《晚唐浮生》 第一章 遭遇战 “哚!”一枝羽箭破空飞来,钉在卢怀忠高举着的牛皮圆盾上。 箭矢的力量很大,射穿牛皮木盾后竟然去势不减,又狠狠往前挤了一小段才消耗完全部动能。卢怀忠看着兀自震颤不休的箭矢尾羽,一个激灵退到了车驾后,心有余悸道:“好贼子!箭射得这么准,何不来投军?偏要做马贼!真是该死!” “谁让你昨晚欠我十个大钱不给?”一位矮小精壮的汉子啐了一口,将嘴里嚼着的草茎吐在地上,看着狼狈蹲在车厢后头的卢怀忠,咧嘴阴笑道:“做马贼有何不好?抢钱抢粮抢女人,还不用看孙十将(注释1)那副死人脸。若不是老家还有爹娘弟妹,我也去当马贼了。” “任遇吉,你个贼配军也想当马贼?先把头发剃净再说。” 许是被卢怀忠这话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矮壮汉子的神色一下子阴沉了下去:“你知道这是党项人?” “隔着三里路都能闻着他们身上的骚味。”卢怀忠嗤笑一下,抓过圆盾上的箭枝,用力折断后,指着上面某处,道:“看,乞党(注释2)家的。狗贼子!李使君何曾亏待过他们,竟然劫夺军资,真是该死!” 矮壮汉子任遇吉不说话了,右手下意识地摩挲起了腰间刀柄,双眼也眯了起来。 天空的月亮很圆,其大如盘,色如银,凝照大地,皓影重重。在这样的月色下,似乎很方便敌人的进攻。果不其然,在试探性地射了几轮箭后,远处响起了苍凉的吹角声。旋尔,闷雷般的马蹄声响起,这是敌人的骑兵出动了。 “呜——”近在咫尺的吹角声响起,正在拌嘴的两人扭头望去,却见不远处的一驾车上,扒了衣甲精赤上身的某人已经用力擂起了鼓。而在他身旁,还有数名士兵正在吹角。 “起身,列阵!”鼓角声就是命令,满脸肃容的邵树德第一时间走了过来,一人给了一脚,道:“再拖拖拉拉,就等着脑袋被党项人割下吧。” “队头来了,得令!”卢怀忠嬉笑了一下,不过手底下的动作一点不慢。将圆盾挂在身上后,快速取出车驾上的长枪,第一排站好。任遇吉没有去取长枪,而是解下了腰间步弓,又看了看壶中箭矢,还好,三十枝箭都在,待会就给这些党项蛮子一个大大的惊喜。 越来越多的士兵加入了阵列。大家都不言语,长时间一起训练形成的默契已经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战阵之上,最忌惊慌失措,不但容易送了自己小命,还会影响他人。有些严厉的军将,遇到无头苍蝇般乱窜的士兵,直接就是喝令亲兵拿下,当场斩杀。 前面三排很快就挤满了手持长枪的士兵,不光他们队,其他队也差不多同时整备完毕。邵树德从背上解下长柄陌刀,检查了下认旗还插在原位后,便大踏步上前,站在第一排。在他身旁,是一位黑铁塔般的大汉,身着铁甲,擎着一杆大旗,上书“天德军(注释3)西受降城(注释4)刀斧将孙”。看到邵树德过来后,腼腆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邵树德也朝他笑了笑,然后便快速检查起了自己的装备。长枪放在车驾上,没必要取了。皮甲从未卸下,很好。腰间横刀、圆盾皆在,试了试刀出鞘入鞘,一切正常。步弓也在,箭囊里长箭并未短少,箭囊上缠着三根皮索,这是捆绑俘虏用的,都在!手中长柄陌刀,刚刚擦拭,正等着怒饮胡虏血。 好,就让这帮贼子来试一试咱天德军的刀利不利吧!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党项部落了,这次不给你们个终身难忘的教训我就不姓邵! 敌人的骑兵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借着月色看到他们的身形了。 “呜——”角声响起。擎旗的郑勇大喊一声,把旌旗往地上一倒,然后半跪于地,目视前方。随着他的动作,前两排的士兵也纷纷半跪于地,长枪斜举前方。 “咚咚咚——”鼓声响起,这次不用别人吩咐,后面三排士兵齐刷刷拿出步弓,张弓搭箭之后,四十五度斜举,手一松,箭矢破空而去。 其时敌骑尚在百余步外。这个时候射箭,精度感人,除了少数倒霉蛋中箭落马之外,大部分人毫发无伤,只是稍稍散开了队形,变得不再那么密集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抛射本来就没打算杀伤敌人,那么远的距离,感觉稍微有点不对的话,这箭就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它所起的作用,说白了还是为了扰乱敌军队形,削弱敌军士气罢了。 “咚咚咚——”敌军已到百步以内,鼓声再次响起。弓手们整齐划一地张弓搭箭,这次依然是抛射,但角度小了很多。和上次不一样,栽倒在地的敌骑多了一些,显然是距离近了,箭矢的准头和威力都大幅度提升。 邵树德射完一箭后,又从腰间摸出一枝长箭,上弦、拉弦、瞄准,“嗖”长箭破空而去,如有神助般击中一名党项骑兵的胸口,让其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队头神射!”卢怀忠在前方看得真切,立刻拍起了马屁:“挽一石六斗强弓,披甲步射,竟然连中两箭,队头这射术真是出神入化了。” 任遇吉难得地没有反驳,总是阴沉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站在邵树德身旁看他射完第二箭的钱守素则神色复杂,两人一起从军,邵树德因为箭术超神已经当了队正,而他还是一个火长。而且就这个火长,还是邵树德看在关系上安排的,不然自己还是一个普通的大头兵,这对自小心高气傲的他来说无疑是个打击。 但邵树德此时无法顾及他的心情,只见他又一次抽出长箭,气定神闲,再度射落一名胡骑,不出意外引起了周围人的喝彩。 邵树德脸挂笑容,有些自得。许是穿越过来的福利吧,他发现自己非常有射箭方面的天赋。古时百发百中的神技不敢说有,但挽一石六斗弓披甲步射时,命中率较高,一般来说十中七八的水平还是有的,故在与河西党项、回鹘蛮骑的小规模交锋中,屡有斩获,最后被十将孙霸提拔为队正,以表其功。 “咚咚咚——”三十步了,诸军士再次挽起长弓,刷地一轮直射,对面的党项骑兵纷纷倒地,伤亡貌似不轻。 但这个时候敌骑中也传来了一阵“嗡嗡”声,不用谁提醒,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一低头,举起圆盾,这是敌人骑兵在射箭。好在这伙党项蛮子的水平看起来也不咋地,除了少数几人被射中无甲的手臂、幞头,或惨叫或闷哼外,其余人阵脚未动。 “替我挠痒痒呢。”卢怀忠低头看了看斜斜挂在自己皮甲上的长箭,咧嘴笑了笑。这箭软弱无力的,哪及邵队头神射万一?毛毛雨啦。 “你若是再不专心,等会蛮子冲过来,你就顾不上挠痒痒了。”邵树德笑骂道。站在他身后的两名长枪手本来脸色有些苍白,听后都嗤嗤笑了起来,一点不像即将临战的紧张模样。 “呜——”角声吹起,黑铁塔郑勇再次怒吼一声,猛地将旌旗举起。随着他的动作,前面三排军士迅捷起身,双手持枪,指向前方。在他们身后,弓手们纷纷弃弓抽刀,有的人还拿出了钩镰枪、长柄斧或木棓,跃跃欲试。和这些党项蛮子也不是第一次交手了,这些人装备差,战斗意志一般,并不难以应付,因此大伙都信心十足。 “轰!”党项骑兵与天德军步兵迎头撞在一起。前面三排的长枪手站不住脚,一下子被撞退了开来,但他们也成功了降低了敌骑的速度,后面的士兵们涌上前来,纷纷拿手里兵器招呼了过去。 冲到邵树德他们这边的只有寥寥十余骑,这会被降低速度后,立刻成了步兵们蹂躏的对象。钩镰枪手熟练地勾住了马腿,令其不得冲撞驱驰,长柄刀斧手们将骑兵打落下马,手持圆盾和横刀的其他士兵再一拥而上,第一时间将落马的敌军斩杀。他们以火为单位,配合熟练,只一会就杀了四人,让尚在马上奋战的党项骑兵心胆俱寒。 “开!”邵树德双手持着长柄陌刀,将一名正欲转身逃走的党项骑兵整个劈倒。此人身上着甲,落马后一时未死,邵树德正欲再劈,却见一直跟着他的李一仙、三郎二人如豹子一般冲了过去。李一仙冲在前,牛皮圆盾狠狠地砸在正欲起身的党项蛮子脸上,三郎则手持横刀,眼疾手快地划进了此人盔甲缝隙处,让其瞬间了账。 “队头,是个贼渠!”三郎兴奋地说道。 “乐个屁,杀敌!”邵树德一挥陌刀,又找上了另一个目标。此战,有我无敌!乞党家的蛮子既然敢劫夺军资,那么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天德军几十年来镇着你们,可不是白给的,乖乖受死吧! 注释1:十将,中唐以后,原本行军总管麾下的各级将领临时职务成为藩镇的常设官职。十将又称什将,十表示极多、很多之意,并不是说一定是十个将领。后文提到的刀斧将是具体职务称呼,比如李嗣业“初为队头(即队正),所向必陷”,后与田珍一同为“左右陌刀将”,这个“左右陌刀将”就是十将,刀斧将、先锋将、捉生将之类名目的亦是。 注释2:乞党,丰州境内的党项部族很多,但较大的只有五族,分别是耶保移族、邈二族、乞党族、没剂族和如罗族,各拥数千帐至万帐不等。西夏建立后,曾经来此招揽人手,即“(重熙)十三年,夏国李元昊,诱山南党项诸部”,可见还是有一定实力的。 注释3:天德军,丰州驻军,成军于开元年间,玄宗初赐名“大安军”,后又改名为“天德军”,兵额不多,鼎盛时期亦不过五千余人,少的时候甚至不足三千。 注释4:西受降城,史载位于“丰州北黄河外八十里”,因距黄河不远,开元初年便被黄河冲刷毁坏。开元十年,朔方节度使张说于原址以东另筑新城,大体上位于古黄河北岸,即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乌拉特中旗乌加河镇以南的奋斗古城。 第二章 世道 战斗来得突然,结束得也非常快。 来袭的党项人并不多,骑兵更是只有数十,在数百名训练有素的天德军将士的强力阻击下,他们碰了个头破血流,不得不暂时退去。土匪嘛,只喜欢捡软柿子捏,对于要付出重大伤亡的硬骨头,啃起来就要掂量掂量了。刚才一会短促激烈的战斗,他们就已经躺下了四十余骑,骑兵主力受损,已经不具备了继续进攻的能力。 而换步兵上来呢?还是那句话,丰州(注释1)人民比较穷困,丰州的党项人更是穷得叮当响,这就导致了他们的装备普遍不行。相对廉价的皮甲普及率都很低,更别说铁甲了。这个乞党家能有些战马弓刀就已经很不错了,其他很多部落还不如他们。要不然,在进入丰州已近四十年的今天,他们还能被人数不过四千多的天德军死死压住? 与丰州境内的山南党项相比,更南边银夏一带党项人要稍微富裕一些,也更成点体统。至少,他们的首领更有野心,部族的凝聚力更强,也训练出了一定规模的军队,可不是丰州境内这些零散的部落可比。更别说他们之间还有仇,几十年来因为财货、草场、耕地甚至是食物而攻杀不休,始终拧不成一股绳。 事实上自唐会昌年间振武军使(注释2)刘沔收复丰州以来,天德军最主要的敌人始终是狼山(注释3)以北草原上零散的回鹘部族以及屡次犯境的河西党项。山南党项?不成器的玩意,危害性甚至还不如东边中受降城一带的黑山党项、河壖党项。 “队头,刚才一战,弟兄们阵殁五人,还有一人重伤,眼看着也不成了。”战斗刚刚结束,邵树德未敢卸甲,正坐在一辆马车上休息,却突然间听到了这个消息,心下顿时沉重了起来。 队里的人他每个都认识,都交谈过,甚至知道他们家的住址(如果有的话)。“带我去看看!”他立刻从车上跳了下来,脚一瘸一拐的,刚才的战斗中被马撞了一下,至今还有些疼。 前来报告的李延龄伸手欲扶,被邵树德甩开了。他眼睛紧盯着前方的草地,那里正躺着几位战死士兵的尸体,伤者也躺在附近,有人正给他喝水。 邵树德越走越快,待靠近后,一把推开面前之人,先看了眼五位阵殁的士卒,然后把目光转向了旁边。 “刘狗儿!”他蹲下身去,定定地看着这人。战阵厮杀多了,人的情感可能会麻木,邵树德也一样,想煽情都煽情不起来,但他却并不打算敷衍以对。 “拿笔来!”他朝跟在自己身后的李延龄说道。 李延龄三十大几了,从军已近二十年,见过太多的人和事。饱经社会风霜的他已经抛弃了所有幻想,只为自己而活。但面对此情此景,他依然免不了有些情绪波动。 “唉!”轻轻地叹了一声气,他转身到一旁的车驾上,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包裹中取出笔墨。他轻轻地托举着,仿佛手里是什么神圣的物事一般。或许是出于对读书象征的敬畏,或许是出于对死伤袍泽的怜悯,谁又能说得清呢? 李延龄到的时候伤兵已经不怎么行了,只听刘狗儿断断续续道:“父母已去,家中尚有弟妹,皆年幼,怕无所养……” 邵树德点点头,道:“你的抚恤一个钱都不会短少。另外,此战你奋勇杀敌,斩首两级,其中一人乃是贼渠,按制应赐绢二十匹,两人共二十二匹。” 围过来的诸军士听了默然。这个刘狗儿在敌骑冲阵那一刻就被撞得跌飞了出去,未曾有任何斩获。这两个斩首功劳,都是队头邵树德及他的两个小跟班三郎和李一仙的。那个穿着锁子甲的贼渠,在乞党家身份不低,按照朝廷定下的赏格,可以副将计,赏绢三十匹。但天德军不富裕,最终能赏二十匹就不错了。 既然邵树德愿意把这杀敌的功劳贡献出来,而他的两个小跟班也没意见,那么众人自然更没话说。钱守素夹在士卒中间,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切,似有不解,又似有所悟,最后低头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卢怀忠在草地上走来走去,这样的场合他分外见不得,不过对邵树德的处理却很钦佩。当年在武昌军服役时,就因为上官贪墨了袍泽抚恤而大打出手。那个十将上司出身当地土豪,本欲治他的罪,好在武昌军节度使(注释4)、鄂岳观察处置使、鄂州刺史刘允章对他十分赏识,这才幸免于难。 不过在乾符元年的时候,赏识他的刘允章奉诏移镇,担任了东都留守。新上任的武昌军节度使韦蟾对他又很不感冒,因此便被土豪买通多人,使计断了个配流丰州(注释5)的罪名。当然这真要细究起来的话,对他也未必就是个坏事,盖因再过两三年,在乾符四年二月的时候,鄂州就会被王仙芝攻陷,第二年又会被黄巢的大军再攻陷一次,卢怀忠若是还在武昌军服役的话,下场怕是不会太妙。 千里迢迢到丰州当了个“贼配军”,但卢怀忠依旧不忘初心,对喝兵血的人特别痛恨,同时对善待士卒的军官也十分钦佩。邵树德能体恤部属,卢怀忠觉得挺好的,也愿意在这样的人手底下混,虽然他以前曾是个副将,而邵树德至今不过是个队头。 “谢……队头!”刘狗儿的眼泪流了出来,但脸上的气色却越来越差了。 邵树德从怀里取出一块布帛,接过李延龄递过来的笔墨,认认真真地在上面写上了刘狗儿的名字,然后又在后面添了个阿拉伯数字22。待他写完时,却见刘狗儿刚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眼神中满是留恋、不舍。 将刘狗儿的眼睑合上后,邵树德又起身查看了另外几具尸体。这些人他都认识,同样在布帛上仔细写下名字后,站起了身,朝围在周围的军士们骂道:“都杵在这里干什么?给老子回去整理器械。蛮子刚刚受挫,兴许并未走远,都给我打起点精神来。这里离西城,可还有两天的路程。” 士兵们顿时一哄而散,各自整理枪刀弓牌不谈。邵树德在附近转了两圈后,又去邻队看了看,还好,这次大家伤亡都不大,总计不过数十人的样子。以步对骑,有这样的成绩不错了,更何况是敌军偷袭在先,己方应对难免有些仓促。 “队头,这副甲怎么处理?”见众人都散去后,任遇吉从阴影中蹿了出来,指着放在马车底下那副沾满血迹的锁子甲,阴笑道:“有些破旧,但好好修补擦拭一番的话,也能发挥大用。” “嗯。”邵树德含糊地应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一般来说,战场上缴获的无伤大雅的东西,士卒们昧下就昧下了,上官也不会真的追究。但铁甲这种东西,说实话比较贵重,还是得上缴后统一分配。当然上官会折算钱帛给你,可说实话,都是厮杀的军汉,在有选择的情况下,谁会要那几吊钱、几匹杂绢?铁甲可以保命,钱帛不能,就这么简单! 任遇吉见状心领神会,立刻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是南人,素来精明,淮南庐州镇军出身,配流丰州已经数年。性格阴沉的他除了几个相熟的人之外,不怎么爱说话,但邵树德很信任他,一些不便亮相于人前的事情都交给他做。这副甲,他是准备昧下了,而且他相信任遇吉有办法处理。 众军分批吃了些食水后,角声再起。很快,哨骑飞奔而至各队,下令整理行装,继续赶路。此时天已熹微,并不难走。党项蛮子已经不见踪影,就连远处的敌骑尸体都被带走了,落在近处的没办法,天德军将其掩埋了起来。遗留在战场的好马被粮料官收拢了起来,伤马则被宰杀,丰州并不富裕,至今仰赖朝廷和他镇接济,每一点能利用的东西都要利用起来。 邵树德脚部的不适减轻了许多,此时已不碍行走。他跟在一驾马车后面,车上放着本队战死的六名士兵的尸体。时值盛夏,东方地平线上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却并不能给这支草原上孤独行走着的部队提供哪怕一丝温暖。 十将孙霸骑着马儿忽前忽后。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典型的跋扈军人,但对当过他亲兵的邵树德还算和颜悦色。在行经他们队时,还特意停下来笑着聊了几句。可一旦去了其他队,就又浑身是刺,大声数落起了他们昨晚做得不好的地方。 邵树德知道,孙霸有个弟弟在河西党项入寇时战死了,这使得他在面对和党项人有关的事情时特别易怒,以至于当邵树德募了几个党项穷鬼入军时还被他劈头盖脸臭骂了足足一个时辰之久。 但他是个好人,对军官苛刻,却关心士卒,又忠于朝廷,打仗还勇猛。都说好人不长命,但邵树德真心希望孙十将能好好活下去,带着大伙在这个乱世挣扎求存。这个要求听起来很简单,但实际上又很难。 狗日的世道! 注释1:丰州,唐代正州之一,辖九原、永丰二县五乡,州城(九原县附郭)在今内蒙古五原县境内的东土城,乃丰州治所,西汉时初建,彼时唤做广牧县。 注释2:振武军使,即振武麟胜节度使、营田使、观察处置使、押藩落使、镇北都护,其城池在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以北,即原单于都护府治所。758年(乾元元年)设立,现任节度使是李国昌。 注释3:狼山,阴山山脉一部。 注释4:武昌军节度使,源流起于乾元二年(759年)设置的鄂岳沔三州都团练守捉使,治鄂州;永泰元年(765年),升鄂州都团练使为观察使,辖鄂、岳、沔、蕲、黄诸州;大历十二年(777年),鄂州观察使兼防御使,进一步升格;贞元二十一年(永贞元年、805年),升鄂岳观察使为武昌军节度使,增领安州,第一任节度使为韩皋。 《顺宗实录》记载:“(805年)五月乙酉,以尚书左丞韩皋为鄂岳观察使、武昌军节度使。” 武昌军寻废寻立,据《鄂政纪》记载:“高平公以今皇帝三年春,出镇鄂。明年,次视闾井城隍。鄂之军实三万,创新营凡十五所。” 天祐二年(905年),杨行密陷鄂州,最后一任节度使杜洪死。 《资治通鉴》记载:“二月庚子,淮南将刘存执洪,送广陵,诛之。行密以存为鄂岳观察使。” 注释5:配流丰州,往边塞军州流放犯人乃朝廷惯例,比如武则天时期“越王贞事败,缘坐者六七百人,籍没者五千口,配流丰州”。 第三章 西受降城 两天后,刀斧将孙霸的队伍回到了西受降城,这座位于黄河北岸数十里的军堡。诸军解散,人给假三日,孙霸有些事需要去向西城兵马使李良汇报,尤其是关于山南党项乞党家劫夺军资的事情。 天德军的实力在北地诸镇当中固然比较弱,但也不是随便一个零散党项部族就可以欺侮的。这事,孙霸肯定要向上级汇报,然后进行一场让人印象深刻的报复——按照卢怀忠的话说就是“剥了他们的皮”。 邵树德暂时没空管这些。放假后的第二天,他带了小跟班三郎和李一仙去那几个阵亡士卒家慰问。这是他个人的习惯,而不是这个年代军头们的传统。来自后世的他始终无法完全适应高高在上的姿态,潜意识中一直认为士兵们并不比他低人一等,大家都是在这个乱世上抱团取暖的人。 刘狗儿的家在靠南城墙的地方。两间小屋,砖木混合结构,看起来还算不错。来之前了解过,刘狗儿一家是从夏州迁来的,父母到西城后染病身故,长兄曾在军中服役,回鹘入寇时战死。如今刘狗儿又死在党项人手里,独留下两个弟妹,这一家子确实太惨了。 邵树德到时兄妹俩正坐在院子里,神色凄然。他叹了口气,看来昨天有回家的军中袍泽来过了,兄妹俩已经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这倒解了他的难题,因为面对两个未成年的小孩,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们……”邵树德一边示意李一仙和三郎进门,一边斟酌着语句。 兄妹俩显然认识他这个来过多次的人,一见面眼圈又红了。 “你是个骗子!”小姑娘流着眼泪说道:“当初带二兄走时说过他能回来。骗子!” “绣娘,别乱说!”少年轻声叱道,但眼角也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邵树德默然。他依稀想起,当初看刘狗儿家贫,吃了上顿没下顿,两个弟妹也饿得不成人形,于是就招他入军。孙十将本不同意,不过在邵树德极力劝说之后还是答应了。如今看来,这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了。或许没了刘狗儿从军带回家的粮帛,两个弟妹早饿死了,但刘狗儿兴许能活得一命。 只是,如今这世道,干什么都不容易活下去。西城很小,人也不多,缘城垦荒的还不足千户人家。城里也没什么大户人家,商业消费少得可怜,又能有什么可以养活自己和家人的工作?乱世,最容易出卖的,还不是自己的一条贱命!刘狗儿把自己卖了,换得弟妹三年还算过得去的生活,本就是一场公平无比的交易。 当然了,别人或许可以这样想,但邵树德不能。来自后世的他有自己的道德底线,他不可能在见到朝夕相处的袍泽死后还心安理得地谈什么交易。哪怕是乱世,人也是有价值的,人也必须有人性,这个世道不对,非常不对! 从来没有像如今这一刻,在面对少年男女哀伤、责怪又略带点惶恐的目光时,他强烈地想要改变这个世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天生的贪官污吏,也不是每个人都以杀人为乐,这狗日的世道把所有人都逼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让本想安安静静生活,平静地渡过一生的人被迫拿起刀枪,互相拼杀,这扭曲的世道必须得到纠正! “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们带了胡饼。”说罢,邵树德从李一仙手里接过了一个柳条筐,从中取出了几枚胡饼,强笑着说道:“吃吧,还热乎着呢。” 少年接过了胡饼,先递了一枚给妹妹,然后才给自己拿了一枚,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不要急,这些胡饼都是你们的。”邵树德将饼筐放在小桌上,笑着说道:“这里还有一些粮帛,你们收好了,莫要让外人瞧见。” 他话音刚落,背着许多东西的三郎便把一个大袋子放了下来,而李一仙则把绢帛放到了屋里草榻上。 “这里有五斗面,你们好生放置。些许绢帛,都是你大兄的赏赐和抚恤,日后可以拿出去换些钱粮,但切记藏好。”邵树德轻声说道。 丰州自古便有小麦种植,口感、质量上佳,中唐以前一直是朝廷贡品。惜安史之乱以来,丰州屡遭兵灾,农田荒废得厉害。到了现在,因为缺少民力修缮水利设施,丰州空有好地、水源,气候也温暖湿润,却始终无法发展起规模较大的农业,以至于满地长草,沦为牛羊马儿的乐园。 五斗白面可以做一百个胡饼,省着点吃的话,可以支持一段时日了。绢本来有二十二匹,这会抚恤还没有发下,邵树德先从自己私囊中垫了,然后又添了几匹,凑了三十匹。公允地说,这不是一笔小钱,可以支持两兄妹用好几年了。到了那个时候,少年差不多也长大了,可以自食其力,刘狗儿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不过,一对少年男女骤然拥有了这么一大笔钱,不遭人觊觎是不可能的,所以邵树德才嘱咐他们放好了,莫要被人拿走。当然了,只要不出征,他隔三差五也会来看看兄妹二人。附近的一些地痞流氓若有眼色,当不至于来试试他的刀快不快。 又和兄妹俩说了一会话后,看他们情绪稍稍有些平静,邵树德便起身告辞了。临到门口时,他摸了摸怀中,取出一个小包,将里面还剩的二十多枚钱拿了出来,塞到少年手里,道:“珍重,我会常来的。” “我以后能跟你从军吗?”少年突然大声问道。 “还是不要了。”刚走到大门外的邵树德脚步一顿,道。说罢,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三郎和李一仙面面相觑,也一溜烟闪了。 来之前已经和这条街上的一位伤残老军说好了,让他帮忙照应着点。刘狗儿的丧事,也嘱咐他帮忙办理。老军人不错,又可怜兄妹二人的境况,于是一口答应了,让邵树德去了心头一桩事。 离开刘狗儿家后,邵树德又一一去了五名阵殁士卒的家,安慰一番后,又一家给了几匹绢,到晚间才返回河津渡的军营。 经历了一天负能量满满的生活,邵树德也没心情做别的事情,在草草吃了两个饼后,便准备睡了。谁知这会李延龄又走了过来,看邵树德一副准备休息的模样,犹豫了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队头……” “都是一个队里的老兄弟,生分个什么劲。进来坐下吧,何事?” “队头,今日抚恤士卒,本是应当。但……”李延龄想了想后,还是说道:“花销还是有些大啊。这两年不太平,商旅少了很多,这守津钱也是愈发得少了。队头今日支了绢帛钱粮后,这账上就只剩十二匹绢、三缗钱了。队头年轻,没有家室,自不在乎,可也得为以后考虑啊。这生活,大不易啊!” 所谓守津(注释1)钱,其实就是来往黄河渡口的商人给的好处费。这是潜规则,河津渡上下数十人皆有份。几年前商贸还算繁华时,大量灵武、夏绥及本镇商人在此渡过黄河,经狼山鸡鸣塞北出,到草原上回易。 比如,丰州大商人李正义家的商队就经常从这走。每次都是大车小车,商品成堆,着实赚了不少钱。自然,守津将士们也拿了不少好处,邵树德是队头,拿得也比一般人多很多。所以,这其实是一个肥缺,孙十将能把这个关键位置给他,足见爱护了。 邵树德没有家室,对钱财也不是那么看重。除了日常送给孙十将的孝敬外,吃住在军营的他实在没什么开销,便一直把这钱存在账上,让队中年纪最大、最稳重的李延龄帮着管理。 一年前,邵树德和队中几个火长商量,大家每个人都拿出部分守津钱,买些粮肉给士卒,让大伙加强训练,五日一操改为三日一操。大伙都同意了,于是邵树德便出了大头,将这事办了起来,至今已历一年,成果斐然。 上次全军会操,邵树德他们队进退有序,号令如一,得到了防御史李珰的赞许。而邵树德在步射比试中,于六十步外披甲挽弓,八箭中七,技惊四座,勇夺第一。据小道消息,脸上有光的西城兵马使李良已经打算拔擢邵树德为副将,以激励众将士锤炼技艺。 撇开邵树德这个自带穿越福利的怪胎不谈,其他人要想提高自身水平,还是得靠日复一日的苦练。而训练量上去了,营养自然也要跟上,这便是邵树德等人的初衷了。大伙一起出钱,把士卒们操练出来,以后不都是自己的本钱么? “队头,你发句话呀。”见邵树德有些心不在焉,李延龄顿时急了。他这人对打仗没什么兴趣,当年从军也是迫不得已,混口饭吃,反倒是对钱粮这些东西非常在行,于是邵树德便把许多庶务交给他来做,以便让自己从繁杂的管理工作中解脱出来,专心训练士卒。 “账上不是还有钱嘛。”邵树德打了个哈哈,然后才正色道:“抚恤士卒,本是正理。上头发下来的钱粮,够他们家中吃用几时?古来名将,尤重军心。平日里若不闻不问,糊弄士卒,不帮他们解决实际困难,到了上阵交战时,他们就会糊弄你。本队五十人,我皆视为手足兄弟,谁家有难处,但凡开口,我绝无二话。这几年来,大大小小战斗也打了七八回了,老李你说说,可有一个弟兄临阵溃逃?” “此事哪能一概而论……”李延龄还欲劝说,却听门外吵吵嚷嚷起来。 “奶奶的,乞党家打不成了。李国昌父子欲并据二镇,朝廷下诏讨之,咱们天德军也要出动,真是晦气。”卢怀忠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听得众人心中一颤。 又要打仗啊? 注释1:守津,唐制,天下津济舟梁都有主官,黄河渡口就是一个“津”,有津就有令,这个令是正九品上。丰州黄河渡口并不在朝廷造册的名录中,但时局丧乱,藩镇节帅私设官职甚多,寻常之事。 第四章 李国昌 李国昌?父子并据二镇? 邵树德一把推开房门,看着正在院中说话的卢怀忠、任遇吉等人,道:“进来说话。”说罢,一屁股坐在了胡床上,神色难看。 或许很多穿越者觉得打仗是好事,已经到了见仗欣喜的地步,但邵树德不同。经历过多次战斗的他只知道打仗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任你如何神勇,如何机灵,在兵凶战危的厮杀场上,都没有太多活下来的胜算。降生在唐末这么一个混乱的年代,还地处局势混乱的边塞军州,邵树德早就对未来不抱任何奢望。他只想在这个乱世中挣扎求存。 活着,比什么都好! 李国昌这个人,邵树德还是听说过的。他本命朱邪赤心,是沙陀酋渠,因为镇压徐州庞勋之乱而发迹。咸通十一年(870年)十二月,李国昌以左金吾上将军的身份调任振武麟胜节度使、营田使、观察处置使、押藩落使、镇北都护,就是俗称的振武军节度使,至今已历七年有余。 李国昌的儿子便是李克用,少有勇力,在北地一带非常出名。邵树德对这么个历史名人也非常感兴趣,一直想见一见。只不过听闻他在大同军(注释1)服役,离得太远,便熄了心思。 只是,“父子并据两镇”是怎么回事?李国昌已是振武军使,难道李克用当了大同军使?这也太耸人听闻了吧?朝廷怎么可能允许这事发生? “奶奶的,李克用杀了大同军使段文楚,自请为留后。朝廷不许,诏李国昌语其子,从速除官。”屋内只有一张椅子(注释2),已经被邵树德坐了,卢怀忠拿了个蒲团,一屁股坐了下去,道:“可笑可笑,这又怎么可能?” “那就是李国昌不同意?”邵树德凝眉问道。 “咋可能同意?这不,朝廷调李国昌任大同军使,李国昌毁制书,杀监军,不受代,蛮横得紧。呸,父子二人都不是啥好鸟!”卢怀忠啐了一口,道。 其实,这已经是唐廷第二次调李国昌去大同军了。第一次发生在六年前,即咸通十三年(872年),李国昌时任振武军节度使,因为恃功恣横,专杀长吏,朝廷不能平,便调他去大同军当防御使。国昌“称疾不赴”,朝廷也没啥好办法。 李国昌的儿子李克用也是个十分嚣张的人物。在担任云中守捉使期间,有天和镇内同僚晨集廨舍,不知怎的开起了玩笑,同僚们“祝贺”他高升。李克用也不推辞,直接坐到了主帅的座位上。恰好此时大同军防御史支谟进来,看到自己的位置被人坐了,也不敢说什么。等到后来,大同防御史段文楚因连年灾荒,削减兵士粮饷,李克用直接杀之自代,也就可以理解了,这本就是一个十分跋扈的人物啊。 段文楚被杀后,李国昌知道事情大发了。但他又舍不得父子并据两镇的诱惑,于是装了个逼,上奏朝廷:“乞朝廷速除大同防御使。若克用违命,臣请帅本道兵讨之,终不爱一子以负国家。” 看看,多么大义凛然。逆子若不听话,我就亲自率兵征讨,可谓大义灭亲啊!结果朝廷也不是傻子,立刻顺水推舟,以司农卿支详为大同军宣慰使,安抚诸军。又以太仆卿卢简方为大同防御使,代替李克用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所谓留后。 李国昌吃了这么个哑巴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立刻起兵造反的话,实力还有些不足。犹豫之中到了四月份,朝廷步步紧逼,又令新任大同防御史卢简方改调振武军节度使,替掉李国昌。而李国昌呢,则去大同军担任防御史,嘿嘿,让父亲去坐儿子占据的宝座,李克用你是拒绝呢还是拒绝呢? 朝廷这个旨意一下,李国昌父子顿时被逼到了死角上。这下逼也装不下去了,李国昌直接造反,杀监军,不去大同赴任。目前,他已经率主力东进,与儿子李克用合兵攻破了遮虏军城(注释3),并数败岢岚军,威逼河东。新任振武军节度使卢简方本来还打算以朝廷诏命策反部分振武军官兵,以削李国昌军势呢,结果自己刚走到岚州就暴病而亡,倒帮了李国昌一个不大不小的忙。 “李克用的手段十分残忍。他不但将段文楚凌迟,还用战马践踏其遗骨,简直骇人听闻。朝廷闻之震怒,诏谕天德、夏绥两镇,合兵东进,抄振武军的老巢,就是这么回事了。”任遇吉在一旁补充说道。 “天德军不过四千人,还要出兵?”邵树德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知道卢怀忠为人粗豪,在军中酒肉朋友甚多,消息往往灵通,于是追问道:“西城兵不过千,也要出人?” “目前看来是这样。我打探到的,西城出兵三百、丰州出兵三百,天德军城出兵一千五,总计两千余人,由衙前都知兵马使、都押衙郝振威统帅,沿黄河东进,杀入振武军辖境。夏绥兵马何出,并不知晓。”卢怀忠说道。看他样子,一点都不在乎,邵树德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很渴望有仗打。 “那就没办法了!咱们是孙十将的兵,孙十将要出征,咱们都得跟着。”说到这里,邵树德猛地站起了身,在屋里踱了两圈后,以拳击掌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李国昌父子如此丧心病狂,天下人可共击之。老李,你即刻去点验一下咱们的库藏,刀枪弓牌、军衣袴奴,可曾齐备?若有短缺——不,肯定是短缺了,你点下数,我亲自去向孙十将讨要。大军出征在即,李城使不会连这点都舍不得的。” 按制,天德军每队每人都要有长枪一根、牛皮盾牌一副、弓一张(配三副弦、三十枝箭)、横刀一把、皮索三根(抓俘虏用),这是人人都有的。此外,一队还应有长柄斧十把、钩镰枪十根、棓(木棒)十根,这不是每个人都有,一般是根据士兵个人特点发放。 而作为队正的邵树德,还有认旗一杆,上绘禽兽,打仗时得背着。再加上他素有善射之名,弓是特制的,箭也比别人多了一倍,除三十枝普通箭矢外,还另有破甲箭十枝、长垛箭十枝、重箭十枝、长柄陌刀一把(陌刀与长枪交叉插在背后)。 丰州穷困,但对士卒供应确实是竭尽所能。盖因此地胡汉杂居,形势复杂,州中百姓需仰仗天德军保护,故而尽最大努力保证官兵们的器械供给,除非实在没有。 “箭枝有些短少。皮甲、步弓、横刀有损坏送去城内修理的,尚未发还。我去催一催,应该无事,就不劳烦队头了。”李延龄快速说道:“倒是军衣缺得多,今年的秋衣未及发下,春衣也多有短少,这事……” 同样按制,每名士兵应有蜀衫、汗衫、裈、袴奴、半臂、袄子、绵裤、幞头、抹额各一件,鞋、袜各两双,被袋一口。天德军每年春秋各发一次,但今年春衣因为财政困难并未发全,或发的是破旧衣物,军中多有短少。说实话,邵树德觉得他们天德军够意思了,换别的军镇,主帅敢这样,早就他娘的造反了。这次正好借着出征的由头,把春衣中短少的连同秋衣赏赐一并领了,谅西城的粮料官不敢废话。 “春秋两衣,我自去催讨。”邵树德直截了当地说道:“顺便,看看能不能讨要几副铁甲回来。战场上有这玩意,队里弟兄也会更安全一些。” 卢怀忠一听眼睛顿时亮了。他打仗素来勇猛,不避矢锋,但也正因为如此受过不少伤。倘若能披上一副铁甲,那当真是如虎添翼了,管保冲进敌阵中乱砍乱杀,杀他个人仰马翻。 “队头速去,老卢等着。“卢怀忠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笑道。 任遇吉则瞄了一眼邵树德,若有所思。那个党项酋渠身上的铁甲看来是藏对了,振武军那般能打,没点家伙事确实不行。 “这次死伤了几个弟兄,缺额也得想办法补齐了。老李,这事你来办。去城西那片转转,找六个会射箭、敢拼命的募了。别忘了给安家费,一切从账上支取。”邵树德又提醒道。 “队头就是仁义。那些个破落户,赏他们口饭吃就已经不错了,还给钱给粮,太过仁义了。”任遇吉听后悻悻道。 城西那一片是胡汉杂居之所。昔年唐太宗收降突厥,就安置了数万帐在丰州,西城这边自然也有。只是多年下来,这些突厥人逐渐被汉化,有的改行种地,有的仍然在放牧牛羊,但总体而言都非常穷困,不如汉人。 当然那里也有不少回鹘、党项、粟特甚至分不清自己民族的杂胡居住着。他们同样很穷,一向是边镇节帅募兵的主要来源。至于汉儿,因为占据了渠边最好的地,生活相对富足,倒不怎么乐意当兵了。不过邵树德经常招募汉儿入军,至少是汉化的突厥人,实在不行的话才会招山南党项或流亡回鹘。李延龄知道他的偏好,倒不用特意吩咐。 计议已定,众人分头行事。邵树德也没了睡意,静静坐在窗前思考起了接下来的事情。 注释1:大同军,大同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兼云州刺史,领云、蔚、朔三州。 注释2:椅子,即现代的马扎。 注释3:遮虏军城,位于山西五寨县西北,属大同军节度使辖下的朔州。 第五章 赠甲 西城是个小城,城中不过数百户人家,一条街,十来家店铺就看到头了。十将孙霸的府邸在南城,邵树德轻车熟路,没一会儿便到了。 来到孙霸府上时天刚擦黑。彼时孙霸正在府中后院置酒独饮,听闻邵树德来了后,哈哈大笑,立刻吩咐仆人添了碗筷、酒菜,欲一起赏月。 “狗鼻子倒是灵,听到什么消息了吧?”孙霸并未着甲,而是穿着文人士绅的长袍,配上他那稍显俊逸的面庞,倒颇有一种中年书生的感觉了。可谁又知道,昔年他曾持一杆陌刀,在党项蛮子阵中杀了个透,生生搏了个刀斧将的前程呢。 “是听到了一些消息,心中有些不安,特来向都尉(注释1)问询。”邵树德也不客气直接就坐下了。他当过孙霸的亲兵火长,阖府上下关系都很不错,孙霸一个厮杀汉,也没太多架子,对亲兵更是极好,因此自然而然地就坐了下来。 “要打仗了。”孙霸饮了一杯酒,叹了口气,道:“李国昌父子作乱,朝廷谕天德、夏绥、河东诸镇并力讨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邵树德默然不语。 “不担心么?”孙霸瞟了他一眼,问道。 “某孑然一身,有什么好担心的。赢了搏个富贵,输了大不了一死,如此而已。”邵树德答道。 “和我当年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孙霸失笑道:“不过,倒是有一桩美差要给你。” “打仗还有美差?”邵树德讶异道。 “那是当然。”孙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此番出征振武军,监军使(注释2)丘维道也要随军。我欠他一桩人情,如今便要还了。也罢,直说吧,丘监军使晓得战场上刀枪无眼,眼下扈卫多有不足,便寻我讨一队兵。这事李使君已经答应了,我也无甚异议,打算遣你去,如何?” “都尉……”邵树德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毋庸置疑,这是大大的美差,跟在监军身边,护卫安全,总比战阵上当面厮杀要安全许多。只是,性格如他,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孙霸这人不错,虽然是赳赳武夫一名,性子也急躁了些,但品行醇厚,过往对他也多有照顾。若是上了战场,却不能一起并力杀敌,总感觉不是那么回事,有临阵脱逃的嫌疑。 “无妨,无妨。”孙霸站起身,拍了拍邵树德肩膀,和煦笑道:“丘维道月前便在州内延约四方之士,但一直无果,仅招了数十亡命之徒,编为一队,号院内突将。此番求得李使君首肯,调一队人充作扈从,也是无奈之举。但去无妨,丘维道宦囊颇丰,当不会短了赏赐。” “都尉待我有知遇之恩……” “岂可如此迂腐!”孙霸陡然加重了语气,道:“大丈夫有凌霄盖世之志,而拘于下位,若立身于矮屋中,使人抬头不得。西城的庙,还是太小了,去吧,但去无妨。若是搏出个前程,可不兴忘了西城老弟兄。” “都尉……”邵树德真的有点感动了。 正欲起身说话,却被孙霸按了下去,道:“且稍等片刻,某让人取来铠甲。相识一场,日后也好留个念想。” 说罢,拍了拍手,唤来数名仆人,令其去库中取来一甲。 “此乃一副锁子甲,昔年得自一回鹘酋渠。有些破旧,好生擦拭修补一下便堪大用。”孙霸让邵树德解了身上皮甲,然后几位仆人便嬉笑着上前替他着锁甲。 这些仆人邵树德也认识,都是老军出身,退无所养之后便来到孙霸府上做事。孙霸素来待人宽厚、赤诚,并不真视这些老军为奴仆,因此大家的关系都很亲密。此时替邵树德穿上铁甲后,便围在那里品头论足。 “邵郎君倒是美丰姿,不比那郭元振弱。” “步射冠绝全军,翌日搏个前程不在话下,可不比那郭元振差。” “郭元振娶了宰相之女,这却是难了……” 郭元振在武周、睿宗时期出将入相,是美男子一枚,邵树德听了哭笑不得,大窘不已,正待辩解,还是孙霸笑着给他解了围:“果是一健儿!这甲带回去吧,日后战阵厮杀,建功立业,少不得甲具。” “都尉惠我宝甲,某铭感于内。日后若有差遣,但请吩咐,某万死不辞。”邵树德摆脱了老军调笑,站到孙霸面前双手抱拳,郑重道。 “日后自有你效力之时。”笑骂了一下后,孙霸也不留邵树德喝酒了,直接让他滚回去收拾行装。幕府公文已经说了,三日后出兵,前往中受降城(注释3),从西向东攻击振武军,这时间确实比较紧了。 戌时,邵树德出了孙霸府邸。随他而来的李一仙、三郎二人正立在风中等待,见自家队头穿了身铁甲出来后,都很惊讶。邵树德也不多言语,直接招呼二人去他城内的老宅子休息。待天明开城后,方才返回了河津渡军营。 这几日的河津渡一改以往,商旅穿梭,多如过江之鲫,估计能给他们队多贡献点钱财。队中士卒们已经养成了习惯,即便邵树德不在,亦在火长的带领下苦练战技。邵树德在旁边看了一会,暗暗点头,有此心志,这支小小的军队才有未来。如果所料不差,一个月后他们可能就会出现在战场上,这个时候想要活命,可不就得看各自本事如何么?振武军战力强横,与他们对上,就得凭手中刀箭说话,没有其他办法。 训练完毕后,邵树德召集卢怀忠、任遇吉、李延龄、钱守素、李一仙五人议事。这几个人现在算是邵树德圈子的核心人物了,决定着全队五十人的命运。 邵树德把他们队要被抽调到监军使身边充作护卫亲军的事情说了,众人听了神情各异。卢怀忠略有些失望,任遇吉则有些高兴,仿佛脱离苦海了一般;李延龄面色忧虑,似有话讲,但终又闭口不言;钱守素则沉默地坐在那里,他性格刚毅,寡言少语,大家早习惯了;李一仙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这算根本不得什么大事。 邵树德把各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卢怀忠是典型的赳赳武夫,性好杀,轻生死。在他看来,杀党项人与杀振武军的人没啥区别,反正打就是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多大点事啊! 任遇吉这人颇有些小聪明,喜欢背地里阴人,战场搏杀,斩将夺旗不是他的强项。跟在监军身边,在他看来既安全,也能打探些消息,心中自然欢喜。 李延龄年纪大了,饱经社会风霜的他吃了太多苦头,心气早不复当年。他现在最希望看到的,是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除此别无他求。当然这不是说他怕死,真到关键时刻自然也不会含糊,但他总不如年轻人那么生死无惧就是了。 钱守素这个人邵树德很了解。平时话很少,但执行命令不折不扣,是所有军官都喜欢的那种下属。但邵树德总觉得这个人心思深重,对眼下的处境不是很满意,总想着一飞冲天,成为众人瞩目的那位。对这种人,要尽量发挥他的长处,但也得防着一手。 李一仙这厮头脑比较简单,虽然是火长,但总喜欢把自己当成小兵,每每冲锋在前,死命搏杀。他能当上小头头,靠的还是与邵树德的发小关系。不过他武艺不错,身上也有一股蛮力,不然也不可能坐稳火长位置。邵树德的命令,他不会理解,也懒得去理解,反正让干啥他干啥就是了,属于无知脑残粉一类。 “小小一队,人心也如此复杂。”邵树德暗暗叹了口气,然后正了正神色,说道:“诸位,此次议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议的了。李使君盖印的调令,很快就会发到此处。还是想想如何交接吧,这河津渡,过两日便会有人来换防。” “所有军士给假一日,好生与家人道别。”邵树德又补充道:“李延龄,待会把军士名册拿来。家中生活困难,有老父老母需赡养者,皆赐绢一匹。就从某私帑出吧。” 库里东西也不多了,临战在即,众人心思不定,干脆全发下去得了。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不如赐一些给家庭负担重的士兵们,也好让其安心。 马上就要打仗了,这军心士气可不能堕啊! 注释1:都尉,即左果毅都尉的简称。左果毅都尉是孙霸的本官,西城兵马使麾下十将(刀斧将)是其职差。 注释2:监军使,监军制度是中央政权监督将帅,控制军队的一种手段。 初唐时,以御史为监军,如文明元年(684年)十月,武则天派殿中侍御史魏元忠“监军”讨伐徐敬业的李孝逸军队。宦官出任监军,始于玄宗,如天宝六载(747年)高仙芝攻小勃律,宦官边令诚为监军。 中唐以后,宦官监军大行其道。而为了控制各地藩镇,唐廷广设监军院,将监军使这种临时制度固定下来。监军院主官为监军使,下设监军副使、判官、小使等佐官,同时自募兵马,充作亲军,保护监军使在地方藩镇上的安全。 注释3:中受降城,中宗景龙二年置,初管兵六千人,马二千匹。开元二年移安北都护治此,在黄河外拂云堆神祠附近(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前旗白彦花镇以北)。突厥将入寇,必先诣祠祭酹求福,因牧马料兵而后渡河。 第六章 监军使 西城三百兵马抵达天德军城时已经是六月廿一了。邵树德无暇逛逛这座天德军的首府城市,便直接去了监军院。 监军院的位置在城北,面积并不小,大概前后两进院落的样子。大门口站着四名披甲执矛的军士,观其身形,姿容挺拔,目不斜视,不愧是京师侠少(注释1)。 邵树德带着三郎、李一仙二人抵达后,先是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并取出军籍文书,表示自己是来求见监军使的。不料那几位军士鼻孔朝天,并不搭理,三郎等人大怒,直接破口大骂起来。 这个年代的军人就是这么彪悍,天德军已经算“乖”的了,历史上只杀过一次主将,其他藩镇杀将驱帅之事简直多如牛毛。这种事都做得了,骂骂人又算得了什么? 邵树德有些头大。虽然他在西城服役,理论上可以不用太在乎天德军城这边得罪了谁,反正兵为将有,他惹了事,直属上级十将孙霸乃至城使李良都会包庇回护,否则他们就会失了军望,对权威有些妨害。但他骨子里终究不是那种桀骜不逊的跋扈军士,不想让上官给自己来擦屁股,因此就准备上前好好说说。 谁知就在此时,大门开了,里面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安敢辱我勇士?” 邵树德定睛一看,却见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此人大约身长七尺,面白无须,穿着绿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和想象中的太监形象有些不太一样啊!身材高大,中气十足,前世电影里的猥琐太监形象果然不足信。 邵树德估摸着此人便是监军使丘维道了。他穿着绿色官袍,说明官不至五品,按照之前打探得来的消息,他的本官是内侍省内谒者监,正六品下,那就没错了。毕竟,丰州第一人李珰的本官也不过正四品下,即丰州刺史,天德军使这个职差本身并没有级别,监军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比幕府主官还高。 丘维道这么一喊,门外站岗的长安侠少们顿时焉了下来,他们不情愿地放开了大门,不过却要求事先解下武器。邵树德闻言一怒,瞪了他们一眼,怎么还没完没了了?这又不是见天子或节帅,解个屁的武器,分明还是刁难! 三郎、李一仙二人对视一眼,直接上前一挤一撞,将猝不及防的长安少侠们撞开了,邵树德目不斜视地大踏步走了进去,身后传来了少侠们恼羞成怒的声音。 “可是军校邵树德?”丘维道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部曲与邵树德等人发生的冲突,半晌后才问道。 “正是邵树德,监军使明鉴。”邵树德肃容答道。 “果是英武健儿。”丘维道赞了一句,又道:“本使都听说了,昔日会操,邵军校校场步射,挽一石六斗强弓,八箭中七,冠绝全场。正寻思着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今日一见,确实雄壮已极。” “也别站着了,且入内叙话。”丘维道大手一挥,道,一点也不觉得他堂堂监军使如此折节下交一个小小队正有什么不妥。邵树德摸不清他的路数,便跟着走了进去。 与想象中肃杀威严的布局不同,监军院内花鸟鱼虫,庭荫如盖,倒好似花园一般。院中置一石几,数张石椅,两个音声人(注释2)捧着乐器侍立于侧,好奇地看着走进来的武夫。 邵树德目不斜视,进来后便昂然立于一旁,不言不语。丘维道则坐了下来,似是斟酌了一番语句,方道:“邵军校昂藏身躯,本使亲兵队中亦难寻一人相比,见了甚是心喜。” “监军使谬赞,愧不敢当。”邵树德答道。丘维道找他的原因他已经知晓,不出意外的话,今后一段时间内他都要暂时当丘维道的护卫亲军。那么,这个时候不妨少说话,多观察,了解下丘维道这个人到底如何 “该说的孙十将已经都和你说了吧?” “我已尽知,此番征讨振武军,誓护得监军使周全。” “如此甚好。关队头——”丘维道闻言笑了笑,喊来了一位戎装军士。 “职部在。”说话间,一位身着铁甲的大汉走了进来。邵树德看了看,身姿挺拔,虎背熊腰,走过来后站定,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自然而然发散开来。 “此乃关开闰,本使护军队正,陕州人氏,今后你俩可亲近亲近。”丘维道笑眯眯道,说罢,还仔细看着邵树德。之前,他与关开闰手下发生冲突,丘维道自然是知晓的,但这会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主动弥合双方矛盾,而是坐在一旁看两人如何处理。说实话,这有点脑残,两人都是你的护军队头,如果公然不和,倒霉的是谁就没点数吗? 关开闰这人也有意思,陕州人氏,但能笼络、控制一帮长安籍的士兵,应是有点本事的。不过听闻丘维道又在丰州招募了帮亡命之徒,那些家伙,邵树德再了解不过了,不是很好管教的,关开闰若没点手段,怕是不能服众。 “邵队头,幸会。”关开闰抱了抱拳,道:“过些日子就要上阵了,振武军主力虽已东走,然州内是个什么情形,委实难说。咱们都是厮杀汉,也没什么好矫情的,上阵时护得监军使安全,便得全功。” “关队头所言极是,此乃我等本分。”邵树德也抱拳回礼,道。 “哈哈!本使得诸军士护佑,此番无忧矣!宋乐!”丘维道有些高兴,随口喊了一个人过来。 “主公。”一位长衫中年人走了进来,躬身作揖道。 “带关、邵二位队头下去。本使新得壮士,诸军皆有赏赐。唔,人赐钱六缗、绢四匹,还镇后另有赏赐,且去吧。”丘维道挥了挥手,道。 “两位队头请随我来。”宋乐抱拳道。邵树德、关开闰互相看了看,便一起离开了。院子里,丝竹声又依稀响了起来,那位丘监军倒是好雅兴,这都临上阵了,还沉溺于音色,真真不知说什么好。 一行三人穿过长长的走廊,朝库房而去。走廊上有士兵站岗,邵树德观察了一下,军容还不错,就是不知道上了阵是个什么模样。他记得后世北宋禁军列阵也是一把好手,但打起仗来,可就一言难尽了。如今这个时代,战阵厮杀主要靠的就是士气,士气越高,战斗力越强,长安子弟打小生活安定,怕是没那么多血勇之气。 “关队头以前是神策军的?”邵树德看着身边这位沉默的大汉,出言问道。 “神策军子弟罢了。”关开闰的神色不是很好看,不知道是因为要上阵了,还是之前双方手下在大门口起了冲突的缘故。 “原来如此。”邵树德点了点头。 “邵队头统兵有方啊,部下那么多虎狼桀骜之士。”许是打开了话匣子,关开闰不复之前的沉默,语气中也终于流露出了些许情绪。 “小小队头,谈什么统兵。”邵树德笑了笑,道:“边塞军州,自是与内地不一样。汉胡杂处之地,你若不狠,便只有被别人欺负。风气如此,说不上桀骜。关队头几时来丰州的?” “半年前。” “那多待几年就知道了。无论是正州还是安乐等三胡州,别的不多,啥也没有的苦哈哈最多。给他们弓、刀、甲、马,他们就敢杀人掠货。丘监军之前招募的院内突将,据我了解都不是什么安分之辈,关队头还得多留意留意。” “我自然省得。” 库房很快便到了。宋乐与看守库房的一位小吏说了几句,后者便打开了大门。宋乐领着二人进去,指着堆放在地面的钱、绢,道:“主公有言,六缗钱、四匹绢。钱乃会昌年间所铸开元通宝,一缗八百钱,重六斤四两。梓州小练两匹,上品,蒲州絁(shī)两匹,次品,两位队头可有异议?” 六缗钱就是4800文,梓州小练在丰州的价格一般,但上品的话卖个280-300文/匹很是寻常,次品蒲州絁(绢帛一般分上品、次品和下品)一匹也能卖250、260文的样子,总共加起来不到六千钱。作为“见面礼”,这个赏赐不好不坏吧,在淮南、蜀中等地肯定是拿不出手的,但在丰州还算凑合。毕竟三十多年前朝廷讨伐昭义军刘稹时,开出的赏格是抓获叛军十将赏绢七十匹,副将赏绢三十匹,精锐亲军“赤头郎”赏绢十匹,普通镇兵的赏格则只有三匹。 丘维道赏赐给大伙的东西,折合绢也接近二十匹了。这是上阵的卖命钱,大伙平日里没甚军饷,全靠赏赐过活,拿了这几千钱,家里婆娘娃儿啥的可以敞开肚皮吃一阵了,辛苦了半辈子的高堂也可以去市上割点肉,确实不错,邵、关二人没什么不满意的。 “两位队头另有加赏,钱两缗、细緤(xiè)两匹。”看两人对着库内的钱帛有些发呆,宋乐又慢条斯理地说道:“上了战阵,刀枪无眼,主公之安危,当谨记心头。” “正是!”“正是!”邵、关二人连连点头。细緤这玩意,邵树德在城里的帛练行看过,是论尺卖的,相当昂贵,一尺大概要20-23文。唐代一尺约合30厘米左右,一匹等于四十一二尺的样子,仅这两匹细緤就值1600多文,相当于一人加赏了四贯钱。算上之前每人都有的赏赐,邵树德一人便拿了十一贯钱还多,顿时士气大振啊! “此番出征如何,宋某不敢保证。来日还镇,主公另有赏赐,断不会止于这些。二位队头,差军士们来领取吧。对了,他们就不要进库了,在前边走廊口等,按册点名。”宋乐拈着胡须,叮嘱道。 注释1:京师侠少,长安少侠,均指监军赴任前自募的护卫。 《樊川文集》卷一零记载:“淮南监军宋某,旧部将校,多禁军子弟,京师少侠,出入闾里间”。 《全唐文》卷七三零记载:忠武监军使朱某,元和十五年死于方镇,“部曲表请归葬长安”。这些部曲,都是朱某从长安带去地方上的“元从”。 注释2:音声人,见作品相关。 第七章 底层武夫的日常 军士们领了赏赐,各个喜气洋洋,周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邵树德找来了李延龄:“这些财物,有办法送回西城吗?” “有点难。”李延龄皱着眉头,活像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农民:“军城到西城这么远,路上也不太平,难。” “那怎么办?”邵树德也有点抓瞎。西城兵马还是第一次出境作战,振武军离此大几百里,这么多财货,肯定不可能随身带着,不但占用辎重运输吨位,打起来将士们也会三心二意。这不是杞人忧天,盖因两军一旦接战,若是敌方迂回取了己方辎重,军士们知道财货尽失,怕是要当场崩溃。 李延龄也明白这个道理。这个年头,武夫打仗还不是为了钱?把武夫们安顿好了,伺候好了,人家拥你做将军、做大帅又如何?若恶了武夫,军官们怕也人头不保。邵树德对这种风气一直深恶痛绝,但作为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军官,他能怎么办?也就随波逐流罢了,等真正有能力的时候再想办法改变。 “只能找孙都尉想想办法了,寄放在监军院终究不妥。”邵树德想了一会,西城兵马出动了整整一都人,虽然财物赏赐多半出征前就发了,但那是西城兵马使李良发的。到了军城,防御史李珰应该还另有赏赐,他们如何处理财物的呢?必然有办法。 “队头此时不好擅离职守,找孙都尉的事情,我去办吧。”李延龄想了想,确实也只有这个办法。孙霸对待武夫们不错,邵树德又曾是他的亲兵,关系自不必多言。况且他们队也是孙霸的兵,完事后还要归建的,孙霸焉能不管? “速去。”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我来找老卢他们几个说说,让弟兄们早点把财物送回西城,也好安心。” 沟通工作进行得很顺利。邵树德是队头,在西城的名气也不小,大伙都很信赖他,于是很快便把赏赐都集中了起来。乖乖,两千多斤的东西,在院子里堆了好大一片,亮瞎人眼。 关开闰队新募的几个军士远远看着,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不过周围都是邵队的军士,挎刀执弓的,他们也不敢造次,只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了。 李延龄找来了几辆大车,把财物一股脑儿装了。孙霸确实够意思,派了二十余名军士随车护送,邵树德也认识这些人,互相打了招呼后便走了。 “队头,孙都尉说过两天有批船要回河津渡,可以顺路载运财物。”李延龄擦了把汗,气喘吁吁地说道:“六城水运使衙门的船,往军城运送粮草的,空船返回,正好用上了。到西城后,兵马使衙门有人接收,回去讨要便是。” 所谓的六城水运使,即朝廷任命的掌管黄河水运的官。六城者,丰安军城(今宁夏中卫附近)、定远军城(石嘴山平罗县附近)、西受降城、中受降城、东受降城、振武军城,皆沿黄河修建,亦称“河外六城”。 话说灵州、河套一带水运条件其实非常不错,大规模用做运输始于北魏刁雍(注释1)。他是南人,在灵州任镇将时,主张舍车用船,发挥水运运输量大、成本低廉、快速便捷的优势,在灵州大造船只(八百石),然后顺流而下,运输军粮至沃野镇(在天德军城以北八十里,已废弃)。这些船只日行一百五十里以上,是车马所不能比,因此发挥了极大的效用,北人叹为奇功。 初唐时,平梁师都、拒突厥,都曾在丰州段黄河大造船只,运输军粮辎重,亦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开元二十九年,朔方节度使加六城水运使,黄河上下两千多里间皆通水运。至今日,黄河水文条件并未发生大的变化,因此灵武、夏绥、天德、振武、大同、河东诸镇深受其惠,物资、人员转运成本很低。否则的话,这个地方的驻军可能早就坚持不下去了。原因无他,维持成本太高! 所以,孙霸既然有把握借六城水运使衙门的船运东西回西城,那么此事就断然没错了。邵树德很开心,士兵们也很开心,解决了后顾之忧,上阵后便可安心打仗。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琐碎了。邵树德将部下分成几部分,两火人看守后院侧门、连廊等几个紧要处,两火人在厢房内休息,作为轮换。而他本人,则要时不时带着亲兵巡视,以防出现问题。 拿了人家的钱,就得尽到本分,这个年代的军人就是如此“朴素”。有奶便是娘,你发钱,让我杀天王老子都可以,若是不给钱,我等便杀你泄愤。如此简单,但却又不简单,世间玩脱了的军头一抓一大把。 天德军城的夜间有种静谧的感觉。毕竟是边塞军城,没法和繁华的内地相比,吃过晚饭,大伙便早早睡了,过着清教徒式的生活,几乎没什么娱乐活动。邵树德将锁子甲穿上了,这是孙霸赏他的那副,至于战场上昧下的,则给了他手下“头号猛将”卢怀忠穿戴,喜得老卢抓耳挠腮,差点当场找人比划比划——傍晚时分遇到关队新募的“院内突将”,皆是州内凶名赫赫之徒,老卢穿着铁甲,龙行虎步从他们身前走过去,顺带损了两句,差点就激得那帮人动起手来。 监军院前院归关队那帮人值守,后院则由邵队五十人戍卫。邵树德带着亲兵,昂首挺胸地沿着各处巡视,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大伙没带矛,但弓、刀、牌、甲一样不缺。邵树德管军很严,出发前要检查一遍器械有无遗漏,临战前要检查能否正常使用,即便是在安全的城内,巡逻起来也必一丝不苟。士兵们初始可能有些怨言,但时间长了,早习惯了,没习惯的,基本都被赶走了。内部风气必须要纯洁,否则时间长了,肯定会出这样那样的幺蛾子。 巡逻完一圈后,邵树德等人回到了厢房之中,将各自武器解下,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器械架上。但不许卸甲,只能和衣而眠,以应付突发状况。 其实吧,当兵真的不是什么好职业,苦、累、危是三大特征。尤其出征打仗时,无休止的行军、扎营能把你搞崩溃。一天走不了几十里路,下午太阳偏西时就得停下扎营,第二天一大早再拔营,如此周而复始,真的是个繁重的活计。有时候被搞烦了,你都会想,还不如赶紧遇到敌人,痛痛快快厮杀一场算了,免得继续被无休止的劳役折磨——当然,与敌军对阵时,你又不会这么想了,你会怀念原来单调枯燥却很安全的生活,人哪,就是贱! 邵树德总觉得,若不是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了过来,且处于王朝末世的动荡年代,他也不会选择当兵。以往看各种穿越历史小说,主角基本都在盛世,然后靠卖弄一点小聪明,出入于殿陛之间,来往于王侯之家,没事撩拨几个小娘子,有事则力挽狂澜,那才是穿越者的理想状态啊。甚至还有那种强大到没朋友,随身带着系统、仓库或老爷爷的,即便主角不怎么聪明,也稳稳地立于不败之地,装逼打脸都是等闲了,称王称霸才是追求。 这尼玛,我怎么穿越成这副德行?当个苦逼的底层武夫,晚上觉都睡不好,时不时要起来巡视。带着支五十人的小队伍,其中混饭吃的有,好杀人的有,野心大的有,老阴逼也有,人心百态,如此复杂,不知道费了多少脑细胞。若是出外执行任务,还要风餐露宿,面对各种不可知的危险,时间长了,身体肯定比那些养尊处优的人要差一些,真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担任护卫工作的第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的两天,基本还是这个节奏,无聊的守卫工作。唯一的插曲,大概就是底层武夫们之间又爆发了一场冲突。别误会,不是邵队与关队之间冲突,而是关开闰自己降服不住手底下那些新招的“院内突将”。那些桀骜不驯的家伙与牛逼哄哄的长安少侠们大打了一场,据说是因为吃饭时谁先谁后的问题。 卢怀忠绘声绘色地回来讲了这件事,言语中对关开闰“驭下无方”非常不屑,同时也狠狠损了一下那帮长安少侠们。丰州确实有很多亡命之徒,天德军经常招募,盖因其敢打敢拼,不惜命是也。不过这种人确实也是不好管教的,主官要么有极强的个人魅力,要么武力过人,方能压得住这些混蛋,不然还不如招点老实巴交的农民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丰州还有老实巴交之辈吗? 而小插曲之所以被称为插曲,就是因为其很快就会被平定。丘维道出来骂了一通后,又把邵队喊了过来。看着全副武装的邵队军士,再考虑到邵某人在州中“神射”的名声,“突将”们也不敢再闹腾,几个为首的被吊起来,吃了几十鞭子,这事也就了了。 不过,细心的邵树德注意到,关开闰的脸色却是很不好看。驾驭不了部众,很明显在上级眼里是大大的失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注释1:刁雍,祖籍河北,西晋末年举家南渡。后为躲避刘裕诛杀,逃往后秦。后秦灭亡后,出仕北魏。在任薄骨律镇将时功劳甚大,发掘黄河水运价值也是在此期间。 第八章 东行 六月廿五,丘维道一大早就在仆人的服侍下穿戴完毕。 他穿没着甲,可能是受不了那份苦。不过,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身櫜鞬服(注释1),大红色的,穿在身上倒也像模像样。美中不足的是,没有佩戴弓箭,浪费了这一身大好戎服。 今天监军院比较“豪气”,厨房给大伙统一准备了牢丸(即后世的馄饨、饺子),羊肉馅的,热气腾腾地煮在锅里。邵树德端了一碗,坐在桌上慢慢吃着。他还有座位,但士卒们就只能席地而坐了,不过看大伙脸上欢快的模样,似乎并不介意这一点。有好吃的,比什么都强!尤其是那六个新募的士卒,差点把舌头都吞进肚里了,可见平时的生活是多么地不如意,眼下除了一条贱命之外,大概啥也不剩了。 吃罢牢丸,厨房又搬出了十数个大筐,筐里各放着一百个胡饼,总计1200个。按制,单个胡饼用面半升,在营不出操时早、中各胡饼两枚,出征时早、中、晚各两枚。1200枚胡饼,供两队百人两日食断。至于丘维道的幕僚、随从、仆人的用度,他们自有一辆马车装运,邵树德瞄了一眼,大致是毕罗、??(duī)子之类的吃食。前者是一种带馅的面点,后者是一种油炸的圆面点,都比军士们吃的要好。不过嘛,要放平心态,胡饼也不错,量大,还有芝麻呢,大小类似后世新疆的囊,比其他军士吃的蒸饼要好多了。这便是跟着监军的好处,太监怕死,为安全计,还算善待军士。 食毕早饭,众军整队,然后护送着车驾及监军前往城外。别看少少一百余人,但东西可不少,足足装了六辆马车。出得城外,时辰尚早,监军先和衙前都知兵马使、都押衙郝振威见礼,邵树德带着队里人马在指定位置站定,关开闰则与负责辎重的幕僚交代了一番,便也赶了过来站定,二人一左一右,丘维道站在中间,静静等着郝振威发令。 过了半个时辰,十将、副将们都带着队伍过来了。整理完部伍后,又一一上前见礼。郝振威让他们各返本阵,然后按册点名,三呼不至者,斩立决。防御史李珰没有露面,军中传言他重病在身,可能时日不久了,这让邵树德有些担忧。 藩镇权力过渡,从来都是一件大事!天德军兵少,没那么乱,但这并不代表就一定不会出事。尤其是现在天下鼎沸,野心家蠢蠢欲动,若是一个不好,多年来还算安宁的丰州可就要生灵涂炭了。不信?看看隔壁的振武军吧,忠于朝廷的军队被李国昌火并,乱兵散入乡野,四处劫掠。如今留守那边的李国昌兵马也催课甚急,根本不恤民力,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结局是丰州上下决然无法接受的。 丰州历史上有点规模的兵乱,大概有两次,一次是杀防御史周怀义,因为他没办成事,没从朝廷那要来钱粮修缮被黄河冲坏的西城(彼时西城乃治所),一次是回鹘南下,军溃后乱兵四处抄掠。本来丰州是有两大“保险绳”的,即朔方军和振武军,一旦有事,即可派兵入境平乱。但现在天下大乱,贼军四起,朔方军已经在整顿,准备南下讨农民军了。振武军更不用说,大部跟着李国昌造了反,已经指望不上。 这样一种局面,确实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谁都说不准会出什么事。 不远处响起了一阵角声,进而乐器齐鸣。邵树德知道,这是点兵完毕,主将要训话了。训完话,就要出兵,向振武军辖境进发。 “尔等皆乃壮士。有引强弓矢贯重甲,戈矛剑戟如臂使指,佻身捕虏、斩将夺旗者,此为猛毅之士;有立乘奔马,左右超忽,逾越城堡,出入庐舍如探囊取物者,此乃矫捷之士;有往返三百里不及夕,力负数百斤行五十步,掩袭侵掠,破坚陷刚,犹如反掌者。本将有如许壮士,复有何忧?出发!”郝振威的大喝声在耳边响起,邵树德神情一凛,知道要动身了。而此时,丘维道也整了整戎服,没要任何人帮助,很麻利地翻身上马,嘿嘿,小瞧他了,看来并不是那种不通兵事,手无缚鸡之力的监军。那类人,可能早就死光了吧! 从天德军城出发,循黄河而进二百里,便是振武军辖下的中受降城。中城规模不小,毕竟能驻大几千兵马的,城北还有安乐戍,亦可屯兵。不过以目前的形势来看,李国昌未必会在这边留多少兵马,甚至可能都已经弃守了。 二百里的路程并不近,虽然许多阻碍行军速度的辎重已经装船起运了,但他们一天也行不到三十里。这还是不到五千人的队伍(军城征发了部分党项人、回鹘人、突厥人充当辅兵,其实就是民夫),如果是五万人,一天能行二十里就合格了。每天下午申时,全军都要扎营休整,第二天卯时,再埋锅造饭,收拾器械,拔营启程。 枯燥、单调、繁重、危险,是军营生活的主旋律。邵树德从军这么些年,因为经历了太多,身上早就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古铜色的皮肤,被风沙打磨得略显粗糙,双手覆满老茧,关节粗大,脱了衣甲,大小伤痕五六处。当兵,可不是什么好营生,失去得太多太多。 如此枯燥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七月初三,全军抵达了中受降城以西数里。他们这一路行来还算顺利,灵州经丰州到振武军的大道虽然年久失修,但也没那么不堪,五千大军不紧不慢地来到了中城。 说到这个“不紧不慢”,其实就很有意思了。打仗是要死人的,要消耗钱粮物资的,振武军不是弱旅,兵马还多,你上赶着冲上去,万一吸引了人家火力,被一顿胖揍,找谁说理去?都头郝振威也没有故意拖慢速度,就是正常行军,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且全军上下都很支持。 中城是有振武军守兵的,一个叫李仁军的十将带着几百人。闻听天德军东出后,便设计斩杀了留在城内的一伙沙陀骑兵,举城而降。都将郝振威、监军使丘维道对其甚为满意,路上便派人过来嘉许。不过大军抵达后,天德军全军进了城,李仁军的兵却被赶到了城北的安乐戍,显是不放心他。 未时,郝振威召集监军使及诸将,商讨军务。关开闰队此时正值守临时监军院,邵树德便点了一火人,着甲持械,亲自护送丘维道前往都将所在。及至将府,门口列着十余军士,只放监军使及副将以上进入,亲兵、随从一概在外等候。 这是规矩,丘维道不以为忤,摆摆手便进去了。邵树德带着人在外面等着,见周围已经站了不少军汉,其中一些还在聊天,便不动声色地走近了几步,想听听他们都在说啥。西城太远了,离军城超过二百里,消息不是很灵通。对此番出征的内情,远不如北城(即天德军城的俗称)将领的亲兵们了解得清楚。 “李国昌那厮走的是胜州(注释2),在河滨关(注释3)渡河,入了朔州境。李克用自封大同军节度使,但除云州外,并未压服朔、蔚二州(注释4)全境,因此前阵子打了岢岚军(注释5)和遮虏军城。俺估摸着,他们目前应该在云州或朔州境内活动,窥伺晋阳。”一大胡子模样的军汉小声说道,嗯,他自以为的小声。 “晋阳可够乱的,镇兵和土团乡兵四处劫掠,幕府不能制。北边还有李国昌父子的大军,各地军汉们多有怨言,保不齐就一股脑儿降了李国昌,也好抢个痛快。”又一位军汉插言道,言语间颇有羡慕之意。 “是啊,是啊!节帅、将军们吃香的喝辣的,还可亵玩美人,凭什么咱军汉们吃不饱、穿不暖?抢他娘的!”众人纷纷附和了起来,对于镇压李国昌父子没甚兴趣,相反对劫掠地方颇为意动。 邵树德对普通军汉的心思再了解不过了,知道他们贪财好色,嘴里也没什么好话,本只想静静听着。不过眼见着他们的讨论越来越偏离了正途,转到财货、女人上面去了,便拉住了刚才那位大胡子,问道:“这位兄弟,敢问郝都将是要带着咱们去河东么?难道不打振武军了?” “哪还有什么振武军可打?”大胡子一听乐了,道:“李国昌把能带的兵马都带走了,留下的都是不怎么听话的刺头。东城、军城都没几个人了,胜州也空了,麟州那边没跟着李国昌反,保境安民着呢。怎么,你还想打仗?” “那倒不是。战阵上刀枪无眼的,谁知道能不能活下来。”邵树德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只是想,若是去河东,还能多捞些财货,总比往胜州空跑一趟好。” “咦,你这厮竟不怕死!俺在北城没见过你,西城来的还是州城来的?”大胡子惊异道。 “西城来的。” “果然是!”大胡子拍了拍邵树德的肩膀,道:“西城就来了一个都,孙十将的兵吧?果然一个比一个愣!别瞎想了,去河东不是把咱这几千人都推火坑里么?天德军就这么点人,万一打光了,本钱可就没有了。如今李使君卧床……” 讲到这里,这浑汉终于知道厉害了,于是转移话题道:“振武军城可能还会去碰一碰,但应该不会去河东的,郝都将没那么傻。况且,这都出兵多久了,夏州兵一根毛都没见着。胡常侍(注释6)怕是也不想折腾呢,平夏党项就够他头疼的了,出兵打李国昌?我呸!” “此番出征,没甚大事,大伙都可平平安安回去!”他最后又用总结性的语气说道。 注释1:櫜鞬(gāojiàn)服:唐代戎服。櫜鞬本是盛放弓箭的容器。《左转·僖公二十三年》:“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櫜鞬,以与君周旋。”注云:“櫜以受箭,鞬以受弓。” 演化到唐代,已经变成了一种特殊武服,具体样式如韩愈在《送幽州李端公序》中描述幽州节度使刘济的样子:“红帓首,靴袴,握刀左,右杂配,弓韔服,矢插房,俯立迎道左”。翻译过来就是:头戴红抹额(扎在额头的头巾,二战时日军绑在额头上的“月经带”的原版,红色的),下身穿袴奴,脚蹬靴。左手握刀,右边佩櫜(插矢之房)鞬(韔弓之服)。 值得一提的是,这身装束在中唐以前只有一定身份的大将甚至节度使才能穿,所谓“将服”是也。而且这种服装也不是常服,一般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会出现,可以说是礼服。 注释2:胜州。州城北至黄河五里,西北至黄河二十里,东至黄河四十里。隋文帝开皇七年置榆林县,二十年置胜州,唐承之。隋炀帝大业二年,置榆林宫,在州城内。杨广曾在城东接见突厥大小头领,即“(五十余万)大军出榆林,游行突厥故地,受启民可汗朝见。”当时他还赋诗一首,表达得意之情,即《幸塞北——云中受突厥主朝宴席赋诗》:鹿塞鸿旗驻,龙庭翠辇回。毡帐望风举,穹庐向日开。呼韩顿颡至,屠耆接踵来。索辫擎膻肉,韦鞲献酒杯。何如汉天子,空上单于台。 有榆林关,在城东三十里,东北方临河,开皇三年置,有关总管一人领军屯驻。胜州与丰州一样,“阻河为固,土宜耕牧”。治榆林县,附郭,位于今准格尔旗十二连城,领榆林、河滨二县。 注释3:河滨关,河滨县东的渡口。河滨县,在今陕西偏关县西、河曲县东北境。贞观七年临河置河滨关,在县城东面半里左右。这个渡口在北魏时就有了,当时名“君子津”,北宋时又在附近建“久浪津”,因地处边境,遂成为与辽、夏贸易之所。 注释4:云、蔚、朔三州,皆为大同军辖地。 注释5:岢岚军城,位于今山西岢岚县,属河东节度使辖下的岚州。 注释6:胡常侍,夏绥银宥节度使、观察处置使、押藩落使、安抚平夏党项使,银川监牧使,兼夏州刺史“胡某”,870年-879年在位。史书上并未记载他的名字,只有罗隐写的一首诗从侧面提到了些。 罗隐《夏州胡常侍》:“百尺高台勃勃州,大刀长戟汉诸侯;征鸿过尽边云阔,战马闲来塞草秋。国计已推肝胆许,家财不为子孙谋;仍闻陇蜀由多事,深喜将军未白头。” 第九章 表演 “李国昌治振武已历八年,根深蒂固。振武军家小皆在城中,还有沙陀骑卒弹压,怕是未肯轻降。诸位有什么建议都说说吧,本将目前也没个主意。”郝振威大咧咧地坐在上首,环视诸将道。 监军使丘维道坐在他下首,来自西城、州城、北城的几位十将、副将侍立两侧,大伙眉头紧锁,仿佛有什么不解难题似的。此时听见郝振威问话,众人心里都很了然。未几,便见一人说道:“振武军城经营多年,城高墙厚,还有护城河,不好打。我军不过两千余战兵,城里什么情形不是很清楚,但驻兵千人以上肯定有的,俺不赞成挥霍将士性命,到最后往往还打不下来,白白蚀了老本。” “可否驱使随军的丰州党项攻城?他们有三千人,只要许下赏格,不怕那些穷鬼不上钩。”有人说道。 “蛮子又不傻!攻城是个什么情况,他们能不清楚?有命拿钱,没命花钱,这事有人做?”有人不乐意了,说道。 “阵前抗命,便是死罪。我等大可执行军法,先斩几个刺头,再加高赏赐,不怕他们不听话。” “且住!”郝振威用力拍了下胡床扶手,道:“党项不足信,驱使他们攻城是下策。” 郝振威有点头疼,这几个武夫一个个都是憨批,竟然正儿八经地讨论起了如何攻城,这已经背离了他的本意,因此急忙出言打断。振武军城乃大城,即便李国昌带走了主力,也不是他们这支小小的人马能打下的。而今州中形势诡异,暗流涌动,若把人马在这拼光了,那才是傻。 “不如派人前往军城问下情况。”一长衫中年人说道:“铁了心跟李国昌反的人已经去了河东,城中留下的多半是忠于朝廷的。只要遣使晓以大义,定然可说动他们打开城门,表明心迹。尚在河东的叛军闻讯,定然丧胆,不敢再战矣。” “哈哈,书生之见。振武军城里的人不是傻子,忠于朝廷可能是有的,但打开城门是什么情况?难道不怕俺们赚了进去,大开杀戒么?俺都不敢保证自己进了城还能秋毫无犯啊。”有人又笑了,言语间讽刺意味十足,一点面子不给。 “你——国家大事就是你们这帮人败坏的!” “他奶奶的!若不是在都将府中,老子早就把你一刀砍了。” “俺最烦你这等酸丁聒噪了。上次去领春衣,左一个为难右一个推脱,当时就想砍了你了。听说你家小娘子挺漂亮的,不知道你被砍了后会便宜了谁,哈哈哈!” “都将,此人好生无礼,下官——” “都他娘的给本将住嘴!”郝振威呼地一声站了起来,甲叶铿锵做响,只见他铁青着脸,怒气冲冲道:“军国大事,何等重要!尔等在此聒噪吵闹,直如菜市一般,成何体统?本将找你等问计,当真是缘木求鱼。罢了,罢了!本将心意已决,沿黄河东进,先拿下东城(注释1)再说。如此,进可攻退可守,余地就大了很多。” “都将英明!”“遵都将令!” ********** 邵树德在门外站了许久,听着一帮亲兵、护卫们闲聊扯淡。这年头当兵的武夫,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直率地可怕。只要旁边没人管着,那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这自然与中唐后持续至今的“武夫民粹主义”有关。一个藩镇,谁想要上台,那么就必须讨好武夫们,许诺各种好处、福利。而且这种福利还只能加不能减,后面上台的,要想获得武夫支持,那么就要开出更大的支票,更好的福利。久而久之,武夫们的地位也就被惯出来了,说话有些随意。 邵树德与他们聊了大概半个多时辰,从这些大嘴巴那里了解到了很多重要的信息,对此次出兵讨伐振武军的行动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表演,全军上下,就没几个愿意为了所谓的朝廷诏令而豁出性命去的。 很快,郝振威主持的军议散会了。丘维道沉默不语地走了出来,邵树德立刻上前见礼:“丘使君。” “有事回去再说。”丘维道摆了摆手,翻身上了三郎牵过来的战马。邵树德应了一声,招呼跟过来的一火弟兄,挎刀执弓,仔细护卫着丘维道返回临时监军院。 中城面积不小,但因为是军堡,从结构上来说就不是正常的城市。只有一条街道,两三百户人家,几家店铺,和西城格局一般无二,甚至还有所不如。此时大街两侧的建筑皆门户紧闭,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可见武夫们凶焰之高,名声之差。 临时监军院抵达后,丘维道立刻让人紧闭大门,同时把随军的判官宋乐、队头关开闰叫了过来,四人一起合计合计下一步的行止。 “郝都将心思不定,坐望犹豫,此番东征,怕是无甚战果了。”丘维道让人煮了壶茶,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摇头道:“朝廷任命的振武军使卢太卿病殁于途,二州三城之地群龙无首,各有心思。此时若有一人主持大局,接应各路王师,局面怕是会好很多。” “主公,此也未必是坏事。”沉默了一小会后,位列监军院支度判官的宋乐出声了,只听他说道:“国昌父子凶顽,振武军素有善战之名,兵力倍于天德,若真打起来,定讨不了好处。而今叛军主力东去,振武军城作为其老巢,定有相当兵力留守,攻之乃下策也。” “宋判官所言深得本使之心。”丘维道颔首道:“关队头,振武军你了解多少?” “振武军善战,昔年曾……曾……”关开闰有些头大,他常年蹲在监军院内,与外军交往不多,又不是丰州本地军人,能得到个毛的消息,因此一时间卡壳了,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 “邵队头,你来说说。”丘维道皱眉瞪了一眼关开闰,转而问起了邵树德。 “禀使君,振武军有步卒五千余人,马兵三千人上下,主要屯于东城、军城及胜州三地,麟州(注释2)因地处后方,镇兵不多,主要靠当地豪族之土团乡夫助守,如折家、杨家。武宗会昌年间,刘沔刘太傅率河东军并契芯、拓跋、沙陀等蕃部人马大败回鹘乌介可汗,重建天德军,彼时便大量抽调振武军官兵至丰州充任各级军官。近三十年来,振武军南镇党项,北上草原,威名赫赫,战力之强远近闻名,丰州各军皆拜服之。”邵树德也不管关开闰脸色难看,径直说道:“李国昌入镇后,振武军兵力有所扩大,主要是多了沙陀、党项等藩部人马,约两千人,皆骑卒也,战力颇为可观。” “真乃如数家珍。”丘维道赞道:“麟州的折家、杨家,了解多少?” “折家乃党项人,家主折宗本在振武军为将多年,历任副将、十将、指挥使、镇遏兵马使、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李国昌反后,折宗本率部退回麟州,保境安民,观望之意甚浓。”邵树德继续介绍道:“杨家乃麟州豪族,本弘农杨氏之后,大约两三代人之前来到麟州。现家主杨爚(yuè),其曾祖父杨损,官至御史大夫、淄青节度使。杨氏这三代人并未出仕做官,但在麟州买田置业,经营得法,部曲众多,俨然豪族矣。” “听邵队头这么一说,本使算了算,李国昌带去河东的兵马,估摸着有六七千人的样子。算上其子李克用的数千兵,加起来不过万余。即便临时征募汉儿、蕃兵,定然不会超过两万。任是骁勇善战,在朝廷诸镇兵马围剿之下,也断然没有生路的。惜乎,各镇未能勠力同心,以至今日之局,可叹,可叹啊!”丘维道站起身,口中连连感叹。 邵树德默然不语。郝振威打的什么主意,他已经了解清楚了,而且他不信丘维道不知道。丰州暗流涌动,确实到了非常危险的时候。万一防御史李珰有个三长两短,州内几个大将就可能争位。而今郝振威率领大军在外,只要他不傻,不急着回去交割兵权,等到州中传来消息,便可犒赏诸军,许诺一堆东西,然后借着武夫们拥护的势头,直接还镇自立为防御史,朝廷难道还能不承认? 当然这里面还有个问题,那就是万一李珰无恙,病愈视事,那么郝振威的一切盘算就将落空。李珰治天德军多年,还是有点威望的,郝振威没把握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夺权。再者,即便李珰真的死了,州内也还有足够分量的竞争者,他们若是纠集留守兵力,再临时征募一些,凑个三四千兵马不成问题,你郝振威难道还想回去先与他们火拼一场不成?所以,郝都将的盘算,成不成其实在两可之间,没人敢打包票。只不过武夫们做事,但凡有一定机会,都喜欢赌一把罢了。 “罢了,罢了!郝振威想演戏,本使便陪着他演这一把好了,只是耽误了国事,本使心中惶恐不安啊。”丘维道摆了摆袖子,又坐回了胡床,神情纠结痛苦,仿佛真是万般不得已一样。 注释1:东城,即东受降城,位于今内蒙古托克托县黄河外。天宝年间管兵7000人,马1700匹。东城西南方渡河至胜州城不过十里,东北方至振武军城120里,形势险要。 注释2:麟州,辖新秦、连谷、银城三县。新秦县附郭,位于今陕西神木附近,天宝元年置,其城三面孤绝,形势险固;连谷县在州城以北四十里,银城县在州城以南四十里。 第十章 割麦子(为烟草淡淡香.1005盟主加更) 中受降城虽然归振武军管辖,但距离其核心地域真的很远。从中城到东城,走大道的话,大概是三百里,周边情势复杂,居住着大量河壖党项,可能还有一些黑山党项或吐谷浑部族,都是本朝以来迁入的“非法移民”。 河壖党项以农耕为主,沿河开垦荒地,生活习性与黑山党项、河西党项大为不同,唐廷称之为汉化熟蕃是也,经常抽其壮丁入伍,时不时地也来收取一点税赋。尤其是振武军统治的这一块,收税还是很频繁的,河壖党项也比较老实,汉话讲得好,历史上很少闹事。 天德军五千人沿着大道直行,算上各色车驾的话,绵延出去两三里。邵树德真的很难想象,如果是五万大军的话,行军起来究竟会是一番怎样壮观的景象。他设身处地想了想,觉得如果自己是统兵大将,几万人马根本管不过来,估计走着走着就散掉了。万一遇到敌袭,全军覆没是大概率事件。 还是得加强学习啊!能将五万大军组织得井井有条,带着他们上阵打仗,还能与敌有来有回,就可称大将了。这样的将领,无论放在哪个势力中,都是核心高层吧。他记得后世南宋初期,大将曲端死后,陕西五路一度无人能组织起五万人以上的大军参加会战,这就是高级人才匮乏的痛楚了,只能慢慢等其他将领在战争中学习、进步,并拥有了一批自己熟悉的军官团,方才能顶上来。 邵树德知道此时自己的能力严重不足,指挥个几百人顶天了,若是一两千,必然处处错漏,被敌所趁而身死军灭。其实这类人在这会也不少,常年打仗的藩镇还好,将领们多多少少都有些能力,手底下也有自己信赖的军官团,这就能撑起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了,但在承平已久的地方,甚至是长安的神策军内,多的是走后门或溜须拍马上位的将领。他们的能力,不敢说一定不行,但滥竽充数者众多是肯定的,无事还好,一旦上阵,定然会露出原形。 郝振威其实也不算什么大将,事实上邵树德认为天德军无人能当得起这个殊荣。此番出征,大概是郝振威当上衙前都知兵马使以来带兵最多的一次了。出征前他找了很多人,基本上有点能力的都带出来了,但说实话,基本都是副将、十将级别的,能有多大水平?丰州这个层级的下级军官,升上来多数靠的是武勇,带兵能力参差不齐。 邵树德莫名地想起了自己手下的卢怀忠,打起仗来非常勇猛,尤其是短兵相接的时候,凭借其娴熟的长短兵技艺,以及不怕死的勇悍之气,那简直就如天兵下凡一般,砍得对面哇哇叫。但你若说他有何带兵能力,对不起,邵树德想了半天,实在没觉得这厮有任何出彩之处。 三百里的路程,走起来至少十天时间,可能还不止。五千大军逶迤前行,七月初四出发,一直走到七月十九,才抵达了东受降城外。不过此时的东城已经空无一人,就连百姓大都迁到了百余里外的振武军城内。生活在乱世之中的百姓,对武夫们有种深入骨髓的不信任,都知道他们最喜欢的不是保家卫国,而是劫掠地方。当年河北三镇乱成一团,武夫们争权夺利,各大城池经常易手,以至于大伙相约,互相不劫掠对方家小。这还是自家内部的争斗呢,如果去了外镇,指望这帮武夫们不劫掠,那只能说你太天真了,概率实在太小。 东城很快就被占下了。邵树德很开心,因为这座军堡不小,玄宗年间便驻兵7000,马1700匹,河外重镇之一,也是朔方军六城水运使负责范围的终点。这样一座军堡,自然可以让他们这批人都住进去了,如此一来便省去了日复一日扎营的苦差事。 七月二十,就在大伙还在为下一步是不是去振武军城碰碰运气而吵嚷不休的时候,黄河对岸的榆林关守将遣使接洽,表示他们从未跟随李国昌反叛,依然忠于朝廷。李逆东去,必然死无葬身之地,如果朝廷有诏,榆林关上下四百人愿东征讨贼,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唔,话是说得挺漂亮的。但就是没有提献关投降的事情,让郝振威、丘维道二人有些不痛快。他们现在已经打听清楚了,振武军城内至少有一千五百战兵,城高池深,粮草也够吃半年以上的,不可能打得下来,除非有内应。 邵树德跟在丘维道身边,每日里倒也听了不少机要之事,再结合自己了解到的信息,估摸着郝振威是不想打振武军城了。特别是在听闻居于阴山内外的铁勒契芯部酋长契芯璋前些日子率部东征,竟然绕振武军城不打之后,郝振威就更没这方面的心思了。契芯璋手底下是实打实的七千战兵,他都不想攻城,你折腾个什么劲?罢了罢了,还不如去野外收拾收拾,掠取点财货以济军需实在。 天德军穷啊,出征也一月了,灵州方面支援的粮草已用得差不多。州内本来就入不敷出,全靠中央支援。而今天下大乱,粮草转运困难,丰州上下也只凑出了一月粮草。也就是说,如果没足够的新增补给,出征的这几千人差不多也就只能在外面继续浪一个多月,然后就得打道回府。什么?没计算回程所需的粮草?你大爷的,我们是兵啊,随便劫掠几个党项部落不就有了? 于是,在这样一种“指导思想”下,天德军主力开始在东城驻下,一面监视振武军城,一面派出少量人马,带着大队辅兵,前往东城、军城附近的金河县(注释1)乡野——呃,不是劫掠,事实上周边也看不到什么人影,而是割麦子…… 是的,没错,就是割麦子!天德军、振武军辖境,种植的是春小麦,一般在五到十天前,就已经收获完毕了。可是因为战乱,百姓纷纷走避,小麦收获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胆子大的村庄还敢收了麦子再跑,但胆子小的就直接扔那跑路了。天德军五千兵马,人吃马嚼的,消耗不可谓不小,因此便四下搜索,看哪片田里的麦子没收,直接就派辅兵过去开割。 辅兵多来自丰州境内的山南党项,杂以部分汉化突厥、回鹘,他们本来就大量从事农耕活动,而非游牧,故割麦子是老本行,动起手来飞快。军城里的人见此也无动于衷,似乎打定主意不出来了。邵树德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们动作快,已经提前收获了许多粮食,外面残余的部分,也不怎么在乎了。天德军爱拿就拿去吧,动摇不了他们的根本,正所谓有恃无恐。 果然,在东城待了半个月后,游骑再也找不到一块没收获的田地了,数千大军有坐吃山空的危险。而且,这些时日,散出去收粮的兵马也不让人省心,据说还有冲到人家党项、回鹘、吐谷浑部落里抢劫的。邵树德就见过丰州城的那个都,一次带回来千余石粮食和数百头牛羊,那些骑兵的马鞍旁还挂着血淋淋的人头,更有不少党项妇人被掳至军营淫乐,让以郝振威为首的一干军官们很是头疼。 “真他娘的一出闹剧!”看着日渐乌烟瘴气的东城,邵树德有些无奈。武夫的生活就是如此,秋毫无犯只是童话,这么多年来他早习惯了。更何况,跟在监军使身边,吃着别人孝敬过来的牛羊,他也没有太多的底气指责那些肆意劫掠的军士,顶多说一句不该杀伤人命或掳掠妇人罢了。邵树德真正担心的,还是再这样乱搞下去,怕是要激起周边部族的公愤了。若是被围攻,以天德军这会懒散的模样,仓促野战,失败的可能性不低。 “怕那些人反?”卢怀忠听到邵树德这个担忧时哈哈大笑。他现在身披铁甲,嘚瑟得不行,时常想找关开闰队的那些亡命之徒干架。若不是邵树德管着,同时畏惧军法的话,这厮早把那些“突将”们给揍得满地找牙了。 “队头,俺可没老卢这么乐观。振武军这边的党项部族,虽然历来听话,可也不会任人欺负。祸害了这些日子,俺估摸着也快到极限了。”任遇吉走了过来,说道:“如今振武军城就是个鸡肋,打又不能打,撤的话颜面上不好看,朝廷那边也交代不过去,想必郝都将这会也很是头疼。我看不如渡河去胜州,榆林关的那守将不是说忠于朝廷么,咱们就全军渡河,先占了榆林关,然后去胜州城就食。” “胜州那边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前几日我听监军使提起过,李国昌麾下的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折宗本并未跟着东去。在李国昌大队渡河进入河东后,他便从麟州出兵,收取了胜州南部的河滨县及河滨关渡口。若不是兵力不足,以及想再观望一阵局势的话,我估计他还会派人收取胜州城。这里本来就是他的防区,折家又是党项大族,威望素著,占领胜州轻而易举。折宗本之子折嗣伦的骑兵不就曾出现在榆林关附近么?唉,我是真的担心啊,举目望去,竟然无一支友军,此时坐困东城,绝非上策。” “他奶奶的!这也愁,那也愁,怎么就不能痛痛快快打一场呢?算计来算计去,都是狗屁!让俺老卢上阵多砍几个贼酋脑袋,这局面就破开了。”看着远处其他都团里军士们的欢声笑语,再看看自家这边凝重的气氛,卢怀忠就有些郁闷。 邵树德和任遇吉一齐瞟了他一眼,又一齐摇了摇头。典型武夫的思路,但此时于事无补。 注释1:金河县,天宝四年置,附郭振武军城,或者说振武军城就是金河县城。 第十一章 援晋(为秦立力书友的大力赞助加更一章) 八月初五,就在天德军于东城、军城之间肆虐的时候,朝廷诏书又至。丘维道作为监军,与都将郝振威一起领旨。诏书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要求天德军东进大同军辖境,与契芯璋、赫连铎部并力作战,共讨李国昌父子。 许是收了好处,天使也不惮多讲几句话。他着重透露了如今河东的局势,沙陀兵马已经摆平了原大同军辖区的各反对势力,开始逐步南侵。就在上个月,他们攻入了忻、代二州,焚毁了唐林县和崞县,嚣张至极。 朝廷第一次组织的针对大同叛军的围剿因为太仆卿卢简方暴毙于途而宣告失败。如今数月过去,很快又组织了第二次攻势。以前左金吾大将军、昭义军节度使曹翔为河东节度使、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统一节制在晋阳一带集结的昭义、河东、义武等各镇兵马。 彼时晋阳人心惶惶。原节度使窦瀚是延安公主的驸马,威望严重不足,不太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而且他本人也有点慌,竟然大发民夫在晋阳城外挖壕沟,引得诸军轻视。这还不算,派遣去各地布防的人马时常哗变邀赏,窦瀚也没有办法。最严重一次,他派遣过去催促大军出动的马步都虞候邓虔被杀,乱军带着邓虔的尸体入城,窦瀚与监军惊慌失措,最后挤了点钱出来发下去才算完事。 哗变邀赏,捕杀大将,居然没有任何惩罚,还有赏赐!晋阳城内外诸军一下子都“懂”了,于是纷纷要求赏钱,不然就闹事。窦瀚无奈,只能从商人那里借了五万缗钱犒赏诸军,这才堪堪稳住局面,但显然已没人把他当回事了。 窦瀚举止失措,朝廷也看不下去。若平常年景,你废物就废物点吧,当个天下三大名镇(另外两个是剑南、淮南)之一的节帅,镀镀金、捞捞钱,也未尝不可。但眼下是什么时候了?肯定不能让你胡闹。于是朝廷很快走马换将,让昭义军节度使曹翔改任河东节度使,统一指挥各部,讨伐李国昌父子。 曹翔是七月份到晋阳的,还带着数千昭义精兵。甫一抵达,便逮捕了杀邓虔的军士十三人,斩于刑场。义武军闹饷,曹翔快刀斩乱麻,斩闹得最欢的十将一人,很快稳定了余部。而在看到曹某人这么猛之后,聚集在此的河东、义成、义武、昭义、忠武、河阳诸镇兵也为之肃然,再没人敢胡闹。 当然熟悉军旅的都知道,曹翔这种杀人立威的手段也只稳得住一时。代北行营辖下兵马来源复杂,骄兵悍将甚多,对曹翔不服气的不知道有多少。眼下只不过暂时隐忍罢了,一有机会他们就会跳出来二度闹事。 曹翔当然也很明白这点,他打的主意是尽快率军北上,与李国昌父子大战一场。仗着自己兵多,曹翔觉得还是有点胜算的。只要胜利了,那么就有了威望,骄兵悍将们也只能把那些腌臜心思收起来,夹着尾巴做人。 计划确实不错,也很有可行性。而且,曹大帅为了提高胜率,还上奏朝廷,谕令天德军都头郝振威、蕃将契芯璋、阴山都督赫连铎部兵马归其节制,尽速出兵,杀入云、朔间,牵制李逆兵力,为南边的主力会战打好基础。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了。听完天使的叙述,郝振威的脸立刻就黑了,监军使丘维道也有些沉默。本来以为是一场郊游般的军事行动,结果搞成这副德性。继续拖延肯定是不行的了,此时朝廷还有些威望,至少关内道这些藩镇是比较乖顺的,郝振威再不情愿,当着众人面接到诏书后,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东行。但心情很差就是了,回到军营后,有人冲撞了他,当场就命人吊起来打了个半死。 八月初七,在征集了部分大车、驼马之后,诸军依次离开东城,朝东南方出发。这个方向有通衢大道直入云、朔二州,全速行军的话,十余日便可抵达,继而牵制李逆军队,给晋阳的曹大帅创造机会。 说实话,这不是什么好活。振武军、大同军骁锐,近期又连战连胜,士气高昂,即便只有偏师守云、朔,也不是那么好打的。最关键的是,这里远离核心战场,基本不可能捞到什么功劳,相反还要死人。云、朔二州估计也早已被李国昌父子刮地三尺了,更无油水可捞,你说去了有什么意思? “奶奶的,连小船都这么难筹集。这东城兵好狠哪,什么都不留给咱们。”金河之畔,卢怀忠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一条小河,嘴里嘟嘟囔囔地发泄着不满。 邵树德有时候觉得老卢的话是真多,整天聒噪,吵得自己脑袋疼。振武军又不是傻子,提前撤离,难道还给你留多少物资器具不成?他们这会能搜罗到一些藏起来的小渔船,已经是老天保佑了,慢慢渡河吧,反正也没人敢来找麻烦。 金河就是今天的大黑河,是黄河支流,流经呼和浩特,在托克托县附近注入黄河。东受降城在黄河之北、金河以西,欲从此向东,必先渡过金河。本来渡具是有的,然六城水运使衙门的船已经返航了,人家归朔方军节制,能帮忙运送物资到东城这片已经很给面子了,不能要求太多。 “慢慢渡吧,船少,就分批。”邵树德顶盔掼甲,手握横刀,看着在突将们团团围护之下登上一艘小船的监军使丘维道,突然扭头朝任遇吉吩咐道:“待会你们火先渡河,过河后加强戒备,战场之上,大意不得。” “队头为何不先渡河?丘使君这几日很明显对你有所看重,早点渡河,到丘使君跟前露个面也是好的。你看那关开闰,马匹拍得多勤!”任遇吉稍稍靠近了一些,贼兮兮地说道。 “我等终究是孙十将的兵……”邵树德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 天德军数千人一整天都在渡河。船少,就是这个德行。若不是临时砍伐树木做了一些筏子的话,估计还要折腾更久。邵树德得空的时候,也拿出毛笔把这条给记了下来。不会高级将领们带兵的方法,那就要自己主动学习,从日常军旅生活中遇到的事情里提炼有用的结论,并时时揣摩,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不这么做又会如何?甚至不光自己,他还拉着身边人一起参详,卢怀忠、任遇吉、钱守素、李一仙、李延龄以及他的亲兵三郎,虽然文化水平都不见得有多高,但经验是足够丰富的,平时也见了不少将官们的套路。大伙一起讨论,结合遇到的各种事情,总体而言都有收获。 有时候三言两语解开了一个困扰很久的难题,邵树德还给大伙作揖,口称“参谋团”作用甚大。众人也不以为意,嘻嘻哈哈笑着应了。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众人的智慧总是比单个人强。李延龄老成持重,长于庶务,可当“后勤参谋”;任遇吉思虑周详,一肚子坏水,可任“情报参谋”;钱守素管兵甚严,交代下来的任务完成得一丝不苟,是个合格的“训练参谋”。只可惜,人才还是太少,联络参谋、行军参谋、作战参谋都没有合格的人选,只能由邵树德本人硬着头皮担起了。 小小五十人的队伍,管理起来竟也如此麻烦!郝都将带着五千人的队伍,至今没出大的差错,这水平肯定比自己强多了。须不可小瞧了天下英雄啊,穿越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至少带兵就被人家甩出去了十几条街。活到老,学到老,切记切记。 渡过金河(又叫芒干水)之后,目之所及全是一片地势平坦的荒原,偶有村落点缀其间,不知是汉人还是党项人抑或是其他什么部族的,但也不是很多,总体而言人烟稀少,甚是荒凉。不过这里的农业条件是很好的,古称“良沃,宜农牧”,“畜牧广衍,龙荒之最壤”,秦汉置云中、定襄二郡,是为北疆重地。 “芒干水之南,有白渠水,大致与芒干水并行向西,两水流域为一盆地,古称白道川,盖以其地在白道之南也。振武军城一立,白道川复为汉儿之乐土也,若移民实边,妥善经营,当可为出塞之要地。惜乎,国事至此,勿复多言。”行军途中,有时碰到监军院支度判官宋乐,邵树德也会与其聊一聊。宋先生的四书五经学问未必多好,但杂书看得够多,知识丰富,也去过很多地方,和他聊天,邵树德总觉得能学到很多新东西,比如眼前刚谈到的地理。 “从此向北,有阴山山口,曰白道口,或曰白道岭,左右互延皆古长城也。白道岭往西,紫河以东,当阴山北者,唯此道通方轨。且沿途土穴出泉,利于饮马,故为兵家所必重之地。北齐时置白道镇将,数次北伐草原,皆从白道出师。前隋北击突厥,主力亦从白道出。本朝卫公(李靖)、英公(李绩)、清源县公(王忠嗣)北伐,走的仍是这条路。”宋乐一边擦着额头的虚汗,一边说道。这种长途行军,对他们这些读书人而言,确实是一种折磨,即便有车坐,也浑身难受,有时候甚至还不如下地走路。 “先生所言,令邵某大开眼界,今后当多多请教,望先生不要嫌烦。”说罢,郑重弯腰作了个揖。 宋乐对这个和颜悦色的武夫头子也很有好感。他不像其他人,喜欢夸耀武勇,目中无人,动辄羞辱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相反,他有很旺盛的求知欲,为人谦虚,平等待人,让人一接触便心生好感。当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邵军校简直就是武夫里的一股清流,真不知他是如何管教手底下那帮骄兵悍将的。看样子不是靠好勇斗狠,也不是厚赂重贿,今后可以多观察观察。 乱世之中,这等“温和派”武夫可太少见了! 第十二章 善阳岭(为lenny盟主加更一章) 八月中旬,众军已经行进在了振武军、朔州之间的通驿大道上。走过最初的一段平原后,便进入了多山地带。道路年久失修,甚是难行,受车马辎重拖累,大军一天才行二十里,大伙都疲惫得很,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疲惫。 从振武军到大同军,有两条路线可走。其一是向东南行五百里,直抵云州理所云中县,其二是走朔州道,即东南方行三百五十里,抵达朔州理所鄯阳县(注释1)。两条路线里以朔州道为主,盖因云州较为荒凉,人口稀少,供给困难,隋唐以来从太原北上草原,无论是出使还是出兵,都喜欢走这条线路。 八月十四傍晚,大军抵达了善阳岭(注释2)。前军来报,关门大开,空无一人,驿馆内亦无守卒,马匹、粮食皆未见到,唯馆舍尚全,可住人。诸将闻言破口大骂,邵树德却松了一口气。没粮食确实是个问题,但兵荒马乱的,原本就没指望这里还有存粮。有关城、驿馆在,大伙就不用安营扎寨了,轻松不少。 是的,邵某人就这点出息。扎营真的太累了,他自己也要搭把手,不可能完全闲着。真不知道那些党项、突厥辅兵怎么熬过来的,日复一日,扎营、拔营、再扎营、再拔营,人都要被逼疯了! 郝振威、丘维道二人是大军职级最高的官员,自然可以优先挑选住处。郝振威选了关城内的一处石质院落,可能是以前的关城守将住所,丘维道则住进了善阳馆内,邵树德一行人自然跟过去护卫。 晚上吃了胡饼,邵树德督促士卒们整理器械。枪、刀、弓、牌、甲五件套,是武夫们的生命。长枪是否还堪用?横刀要不要磨一磨?备用弓弦要仔细检查下,免得上阵时无弦可用。小圆盾、铠甲也要留心看看,要修补的话赶紧报上来,随军匠营那边总是有很多器械需要修理,得提前去排队。 做完这些,便让士卒们赶紧睡觉,养精蓄锐,夜里还要接关队的班呢。至于邵树德本人,则借着馆舍内一盏昏暗的油灯,将日间所思提炼一番,仔仔细细记录在纸上。他的出身很低,不如那些将门世家的天之骄子们从小就接受了完整、系统的军事教育。此时没人可以教他,只能自己一点一点琢磨,撑死了找底下几个火长、亲兵交流讨论一番。嗯,最近和那位宋判官走得比较近,学到了不少东西。而且看他那样子,也有结交自己的意思,邵树德不怕丢脸,遇到不懂的事情就问,宋乐能解答的就解答,不能解答的也答应找机会帮他问问,真是个好人啊! 亥时,邵树德将纸笔放到了包袱中,正准备和衣休息一会呢,城里空旷的街道突然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邵树德心里一惊,夜间奔马,谁这么大胆?不怕军法么? “吱嘎”一声,丘维道的房门也打开了,这位监军脸色惊疑不定:“邵队头,可是军卒哗乱?” “使君,仅有寥寥数骑,应是从城外来的。”亲兵三郎走了过来,给邵树德拿来了弓、刀,然后便侍立一旁待命。 丘维道看了三郎一眼,随即走到了院子中央,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军粮不足两月所需,兵少将寡,士气不振。而今已入朔州境,前途凶险莫测,如之奈何。” 邵树德心道你倒是跟我不见外,这种话也说,接都没法接了。 “使君,为今之计,只有加快速度,沿着中陵水(注释3)直抵朔州。朔州一带地势平顺,土地肥沃,桑干河、中陵水交错其间,利于灌溉,向为北疆重地。”见丘维道有些丧气,邵树德思索了会后,便建言道。如今退是不可能退了,与其继续彷徨犹豫下去,还不如果断点,直插朔州。若是夺了鄯阳或马邑其中之一,可就进退自如了,仓促间李国昌父子也拿不下他们。 “朔州有薛志勤在,手下皆北边五部(注释4)之劲兵,未可轻敌。”丘维道有些担忧,天德军兵少,敌军人数不详,这仗真的能打么? 薛志勤?邵树德有些发愣,仔细回想良久后,才依稀记起之前卢怀忠提到过,这厮居然是云州杀段事件的主谋之一,与沙陀兵马使李尽忠、云州牙将康君立等一起,撺掇李克用起事。李克用当时隐约知道点厉害,同时对李尽忠身为沙陀兵马使,居然不自己挑头有些疑惑,于是想找他爹李国昌问计。结果架不住李尽忠、康君立、李存璋、薛志勤这些老流氓的蛊惑,最终还是当场起事了。 “朔州还有沙陀三部中的两部,这些人心思诡异,我军骤然前出,孤立无援,怕是……”丘维道越想越慌,眉头都快拧成一团麻花了。 “敢问使君,赫连铎部、契芯璋部如今在何处?”邵树德问道。 “都在云州。土浑本就有很大一部生活在云州以北,是为北边五部之一也,赫连铎为阴山都督,号令代北土浑不成问题。契芯部主要在振武军,远道而来,还与赫连铎有矛盾,本使估摸着他们未必能通力合作。云州坚城也,两部万余兵马只怕要在那边劳而无功了,只是苦了咱们。早知道,当初就该走北线,两月粮草,怎么着也该够了。”丘维道说道。 监军使的话邵树德不能认同。振武军到云州之间,确实有道路通行。盖因北魏早年定都振武军城左近,后迁至平城(大同),两地来往很多,道路情况不错。问题是这都过了多少年了,这条路的现状远不及南边的朔州道,而且较为荒芜,补给困难,当地还有沙陀及北边五部众。赫连铎、契芯璋能混得如鱼得水,可并不代表他们天德军过去了也能如此,不被当地人群起而攻就算不错了,遑论其他! 丘维道欲再说些什么,却听馆外传来守门士卒喝问的声音。邵树德瞄了一眼三郎,后者立刻会意,飞快跑回住着本队军士的几间房屋,把人都喊了起来。正值夜间,情况不明,万事都得做好准备。 “使君,郝都头的亲兵,说有重要军情相商。”关开闰突然从前面走了过来,看到邵队军士几乎都已全副武装涌到了院内空地上,神情为之一顿。 “可确认是郝振威的亲兵?”丘维道随口问了一句。 “口令无差,之前也见过,身份可确认无疑。”关开闰回道。 丘维道点了点头,回屋换了身衣服后,便至院中道:“邵队头,点两火军士,随本使去吧。” “遵命!李一仙、卢怀忠,各率本火军士,带齐器械,随我出发。”邵树德朝站在院里的本队军士喊了一声。很快,二十名甲士挎刀执弓上前,邵树德仔细检查了他们的器械,并将一名军士的箭囊系带紧了紧,随后走到丘维道身前,轻声道:“使君,可以走了。” 关开闰在一旁默默看着。自从邵树德来了之后,他就一直很心烦。他感觉得出来,目前丘使君比较看重这个外来户,对他们这些元从老人有点不满意,今后得想办法弥补了。 八月的夜晚已经有些冷了,一行二十余人走在空旷的街道上,更显清冷。走了半柱香的工夫,都将府便到了。大门口灯火通明,站着十余名全副武装的军士,时不时有人出入,气氛颇为凝重。 在门口验明身份后,丘维道径直进门,其余人在外候着。 “丘监军,刚斥候来报,朔州道上有敌骑出现,千人左右。观其装束,非朝廷经制人马,多半是李国昌新募之北边五部众。”甫一进门,郝振威便告知了这么一个惊人的消息。 “都头乃何意?” “本将意欲向朔州进军。闻敌不进,士气维系不住,即便退回振武军,若敌兵追来,战则必败。” 郝振威的意思很明白,前方只探得千余敌兵,若是畏敌远遁,将士们如何看你?朝廷如何看你?就这表现,别说还镇后争夺防御史的宝座了,能不被一撸到底就不错了。所以,此时天德军有进无退,唯有与敌力战了。 “都头所言甚是。我等深受皇恩,忝居高位,无以为报。国昌父子倒行逆施,神人共愤,我等当勠力同心,共诛二獠。”郝振威这么一说,丘维道也只能表态了。 事实上就他本心而言,是不太愿意去的。或者说,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该怎么办。前往朔州的话,肯定要打仗,生死难料,不去的话,朝廷责难,对于他们这类监军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监军监军,不监督军队执行朝廷的诏令,要你何用! 与丘某相比,都头郝振威一旦下定决心,倒比他利索多了。当天晚上就把各部十将召集了起来,宣布明日出兵,直插朔州而去。李国昌父子主力在忻、代,后方所留兵力有限,天德军、契芯部、土浑部三路人马,你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 注释1:善阳县,朔州治所。唐玄宗开元五年将其分割,析置马邑县,县城设在善阳东三十里的大同军城内,彼时大同军节度使理所即在大同军城,后移镇云中县。 注释2:善阳岭,约在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大红城乡附近。隋大业三年筑长城,善阳岭即长城关口之一,唐代继续修缮、扩建,置善阳关、善阳馆,为太原、朔州西出驿道重要节点之一。善阳岭以北长城外有恶阳岭。 关于善阳岭,武元衡曾经写过诗,抄录过来,以飨读者。《单于罢战却归题善阳馆》—— “单于南去善阳关,身逐归云到处闲;曾是五年莲府客,每闻胡虏哭阴山。” 注释3:中陵水,大致为今红河上下游,发源于朔州境。 注释4:北边五部,即生活在代北一带的五部杂胡,分别是吐谷浑、回鹘、鞑靼、奚、室韦。沙陀亦主要生活在代北地区,分为三部,即沙陀、萨葛、安庆部。沙陀人数其实不多,元和初年朱邪尽忠率族人及依附的部分昭武九姓胡人三万众东奔,被吐蕃一路追杀,尽忠战死,长子朱邪执宜收拾残部,到灵州投降唐廷,求得庇护。后移居代北,被唐廷故意分割为三部,至今不过七十年,在代北诸部中其实算是小弟弟了。乾符年间,沙陀部都督是李友金,主要活动在云、朔二州;萨葛部都督为米海万,主要生活在朔州;安庆部都督史敬存,主要生活在代州地区。 沙陀三部里其实夹杂了很多昭武九姓胡人,而代北地区本来就生活着不少迁居而来昭武九姓胡人,这些人后来也成为沙陀三部不断融合吞并的对象,是沙陀三部慢慢壮大的重要基础。 第十三章 沙陀三部 八月十五,天德军各部依次离开了善阳关。 邵树德有些不舍地看着这座设施完备的军堡,又特么地要扎营拔营了。还有数不尽的夜间值守、巡逻,总之是别想睡个囫囵觉了。 大军出动,当然是有个先后次序的。丰州军数百人先行,作为前锋,然后是天德军主力,最后是西城兵马及辎重部队。全军五千余人,气氛肃然,杀气腾腾,直朝二百里外的朔州城而去。 丘维道跟着中军出发。他仍然穿着那件大红色的櫜鞬服,刀、弓齐备,但未着甲。对他这身装束,邵树德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太监舞刀弄枪的,还会射箭,这真的颠覆了以往的认知,无良影视剧害人啊! 因为斥候发现了敌军在附近活动的原因,大军出行时比较谨慎,很多平时放在车驾上的武器也都取下来随身携带,比如邵树德就将三十枝箭带满了,亲兵三郎还为他额外背了三十枝特制箭矢,供他挑选使用。不过长枪仍然没有带,他本人使用的两米多的小枪还好,普通士卒装备的丈四大枪,扛着行军走路,那画面太美,也太累人。 邵树德穿越前不太清楚这些事,在从军后,了解了很多基本的知识。行军状态的部队,骤然遭到攻击,是最容易崩溃的。因为此时长枪放在车驾上,有铁甲的锐士劲卒也未必着甲,因为太耗体力,旗鼓之类的也收了起来,一旦遭到突袭,队列不整,器械不全,指挥不灵,不败就有鬼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就必须广布斥候,把他们散出去很远。天德军有一个叫田星的游奕使,十将衔,手底下除五百名骑兵外,还有数十名骁勇果决、骑术上佳并熟悉山川地理的斥候,旦夕间在大军左右十余里外交替巡视。西城也有二十来个斥候,邵树德以前和他们接触过,个个吊得不行,主要任务就是侦察敌情、捕捉俘虏。 斥候之间的战斗血腥而残忍。他们都是野外生存、追踪达人,格斗厮杀的本事也是个顶个的,经常在刻意寻找对方斥候的踪迹,然后上演一幕幕血腥的捕俘与反捕俘的战斗,故斥候的伤亡率一般来说也高得令人发指。 一方的斥候被压制乃至遭遇重大损失,那么大军主将接收到的外界讯息就会变少,甚至被人给出的错误信息误导。后世明末那会,明军斥候被出身深山老林的女真猎人大肆捕杀,战场对鞑子单向透明,这仗就没法打了。 天德军的斥候主要来自境内的汉化突厥、回鹘人。他们从太宗时期就被安置在丰州,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些杂胡部族,进入体制(当兵)的基本都汉化了,穿汉人服饰,说汉话,甚至连名字都是汉名了。没进入体制的,部分还保留着部落生活方式,招募斥候,经常就找这些人,性价比高。 像隔壁正在闹事的沙陀人,其实早年间就有大量精壮人口被选入河东镇兵。比如范希朝就曾选1200沙陀人入军,驻扎在晋阳。这些进了体制当兵吃粮的沙陀人,据李德裕讲,“性至循良,于人情狎熟”,基本和汉人无异了。邵树德深刻怀疑,丰州很多有汉姓汉名的人,其实都是汉化藩人,不过他们可能自己都搞不清楚祖上的血统了,而今只能看其认同哪个,就是什么人。 天德军的斥候水平还是不错的,毕竟常年和党项人、回鹘人交手,三人一组散布出去,还是可以及时发现敌情的,昨晚传回消息的就是他们,甚至还抓回了一个敌军斥候俘虏,端地厉害无比。 不过敌人那千余骑兵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斥候们已经报告,他们经常派出数十骑一股的人马,挤压天德军斥候的活动空间,进而围捕、剿杀,目的就是让天德军变成瞎子,失去战场主动权。游奕使田星不得不在奏请都头郝振威后,从辅兵里募集了数百会骑马的蕃兵,让他们带齐装具、武器和三日口粮,随他一起出征,将敌军骑兵驱逐乃至反推回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没人可以假装敌人不存在。薛志勤统领朔州兵马,护卫李国昌父子侧翼,自然不敢怠慢。云州那边正被赫连铎、契芯璋部一万多兵马围攻,有很强的回援压力,薛志勤此人素称勇武,打仗风格便是猛冲猛打,一战定胜负。既守朔州,闻天德军至,自然有很强的快速击败之然后回援云州的冲动。 当然这是天德军上下结合当前战场形势分析出的薛志勤的心理状态,事实如何还很难说。万一人家的任务就只有防御朔州呢? 八月二十,经历了三天血腥的剿杀斥候的战斗后,双方骑兵损失都很大,因此后两天较为平静。游奕使田星没再像之前那样,每天臭着个脸,手下人也没几个挂彩的,情况好转了很多。 这一天,天德军主力行到了一个叫衰草岭的地方。中陵水在此拐了个弯,形成了一块土壤肥沃的微型三角洲。三角洲上有个村子,大概有百余户人家,除了少数几家外,基本都姓康,以种地为主,兼且放牧一些牛羊马匹。不算很富裕,但吃饱穿暖似乎还是可以的——河东已经很多年没遭受大规模的兵火了,民间生活确实比丰州强太多。 “康氏,昭武九姓的胡人,应该是元和年间迁居过来的。”宋乐悄悄靠近了邵树德,低声说道:“被沙陀部吞并后,现在都是沙陀人了。” “沙陀人?”看着那些扎着发髻,穿着汉服,操着汉话的百姓,邵树德怎么也无法将他们与沙陀人联系起来。 “高鼻深目虬髯,假沙陀而已!”卢怀忠吐出了嘴里的一根草茎,不屑道。 “卢火长所言不差,昭武九姓之胡人,国朝初年便世居灵夏、代北,比沙陀来得早多了。惜无得力之人才,渐渐让沙陀压过一头,慢慢吞并了。河东士民多讥笑其为‘假沙陀’,沙陀三部里最得势的朱邪部亦颇轻视之。”宋乐笑着介绍道。 沙陀部,因为首领一直是朱邪氏,所以也被人称为朱邪部。与萨葛、安庆这两个夹杂了大量昭武九姓胡人的部族相比,朱邪部比较“真”,族人也一直以朱邪氏的元从后裔自居。举个例子,后唐年间,贵为藩镇节帅的沙陀人康福在府上设公务宴,招待来宾。其中有一位姓骆的小官,康福在听说他祖先是跟随后唐懿祖(朱邪执宜)从西域金山府来的后,肃然起敬,立刻对左右道:“骆评事官则卑,门族甚高,真沙陀也。”闻者窃笑不已。 这个“窃笑”的自然是在座的汉人了,在他们眼中,无论真沙陀还是假沙陀,都谈不上“门族甚高”。不过昭武九姓胡人出身的“假沙陀”康福,就对真沙陀有种毫不隐藏的羡慕,或者说是自卑感,可见真假沙陀之间的隔阂还是很深的。 沙陀三部落,朱邪与萨葛、安庆之间,终究不太一样! 邵树德仔细观察,发现这些已经完全汉化的沙陀百姓,确实有些不太一样。至少,他就从中看到几个长得还不错的“洋马”。身材高挑、健美,充满着一股青春的活力,长相与后世白人有七八分相似,就是身上穿着汉人服饰,整体画风比较违和。 “注意下这些沙陀人,勿使其对监军不利。”邵树德咽了口唾沫,转身吩咐了一声,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遵命!”当值的卢怀忠行了个军礼,应道。 “不要过分折辱百姓。我等乃朝廷王师,取了食水,就把他们赶到一边去吧,休要做李国昌那等贼子行径。”许是不放心,邵树德又吩咐道。 “队头就是心善,在乱世里可不成。我听闻有些贼军,给新卒杀人练胆,还吃人肉……”卢怀忠嘟囔了两句,见邵树德脸色不好,连忙闭上了嘴巴,一溜小跑着闪人忙活去了。 “老卢就是怪话多,其实人很好。在丰州时,我和他闲谈乱世平定后的太平光景,他可爱听了,也未曾做过什么伤害百姓之事。嗯,至少我眼皮子底下没有。”邵树德朝宋乐笑了笑,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邵队头本就是君子,宅心仁厚,身边之人自然也一般无二了,大善。”宋乐捋了捋胡须,笑着走开了:“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 宋乐的话有些拗口,邵树德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仁者无敌”四个字还是懂了。他苦笑了下,这在杀伐乱世可说不通啊。如今这个时代,流行的是比别人更狠,比别人更无耻,比别人更无下限,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仁者无敌,还是先活下来再说吧…… 第十四章 中陵水之战(一) 太阳还挂在半空中,按理来说正是行军赶路的时候。不过天德军的士兵们却停了下来,转而开始扎营。 都头和监军还住在村子里,不过这里地方小,挤完郝振威的三百亲兵和丘维道的一百护军后,便满满当当了。其他军士,依旧还得在外围扎营住下。 他们选了一个好地方,地势略高,可俯瞰整片河岸平地,同时侧后离河不远,还有一片小树林,樵采非常方便、快捷。 前军斥候来报,已经发现了敌军踪迹,光看到的旗帜、车马及队列,大概就不下三千人,可能更多。天德军不敢怠慢,于是便停了下来,扎营静待。如果敌军要战,那便战吧,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邵树德当完值后,便在村庄里溜达。期间遇到了一个受了轻伤安置过来的斥候,与其聊了聊。他一直对斥候如何点计敌兵人数非常感兴趣,认为这是一门相当专业的技术。斥候没有细讲,只略略说了主要靠旌旗数、马匹数、辎重车辆数预估,然后与自己多方位观察到的敌军队列情况进行印证,如果两者数值相差不大,那么差不多就可以肯定了。 说到底,还是靠估,邵树德终于明白了!这又不是现代人脸识别扫描,自动计数,古代数敌兵人头,方法原始,连蒙带猜。经验丰富的,猜得准一些,没经验的,估算出的数据可能就会很离谱了。当然主将也不会只听一个斥候上报的信息,他会多方对比、权衡,同时用自己掌握的一些情报讯息去印证,最终决定采信哪一个数据。 误判敌兵人数,可是很致命的! 因为要交战,士兵们扎营很仔细,不但砍伐了很多树木,还把村里的民房拆了很多,所得材料用来巩固大营。邵树德远远地看了一会,觉得这地方要是多遭几次兵灾,山上估计很快就要光秃秃了,大树被砍光,小树也被弄倒不少,若是一场豪雨下来,不会整出泥石流吧? 修建营地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傍晚。因为征发了村子里的民众干活,邵树德这次没有参与。不过他也没有浪费时间,当值的时候当值,不当值时就在屋里整理自己的心得资料。复习,也是一种学习的过程,有时候某些感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 晚饭又是胡饼,一人两个,就着酱菜吃得倒也挺香。不过因为要打仗了,还额外多了些羊肉,都是从村子里抢来的。这就是跟着监军的好处了,能吃肉,普通士卒,能喝点汤就不错了。都将郝振威派人传讯各营,人赏绢三匹,以激励士气。 老卢吐槽,这一定是不值钱的杂绢,兴许是郝振威从村子里女人身上扯下来的。李一仙等人哈哈大笑,言语间没半点对上官的尊敬。邵树德呵斥了两声,大伙就没再说什么。 邵队头,大伙还是服气的,不仅仅是因为武勇,而是处事公正,不敛财,关心士卒。队里哪个士兵家里有难处的,他都慷慨解囊,不问情由。久而久之,士兵们心理上都产生了依赖感,紧紧团结在其周围,这就难能可贵了。 夜间大营戒备森严,各营自归各自营区,不得喧哗。斥候来报,朔州薛志勤部前锋骑兵大队离此尚有三十里。不过那是主力,先锋小股骑兵离得更近,左右骚扰、窥视,都被游奕使田星部驱赶了回去。他从辅兵里挑选了数百名会骑马射箭的党项人、突厥人,实力有所增强,已经可以保证将敌游骑赶得远远的了,以免军心浮动。 郝振威此时比较镇定。毕竟边将出身,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他还逗留在村子里没走,并且将监军和几个核心将领召集了过来军议。 “薛志勤自恃武勇,已经不惑之年了,竟然还如此激进,这是想将咱们一口吞下啊。”郝振威端坐在胡床上,冷笑道。 “敢问都头,薛志勤到底有多少兵马?”事到临头,丘维道反倒不如武夫们镇定,邵树德站在他身后,从他诸多不自觉的小动作,就可以看出心里有多么不安。 “与我军仿佛吧。”郝振威干脆地回道:“李克用在云州招降纳叛,众至万人。李国昌引振武军至,沙陀三部落和北边五部众应该也募了不少,总兵力当有两万多。不过其主力在忻州,云州、蔚州也面临朝廷大军压境的困扰,不能不留兵驻守。朔州薛志勤能凑得几千人,应该也是得李克用信重了。本将判断,薛志勤部的任务不仅仅是守御朔州,很可能还有机动增援云、蔚二州的额外使命,所以见我等分兵三路而来,便想先击溃一路,再援应其他两路。” “薛志勤恁地托大,瞧不起咱啊!” “明日若战,便让薛志勤看看咱们的手段。” “击破薛志勤,杀进朔州城,抢他娘的!” 众将七嘴八舌骂了一通,没提啥有建设性的东西。不过十将嘛,本来就是厮杀汉,你能指望啥?士气可嘉便足堪欣慰了。邵树德悄悄瞄了一眼,屋里基本都是北城的官将,一个都不认识,孙霸和前阵子那个大出风头的游奕使田星都不在。 “好!”郝振威一拍大腿,起身说道:“今日诸将且回营,鼓舞士卒,整理器械。大战,就这几日间了。” 邵树德被说得也有点激动,一想到大战,浑身不自觉地起了鸡皮疙瘩。那是一种混合着兴奋、恐惧、渴望、担心的复杂情绪,大战要死人,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己手下这五十个弟兄,能不能都活下来呢?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深切地感受到,之前孙霸送给自己的是一份多么美妙的差事。跟在监军身边,不用到一线去列阵,直面敌军锋矢,这份恩情可真的太大了。 军议散后,邵树德举着火把护送丘维道回到了村西头的一处宅院。有心劝监军晚上住到大营里去,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毕竟最高军事将领郝振威还住在村子里呢,他都不怕,你慌啥?不知道为什么,邵树德想起了后世抗日战争时,张自忠、李宗仁等要员,数次与潜越而来偷袭指挥部的日军骑兵擦肩而过的事情。尼玛,要不要这么拼啊!虽然敌军先锋骑兵主力至此还有三十里,且游奕使田星的部队横在中间,能偷偷过来的必然是小股人马,风险不大,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一整个晚上,邵树德都没睡踏实。即便不是他值守的下半夜,他也数次起身,到院外巡视一番后,又回到房间内擦拭横刀。关开闰见此,脸气得有点发青,觉得这厮太不给面子了,这是不放心自己队能完成护卫任务吗?简直辱人太甚! 邵树德对此只能苦笑。天明前,他又一次拿出纸笔,写上了“每临大事有静气”七个字,心里默念三遍。自己还是太嫩了,心里想的事情太多,这样可能更容易出错,以后要改! 幸好一整个晚上都无事。第二天一大早,所有人都住进了大营。村子里的老百姓也不敢回来了,纷纷逃进了山里。在这个乱世生活了这么久,大家都很清楚接下来面临的是什么。那可是上万人马面对面的厮杀,血流漂杵可能夸张了,但死伤颇众是肯定的。无论胜利的是哪一方,可想而知村子里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别再说那些沙陀人不会祸害本族人,云州那么多沙陀兵,可镇压过不少次沙陀人的暴乱。杀红了眼的士兵,你还指望他们有理智,可能么? 八月二十一、二十二两天,敌军一步步接近,斥候也不断传来消息。天德军五千余人早就将大营彻底完善,不过却没有摆出一副死守的模样,而是留出了营前最大的一块平地。那里面积不小,足以容纳双方上万人马还绰绰有余。天德军常年与胡人交战,对北边五部及沙陀三部为主的薛志勤的人马,心理上还是有那么点优势的,一点没害怕的感觉。 八月二十三,敌军骑兵主力已经聚集到了三里外的一处小高地上。他们的动作骤然猛烈了起来,不惜伤亡也要驱赶、捕杀掉敢于靠近己方的天德军斥候。田星伤亡了不少手下,才探得薛志勤的步队大营就立在五六里之外的一处河畔空地上。看营帐,三四千人还是有的。也就是说,双方兵力规模差不多,谁也别占谁的便宜,一决胜负就好了。 八月二十四一大早,两军大营前的空旷原野上就腾起了大股的烟尘,马蹄声阵阵,间或夹杂着一些呼喊声和惨叫声。邵树德陪丘维道爬上营内高台上瞭望,却见秋日的原野上,草木枯黄,大队骑士整齐列阵,时而互相冲杀一番。在双方骑兵主力中间,被挤压得没处躲的斥候们纷纷逃归本阵,有那狠一点的人,逃回去之前还不忘再与对面的同行厮斗一番,多几个斩获好回去领赏。斥候的赏格,可也是十匹绢呢,抵得上精锐亲军。 “咚咚咚……”大营内鼓声响起,营门大开,士卒们一阵嘈杂。军官火急火燎地跑来跑去,用脚踹,用鞭子抽,用刀鞘打,让这些杀才们赶紧列阵出营。 大战,即将开始。 第十五章 中陵水之战(二)(为盟主汉明帝加更) 兵书云:“临境近敌,务在厉气。战日有期,务在断气。今日将战,务在延气。” 作为一个老军头,郝振威在这方面还是合格的。昨天大军就发了赏赐,大伙士气为之一振,今日决战,出营前又做了一番动员,宣布了禁斩之令,顿时全军肃然,再无之前那种疲沓惫懒之色,此时从技术层面来说,已经是一支可战之军了。 天德军五千余人,排出的是中晚唐时典型的攻守兼备的偃月阵。都将郝振威率战力最强的三个都千余人居中,身边还有他亲自拣选的亲兵三百人以及监军使丘维道的护军百人。这不到一千五百人,披甲率高,战技娴熟,士气高昂,当是天德军的决胜力量。自然,他们也将直面敌军最凶猛的攻势。 在这三个都身后,还有主要由辅兵及骑兵组成的近一千八百人的部队。辅兵也结成了阵,配发了长枪,其他武器如弓箭、横刀之类的自备,他们以辎重车马为依托,看护全军后方。一旦敌军击破左右两翼,绕至后方攻击时,他们也要参加战斗。至于说击破中军后要不要参加战斗,呃,这个时候一般都逃跑了。 游奕使田星的骑兵也配置在这一线,随时准备出击。 中军右侧,是十将孙霸、李仁军率领的两个都,各有一面大旗,上绣熊、鹗。这两个都虽能打,但都不满员,总共才五六百人,为了厚实侧翼兵力,战前郝振威从辅兵里挑选了数百名彪悍勇猛之士,许诺战后重重有赏,并募其入军,这才将两都补充至各五百人。中军左侧,十将石荣、拓跋贵二人各领一都,有两面绣着虎、狼的将旗,同样补充了大量善战辅兵,约千人——拓跋贵是新提拔,部下大多为辅兵。 天德军全军近五千三百人,皆在此了。大营内只留了区区百余名老弱,可以说是破釜沉舟,在此一战。野战若败,这大营不要也罢,大伙各自逃命去也。野战若得胜,这大营也可以不要了,届时全军将杀向朔州方向。 邵树德与关开闰一左一右,立于丘维道身侧。丘使君今天着了身甲,亮灿灿的,邵树德还是第一回见到,威武威武,失敬失敬。 郝振威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两名副将,一名虞候,一名押衙,若干鼓手、角手,正副旗手及一些散骑环绕左右。亲军十将王超带着全军最精锐的三百人,肃立候命,随时准备接敌。 战场上烟尘缭绕,马儿嘶鸣。因敌军大阵尚有些距离,大伙得令,可以原地吃些食水,稍事休息,毕竟披甲执枪挺累的,一会厮杀还要消耗体力呢。嗯,这就是有经验的将领会做的事情了,战场上每一分力气都是宝贵的,合理分配士兵的体力,使其在两军接战时状态上佳,也是一桩技术活。 反观对面的薛志勤部,却一直在行军进入战场,接战前士卒得不到充分休息,厮杀时体力方面多半要吃点小亏。那些个蛮人,穷得掉渣,不知道怎么就被李国昌父子给鼓动了起来,要到朔州来干这杀头的买卖。在代北给部落酋豪们种地放羊不好吗? 薛志勤也是的,现在傻子都知道他心急着一口吃下天德军,从朔州行军二百里过来打仗,这勇气确实上佳,就是不知道一会真打起来,那些部落兵们顶不顶用。 午时。薛志勤部数千人赶到了离天德军大阵三四百步的地方,军官们大声呵斥整理队形。部落兵的士气显然不是很好,走了一上午,大伙又累又饿,纷纷鼓噪起来。不过看得出来,薛志勤部里面应该有不少老兵,可能是他在云州时的老部下,这些人二话不说,直接拿鞭子抽,很快把这股躁动压了下去。 “呜——”鼓声未响,角声突然响了起来,吓了邵树德一跳。他虽然被军阵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前方的情况,但只要听听有没有厮杀声就知道大概情况了。敌军应该刚刚进入战场,双方尚未接战,这角声吹得为哪般? 隆隆的马蹄声很快响起。游奕使田星带着他的人马从后阵绕了出来,整整八百骑如一条长龙般直插正乱哄哄的薛志勤大阵。他们的动作很快,不到四百步的距离,可谓瞬息即至。骑兵们抽出骑弓,朝着敌军大阵远远抛射一轮,有些人拿着骑矛长槊,大声呼喝喊杀,作势欲冲。 薛志勤部刚准备稍事休息,恢复体力。结果骤然遇袭,不得不着手反击。只见他们在军官的指挥下,用射程较长的步弓攒射,一波又一波的箭雨从大阵内飞出,将天德军的骑兵远远地驱离了开来。与此同时,薛部骑兵也动了,目标就是天德军骑兵,很明显是想把这个恼人的“苍蝇”给赶走。 “咚咚咚……”天德军本阵这边,进军的鼓声几乎在同时响了起来。郝振威一马当先,带着随员和亲军往前移动,而他一走,大阵便也开始动了。中军、左翼、右翼数千人齐齐前进,士兵们大吼三声“杀杀杀”,声震四野,气势夺人。 邵树德受气氛感染,肾上腺素飙升,心跳加速,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环视左右,老部下们也个个一脸亢奋,尤其是卢怀忠,神色狰狞,直欲噬人,尼玛这是上头了吧? 与会操讲武时不一样,真正的大军接战,双方是非常谨慎的。步速慢,走了五六十步(注释1)就停下来整理队形。而且动作要统一,不能你停下来了我还在走,那阵型就脱节了,会被敌军所趁。 如今天德军五千多人共排出了八个小阵,每阵数百人,都有旗帜、鼓角。需要整理队形时,中军大阵先吹角,各小方阵再吹角回应,待整理完队形后,中军击鼓,各阵击鼓回应,大阵再度向前。 对面的做法与这边类似。不过他们队里的新兵太多了,云州兵虽然悍勇,但大概只占了千人,这会才走了五十步,队形就歪七扭八,并且花了很长时间才整顿完毕。这种对手,说实话偃月阵再适合不过了,厚实精锐的中军等着你来冲,战力稍弱的两翼迂回侧翼包抄,看你怎么死! 唯一需要担心的,可能就是那千余名云州老兵了。他们与振武军一样,是真的能打,不然也无法威服沙陀三部、北边五部。还有就是敌军的骑兵,应该是沙陀人,从前几天的交手来看,实力强劲,略高过天德军一线,必须严加警戒。 两军就这样相向而行,速度非常慢,直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终于接近到百步左右了。此时中军十二名角手鼓足了腮帮子,吹起了第三次号角。 角声就是命令,前面三个都立刻停下,将旗往前斜倒在地。前三排举着丈四长枪的步卒紧握枪杆,一排执盾士兵前出,后排则拈弓搭箭,发起了一轮抛射。左翼此时稍稍落后中军五十步,同样停下,右翼不停,而是整理完队形后继续前进,准备侧击敌军大阵。 百步距离的弓箭抛射是没什么杀伤力的,作用主要是削弱敌方士气,对其产生心理上的影响,起到动摇其阵脚的目的。排出锋矢阵的朔州军最前面的一个大阵承受了这波箭雨,邵树德看不到他们那边的情况,不知道敌军是否动摇,想来也不大可能。北地边军,这点程度的箭雨,简直就是毛毛雨了。 射完一轮箭,大军继续前行,此时对面的箭雨也到了。邵树德微微低下头,听着耳边箭矢飞过的声音。嗯,稀稀落落的,速度也很慢了,可以说轻飘飘,只要着甲,除非比较倒霉,一般不会造成什么伤害。 七十步,角声再起,又是一波齐射。敌军的还击比上次快了一些,也准了一些,邵树德侧耳倾听,身边响起了两声闷哼。还好,不是监军,他身边有两名士兵执大盾保护,身上也有甲,不会有什么问题。 三十步,中军齐射,对面的箭矢也如约而至。这次威力很大了,前面的长枪兵即便有大盾保护,但依然稀里哗啦地倒下了一片。即便是他们这片地方,也有不少箭矢透过大阵飞来,邵树德身侧一名士兵被射中大腿,顿时跌倒在地,咬着牙低声痛叫。 “咚咚咚……”鼓声激烈了起来,双方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这是要近战了。邵树德知道,右翼其实已经快他们一步与敌交手了,因为远处隐隐有喊杀声传来,但那不是他的战场,今日决定他生死的只有双方中军的这波碰撞——一方想右翼包抄,一方想中央突破,谁能赢就看各自本事了。 “杀!”双方步兵大阵终于碰撞在了一起。一线的长枪手们怒目圆瞪,大声喊杀,意图在气势上压过对方,同时手里的长枪用力抖动着,快速敲击着敌方士兵的枪杆,想要令其脱手。而在他们脚下,部分士兵已经弃弓,一手持牛皮小圆盾,一手握着寒光闪闪的短兵刃,猫着腰冲向敌阵。 此时天已正午,日悬正中。中陵水之畔,这场双方期待了多日的厮杀,终于如期上演了。 注释1:唐制,步队行军时,五十步为一节,吹角一声,各队听到角声后,都要就地立正,整理队形,各队间隔不得超过十步。 第十六章 中陵水之战(三) 《孟德新书》云:“战骑居前,陷骑居中,游骑居后。” 骑兵作战,即便是冲锋陷阵,也不是无脑一窝蜂冲上去,而是要分批、分队,有秩序,有阵型,哪怕是松散的队形。必要时,战骑、陷骑、游骑的角色要变换,即唐代兵法中非常流行的正奇变化。 天德军本有骑兵五百余人,后来又募了五百会骑马射箭、勇猛敢战的突厥、回鹘辅兵临时入军,不过他们的马匹、装具就没有那些正规军好了,但跟着作为陷骑、游骑却也不错。战斗才进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双方前面的长枪手还在互相试探,天德军的骑兵就从后阵上来了,不过没有出击,而是停驻在中军右侧。 邵树德瞥了一眼,那里应该就是骑兵的出发阵地了。目前战场局势远未明朗,他们还需要等等。厮杀场上,骑兵的作用是举足轻重的,很多时候甚至是一锤定音的。袭扰需要他们,破阵需要他们,救火需要他们,追逃也需要他们,没有骑兵,以邵树德目前的军事学术水平,他想不出怎么赢。 战前与宋乐闲聊时,听他讲了隋末唐军与宋老生交战的故事。大业十三年的霍邑之战,李渊与李建成所率步兵主力与宋老生三万人马对上,甫一交战,唐军作战不利,前军溃败,李建成落马,幸被部下拼死救起。宋老生趁势发动猛攻,李世民后来回忆,“义师少却”,“高祖(李渊)变色”,“几败大事”。关键时刻是他亲率精锐骑兵从南原疾驰而下,连续突击宋老生部薄弱的后阵,加上宋老生自己犯了错误,太心急,想一鼓作气击溃唐军,对后方没有投注精力,这才被李世民得逞,隋军大败。 穿越以来在军中厮混多年,却也没见过如此大的场面。双方尚未接战时,天德军尚余的八百多骑曾经成建制突击过朔州军本阵,不过不是真冲,而是以恫吓、袭扰为主,让他们没有休息的时间,体力上吃点亏。袭扰完毕后,与朔州军骑兵小小交锋了一下,然后各返本阵,等待下一次出击。 前方的战斗终于逐渐激烈了起来,双方的长枪手发现对方都是老手,于是放弃了试探,开始了刺击。按制,一排六千人守地9600尺,这差不多就是人挤人了,中间空隙很小,无法腾挪,无法转身,唯有奋力向前刺杀,端地是相当残酷,也非常考验武夫们的心理素质。 天德军大阵中军总共有3300余人,前阵三个都约千人此时挤成了一个小方阵,一排三队人,一共七排,第一排是盾手,后面三排是矛手,再后面还有三排手持长柄斧、钩镰枪的士兵。这就是纯队与花队的区别了。宋朝流行纯队,即弓兵队就是弓兵队,枪兵队就是枪兵队,每队的武器都是单一的,士兵的技能也很单一。不过晚唐五代时期,流行花队,即一队里面各色武器都有,除长枪和弓箭是每个士兵都要掌握的兵器外,其他武器根据个人特点选择性学习,看起来不如纯队士兵专精,但应付战场复杂突发情况的能力较好。纯队、花队,没什么高下之分,完全看统兵大将如何安排战术,合理运用。 此时如果放飞一个无人机的话,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朔州军主攻,天德军主守。四米多长的大枪在两军之间捅来捅去,刀盾手们一边用大盾死命抵挡着刺来的长枪,一边用刀砍着对方伸过来的矛杆。不过看起来成效有限,一名合格的刀盾手,平均要三下才能砍断一根矛杆,战场上这么乱,很难给他们创造这种机会。 所以你便看到了,双方的矛手们拼死刺杀,时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然后由后排的人递补上来。双方的跳荡兵们也在两军阵前展开了残酷的“老鼠战”,他们的装备是小圆盾和短刀,猫着腰捉对厮杀,血腥无比。有些成功杀死对手的跳荡兵,在进一步向前的时候,就被对面大阵里来自第二排的长枪给钉死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偶有几个成功突破过去的制造了一些小混乱,但很快也在对方优势数量的刀盾手、矛手、斧兵的招呼下惨死。总之,战线僵持着,天德军士气高昂,成功顶住了朔州军这最凶猛的一击。 而僵持,对朔州军而言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天德军的右翼正在侧击他们的后阵,若是不能尽快解决其中军,此战危矣!薛志勤也是个当机立断的人,在又观察了一会,发现始终冲不动天德军大阵后,便下令挥旗,同时也派人传令,让前阵退下来。 但两军正在交战,撤退谈何容易?很自然而然地,朔州军锋矢尖端的撤退变成了溃退。好在他们老兵多,知道往后阵中间的空隙走,阵与阵之间间隔二十步,本来就是特意留出来的通道。不过也有部分拎不清的,如无头苍蝇般转身就跑,结果不出意外都被后阵射来的箭矢给杀了。 这些事情说起来很多,但其实时间过去很短。朔州军前阵数百人退下后,后阵便上了。这次是薛志勤亲自带队,大概千人左右,分成两个小方阵,其中云州老兵占了三成以上,其余都是散发扎辫的北边五部众了。此时他们的士气多多少少受到了点影响,不过薛志勤自恃武勇,毫不在意,依然带着这帮人杀了上来。 朔州生力军的压上,令天德军倍感压力。薛志勤带着比较能打的一个小方阵,重点攻击天德军之前伤亡较大的一个都,因此一下子就把他们压了回去。双方喊杀声震天,不断有人倒下,但又有人补上。 晚唐的职业军人,在他肯卖命的时候,战斗力那是相当不错的,只要基层军官还在,就总能维持住危局。五代时,就经常有骑兵将领带队冲开大阵,结果敌人的步兵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在基层军官的指挥下进行小组战斗,把破阵进来的骑兵围住,一一砍杀,典型的便是步兵号称冠绝诸镇的昭义精兵以及魏博的银枪效节军。 不过天德军步兵没这么神勇。在战斗了这么一会后,前阵三个都减员不少,体力消耗也相当大,有点撑不住了。郝振威看了一会,便直接转头朝监军使丘维道:“李卫公用兵,向来正奇相合,正兵可以是奇兵,奇兵也可以是正兵。而今事急矣,本将当亲率奇兵而上,监军使欲同往乎?” “《孙子》曰:‘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薛志勤恃勇轻进,连战不退,都将此时用兵,得‘击其惰归’之精髓。本使深受朝廷大恩,值此诛贼良机,焉能旁观坐视!”说罢,丘维道很硬气地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大盾,虽然面色苍白,但仍旧坚定地走上前去:“邵、关二位队头,所部归郝都将指挥,不用管本使。” “好!丘使君是条汉子!”郝振威哈哈一笑,也不管自己说的话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大手一挥道:“随本将上!” 好吧,战场厮杀,当然不可能某个人振臂一呼,其他人便跟着一窝蜂冲上去。那不是勇猛热血,而是嫌自己命长。郝振威的三百亲军,外加丘维道的一百护军,总计四百人,很快就排成了一个纵队队形。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冲击纵队,士兵们不再携带很长的步朔或长枪,而是以两米多的长枪、弓箭、横刀为主,快速机动到朔州军前阵侧翼后,以主将为基点,部分人以纵队队形正对前方,防止敌人后阵冲上来,部分人展开为横队,攻击薛志勤的侧翼。 郝振威的这股亲军还是很精锐的,而邵树德平日里也非常注重士兵们的队列训练,因此冲击纵队的行军速度很快,队形也保持得相对完整。唯关开闰队士卒纪律较差,训练也不足,与丘维道一起落在了后面,不过也没关系了,不差他们这点人。 七八十步的距离,纵队快速冲锋行军时,不到三分钟就走完了。抵达预定地点后,一部前出,士兵荷枪跪坐于地,正对薛部后方,一部迅速展开为横队,拈弓搭箭,对正在奋战的薛部发起了一轮齐射,还有一部维持纵队队形,随时准备冲锋。 薛志勤已经发现了天德军的动向,不过他的人马正在鏖战,根本无法调整,故只能硬吃这一波攻击了。 “嗖!嗖!”邵树德连续开弓射击,瞄都不瞄,只凭感觉就射倒了两名薛志勤的亲兵。是的,他比较鸡贼,直接找价值最大的目标攻击,不过薛志勤作为主将,当然有亲兵拼死护卫。他们平日里吃香喝辣的,还经常拿赏赐,出了什么事主将也帮他们兜着,有这超额待遇,战场上自然要拿命来还。 见没射倒薛志勤,邵树德也不着急,继续找人点名。他的臂力很好,箭术超神,专找背上有认旗的薛部队级军官射,往往能在人丛中找准目标一击毙命。在又连续射倒两个队头后,郝振威也注意到了这个拉弓射箭特别快的小军官,骑在马上的他大吼一声:“真神人也!战后来找郝某,立升副将!” “击鼓!进军!”射完这波箭后,郝振威见朔州军后阵已经开始往前移动,同时其马队也开始缓缓加速之后,立刻下令击鼓,先击破眼前敌军最能打的步队主力再说。 鼓声一响,正在前边射箭的两个队立刻转身从两边溜到后方整队,郝振威则亲率四个队的步兵以纵队队形冲向了薛志勤部左翼。薛部本来就战得艰苦,刚才被侧翼飞来几波箭雨打击,阵脚大乱,这会再被一冲,顿时吃不住劲,任凭军官如何喝叫打骂,依然不可抑制地溃退了。 正面作战的天德军中军前阵士气大振,本来已经有所动摇的他们又重新燃起了信心。在军官的指挥下,军士们没有盲目前冲抢功,而是维持着基本的队形,快速挤压着溃逃的朔州军,轻松收割着战果。 刚刚出动的沙陀骑兵被溃兵阻隔,速度一下子降了下来。他们气急败坏地直接拿马槊乱捅乱刺,但一时间又怎么可能打开通道。再者,即便溃兵散开了,他们也没了速度,失去了速度的骑兵,与靶子何异? 说不得,自己也只能撤了。天德军的骑兵可不是吃素的,他们也已经行动了起来,竟然想连他们以及步队溃兵一锅端了。于是乎,在冲进去接出了被乱兵裹挟着正无能狂怒的薛志勤后,很快就丢下后阵兵马,撒丫子跑路了。他们沙陀骑兵,善于审时度势,事不可为之时,绝对不会多做留恋,万事以保存实力为上。 前军溃退,骑兵跑路,侧翼被攻击,朔州军后阵两千余人马,说实话是懵逼的。他们稀里糊涂地走了二百里路到战场,又稀里糊涂地打了一仗,还没出结果呢,前军大溃的噩耗突然传来,顿时兵无战心,士无战意,也纷纷跑路了。 中陵水之战,至此悄然落下了帷幕,从接战开始算起,整场耗时不到半个时辰。 第十七章 副将(为盟主李仁军加更) “你——就是战阵上连续射死薛志勤数名亲兵的军校吧,叫什么名字?”大营外,骑着高头大马的郝振威看见执弓站在道旁的邵树德,马鞭一指,问道。 “职部邵树德,西城孙十将都内队正,现充任丘使君护卫。”邵树德闻言一喜,立刻答道。在军队这么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谁不喜欢升官呢?战阵上郝振威说要升他为副将,如果能履行诺言的话,那真是极好的。 “可愿来本将麾下?保你一个十将前程。”郝振威问道。 邵树德闻言一惊,不过很快回道:“孙都尉乃职部恩主,万不敢弃之。” “哼!不识抬举!”郝振威一怒,马鞭就要落下来,不过似乎想起了邵某人在战场上的惊艳表现,这一鞭终究没有抽下去。 “本将答应升你做副将,自不会食言。西城孙霸那个都打残了,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前程?简直不知所谓!”说罢,郝振威便带着亲兵扬长而去了。中陵水之战,以堂堂之阵破敌,郝振威的心情十分之好,也懒得和一个拒绝他招揽的队头多做废话了,一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尤其军士们的赏赐,着实让人头疼。 “队头,其实跟着郝都将也不是什么坏事。孙都尉那边我去过了,殁了几十个弟兄,还伤了一堆,能不能养好很难说。”郝振威走后,任遇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小声说道。 “死伤这么多?”邵树德有些惊讶。 郝振威排出的偃月阵,以中军吸引敌军主力的进攻,右翼两个都千人主攻敌军侧翼,没想到伤亡这么大。一般而言,战场上受伤人数会倍于战殁者,且伤重不治与伤好复原的人数基本上五五开,这一下子就被干掉百人,确实伤筋动骨了。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原本的老弟兄,又有多少是新募的军士,希望后者多些吧。 “北边五部众不经打,但沙陀人还是很凶悍的。若不是装备差些,那两个都的伤亡还要更大。中城十将李仁军还记得吧,死伤更多,这会正哭丧着脸,四处嚷嚷着要补一些俘虏入军呢。”任遇吉说道。 “俘虏也敢用?”邵树德是真的震惊了。虽说唐末军士们有奶便是娘,改换门庭一点压力都没有,但这些人可刚刚跟天德军做过一场,仇恨未消,募他们入军,军头们晚上睡得着觉么?不过他又回忆起了五代时杨行密的黑云都以及李存勖的银枪效节军,不都是降兵么?这事情,还真的说不清楚。 “怎不敢用?”任遇吉笑了笑,突又道:“丘监军也在招人呢。之前上阵,关队士卒队形散乱,行动迟缓,丘使君估摸着,当时若是有敌骑冲来,那队人怕是会一哄而散,因此极不满意。这会正在河边给降兵晓以大义呢,估摸着想整一队人出来,充作护军。” “关队表现如此不堪,又弄一队降兵,丘使君到底怎么想的,嫌不够乱么?”邵树德有些不解了。弄一队心思不定的降兵过来,给自己添乱?不好意思,这个操作他实在有些看不懂,难道是对自己口才太自信了?还是觉得那些降兵都是忠君爱国的? “怕死,嫌身边人不够呗。”任遇吉也有些不看好,不过他很快又想起了一件事,于是说道:“队头,啊——副将,以后这三队人可都是你的本钱啊,再不待见,也得好好笼络。这年头,身边弟兄不多,都不敢出门啊。” “别胡说!丘使君还没发话呢,此事还有变数。那关开闰是丘使君的元从,焉能不顾旧情?”邵树德轻斥了一声,道。 怪不得他此时还要装逼。关队上下固然表现拉胯,但他们中的那些长安籍军士是丘维道从京城带过来的,论情分、论信任,都不是邵树德可比的。不过邵树德也有优势,那就是部下号令严明,战技娴熟,骁勇敢战,今日都头郝振威亲口说要提拔他当副将,军中无戏言,即便丘维道不为自己的小命考虑,也得顾念都将的面子,因此他赢面较大。 不过邵树德依然有些心神不定。副将与队正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队正必然是别人的下属,整日在上级眼皮子底下做事,但副将可就不一定了。按晚唐时军制,十将掌管一都,都的人数可多可少,但一般不超过千人。比如,僖宗幸蜀时,太监们在蜀地募兵,一都就是千人,这是正常编制。 不正常的当然也有,比如缺编严重的如天德军、振武军,一都只有数百人。超编严重的典型是黑云都,足足五千人,银枪效节都也有数千人,不过这两部都是藩镇节帅亲军,不可以常理计。武宗时昭义军之乱,刘稹手下一个十将便领兵两千人,去镇守某地,当时算是多的,正常来说就千人上下。 当上副将、十将,如果不是衙军(牙军),而是支州镇兵的话,那么就有机会镇守某地了,这就是小军阀。这种人一般会挂个镇遏兵马使的头衔,有时候是镇守某个关隘,这个没意思,有时候则是镇守某县,这就比较有油水了。 镇遏兵马使九成以上至少要十将才能充任,但副将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他手底下兵马多的话。所以,邵树德还是非常渴望能当上副将的,这个鬼世道,当然是官越高、兵越多、地盘越大才越安全啊。他甚至还设想过,如果丘维道真的不讲道理,不让他当副将的话,那么是不是指使老卢他们几个闹闹事?不过他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今天他可以指使别人闹事,日后别人是不是也要在他面前闹事?这个恶例一开,总不太好,唉,真他娘的伤脑筋啊,丘维道怎么还不回来? ****** 丘维道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乌泱泱一大群人。邵树德定睛看去,一队是关开闰的人,全副武装,但士气不高,看样子是被监军给训了。另外一队则没有武器,排成数列站在那里,神色不安,惊疑不定,看样子就是丘使君挑选的俘虏了。 “邵副将,还不快过来,以后这都是你的人了。”丘维道熟练地从马上翻身而下,笑眯眯地说道。 邵树德闻言一个激灵,直感觉心跳加速,热血沸腾。 “谢使君栽培!”他诚心诚意地单膝跪地,说道。 “起来吧。”丘维道坦然受了这个礼,然后道:“各都都在补充战损,但基本都从辅兵中挑选。本使去晚了,尽剩下些歪瓜裂枣,于是只能从俘虏中挑选精壮了。他们有的是云、朔汉儿,有的是在忻、代间被李克用强征入伍的,被本使大义感化,愿意改邪归正,报效朝廷。今后都是本使护军了,邵副将一人领之,可有问题?” “末将必谨守本分,护得使君周全。”邵树德终于可以美滋滋地自称一声“末将”了,但说实话这还是有点逾矩了。兵马使在节帅、监军面前可以称末将,但十将、副将之流真的够格么?怕是还不太行。 不过晚唐礼崩乐坏,各种规矩卡得没那么严了,一些人为了讨个口彩就乱用称呼,以至于渐渐流行起来。刚才郝振威还让邵树德去他麾下效力,但他真的有资格立麾旗么?肯定是没有的,天德军只有主帅李珰一人勉强可以。 其实晚唐还算好的,到了五代,规矩崩坏得更厉害。郝振威是衙前都知兵马使,统帅好几都的兵马,别人尊称一声“都将”或“都头”。可你能想象,到了五代时,一都之主居然也自称都头了,岂不可笑? 所以,邵树德厚着脸皮自称一声末将,倒也不是不可以。至少,丘维道没有反对,其他人也理所当然,唯有关开闰的脸色确实有点黑。 “邵副将如此悍勇,日后本使还多有倚重之处呢。”丘维道笑了笑,看施恩的火候差不多了,便道:“关队头,且随我回营吧。邵副将,这队新卒你好好整饬一番。” “末将遵命!” 丘维道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宋乐悄然落在后面,经过邵树德身侧时,低声道:“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宽不可激而怒,清不可事以财。夫心狂、目盲、耳聋,以三悖率人者,难矣。切记,切记!” 说罢,又飘然而去,邵树德唯有抱拳以谢。 这话邵树德听得半懂不懂,不过大体意思还是明白了。为将者,确实应该知识全面,能预判天气,会观察地形,敢于拒绝非常不合理的命令。不能动不动发怒,不要过于贪财,轻狂无谋、目光短浅、听不进别人意见,这些坏习惯一定不能有。 结合刚刚结束的战斗,薛志勤恃勇轻进,妄想一口气吃掉数千天德军,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别人,这就是“心狂”了。如果当时身边还有人劝谏过,薛不听,那还得加上个“耳聋”。宋乐提醒自己,大概就有这方面的意思。 加强学习!加强学习啊! 第十八章 整顿(为盟主刘子敬加更) “卢怀忠,你来当后队队头!”战斗结束后,除打扫战场的辅兵和在外警戒的骑兵外,全军入住大营。邵树德也终于有了点时间来整顿新得的手下。 他将这一百五十人编为三队,即前、中、后队。自己带的老部队为前队,关开闰队为中队,新来的那帮降兵为后队。自己虽然已经是副将,但仍兼任前队队正,这倒不是为了多拿一份军饷,主要还是为了抓牢兵权,军头本能而已。 中队仍由关开闰领着。邵树德不想一上任就做得过于难看,不但容易激起关队士卒的反对,也可能会让监军使丘维道对自己产生看法,那样就不美了。不过新编成的后队肯定是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的,于是便让自己最信任,也非常能打的卢怀忠过去担任队正。武夫嘛,还是很流行以力服人的,老卢这么猛,正好镇着这帮家伙。 与卢怀忠一起过去的,还有几个前队的老兵,过去担任队副、火长之类的底层职务。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客气,大调整的机会往往就这一次,不在此时把事情办妥了,后面可就要花费更大的代价了,连带着上官也会对你有看法。 “谢副将栽培!”卢怀忠虽然好勇斗狠,但不是不知道好歹。邵树德给他后队队正之职,那是信任,意味着你在核心圈子里排序比别人高,焉能不谢? “大伙也不用有什么疑忌,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既然入了本将旗下,就都是自己人了,不用太过拘束。”邵树德走近站在草地上的后队士卒,笑了笑,道:“不过我没什么钱。以前在西城时,守津钱确实不少,结果都发给弟兄们改善生活了。人嘛,谁没个急事,从军那份饷钱,确实多有不足。我能做的,也就是事急时帮衬帮衬。钱这东西,于我而言最是无用,老李,我账上还有多少钱?” “禀副将,一吊钱、一匹绢都没了。”李延龄上前,苦笑道:“原本有一些的,出征前都给送出去了。有些弟兄家里负担重,长辈还有生病的,全发给他们了。” 听邵、李二人这么一捧一哏,新来的那帮人也有些动容。这个年头,不爱钱的文人或许有,但武夫可就太少了。尤其是底层武夫,为了抢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也不把士兵当人看,邵树德若真的如此仗义疏财,那确实很难得。 “副将仁义。当年俺娘病重,没钱抓药,是邵副将慷慨解囊,给了俺几缗钱救急。从此过后,俺张小二这条命就卖给邵副将了!”一名前队士卒此时也恰到好处地说道。 邵树德看他满脸涨红的样子,有些意外。张小二他当然知道,跟了他好几年了,确实也给过他两吊钱救急,他娘亲到最后也没活下来,当时他还叹气了一番。不过此人甚是腼腆,沉默寡言,不知道是谁教他说的这番话,可能是任遇吉这厮吧。 “邵副将爱兵如子。俺是夏州人,带着弟妹逃荒到丰州,适逢天寒,无衣无食。若不是邵副将接济,俺全家都饿死了。跟着邵副将也上过几次阵了,俺老刘可一次都没把后背亮给敌人。这年月,遇到邵副将是你等幸事,以后就知道了!” 又一名前队士卒跳了出来,慷慨激昂道。邵树德感觉有点脸红,还好天色渐暗,看不大出来。麻痹,任遇吉这厮怎么办事的!一个没文化的大头兵能说出上面这段话?虽然事都是真事,但演得这么假,确实让人感到有点羞耻。 不过看起来效果还不错,后队那几十人听得清清楚楚,脸上神情渐渐起了变化,也有窃窃私语声传来。邵树德看在眼里,心中大定,知道今天会面这一关算是过了。敌意消除了很多,今后只要一视同仁,花点水磨工夫,不难收取后队士卒之心。 “邵副将如此仁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兵吃粮,碰到个好上官那是祖坟冒青烟。魏某不才,愿在副将旗下听令!”就在邵树德心里大定的时候,后队里边一名灰不溜秋的士兵高声说道。而随着他的表态,其他人也不傻,立即争先恐后附和。 “你叫什么名字?”这份助攻确实来得及时,邵树德大喜,立刻指着这名士兵问道。 “我叫魏博秋,朔州马邑人。”此人快步上前,神情兴奋地答道。 “宜任火长。”邵树德转头看向卢怀忠,道。 “脑瓜子转得挺快。”卢怀忠瞥了他一眼,道:“待会挑选几个信得过的弟兄,以后你就带着他们吧。” “谢副将!谢队头!”魏博秋喜滋滋地退了下去,其他人一脸懊恼,怎么我就没想到这茬呢。 “好了,我知道各位目前还不能尽信我的话。没关系,后队的人调一部分到前队,前队的调一部分到后队。都是袍泽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多相处相处,增进了解,就自然知道我的为人了。”邵树德笑眯眯地说道。 谈笑间,邵树德定下了两队互换部分人员的事情。后队里没有军官,除了提拔魏博秋当火长外,就只有一个素有勇名叫徐浩的家伙被提为火长,且被孤身调到了前队,没带任何手下。 调整后的前队队正为邵树德,五位火长分别是任遇吉、李延龄、钱守素、徐浩、李仁辅,后两位是新提拔的,徐浩乃降兵,李仁辅是前队老人。后队队正为卢怀忠,五位火长分别是魏博秋、李一仙、三郎(大名唤邵得胜,邵树德给起的)、杨亮、范河,后三位都是新提拔的前队老兵,其中邵得胜还曾是邵树德的亲兵。 前队大概调了二十余人到后队,后队也调了同样人数到前队,打散混编,部队战斗力肯定是受到了影响,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这样了。 调整完毕后,大伙在邵树德的带领下回营吃饭。因为白天取得了胜利,也缴获了不少东西,都将郝振威大喜,给大伙加餐了。除正常的两张胡饼、酱菜外,还有肉汤,算是非常不错了。 吃完晚饭,各自歇息。邵树德额外找卢怀忠叮嘱了一番,因为今晚他们还要接替关开闰队值夜,队伍里多了很多新面孔,他有些不放心,让他警醒些。对了,现在两队混编,都有不少人没了兵甲器械,还要找人讨要补全,不过这是明天的事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大早,邵树德亲带前队到丘维道帐前值守,顺带提了下兵仗的事情。丘维道知道这事紧要,于是便差了宋乐前往辎重营去讨要,昨日缴获的东西都放在那了。而宋乐也挺能干的,不到午时,便带着辎重营的人回来了,缺少器械的军士每人领了一杆长枪、一张弓(20余枝箭)、一副皮甲、一面小圆盾、一把横刀,其他的诸如长柄斧、钩镰枪、长棍之类的东西没有,让邵某人稍稍有些失望。 不过宋乐也给他带回了个惊喜,那就是居然搞回了七副铁甲、十五根步槊,连带着昨日他们送去辎重营修理的器械也取回来了。铁甲是好东西,邵树德第一时间决定全分给前、后两队的七位火长。步槊的意义就小很多了,但也不错,他打算分给前队的钱守素火及任遇吉火,以取代目前装备的长枪,毕竟刃长嘛,质量也好。 “宋判官之恩义,邵某必不敢忘。”寻得空处,邵树德真心实意地谢道。 “皆赖丘使君的面子,宋某不过跑了趟腿罢了。”宋乐笑了笑,然后又道:“不过我倒是有几句话想对邵副将说一说。” “请讲。” “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盗也。故兵者,所以诛暴乱,禁不义也。望邵副将谨记。”宋乐道。 邵树德一时怔在那里。虽然穿越过程中忘了很多事情,但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还是有相当的道德观的,对很多事情本来是看不惯的。只不过随波逐流这么多年,自己居然被环境一点一点同化了,很是惭愧。前次屯驻东城的时候,大家都四处劫掠党项部落,甚至还杀伤人命,淫辱妇女。他当时觉得不对,但也没多反对,相反还心安理得地享用起别部送过来孝敬监军的牛羊。那些牛羊,难道不是劫掠来的?不知不觉间,道德水平滑坡了很多啊!但话又说回来了,如今世道便是如此,自己若不合群,士兵们怎么看?上峰怎么看?自己到底该如何做呢?这是个问题。 宋乐已经飘然远去,邵树德还在那里苦恼。有些事情,即便完全做到有很大难度,甚至是不可能,那也应该努力去做。靠烧杀抢掠解决财政问题,维持军队士气,终究落了下乘,天然不具备“王师”的特征。 军纪很重要! 第十九章 朔州 天德军在中陵水畔休整了两日。八月二十四,全军开拔,朝二百里外的朔州城而去。 郝振威打赢了与薛志勤的野战,信心有所提振,打算一鼓作气杀过去,立个功劳。朝廷对平叛将领的赏赐还是比较丰厚的,拿下朔州,那么就有很大可能在未来接掌天德军。如果功劳再扎实一点的话,领代北数州之地或振武军也不是不可能啊。 所以,他有些心动了。 大军拔营,琐事繁多。扎营的材料固然不可能全部回收,但部分东西还是要拿走的,比如拒马、铁蒺藜、门旗等等。存放在营内的器械、粮草、药材等军需物资也要带上,这就是辎重营的活计了,他们之前被抽调了不少人补入战兵,幸好也抓了一波俘虏,还有四千来人,忙活忙活倒也够了。 带不走的,就扔那吧,比如普通木料之类。村子的居民之前跑了不少,等他们回来应该还能用得上。天德军也比较有良心,走之前还把陷坑给填上了,省了他们不少力气。就这样,收拾完一切后,大军出发,浩浩荡荡,直杀向朔州。 游奕使田星手底下的探子们依旧先行。前次的战斗,朔州军固然大败亏输,但骑兵主力未损,不可大意,必须将探马放出去很远,侦查前方动向,确定安全后方可以纵队形式行军。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还是比较太平的。朔州军大败,已无力阻挡天德军前进。而归属薛志勤指挥的沙陀骑兵也不见了踪影,或许撤回了朔州城,或者干脆去其他战场了,谁说得准呢。邵树德倒挺喜欢这样的,他又不是老卢那种“贱人”,非得和人拼命厮杀。白天行军,晚上安排好一切后,要么在监军使身边转悠,刷刷脸,要么在自己帐内就着油灯学习。 此番出兵以来,可供学习的东西真的太多了。邵树德全记在纸上,用别人看着有点奇怪的简体汉字和阿拉伯数字。老实说,作为队正当然可以不用学习这么多东西,反正战场上跟着金鼓旗号行动就是了,运气好的话也不会死。但邵树德不想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虚无缥缈的运气,他想尽力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至少部分掌握在自己手里。低级军官,死伤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就比如刚刚结束的与朔州军的大战,孙霸、李仁军的两个都,真的死了太多人,其中不少还是从军多年的老弟兄,邵树德都能叫得上名字。结果如何?在战场上还不是如野狗一般死去!一波箭雨就能把你撂倒,丛枪刺来你躲都没处躲,敌骑冲杀而至时那五米多长的马槊能让你绝望,中下级武夫就是如此廉价。 邵树德不想自己的生命如此卑微,那么就只有加强学习,跟对上司,在乱世中挣扎着求一条生路。 丘维道将这些看在眼里,倒也觉得有点稀奇,同时也有点好感。爱学习的武夫,又非世家子弟出身,岂不是极好的拉拢对象?今后倒要好好观察了,如果是个可造之材的话,他日移镇时亦可带在身边,倚为心腹。甚至就连还京之后,也可介绍给干爹嘛,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神策军那帮将领都什么鬼样子! 太平的行军一直持续到朔州城西三里,此时已经是九月初五了。短短二百里的路程,天德军竟然走了十二天,平均一天不到二十里。没得办法,坛坛罐罐太多了,一路上还要“征粮”,浪费了不少时间——其实已经征无可征了。 朔州城即鄯阳县,不大,但挺坚固的。在其城东三十里,还有马邑县城,即以前的大同军城,同样非常坚固。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天德军对这片两眼一抹黑,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敌人有多少?在哪里?有无马队?士气如何?附近有没有友军活动?哪里可以筹集粮草?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天德军几乎一个都答不上来,那么事情就很难办了。 郝振威还是老法子,停驻扎营,刺探敌情。这说起来有些结硬寨打呆仗的意味,但其实是非常稳妥的应对策略,邵树德默默记下了:骤临一地,情况不明,立足未稳之时,当先自保,立于不败之地再图其他。 鄯阳县虽然是州治,但重要性其实不如东面的大同军城,也就是马邑县。该县是太原通往振武军的两条大道的交汇点,不然的话最初大同军城也不会设于此了。虽然目前大同军搬到了更北面的云州城,但马邑县向来是兵家重地,理论上有不少驻军,就是不知道被李国昌父子带走了多少,又被薛志勤折腾掉了多少。 唔,前次的俘虏里,就有来自马邑县的镇兵,据他们讲,县里应该还有兵千人左右。而今薛志勤大败,马邑守将不知道有没有强拉壮丁入伍,应该是有的吧。再加上一些退回来的败兵,两三千人还是有的,靠着坚固的城池,天德军还真无可奈何。 那么马邑不能取,鄯阳可以吗?估计也不行。天德军就这么几千人,攻坚肯定是不成的,除非薛志勤弃城而走,但这可能吗?李国昌父子的主力正与曹翔率领的各镇兵马决战,后路是断断不能丢的。唉,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个想法,打法真的有点乱啊,而且各路诸侯也心思不一,保存实力捞好处的念头很重。就像北边云州的契芯璋、赫连铎,完全就是在划水嘛,吞并部落,抢掠财货女子是有的,强攻云州城是见不到的。天德军如今也逡巡不进,不愿啃硬骨头,和契芯璋、赫连铎其实别无二致嘛。 这就是军阀,军队是本钱,是命根子,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扎营的工作又是挺烦的,辎重辅兵忙得脚朝天,到傍晚才粗粗弄出了个营盘,看样子明天还得继续加固。卢怀忠今天负责监军使的安全防护工作,出发前邵树德叮嘱了又叮嘱,就怕这个粗汉子出什么差错。剩下的两个队,则留在营中保养器械。邵树德左右无事,趁着入夜前的空隙,跑去孙霸那里串串门。 “都尉,我来了。咦,李十将也在?”进了孙霸营帐,却见原振武军中城守将李仁军坐在那里,看样子和孙霸混得很熟络了,两人正笑着说些什么。 “你小子又来干什么?我这可没富余的东西给你了。”一见邵树德,孙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次战斗结束,这厮抽空过来探望,临走时还顺走了几匹缴获的马,送了监军院支度判官宋乐一匹,送了监军使丘维道两匹,还有几匹劣马留着驮东西,当真是“贼不走空”。 “都尉冤枉,职部今天来可是有大事相商呢。”邵树德嘻笑着说道。和老熟人说话就是轻松、自在,不像跟在监军身边小心翼翼的,果然人还是喜欢生活在自己的舒适区。 “有屁的大事!好几千兵马顿在这里,打又不敢打,走又不甘心,郝振威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得为这几千人马的吃喝拉撒犯愁,我看这里待不住,不如换地方。”孙霸有些生气地说道,看样子对郝振威的观感很差。 “对,孙都尉此话在理。留在这里,鄯阳、马邑两县的士绅难不成还会巴巴地跑过来送粮?真是笑话。”上次战斗李仁军的部下损失惨重,因此说起话来也就不怎么客气了,只听他继续说道:“赫连铎这厮,带着那么多人马进云州,结果也就装模作样攻了几次,死了不知道有没有百人呢,然后就撤了,四处招揽、吞并代北的土浑部落,充实军力。这人,我看又是一个李国昌!” 李仁军这话就有点重了,邵树德生性谨慎,不好接茬。不过他说的事情应该没错,赫连铎身为吐谷浑酋长,被封阴山都督,一直生活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不过在代北一带,同样有为数众多的吐谷浑部族居住着,是为北边五部众之一也。因为唐廷的分而治之的策略,这部分吐谷浑人多年来一直受大同军防御史管辖,与阴山都督府没甚关系。作为吐谷浑实力最强大的酋长,赫连铎若没有吞并代北部众的心思,怕是三岁小儿也不会信。这次征讨李国昌,赫连铎主动请缨,目的不纯啊! “哼,赫连铎吞并部众,扩充军力,契芯璋又不是傻子,肯定也按兵不动了。朝廷监军估计也无甚办法,催得急了,攻几下城,然后偃旗息鼓。云州城高墙厚,岂能轻易得手?”孙霸对赫连铎、契芯璋二人当真是牢骚满腹,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客气,旁边苦大仇深的李仁军也连连点头附和,觉得这两个猪队友真的太坑了。 邵树德无话可说。李国昌父子总共就两万多兵马,其中至少一半是新募的,真正能打的精锐也就万余人,现在大部集结到了南边的忻、代二州,与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曹翔率领的数镇兵马对峙。如果契芯璋、赫连铎、郝振威三人同心协力,也有一万多精兵,在李国昌父子的大后方做点事情岂不是轻而易举? 只可惜这无法成为现实,世间很多事情,大抵如此吧。河东这局势,扑朔迷离,还有得玩呢。 第二十章 何去何从(为泪痕兄第二个盟主加更) 乾符五年九月初七,天德军派了一些人在鄯阳城下约战,战书射上去后,没有回应。看城头挂着的“薛”字大旗,薛志勤这厮应当还在城里,以他的暴脾气,居然能忍受别人的挑战当缩头乌龟,委实不易。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朔州军应该是不会再出来了。郝振威须早做打算,丰州、振武军那边不可能送军粮、补给过来的,他们现在是孤军,所有东西都是一次性消耗的,比如武器、装具、箭矢、粮食、役畜乃至人。 军粮还能支持多久邵树德不清楚,考虑到之前没甚缴获,征粮也不是特别顺利,估计撑死了维持一个月。那么,以他们这几千人,可以攻下朔州城吗?难!兴许可以试试,但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兵力折损定然也非常多。 “人皆言大同军城坚固,岂不知鄯阳城乃古马邑城,亦固若金汤呢?邵副将,又见面了。”宋乐不知道又从哪里冒了出来,拱了拱手,见礼道。 “宋先生来了。”邵树德还礼,说道:“野战还成,攻坚,怕是不成。” “郝都将自然也不想攻坚。”宋乐压低了声音说道:“昨日有消息传来,国昌子克用先攻岢岚军城,诱朝廷兵马来救,然后在岢岚军城以东之洪谷大败官军,招讨使曹翔被迫退回晋阳,只留部分兵马于忻、代之间,与叛军对峙。” “这……”邵树德有些吃惊,连忙问道:“怎么败的?” “曹翔乃河东节度,然带过去的兵马多属外镇,不遵号令,不肯效死,长途行军疲累,不防克用突出奇兵,遂一败涂地。而今败军已退至太原府,晋阳城门紧闭,有传言曹大帅已为乱军所杀,不知真假。” “此等军情,郝都将可已尽知?” “自然是知晓的,我也是跟着监军使才与闻这等机密之事。”宋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邵树德,仿佛在说我手底下一没斥候、二没细作,消息当然是别人传过来的二手货了。 “若此时据有鄯阳城便好了,进可攻退可守。李国昌父子便是全军而来,有坚城在手,料其也无办法。”其实邵树德说得并没有错,鄯阳古时叫马邑,南临马邑川(注释1),地处陉北桑干河上游之小盆地,古来用兵都在此集结,盖农产较丰也。天德军若据此,将四野的粮食全收拢起来,然后关闭城门,守上几个月一点问题都没有。 “不可能了。洪谷之战得胜后,李克用已率兵至代州,一面给太原方面施加压力,一面准备随时增援蔚州,可谓威风八面。在此情况之下,薛志勤失心疯了才会投降。而他不降,咱们打得下来吗?”宋乐摇头道:“为今之计,还是在于三面夹攻。西路天德军、契芯部、赫连部,东路幽州镇,南路以河东、昭义、忠武、义成、河阳诸镇兵为主,三路合围,李贼不死何待!” 确实,若是各镇同心协力,不划水,好好打,那么李国昌父子再能,也早就败亡了。但事情难就难在这里,幽州镇迟迟没有动作,西路这边也在划水,南边人心不齐,互相之间矛盾很大。李国昌兵少,但胜在齐心,力往一处使,这才令官军屡战屡败。 “那么请问宋判官,接下来我军该何去何从?” “下策是北上,与契芯璋、赫连铎汇合。然云州贫瘠,无法养军,契芯、赫连也很难接济我军,届时军无余粮,不战自溃,乃下下之策,不得已方可为之。” “中策退回振武军,借口军用不足,先取得一两块地盘,观望之后再做打算。然很可能被朝廷申饬,郝都将未必敢冒这个风险。” “上策乃南下岚州(注释2),该地非李国昌父子主攻方向,亦可大量补给军需粮秣。山脉纵横,地形复杂,腾挪空间甚大。一旦忻、代间战事有了眉目,我军便可出岚州北上,再度攻入朔州,对朝廷也交代得过去。” “郝都将会选哪策?” “当然是上策了,本官向丘使君进言,丘使君与都头商议之后,都觉得南下岚州更为妥当。” “妥当”这个词用得比较精妙。北上云州,没吃没穿,赫连、契芯两部是友是敌还很难说呢。万一人家瞅准机会火拼了天德军,然后撒丫子跑路,你占丰州,我占振武,与沙陀人连成一片,互相呼应,你找谁说理去?退回振武军乃至丰州更不可能了,首先监军就不敢同意,其次大伙出来打生打死,没捞到任何功劳和财货,就这么回去?所以,南下岚州几乎是唯一可行的选择。就连理由都是现成的,援救岢岚军! “宋判官,都头有决定了吗?”邵树德悄悄靠近了,低声问道。在军中厮混多年了,他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乱讲,有些消息不能乱传,杨修的故事太出名了,邵树德可不想落得这么个结局。 “都头倾向于南下岚州。”宋乐继续“乱传消息”,只听他说道:“昨日,郝都将已派斥候南下草城川(注释3),探查军情,这两日应该就有消息传来了。” 草城川离朔州约160里,行军的话差不多八天就可以到。草城川以西有遮虏军城,曾经被李克用攻破过,不过在李退走后,溃兵们又跑了回去,将其控制在手中。南边约百里就是岢岚军城了,前阵子刚被李克用攻过,不过士兵们抵抗顽强,只让其攻破了外城。当然现在看来,李克用可能并没有真心想强攻这座军城,而是围点打援,真正目标是前来解围的河东、忠武等镇士兵,最后他得逞了,两镇兵马大败,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兼河东节度使曹翔惊惧之下退回晋阳,威望大跌。 士兵们其实很现实的。曹翔带着昭义亲军赴晋阳上任,担任天下三大名镇之一的河东节帅,一上来就厉行军法,快刀斩乱麻,通过杀伐稳定住了局面。但士兵们的不满也在积累着,此番洪谷兵败,曹翔即便逃了回去,怕是也再难掌控局面了。聚集在晋阳的昭义、忠武、河阳、义成、义武等外镇兵马能听他的就有鬼了,甚至就连河东本镇兵马估计都指挥不大动。 惨,真是惨! 九月初九,果如宋乐所说,都头郝振威召集诸将议事,以缺粮为由,决意率军南下草城川。监军使无异议,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于是就这么定下了。 初十一大早,诸军收拾行装,依次撤退。作为监军使的护军副将,邵树德他们不是第一批离开的人,因此在营内吃完中饭后,他们才跟在第二批出发的主力中行军。此时营内仍留有部分兵马,监视朔州城内的情况,薛志勤似已破胆,又或者害怕有诈,未敢追击,这倒方便了天德军的行动。 前往草城川的行动一切顺利。此时李克用的主力已回兵代州,正与朝廷兵马对峙。他现在的压力仍然比较大,北面的老巢云州、朔州皆有唐军攻击,东面的蔚州也面临幽州镇兵马的袭扰,指不定啥时候就会演变成大规模的战争,可能只需朝廷第二份旨意抵达范阳吧。因此,他们现在真的很难抽调出多少机动兵力,每一名士兵都十分宝贵,必须集中起来使用。而这,或许正是天德军南下这几天来,一路上只看到小股李军兵马的缘故,他们更多的是起监视的作用,而不是袭扰或攻击。 九月十六,天德军半道突然改变行军方向,直扑宁武县而去。这个县是朔州治下的,但是否掌握在朝廷手里,谁也说不准。不过天德军的武夫们也管不了这么多了,直接派出两千余精兵,将这座兵力薄弱到可怜的县城给拿了下来。 武夫进城,可想而知是个什么德性。即便有将领约束,军汉们不敢伤人,但劫掠一番却是难免的。财货、粮食、牛羊,武夫们什么都要,面对着高举的屠刀,宁武县的绅民们明智地选择了不抵抗,任由他们拿去仅有的生存物资。这些日子以来,李国昌的兵来过,劫掠一番,现在朝廷的兵也来了,照样劫掠一番,这个世道还他妈的有好人吗? 九月十七,因为害怕李军突然出现,劫掠了大量财货、粮食的天德军又出发了。他们朝西南方进发,一面保护着辎重,一面密切关注着周边局势,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九月二十三日的时候,终于抵达了草城川西缘的遮虏军城外。 城内有寥寥四百多兵丁,宛如惊弓之鸟一般,看到有大军前来,立刻撒丫子跑路。直到天德军派游骑追上,向他们道明自己这边是朝廷兵马,这些混蛋才又跑了回来,并第一时间哭诉李军的凶残,他们拼死奋战,最终独木难支云云,顺便再讨要点粮食,大伙实在饿坏了。 遮虏军已经废了!这是邵树德见到这些人时的第一感觉。这支部队的设立,本来是为了抵挡从云、朔之间南下,抄掠河东腹地的草原骑兵的,结果被李克用一打,居然成了这副模样。不,或许在李克用过来之前,他们就已经不行了吧,李克用久在大同军任职,对这些人应该再清楚不过了,不然也不会第一个拿他们开刀。 天德军,可不能成为遮虏军这番颓废模样,当引以为戒! 注释1:马邑川,今恢河。 注释2:岚州,隶河东镇,辖宜芳、静乐、合河、岚谷四县,治宜芳(今岚县)。 注释3:草城川,遮虏军城、岢岚军城、宁武县之间的三角地带,因河流纵横,水草丰美、物产丰富,向来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下要道,唐代置岢岚军于此“当贼通路”。北宋时,这里乃与辽国的边界线。 第二十一章 惊闻 乾符五年九月二十,太阳升得老高,稍稍驱散了一点大地上的寒气。在河东这种地方,又是山区,时近深秋,气温确实下降得很快。不,应该说今年的冷天来得比较早,待再过俩月,连冬衣都没有的天德军,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唉,没有稳定的后勤补给,真的太难了! “这城墙破破烂烂的,看来上次叛军攻势很猛,破坏剧烈啊。”站在遮虏军城外,看着坑坑洼洼、到处是豁口的城墙,卢怀忠很是无语。 邵树德昨天就发现了,城墙一股子破败的气息,就如同城里那几百个军人一样。其实那些人都是职业军人,各项技艺不说顶呱呱,至少也是很娴熟的,比刚从地里拉来的民夫强多了。但他们的问题在于精气神垮了,不经过长时间的整顿,估计很难拉上战场。郝振威对这些人也不客气,直接打散补入各部,而这些人也没什么反抗的表现,简直丧到了极点,以至于邵树德怀疑这个决定是否正确,虽然他手里民也分到了一队人。 “李克用早晚来草城川,咱们好几千人马,难道都缩在遮虏军城内?使劲塞可能是塞得下,问题是没有粮草,有个蛋用。”卢怀忠烦躁地走来走去,道:“整天就知道修补城墙,派人去岢岚军联络的人也不回来,这都几天了。副将,你说会不会……” “别瞎说。”邵树德瞪了老卢一眼,道:“岢岚军、遮虏军与咱们天德军一样,都是朝廷经制兵马。上次李克用攻岢岚军,外城就被攻破了,幸将士用命,内城未破,岢岚军将士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 说到这里,邵树德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他们,这才给了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道:“至少到目前为止,岢岚军还是可靠的。” 卢怀忠闻言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副将,岢岚军将士的心态,你大可以从遮虏军将士身上看出端倪。新分过来的那五六十个混蛋,我也去瞧过了,比上次分过来的那批朔州降兵还要差劲。吞并友军这种罪名,说起来不小,但若是利益足够大,做也便做了,可你看遮虏军那批人,唉,不提也罢,亏了哟!” “慎言!以后都是袍泽兄弟,何必这般辱人!遮虏军将士你也知道,训练是合格的,上阵作战该知道的东西一样不缺。昔年回鹘入寇时,他们也能上阵打仗,不光能打,还能打赢。现在的问题在于这里——”邵树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这些日子我也多少了解了一些东西。李国昌父子作乱以来,云、蔚、朔、代、忻、岚、石诸州烽火连天,很多军、城、寨、堡因路途不继,失了粮饷,李国昌父子又以一同南下劫掠为由诱惑这些驻军,因此加入他们的委实不少。岢岚军那边有朝廷的观察使,不从贼可以理解,然遮虏军无依无靠,却敢跟李克用做过一场,以弱对强,这份勇气还是可以的。” “有勇气的已经死了,尽剩下些丧胆的。”卢怀忠嘟囔了两句,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粮饷、赏赐,他也不愿意为朝廷卖命。 现在他们这个小团体已经前、中、后、左、右五个队了,总共二百人出头。前、中、后三队算是主力,目前处于满编状态,左右两队各有二、三十人不等,不满编。新设的左队队正由邵树德的老部下、前队火长任遇吉担任,手底下三十人,新提了三个天德军西城旧人担任火长。右队队正给了劳苦功高的老李、李延龄,手底下两火,除西城旧人刘子敬担任了火长外,还给了关开闰底下一个叫强全胜的人以火长职务,算是对他这段时间还算低调配合的奖赏吧。 “别在这发牢骚了。有这功夫,不如多打熬打熬武艺,叛军旦夕而至,咱们肯定要上阵的。李逆骁锐,手底下若没点本事,怕是挡不住啊,赶紧给我滚。”邵树德挥了挥手,不耐烦道。 卢怀忠一脸黑人问号离开了。邵树德随手揪了根草茎,一边把玩一边忧心。他外表粗豪,但内里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这些日子以来,天德军有如丧家之犬般跑来跑去,没有充足的粮草补给,没有稳定的器械供应。即便在中陵水打了一场胜仗,大破朔州薛志勤部主力,事情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他们甚至连朔州都不敢留,仓皇南下草城川,生怕晚走一步就被人包了饺子。 到了草城川这肥美之地,好不容易弄了些补给,正打算全军南下岚州就食呢,结果突然遇到叛军骑兵,不得不退入遮虏军城自保。邵树德不好评价此举是对是错,但野外并无敌军主力抵达的迹象,双方也没有交手,这属不属于自己吓自己? 都他妈什么事啊!一支流浪军团,如同无头苍蝇,行走在破败苍凉的河东峻岭。天德军,到底要何去何从呢? ****** 或许因为要修补城墙的关系,今日份的午餐里多了点肉。邵树德三两口吃完,便到营中巡视。他们是监军护军,有单独的营区,五队人挨在一起,除日常派一队守卫营区,其余不当值的都在营内保养器械。 邵树德左转转右转转,不时找人聊几句。特别是那些新来的,暂时不如西城老人可靠,邵树德花的时间尤其长,千方百计了解他们的思想动态。他也不是很懂什么驭人之术,但胜在真诚,是真心帮士兵们解决难题,视每一个人为手足兄弟,故底下人对他倒也不怎么抵触,有事还是愿意跟他说的。 邵树德其实也喜欢和士兵们待在一起。在这个乱世,手里有家伙,身边有弟兄,总是让人感到格外安心。他曾经仔细剖析过自己的这种心态,最后结论是缺乏安全感。对前途的担忧,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一样压在心上。他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他是后世穿越来的,知道李克用这个人在历史上的名声。虽然这会他还小,可能还没成长起来,但就从最近一年的战事来看,此人用兵还是很有章法的,至少他手底下有能人,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优势,什么仗能打,什么仗不能打,思路非常清晰。 真他妈的!老子离开丰州第一战,竟是对上这种人。现在只希望其他藩镇的兵马给力点,拖延住李国昌父子的主力,好让他们有机会整顿部伍,获得补给,彻底调整完状态后再战。不然的话,以如今他们这个状态,再来一次之前的中陵水之战,邵树德怀疑还能不能打赢。 漫无目的地在营内转了整整半个时辰,正打算去练练筋骨呢,却见一火士兵护着监军使丘维道回来了,邵树德见状立刻上前迎接:“使君!” 丘维道点了点头,道:“进帐说话。” 帐内有几名监军院的僚佐官员正在办公,见上官回来了,纷纷起身行礼。丘维道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办事,然后径直走到了自己的桌案前一屁股坐下,方道:“权岢岚军兵马留后贾敬嗣、权河东观察留后李劭派使者来此传信,令我等坚守遮虏军城,务必不能令李逆父子以此为基。” “岢岚军使如何能管得了我军行止?曹大帅都没下令呢!”邵树德有些不解了,这又是“权”,又是“留后”的,明明都是火线上任的“临时工”官将,怎么说话这么不客气?管管本道兵马就算了,连客军也能管? “曹大帅已薨。”丘维道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邵树德无言以对。曹翔来河东上任前是昭义镇节帅,年纪也不大,按理来说这样一个军头身体是很好的,即便吃了一次败仗,心情不好,但也不至于说死就死了吧?这事肯定有还有许多隐情,只不过就不是邵树德这个层级的人能知道的了。 “河东宣慰使崔季康暂代河东节度、代北行营招讨使,这李劭便是崔季康的人,秉承招讨使之命,我等焉能不从?此事,即便郝都将再有其他想法,也断没有容情转圜之处。”听得出来,作为监军,丘维道对郝振威一味避战也是有些看法的。只不过先前天德军无依无靠,穿越叛军振武军的地盘来到大同军,远征千余里,说实话很对得起朝廷了。你没看那些路远的藩镇,直接就不出兵了么,直接当没看见朝廷旨意。离得近的幽州镇,至今仍在不痛不痒地骚扰蔚州,还没动真格的,似乎在等待朝廷的赏赐——无论是财物还是官爵。 “明白,末将唯使君之命是从。” “好好做。”丘维道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道:“本使在崔季康面前倒也说得上几句话,翌日邵副将若为朝廷立下大功,断少不了前程的。” 邵树德自然连连拜谢。丘维道虽然是太监,但说实话对他邵某人不差。只不过在战场上小小地表现了一下,外加平时的护卫工作井井有条,不出纰漏,就被他委以重任。有这等好上司,还有什么好说的,努力干活就是了,人家可还和新任招讨使崔季康有些交情呢,这根大腿可不细。 第二十二章 备战(为盟主范河兄加更) 联系上了代北行营之后,天德军便时来运转了。 岚州的李劭遣人送来了大量补给,粮食、马料、箭矢、弓弦、药材、器械等等应有尽有。据说是从府库里直接调拨的,不过看样子比较旧,质量也一般,有些甚至根本就不能用。也不知道之前那个窦瀚是怎么当节度使,府库官吏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砍头绝对没错。不过,唉,算了,世道如此,将就着用吧,有总比没有好。 岢岚军使贾敬嗣也让那个使者给郝振威、丘维道二人传了话,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守望互助,共抗强敌之类。前任军使因为战败已被罢官,新官上任的他因为文人出身,不太能服众,手头又无财货邀买人心,一旦叛军杀来,怕是不能抵挡,于是便想到了联络新到的天德军,相约互助。为表诚意,他特意遣人送来了二十匹战马、五十副铁甲以及一批枪、槊、刀、弓、牌等武器。 说实话,这个手笔不小了,尤其是那五十副铁甲,真的厉害。这会天下藩镇,一支军队若有三成披甲率,可称劲旅。注意,这个甲指的是铁甲,而不是相对廉价的皮甲。五十副铁甲拿出来,确实是相当大的诚意了,即便郝振威看了也有些动容。 郝振威还是比较尊重丘维道这个名义上的天德军二号人物的,因此收来的东西也分了他一份,计有五匹马、十副铁甲、六十根步槊、刀枪弓牌若干,当天就运到了营内。邵树德作为统兵官,当然责无旁贷地负责处理这些物资。 算上这次弄回来的十副铁甲,邵树德他们这个小集体里头已经有了总计二十一副铁甲了。没说的,继续分给自己手底下的队正、火长。唔,最近关开闰比较低调,遇到自己时说话也比较客气、恭敬,那就分给他们两副,关某和他手底下的那个强全胜本就各有一副,这两副送过去任凭他们自己内部处置,邵树德懒得管了。 步槊是好东西!天德军官兵们普遍身高体长,力量过人,不少人更在枪、朔之类的器械上下过功夫。邵树德想了想,决定将熟习步槊的人都调到自己起家的前、后两队,算上之前就有的十五根步槊,差不多可以组建大体完整的两个队了,在战阵上将是一股强大的助力——后世他也读过一些演义,银枪效节军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啊。 汰换下来的长枪,统一收拢起来作为储备武器,那些刀、枪、弓、牌一样如此处置。打仗,是一种消耗很大的活动,战场上短兵相接几次,武器就会有磨损甚至损毁。一般来说,战斗结束后这些有磨损的武器都要送到辎重部队里,让随军匠营的人修理。但如果当时没有随军匠人呢?或者情势紧急,容不得你慢慢修理呢?这个时候有没有立时可更换的备用武器,指不定就是关乎生死的事情。 军械储备,从来都是越多越好! 收到了军资粮草,听说后面可能还会有赏赐,天德军顿时定下了心。郝振威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随意“转进”了,否则真当朝廷风雨飘摇,收拾不了你们一支孤军了么?于是,天德军一面修补城墙,一面好好整训了起来。前些日子抓了不少朔州军俘虏,又强行吞并了遮虏军余部,再加上战前大量补入的辅兵,这队伍确实该整顿下了,不然怕是没有战斗力。 邵树德的本钱不大,区区两百人出头,不过他十分重视,抓训练抓得很紧。每五天一出操,他都跟着部队一起练,既能提高自己的技艺水平,也能和士卒们打成一片,增加威望和亲和力。而不出操的时候,他有时候也会召集部下进行训练,比如今天就在练队列。 “一字横阵变向左一队成五火法,动!” “一字横阵变向右一队成五火法,动!” “一字横阵变向中一队成五火法,动!” “五火竖阵变向前成一字横阵法,动!” “五火竖阵变向后成一字横阵法,动!” 随着邵树德有条不紊的口令,受训军士们规规矩矩地按照口令进行队形变换。而所谓的一字横阵变向左一成五火法,其实也很好理解,即一队50人先站成一字横阵,然后一火不动,其余火分别左转走到一火后方,对齐后立定,共排成五行,一火一行。向右、向中也是类似的练法,至于五火竖阵变向前成一字横阵,字面理解即可,就是恢复原来的一字横阵站法而已。 这些内容看似简单,但在这个年代要做到可不容易。首先你得保证有充足的训练时间,让这些粗鄙无文的军汉们熟悉这一套,以至于形成条件反射;其次军官治军严格,勤奋操练,不要像某些藩镇文恬武嬉,军纪废弛,那样自然什么都保证不了。 而且这些还只是最基本、最简单的一些队列套路。有些军阵娴熟的大将,还会要求训练各种阵型穿插、走位等复杂的东西,以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可以及时作出应对。这些,都是很不容易的,初唐年间也许能够保证训练,中唐就已经有些废弛了。等到晚唐,关中、河南、河北诸藩因为战事不断,可能还维持着相当的水平,但南方很多藩镇承平多年,不习武事,训练更是大大荒废,战斗力的下降有目共睹。 古代征战,队列是最基本的东西,可能比武艺还要更加重要。天德军原本经常与草原部落交战,军士们虽然谈不上特别精锐,但也远远强于一般的部队,不然当初中陵水之战,如何能以堂堂之阵破敌?薛志勤那三板斧,看似鲁莽,但换个差点意思的部队还真被他中央突破得手了,但他却冲不动天德军,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但话又说回来了,夫战,勇气也!现在天德军的精神状态和内部凝聚力,和之前却也不好比。 千里转进,消极避战,还吸收了一堆把“丧”字写在脑门上的降兵或败兵,人数是膨胀了,但战斗力可是不折不扣地下滑了。郝振威也是统兵多年的宿将,不趁着现在还有些时间,赶紧把士卒练一练,他可就白吃这么多年军伍饭了。 根据岢岚军的说法,前些日子幽州镇攻蔚州,因此李克用父子在取得洪谷大捷后,先是回兵代州,携大胜之势威逼代北行营的诸镇兵马不敢北进,随后暗中分兵,驰援蔚州,务必先把幽州镇兵马打回去。 由此也可以看出,叛军兵力不足,不过两万余人,却要防守老巢云、蔚、朔三州,同时还要派出兵马南侵代、忻、石、岚诸州,获取粮草补给,同时表现出一副强势的模样,让南边的官军主力畏惧,不敢与东、西两路兵马合攻,完全就是在走钢丝。 唉,说到底还是诸镇兵马各怀鬼胎,不齐心,朝廷的赏赐也不到位,这才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其实只要厘清了这些关系,财物、官爵赏赐到位了,可能只需河东、幽州外加阴山都督府的蕃部兵马,就能把李氏父子这个尚未完全成型的代北军事集团给剿灭。 但现在没有办法。卢简方挂了,曹大帅也挂了,宣慰使崔季康代理行营招讨使,但他是文官,武夫们听不听他的还两说呢。只希望他代理的这段时间撑住了,不要让集结在河东的诸镇兵马再来一次大败,保全住实力,等到新的靠谱的大将上任后,再慢慢收拾掉李氏父子。 从九月下旬到十一月中旬,整整五十天时间,天德军一直在遮虏军城练兵。坐镇岚州的李劭已经被正式任命为河东观察使,这人也确实比较有能力,两月来一直竭力为天德军供给物资粮草,保障了他们的日常训练及巡逻所需。 而天德军牢牢钉在遮虏军城,也使得叛军在草城川一带的活动空间被大大压缩。游奕使田星的骑兵三天两头在外活动,截杀叛军游骑、信使,有时甚至深入到朔州的马邑一带侦察敌情。十月下旬的时候,有朝廷信使从北面而来,言及朝廷的宣慰使已经到达振武军,收服了当地守军,并令其婴城自守,严查奸细,防止叛军流窜入境。 得知消息的天德军上下破口大骂,他们从振武军过境的时候,人家当防贼一样防着他们,连口水都没送过,还要他们自己去攻打党项、回鹘部落征粮。现在朝廷使者一来,赏钱一发下,一个个就都忠于朝廷了。呸,什么玩意!可怜李氏父子留在振武军监视的部下,也算是好汉子了,现在全都被砍了头,变成了他人的功绩,啧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十一月下旬,石、岚、朔、云、忻、代等州普降大雪,气温骤降。就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李氏叛军再度发起了大规模的南侵。 第二十三章 遮虏平(为盟主王华督加更) 天气有些寒冷,草木一片衰败。 邵树德呵着白汽,行走在被严霜覆盖的地面上。天德军出发时的准备不可谓不足,但因为本身比较穷困的缘故,冬衣还是多有短缺。北城那边的人都没配发全,就别提丰州和西城的兵马了,一路上收编的振武军中城守军、朔州降兵、遮虏军败兵以及新补入的部分辅兵,更是穷得叮当响。 冬衣,不存在的! 幸好南边的岚、石(注释1)二州竭尽全力,凑了一批冬衣运过来,大概千余件的样子。郝振威先给自己嫡系部下补齐,然后给监军护军送来了百件,再剩下的,才会分发给非嫡系的西城兵、丰州兵,数量也不过区区两三百件罢了,根本不够他们分的。 邵树德之前去孙霸、李仁军那里串过门,就听他俩破口大骂郝振威不要脸,净把好东西往自己身边扒拉。邵树德听了有些汗颜,之前郝振威遣人给他们分了总计115件冬衣,邵树德做主,给关开闰的中队分了15件,反正他们长安子弟富裕嘛,自己就有钱置办冬衣。其余百件则给了自己人。算上凑合着穿兽皮或旧衣服的,他们这个小集体竟然人人有暖和衣服穿,颇为惹人眼红。不过现在是战时,就连好勇斗狠的卢怀忠都慑于军法,不敢随便找人打架,其他都的人即便再眼红,也只能流口水,无法明着抢夺。 “虽然自己人都有了冬衣,但其他都的人多有不足。推而广之,整个代北行营辖下的来自各镇的数万兵马,冬衣都齐备了吗?怕是不乐观啊!”邵树德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行军打仗,却要为后勤所累,这真的很伤士气。代北行营里,多有来自河南的士卒,如义成、忠武、河阳,他们冬衣足备了吗?能适应代北严寒的气候吗?来自义武、昭义、河东的要好一些,但也只是“一些”而已,个中实情如何,外人真的很难知晓。 遮虏军城也叫遮虏平,型制并不算小,有外城、内城,鼎盛时期(玄宗时期)驻军四千人以上,是军事重镇岢岚军的前哨屏障,著名大诗人白居易还在此住过,留下了一首诗(注释2)。安史之乱后兵力骤减,掉到了大概两千人上下。到了晚唐这会就呵呵了,也就千把人的样子,怪不得被李克用的叛军一鼓击破,实力确实不行。 不过饶是如此,遮虏军城的地位还是很重要的,大小也是按可驻兵六千、马一千五百的规模来建造的。这会虽说有些破败,但经天德军修缮后,整体也还算稳固,有这六千来人守着,李氏父子的大军断然没法轻易攻下。 邵树德带人在城外行军了小半个时辰,至一处新设驿站后方止。这里离城大概三四里地,可以远远看到城墙的轮廓,同时地势相对险要,天德军在附近筑了个寨子,派驻了千余兵丁,其中战兵、辅兵四六开的样子。山下有一块空地,修了个临时仓库,用来屯放物资。岚、石二州送来的物资,一般会在此处与天德军进行交割。 今天邵树德来到这边,就是为了护送一批归属于他们的粮食回营。一共三十大车,每车装了五石小麦、粟米之类的军粮,全部运回去的话,也够他们所有人消耗二十多天了。其实营中还有粮,够食用两月有余,但最近风声比较紧,都头说了,城外尚未来得及转运的物资尽快弄回来,于是各部纷纷派人过来领取,倒给忙得脚朝天的辅兵们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实在抽不出更多的人手了。 戍守这个寨子的便是李仁军。作为原振武军中城十将,在天德军中既无亲朋也没故旧,两眼一抹黑,于是就给发配到这么个危险地方来了。邵树德今天没打算与他叙旧,毕竟正事要紧。 队伍抵达临时仓库后,前队五十人散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细警戒着四周。剩下的中队、后队、右队120余人开始搬运物资,右队队正老李负责计数并抽检,确保军粮没有问题。他做事还是比较仔细的,以至于管理仓库的小军官不断给他白眼,催促他快点。这个仓库马上就要撤了,外头风声越来越紧,三天两头看到叛军游骑,他们在这多耽搁一炷香的时间都觉得危险。不过老李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了,脸皮奇厚,不为所动,仍然按部就班地点验,一丝不苟。 “我说你们是不知道还是怎么着?李贼骑兵时不时出现在左近,情势何等危急,你还如此慢吞吞,是要陷我等于险境么?”小军官涨红着脸,在邵树德身前走来走去。他只是个小小的队正,邵树德是副将,按理来说不该如此嚣张的。不过谁让他是郝振威的亲兵出身呢,所在的又是天德军最精锐的牙军,当然不把他们这些支州镇兵放在眼里了。 小军官越想越气,左手抚刀,右手指着邵树德,正要骂些什么时,两人突从邵树德身后蹿出,直接将这个嚣张的牙军小军官放倒在地,喝骂道:“敢对副将不敬,反了天了!” 邵树德有些意外,定睛一看,却是后队的两位火长邵得胜和魏博秋。邵得胜原是自己亲兵三郎,他站出来不意外,但魏博秋挺身而出,就让人颇觉玩味了。积极要求进步,为集体利益出头,不错,不错。 这两人行动后,仓库内外的牙军士兵先是愣住了,继而勃然大怒,纷纷掣出横刀,破口大骂。邵树德这边也不含糊,正在警戒的前队士卒迅速集结过来排成五火,第一火、第二火二十根步槊前举,寒光闪闪,后面三火张弓搭箭,随时准备发射。正在搬运物资的其他几队的士卒们也抽出横刀,对这三十来名牙军士兵形成一个半包围态势。卢怀忠这厮更是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直接踹倒身旁某牙军士兵,并将其手里的长枪夺了过来,大声呼喝叱骂,态度极为嚣张。 三十来个牙军士兵横行惯了,没想到这太监的亲军居然如此暴躁,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而且还踏马的很有配合的样子,长槊、步弓都亮出来了,那一队人若是保持阵型压过来,他们除了转身逃跑毫无办法。 鲁迅曾说“最怕空气突然安静”,如今就是这么个情形,牙军未结成阵,被四倍于他们的人围住了,对方还全副武装,这架还怎么打?会出人命的!于是乎,这些人虽然平时凶性勃发,但此刻却也不敢轻动,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干什么?有对自己袍泽亮家伙的吗?还不收起来!”一方面欣慰于自己这个小集体拧成一股绳,对自己比较忠心,一方面也担心引发不可测的冲突。自己之前已经忤了郝振威,这会又得罪了他的手下,想必监军使也不希望看到这个吧。何必呢,都是自己人,眼见着李国昌父子的大军很可能就要杀过来了,大家还自相残杀,这是很愚蠢的行为。 邵树德话音一落,前队士卒们便收了武器,不过仍站在那里,目光不善。卢怀忠骂骂咧咧地将长枪扔在地上,显然对没打成架有些不满。其他人不似他那般成天好勇斗狠,此时听到命令很快便收手了,不过仍然围在四周,没有继续去搬运粮食。 “同为天德军的一分子,自当勠力同心。”邵树德看着正从地上爬起来的牙军小军官,寒声道:“遮虏军当贼通路,为敌南下侧翼重要威胁。翌日叛军前来,多半要拔城以为根基。值此十万火急之时刻,你等好不晓事,欺凌同袍,胡作非为,还有点朝廷官军的模样吗?今日此事,邵某一力担下了,即便闹到郝都将面前,我也要好好分说分说。老李,继续干活,我看谁敢聒噪!” 李延龄应了一声,招呼众人继续搬运粮草。小军官咽了口唾沫,再看看周围虎视眈眈的劲卒,终究没敢继续刁难,只能垂头丧气地退到一边,竟是管也不管了。邵树德嘴角微微翘了翘,军中不讲是非曲直,最重武力。你狠,那么别人就服你,若不狠,那么就只会被别人欺负。他也是老丘八了,自然懂这个道理。 装完军粮后,辅兵驭手们驾着车往回走。李延龄的右队30人居前引路,中队、后队在两侧保护,邵树德自领前队缀在最后头。180名士兵盔甲鲜明、士气昂扬,走起来也挺整齐,倒成了归路上一道别样的风景。 就是不知,当叛军大举南下草城川之后,这些意气风发的军卒们,究竟又有几人能活下来。他们不是数字、不是玩偶,而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亲朋好友,有挂念着他们的家人。正所谓“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希望不至于此吧。 注释1:石州,隶属河东镇,辖离石、方山、平夷、定胡、临泉五县,治离石县(今吕梁市离石区)。 注释2:本书继罗隐、杨广、武元衡之后的第4首诗来了,名字叫《和渭北刘大夫借便秋遮虏,寄朝中亲友》,全文如下—— 巨镇为邦屏,全材作国桢。韬钤汉上将,文墨鲁诸生。 豹虎关西卒,金汤渭北城。宠深初受棨,威重正扬兵。 阵占山河布,军谙水草行。夏苗侵虎落,宵遁失蕃营。 云队攒戈戟,风行卷旆旌。堠空烽火灭,气胜鼓鼙鸣。 胡马辞南牧,周师罢北征。回头问天下,何处有欃枪。 第二十四章 必经之路 若问寒冷的冬月里,最惬意的事情是什么。那当然是烫一壶浊酒,与三五好友对饮谈笑,追忆往昔,展望未来了。 当然那是和平年代。在战火频仍的晚唐,这就显得非常奢侈了。要想继续维持这种所谓的岁月静好,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或者说让多少人来为你承担这个代价。远征河东的天德军自然没这个待遇,岚、石二州供应他们军粮物资就很勉强了,至于酒肉,不是没有,但真的很少很少,根本不够塞牙缝的。此刻的天德军,也就只能窝在城内各营区,瑟瑟发抖地对抗着严寒的天气,等待不可预知的战争的来临。 “昨日出外樵采的辅兵有几个没能回来。都头派人出去探查,发现有血迹和打斗的痕迹,应该是被人偷袭了。李贼父子,看来又把目光转向此间了,岚、石二州,是他们下一阶段的目标,咱们遮虏军城首当其冲。”给火堆添了些干柴后,任遇吉忧心忡忡地说道。 其实,大同叛军南下的首要目标,应该是晋阳这座天下雄城才对。毕竟河东地面上人口众多,物产丰富,乃天下三大名镇之一,以前一般都是宰相遥领节度使。河东节度使的全名叫“河东节度、观察处置、押北山诸蕃等使,兼太原尹、北都留守”,领太原府、石、岚、汾、沁、辽、忻、代总计七州一府,端地是北方有名的富庶所在。 而李国昌父子盘踞代北,领云、蔚、朔三州,拥兵两三万人,看似不可一世,但如果不能占据河东,那么时间一长,也就只有败亡一途。原因也很简单,经济上支持不了,除非沙陀三部、北边五部卖肝卖肾支援他们物资器械,但他们畏惧朝廷,暂时还不敢这么做。 朝廷当然也知道李氏父子的目标,于是他们在忻、代二州囤积了重兵,沟通忻代盆地与朔州的交通要道雁门关也加强了防御,使得叛军很难再像初起事时那样深入忻、代,劫掠物资。而李克用当初为了笼络军心,也默许士兵们在代州的唐林县、崞县烧杀劫掠,焚毁城市,现在看来,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忻、代百姓已经知道叛军是个什么货色,因此抵抗颇为激烈,对驻扎在当地的朝廷官军也非常支持,令李国昌父子南下的企图屡次落空,竟然在代州一带寸步难进。 代州防线突破不了,那么就侧翼迂回好了。从朔州前往草城川,在这里休整补给之后,再大举南下攻打岢岚军,劫掠岚、石二州。当然抢点财货只是其次,打下岢岚军后,岚州精锐主力尽丧,剩下的镇兵断然没有勇气再阻拦大同叛军,那么以岚州为基地,向东经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乾烛谷抵达阳曲县这个晋阳的外围屏障,就不是很难了。这算是一种侧翼迂回吧,沿途朝廷兵力薄弱,物资丰富,粮草、战马、金银唾手可得,如果再趁机打下空虚的晋阳,那么大事可定! 代北北面行营的官将们当然也不是傻子。九月时李氏父子攻岢岚军,曹翔便亲自率军来援,可见其重视程度。只不过不知道怎么搞的,叛军突然放弃岢岚军不打,潜行十余里至洪谷设下埋伏,大败曹翔所率的河东、忠武两镇兵马。不过曹大帅也是宿将了,败而不溃,依然组织人手严密防御岚州、楼烦一线,让叛军无计可施,一地都打不下来。眼看着蔚州形势吃紧,父子俩一合计,只能放弃这次迂回作战计划,带着主力返回代州,威慑一番朝廷官军后,再东去蔚州对敌。 在蔚州奋战俩月,因为幽州镇心不在焉,以及沙陀三部里的安庆都督史敬存、萨葛都督米海万、沙陀都督李友金“打假球”放水的缘故,蔚州形势很快转危为安,李国昌父子为大事计,又亲率主力抵达代州。南攻官军不克后,他们算是死了心,这正面确实打不动,于是当机立断,再度西进朔州,打算故技重施,攻岚、石二州。 邵树德不知道如今叛军主力到了哪里,但草城川是必经之路,也是最好走的路。从宁武县南下走楼烦岭(注释1)、伏戎城(注释2)、静乐县(注释3)抵达楼烦监牧城(注释4)迂回的路线,因为山势崎岖,道路难行,其实是不如西面的。因此,从代北南下太原,除走忻代盆地外,竟然就只能走岚州迂回了,天德军据守遮虏军城,当真是躲都没处躲,已然是大同叛军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奶奶的,当了岢岚军的替死鬼了。”卢怀忠啐了一口,不满道:“叛军上次南下,就先破了遮虏平,随后以此为基,南下攻岢岚军。这次来了,怎么也得拿咱们试试刀,老子虽然也想和大同军过过手,但这被人当替死鬼的感觉,也太他娘的憋屈了。” “其实,何必死磕呢?”李延龄在一旁悄声说道:“叛军若来,咱们便遣使求和,双方相安无事即可。” “哪有这么简单!”近来愈发沉默的关开闰出言道:“六千人驻扎在城中,李国昌心有多大,才敢对我们视而不见?不怕他主力南下后,咱们便出城断了他粮道么?” “粮道?叛军有粮道?”卢怀忠嗤了一声,道:“还不是打到哪吃到哪,有个屁的粮道!” 关开闰看了眼卢怀忠,没有说话。在如今这个集体里,他和手下那帮长安籍官兵的地位有些尴尬,平时尽量低调,不和人做意气之争,免得被刻意针对。不过他的这种示弱,也被手下那帮来自丰州的“突将”们所轻视,他们暗地里向邵树德示好,搞得关某在中队的威信也有些损失。这次主动发言,可能有刷一刷存在的意思,这厮是真的有危机感了。而且原来的恩主丘维道确实也凉薄了一些,虽说有战阵上保命的因素,但怎么说呢,对老人确实不够照顾。 “卢怀忠!”邵树德重重提醒了一声,见这厮老实了点,才转头向关开闰道:“其实关队正讲得不错。叛军固然靠抢,但也绝不可能仅靠抢,这支应不起一支大规模军队的物资供需。两万人呢,开什么玩笑!即便粮食可以靠抢,武器、军资呢?这个可不容易抢到!所以,叛军必然有后勤运输线,而且多半经草城川,他们不可能放着我们不理,除非我们全军投降,并让出遮虏城。” “那就是要打了……”李延龄轻叹了一声,情绪复杂。 “没办法的事。”邵树德站起身来,看了看屋外纷纷扬扬下起的大雪,笑道:“但我们也有个优势,那就是至少还有遮虏平这个‘狗窝’嘛。前两个月抢运粮草军资,如今支持三月不成问题。大同叛军有什么?他们利速决,不利久战,咱们拖就是了。只要上下一心,没人吃里扒外,临阵投敌,凭李国昌父子那两万人,怕是还打不下遮虏军城。况且,他们怕是也不愿意付出大代价攻城吧?在这边伤亡大了,可就无力与行营大军决战了,李国昌不傻,不会这么做的。” 确实,对付李国昌父子那帮穷横,拖就完事了。他们能胜一次两次甚至三次,但那又如何?只要没有成建制歼灭行营大军主力,只要没有席卷河东七州一府,扩大地盘,长期耗下去,他们是没有胜算的。更何况,听监军使说,朝廷已经在催促幽州镇尽速出动大军,占领蔚州,断叛军一臂。 朝廷这么大的优势,怎么输? “不管怎样,我等武夫,既吃朝廷的粮饷,自然就得卖命。而且那李国昌父子,驭下不严,军纪奇差,为祸诸州县,罪行罄竹难书。这等鱼肉百姓之辈,谁希望他当大同军使乃至河东节度使?”说罢,邵树德看了看围坐在他身边几位核心军官,只见有人不以为然,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则显得很无所谓,心中暗叹,自己的道德标准是不是定得太高了?要求人有底线,有良知,有道德,对这些武夫而言是不是对牛弹琴? “副将的意思呢,俺也不是特别明白。但那李国昌父子确实该死,在代北肆意派捐征丁,比那突厥、土浑、回鹘还要凶恶数倍,佛陀就该降下天雷,轰死这等人算了。”见众人都不说话,李延龄出言道。 说完,他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想那李贼刚起事时,河东节帅窦瀚遣五百回鹘骑兵巡视边界,与沙陀骑兵大战数场,未有几人能还。晋阳城里有两千多沙陀士兵,前阵子洪谷大战,他们也参与了,与代北沙陀厮杀不休,伤亡不轻。这些人,似乎对朝廷都挺忠心的,也没那么凶恶,就与天德军里随处可见的突厥、党项、回鹘士兵一样。老李觉得自己一竿子打翻了太多人,有些不妥,于是补救道:“俺的意思是李国昌父子该死,不涉其他人等。唉,都是乱世苦命人,何必杀来杀去呢。” “老李这话说得好。”邵树德赞许道:“即便不为朝廷,不为功名利禄,咱天德军也该同心同德,将此二獠尽速扑杀,否则,天下不知多少人要因他们而死。遮虏军当贼通路,为叛军南下必经之路,咱们还是尽早做好准备吧。” 注释1:楼烦岭,在宁武县西南约十里,北宋、契丹以此为界,岭上有楼烦关。 注释2:伏戎城,今宁化古城,唐代称伏戎城,宋代称宁化堡,后置宁化县。 注释3:静乐县,今静乐县。 注释4:楼烦监牧城,唐初为楼烦监牧使所在地,开元中筑城,在汾水西岸,今娄烦县境内,素为唐代北疆军马重要来源地。 第二十五章 杀敌(为盟主老李加更) 乾符五年十二月初四,遮虏军城,风掣红旗冻不翻。 昨日是天德军最后一次出城。他们将离城数里的一片小树林给毁了。部分劈成柴运回城内,剩下的放了一把火烧掉,连带着周围大片的荒草灌木,通通烧掉,免得留下来资敌。 攻城,当然要攻城器械。李国昌父子的大同军,是一支体系完备,各色人才齐聚,有战兵,有辅兵,有随军匠营的经制军队。他们的辎重营当然有临战打制攻城器械的能力,不过需要大量木料,天德军将近处的树林清理了,一则可以让敌军没法埋伏部队,二则可以让他们无法就近获取木料,增加他们打制器械的时间和成本。 另外,草城川一带本来有不少民众居住着的,胡汉混杂。天德军之前“捋”过一遍,征用了不少粮草和牛羊马匹。之前他们还被大同叛军割过一茬羊毛,此时就是再傻也知道不能久留了,因此一个个跑得影都没有,要么去了山里躲藏起来,要么南下岚、石二州避难。李氏父子再来,想必野无所掠,一定很蛋疼吧。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十二月初八,大同叛军果然如期而至。打先锋的是一支亮出“李”字大旗的步骑混合部队,也不知道姓甚名谁,毕竟唐代姓李的人也太多了一些。从城头上观察判断,敌军大概有步兵两千余,骑兵七八百人,合计不过三千,差不多是比较合适的前锋部队的数字。 邵树德作为监军的心腹,当然也“有幸”上城瞭敌。他暗中用跟别人请教来的估算之法判断敌军人数,最后得出步兵在三千人以上,骑兵约有千人的数字。与几个斥候老手的估算数字有些差距,不过也正常,毕竟自己没学多久,有这个水平算不错了。 敌军这支前锋抵达遮虏军城下后,派了两名骑兵过来叫阵。言辞并不激烈,大意是表明自己身份,同时夸耀武功,要天德军速速投降,李振武(李国昌)父子定然会不计前嫌,可“共谋大事”。 “谁能为我诛杀此贼?”郝振威看着城下耀武扬威的两名叛军骑兵,怒问道。 邵树德从箭壶里抽出一枝重箭,正欲答话,却听郝振威身侧某亲兵吼道:“我来!” 只见此人取下长箭后,上弦、沉腰、拉弓、瞄准,动作一气呵成,充满节奏的美感。“嗖”,离弦之箭飞射而去,擦过一名骑士头顶的帽盔,狠狠地没入了冻土之内。 城头众人发出齐叹,惋惜这枝差之毫厘的箭矢。而城下的骑士则被吓了一跳,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拨马回转。邵树德不等他们走远,张弓搭箭,重箭破空而去,携带着千钧之势,将一名骑士从马上射落。 骑士身上有铁甲,故受创不重,但侮辱性极强。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不意两枝破甲箭又接踵而至,一箭射落了他的头盔,一箭射中大腿后部,血流如注。另外一人也不敢救,直接打马跑路,将战友晾在当场。 远处的叛军大队看到后,顿时起了一阵骚动。逃回去的骑兵被军官一把揪了下来,随后几人上前将其五花大绑,在阵前就斩了。抛弃袍泽逃跑,无论放在哪边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况这是阵前,会影响士气的。 邵树德对叛军纪律之森严也有些惊叹,不过他手底却不慢,又补了一箭,将那位受伤的敌军骑手彻底击杀,这才放下步弓,朝丘维道和郝振威道:“都将、监军,幸不辱命!” “好!好!邵副将如此神勇,本使欣慰至极,赏钱十贯!”丘维道自觉脸上有光,笑呵呵地说道。 “邵副将这一手箭术确实出神入化,赐绢三十匹。”郝振威也有些高兴,虽然这厮曾经拒绝过自己的招揽,让他有点不快,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阵前射杀敌军,提振本方士气,于大局有益,该赏还是得赏。 “邵树德邵副将射杀敌军大将,都将下令赏钱十贯、赐绢三十匹!”很快便有传令兵下城,将这道命令传遍各营,以激励众军士奋勇杀敌。 邵树德有些汗颜,这尼玛什么鬼!被他射死的敌兵背上无认旗,装束也不是什么高级军官的模样,撑死了是个小校罢了。宣传,都是宣传啊! 不过你也不得不承认,郝振威玩的这一手还是挺漂亮的。大部分士兵都在城内,他们又没看到城外发生了什么。都头说杀了敌军大将,那就是真的,因此在这一瞬间,大伙的士气都有所提高。再加上赏格也不低,财帛动人心哪,十贯钱外加三十匹绢,那可比副将还值钱了,差不多是一名十将的赏格,回乡买地娶媳妇一点问题都没有。 另外,这种宣传对邵树德本人也有极大的好处。名气,也是一种隐形的资源。打个可能不太恰当的比方,有朝一日天德军兵败,部众星散,如果邵树德遇到溃兵,凭借名气当场就能收拢不少人。有的时候,它甚至比钱财还管用,虽然看不见摸不着。 “丘使君,李尽忠当不会攻城了。士气新挫,又只有这么点人,今日无忧矣。”郝振威捋了捋胡须,朝丘维道:“你我不如回营处理军务,城头留给小儿辈足矣。” 郝振威这话说得有点装逼,不过也不能说错了。李尽忠——邵树德也是刚知道这个叛军先锋大将的名字——手底下不过三千步骑,还很缺器械,是没有能力对遮虏军城造成威胁的。他们甚至连截断遮虏军的对外交通都做不到,城里出来的信使,可以轻易寻找到空隙前往其他地方,叛军根本拦不过来。 丘维道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不过他没有武夫的大心脏,对叛军主力还是有些畏惧。李氏父子号称五万大军,这当然是扯淡,不过两万多人还是有的。听说上次洪谷大胜之后,代北胡汉居民又多有从军的,兵力再度膨胀,别看天德军在遮虏军城这边有六千人上下,但成分复杂,真正能打仗的不到一半,若是李氏父子倾力来攻,并不是那么保险。 当然这会他并不会当着众军士的面说什么,这不太合适,有可能会影响到士气。因此,在含笑点头之后,他与郝振威双双下了城楼,朝城内的将府走去。邵树德作为监军的护军副将,当然也要一起随行了,城头上可能爆发的战斗与他无关,他也插不进手,那是郝振威的牙军将领们的事情。 “叛军兵分两路,一路往代州,由李国昌统率,防御行营重兵,一路攻岚、石二州,由李克用统率。就是不知这两路里,到底哪一路才是主力。可恨忻、代间的朝廷兵马心不齐,否则集结起来主动进攻,打一打就知道叛军主力在哪了。”行走在兵甲森严的大街上,丘维道叹息着说道:“河东、昭义、义成、义武、忠武、河阳六镇大军,数万龙精虎猛之士,竟然逡巡不进,犹豫不决,仗打成这样,一个个都该杀头!” 郝振威看了一眼这个义愤填膺的太监监军,心里有些好笑。你们这些阉宦,除了弄权还有什么本事?如此惺惺作态,又给谁看呢?不过心里惊讶、鄙视,却不妨碍他嘴上唱赞歌:“监军使忧心国事,当真为我辈楷模。行营那边,事情复杂,当真是一言难尽。咱们这会堵在叛军南下必经之路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唯奋勇杀敌,报效朝廷。” “郝都将却是深明大义之人。日后本使回了长安,遇到干爹,也得好好说道说道。这代北行营那么多兵将,来来回回,却尽是些无能之辈。郝都将前有中陵水之战堂堂之阵破敌,现有死守遮虏平当贼通路之壮举,对朝廷之忠心日月可鉴。如此良将不用,还用何人?”丘维道貌似气愤地说道。 听丘维道提到“干爹”二字,郝振威的脸色陡然变了变,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了。天德军与其他藩镇不同,他们只有一州二县之地,还地处边陲,直面草原威胁,故对朝廷的依赖非常大,日常粮饷、物资皆需朝廷通过灵州、夏州、振武军等地转运过来。所以,对他们而言,长安的大人物就是天,能一言而决他们的荣华富贵乃至生死。郝振威既有上进之意,那么刻意结交监军宦官也就很正常了,毕竟长安如今谁做主傻子都知道。 两人就这样一边闲聊一边走路,很快便到了将府。邵树德取下弓箭交给门前守卫的军士,然后跟着丘维道走了进去。府内有不少人在办公,基本都是出征时跟着来的丰州幕府僚佐官员,级别不高,但实务能力不差,帮着郝振威处理各种后勤、民政事务。 府内当然也有许多兵将,邵树德甚至看见了那天在城外仓库跟自己发生冲突的那个牙军小军官。不过他此时面色凝重,正与人大声争吵着什么,似乎是要派人出城给据守城外寨子的十将李仁军送消息。那个寨子与遮虏军城互为掎角之势,只要寨子一天不破,那么叛军就始终没法全力攻城,处于被夹击的态势。 大家都是打了多年仗的“老牌”武夫了,对于寨子价值的认识非常深刻,绝对不可能坐视其被叛军攻破的。因此,派个人出城联络一下,坚定其死守的决心,也就很自然了。 邵树德懒得关心郝振威嫡系私下里的争吵,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位大人物的身后,很快就进了将府大堂。 第二十六章 不动如山 郝振威不是节帅,因此大堂无法被称为节堂。不过这里依然被布置得庄严大气,威武不凡。邵树德内心里有抑制不住的吐槽的欲望,宝贵的辎重运输吨位,就给你拿来运这些除了显摆威风之外毫无用处的东西了吗? “好教丘使君知道,昨日夜间代北行营那边遣了苏弘珍过来传令,要我军紧守城池,勿得有失。若叛军离此南下,则果断出击,击其后路,勿得迟疑。”两人坐定后,郝振威吩咐亲兵煮茶,说道。 邵树德站在丘维道身后,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动,但耳朵却仔细听着两人的每一句话。与闻这种机密,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机会,仔细听就好了,总有用处。 “苏弘珍?”丘维道有些迟疑,似是在思考此人是谁。 “前遮虏军使。军败后,带着百余亲兵跑回了晋阳,目前在招讨使麾下戴罪立功。”郝振威仔细介绍道:“他现在也是没去处了。在晋阳得知本将收拢了遮虏军败兵,修缮了遮虏平,便主动请缨前来传令,还带了河东新募的千余军士,就藏在东面山里。” “原来如此。”丘维道颔首点头,道:“此等败类,军破逃亡,本应问斩。侥幸活得一命,已是托天之佑,日后战场上且观其行止,若再临阵脱逃,本使当行文观察使、招讨使,请斩此辈。” 按理来说,丘维道的监军职能仅限于天德军,还管不到友军身上。不过在这种各部协同的大会战形势下,没有一支军队可以独善其身,没有哪个军头不需要与人配合。作战顺利还好说,若是不顺,乃至惨败,这个时候就要争功委过了。作为朝廷的耳目,监军报告的分量一定是最重的。郝振威说了这么多,丘维道闻弦歌而知雅意,很快明白了自己搭档的想法。这苏弘珍,好死不死撞了上来,日后可不就是一只完美的替罪羊么? “有丘君来做郝某的监军,真乃幸事也!”郝振威闻言哈哈大笑:“李尽忠辈乱臣贼子,能拿遮虏军如何?即便李逆父子二人齐至,亦拿此城毫无办法。何况李国昌在代州,仅李克用一弱冠小儿统军来此,不把我天德军上下当人乎?” 邵树德在一旁听了甚是无语。李克用其实已经证明过自己了,早年在大同军当上云州沙陀兵马副使,靠的不仅仅是他朱邪家族的背景,更有自身过人的勇武,两相一结合,小小年纪上位也就很正常了。到了后来,他在云州沙陀兵马正使李尽忠、牙将程怀信、薛志勤等老流氓的撺掇下杀段起事,亦非常果决。随之而来的率军四处征战,并在岚州洪谷一带大败代北行营招讨使曹翔,更证明了他的统兵能力。 有武勇,还会带兵打仗,这个只比邵树德大一两岁的沙陀儿,真的那么好对付吗?以貌取人,以年龄取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 将府商讨完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应对策略后,邵树德护送着丘维道返回了自己的营区——就在临时监军院两侧。委派了任遇吉带着本队三十人接手监军院防务,他便来到伙房吃饭。晚餐是粟米饭和咸菜,不好不坏,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节,也不容易了。 士兵们对自家副将今日在城头上的表现十分钦佩。从西城来的老部下就不说了,那是死忠脑残粉,就那关开闰队里始终管不太好的突将们,态度也陡然变得恭敬了起来。军中就这个样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然他们没亲眼看到副将的神射,但全军上下都这么说,那么事情就是真的,绝没有错,跟着这么一个武勇的上司,大伙不但脸上有光,生命也有保障。 卢怀忠笑嘻嘻地招呼邵树德过来坐下。他与李延龄中间空着一个位置,无人敢坐,显然就是留给副将大人的。邵树德径直坐下,想了想后,说道:“诸位,叛军先锋李尽忠已率三千步骑抵达城下,战事随时会爆发。我等虽然为监军护军,首要任务是护卫丘使君及监军院众人的安危,但也是存在很大上战场的可能。为自身安危计,这武技锤炼可不能放下。弓刀甲牌,军资器械,都要细心保养,储备充足。总之,做好厮杀的准备。就说这么多了,继续吃饭。” 说完,邵树德又对坐在自己左侧的李延龄小声说道:“老李,都头、监军赏赐了我不少东西。你看看能不能淘换些东西,最好是肉食,给将士们加餐。” “现在出城很麻烦,想用绢帛铜钱换肉食,怕是有点困难。”李延龄很欢快地就着咸菜扒饭,似乎这是人间美味一样。 “城里好几千人,总有喜欢财货的。都头有时也会宰杀牲畜,分发一些肉食,此时你便去采买。不强求一定买到,价钱高一些也无所谓,能弄多少是多少。将士们习练阵列,锤炼武技,消耗甚大,没点肉食补充可不行。营里用不上的东西,你看其他都可有需要的,也可以拿去换东西,总之互通有无嘛。做生意,老李你在行。” “我省得了,副将放心吧。”老李有些无语,自己明明是个武夫,怎么成了商贾了。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为了集体着想,副将都舍弃那些财货了,自己还不得豁出老脸去做交易? 吃完饭后,邵树德检查了一下左队的防务。遮虏军城内的临时监军院并不大,三十人守御绰绰有余了,若是轮到满编的前、中、后队值守,那简直站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挎刀持弓的军汉,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巡视一圈后,他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点起油灯,开始记录心得,温习以前的笔记。房间内堆放着很多杂物,邵得胜与几名士兵睡在里面,鼾声震天。邵树德写写画画,一点不受干扰,事实上他全部身心都沉浸在了以往的笔记内。温习,也是可以获得新感悟的,这一点他早就发现了。 包裹内还有一本宋乐送给他的书,名曰《唐太宗与李卫公问对》,里面记载了不少军事知识和战例。书有些破旧,纸质也不好,但字迹清晰,邵树德非常喜爱。宋乐告诉他,这本书新出来没多少年,应该是某个无名氏假托唐太宗与李靖名字写的兵书,以增加热度和可信度。不过内容真的不错,邵树德粗粗读了一遍,自觉收获很大,这会准备细细读了,得空时再与几个“臭皮匠”部下讨论一番,应该还能更进一步。 第二日,邵树德照例巡视了一遍监军院的防卫工作,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呢,就有人传来消息:郝都将亲自率队出城了。大吃一惊的邵树德连忙找人仔细打探,才知道原来李尽忠率部猛攻城外营寨,郝振威为防其有失,亲自点了一千五百战兵、两千辅兵出城列阵,威胁李尽忠侧翼,迫使其放弃了拔掉城外寨子的想法。 李尽忠无力攻城,又无法拔掉如芒在背的寨子,这个前锋当得确实失败。于是当天晚上他又组织人马,趁夜偷袭寨子。不过寨子立于高处,有水源,有地形,面积也不大,兵力施展不开,真不是那么好打的。黑灯瞎火之下,李尽忠部倒摔死摔伤了不少人,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让人心里分外窝火。 接下来李尽忠又遣人挑战,不过天德军都没理他,缩在城里根本不动。任你如何辱骂、挑衅,我自不动如山,你能奈我何?李尽忠气得暴跳如雷,结果晚上又在城外寨子和城内主力的夜袭之下损失了不少人。他的营盘扎得很浅,根本没费多少心思在上头,两面冲击之下猝不及防,死伤数百人,这才堪堪将这两股人马给击退。 夜袭得手之后,天德军又龟缩不动了。李尽忠没有办法,找了个远离遮虏军城的地方扎下寨子,在派出骑兵侦察前路之后,安心等待李克用主力大军的到来。 在此期间,监军院的这帮人都没得到出战的机会,邵树德每日都找人打听城内外双方的应对。一会把自己代入郝振威,一会把自己代入李尽忠,复盘双方的一切斗智斗勇之举。要想当好将军,就得抓住一切机会学习。像普通大头兵那样吃饱了就睡,舒服是舒服了,但怎么才能进步呢?人哪,还是要走出自己的舒适区,接受挑战,刻苦学习,才有可能提高自身,直到机会到来的那一天,一举成功。 这样相对悠闲的日子持续到了十二月初八。这一天,城外传来消息,叛军主力至矣!邵树德第一时间护着监军登上了城头,却见远方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大队穿着黑色衣甲的步骑正沿着大道快速行军。队伍很长,车驾很多,绵延到了远方的地平线,看样子超过了万人。毫无疑问,这是李克用的主力大队了。 天德军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七章 李克用 大帐内人来人往,嘈杂声不断,不过却没人理会跪在地上的李尽忠,仿佛都把他当做空气一般。李尽忠觉得有些屈辱,却又无可奈何,自己先前的表现确实烂啊! 程怀信从营帐外进来,看见跪着的李尽忠,叹了口气。当初云州起事,自己这帮人撺掇着“年少无知”的李克用挑头,其实并没安好心。李家——或者说朱邪家——是沙陀三部最有名望的家族,早年是首领,这几十年虽然被朝廷分化瓦解,但仍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家族,其他家纵有野心,想挑战朱邪家的地位,但总觉得缺少了那么点什么,始终无法成功。也正因为如此,身为云州沙陀兵马使的李尽忠、牙军将领的程怀信、康君立、薛志勤、盖寓等人,才会联起手来,拥身为云州沙陀兵马副使的李克用当首领,杀段起事。 他们的盘算,外人看来并不稀奇。无非就是一旦失败,可以让李克用顶缸罢了,毕竟他们家在沙陀颇有势力,老爹李国昌为朝廷立下过大功,目前还是振武军节度使,朝廷应该会以安抚为主,他们便可以跟着讨价还价,捞取好处。 可谁成想,这帮老流氓失算了。李克用这人虽然年轻,但真的很果断,也很有想法,说干就干,一点不拖泥带水。而朝廷的反应也令人意外地强烈,父子并据二镇,让任何一个有识之士都难以容忍,于是双方就发展到了兵戎相见,武力决胜的地步了。 说实话,这胜算并不是很高。河东、义武、义成、忠武、河阳、昭义,这已经是六镇兵马了,担纲进攻主力,大同军内部还被整肃过一轮,剔除了不少忠于朝廷的人马,再加上新募的蕃兵,总兵力不过两万余。另外,侧翼战场上还有幽州镇、天德军以及契芯、赫连等蕃部兵马,听说如今沙陀三部也不是很稳,除了李友金的沙陀部暗地里倾向于李氏父子外,萨葛部、安庆部都投向了朝廷一方,形势可谓非常危急。 如今的大同军,可以胜很多次,但不能败一次。一败,就是万劫不复,必然树倒猢狲散的结局。如果没有奇遇的话,基本很难翻身了,即便李友金对他们家比较信服,一直相信只有武勇过人的李克用可以振兴沙陀三部,但也不能逆着大势来是不是?你看,李友金明面上不也接受了朝廷的诏书,表示要出兵剿灭李氏父子么?沙陀部,或者叫朱邪部,并不能因为名字如此就一条道跟着你们朱邪家走到黑。大家都要生存,没有胜算的事情,为什么做? 李尽忠也是沙陀部出身,按辈分算还可以称李克用的族叔,他相当明白这里面的暗流涌动。所以,当李克用让他跪着,并明言“军中没有叔侄,只有上下”时,他虽然觉得很窝囊,但依然跪着一动不动。遮虏军城被人抢占了,对大局的影响不小,况且他还在城下折损了兵马,要是不受责罚,那可真说不过去了。 “李将军,军使(大同军使)不过是一时气愤,不碍事的。你也是元从老人了,这次的事,不要说话,凡事顺着军使即可。遮虏军城不好打,这谁都知道,你也没多大过错。薛志勤在中陵水丢了那么多人马,以至朔州动摇,军使鞭打责骂一通,不也过去了?而今,正是该精诚团结的时候啊……”说到这里,程怀信也有些唏嘘了。谁能想到,天德军好死不死居然蹿到了这里,把这个要害地方给占了,弄得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贼尴尬。 李尽忠与程怀信不是一个系统的,往日交情一般。此时听他安慰自己,顿生知己之感,叹道:“此事过后,当与程兄多多来往。”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程怀信摆了摆手,道:“眼前这坎过不去,万事皆休矣。” 李尽忠也无话可说。南下岚、石二州,草城川确实是最好的通道,但遮虏军城是它的重要威胁。若是不堪战的人占去便也罢了,但天德军在中陵水干脆利落地打败了薛志勤三千多人马,显然是有战斗力的。若放任不管,径自带着主力南下,那么如果天德军出城断了运输线,大同军就只能依赖自身携带的物资,用一点少一点,回旋空间大大减少。如果留下重兵看守,那么南下的兵力就不足,打胜仗的把握大大降低。 所以,症结就在遮虏军城里那五六千人。他们不是明末那种全部窝在城里,满清靠几百人乃至几十人就能看住的无能之辈。事实上他们是有很强的野战能力的,别看这会龟缩,但那是兵力少,如果你主力走了再试试?留个几百人看守,不消半个时辰就得被他们给吃了。 李尽忠、程怀信当然不知道明末那些烂事,不过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除非把天德军骗出来,一战击破其主力,把他们打胆寒了,甚至直接占了遮虏平,这才能放心大胆地南下,否则就得冒险,极其考验大同军的战斗力以及将领抓战机的能力,总之难。 “走伏戎城如何?”李尽忠问道。 “一样难。那也是座坚城,兵力不详,不比遮虏平好打。”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李尽忠道:“一会我就向军使请命,戴罪立功,拼了老命也要打下遮虏平,去掉这个大患。” “拼什么命?”帐外走进了一位英气勃发的青年将领,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大将,这会都用或同情、或厌恶、或鄙视、或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李尽忠。 “军使……”李尽忠尴尬地跪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遮虏平虽不是什么大城、坚城,但打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就是把眼下这一万多人马都带过去,若是没内应,全打光了,也啃不下。” “军使,我岂能把兵马全部带走,我绝无异心——” “行了!”李克用烦躁地挥手打断了李尽忠的话,道:“带你本部兵马,把城外寨子扒了。两天时间,若不成,提头来见。” “但请军使放心,城外寨子,末将定不让其污了贵人眼睛。”李尽忠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信誓旦旦地说道。 “滚吧!”李克用骂了一声,见李尽忠大踏步出了营帐,这才转头对程怀信说道:“除了遮虏平之外,草城川附近可还有官军?” “应该没有了。” “应该?”李克用逼视着程怀信,寒声道:“军机要事,岂能用‘应该’二字来搪塞?立刻广布侦骑,给我查清楚。” “遵命!”一头雾水的程怀信也走了出去。他实在不能理解,今天怎么又招惹了这个小祖宗,可能是计划破产,心情不爽吧。 打发走程怀信后,李克用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人。盖寓、康君立、薛志勤、李存璋,这都是可以信重的老人,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李克用的面上才会流露出些许焦急、忧虑甚至是惊惶。 遮虏军城被天德军占了,委实出乎他的预料。之前他早听闻天德军要来,以往与云州那边的契芯、赫连两部一样,虚应故事罢了。结果没想到人家来真的,首先平了振武军两州六县三城,让当地人熄了呼应云州这边的念头,这本身就是一大成功了,虽然对李克用父子而言并不致命。 不过随后的向朔州进兵,就有点让他们始料不及了。都是当兵吃粮的,你他娘的这么积极作甚?听说他们还没有稳定的后勤,那就更不可思议了,可以说完全打乱了大同叛军的部署。彼时他们正分兵代州和蔚州,实在抽不回兵力,薛志勤急着解除这一路的威胁,主动出击,结果招致大败,使得形势愈发不利。 说实话,在那个时候,李国昌父子是相当忧虑的,担心朔州直接被天德军拿下,动摇大同军的根基。总算薛志勤没废物到极点,败退回来后还保住了朔州城,使得大量军资粮草没被天德军夺去。不然的话,得了数月军需的天德军可就盘踞当地不走了,直接威胁大同军的侧背,或南下代州,或北上云州,都没有问题。 也正因为此,大同军在稳定蔚州局势后,又火速回援,除李国昌率一部前往代州抵御行营主力外,李克用亲自率领万余兵马进入朔州,试图歼灭天德军。只不过他们在蔚州还是浪费了太多时间,抵达朔州时,天德军早已南下,并与代北行营取得了联系,获得了稳定的物资补给,再也不是之前那般窘迫的状态了。 现在事情就比较难办了!一万多人马,野战可以,但攻坚战,他真没把握打下遮虏军。历史上李克用是以此为基地,然后在水草丰美的草城川一带收集粮草物资,再起兵南下,攻打岚、石二州。这会没了这个基地,如之奈何? “军使,进攻岚、石二州的战略不可变。但以何处为落脚点,还可以重新计议。”见李克用有些愁眉不展,作为狗头军师的盖寓也不得不出言宽解:“末将以为,不如东去楼烦岭,占了守御空虚的楼烦关,然后再想他法。” “楼烦岭……”李克用仔细回忆了下这个地方以及周围的交通路线,问道:“楼烦岭以南70里有伏戎城,城内有固军,如何破之?” “并不一定要击破固军。”盖寓答道:“山间多有小路,人、马皆可走,就是无法通方轨大车。只要多费些精力,总有办法绕过。说不定,还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那一路,我军从未去过,当地防备松懈是很正常的,而且也多有资粮,利于我军持久。” 李克用轻轻点了点头,道:“还是先试下遮虏军这边。李尽忠攻城外寨子,如果城内出兵救援,本将就一股端了他们。如果见死不救,那也没办法了……” “理应如此。”盖寓答道。 第二十八章 见死不救 “杀!”呼啸的北风中,大群身着黑色衣甲的士兵排成阵列,快速冲了上去。 “放箭!”寨子外的士兵依次来了一波齐射,然后趁着敌军短暂的混乱,分批撤回了寨子内,将营门紧闭。 很显然,交战的是天德军和大同军,而战场则是城外与遮虏军城相呼应的那个军寨。 进攻一方是原云州沙陀兵马使李尽忠的本部人马,临时加强了部分新募的北边五部众,人数在三千上下。他们的装备并不好,衣甲型制杂乱,武器制式也不一,但士气高昂,狰狞凶悍,厮杀起来很有章法,算得上一股劲敌。 守军的李仁军部有千人左右,核心是原振武军中城的那几百军士。不过之前的中陵水之战,他们损失不轻,后来补充了一些辅兵和降兵,恢复了部分元气,但到底无法与以前相比。再加上人数上的劣势,他们也就只能依托军寨和地势,拼死抵抗了。 进攻方以小组队形快速前进,矛手、弓箭手、刀盾手各司其职,各小组交替掩护,充分利用了地形和射击死角,且行进的速度还相当不慢。防守方也有应对方法,他们利用营内高处的哨塔、寨墙,居高临下寻找射击机会,而大群刀盾手、矛手则聚集在营门附近,防备敌人强行冲击——因为地势的关系,重型攻城器械无法运上来,兵力也无法大规模展开,只要守住营门这个最薄弱的地方,也就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不得不提一下。自古以来冷兵器作战,都不是影视剧或小说里那种将领大喊一声“给我杀”,然后所有人一窝蜂乱糟糟地冲上去那种瞎鸡儿打的模式。事实上他们是有章法的,即便是农民军,只要有些年头的,短兵相接时也不会乱打乱杀。大规模会战有大阵,小规模战斗有小组配合,没有这些,除非你是人形高达,不然铁定失败。 眼前的大同军就很讲配合,虽然被地形限制,无法大规模展开兵力,但他们依然以十个人一小组的模式进行战斗,小组与小组之间也有呼应,更有指挥官通过鼓角旌旗进行更高层面的指挥,足见其平日里的训练水平。 地形崎岖,道路艰难,影响射界的树林也早早被清理干净,因此进攻的大同军付出了很大的伤亡。箭矢是他们最大的杀手,尤其是在进入弓箭杀伤力较强的范围后,即便有着大盾防护,依然产生了不小的损失。 不过这些人也是凶悍。恶劣的生活环境锻炼了他们的意志,养成了顽强、蛮横、轻生死的习性,因此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也只有激发心中凶性,拼命上前了。一路上他们丢下了大量的尸体,然后凭着一股子蛮劲,竟然硬生生冲到了营门附近——好吧,或许不完全是尸体,但躺在地上呻吟的伤兵很显然已经退出了战斗。 这里的箭矢更加猛烈。天德军的士兵们几乎挤满了寨墙和哨塔,抓住一切机会消灭敌人,试图让他们知难而退。敌人也开始了反击,大量士兵取下长弓,往寨墙上还击。你别说,虽然是仰射,但他们的准头相当不错,时不时射落一名天德军士兵,双方的这次交战,几乎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李仁军烦躁地在大营内走来走去。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如果顺利的话,使者多半已经抵达了遮虏军城下。就是不知道郝都将会不会派援兵过来了,李仁军对此不是很确定,甚至有些悲观。他不是郝振威的人,而是半路被裹挟来的振武军将官,天德军有什么理由救他?再者,如今这个时候,李克用大军虎视在侧,郝振威怕也没那个胆子带兵出城。一个不好,很有可能招致大败,连累着遮虏军城也丢了。此刻李仁军之所以派使者过去求援,其实也就是尽尽人事罢了,希望真的不大。 再顶一天,再顶一天就跑!这是李仁军暗中与心腹们制定的计划。他们是外人,不是郝振威的嫡系,人家当然不会心疼你。说实话,能顶两天,杀伤大量敌军,就已经对得起一路上的情分了。自己堂堂振武军中城十将,虽不屑于投靠乱臣贼子,可也不是来给你郝振威当替死鬼、垫脚石的,从今往后,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军寨内外的战斗愈发激烈了,但李仁军却更加气定神闲。也没什么好指挥的了,守城战,底下几个老弟兄熟练得很,有他们在,自不会犯什么低级错误。打吧,让那些胡人也知晓下咱们北地男儿的厉害。之前的洪谷之战,忠武、河东损兵折将,没得让人看轻了。我李仁军虽然只有千余兵马,但也不能让大同叛军给小觑了。既然打上了门来,非得让你崩掉两三颗牙齿才作数。 ****** “副将,你走来走去老半天了,累不累啊?按说咱们也经历过不少厮杀了,以前也没见你这么慌啊。”遮虏军城内,卢怀忠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说道。 自从大同叛军猛攻城外军寨的消息传来后,邵树德就这么一副躁动不安的模样,让卢怀忠等一干老人甚是无语。 “老卢可是小觑我了,这有什么可慌的?”邵树德踢了一脚卢怀忠粗壮的大腿,笑骂道:“难得有这种一两万人规模的大战,多稀罕啊。老子从军这么些年了,可也是第一次遇到这场面。可惜无法一窥战场全貌,有些遗憾!” “没啥可遗憾的。”卢怀忠缩了缩腿,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躺着道:“李仁军又不是三岁小儿,手底下也有上千兵马。那寨子前些日子我看了,大木扎成,非常坚固,外面还覆了一层土,浇上水,冻得严严实实。李克用的大同兵虽勇,一时半会也啃不下来。再说咱们这城,战前修缮得七七八八了,也挺坚固的。就是这北风太大,太冷,再这么下去,人还没战死,怕是要冻死了。” “就你怪话多!”邵树德白了卢怀忠一眼,停下脚步,找了捆茅草坐下,说道:“昨日我看兵书,云‘凡守者,进不郭围,退不亭障以御战,非善者也。’又云,‘豪杰雄俊,坚甲利兵,劲弩强矢,尽在郭中,乃收窖廪,毁拆而入保,令客气十百倍,而主之气不半焉。敌攻者,伤之甚也。’你们觉得,有没有道理?” “听得半懂不懂。”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早让你们有空多学点文化,你们就不听。”邵树德摇头失笑,道:“我简单点说吧,意思是守城的一方,出城作战时必须在城外边缘地带设防迎敌,撤退时要固守城郊亭障一类的险要据点。守城时,如果把所有精锐人马、器械全集中到城内,对外坚壁清野,让民众通通入城,这种消极防御的打法,会削弱己方士气,让进攻方气焰嚣张,一旦遭敌进攻,伤亡将会很大。” “说得有些道理。”坐在最里面的李延龄说道:“打了半辈子仗了,我以前一直在想,守城最忌死守,一旦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还全都龟缩到城内,放任别人把你围起来,怎么死都不知道。副将这番话说得文绉绉的,大概意思老李还是听明白了,确实这样,没错。呃,不过呢,还要分情况看……” “所有人都缩回来确实不妥。”一直沉默寡言的钱守素也说话来,他凭借自己的经验琢磨了一下,道:“外边没有据点,敌军薄弱的后方可以不设防或少设防,节省出来很多兵力和精力。也不用担心晚上突然被人袭营,可以睡个好觉,白天也更有力气攻城。” “我倒记起乾符元年一桩旧事。回鹘攻天德军城,众至万人,气势汹汹。结果在晚间,被城外永清栅守军突袭,军大乱,城内主力趁势出击,大破回鹘蛮子。那一仗,带兵出城作战的便是郝都将吧?这招他很熟。”任遇吉也说道。 “在城外有个坚固据点,守不下去的时候,突围也有人接应。” “城外寨子若是选个好位置,从山上往下抛石头,怕是也让围城兵马吃不消。” “何须抛石头?围城敌军注意力全在前边,后边时不时派小股精兵敲锣打鼓,放火射冷箭啥的,我自己想想都觉得头大。那叫什么来着?嗨,我读书少,一时想不起来……” “如芒在背!” “对!对!就是这个!如芒在背。他有多少战兵?又要围城,还要防备后营,累不死他!按我说啊,这城外的军寨,换成一支能打的游骑也能起到效果。” “效果更好!骑兵能打能跑,贴着你,恶心死你,看你不行了,抽冷子给你来一下,还能袭扰粮道。这时候你是继续围城呢,还是干脆撤军算逑!” 几个人起了头,谈了一些看法。其他人在邵树德的示意下,也加入了讨论。你别说,大伙没读过书,但打过的仗不少,见识还是有的。但这种见识,或者说是经验,还需要不断整理、推敲、精炼,发挥所有人的智慧,令其升华,让大家不仅知道要这样做,还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才是正确的提高方式。 “很好!”见大家讨论得差不多了,邵树德以拳击掌,笑道:“看来大家也不都是吃干饭的。这种方式挺好的,理越辩越明嘛,今后要多举行。今晚大伙的讨论,我会抽时间全部写下来,以后咱们再温习温习,加深印象。另外,今日大同军猛攻城外军寨的目的,你们也清楚了吧?不管接下来是走是留,先打了这个寨子总没错的。就是不知道,郝都将是听之任之呢,还是见死不救。易地而处,我也觉得很难啊。李克用好大的名头,这个决心可不好下!” 第二十九章 替死鬼 郝振威最终还是没有出城救援。 李尽忠玩命攻打军寨,初八那日攻了一整天,死伤枕籍。许是急了,夜间还命人挑灯夜战,继续攻打,完全不顾士卒们已经非常疲劳。 初九白天的攻势依旧猛烈。李克用只给了两天时间,李尽忠压力非常大,亲临第一线指挥。天德军的士卒们利用寨子拼死抵抗,双方都豁出了性命,争夺最激烈的营门前堆满了尸体,积雪都被染红了。 到了下午,李尽忠投入了自己的亲兵。他已经没有继续挥霍时间的余裕了,寨子里这伙来自振武军的厮杀汉确实硬扎,敢打敢拼,让他有些惊讶,比河东镇的那帮孬货们强了不少。不过他也理解,边军嘛,从西到东,朔方军、天德军、夏绥军、振武军、大同军、幽州军,常年镇守边境,穷是穷了点,但战斗力是一点不打折扣的。大同军固然能打,常年与北边五部、党项回鹘交手的振武军就不强了吗? 接下来的战斗依然激烈无比。李尽忠的亲兵一共两百多人,是他积攒多年的老本钱,平日里同吃同住,待遇极好,相应的士气和战斗力也很高。这些人,如果运气好的话,能够活过连场大战,再有一定机遇,未必就不能成为领兵将领,可以说死一个都很心疼。但这会也没办法了,吃人家的饭,就得为人家卖命,前面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上。 惨烈的厮杀持续到入夜时分,亲兵都伤亡了五十来人,但军寨依然没有攻下。焦躁的李尽忠甚至还斩杀了一股败兵,以发泄心中的愤怒。说实话,这些退下来的败兵已经很够意思了,五百人上去,直接战死了九十多,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人躺在地上哀嚎,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仗打到这种程度,你真不能怪他们不用命,要怪只能怪双方都杀红眼了吧。 斩杀了败兵中十多名低级军官后,李尽忠又派上了一股人马上前,持续给守军施加压力。而他的主力则徐徐退下,吃饭休整,养精蓄锐,等待入夜后的雷霆一击。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李克用虽然没有派人来催,但他很清楚自己这位主帅的性格:冷酷无情。 今夜的天气不算很好,厚重的阴云阻挡住了大部分月光。远处遮虏军城上灯火通明,没有丝毫出动大军阻挠的迹象。呸,懦夫!李尽忠既不屑又焦急地看着当缩头乌龟的天德军主力,心中暗叹李克用的盘算怕是要落空了。人家摆明了把城外的寨子当弃子,跟你耗上了。你主力一走,人家多半就要冲出来,把你留守的兵马杀个天翻地覆,顺便封了草城川这条线路,让你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南下,战略回旋余地大大缩减。 这事,不好办啊! 晚饭结束后继续大战,战至子时,李尽忠目眦欲裂,兜盔都摘了扔在地上,但营寨居然还没攻下。正当他打算亲自带数百人上阵时,营寨内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变。李尽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派亲兵上前打探后,皆言寨中守军大呼“李十将跑了”! 这尼玛,是天上掉馅饼了?李尽忠猛地推开身边随从,趋近一看,却见原本人影绰绰的营门前一片混乱。向外射的箭稀稀拉拉,森冷的长矛也有些东倒西歪,不是出了问题还能怎的?不用他下令,底下已经有军官带人发动猛攻了,他们拿着大斧猛砍营门,营内已经没有箭矢或长矛来阻止他们,攻破营寨差不多也就小半个时辰内的事情——不,现在可以遣人报捷了,两天时间所剩无几,军使的耐心多半已经耗尽。 李克用是在巡视途中接到消息的。他此时还没睡,正带着亲兵们巡视大营,防备天德军趁夜突袭。引诱天德军出城交战的计划是失败了,这让他很是郁闷。听说他们统兵的是个叫郝振威的衙前都知兵马使,也是怂得可以。既然打定了主意不救,坐视城外袍泽孤军奋战,那么立个寨子又是何意呢?根本没价值! 但不管怎样,李克用没想过攻城,郝振威也没想过出城援救,双方这仗打得真是一言难尽。事已至此,李尽忠攻没攻下寨子都是次要的了,大同军这一万多人马的何去何从才是关键,该做个决断了。 ****** 城外连续两日的厮杀当然瞒不住遮虏平的天德军主力。军中流言四起,一会说要出城作战了,一会说要突围了,一会说南边有援军过来,惹得郝振威大怒,连斩十数人,这才堪堪止住谣言。晚唐军队就这点不好,战斗力够强了,但骄兵悍将太多,说怪话的也多,不三令五申完全没有效果。 整肃完军纪后,天德军仍龟缩在城中不动。邵树德对此其实也有些腹诽,寨子的存在本来就是与军城呼应的,寨子内的偏师受到攻击,城内主力当出动救援。反过来一样,敌军攻城,城外偏师也应竭尽全力骚扰,因为你们在外,更方便、更灵活,两者本来就应成掎角之势,互相依托。但郝振威在城外放的兵太少了,起码要放个1500-2000人,敌军重兵围攻时也按兵不动,结果只是徒伤士气,还不如不分兵呢。 观察、学习了这么些时日,邵树德自觉有些心得,经常把自己代入都头郝振威的位置,估算军资粮草消耗,了解各部士气,观察敌人布置,然后将自己的想法与郝振威的举措印证,看看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老卢就嘲笑他,厮杀汉的命,操着都头的心,对此邵树德也只能苦笑。这个世道,个人再武勇,又能济得什么事?一人敌的本事不可取,万人敌的学问才是该好好钻研的。 当然这不是说“一人敌”没用,事实上很有用。至少邵树德如今在遮虏平就挺有名的,因为他出神入化的箭术。有这种名气,隐形的好处是巨大的,比如关键时刻别人愿意听你的,愿意跟你混。但说到底,这仍然是一种低层次的影响力,比起当统兵大将,带着几千乃至几万兵马作战,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至少人家死的可能性比你低多了。 李仁军如今不就当了郝振威的替死鬼么?原因是什么?一个十将,一个都头,前者服从后者指挥调度,这就是区别。 十二月初十,天空再次降下大雪。邵树德在营中按册点完名后,便让士兵们解散,各自回去保养器械。这个鬼天气,简直冷到骨髓里,也不知道李克用那厮在外面怎么忍受得了的。北风呼啸,大雪漫天,再有个几日,军士们怕是都要造反了。 邵树德踩着积雪在营区外转悠了一圈,看看各个关键哨位是否有人偷懒。他是爱惜士卒不假,但也绝对不能容忍手下人偷奸耍滑,因为这是拿自己和兄弟们的性命开玩笑。西城的老弟兄知道他在这方面非常严格,不敢犯事,但最近部队里不是来了很多新人么,这些人是个什么样的禀性,邵树德还需要再观察观察。之前确实有人晚上值哨时打盹,被邵树德发现后直接一顿鞭子猛抽,方才让这伙兵油子长了点记性。巡视完一圈后,邵树德回到营区,却见监军院的判官宋乐又来了,于是连忙将他请到自己房中。 “邵副将可知城外寨子已破?”宋乐一来便抛出了劲爆的消息。 “不知。”邵树德有些惊讶地答道:“这两日监军使并未上城,郝都将也管束得严厉,军中的小道消息无法流传开来,甚是苦恼。” “就是昨夜的事。”宋乐用确定无疑的语气说道:“李仁军部孤军坚守两天,见城内无援救之意,便自行溃围而出,如今已是踪迹渺渺,不知所终。” “上头是个什么意思?”邵树德压低了声音,问道。 “据宋某打探得来的消息所知,郝都将下令勿得理会叛军的挑衅,闭门自守,以待转机。”宋乐瞄了瞄屋内,见无人偷听,于是悄声说道:“这是打定主意不动了,近期当无大战,邵副将是否有些失望?” “你当我是那种闻战则喜的人吗?”邵树德笑了笑,道:“按理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是朝廷经制之军,自然要为朝廷效力。但叛军凶顽,人多势众,一场大战下来,有几人能全须全尾回来?而且这种仗,打得顶没意思了。别看如今李国昌父子千夫所指,说不定哪天朝廷一道旨意下来,赦免了父子二人的罪过,他们就又成了朝廷官将了。叛军也不再是叛军,而是正儿八经的大唐边军,国之柱石。可笑吗?几次战斗中阵亡的袍泽算什么?被李国昌父子祸害的岚、石、忻、代诸州百姓又算什么?” “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啊。”宋乐看了看邵树德,突地笑了:“有时候我都觉得你眼里没有朝廷,没有纲纪,似乎与周围人都格格不入。” “我素来以诚待人。宋判官对邵某推心置腹,我又岂能不投桃报李。李国昌父子的所作所为,在这个世道其实并不稀奇,军阀嘛,正常,就是苦了河东百姓了。”邵树德说道:“我愿为河东百姓诛杀此獠,我也想扬名立万,加官进爵,但我更不想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中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古人云春秋无义战,而今又有多少区别?这种烂仗,对我最大的意义大概便是可以多学到很多战阵学问吧。” “春秋无义战这句话说得好!”宋乐抚掌而笑,道:“李国昌父子,鹰视狼顾之辈。代北行营那帮人,也不全是忠纯之臣,这世道。对了,邵副将认为李克用还会从草城川这条线南下不?” “多半不会了。”想了想后,邵树德也不是很确定,因此用略带疑问的口气说道:“咱们天德军还是能打的,李克用敢从这里南下,咱们就敢侧翼袭扰,截断其后路。若是南下大胜而归还好说,郝都将多半继续当缩头乌龟,若是败退,那可就危险了,郝都将不会放过这种痛打落水狗的机会的。所以,我判断李克用会移师向东,走其他路线。听丘使君说,原遮虏军使苏弘珍已至伏戎城,此番怕是又要当替死鬼。” 第三十章 微操大师崔季康 李克用的大军最终还是挥师向东了。 一开始郝振威害怕有诈,便派游奕使田星带着骑兵外出侦察。时逢大雪漫天,士兵们怨声载道,不得已之下,郝振威从库里拨出部分财物赏赐下去,马队这才出动,缀着叛军离去的方向搜索前进。 随后,他又派了一队人出城到军寨内查看。却见叛军走得匆忙,营内到处是破损的军械、散落的旗帜以及密密麻麻插在地上的箭矢。他们甚至连尸体都没来得及收殓,雪地里冻得硬邦邦的,无分敌我。 天德军还派人往南联络岚、石二州,试图打通与那边的联系。遮虏平说到底是一座孤城,给养还得靠南方输送,早早联络,早早安心。 因为监军护军的天然局限,邵树德这几天一直没有出城的机会。他只抽空去了一下孙霸的营区,见面后两人都很感慨,直叹这李仁军的运气也太差了。李克用明明已经不打算攻遮虏军城了,却还硬是狠心拔掉了这颗钉子,你能怎么办?对于郝振威的手段,他们这些外系将领同样感到不满,西城兵、丰州兵、中城兵,在北城将领眼里就不是人了么?随意牺牲,简直让人心寒! 十二月十三,天气依然没有好转,本来还大股出动的马队也收了回来,只有零星的斥候及信使仍在外面游荡。这样的寒冬腊月,真的不太适合人类活动,不知道大同军怎么那么能扛,还在外面打生打死,难道北边五部众的胡人天然不怕冷吗——根据最新消息,大同军已转趋东路,借着漫天风雪掩护,奇袭攻下了伏戎城,守将苏弘珍被叛军追着屁股杀了十里路,仅以身免。 不得不说,这厮确实废物到极点了。之前任遮虏军使时就丧师丢城,回去后本应问斩,好在有人帮着说项,于是带着在太原府新募的千余军士西来,进了伏戎城,担任城使。伏戎城内本有固军两千人,加上苏弘珍带来的一千新兵,好好防守的话,未必就会败。 但偏偏这个苏弘珍就败了。他对叛军的动向两眼一抹黑,连人家偷偷东进,占了守御空虚的楼烦关都不知晓。随后更是被人趁着漫天风雪爬上城头,打开了伏戎城的大门,招致惨败。如此玩忽职守,这次想活也难了。 大同军拿下了楼烦关和伏戎城,便与宁武县、朔州城连成了一片,后路无忧,如今进可攻退可守,局面大为改观。代北行营闻讯大惊,只能出兵救援了。静乐县与楼烦监牧城皆是要地,不容有失,于是派昭义军节度使李钧率本道兵五千出乾烛谷救援,崔季康自督河东精兵万人趋后,作为后备。 战场兜兜转转,如今俨然已经转移到了东面,似乎没天德军什么事了。不过别急,崔季康眼没瞎,也没那么健忘,他已经派人前往遮虏军和岢岚军,令两路齐出,夹击大同叛军,务必将其消灭在河东的崇山峻岭之中。 上述消息是邵树德从监军那里听来的。如今他很得丘维道的信重,说是心腹并不为过,战后还建天德军西城的可能性越来越低了。丘维道现在每遇大事,都会把他和宋乐二人叫过来,一起商议。至于关开闰这等元从老人,基本上只有私事的时候才会找他们,不能说不信任,但至少比不上邵树德。 此番崔季康要求天德军、岢岚军出兵,就丘维道的本心来说是不太愿意的。他确实对朝廷忠心,也不太看得惯武夫们自私自利的本性,但说到底,人是趋利避害的生物,他还没忠心到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是的,在他看来,天德军、岢岚军加起来万余人,冒着风雪出兵,翻山越岭,风险极大,指不定就全军覆没了。 不过或许我们的丘大监军不用太过纠结了,因为就在今天早上,听闻要全军出动的天德军各部闹腾了起来。包括来自北城的牙军各营,都有人鼓噪闹事,一会要冬衣,一会要赏赐,搞得乌烟瘴气,不可开交。 丘维道从郝振威那里回来的路上就遇到了闹哄哄的士兵,虽然还没有做出什么事情来,但生乱的苗头已现,让丘某十分惊慌。甫一返回监军院,就找来邵树德,下令封闭院门,所有士卒全副武装,严防死守。 护军总共两百来人,多多少少受了外面气氛的影响,有点躁动。不过邵树德这些日子以来的工作不是白做的,士卒的思想动态掌握到位,对他们还算不错,至少肉比别人多吃了几回,监军院的普通伙食也还可以,稍微训斥一番后就压下了。随后,整顿完毕的护军五队穿戴整齐,战力最强的前、后两队百人集中居于监军院两侧营房,其余三队防卫各处,把小小的监军院守得严严实实。 唐末的军队就这样,赏赐是士兵最大的原动力。在很多穷困的藩镇,军饷约等于赏赐,赏赐越多,意味着你今年的军饷越多。在这般天寒地冻的情况下,还要他们出动去主动进攻别人,没有赏赐是断断不能的。问题是都头郝振威现在已经无钱可赏了,这才是行营命令下达后,全军骚动的主要原因。 这事,短时间内怕是没法解决了! “使君,都头既已派人向晋阳讨赏,大事应当无碍了。这风雪天气,冬衣不足,士卒们有怨言也正常。崔大帅已率河东、昭义两镇兵马赶往静乐,只要不浪战,李克用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看着愁眉不展的丘维道,邵树德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事实上他对崔季康的远距离遥控指挥也是有些看法的。作为方面大帅,你的本职工作就是做战略方面的部署,给某几个方向的统兵大将布置任务,然后让其自己发挥。这可不是现代,还有电台可以随时更新命令,只能派信使人肉传递消息,不但效率低,还有泄密的风险。代北行营之前的部署,是朝廷定下的方针,曹大帅到任后也只做了微调,按说战略上是没什么问题的,只要好好打,怎么输? 曹大帅是武人,很清楚代北行营辖下七八万兵马的优劣所在。优势是兵多、粮足,各部真实战斗力都不俗,毕竟各藩镇的常备军嘛,差不了的。而劣势也很明显,即内部成分复杂,狗屁倒灶的事情太多,数万客军战斗欲望不强,有划水应付差事的嫌疑,还动不动就闹事劫掠。仔细分析下来,曹大帅做出了东西两路骚扰、牵制,忻、代二州严防死守,自己带靠谱的精兵——不用多,一两万人足矣——查漏补缺的战略,从大方向上来说是没有问题的。若不是洪谷之战被人设伏击败,靠这么多兵马,慢慢推进,压也把李国昌父子压死了。 崔季康文人一个,不懂军事不要紧,完全可以萧规曹随嘛。幽州镇被朝廷三番两次催促,马上又要出动大军进攻蔚州了,沙陀三部现在也被威逼得没办法,和李家划清了界线,要征调沙陀部落兵协助朝廷剿灭李氏父子。北边五部众那里,虽然名义上臣服朝廷,但到底山高皇帝远,不是很听话。但不要紧,朝廷使者也已经快马加鞭,打算给他们点封号,随便再打赏点财货,保不齐也能说动他们出兵,届时李氏父子就被四面合围,不死何待? 其实天德军的强势突入,截断草城川这条路,已经极大压缩了李氏父子的活动空间,对代北行营来说意义不小。即便现在李克用冒险出奇兵占领了伏戎城,只要守好静乐县、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乾烛谷、阳曲县这几个在一条线上的要点,李克用凭什么打到晋阳?他能幸运一次、两次,还能连续幸运五六次吗?这几个点,可都只有一条路,根本不好打,且绕过一个都不行。 现在崔季康这么一番微操,天德军、岢岚军要放弃坚固城池,动起来,那么就存在被敌人野战歼灭的可能。也幸好这个年代军队风气不行,开拔要赏钱,行军要赏钱,打仗要赏钱,动不动就哗变邀赏,这寒冬腊月的,郝振威还真不敢强行驱使军士们长途行军作战。就是不知道南边的岢岚军如何,估计也差不多吧,那个贾敬嗣的处境还不如郝振威呢,更没可能带兵出城,除非岚州方面帮忙发下赏赐。 所以,这两份命令其实就是废纸,郝振威明白,贾敬嗣明白,就崔季康这厮不明白,不过相信他很快也就明白了。 “将士们连番大战,确实较为疲惫。外头的大雪,眼看着下了也没个尽头,道路不通,粮饷断绝,倒也情有可原。唉,本使就是忧心国事啊,国昌父子,悖逆狂妄,何时才能平定呢?”听邵树德这么一宽解,丘维道便顺势说道。不过他也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个武夫,郝振威手底下的人能闹事邀赏,邵某今后会不会也有样学样,来这么一遭呢?唔,关开闰是自己从长安带来的老人,知根知底,过两日召见一下他,说说话也是好的。 “这边没你什么事了,下去整顿军务吧。记住,士卒一定要约束好了。”丘维道摆了摆手,示意邵树德退下。 “末将遵命。” 第三十一章 意想不到的变局 乾符五年十二月十九,遮虏军城外,寨子又立了起来。 这次守寨子的还是外系部队。没错,就是西城兵和丰州兵,北城兵依然留在遮虏军城内。寨子的主将是孙霸,副手是从丰州来的一个姓牛的十将,邵树德没甚印象,看起来也不是很好说话的样子,于是便打消了结交的念头。 “都尉,李克用已打通朔州至静乐这条路,多半不会再来这边了。寨子,我看安稳得很。”踩在厚厚的积雪上,邵树德一边打量着四周的山形地势,一边说道。 “我还用你来安慰?”孙霸乜了一眼自己曾经的亲兵,气笑了:“左不过与叛军厮杀一番罢了,还怕了他们不成?” “都尉豪气,职部自愧不如。” “这话我爱听。不过——”孙霸叹了口气,道:“此战若平定李氏父子,丘维道多半是要调任大镇为监军的,届时可就很难见到你了。停,你也别多说,我知道。当初把你派过去的时候,也没想到你这么能干啊,摆平了监军的元从老人,还在郝振威面前露了把脸,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副将了,回西城没前途的。” “从丰州到振武军,再到朔州,这一路上我是想明白了。外头天高地广,埋没于丰州枯草之中,对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唯时局丧乱,战事众多,不定哪天就弃身于锋刃之端,你当心里有数。”孙霸拍了拍邵树德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家业都在丰州,比不得你孑然一身,此战最大的期待,便是捞点财货回家享福了。” 邵树德明白孙霸说的是实话。他如今确实已经没法回西城了,手底下有两百个信重他的兄弟,丘监军对他也不错,回去后位置往哪里摆?置监军上司于何地?说不得,还是跟着丘某人走了。若是丘维道有幸调任大镇当监军,那么自己把这位爷伺候好了,说不定就能搏个外放的前程,担任一地镇遏兵马使。在这样的金光大道面前,矫情是没有意义的,邵树德扪心自问,他也不愿放弃这个大好前程。 “行了,来我这的时间也够长了。再晚些回去,丘维道怕是有想法,这寨子,破不了。今日你送来的那几十根长枪,我就收下了,确实用得上。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以后别忘了老兄弟就行。”孙霸这人还是挺洒脱的,当初送邵树德甲胄,今日又对他的离开毫不介怀,把话说开了,这般风姿确实让人赞叹。 回去的路上孤独而寂静。除了军士们踩踏积雪的脚步声外,便只剩下呼啸的北风。邵树德心有所感,这世间能帮自己,能关心自己的,终究只有寥寥数人罢了。自己的命运,还有那改变世道的理想,或许只能靠一刀一枪去争取。如今他就像那雪原上饥饿觅食的孤狼,又或者是怒海上挣扎求生的舟船,没人可以依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如此而已。 ****** 遮虏军城内这两天的气氛稍稍有些松动,不再那么紧绷着了。军士们其实是很现实的,既然主官已经照顾到他们的情绪,没有强行驱使他们出城征战,那么也就没什么好闹的了,事情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当然这也幸亏没动家伙,一旦动刀动枪死伤了人命,事情可就没法善了了,必然要有人付出血的代价。天德军的骚动,说穿了不过是有点哗变的苗头罢了,毕竟没有成真,大伙可以睁眼闭眼,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回到监军院后,邵树德照例巡视了一遍各个哨位,见丘维道去了将府尚未回归,便一步蹿到了左侧厢房,找宋乐聊天去了。 “宋判官,咱们这般精穷,你哪来那么多钱粮开支的事务要处理?”见宋乐不停地在那写写画画,邵树德就有些不解了。老板又不在,你假装认真工作给谁看呢? “若仅止于钱粮事务,那可真是做梦也要笑出来。”宋乐抬起头看了一眼,见邵树德身上还穿着铁甲,有些奇怪,问道:“刚从外面回来?” “今日开了城门,我趁着带人出去樵采的机会,顺道见了下孙十将,叙叙旧。” “孙十将出外镇守,其实也没多危险。”宋乐放下了手中毛笔,在水盆里洗了洗手之后,道:“李克用新得了伏戎城,如今正一门心思试图打通静乐、楼烦等地,窥视晋阳,他疯了才会回过头来重走草城川。” “南边岢岚军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尚无消息传回。” “正在岚州的观察使呢?也没说话?” “没有。”宋乐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邵树德。这些问题,不是一个纯粹武夫会问的,能这么问,就说明多多少少了解一点河东及代北行营的政治生态。副将层面就有如此见识,还不是世家子弟出身,难道是天授? “不出我的意料。”邵树德摇了摇头,说道:“行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都这么久了,岢岚军那边仍未选出得力将领。贾敬嗣一读书人,哪管得了杀人不眨眼的武夫,真是荒唐。” “咳咳……”宋乐哭笑不得道:“你说话多少注意一点影响啊。李劭可是对贾敬嗣十分推崇,一直说他熟读兵书,御下有方来着,怎生被你说得如此不堪?” 邵树德也意识到自己说话有点随意了,于是连忙拜谢宋乐提醒。他确实有这个毛病,兴许是现代人残留记忆的影响吧,他在上下尊卑这种事情上,多多少少有些不以为然,没当回事,即便经历了这么些年依然难以完全改过来。 “邵副将可知我刚才在写的是什么东西?” “自是不知了。不过若是监军给弟兄们发下的赏赐就好了,我是武夫嘛,当然喜欢钱喽。” “呵呵,虽不中亦不远矣。”宋乐捡起放在桌案上的两页纸,晃了晃,道:“奉丘使君命,给河东观察使李劭回复的公函。那李劭确实神通广大,竟然说动了岚、石二州筹措了部分钱粮绢帛,要给咱们天德军赏赐呢。” “这——”邵树德有些吃惊:“就这么想让我们东行打仗?” “怕不是南行……”宋乐意味深长地说道。 “李劭和贾敬嗣控制不住岢岚军?那么岚、石二州的镇兵呢?亦掌控不住?”邵树德猛然醒悟过来。 他既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似乎也不奇怪。李劭、贾敬嗣这两人,从晋阳空降而来,如何能压服得了当地的丘八?河东军的纪律,这几日他也有所耳闻了,那真不是一般地差,一般地乱!感觉最近这些年,朝廷派到河东的节度使都是废物,一个强盛富饶的天下三大名镇,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眼下还有李逆父子作乱,整个河东大地可谓群魔乱舞,局势纷乱。 “宋判官,此战若打得出色,丘使君是否能更进一步?”见其他人都没注意这边,邵树德压低了声音,问道。 宋乐瞥了一眼邵树德,又看了看屋里还在低声讨论、办公的同僚,这才转过头来,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道:“监军河东不太可能,大同、振武、夏绥还是有相当把握的,前提是咱们天德军不能出纰漏。” 与淮南、剑南一样,河东是掌握在朝廷手里的雄镇。州县众多,户口繁盛,经济发达,早些年一直是宰相遥领节度使。这样的地方,你要么朝中有大佬帮着说话,要么功劳奇大,让人无话可说,不然凭什么给你?与之相比,大同军、振武军、夏绥镇、昭义镇之类的次一等军镇监军使,倒还比较现实。 邵树德琢磨着,打完李氏父子,朝廷就要论功行赏,分果果。天德军一路行来,硬一点的功劳大概就是中陵水之战,大破叛军薛志勤部三千余人这场仗了。这没的说,监军第一时间报回去了,在代北一堆败报里面煞是显眼,郝振威、丘维道二人的名字也已经被上层留意,这就是先机。 除此之外,天德军其实还有一些模棱两可的功劳。为什么说模棱两可呢,因为这些功劳不是很扎实,有人帮你说话,帮你操作,那就是功劳,否则不是。比如“收复宁武县、遮虏军城”这种事,确实是事实,但宁武县后来很快丢了,遮虏军是一座空城,且早已被溃兵自行收复;再比如“收复振武军中城、东城”,人家振武军留守士兵也没明着说造反啊,这功劳真的有点虚,必须找人运作、包装,否则没啥卵用。 朝中有人好做官啊!虽说如今长安朝廷的气象早不如几十年前,但在自己可以直接控制或影响的藩镇内,换个监军或节度使,还是可以做到的。邵树德指望丘维道监军大镇,自己跟着也有个好的发展,这个思路其实并没有错。 宋乐跟随丘维道多年了,平日里也对自家主公的前途考虑了很多遍,故邵树德一问,他就给出了答案,显然是成竹在胸。而正当他再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一位监军院的小吏风尘仆仆地从外间走了进来,见顶盔掼甲的邵树德先是一愣,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外人,于是便小跑至宋乐身前,低声说道:“使君今日留在将府用膳,特遣小人回来告知,岚州急报,河东、昭义两镇兵马与叛军交战,大败。昭义军节度使李钧中流矢而亡,崔大帅收拾败兵退至楼烦监牧城,情势有些危急。” 大厅中此时静得连一根针落下来都能听见。宋乐、邵树德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刚刚两人还对局势信心满满,一度考虑起了战后论功行赏的事情呢,没想到现实很快就给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李克用,可真他妈能折腾啊! 第三十二章 正月 对于代北行营辖下的各支兵马来说,乾符六年的这个新年是相当难过的。 他们中大部分都不是本地人,因为战争的原因集聚在河东。这一年的冬天还是二十年来少有的严冬,别说来自河南的客军了,即便是河东本地人,也有些不适应。再加上后勤物资的短缺,军士们苦不堪言,怨气冲天。 之前的静乐县之败,死了节度使的昭义镇官兵,一路跑回太原府,劫掠晋阳、太原二县。当地百姓自发组织起来,杀昭义兵千余人,余众惊慌失措,夺城而逃,走小路返回上党。 在代州前线驻扎的河阳、忠武、义成等镇官兵也躁动不已。他们来自河南,从来没见识过代北严冬的威力,非战斗减员严重。若不是行营的各大大小小的官员三天两头过来,对面的李国昌父子又实在凶残的话,估计早坚持不下去了。有人说投降?拜托,河东本地兵马是有部分人想投降,但他们这些客军怎么投降?代州离老家隔着河东、昭义等镇,一旦降了,可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唯一好点的可能就是驻扎在晋阳内外的军队了,土客兵马都有。离领导近嘛,钱多、事少,偶尔还能进城耍耍,岂不美哉?不过他们的好日子估计也到头了,年前静乐惨败的消息传来,人心惶惶。招讨使崔季康都没回晋阳过年,而是在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一带督促防务。他现在已经吓破胆了,不敢再盲目野战,只敢派兵分守各处,摆出一番被动挨打的态势。代北行营的血条确实厚,大军野战,一败洪谷、二败静乐,居然还能维持得了局面。反观对面的李氏父子,连胜两仗,且都是数万人规模的大战,威望一时无两,结果还是不敢败哪怕一次。这就是硬实力的差距了,没办法。 太原那边的事情邵树德懒得管,事实上也没资格管。他所在意的,就是如何改善士兵们的待遇,过好这个年罢了。这不是什么贿赂士卒,而是实实在在的将心比心,千里远征几个月,还打了一场全军出击的野战,表现即便不算出色,也是中规中矩,合格的。 李延龄还是有点商业天赋的,他使出浑身解数,扯着监军的虎皮,成功地从友军那里弄来了一些肉食,付出的则是邵树德领到的赏赐。邵某人现在真的一文钱都没有了,穷得精光,不过却愈发得军心,而这似乎也是他希望看到的。 大年夜那天郝振威也发下了一些酒肉,各部都分到了点。酒肉都是从岚、石二州运来的,李克用大军走后,这条交通线又恢复了运行,天德军趁机补充了大量物资,其中当然就有年货。邵树德与众人同饮了半晚上,有了七八分醉意后便回房歇息去了。临睡前,他迷迷糊糊地想,若是大同军今夜来袭,天德军必然全军覆没。 幸好大同军没这么做,或许他们没法这么做吧。叛军也是人,也要休息,也想过年。刚打下静乐县,抢掠到了大批财物,士兵们想乐呵乐呵,一点都不过分。李克用再冷酷无情,也不得不顺应大头兵们的意见,给他们放几天假。不然的话,真以为大同军不会哗变么?没了兵,个人再武勇又有何用!李克用自是拎得清这个道理。 不管李克用那边如何,遮虏平的天德军只过自己的小日子。整个正月,他们都窝在这一片不动弹。代北行营曾经派人过来催过一次,令其收拾大军,往东北方出击,攻击朔州、宁武等地。天德军的老油条们很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借口是天寒地冻,连弓弦都拉不开,无法作战。使者也无奈,只能回去复命。 邵树德也是从监军院流传的小道消息中了解详情的。对此他很无语,同时也深切地感受到,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的职位就是个火坑,谁坐上去谁落得个灰头土脸,随后威望大跌,号令不了诸镇兵马。 “这是李劭催促的公文。崔大帅的日子不好过啊,诸位一起议议吧,郝都将那边,本使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他最近一个劲地整顿部伍,显是想将几次吞并的士卒捏合起来,但问起出兵讨伐李国昌父子,却顾左右而言他,哼!”监军院内,丘维道将一份公文放在几上,貌似疲惫地说道。 邵树德瞥了他一眼,没先说话。事实上他到现在也没摸清楚丘维道的态度,只觉他这人忠心是有的,但也贪生怕死,对于进攻大同叛军,一直抱有种很矛盾的态度。有时候表现出来,就是对郝振威保存实力之举很不满,但有时候又对不用打仗松一口气。 我们的大监军哎,竟然如此纠结矛盾! “主公,崔季康在楼烦,拥众万余,看似稳固,实则危若累卵。”作为丘维道的谋主,宋乐责无旁贷第一个说话:“楼烦、古交一线,皆太原军士,上党、河阳、忠武诸军何在?克用既得楼烦关、伏戎城、静乐县,野心当不会止于此。太原府精华之地,难道就不想碰一碰?乐有三策,主公不妨听听。” “说吧。”丘维道正了正身子,道。 “上策乃南下岚州,取得立足之地后,犒赏军士,然后再沿汾水谷地东进,抵达楼烦监牧城。” “此计颇有可观之处,说说其余两策。” “中策按兵不动,坐望局势,待朝廷新任招讨使抵达后再做计较。” 邵树德猛然看了宋乐一眼。朝廷要派新招讨使过来这事他倒没想过,不过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崔季康本就是文官,以河东宣慰使的身份临时代理代北行营招讨使,这是一次证明自己的大好机会,结果弄得大败亏输,可以说已经输掉了自己的前程。 崔某本来威望就低,现在一来,更是约束不住众将。楼烦一线还算好的,在其他战场,各部基本处于自己管自己的状态。他们面对大同叛军进攻时还勉强能协作一把,但进攻时基本不可能有配合,能不拉你后腿就不错了。如果有哪支部队立功心切,被大同叛军主力重点打击的话,其他人大概率不会救援,即便救援也动作迟缓,起不到“拉兄弟一把”的效果。 朝廷如果脑子清醒,都知道该换将了。己方的优势在于兵力雄厚,只要有一得力大将统一指挥各部,胜算其实是相当大的。目前朝廷看重的方面大帅人选是邠宁节度使李侃,副手则是陕虢观察使高浔。二人搭班子,前者担任河东节度使,后者则往昭义赴任,统率上党之师。二人目前应该已经接到了旨意,要启程赴任了,崔季康的河东节度使、北都留守、太原尹、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之类的职务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李、高二人一到就会被要求回京述职,下场不问可知。 “下策也一并说出来,本使听听看。” “下策为北上朔州,攻宁武、楼烦关,与赫连铎、契芯璋呼应,吸引叛军主力,减轻楼烦监牧城一带压力。” 好吧,下策果然是下策,这基本就是引火烧身嘛。而今的河东局势,刚刚处于诡异的静止状态。官军坚守不出,叛军野无所掠,粮饷不继,被迫退回朔州就食。结果你打算去捅他们一刀,这合适吗?简直他妈的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啊! 果然,丘维道只一听,便连连摇头。河东、昭义、忠武、义成、义武、河阳六镇兵马都干不挺李氏父子,凭他们天德军几千人,敢捋大同军的虎须,开玩笑呢?中策其实也不怎么高明,岚州的李劭原本挺好说话的,甚至暗示过他们南下防备岢岚军闹事,结果现在也不成了,显然受到了压力。丘维道刚收到的公文里就明说了,让他们相机攻打叛军,减轻崔大帅的压力。 不过这样一来,上策似乎也有点难度啊。该找什么理由南下岚州呢?遮虏平这个地方,说起来还是朔州地界,大同军的辖地。天德军好几千人屯驻于此,确实太扎眼了。而且日常所需粮秣都得从南方的岚、石二州转运而来,路途漫长,危险性不小,还不如直接南下就食呢。 只是,找什么理由呢?总不能说我们全军南下给你们拜年吧? “邵副将,宋判官之策,你属意哪个?”丘维道转过了头,问道。房间里除了宋乐与邵树德之外,便只有监军院的几位僚佐官员,关开闰现在已经进不了这种议事场合,可见邵树德地位的微妙变化。 “禀使君,末将以为按兵不动为上佳。”邵树德答道:“待晋阳局势明朗后,再做计较。” 第三十三章 平乱? 晋阳的局面纷纷乱,遮虏平这边毫无所觉。正月刚过,大同叛军来攻过一次,被天德军很麻利地击退。二月初五,郝振威在城外举行了一次规模宏大的会操,各部都参加了。会操中展现出来的精神状态还不错,军阵部署快捷,转换娴熟,士兵的个人武艺也可以,战斗力比起之前应该是恢复不少了。 前次收编的降兵、溃兵什么的,说真的都是老兵,技艺都不差的,也知道该怎么打仗。他们唯一需要解决的,就是思想问题。现在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整顿,差不多也慢慢归心了,天德军的整体战斗力在有序回升之中。 邵树德在会操上又出了一把风头,勇夺射术第一,手底下那两百余人的军阵也颇为严整,令丘维道大为开怀,回去后便赏赐众军士钱两缗、绢五匹,士气顿时爆棚。 之前商议的下一步行止,郝、丘二人很明显最终选择了中策,即按兵不动。岚州的李劭催促了几次,郝振威都按下不管。好在后来楼烦监牧城一带的局势有所好转,李克用大军似是缺粮,又退了回去。崔季康缓过一口气来,又连连催促晋阳那边征集后续兵马,增援楼烦、古交一线,先把这个口子给堵上再说。 崔大帅不找大伙麻烦,那自然是极好的。天德军在遮虏平也住习惯了,城池、营寨都修缮一新,固若金汤。南边岢岚军城一带又派了使者过来,贾敬嗣真的有些约束不住手底下的兵将,请求郝振威率部南下,帮他弹压士卒。 这事说起来可就奇了。请外军来镇压自己的部下,颇有点后世魏博节帅自掏腰包请外人来帮他除掉魏博牙兵的风采,从头到尾充斥着黑色幽默。郝振威倒是不介意把手伸进友军里面,但他还有分寸,知道岢岚军不比已经除名的遮虏军,未得上级命令,他是不好有什么行动的,故只能一味推脱了。 不过就在二月底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发生,彻底改变了天德军继续在遮虏军城躺平混日子的计划:岢岚军乱了! 其实唐末五代,底层军士哗变乃至叛变,乃寻常之事。以岢岚军为例,上次李克用大军攻来,即便李劭、贾敬嗣两人亲自督战,但依然有许多人响应叛军,为此不惜翻墙过去投靠,打算里应外合,将岢岚军城打下。这会天德军占着遮虏军城,威胁着大同军南下的后路,因此这些混蛋最近没受到太大的考验。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晋阳那边都闹过几次饷了,岢岚军不闹一次,似乎不太像话嘛。 当然这次他们哗变的起因却不是邀赏,而是因为上官驱使他们增援楼烦监牧城。乖乖,那地方能去吗?与凶神恶煞般的大同叛军打仗,还没有几个赏钱,谁他娘去啊!于是他们冲进了岚州城,四处劫掠。镇兵猝不及防之下被打散了建制,无力阻止,到最后干脆也加入了岢岚军,横扫岚、石二州数县。 “这贾敬嗣可真是个废物,打仗不行,连带兵也不会么?”监军院营区内,卢怀忠咽下了最后一口肉汤,唾沫横飞地说道:“按说咱们就该坐观那帮混蛋闹事,理他作甚!李劭和贾敬嗣肯定喝兵血了,奶奶的,不然岢岚军能闹事?老子最看不起这些喝兵血的文官。” “坐视不理肯定不行。岚州一乱,咱们的补给也没了着落。粮食是吃一顿少一顿,箭矢、枪头、药材、弓弦、甲具、役畜之类的军需,你能变出来么?”任遇吉用力撕咬着一根鸡腿,含糊不清地说道:“草城川这片,以前听说蛮富饶的,现在人跑了个精光,牛羊粮食也见不到,没岚州接济,白费,吃土去吧!” “军粮确实多有不足。”掌管庶务的李延龄对这些再清楚不过了,只听他说道:“去岁年末李克用大军攻来,岚、石二州的补给车队便停运了。叛军退走后,也只运了一次粮,眼看着该运第二次了,结果自己先乱了起来,我看咱们是等不到了。” “老李,军中粮草还能坚持几时?”邵树德擦了擦手,问道。 副将一开口,其他人便停了下来,不再言语,专心听李延龄的回答。 “据我了解,应当只够一月所需。”李延龄答道:“可能多一些,但也多不出几天。” “一个月……”邵树德低声自语了一句,随后轻拍案几,道:“岢岚军城离遮虏平约百里,行军数日即到。岢岚军城附近是岚谷县,往南再百里,是岚州理所宜芳县,宜芳县东南八十里便是楼烦监牧城了,崔大帅屯兵之所。岢岚军是在宜芳县作乱的,现裹挟了岚、石二州的镇兵,扩散至全境九县。崔大帅近在咫尺,也不敢派兵平乱么?为何要咱们天德军南下?” “崔季康现在就是个鹌鹑,动都不敢动,吓破胆了呗。”卢怀忠直呼崔大帅之名,显然对他没任何尊敬之意。 “想那么多干嘛,反正在遮虏平也待不下去了,无粮无饷,不如南下,弟兄们也捞点财货。”之前一直没说话的李一仙突然插嘴道:“副将,我不是说要劫掠地方啊,但其他营有不少人是这么想的。” “你听到什么了?”邵树德追问道。 “我听其他都的人说,出来这么久了,上头发下的赏赐实在少得可怜。既然要南下就食,平定乱兵之后,岚、石二州定然会给个交代,这次定可以大发利市,大伙都可以狠赚一笔。”李一仙老老实实回答道。 邵树德闻言沉默不语。他不是那种钻到钱眼里的人,但他不爱钱,却不代表别人也不爱钱。士兵们从丰州来到河东,远征千里,为的是什么?朝廷大义或有,但钱财也是应有之意。在这件事上,邵树德不想阻止,也没有理由阻止,他能做的,最多就是代表自己的手下们去与人谈判,不让秩序失控罢了。 “南下就南下吧。这粟米饭和胡饼,我也是吃腻了,更别说再过一月连这都没得吃了。罢了罢了,听说岚州羊肉风味独特,咱们就去尝尝鲜,看看是不是真那么好吃。”邵树德笑了笑,朝众人说道。 “没错没错,遮虏平有啥?西北风?赶紧南下。” “听说岚州女人也不错。” “李克用三番两次想南下岚州,定是瞧上了那边的财货。” “现在走,还来得及。等一月过后,军粮且尽,届时叛军再打来,走又走不了,守又守不住,那可太惨了。” “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部下们七嘴八舌讨论起了南下岚州的种种,邵树德暗叹,这就是军心所向,谁也挡不住。 ****** 乾符六年二月初九,邵树德一大早就护送着丘维道前往郝振威的将府。他现在是副将了,已经有资格入内参与议事,虽然大多数时候轮不到他发言。 “丘监军,河东观察使李劭出奔合河县,乱兵盘踞宜芳、岚谷等地,推十将金直、武彬二人权岢岚军兵马留后。崔大帅震怒,令我部从速南下,平定岚、石之乱。”郝振威最近看起来有点瘦了,显然操持着几千人马的吃喝拉撒不容易。特别是岢岚军乱之后,郝振威赶紧反思了一番,看看有没有亏待自家天德军士卒,这精神压力确实不是一般地大。 “可有崔大帅的将令?”丘维道问道。 “自是有的,使者尚未离开遮虏平,监军大可亲自问询。”郝振威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份公函递给丘维道。 丘维道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然后拱手道:“既有将令,本使便无异议。岢岚军目无朝廷纲纪,为祸地方,击之勿疑。” “好!”郝振威猛地站起身来,道:“那本将便做主了。这几日且整理器械、行装,二月十三出发,全军南下!” 计议一旦定下,执行起来是很快的。辎重、武器、钱粮全部装上大车和驮马,不能带走的东西也不会留下来资敌,而是统一毁坏掉。城外的寨子也不能留,一把火烧掉便是,反正重新造一个也不麻烦。就是可惜了连月修缮不辍的遮虏军城了,看样子要便宜大同军那帮狗日的,真是晦气! 在指派人手帮着监军院众人收拾行装后,邵树德抽空在城里走了一圈。目之所见,全是喜气洋洋的大头兵们,他们高声谈笑着,气氛热烈,仿佛即将南下赴宴一般。这让邵某人若有所悟,看来没多少人喜欢住在遮虏平啊。这里阴暗、寒冷,随时面临着战争的威胁,粮草也没法自给,举目所见,除了武夫还是武夫,连个正常点的百姓都见不到,更别说女人了。 岚州之乱给了天德军极好的借口,现在他们要南下了,这破地方谁爱要谁拿去吧。什么“挡贼通路”,你他娘的来“挡贼”,我到后方享福好不好?军心所向,大势所趋,如此而已。 第三十四章 合河县 乾符六年二月十七,北风怒号,天色阴沉,天德军大队主力已过洪谷,于岢岚军城北三里外扎营停驻。 岢岚军城或者说岢岚镇,位于岚谷县以东二里的岢岚山上。武后大足元年置岢岚军,初管兵千人,后加至六千人。开元年间废,唐末又重置岢岚军,管兵四千余人。同样在武后长安三年,析岚州理所宜芳县于此置岚谷县,神龙二年废,开元十二年复置。 可以说,岚谷县与岢岚镇的存在,完全是出于军事目的,为的就是防止北方草原骑兵南下,屏障太原府侧翼的岚、石二州。去年李克用在岢岚军以东十余里的洪谷击败曹翔,完美印证了岢岚镇存在的必要性。无此城,大同军早已南下矣! 天德军过了洪谷后,便派先锋马队前往岚谷县,同时步卒大队加快行军速度,直扑岢岚军城。大伙都知道这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因此个个争先,人人奋勇,直冲到岢岚镇近处才遇到阻碍——一伙岢岚军士卒据险守着通道,大声呵斥前来的天德军,令其后退。 打先锋的是西城孙霸那个都。他已经知道岢岚军是“乱兵”,因此毫无心理阻碍地下令进攻。守军兵少,只抵抗了少许一会便溃逃进了山里。孙霸哈哈大笑,立刻带人追了上去,直冲进岢岚军城才作罢。 正在城外等待消息的郝振威、丘维道听闻孙霸兵不血刃拿下了岢岚军城,都有些惊讶。仔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留守此间的多半是岢岚军的老弱病残,其他人都到岚州城里快活去了吧? 未几,游奕使田星的人马又来报:骑兵冲至岚谷县城时,有岢岚军士卒欲关闭城门,不意城中土团乡夫暴起,将其杀败,放天德军马队进了城。骑兵趁势冲杀,毙伤俘乱兵百余人,目前已将县城牢牢控制在手中。 平乱首战竟如此顺利,这令郝、丘二人颇为兴奋。他们也不耽搁,立刻率大军主力往县城进发,孙霸都则守在山上的岢岚军城内,等待下一步命令。 岚谷县不大,总共五个乡,不到三万人口。典型的山地农业县份,岢岚河(今岚漪河)两岸有部分河谷平地开垦种植,是全县的精华所在。不过因为乱兵肆虐的缘故,一路上看不到几个人,唯坞堡寨子内聚集了大量土团乡夫,配备着长枪、弓箭,紧张兮兮地注视着天德军大队。 午时,大军分批进了城。郝振威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县衙,丘维道则征了个空的院落,作为落脚之地。吃毕午饭,诸将入县衙议事,邵树德地位不高,站得有点远,不过也无所谓了。 “本将领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崔大帅令,克日平复岢岚军乱兵。”郝振威高坐上首,虎视诸将,沉声道:“大伙也不是新兵蛋子了,当知这平乱须得快刀斩乱麻,勿令乱军有反应时间。前次得报,乱军推十将金直为岢岚军兵马留后,盘踞岚州。武彬与其有隙,带了两千人走石州。岢岚军使贾敬嗣下落不得而知,河东观察使李劭出奔合河县,兵微将寡,危在旦夕。诸位,北面大同叛军磨刀霍霍,内部又有肘腋之乱,本将不打算耽搁,欲从速进军。” 郝振威的这话用确定的语气说出来,那就不是商议,而是决定了。诸将都没有异议,唯监军使丘维道提出了一点:“都将,我欲往合河县走一趟,将李劭请回来。这岚、石二州的局势,还需他出面与行营方面沟通。” 郝振威沉吟了一下,道:“兵力紧张,可不能再分了。” “这……”丘维道也有些抓瞎,他是很爱惜自己性命的。护军邵树德部那两百来人虽然看起来挺像模像样,但毕竟人少啊,万一遇到大队乱军,可不就危险了? “监军,勿要慌张。岢岚军现在散得到处都是,金直、武彬这俩货又能约束得了几个?即便吞了一些州县兵马,断不会多的。丘使君只需小心谨慎,外加邵副将神勇无敌,能有甚事?”下首有人突然出声道:“既要去请李劭,不冒点险能行?” 邵树德看了一眼说话的人,似乎是北城十将石荣,郝振威的心腹。这厮说话语气轻佻,一点没把天德军名义上的第二号人物放在眼里,着实可恶。 丘维道闻言也瞪了一眼石荣,不过这厮根本不当回事,反而笑嘻嘻地看着监军,果然是武夫本色,嚣张至极。 “监军使,石荣说得也没错。从岚谷县到合河县,循岢岚河谷,道路平坦易行。二百里,区区七八日便到了。而今乱军四散,你部护军有二百余人,本将再派五十精骑相送,也差不多了,乱军见到这等盔甲鲜明的部伍,定不敢造次。”郝振威说道。事实上,他也想把监军支开,接下来天德军要做的事有很多,无论是收取财货,还是吞并岢岚军,最好不要有人在一旁掣肘,虽然这位丘使君之前似乎一直很识相。 “都将既这般说辞,本使也无话可说,这便去了。”说罢,脸色有些不好看的丘维道起身离开了县衙,邵树德也快速跟上,一同返回监军院。 监军院内,气氛多多少少有些凝重。丘维道黑着个脸不说话,邵树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他全程目睹了此事,知道丘维道是想露个脸,立个功,如此而已。文官与武夫的追求本来就不一样,像天德军上下这会只想平乱、捞钱,有点级别的军官还想着收拢乱兵,充实自己的队伍,军阀本色嘛。但监军丘维道就不一样了,他急着去找河东观察使李劭,一旦将其请回岚州坐镇,那么就是个在京中大人物面前露面的机会,焉能错过? 只不过,他终究有些怕死。身边如果只有两百来人的话,终究有些不妥。即便刚才郝振威答应额外派五十骑兵给他,依然不太放心。可事已至此,自怨自艾也是无用,此事是他提起来的,可不兴变卦。岚谷至合河这二百余里路,含着泪也要走完。 “使君,都将遣人送来了一批器械,下官已着人签收,计有步槊——” “你自己看着发放下去吧,本使还有事。”丘维道摆了摆手,径自往后院去了,留下宋乐一人在那里错愕。 天德军拿下岢岚镇和岚谷县城都后,抓获了一些俘虏,大概两三百人的样子。郝振威还算讲道理的,知道丘维道的护军五队只有210人,并不满编,于是挑选了50名精壮之辈送过来,补足缺额后,邵树德还能置一火十人的亲兵。 邵树德对这些降兵当然不客气,直接打散后混编进各队,同时从老的五队人里抽了十人出来,充作亲兵——他原来的两个亲兵早已下去当队正,这次的十人新老参半,不过队正蔡松阳是西城老人。 而有了人,自然还得有器械。郝振威拨了一些箭矢、长枪、步槊、横刀之类的过来,其他的就不肯给了。好说歹说要了十副铁甲,邵树德直接分给了亲兵,使得这十人的战斗力一下子上了个新台阶,全队的铁甲数量也达到了三十余副,这对于一支总人数不过260人的小队伍来说,非常可观了。 军队出行,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虽不到一旬路程,但粮食、药材、武器、驮马、大车乃至扎营器具,一件都不能少。邵树德是个很严谨的人,同时有老成持重的李延龄帮忙,很快把这些东西凑齐,装上了车驾驮马。 二月十八一大早,在监军院吃完早饭后,众军稍稍保养了下器械,然后便接到了出发的命令。郝振威没派人来送,他忙得很,手底下的大小军头们正在城中四处捞钱。被抓的岢岚军军官真是倒了血霉,被拷打得不成人形,逼着他们把吞下的财货吐出来。丘维道眼不见心不烦,急忙催促众人上路。 前往合河县的路并不难行,沿着岢岚河谷走就是了,有大道直通,总计大概两百里出头的样子。从二月十八开始,丘维道、邵树德一行人晓行夜宿,一路前行,直走到二月二十五日午时,终于抵达了了岢岚河下游河口附近。 此时岢岚河刚刚化冻,清澈的河水静静流淌着,在此拐了个弯向南,形成了难得的浅滩渡口。河湾处有个村子,住着百余户人家。邵树德遣李延龄上前,用绢帛换了一些食水,并借了少许房屋,供丘维道等人歇息——三百多人,还有马匹、车驾,不可能全数住进村子,除非把村里人都赶走。 这一路行来,众人倒是没遇到什么危险。丘维道一开始还很担心,结果走了七八天,就遇到过一股乱兵,大概数十人的样子。远远看到他们就撒丫子跑了,邵树德也没下令追击,毕竟他们就两条腿,未必有人家走得快。至于郝振威派来护送的那队五十人的骑兵,呵呵,人家根本没动弹的意思。 行至此处,再往南走个不到数里,便是合河津了。合河津旁边有合河关,是隋长城的关口,现已废弃。合河县大概有一万人口,在四十里外的蔚汾河口南岸。北魏于蔚汾谷置蔚汾县,唐武德七年改为临津县,贞观元年改为合河县,以城下有蔚汾水,西与黄河合,故曰合河。河东观察使李劭被岢岚乱军所惊,如今就躲在这边观望局势。 丘维道并不打算在此过多逗留,稍微休息了一个时辰后,他便下令启程,今晚在合河津过夜。 第三十五章 折家军 “他奶奶的,兵都散去了,这还是渡口关城?”申时,正当众人远远望见渡口和关城时,前去探路的卢怀忠回来了,大声嚷嚷道。 “一个人都没有?”邵树德从车驾上跳下来,问道。 “倒也有几个军汉,不过年纪不小了,守着渡口。关城里空无一人,家什散落得到处都是,活似被洗劫了一般。俺问过话了,本有五百军兵,这会都去了关南三十多里的合河县城,是李劭下的命令。”卢怀忠答道:“俺差了三火人守着关城,一火人看着渡口,一旦有事,立刻报信。” “李劭胆小,这事倒也寻常,待我问问使君——” “不必问了,即刻进城。”丘维道掀开了一辆马车的帘布,说道。 “遵命!”邵树德抱拳行礼,然后对卢怀忠道:“老卢你立刻返回关城,先看着那地方,待我大队抵近时出来接应。” 计议已定,一行人加快了行军速度,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合河关。主力大队自然住关城,不过合河津渡口却也派了一队人,关开闰所领的中队。指派人手时邵树德稍稍留意了一下,见丘维道没说什么,便放心大胆地把中队赶到了渡口。 你别说,这个渡口还真不小,是朝廷编制内的官方指定黄河渡口之一,比邵树德在丰州守着的那个藩镇私设的野鸡渡口强多了。此时合河津令已不见踪影,大概是带兵去县里了,关队抵达后,将原本几个老弱残兵赶到一边的大槐树下,自己占了仅有的几间房屋。 他现在有些郁闷。自从那个邵树德来了后,不过短短半年,事情便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不可收拾的地步。有时候他都在想,干脆向使君辞行,回长安去好了。但他老家在陕州,回去能做甚? 烦躁地将一颗石子扔进河里后,却猛然见到远处的河面上出现了数面船帆,似是从西面渡河而来。 “来人,整队,敲钟!”关开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大吼道。 清脆的钟声很快回响在渡口上下。正在和宋判官闲聊的邵树德一听,便立刻冲进了关城,第一时间集结人马。 丘维道也被惊动了。渡口有警,这可不是小事,眼看着要入夜了,黑灯瞎火之中,更不好分辨敌我。不过他也经历了不少事,没有过多干涉邵树德的部署,而是将郝振威指派的那五十名骑兵请到了监军院附近,就近接受保护。 这些人虽然桀骜,但执行命令还是很到位的。有他们在外,蔡松阳带着十名邵氏亲兵在内护卫,一时间安全应该无虞了。 而在关城外,两百人早已快速整队完毕。邵树德有些满意,儿郎们的动作还是相当迅速的,队列也很整齐,看来前些日子的苦练没有白费工夫。他倚为主力的前后两队百人,人手一根雪亮的步槊,不少人还披着铁甲,神情坚毅,目不斜视。 “随本将出发!”邵树德一马当先,带着整整四队人大踏步前进,朝数百米外的渡口而去,希望关队暂时能撑住吧。 合河津很快便到了。关开闰见主力到来,顿时松了一口气。虽然很看不惯邵树德这个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邵某人的存在从来都能给人一种安心感。这会弟兄们大多汇集于此,带齐了器械,能做的基本都做了,接下来就看看对面来的是些什么人吧。 渡河船只一共有八艘,速度并不快。借着天边的晚霞,邵树德勉强看出船上载运的是军士,总计大概百余人的样子,未着甲,但带着弓、刀等器械,这让他稍稍放下了点心,不过却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合河津渡口对面,应该是麟州银城县地界。麟州是谁的地盘,邵树德当然清楚。他不相信折家会造反,特别是朝廷刚刚派宣慰使收服了振武军两州之地后,折家更没理由了。他们的大敌始终是夏绥镇的拓跋部党项,再明白点,就是官拜宥州(注释1)刺史的拓跋思恭。拓跋部人多,地盘大,不过地面较为荒芜,穷,部队战斗力弱。折家祖上鲜卑出身,但现已为党项大族,整体实力虽不如拓跋部,不过汉化已久,还守着麟州这么个相对富庶的地方。本人又在振武军为将,担任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军队较为精锐。 他们就算要反,也得平定了拓跋部,一统平夏党项再说。甚至可能这还不够,最好再收服横山党项、山南党项、黑山党项、河壖党项、河西党项等部,成为共主之后,才有那么几分自立为王的把握。但看折家那样子,似乎也不太瞧得起那些穷亲戚,多年来没太多吞并各党项部落的举动,安于麟州土皇帝的现状,整体而言还是比较乖顺的。 所以,来者是不是河西麟州的人呢?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看到渡口这边聚集了大量全副武装的军士,船上的人也大喊起来。河面上风大,听得不太真切,不过“麟州”、“折嗣伦”这两个关键词还是听明白了。邵树德让人把上弦的弓箭撤下,不过阵型依然不动,静静等待着来人上岸。 “哼!尔等好大的威风!咱们是晋阳崔使君请来平乱的,这便是河东的待客之道吗?”当先一艘船靠岸后,某位身材高大的小校跳下船,怒气勃发地质问道。 “可有军籍文书或崔大帅的将令?”邵树德远远地问道,并不靠近,显然还保持着相当的戒备,对这些人所说的话并不尽信。 “我懒得和你们这些武夫聒噪。关城内可有能做主的?让他出来,就说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将军到了。”小校年纪不大,口气相当大,完全不把眼前众人放在眼里。 邵树德没示意,这边当然没人动。开什么玩笑,不先确定你们身份,就直接去上报,万一搞错了,责任谁来背?再者,虽然不认为折家会造反,但你们家主折宗本与李国昌的关系可不错啊,不能不防着点。 不过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传来,邵树德一看,却是丘维道等人骑着马儿出关城,寻到渡口这边来了。 “使君,且在后方暂歇。此人自称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帐下小校,末将尚未验明正身。”邵树德一路小跑至丘维道身前,禀道。 “下了他的器械,放过来问话。”丘维道翻身下马,说道。 “遵命!”邵树德朝任遇吉示意了一下,后者会意,点了数名军士,上前一把扣住那名小校,不理他的挣扎,直接把他身上的步弓、横刀取了下来,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后,才带着他走到丘维道身前。 后边船上的军士破口大骂,有人取出弓箭,似要动手。岸上的天德军也不含糊,一排盾手快速前出,后排士卒则将长槊放倒,取出步弓,气氛颇有点剑拔弩张的味道。 “邵副将,我看这些人的身份多半无误,何必得罪人家呢。”不知何时,监军院判官宋乐走了过来,只见他看了看左右,见没人注意,便挤眉弄眼道:“我知道你们武夫不在乎得罪什么人,但折嗣伦不一样嘛。他父折宗本是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麟州基本就是他们家说了算。再者,折嗣伦有一幺妹,年方及笄,听说容貌秀丽,聪慧过人。将军若能求娶为妻,大业可期啊,如今可不敢得罪折嗣伦……” 邵树德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懒得废话。不过宋乐看样子今天心情不错,继续打趣道:“怎么?邵副将更喜欢世家大姓之女子?请恕宋某直言,这有点难度。务实点来看,折家的女儿明明更合适嘛,无论将军日后栖居何方,振武军也好,夏绥镇也罢,抑或是河东,折家都是不可多得的强援……” “邵副将,本使验看过了,确实是麟州团练使的兵马,身份无误,放他们上岸吧,折嗣伦今晚就会过河。”正当邵树德欲说些什么的时候,丘维道突然高声说道,很显然通过刚才那一番问询,他已经确认眼前这名小校就是麟州折家的人。 “末将遵命。”邵树德抱拳行礼道:“关队正,将合河津让给他们后归建。所有人,撤回关城驻防。” 说罢,便护送着监军使一行人返回合河关。丘维道骑在马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渐渐被染得通红的河面,心中猜测折嗣伦此行的来意。 说是崔季康邀请来的,也不能说错,因为朝廷在收服振武军后,已经下令该地二州三城筹集粮草、兵员,渡河东进,归代北行营节制。与此同时,夏绥镇又一次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要求他们出兵,只不过目前尚未有回应,看样子应该又是个拖字诀。 折嗣伦部,有可能就是代表振武军渡河东进的人马。考虑到如今振武军无主,这折家看来还是有点想法的嘛。 天德军一行人很快返回了关城。丘维道曾经犹豫过是否要放折家军入关城,想来想去没理由拒绝,于是便招呼邵树德,入夜后可以放折嗣伦及其随从入城,其余人仍令其宿营在渡口,待天明后再说。 护送监军回到住处后,邵树德并未卸甲休息,而是直趋城头巡视。半路上莫名想起了宋乐的话,什么折家小娘,人家才十五岁,自己穿越的这副身体都二十二岁了。靠,被宋乐带沟里去了,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难道最近压力大,太想女人了? 注释1:宥州,即元和年间设置的新宥州,以区分开元年间设置的旧宥州。主要管理对象为河曲地区的党项部落,位置大体上在今内蒙古鄂托克旗境内,初辖延恩县,理所为榆多勒城(也叫经略军城,彼时经略军驻地)。 元和九年,调遣“夏州骑士五百人,营于经略军故城,应援驿使,兼护党项部落”;“取鄜城神策行营兵马使郑杲下兵士并家(属)九千人,以实经略军”。 元和十五年,宥州移治夏州长泽县,自此该县也归宥州管辖。 第三十六章 李劭 乾符六年二月二十六,合河关,晴。 虽然已经将合河津让给了上岸的折家军,不过昨日一整晚,合河关上都密切注视着渡口的动向。邵树德半夜起身巡视时,也特意上城楼看了看,却见渡口那边灯火通明,彻夜不休。折家军竟然一整晚都在渡河,尼玛要不要这么拼啊?不怕突然掉河里淹死? 今日一大早,合河津那边已经竖起了“麟州团练使折”的将旗,看来折嗣伦已经渡河,昨晚就歇息在了渡口。邵树德祭起他新得的技能,点计折家军人数,判断大概有军士一千五百余人,马五十匹左右。这会他们仍在渡河,不知道最终会上岸多少人。 辰时,“大舅哥”——啊呸,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带着亲兵来到关城下,求见丘维道。此时关门早已大开,大队士卒阵列于内。邵树德特意调整了下,排在外侧的士卒身高体长,一水的铁甲、步槊,看起来非常能唬人。 折嗣伦年岁不大,应该在三十左右。身形魁梧奇伟,脸部轮廓鲜明,神情坚毅,此时骑着一匹黄骠大马,随意看了一眼在门洞内列队的天德军士卒。 “盔甲鲜明,如墙而立,手执利刃,面有战意。哈哈,真的好大的场面呢。”折嗣伦点评着“迎接”他的天德军士卒,揶揄道:“就是不知上了阵是何模样。” “做过一场便知道爷爷们的厉害了!”全副武装的卢怀忠分外见不得折嗣伦嚣张的模样,忍不住出言挑衅。 折嗣伦失笑,没理卢怀忠这等浑人,不过也对天德军的士气有了新的了解。怪不得能击败薛志勤数千人马呢,确实有那么几分敢战善战的勇气。 “丘使君,末将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奉朝廷诏令,前往河东剿贼平乱。不意在此相遇,使君可是欲迎李观察使回岚州?”折嗣伦翻身而下,将缰绳扔给亲兵后,上前抱拳道。 “折将军,河东局势,一言难尽。今得将军臂助,可谓喜不自胜。”丘维道回礼道:“只是不知,接下来折将军欲往何处?” “自是前去平定岚石之乱。”折嗣伦理所当然道。 丘维道闻言心里一惊。在他看来,岢岚乱军分散各处,劫掠乡里,已经失去了作为军队最基本的组织度和士气。而今推了两个十将打头,内部还搞分裂,天德军有数千人,平定起来并不难。这本是白捡的功劳,结果居然也有人过来要横插一脚?折家军搞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过来捡便宜,让人难受得紧。 不过心里想归想,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的:“得折将军相助,岚、石百姓之幸事也。本使欲前往合河县面见李观察,折将军欲同往乎?” “也好。”折嗣伦点了点头,道:“可是现在便走?” “自然。”丘维道答道,随后便吩咐邵树德:“邵副将,集结军士,护卫好车驾,这便动身吧。” “遵命!”邵树德行礼,然后转身安排去了。 折嗣伦看了眼这个低级小军官,对他的治军能力还是有点赞许的,别的不说,这士气就很高昂嘛。看样子也上过阵,见过血,不错不错,不比他以前常见的夏州兵差,当然离折家军还是有那么点距离的,至少折嗣伦是这么认为的。 合河县城在合河关以南35里,不算远。如果今天抓紧点的话,应该能在入夜前渡过蔚汾河,抵达县城。折嗣伦安排部将在合河津接应剩余人马,自己带着已渡河的千余人,与丘维道的部属一起,浩浩荡荡往县城而去。 申时,大队人马刚刚渡过蔚汾河,合河县那边便有侦骑而至,待问明情况后,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他们县里不过数百兵,还都是战斗力不咋样的二流部队,面对岚州当之无愧的主力岢岚军,打心底里感到害怕,生怕他们攻来。现在好了,天德军、麟州军相继而至,岚、石兵乱指日而定,大伙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合河县内惊惶不安的李劭闻听侦骑回报后,同样喜不自胜,亲至渡口迎接,然后又把着丘维道、折嗣伦二人的手,一起回到了县衙治酒。 “丘监军,本使这观察使做得没甚意思啊。崔大帅授我以重任,节制岚、石二州各军,整备器械、粮草,挡贼南下之路。不意岢岚军乱,贾敬嗣被杀,赏赐不能平,本使也狼狈出奔,简直斯文扫地。罪过,罪过啊!”县衙内,李劭喝了几口酒,脸色有些涨红,一肚子苦水开始往外倒:“这些个武夫,贪财枉法,目中无人,朝廷依仗他们对抗叛军,可谓缘木求鱼。唉,不说了,喝酒!反正今遭已现了大丑,改日便回晋阳领罪,让招讨使另选贤能吧。” “李观察何必如此灰心。岚州兵乱,这是谁也没想到的,算得什么大事?待回到晋阳,定有转圜容情之机,君勿忧也。”丘维道在一旁劝解道。因为折嗣伦及数位观察使僚佐在席,有些话他也不好细说。这李劭在晋阳的根脚可不浅,并不仅仅只是攀上了崔季康,可能还有其他很多不为人知的关系,丘维道也不是很能看得透。 折嗣伦作为武将,在一旁听得略有些尴尬。文官与监军吐槽兵乱,他能说什么?还不如默默喝酒。 “而今天德军既已南下,平灭乱军当不是问题。不过敢问丘监军,今后岚、石二州如何个守法?大同叛军骁勇善战,一旦南下,若无得力之军戍守,二州九县之地怕是要生灵涂炭啊。郝都将就没什么想法?”李劭看似有些醉眼朦胧,不过说出的话却直指核心,让丘维道也不得不细细思之。 事实上他最近也一直在考虑自己的前途问题。丰州太小了,也太穷了,以前可能还觉得没什么,不过在进入河东地界后,跟着天德军捞取了点功劳,他的心思便如野草般长了出来。谁不想监军大镇、雄镇?谁愿意窝在一个穷困偏僻,还随时可能被人攻灭的弱藩小镇? 河东是不可能了,自己的人脉还没那样强劲。丘维道瞄准的目标是监军刚刚被杀的振武军,以及现监军即将告老回京的夏绥镇。本来大同军似乎也可以,但考虑到当地有很强的沙陀势力,即便这次李国昌父子败了,未来也难免再出事,连累他这个监军小命不保,故不考虑。振武、夏绥,是最合适的,尤其是后者。 当然最近干爹给他来信,说河中镇去年兵乱,监军被杀。该镇辖河中府(原蒲州)、晋州、绛州、慈州和隰(xí)州,户口众多,较为富庶,兼有盐池之利,似乎也可以争取一下。不过河中是大镇,虽不如河东,可也比振武、夏绥要强,非立下大功不能为也,这可就要天德军给力点了。 郝振威,丘维道相信他是有野心的。可能他原本还想争一争天德军防御史的大位,但经历了过去的大半年后,丘维道不相信他眼皮子还那么浅,仍盯着丰州这个不过一州二县之地的小藩。周边各个方镇,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比天德军强?在这一点上,他俩其实是有共同利益的,完全可以合作嘛。郝振威负责带好兵打好仗,他丘监军负责钻营,打通行营乃至京城的关系,大家各取所需,合作愉快。 基于这个思路,李劭这人就得抓紧了。他在行营内的职位不低,握有实权,即便这次因为岢岚军乱吃了挂落,但丘维道判断,没什么大事,他依然能活跃在行营之内。另外一点,他与崔季康关系不错,虽然崔大帅眼看着要给静乐县之败背锅了,但只要一天没走,那他一天就是招讨使,各种公文往来都要他点头,比如给朝廷奏捷的文书——武夫们拼却性命流血厮杀,可不能因为官面上没打通关节,而把这些功劳都付诸流水了! “李观察果真慧眼如炬,郝都将的意思呢,想在岚、石二州就食。天德军是能战的,有这支强军在,李国昌父子当讨不到便宜。”丘维道也不讳言,直接和盘托出,反正只要是个正常人,都猜得到天德军的想法,不就是要一个稳固的后勤基地嘛。 折嗣伦听到这里,眉头一扬。他是麟州团练使,手底下的兵严格来说并不是朝廷正规军,而是所谓的土团乡夫。不过就他个人而言,对儿郎们的战斗力还是相当自傲的,觉得不比很多经制军队差,比如那丢人现眼的遮虏军、岢岚军什么的。天德军强不强,他没亲眼见识过,想来是有点水平的,至于能否与折家军媲美,他不这么认为。不过他也不是雏儿了,当着酒桌上诸人的面,并不会加以反驳,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 一席人吃了半个晚上的酒,以李、丘、折三人为主,其他人都是陪衬。值此兵荒马乱之际,不知道多少人食不果腹呢,但居于高位的人却能珍馐美食随便享用,这让在县衙外等了小半个晚上的邵树德极为感慨。 有了折家军相助,平定岚、石二州的兵乱,顺带守住这边应该不成问题。但当地百姓的境遇得到改善了吗?可能未必。这狗日的世道啊,几乎把全天下的人都裹挟了进去,所有人都在挣扎,都身不由己。平静、安稳的生活,真的就那么难以企及吗? 第三十七章 秋风扫落叶 面见观察使李劭后,一行人又等了一天,直到合河津那边的麟州兵全部渡河完毕,这才整军离开了合河县城,沿着蔚汾河谷前进,目标则是岚州理所宜芳县。 合河县向东70里,有一座关城,曰蔚汾关。此关依山傍河,地势险要,前隋时就驻有兵马,本朝屡置屡废,但仍有千余兵力守卫,主要是来自岚州各县的镇兵。这样一座关城,正常情况下并不好打,不过在岚州兵乱,大部分镇兵都逃散一空的情况下,攻起来就太方便了,可以说是兵不血刃——邵树德只射了一箭,将一名破口大骂的乱兵给送进了地府,其余不多的守军基本就降了。 邵树德一点也不客气,他点了点关城内跪满一地的降兵,大概有七八十人的样子,剔除年龄过大或过小的,剩下全部收了,并入自己部伍。折嗣伦对此熟视无睹,他对这些散兵游勇没啥兴趣,倒是对邵树德的箭术大为赞叹。 河东观察使李劭见了也连连称赞,直呼“邵副将神勇”,差点就把自己在合河县一带收拢的几百人也交给他来带,不过理智阻止了他这么做。身边没点兵,万一有事,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过了蔚汾关,离岚州城(即宜芳县)还有约110里,有官道直通,并不难走。一路上他们还碰到了不少乱兵,邵树德直接下令将其强编入伍,不从的当场剿杀。说实话,乱兵们发泄了这么久,也差不多了,脑子清醒的都知道这时候再不见好就收,只有死路一条,因此基本上都很顺从,没做太多抵抗。 三月初四,他们这行人离岚州城只有一天距离,而此时乱兵也越来越多,且多半神色慌张,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抓了几人一审,原来天德军前些日子进攻岚州,围城数日之后将其攻破。乱军十将金直战死,余众散得到处都是,基本不成气候了。 此时邵树德一点手头人数,发现已经有了十二个队整整六百人,就连蔡松阳的亲兵队也超过了三十人,比起上个月出发时翻了一倍还不止。军队人数膨胀了,但隐忧也渐渐产生。里面混入了太多的乱兵,这些人的习气不太好,渐渐影响到了原本的老部下,特别是当他们绘声绘色地讲了如何劫掠的“痛快事”之后,其他人也有点蠢蠢欲动的感觉。若不是目前担任火长、队正的都是原本老人的话,邵树德怀疑自己会失去对这支部队的控制力,他们又会成为一支新的会裹挟上官、会哗变邀赏的乱军。 整顿刻不容缓!这是邵树德下意识的念头。不过现在还不是机会,等回到岚州城之后再想办法。他不需要不听话的危险分子,这些人打仗虽勇,但欲壑难填,胆大包天,一不如就杀将闹事,要之何用? 郝振威此时就在岚州,看样子住得挺舒服,也不打算动弹了。三月初五,在听闻河东观察使李劭抵达后,他还是整理了下仪容,亲自出门迎接。这就是会做人,小镇弱藩出身嘛,对朝廷比较敬畏,害怕自己的功绩被行营的那帮耍笔杆子的文官给“漂没”了。老子还要换个大镇当节帅呢,此番征讨李国昌父子,空出来的位置可太多了,光昭义一镇,依次就死了曹翔、李钧两位节帅。前阵子闹过兵乱的河中镇,未来要平灭的大同镇,节度使大位空缺的振武军,以及不遵朝廷号令,推三阻四的夏绥镇,都是不错的选择。 李劭、崔季康,虽然看着狼狈无比,随时要被朝廷申饬乃至罢职,但在他们走人之前,该做的场面还是要有的。场面人,懂不懂? 李劭得郝振威亲迎,也有几分感动,虽然他最感谢的还是危难之际去找他的丘维道。岚州城短时间内两遭兵灾,略略有些残破,不过李劭也没打算在此久留。只过了一夜,初六一大早,他便带着数百护兵,坚持要回晋阳述职。而此时,折嗣伦在与郝振威商议后,直接带兵南下石州,三千多步骑如虎入羊群般突入五县,对乱军展开攻击。 邵树德发现自己又无事可做了,因为丘维道回了监军院,在这岚州城里坐定了下来。手头兵是多了,六百来人,和如今大多数不满编的都差不多,但自主权真的没有,只能蛋疼地当个保安队长。 经历了这半年多的转战,邵树德愈发地想要往上爬,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给自己还有一众老兄弟们弄个更好的保障。跟在监军身边,安全确实是相对安全了,第一桶金也捞到了,下面是不是该考虑下前程问题? 唉,可真是伤脑筋哦。孙霸给自己介绍的美差,也确实是美差。丘维道将自己倚为心腹,那确实也是重视。自己想要更多的自主权,乃至跳出去自立门户,是不是有些不讲良心了?跟在监军身边,像之前中陵水之战需要亲自上阵搏杀的机会其实是很少的,而不冒风险搏杀,就没有捞取战功的机会,没有战功,焉能上位?像现在这般随波逐流,当个小军头,等哪天别人都当大将、节度使了,自己还不得依附在他们羽翼下,做一个随时会被牺牲的弃子?李仁军之事,殷鉴不远。 晚上回到营房,邵树德依然有些心事重重。任遇吉贱兮兮地靠了过来,低声道:“副将,怎地不去陪一陪折嗣伦?这可是大舅哥……” “大你个头!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等玩笑!”邵树德气笑道:“说说,刚才打探到了什么消息?看你鬼鬼祟祟的。” “副将,实在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监军院有人说,最近丘使君与长安的书信往来多了些。”任遇吉回答道。 “书信来往?让谁传递的?” “监军院的那两位小使,是丘使君从长安带过来的,据说是家仆,一直帮他办理这类私事,外人没法插手。” “仗还没打赢呢,就开始四处活动了。不过这也不是坏事,至少说明丘使君在京中有人脉,若是功成,咱们也能跟着沾点光。这年月,武夫能找个好好卖命的地方亦不容易。”邵树德苦笑道:“丰州,我是不太想回去了,没意思。” “我和老卢他们都不太想回去。他本是武昌军的人,我是淮南镇的,流配到丰州从军,有家难回,还不如在外头搏个前程。”任遇吉毫不避讳地说道。 “你说,这次折嗣伦连岚州都不肯留,直接南下石州平乱,成算几何?”邵树德问道。 “定是秋风扫落叶之势。乱军早已饱掠,兵无战心,此时不降,难不成造反?”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邵树德点了点头,赞同道:“折嗣伦如此积极,颇堪玩味啊。鲜卑出身,党项大族,值此振武军之乱,折家是想立下战功,好让朝廷承认他们麟州土霸王的身份呢。就是不知道如今夏绥镇是个什么情形,胡常侍还能不能掌控住局面。” “要不,找杨亮来问问?我记得他是麟州杨家子弟。” “杨亮都离家多少年了,问也白问。”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折家的意图断然不会错了。他们家一动,拓跋思恭能忍得住?我估摸着,用不了多久,拓跋部党项就会上奏朝廷,请求出兵。让他们争去吧,看看能争出什么名堂。” 说到这里,邵树德又想起了宋乐提到的折家小娘。唉,自己真是魔怔了,这他妈的是心理问题吧?宋乐这厮好生可恶。 匆匆结束与任遇吉的闲聊后,邵树德照例巡视了一番监军院。现在部队里多了很多生面孔,还是有哗变前科的岢岚军及岚州镇兵,不得不多加谨慎。他打算好好观察这些人一段时间,把那些习气深重的家伙都暗暗记下来,日后找个机会把他们通通踢出去。这些大爷,邵某人自问可伺候不起,虽然监军使看起来挺高兴的,且一个劲地说军饷、赏赐不是问题——郝振威其实挺会做人的,或许是为了弥补之前支开丘维道产生的裂痕,他已经明确许诺,会送一部分财物到监军院,作为将士们的赏赐。 巡视完毕后,邵树德照例到监军身边刷脸。彼时丘维道刚刚写完一封信,仔细封好后,交给一名小吏带了出去。 “邵副将,本使日后若是前往他镇监军,你觉得如何?”沉吟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丘维道终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邵树德带兵能力不错,行事也非常恭谨,丘维道没什么不满意的。考察了这么长时间,有些事情也是时候让他知道了。 “使君是指……” “若是移镇河中当监军,邵副将以为如何?” “若能移镇河中,末将当为使君贺之。”邵树德诚心实意地说道:“河中镇管一府四州三十七县,大河环绕,水运、灌溉便利,人文荟萃,户口繁盛,兼有盐池之利。河东道之精华,河中占其三一。使君,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有什么交代末将做的,万死不辞。” “好,好,有这份心就好。”丘维道满面笑容,说道:“事涉机密,邵副将莫要出去张扬。再者,眼前之事亦要做好,不在代北立下功劳,移镇河中之事却是想也休想。” “末将明白!” 第三十八章 豪赌 三月的岚州已经有点春暖花开的味道了,又到了动物发—— “副将,楼烦监牧城发——”任遇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说道:“发生兵乱!都头张锴、郭朏(fěi)杀崔大帅属官数人,哗变邀赏,崔季康已连夜逃回晋阳。” “张锴、郭朏?”邵树德没听说过,不过也正常,河东是大镇,都头级别的将官不少,哪可能如天德军那般全军也只得一个都头统带呢? “张、郭二人是新近从晋阳过来增援的,没想到甫一抵达楼烦监牧城,就以赏赐太少为由杀孔目官石裕等数人。崔大帅惊惶,好言安抚,让他们不用打了,现在就可以回晋阳。但军士们依然不满,崔大帅惊惶,连夜遁走。据说乱军也往回赶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任遇吉说道。 他妈的,这就过分了啊!邵树德最近正为手里收拢的乱兵担心呢,结果河东军就又发生了这种事情,顿时让他的心情很不好。河东镇,呵呵,完蛋了!其余各镇兵马来为你们打仗,结果都没你们这么能折腾。去年杀马步都虞候邓虔邀赏,威逼节度使窦瀚,今年岢岚军乱,杀兵马使贾敬嗣,现在衙军又乱,逼得崔季康连夜遁逃。现在还有谁敢做你们的上司?都是一帮欠收拾的混蛋,就得来个猛人好好整治整治,什么玩意儿! “丘使君知道了吗?”邵树德整了整衣甲器械,问道。 “自然是知晓了,遣我来唤你呢。” “走吧。路上你再和我说说,张锴、郭朏二人到底有什么神通,竟然赚得如许多兵士听从。”邵树德拍了拍任遇吉的肩膀,说道。 岚州城如今有点闹哄哄,数千军士驻扎在里面,却又没有战事,一个个闲得发慌,颇有点乌烟瘴气的感觉。不过听闻李克用已遣一支人马取了天德军弃守的遮虏平,估计武夫们的好日子也没有几天了,接下来便是连场恶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邵、任二人穿过街道,抵达了监军院。门口值守的是关开闰队军士,时隔数月,长安少侠们看见邵树德,一个个毕恭毕敬,再无之前的意气神态。 邵树德暗叹,权之一字,最是神妙,不知让多少英雄折腰。忽又想到自己,以前只想活下去,现在又想爬上去。监军对自己说了可能移镇河中,自己便想抱着这根大腿往上升。严格说起来,与长安少侠们又有何异呢? “邵副将,速速进来,有要事相商。”见到邵树德进来,丘维道连忙站起身,招呼道。 “任遇吉,你在门口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邵树德吩咐道。 任遇吉很快应命离开了。邵树德转身看向监军使,却发现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脸色潮红,神情亢奋,一会却又面现纠结,似乎有什么难以决断之事。 “使君……”邵树德轻声提醒。 丘维道摆了摆手,兀自又在屋内转了两圈,然后才深吸一口气,至胡床前坐定,道:“邵副将,本使欲遣你往石州见个人。” “何人?” “邠宁节度使李侃。” 邵树德闻言心里一紧。李侃这个名字,过年那会他听闻过,是朝廷挑中的新河东节度使,当时应该正在京师面圣,这会已经赶来了?晋阳,而今可是龙潭虎穴之地啊,张锴、郭朏作乱,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波澜,多少高官、大将要人头落地。李侃现在去,找死么?自己若是跟着去,怕也很危险。 随即他又暗骂自己不争气,前些日子刚觉得跟着监军混,缺乏立功的机会,似乎难以上位。这下机会来了,李侃以邠宁节帅的身份调任河东,因为远道而来,身边没有得力兵将,自己带人靠上去,只要稍微立点功劳,还不是火箭般蹿升?不比战阵上拼死搏杀挣功劳强? 邵树德也深吸一口气,道:“使君但有吩咐,末将无有不从。” “甚好,一会我会发下赏赐。”丘维道点了点头,笑道:“另外,邵副将此去石州,当多带兵将。李节帅匆忙而来,身边止有亲兵数十,昭义节帅高浔又尚在京中面圣,不可为奥援。此行,当慎之又慎。” “带多少兵为宜?”邵树德试探性问道。经历了这么些时日,他对丘维道这个人大体上也有所了解了。对朝廷还算有几分忠心,功利心重,非常想往上爬,但又有点怕死,说白了就是个很寻常的普通人。邵树德若是带走了大部分人手,那么他会不会有不安全感?这其实是个很不错的观察机会。 “那个蔡松阳不错,你让他带着手下三十人守护监军院即可,其余人全数带走,务必将李侃安全送到晋阳。他若有差遣,先紧着做完,再回来复命。” 好吧,没想到丘维道如此大气,竟然想着豪赌一把。他与李侃又到底是什么关系,竟然如此襄助?至于说邠宁节度使与太监集团的关系,邵树德倒并未怀疑。西北藩镇,鲜有不和太监集团有交情的,不然基本干不下去。 “使君既如此吩咐,末将便从命了。”见丘维道没有别的吩咐,邵树德便退出了房间,回到了军营。 此时天已近夜,军士们正在吃着晚饭,照例是粟米饭加酱菜。邵树德找来了李延龄,让他去监军院领赏赐,消息一传出,正在吃饭的军士们欢声雷动。邵树德看得又喜又忧,喜的是有了赏赐,新收拢的那些人能够更加归心,忧的则是万一今后没了赏赐,大伙会不会裹挟自己闹饷或者干脆杀了自己? 发完赏赐基本已是深夜了。人赐绢六匹、钱三缗,皆暂存在监军院大营内。众军士开开心心地睡了一晚,第二日食毕早饭,便带着器械、驮马、车驾,匆匆忙忙地出发了。临走之前,邵树德找来了蔡松阳,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把丘维道这个长期饭票给保护周全了。 从岚州往石州方向,有数条路线,邵树德取的是本朝整修的通衢大道。三月初六,大军离开宜芳县,往西南直行160里。因为只有六百兵,驮马、车驾不算多,再加上邵树德也有意锻炼军士们快速行军的能力,因此只花了四天时间,便抵达了石州辖下的方山县。该县已为折家军控制,不过没有驻军,邵树德也懒得进城,稍事休整之后继续出发,并于十三日抵达了石州城外的离石水边。 这里已经可以看到零零散散的麟州游骑了,双方互通了身份,便相安无事。石州城或者说离石县自战国以来素为名城,五胡乱华发难者刘渊的故居亦在附近。 而就在此时,他也得到了岚州方面传来的最新消息:崔季康遁回晋阳后,张锴、郭朏二人率军返回,过东阳门时,军士鼓噪,要求杀崔季康。张、郭二人刚刚得到许诺,分任河东马步都虞候、太原府马步都虞候,本不欲闹事,不意群情汹汹,身不由己,被乱军裹挟着杀入节度使府,崔季康父子遇难。 得,最近一年来河东死的第二任大帅了。骄兵悍将,无人能制,曹翔死得不明不白,崔季康被乱刀砍死,即将上任的李侃能幸免于难吗? 六百人继续向前,两日后抵达平夷县(今中阳县境内),此地离最终目的地隰州(注释1)石楼县只有不到四天路程。 三月二十,邵树德全军抵达了石楼县,并在野外遇到了一小队游骑。游骑是河中牙将王重荣的属下,一见邵树德他们便上前盘问,得知是来迎接新任河东节帅李侃的方才作罢。邵树德也打听到,原来前些日子折嗣伦在石州大开杀戒,乱军十将武彬被斩,部众纷纷南逃进入河中镇境内,搞出了不少事情,因此王重荣派游骑巡视边境,严加戒备。 武夫们之间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其实并不难打交道。邵树德给出去十余匹绢,便令这些游骑大为开颜,主动告知前邠宁节帅李侃昨晚刚刚从隰川县抵达石楼,如今正在驿馆内休息呢。 邵树德闻言也松了一口气,他现在就怕河东节帅这个大位专门克人,之前已经克死了两位大帅了,李侃若是还没上任就被克死,也一点不奇怪。自己的长期饭票丘维道如此帮助——甚至可以说是巴结——李侃自然有重要原因,而且多半对自己也有好处,邵某人可不想把事情办砸了。 有本地人带路,驿馆并不难寻。午时刚过,邵树德全军便行到了李侃歇息处。驿馆外有十余军士正在洗刷马匹,见到大队人马靠近后,又有二十余军士蹿出,防备之意甚浓。 “诸君勿忧,我等是来迎接李大帅的。”邵树德微笑着朝这些人解释了一下,然后提高嗓门吼道:“末将邵树德,奉天德监军丘维道之命,前来迎接李节帅。” “丘监军有心,本帅也好些年没见到他了。”驿馆大门打开,一位戎服中年人在数名军士的护卫下走了出来。 注释1:隰州,河中节度使治下,辖隰川、石楼、蒲、大宁、温泉、永和六县,治隰川(今隰县)。 韩偓曾赋诗,即《隰州新驿赠刺史》: 贤侯新换古长亭,先定心机指顾成。高义尽招秦逐客,旷怀偏接鲁诸生。萍蓬到此销离恨,燕雀飞来带喜声。却笑昔贤交易极,一开东阁便垂名。 第三十九章 龙潭虎穴 “邵副将是吧,你——咦,你这部众有点意思啊。不过区区数百人,列阵于野,却军容严整,无人喧哗,面无不耐之色,练了许久吧?”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李侃只粗粗一瞧前来迎接他的天德军士卒,便大声称赞。 “末将信奉以诚待人。此六百士卒,我皆当袍泽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自然士卒归心。将军戎马半生,当比邵某更精于此道。”邵树德回道。 “知易行难。”李侃摇头失笑,道:“道理大家都懂,但能始终如一践行的,就没几个了。儿郎们如此雄壮,盔甲鲜明,英气勃发,可有都名?” “不曾有。” “本帅观之,铁甲如山,长槊如林,就叫铁林都如何?”李侃左看看右看看,末了说道。 “谢大帅赐名,铁林都六百将士敢不为大帅效命!”邵树德单膝跪地道。 “哈哈。本帅未至晋阳,无法给予赏赐。且先记下吧,待走马上任后,铁林都人赐钱十缗。”李侃的心情十分不错,当场就给将士们许诺,并不出意外惹来了热烈的欢呼。 李侃的亲兵队正叫封隐,年岁不大,应该也就二十多,不过处事老成,很得李侃信任。邵树德其实有些奇怪,李侃开府邠宁,应该有亲军的,怎地没带过来?人家曹翔上任时还带了数千昭义精兵呢。不过仔细想想也正常,亲军和亲兵又不相同,亲兵人数不多,荣誉系于主帅一人,可以说是铁杆。但亲军的话,因为规模庞大,往往自成一军,就复杂多了。 如今很多藩镇,主帅不信任镇兵,于是置衙(牙)军,然后也不太信任牙军了,于是在牙军里面搞个亲军。那么如果亲军也不能信任了呢?那就搞个院军!后院兵马使、三宅指挥使之类的职务听说过没?这里的宅院指的是节度使的府邸,看看,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只有守护自己府邸宅院的军队才可以信任吗?但如果后院兵马使也不可靠了呢?是不是还要搞个卧房兵马使? 李侃估计在邠宁混得也不怎么样,以至于灰溜溜走人,甚是凄惨。不过也算他在朝中的关系得力,居然能捞到持节河东的机会,不知道走通了哪位的路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从隰州到晋阳,基本上还是邵树德来时的老路,即经平夷、石州、方山、岚州、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乾烛谷、阳曲县抵达晋阳。李侃急着上任,邵树德也不想在野外耽搁,于是众人吃了午饭后便收拾行装、器械,往晋阳出发。 三月二十七,全军抵达石州城。刚刚狩猎归来的折嗣伦听闻新任河东大帅来了,亲自将其迎进城内。时隔二十多天,邵树德也再一次见到了这位麟州团练使。 进城前,经请示后,邵树德下令将车驾上的铁甲、长槊都取了下来,铁林都的士卒们全副武装,护卫着李大帅进石州,而他的亲兵则在前举着全副仪仗,一时倒也威风凛凛,颇有点大帅的气势了。 “折将军万勿多礼。”亲手扶起见礼的折嗣伦后,李侃温和道:“本帅镇邠宁四年,对折家军的勇名多有耳闻。伐横山党项时,还与令尊宗本公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可好?” “阿爷镇守麟州,能挽强弓,可降烈马,多谢大帅挂怀。”折嗣伦应道。 “当真虎父无犬子,折将军,可愿随我入晋阳?有折家军和邵副将的铁林都襄助,本帅安枕无忧矣。”李侃高兴地问道。 “这……”折嗣伦闻言一阵迟疑,或是见到李侃脸上渐渐露出不快的神色,匆忙解释道:“末将部下多麟州三县土团乡夫,入了晋阳怕是约束不住,坏了贵人大事。末将愿为大帅守岚、石二州,定不教那李国昌父子得逞。” 李侃脸色不是很好,邵树德在旁察言观色,心道该补救一下,卖折嗣伦一个人情,于是插言道:“大帅,折将军愿守岚州,对朝廷也是一片赤胆忠心。末将听闻叛军已据遮虏平,随时可能南下。本军郝都将所部不过六千余,与折将军合兵一处,便有精兵万人,西路大事可定矣,大帅亦可专心代北军务。” 李侃冷哼了一声,良久才道:“便依邵副将所言,折将军当克日率军北上,守岢岚军、岚谷一线,务必阻敌南下。” 这是把折家军顶在一线了。邵树德闻言暗叹,感觉有点弄巧成拙了,对不起折嗣伦。乱世的军头果然没一个好相与的,前几日李侃对自己和颜悦色,还以为他很好说话呢,没想到折嗣伦拒绝了他的邀请后,说翻脸就翻脸,难怪在邠宁镇混不下去,这份跋扈的性格就很难让人消受啊。 “军中不可一日无主,晋阳情势危急,本帅不准备耽搁了。邵副将,你准备准备,尽快出发。”李侃一振衣甲,在亲兵的护卫下径自走了。 邵树德与折嗣伦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折家固然是土豪,但还没有朱邪家那样的本钱,西面还有死敌拓跋党项的威胁。大家同在大唐为官,那么还会注意着点,不能互相侵攻。可若是造反自立了,无论是拓跋家还是折家,暂时都承担不起这个后果。因此,李侃给折嗣伦气受,那也就受了,你能咋地? “多谢邵副将仗义执言。折某有恩必报,平石州之乱时,收了些财货兵仗,一会送些给你,万勿推辞。铁林都军容,我也看了,确实雄壮,这些兵仗,当可如虎添翼。” 邵树德刚觉得坑了人家,有些不好意思,但武器装备是大实惠,他又没法拒绝,于是诚心实意道:“能结识折将军,邵某三生有幸。来日方长,以后再与将军并肩杀敌。” 折嗣伦拱了拱手后就离开了。他现在的心情应该比较乱,折家军顶到岚谷、岢岚镇一线,那就要直面大同军的兵锋,不是什么好差事。邵树德也能理解,都是麟州子弟兵,战阵上刀枪无情,若是折损过多,确实非常心痛。 这折嗣伦,有点倒霉啊! 离开石州城后,长槊、铁甲又放回了车驾上,一行人轻装简行,朝方山县而去。四月初四,全军抵达了岚州城,郝振威、丘维道出城五里道左相迎。 甫一见面,众人自然是寒暄见礼,邵树德抽空向丘维道汇报了一路上的事情。丘维道很是高兴,邵树德见了李侃,却没有忘了老上司,果然是忠义之辈。如今这时节,武将的忠诚,那可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找。 “邵副将,岚州局势还算安稳。果如你所言,麟州兵要北上岢岚镇的话,那就更安全了。”丘维道低声说道:“李节帅应该不会在岚州盘桓多久。他若走,你便跟着去,到晋阳去。张锴、郭朏杀了崔季康,未得朝廷任命,却去了都虞候司上直,堂而皇之地掌管起了军务,其他牙将多有不服的,李大帅的机会便在此处了。” “末将省得了。”邵树德回道:“必不忘丘使君栽培之恩。” 丘使君闻言微微一怔,沉默了一小会后,拍了拍邵树德的肩膀,道:“好好做,翌日同享富贵。” 当晚照例是觥筹交错,邵树德与李侃的亲兵队正在外间饮宴。许是因为姿态放得低的缘故,封隐不免多喝了几杯。这酒一喝多啊,话也就多了起来,他不无得意地炫耀起了自己的家世,自言乃是河中府封氏子弟,从祖封敖历任台阁,担任过中书舍人、御史中丞,曾外放淄青镇当节度使,最后就封渤海县男。大伯封彦卿、二伯封望卿进士及第,皆娶关东六姓女子为妻,目前在外镇为官。几位从兄要么是国子监贡生,要么在关中地方为官,两位妹妹一位嫁给了清贵进士,一位嫁给了关东名士,可谓一门显贵。 邵树德听完也惊了,排除掉封隐吹牛的可能,那这当真是书香门第。只是你这么一位读书种子,为何远走邠宁镇从军呢?朝中的公卿显贵们看起来也不傻啊,知道光靠读书人不保险,家族还得有子弟从军才行,确实目光长远。 第二日酒醒后,封隐回想起昨晚上的事情,自觉有些尴尬。邵树德哈哈一笑,不以为意,两人的关系便熟络了起来。李侃今日便要动身前往晋阳,崔季康已死,河东无主,确实不宜耽搁。吃罢早饭后,铁林都全军在城内军营集合,车驾、驮马、物资齐备,做好了一切出发的准备。 半个时辰后,李侃在郝、丘二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军营。再三送别之后,终于踏上了行程。 从岚州往晋阳,总计320里。李侃的第一站,是东南八十里外的楼烦监牧城,有大道,可通方轨,因此四月初七下午便抵达了此地。楼烦监牧城驻扎了万余大军,曾是崔季康亲自督战的所在,李侃此时尚未至晋阳赴任,领取旗牌、关防、印信,加之也害怕将士们邀赏,于是直接绕过,十日夜宿孔河馆。第二天继续行军,过古交城不入,直趋乾烛谷,并花了两天时间抵达了谷中的羊肠仓。 羊肠仓也叫羊肠坂,汉及北魏置仓城于此,隋代废弃,位于汾水之南。从这里到晋阳,只有120里了,走得快的话两三天便到。李侃在此派出了封隐快马加鞭前往晋阳传信,让三城兵马做好一应准备。 十二日晚,众军抵达了阳曲县。此时,河东马步都虞候张锴、太原府马步都虞候郭朏、太原府都教练使张彦球等大将亲率兵马至此迎接。晋阳这个龙潭虎穴,离李侃、邵树德仅一步之遥。 第四十章 军心 晋阳,天下雄城。见史以来,即为重镇。国朝起太原,建为北都,地位十分特殊。 李侃是四月十五日至节度使府上任的。上任第一天,他便找来行军司马(注释1)及其底下负责具体做事的两位判官,当着邵树德的面,下令给铁林都补足器械,并发下赏赐。邵树德自然千恩万谢,然后跟着幕府的小吏前往仓库,领取钱帛及各类器械。 节度使的第一道命令,众人面子还是要给的。而邵树德也不客气,直接顺走了大量甲胄、长短枪、长柄斧、钩镰枪、优质步弓、盾牌、横刀、箭矢以及其他辎重器械,哪怕远远超过六百军士所需,也可劲地拿,反正屯起来作为储备也是好的。 领取完器械和钱帛后,他们又选了一处军营,位于西城(注释2)节度使府附近,可驻兵三千,向为节帅亲军所在。因为军乱,这里已经空了,正好让铁林都住下,且还大有余裕。 邵树德很清楚自己的职责,那就是护卫节帅李侃的安全,作为他行使自己职权的保障或者说底气。如今晋阳乱纷纷的,城内外诸军心思不一,且动不动就要哗变,着实让人头疼。 邵树德想来想去,觉得六百军士可能不太够,因此当晚便谒节度使李侃,请求募兵至千人,恰好是一都的标准配置。铁林都现在就是李侃的胆气,因此他无有不从,第二日便差人领邵树德至东城某处军营,将滞留在那里的数百昭义军士交归他统带。 这些人都是当初曹翔上任时带过来的昭义精兵,初时有三千余人,曹大帅倚此捕杀乱兵,威震三城。后来洪谷之战,昭义军也参加了,死伤不轻,退回晋阳后没多久,曹翔暴毙,昭义兵趁势作乱,洗掠三城,被坊市民组成的土团乡夫击杀千余人。 崔季康上任后,对这些昭义兵也不甚感兴趣,甚至有些嫌恶。彼时昭义兵只剩千人左右,鼓噪邀赏,言充作盘缠回乡。崔季康不理,新任昭义节度使李钧带兵至河东,本欲收了这部分人,结果未及办这事,自己就在静乐县惨败,中流矢而亡,余众星散,走小路返回上党。 这下子,晋阳城里这千把昭义兵可就真成了孤儿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有家人在上党的,还能开小差跑回去,没家人或远在河北不准备回去的,就只能在城里厮混了,至今大概只剩六百来人,士气萎靡得很。 邵树德早就听闻昭义步兵冠绝诸镇,对这些人非常感兴趣。因此,在与幕府官员交涉一番后,直接将这些人领回了军营,充作部众。昭义兵早就过怕了以前那种“孤儿”生活,此时有将官赏识他们,愿意用他们,自然千肯万肯,当天就被打散混编入铁林都,成为一分子。 “这位陈随使?”军营内,邵树德高坐于上,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一邋遢中年人,问道。 “下官昭义镇幕府随军要籍陈诚,见过邵副将。”中年人拱了拱手,回道。 “既是幕府佐官,为何还留在此处?” “下官恩主曹大帅已薨,家又远在楚州盐城,囊中羞涩,无颜回乡。” “你倒是实诚。”邵树德笑了,道:“我看你颇能笼络昭义残兵,应有几分才学,今后便跟本将做事吧,一会找李延龄取五缗钱、十匹绢,好好安顿一下。” “敢不从命!”陈诚喜道。 “军士们平日过得如何?”邵树德唤来了李延龄,低声吩咐了几句。 “甚是艰难。”正是哭穷的好时候,陈诚也不傻,立刻说道:“军粮倒没怎么短缺,供需使每月皆送,就是没肉,盐也有些不足,更别说酒了。春秋两衣,只领到了去年的秋衣,今年春衣尚未发下,过冬衣物,更是影都没见。逢年过节的赏赐,只断断续续发了一点,将士们怨声载道。陈某为此还去外面找商家借了点钱,好让将士们能够过节,然亦十分艰难。” “不瞒将军,去岁我没走,也是存了点私心的。而今方知自己不是带兵的这块料,左支右绌,已是维持不下去了。”陈诚最后说道:“幸得将军看重,以后再没什么昭义军,吾等皆铁林都军士,唯将军之命是从。” “好!”邵树德拍了下胡床扶手,道:“既入铁林都,本将别的不敢保证,一视同仁是可以做到的。相关财货、朝廷赏赐,本将个人分文不取,皆赏给诸将士。唯有一条,须得听命、用命。罢了,口说无用,陈随使,且随我去校场吧,军士们应该已经列好阵了。” “遵命。”陈诚看了眼邵树德,也想看看他究竟会怎么做。 ****** 今日天清气爽,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教人分外舒服。 铁林都一千二百军士,早已在军官的命令下,在校场上排成了一个大方阵。三刻钟之后,邵树德便带着陈诚赶了过来。 甫一入场,却见千余军士顶盔掼甲,长槊林立,杀气凛然。邵树德定定地看了很久,似是在陶醉一般。旁边的陈诚也有些心潮澎湃,自己读了小半辈子的书,屡试不中,无奈辗转各镇,当个低级的幕府僚佐,这一蹉跎就是十数年。夜深人静之时,也曾扪心自问,不如放弃吧,回乡算了。昔年离家之时,儿女还在牙牙学语,爱妻也风华正茂,着实亏欠他们良多,回去靠着几十亩薄田,渡此残生算了。只不过,心中一股不平之气,屡屡让他难下决断,而今遇到铁林都,或许是人生最后一次努力了。 若不成,回乡也罢! “李延龄!”邵树德一声断喝,打散了陈诚的思绪。 “职部在!” “拿斧来!” 李延龄不解,不过很快依言拿了一把大斧过来。 邵树德接过斧子,龙行虎步到仓门前,狠狠两下,将铜锁斩落。一脚踹开大门,露出了堆放在地面上的大堆铜钱,以及整齐码放在货架上的绢帛。此时阳光正好,照射在新铸的铜钱上,发出金灿灿的光芒,亮瞎了校场上一众军士的眼睛。 “李节帅的赏赐,皆在此间了。”邵树德将大斧扔在地上,转身面对众军士,道:“本将分文不取,全数分给诸位。不相信的可以打听打听,本将在天德军时为人如何,在遮虏平时又是怎么做的。就连射杀叛军大将的赏赐,亦给军士们换酒肉了。李延龄,一会按册点名,诸军皆有,无分新人旧部。此门今后也不必锁了,本将与诸位同吃同住,何须花钱?” “咳咳……诸位,邵副将如此仁义,遍数晋阳三城,还找得到么?”不用邵树德示意,陈诚恰到好处地上前说话:“昭义军的应该都认识我,我就直说了。邵副将待人以诚,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又爱惜士卒,所得财货尽皆赏赐下去,诸位应当知足。前阵子我听闻府城牙将贺公雅,起居于豪宅高门,家中仆人逾百,美婢数十,一月中难得有两三日睡在营中。朝廷、节帅赏赐,亦不全数发下,比之邵副将如何?再闹,可就没良心了。” “邵副将身无分文,却是连喝顿花酒的钱都没了。他日若是娶亲,怕是连聘礼都拿不出来,老李愁也愁死了,这个家不好当啊。”被陈诚抢了个先,李延龄有些懊恼,于是连忙补救道:“副将说了,昭义军士卒欠晋阳商户的钱,日后他会找节帅讨赏还上,诸君勿忧也。但有一点,钱财之事,今后只有邵副将可出面讨要,诸军不可再闹。若这也做不到,那就是失了良心,猪狗不如了。现在大可离去,咱们奉送盘缠,大伙好聚好散。” 话到这个份上,众军士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在几个“积极分子”的带动下,顿时表起了忠心。尤其是那些来自昭义军的士卒,他们之前受尽冷眼,吃尽苦头,仿佛落水狗一般,现在遇到这么一位大方、真诚的主将,说感激涕零可能过了,但多多少少有些感动,对邵树德有了初步的认同感。 当然也有人不满意想走的,不仅昭义军,之前收拢的岢岚军里也有,总共数十人的样子。邵树德并不食言,让李延龄一人给了点钱帛,任其自行离去。这些人在众军士怒目相向下,也不敢叫骂,领了钱便灰溜溜走了。 这其实不是坏事。士卒哗乱邀赏,挑头的往往是少数人,其余大多数军士,基本都是被他们煽动然后裹挟进来的。刺头走了,队伍也能更纯洁不是?这些人若不走,邵树德也怕有朝一日被乱军包围,招致杀身之祸呢。 人人都想当军官,可这军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世道不易啊! 注释1:见作品相关。 注释2:晋阳大体上分西、中、东三城。西城最大,位于汾水之西、晋水之东,西晋刘琨所筑,亦称府城。太原府、晋阳县皆在此办公,内有东魏权臣高欢所筑晋阳宫城(隋代称大明城)、隋文帝时期扩建的宫城(名新城,以区别旧宫城“大明城”)及隋炀帝杨广所筑仓城。东城次之,大概只有西城的几分之一,位于汾水之东,北齐年间所筑,太原县在此办公。西城、东城之间有中城,武则天时期所筑,跨汾水河道,连接东、西二城。 这里所说的汾水,指的是唐代古汾水河道。如果以现代汾河位置来看,三城皆在河西矣。整个晋阳三城周长42里,东西长12里,南北长8里多,是为天下雄城。 第四十一章 完善 “听闻你半月来都在操练士卒,不错不错。铁林都如此气象,本帅睡觉也安稳许多。”节堂内,李侃处理完公务,对走进来的邵树德笑了笑,说道。 “大帅说笑了。公乃朝廷所封代北行营招讨使、河东节度、北都留守,纵有些许兵将跋扈,无非求财罢了,岂能伤公分毫?”邵树德这话有些不尽不实,河东兵将现在岂止是跋扈了,简直就是叛逆,与李国昌父子的所作所为仅一线之隔。但他还不太了解李侃的为人,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听真话呢,还是单纯的奉承之语。 “有些骄兵悍将啊,就是不把本帅放在眼里,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李侃叹了口气,站起身,看着气度森严的大厅,道:“你若说他们是叛逆,可他们也愿意与大同叛军厮杀。你若说他们忠顺吧,河东两任节帅都落得个凄惨的结局。哦,还有个窦瀚,不过人家识相,曲意顺从这些军头,为此还从商家那里借贷,勉强保得不死,全身而退。” “这河东节帅,若只想当个傀儡,平平安安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若想有所作为,就千难万难了。”李侃重重拍了下案几,略带了怒气道:“河东胜地,天下名镇,拥有一府七州四十一县,十五六万户百姓,数万精兵,却不思剿灭乱臣贼子,只想关起门来做土霸王。杀将逐帅,藐视朝廷,与叛逆何异?邵副将,你说说,这河东到底是朝廷的,还是那些将门的?” “河东将门,世代联姻。其实不光是高层了,末将听都内原昭义军士卒讲,就连底层兵将都同气连枝,排斥外人。咱们这些客军来了,当真里外不是人,难怪诸镇兵士气低落,不肯死战。”邵树德瞄了眼李侃,见他确实对河东盘本错节的本地势力不满,便顺着他的话头说道。 昭义、忠武、义武、义成、河阳诸镇兵马奉旨远道而来,结果河东人将他们当贼防着。你以为你是来帮他们驱逐大同叛贼的,人家觉得你是来抢地盘和劫掠财货的,处处针对你,摆明了不信任,换你是前来助拳的客军,还不气死了?助个鸟拳,这帮狗屁河东将门就该被李克用好好整治整治。 “邵副将,河东之事,本帅还想刷新振作一番,你要做好准备。”喟叹良久后,李侃突然说道。而他的这番话,也让邵树德心中一凛,这是要立威啊!曹翔当年也杀人立威过,结局如何不用多说。当时人家手头还有三千多昭义精兵作为后盾呢,如今李侃孤身上任,能帮上忙的就只有铁林都这一千二百军士,前途当真是凶险莫测啊。 从节堂离开后,心事重重地邵树德回到了大营。营中诸位军官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邵树德一看,主要是以前的西城老人,如今基本都提拔做了队正,只可惜李侃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么着,居然还没给邵树德解决职级问题,至今还是副将,以至于他都不好提拔手下。唔,过阵子旁敲侧击看看,不给升个十将,铁林都怎么为你卖命? 话说自从吞并了那数百昭义军士卒后,通过不断的交谈和学习,邵树德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昭义步兵远近闻名,确是有其自身原因的,除了军士敢战、战阵娴熟之外,他们的基层构成也有些不太一样。 以最基本的五十人一队为例,天德军共分五火,一火十人,队正身背认旗,便于战场上识别。但昭义军却不一样,他们规定:队内士兵每三人“自相得意者”结为一小队,又合三小队,得意者结为一中队,又合五中队,结为一大队,这就是45人了。剩下5人,队正一人、队副一人、执旗一人、左右傔旗各一人,正好50人。 邵树德想了想,这样的编制似乎更灵活,队头也不用再傻乎乎地背上插个认旗,跟他妈明灯似的。于是他决定虚心学习昭义军的编制,在铁林都内也这么搞。三人一小队,如果意气相投,配合默契,一人执长柄斧或木棓,一人持钩镰枪,一人拿横刀,扑杀破阵而来的骑兵确实更高效。与代北沙陀交战,对付骑兵是绕不过去的坎,天德军主要是靠骑兵破骑兵,昭义镇没那么多骑兵,那么就只能在以步拒骑上想办法了。他们的经验,也是在多次战争中总结出来的,不可等闲视之。 另外,现在是一都人了,再不是以前那种小打小闹的模式。人一上千,诸事繁杂,坛坛罐罐也变得很多,必须设置专人管理。比如吃饭问题,在天德军时跟着大军一起吃,在监军院时跟着监军吃,但现在自成一都了,你要自己开火、做饭,要有器具、人员。之前去隰州迎李侃时,说实话就有些乱,临时指派人樵采、做饭,忙得晕乎乎的。那时是六百人,现在翻了倍,必须正规化起来了。 没说的,这事归李延龄管。三升容量的马盂,用于冬日暖食,毡裘、雨布和绳索,用于扎营,此外还有诸如刀子、错子、钳子、锁子、药袋、盐袋、火石袋、解结锤、砺石、锹锤斧锯凿等等,缺一不可。少了哪样,行军作战时都会遇到不便,都有可能会影响到胜负结果。 邵树德让李延龄挑了五十多个人,担任新成立的辎重队队正。这些人,一般不用参加战斗,主要就是负责管理、使用这些后勤专用器械,并指挥辅兵或民壮干活。对了,做饭或照料牲畜也是他们的活,如果没有辅兵可以驱使的话。辎重队里还有四名匠人,来自昭义军,可简单维修损坏的军械,算是专业人才了,弄到可不容易。 除后勤队外,铁林都还编成了22队步卒,计1100人,披甲率(铁甲)过三成,这便是主力战兵了。剩下数十人,充当鼓手、角手、旗手、门警、传令兵、哨骑、巡逻队等等,可惜蔡松阳那伙亲兵还在岚州,不然军法队也有了。 军队的正规化建设,就是这么复杂。以前在天德军当兵时,吃饭跟着上官走就行了,器械坏了送去修理就是了,东西用完了直接去领就是了,没觉得有多麻烦。可自己当家作主之后,却发现一大堆事情在等着,简直让人头大。 不过这也是蜕变提高的必然一步,总不能一辈子当个依赖别人的小军头吧?你总要独当一面,总要尝试着自己独立处理事务,尝试着走出这一步。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不狠狠逼一下,你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 铁林都至此,才算初成气候,可以作为一支独立的军队存在,具备单独作战的必要条件。邵树德对此很是欣慰,收编那伙昭义军,确实赚大了,帮自己解决了正规化的大难题。他有时候都在想,之前带着几百人跑动跑西,没有专人负责扎营,没有专人负责做饭,连哨探都是临时指派人到高处瞭望,这是何等地粗陋,何等地辣眼睛。 麻痹,今后不能再这样了!要加强学习,不断掌握新的知识,不仅仅是战阵知识,还有管军知识、气象知识、地理知识、后勤知识等等,通通都要掌握。不懂的就请教别人,或者大家一起参详,然后形成制度完善下来。不然,你这支军队就是沙滩上的城堡,没有根基,覆灭也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完善军队编制、构成后,因为有节帅李侃的支持,铁林都展开了大规模的练兵。其实都是老兵了,该懂的都懂,不过练兵本身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熟习战技,更在于加强将领威望,使得命令上通下达,如臂使指。 邵树德照例与军士们一同出操,务必让每个人都见到自己,认识自己,敬重自己。时间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铁林都也算粗粗捏合出了点模样。在此期间,李侃还算沉得住气,没像邵树德担心的那样,上来就找哗变军头的麻烦,而是打算徐徐图之,这样就很好嘛。 五月初五,因为听闻李国昌引兵万余至代州,李侃终于动了。他亲点了屯驻在晋阳城内外的河东兵马万余人,由铁林都充作护卫亲军,浩浩荡荡前往代州巡边。 安静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动弹一下了,不然河东军民怕是还不知道李节帅这个人呢。 第四十二章 巡边(一) 大军从晋阳出发,向北次第绵延十数里。 李侃镇邠宁四年,早见多了这种场面。不过河东富庶,军士自然不是苦哈哈的西北边镇可比的,盔甲鲜明之处,高下立判。 五月初六,大军过虎北口(注释1),夜宿三交寨(注释2)。第二日,再度启行,于五月初八抵达阳曲县。这个地方是李侃入主晋阳前与诸将会面的地方,他有些感慨,让邵树德陪着转了一圈。 “今日观河东诸军,有何想法?”李侃摆弄着手里的公文,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亲兵队正封隐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邵树德瞥了他一眼,组织了下语句,回道:“河东诸军,技艺娴熟,军阵严谨,然不肯用命,桀骜难制。张、郭二将,跋扈嚣张,目无上官。贺、康等将,贪图财货,不思杀敌。唯都教练使张彦球颇有方略,对大帅还算恭敬。” 这话不好听,但是大实话。张锴、郭朏二人凭借军乱扶摇直上,已双双晋位都虞候,傲视同侪。作为河东将门,他们当然有理由瞧不起空降上任的李侃。什么邠宁节帅?小地方的土霸王,也配和咱们河东比? 以前与张、郭二人并列的牙将贺公雅、康传圭,嗜钱如命,同时残忍好杀,本来对别人就没什么好脸色。贺公雅如今还在府城当牙将,部众数千,康传圭出任石岭镇将,亦将兵数千,二人都是实力派,对李侃这个外来户自然百般不顺眼。 唯张彦球此人作为都教练使,手头没有兵权。要想统兵,还得节帅点头,走流程手续,才能把一支部队交到他手上,然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想做点什么那是千难万难了。因此,他的地位较为尴尬,有求于节帅,故能稍微透露出一点善意。但也不可能做得太过明显,那样就会被河东将门集团孤立了。 而说到孤立这事,邵树德作为一个小小的副将——他娘的,李大帅还没提拔俺——又是外来户,手底下的兵将也不尽是河东人,早早就被府城诸将横眉冷对了,孤立地相当彻底。 当然这事也不出乎他的意料。一路护送李侃上任,瞎子都知道他是谁的人,咋地,还想与河东诸将打成一片啊?你与他们打成一片,就轮到李大帅不满了,更何况这基本不可能,除非你安心扎根河东,等到你孙子那辈,兴许能融入这个大集体。 所以说,现在的铁林都,就和当初曹翔带过来昭义军一样,是河东军事系统中的异类。更别说,貌似铁林都现在也没个正儿八经的身份吧?之前是天德监军丘维道的护军,属于人家自募的军队,非朝廷经制之军也。而今当了李大帅事实上的亲军,也是靠李大帅时不时的赏赐养着,从编制上来说就不是河东兵马,自然被河东将门所排斥了。 不过邵树德并不以为意。来晋阳也大半个月了,若说之前还有什么幻想的话,现在也早就丢得一干二净。他知道自己很难在河东站稳脚跟,也不受晋阳诸将的待见,因此压根就没在这长期发展的念头。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不了跑路回岚州,继续跟着丘使君混嘛,就是不知道他还养不养得起铁林都这一千多号人了。如果能成功监军大镇或者在藩镇内取得较大实权的话,应该是没问题的,毕竟有些太监“同行”还是挺厉害的:俱文珍“出监宣武军,自置亲兵千人”;“义成节度使李复疾笃,监军薛盈珍虑变,遽封府库,入其麾下五百人于使牙”;“桂管有兵八百人,防御使才得百人,余皆属监军”。当然最牛逼的还属荆南监军朱敬玫,他“别选壮士三千人,号忠勇军,自将之”,几乎在镇内作威作福,无人能制。 丘使君,你要努力啊!如果你够给力,邵某就帮你“作威作福”可好,大家同享富贵。 “攘外必先安内,牙将桀骜,若不除之,军士们如何用命!”李侃沉默了半晌后,轻飘飘地说道,但这话却让听的人有石破天惊之感。 “大帅,时机并未成熟……” 李侃瞪了一眼邵树德,缓缓道:“本帅自有分寸。若功成,休说一个十将了,府城牙将又如何?邵副将,好好做,前程少不了你的。且先下去吧,好好带兵。” 邵树德闻言诺诺退下。这已经是第二个人对他说“好好做”了,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好好做”,给李侃当刀子,捕杀大将,剿灭乱兵?真做了那种事,在河东会不会如曹大帅那般突然“暴毙”?不知道怎的,邵树德突然觉得自己在河东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罢了罢了,自己是丘使君引上路的,李侃这段时间也待自己不薄。他要做什么,就做吧,厮杀汉本就一条贱命,有时候你越是慌,越是怕死,可能死得越快。想到这里,他喊来了卢怀忠、任遇吉、李延龄等下属,认认真真巡视起了营地。 铁林都,是自己的本钱,是自己的依托,一定要抓稳了。 ****** 五月十一,中军抵达石岭镇。此地乃阳曲县北境,离忻州理所秀容县不过40里。石岭镇北有石岭山,山上有石岭关,地势险要,仅容单车通过。牙将康传圭目前就任石岭镇将,统率着数千兵马,防备大同军南下。 万余大军通过石岭关,着实废了不少工夫。带着铁林都经过时,邵树德看着两侧陡峭的山岭,心中直一阵疑惑,后世李克用当了河东节度使,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绝对不可能是武力,因为河东军的战斗力还算可以,险要关隘又这么多,累死李克用也不可能一一打下来。 那么结论其实就很明显了。不是靠武力,而是靠朝廷封赏,名正言顺地坐了河东节度使大位。他有沙陀三部和北边五部做兵源,有大同军做骨干,随便拉起数万兵马,强龙硬是压住了地头蛇。 唉,黄巢起义看起来真是一次大洗牌的良机啊。以往不可能得到的官位,在黄巢入长安之后,朝廷不要钱似的大奉送。他仔细回忆了下,大部分都记不太清了,唯李克用靠讨黄巢获得了河东节度使,以及拓跋思恭获得了定难军节度使(即原夏绥银宥节度使)大位之事,还有那么几分印象。 这等千载难逢的良机,自己是否做好了准备呢? 五月十六,大军过忻州不入,直抵忻口。这是一个山间盆地的缺口,罅沱水自北向南流至谷口,忻川水自西而来会与口南,两山夹峙,甚为险固。河东军在此设一关城,屯兵驻守,甚难攻打。 当天晚上,诸将劝李侃不要再向北了。盖因从忻口向北数十里,便要进入代州地界,那里是双方势力犬牙交错,反复拉锯的地方,谁也没法保证安全。李侃不愿在众将面前露怯,坚持向北进发。 五月十九,大军抵达代州唐林县,二十日,至崞县,二十一,抵达代州理所雁门县(今代县)。李侃下令全军屯驻于此,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代州城西北方,有连绵不断的恒山山脉,山那边便是朔州地界。山势整体极为险峻,仅有十余条谷道可过人马、车驾。河东军在两条最主要的谷道附近的山巅绝顶之处修建了关城,西北35里处的关城曰雁门关,西边70里外的关城曰土墱(东魏长城之东端)。 两座关城及各条谷道都遣了精锐之士守御,将领也不是苏弘珍那种废物点心,因此大同叛军无法从朔州地界直接翻山进入忻代盆地,必须要绕远路,比较麻烦——这里多说一句,雁门关,并不仅仅是指一座关城,而是附近一系列关口组成的防御体系的统称,往往包含多座城砦寨子,以塞各条谷道。 代州管五县,分别是雁门、唐林、崞、五台、繁峙。前线屯驻了不少兵马,计有忠武军三千、义成军六千、河阳军四千、河东军万余,再加上忻、代二州镇兵四千余,临时武装起来的土团乡夫万余,几乎有大军四万! 邵树德了解到这个数字时很是吃惊。有四万大军,为何不北上与叛军决战,一举平定代北乱局?搞到现在,差不多也打了接近一年了,李国昌父子实力弱,确实没能力南下,但你们为什么不北上?难道诸位在玩静坐战争么? 当初天德军听到对面的朔州军杀过来,且兵力与他们相仿时,郝振威认为“闻敌不进”不可取,遂下定决心与薛志勤大战,最终战而胜之。呵呵,堂堂河东名镇,四万大军在前线靡费粮饷,真真是废物啊废物!他现在算是明白了,洪谷、静乐之败并不是偶然,太平日子过久了,河东将士早就没了朔方、夏绥、天德、振武、大同、幽州这些边镇军士的血性。 一群鼠辈,也就只能窝里横! 注释1:虎北口,渡口,位于汾水北岸。 “后晋天福元年,契丹主将五万骑,自扬武谷南下,至晋阳,陈于汾北之虎北口……(石)敬瑭出北门,见契丹主。” 宋人有诗《虎北口》,云:“来无方马去无轮,天险分明限一津。愿得玉龙横十万,榆关重识故封人。” 注释2:一般大城附近都有许多驿站。晋阳近郊有秦城驿、乌城驿,往北三十余里有三交驿,驿北有三交寨。三交寨位于三交口,向为军事重地。宋太平兴国四年,“命潘美为北路招讨使,平太原,继征范阳。及班师,命兼三交都部署,留屯以捍北边。” 当然晚唐五代最出名的驿站还是陈桥驿,大家都懂。 第四十三章 巡边(二) “魏曹真累迁大司马,每征行,与将士同甘苦。军赏不足,辄以家财班赐,士卒皆愿为用。” “西魏将梁椿性果毅,善于抚纳,所获赏物,分赐麾下。故每践敌境,咸得其力。” “石雄为丰州刺史,雄临财甚廉,每破贼立功,朝廷时有赐予,皆不入私室,置于军门首,取一分,余并分给。以此,将士感义思奋发。” “王玄谟为宁朔将军北征,将士多离恐。元谟又营货利,一匹布责人八百钱,以此倍失人心。及魏太武军至,乃奔退麾下,散亡略尽。” “李泳为河阳节度,泳本以市人发迹禁军,以贿赂交通,遂至方镇。初任镇武节度,转为河阳。所至,以贪残为务,恃所交结,不畏宪章。犒宴所陈果实,以木刻彩绘之。聚敛无已,人不堪命,遂至于乱,数月方止。文宗贬泳丰州长史。” “真是好书啊!”深夜,邵树德合上了一本粗糙的手抄书籍,心中不由赞叹。书是陈诚送给他的。按陈某的话说,他对此不感兴趣,不如献给邵副将,或有所得。 确实有所得!书无名,但肯定是本朝人士所著。中唐以后,民间喜谈兵事,各类兵书层出不穷,但质量终究参差不齐。陈诚是有眼光的,他献给自己的兵书,质量方面没的说,主要讲的是魏晋以来很多将领的行事方法,好的坏的都讲,非常有价值。 邵树德有些事,一直在模模糊糊地做,也不知道对不对。现在印证古来名将的手段,顿时信心大增。有些做得不对的事,以前不自知,现在有恍然大悟乃至后怕不已的感觉。管理军队,与带兵打仗一样,都是一门深奥的学问,战场上的知识当然要学,战场下的知识同样不可轻忽,切记切记。 合上这本无字天书——呃,无名兵书——与宋乐送的《问对》放在一起,锁入箱子后,邵树德拿起横刀,带着临时充当亲兵的杨亮一火人,出了营帐,开始了例行巡视。 他们这会不在代州城内,而是州城东北八十里的繁峙县附近。该县“三面枕涧,极为险固”,目前为大同叛军所控制,驻有三千多兵马,是他们南下的整备基地。代北行营数次用兵,都没有拿下,这次李侃率大军巡边,也想借此机会碰一碰。 河东军大营最近处离繁峙县城不过十余里,紧沿着罅沱水。除了自晋阳出的万余兵马外,还在代州征集了忠武、义成、河阳三镇兵一万三千人,忻、代镇兵及土团乡夫万余人,总兵力超过了三万,可以说是一支规模浩大的野战集团了,难怪李侃想碰一碰被叛军控制多时的繁峙县、大堡戍(注释1)乃至瓶形寨(注释2)等重要据点。 根据情报,李国昌将兵万余,自蔚州至。目前所屯何处,并不知晓。李侃好歹是当过节帅的人,河东诸将也老于军事,扎起营来气度严谨,做好了一切防范准备。铁林都作为李侃事实上的亲军,位置就在帅帐左右,职责重大,邵树德不敢轻忽。 铁林都总计1200余军士,在陈诚的建议下,按昭义军的习惯分成了三个营,即前营、后营和辎重营。前营最为精锐,六百战兵,超过两百副铁甲,人手一根步槊,目前由最能打的卢怀忠管着。后营五百战兵,邵树德思考了半天,最后决定交予任遇吉管理。李延龄则照例负责辎重营,这会临时补充了数百来自忻、代二州的土团乡夫充作辅兵。至于其他的杂兵百人,则由邵树德亲自抓,陈诚帮衬,勉强把架子撑了起来。 此时前营六百军士早已入睡,后营大部也已入睡,只有部分军士按照轮换原则在大营内值守。邵树德带着亲兵、传令兵、巡逻队一行数十人,仔仔细细巡遍了防区内的每一个角落。五月的夜晚安静如水,邵树德所至之处,军士们都挺槊直立,军容严整。 有时他也会停下来,与军士们问对几句。当军官当大将固然要有威严,但也要适当给予士卒们尊重,让他们在精神层面上有一种被关怀、被重视的感觉,此外如果在物质上再能有所满足的话,让他们归心并不是多难的事情。这是邵树德从后世学到的驭人之术,并非出自兵书,他觉得不错,一直践行至今。 中军大营内还有其他兵马,比如来自河南的忠武镇三千人,来自河东的都教练使张彦球部两千余人。他们各有自己的防区,邵树德管不着,也不应该管。中军大营之外,还有其余各部兵马,沿着罅沱水连营十里。 “真他娘的壮观啊!”邵树德心中暗想,三万大军就这般盛景了,若是五万、十万又该如何?连营数里,嘿嘿,会不会指挥不灵呢?怕是前营与敌交战了,后营还在生火做饭,不慌不忙。此中如何调度,如何作战,如何配合,其实都很讲究。 这些东西,应该都是将门的不传之秘吧?真的好想学啊! 另外,手头也没有合用的人才。各营的主将,都要具备相当的素质,熟悉军伍,老于战阵,善抚士卒,会观风色。唉,自己的水平都不一定比得上如今各营的任何一位主将,更别说手下那些人了。要想在这个乱世活下去,光靠自己一个人努力肯定是不行的,得把其他人也培养起来,甚至不惜收拢外面的人才。 不然的话,难道你想一辈子就指挥这么一两千人? ****** 五月二十六一大早,李侃召诸将议事。 几万大军了,连营出去这么远,想开一次“全体会议”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主将不在营中,被人偷袭,若是副手水平不够,被敌军所败,该怎么整?所以,这种议事会肯定是不能常开的。一旦开了,就要定下大多数方略,然后依此执行,直到胜利或者变数出现。 各军主将带着亲兵陆续赶来。邵树德带着铁林都士卒在营门前守着,亲兵被引到一边等候,有资格入帐议事的将领在交出器械后,方才被允许入内。 将领们威风凛凛,每个人都仔细看了眼邵树德,似乎对这个客军出身的李侃亲将十分好奇。不过大多数人都没显露出明显的好恶表情,唯有牙将贺公雅、都教练使张彦球有所不同。前者冷哼了一声,不知道邵树德哪里得罪了他,后者还算善意,稍稍寒暄了几句。 时间一过,营门关闭,帐内开始点将,邵树德在安排完一摊子事务后,也入帐旁听。他感觉自己现在有点飘,代北行营内赫赫有名的大将至少有一半聚集于此,只要他一声令下,“摔杯为号”,保管将这些人砍成肉泥。 唉,飘了啊,水平没多高,尾巴翘得老高,当引以为戒。 “……后魏末,豆卢狼害都督大野木儿等,据州城反。州人李贤乃召豪杰谋曰:‘贼起仓促,便诛二将。其势虽盛,其志已骄,然其政令莫施,惟以残剥为业。夫以羁旅之贼,而御乌合之众,势自离畔。’乃率敢死士三百人,分为两道,趁夜鼓噪而出,群贼大惊,一战而败,遂追斩之。”邵树德进来得晚了,没听到李侃前面说了什么,这会听他引经据典,大概是要诸将进兵,攻取被大同叛军控制的代州地界? “国昌父子,祸乱代北已近年。催课甚急,盘剥过重,更有焚城毁乡,杀戮士民之举。此皆贼也,诸将敢不击之?”李侃坐于上首,十余大将分立左右,看似议事,其实就李侃一个人在说,其他人根本不附和,不参与,气氛诡异得可怕。 邵树德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心思细腻的他已经在胡思乱想,如果李侃大怒,要斩将立威,自己该怎么通知离此不过数十步的卢怀忠?这厮正带着前营六百人在一旁修整,士卒皆着甲、持械,随时可以动手。 “大帅,大同叛军骁锐,连战连捷。我军新败,此时更应镇之以静,徐徐图之。”沉默了很久后,见没人回答也不是个事,于是身为马步都虞候的郭朏出列答道:“李国昌数攻代州,我军严阵以待,皆将其击退。大帅的意思,是主动出击?此事风险极大,还需从长计议。” 邵树德瞄了一眼李侃,见他脸色很是难看,心中也有些同情。这河东诸将当真不像话,自己的地盘被人占着,还经常被人南下打草谷,就没点触动?判你们一句畏敌如虎都是轻的了,谁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他莫名地想到后世足球队员们联手做掉主教练的事情,尼玛,有点这意思了。 “郭将军,李逆父子兵少将寡,尤敢主动出击。代州有朝廷官军四万,竟不敢北上杀敌,只能做守护之犬,是何道理?”李侃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提高声音道:“本帅领军北巡,可不是来看戏的。今日诸将且回营,整备兵马、粮草、器械,明日一早,前军先渡河,本帅要拿下繁峙,先挫挫叛军士气。” “遵大帅将领。”诸将稀稀拉拉地应道。 注释1:大堡戍:繁峙县东六十里,隋开皇年间繁峙县治此,为重要军镇。 注释2:瓶形寨:今名平型关,在大堡戍东北约七十里。当罅沱水与滱水(今唐河)两河上游之分水岭,又当太行陉道,可谓地处要冲,属代州。瓶形寨向东行约八十里便是蔚州灵丘县了,位于滱水河谷,亦当太行陉道,隋代属代州,唐代属蔚州。 第四十四章 巡边(三) 乾符六年五月二十七,代州,晴。 来自忠武镇的三千余名官兵一大早就乱哄哄地渡了河。 实话实说,忠武军还是能打的。陈、许、蔡诸州精兵,在这个年代已经小有名气。前阵子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安潜就派大将到陈、许诸州募兵,带回西川后,与蜀兵相杂,得三千人,分为三军,戴黄帽,号黄头军。 崔某曾在忠武军当过节帅,对河南军士的善战很是推崇。升调剑南西川节度使后——讲道理,这就像你从普通地级市到副省级城市当一把手——对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蜀兵很不满意,决定弄一些河南“奋斗逼”过来,改改军队风气,提升下战斗力。 而今刚刚渡河的是正牌“黄头军”(忠武军亦戴黄帽),真实战斗力很强,然而士气不够旺盛,可能和他们长期遭受到的末等人待遇有关。之前的洪谷之战,忠武军就跟着曹大帅去了,损兵折将。不过他们败退回来后没劫掠地方,倒比昭义军文明一些。 此时河东地面上的忠武军大概还有五六千人,三千在代州,两千在晋阳近畿,基本处于混日子的状态,没了主动进攻的精神,甚是可惜。 昨日李侃定下攻取繁峙县的决定后,河东本地军马拖拖拉拉,动作缓慢,只有都教练使张彦球派了蕃汉骑兵千人先期渡河,在四周警戒。而忠武军这类外镇兵马因为要仰仗河东供给军需,故对节帅还保有一定尊敬,命令下达后,早早就渡河完毕,并在繁峙县城外列阵,掩护后续大队人马的行动。 李侃在铁林都将士的护卫下第二批渡河。他对河东将门无声的抵制非常生气,上午已经令封隐派出了十几拨传令兵,要张、郭诸将从速整顿兵马,全军渡河,不过看起来效果有限。 巳时,邵树德护卫着李侃抵达河北。与之一同过来的还有大量土团乡夫,他们开始扎营,准备粮草、器械。 邵树德看着眉头紧锁的李侃,默默安排着士卒们布防。他很理解李侃的心情,赴任河东,本是想做一番事业的,结果被将门掣肘,想做点什么都很难。他现在一定很能体会曹翔、崔季康的感受,可惜二人已死,无法再交流心得了。将来若是有机会见到窦瀚,倒可以聊一聊,谈谈在河东与当地土著势力斗智斗勇的事情。 下午大军继续渡河,不过动作仍旧迟缓,只有义成军一部两千多人,外加代州镇兵千余驱赶着数千土团乡夫过河。也就是说,不算辅兵的话,一整天只有八千多步骑的战兵抵达了河北岸,在离繁峙县城约三四里的地方扎营。这效率太低了,核心原因便是作为主力的河东大军不积极。 二十七日的夜晚平静而诡异。邵树德登高望远,却见不远处的繁峙县城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一丝灯火也无。也不知道情报上说的李国昌大军主力在哪,上万人呢,即便骑兵众多,也不可能完全藏得住。只可惜己方过河的骑兵只有千余,他们又要拱卫帅帐的安全,不可能散出去太远大举搜索敌踪。不然的话,至少可以确定周围的安全区有多大,做起事来便不用束手束脚。 一整个晚上邵树德都没怎么睡得踏实。数次起身巡夜,铁林都士卒的战斗力他是相信的,但他也不敢拿自己和节帅的生命开玩笑。万一被敌军掩至营门附近,军士们再勇,慌乱间也会出错,这个结果他承担不起。 有且只有铁林都,才是他从军五年来积攒的唯一本钱。其余诸如金钱、人脉什么的,都不靠谱!乱世之中,没有什么比一支能为自己所用的军队更有价值了。 五月二十八日,天色阴沉,狂风骤起。正在渡河的河东军大队人喊马嘶,速度一下子就慢了起来。上午李侃要出营巡视,按制,骑兵先出,步兵随后。邵树德带着铁林都大部护卫李侃行到距繁峙县城约二里的一处小高坡上,左前、右前乃忠武军和义成军,千余骑兵在右后方掠阵,一个不太标准的野战阵型。 “繁峙县有三千叛军,多为投降李氏父子的代州镇兵,取之不难,怕就怕将士们不用命。”猎猎北风中,李侃的心情越来越不好。打下繁峙县,已经是他降低目标的结果了。若按他的原意,此番巡边,当是数万大军一起北上,收复所有代州失地。如果可能的话,再打一打瓶形寨,断云州、蔚州间最重要的交通孔道。 只不过一路行来,河东将领的种种行为让他很是烦躁。没有明着反对,但却在暗地里对抗,如此军心,是不可能与敌进行决战的。但也不能空手而归,带着这么多人北狩,难道不要花钱吗?打下繁峙县城,差不多也勉强交代得过去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与河东将门的争斗是长期的,不可能一蹴而就。 午时,就在李侃结束巡视,准备回营时,忽听远处的地平线上传来隆隆的马蹄声。邵树德脸色一变,刚要说什么,却见李侃翻身下马,重新回到原本的小高地上,仔细瞭望。 邵树德见李侃走而复返,也不等他吩咐,当场就下令铁林都士卒紧急布阵。他们围绕着小高地,组成了一个厚实的小圆阵,长槊在外,步弓在内,还有整整四队两百人的预备队,做好了战斗准备。 其实,刚才李侃如果不返回,直接策马回大营的话,应该是来得及的。只不过那样比较狼狈,有损他大帅的威风,另外也很可能引得其他部队崩溃,他们的士气可不怎么高。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那支多半是敌人的骑兵已经离得很近,这会再跑,半路会被追上,那还不如不跑呢。 在前方列阵的忠武、义成两镇五千余兵马起了一阵骚动。他们回首看了看,见李侃的帅旗仍高高立在小坡上,顿时熄了逃跑的心思,硬着头皮准备接战了。河东都教练使张彦球此时刚刚过河,见敌军大队骑兵杀来,脸色大变,立刻带着身边数百骑上前,先接过了原本千余骑兵的指挥权,然后稍稍做了一番动员,马队分为三段,缓缓加速,朝同样在逐步提速的敌骑大队迎了上去。 “张彦球够意思!”邵树德大赞一声,铁林都士卒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就看友军能够做到哪一步。如果能拖住来袭的敌骑主力,那么没什么大事,如果拖不住,那么步兵们可就要死战了。 敌军骑兵还是比较有章法的。即便是在冲锋过程中,他们依然分出一队,直冲张彦球所部,试图将其挡住。而战骑主力,则继续向前,一边提速,一边瞄准李侃所在方位,直冲而去,毫不动摇。 河东骑兵拼死拦截。战骑被阻,游骑则散开绕击叛军侧翼,双方数千骑兵在原野上陷入了追逐混战之中。 不过敌军骑兵到底占了先手,即便中途多次分兵阻拦,此时仍有六七百骑摆脱截击,也不敢绕路,直接从忠武军、义成军的结合部一突而入。忠武、义成步兵大阵内飞出一波波箭雨,将大群散发扎辨的北边五部众给射落马下,余众非但不害怕,反倒激发了凶性,他们将马速提到了极致,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李侃所在的小坡。 邵树德已经取下了步弓,神情凝重。敌骑来得非常蹊跷,时机抓得很好,而且目标非常明确,就是河东节帅李侃。此时任何盲动都是错误的,唯有拼力死战,将这股敌骑冲击的势头给遏制住,然后再依靠雄厚的兵力将其绞杀。 “嘭!”“噗!”“哗啦啦!”盯着密集的箭雨,冲锋的马队几乎瞬间撞上了铁林都的长槊阵。第一排的刀盾手拼了命地想挡住敌骑的长枪马槊,但强大的冲击力几乎将他们的身体撞散。刀盾手、长槊手稀里哗啦倒了好几排,未必就死了,但被强劲的冲击力给撞得七荤八素倒是真的。 不过敌军的冲锋也就仅止于此了。铁林都的长槊阵并没有被击穿,相反还在缓缓恢复之中,他们已经渡过了最凶险的那一刻。 “射!”李侃身侧,充作预备队的两百战兵不断拈弓搭箭,将致命的箭矢射向冲入大阵的敌骑。他们坐在马上,目标明显,又没了速度,基本就是弓箭的活靶子。李侃的亲兵封隐也带人加入了射击行列,密集的箭雨从小坡上倾泻而下,射落了一名又一名敌骑。 “你奶奶的,给老子下来!”小坡下混乱的人丛中,卢怀忠挥舞着一杆倒下的门旗,接连扫落三名敌骑。这厮当真力气了得,平时要两人扛的门旗在他手里跟玩具一样,扫到哪里,哪里的敌骑就被打落下来。 铁林都的士卒们此刻已经从被冲锋的混乱中缓了过来,不用过多招呼,三人一组自动展开战斗。套路基本和卢怀忠那厮差不多,一人用钩镰枪限制战马,一人持长兵器将人打下来,一人拿着横刀、圆盾就上,利用敌骑落地的宝贵时间窗口,迅速将其杀死。 步兵,其实只要不怕,不退,面对成建制冲锋的敌军骑兵,他们多半是占有优势的。后世宋人北伐,正面战斗时,辽国的精锐骑兵也冲不动步兵,反倒损失惨重,以至于耶律休哥定下了“成列不战”的军事原则。 铁林都的战兵都是老手了。军官基本出身天德军,对付骑兵的次数可能比对付步兵还要多,经验非常丰富。士卒们也不是生瓜蛋子,尤其是出身昭义军的那帮人,一旦解决了思想问题,勇于战斗的话,杀起失去速度的敌骑就如砍瓜切菜一般。 说白了,都是专业户啊。只要他们在接战的那一刹那没有转身逃跑,而是用如林的长槊拼死顶住,那么接下来的局势就会慢慢倒向他们了。 第四十五章 巡边(四) 战马悲鸣,鲜血狂飙。 铁林都与敌骑接触的面积其实并不大,正面大概也就应付几十名骑兵罢了,再加上小坡的存在,敌方马队只在最初时往前冲了一小段,随后便失去了速度,与铁林都的步卒们展开了混战。 这个时候,如果他们能够不受干扰,再组织一波冲锋的话,多半能将阵型已经散乱的铁林都带走。只不过一路上先被河东骑兵截击,随后又突破了忠武军和义成军的阻拦,最后冲到李侃近前的三百余骑已经无法再做任何战术变化,只能将马速提到极致,来了个凶猛的一波流。 一波流,其实就是赌。赌你扛不住,赌你害怕,赌你崩溃,而一旦没赌赢,那么就会失去所有筹码。这些精挑细选的北边五部骑兵此刻就赌输了,三百余骑,前面不足百骑被拦住,马速骤降,后面的冲不过去,紧急情况下拨转马头,乱得一塌糊涂,甚至有人控驭不住战马而摔倒在地,遭铁蹄践踏,惨叫连连。 弓弦声不断响起。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密集的人群,每一次射击,似乎都能带走一条人命。铁林都的军士们越战越勇,甚至就连其他两个未受到冲击的方向也有人赶过来增援。邵树德紧紧攥着预备队,没有将其投入战斗。已经没有必要了,敌骑一击不中,就该想办法逃走。现在铁林都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留下更多的敌骑,给他们一段深刻的教训。 远处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邵树德站在高处,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义成军一部离开了大阵,正以纵队形式行军,试图从后方夹击敌军骑兵。他们的套路与铁林都差不多,都是先来数波箭雨,给那些高踞战马之上的敌骑来点惊喜,然后前排的盾手快速挤压上去,撞开刺来的马槊或骑矛,给后方手持四米大枪的袍泽创造机会。 仗打成这样,可以说突袭完全失败了。敌军将领也不含糊,当机立断,不管挡在身前的是自己人还是敌人,直接挥锏砸开,然后一夹马腹,当先往外冲去。 “嗖!”一枝重箭从小坡上飞下,精准地击中了此人胸部。虽然被铁甲阻挡,但强劲的冲力去势不消,直接将他从马上带了下来。 “杀!”铁林都士卒见到有便宜可占,第一时间便有五六根长槊刺了过去。敌将的亲兵势若疯虎,用马槊扫,用身体挡,拼尽全力也要保护自己的主将。 敌将兜盔落在地上,披头散发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首次流露出了惊慌,身处官军步兵重围之中,外侧还有更多的人正赶过来,要怎么样才能杀出去? “杀了这贼将,怕不是赏绢百匹!”铁林都士卒鼓噪了起来,十余人挺槊直刺,敌将左支右绌,仗着身上盔甲且战且退,试图与亲兵汇合。 “嗖!”又一箭射至,直接穿过裙甲缝隙,死死钉入敌将小腿之中。他一个趔趄跪在地上,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一把大斧横空而至,狠狠劈在了颈肩交接之处。 鲜血,猛地激射了出来。挥斧的铁林都士卒动作不停,又连续几下,方才将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提了起来,大吼道:“斩贼将者,后营徐浩!” ****** 北风怒号,军旗猎猎。李侃站在小高坡上,定定地看着对岸的河东兵马。 这帮人竟然敢把自己晾在河北! 战斗早已结束。前来突袭的敌军马队大概两千余人,先被张彦球手下蕃汉骑兵截杀,随后被忠武军、义成军的步弓大量射杀,最后冲击李侃所在的核心高地时,三百余骑折损大半,就连主将程怀信也被阵斩,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一战,他们至少损失九百骑,剩下的千余人跑到远处观望一番后,又想给主将报仇,但又觉得没了机会,最后只能灰溜溜撤退,连繁峙县都不敢入,直接消失在了茫茫原野之上。 程怀信的身份还是通过审问战俘确认的。李侃得知后,很是高兴,当场许诺给徐浩赏钱二十缗、绢百匹。邵树德作为铁林都老大,之前心心念念的十将职衔终于得到解决了,李侃明确表示,铁林都功劳甚大,当重赏,邵树德亦可提拔数位副将,以酬部下功劳。 这都是应有之意了。 铁林都这次的表现,即便说不上惊艳,但也是相当合格的。之前的诸多赏赐确实没白发,军汉们士气高昂,战技娴熟,没有担心中的一触即溃,显示出了极强的凝聚力。最关键的是,他们是真的会打仗,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打,其他时候又该怎么打,基层队官的主观能动性极强,真不愧是全员老兵。 没说的,回去后又是一大堆赏赐。李侃别的权力有限,但发放赏赐的本事还是有的。不光铁林都有,这次出力的忠武军、义成军、张彦球部甚至过河的代州土团乡夫都有。河东军?呵呵,别说赏赐了,老李这次要好好整治一番。 打赢了仗,李侃的神色又是不同。此时邵树德陪他骑着战马,在战场上巡视。张彦球出了大力,虽谈不上自绝于河东将门,但肯定也是担了不小的麻烦。李侃有心拉拢,拉着他说了很多话,不过张彦球脸色郁郁,心事重重,让李侃心里很不快。 邵树德在一旁看了直叹气。李侃的性格,他现在已经琢磨出来一点了,心胸狭窄是没跑的。当初折嗣伦婉拒入晋阳,结果立刻给他发配到岚州一线,这张彦球或许行军打仗是把好手,但真的不会做人,你既已得罪河东将门,又对李侃的招揽心不在焉,这就是两头不讨好,接下来的日子怕是很难过。 北岸打赢后,河东军渡河的速度陡然加快了起来。不消一个时辰,大将张锴便带着部下过来见礼。 “张将军,何来之迟啊?”李侃看着姗姗来迟的张锴,冷哼一声,问道。 “狂风骤起,飞沙走石,河浪翻涌。将士们迷了眼睛,躁动不安,末将也不好强行驱使,怕引发兵乱。”张锴答道。 “可知军中有禁斩之令?” 张锴脸色一变。他之前的话其实半真半假,坐望局势让李侃出个大丑的私心是有,但不敢强行驱使军士也是真的。他们这些将门,固然嚣张跋扈,敢跟节帅阳奉阴违,可若说他们一手遮天却也不可能。军士一旦哗变,没有人敢打包票自己一定能活下来,哪怕你是老资格的宿将,一样会死。 “本帅北巡,寸功未立,将军可愿为我取繁峙县?”幸好李侃并未真的抓住这点穷究猛打,而是给了张锴一个看似戴罪立功的机会。 邵树德站在李侃侧后,用眼角余光瞄了瞄张锴身边的数十亲兵,盘算着刚刚经历大战的铁林都军士如何能将其快速拿下。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李侃要杀张锴,他还没这么失心疯,虽然对河东兵马坐视自己陷入险境却不救援感到极为愤怒,但此时动手,一个不好就会逼反数万人马,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末将遵命,今日天色将晚,且整顿兵马,明日一早便攻城,誓拿下繁峙县城。”张锴答道,脸上看不出表情,显然比张彦球那厮高明多了。 见过张锴后,没过多久,郭朏、贺公雅、伊钊、康传圭等将又至。李侃极恨这些人,却又没法真个拿他们怎么样,这心情可想而知。邵树德全程跟在李侃身侧,完全就是个称职的亲军将领模样。河东诸将已经打探清楚了之前战斗的过程,知道铁林都阵斩了叛军大将程怀信,这让他们都有些吃惊。 叛军是能打的,这大家都知道。但天德军系出身的铁林都,居然能正面硬扛北边五部骑兵冲阵,并且斩杀敌将,这确实足以让他们高看一眼,不是出于战斗力的原因高看,而是出于士气。 张彦球也到了之后,先与邵树德打了声招呼。他之前亲眼目睹了整场战斗,对铁林都的战斗力十分佩服,再加上并肩战斗之谊,因此给出了不少善意,就连邵树德抓住机会向他请教的军事方面的问题,也不吝解答。康传圭见两人搅和在一起,脸色很是不好,贺公雅则更是冷哼一声,低声骂了句“狗东西”,也不知道在骂谁。 回到中军大营后,邵树德找来李延龄和陈诚,商讨伤亡军卒抚恤的事情。立下了这么大的功,李侃当然不能在钱财方面小气,因此抚恤、奖赏都不会短少。但如何将抚恤成功送到阵亡士兵家属的手上,却是个难题。 邵树德想来想去,觉得这事再难也得办。糊弄将士,言而无信,这不是他的风格。大伙都有眼睛,都看着呢,你糊弄他们这一回,下次再有敌骑冲阵,你看大伙还会不会拼死力战? “先统计一下。”邵树德看向李、陈二人,说道:“我估摸着昭义镇的最多,其次是岚、石二州的,每个人都要记下来。回去我会奏请大帅出个公函,然后派兵护送抚恤财物过境。陈诚,你回昭义,老李,你去岚州。不管多远、多难,这事都要办妥了。我的兵,一个都不能白死。对了,钱多带个一两成吧,遇到家里实在困难的,多给一点。将士们不远千里,在河东为我邵某人拼杀,我恨不能亲至抚慰。这事就这么办吧,财物不足的,就拿那些马匹换钱,总有办法的。” 此战,铁林都确实缴获了不少战马,大概有一百五六十匹的样子。战后,邵树德遣人送了五十匹至张彦球帐中,算是感谢。剩下的百匹,初步决定自己留下来,但如果财用不足的话,拿一些出去换钱也没关系,反正他们现在也没组建骑兵的计划。 夫战,勇气也!勇气何来?平时赏赐不取分文,战后伤亡抚恤到位;有功必赏,有过则罚;不虐待士卒,不折辱壮士。如此,则勇气倍增,敌虽千军万马,我自岿然不动矣。 第四十六章 专事威刑 “咚咚咚……”繁峙县城外,进军的鼓声一刻不停地响着。 土团乡夫早就冒死填平了壕沟和护城河,剩下的就看各部战兵们的了。领受任务的张锴遣牙将苏弘珍出马,其手下四千人左右,进攻南门,是主攻方向。东西两门有其他部伍负责佯攻,给他创造机会。 苏弘珍这个人没死,邵树德其实是很意外的。早先为遮虏军使,归大同军节制。李国昌父子反后,第一个就拿他们开刀,遮虏军战败,损失惨重,苏弘珍狼狈遁回晋阳。 这次失败,如果说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去年这厮带着太原府新募的千余军士,并固军两千人镇守伏戎城,却让叛军雪夜击破,危及全局,这个事可就不能忍了。当时传闻崔季康要斩苏弘珍,不知道最后为啥又没动手,可能是有人帮着说项吧。 由此观之,这苏弘珍在河东还挺有人脉的,帮他说话的人不少,怎么捅娄子都死不掉。不但不死,还他妈能继续领兵,这就有点魔幻的味道了。邵树德刚才打听过了,苏弘珍领的是来自河阳镇的客军。他们之前的将领在代州战死,苏弘珍不知道走通了谁的路子,带着数百河东牙兵赴任,暂时管着河阳军。 邵树德不知道苏弘珍如何带河阳军的,大概是武力镇压外加财物赏赐吧。不过看起来管得不怎么样,此刻进攻繁峙县城,军士们攻了两次,死伤数百,却连城头都没摸到。而且河阳军士气低落,阵前还发生了一次小规模骚乱,苏弘珍强行镇压,连斩十数人,才勉强组织起了第三次进攻。 邵树德暗自摇了摇头。一支军队是不是真打,内行都看得出来。表面上搞得阵仗很大,热火朝天,结果真刀真枪时却点到即止,或一击即走,那是假打,官面上的说法叫“虚应故事”。真打的场面,不需要搞得多么宏大,多么有气势,但交起手来刀刀见血,死命搏杀,不肯稍却,这才是真打。 河阳军士卒显然不想给苏弘珍卖命。邵树德看得很清楚,第三次进攻时,其实是有机会登上城头的,只不过狭路相逢勇者胜,河阳军在拼命的关头差一口气,总觉得没有尽到全力,最后功败垂成,殊为可惜。 三次进攻失败后,苏弘珍垂头丧气地被叫了过来。李侃怒气勃发,道:“尔手握数千人马,皆河阳三城之劲卒。今屡攻不克,折损颇多,本帅欲斩你,还有何话可说?” 苏弘珍猛地抬起头来,脸色有些惶急,道:“请大帅再给我一次机会,定克繁峙。” “晚了!”李侃大手一挥,斥道:“汝有三败,一败遮虏平,二败伏戎城,三败繁峙县。有此三败,即便本帅想容你,军法亦容不得你!来人,绑了,阵前问斩!” 封隐大声应是,然后十余亲兵如狼似虎般涌了进来,将拼死挣扎的苏弘珍五花大绑。 “将军不顾念亲族乎?”封隐一边指挥手下捆绑苏弘珍,一边问道。 苏弘珍闻言如泄了气的皮球,再无任何挣扎,顺从地被推了出去。 河东诸将在一旁看着,不论这苏弘珍有多废物,但当着他们的面杀人,还是河东大将,兔死狐悲之感却是有了。尤其是那张锴,苏弘珍是他的手下,结果被斩,这无异于当面扇了他的耳光,这事以后怕还有的玩。 苏弘珍一路被推出去,所过之处,隐有军士鼓噪。不过却不是河阳三城之士卒,这些人在苏弘珍手底下过得并不如意,根本不可能为他求情。鼓噪的主要是来自河东的军士,特别是苏弘珍带过来的那二十多名亲兵,大声叫骂,直让旁人以为他们要劫人呢。河东诸将在一旁冷眼看着,也不安抚士卒,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 “前营出动,维持法场秩序。此乃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河东节度使、北都留守、太原尹李帅的亲令,谁敢不从,即行军法。”见场面有点失控,邵树德大步走出了帅帐,直接令卢怀忠带着铁林都士卒前出弹压。 “去你妈的,赏钱没几个,倒杀起人来了!” “出征以来就没见过钱帛长什么样,还要老子拼命!” “苏将军乃河东宿将,说斩就斩。弟兄们,今日能斩苏将军,明日就能屠戮我等!” “他妈的,苏将军无罪。弟兄们,尔等衣食皆赖将军所赐,今日将军遭难,吾等岂能坐视乎?跟我——啊!” 一根羽箭破空而至,直插这名鼓噪的军士咽喉,生生将他后半截话堵了回去。很快,大队铁林都甲士在军官的带领下,将这伙亲兵团团围住。这些来自昭义军的士卒脸上带着残忍和快意的笑容,前排的槊刃几乎抵到这些亲兵的胸口,后排的人也早已将弓箭上弦,只待主将一声令下,就可将这伙意图鼓噪哗变的人给当场剿灭。 “卸了他们的武器,统一看管起来。”邵树德放下步弓,下令道。 “你一个客军的小小十将,也敢在此聒噪,跟他们拼了!”一名军官模样的汉子怒吼道。在他的带领下,其他人纷纷抽出武器,鼓噪上前。 “射!”一蓬箭雨毫不迟疑地越过前排的步槊手,洒进苏弘珍的亲兵群中,顿时惨叫声连连响起。更有不少人连惨叫都未发出,直接无声扑倒在地,良久后,血才汩汩流出,浸透了大地。 “刺!”步槊手们排着整齐的队列上前,朝仍站在那里的苏氏亲兵直刺。 残忍、血腥、高效,这三个词大概是对铁林都士卒平乱的最好描述。几乎只花了瞬间工夫,苏弘珍带过来的二十多名亲兵,就在箭雨和步槊的双重打击下全员死亡,血腥味飘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站在远近全程目睹了此事的其他部伍的军士们,直感觉浑身发冷,继而兔死狐悲,对李大帅的狠辣有了新的认识。 “好汉子!” “好男儿!” “吾之壮士!” 如此干脆利落的平乱,邵树德也很满意。他走到站成排的铁林都军士面前,一个个拍打他们的胸脯,大声勉励。 军士们也很高兴。当兵的,除了钱,当然也需要别人的肯定,尤其是来自上级将官的赞扬。荣誉这种东西,看起来虚无缥缈,不比钱实在,但军士们真的不想得到?邵树德不这么认为——你若认为他们只喜欢钱,那时间长了,他们可就真的只喜欢钱了。 “记下闹事的人,班师后戮其亲族。”这是李侃得知苏弘珍亲兵鼓噪后下的一条命令,邵树德听到时额头不由自主地沁出了冷汗。 “专事威刑”这四个字,当是对李侃最好的评价。苏弘珍确实该斩,杀这人没毛病。其亲兵鼓噪闹事,被镇压也是咎由自取。但戮其亲族是否有必要?是不是过于残忍了?如果做下这事,李侃固然在河东大失军心,他邵树德作为头号刽子手,在河东更是混不下去了。 唉,就知道替人打工容易出现这种破事!邵树德很是无奈,他没有决定权,只是李侃手里的一把刀,让砍谁就砍谁,何其悲哀也。不过他仍然打算找机会劝一劝,有些事真的不符合他的价值观,士卒作乱,祸不及家人,此事到此为止了了最好。 苏弘珍的头颅很快被封隐送了上来。李侃瞥了一眼,便道:“伊将军,下面便由你部攻城,如何?” “末将遵命!”河东牙将伊钊出列,应道。 “邵十将平乱有功,且暂慑河阳余众。”李侃又说道。 此言一出,顿时人人侧目。张锴、郭朏还算沉得住气,康、贺二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河阳镇军目前还剩两千多人,虽然士气低落,看起来不怎么能打。但在场的都是老军头了,看待事物的角度自然不一样。古来征战,影响战斗力强弱的最重要原因始终便是士气,而他们有几十种办法可以提高部伍士气。邵树德如果懂这些手段,好好整顿一番河阳余众的话,应该还是能令其成为一支可战之军的。 战鼓再次响起。 伊钊点了六千兵,分成三部,轮番进攻。第一波攻城不克退下来后,退到后边整顿,第二波再来。如此循环,战至正午时分,他们已经两度突上城头,虽都被赶了下来,但已经摸清楚了敌军的底。昨日李国昌折损大将,看样子不敢再来了,正好全力攻城,待会就给繁峙县里的叛军来一波狠的,争取一战功成。 不过繁峙县那边显然没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午时刚过,城内突传出喊杀声,进而城门洞开,十数骑奔至河东军阵前,皆言他们本是代州镇兵,无奈从贼,今闻王师至,杀贼反正,还请朝廷大军速速入城。 得到消息的诸将面面相觑,这是不是有诈呢?城内的杀声还在继续,显然代州兵与监督他们的大同军还在激烈战斗之中,每耽搁一刻,都有不可测的风险。 “张彦球!”李侃喝道。 “末将在!” “可敢入城?” “有何不敢!末将就带本部骑兵千人,即刻入城,先占了南门,静候大帅主力亲至。” “好!此事若成,你当记一功。”李侃道:“诸将整顿兵马,轻装疾行,准备进城!” 张彦球部骑兵很快出动了。事实证明,代州兵没有耍诈,他们看到城外有数万朝廷兵马,攻城之势又很猛,不想与大同军一条道走到黑,于是就爆发了火拼,直接将繁峙献给了李侃。 繁峙既下,此番北巡倒也不算无功了。 第四十七章 整编 “可是李观察使?”繁峙县城内,邵树德刚走进辎重营地,就见到了老熟人。 “哎呀,邵十将,怎生有空到我这来了?可莫要叫观察使了,李某戴罪之身,幸得大帅信任,而今忝为河东供需副使,操办军需以自赎。”李劭也非常高兴,连忙迎了出来。 “那我可找着正主了。”邵树德笑道:“此番前来,却为讨一些伤药,若能再得些医官郎中,就感激不尽了。” “这有何难!”李劭直接喊来了两个手下,吩咐道:“你等听邵十将吩咐,但有所要,无有不许。唉,当初若不是邵十将,本使几乎丧命矣。” 邵树德自遣陈诚、李延龄二人去与人对接,自己则拉着李劭叙旧。 “自岚州一别,一直不知使君身在何处,不然早登门拜访了。”邵树德说道。李劭在岚州出了那么大的纰漏,回到晋阳后居然无事,不过就卸任观察使罢了,转身还能当个供需副使,这门路确实了得,值得结交一番。 “以后自当多多往来。”李劭哈哈一笑,道:“昨日程怀信冲阵,李某在河对岸真是捏着一把汗啊。幸得铁林都将士用命,阵斩贼将,叛军士气受挫,李帅方才转危为安。只是,李某有句忠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长者所教,邵某敢不听闻?” “将军勇则勇矣,却恶了河东诸将,今后怕是不好立足。” “我受李帅大恩,不得已而为之。”邵树德苦笑。 “我知将军之苦衷。这事,唉,难了。”李劭也叹了口气,难得在河东遇到个看得过眼的武夫,却指不定哪天身首异处,河东军士的桀骜,他可是真领教过的。 “大不了去外镇经营,使君何须嗟叹。河东名镇,邵某是无福消受啦。至于李帅,他自有计较,我也不好多言。”邵树德说道:“窦瀚、曹翔、崔季康,哪个不想在河东做一番事业?李帅也不过是想再努力一次罢了,且先看看吧。我受李帅大恩,定护得他周全,不过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知恩图报,如今这类人却是不多了。”李劭也有些感慨,随后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河东这些草包将门,我看也成不了大事。李帅带兵北狩,破大同军,克繁峙县,今日还斩了苏弘珍震慑诸将,我看一时半会不会有事,只是将军要留意小人报复。” “谢李使君提醒。”邵树德长身一揖,诚心谢道。 押运着大量医用物资离开辎重营后,邵树德直趋河阳镇兵驻地。这里已经被铁林都士卒接管,见到邵树德时都恭敬行礼。 “将军来了!”卢怀忠眼尖,看到大车小车过来后,立刻指挥军士们清空一块地方。 “李延龄。”邵树德喊道。 “末将在。”刚刚升了副将的李延龄喜滋滋地从车队里蹿出,应道。 “点计下攻城时受伤的弟兄,让医官们去医治。汤药若不够,本将再去讨要,定不能让将士们苦捱。”邵树德吩咐道。 “末将遵命。”很快,李延龄便指挥着手下忙活去了。 消息传开,河阳军士一阵骚动。以前汤药都是先紧着河东军自己用,这邵十将看来也是个有手段的,竟然敞开了给他们这些客军治伤。回头看看那些原本在地上或哀叫,或闭目等死的袍泽,河阳军士们顿时觉得这个新军头似乎也不错,虽然他只是个小小的十将。 “河阳三城,肇始于马太尉,素称邦屏,向为干城。朝廷有事,无不倚仗三城之劲卒,邵某亦久仰之。”看着立在场中的数百名河阳军士,邵树德清了清嗓子,说道:“此番征讨李逆父子,河阳镇兵亦出了大力,李帅嘱我,不可亏待诸军士。” “你这十将恁地聒噪。前番两次大战,俺们的赏赐还没发下,何不去讨要来?” “李大帅我看也长不了,不定哪天就让河东武夫给做了。” “诸位兄弟慎言哪,这位邵十将一看就是那李侃的亲信,可不兴得罪了人家。” “整天拿俺们当替死鬼,还不发赏钱。苏弘珍那厮被斩,老子拍手称快,你这十将小心点,哪天也被人杀了,可别连累俺缟素加身,恁地晦气!” “这么年轻!岂不是俺也可以当十将?” 邵树德的话才刚告一段落,河阳军士就三言两语说起了风凉话,看样子并不把这个年纪轻轻的军头放在眼里。 “他奶奶的,欠打了是不是?”卢怀忠见状怒了,上前叱骂道。 “老卢!”邵树德喝了一声,随后看着众人道:“以力服人何如以德服人?邵某掌军以来,自问没贪墨过军饷,没私扣过赏赐,士卒但有所需,只要合理的,皆竭尽全力满足。初次见面,诸位可能还不相信,不过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就知道我的为人了。本将敢为诸位争取财货、地位,诸军敢不战场用命?” “徐浩,你过来!”邵树德又喊道。 “末将在!”徐浩大声应是,快速跑了过来。 “此人乃朔州降兵,被本将收入帐下。昨日大战,他阵斩程怀信,大帅有令,赏钱二十缗,赐绢百匹。邵某感其武勇,特擢为亲军副将,以表其功。诸位,徐副将一朔州降兵都能如此,尔等就甘于人下吗?在本将手里,只要有功,断没有不赏之理。”邵树德提高了声音,道:“若有,且来告诉本将,查实之后,立斩此人!”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河阳诸军一时愣在了那里。良久之后,方才有人说道:“你这官说话倒也像模像样,就是不知道做起来如何。俺当了十年兵了,这个将军、那个大帅,见得多了,都是空口白话。且先看着吧,若不成,俺自去也。” 有人带头说话,其他人便也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大体意思都差不多,他们被太多说话不算数的将官坑了,先看看这位面嫩的邵十将怎么做的再说。 邵树德见状松了一口气。这个年岁当军头实在太难,你强行弹压士卒吧,他们会兵变。即便不兵变,没了士气,也就打不了硬仗,最后落得个苏弘珍的下场,有意思吗?换位思考,当兵的是在拿命为你拼,对他们好点不是应该的吗?有功必赏,有过则罚,赏罚分明,不要掺杂过多个人感情因素,为士卒们尽可能争取最好的待遇,做不到这一点,万事休矣。 从河阳镇兵营地返回后,邵树德找来了自己的核心部属。自己当了十将,且还有几个副将名额,这会就要落实下来。 李延龄一直忙于庶务,劳苦功高,邵树德早就许诺他一个辎重营副将之位。这次与大同骑兵死战,铁林都折损了一些将士,邵树德打算从河阳军里择一些精壮充实进来,把战兵扩充到两千人以上,编为四个营,一营五百兵。 脑海里遍数了下自己的手下,邵树德也不由地有些挠头。大伙的出身都太低了,当个火长、队正啥的还算合格,但如果掌管一营数百人,说实话就有些勉强了。这还是一年来他不断拉着众人研讨兵事,让大家都有所提高的结果呢,不然估计已经无人可用了。 卢怀忠在武昌军服役多年,历任火长、队正、副将,本身勇武过人,他掌管一营,倒也还凑合,前营便归他统带了。关开闰最近频频向自己示好,私下里还表过一次忠心,本身是神策军子弟出身,家学肯定是有的。邵树德想了想,先把后营交给他管着,若是有问题,以后再换人。 左营交给任遇吉。其实这不是一个十分合适的任命,任精于算计,擅做隐私勾当,打探消息也是一把好手,但统兵能力一般,按理来说是不太有资格统带一营的。但他是老人了,资历很深,邵树德也很信任他,先让他当个副将吧,大不了左营这边自己多过问过问,查漏补缺。 右营的人选有些出乎意料,邵树德交给了钱守素,貌似他本人也有些意外。钱这个人,也是元从了,西城时代便是火长,邵树德早看出他有大志向,隐隐不甘于困顿西城那个小池子。他一直怀疑钱守素祖上是某个落魄将门,但一直没找到证据,不过他脑瓜子是不错,研讨军事时经常一语中的,让人刮目相看。 且先把这一营交给他吧。人才匮乏,有时候不能由着自己好恶来做事。不过他也留了一手,即把李一仙、邵得胜、杨亮、陆铭等自己信得过的西城旧人塞到他手底当队正,多少是一种制衡。 河阳军原本有一位军使、三位十将、若干副将。战了一年,死了一位军使和两位十将,苏弘珍接手后,几乎把所有位置都安插上了自己人。现在铁林都接管河阳军,又把苏弘珍的人都给赶走了,这会河阳军无将,正好利于自己吞并,也算苏弘珍做了那么一点“贡献”吧。 而一口气提拔了六位副将,邵树德也有些忐忑。不过李大帅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现在是他拿自己当刀子,不给点好处能行?趁着他还在位,先把自己的本钱给整充足了才是正理。整编后的铁林都将有两千余战兵,几乎与天德军出兵时相差无几了。每每想到此处,邵树德都有一种头晕目眩之感。 两千战兵,自己带得稳吗? 第四十八章 报冤将 六月初三,在繁峙县顿兵几日之后,李侃始终未等到传说中的李国昌万余大军。看看如今部队这个状态,李侃也不打算继续北上深入大堡戍、瓶形寨一线了,于是下令班师,返回晋阳。 大军来的时候浩浩荡荡,走的时候又是浩浩荡荡。其实这不错,“浩浩荡荡”说明主力还在,没在代州吃亏,相反还威逼得李国昌父子不敢进攻。至于李氏父子是不是避实击虚,待大军走后再行发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反正李大帅此行是挣得了不少威望,还有攻破繁峙县这么个功劳,河东土著势力要想赶他走,得多拿出点手段了。 六月下旬,从晋阳出师的万余兵马,几乎全须全尾返回,各回营区驻扎不提。而这个时候,朝廷派来的使者也已等待了差不多一个月。使者奉皇帝命令,给河东军士发赏赐,大概钱四缗、绢十匹的样子,不多,但也不算少。 朝廷这年月,财政上并不宽裕。黄巢等人在南方的活动,几乎把原有的社会秩序给搅了个天翻地覆,输送到中央的钱粮大大减少。在这样一个背景下,长安方面依旧挤出了如许多的钱财犒赏河东诸军,其实挺够意思了。 邵树德的铁林军当然也领到了赏赐,包括暂归他统领的河阳士卒。领了钱,大伙自然都很开心,连带着河阳士卒看邵树德眼神也好了许多——虽然这钱是朝廷发下的,但依照之前的经历,他们这些客军还真不一定能领到多少。 班师回来后,先让陈诚、李延龄二人各点了两队兵马,押运着大批财货,分头前往上党和岚州,给战死士卒发抚恤。答应弟兄们的事情一定要做到,这是邵树德的原则。 其他的,唔,似乎又无事可做了。没事做就练兵!邵树德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沉淀,即好好消化手头这两千多兵,将其捏合成一个整体。人心不齐,从来都是战斗力的最大妨碍,新补充了那么多心思不定的河阳镇兵,邵树德怀疑铁林都的战斗力可能还不如在代州与程怀信骑兵大战的那会。 对了,最近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李侃挟大胜之威,下令戮叛乱的前苏弘珍亲兵家族数百人,一时间三城震动,人心惶惶。动手的并不是邵树德,因为他三番五次劝谏李侃不要这么做,让大帅心里很不爽,这事最终交给了封隐来办。他的亲军现已扩充至三百多人,都是虎狼桀骜之士,杀起人来毫不手软,那二十余家,上至老人,下至孩童,皆被屠戮一空,家财亦被赏赐给了这些人,邵树德听闻后颇觉不忍。 武夫做派,何其过分也! 这样相对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七月中。因为李劭的关系,铁林都士卒训练的损耗都可以去他那里足额领取,甚至还有多的,让邵树德直感叹,当初合河县那趟还真走对了,不然能有这种便利? 七月二十,李延龄回来了,顺利完成任务。此时代州前线又有消息传来,李克用将骑兵数千人南下,绕过官军重点防御的坚城堡寨,四处抄掠乡野,一度打到了忻口附近。代州方面出动骑兵与其交战,结果大败,损失千余人,目前又龟缩了起来,并向晋阳求救。李侃闻讯大怒,令牙将伊钊领步骑一万二千余人北上,救援忻、代。 河东大爷外出打仗,那阵仗可真不小。晋阳三城,外加几个畿县的军士家属们,纷纷至驿道送别。看他们那样子,就和生死诀别差不多,看来李氏父子给河东人民带来的阴影很深嘛。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上次出征,怎么没这么多百姓来送别?难道河东百姓以为巡边就真的只是去“巡视”一番吗?杨广还带五十多万人巡边呢,那是真的单纯巡视吗? 邵树德懒得去管河东老百姓怎么想的,他现在整天窝在军营里,狠抓训练。除了每隔几日例行去节帅府上议事外,基本都吃住在军营,让一干大头兵们颇为信服,尼玛这年头还有不在家和娇妻美妾厮混,终日睡营房的军头?稀罕哪! 七月二十八,陈诚也回来了。这天下午,邵树德刚刚带兵巡视完大营,却见李侃亲兵来召,言节帅有十万火急之事相商。邵树德不敢耽搁,匆忙点了两火军士,赶至帅府谒见。 “树德可知封隐遭贼人所伤?”李侃坐在节堂内,脸色铁青,颇有些怒气勃发的感觉。 “不知。”邵树德摇头,道:“晋阳城中,节帅脚下,竟能发生这种事,捕盗司可已展开追查?” “此事靠捕盗司怕是无用。”李侃起身,声音有些颤抖,显然怒气已经累积到了一定程度,只听他说道:“封副将是在大明宫附近遇刺的,贼众数十人,皆持强弓劲弩,杀伤军士十余人,封副将亦受重伤。此等贼人,树德可知来历?” “怕是军中兵卒。”邵树德答道。 “不错。”李侃点头道:“本帅已暗中查清,此乃苏弘珍亲兵余众,受牙将贺公雅指使,自称‘报冤将’,意图截杀封副将,幸未得逞。” “大帅想要……” “本帅欲收斩贺公雅,以儆效尤。” “大帅不可!”邵树德一听便有些急了,道:“贺公雅乃河东大将,斩之会引发军乱,慎重啊大帅!” “我当节帅还是你当节帅?贺公雅纵兵袭杀大将,此事焉能容他?我闻你与封隐志趣相得,颇多来往,就没想过为他报仇?”李侃怒斥道:“此事勿复多言,今晚就围了贺公雅府邸,死活不论,本帅早欲斩此辈。” “大帅……”邵树德还欲劝说,却见李侃一抬手。 “官位、钱财、美人,本帅都可以满足你。此事做是不做,邵十将,给个痛快话。”李侃盯着邵树德的眼睛,逼问道。 没办法了。邵树德明白,李侃要杀贺公雅,不是一时兴起。这人心胸狭窄,早就对桀骜的河东将门非常不满。巡边代北之时,还被人晾在河北岸,任凭程怀信骑兵冲阵,能忍到现在才杀人,对他来说已很不容易了。 “大帅于我有恩,邵某不能不报。这便回去整顿兵马,定将贺公雅首级献上。”邵树德单膝跪地,应道。 说罢,大踏步走出了帅府,竟是头也不回。 ****** 二十八日的夜晚看起来颇为寻常。新城附近的一处邸园内,数十名军汉正在大吃大喝。 贺公雅据说是投笔从戎之辈,人到中年,愈发附庸风雅。乾符二年的时候,斥巨资在府城内置园建林,作为自家居所。园林中筑山理池、栽花植木,还精心打造了亭、台、楼、榭、阁、廊、轩、舫,看起来就像是一位追求清淡舒适、陶冶情操、升华自我的富贵闲人。 邵树德曾听陈诚聊起过贺公雅的宅院,言其园林春暖花开之际,满园芬芳,姹紫嫣红;夏日炎炎之际,池水泛凉,竹林送风;天寒地冻之际,瑞雪覆园,腊梅争俏,端地是一座绝妙所在。当时他还吟了一首诗,可见其羡慕嫉妒恨之情:“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只是这么一座品位高雅的园林,此时竟然涌入了数十名粗鄙的军士踞案大嚼,高声喧哗,乌烟瘴气。园林主人也出来喝了几杯,与众人大声谈笑,言语间涉及府衙官将,如“惜未得手”、“下次斩了邵树德”、“崔季康杀得,李侃也杀得”等词句,声浪之高,几乎冲破院墙,让路人听去。 酒至半酣,诸军士拿出钱来赌博,兴高采烈之处,嬉笑怒骂,旁若无人。忽尔,却见多枝羽箭飞来,直射倒数人。有那受伤未死的,趴在地上惨叫,同时忍痛示警,招呼同伴们去取弓刀。久在军中的他们,当然知道这是经制部伍才有的强弓,准头还这么足,不是老卒是什么? “杀了他们,一个不留!”十余军士从院墙上落下,领头之人直接下令。在他们身后,更多的军士正翻墙而入,有人直接扑将过来,有人去开院门。 “昭义军的狗崽子,是邵树德的人!”有人惊声高呼,不过未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又是一波箭雨袭来,此人身上中了三四箭,双目瞪圆不甘地扑倒在地。 “好贼子,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是贺将军的府邸,你们——”院门附近响起了兵刃交击声,有人斥问道。 “杀的便是贺公雅!”回答他的是更凶猛的斩击。 院门附近的贺氏家将很快被屠戮干净。院门打开后,成群结队的士卒持槊而入,仔细听的话,应该是河阳口音,此时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贺公雅要遭大难了。 喝得醉醺醺的“报冤将”们显然打不过结阵而至的铁林都士卒。清理他们太容易了,以至于领兵的卢怀忠怀疑这些人是不是没抵抗。 “杀了贺公雅,十将说了,财货任自取。” “他奶奶的,这院子几乎迷了我的眼,贺公雅定贪墨军中赏赐了。” “恁多废话!左营的人已经突进去了,快上!” “将军有令,只诛贺公雅和报冤将,不得伤及无辜。” “知道了知道了,将军就是太过仁义。奶奶的,前队,给老子射!” 贺府的变乱瞒不住外人。新城附近有不少民家宅院,虽值深夜,但依然有不少人被外头的喊杀声给惊醒。他们一开始以为又发生了兵乱,军士们要劫掠地方了,因此纷纷把房门加固,瑟瑟发抖地躲在后面,乞求漫天神佛,让这些乱兵赶紧饱掠而去。 可谁成想,这次真不是兵乱,而是铁林都士卒有组织、有秩序地捕杀府城大将贺公雅。贺府很大,家将也不少,大概上百人的样子,再加上那伙报冤将,大概有一百三四十人。不过今夜园中饮宴,防备松懈,又是深夜遭袭,猝不及防之下一败涂地。 寅时,邵树德带着百余名亲兵进了贺府。此时全府基本已被铁林都士卒控制,唯有一处阁楼尚未被攻破。贺公雅带着二十余家将,借着地利,还在做困兽之斗。 “将军,抓了贺公雅妻女,不若绑上前去劝降?”任遇吉从阴影中走出,问道。 “荒唐!”邵树德斥道:“本将怎么说的?罪不及家小,尔等莫要做这等腌臜之事,也就多等一会的事情。你带人看着其妻女,莫要让人折辱了。贺公雅乃大将,体面还是要的。” 小半个时辰后,阁楼上的打斗渐渐稀落。披头散发的贺公雅身受数创,嘶声喊道:“邵树德,可敢来见我?” “将军安心去也。”邵树德不动,在远处答道:“我杀你是为公,并无私怨。将军之家眷,本将会护得周全,不令其为他人所辱。多说无益,还请将军上路。” “好!好!”贺公雅哈哈大笑:“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邵树德,我等着你!” 笑罢,再无声息。 须臾,数名军士捧着贺公雅血淋淋的人头出来。邵树德见了,却没任何欣喜,只有满腹的意兴阑珊。 第四十九章 余波 府城大将贺公雅深夜遭铁林都捕杀,此事一经传出,很快便轰动了晋阳三城。 二十九日一大早,得知消息的诸将无一人上直,都在家中观望风色。不是他们不想去军营,实在是下半夜李侃急调驻扎城外的忠武军两千、义武军三千入城,封锁了晋阳各主要通道,军营那边也有人看着,一时间还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至于铁林都两千余军士,则早就先期前往贺公雅所部大营,将主要军官扣押。邵树德亲自坐镇营房,对军士们晓以大义——无非就是只诛贺公雅一人,不涉其他。贺公雅的亲兵欲鼓噪闹事,直接被箭雨射杀在营内,血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 暂归邵树德管的河阳军士还有约1500人,皆被他派往节度使府附近守卫。在这个时候,李侃可千万不能出事。他是朝廷任命的节帅,这就是大义。晚唐这会,朝廷大义还是有那么几分作用的,有这层虎皮在,弹压起来事半功倍。 一年来深居简出的监军李奉皋也出来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也担心自己小命,于是谒见节度使李侃,请求发晋阳府库钱帛于诸军。李侃有些不舍,因为府库空虚,真的没多少钱了,然局势若此,他也不得不同意李奉皋的意见,给太原诸军发钱,平定乱局。 有了钱,事情确实好办多了。贺公雅所部,说到底还是朝廷的军队,并不是贺氏私兵。最铁杆的亲兵已为铁林都射杀在营房内,军官又被软禁扣押,大家还能怎么办?于是,军士们放下器械,分批出营领钱,一场风波似乎暂时消弭于无形。 午时,诸将接到通知,纷纷入节堂议事。张锴、郭朏、张彦球等人面色难看,沉默不语。比他们低级的将领更不敢就此事多加议论,但观其态度,肯定是非常不满的。即便是那些个平日里与贺公雅有矛盾的,在这件事上也绝对不会站在李侃一边。 邵树德是最后一个进入节堂的。在帅府前护卫的河阳军士见到他,纷纷高叫“将军来了”,声浪之大,里间诸将听得一清二楚。河东众人窃窃私语,李侃也眉头一挑,不过并未说什么。 全身甲胄的邵树德进来后,直接站在靠外的位置。他军职低微,自不能与诸将相比,然经历了昨晚的事情,此刻已无任何人敢轻视他,十数道目光全数集中在他身上,一刻不停地打量扫视着。 “诸位,贺公雅私藏歹人,谋害本帅亲将,此事悉已查明。昨日,业已遣铁林都十将邵树德领甲士至其府,斩之。今日召诸将来,便是为了听听尔等的意见。”李侃开门见山地说道。北巡也算有了点功劳,昨日又斩了桀骜不驯的大将贺公雅立威,这说起话来自然底气十足,心情愉快了不少。 河东诸将闻言面面相觑。河东最近一年死掉的大将,除了贺公雅、苏弘珍之外,便只有被乱军所杀的邓虔了。即便曹翔那种强人武夫过来,也只是杀底层军士或客军武将,对河东大将多是好言安抚。李侃在代北斩苏弘珍,班师回来后又杀贺公雅,诸将都有点人人自危的感觉。此时听他问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张锴、郭朏眼神对视了一下,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李侃此人不能留,或杀或驱,总之不能让他继续留在河东。否则,谁知道哪天屠刀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监军使李奉皋今天也出现在了节堂。他坐在李侃下首,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金银财宝一样。 气氛竟如此诡异! “大帅,诸将既无话说,想必是同意了。”监军使李奉皋终于不再看地面了,朝李侃拱了拱手道:“不妨令其各自散去,安抚士卒。晋阳三城,可经不起乱了。” “也好。”李侃闻言一笑,道:“这便散了吧。多事之秋,尔等当谨守本分,抚纳士卒,勿得生乱。” “谨遵大帅令。” 散议后,邵树德出了节度使府,见河阳诸军仍守在外面,便上前勉励了一番。河阳士卒现在对邵树德的看法非常不错,因为他派人千里迢迢给阵亡及伤残军士家属送抚恤,可谓仁义。而且言出必行,不是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人,说把财货都散给将士,就真的都散出去了,让人信服。给这样的人卖命,没啥可说的,不比那些或贪财、或好杀的将帅们强多了? 离开帅府后,邵树德在数十军士的护卫下返回了军营。营内,将兵们已经陆续返回了,个个喜气洋洋的。昨日捕杀贺公雅,出动了千余人,着实抢到了不少财货,大家分一分,每个人都得了几贯钱的样子。邵树德听说后也很惊讶,贺公雅即便不是万贯家财,看来也离得不远了,这厮捞钱确实是一把好手。 在营内坐定后,卢怀忠、李延龄、任遇吉、关开闰、陈诚等人陆续聚来,七嘴八舌地说起昨夜的事情。邵树德内心有些不安,不过仍是笑着听众人吹牛。吹到后来,众人见邵树德不插话,也觉得没甚意思,任遇吉眼珠子一转,贱兮兮地说道:“将军,刚才你不在时,帅府有人过来,说贺公雅的府邸已被赏给你了,让你有空过去接收下,他们好交差。” “我要贺宅有何用?和军士们住在一起,也安心些。”邵树德眉头一皱,道:“我杀贺公雅是公事,今得了他的宅子,岂不显得我贪图财货?不妥不妥。” 任遇吉一时间哑然,李延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陈诚想了想,便道:“此乃大帅赏赐,将军若不接,怕是会惹其不快。” “也有几分道理。”邵树德叹道。昨日虽然帮李侃杀了贺公雅,但他总觉得自己在其心中的地位不如以往了。仔细梳理了下,大概是相性不合吧。邵树德屡次劝谏不要滥杀无辜,在他自己看来或许是仁义,可从李侃的角度来说,焉知不是桀骜? 这位大帅的心胸,可不怎么宽广! “罢了,那宅子收了就收了,本将不住便是,谅他人也无话可说。”邵树德道:“府中可还有军士?” “有的。”李延龄回道:“钱将军带着数百士卒仍驻留在那里。” “老钱在那里做什么?难道还有财货要看守不成?”邵树德笑问道。 任遇吉、李延龄对视一眼。最终,还是老李硬着头皮道:“贺公雅之家眷尚在。李帅说——说也一并赏赐给将军了。钱副将不敢怠慢,亲自带人看守,免得被军士惊扰。” “胡闹!”邵树德霍然起身,怒道:“昨夜众目睽睽,我当着众军士面保证贺氏家眷不为他人所辱,这是要让我食言自肥?” “不为他人所辱,但将军可以——” “滚蛋!”邵树德骂道:“赶紧送走。府上还有其他人么?” “将军仁义,不让伤及无辜。贺府仆婢侍妾,已任其自去。唯贺氏妻女,乃罪将家眷,不敢轻放。” “贺公雅的儿子呢?”邵树德问道。 “贺公雅共有三子,长子、次子皆在昨夜战死,三子本在朝为官,听说去岁病死。尚有一女,年约七八岁,尚未嫁人。”李延龄道。 竟是一门男丁都死光了。邵树德喟叹,权力之争,就是这般残酷,尤其是这个武夫当道的岁月,尤其如此。 “给贺公雅之妻一些钱,让她自便,总之改嫁也好,回娘家也罢,本将不想惹上关系。” 李延龄一听,顿时有些踌躇。陈诚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会说道:“将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说,我这里不兴故弄玄虚那一套。”邵树德瞪了一眼陈诚。 “我闻贺赵氏乃天水赵家之女,年岁尚轻,颇有姿色。如此妇人,若放其离去,将军可知是什么下场?” “什么下场?” “去年府城马步都虞候邓虔为乱军所杀。节帅窦瀚曲意顺从乱兵,将邓虔定为罪将,二子送往代北充军,生死不知。妻女则辗转落入康传圭之手,康本乃邓虔之下属,颇多怨恨,故肆意凌辱邓氏妻女,有时甚至与亲将一起淫乐。”陈诚拱了拱手,说道:“贺公雅贪财好杀,目中无人,往日得罪的人可不在少数。这些个武夫,将军还能指望什么?怕是和邓虔妻女一般下场。” 邵树德也怔住了,良久后方道:“贺公雅之女,问问能否投靠贺氏宗族。赵氏本人嘛,老李你去问问,河东可有亲族。若是愿意改嫁的话,随她意,本将不想见到她们。” “遵命。”李延龄应道。 “下面谈谈河阳军士的事情。”邵树德坐了下来,道:“两千战兵,本将已管得颇为吃力,河阳余众尚有千五之数,如何安排,你们说说。” 邵树德这话说得众人老脸一红。管得吃力,可不就是因为手底下没得力的人才么?大家出身低微,走到今天这一步,当真是想都不敢想,能力方面确实有些滞后了,没跟上将军发迹的速度。以前将军让众人加强学习,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现在知道厉害了,怎么办? “将军。”说话的还是陈诚:“河阳精壮已尽入铁林都,剩下的军士,不妨补入辎重营充作辅兵,只要赏赐不缺,应无大事。今后战兵若有缺额,便从辅兵中择优挑选,比土团乡夫可强太多了。” “也只能如此了。”邵树德叹道:“本来欲别置一都,想来想去终究不妥。老李,这些人便交给你了,管得了么?” “将军,若是土团乡夫自然管得了,可这都是厮杀汉,难也。” “大家一起帮衬吧。万事开头难,咱们这个摊子,起得磕磕绊绊的,唉。”邵树德皱眉道:“从今日起,继续练兵,所有人都要参加。还有,本将欲设随营学堂,队正以上轮番入学,大伙一起学习、讨论。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再混下去像样吗?都给我紧起来。” “遵命。”众人应道。 第五十章 在晋阳签到的日子(一) 深夜,石岭镇。康传圭的将府内迎来了一位行商打扮的中年人。 “康将军,这便是我家主公开出的条件了,你看如何?”看着眼前凶名赫赫的府城牙将,中年人一点惧色都没有,侃侃而谈:“驱走李侃后,助你当上府城马步都虞候,顶那郭朏之位。郭家之财货,任尔自取,我家主公不索分文,如此可好?” “虽说我也很恶郭朏那厮,可张将军如此做派,也让我很难心安啊。”康传圭把玩着手里一把匕首,冷笑道:“空口白话,就想让我配合你们?” 中年人脸色一变,又问道:“将军是何意,不妨直说。” “要想取信本将,先送两万缗钱过来犒赏军士。”康传圭道:“另外,把贺公雅之妻送来,本将挺眼热这个妇人的。” 中年人闻言沉默了,贺公雅之妻,自家主公也想得之,这却是不好办了。 “将军,驱走李侃后,晋阳府库还不是任我等自取?只要对军士晓以利害,他们自会明白这个道理,并不需要立时犒赏。” “哼,说到底还是空口白话!”康传圭一听也有道理,不过他还是担心真赶走了李侃,再杀了郭朏,晋阳府库未必能让自己沾手。 “将军,事实上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只需稍稍让开一条路,睁眼闭眼即可。”中年人耐心劝道:“贺公雅、郭朏之宅,亦可让给将军,如何?” “不行!要么先送两万缗钱过来,要么把贺赵氏送来,康某方能见到张将军的诚意,否则没得谈。”康传圭一拍桌案,怒道。 站在周围的亲兵也看着中年人,冷笑不已,仿佛下一刻就要动手的模样。 “将军这便是不肯帮忙了?”中年人脸色难看了,拱手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某这便去了。康将军,须知此事未必就一定要你帮忙才能成。” “哼!让张锴试试看。”康传圭阻止了身后欲动手的亲兵,冷笑道。 什么都不肯出,空口白话就想赚得别人为他出力,这可能么?不过贺赵氏可惜了,想起那个妇人的身段、容貌,康传圭也不由得微微表示敬意。好在还有机会,日后砍了邵树德,便将这妇人掳至帐中,夜夜把玩。玩腻了就扔给亲兵充作营妓,与邓虔妻女作伴。哈哈,贺公雅,当年还跟老子抢位置,看看到底谁才笑到了最后。 “将军,没了咱们配合,张锴多半只能鼓噪晋阳军士作乱了吧?”中年人走后,亲将上前,低声问道。 “他不敢。”康传圭将匕首扔在案上,道:“鼓噪军士作乱,成不成在两可之间。张锴那厮的禀性,某也了解几分,是个谨慎犹豫之辈,他已是都虞候,犯不着这么做。万一事有不谐,让李侃那条忠狗领兵砍了,岂不冤枉。我看哪,多半还是在代北那里想办法。” 亲将一听顿时了然,这是要用阳谋逼迫李侃了。 ****** 不管河东诸将如何联动,邵树德仍是在晋阳整顿军伍,不敢松懈。 孙子曰:“兵之胜在于篡卒,其勇在于制,其巧在于势,其利在于信,其德在于道,其富在于亟归,其强在于休民,其伤在于数战。” 孙膑说的这八点,邵树德自问只做到了一半。第一点选卒,这个不用多说,铁林都上下皆是经年征战的老卒,技艺娴熟。 第二点“勇”,军纪严明、厚加赏赐,他自问也做到了,家无余财,同吃同住,一起训练,自然让人信服。 第三点“巧”就有些问题了,意思是士兵的作战机动灵活在于将帅的审时度势,指挥得当,他自问还有不少欠缺。中小规模结阵,面对面打呆仗时,他会,依靠士兵的训练、装备、勇气,搞不好还能打赢。 但如果是大规模会战,或者放到极其复杂的环境下,他就感到很吃力了,军事教育不系统,光靠自己读兵书,或向别人请教,以及在战争中学习,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更残酷地说,会有这个时间吗? 第四点“利在于信”,即士兵的战斗力在于将领言而有信,他自问做得还可以,并且准备一直这么做下去。 第五点“道”,简单说就是军队训练合格,基本素质良好,将帅知识充沛,能正确引导,这是军队管理层面的知识,他也在摸索学习,路漫漫其修远兮。不过感觉比第三点做得好,那个真的是硬伤。 “富在于亟归”、“强在于休民”,这是国家宏观层面的描述,意思是军需充足在于速战速决,国家强大在于百姓能够休养生息。铁林都目前军需还是充足的,第六点无碍,第七点暂时与他没关系,真没军费了,节帅还能撸贷款,窦瀚不就这么做了么?凭本事借! 最后一点“伤在于数战”,很好理解,频繁的征战会让军队实力削弱。毕竟战争消耗太大,打得多了,物资供应不上,后备兵源枯竭,这都是很现实的问题,还好目前铁林都尚未被此困扰。 孙膑其实是站在国家角度来阐述的,但邵树德学习后,觉得对自己也很有帮助。他也是个老丘八了,行伍经验其实挺丰富的。兵书上的一些知识,帮他戳破了很多窗户纸,学习笔记又做得很勤,时不时拿出来温习,再与下属讨论,技能经常得到升级——呃,笔误,经常有更深一层的感悟。 随营学堂的知识,目前主要涉及选兵、练兵、治军、作战四大块。铁林都队正以上的军官,大多数都是十年以上军龄,经验丰富,因此对选兵、练兵的内容理解很快,但在治军这一块,或出于文化短板,或出于自身禀性,或出于社会阅历,总觉得学习起来没那么快,让邵树德颇是伤神。 作战这一块就不提了,他自己都还在求知若渴的阶段,陈诚这个半吊子军师也只会纸上谈兵,还是残缺版的纸上谈兵,大家干脆互相学习好了。行军时怎样才能做到万无一失,作战时如何快速部署,敌军出现变化,我军如何应变,怎样合理阅读战场形势,一起参详吧。 参详的记录,邵树德都记在一本名为《铁林都练兵纪实》(又叫《树德新书》)的笔记中,连同以前的内容,经常整理、修改、完善,作为都内队正以上的读物。整理时邵树德口述,陈诚代笔,军官阅读时,识字的自己读,不识字的让可靠之人帮他读。《新书》不能流传到外面,毕竟“受控读物”嘛。再者,邵树德也觉得《新书》的内容暂时还太低级,流传出去贻笑大方,太羞耻了。 这样“快乐”的学习加练兵活动持续了大概一个月,八月底的时候,代北前线传来消息,牙将伊钊与李克用作战不利,请求增援。邵树德听到时都气笑了,李克用才几个人,居然“作战不利”,真他妈是黑色幽默啊,你们都是废物吗? 邵树德很快找来了陈诚,想听听他的意见。 “将军,此事没那么简单。”陈诚一上来就说道:“伊钊乃积年大将,河东将门一分子,与其他人关系亲厚。他这么做,我怀疑有很大可能是要李节帅同意派遣驻扎在太原府周边的兵马北上。这些兵马由谁统带?自然是张锴、郭朏之辈了……” 邵树德一听就懂了。张锴、郭朏之辈,固然是大将,但平时住在城里,上班点卯,下班喝茶,想要搞点事情,还真挺费劲的。上月邵树德捕杀贺公雅,此人不就只有上百家将守御府邸么——说实话,这个数量都严重违规了,只不过没人管而已。当时军队在大营内,亲兵亦在,被铁林都包围府邸后,基本就是个死字。 但如果需要出征御敌,把军队交到他们手上,那就又不一样了。盖因军士们已经从各个营区集结起来,领了器械、粮草、装具、驮马之类的后勤物资,统归大将指挥,进可攻退可守,搞事不要太简单。 “贺公雅九泉之下一定很后悔,当初北巡的时候没有作乱。”邵树德笑道:“好了,不开玩笑了。陈先生,此事李帅会怎么处理?” “李帅当会遣使申饬,暂不会动兵。”陈诚干脆利落地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都是千年的狐狸了,你跟我说聊斋?现在就是比拼双方耐心的时候,李侃明白,河东将门集团也明白。但双方也不可能和解了,李侃是个睚眦必报之辈,河东将门也不是善茬,早晚要撞得火星四溅,自己得做好准备,实在不行就护着李侃跑路开溜,也不负他提拔之恩。 “陈先生一言,令我茅塞顿开,真乃吾之荀攸也。”邵树德真心赞道。 陈诚听了眼皮子一跳,没说什么。 这就是邵树德现代人残留习惯带来的影响了。后世21世纪,大家开这类玩笑,打这类比方时,基本没啥心理负担,说就说了,也不代表什么。但这会可不一样,邵树德将陈诚比作荀攸,那岂不是自比曹孟德?联想到之前自己整理、抄录的《树德新书》,陈诚突然有些惶恐,又有些兴奋,主公有如此大志向,自己定要好好襄助,日后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啊。 陈诚离开后,邵树德继续读书写笔记。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九月十五,天气已经颇为寒冷了,练兵之余,邵树德听到一个消息,不敢怠慢,于是又找来了陈诚和李延龄商议。 “岚州丘使君那里,还要麻烦陈先生去一趟。今早我听到个不好的传闻,监军李奉皋欲移镇河中,恐坏我大事。”邵树德叹道:“他妈的,好好的河东监军不做,居然要去河中当监军,这李奉皋,可真有意思。” “监军河东不易。”李延龄笑了笑,道:“这李监军也是前任被杀后过来的,一年来深居简出,低调得很。但如今河东这光景,狗鼻子灵的都能嗅到不对,李奉皋即便想像往常一样混日子,怕也难。既如此,还不如早作打算,河中镇颇为富庶,虽不如河东,但也凑合了,有这想法正常。” 老李其实挺能理解李奉皋的。大家都不想争权夺利,就安安静静混日子,行不行?如今看起来不行,那么还不如尽早走人,迟恐生变。 邵树德闻言点头,他能理解,但不能接受。这事情弄得,唉! 第五十一章 在晋阳签到的日子(二) 乾符六年八月二十,邵树德刚刚结束一天的训练,陈诚便来了。 “将军,我见过丘监军了。”陈诚甫一坐下来便道:“使君说他与李奉皋不熟,也未听闻欲移监河中之事。不过很快便派人往京中打探消息了,相信过些日子便有回应。使君还特别嘱咐,李帅为人过刚,若晋阳有变,事不可为之时,当保全其退往泽潞。前陕虢观察使高浔已至上党多时,或可为奥援。” “高浔既已到镇多日,为何不见上党之师来晋阳?”邵树德烦躁地在营房内走来走去。移监河中,是他与丘维道谋划多时的大事,此事若不成,还能去哪?昭义镇不能,大同镇不行,振武军没啥意思,也就只有夏绥镇可以选择了。然河中一府四州37县,夏绥四州才14县,境内还有平夏党项,这差距很大的好不好。 不如,把李奉皋杀了?心底刚刚冒出这个念头,邵树德就猛然警醒。不知不觉间,自己居然也从桀骜武夫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古人云一日三省己身,确实是至理名言。 罢了罢了,此事就让丘使君忙去吧。他与李奉皋不熟,那么多半不是一个干爹,这比拼的因素就复杂多了,即便杀了李奉皋,也未必能如愿。现在想来,当初一门心思想去河中,没考虑过万一失败怎么办。世上的事情哪可能件件如愿,自己的发迹速度已经快得让人眼晕了,即便去不了河中又如何,有铁林都在,下限就有保证。 大不了就去夏绥好了,铁林都阵斩程怀信,这功劳可是实打实的,届时丘使君去夏绥当监军,自己弄个支州镇将当当,一内一外,也挺不错。以后再想办法更进一步,当个夏绥银宥节度使,东有黄河、南有横山,北有沙漠,内有无定河水系灌溉,西边再取了灵州,进可攻退可守,一方大佬的格局,还不是美滋滋? 这个时候,他又莫名地想起了折家小娘子。其实宋乐说得没错,如果立足夏绥的话,那么求娶折家女就是一记妙招,关键时刻或可为自己争夺镇内权力提供强大的助力。不过这是以后的事了,眼前代北的事情更要命。 “陈先生,伊钊在半月前的罅沱水之战中被李克用击败,据说损失惨重。李克用大军长驱直入,连续抄掠忻、代,各地告急公函如雪片般涌入帅府,晋阳三城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这事,你怎么看?”邵树德决定不再纠结河中还是夏绥的事情,向陈诚说起了另外一件大事。 “河东将门桀骜若此,有些过分了。”陈诚一针见血地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明白他的画外音。代州前线,李国昌父子也打了一年了,根本没什么大的进展,以至于到了后来,他们自己都放弃这条前往晋阳最便捷的通道了——沿着罅沱水一路南下,盆地中农业发达,人口众多,筹集粮草方便。 但李侃刚杀了两将,代北前线就求援了,派过去增援的伊钊也损兵折将,不敢再战,以至于坐视李克用的骑兵深入忻州,抄掠乡里。这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桀骜能形容的了,简直是把军国大事当儿戏,以忻、代二州百姓做质,逼迫李侃走出他们希望的那一步。 “这事不好办啊。”邵树德与陈诚合计:“叛军南下抄掠,朝廷闻之,必然下旨申饬。一次两次可能还没关系,如果三次五次呢?李帅怕是顶不住。” “能不能挑选合适的兵马北征?”陈诚又问道。 “河东军不可靠,只能是客军。其实,如果高浔率上党之师而至的话,将城内外的忠武军、义武军交给他又如何?加起来也万余兵马了,北上督促各部死战,击退乃至击败李国昌父子并不是问题。”邵树德重重地拍了下案几,叹道:“惜上党之师未至也。” 这事说起来有点讽刺的感觉,但确实是实情。而今真的不敢相信河东军士,这些人闹哗变的前科太厉害了,让人头疼。晋阳诸将也不可靠,他们没准正暗地里策划着什么阴谋,想要弄死李侃,至少要赶走他——不,这几乎是肯定的事情。 陈诚此时也喟叹不已。不过很快想到了什么,迟疑片刻后说道:“若是让张彦球统兵,是否可行?” “张彦球未必愿意掺和这个烂摊子。对他来说,静观其变不好吗?”邵树德想了一会,说道:“再者,我也不敢保证张彦球的立场啊。万一举荐有误,大军还没走到乌城驿,就他娘的反了,置我于何地,置大帅于何地。” 这下陈诚也无话可说了。确实如今这么个烂摊子,是人都要避着啊。张彦球只要还想在河东继续干,那么就不会与其他大将撕破脸,最多中立两不相帮,就已经不错了。 “算了,想那么多没用。从代北班师也三个月了,陈先生,你觉得铁林都现在如何?”邵树德问道。 “有点气象了。”陈诚仔细思考了一下,似是在与自己记忆中其他方镇的强兵进行对比,然后拱了拱手,道:“将军确实练得好兵,士气高昂,敢战善战,器械也全。若是对上同等数量的河东军,正面野战,胜之不难。” “先生还有话没说尽。”邵树德笑着指了指陈诚,自嘲道:“兵都是好兵,士气也够高,然我这个带兵将领却不是那么合格啊。至少,如果李帅让我带一万大军北上代州,我是不敢的。害了自己性命事小,连累那么多无辜军士丧命才真的过意不去。我现在,撑死了就是个只会结硬寨打呆仗的庸将罢了。” “将军过谦了。这天下,又有谁能在这个年纪就有如此成就,可以统领如许多的兵马呢?” “李克用……”邵树德叹道。 陈诚也无语了。此人,当真是个异数,今年不过23岁,却可以统率上万兵马,还能打胜仗。这除了他老子支援他的军官团,以及朱邪家在沙陀三部的号召力之外,李克用本身的能力也不容置疑。嗟乎,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 与陈诚分别后,邵树德带着李延龄、卢怀忠二将,前往帅府议事。忙完后,归途上遇到了河东供需副使李劭。几个月来人家一直挺照顾铁林都的,两人关系也不错,因此邵树德主动上前见礼。 “哎呀,不意遇到邵将军,可是来找我这老头子饮宴?”李劭一见面就哈哈大笑,说完,瞟了眼离此不远的贺府。 邵树德也没想到竟在贺府附近,闻言失笑道:“使君既如此说,那便请了。” 贺府内如今只有十余仆人,都是李延龄最近雇来的,给看守府邸的军士做饭。邵树德与李劭入府时,厨房早已空无一物,无奈之下,只能让人去煮茶。 “邵将军,我听闻到了一个不好的说法。”李劭本也不是来吃酒的,见后院这边清净无人,甫一坐下,便说道。 “使君请讲。” “我听军中流言,石岭镇将康传圭有可能纵沙陀兵入太原,逼迫李帅。” “康传圭疯了不成?”邵树德听了也十分吃惊,继而大怒,这是不拿河东百姓当回事啊,为了一己之私,与张、郭之辈别无二致。 正恼火间,一位妇人端着茶具走了过来。邵树德瞟了一眼,正想移开眼神继续谈事呢,却不自觉又看了一眼:鹅蛋脸,大眼睛,皮肤白皙;穿着宽松的高腰襦裙,胸前饱满挺拔,弯下来来倒茶时,邵树德可以看到裙摆完美的上翘弧度。 但这些都不是关键。最让他觉得惊艳的,是此女身上展露出来的大方、端庄、娴静的气质,还有点可怜、哀怨的感觉,让人颇为心动。此女是谁?邵树德将问询的目光投向李延龄。 “此乃贺公雅之妻。”李延龄答道。 “当初不是让她改嫁么?”这话冲到嘴边,邵树德又生生咽了回去,生硬转折道:“原来如此。贺公雅生前乃大将,贺夫人既居于此,用度当不能短缺了。另者,选派可靠军士护卫后院,勿要让人惊扰了。” 李延龄点头应是。 邵树德又看了一眼慢慢离去的贺赵氏,这才觉得该继续谈正事,于是问道:“刚才说到哪里了?” “咳咳……”李劭清了清嗓子,道:“邵将军还需禀明李帅,早作打算。” “理应如此。”邵树德心不在焉地答道。 第五十二章 在晋阳签到的日子(三) “神射!神射!神射!”演武场上,铁林都军士们神情亢奋,不断用矛杆敲击地面,热烈欢呼着。 邵树德哈哈大笑,将步弓扔给徐浩。十箭中九,这是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最高水平了,将士们看得惊为天人,他自己也十分满意。 嗯,今天这番表演的效果应该不错。他平日里就赏罚分明,善待士卒,颇得军心,今天再表演这番功夫,军中的声望急剧攀升,今后指挥起来应该能更加如臂使指。而今的铁林都,说句不谦虚的话,已经是他邵树德一人的军队了,旁人想拉也拉不走。 铁林都如今有四营共2000战兵、辎重一营约1700辅兵,外加主将亲兵、巡逻队、传令兵、斥候队、门警、鼓角手、旗手等杂兵三百人,总人数已破四千,在府城也算排的上号了。而且他们装备好,训练勤,最关键的是,士气高昂,在没有任何花巧的正面硬碰硬中,说句装逼的话,邵树德不觉得比任何人差,甚至要强出一线。 李大帅最近的运气也不错。幽州镇被朝廷催得烦了,出动了马步军近万人,猛攻蔚州,连下数寨。这对还在代州耀武扬威的李国昌父子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几乎在一夜之间,忻、代间的叛军就走了个七七八八,全他娘的回援蔚州去了。 这个时候,如果河东诸将还有大局意识的话,就该遣代州前线的数万大军北上,先夺大堡戍,再克瓶形寨,与幽州镇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彻底将大同叛军消灭在蔚州。只可惜他们无法做到这一点,李侃倒是动过这心思,曾令伊钊率河东军及忠武、义成三镇兵马北上,“立功自赎”。 只不过命令刚一到,伊钊所部河东兵马就乱了,士卒们不知道被谁煽动着,鼓噪着要回晋阳。于是全军南下,一路劫掠忻、代二州,至石岭镇时为康传圭所阻。恰好士兵们已经饱掠,情绪有些平复,李侃无奈,只能令其班师。 闹出这样的事情,朝廷定然要下旨申饬,而这已经是李侃第二次被朝廷问责了。邵树德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反正最近他新招了几个谋士,麾下亲军规模也扩充至了千人,对邵树德不复以往那种亲近了。 李侃的亲军将领封隐在伤好后,专门拜访过邵树德一次,郑重向他致谢,差点就当场结为兄弟。对这人,邵树德还是挺有好感的,大概是志趣相投吧,与李侃则感觉根本不是一路人,他就是个正儿八经的武夫,还是心胸不太宽广的那种。 铁林都依然住在以前的营地。毕竟是平衡城内各军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即便李侃对邵树德有点看法,基本的待遇还是不会动的。不过邵树德已经对他的前途不抱任何希望,这次是运气好,幽州镇帮了忙,下次呢?杀了苏弘珍和贺公雅之后,就注定李侃与河东土著势力之间无法和解了,总有一方要落败,反正邵树德不看好李侃。 “将军今日之表现,更添我军士气啊。”将步弓交给徐浩后,邵树德到一旁歇息,陈诚立刻上来贺道:“惜缺乏骑卒,不然更如虎添翼,不惧太原任何一军。” “骑卒……”邵树德苦笑了下,道:“一无人才、二无钱粮、三无器具,如何能养。” 上次代北巡边,铁林都弄回来了百余匹上等战马,部分拿去换钱给士卒们发抚恤,部分留做斥候备用马,部分拿去跟人换了驮马,根本没有组建骑兵部队的意思。非是不想,是不能也! 陈诚听了也叹气。现在晋阳局势波诡云谲,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伊钊带的一万晋阳大爷,在代北连吃败仗,然后劫掠州县,简直不可理喻。但就这种兵,你还得好好抚慰,不然人家一路裹挟镇兵,杀到晋阳,李侃靠着手头那几千人,可是守不住偌大的晋阳三城的。 前些日子忠武军又乱了。起因是一个小军官在太原县强抢民女,被打死了。随后两千余人气势汹汹开过去,将那个村庄血洗一空。这还不算,他们又劫掠起了晋阳、太原两附郭县,李侃最后还不是赦免其罪责,令其返回军营——忠武军,杀贺公雅那夜立过功,李侃也不忍将其平灭,虽然邵树德主动请缨,欲带铁林都平乱。 这些变乱,加上李克用骑兵南下抄掠忻、代,在朝廷那里估计已经积累了很多的不满了。虽然有北巡攻取繁峙县的功劳,但说到底还无法与过失相抵。邵树德就与陈诚聊过,两人都对李侃的未来不太乐观,基本就是曹翔的翻版罢了——杀人立威,最后斗争失败,或死或走。 “陈先生,岚州近日战局如何?”邵树德见周围除了亲兵外再无旁人,于是低声问道:“丘使君可有吩咐?” “李国昌主力在代州,岚州无事。然诸军不肯北上,皆言非晋阳李大帅给赏钱不可。”陈诚回道:“丘监军密嘱陈某,移监河中之事已是无望,李奉皋不日即将赴任,一俟新监军周从寓抵晋便会启程。丘使君心情不佳,数月谋划化为泡影,而今可供选择的只剩下振武军和夏绥镇了。本来昭义镇亦可,但咱们一门心思去河中,耽搁了太多时间,那边也有人选了。” “振武军没意思。不过两州三城六县之地,地广人稀,实在不是好去处。” “丘监军也是这个看法,觉得夏绥比振武军强多了。不过他似乎还想再看一看,有没有别的机会。”陈诚说道。 “别看了。”邵树德苦笑:“当初一门心思去河中,结果错过了昭义。现在看不上夏绥镇,焉知过段时间是不是连夏州这般去处都捞不到?如今关内道诸方镇,哪还有空缺啊。陈先生,我看你还得再去趟岚州,劝劝丘使君,别再骑驴找马了。” “明白。”陈诚点了点头,然后道:“其实丘使君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曾说,若监军夏绥,愿与将军共富贵。凭将军在代北实打实的功劳,他找人活动一番,一州之主是跑不掉的。嗯,宥州在拓跋思恭手里,夏州是节帅兼管,绥州或银州之镇将,可任选其一,应当没问题。” “好!”邵树德一激动,声音不免高了一些。流浪一年多了,不断给人打工,给人当枪使,多少次夜不能寐,多少次彷徨感怀,而今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老子终于也要有地盘了。虽然不是理想中富庶的河中,但至少也不是穷困的振武军或其他什么地方,谁让李奉皋这厮好好的河东监军不当,非要高职低配去河中混日子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真是去河中,他邵某人多半也没那个本事插手一州之事,给你提个职,当个没有任何油水的关城守将,那是大有可能的事情,就凭你不是节帅亲信。河中王重荣,那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陈先生,此事紧要,我看你还是尽快动身吧。”邵树德说道:“夏绥之事,咱们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此去岚州,见到监军院的宋判官时,不妨多聊聊。” “明白。”陈诚一怔,似乎在揣摩这个宋判官在主公心里的分量。 解决这桩心头大事之后,邵树德突然觉得人生有了目标,那种快意就别提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哪!让士卒们解散回营之后,他招呼了下徐浩,先装模作样朝节帅府而去,走至半途时,突然拐了个弯,跑去了贺府。 心不在焉地在前厅坐了一会后,邵树德又举步进了后院。 园林里有一些值守的军士,邵树德板着脸巡视了起来。眼看着天黑得差不多了,最后一两个哨位也懒得查了,直接加快脚步,拐进了某间房。 房内已点起了灯烛,一位妇人正靠坐在窗边,玉臂支着下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然一动不动。身上仍然是那件襦裙,在丰腴身躯的作用下显得起伏有致。小腰盈盈一握,到髋骨部位时又急剧放大。因为坐在那里的关系,裙摆被压在臀下,稍稍有些紧绷,但却把圆润的轮廓给完美勾勒了出来。 “怪不得贺公雅不愿宿在军中,有这等娇妻美眷,比他长子也大不了几岁吧,正是风韵撩人的时候,傻子才不回家。”邵树德心中暗道。 妇人已注意到房间内进了人,连忙坐直了身子,定睛一看,却是上次来过一次的年轻将领,应该叫邵树德,如今便是这宅子的主人了。 “将军这便忍不住了么?”妇人端坐在那里,落落大方,但明亮动人的双眼中却充满了讥讽。 邵树德闻言一窘。他已经注意到,房间内还有一绿衣女孩,见他进来时便如受惊的小鹿般躲到了屏风后面。 “夫人误会了。”邵树德有些词穷,说完这句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脸也有些涨红,半晌后才说道:“本将是来问问,夫人房中用度是否有些短缺。还有——还有,晋阳局势有些不稳,若夫人愿意的话,本将可以派人护送你们母女出去暂避一下。” 赵氏有些意外。其实刚才她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换了寻常武夫,此刻怕是早已扑将过来,一逞快意了。但这个军将,被她言语讥刺后,竟然像心中秘密被戳破般手足无措。这让她有些想笑,但一想到此人是杀他夫君,又害得她们母女从高高在上的金屋娇娘沦落为低贱奴婢的罪魁祸首,她又笑不起来了。 “罢了罢了,时局紧张,本将晚上还要——呃,还要练兵,且先去也。”说罢,又看了眼仍然气质娴静地坐在那里的赵氏,邵树德直接出了门。 亲将徐浩莫名其妙地看着进去又出来的主公,邵树德瞪他一眼,迈开大步走了。这会被屋外的冷风一吹,他倒有些回过神来了。麻痹,那女人明明是自己的奴婢啊,可以随意处置,打死都没人管的罪将家眷,怎么就稀里糊涂撤了呢? 邵树德感觉有点丢脸,大概是赵氏身上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大家闺秀的气质让他败退了。草,下次再来,老子有东瀛一百零八式,定让你哭出来。 第五十三章 在晋阳签到的日子(四) 十月初八,秋风萧瑟,万物零落。 邵树德大概已经有五天没去节帅府了。而就在数月之前,李侃恨不得一天召见他几次,但现在他收服了忠武军、义武军,封隐的亲军也扩充至了千余人,自觉小命得保,铁林都的分量似乎已经没那么大了。 邵树德有时候都在想,是不是该向李帅辞行,返回岚州算了。但又舍不得晋阳相对充裕的钱粮物资供应,丘使君看到他带着四千人回去估计也会头疼吧,如许多人马,怎么可能养得活呢? 无事的时候,邵树德便注意搜罗各方面的消息。老子也要有地盘了,岂能不注意天下大势?唔,黄巢那厮在岭南的日子过得很不如意啊,士卒病死者甚多,本人求取天平军节度使的职位,朝廷不许,又求广州节度使,听说朝廷舍不得那边对外贸易的财货,也不许。这事情就难办了啊,这不答应,那不答应的,黄巢岂能干休? 黄巢必然是要北上的,邵树德很清楚这一点。据说讨黄巢的诸道兵马行营都招讨使高骈手底下集结了来自河南、淮南等地的各道兵马计七万余人,比如今他们这个代北行营还要多,可谓手握重兵。 这样一个人,若是故意纵黄巢北上,侵入长安,会怎么样?怕不是生灵涂炭,遍地白骨?奶奶的,也就老子不在杭州,不然定率铁林都将士把高骈的脑袋给敲破。算了,算了,飘了啊,黄巢之事,自然有高大帅操心。咱在河东,还是好好考虑下李大帅的前途吧。 李大帅最近一门心思笼络晋阳近畿的客军,也召见过几次张彦球等河东郁郁不得志的将领,不过人家似乎不看好他的前途,并不怎么愿意靠过去。这就没办法了,河东这地面就是如此邪门,人多、钱多,山河险固,也养出了一堆世代从军的将门。与其说朝廷是河东的主人,还不如说这些大大小小的土著军头才是。 李侃也与他们斗了半年了,前期看似占了上风,这会又被人家使手段压了回去,眼看着岌岌可危,自然无人愿意投靠。除非你像李克用那样带着五万得胜归来的大军入晋阳,手底下还有一堆代北出身的将领,可以完美替换河东籍的将官,否则没戏。 邵树德现在最主要的精力就是放在铁林都上面。对于这支军队的未来,他想过很多次。两千战兵,绥、银二州中任何一个都养不起,除非节帅或朝廷分担部分开支。这在以往或许可能,关内道大部分藩镇历来都是朝廷与地方一起养着的。只不过一旦黄巢入了长安,基本就没戏了,皇帝都跑路了,谁来给你发粮发饷? 黄巢是哪一年入长安的?邵树德想不太起来,但觉得也就这两三年内了。一旦关中大乱,该怎么养自己这支部队,是该好好思量。总不能让境内大量没上户口的党项部落上贡吧,不是不可以,只是那样势必要得罪宥州刺史拓跋思恭,后患不小。 走一步看一步吧。邵树德现在心态摆得很好,这世上哪一件事是容易的?哪一样东西不要你去拼?既然到夏绥为将,拓跋思恭是绕不过去的人物。此君亦是有野心的,将来若是想染指节度使大位,邵某人是不是要跟他正面干?怕这怕那的,干脆什么也别做好了。 十月十五,陈诚来报,事情基本办妥了。李侃最近虽然疏远了点邵树德,但并没有在功劳上卡人,相反还为铁林都阵斩叛将程怀信的功劳着了不少笔墨。朝廷诸公看到了,许是想起天下局势纷乱,对有功之臣需大力褒奖,再加上丘维道的活动,于是直接任命邵树德为绥州刺史。 正式任命尚未出,但据丘维道讲,已经几无悬念,他本人也将监军夏绥。夏绥镇的胡大帅对朝廷命令推三阻四,如今终于被换掉了,李元礼走马上任,即将率本道兵马前往河东讨逆。丘维道特别嘱咐,届时如果得空,不妨见一见这位李大帅,说说话也是好的,混个脸熟。 “夏绥兵来河东,不知道那拓跋思恭会不会来啊,这可是个老滑头。”邵树德靠坐在胡床上,笑道:“朝廷应该是对代北局势不满了,李帅上任这么久,功劳甚微,朝堂诸公心急也是正常。” “将军所言甚是。”陈诚拱了拱手,赞道:“丘使君还有言,京中有小道消息流传,朝廷欲在河东另建东北面行营,以幽州镇及新到客军为主,与代北北面行营相对,这是在分李帅之权柄。以此观之,李帅的日子怕是长久不了了。” “东北面行营?”邵树德闻言精神一振,道:“如果本将的告身在此之前下来,那么铁林都也就是夏绥镇兵了……” “不错。”陈诚也笑了,道:“北面行营待不住,还可以去东北面行营,多了一条路。” “真是妙哉!”邵树德抚掌大笑,道:“那届时是要见见东北面行营诸将了。” “对了,将军。这是陈某最近查阅档房所获之夏绥各州之户口、田亩、贡赋资料,将军或有兴趣,不妨事先参详参详。”陈诚又郑而重之地拿出了一叠写满蝇头小字的纸,递给了邵树德。 “先生有心了。”邵树德不疑有他,晋阳乃北都,档房内的记录还是比较齐全的,长安有的,这里未必全有,但有些东西确实会有备份存放,有关系就能查阅甚至抄录。 邵树德粗粗瞟了一下,正待放回去等晚上细细看呢,却陡然间眉头一皱,问道:“银州也就罢了,绥州怎的才不到九百户?是不是弄错了?” 陈诚似是胸有成竹,道:“绥州本有九千户,五万余口,元和年间党项作乱,丁口大减。恰逢朝廷修天下户籍,因此便算得少了。其实党项很快被平了下去,百姓多为逃散至山里结寨自保,死伤并不多。后来陆陆续续都回来了,计有五千户上下,而今又过去几乎七十年了,党项偶有小乱,但大多数时候太平无事,绥州丁口恢复很快,陈某估计,七千余户、四万余口还是有的,或许更多。” “我就说嘛。天德军城左近就有三万多人,是丰州二县的两倍。绥州好歹也是大郡,怎么可能才数千人。”邵树德翻了翻,指着其中一页道:“确实没错,元和八年天德军理所从西城迁往北城,共有三万多——什么,‘三万多家’迁入天德军城?呵呵,朝廷诸公谬也,三万多口是有的,三万多户就大错特错了。” “不过……”邵树德站起身,道:“即便有四万百姓,也养不活铁林都上下啊。本朝初年平梁师都后,夏绥就为军事重地,兵马众多,能征善战,然需朝廷粮饷供应,方能维持下去。光靠自己,养个七千兵就是极限了。可如今夏绥银宥四州之地,光朝廷经制之军就逾一万五千,还不算拓跋党项的蕃部兵马。我想想就头大啊,万一朝廷断了粮饷,军士们岂不要乱起来?” 陈诚也不语。万一粮饷不继,对夏绥镇的军汉们来说,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向外扩张,要么劫掠平夏党项和横山党项。总而言之就是打仗,舍此之外别无他法。 邵树德依稀记得后世夏绥军是南下讨黄巢的,至于统兵将领是谁就不知晓了,好像不是拓跋思恭。不过那厮也得到了部分夏绥兵权,带着夏州兵、党项兵两万余人南下,与黄巢大战,最后获得了定难军节度使的封赏,彻底掌控夏绥银宥四州。 绝对不能让拓跋思恭顺顺利利拿到这份功劳!而要阻止他,首先要做的便是不能让他染指夏州兵权。夏绥镇,大部分精兵都驻于夏州和宥州,拓跋思恭目前还只能统领蕃部兵马,若是让他像历史上那样控制经略军等夏绥精锐,那大势去矣。 那么,讨黄巢之事,铁林都也就必须要参与了。这是一场盛宴,朝廷从来没有这么慷慨过,官位、爵位满天飞,野心家哈哈大笑,百姓哀哀痛哭。靠,曾几何时,自己也像军阀一般考虑问题了?邵树德叹了口气,自我安慰,这都是为了结束乱世,自己的理想从未丢弃,定会给百姓一个相对安稳的生活。 入夜后,他又鬼使神差地般走到了贺府。 “夫人可愿随我去夏绥?”看着面前的美丽少妇,邵树德穷尽记忆,也无法将其与后世的女子对上。差别不是外在的,而是气质,从小优渥的生活条件,名门望族的教育经历,实际管理一个家族的经验,都让赵氏锻炼出来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说真的,邵树德也算阅历丰富了,战场又打打杀杀,但在这个女人面前却总感觉处处受制。赵氏恰到好处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从潜意识里影响他的情绪,左右他的行为。对方明明是自己的奴隶,是自己的战利品,但攻守之势何异也?邵树德仔细剖析过一番,结论是他不想得到一个高级充气娃娃,而是想从内到外彻底征服——呃,这个思想貌似有点变态啊! “晋阳待不下去了?”赵氏轻飘飘地问道。 “嗯。”邵树德答道,说完,感觉气势有些不对,又道:“我终究不是河东人,这表里山河,让其他人忙去也,我自去夏绥,夫人早些做好准备吧。过些日子,我会派人来接你们母女。” “我能留在晋阳吗?”赵氏神情复杂地问道。 邵树德一急,左手一用力,直接将眼前妇人揽在怀里,道:“夫人勿要多想,留在晋阳,对你们母女是祸不是福。” 说罢,右手仿佛不受控制般抚上了赵氏后背,慢慢下滑,好翘啊! “我岂不知,方才固试探耳。”赵氏叹了口气,道:“邓虔妻女的下场,犹在眼前。将军虽是武夫,但到底有些不一样,如今我们母女又有谁可以依靠?” “夫人所言甚是。”邵树德瞥了一眼躲在角落的小女孩,轻轻放开了赵氏,深吸一口气,道:“这几日我会多遣兵将至此,夫人亦小心一些。府中新募的仆婢,能散的就散了吧,别连累了人家。本将还有公务,这便去也。” 第五十四章 谢表(存稿灰飞烟灭,为书友徐宇的大力赞助加更1) 十月二十,晋阳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河东打了一年多的仗,这个寒冬,百姓们的日子应该会很难熬。不过对府城的军士们而言,冬衣已经发下,还得了不少赏钱,个个喜气洋洋,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侃最近的日子愈发不好过。李国昌父子在蔚州击退幽州镇数千人马后,也不敢打过去。考虑到军中困窘的现状,他们不得不再度转兵南下,进攻代州。 代北前线有数万官军,确实啃不动。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没有机会,至少可以绕过那些消极防御甚至是故意纵容他们的河东大军的驻地,深入忻、代乡里,劫掠一把就撤。 抢劫的事情做得很成功,但怎么说呢,大同军也就这样了,成了一支彻头彻尾的草寇部队,和刚起事那会志在席卷整个河东的气势根本没法比。如果黄巢不进长安,李氏父子将再无机会。 不过草寇虽然难以成事,但对百姓的伤害却是实实在在的。邵树德对此很是感伤,但却无能为力。于是乎,带着这股悲天悯人的胸怀,他天黑后又溜到了贺府。进门前自我检讨了一下,自己原本说过不折辱贺公雅的家眷,结果一看赵氏貌美,曾经说过的话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引以为戒,下不为例! 赵氏依旧温婉地坐在那里,看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邵树德与她说了会没甚营养的话,正待实践其东瀛一百零八式,却听外间匆匆来了一人。 “将军!”是李延龄的声音,这厮此时来做什么,难道外头有变? “将军,进奏院有状报传来。”李延龄在门外等了片刻,得到邵树德的召唤后,方才走了进来,一脸兴奋道:“圣人为激励诸将士作战,加封了一批行营将校,将军亦名列其中,得授绥州刺史。告身、官袍、印信已同状报一起送至帅府,明日便可领取。” “现在,末将可唤将军一声‘使君’啦。”李延龄笑道。弟兄们流浪年余,眼看着终于有个落脚之处了,确实可喜可贺。 “我要做些什么?”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在听闻这个消息后,邵树德仍然十分兴奋,猛地从胡床上站起身,问道。 “呃……塞钱?”李延龄也抓瞎了。 “将军,现在最该做的是写一封谢表。”不愧是官宦家庭出身,赵氏一语点中了关键。 “对,对,写谢表。陈先生呢?”邵树德急问道。 “去岚州未回。”李延龄答道。 “这……怎生这个时候不在身边,唉。” 赵氏不动声色地走到桌案前。这里本就是贺公雅的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赵氏轻轻地磨起了墨,良久后铺开一张纸,开始写字。 邵树德有些愕然,走近一看,却见:“今月二十日,得进奏院状报,伏奉某月日恩旨授臣刺史者。九天渥泽,万里途程,沐恩命于尧阶,泛光辉于阮巷,负山既重,临谷何安……臣材略素贫,勋劳甚薄,谨当训兵是务,殄寇为期,粗甲武弁之威,仰报圣人之赏。臣限守藩镇,不获称谢天庭,无任感恩战惧之至。谨奉状陈谢以闻。谨奏。” “夫人如此才具,当真令邵某惭愧至极。”李延龄不知道何时出去了,邵树德从背后一把搂住赵氏,赞道。 “将军阵斩敌将,屡破凶顽,岂是妾可比。”赵氏的身体有些紧绷。 这女人在讨好自己,展现自己的价值,邵树德心中很是明了。 “还不知夫人闺名呢。” “妾名玉。” “此名何来?” “阿娘曾得一玉,遣匠人打磨后做成佩饰,给了妾,故得名。” “此玉可否让我一观?” 赵氏的脸红到了耳根,不说话。 邵树德伸出手,掏摸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方才将一块吊坠取出,赞道:“果是美玉,滑如凝脂。”赵氏的脸更红了,呼吸还有些紊乱。 “此处便是贺将军之书房?贺将军常年在此案上书写信笺公函?” 赵氏不答,身体却颤抖得更厉害了。 邵树德也自觉呼吸有些粗重,猛地用力,赵氏扑倒在了书案上,只听一声裂帛声响起,此处便可省略两千八百字。 良久后,身躯无力的赵氏轻轻滑落在地。邵树德拿起案上的谢表,叹道:“被口水污了,重写一份吧。”赵氏双眼迷离,也不知道听见没有。 神清气爽地走出书房后,邵树德唤来了亲将徐浩,今晚还是宿在军营。做这个决定的过程甚是艰难,寒冬腊月的,在贺府抱着个香喷喷的美娇娘睡觉岂不快哉?结果到军营和一群臭汉们相处,这落差之大不用多说。但时局纷乱,军队是自己的命根子,是身家性命的保障,孰轻孰重,邵树德还是拎得清的。 在军营宿了一晚后,第二日,邵树德到了帅府,领取了朝廷送来的官袍、印信、旗牌、告身等物事。期间见到了李侃,大帅如今很是憔悴啊,幽州镇努力了一下,又退回去了,大同叛军钱粮匮乏,又从代州南下劫掠,朝廷对他的意见越来越大。 有心率军北征,但这会已经和晋阳诸将彻底撕破了脸,担心兵权一旦交到他们手上,当场就能乱起来。有了苏弘珍、贺公雅前车之鉴,张锴、郭朏之辈怕是再也不会观望手软了。但如果不北征,早晚也是个死,等死和找死的区别,真真是左右为难。 李侃对邵树德获得了绥州刺史的告身也很意外。他本来想让其当石岭镇将,替换康传圭的位置,帮他守好晋阳的北大门,结果邵某自己走了门路,跑到绥州去了。这不是桀骜不训是什么?李侃对邵树德很失望。 李大帅的心情邵十将很难体会了,也不想体会。他现在的心思早就飞到了绥州,既有大志,那么经营自己的地盘才更重要。 晋阳街道上的积雪渐渐厚了起来。这座北方有数的雄城,自己已是无能为力,张锴、郭朏之辈自鸣得意,但河东这块肥肉终究也不会落到你们手里。且走着瞧吧,待我去夏绥大展宏图,日后自有分教。 十月二十五,陈诚从岚州回来了,邵树德连忙将其请到贺府饮茶。 “恭贺使君了。”陈诚笑道:“绥州本为上郡,惜今户口不丰,不然使君可以衣紫矣。” “哈哈,无妨。”邵树德笑道:“虚名罢了,本将不甚在意。州中事务,今后还得仰仗诸位,陈先生才具甚高,还要帮我。” 这是公开许官了,陈诚也一阵激动。蹉跎十余年,正当心灰意冷准备回乡之时,竟然还有如此际遇。 “使君有命,陈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陈诚长身而起,拜谢道。 “如今正有一事,须得先生去做才放心。” “使君请讲。” “明日我会遣辎重营五百人,放心,皆河阳劲卒,由邵某亲将徐浩统领,护送一些物事及……人回绥州。至龙泉县(绥州理所)后,劳烦陈先生与当地交割一下,再清扫下州衙,方便住人。”邵树德说道。 “护送何人?” “本将爱妾赵玉及义女邵果儿。” 正在一旁煮茶的赵氏闻言一颤,显是心情有些起伏。 “既是使君眷属,陈某敢不小心谨慎!”陈诚肃容道。看来这贺赵氏颇有几分手段,罪将之妻,竟然又攀上了高枝,还说得将军收贺公雅之女当义女,今后得小心一些,不然枕头风一吹,再大的功劳也化为乌有。 本来还打算劝谏主公尽快求娶折家女呢,如今看来时机不合适,再找机会吧。既得绥州,主公又有大志,有麟州折家相助,必事半功倍矣。只是需小心从事,可不能让这赵氏忌恨了,唉,做点事,何其难也。 吃完茶,陈诚匆匆离去。邵树德看着外头的漫天大雪,本欲其军营过夜,但腿脚生根,怎么也迈不出去。赵氏身上那种端庄大气的感觉,总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破坏欲和蹂躏欲。唉,下不为例。 第五十五章 诸葛爽(存稿灰飞烟灭,为书友徐宇的大力赞助加更2) 十一月初八,晋阳大雪,压塌附郭民房若干。李侃以府库空虚为由,并不赈济,由是民怨沸起,物议纷纷。 也正是在这一天,朝廷使者抵达晋阳,上谕组建代北东北面行营,重新划拨河东诸军归属及指挥权。其中,太仆卿李琢担任代北东北面行营招讨使、诸道兵马都招讨使,也就是俗称的都统,北面、东北面行营诸军皆归其管辖。 另外,北面行营也做了微调,李侃将离镇入朝,石岭镇将康传圭代理河东节度、北面行营招讨使。汝州防御史诸葛爽带部分东都留守军士赴援河东,担任北面行营招讨副使,分割康传圭的权力。昭义节帅高浔率上党之师五千前往晋阳,归诸葛爽节制。 大量河南军士次第开入河东,如果算上南下江淮归高骈节制的河南诸镇官兵的话,偌大的中原兵力竟然被抽调得七七八八,一旦被黄巢突入,后果不堪设想。 李侃的结局还是不错的。在等死和找死之中,朝廷帮他解了套,入朝为官未尝不是一件幸事。邵树德今天特意跑去见李侃,却见他神色并不如何感伤,遗憾或许有,但庆幸应该也有吧。局势若此,他再不走,河东将门敢让李克用杀到晋阳北门,届时还不是要走出那一步?张、郭之辈统率大军北上,怕不是还没走到乌城驿,就鼓动军士杀回来。 “李帅,来日方长,日后还有相会之期。”邵树德亲扶李侃上马,并牵着缰绳走了一段。李侃对邵某人心里的那点芥蒂,此刻早已算不得什么,他是河东的失败者,邵树德也是过客,二人终究无法据有这富饶的表里山河。 “至镇半年有余,今日入朝,不想竟只有树德一人相送。”李侃叹了口气,回首又看了一遍雄伟的晋阳三城,低声道:“树德尚需在河东奋战,李某有一言,树德愿听便听,不愿听就算了。” “李帅请讲。” “汝州诸葛爽克日抵达晋阳,树德不妨见一见。康传圭贪财如命,残忍嗜杀。李某一走,必定与张锴、郭朏之辈争斗不休,树德无需理会,径见诸葛爽即可。他是招讨副使,遭康传圭猜忌,倚之可为权宜之计。”李侃说道:“夏绥李元礼,亦需抽空拜谒一下。树德若想好生经营绥州,绕不过他。话止于此,树德宜自思之。” “长者所教,至理名言,邵某拜谢。”邵树德诚心说道。 “封将军,翌日邵某入京,定与你痛饮一番。”邵树德又面朝封隐,笑道。 封隐亦随李侃一起回京,此刻闻言,亦笑道:“我等着,可不兴爽约。” “一定!”邵树德与封隐击掌相誓,末了,又轻声道:“他日若京师危难,定要及早觅地躲避。若有不谐,直来绥州便是,你我相识一场,定护得封氏上下周全。” 封隐闻言愕然,但还是郑重点了点头。 送走李侃后,邵树德返回了晋阳。贺府如今已是一片空荡荡,除几个临时雇来看守大门的仆人外,再无一人一物。这宅子,自己是无福享受啦,不过拿来做个人情也不错。诸葛爽么?先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再说吧。 整个十一月很快就过去了。正如李侃所说,他一走,河东将门的内部矛盾爆发,张锴、郭朏、康传圭、张彦球、伊钊等人明争暗斗,搞得不可开交,竟然无人理会曾经的河东头号刽子手邵树德,也是奇哉怪也。不过铁林都被赶出了原来的大营,跑到近畿的阳曲县驻扎,不过这都是小事了。 十二月,康传圭在晋阳大肆拷掠富户,搜刮钱财。其中有涉及张锴、郭朏亲眷者,皆杀之。张锴、郭朏也想不到康传圭如此不给面子,暗地里阴谋对付他,不料事泄,康传圭亲自引兵围杀,张锴死于府邸,郭朏逃往军营时死于道途。晋阳军士趁机作乱,劫掠三城,康传圭不能制,三日方休。 一月,朝廷改元广明,是为广明元年。是月,大同叛军南下抄掠,深入忻州,一度抵达太原府北境。当是时也,驻扎阳曲县的铁林都已全军动员了起来,准备御敌。康传圭遣都教练使张彦球率军北出迎敌,行至三交寨,军士鼓噪。张彦球好言安抚,无果,被裹挟着返回晋阳。康传圭下令关闭城门,不意有军士打开西明门,乱军涌入,杀康传圭。 监军周从寓躲入民家,被军士搜出,张彦球亲至抚慰,并与其一同出面,安抚诸军。 “真是好一出大戏啊!”得知晋阳情形后,邵树德拍着桌案,几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李侃在京师,若是听闻了,怕是也要捧腹大笑。他在时,河东诸将还能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结果他一走,你们自己倒先打起来了。 河东鼠辈,不足为虑! 铁林都现在的日子倒也不算难过。晋阳城头变幻大王旗,但那死的是大将,中下级军校及幕府佐官无恙。李劭居然当上正牌供需使了,他与邵树德有旧,自然不会差那点补给。张彦球当上了河东马步都虞候,邵树德与他的关系也不差,更没必要卡着铁林都。若不是现在情形不对,邵树德都想去找张彦球喝两杯了。 河东的事情,变化得真是让人目瞪口呆。 十六日,洛阳军士八千人至晋阳。邵树德想了想,便穿挂整齐,然后带着亲兵百人,入城拜谒诸葛爽。 “铁林都十将邵树德见过诸葛大帅。”副帅也是帅,邵树德执礼甚恭,并不轻视庞勋旧部出身的诸葛爽,而且还是第一个来拜见的,这让诸葛爽心情很是不错。 “邵十将多礼了。”诸葛爽亲自起身搀扶,温言道:“本帅于道途之上便听闻,邵十将骁勇过人,铁林都能征善战,代北阵斩程怀信。这一比,可把河东诸将都比下去了。” 诸葛爽这话一出,邵树德便懂了,这是可以合作的人。你部是东都洛阳军士,我部是夏绥镇兵,双方再不抱团取暖,可就要被河东人欺负到死了。 “大帅初至河东,想必还没有住处吧?”邵树德问道。 “本帅住军营就行了,何须宅子。” “营中粗陋,多有不便。若大帅不嫌弃,邵某在城中有一宅院,将军直去住便是了。还差一些仆婢,一会邵某遣人募了,将军今晚便可在那安歇。” “也好,树德有心了。”沉吟了片刻,诸葛爽终于点了点头,笑道:“仆婢就算了。本帅有手有脚,不劳人服侍。出征在外的,哪能那么讲究呢。” “河东诸将若有大帅这般风姿,局势也不至于糜烂至今日这个地步了。”邵树德肃然起敬,说道。 “哈哈,树德也不必吹捧我了。从东都千里迢迢而至,本帅也是抱着为朝廷立功的心思来的。李国昌父子,定斩不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诸葛爽当然知道邵树德是在吹捧他,不过这话说得确实让人舒心,更何况人家还送了宅子,还是第一个来拜见的,日后若有机会,定当重用。 “树德可知这代北乱局为何一直无法平定?”说完了客套话,开始进入正题了。 “禀大帅,原因无他,河东将士不用命耳。”邵树德直言不讳地说道:“大帅若想有一番作为,定不可倚仗河东军。晋阳近畿,尚有忠武军、义武军,代北亦有忠武军一部、义成军,听闻昭义军将至,大帅之抱负,便着落在这些客军身上了。” “客军肯用命?”诸葛爽有些不信。 “须得先收拾军心方可。”邵树德答道。 诸葛爽一捋胡须,懂了:“有树德相助,大事可成矣。” “大帅老于军伍,自然成竹在胸,末将只不过查漏补缺罢了。” “哈哈,你又吹捧我。”诸葛爽一擂邵树德的肩膀,笑骂道。 邵树德偷眼瞄去,却见诸葛爽脸挂笑容,显然是很开心的。 二月,高浔率军抵达晋阳。不过夏绥节帅李元礼的大部队才刚刚离开夏州,尚未过黄河。至于天下两位都招讨使之一的太仆卿李琢,也才刚刚离开京师,同样未至河东。 得,东北面行营招讨使没到,北面行营暂时没了招讨使。这偌大的河东地面,可不就暂时由诸葛爽说了算么?谁让人家来得早,张彦球也不与他争呢? 于是乎,诸葛爽下令驱逐张锴、郭朏、康传圭等将的家眷,将其家财充入府库,犒赏本部及忠武、义武、昭义、夏绥(铁林都)等客军兵马,诸军士气大振,人人奋勇。可怜康传圭拷掠晋阳富户得到的钱,竟然都落入了这两万客军大头兵之手,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三月,朝廷有诏,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郑从谠充河东节度使。这位是货真价实的宰相,而不是当河东节度使后临时加的挂名宰相,可见朝廷之重视。不过郑从谠并未挂招讨使之衔,北面行营暂时仍然由诸葛爽做主,邵树德这一票算是搏对了。 第五十六章 将才 广明元年四月,宰相郑从谠至河东,诸将出迎。 郑从谠前年拜相,出身荥阳郑氏,今年六十余岁,但看起来精神矍铄,气度不凡。甫一至晋阳,便亲口赦免了张彦球的罪过,言兵乱“非其本心”,且“颇有方略”,不但不追究责任,反而予以重用,令张彦球感激涕零。 为首作乱的军士数十人,当然被斩于刑场,且由张彦球亲自监斩。其余诸将,好言安抚,令其整顿部伍,继续为朝廷效力。 邵树德远在阳曲,军职又低微,当然轮不到他去迎接郑从谠。郑某人也根本注意不到他这种小角色,宰相爷的全副精力都放在组建幕府上。 以前河东幕府佐官,只保留了部分低级的,高级的全部换掉。其中,长安令王调担任节度副使,前礼部侍郎李渥为节度掌书记,前兵部员外郎、史馆修撰刘崇龟为支度判官,前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赵崇为观察判官,前进士刘崇鲁为推官,等等不一而足。 可以说,郑从谠的这个幕府,上点台面的官基本都是进士,还有不少朝廷清贵要员,名士极多,名单一出来,就被人称为“小朝廷”。 张彦球得郑从谠信任,此人也知恩图报,从严治军,发现有变乱的苗头立刻掐死,并且提拔了一大批郁郁不得志的河东边缘将领,令郑从谠的地位相当稳固。 四月二十,郑从谠加北面行营招讨使之职,下令检阅诸军。邵树德得令,尽起铁林都四千儿郎,两日内抵达晋阳。 二十五日,忠武军、义武军、昭义军、夏绥军(铁林都)并晋阳河东军大部于城外列阵,诸军总兵力高达四万余人。郑从谠从城头观看,也觉心神摇曳,激荡不已。 检阅完毕,诸军皆有赏,顿时欢声雷动。临走前,邵树德见了张彦球一面。 “铁林都部伍整肃,士气高昂,乃可战之军。他日郑帅出师,或可为大用。”张彦球当了河东马步都虞候,说气话来自然就不一样,邵树德听了怅然若失,感觉再也不是之前那个愿意教导自己战阵知识的张教练使了。 “诸道兵云集,李逆父子覆灭,不过弹指之间罢了。朝廷但有所命,铁林都赴汤蹈火,无有不从。”邵树德中规中矩地答道,末了,又道:“张将军代北教导之恩,邵某不敢或忘。” 张彦球闻言也有些动容,良久后叹了口气,道:“往日的是是非非,都过去了。听闻树德将远镇绥州,日后怕再难有相见之机,各自珍重吧。” 邵树德闻言行礼拜谢,转身上马,准备返回阳曲。看郑从谠这样子,出师的日子估计不远了。本来他觉得会等到赋税收上来后才会出兵,但现在看来,朝廷等不及。 “树德。”张彦球又喊住了正欲离去的邵树德,踌躇良久后,方道:“去岁代北大战,某观铁林都士卒骁勇敢战,堪称劲卒,然进退之机稍有不谐。也罢,某便举荐一人,名唤梁汉颙(yóng),乃康传圭帐中小校。年尚不及弱冠,然父祖皆为晋阳军中牙校。少时便读兵书,精于骑射,大有方略。惜少不更事,晋阳之乱时遭牵连。过两日我便遣其至树德军中,树德不妨考较一下,若觉得还成,留下教导军士,也算是他一条出路。” “多谢张将军!”邵树德翻身下马,诚心再拜。 连张彦球都觉得“大有方略”,那么这个梁汉颙必然有真本事。家族世代牙校,这军事教育传统就是自己不能比的,铁林都差的就是这种人才。也幸好他跟错了人,被康传圭之事牵连,麻烦缠身,不然怎么可能看得上铁林都? 而且,过了这个村,多半就没这家店了。等李克用入晋阳,这种不得志的青年英才正是他大力提拔的对象,以压制河东老人。此时将其拐走,也算是削弱李克用的人才班底,何乐而不为呢? 回到阳曲大营后,没两天,梁汉颙便来了。这人还未满二十岁,却长得高大魁梧,面见邵树德及诸将时,夷然无惧。别的且不说,这份胆色就不错。 “梁汉颙见过邵将军。” “梁军校好生魁梧,不知擅长何种技艺。”因为是张彦球推荐,赞誉颇多,求贤若渴的邵树德亲自“面试”,“考官”还有李延龄、卢怀忠、任遇吉等人,基本就是铁林都的核心层了。 “擅骑射、擅枪槊、擅刀斧。”梁汉颙答道。 好家伙,合着还是全才啊!邵树德有些想笑年轻人自视甚高,不过没有点破,而是点了点头,道:“万人敌的本事会哪些?” “料兵、选锋、选能、教阵、用车、用骑、料敌将、料地形、察敌情……” “好!”邵树德一拍大腿,喊道。在这么多人面前还敢这么说的,那应该不是吹牛。可能囿于经验,还不是很精通,但基础完整的军事教育应该是没问题的。纸上谈兵不要紧,铁林都如今还真挺缺这种切合实际的纸上知识的,大伙都是老丘八,战阵经验丰富,有纸上知识指导,学习领悟起来不难。 “梁军校,本将再考你一条,若能答上,许你铁林都副将及绥州录事参军之职。”邵树德坐正了身子,严肃道。 梁汉颙在康传圭帐下不过是一队头,今能得副将之职,也十分兴奋,答道:“请将军考较。”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交和而舍,莫难于军争。’梁军校,且结合具体战阵,讲一讲军争之法。能讲几条便讲几条,越多越好。” “凡前无掳掠,粮不支月,不宜深入。” “不错,继续。” “凡暴寒,暴暑,虽见大利,不宜进攻。” “凡贼无故退军,不可进逐。” “凡兵趋贼帐,或中道遇大城、要寨,须下之,或备之,而后过。” “凡遇敌相迎,我从直路,置贼迂路,使之力疲,可胜。” “凡未测彼情,虽遇羸弱,不进攻之。” “凡贼半隐半见、似惊似乱,必有谋,不进攻之。” “凡贼队暴来掠吾苗稼牛羊者,当勿击其锐,按兵自固。候其暮去,必重掠力疲,其心亦恐,退还务速,行队不属,我则进击之。” “凡小阵逢大阵,不利持久,敌意轻我,必不惮战,我宜乘利速进。敌人兵众阵大,多连延不整,金鼓之声不相闻,旌旗之色不相见,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不闻后,后不闻前。如此,我以少众并力击之,必胜矣。或敌人下营未定,布阵未集,备垒未成,法令未施,皆可疾击也。” …… 若不是邵树德抬手制止,梁汉颙可能能背一下午。邵树德两眼放光,这是个人才啊!兵书上讲的东西,他日日诵读,手不释卷,但总觉得过于高远了,要想切合实际,还需要非常丰富的人生经验才能慢慢领悟。 但梁汉颙学的,却是切合战斗实际情况的应对之策及作战原则,这应该是将门世家的经验总结,不传之秘。他们的孩子,从小固然学《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尉缭子》等军事著作,但这种家族一代代积累下来的秘传也是勤学不辍的。哪怕当时理解不够深刻,但掌军时间长了,实践次数多了,就会慢慢理解,甚至能加以完善,再传给子孙。 “老李,把《树德新书》拿给梁副将看看。不要怕丢人,都是咱们总结出来的经验,言语朴素,切合实际,即便有错漏,也可让梁副将指正嘛。”邵树德心情非常好,“梁副将”三字都喊上了。 李延龄从箱子里摸出一份手抄本,递给梁汉颙,道:“这是咱们铁林都队正以上方可阅读之兵书,梁副将既是自己人,当然可以看,还请指正”。 梁汉颙闻言有些惊讶,接过后粗粗翻看了一下,便道:“有些粗浅,但都是真知灼见。” 你讲话还真不客气!邵树德笑了,道:“最后一个问题。朝廷已授本将绥州刺史,梁军校可愿随某去绥州?” “左右也无去处了,梁某便跟将军去绥州搏一番富贵。”梁汉颙还回兵书,答道。 “好!”邵树德起身,亲抚梁汉颙肩膀,道:“邵某得一将才矣。老李,今晚杀羊置酒,诸军皆有,以贺此事。梁汉颙,本将授你亲军副将之职,掌亲兵、斥候、巡哨、令骑,今日便上任。” “谢将军简拔之恩。”到底是年轻人,被邵树德这么一番隆重礼遇,顿时有些感动。再对比下最近艰难的处境,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恭喜十将,恭喜梁副将。恰如李将军遇高皇帝——啊呸,我老李没读过书几本书,不会说话,见谅啊,哈哈!总之十将得一大才,铁林都气象愈发兴旺,我老李高兴啊。” “梁副将少年英才,骑射双绝,万人敌的本事也惊才绝艳,任某今后要好好请教一番。” “梁副将日后战阵料敌,俺老卢死命冲杀便是,痛快!” 见邵树德已经认可此人,几位“考官”便上前祝贺,一时间倒也其乐融融。邵十将早就说了,铁林都不是他一人之基业,而是大伙的“事业”,铁林都若能好,大家都能更好,如此而已。 第五十七章 打完仗就回家结婚 广明元年五月初八,李琢带着京师神策营军士三千人抵达代北。 他是从岚州那边走的,并未至晋阳,不过没人敢忽视他的一举一动。作为天下两大都统之一,河东各军皆归其节制,麾下几近十万兵马,已经超过了江南的高大帅,兵权之重,数十年未见。 李琢乃名将李晟之孙,前夏绥、河东、河中、义成节度使李听之子,李愬之侄,一出生就是公卿勋贵之家,乃朝廷宿将。甫一赴任,便召诸道兵马北上,剿灭顽敌。 而李琢、郑从谠这种重臣名将的到来,也让河东、幽州诸镇的军头们感受到了压力。他们再不敢敷衍了事了,开始动真格的。就连契苾、赫连等藩部兵马也动了起来,更有沙陀主动来投,充当带路党,形势一片大好。 邵树德打听了一下,夏绥镇兵居然还没过河,这动作也太慢了吧,莫不是路上发生了变故,有军士骚乱?不管他了,既然李元礼未至,自己还跟着诸葛爽好了,与大部队一起北上,也安全些不是。 五月十五,晋阳近畿各军次第北上。屯驻在阳曲县的铁林都几乎走在了最前面,让邵树德颇感晦气。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新来的梁汉颙看似家学渊源,但到底年轻,短时间内还无法大用。现在的铁林都,是没有大将坐镇的,将近四千人马(最近又募了数百太原穷苦之士补充辅兵),自己能有序带着行军,按时扎营,按时拔营,做好侦察,规划行军路线就已经是极限了,其他的不敢多想。 经过石岭关时,已无曾经的镇将康传圭。新来的人不认识,不过与康传圭又有何区别呢?都是河东将门,一丘之貉罢了。 抵达雁门县的时候,实际带兵的招讨副使诸葛爽(郑从谠坐镇晋阳)下令铁林都加速前进,而他自己亲率数百骑兵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大帅,何故令军士们急进?”邵树德问道。 “唉,功劳让人抢喽。”诸葛爽一脸不爽道:“李都统亲率万人出繁峙县,遇沙陀,小胜,迫降两千余众。东北面行营的赫连铎这厮还说降了云州牙将高文集,高文集举城归降,还绑了李克用亲信傅文达。沙陀三部这会也不敢再左右逢源,李国昌父子,覆灭只在顷刻之间。” 竟……这么简单?邵树德有些恍惚。虽然他一直骂河东军是鼠辈,但并没有轻看大同叛军的实力。自己经历的第一场上档次的野战,即中陵水之战,就是与叛军薛志勤部对上,最后虽然胜了,但感觉他们的实力并不弱。 国昌父子也祸乱代北快两年了,一直拿他们没办法,结果郑从谠、李琢一到,形势立马改观。都这般风雨飘摇的时候,朝廷竟然还有如此威慑力,逼迫得各路军阀不敢耍滑头,不得不说——大唐还有几分气数啊。 “大帅,既如此,我部就该火速进军了。末将这便下令,铁林都只携带粮草、驮马,轻装疾进。”邵树德抱拳道。 “往蔚州方向走。”诸葛爽补充道:“李都统多半已与卢龙军汇合,国昌父子主力亦至蔚州,一场大战近在眼前。” “末将遵命!” 五月三十,铁林都只用五天时间便抵达繁峙县东北数十里外的大堡戍。梁汉颙曾经说过,“中道遇大城、要寨,须下之,或备之,而后过”,但大堡戍的守军已被河东军歼灭,何其之速也。再一打听,瓶形寨也已投降,国昌父子当真风雨飘摇。邵树德也抓瞎了,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是停下来等待辎重营呢,还是继续挺进蔚州?他们的粮可携带得不多,按照梁氏军事原则,这时不该深入。 诸葛爽也十分懊恼。这李琢打得也太顺了,只带着神策军本部三千,外加不足一万的河东衙军,就击败当面沙陀,深入蔚州,与从东向西攻来的幽州镇兵汇合。卢龙军这次确实玩真的了,节度使李可举亲率大军万人,是真打,不是应付差事。 正犹豫间,信使来报,东北面行营主力已占蔚州。李都统遣幽州将韩玄绍带兵数千至云州,汇合降军高文集部、蕃兵赫连铎部、契苾部,沙陀三部亦派兵来援,打算捕捉李国昌父子主力,一战歼灭之。 “没戏唱喽。”诸葛爽一拍大腿,生气地坐在马扎上,挥舞着马鞭道:“东北面行营诸军抢了咱们的功劳,这事怎么弄?树德,你说说看。” “李逆父子连失云、蔚二州,只剩朔州一地。末将听闻他们在朔州尚囤积了部分粮草,当以此为基,反攻云州。大帅不妨下令岚州的天德军、麟州军北上,或还来得及。”邵树德禀道。 “汉颙,可还有什么补充的?”邵树德又说道 “大帅、将军,末将认为,李克用定不会在朔州久留。取得补给后,会立刻北攻云州。此人年轻气盛,高文集背他投朝廷,岂能顺得过气?”梁汉颙答道:“此战,一为重夺云州根基,一为报复高文集,不如此,其他人有样学样,部众散亡殆尽矣。” “天德军和麟州军北上,有我们什么事?”诸葛爽虽然是行营招讨副使,但如果立功的都是客将,而不是他本人,多少有些不美。 “大帅,铁林都愿效死力。事不宜迟,可从速走雁门关入朔州。”邵树德单膝跪下,情真意切道。 这就是影帝的天赋了。大军粮草不足,又远在大堡戍,即便到代州临时筹集粮草,等到达朔州时,最快也是十天后了。李克用能等十天?李琢能等十天?再说了,他们此时得到的消息,也已经过了一些时日了,等铁林都及诸葛爽亲率的骑兵赶过去,仗多半已经打完了。 不过即便如此,该表的态还是要表的。诸葛爽这人,邵树德也看出来了,当年庞勋乱军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军将,立功心切,又喜欢被人拍马屁,这种惠而不费的事情,为什么不做? 邵树德其实也不想再打仗了。他已是绥州刺史,不回去好好经营地盘,还在河东留着做什么?至于保护百姓的理想,李国昌父子的败亡之相已十分明显,军用不足、士气低落、众叛亲离,老巢三州之地又丢了两个,还能怎么蹦跶?河东百姓至此,差不多可以松一口大气了,事实证明,朝廷只要认真起来,这会还没有哪个藩镇敢公然违命,强如河东镇、幽州镇也不行。 诸葛爽也看出功劳基本是飞定了,不过邵树德这么贴心,表的态又这么忠诚,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让东北面行营捡了个便宜!”诸葛爽恨恨道:“其实叛军早已被北面行营诸军给磨得差不多了,外强中干,此时正当击之,可收奇效。惜被东北面行营摘了桃子,唉!” 邵树德有些认可这事。北面行营与李国昌父子纠缠了两年,除了今年这一段时间,大部分时候都将其牢牢封锁在代北。大同军不富裕,两三万不事生产的兵马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正如诸葛爽所说,外强中干,但河东军忙于内斗,根本没心思搞其他的,以至于被别人抢了先。 都是自己作的,怪得了谁? “罢了罢了,等待后续大队主力上来吧。军无粮草,而骤然深入,不符合兵法大道,算了吧。”诸葛爽有些意兴阑珊,道:“树德,你很好。朝廷已任命本帅为振武军节度使,可惜你已是绥州刺史,不然我定保你镇胜州,同享富贵。” 胜州两县,如何比得上绥州五县?邵树德心里腹诽,但面上仍然道:“大帅老于军伍,方今多事之秋,朝廷必倚重良多矣。他日若有机会,愿追随大帅。” “好!好!”诸葛爽蒲扇般的大掌在邵树德肩上重重拍了两下,道:“我蹉跎半生,一度乞讨度日,今得振武军,可开府建衙,已是光宗耀祖,不做他想。绥州离振武军不远,日后自找你痛饮。” “末将出身亦甚微也,难怪一见大帅便有亲切之感。”邵树德笑道。 “都是穷苦人出身,比不得那些河东将门,更比不得李琢那等世代公卿勋贵。”诸葛爽说到这里,又突然住口,显然有些话不想直接宣之于口,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日后,铁林都返回了代州城,又等了两日,后续大队及辎重营终于赶了过来。正待举兵过雁门关入朔州呢,突然有消息传来,叛军与官军激战于朔州,大败,死伤万人,叛将李尽忠战死。李氏父子东蹿云、蔚,官军四面合围,追杀不止。 东北面行营诸将,竟然一丝要北面行营配合的意思都没有,都统李琢也未下令,显然成竹在胸,大势已定。 这不挺好么?邵树德暗笑。他可没有主角模板,总能在关键时刻出现在关键位置,还能以弱胜强,立下关键功劳。没这个命啊! “打完这仗就回家结婚”。邵树德突然想起了后世流行的某个表情包,很适合自己嘛。 第五十八章 誓 广明元年六月初九,李国昌父子于云州再败,死伤数千,余众溃散。父子二人携宗族、亲信北奔鞑靼,曾经烜赫一时的大同叛军,至此终于烟消云散。 消息传至朝廷后,百官庆贺,大加封赏。 阴山都督赫连铎在最后一战中出了死力,得封大同军防御使兼云州刺史,立下大功的部下白义成任蔚州刺史,彻底占了李家父子原来的地盘。因为境内还生活着大量沙陀人,朔州刺史也被沙陀萨葛部酋长米海万占着的缘故,赫连铎害怕李氏卷土重来,于是遣使重金贿赂鞑靼酋豪,让他们杀了李克用父子,以绝后患。 鞑靼,靺鞨之别部也。因契丹侵攻,部分西蹿,居于阴山附近,自号鞑靼。 幽州节帅李可举加侍中,这是散职荣衔,有没有卵用就看你看不看重它了。契苾璋这厮一路耍滑头,不能说没有立功,至少人家还是出兵了的,但真的没有死战,朝廷对其没有封赏,契苾璋非常不满,因为他一直想得到振武军节度使的大位。 李琢等人完事后回朝不提,他们已是勋贵,加无可加,出征之前就有这个觉悟。 让北面行营诸将较失望的是,他们基本没落得什么好处。除了数月之前为激励将士作战而加封的一批行营将校外,竟然没了,就只有点财物赏赐。邵树德的老熟人郝都将算是唯一的幸运儿吧,回丰州接替病逝的李珰,担任防御使,但他应该不怎么开心的。 邵树德这时候也不得不庆幸,走了丘维道的路子,“提前批”录取了。不然若是和北面行营这帮人一起留下来“高考”,怕是考不出啥名堂。 六月二十,朝廷解散了北面行营、东北面行营,令诸道兵各归本镇。河东虽然富庶,但打了两年,真心有点吃力,而今事平,赶紧让客军大爷们回家吧。 铁林都全军回到晋阳,领了朝廷发的赏赐。邵树德想了想,有些事情还是对军士们说清楚比较好,比如要去绥州为将的事情。 铁林都军士的来源还是比较复杂的。队级以上军官基本都是天德军出身,但底下军士们就不一样了:战兵中一半以上来自河阳,其次是昭义军,接下来是岢岚军、遮虏军、天德军,可以说是个大杂烩,也就邵树德赏罚分明,爱惜士卒,不然一般人还真不好带呢。 至于辅兵,那更是绝大多数来自河阳了,少部分是在河东募的活不下去的穷人。因此,河阳三城军士的态度决定了一切。 “当了十年兵了,睁眼一看,身边的老伙计早换了不知道多少茬。上头的将军、大帅,更是走马灯一样,让人记不清跟过谁。可俺老王就记住了邵十将,仁义哪,千里迢迢派人去昭义镇送抚恤,甚至连河北三州都去了。没说的,俺跟着将军了。” “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河南连岁旱蝗,连东都军士都吃不饱,回去有啥奔头,不如去绥州碰碰运气。” “俺是家里老幺,本来就是吃不饱饭才去从军的。爷娘去年也走了,回去受兄嫂白眼,恁地没意思,我也跟将军走。” “算了,本来想回乡看看。但听说现在催课甚急,领的这点赏赐怕不是一回去就让狗官拿走了,还是去绥州吧。” “狗官?我听洛阳来的那帮军士说,黄巢都要北上了,徐州兵都去了河南。狗官不抢,也得让黄巢和徐州兵抢了。” “天下之大,竟无处可去也。” “能给俺娶媳妇不?” …… 士兵们的诉求是多样的,邵树德耐心听着。有人想搏富贵,有人怕回去后落单遭难,有人不想家里人为难,当然也有人思乡情切,存了点赏赐就要回去,各样人都有。邵某人固然可以强行将士卒们都带去绥州,但强扭的瓜不甜,也很伤士气。 你可以派人抓回开小差的军士,可以当众砍头以儆效尤,但你挽救不了部队的士气。绥州并不富裕,可想而知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也不可能用重赏来安抚士卒,那么不如让想走的人离开,对大家都好。 “李延龄。”邵树德大喊。 “末将在。” “一会将公中财物都统计一下,一匹绢、一缗钱、一袋粮都要写出来,每隔一段时日,当众读给将士们听。邵某不喝兵血,愿与大伙同甘苦、共富贵,今后有钱一起花,有难一起扛。咱们铁林都,不是邵某一个人的基业,而是大伙所有人的基业。功名富贵,大家一起取之,发达了的兄弟不能忘了旧日袍泽。从今往后,有抛弃袍泽逃命的,不论是军士还是官将,皆斩之,连邵某亦可斩。要死,铁林都众兄弟死一起好了,黄泉之下也能做个伴。”邵树德看着众军士,大声说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朱某愿誓死追随将军,若违此誓,天打雷劈!”到底是少年,容易激动,朱叔宗听了邵树德掷地有声的话,只觉热血冲脑,当场发誓。 “愿追随将军!”诸将也纷纷表态,连带着众军士也高呼起来,一时间声浪震天,数千汉子在晋阳城外的原野上大声呐喊着。 “好,记住今天的话!”邵树德脸色涨红,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发誓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行的,要各位拿脑袋做保,做得到吗?” “做得到!” “妈的,跟将军干了!” “不就是一条贱命吗,老天爷还不收呢。” “到了绥州,大伙拥将军做留后,什么狗屁李元礼,老子一刀宰了。” 静待声浪渐渐平息后,邵树德缓步上前,看着前排的士卒,一路拍着肩膀走过去。 “都是好儿郎!”邵树德涩声说道:“名字、乡籍都记下来,以后编个铁林都军史,弟兄们的事迹,需要有后人来缅怀。” 李延龄大声应是。 “还有。”邵树德又喊住了老李,道:“让要走的兄弟们吃完饭再走。大伙相识一场,也是缘分,邵某亦很感激他们曾为铁林都拼杀过。” “将军……”有人哭了出来,道:“若不是家有老母需奉养,早追随将军矣。” 其他要走的人也很感伤,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好聚好散,这就是人生。 吃罢散伙饭后,走了数百军士。邵树德令四营战兵副将从辎重营内择精壮补全编制,这样一来,铁林都战兵仍有两千,辎重营已不足千,外加杂兵两百多,全军还有3200余人的样子,筋骨、架构仍在,仍是一支可战之军。 邵树德还抽空拜访了张彦球和李劭。张都虞候公务繁忙,只稍稍说了两句便走了。李劭倒是很热情,甚至还开玩笑,如果邵树德当了夏绥节帅,他将“星夜来投”,刚刚得到的河东观察使告身“不做也罢”。 对这个帮助自己良多的长者,邵树德还是很感激的。多的话不敢说,若他日李家有难,举家避祸绥州的话,天王老子也要不走。 诸葛爽就没回过晋阳,而是直接踏上了前往振武军城的道路,可惜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个草根出身的大将,虽然举止有些粗鲁,但对自己并不坏。奶奶的,自己拍了一阵子马屁,难道拍的东西连自己都信了?诸葛大帅这人难道真的不错? 除了这三人外,偌大的晋阳三城,似乎就没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地方了。 遍数往事,孙霸、郝振威、丘维道、折嗣伦、李劭、李侃、封隐、张彦球、贺公雅、赵玉、诸葛爽等人的面容历历在目,仿如昨日。 中陵水之战时气势逼人的大阵、死守遮虏平时百无聊赖的时光、岚石二州平乱时充满心胸的快意、代北巡边时面对敌骑的决绝,还有深夜捕杀贺公雅时难言的意兴阑珊。两年过去了啊,邵树德喟叹,好个两年! 广明元年七月初五,铁林都全军三千余人离开晋阳,踏上了前往绥州的征程。 这一日,天高云淡,鸿鹄振翅。 也是在这一日,振武麟胜节度使吴师泰使军民上表留己,不愿入朝,朝廷许之,复以诸葛爽为夏绥银宥节度使。 第一卷《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结束,敬请观看第二卷《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 第一章 故人 “丘使君!”岚州城外,邵树德翻身下马,诚心诚意拜谢道。 “树德何如此多礼耶?”丘维道亲手相扶,仔仔细细看了邵树德的面庞,道:“年余未见,更是沉稳了。” “邵某起于使君之护兵,栽培之恩一日不敢忘。”邵树德郑重说道。 “好,好!”丘维道拉着邵树德手,道:“此去夏绥,还得同舟共济。心里本还有些忐忑,今见树德及铁林都壮士,此行无忧矣。” “定护得使君周全。”邵树德这话一出,丘维道依稀有似曾相识之感,仔细一回忆,便叹道:“这世上,再无一个军将如树德这般了。” 郝振威的大军主力已经北行,如今留在城中的,只有寥寥千人,忙活着各种杂事。丘维道邀请邵树德到城中监军院置酒,一些相熟或不熟的人也纷纷过来寒暄。到了最后,顶盔掼甲的蔡松阳也过来了:“将军,可把你盼来了。” “在丘使君这边如何?”邵树德看了眼蔡松阳,问道。 “职部日夜盼返将军帐下,与众兄弟一起杀敌。” 邵树德不语。蔡松阳是他的第一任亲兵队正,他走后,才轮到战场立功的徐浩。如今徐浩已去绥州,朱叔宗顶了上来。怎么安排蔡松阳的去处,倒是个问题。 “起来吧。”邵树德道:“先给朱叔宗当个副手,好好学学怎么打仗,今后还有大用。丘使君身边,我安排杨亮来顶你位置,待会你和他交接一下。” “谢将军。”蔡松阳大喜,起身道。 “可见着宋判官?” “宋判官去夏州了,给丘使君打前站。” “先忙你的去吧。”邵树德摆了摆手。 接下来自是一番觥筹交错。期间,尚未离开的折嗣伦也来赴宴。邵树德曲意逢迎,与他痛快地喝了几杯。 “听闻你在晋阳得了贺公雅之妻?”酒过三巡,似乎有些上头的折嗣伦问道。 邵树德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回答。 “哼!我闻军中有流言,你还想求娶我妹?” 邵树德更尴尬了,这破消息是怎么流传出去的?自己明明没表态嘛。 见邵树德面色局促,折嗣伦冷哼一声,再不言语,自顾喝起酒来。 一场气氛略显尴尬的接风宴很快就结束了。第二日,杨亮与蔡松阳做完交接,正式统带起丘维道身边已扩充至百余人的亲兵队伍。丘、邵二人都不打算继续耽搁,在岚州城取了点粮草,并与折嗣伦告别后,二人便急着上路了。 从岚州至绥州,还是在合河津渡河最为方便。这是条老路了,邵树德走过一次,都里一些军士也是在这条路上被他收拢的,此时重走一遍,感慨颇多。 七月二十六,大军抵达合河津。这里已经恢复了点人气,至少守津官兵回来了。在看到铁林都的大旗后,这些人顿时毕恭毕敬。阵斩程怀信、捕杀贺公雅,邵树德在河东的名声可有点凶,因此很快便将所有船只都赶了过来,免得被这帮凶徒欺辱。 七月二十九,全军渡河完毕。邵树德先遣令骑至银城县告知大军过境,免得引起误会,顺便再求取点粮草,补充消耗——当然是花钱的。 在银城县等待粮草的时候,邵树德意外遇到了一个故人,便是曾经在遮虏平并肩战斗过的前振武军中城十将李仁军。当夜这厮溃围后,带着百余心腹星夜奔逃。因为担心朝廷追究,同时河东也兵荒马乱的,他竟然一口气不停歇地逃到了黄河西岸银城县地界,落草为寇起来。 在洗劫了几次党项部落后,他们引起了麟州刺史折宗本的注意,于是派大军围剿,将刚刚发展到三百来人的匪军给歼灭大半,李仁军再一次狼狈奔逃。今天被铁林都的哨骑发现,他还以为又是官军围剿呢,吓得魂不附体,正待求饶,却见是故人邵树德的部队,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求投军。 邵树德看着他手底那百来个蓬头垢面的手下,心生怜悯,于是将其补入辎重营,交给李延龄统带。都是老朋友了,看到李仁军就想起孙霸,邵树德实在不忍相弃。 这里已经是银城县南境,附近有一个名为柘珍驿的驿站。再向北70里,那里还有一个驿站,名为铁麟驿,近麟州理所新秦县,张震的诗里曾提起过这个驿站(注释1)。 众人没打算在柘珍驿停留,大军继续南行30里,在银州开光县外扎营。 银州的历史不长,理所为儒林县,本朝才设立。前秦时叫骢马城,氐语“骢马”为“乞银”之意,故名银州。从开光县往西南直行百里,是银州真乡县,再往西南百里,便是儒林县了,皆有大道相通。 抵达银州城外时已是八月初六。闻新任绥州刺史邵树德率大军过境,银州关、鱼河堡(注释2)镇将裴商特来相见。 裴商是个老将了,大概五十多岁,满头白发,见到邵树德率三千余军士上任时颇为惊讶,便道:“此为节帅赴任乎?” “老将军玩笑了。”邵树德拱手道:“铁林都随我征战河东两年,相约共富贵,邵某当然要带着,便如吾之手足也。” “真是奇了。”裴商也笑了,道:“诸葛大帅带数千洛阳军士赴任,而今邵刺史亦带三千军士至州,老夫活了大半辈子,奇也。” “诸葛大帅?”邵树德心中一跳,疑惑道。 “邵刺史不知?”裴商道:“朝廷诏前代北北面行营招讨副使诸葛爽为夏绥银宥节度使,吴师泰仍任振武麟胜节度使,李元礼则奉旨入朝。” “这却不知。”邵树德的嘴角微微翘起。没想到啊没想到,代北相识一场,如今又在夏绥共事,和诸葛爽还真是有缘呢。 “哈哈,不知也无妨。”裴商笑道:“邵刺史年少有为,老夫一见便是欣喜,不如一起喝上两杯。” “夏绥丘监军的车驾还在后面,待我通报一声。”邵树德回道。 “监军亦在?”裴商脸色一整,道:“那是要好好置酒了,通儿,速速回城办理。” “是,阿爷。”裴商身后一名小将应道,随后便带了数骑,奔回银州去了。 丘维道一会便来见礼了:“裴老将军宝刀未老啊。” “监军从丰州至河东,忠于王事,裴某闻之,感佩不已。不如一起回城,边吃边聊?”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行人很快便入了银州。临走前,邵树德嘱咐李延龄、卢怀忠二人临时统带铁林都,在城外扎营。银州方面也很够意思,还派人给将士们送了不少酒水、粮食和马料过来——都是人情啊,以后还得还。 “邵刺史如此有为,不知年岁几何?”才喝了两杯,裴商的脸色就变得通红,问起话来也不再遮遮掩掩。 “今年刚满二十二。” “可曾娶妻?” “不曾。” 丘维道在一旁听了心里暗哂。这帮子军头,整日里想的便是如何互相联姻,巩固地位,他见得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邵树德也确实到了婚嫁的年龄,22岁,便已是一州刺史,坐拥三千兵马,这要不被各个土霸王抢破头才怪呢。 “老夫有一女,年方十二,与邵刺史正好般配。邵刺史若有意,不妨见见?” 邵树德闻言差点将嘴里的酒喷出来。差了十岁,还说“般配”? 他当然明白裴商的意思,通过联姻加深关系,守望互助嘛。但委实是——太夸张了啊! 邵树德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却听丘维道在一旁说道:“邵刺史年少有为,本使亦已为其在京中寻了一门好亲事,就不劳裴将军费神了。” 邵树德闻言愕然,丘维道使眼色令其稍安勿躁,裴商则一脸遗憾。诸子不成器,无法令众军信服,这可怎么办哟,难道招婿,然后委以大权?唉,女婿终究不如儿子,伤神哪! 注释1:《宿金河戍》:朝发铁麟驿,夕宿金河戍。奔波急王程,一日千里路。但见容鬓改,不知岁华暮。悠悠沙漠行,王事弥多故。 注释2:银州理所儒林县,在无定河西南岸,当明堂川(今榆林河)来汇处。对岸有银州关、鱼河堡,为重要军事堡寨。 第二章 生民 “丘使君,你真为邵某说了门亲事?”走在前往绥州的大道上,邵树德轻声问道。 “假的,为了堵裴商之口。”丘维道淡淡说道:“婚嫁大事,岂可儿戏。当然树德你若有心,帮你在京中找个官宦之女亦不是问题。只不过,某细细思之,宋乐说得没错,既镇绥州,麟州折家便是最好的联姻对象。放心,折嗣伦的意见无足轻重,折宗本是个务实的人,他们家有拓跋党项这个大敌,树德你岂不是最好的联姻对象?只要让他看到你手握精兵,能给拓跋家带来制衡,这份筹码就足够了。” “多谢使君指点。” 确实,对他这种军头来说,婚姻并不单纯是一个人的事。说白了,这是政治,是大事。自己既有志于还天下百姓一个安稳平静的生活,那么就不能由着自己性子胡来。折嗣伦的妹妹是什么样的性格,长什么模样,有没有才学,这都无关紧要,就是头猪也得娶回来。而这也是这个年代人们普遍的看法或者说价值观,邵树德并不打算违背。 八月初九,大军出了抚宁县境,正式进入绥州地界。杨亮带着百人护送丘维道前往夏州,邵树德部则前往绥州城。这里已是绥州理所龙泉县与大斌县交界区域,沿着无定河与秦长城,走个一天路程,便可至绥州城。 天色将晚,大军停下开始扎营,邵树德带着亲兵去附近一个村庄巡视。 村口附近的小溪流边,一些孩童正在玩耍。看到大队骑士过来,他们吓得一哄而散。定睛看去,却见孩童瘦骨嶙峋,衣衫破旧,不由得沉默无语。 这便是自己治下的百姓? 邵树德翻身下马,看着远处的群山和平原,看着静静流淌着的无定河。我曾经有个理想,让孩童长得健壮,让妇人免遭凌辱,让老人能得善终。我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我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七年了,当初的理想是否已经蒙尘?七年了,自己是否已在周围人的同化下心安理得?七年了,百姓的生活却愈发艰难。 战场大胜足喜否?得授高官足喜否?美人环绕足喜否? 帮身边亲族好友是小仁小义,那么何为大仁大义?埋骨荒野的人,他们的命运真的没有机会改变吗?生存权,才是最大的人权! “将军,这里是绥州地界,百姓生活其实还过得去。”朱叔宗见邵树德不语,轻声说道:“我刚才问过向导了,龙泉、大斌二县其实还算可以了。远一点的延福、城平、绥德三县更穷,饥年时,百姓不得不吃树叶果腹。” “民生多艰……”邵树德重重叹了口气,这样的生活也算叫可以?比丰州、振武军还穷,更别说素称富庶的河东了。就这个吊样,军头们还整日杀来杀去,有意思吗? 唉,自己也没太多资格指斥他人。官越做越大,兵越来越多,军阀做派越来越浓,现在驱使自己前进的动力,到底有几分是理想,几分是私欲,怕是自己都弄不清楚了吧。 无定河畔的夜晚安静、神秘。战马偶尔嘶鸣一声,总能得到群山的回应。古来今来,多少仁人志士在此壮志未酬,多少春闺梦里人在此埋骨荒野。游牧与农耕的拉锯线么?邵树德笑了笑,不,这里有河流,有土地,这里是农耕民族的家园。大志虚无缥缈,先从脚下做起吧,绥州,不会再乱了! 八月十二,绥州城的轮廓已在眼前,州内大小官员出迎,邵树德则登上了一旁的高山,指着秦代长城遗址某处,问道:“那里便是蒙恬冢?” 前来迎接的一位乡老恭敬答道:“禀使君,确是蒙恬遗冢,去州二里。在州东八里,还有扶苏墓。” “蒙恬、扶苏……”邵树德喃喃自语。 绥州本秦上郡也,直道经此,沟通远方。遥想当年,数十万大军北压,胡虏不敢南望,那是何等地气魄惊人?惜如今胡虏亦会造甲、冶兵,习得了中原之制,如果再赏罚分明,那可真是劲敌了。 “进城!”邵树德手抚刀柄,下令道。 ****** “恭迎使君。”先期前来的徐浩、陈诚带着州中官吏并乡老数十人迎接,场面搞得还挺像模像样。 邵树德面含笑容,一一与他们回礼,随后便在诸人簇拥下进了城。 绥州城中等大小,贞观元年所筑,周长四里二百步。城临无定河,四面石崖,甚是险固,向为边塞军事重地。 城内本有数百军士,由一位名为甄诩的十将领着,城外险要地点也有一些小堡小寨,各有数十人至百余人不等。而在南边的城平、绥德二县附近,还有一营兵五百余人。这便是绥州的全部正规兵力了,总计不超过1500人,都是本州驻防兵。上次徐浩带来了五百河阳老卒,如今邵树德又带来了铁林都三千余人,这些是野战部队。二者相加,人数已破五千,如何养之?这是个问题。 邵树德看着宴席上的乡老、名流,暗自思忖。甫一上任,便行派捐,怕是有点不妥,难道真要去找那些党项“非法移民”要钱要粮?邵树德不动声色地喝着酒,偶尔与人应付几句,暗中观察哪些人家境殷实,可以解自己燃眉之急的。 这会开始整治地方经济已经来不及了,数千军士,每天都要耗费大量钱粮,他现在也终于能体会当初郝振威如履薄冰的感觉。若不是铁林都这会凝聚力较强,自己也得军士们信服的话,日子还要更难过。 酒席散罢,邵树德直接喊来陈诚,问起了如今的府库情况。 “主公,朝廷今年下发过一批钱粮,现存于夏州,未及分拨至各州县。如今节帅是诸葛爽,听闻主公与其有旧,不妨去催一催,将这部分钱粮拿回来,也好支持数月。”陈诚在绥州也住了阵日子了,虽然尚未正式得官(这需要节帅任命),但无人敢于轻视,很容易便获得了州中大权,对一些情况还是十分了解的。 “黄巢已至何处?”邵树德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陈诚一怔,不过很快便了然,道:“已至河南,听闻朝廷官将不和,内斗不止,又兵力稀少,恐难制止黄巢。” 河南本有不少兵,但河东围剿李克用、江南堵截黄巢,都抽调了大量人马。而今黄巢突破了官军的重重围堵,进入兵力空虚的河南腹地,一下子有了海阔天空的感觉。 而且当地的官军还在自相残杀。徐州兵奉诏去与黄巢作战,途径许昌宿营时,被安排在毬场。将士们抱怨地方接待的条件太差,差点闹事,后被节度使薛能安抚下来。而已出兵讨黄巢的忠武军官兵听闻许昌有事,慌忙回师,将两千余徐州兵杀尽。这还不算,他们还指责薛能拿许昌钱粮安抚徐州兵,又杀其全家。 忠武军这么一闹,附近各镇、各州惊慌失措,害怕乱兵攻来,纷纷召回自家兵马。针对黄巢的封锁线顿时千疮百孔,起不到任何作用。而今黄巢若想从河南入关中,几无人制止,各镇全在自扫门前雪。 黄巢既入河南,运送至关中的钱粮本就在减少,再入关中的话,还能有屁的钱粮!说不得,这次可能是朝廷最后一次帮关内道诸方镇养军了,以后自求多福吧。 看来是要去夏州走一趟了。一则拜会诸葛爽,二则催讨钱粮,三嘛,也是给手下一批人取得官身。自己当了刺史了,老兄弟能忘? 有了这批钱粮,再加上府库里留存的,估计能支持半年以上了。而过了这半年,恐怕也就不需要绥州百姓继续养他手下的军队了。看这趋势,届时搞不好黄巢已入关中,朝廷必然下旨召天下诸道兵马勤王。夏绥镇肯定也要出兵,到时去关中就食好了。 到底还是有私心的。邵树德自嘲,不用绥州百姓养,还不是要关中百姓养?各镇兵马云集关中,加上黄巢乱军,几十万人马总有的,这对关中百姓来说岂不是一场浩劫? “今年就不要问百姓征粮了。”良久之后,邵树德才朝陈诚吩咐道:“中秋、社日佳节将至,百姓本来就苦,又骤然多了这么多军士,且让他们休养生息一年吧。来年,本使怕是已在长安左近了。” “使君,此事还得诸葛大帅做主。”陈诚严肃地说道。 邵树德闻言先是愕然,想明白后差点爆了粗口。自己没当过地方一把手,这就是想当然了。绥州是夏绥镇重要的粮食产地,你说不征粮就不征粮吗?你置夏州诸葛大帅于何地?夏绥十四县,就连拓跋思恭治下两县都要上贡牛羊、青盐,不然大帅何以养军? “这世道!”邵树德叹气,没招。 第三章 内外诸军 清晨,邵树德被身边人摇醒。 唔,好像很久没睡过床榻了。行军打仗,就是苦啊。即便是军头,也得睡大营,周边除了高大威猛的亲兵,就只有凶神恶煞的武夫。一年半载下来,看母猪都觉得漂亮,睡个破床都觉得舒坦,这是人过的日子么? “将军,今日要去夏州,还请早行。去见节帅,一份见面礼是不能少的。妾闻诸葛大帅出身甚微,字画之类怕是不喜,不如就送些战马、金银器。大帅身边诸将,亦可结交一二……”赵玉轻轻挪开压在自己胸口的粗糙大手,轻声道:“将军是刺史,镇将告身尚需节帅用印,此时宜穿官袍谒见。卢、李诸人,跟随将军已久,对官身无不翘首盼望,将军不妨讨要回来,莫寒了诸将之心。” “唔,玉娘可真是贤内助。”邵树德起身,在赵氏的服侍下穿戴起来。着刺史官袍谒见节帅,说实话他还真不习惯。考虑到路上要两天多时间,万一官袍弄脏了、弄破了怎么办呢?就是万一遇敌也很麻烦啊。 “州衙内有几件金银器,那个金摩羯纹杯,妾看品相不错,应是蜀中产的。诸葛爽年纪不小了,对金子做的食器应很喜欢,有长生彩头。还有个鎏金银笼子也不错,富贵人家拿来装茶饼。诸葛爽当了大帅,身边自然有人教他这些,将军送去正合用。监军那里,就送那个银鎏提梁罐,将军与他亲厚,礼物也就是意思一下,此罐价值不轻不重,正合适。”赵玉一边帮邵树德整理着官袍,一边说道。 那几件金银器,邵树德昨日依稀见过,但没太在意,随口问道:“玉娘怎懂这些器物?” 赵玉抿嘴笑而不语,随后又小心翼翼地偷瞄了眼邵树德,见他没什么生气的模样,这才继续说道:“战马弓刀,妾不懂,将军自选即可。” “好。”穿戴完毕,邵树德感觉浑身不得劲,叹道:“这衣服真难穿。” “妾已经在找人做櫜鞬服,惜未找到打制仪刀的匠人。” “罢了,不用那么讲究。”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准备去厨房用早饭,临出门前,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将赵玉拥在怀里,道:“以后在某面前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某出身甚微,但心胸并不狭窄。” 吃罢早饭,朱叔宗已在院内等候多时。 “走吧。”邵树德招呼众亲兵。此去夏州,先拜谒诸葛爽,然后再见见丘维道。讨要钱粮和告身是第一要务,结识夏州诸将次之。如果可能的话,再观察下拓跋思恭,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了。 八月十五,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中秋天这天赶到了朔方县,也就是夏州城。 夏州便是赫连勃勃所筑之统万城。据说动员了超过十万人修筑,“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因此非常坚固。后唐年间安从进率大军围攻夏州,因为城高池深,使用云梯和攻城车几乎没任何作用,于是改挖地道,结果“坚如铁石,铲凿不能入”。宋人宋白也说“其城土白而坚,有九堞楼,险峻……非人力所攻”。 宋淳化五年,诏堕夏州城(赵二这厮拆城上瘾),但到了后世,夏州钟楼犹高十丈,城垣三层,基址犹存,可见这座坚城的建筑质量是非常高的,在西北地区无出其右,作为夏绥镇治所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邵树德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统万城。进城前快速绕了一圈,估摸着城周约在十里左右,比不过四里多的绥州城要大多了。此城南临无定河,北有乌水(无定河支流),附近开辟了大量利于灌溉的农田,牧养了不少牛羊马匹,甚至还有成片的果园,农产较丰。 本朝开元年间,夏州的贡品主要是角弓、毡、酥、拒霜芥,收取的赋税是麻和布,可见确实是一处农耕和畜牧业交汇的所在,宜耕宜牧。 邵树德几乎无法掩饰自己对这座城池的渴望,得了夏州,英雄才有用武之地! ****** 节度使衙内,诸葛爽亲自把着邵树德的手臂,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面朝厅内诸将道:“此乃绥州刺史邵树德。去年代北繁峙县之战中,率部阵斩李克用大将程怀信。帐下铁林都数千虎贲,皆能征惯战之精锐。有树德在,夏绥四州无忧矣。” “恭喜大帅得一虎将。”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道。 邵树德趁势扫了一眼厅内,却见来了十余将领,还有同样数量的文职僚佐,应该是夏绥镇的核心圈子了。诸葛爽为他一一介绍,哪些是跟着他从汝州、洛阳来的老人,哪些是夏绥衙(牙)军将领,哪些是幕府官员。 邵树德尽力记在脑中,大致有了数。银州的裴商没来,宥州的拓跋思恭也没来,衙军中他最想结识的经略军使因为路远也没过来——经略军在夏绥镇中是一支十分特殊的部队,五千余人的编制,大约有超过三千骑兵,是西北地区绝对不容忽视的大建制野战骑兵集团,驻扎于宥州北境的榆多勒城,离丰州不远。 这两人没来,邵树德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打起精神,结识了不少跟随诸葛爽从河南来的心腹。大伙都是外人,你从东都来,我从丰州来,要想在这夏绥四州之地站稳脚跟,守望互助本就是应有之意。 诸葛爽,可是带来了足足三千洛阳留守军士呢!在邵树德的拉拢优先级中,这伙人是最高的,其次才是衙军诸将。 “今日诸将云集,某也很是高兴。昔年微时,何曾想过有今日?”诸葛爽高举酒杯,笑道:“年岁大了,多的事情也不想了,只愿余生富贵。诸将满饮此杯!” 众人纷纷举杯痛饮。 “本帅至镇日短,有些事未及做,此乃本帅之误也。”酒过三巡之后,诸葛爽放下金樽,扫视了一眼诸将,道:“国朝方镇,衙军、外军、支州镇兵、县镇兵各有体例。为使诸将思奋,本帅有意做一番调整。” 听诸葛爽以“本帅”自称,邵树德顿时精神一振,这是要对夏绥镇现有的军事体制动手了?以更好地安插自己人? “夏绥四州,除党项蕃部之外,现有雄兵两万余。”诸葛爽道:“本帅决意,在衙军中置亲军三千人,仲方,你掌此军,兼都押衙,勿要让某失望。” “末将谢大帅栽培。”诸葛仲方起身应道,神色兴奋。 邵树德已经有所了解,这诸葛仲方是诸葛爽之子,因此时所谈乃军中事务,故以“末将”自称,所领三千人多半也是他们爷俩从洛阳带过来的军士。 “另置左右两厢,军额各三千。侯晦,你任左右厢都知兵马使,兼马步都虞候;周融,你任左厢兵马使兼左厢都虞候,令狐敬,你任右厢兵马使兼右厢都虞候;李守澄,你任都教练使,署押衙。” 侯晦、周融、令狐敬、李守澄四人相继起身领命。侯晦、李守澄是河南口音,应该是诸葛爽的老部下,周融、令狐敬二人多半是原夏绥镇的牙将。诸葛爽如此调整,没有动最敏感的兵权,说实话还是比较保守的,可能也有怕生乱的因素在内。 九千人的衙军,虽不如河东数万规模,但也相当厉害了,镇守夏州并威慑四方不成问题。 “外军镇……”诸葛爽摩挲着手里的酒樽,道:“经略军仍由杨悦掌管,兼节度副使,军额五千,军内虞候、散将、佐官等一切如故。” 杨悦在榆多勒城没来,不过诸葛爽显然不打算动他,也不敢动他,怕出事。节度副使这个挂衔,是外军镇主官的标配,其实没啥卵用,只能多领一份工资。 “另置铁林军。”说到这里,诸葛爽看了一眼邵树德,不管其他人惊讶的目光,道:“邵树德为铁林军使,兼节度副使,军额四千,军内置军使一员、副使一员、都虞候一员、游奕使一员、散将八员、孔目官一员、判官一员,逐要官、随身官、衙官、总管若干。一会且报上名单,本帅用印发给告身。” “谢大帅栽培!”邵树德起身,单膝跪地,大声道。 九千人的衙军,诸葛爽能真正控制的其实也就是那三千亲军,毕竟至镇日短,尚未建立起威望。外军现在也有九千人了,经略军的杨悦资历甚老,多半不怎么鸟节帅,另置铁林军应该也有制衡的因素在内。 这总计一万八千人,就是传说中的“内外诸军”,是一个藩镇的核心武装力量。像之前的河东镇,岢岚军就是外军,晋阳的则是衙军,此外还有支州镇兵、县镇兵等,军士多如牛毛,百姓苦不堪言。 “支州兵……”诸葛爽继续任命:“夏州镇兵军额两千,本帅兼管;银州军额一千五百,由银州关、鱼河堡镇将裴商领之;绥州军额一千五百,邵树德领之,兼绥州镇遏兵马使。县镇兵本无多少,而今一律罢遣。” 支州兵是藩镇内各州自己的军队,一般由刺史领之,也是由当地财政自己供养,幕府并不会出钱粮。国朝刺史的全称是“使持节某州诸军事某州刺史”,是州兵的最高长官。有些州,在正经州兵之外,还会搞民团,由团练使领之。有时候刺史也会兼任团练使、防御史、镇遏使、守捉使之类杂七杂八的称号,没有定制,全看当地怎么搞。 邵树德是绥州刺史,绥州的一千五百镇兵归他指挥,由州财政供养。四千铁林军是外镇军,靠绥州是养不活的,必须要幕府支援,至于具体比例,完全看实际情况,没有一定成规。像经略军,屯驻在荒凉的榆多勒城附近,几乎八成以上开支由幕府供应,另外两成由他们控制的党项部落上贡补缺。 对了,宥州的体制多有不同,因为这是一个以党项人为主体的地方。宥州刺史是拓跋思恭,虽然是自封的,但朝廷其实已经默认,同时他还兼任宥州党项兵马使。他手底下养多少军队,幕府不管,反正一毛钱都不会给。有时候缺钱了,还要你上贡一点,要打仗了,也要出兵,毕竟你是朝廷官将嘛。 任命完毕后,邵树德算了算,衙军九千、外军九千、州兵五千,总计两万三千人,比诸葛爽上任时还膨胀了数千,这用度肯定非常紧张。得,诸军争夺有限的资源,自己可要抓紧了,不然可就真要去向绥州的党项部落派捐了。 第四章 州情(一) 铁林军诸将告身的事情办得十分顺利。邵树德去监军院拜会了下丘维道,然后与宋乐聊了许久,末了请他帮忙代写一份名单,递给诸葛爽后,很快就把告身取了回来。 铁林军使当然是邵树德。他现在有四个头衔,即铁林军使、夏绥银宥节度副使、绥州镇遏兵马使、绥州刺史。这身份,娶媳妇估计不用彩礼,整不好还能收到大笔嫁妆。 副使则给了李延龄,仍管辎重营,李仁军现在就跟着他混。老李做庶务是一把好手,有他掌管后勤部门,邵树德放心。 卢怀忠升任铁林军都虞候,游奕使则交给了新来不过数月的朱叔宗,让不少人眼红不已。但没办法,这个职位专业性较强,其他人都不合适。从今往后,骑兵(如果有的话)、斥候、巡哨、令骑之类的,全归他管。他原本的亲军副将之职由新提拔的西城老人范河代替,管亲兵、巡逻队、军法队等。 四营战兵主官进行了一番轮换。前后左右四营由蔡松阳、徐浩、钱守素、关开闰分掌,任遇吉调到州兵体系,取代甄诩的位置,他为主、甄诩为副,替邵树德管着这支地方武装力量——这个职位,必须得信任的人来干才行。 铁林军还有一些文职人员,总计三十余人的样子。其中最关键的军判官职务由陈诚担任,军孔目官是陈诚推荐的,一个叫郭黁的读书人,看起来颇为儒雅,就是不知道干不干得了这份繁重的工作了——做账、出纳、审计、文件收发,主要和李延龄对接。 其他的逐要官之类,都是小角色,但也有要求,就是会写字。铁林军档案、军史的编修,抚恤、退役人员名单的登录,以及将来想搞的军属农场等一堆事务,都需要文化人来处理。 如此一番调整,铁林军将有一百亲兵、两千营兵、一千五百辅兵,三百多杂兵,数十文职人员,填满了四千军额。邵树德对此也很有成就感,部队越来越正规化了,这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一样,感觉非常不错。 八月十八,一行人返回绥州。邵树德遣李延龄带五百河阳老兵去州城领取钱粮,等米下锅呢,拖不下去了。 对了,这五百河阳老兵,就是当初徐浩先期带过来的。他们没有入铁林军系统,邵树德准备将他们编入州兵,并从中淘汰出数百老弱。老弱嘛,没有战斗力,自然无法抵抗。不过邵树德也不会砸了人家的饭碗,他们将成为铁林军编制外人员,负责组建军属农场。 农场所需土地部分用无主荒地,但还不够,沿河的好地早有主了,不靠河的土地灌溉困难,产量有限。如何给军属农场弄到土地,邵树德已有成算,那就是拿僧产开刀。寺庙丛林,香火不凡,和尚们个个肥头大耳,土地阡陌纵横,邵树德早看不顺眼了,将来会找办法清理,给弟兄们弄点保障。 军属农场的产出主要用来补贴生活困难的军烈属、伤残士卒等等,暂时只能作为抚恤外的一种补充,以激励军士们奋勇作战。 八月二十,邵树德带着亲兵下各乡巡视,主要在龙泉、大斌二县。 司马迁曾经就农牧区域进行过划分。他认为从河北碣石山(今河北昌黎境内)斜向西南,到秦、晋之间的龙门山为一条线,此线以南为农耕区域,以北为游牧区域。不过在这条线两侧,就自然条件而言,其实宜牧宜耕。谁强,这条线就会往对方那里偏一点。 国朝以来,因为气候温暖湿润,以及初唐那会不断北进开疆拓土,农耕线大大北移。在东段,北移至燕山脚下,东北端甚至已至辽水下游。西段,已突破至陇山之西。北段,前进至阴山、大青山一线。 也就是说,现在关内道西北部,基本上是农耕区域,甚至就连居住在这里的党项人,也是以农耕为主,游牧为辅,和汉人的劳作方式几无区别——西北汉人,也有少量人口从事游牧,正是初唐年间所说的“胡化”。 龙泉、大斌二县紧邻无定河、大理河,南北都是连绵不断的山脉,但中间被河水冲开了一个巨大的河谷平原,耕地面积其实相当可观。与之相比,南边的城平、绥德二县虽然也位于河谷平地,但面积远没有北边大。当然最差的还是延福县,九成以上面积是山地,穷困得很。 “宋别驾,夏绥镇竟然也有如许多的丝麻,本使真是怎么也没想到。”看着山下河畔的某处村落,邵树德指着大片的桑林,惊愕道。 “将军是武人,长于战阵厮杀,劝课农桑,供给粮草,制定方略,宋某当仁不让。”被邵树德从监军院讨来的宋乐,而今已是绥州别驾,有了五品官身。本来想把宋乐带在身边时时请教的,但考虑到州中尚缺一可靠之人留守,因此还是决定让宋乐留下来,一州五县悉数委之,州兵将领任遇吉、甄诩二人也听从他指挥,几乎就是心腹股肱之臣的节奏了。 “王江宁曾有诗云‘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使君可知萧关县在何处?”宋乐问道。 “可是原州?” “然也。”宋乐笑道:“萧关已近长城,仍有大片桑林,咱们绥州有蚕桑,寻常之事,就连幽州镇都有大片桑林。” 邵树德虚心受教。这就是不事生产,只懂打打杀杀的后果了。有了蚕桑业,就等于有了钱,因为在这个年代绢帛是承担了部分货币职能的。而且桑木还可以制弓,是军工产业的原材料之一,再加上廉价的牛角、牛皮、牛筋,至少可以说,在骑兵用弓方面,制作成本要比别的地方低很多。 “宋别驾,那边大好平地,为何却任其长草,放牧牛羊?”往前走了一段后,邵树德指着一处河边平原,道。 那里的水草非常丰美,似乎是因为汛期河水泛滥的缘故,将大量营养物质给冲上去。洪水退去后,牧草便疯长起来,成了一处绝好的放牧地,产出的牛羊肉的味道应该也不错。 “一则河堤缺失,汛期泛滥,淹没农田;一则缺引水之渠,无法灌溉。”宋乐解释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这个道理他明白。不是靠着河就能灌溉农田的,因为地势总有高低,太低易被淹没,太高取水不易。只有少数地势刚刚好的地方,才能利用现成的水资源灌溉,而这些地一般都已经被开发了。 “贞元七年,夏州开延化渠,引乌水入库狄泽,灌田二百余顷。此后三十年间,开渠愈广,田地愈多,至元和七年时,夏州贮粟高达八万斛。后吐蕃围灵州,军食绝,夏州以牛马杂运米六万余斛至灵州。”宋乐侃侃而谈:“元和中,振武军垦田,引金河水,灌溉四千八百顷,收谷四十余万斛。使君,要想得粮,必先开渠,而今龙泉、大斌二县,灌渠可多?” “不多,甚少。”邵树德摇头。 后世建国初期,为提高农业产量,一大举措便是发动民众大修水利,利用天然地势大量开挖小水库,贮存汛期水源,再开凿渠道,灌溉农田,成果斐然。甚至一直到九十年代,邵树德印象中冬季农闲时,农村还要派人上河清淤。 这水库和灌溉渠网,确实是农业发展绕不开的坎。龙泉、大斌二县,若不惜民力,大肆开挖水库、沟渠,许多无法利用的闲田可就派上用场了,粮食产量必然大增。但这事,怎么说呢,容易引起民变啊!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让别人来帮他们开挖,代价也由他们来承受。 邵树德心里有了数,继续听宋乐介绍农事。 “宋别驾,近日我读史书,言贞观十四年秋,太宗欲往同州狩猎,刘仁轨建议‘退延时日’,理由是农作未毕,‘禾下始以种麦’。这应是越冬小麦吧?为何不见夏绥诸州种植?”听了半晌,邵树德突然想到了个问题,即此时关中都能一年两熟,甚至连偏远的河西走廊、燕山南麓及灵州黄河流域都开发了水稻田,但夏绥诸州却没这么做呢? “怕是冬日寒冷,夏日燥热,以致不行。”宋乐也思索了半天,最后给出了这么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邵树德闻言也是喟叹。龙泉、大斌二县,应该是处于后世的榆林平原上,面积倒是很辽阔,一万多平方公里,然气候没有关中好。这会全年降水应该比后世还要多一些的,毕竟唐代属于历史上的暖湿期,年降水量应该在450毫米以上。可惜分布不均匀,春旱严重,夏秋交接那会暴雨成灾,雨水在短时间内下完,大部分都流失掉了,无法被农业生产利用,故急需水库调节。 此事若成,粮食产量必可提升一大截。但这也是一项耗费巨大资源的工程,绥州目前是没这个能力做的。光劳动力和粮食就不足,取之何处呢? 第五章 州情(二) 八月的绥州,暴雨说来就来。邵树德带着一行人找了个村子暂避。 大群武夫的到来,让村子里的百姓有些紧张。不过在看到他们只是找地方避雨,并不劫掠之后,人们终于放下了心。有几个胆大的少年,甚至还远远看着军士身上的盔甲、手里的步弓,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水利,农业之命脉。”邵树德坐在一个马扎上,看着屋外漫天的大雨,只觉有些可惜。这些水用不了多久,就会白白流掉、渗漏掉、蒸发掉,无法为农业生产所利用。 “国朝素来重视水利。”宋乐在一旁说道:“有水部郎中、员外郎,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以导达沟洫,堰决河渠。仲春乃命通沟渎,立堤防,孟冬而毕。若秋、夏霖潦,泛溢冲坏者,则不待其时而修葺。” “惜数十年来,藩镇相侵,军争甚烈,民力渐渐透支,以至陂池不修,川渎淤塞。”邵树德感觉宋乐有化身愤青的趋势。关中那是真的荒废了水利,但夏绥,原本就没建设过什么水利设施。贞元年间开延化渠,那还是国朝史上第一次,要骂也是骂接下来的近百年,夏绥上下不思进取,没有再接再厉吧。 不过这其实也没啥理由。夏绥是军事重镇,从来不是什么大后方,最近百年,他们大部分时候在和吐蕃进行战争,偶尔还要镇压辖区内的党项部落。北边天德军有事时,还要北上帮他们抵御回鹘,几乎就是一部战争机器。你让那些大大小小的军头搞生产,真的难为他们了。当年夏州开延化渠,还是朝廷给支的招呢,并派了专业官僚过来帮忙。 “昨夜读白乐天之《钱塘湖石记》,甚为感慨。宋别驾,有志者事竟成,夏绥这番大业,还需你帮我。”邵树德说道。 宋乐听他嘴里说的是“夏绥”,而不是“绥州”,轻声笑了笑,道:“打打杀杀的事我不懂,其他事务,宋某责无旁贷。” “这比打打杀杀还重要。”邵树德坐正了身子,道:“前些日子我登钟楼,观绥州夜景。虽中秋佳节,然城中灯火稀稀落落。可见百姓生活不丰,家无余粮,即便是节日,也没法好好庆祝一番。这,不是我想要的绥州。” 宋乐也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暴雨停下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范河让军士们去热干粮,邵树德则仔细观察起了农家生活。 刚才通过询问得知,这个村子共有34户人家,沿着一条通向无定河的小溪开垦农田。春种粟麦,秋天收获,一年一季,日子勉强过得去。但这是正常岁月,如果大旱的话,小溪干涸,农田无灌溉,便要绝收了。 躲雨的这户人家大概有40亩地,村里和他们情况一样的还有19家,垦田数普遍在20-50亩之间。另外有6家比他们强一些,但也不到百亩,家里皆有人在州城当兵。超过百亩的村里总共只有2家,祖上都是州城军校。 此外,垦田不足20亩的还有6家,生活应该不会怎么好。至少,刚才从村外进来时,邵树德看到有些家庭并没有大牲畜。 没有牛马,如何耕作? “牛壮日耕十亩地,人闲常扫一茅茨”这句话可不是开玩笑。 张廷珪亦说:“君所恃在民,民所恃在食,食所资在耕,耕所资在牛。牛废则耕废,耕废则食去。食去则民亡,民亡则何恃为君?” 一头牛,一天要消耗十斤粗饲料,一般由农作物的秆、叶、豆壳、谷秕(未成熟粟米的瘪谷)和牧草混合做成。邵树德在河东时听手下军士讲过,家里大概要有40亩地,才能维持得了牛的消耗。但那是河南、河北,如果在夏绥,因为有大片不适宜耕作的丘陵、草地的存在,条件或许可以放低些,估计20-30亩地的家庭也能养得起牛,这与他刚才观察到的情况对得上。 夏绥畜牧业如此发达的地方,照理来说不应该缺牛啊!犹记得本朝永隆年间,光夏州一地,就因为疫病而一次死了18万头牛马。如今的银州部分地区,水草丰美,朝廷设银川牧场(天宝时银州为银川郡),平均每年进献七千到一万匹军马。 其他地方也就算了,夏绥也能缺? 好吧,这个认知刷新了邵树德的三观,之前他是真的不懂,但现在知道民生有多艰难了。 干粮很快热好了,邵树德吃着粗硬的胡饼。以前觉得味道不怎么样,但看着民众捉襟见肘的生计,一点不觉得难吃了。他想起了刚才那几个村里少年羡慕的目光,他们所羡慕的,可能并不是武夫的威风,而是生活水平质的提升吧? 军队是暴力机器,晚唐的武夫更是暴力机器中的战斗机,他们是不可能如普通百姓那样农闲时吃糠咽菜的。你给他们槐叶饭试试看?保你脑袋顷刻间搬家。 也只有百姓,自己半年吃糠咽菜,辛勤劳作,最后不多的余粮还要被多如牛毛的军士拿走,甚至连活命的口粮也被拿走。唉,这世道啊!黄巢那伙人,初起事时应该也是因为活不下去了吧? 离开这个村子后,邵树德又在附近转悠了几天,这才返回了州城。 “玉娘,帮我记一些东西。”吃罢晚饭后,邵树德坐上特意找人打制的交椅,说道:“不用太文雅,我说什么直接记下就行了,我怕忘了。” 赵玉点了点头,磨完墨后摊开纸笔,看着邵树德。 “第一条,要修陂塘、开凿水渠。” 赵玉依言记下。 “第二条,找人建提水车。” “第三条,打制更多农具,广蓄牛马。” “第四条,对党项部落动兵。” 写到这里,赵玉一颤,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看了下邵树德,充满忧虑。 “罢了,最后一条先划掉吧。”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如今不是好时机。明年一旦有事,后方又不靖,怎能安心出师。” “郎君要出征?” 邵树德注意到了赵玉对自己的新称呼,之前是“将军”,显得有点生分了,现在叫“郎君”,显然说明了很多事情。心情大好之下,直接将美娇娘搂在怀里,看着她妩媚的双眼,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黄巢已经突破层层拦截,将手握重兵的高骈甩在身后,而今在河南攻城略地,号数十万众。他若有心,必会入关中,逼近长安。届时,圣人怕不是又得昭告天下,令诸道兵马勤王。京西北八镇,素为朝廷屏藩,焉能不出兵?” “不过也不必过于担心。夏绥镇百余年来便与吐蕃、回鹘、党项征战不休,军士精锐,能征惯战。诸葛大帅手握两万雄兵,还有党项蕃部兵马,若是倾巢而出,带着三四万人南下不成问题。或无法正面击败黄巢,但自保应无大的问题。”见赵玉不说话,邵树德又解释道。 “郎君已是一州之主,手握精兵,诸将顺服,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守着这份基业吗?”赵玉幽幽叹了口气,似是想起了自己不堪的过往,用低如蚊蚋般的生活说道:“郎君能善待我们母女,甚好,妾也不想被人掳来掳去。” “既入此局,又如何能够退出。”邵树德莫名想起了后世割据西北长达三百多年的拓跋党项政权,人家那也是长期消化了夏绥银宥四州,然后又占了灵州这个产粮后勤基地,方才有资本关起门来做土皇帝的。 而今自己治下不过四五万百姓,连铁林军都养不起,又有什么资格选择呢?关中数十万兵马的混战,穿越者又如何?一个不好,也被碾成齑粉。 “果儿最近在做什么?每次回家,她都躲着我。” “妾在教她读书习字。”赵玉道。 “用不用请个先生?”邵树德问道。 赵玉无奈道:“绥州的那些先生,学问还不如妾精深呢。” 这事并不出乎邵树德意料。天水赵氏,在国朝虽然算不上顶级家族,但也是个中等门阀。赵玉的先祖赵慈景娶了李渊第五女长广公主,国朝二百余年,已经出了数十位五品以上官员,其中四人更是当过宰相。 赵玉的父亲曾在太原府为官,卒于任上。现在最亲近的亲戚有两个,一位叫赵光逢的从叔前年刚中了进士,目前在朝当监察御史,一位叫赵俭的在邠宁当牙将。邵树德刚听到时也吓了一跳,自己当初见色起意,将赵玉掳回家,现在看来是担了不小风险。 又是朝官又是镇将的,差点把自己好色的老毛病给当场治好。 第六章 州情(三) “军使,幸不辱命,钱粮已讨要回来了。”李延龄走进州衙,对正盯着地图研究的邵树德禀报道。 “唔,先入库。与陈判官、郭孔目官一同协办,账目要清楚,大体上有哪些东西,写份公示出来,读给将士们听。”邵树德仍然在研究地图,只是随口吩咐道:“别入错库了,这是铁林军的东西,不是绥州或龙泉县的钱粮。” “遵命。”李延龄应道。 “可还有短缺之物?”邵树德放下地图,问道。 “驮马、挽马多有不足。现在屯于城内尚无问题,翌日一旦出征,还是多备些骡马为好。”李延龄道。 “役畜……”邵树德站起身,思考了片刻,问道:“可否找银州的裴老将军想想办法?银川牧场,年贡战马上万匹,不适合做战马的去哪里了?肯定有。” “军使,银川牧场还是得诸葛大帅点头。他才是正牌的银川监牧使,虽然平日里诸事皆委于银州的裴将军。”李延龄说道。 “诸葛大帅那里我自有分说,而今只需说服裴老将军即可,去把陈判官找来。”邵树德说道。 陈诚现在的差遣是铁林军判官,本官则是绥州司马。中晚唐以来,时人一般重差遣,轻本官。尤其是大量州县官职被武将兼官占用之后,一般来说只有差遣才能看得出来一个人的地位。陈诚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军中,为邵树德出谋划策,辅助军务,因此李延龄还是去军中找到了正在研习兵书的陈诚。 “军使,何事相召?” “去一趟银州吧。军中缺战马、驮马、役畜,银州甚多,你去面见裴老将军,就说借马骡千匹,日后再还,看看他怎么说。”邵树德说道。 夏绥镇,绥州五县以农业为主、牧业为辅,银州四县二者并重。到了夏州三县,只有靠近州城、县城的地方有农田、果园,远离州县的地方,则以牧业为主,党项人的营生。而在宥州两县,就几乎全是牧业了,也没多少人会种地,即便可开垦为良田的地方,一般也任其荒着,放牧牛羊马陀。 初唐年间,河西为朝廷养马重地,据说鼎盛时期畜养量达百万匹。夏州是河西牧场的补充,也养了不少,高宗年间,一次牲畜传染病就让夏州死了18万头牛马。河西等地被吐蕃攻占后,朝廷的养马重心转移到了夏绥、天德军、振武军、河东等地,比如银州就有一官办银川牧场,夏绥节度使本身也兼银川监牧使。丰州那边,离天德军城不远,就有一永清栅,也是个军马场。河东嘛,去年崔季康屯兵的楼烦监牧城就是一大牧场。 内地军州或许难以筹措战马、役畜,可在夏绥四州,并不是什么大的问题,购置成本很低。这里缺的是谷物、铁器、布帛、日用百货,说白了,生产力低下,需要从外界输入生活用品,输出基础的畜牧产品。 陈诚走后,邵树德又不由自主地思考起了绥州的发展问题。最近查阅了下绥州诸县的档案,发现目前开垦出来的土地总共只有两千顷,主要集中在龙泉、大斌二县。当然这是官面上的数字,实际可能会多出20%左右。那么就按2400顷来算,一顷100亩(注释1),亩产一石粟,去年全州应该产出了24万石粮食,即不到2600万斤粟米。 这么些粮食,养州兵要花去五六万石的样子,不仅仅包括口粮、工资(军饷的相当部分是粮食),还有训练开支,此时需要给军士们补充肉食,就得拿粮食和党项人换牲畜。 说实话,去掉养州兵及州、县两级政府开支,剩下的十几万石粮食,也就够全州四万余百姓的消耗,让他们生活宽裕富足一些。但这又怎么可能呢?夏州方面就需要绥州提供粮食,每年没个定数,但一次几万石总是要的。此外,还有豆子、牧草、柴禾、布料、绢帛、铜钱若干,有时候还要进献牲畜,负担是非常重的。丰年还可勉强支应,一遇凶年或战争,百姓家无余粮,那日子可就真的难了。 总之,藩镇一级的财政完全就是一笔糊涂账。收多少,什么时候收,完全没有定制,主帅可随心所欲,百姓的日子自不用多说。 “还是要加大垦田面积。”邵树德心理明白,绥州其实有一万多顷可开垦耕地,目前利用率还不到两成。即便不开挖水库和沟渠,现有耕地面积其实还是可以继续扩大的,但存在着党项人的威胁,故很多地百姓宁愿撂荒,也不愿辛苦一年后,庄稼成熟时被人抢走。 他们能在现有耕地外,偷空抢种一些生长期短的豆瓜果蔬,砍点柴,再割点草料,应付上头催课,就已经是极限了。 铁林军四千人,光官兵日常食用及粮赐,一年就需约15万石以上。此外,还有战马役畜、定期训练、服装器械消耗及逢年过节的各种赏赐(以钱帛为主)。如果要开战,那赏赐更不得了,养起来是真的费劲啊。 没有朝廷支援,夏绥四州养一万五千兵马(诸葛、邵二人来之前)是很难的,除非你年年抢党项人的牛羊。但那样其实也不太合算,开支搞不好更大,毕竟大头兵们的赏赐可不是什么小数目。赏赐不到位,将帅就得脑袋搬家,那还不如不打呢。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藩镇军士的收入其实是远远高于普通百姓的。他们是全脱产的职业军人,拿命换钱,除了训练就是打仗,是纯粹的战争机器。这些人桀骜不驯,彪悍异常,邵树德也不敢让铁林军四千众去搞屯田。 中唐以后,军人屯田之事少之又少,比不得府兵制没崩溃那会,真是操蛋啊! 必须要搞个新的军事体制。邵树德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亲自主政一州后,这个想法愈发地迫切。怎样让铁林军将士们不全为了钱而打仗?开拔要赏赐,接战要赏赐,战后要赏赐,回到驻地后还要再发一次赏赐,这样花费实在太大。 铁林军将士都不是夏绥本地人,或许可以在土地上想想办法。夏绥十四县,因为党项骚扰、缺乏灌溉或其他什么原因,撂荒的闲田太多了,他甚至都不用去动原本的利益阶层,直接开荒就可完成这一点。 得,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水利、牛马、人口。邵树德看着绥州五县地图上标出来的大大小小党项聚居点,手已经不自觉地抚在了刀柄上。 算了,而今时机不对,先忍一忍。亦可多加完善一下,别整成了晚唐的八旗制度。党项包衣?开玩笑呢。国朝均田制败坏前,府兵是有很多奴婢或部曲,说穿了就是需要自己亲自参与劳动的小地主是府兵的主要来源,大部分人还是奴婢或部曲。现在难道自己还要恢复这种制度吗? 不,这是往魏晋南北朝方向开倒车啊,再仔细想想。 九月初八,秋风乍起,百花凋零。陈诚从银州回来了,带回了千余匹骡马,外加五百头牛,可谓超额完成任务,不过也让邵树德欠下了一桩不小的人情。 “军使,裴将军有言,这些牲畜也无需还了。只有一条,他身故之后,若裴家遭难,望军使保全其家族。”陈诚说道。 “可。”邵树德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骄兵悍将,桀骜不驯,裴商活着时还能掌控大局,万一他死了呢?银州四县,人口可不比绥州少,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呢,尤其是裴商的部将。 不过这也给了自己一个把手伸进银州的机会。裴商对自己的儿子没信心,那是因为没有外部强援,如果邵树德支持他某个儿子呢? 说句不要脸的话,如今铁林军可是夏绥镇五大王牌主力之一。三部衙军,加两部外军,基本上在镇里是横着走的。就连宥州的拓跋思恭,在对上他们时都要思量思量,不一定输,但打赢了估计也要折损太多兵马。 裴商当初为啥上赶着想把女儿嫁给邵树德?还不是看上了人家手里的兵权。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裴老将军真是操碎了心。 “陈先生辛苦了,且在家中休息几日。后面还得替邵某跑一趟夏州,诸葛大帅那边,唔,邵某想请他替我说媒。” 注释1:《唐六典》卷三《户部尚书》记载:“凡天下之亩,五尺为步,二百有四十步为亩,亩百为顷”。百度搜索“唐代一顷”,回答50亩的均为扯淡。 第七章 麟州行(一) 广明元年九月三十,新秦县,折府。 折家在麟州已经经营了太长时间了。从最初迁过来的一个自称“大魏之后”、“宇文氏之别绪”的鲜卑氏族,后来被当地数量庞大的党项部落同化,成了党项大族、地方酋豪,至今已近三百年矣。 贞观年间,朝廷赐姓折,这是折家登上历史舞台的开端。 中唐以后,边境不宁,党项经常作乱。作为麟州党项豪族,折家一直管束得很好,没出什么大的乱子,受到朝廷青睐。于是到了折宗本这一代,趁着东风和大势,当上了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成为朝廷镇将,地位取得了突破性的上升。 与一般人印象中不同的是,麟州也是有汉民的,总计五千余户三万多人。其北边的胜州两县,同样有三万多人,都是安史之乱前由朝廷分批、多次迁移过来的。折宗本帐下的兵马,也是蕃、汉都有,足足数千人,和夏绥镇一样,赖朝廷输饷。 新秦县是一座十分险峻的城池,位于黄河支流窟野河冲出的河谷地内。窟野河流域,向来是周边包括无定河在内的诸多黄河支流的“雨窝子”,降水是各条河谷地中最多的,故麟州三县的农业条件也是最好的,产出颇多,人口也不少。除了五千户汉民外,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以种地为生的党项民户,再加上数量更多的依附于折家的游牧、游耕党项部落,折家只要狠得下心,自己养六七千兵,一点问题都没有。 折府其实不在新秦县内。因为他们是个大家族,在城外有大片的土地、农庄和部曲,大部分族人都住在那边。县内的折府,不过住着折宗本一家罢了,位于城南,离城外的涌泉不远,取水方便。 对了,新秦县内是没有什么水井的,因此全城百姓日常生活用水,最方便的就是城外的那个涌泉,面积很大,取之不竭。再远的话,就得去窟野河取水了,更麻烦。历史上新秦县几次想扩城,把那个涌泉给包进来,但当地土质松软,根本没法建城。后世西夏建立后,几次出兵进攻麟州,折、杨二家“辄忧渴死”,可见城内取水之难。 折芳霭今天刚知道一个“不幸”的消息,就是她可能要嫁人了。透露消息的是府中一个婢女,经常伺候她父亲折宗本的,长得烟视媚行,让人不喜,不过消息从来都很准确。 其实她早已有这个心理准备,毕竟十六岁了。作为折家的一分子,即便爷娘再宠爱,也不可能继续留在家里,而是该为家族做出贡献。是的,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折家男丁要么在地方上做官,为家族谋取利益,要么从军上阵,为家族保驾护航。作为折家的女儿,作用无非也就是拿出来与人联姻,以巩固盟友关系。 折家与李家的关系很不错。本来李克用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联姻对象,只不过人家早早娶妻,断了家里这方面的念想。在那时候,折芳霭觉得,自己的命运多半就是嫁给麟州某个大家族比如杨家的子弟,或者军中某个青年将领,进一步巩固折家在麟州的地位。 只不过,事情的发展还是稍稍出乎人的意料。夏州节帅诸葛爽,竟然派遣他的心腹谋士、节度掌书记蒋德温至麟州,替他一个部将说媒,这让折家上下都感到意外。 作为当事人,折芳霭当然也很关注自己的命运。悄悄找大兄打听了一下后,原本还有所期待的心情一下子跌入了谷底。大兄说这人长相还过得去,唯有一点,贪花好色,品行不端。这还未娶妻呢,自己先纳了个妾,还是河东罪将贺公雅之妻,这能是好人? 折芳霭相当失望。她虽然明白自己联姻工具的命运,但对未来的夫君不是没有过幻想,不要求出身多么高贵,但最好是个大英雄,能够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拯救他人的英雄,被所有人敬重、称颂。 只可惜,她在麟州没发现这样的人,就连人人交口称赞的大兄折嗣伦似乎都不够格。这邵树德年纪不大,基业未成,结果就贪恋女色,能是英雄?能被人敬重、传颂? 气哼哼地回房沐了个浴后,折芳霭看着自己滑嫩得连水珠都粘不住的前胸,看着自己的腰臀,看着修长的双腿,暗自叹气:自家这身段、这容貌,居然要嫁给邵树德那个好色之徒。 ****** “折小将军此言差矣。”折府正厅内,夏绥银宥节度掌书记蒋德温成竹在胸,侃侃而谈:“邵刺史年纪轻轻,便已是夏绥银宥节度副使,典铁林军,控扼一州之地,帐下猛将十余,精兵四千。我家主公与其亲厚,素来当子侄辈看待,可谓心腹爱将。翌日若率军勤王,或西平宥州,邵将军定然为先锋矣。折都将老成持重,是明白人,当知邵、折两家结亲,于我家主公、于折家,都大有裨益也。” 被蒋德温这句话一堵,折嗣伦也不好再发表什么反对意见了。反正该说的都说了,幺妹素来得大家宠爱,都希望她嫁个好人家。即便是卖女儿,也得卖个好去处吧?那邵树德又不是天子公卿,凭什么让妹妹去受苦? 这个蒋德温,一定收了邵树德的钱! 折宗本沉默不语。不过折嗣伦太熟悉自家阿爷了,知道他心里已经颇为意动。麟州与绥州之间,不过隔了一个银州,一方有事,集结人马,十余日便到。自己之前也与阿爷实话实说了,那个邵树德虽然品行不咋地,但于治军一道,颇多手段,赚得数千军士为他效死力。铁林军上下四千人,其实——还是能战的。 “某听闻贵镇监军使丘维道拜西门思恭为假父,欲为邵树德求郑相公之女为妻,此事可为真?”折宗本突然问道。 “折都将勿要听信传言,邵将军只愿求折家女为妻,余皆不问。”蒋德温先是笑而不语,然后才说道。 西门思恭原本是右威卫上将军,二品大员,掌宫禁宿卫。今年五月,又以枢密使的身份出任凤翔监军。前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郑畋虽然没有名分,但几乎就是西门思恭的养子,今年刚出任凤翔陇右节度使。 话说西门家族,自中唐以来,一直都是个十分牛逼的宦官家族。奠定家族根基的是肃宗时期的西门珍,建中四年为凤翔陇右节度监军判官,后一路升迁,历任多个方镇监军、宣慰使。顺宗朝赐紫,充会仙院使,最后卒于威远军监军任上。有子四人,曰季常、季平、季华、季晔。 西门珍之族侄西门去奢,德宗时出任凤翔陇右监军,杀牙将夏侯衍。 大中年间,西门季玄为军容使,会昌朝为中尉。 如今西门家最厉害的就是这个西门思恭了,僖宗即位初就任右神策军中尉,当时名字叫西门匡范。这几年西门匡范有些失宠,于是改名西门思恭,乾符三年的时候任左军辟仗使、左监门卫上将军,现在则出任凤翔监军,与几乎是他半个养子的郑畋搭档——凤翔镇,是西门家发达的起点,家族历代都有人出任凤翔监军。 丘维道就是跟着西门思恭混的。就是不知道这折宗本从哪听来的流言,郑畋可是当过宰相的人,确实有一女,是他中年之后所生,向来珍爱异常。以他和西门思恭的关系,他的女儿几乎也就是西门思恭的孙女,丘维道有多大脸能帮邵树德求娶这种顶级公卿贵女? 不过蒋德温这厮也是个妙人,说话装神弄鬼,整得和真的一样,现在连折宗本都怀疑他收了邵树德的钱了。 “罢了,过阵子让那邵树德来趟麟州,让某看看。吾女姿容秀丽,聪慧过人,乃大魏皇帝二十七世孙,嫁给谁都不能辱没了身份,老夫还得把把关。”折宗本道。 而他这句话一出,蒋德温喜上眉梢,折嗣伦则一脸无奈。在他看来,这事,差不多已成了八成…… 第八章 麟州行(二) “某想了想,今年浪费了太可惜,还是得先期做一些事情。”绥州城内,邵树德找来了宋乐,说道。 “使君是指?” “垦田。”邵树德直截了当地说道:“宋别驾亦应知道,这几月从丰州、河东迁来了一些人,皆铁林军官兵家属,累计已有四百余户。本使欲给他们分田,一户先分二十亩。” “田从何来?” “三木和尚。” “贫道在此。”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恭敬道:“见过使君,见过别驾。” 此时僧人自称“贫道”或“贫僧”,前者可能还更流行一些。 “此乃三界寺都维那三木和尚,掌僧众威仪、纲纪。因与三界寺寺主、上座等不谐,屡遭排挤、刁难,故求助本使。”邵树德给宋乐介绍了一番,然后道:“三木和尚,给宋别驾说说三界寺都有哪些资财。” “好教宋别驾知晓,三界寺经营数十年,今有良田百顷,庄客、部曲近三百户。大理河畔有水碾一座,龙泉、大斌二县铺店四家,城南有果园数亩、牛坊一间。州西三里亦有别业一座,馆舍众多、修竹茂树,向为寺主、上座等僧众歇息、理佛之所。敝寺亦占地数十亩,寺内有石碾、油坊、菜畦、果园等。” 宋乐闻言不语。 三木和尚继续说:“大中年间,敝寺尚缴纳贡赋,钱帛、粟米、麻布、柴草、马料若干。然近二十年来,纲纪废弛,三界寺已不缴赋久矣。三百户庄客,亦不给朝廷输纳贡赋,只向敝寺缴租。另者,敝寺还生放课钱,令部曲擒捉欠债之人,绷吊拷讯,过于官法,所获极丰,此占到三界寺六成进项。上百僧众,大部居于寺外,有田宅牛羊,甚至还有妻妾儿女,作威作福,不畏宪章,数十年已矣。” 农业、零售业、金融业全部涉足,不缴税,还控制着大量人口,部曲私兵整得和黑社会一样,这样的毒瘤,邵树德是不打算留着的。这个三木和尚与寺院上层有仇,有他充当带路党,把这事做成铁案易如反掌。 没想到武宗年间灭过佛,这才几十年吧,寺庙香火竟然又如此鼎盛起来,不得不说其生命力之顽强。 宋乐听闻后有些踌躇,觉得干这事对主公名声有些妨碍。 不过邵树德意志坚定,直接下令道:“立调州兵一营,让甄诩去,三木和尚引路,先把僧众抓了,清点财货。庄田收归州中,仍租给庄户耕种,浮财入州库及县库,后面开渠有大支出,先打点底吧。店铺、水碾慢慢售卖,不急,价高者得。寺外之果园、菜畦、牧场清点一下,某要分给新搬来之军士家属,就平价出售吧,所得钱粮用于日后出师时的犒赏。这话要说清楚,出售田园菜畦所得之钱,某并不要,州里也不要,日后还会发给诸军做赏赐。对了,从今往后,三界寺只得留僧众十人,亦要课税。另,查僧众及庄户中有劣迹者,收田、罚役,勿得放过。先这么办吧,范河!” “末将在。” “持我手令,去州兵那边交办。三木和尚,可还愿回寺里?” “固不愿也。” “好。接下来你再帮我协办几家寺院,事办成后,许你州兵队正之职。” “谢使君栽培。” 范河、三木二人离开后,邵树德吩咐亲兵煮茶,二人坐下来聊正事。 “使君,绥州穷困,户口不丰,即便查抄寺院,所得只够给几十户军士家属发田,至多不过百户,何必呢?” “宋别驾,铁林军四千人马,近两月有不少军士娶亲了,还有从丰州及岚、石二州陆续迁过来的,总多了千户是有的。以普通军士为例,不算钱帛、衣物赏赐,月给粮赐两斛,若未娶妻,当无问题。若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五六口,这只能让他们勉强吃饱饭罢了,日常用度还得靠赏赐维持,如此生活方能宽裕。”邵树德说道:“某在晋阳与众军士有约,断不能违背。而今安定下来了,能解决一户是一户,直到全部发田完毕。” 宋乐无语。军头不是好当的,军士们也不会接受乞丐般的生活,否则他们就会杀将造反。自家主公急着开渠灌田,还不是为了增加农田数量,好让军士们结婚后有生活保障?靠一个人的粮赐可以让全家六口人吃饱饭,靠钱帛赏赐可以让他们生活宽裕,如果家人再有田耕种,那么生活可以称得上富足,如此士卒才能归心。 宋乐暗自心算了一下,之前利用了少许闲田,再加上这次查抄三界寺的收获,估计能得二十顷地,够给百户军士分田罢了。后面再查抄几家寺院,油水就小多了,毕竟绥州才四五万人,哪来那么多和尚庙?即便算上抄没的有劣迹的寺院僧众或部曲的田地,估计也就够百户的样子,缺口还是很大。 不过慢慢来吧。反正先到先得,陈诚、郭黁那里都有名单,后面的慢慢排队,总之都要解决——说实话,这种排队的方式,在别的地方可能早出乱子了,亏得邵树德在军士们那里的信用没破产,绥州这里还能继续玩下去。 “使君,后面还会有多少军士迁移家人过来?”宋乐问道。这个家不好当啊,穷得叮当响,还得为大头兵们的吃喝拉撒操持,直让人有心力交瘁的感觉。 “应是不多了。”邵树德道:“这会过来的,多是丰州、岚州、石州这几个离得较近的地方。昭义、河阳有点远了,穿州过县太困难,即便军士们有心,估计也无法。但他们在本地很抢手,陆陆续续有不少人结亲了。某听说,因为军士们抢了太多女人,逼得本地人都去娶寡妇甚至穷困的党项女子。” 宋乐也笑了。寡妇也娶,呃,他心虚地看了眼自家主公,还好没说出来。 “此事既涉及晋阳之约,宋某定然竭尽全力。”宋乐起身道:“然这只是治标不治本,主公欲要分田,还是得开渠。” “此事某已知之,然今年不行。”邵树德叹道:“本欲伐州内党项,收取财货牛羊,清点户口,以便为开渠之事打下根基。然则黄巢所部已过淮水,陷申州,突入颍、宋、徐、兖诸地,所过不掳掠,唯收纳丁壮扩充部伍,这是有大志啊。宋别驾,河南诸镇已不可恃,此贼必入关中!” 宋乐也点头同意。朝廷在关中的主要武力,就是京西北八镇了,当年为防御吐蕃而设立的藩镇,各拥一万至三万不等的军力。黄巢一旦逼近河阳、陕虢,圣人很可能就会下旨勤王,届时夏绥诸军南下,若境内党项作乱,军士们如何安心? 现在不动,是对的,权宜之计也。 宋乐走后,邵树德又找来了几乎成了他私人秘书角色的陈诚,让他帮忙写一份礼单。夏州的蒋书记已经遣人来知会过了,让邵树德尽快去一趟麟州,见见折宗本。邵树德心领神会,于是找来陈诚,合计下需要准备哪些东西。 “军使,此非聘礼,何须大费周折?某领回来的那千余匹马骡中,挑二十匹上佳的,再凑些金银器物即可。”陈诚一边摊开笔墨纸砚,一边说道。 “那些不是驽马么?” “好教军使知晓。裴老将军所送之马骡中,亦有百匹良马,在往年输往朝廷之上万匹军马中,亦堪称上佳。”陈诚说道。 好个监守自盗!邵树德暗自吐槽,诸葛爽这个银川监牧使,到底没裴商你这个现管厉害啊,这些年给自家扒拉了不少好东西吧? “那便照此办理吧。”邵树德挥手道:“金银器需几件?” “不贵多,贵在精,贵在合心意。”陈诚笑道:“查抄三界寺所获僧产中,有一件银鎏金龟负,盛放酒令筹的。听闻折老将军好酒,经常与部众饮宴斗酒,此物正合适也。” 寺庙与酒筹?邵树德实在很难将其联系起来,这帮和尚玩得很花啊! “又有一银菱鹿纹花足盘,甚是精美,亦可送之。” “有什么讲究?” “鲜卑传说中,鹿乃瑞兽,鲜卑贵族亦喜鹿纹金牌饰。折家既自称鲜卑遗族,送此物正投其所好。鹿又音同禄,寓意利禄长久,拿来做礼物再合适不过了。” “哎呀,三界寺真乃某之福星也。”邵树德抚掌而笑,道:“就这么办了。” 第九章 麟州行(三) 广明元年十月二十二,黄巢在河南四处流窜。所过之处,吏民逃散,各镇军皆避免与之交战,仿佛看穿了他不会久留一样,就安心等着黄巢闪人,去别的地方。 在江淮一带,手握重兵的高骈不但不追击,反而派人深沟高垒布防,坚决不让黄巢流窜回南方,逼着他往北方甚至是关中而去。 这大唐天下,就没一个人真心讨黄巢的,全在为自己算计。 就在这样纷纷扰扰的局势下,邵树德带着百名亲兵,匆匆忙忙来到了麟州。 麟州地不过三县,蕃汉民众十余万,然武风甚烈,“民知战”,“不满十岁,皆谙武艺”,几乎就是一个全民皆兵的斯巴达式的社会。邵树德一行人的到来,让麟州民众颇为稀奇,有那些个少年儿郎,听闻邵某人要迎娶折家的鲜花折芳霭,一个个横眉冷对,几乎就想上来比试比试,看看这厮到底有何本领。 邵树德当然不用理会这些人的挑衅,他很快就被折家迎进了府内,折宗本、折嗣伦及其他几个族老坐于上首,充满审视的目光。 邵某人现在独掌一军,颇有底气,自然不会再像在河东时那般局促。被安排坐下后,含笑点头,一一致意,从容不迫。 慌啥,不就是相亲么?老子后世相了十几回了,经验丰富。 “邵将军从军几年了?”这是一位族老问的,刚才介绍过他名字,居然忘了。 “七年有余。” “天德军我亦是知晓的,还算堪战。邵将军既能从中脱颖而出,二十余岁便独掌一州、一军,自然有过人本事。人也长得相貌堂堂,可也。” 靠,这是放水吧。这位老爷爷,我待会一定要记住你名字。 “邵将军在丰州可还有亲族?”又一位族老问道。 “没有。” 此人闻言皱了皱眉。没有亲族,这比较麻烦啊。万一有事,这基业不知道就便宜哪个外人了。哪像他们折家,人丁兴旺,宗族繁盛,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凝聚力强,可堪苦战、死战。 “听闻邵将军颇能笼络军士,铁林军应是一支劲旅。就是不知他日若举兵攻宥州,是否会出战?” “若朝廷有诏、大帅有令,自挥师平也。” 老者闻言有些皱眉,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拓跋家与他们折家,多年来一直在争夺党项部族的影响力。尤其是一些丁口众多,又占着水草丰美好地方的部族,为之动刀动枪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邵树德这回答,总让他觉得不会主动与拓跋思恭开战。 “好了,且住。”听了半晌,折宗本终于开口了,只听他说道:“树德既得绥州,可有何理政之道?” “开挖陂塘,引水灌田,民得大利,军足食焉。”邵树德答道。 “开河灌田,颇费民力,如何为之?” “无外乎编户齐民。” 在座诸人当然都知道“编户齐民”是什么意思,不过没一人反对,这就很有意思了。 “黄巢若入关中,如何处之?” “大丈夫用武之世,当讨平之。” 折宗本不说话了。即便是这会,邵树德也没有察言观色,顺着人家的话头说话,而是直抒胸臆,折宗本对他的想法已经了然于胸。 “战马、银器某很喜欢,留下吃个饭吧。”折宗本最后说道,折嗣伦在一旁面无表情,狠狠瞪了一眼邵树德。 折宗本的家宴,仍然只有刚才那些人,邵树德没见到自己求娶的对象,不过这也正常。看这样子,婚事基本不会泡汤了。两家结亲,好处颇多,唯一的不利之处就是邵家这边只有邵树德一人,委实太单薄了一些,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 吃完饭后,一行人又去校场耍了一番。邵树德骑射一般,但步射的功力委实深厚,让折家一众人刮目相看。这年头的武夫,射术第一,枪术第二,没有这两样,基本绝了当兵吃粮的路子。折家素来重武艺,换了几个年轻后生上来,结果没一个比得过邵树德。到了最后,甚至有人拿他与李克用的射术相比,算是大大出了一次名。 十月二十三,在麟州住了一晚后,邵树德又带着亲兵匆忙往绥州赶。州中事多,他是一天也不想耽搁。很多事情,必须在出征之前理好头绪,来年才会见得大利。 “军使,招募匠人之事,稍稍有些头绪了。”刚回到州城,李延龄便来汇报:“原本随军的几个匠人,已收了一些徒弟。今日某又从鄜坊募了十余人,皆许以重利,允其自办工坊,铁林军会择优采买。” “还是太少。”邵树德道。军械生产,夏绥诸州唯夏州有点规模,或许拓跋党项那边也有不少工匠,但绥、银二州真的没啥花头,军械一直仰赖州城乃至朝廷供应。 这是不保险的! 但邵树德没钱,也没啥资源,能从鄜坊那边募得一些,已经是烧高香了。而今若想扩大绥州的制铁业,一要解决原材料问题,二要解决人才问题,这个还是得从镇外想办法。翌日出征关中,倒是得好好留意留意了。 十月二十九,折家遣中人跑了一趟夏州,于是乎诸葛大帅又把他的节度掌书记蒋德温派来了绥州,与邵树德商量婚娶事宜。 首先自然是下聘了,这个没问题。大帅说了,会遣人送一批骏马、弓刀和金银器过来,用作下聘之物。邵树德非常感激,诸葛爽这是真拿他当子侄辈看待了,日后除非大帅要造反弑君,否则指哪打哪,绝不皱眉。 下完聘,还有一系列繁琐的流程。折家汉化已久,婚礼当是行汉俗,而不是草原上那种在女方家里结婚的风俗。 由于女方远在麟州,这迎亲就是个麻烦事。新郎要骑马亲迎,新妇乘车,之间一堆答谢礼仪,对了,还有各种衣物也要提前做好,真的很麻烦。邵树德想了想,怕是要动用铁林军两营人马,携带大量辎重去迎了,委实兴师动众啊。 此外,布置婚礼现场、宴请宾客、搭建拜堂的帷帐、安置新婚夫妇婚后居住的青庐等等,都是一堆事情。助兴的乐舞队要请吧,总不能把军中的鼓角手弄来,那也太次了。拜堂成礼后,还有奠雁仪式,最后才是共入青庐。 “邵军使,大帅有言,不若将婚礼办在夏州。青庐宅子,大帅亲赐,各色衣物、礼器置办起来也方便。宾客更是现成的,大帅一声令下,诸将都得来道贺,场面也隆重一些。另者,折老都将亦属意夏州,听说已经在找人购置宅院了,提前将折小娘子送过来,免得穿州过县迎亲之苦。真到了婚礼那天,邵军使执烛骑马去将新妇迎回来便成。你看如此可好?”蒋德温坐在邵树德对面,建议道。 “大帅待我有如子侄,今后愿效死力。蒋书记出力甚多,邵某亦很感激,日后但有所请,绝不推辞。”邵树德郑重说道。 “邵军使客气了。”蒋德温笑道:“那此事就这么办了,一会我便回去禀报大帅。” “既来绥州,蒋书记不妨多盘桓几日。”邵树德邀请道。 “将军不急着娶新妇乎?”蒋德温笑道:“日后自有机会,眼下还是尽快把婚礼办成再说,蒋某这便去也。” “军使,大帅亲自帮着操办婚礼,得铁林军四千众效死力,如此施恩之手段,委实厉害。”蒋德温走后,陈诚赶了过来,说道。 “大帅或有施恩之意,然将某当子侄辈看待亦是有的。”邵树德道:“当年在河东时,我与大帅就很投缘,可能都出身甚微,看到了我,大帅就想起他年轻时候吧。不多说了,邵某有恩必报,大帅如此待我,只要不是大逆不道之事,我便保他一世又如何?” 陈诚不语。邵树德也没说什么,他也是为自己这个主公考虑,夏绥四州之地,得之可为一方诸侯。若再取了西边的灵、盐、会诸州,则兵精粮足,进退自如,可为王霸之基。但只要诸葛爽还在,邵树德就很难过了自己心里那一关了,不可能踩着他上位。 当然若是拓跋思恭想簒取夏绥节帅之位,那么就不必客气了,定联合诸方,共同举兵讨之,不死不休。 这夏绥银宥四州,有十余万汉民,精兵两万,岂是你拓跋思恭可以觊觎的?即便朝廷给你老子也不认,大不了鱼死网破,看看谁怕谁? 第十章 京师(一) 广明元年十一月初八,黄巢陷汝州。朝堂诸公眼看河南诸镇不作为,形势有点不对,终于决定要授予黄某去年求取的天平军节度使大位了,不过时不时为时已晚呢? 封隐下直后,直接去市里买了些酒肉,然后匆匆回家,让他娘子整治了一番,便喝起了闷酒。这京中生活,确实比不得在河东快意,月赐粮两石,外加少许绢帛钱粮,只堪堪够全家老小吃用。军中交际来往是别想了,囊中羞涩也。 封隐有时候都在想,自己还是不是封氏子弟,为何自家两个从妹都衣食无忧,生活富足,自己却要在军中打拼,生活窘迫呢?都是河中封氏子弟,唉! “郎君,今日小姑又来了,但哭。”将下酒菜端上来后,刘氏叹了口气,说道。 “内妹又作甚?可是因为那魏绲?”封隐烦躁地放下酒杯,问道。 “魏绲终日求官,四处奔走,钱财将尽,还不肯休,竟将小姑之嫁妆偷偷售卖,好去跑门路。”刘氏安慰了一下午自家丈夫的从妹,自然有感情倾向。 “魏氏乃巨鹿郡望,内妹也颇有资财,竟都花光了?”封隐有些吃惊。 “应是如此了。”刘氏也不是很确定,但看小姑那样子,应该是没错了。 封隐颇有种无语问苍天的感觉。自己在河东时,殚精竭虑,为此还受了重伤,才捞到了一点财货。魏绲那厮与自家内妹,从巨鹿来京,带了那么多财货,竟然都花光了,这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曾求得一官半职?” “不曾。田令孜那些假子,贪得无厌,手中官位奇货可居,又怎可能轻授?” “魏氏好歹也是大族,就不能回刑州?做个县尉亦可啊!”封隐怒其不争,道:“堂兄不也在做长安尉么?” 刘氏但叹气,也无语。 “官迷心窍,国子监白读了!”封隐猛灌了一大口酒,怒道。 自己拼死拼活,与一帮除了吃喝嫖赌什么也不会的神策营军官虚与委蛇,还不是为了养家糊口。结果自家这两个亲戚,唉。那魏绲自诩名士,所作所为竟如此可笑,自家内妹祖母乃范阳卢氏、生母是荥阳郑氏,从小知书达理,嫁给这厮真是辱没了。 “不说了。”封隐很烦躁,直灌酒。 “郎君,妾听闻神策营要出征,此事可为真?”刘氏坐了下来,担忧地问道。 “真的。”封隐抬起头,看着厅外渐深的夜色,良久才道:“圣人欲发关内诸军及神策营军士守潼关。军中传言,昔年安禄山不过五万众,哥舒翰十五万军不能守,今黄巢六十万众,如何守之?怕是皆去送死矣。” 听封隐这么一说,刘氏也差点哭了。她虽是妇人,也知道神策军将士不习征战,难堪大用。若黄巢引军西来,何人能挡之? “今日圣人检阅神策营将士,田令孜举荐左军马军将军张承范为先锋,将弩手两千八百人先行,前往潼关。过几日,还有后续人马出动……” 刘氏怔怔无言。她也是军校家庭出身,自然晓得兵凶战危。神策军这些兵将,在她一个妇道人家看来,也就只能吓唬人,一上阵就要露陷。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第二日,因不用上直,封隐直睡到日上三竿才为家中吵闹的小儿女弄醒。无奈之下起床,随便吃了点汤饼后,便到大街上转悠。 如今的长安,到处传递着让人不安的信息。经过一户人家门口时,封隐听到有哭声,探头一望,却是老熟人,神策营右军弩手崔全。崔全父子二人在家抱头痛哭,旁若无人,让封隐心里更加烦躁。 这父子二人,皆名列军籍文册,却没到营过一天。花钱雇了寺庙病坊的乞儿代他们从军,圣人丰厚的赏赐却全部截留下来。平日里鲜衣怒马,气势不凡,而今要上阵出征了,乞儿连站都站不稳,张承范不可能被糊弄,多半自忖必死,在家痛哭了。 封隐恨恨地踢飞了面前的一个碎瓦片。连自家娘子都知道禁军不堪战,朝堂诸公到底在想什么呢? 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所见所闻,无不让封隐的心跌入谷底。有禁军将士在招募贫人代行出征,有人烂醉如泥醉生梦死,还有人在收拾细软准备去畿县暂避,竟无一人愿前往潼关拒敌。 不知不觉走到了军营附近,同袍见了也是一怔,不过没多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各自离去了。军营内乱哄哄的,因为传闻圣人发不出赏赐了,很多人便哄抢军中财物,四散而去。甚至还有人剥下衣甲、弓刀换钱逃命去的,也不知道买这些器物的人想要做甚,多半不是为了抵御巢众,而是为了劫掠坊市吧。 一路长叹着返回家中,封隐定定地坐了良久,随后才吩咐道:“娘子,这几日便收拾细软,带孩儿们去河中吧。” “河中府?”刘氏惊讶道:“王重荣刚刚作乱,怕是不太平静。” 封隐伸手轻扶额头,道:“是某想差了。” “郎君亦觉得长安不能留了?”刘氏追问。翁婆都在河中,本来是个好去处,但前阵子王重荣作乱,节帅李都不能制,乱兵四处劫掠,如今却不敢去了。 “巢众若来,长安必破,这里不能留。”封隐斩钉截铁地说道:“先找个畿县避一下吧,越快越好。外舅、外姑那边也说一下,能走便走,勿要迟疑。神策营军士,娘子你亦是知道的,十个里头有一个能战的就不错了,指望他们是不成的。” “听闻黄巢有大志,兴许会秋毫无犯呢?”刘氏还是有些犹豫。她家世代从军,父兄皆为神策军牙校,一直住在这长安城里,如今能去哪里? “糊涂!”封隐斥道:“巢军在河南越是克制,进长安后就越会放肆。秋毫无犯是别想了,劫掠财货、争抢女子倒是极有可能。此事不用多言,明日你便回趟家,多的不用带,细软收拾好了,弓、甲、刀随身,去畿县避一避。就往——北边走。” 不知道为什么,封隐下意识地就想往北边跑,或许在他潜意识里,那个地方更安全吧。 说完这个,封隐放下了一桩心事。乱世之中,能保得一家老小性命,已是侥天之幸。这天下,谁做天子又有什么关系?今只愿阖家安全,别无他念。 到了午后,崔家父子从门前匆匆路过,竟也收拾细软跑路了。封隐苦笑,不知张将军能否凑得足够军士去守御潼关。靠征发坊市民多半是不成的,长安的这些人,早垮了,还不如晋阳坊市民可靠。至少人家还能联合起来击杀劫掠的昭义军乱卒,长安坊市民能做什么? 又喝了点小酒后,昏昏沉沉地睡了半日,至傍晚时分,外厅中又有哭声。仔细一听,却是自家从妹的。封隐无奈,穿好衣物后出来,道:“早劝你等回巨鹿,今又哭哭啼啼的,有甚用?这长安城早晚要破,留在这里,怕不是被巢军掠去当了贼眷。” “郎君莫要吓唬小姑。”刘氏瞪了自家丈夫一眼,不过心里也是一颤。郎君这从妹,出身高贵,长得花容月貌的,还精通文章,虽不如嫁给进士家的另一位从妹可以指点考学士子的文章、律诗,但也非常不错了。巢军若来,两姐妹都有极大可能被掠去,唉,这世道,妇人就是件物事,与牛羊无异,被人掳来掳去的。公卿贵女又如何,怕是圣人嫔妃、宗室玉叶也保不住吧。 “魏绲又做什么了?”封隐坐下来问道。 从妹但哭不答。刘氏无奈,叹了口气,道:“小姑夫不知从哪听来了消息,说观军容使田令孜言三川帅臣皆其心腹,劝圣人幸蜀,若随驾而去,定然飞黄腾达。然乏钱,苦无门路,田令孜假子薛某见内妹颜色,欲诱其献妻。” “胡闹!”封隐大怒道:“明日便收拾器物,回刑州去。” “巢军六十万众,在关东四处掠地,如今能去哪儿?不如让小姑跟着我们一起去畿县避避。”刘氏道。 “也只能如此了。”封隐挥了挥手,不想再掺和这些破事,旋又道:“明日某去见见李大夫。自晋阳回来后,终日闷闷不乐,而今事急,说不定还有重新起用之机。若能出镇掌兵,便再好不过了。京西北八镇,近二十万兵马,总要比神策营堪战。” “此事紧要,郎君当以之为重。”刘氏出身武人家庭,对这种事情的敏感性颇高,因此立刻说道。 第十一章 京师(二) “李大夫。”封隐恭敬行礼道。 虽然自己如今是神策营副将,李侃为御史大夫,分属不同,但两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不一样,封隐还是做足了礼数。 “隐来也。”李侃亲自至草亭迎接,然后将封隐引入家中,侃妻胡氏也出来相见,然后便吩咐人煮茶去了。 “今日退朝,某方知国事已不可为。”长叹一声后,李侃眼神暗淡,唏嘘不已:“上命张承范率军东行,然器械钝劣,粮草皆无。张承范极力求取粮草、援军,上言‘卿但先行,兵寻至亦’,又言‘汝郑把截制置都指挥使齐克让所部万人已至潼关外,可互为表里’。张承范怏怏不乐,领了兵马先锋使兼把截潼关制置使印信和告身便走了。两千八百弩手,能有三百可战之辈便不错了。” 让你带着损坏不堪用的器械,没有足够的粮草先走,骗你说后续援兵马上就来,这是让张承范送死呢。封隐不由得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张将军起了几分同情,神策营十余大将,怎么偏偏就选中了你? “黄巢几时西进?”封隐很关心地问道。 “上月齐克让奏,黄巢转牒河南诸军,云其欲攻东都,再至京师,向君臣问罪,无涉其他人等,令其自守营垒,勿要犯其兵锋。现其大军已入东都境,留守刘允章率百官迎谒。巢军入城,于洛阳秋毫无犯,此乃有大志。入关中,也就旬月之间的事了。”李侃略带嘲讽,似是在笑那刘允章屈膝事贼。 “朝廷可有防备?”封隐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河南诸军纵放巢众,不与交战,这与当初河东李国昌父子之乱何其相像也。 李侃看了眼封隐,眼中意思很明显了,搞了三个空头称号,张承范任把截潼关制置使、王师会任制置关塞粮料使、赵珂任勾当寨栅使,但出的兵就只有那两千八百人,潼关外还有前泰宁节度使齐克让带过来的万余兵马,然后就没了。 兵不堪战,还无粮草、器械,这潼关怎么守?比当年哥舒翰那会还要艰难百倍。 “京西北八镇呢?” “圣人已命田令孜为左右神策军、内外八镇及诸道兵马都指挥制置招讨等使,飞龙使杨复恭为副使,檄调各镇兵马,入援京师。然内无粮草、赏赐,诸军如何能行?”李侃的嘴巴还是这么不饶人,说起别人来丝毫不留情面:“朝廷还令河东节帅郑从谠将兵权交予夏绥节帅诸葛爽及代州刺史朱玫,尽速率河东军南下讨贼。对了,归田令孜节制,此辈又多了个汝、洛、晋、绛、同、华都统的头衔。” “夏绥?”封隐想起了邵树德,便问道:“夏绥军可要南下?” “应是要南下的,虽则诸葛爽此番带的是河东兵马,然若无夏绥镇兵在手,焉能弹压河东诸将?” “几时的诏命?” “诏命尚未发出,不过也就这几日的事情了。” 封隐若有所悟。过了一会,看李侃脸上没甚表情,鼓足勇气道:“大夫,是否可走一下门路?” 话说得不清不楚,但李侃仍然听懂了,似笑非笑地看了封隐一眼,道:“诸葛爽一走,四州之地无主,须得有一人权知夏绥节度事,隐可是此意?” 话说到这份上,封隐也不再遮遮掩掩了,便道:“大夫,夏绥重地,兵士堪战,若无人统之,怕是会出乱子,更不必说南下忠于王事了。” “经略军使杨悦、宥州刺史拓跋思恭,岂非良选?” “大夫勿要戏我。”封隐急道:“此辈何人,吾等并无交情。树德在河东颇多出力,对大夫又执礼甚恭,望之也不似忘恩负义之辈,大夫何不顺水推舟一把,赚个人情,日后自有大用。” “此事难也,亦不合制。”李侃叹道。 “然即便诸公不许,日后诸葛爽一旦兵败身死,朝廷第一个想到的也会是树德。”封隐急切道:“此为施恩良机。” 李侃闻言有些踌躇。持节河东时,邵树德当过他一段时间的爪牙,后来有所疏远,更走了丘维道的路子去了绥州,让他有点意气难平。不过旋又想起离开晋阳时,无人相送,唯邵树德亲自为他牵马而行,李侃又有些感动。 封隐说得对,邵树德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投了自己,还不忘与丘维道之约,这是念旧恩的表现。也罢,杨悦、拓跋思恭之辈,焉能念得自己的好处?这人情,还真就只有邵树德能接,也最能给出良好的回报。 “隐当尽快去一下绥州和夏州,此事紧要。吾家在富平县有田庄,可暂避汝之家小。且回家整顿一下,尽快北行。”片刻后,李侃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此事今日才议定,尚未正式下诏,宜速不宜迟。另者,隐也不必过于期望。诸葛爽一走,便另选大将权知夏绥节度事,这岂不是逼反人家?朝廷必不许。如今所能做的,也就是让圣人知道有树德这么一号人物罢了。免得翌日诸葛爽身死,第一个接任大位的是杨悦或拓跋思恭。” “巢众六十万,短时间内能平吗?”末了,李侃又低声说道:“京西北八镇,十余万兵马,未必都愿死战。一旦战事不利,朝廷走马换将,此时便是良机。” “谢大夫指点。”封隐茶也不喝了,直接告辞。 这事确实紧要,对邵树德而言,无疑乃人生一大坎,跨过去了,就海阔天空,若没跨过,让杨悦、拓跋思恭之辈得了夏绥大权,就不知道要蹉跎多少年了。 确实该去趟夏州!监军使丘维道知晓后,当知该怎么做。 而今郑畋出任凤翔陇右节度使,若再得夏绥镇两万雄兵,西门思恭焉能不喜?而且,田令孜、杨复恭之辈多半也不会阻挠,他们看重的是长安附近的几镇,与京师隔着沙漠、横山的夏绥镇,说起来价值有些偏低了。 当然,以上都是最理想的情况,可能性实在太低。但封隐现在也转变想法了,邵树德在夏绥节帅的排序中,确实远远落后杨悦和拓跋思恭,不过没关系,现在先打个底,日后一旦在关中立下功劳,诸葛爽再出点事的话,那么就有机会了。 现在要做的事就两件。一者,让邵树德提前知道诸葛爽要带河东兵讨贼的事情,二者,让他不要跟着一起出征,留在镇内观望,等待最佳时机入场。 匆匆忙忙回到家,从妹封都正与娘子刘氏说说笑笑,看样子已忘了昨日的哀戚。这便很好嘛,如今要忙大事,可懒得掺和她与魏绲之间那点破事。 “娘子,外舅那边怎么说?”封隐从墙上取下一张弓,径直问道。 “阿爷同意了。郎君这是要去哪?”刘氏惊问。 “莫要问。”封隐小声道:“要出趟远门,十万火急。你先带着孩儿们去外舅家中,然后拿我信笺去找李大夫,他自会遣人安排你等去富平。” “是去富平暂避吗?” 封隐点了点头,又道:“从妹亦去。殷秘校家里也遣人知会一声,去不去随他意。某在京中,就这么几个亲眷了。” 刘氏也是懂事的人,知道自家夫君在谋划大事,于是便道:“夫君自去,勿忧家中。若嫌路上不太平,可去趟刘家。妾之二兄、三兄、五弟皆熟习军艺,又守口如瓶,当可助郎君一臂之力。” 封隐略略思考了下,似乎在想自家这几个姻亲平日里的为人,知道他们都是沉默寡言之辈,同时也能在邵树德那里赚一份人情,于是点头道:“可。路上确实不好走,多几个人亦是好的,这便去也。” 封隐急急忙忙去老丈人家,找了刘氏兄弟几个。他们都是神策营中队头一级的小官,不过岳家管束甚严,打小锤炼武艺,不是那种混日子的人。听封隐说有大事要办,其人又素来稳重,立刻便答应了。几人匆匆拿了干粮、武器,便骑着马儿出城去,径直向北,往鄜坊镇的方向走。 封隐的心中满是火热。天下大势汹汹,正值英雄用武之世。诸葛爽能否对付黄巢,他实在不看好,说不定几场大败下来就身死了。邵树德若能继诸葛爽之后成功控制夏绥四州,拥两万精兵,那么便是一方诸侯。即便黄巢全占关中,他们就还有一条退路。夏绥与关中之间,有横山、沙漠阻隔,只要占着泉水突出之地,再派骑兵日夜袭扰,远征的大军必然疲于应对,终至大溃。 再退一万步讲,黄巢得势,称帝建国,拥四州之地而降,亦不失公侯之位,岂不是白来的富贵?邵树德是念旧情的,作为关键时刻透露出消息的封氏,亦可借此保全家族,甚至还能更进一步,何乐而不为呢? 第十二章 夏州(一) 广明元年十一月二十二,封隐一行人历尽千辛万苦,避开了乱兵、匪众,艰难抵达了绥州,不过此时邵树德已至夏州,得知消息的他们又匆忙往夏州赶去。 邵树德已在夏州待了两天。诸葛爽送了他一座宅子,位于城西,五间九架的堂舍,三间两架的门屋,据说以前是州城某个牙将的,触怒了节帅被杀,家眷沦为奴婢,屋舍亦被充公。而今兜兜转转,落到了邵树德的手中。 这座宅院,老实说超出他的身份了。穆宗朝曾对官员住宅下过营缮令,诸葛爽赐下来的宅子,严格来说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可营造,可见边远军州的军头们是比较无法无天的,根本不把朝廷律令当回事。 宅院前后两进,还附带园林,占地七亩左右,是夏州城中除节度使府之外最大的住宅了。据夏绥节度掌书记蒋德温介绍,这座宅子的用料也十分考究,文柏为梁,红泥粉墙,后院中垒石为山、引水为涧,飞阁步檐,画以丹青,据说一堂就要费钱十余万,总算下来百万钱还是要的,也就是一千多贯了。 虽然比不上长安动辄上万贯的公卿富豪家庭的宅院,但在西北夏州,这座宅子是首屈一指的,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好。之前造这座宅子的牙将,死得不冤啊,实在太招摇了。 “大帅赐我此宅,某心中甚是不安,总觉得会成为诸将众矢之的。”雪后的园林中一片萧索,身穿皮裘的邵树德走在雪地上,看着池塘、树木,总感觉有些不踏实。 “或许,大帅要的便是将军成为众矢之的。”陈诚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为主公分析局势:“昔日在晋阳时,李侃亦重用主公,杀河东大将,收揽兵权。” 邵树德点头同意,同时也暗自着恼,怎么到了哪里,自己都逃不了给人当刀的命运。诸葛爽看似粗豪,可能早就看穿了自己的性格弱点,念旧、报恩,于是极力拉拢,先置铁林军,再赐宅院作为结婚青庐,一步步施恩下来,让自己感恩戴德。 说实话,他成功了。邵树德即便能够看穿,但性格如此,也只好承这份情。翌日若是州城牙将作乱,诸葛爽有召,他能不率铁林军赶来帮忙?性格决定命运,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被不少人琢磨透了啊。 “这份情,我不得不承啊。铁林军需要大帅,大帅亦需要铁林军,如此而已。”邵树德走了一圈,干脆也不再深究里面的道道了,转而说道:“再过几日,某便要大婚了。古人云成家立业,某打拼七年,算是勉强做到了吧。” “主公之大业,才刚刚起步。”陈诚低下头,不知道是劝谏还是拍马屁。 成功?才刚上路呢。邵树德莫名想到了后世这句广告词,笑了笑。经历了这七年多的生活,他早没了现代人的优越感。七年时间打拼到了一州刺史的地位,如果真有穿越这回事的话,邵树德敢说是第一,不可能有人比他进展还大。除非别人直接穿越成帝王,那么好了,连奋斗种田的过程也可以省了,直接调用资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这个运气又怎么可能降生在自己头上呢? “军使,绥州有客人过来。”范河突然走了过来,轻声禀报道。 “绥州?客人?是谁?”邵树德问道。 范河看了眼陈诚,道:“是封隐从京中而来,言有重要事情相商。” 哦?邵树德一听便觉得事情怕是不小,立刻让人将封隐请过来。 很快,封隐与刘家兄弟数人便进了后院。久别重逢,自然是一番感慨,封隐为邵树德介绍了刘家兄弟几人,邵树德一一寒暄致意。 “树德可知诸葛爽要南下讨贼了?”封隐先下意识看了空荡荡的后院,然后才道。 “这么快?”邵树德有些惊讶,他总以为要等到明年三四月份呢,看来黄巢在河南很是顺利啊。 “巢众号六十万,已陷东都,扬言欲入长安问罪。圣人与宰要对泣,连连下旨,檄调京西北八镇兵马勤王,马上就要轮到诸葛爽了。或者,此时圣旨已经发出,诸葛爽很快便要南下,率河东兵马迎敌。”封隐说道。 “河东兵马?”陈诚马上意识到了重点,问道:“诸葛大帅如何统御河东兵马?兵不识将将不识兵,这如何使得?” “此事千真万确。”封隐摇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事实就是如此。 “军使,此事棘手。”陈诚皱起了眉头,似是在推演局势走向,半晌后才听他道:“大帅必得带心腹之兵南下,方才指挥得动河东的骄兵悍将。若是指明要军使率铁林军随行,拓跋思恭却留在镇内,便麻烦了。” 封隐在一旁听了,顿时觉得这个陈诚似乎有那么几分见识,连忙点头表示同意。 “军使,且容某细细道来。”陈诚似乎已想通了其中关节,拱手道:“若军使和大帅尽皆南下,据闻巢众六十万,虽多不实,但二十万众应是有的。京西北八镇,骄兵悍将,桀骜不驯,未必肯真心杀敌,此战必艰难百倍。一着不慎,王师怕是要大败。王师既败,圣人必下诏各镇续调兵马,就本镇而言,拓跋思恭的党项兵岂不是一大助力?某觉得,他拼尽全力,一万五千人还是拉得出来的,朝廷宰要为拉拢拓跋思恭,定授其大权,说不定便是夏绥节度使之位。” 陈诚这么一分析,线条基本清楚了,邵树德也觉得颇是为难。 “树德,此时万勿犹豫,定不能出兵。”封隐劝道:“不如,在绥州搞个兵乱,让诸葛爽知道铁林军不可用?” “不妥。”邵树德立即否决了这个馊主意:“兵乱容易弄假成真。绥州乃某之根基,不能遭乱。” “那便伐党项?”封隐又出主意,看样子很是急切。 “不可。”这次出言谏止的是陈诚:“一旦对党项动兵,必迁延时日。搜山剿寨,旷日持久,铁林军才四千人,没个一两年不好平定。主公即便此时不出,亦没多少时日可拖延,顶多明年三四月份,朝廷若没剿灭黄巢,便又要檄调兵马了。” “最好,现在就把拓跋思恭调出去。”陈诚最后补充道:“让拓跋思恭直面黄巢兵锋,看他能不能抵御得住。” “拓跋思恭定不会奉令。”邵树德摇头,阻止了陈诚的分说:“此人老奸巨猾,若没足够好处,岂能出兵?” 邵树德依稀想起了后世的一点事情。在黄巢攻破长安后,唯一一个真心打黄巢的便是李克用了。不管他出于何种居心,但至少他是真的在打,其他人都在保存实力观望。把黄巢赶出关中后还不算,还追去河南,简直比忠臣还忠臣。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树德,不管怎样,这次定不能跟着诸葛爽出征。黄巢不是那么好剿灭的,诸葛大帅多半也要遭败绩。只要挺过这几个月,待下次朝廷调兵,必保你权知夏绥节度事。有李侃李大夫穿针引线,凤翔监军西门思恭居中协调,此事不难也。”封隐有些急躁地说道。 跑了上千里路,他可不想这事黄掉。来之前想得好好的,只不过还是低估了夏绥镇内部的复杂性。在封隐的心目中,此时拓跋思恭的危险性已经超过了经略军使杨悦,是邵树德争夺夏绥节度使的头号对手。 “实在不行,先攻灭拓跋党项好了。”封锁最后破罐子破摔般地说道。 邵树德、陈诚闻言皆失笑。他们又何尝不想干掉拓跋思恭这个最大的隐患,但这事没有那么简单。拓跋氏的宥州老巢,经营几十年了,一两万兵马还是拉得出的,虽然未必有经略军、铁林军那么精锐,但你是进攻方,还要深入敌境,非得拉上全镇兵马一起上不可,或许还多有不足。 不过封隐所说的也是事实。拓跋思恭不见兔子不撒鹰,没好处绝壁不会动弹。反观他们夏绥镇军,诸葛大帅应该是愿意勤王的,他邵树德也是愿意的,不为别的原因,只为多活一些百姓。经略军使杨悦不熟,不知道他的政治觉悟高不高,但邵树德觉得他大概率也会听从朝廷调遣。 先走的倒霉,不但要面对全盛状态的巢军,还可能因为吃败仗而被申饬。随后朝廷为拉拢他人继续效力,就会给后出兵的人更大的好处——这事,真就老实人吃亏了呗? “此事,再好好思量思量。”邵树德说道:“范河,带封将军几位下去休息,勿要让其他人看到,切记。此事毕后,再跑一趟绥州,将宋别驾请来,大伙一起合计合计。诸葛大帅待我如子侄,他若要我南下,定不能推辞。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比个人权位更加重要。” 陈诚微微叹气。我的主公哎,你还是没搞明白,现在你已不是一个人。铁林军上下四千众,大伙都指着跟你升官发财呢。重情重义并不是不好,但也得看时候。唉,这事得私下里找宋别驾说道说道。 第十三章 夏州(二) 广明元年十一月二十八,是邵树德大婚的日子。 通婚书、聘礼之类,之前已经办理妥当,而女方也将新妇送到了夏州自家新买的宅子里,回送了答婚书。因为邵树德没有长辈,这答婚书还是诸葛爽接的,随后良辰吉日也是诸葛爽与亲自赶来的折宗本一起商定的——双方都无意拖延,一致决定尽快完婚为妙。 今日天色刚一擦黑,邵树德便在宅院仆婢的服侍下穿好喜服。按照程序,他将亲自执烛骑马前往新妇家,傧相则乘坐两辆马车随后,一辆装饰一新的妇车跟在最后面,这是给新娘子回来时乘坐的。 下面的程序繁琐而复杂。至新妇家门口后,折宗本亲自迎至门外,拜谢宾客,然后将新郎迎入。接下来又是一套拜谢程序,乐人也开始奏乐、跳舞,整个走下来时,已经是一两个时辰后了。 之前有人跟邵树德说过这一套程序,但事到临头根本记不太清,只能在他人的提示下一步步完成。走完这圈后,就到了新妇乘车去夫家的环节。邵树德亲自驾妇车行了一段,然后交给驭手,自己乘另一辆车先行返回宅子,立于门外等候。 对了,此时的新娘不戴红盖头。迎亲时的邵树德也是第一次见到新娘折芳霭,却见身量颇高,面容娇艳,微微低着头,似是有些不敢看自己。他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虽说与折家联姻是必然,但作为自己的正妻,心底里到底还是盼望其貌美的不是? 宅子门前的街道上围了不少百姓,这是来讨喜钱的。妇车将至时,范河领着亲兵给百姓分发钱帛,令其散开,让妇车驶入,这就是所谓的“障车”环节了,即围观者堵塞街巷,向新郎索取酒食钱财,都是传统习俗。 诸葛爽今日也带了诸将及幕府官员至邵府观礼,邵树德忙得晕晕乎乎,也不知道拓跋思恭来了没有,应是过来了吧,总不至于连大帅的面子也不给。 婚礼最后的环节便是拜堂成礼了。按照习俗,先拜天地神,再至家庙前拜祖先,然后拜父母,没有传说中的夫妻对拜环节,这要再稍晚一些,到接近五代那会才会流行,这会只有部分地区有这个程序。 拜堂成礼结束后,邵树德将事先事先准备好的一对大雁放生,新娘此时坐于马鞍上,寓意“平安”。此事毕后,夫妇二人进婚房,房内早准备好了合卺酒及烤好的牲畜之肉,此所谓共牢合卺礼也。 “贤夫人。”邵树德拿瓢从卺器重舀了一瓢苦酒饮尽,还用上了正式称呼。 “郎君。”折芳霭亦舀了一瓢饮尽,大胆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夫君。 这年头的包办婚姻就是如此蛋疼,新婚夫妇非得到迎亲时才能互相见面。折芳霭之前没好意思多看,现在房内只有新婚夫妇二人,倒可以看个够了。 此刻已是深夜,外面的客人在新郎未至时便已抵达,早就吃完散席了。范河带着亲兵到外间布守,后院除了仆婢之外再无他人。 “贤夫人。”邵树德上前执起折芳霭的手,接下来的内容出于国家法律法规规定不予显示。 第二日,本来还有个拜父母的环节。不过邵树德孤家寡人一个,自然可以省了,新婚夫妇二人只对着镜子拜了一拜,便算完事了。 折芳霭此时已是邵家妇,可能是打小耳濡目染接受的教育吧,很自然而然地指挥起仆婢收拾府邸。邵树德见她驾轻就熟,便也不去管了,于是到了前厅,让范河把宋乐、陈诚找来。 “恭喜使君新婚。” “恭贺军使娶新妇。” 二人一来便笑嘻嘻恭贺。 “坐下吧,范河,遣人去煮茶。”邵树德笑着摆了摆手,道:“我心里装着事,这便找你二人商议商议,便是有关大帅要南下讨贼的事情。” “实话说,大帅待我恩重如山,他若要铁林军南下,某必然随行。”邵树德一上来便说得明明白白,宋乐闻言有些沉吟,陈诚则皱眉不已,二人昨晚显然已经有过交流。 “使君既如此说,宋某也不好置喙。”良久后还是宋乐先开腔,只听他说道:“大帅之高义,使君铭记于心,本是寻常。” “然军使身系绥州数万百姓。”陈诚接茬道:“拓跋党项,昔年只有延福县一地,后得夏州长泽县,水草丰美,兼有盐池之利,势力渐强,隐为平夏党项各部之首。军使,若再令其得夏州,有坚城,有器械,有牛羊财货,还有衙军精锐,其势便已成,再不可制。军使局促绥州一地,当如何自处?” 宋、陈二人一唱一和,看来私下里早就商量过了。 “拓跋思恭昨日来了没?”邵树德听得心中烦躁,又问道。 “来了,还有其弟思敬,送了牛羊数百头做贺礼,手笔不小。不过没留下来吃席,早早便离去了。”陈诚道。 “或可劝大帅带着拓跋思恭一起南下?”踌躇一会后,邵树德问道。 “难也。”宋、陈两人几乎一起摇头。 “两位先生定有办法。”邵树德站起身,习惯性地在屋子里踱步,这习惯好像还是受了丘维道的影响。 “不若先让朝廷下旨,令拓跋思恭整顿兵马,与诸葛大帅一起南下。思恭若拒绝,朝廷定不喜,日后或有转机?”邵树德想出了这么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宋乐闻言捋了捋胡须,好像在整理思路,陈诚则径直说道:“怕是还有些不足。” “是不足,但世间事安得十全十美?”邵树德心意已定,便说道:“若我处于大帅之位,必留子仲方于夏州,暂慑镇内诸事,如此后方可定。再带可信任之军南下,控扼麾下客军,寻机与黄巢开战。二位先生想一想,诸葛仲方担任留后,手下三千亲军定屯于夏州,大帅可不就只能带铁林军走了么?经略军、党项兵,他是指挥不大动的。两厢衙军六千众、铁林军四千众,换你选谁?” “昨夜丘监军已知晓封隐所言之事。”待邵树德说完后,宋乐也整理完了思路,道:“今日就会有人前往长安,先言使君治军有方,骁勇善战,然后举荐使君权知夏绥节度事,朝廷必不许。现在看来,还得加一条,令拓跋思恭整顿党项蕃部兵马,跟诸葛大帅一起出征。思恭多半拖延时日,按兵不定,君臣定恶之。两相对比之下,使君在圣人和宰要心中,便可暂时压过拓跋思恭一头了。如果再能打一些胜仗,此难或可化解。” 这个思路确实还有那么几分可行的意思。拓跋思恭这人老奸巨猾,优势是有拓跋本部,外加影响到不少依附他们的小部落,有极大的自主权,朝廷要调动他,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拒绝。但他们也有劣势,那就是没有朝堂上的门路,在上层被吃得死死的。 邵树德这边,几乎就是反过来了。上层有门路,但暂时必须听从朝廷调遣,不然麻烦多多。再加上诸葛爽给予的种种恩惠,就本心来说,邵树德也想保他。 兵法正道,可不就扬长避短么?充分利用自己在上层的优势,抵消自己要跟着诸葛爽出兵的劣势,然后死中求活,争那一线之机。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容易的。种田容易吗?做生意容易吗?更别说这种涉及到权力及家族富贵的事情了,人头滚滚都是寻常。想通过上层关系就搞定拓跋思恭是不现实的,打铁还得自身硬,出战黄巢,必得有点亮眼的战绩才行。 “宋别驾、陈判官,你二人须得尽快返回绥州,做好一应准备。”既已下定决心,邵树德便不再瞻前顾后,只听他说道:“绥州乃某之根基。宋别驾,明年春种之后,可征发部分民力,疏浚河渎,先弄一些可耕之地出来。不要弄得太大,谨防民变,州内也没那么多钱粮可供开支。陈判官,回去后立马盘点绢帛钱粮器械,缺什么尽快补齐,某不想大军出征之日缺这缺那的,军士们鼓噪起来,某也压不住。” “节帅和丘使君那边,某也得多去几趟,先做好准备。”邵树德道:“随后,便返州了。下月,某要检阅铁林军及州兵。” 第十四章 出征(上三江了,感谢编辑,今日加更一章) 广明元年十二月初六,在处理完婚后一摊子事情后,邵树德带着新妇折芳霭,二人同乘一辆车,踏上了返回绥州的道路。而数日之前,诸葛爽也终于接到了朝廷的旨意,令其从速南下,与朱玫分掌河东兵马,征讨黄巢。 果如邵、宋、陈三人分析的那样,诸葛爽决定奉诏南下,同时任命诸葛仲方为夏绥银宥节度兵马留后,领三千亲军留守夏州,铁林军则跟着大帅一起走。 而在邵树德的建议下,诸葛爽同意上奏朝廷,请宥州刺史拓跋思恭带党项蕃部兵马万人一同南下,如今就看拓跋思恭接不接招了。 “娘子,这便是绥州城了。”龙泉县外,邵树德指着那座四周皆是山崖的城池,介绍道。 “这便是郎君的基业了吗?”古人是很难出远门的,女子更是几乎不可能。折芳霭长这么大,也就一直在新秦县生活。这次与邵树德大婚,路过了银州,在夏州住了一段时日,今天又到了绥州,正充满着新鲜感。 “绥州太小,今后定然封妻荫子。”男人天性,爱在女人面前发豪言壮语,邵树德也不例外:“今后娘子当个公卿贵妇亦不无可能。” 折芳霭但笑不语。 绥州城如今充满着战争来临的紧张感。以前经常可见的武夫尽数回营,粮、豆、草料、柴禾价格旬日间涨了三次。新来的鄜坊工匠开了十余间铺子,日夜不停地赶制各种军用器械,生意好得不得了。 绥州还是太落后了。为了吸引外镇匠人,不得不允许甚至资助他们自开店铺,然后铁林军花钱帛采购。在别的方镇,节帅都有自己的匠营或官办工坊,匠人属于拿工资的打工者,这样的话购置成本较低。绥州只能允许这些人自办店铺了,军方择优采购,花费稍多,但质量还行,产量也高一些,只能说各有优劣。 “将军、夫人。”州衙前一堆官员、将领行礼。 虽说古人心智成熟,十二三岁就可当家,但面对如此场面,折芳霭还是有些紧张。不过到底是大家族出身,勉强镇定住后,一一回礼,道:“诸位为妾之夫君殚精竭虑,劳苦功高,妾拜谢诸位。今后尚需同舟共济,共享富贵。” 宋乐、陈诚二人对视一眼,颇觉满意。大面上过得去,这便行了,主公的心思也能更多地放在军略上。 “把诸将召来。”在州衙坐定后,邵树德直接下令。 很快,副使李延龄、都虞候卢怀忠、游奕使朱叔宗、四营副将、亲兵副将、州兵将领及陈诚、郭黁两位文职武官纷至沓来,一共十余人,将不大的厅房挤得满满当当。 “过些时日,诸葛大帅要来绥州,检阅诸营军士。”看着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的大小将官,邵树德心理可不敢放松:“近日会发放一笔赏赐,以安众军之心。检阅那日,都给我紧起来,咱们铁林军是精锐之师,可不能让人小瞧了。” “谨遵军使之命。”诸将纷纷答道。 “都下去整顿部伍。懒散了这么些日子,好收收心了。李延龄留下,某有话说。”邵树德吩咐道。 “李副使,钱粮够支撑到几时?”诸将散去后,邵树德问道。 “现铁林军将士三日一操,消耗颇大,大概只能支撑到明年春播那会。按照往日规矩,朝廷的粮饷会在开春时运抵夏州,夏日发放至各军,不过明年应是没这笔粮饷了。”李延龄中规中矩地答道。 “够了。”邵树德一挥手,道:“今日之赏赐,人给两缗钱、两匹绢、两斛粟。到出征前,再加倍发放,应是够用了,来年去关中就食。账目要对军士们宣读清楚了,大伙知道账上还有多少东西,将官也没有喝兵血,就不容易胡思乱想,被人煽动。” 其实,因为很快就要出征,铁林军的钱粮是有不少余裕的,本可以用于地方建设。但邵树德真心不敢,一旦挪用了大头兵的钱,搞不好要被杀全家。 十二月二十,巢军前锋抵达潼关,旌旗漫山遍野,无边无际。张承范两千余众守关,齐克让部万人在关外下寨。军士无粮,饥疲交加,后方又无援兵,巢军遂进攻,一日而下。 制置关塞粮料使王师会自杀,勾当寨栅使赵珂不知所踪,把截潼关制置使张承范换上便服后逃跑,至野狐泉,遇两千援军,泣道:“汝来晚矣。”援军原地溃散。 适逢来自河北博野及关中凤翔的援军屯于渭桥,又冷又饿,见田令孜新募的由长安市人组成的新军身穿皮裘,军有余粮。于是大怒,劫掠了这支新军部队,然后派人向东联系黄巢,欲为先导。 在这样一种风雨飘摇的局势下,夏绥银宥节度使诸葛爽带着三百亲兵,赶到了绥州,邵树德亲率大小官员出城数里迎接。在城中住了一晚后,第二日便检阅铁林军及州兵五千余众。 “大帅,此番讨贼,邵某愿为先导,方不负大帅厚恩。”绥州城头,邵树德单膝跪下,大声说道。 “树德何如此耶?”诸葛爽亲自将邵树德搀扶起来,温言道:“河东骄兵悍将,尚需铁林军制之,焉能用作先锋浪战?” “大帅如此厚爱,某感激涕零。铁林军便是大帅之胆,大帅但有所命,无不从。” “有此言,某放心矣。”诸葛爽哈哈大笑,道:“树德新娶,便要出征,委实过意不去啊。然王命难违,此番南下,可共取富贵。” 二人接下来又是一番谈笑。城下李延龄已经在发放赏赐,诸军欢声雷动,纷纷高呼“邵军使万胜”,声浪之高,诸葛爽诸人听了也为之变色。 回城之后,自然是饮宴一番。其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二十二日,离大军出发还有三日,忽有数百骑从北面而来,领头之人名叫折嗣裕,自称奉折宗本之命,前来助妹婿一臂之力。邵树德大喜,如今正缺骑兵,折嗣裕就带了四百余人过来,皆弓马娴熟之辈,自己这个媳妇真是娶对了! 没说的,再开一宴! 诸葛爽闻有骑卒来助,也十分高兴。这行军打仗,骑兵少的话,那可真是被人欺负到死了。人家可以调动大量弓马娴熟之辈,拉网围捕你的斥候,不断挤压他们的活动空间。复杂地形还好说,还有得藏,可若是河南河北那种一马平川的地形,你就算不变成瞎子,得到的战场讯息也会大大减少,那就太被动了。 邵树德从军也七年多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后世宋人北伐幽州,军不可谓不精锐,但就是掌握不住契丹骑兵的动向,不是被人抄截了粮道,就是被人摸到附近而不知。是大宋将帅不知兵吗?非也。斥候不如人家精锐,骑兵不如人家精锐,先天劣势。金国伐宋一个道理,宋军变成了瞎子,人家却开了全知地图,以逸待劳,围点打援,你还怎么搞? 此番讨黄巢,就是不知道人家的骑兵厉不厉害了,应该还是可以的。河南、河北诸方镇,都养了大量战马,悉心呵护自己的骑兵,倚为精锐,战斗力应是不差。折嗣裕带来了四百多骑,唉,还是少了,今后得想办法扩充。 十二月二十五,巢军前锋逼近长安,溃散唐军涌入城内劫掠。皇帝只带了四位皇子和嫔妃数人,在五百神策军士兵的护送下仓皇出逃,百官不知其去向。长安市民见圣人出逃,军士溃散,纷纷涌入府库盗取财货,百官或就地躲藏,或当场出逃,总之一片纷乱。 而也就是在这一天,铁林军全军离开了绥州,沿着无定河谷向南进发,然后又折向西南,三日后抵达绥德县(今清涧县北三十里)。该县在吐延水(今清涧河)北,附近驻有一营州兵。邵树德将其将官唤来,仔细叮嘱了一番,令其严防党项。 大军继续前行,两日后抵达延川县北境,正式进入延州地界。 铁林军这个行军速度其实是比较快的。夹杂了大量车马、役畜,还有四千军士,五天时间就走了一百五十里,其中有一些路段甚至还是不太好走的山间峡谷路。邵树德自觉水平比以前高了不少,现在带着几千人马行军,可谓驾轻就熟,底下人经过随军学堂的轮番学习,也得了不少感悟,并将其用于实践之中。 事实证明,世上本没有笨人,只要肯学习,肯钻研,就能进步。生而知之者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还要脚踏实地。 “大帅、军使,前方有一队游骑,应是鄜坊节帅李孝昌的人马,询问我军何来,又往何去。”午时,众军正在休息,补充食水,游奕使朱叔宗带着数骑过来汇报。 “勿要多做纠缠,就说我军奉旨勤王,借道前往长安,今夜要在城中宿营。”坐在马扎上的诸葛爽说道:“树德,已是除夕,便让军士们在延川休息数日?” “谨遵大帅令!” 第十五章 鄜坊驿路好马来(含泪为青衣熊猫盟主加更) “李延龄!”延川县外,邵树德大声喊道。 “末将在!” “除夕了,给军士们发赏赐,人给钱两缗、绢三匹,再杀羊置酒。”说完,邵树德上下看了看李延龄,又道:“李副使,我看你越来越富态了啊。听闻你把家人从丰州接来后,又在绥州纳了一妾。这本也没什么,可眼下是什么时候?肚里装那么多肥油,如何打仗?” “军使,末将肚里装的都是赤胆忠心啊。”李延龄笑道:“定不会误事,军使放心。” 铁林军如今的宿营地在紧挨着城墙的一片草地上,冷风嗖嗖,实在难熬。 延川县方面不敢放他们入城,怕遭劫掠。铁林军上下闻听后大怒,直欲攻城,好在被邵树德安抚下来了。现在发放赏赐,正好让大伙去去火,高兴高兴。 果然,随着钱帛发下,军士们喜气洋洋。 李延龄也在一旁替邵树德鼓吹:“从河东到绥州,再到今日之延州,军使可从来没拿过赏赐,皆让俺分给弟兄们了。军使若此,诸军士敢不思奋?” “没说的,军使仁义,俺没跟错人。” “军使该当留后——啊!” 这人话没说完,就被李延龄踹了一脚。诸葛爽就在大营内,你分不分得清场合? “跟军使杀到长安去,抢他娘的!” “军使将财货都让给弟兄们,俺们也不能没了良心。每战破敌后,定执贼将妻女献予军使!” 靠,怎么全军都知道了!邵树德的脸有点黑,也有点尴尬。不管了,军心可用,军心可用啊,咱继续研究地图。 从延川县向西南走,沿着河谷地及山间谷道,走个一百四十余里,就能到丰林县。附近有个驿站叫苇子驿,是朝廷管辖的重要驿站,但应该无法给大军补给。丰林县再向西南三十余里,便是延州理所肤施县(今延安东)了,那里应该屯了不少钱粮,按照朝廷规矩,可以获得补给。但人家给不给,给多少,可就全看心情了。 徐州兵出远门讨黄巢,宿营许昌时,人家安排你住毬场,随便给点吃食,这种事鄜坊镇可未必做不出来啊。至少从延川县的接待来看,很差,不让你进城,给的粮食也不是很足,让人有些恼火。 这一百七十多里路,可不是很好走啊。陕北黄土高原,千沟万壑,在绥德县招募的那几个向导未必罩得住。明日最好再在延川县重金请几个,别让大军在山里整迷路了。 研究了一个多时辰的地图,随后又花时间研读了下兵书,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邵树德便在被袋内睡去。外头刮着大冷风,帐内刮着小冷风,延川县确实可恨! 第二日,带队巡视一番大营后,又去诸葛爽帐内请示。 “树德来也。”诸葛爽正在帐内温酒,见邵树德前来,立刻招呼。 “大帅,今日可欲入城?”邵树德坐了下来,问道。 “不去了,李孝昌在鄜州,我去见那县令做甚。”诸葛爽嗤笑一声,道:“李孝昌这人也不是忠臣,咱们夏绥军都动了,他居然还在迁延观望。” “大帅忠肝义胆,自不是李孝昌之辈可比。”邵树德先给诸葛爽斟了一杯酒,然后又给自己也来了一杯,笑道。 诸葛爽闻言叹息一声,并不答话。 “树德觉得黄巢能成事否?”饮了一杯后,诸葛爽突然问道。 “几无可能。”邵树德是知道后世黄巢结局的,此时他也尝试着从自己理解的角度来做一番诠释:“一年前黄巢还局促于岭南,士卒病死者十之三四,眼看着就要覆灭。随后北上,除与高骈打过几次之外,基本没有大的交战。攻入河南后,各镇更是自扫门前雪,何曾与黄巢死战过?今黄巢入关中,号六十万众,实则十余万,最多二十万,然京西北八镇便有近二十万兵马,黄巢能占得几州几县?关东无稳固基业,关中又厮杀不休,巢众何以为生?怕不是被诸镇群起而攻,最后落得个覆灭的下场。大帅,此辈流寇,难成大事!” “树德竟这般看法?”诸葛爽有点惊讶,思忖片刻后,又道:“若黄巢称帝建国,令天下诸镇一切如故,则何如?” “唐室未亡,人心不在。”邵树德言简意赅地答道。 诸葛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人心这个东西,确实能影响很多东西。朝廷都这般模样了,但军镇若叛,照样能举兵讨之,可见人心还是有的。别的不谈,除了少数骄藩、逆藩外,天下大部分藩镇,其节帅皆可由朝廷下旨更替,区别就是你能否真正掌控住局面罢了,但大面上是没有问题的。 “管他谁做天子,我等只求富贵便是。”诸葛爽瞄了一眼邵树德,笑道。 邵树德不语,只替诸葛爽倒酒。 正月初四,大军继续出发。初九,抵丰林县,十一,至延州。还好,鄜坊镇算给面子的,放大军入了城,也给了粮草补给,不过却整备兵马,像防贼一样防着铁林军。 延州是大郡,管十县,比绥州大多了。邵树德估摸着,全州大概有八九万人口的样子,不过反应到户籍上,兴许只有六七万人吧。传统操作了,正常。 延州主体有东西二城,夹河而立,一为肤施县城,一为州城。杜甫路过时曾写过诗:“宝塔钟声三川闻,肤施鸡鸣五城应。”这里的五城,说的是延州除两座大城外,还有三座军堡性质的卫城,驻有兵马,易守难攻。 邵树德带着陈诚仔细考察了一番延州五城周边的山川地势,脑海中不断模拟该怎么攻打。绥州离延州并不远,不过两三百里罢了,还是大郡,若是能夺之便再好不过了。但应该会折损许多兵马,强攻太吃亏了,最好想想别的办法。 正月十二,大军过野猪岭。此地极为险峻,国朝初期梁师都寇延州,曾屯兵于此。不过鄜坊镇并未在此设立军寨,可能不是战时吧。野猪岭向南行四十多里,便是鄜州甘泉县,位于洛水西岸,再往南四十里,则是鄜州治所洛交县。 鄜州当长安北通塞外之要道,素为军事重镇,贞观年间曾设鄜州大都督府。夏绥、振武军、天德军的很多物资,都经由鄜州运输,而当地的商品,亦经鄜州输往长安。所以说,这是一条从长安通往朔塞地区的通驿大道,白居易的《城盐州》里曾写道:“鄜州驿路好马来,长安药肆黄蓍贱”,此为佐证。 “‘谁把相思号此河,塞垣车马往来多。只应自古征人泪,洒向空洲作碧波。’军使,令狐司空(令狐楚)这首《相思河》,道尽了古往今来鄜州征战之惨烈。洛水于此相交,当出塞大道,鄜州之重,可为长安东北屏障矣。”临近鄜坊理所,陈诚也诗兴大发,笑着说道。 “陈判官岂不闻‘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邵树德亦笑道:“夏绥征战之惨烈,倍于鄜州。鄜坊军国朝以来不曾显名,可挡我夏绥两万精锐乎?” “哈哈,军使豪迈,某不能及。”陈诚大笑:“不过军使若真能得鄜坊四州,当为天下英雄所重。” “南下夺鄜坊大为不妥。”邵树德转头看了看,见诸葛爽仍在后边很远的中军处,便放心道:“西取灵州,某之愿也。鄜坊不取,免为众矢之的。” “军使认为李孝昌其人如何?” “不知。”邵树德摇头道:“手握两万兵马,朝廷有诏,却逡巡不进,坐视长安陷落。此辈当有野心,今日便能见到了,陈判官不妨多多留意。” “是。”陈诚应道。帮主公分析潜在对手,本来就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鄜坊乃夏绥邻镇,其节帅当然要好好观察了。 申时,铁林军抵达鄜州城外。节帅李孝昌闻讯,亲率千余兵马出城相迎。邵树德远远地看了眼鄜州城头,嗯,军士都上城了,防备之意甚浓。唉,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哪去了? “素闻夏绥出精兵,李某本还不信,今日一见,果名不虚传矣。”待见到诸葛爽策马过来后,鄜州节帅李孝昌故作豪迈地哈哈大笑,说道。 “鄜坊为长安东北面屏障,李帅督之,足见朝廷信重。”诸葛爽亦笑道:“鄜坊有精兵一万五千余众,李帅何不出兵?你我二人同盟讨贼,也好有个照应。” 李孝昌下意识地看了眼在寒风中肃然列队,又无一丝喧哗之声的铁林军,强笑道:“横山党项作乱,寇延州北境,某正欲整备兵马北上,怕是不能与诸葛大帅同路了。待料理完此事,定挥师南下,征讨巢众。” 这话没有出乎在场任何人的意料,因为大伙一路上都看出来了,延州、鄜州都没有动员的迹象。李孝昌根本就是打的观望的主意,诸葛爽也不过就是提一声罢了。人家既拒绝,那没什么好说的了,自己独自南下去也。 “大军出行,粮草不足,不知李帅可否襄助一些?”诸葛爽又问道。 李孝昌现在只想把过境的夏绥军赶紧送走,于是道:“鄜坊府库不丰,然此乃大事。某这便下令,解粮豆五万斛、柴草十万束至大帅军中,如何?” 粮豆、柴草都是大军每日里消耗最多的物资。鄜坊比夏绥富裕多了,这点东西固然不少,但对他们来说筹措并不难。 “李帅高义,某谨记于心。”诸葛爽抱拳行礼道。 第十六章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一) 广明二年正月十六,铁林军离开洛交县继续南下。 往西南行了两天,至三川县。此乃鄜州五县之一,当华池、黑原、洛三水之会,故名三川。续往西南走三天,大军来到了坊州,照例索要粮草。 坊州管四县,治中部县(今黄陵县南),以唐先世马坊得名。州西二里有桥山黄帝陵,舒元舆曾作《桥山怀古》。西七里有杏城镇,有镇将一员,兵马两千,素为军事重地。 鄜州都给了粮草,坊州当然不能一毛不拔。于是乎,两万斛军粮、四万束柴草外加少许布帛铜钱,很快被送到了军中。随后,该州刺史便遣人一个劲地催促铁林军启程,他们是真的害怕被乱军劫掠。 诸葛爽不爽,邵树德也有些不满意,在又索要了五千斛粮豆后,大伙不情不愿地拔营,往南而去。 离开坊州城,一路经宜君县抵达了同官县(今铜川东北),共走了五天。宜君县属坊州,同官是畿县,也就是说,他们已离开了鄜坊镇,正式进入了京兆府地界。而此时,也已经是广明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夜了,大军在县城以北十里扎营停驻,打探消息。 从诸葛爽帐中回来后,邵树德正欲研究一下兵书,陈诚来报:“军使,去同官县的人回来了,言县城人心惶惶,请王师速速入城。” “已入夜,明日再去。”邵树德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又道:“可有其他消息?” “巢军已入长安。”陈诚说道:“留在长安的宗室皆被杀光。巢众尤恨官吏,逮着便杀,但于百姓秋毫无犯。不过数日后,贼众忍耐不住,四处烧杀抢掠、奸**女,黄巢不能止,以至尸盈街坊。对了,黄巢已登基称帝,定国号齐,改元金统,以妻曹氏为皇后。黄巢入居禁宫,淫辱嫔妃,并分赐给帐下有功之人,朝廷三品以上官员皆停任,四品以下至伪相赵璋府中投书,择优选任。百官为保得性命,纷纷而至。” “意料之中。”邵树德道:“长安百姓遭此大劫,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过。” “河东军在哪里?” “已经渡河,不过听闻河中节度留后王重荣降贼了。” “大河冻得这么严实?巢军部署如何?” “皆在长安左近。” “贼众不思进取,但在长安淫乐。”邵树德冷笑:“诸镇兵马何在?” “圣人幸蜀,诸军无所适从,时有愿投黄巢者。唯凤翔节度使郑畋写血书抗贼,斩黄巢使者,并约诸道兵马汇于凤翔。”陈诚道。 郑畋?这个人最近给邵树德的印象比较深刻,因为封隐帮他走的门路便是李侃、郑畋、西门思恭一系。只是没想到他一个宰相,竟然如此有魄力,在部将们首鼠两端的时候,还能笼络住那些人,并联系诸道兵马,相约讨贼。 圣人若知,当给郑畋记一大功吧?京西北八镇,十多万兵马,正在茫然无所适从的时候,黄巢又在四处派遣使者拉拢,许以高官厚利,一个不好,就会被人全部拉走。郑畋此时快刀斩乱麻,本身又是宰相出身,有号召力,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已经跑路的皇帝,他拉住一镇,黄巢便少得一镇,此功不大,还有什么功劳更大? “附近可有王师?”邵树德拿起地图,仔细审视周边诸县。 “未曾听闻。” “同官县的消息不可靠,给我把朱叔宗、折嗣裕二人找来。”邵树德命令道。 朱、折二人联袂而至。 “朱副将,之前派出的侦骑回来没有?”邵树德不敢相信陈诚从同官县那里得来的消息,于是直接问道。 “未回。” “让折十将配合你,人全撒出去。也不要太远,以泾阳为限,免得打草惊蛇。”邵树德下令道:“巢众再不思进取,长安左近不可能没有防备,给我查!不查清楚,铁林军就不动。” 朱、折二人走后,邵树德又找来了李延龄,询问军中粮草,得知出征以来共消耗一万一千斛军粮,顿时放下了心。军有粮草,这仗才能打,明日还得派人去同官县搜集一些,储备越充足越好。 能做的都做了。邵树德回到营帐,继续研习兵书。 他现在并不慌。黄巢部伍中很多将领从军不过两三年,他们的水平未必有多高。不自高自大是对的,但也不能自轻自贱。铁林军如此精锐,连鄜坊节帅李孝昌都另眼相看,别人想打败自己也没那么容易。 再说,还有经验丰富的诸葛大帅坐镇呢。 关中的夜晚寒冷而静谧。 看完兵书后,邵树德走出营帐,呼出一口白汽,开始巡视大营,范河默默跟随。 地面早已被严霜覆盖。值守军士的朔刃在月华下反射出森冷的寒光,营内除了偶尔响起的刁斗声、巡逻军士身上甲叶的碰撞声外,再无其他动静。 四千军士屯驻的大营,就仿佛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随时可以暴起噬人。 ****** 清冷的夜空下,折嗣裕招呼众人停下。找了块背风的地方,众人稍事歇息,也让战马喘息一下。 折嗣裕今年二十来岁,身材不高,但很壮实。脸上一道狭长的刀疤似乎是他武勇的象征,来到铁林军没多久,就与素有勇名的卢怀忠比试过,不分胜负,一下子就站稳了脚跟。 自己当上骑军十将,可不是无人可用,更不是沾了妹婿的光! “休息完了,继续走。”小半个时辰后,折嗣裕翻身上马,刀疤在夜色中显得更是狰狞。。 跟在他身边的十余骑默不作声,快速整理好马鞍、兜带、器械。片刻后,一行人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榆树村的夜晚颇不平静。数名巢军斥候在晚饭前后突然闯入,直接征用了一户民家。 领头的汉子满脸风霜,双手布满厚茧,一看就是军中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手。 手底下几个人是在河南招募的,也是老手,不过军纪很差。一进屋就先弄死了老夫妻两个,然后将反抗的丈夫给绑了起来,嘴里塞上破布,当着他的面玩弄起了新娶不过数月的娘子。 领头汉子名叫董忠,见手下如此做派,啐了一口,径自到外间洗刷马匹去了。 他们是中卫大将军、北面游奕使张言的人马,归左骑都将李唐宾直接指挥。此番北至同官左近,也是例行查探,看看鄜坊那边有没有大军南下。活动两天了,一根毛也没见着,李孝昌那个怯懦之辈,大概还在观望局势吧。 董忠刚刚在京城抢了个娘子,据说是侍郎家的女儿,还未出嫁。直接掳回家后,日夜挞伐,若不是上头把他派出去查探军情,估计都不愿意下床。 “官家小娘就是够滋味。”洗刷马匹的同时,董忠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新妇。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还有无奈屈服的眼泪,每次都让他把持不住,非得好好尽兴一番才行。 “跟了黄王,才有这等造化啊。”董忠嘿嘿一笑,大黄牙龇了出来。 正想到美处,突然后心一痛,眼前一黑。 不好,刚才忘着甲了!董忠中箭的那一刻,心中满是懊悔。 而随着心脏渐渐停止跳动,他的眼神也愈发涣散,抽搐了一小会后,再无声息。 “杀了他们,留一个活口。”折嗣裕放下步弓,低声命令道。 屋内几人听到动静,两刀将屋内夫妻斩杀,然后拼死往外冲。不过数枝长箭射来,直接撂倒三人。剩下一人被射中大腿,半跪在地,正待发狠,却被数把横刀架在肩头,顿时冷静了下来,额头也渗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某要问你几个问题,回答得好了,便不杀你,带回去任我们将军处置。”折嗣裕将一把匕首拍在俘虏脸上,说道。 此人赶紧点头,神色又是紧张又是绝望。 “你们是谁的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等乃左骑都将李唐宾帐下斥候,来此查探伪唐鄜坊镇军情。” “骑都将?帐下都是骑卒吗?” “步骑皆有。” “说清楚!”折嗣裕将匕首狠狠插在俘虏腿上的箭创处。 俘虏惨叫一声,咬着牙回答:“骑卒五六百,步卒四千余,屯于三原。” “什么时候来的?” “今日刚至。” “为何来此处?” “听闻有河东军过河,前来布防。” “李唐宾是谁的人?” “中卫大将军、北面游奕使张言,我等皆是张将军的人。” “其他面有游奕使吗?” “西面游奕使彭攒、南面游奕使季逵、东面游奕使朱温,有众多少某也不是很清楚。” 折嗣裕将匕首交给一名手下,让他继续问其他细节,自己则来到屋外,对一名正在望风的手下道:“速回同官,就说巢军李唐宾步骑近五千人已至三原县,目的是堵截河东兵马。” 手下依言而去,折嗣裕则又回到了屋内。 “问完了吗?”他问的是自己手下。 “问完了,贼军正在集结人马,准备西攻凤翔。另外,他们可能会派一支人马东出潼关,前往河南、河北收取州县,这只是军中流言,不好证实。” “问完了就动手吧。”折嗣裕道。 数名属下应命,直接挥刀砍下。 “将军,你不是说——啊!” “我的话你也信?”折嗣裕一声嗤笑,道:“把尸体和血迹清理了,撤!” 第十七章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二) 广明二年正月二十七,同官县北。 一大早邵树德就得到朱叔宗来报,河东军先锋一部数千人已至同州。邵树德立刻赶至诸葛爽帅帐,汇报这个重要消息。 “伊钊、朱玫二人领兵?”诸葛爽背着双手,走出大帐,看着营内猎猎飞舞的军旗,道:“一为府城牙将,一位代州镇将,欲将兵前往栎阳?” “大帅,栎阳在长安东百里,离贼将朱温屯驻之东渭桥50里,与我军相隔甚远,不如令其西渡洛水,往同官、华原、富平一线而行。如此,我军则可增至两万余人,胜算大增。”邵树德建议道。 “这几县粮草可足?两万大军的花销可不少,支持得住?”诸葛爽问道。 “末将已派人收集粮草、钱帛,两万大军应是可以。” “好!仲保,持本帅将令,令伊钊所部渡河后,即刻西进,至富平县,待本帅亲至后,再做计较。代州刺史朱玫如果有意,亦可赶来汇合。王重荣已叛,诸将正该同心协力。”诸葛爽一声令下,其义子兼亲兵十将诸葛仲保立刻大声应是,随即挑了十余骑,径自往东南方向而去。 “同官县也不用去了,留一军收集粮草钱帛,大队前往华原。”诸葛爽又下令道。 “末将遵命!” 诸葛爽决心既下,铁林军便拔营启程。而此时,邵树德也已收到消息,贼军左骑都将李唐宾部五千人已至三原,离同官县不过百里之遥。 诸葛爽得知消息后有些踌躇:“树德,贼军可是已知晓我部行踪?” 巢军在河南的战绩太“辉煌”了,所过之处几无敌手,诸葛爽还是有些担心。 “大帅,贼军亦有游骑,可四处侦察。李唐宾既来堵截河东援军,应有几分本事,不过我军既然决定前往富平,不妨继续进军。末将当广布侦骑,定不为贼军所趁。”邵树德劝道。 附近已现贼军踪迹,此时最忌讳的就是举棋不定。铁林军南来京兆府,难道一矢不发便退回鄜坊?没有这个道理。 诸葛爽也只是一时恍惚,被邵树德这么一劝,立刻就清醒过来,道:“幸有树德提醒,传令下去,加速行军,前往三原。” “卢怀忠!”邵树德下令。 “末将在!” “传大帅令,各营加速行军,两日内赶至华原县。” “得令!” 而此时的三原县内,一群贼军正哈哈大笑着追逐着四散而逃的妇人。 骑着高头大马的李唐宾撞见了,也不过笑骂几声,并不觉得如何。一路上都是这么过来的。儿郎们快活过了,才能积聚士气,才堪战。至于伪唐官军,他在河南见了太多被自己杀得七零八落的所谓官军,不过如此。 巳时,数骑从北门而至,观其装束,应是散出去的游骑。这些人神情凝重,入城后丝毫不减马速,一路上撞飞了好几个抢得晕晕乎乎的贼军士兵,至李唐宾近前后,才勒马报道:“将军,同官县南出现伪唐军大队,应有三四千人,往华原县方向疾进。” “可有骑卒?”李唐宾听闻后也大吃一惊,以为鄜坊军过来了。 “只有寥寥百余骑,一见我等靠近,便围了上来。” “三千余人,没有骑卒。”李唐宾一笑,道:“便先击垮了这部伪唐走狗又如何?” 在河南、淮南,他经常充作先锋,多少次追着官军的屁股撵,这让他建立起了强大的自信心。伪唐军队,不过如此! “将军,张游奕使给我部的命令是前往梁田陂。”有人劝谏道。 “混账东西!”李唐宾直接一马鞭抽了过去,怒道:“再敢多言,本将先斩了你!待击破这股唐军,抢了华原、富平,再东去梁田陂,亦来得及。传令下去,收拾部伍,向北进发!” 李唐宾将令一下,三原县内顿时鸡飞狗跳。贼军各营军士在军官的鞭打责骂下,慢吞吞地收拾着抢来的财物,至城外集合。有些动作慢的,直接就被李唐宾的亲兵拿下斩了。 贼军,也不全是乌合之众。 ****** 广明二年正月二十九,铁林军除辎重一部尚在同官县收集粮草外,主力已开进华原县城。 华原县即后世耀县,三原县在后世三原东北,两者相隔五十余里。铁林军当日入夜前进城,而此时李唐宾部也已行进到了县南十余里的地方,并在此扎营。 他们携带了大包小包,军士们不舍得扔掉,因此极大拖累了行军速度。李唐宾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他不好说什么。让士兵们扔掉劫掠到的财货?亏你想得出! “李延龄还没回来?”县衙旁边的军营内,邵树德脸色难看地看着朱叔宗。 “昨日刚离开同官县,此时仍在道途。”朱叔宗答道。 李延龄不过带了五百辅兵,手头大车小车,骡马千余,装满了粮草、钱帛,若是让贼军劫去,必伤士气。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明日一早,大军出城,击破了贼军李唐宾部主力,便再无威胁。 午夜时分,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邵树德伸手接了两片,触手处只觉一片冰凉。不知道绥州怎么样了,折芳霭、赵玉又在做什么。旋即,他又自嘲,后世电影里,一旦出现这个画面,基本意味着主角要死了。但老子命硬,明日定破贼军。 三十日。在外厮杀了一夜的斥候纷纷返回华原,他们征衣带血,不过精神状态上佳。 请示诸葛爽后,大军开始分批进食,准备出城作战。 临时执掌辎重营的陈诚、郭黁二人发动城内民众,准备各种汤药、担架,同时搜罗壮丁健妇上城,一旦铁林军大败,他们便只能依城而守了。 午时,随着贼军大队开至城外三里。邵树德也不再犹豫,下令全军出击! 游奕使朱叔宗、骑军十将折嗣裕部五百骑先行。然后是角手、鼓手、旗手等杂兵,四营战兵随后,最后是千余辅兵。诸葛爽的三百亲兵留在城内协防,而他本人则至城头观战。 城内民众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心里祈盼着这两支军队最好同归于尽。朝廷兵马虽然没有劫掠,但他们一样征粮啊,让大伙的日子艰难百倍。贼军更不用说了,光听从长安传过来的消息就吓死人。 “咚咚咚……”断断续续飘落的雪花中,大群身穿褐色军服的铁林军将士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至各营、各队规定地点集结列阵。 寒风劲吹,雪花渐大。 邵树德骑着战马在阵前快速奔驰,所过之处,军士们皆热烈欢呼。 兵书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今天邵、李两军九千余众,进行的应该就是最次的“伐兵”了。伐兵者,合刃于立尸之场,不得已而用之也。但咱们的邵军使,最擅长的可不就是“打呆仗”了么? “昔日在晋阳,某与众军士有约。”邵树德勒住战马,停于战阵之前,大声道:“军士逃,斩军士!散将逃,斩将!邵某逃,立斩邵某!今日要诸君兑现诺言矣!贼军三千余众,立于二里之外,饱掠负重,师老兵疲,吾等今日便将其击溃,振我军威!” “杀!杀!杀!”诸军士用朔杆击地,大声吼道。 对面正在整队的李唐宾部闻听,顿时一阵骚动。唐军已经整军完毕,都在鼓舞士气了,这里连队列还没整明白,这支敌军有点不太一样啊。 “卢怀忠!” “末将在!” “敌军左翼整军较慢,喧哗声较大,应有可趁之机。汝乃都虞侯,可领右翼一营侧击。” “末将遵命!”卢怀忠策马前驰,胸中满是豪情。在他身后,数名骑手扛着将旗紧紧跟随,很快便至右翼阵前,部署作战指令。 “关开闰!” “末将在!” “某之左翼便交给你了,落后中军五十步,盯紧了,不能出岔子。” “末将遵命!”关开闰同样策马离开,军士们也开始调整阵型。 “朱叔宗、折嗣裕!” “末将在!” “汝二人领骑卒在后阵观望。若敌疑,阵脚动摇,可暴击之也,勿需等待将令。” 二人领命而去。 “蔡松阳、徐浩、范河及辎重营,便跟着本将一起前进。” 风更大了。 李唐宾看着闹哄哄的军士,再抬头看看被吹得飒飒作响的军旗,心中顿时生出股懊悔之情。 托大了! 西北风骤起,风雪迷了眼睛。将士饱掠重负,体力不及全盛状态一半。而对面的唐军,显然比他们在关中、河南遇到的要精锐不少,而且士气特别高昂。 “将军,这仗不好打。”尚存策马走到李唐宾身侧,低声说道。 这话也就他敢说。作为尚让族人,李唐宾也得给几分薄面,不然直接就以动摇军心的理由阵前问斩了。 李唐宾怒瞪了一眼尚存。都是屁话,老子能不懂?五千人击三千人,唐军又这么“弱”,本来十拿九稳的功劳。可现在人数算错了,唐军有至少三千五百步卒、五百骑卒,城内多少亦不清楚。 但这些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这支唐军能打。但凡有点眼光见识,都能看出这一点。 “不能退,一退就是大溃。”李唐宾连点数名游骑,让其传令各部,尽快整顿部伍,有喧哗不听号令者,立斩!今日若能侥幸击败这支唐军,定要好好收编一番,都是好兵啊! “咚咚咚……”对面的鼓声又响了起来。随即便是一股铺天盖地的喊杀声,顺着北风传了过来,让李唐宾部又起了一阵骚动。 人少,竟然还主动进攻!李唐宾恨恨地一甩马鞭,不等了!再等下去,对面两波箭雨下来,这边就要有人逃跑。 “击鼓!进军!”李唐宾看着唐军步阵举着高高的长槊,不紧不慢地挤压过来,心里更是冷如冰窖。 失策矣!这仗就不该打的。 “嗖!嗖!”箭借风势,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巢军阵中出现了三三两两的逃兵,他们直奔后营,想要拿取自己的包袱。不过很快被李唐宾的亲将带人斩杀。 巢军阵列不整,还击的箭矢也软弱无力,不知道被风吹到了哪里。铁林军上下士气大振,七十步时又是一波箭雨洗地。 巢军出现了小范围的溃逃。有人一边逃,一边扔掉藏在怀里的绢帛、铜钱,有人则要钱不要命,逃跑过程中竟然还弯腰去捡。敌将亲军连斩十余人,但还是止不住。 “唏律律……”后阵的朱叔宗、折嗣裕带着骑卒开始前出,分派各部任务。 “射!”又是一波直射。 数百枝长箭破空而去,肆意收割着巢军前排将士的生命。 隆隆声响起,铁林军的骑兵开始慢慢加速。 “跑啊!” “败了,败了!” “将军快走!俺来断后!” 巢军方阵出现了大范围的崩溃,李唐宾直接打马转进,不过被乱兵所阻,狼狈异常。 “传令,但有敢捡拾地上财物者,立斩!”还没接战敌军就崩了,这让邵树德有些意外。他现在要做的是不犯任何错误,稳稳地将这场胜利攥在手中。 讨贼第一战,许胜不许败! 第十八章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三) “嘣!”羽箭飞出,将一名只顾逃命的敌骑射落在地。 此人一时未死,在地上滚来滚去,不过很快被数骑压过,惨叫连连。 朱叔宗放下骑弓,又从马腹下抽出马槊,加速上去,一个横扫,将某名敌骑扫落马下。 这才是男儿的战场!他的心中满是兴奋。 而在他身后,更多的骑兵正在折嗣裕的带领下,不紧不慢地切割着敌军溃逃的步兵。有哪个敌将欲收拢败兵结阵的,立刻上去一阵突击,瞬间将其打散。 他带来的麟州子弟也颇有经验,不逼得太紧,始终给敌军一种可以成功逃跑的错觉。他们只是用骑弓、马槊、横刀轻松收割着跑得最慢的敌军士兵的生命,收割完了,又继续向前收割下一波。就像牧民赶羊一样,不紧不慢,但杀伤惊人。 李唐宾逃跑途中回首一望,差点眼泪都掉下来。跟了自己三年的兵啊,被人像赶羊一样赶得到处都是。 今天即便逃回去,还能收拢多少?三百?五百?在张游奕使帐下如何立足? 李唐宾昏头昏脑,心气沮丧,突得一杆马槊拍来,背上挨了一记狠的,当场滚落马下。 “抓住这贼将,军使说了赏绢百匹。”数骑冲了过来,将李唐宾团团围住。 战场上的追杀远未结束。巢军士兵跑着跑着,有人没力气了,直接弃了兵刃,高呼愿降。有人则剥了衣甲,丢了武器,以便更轻松地逃命。 没人阻拦追兵,没人收容败兵,巢军这一仗,比一般的击溃战败得可要惨多了。死伤超过一千五,九成以上是在溃逃途中被铁林军在背后击杀的。降者两千余众,此刻正被呈纵队阵型快速赶过来的铁林军步卒接收、看押。 只有寥寥千人成功逃走,其中一半还是骑兵。不过李唐宾、尚存二人比较倒霉,被折嗣裕、朱叔宗二人分头俘获。 巢军的辎重更不用说了。役畜、粮草、财货、器械全成了铁林军的囊中之物,任凭取之。 毙伤俘三四千人,还生俘敌将,这一仗,赢得确实辉煌! “今日李唐宾犯了什么错误?”战事刚刚结束,邵树德直接将前来道贺的部将拉住,趁热打铁总结经验。 “轻敌。”关开闰答道:“以为我军兵少,不堪战,便随意压上来,妄图一战胜之。” “贪功冒进,不晓天时。”钱守素答道:“起初风小,雪小,但应猜到风雪会加大。本是去堵截河东军的,结果贪功,临时起意进攻我军,招致大败。” “庙算多者胜,庙算少者不胜。”卢怀忠憋了半天,道:“军使,俺只懂这么多。” “某也补充一句。”邵树德说道:“叔宗,昔日在阳曲时,你曾言‘贼重掠力疲,其心亦恐,退还务速,行队不属,我则进击之’。今贼众饱掠,舍不得财货,堆满了大车驮马,以致随身携带大量器械行军,气力不足,心思犹疑,战心不坚。与我军交战,岂能不败?” “将军明鉴。”朱叔宗笑着答道。 “应是将军运筹帷幄,指挥若定,铁林军上下士气高昂,拼力奋战,方才得此大胜。”陈诚也赶了过来,恭贺道。 诸将闻言皆笑。 “好。陈判官,便将这一仗录入《树德新书》,大伙的点评也写进去,今后时时研读,莫要犯这些错误。”邵树德亦笑道:“走,去看看缴获了哪些东西。” 一万七千余斛军粮、一千五百多辆大车、两千三百余头役畜,外加一万多贯铜钱和三千余匹绢帛,大概是此战最大的收获了。器械之类不谈,全部收入库中作为储备。 李延龄的辎重营,又该扩大了,不然怕是整不走这些玩意。 不过邵树德对这些降兵不是很喜,正犹豫着该如何使用。 如今的铁林军,比起其他各路人马,应该是相对比较“纯洁”的。初至晋阳时,赶走了一批刺头,离开晋阳时,又走了七八百人,其中相当部分也是刺头。现在的铁林军里,喜欢煽动军士的人真的很少了。只要一冒头,邵树德就会暗暗记下,下次打仗派你去前排,保管活不下来。 俘获的巢军两千余众,习气深重,他是真的不敢大用啊! “把李唐宾、尚存带上来!”回到城中后,邵树德吩咐道。 李、尚二人被五花大绑送了过来。 邵树德定睛一看,这李唐宾身材魁梧高大,一脸凶狠之色,直直地看着邵树德,仿佛要把今日令他惨败的罪魁祸首好好看清楚一般。尚存则一脸惊惶,双腿不自觉地颤抖着。 “尚将军纵横天下,杀人如麻,竟亦惧死?”邵树德笑问道。 “请将军饶恕尚某,定以金帛相赠。” “听闻尚将军乃尚让族人,是也不是?” “是……” “李将军,某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李唐宾猛地抬起头,似是不信。 “待会送你二人去外面,给你一把刀,当着众降兵的面,将尚存的头颅割下来给某看看,就饶你不死。”邵树德好整以暇地说道。 李唐宾下意识地看了眼尚存,尚存则惊地直在地上挣扎,泣道:“将军,尚某愿降,愿降矣。” “拉出去!”邵树德摆了摆手,道。 亲兵很快将二人拖了出去。 不过片刻,李唐宾神情复杂地捧着尚存的头颅进来,跪下道:“尚存头颅在此。” 周围的邵氏亲兵一阵鄙视,李唐宾更是羞愧难当。 “李将军可愿降?”邵树德问道。 “愿降。”李唐宾颤声道。杀了尚让族人,还能回去? “待会挑五百降兵,仍由你统带,便唤陷阵营吧。”邵树德道:“今后好好为本将、为朝廷效力。” “遵命。” 处理完这摊子事,邵树德又赶去县衙。 “树德,今日之战,赢得漂亮!”诸葛爽正与幕僚闲话,见邵树德进来,便笑道。 “贼将托大,贼军战意不坚,当有此败。”邵树德说道:“今日之战,实赖大帅虎威,贼军尽皆丧胆矣。” 诸葛爽哈哈大笑,幕僚们亦凑趣笑了几声。 “巢军若皆是此辈,这仗倒也不难打。”诸葛爽背着双手,走到大堂门前,看着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道:“此寒冬腊月,贼心倦怠,应不会出兵了吧?” “大帅,贼军欲攻凤翔。”邵树德提醒道。 “一帮贱胚。”诸葛爽失笑,道:“不过也对。不趁着这会还有些锐气,还能打一打。等再过个一年半载,怕是就暮气渐生,不堪再战矣。” “大帅所言甚是。”邵树德说道:“末将今日收降贼将李唐宾,据他言,贼军四面游奕使各率兵一两万人,屯于长安四面之驿站、关津,城中十万人,旦夕享乐,胡作非为,此非有大志。待再过数月,其从关东带来之粮草消耗殆尽,这长安也待不住了。” “树德以为黄巢必败?”诸葛爽问道。 “必败!” 诸葛爽闻言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军新胜,定能振奋诸军,然亦可能吸引贼众大队而来,如之奈何?” “大帅,与河东军汇合后,我军深沟高垒,不浪战,贼众即便想胜,亦难矣。” “且先看看凤翔那边打得如何吧。”诸葛爽叹了口气,道。 离开县衙后,邵树德带着亲兵在城内逛了一圈。城内百姓已经打开了屋门,官军大胜,总比贼军大胜要好。至少这支唤为铁林军的部队,不杀伤人命,不抢夺女子,劫掠财货也谈不上,因为人家是用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来做的——派捐。 这年月,这样的部队已经算是顶好的了,别奢求更多。 二月初二,李延龄带着大批粮草赶回了华原,还有在当地招募的一百多个穷苦汉子,以后都在辅兵营当差了。华原县这边也有两百余人应募当辅兵,赏赐不多,至少能混个肚饱。 收编的两千余巢军基本已经确定处理方案了。李唐宾挑选了五百人到陷阵营,剩下的一千多,李延龄只看中了三百来人。 最后那千余人,杀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先让他们跟着大军一起行动。不过身份比辅兵还低,没有武器,没有赏赐,几乎降格成了民壮。 初三一大早,大军东出,目标:富平。 第十九章 富平(给盟主布布久久爹加更第一章) 广明元年二月初六,圣人在兴元府下诏天下诸道兵马讨贼。 “消息群发”结束后,也不管别人收没收到,他又在众随从的簇拥下,南下西川避祸兼——玩耍。 与此同时,因为黄巢派使者催逼粮草,索要过多,大齐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感觉承受不住,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斩了使者,又一次跳到了大唐这边。这大齐的臣子,甚至做了还不到一个月,让人哭笑不得。 黄巢闻讯大怒,于是给屯于东渭桥的朱温补充了人马、器械和粮草,令其东进同州,讨伐这个不要脸反复横跳的王重荣。 朱温也是有政治头脑的,知道现在有很多伪唐降官降将在看着大齐朝廷,看看他们怎么处置王重荣。如果处理得不是很好的话,带来的影响将会很恶劣。所以,这仗必须要打好,王重荣必须死,至少要服软。 一场大战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富平县的农庄内,封隐刚刚打熬完筋骨,准备吃早饭。 农庄面积不小,大概有三百余顷的样子,招揽了近千户庄客耕种土地,在富平县内也是比较有实力的田庄了。不仅是经济实力,还有庄客组成的武力。 因为主人李侃已经带着儿子跑去兴元府追随皇帝,现在这个农庄基本是封隐和一位李姓管家共同照应着。封隐负责部曲私兵,李管家负责其他事务,算是互相帮衬,一起熬过这个兵荒马乱的岁月。 “郎君,马上河东军就要来了,这兵荒马乱的,庄子会不会遭劫掠啊?”刘氏给封隐端上了汤饼,担忧地问道。 “娘子勿忧。”封隐一笑,道:“树——铁林军邵军使五天前刚在华原县南打了一场大胜仗。以四千对五千,大破贼众,俘杀贼将尚存,降李唐宾,眼下正往富平这边开进,差不多也快到了。” “打胜仗固然好,但这庄子……” “铁林军就将屯驻在庄子左近,诸葛爽也过来。借河东军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过来找麻烦。” “郎君,你是说昨日来的那个小校……” “嗯。”封隐点了点头,道:“那便是铁林军的信使。” “这便好。”刘氏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点笑容:“邵军使既是郎君旧识,当能约束军士不过分糟蹋庄子。” “铁林军的军纪还是可以的。”封隐仔细回忆了一下,道:“当初还是铁林都时,无论是在晋阳还是阳曲县,都甚少有骚扰百姓之事发生。不过派捐之事免不了,军士们要赏钱粮,总得有人出。” “只要钱粮便算是有良心了,就怕——”刘氏叹道:“我得嘱咐两位小姑不要在外抛头露面,免得被军士瞧见,硬来抢夺。” 封隐摇了摇头,懒得理会这些破事。长安陷落,百官遭难,殷秘校丢下妻儿仓皇出逃,不过运气欠佳,遇到贼众,死于非命。幸好自己趁乱把从妹接了出来,不然估计就被掠去当贼眷了。 吃完汤饼后,封隐又去了庄西头的一处空地,刘家兄弟几个正在训练庄客。 受训庄客一共百余人,本来也有点基础,经过他们这些神策营军官点拨后,进步很大,现在看起来也像模像样了。 封隐看得手有点痒,正打算下场与刘家兄弟比划比划时,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定睛一看,却是数十全副武装的骑兵,其中一人扛着面大旗,上书“夏绥银宥观察处置等使诸葛”,后头还有一面稍小的,写着“铁林军使邵”。 好嘛,刚打了胜仗的铁林军开到富平了。 封隐等人停了训练,小心地让到路边。手里拿着家伙呢,可别让这帮大头兵误会了。 先导骑兵过后,便是大队步卒。许是打了胜仗的缘故,这些人的士气看起来不错,双眼有神,意气昂扬。最绝的一点就是,行进途中没有喧哗,这在封隐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封将军。”数骑离开大队,朝他们这边赶了过来。 封隐仔细一看,是邵树德亲兵副将范河,便道:“范将军可好?” “没捞到打仗的机会,不好。”范河笑道:“李唐宾部未接战就溃了,稀松得很,卢都虞候昨天还在骂呢。” 听范河这么说,步卒大队里某位将领先是一颤,继而脸红到了耳根,几乎要滴出血来。 “地方已经安排好了,就在庄内,清净、自在,不会打扰将军研习兵书的雅兴。”封隐知道范河特意过来的意思,便回道:“定叫邵军使满意。” 范河点了点头,同时也有点感慨。这个封隐,上次去夏州,在军使面前还比较自然呢,一点不拘谨。华原县之战的结果传来,再被眼前这得胜之师的气势所慑,竟然下意识地放低了姿态,让人有些叹息。 人,真的很难保持本心啊。 庄子很快便到了。 邵树德跟在诸葛爽身后,道:“大帅,王重荣既已反正,并遣使联络,那么我们不妨与其互为奥援,共抗贼军。” “王重荣之兵在何处?”诸葛爽问道。 “主力在河中府,然在河西亦有数千人。”邵树德答道。 “有河中镇,再加上河东军伊钊、朱玫部,以及咱们铁林军,这便有近五万人了吧。”诸葛爽说道:“罢了,河中镇的兵不能全算上,王重荣的目的还是自保。” 打赢了华原县之战,诸葛爽对巢军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再加上王重荣反正的消息传来,信心有所恢复,觉得似乎可以与朱玫、王重荣互相合作,在京兆府东北面这一片站稳脚跟,伺机而动。 二人一前一后,在大群亲兵、随从的簇拥下进了庄子。 邵树德找机会感谢了一下封隐,但见人家心事重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没有多说,径自去了自己的住处。 “军使,河西县有使者过来。”邵树德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呢,范河便过来轻声报告。 河西县在黄河以西,后世陕西合阳附近,是河中府辖县。王重荣在此屯驻了三四千人,作为保卫河中的前哨基地。对岸便是河中府理所河东县,当然也是王重荣所在的位置。 “让他进来。” 使者很快便进来了,是一名军校,态度很恭谨,单膝跪地,道:“河中衙军副将王定拜见铁林军邵军使。” “为何来见某?” “河中王大帅听闻铁林军在华原大破贼军李唐宾部,便遣末将来此,相约讨贼。” “王帅真是看得起某。”邵树德笑了,自然没把王定的话当真:“今铁林军不过五千众,王帅有三万众,如何能比?另者,晋阳伊钊、代州朱玫,帐下精兵皆不下八千,为何不找他们?诸葛大帅征战多年,是邵某恩主,你独独来找某便是不安好心。” “大帅只重英雄。”王定道:“伊钊、朱玫、诸葛爽皆碌碌之辈,不足与谋。若将军答应攻取同州(今陕西大荔),驰援河西,王帅愿以粮草、金帛、美姬相赠。” 同州之前被朱温攻破过一次,如今有两千余人留守。 “这是教我背诸葛大帅而走,帮你们守洛水、同州一线呢。”邵树德嗤笑,道:“不用多言,诸葛大帅早有计议,与河东军汇于富平,再做计较。回去就与你家大帅说,富平往河西,快的话不过数日路程。你家大帅有难,遣使向诸葛大帅求援即可,何须来找邵某?” 王定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这年头的军将,有钱粮,有美妇,居然还不投过来,这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蹊跷啊。 “某听闻黄巢派朱温、黄邺二人沿渭水东进,欲攻河中,此时到哪了?有兵几何?”邵树德问道。 “朱温有众万余,黄邺将兵三万,另有数千水师,此时已至华阴。”王定答道。 “范河,拿图来。”邵树德吩咐。 范河依言行事,将一张地图铺在了案上。 “沿渭水行军,这是要借着水师之利,抢占风陵渡?还是逆洛水而上,先至同州,再夺河西?”邵树德自言自语道。 这话王定也回答不上来。朱温、黄邺此时并未分兵,还看不出来贼军的意图。 不过邵树德大概已经想明白了。黄巢从广州一路北上,几乎打穿整个天下,然后拿下了长安,逼得圣人出逃蜀中。这份威势,确实让很多没与之交战过的诸侯感到恐惧。朱温、黄邺二人领四万多人,气势汹汹而来,王重荣慌是可以理解的。 华阴向东经定城、野狐泉行三十多里,有一个渡口渭津关,当渭水入河之口。水师在此运兵北渡,即入河中府永乐县境(今芮城县西南)。或者再向东走四里至潼关,可直接渡河抢占风陵渡。 另一个方向,华阴向北三十里,沿着洛水走,可至同州。此地在巢军手里,当可以之为基攻河西,然后再渡河攻河中理所河东县。 若朱温、黄邺二人分头行动,一路东进,一路北上,展开钳形攻势,王重荣确实很头疼。 这就说得通了嘛! “走,跟某去见诸葛大帅,此事还需大帅亲自定夺。”邵树德指了指王定,道。 第二十章 同州(给盟主布布久久爹加更第二章) 广明二年二月十三,渭水北岸,一场厮杀刚刚结束。 战斗的规模其实不大,一方数百人从南岸北渡,一方只有数十骑,在北岸游走。与其说是阻止人家渡河,不如说是监视。因此,在对手成功上岸后,只稍作抵抗,便一路打马向北逃窜。 “将军,抓了两个伪唐军斥候。”一名小校打马过来,向前军都将胡真汇报道。 “现在就审。”胡真令道。 他本是江陵县吏。王仙芝攻江陵时入伙,跟随朱温,一路转战南北。入关中后,黄巢大加封赏,他也得了都将之职,仍在朱温帐下效力。此番北上攻王重荣,他便被任命为先锋,率马步军两千余人先期渡河,驱逐可能出现的伪唐官军,掩护大军主力北渡。 午后,大齐右卫大将军、长安东面游奕使朱温亲率三千步卒过了河,胡真立刻上前禀报。 “王重荣手伸得很长啊。”朱温少以雄勇闻名,加入黄巢大军后,屡立战功,如今已是诸卫大将军之一,稳稳排在前十之列。 攻下长安后,朱温一直屯兵于东渭桥,与张言、季逵、彭攒三人一起,拱卫着长安四面门户。历史上诸葛爽曾率河东军屯栎阳,与东渭桥之间只隔了个高陵县。诸葛爽算是第一批前来讨黄巢的将帅,结果一矢未发,直接被朱温诱降,迁任大齐河阳节度使。 本时空诸葛爽从鄜坊南下,河东军本欲往栎阳,结果中途被喊回了富平,诸葛爽错失了一次与朱温面对面的机会。不过不要紧,有缘分,眼下似乎又有机会碰撞了。 “同州情况如何?”朱温问道。 “朱将军刚遣使来报,河西王重荣军无甚动静。数日前曾有万余唐军在洛水之南、潘县(今大荔县西南三十余里)之北经过,似往美原而去,今不知在何处。”胡真答道。 “不是富平就是美原。”朱温道:“月初张言有报,左骑都将李唐宾在华原大败,五千人几乎全军覆没,仅逃回数百。领军的是诸葛爽,应是夏绥军南下无疑了。河东军的动向,不消多说,定是去与其汇合,欲南下威逼长安北面罢了。” “潘县令不是降了我大齐么?为何没报?”朱温又问道。 “不知。” “县衙诸官吏,族其家。妻女充作营妓,立刻去办。” “末将遵命。”胡真领命而去。 接下来整整两天,巢军都在渡河。 朱温并没有消停,而是亲率一支人马,向东至黄河岸边,仗着有水师便利,作势欲攻河东县。王重荣不得不从南线抽调了大量兵马回援,间接给黄邺创造了机会。不过他的动作很慢,所部兵马至今尚未完全离开华阴,让朱温大为叹息。 二月十五晚,潘县县令李某的妻妾及女儿五人被押至大营,朱温邀众将残**乐了一晚上。第二日,亲率已渡河完毕的步骑万人北上,朝同州方向开进。 因为有船只帮忙运输辎重、粮草,巢军行动非常迅速,十六日傍晚时分,朱温便已率三千余人进入同州城。 “邵树德乃何人?”朱温指着一副军报,问道。 “伪唐夏绥镇铁林军使,有众四千余,听闻素得军心。”谋士谢瞳回道。 谢瞳今年三十多岁,福州人,屡试不中,滞留于长安,前阵子投靠了朱温。恰逢朱温手底下也缺人才,看这谢瞳也不错,于是便留在身边,充作谋士。 “没听过这个人啊。张言那厮,也没给某说过。朝中亦无人通报,唉,差点误了大事。”朱温咬牙恨道。 “将军何故如此?” “汝有所不知。”朱温冷哼一声,道:“张言虽不中用,帐下的李唐宾却是一员勇将,屡次充作先锋,立功颇多。他带的那几千人,虽有在河南、淮南新募的,却也有至少一半老人,实力不差的,结果被夏绥军打得几乎全军覆没。若不是某找人仔细问了问,几以为是诸葛爽用了什么奇谋呢,如今方知乃邵树德亲至阵前鼓舞士气,一举击溃李唐宾部。” “此人,如今便在富平。”朱温坐了下来,眼珠子转了转,道:“不若遣人去富平招降?若能赚得铁林军来投,攻河中更有把握矣。” 谢瞳闻言心里一紧,道:“将军既有此意,不妨试试。” “先生勿忧。”见谢瞳一副紧张模样,朱温哈哈大笑,道:“本使只派一小校前去相试耳。只找邵树德,若不成,亦可离间邵、诸葛二人关系,令其互相猜忌。” “将军英明。”谢瞳拱手道。 ****** “军使,某又修改了一番。”田庄内,军判官陈诚将一份文稿递给邵树德。 “凡军行,大将平明与诸将论一日之事,暮与诸将议一夜之事。” “凡将佐及将士,内有宿相仇嫌者,不得相监统及同营队。” “凡行营吏卒,非于亲戚,不得辄受他人馈遗财物。” “凡营幕作食事已讫,未昏以前,须灭火。或夜中有文牒及抄写,须火烛者,申主将判押,乃听。” “凡营垒已定,兵士须出采樵及市易者,人持一牙牌,书其姓名,门司验认,始听出入者。三人以上不得独自行。” “凡军中,不得讽诵歌诗曲调感切人者,及乐中不得为悲凉之声。” “凡军中,不得采风言,及受匿名论人是非者,恐贼人谋害良善。” …… 这不知道是第几版铁林军内部管理条例了。大伙都不是将门世家出身,也没有生而知之者,唯有在摸爬滚打中学习,不断总结经验。 陈诚写的这份东西,也是大伙多次讨论提炼出来的精华。今天交给邵树德审核一下,如果没问题,明天就会给各营队正以上军官唱发,让他们督促执行下去。 内部管理与行军打仗一样,从来都不能轻忽。不然平日里营内乱糟糟,甚至乌烟瘴气的,这支部队能好? “可以。”邵树德仔细看了两遍后,道:“就这么执行吧,看看效果。” “遵命,军使。”陈诚接过文稿,郑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如今铁林军有了五营战兵了,辅兵也有了2100余人,外加六百骑卒、四百杂队以及本将的亲兵,全军接近5800人。”邵树德看着窗外逐渐升起的朝阳,道:“这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本钱,一定不能轻忽了。” “下面谈谈巢军的事情。”邵树德又吩咐范河拿来地图,指着“同州”二字道:“昨夜有哨骑来报,贼将朱温引数千人马入同州。洛水上船帆遮天蔽日,满载粮草、兵仗,看样子他们是打定主意两面夹攻了。” “分兵两路是真,但夹攻未必是真。”谈到这些军事上的谋划,陈诚顿时精神一振,道:“之前一直有传闻,朱温在贼军诸将中兵少,且与孟楷等人不谐。此番两路北进,定以黄邺一路为主,朱温为辅。” “如何确定?” “不若遣河东军将士南下打一打同州,朱温之成色,一试便知。”陈诚建议道:“同时亦可试试河东诸将是否有战意。” “可以尝试下。”邵树德点头认可:“没道理我军打生打死,却让河东军在一旁闲着。” “若河东军打得顺手,亦可遣使招降朱温。陈某不才,愿——” “不可!”邵树德赶忙挥手制止,不过发现自己的反应可能有些过激了,于是补救道:“陈判官乃某之心腹,焉能身赴险地?此事不妥,勿复多言。” 陈诚见状有些感动,主公爱惜属下,今后敢不效死? “走,先去见见大帅。”邵树德让范河帮他穿戴好甲胄,然后径见诸葛爽。结果刚进院门,却遇见了一个老熟人。 “伊将军。” “邵军使。” 伊钊的眼中颇有些忌惮。邵树德此人在河东凶名不小,镇压乱兵,杀夫夺妻,手段狠辣。可笑竟还有很多人认为他仁义,哼哼,邀买军心,假仁假义罢了,也就张彦球那个蠢货看不出来吧! “伊将军请。” “邵军使先请。” 邵树德一笑,如此谦让啥时是个头,便直接大踏步走了进去。 待邵某的身影已经不见后,伊钊对左右亲兵说道:“邵树德见自家大帅,亦全甲、持械,带十余亲兵,诸葛爽之亲卫不敢拦。如此骄横跋扈,看他日后怎么死!” “邵树德一死,其妻女不知便宜了何人。”有亲将笑道。 “怕是比邓虔妻女下场还惨。邓妻当了一年营妓,听说已被玩死了,两个女儿一个不堪挞伐上吊,一个疯了。啧啧。”又有人说道。 “罢了,不要背后论人是非。既来见诸葛爽,便进去瞧一瞧。”伊钊懒洋洋地一抬手,阻止了亲兵的议论:“没有赏赐,咱们可不会去拼命。” “正是!正是!” 第二十一章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一) “大帅所言差矣。”三间五架的厅房内,河东牙将伊钊侃侃而谈:“贼势汹汹,四五万人,又有舟师相助,这仗如何能打?” “伊将军,唇亡齿寒的道理你可明白?”见伊钊这人水泼不进,怎么都不肯出兵,邵树德有些恼火,便道:“王重荣兵变驱帅,人心未固。今黄邺、朱温将兵四万而来,若坐视其被击破,贼军转而向北,驱河中降兵为先锋,我等如何抵敌?” “哼,还不是你贪功心切,想在圣人面前搏个好彩,焉知不是想当夏绥节帅呢?”伊钊冷笑道。 “呛!”外间的范河听伊钊这么说,怒而拔刀,直欲进来斩了这厮。诸葛爽的亲卫见状,也下意识地拔出横刀,门口一时间诡异非常。 “范河,带人出去!在大帅面前动刀动枪,成何体统!”邵树德怒道。 范河默不作声地带着十余亲兵离开了院子,不过并未走远,仍在外间远远看着。 “大帅,末将之忠心日月可鉴。”邵树德单膝跪地,道。 诸葛爽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道:“树德何如此耶?铁林军从绥州而下,远行千里,首战又大破贼军,在圣人面前大大地给本帅涨了脸面。本帅亦是明事理的,岂会不辩是非,快快起来吧。” 邵树德依言而起,伊钊在旁冷笑不止。 “伊将军,我等皆朝廷军将,须得忠于王事。今朱温盘踞同州,黄邺据华阴,若不讨之,岂非让贼军轻看?”诸葛爽沉吟道:“昨日诸军来会,本帅已发下赏赐,若再拖延,就说不过去了。” “赏赐太少,大军难行。”伊钊一点面子也不给,道:“某闻王重荣欲给铁林军粮草、钱帛,却一字不提我河东兵马。三城军士闻之,大失所望,如何能行?” “人给钱三缗、绢五匹还少?”诸葛爽也有点不高兴了,同时对王重荣拉拢铁林军暗暗心惊。 “大帅,朱温乃骁将,拥兵万余。这点赏赐,怕是很难服众。”伊钊道:“代州朱将军之兵亦至美原,大帅不妨问问他的意见。” 这话说得就很跋扈了,我可听你的,也可去投朱玫。圣人在蜀中,还不知道什么个情况呢,管也管不到我头上。 “出征之日再发钱两缗、绢四匹。”诸葛爽开始加价,不过也只能加到这个程度了。同官、华原、三原、富平、美原诸县虽然富裕,但邵树德不愿纵兵抢掠,能弄到多少东西? 伊钊仍然有些迟疑。按照这个年代的规矩,发了钱粮、赏赐,部队就要出动,上阵厮杀,大多数武夫在这一点上还是遵守的,虽然有些部伍还会临时要加钱。 但伊钊真的不想打仗。此番远道而来也是被逼的,毕竟朝廷大义还在,武夫再桀骜,明面上也不能公然抗旨,不然搞不好就被底下人取而代之了。 “伊将军,本帅今日便遣使联络朱刺史,说服他一同南下。”诸葛爽进一步施压:“某亦会说服王重荣送一批钱粮、兵仗过来,如此,可还有问题?” 伊钊讷讷不答。诸葛爽逼视着他,最后只能无奈道:“若真能弄来钱粮,末将同意便是。” 诸葛爽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凤翔那边,郑畋拿不出多少粮饷,但朔方、邠宁、泾原三镇兵马都赶过去了,誓师讨贼,可见还是有忠义之辈的。他现在也不敢敷衍了事,巢军的战斗力似乎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强,若能联合王重荣,击破黄邺、朱温之辈,日后说不定能挪个好地方。 夏绥,还是太穷了。 邵树德、伊钊二人走后,节度掌书记蒋德温靠了过来,轻声道:“大帅,为何不等凤翔那边出结果了再说?” 诸葛爽摇了摇头,道:“郑相公已得圣人诏,可便宜行事,任都招讨使。昨日遣使密见,约以河东、三川节帅。某想了想,这是个好机会。夏绥那么穷,兵都养不起,如何能行?听闻三川富饶,财货众多,兵士暗弱,若能移镇,真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某老了,不想再打打杀杀,而今只想令子孙富贵,光大门楣,亦可给跟随某多年的老兄弟一个交代。” 蒋德温之前还真不知道这事,此时闻言,也理解。河东多骄兵悍将,不是上选。西川、东川、山南西道就好多了,诸葛爽若带虎狼精锐之士南下,当可坐稳大位,保得富贵。只是——还有个问题。 “主公,击毬赌三川之事未过多久,郑畋真能说服圣人下旨册封?田令孜亦不是好相与的。”蒋德温说道。 所谓击毬赌三川,就是唐僖宗组织了一场马球比赛,陈敬瑄、杨师立、牛勖、罗元杲四人参加。比赛中,陈敬瑄技术最好,第一个击毬进洞,于是去了最富裕的剑南西川当节度使,取代崔安潜。杨师立第二个射门进球,于是去了东川,接下来牛勖也攻入一球,去了山南西道。罗元杲技术最菜,啥也没捞到。 “郑相公当不至于诓我……”诸葛爽现在也有些不是很确定了,不过事已至此,也没别的路好走,先看着吧。 西川这种大镇、富镇,定然需要大功才可酬得。先打一打黄邺、朱温,若得胜,便打探下朝廷风向,再做计较。 二月十八,屯于美原的朱玫回复“愿同盟讨贼”。伊钊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只能怏怏不乐地集结部伍,与铁林军一起,向东进发。至美原县后,汇合了朱玫部七千余人,至奉先县以东之洛水渡口,分批过河。 江河早已化冻,因为辎重甚多,两万大军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抵达河对岸屯驻。 二月三十,大军收集了部分粮草,随后南下同州,至城北五里扎营。王重荣闻讯大喜,立刻在河中督办粮草、钱帛、器械,给这两万大军送来。这些日子朱温已经攻过一次河西县,黄邺所部亦已全数开至渭津关,随时可能渡河,河中的形势确实不好。 三月初二,诸葛爽发下赏赐,诸军士气大振,开始沿河扫荡,甚至还劫夺了一艘靠岸的巢军船只,缴获大量军械、粮草。 “将军,不若让某出城去冲一阵,也好挫挫唐军的锐气。”同州城中,诸将纷纷向朱温进言。 从广州一路杀到长安,他们还真没怕过官军。朱温被众人一劝,也有些意动。李唐宾败,不代表自己会败。再者,倚城而战,颇多便利,即便交战受挫,亦可从容撤回。 计议既定。初三一大早,听闻唐军大队迫近,朱温也不再犹豫,准备选兵万人出城列阵。 “将军,唐军竟然摆出的是方阵。”朱温身边已围了一圈部将。朱珍、庞师古、许唐、丁会、邓季筠、胡真等人,皆是巢军中屡立战功之辈,信心十足。 “那么多辎重,当然要摆方阵了。”站在城头的朱温说道:“不过还算有章法。” “丁会!”朱温喊道。 “末将在!” “你领战锋八队、弩手两队,居于大阵前方。此为第一阵,务要排阵紧密,不得为敌所趁。” “遵命!” “朱珍,你点选精兵千人,居于战锋队之后,间隔五十步。当以铁甲、长枪、大盾为重,此为第二阵。” “胡真,你领左军马队三百人、战锋四百人,布于朱珍之左,此为第三阵。” “许唐,你领右军马队三百人、战锋四百人,布于朱珍之右,此为第四阵。” “汝二人定要掌握好进退之机。”朱温补充道。 二人领命而去。 “中军马队七百人,由某亲领,与亲兵一起,立于大麾之下,此为第五阵。” “庞师古,你领后军马队千人,布于后阵左右,分两部,各派偏将统之。此为第六、第七阵。” “邓季筠,你领后军奇兵两千人,布于后阵左右,分两部,各派偏将统之。此为第八、第九阵。” “李晖、王武,你二人各领两百善使弓弩之辈,分列大阵左右,半驻队,半游队,一俟敌兵靠近,即阻滞之。此为第十和十一阵。” 朱温一口气将命令分派下去,各将很快点齐了8500人,其中战兵达到了6500,几乎是朱温带过来的全部精华了。 这部分人分派出去后,城内还有四千多人戍守,不过战兵只有五百,守城可以,野战完全不行。 精兵强将,外加一个偏向于进攻的雁形阵,朱温也很好奇这股唐军的战斗力,到底能不能顶得住自己的攻击。反正,他在关东很少遇到,关中则从来没遇到过。 第二十二章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二) 邵树德与诸葛爽一起登上了高台。 按制,主帅须居于可登高望远之地,左右置鼓十二面、角十二枚,立五色旗,分左右。 诸葛爽作为此战的最高指挥官,理所当然地上了这座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对面的朱温也一样,登高视远,指挥全局。 唐军排出的是个方阵。最前面排出了整整十二队战锋,一排六百人,共三排。战锋之间站位松散,以便四队弓手随时穿插其间,前出射敌。 战锋后面便是密集的步骑方阵,计有七个步兵方阵、六个以游骑为主的小骑兵方阵,骑兵夹在步阵中间,这一波总共有两千余步卒、六百骑卒。 以上算是前军。 前军是来自河东伊钊的人马。他心中自然不服气,但说实话,按照武夫们的规矩,战前可以闹,但一旦布阵迎敌了,再闹,自己人都看不起你,因为那样会害死所有人。 前军后面便是中军了。 中军本阵,最前面是铁林军仅有的六百骑卒,右侧是来自代北的一伙沙陀骑兵,大概七八百人,很分散。中间和左侧就是大队厚实的步卒了,全部是铁林军战兵,分成若干个小方阵,阵与阵之间间隔五十步,与诸葛爽的三百亲兵一起,作为全军核心所在。 中军左右两翼几乎全是步兵大阵,除了各有三四百骑兵随时游走之外,目之所及全是无边无际的长矛丛林。这些人亦是河东军,由代州刺史朱玫统带。 中军左中右三部分,加起来共八千余人,全是战兵,已经超过了朱温手头所能调用的全部战兵资源总和,实力雄厚。 后军以辎重、辅兵居多,还有上千骑兵,总共四千人。 也就是说,诸葛爽总共出动了约一万七千人,恰好是朱温的两倍,颇有点以势压人的味道。不过兵法本就如此,得胜之道,在于以多击寡,以强击弱,以老打新,如此,可利于不败之地。 战鼓咚咚地响了起来。 巢军战锋、弩手先行出动,数百人结成紧密的阵型,缓步上前。 在他们身后,朱珍、胡真、许唐等阵次第向前。从高处望去,就好像缓缓蠕动的大群蚂蚁一样,虽慢,但一往无前。 再后面,朱温的本阵也在移动。战马嘶鸣、铁甲铿锵,看样子有足够的信心来与唐军碰上一场。 巳时三刻,丁会所率的选锋在硬挨了正面三四轮箭雨后,终于冲到了近前,肉搏厮杀起来。 刀枪相交,血肉横飞。 邵树德在高台上仔细看着,却见河东军与其交手的一个松散步阵被直接打凹了进去。后面、左右的矛手、刀手、斧手们产生了一瞬间的混乱,朱温精挑细选的战锋确实勇悍,也很知机,见状更是拼死向前,试图扩大缺口,给后面正大踏步赶来的朱珍部千余重甲矛手创造机会。 “敢有退者,立斩!”一名骑将带着数十人,从各阵之间的空隙赶至,抓起两三名下意识后退的步卒,手起刀落,将大好头颅扔在了地上。 军士们为其所慑,只能硬着头皮抵挡这股凶神。两方千余人舍生忘死地拼杀着,一个又一个惨叫着倒下,到了最后,残存的河东军士卒终于溃散,沿着阵与阵之间的空隙从两侧逃走。不过巢军选锋也没落得好,后阵一波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将大群浑身浴血的战锋给扫倒在地。 朱珍部千余人很快杀到,试图沿着缺口往里冲。后阵的河东军快速补了上来,矛对矛,刀对刀,又是一场惨烈的厮杀。 “晋阳军士还算卖力气。”高台上,诸葛爽终于露出了点笑容。 前面冲阵的这几波,应该都是巢军精锐了。只要顶住这开头的三板斧,敌军的锐气差不多也就消耗干净。届时全军压上,朱温不败也得败。只不过,伊钊带的晋阳兵应该会损失很大就是了。就刚才这么一小会,差不多就躺下了数百人,伤者无算,应该够他心疼的。 把刺头派到前面,原来是诸葛大帅的不传之秘啊。 ****** 朱温面色凝重地看着仅有数十人狼狈逃回的前军战锋。 他们已经尽力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可以过多指摘的地方,不枉自己平日里好吃好喝好玩地供着,确实勇悍。 朱珍的铁甲矛手曾经抓住机会突入了进去,杀得对面的河东军士阵脚大乱,血流满地。不过敌军大阵实在太厚实了,一阵溃散,马上又有一阵顶上来,慢慢磨掉朱珍部将士的血气。 胡真、许唐曾经动用骑卒试图配合,不过被唐军大阵的弓手所阻,人家的骑兵也在调动,最后还是被迫退了回去。 怎么就冲不动呢?看来,还是得加把力! 伊钊此时正咬牙切齿地看着后面中军的令旗。 这是把老子当替死鬼消耗了! 亲将们围在身边,个个神色难看。巢军这三板斧杀得他们差点立不住脚,死伤惨重。已经连溃两个小阵了,死伤千余,再这么打下去,哪怕顶住巢军的攻势,待击退敌军后,估计自己也剩不下多少人。 诸葛爽这个老匹夫,与朱玫同是庞勋乱军出身,于是将其划分在中军与后军。邵树德的铁林军,更是站在诸葛爽身周,几乎看戏一般。 这仗,还打个屁! 伊钊与左右对视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焦急。乱世将至,自己的本钱怎么能如此随意消耗? 顶在他们前面的一个大阵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士气,数百人沿着空隙向后溜,连带着周边尚未接战的步阵也有些哗然。 伊钊犹豫了一下,此时如果带亲兵数百人顶上去,还来得及堵住缺口,甚至将连战疲惫的巢军反推回去。但这样要死伤多少人呢?都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兵啊,怎能如此随意消耗? “将军,走吧!诸葛爽老匹夫不把我们当人看,都死伤一千五六百人了,再打下去,还要死多少人?”一名亲将拉住伊钊欲往前冲的战马,大声说道。 周围亲兵都看着伊钊,他若要上前厮杀,他们便也跟着去。他若要走,那么就沿着前军与中军之间的走廊走避到外面。 伊钊犹豫不决,亲将与其他人对视一眼,直接一拨马首,然后拥着他向外退去。伊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中军的高台,却见诸葛爽仍站在那里,邵树德却已不见了踪影。 前军将旗的移动,直接令左右两翼尚未接战的前军步阵大哗。恰逢胡真、许唐二部赶至,右翼还好,武夫们还算有职业道德,拼死抵住,左翼就直接崩了,最前面一个阵只抵挡了片刻就溃散,后面一个阵被人家步兵前推,骑兵侧击,也陷入了混乱之中。 伊钊长叹了口气,那也是自己的部队,结果就这样了,都怪诸葛爽那个老匹夫! 轰隆隆一阵马蹄声传来,伊钊还未回过神,就听身侧的亲兵连连惨叫。定睛一看,却是铁林军的六百骑卒冲了上来,直接将他们这股人拦腰截断。 “邵树德,你这个数姓走狗,安敢欺我!”伊钊目眦欲裂,同时也魂飞天外,邵树德这厮是起了杀心了,今日休矣! 不过铁林军骑卒并没有停下来追杀他们,而是继续前冲,趁着朱珍所部数百人前冲阵型不整的机会,直接突入了阵中。数米长的马槊轻易捅穿了数十人的胸口,随后又抽出横刀、斧子,借着战马前冲之势乱砍乱杀。 朱玫带来的沙陀骑兵也动了,如一股洪流般从另一侧绕过,直奔正冲杀过来的朱温中军骑兵,双方在战场中间展开了一场规模浩大的骑兵对战,一时间血雨纷纷,残肢断臂乱飞。 铁林军的步卒开始前出,三个小方阵总计一千五百人,前举着长槊,缓步向前。伊钊的亲兵前后去处都被堵住了,呆呆地骑在战马上,然后被长槊一个一个捅下来,惨叫连连。 伊钊怒不可遏,同时也惊慌不已。正打算朝哪个自己带来步卒方阵逃窜呢,结果一枝羽箭飞来,直接将他射落了马。 “不战而逃,便是死罪!”邵树德放下步弓,大吼道:“斩了!” 伊钊踉跄地站起身,瞬间就被七八根长槊刺中,穿透衣甲,深入肺腑。邵树德远远望去,却见伊钊浑身就像个漏斗,不停地有鲜血涌出,然而身体被长槊顶着,一时又倒不下去,仿佛在那被人示众一样。 第二十三章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三) 折嗣裕从马腹下抽出第二根长枪,刺挑拍推,在巢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他有些遗憾,刚才冲锋的时候,差一点就冲到贼军那个大将身边了。贼将的亲兵大喊“保护朱将军”,那应该便是朱珍了。 若是朱叔宗在身边就好了!两人配合,定能冲破敌军拦截,将朱珍那厮斩于马下。 不过也无所谓了,都是些无名之辈,斩了也没甚意思,也就朱温能稍稍提起点兴趣。 在又冲杀了一阵后,折嗣裕终于带着骑兵回转阵后休整。他们已经失去了速度,再打下去只会伤亡大增,还不如腾开地方,让铁林军的步卒来收拾残敌。 朱珍披头散发,狼狈地退出了唐军大阵。千余甲士,冲阵时被箭雨射杀了一批,接战时又死伤一批,最后被折家子弟兵一冲,几乎损失过半。 看着后面镇压完乱兵后缓缓上前的铁林军步阵,朱珍也欲哭无泪。非是弟兄们不能死战,实在是打不动了。伪唐军无赖透顶,排出这么个层层叠叠的大阵,五十步一阵,一阵破了还有一阵,与你比拼兵力厚度,这还打个屁! 带着五百余残兵败将退出去后,又被正在混战的沙陀骑兵冲杀了一波,死伤百人,最后成功逃归本阵休整的不过四百多罢了。 “将军!”朱珍嚎啕大哭:“都是某从河南就开始带的子弟,今一战丢了大半,将军你斩了我吧,也好下去和弟兄们作伴。” 朱温仿佛没听到朱珍的话语,只定定地看着前方。 中军骑兵也派出去了,结果唐军那股骑兵极为彪悍,不但死死缠住了己方打算扩大缺口的冲击性部队,甚至还将他们慢慢压了回来。骑兵与骑兵之间,也是有差距的,朱温暗暗叹了口气。很多人原本其实是步卒,抢了马匹之后慢慢练的,还是不太行。 站在高台上,其实可以看得很清楚。此刻的战场完全就是一团乱麻,己方右翼深入敌阵,几乎打穿了他们的前军,左翼则突进较少,虽然也深入了进去,但劲头已失,再打下去,不过几百步骑,很可能要被人反推回来。 最有机会的其实还是中军。丁会的选锋先是击破了唐军排在最前面的散队,然后击溃一阵,朱珍率千余甲士跟进,再破一阵,逼得对方的前军主将溃逃。 结果人家反应很快,在自己投入中军七百骑兵,放入胜负手的时候,他们出动了几乎是自己两倍的精锐骑兵,硬是将局面扳了回来。随后生力军步阵上前,战机便彻底失去了。此时再投入后军奇兵,又有什么用? 韧性!看得出来,这股唐军都是积年老卒,韧性是相当不错的。听说他们之前与李国昌父子打了两年仗,也不是什么生瓜蛋子,这就没办法了。 “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朱温一脚踹翻了朱珍,怒道:“立刻整顿部伍,去把许唐、胡真接应回来。” 朱珍擦了一把眼泪,应命而去。 “给庞师古传令,后军骑兵前出,准备断后。”朱温继续下令:“让邓季筠率部上前,掩护许、胡、朱三部回撤。” 下达完这些命令后,朱温狠狠地一拍栏杆,这仗亏了! ****** 邵树德缓缓来到尚怒目圆睁的伊钊尸体前,道:“伊将军私心自用,跋扈自傲,视两万将士性命如儿戏,当有此报。” 今日这场战斗,打到现在已经味同嚼蜡了。双方都没达到目的,都死伤了一堆人,竟是一场双输的战斗。 唐军前军主将溃逃被斩,数千将士气沮,已经无力再战,必须好好整顿一番。中军倒是生力军,但巢军已然在收拢人马,缓缓收缩,估计也赶不及追上去了。 也就骑兵估计还能沾点荤腥,咬巢军一块肉下来,但人家后阵的骑兵也上来了,能咬下多少,看运气。 这仗,也就这样了。双方各自收兵,大唐官军获得了表面上的胜利,但死伤搞不好比人家还多一些。难看的交换比啊! 后世史书上会如何记载此次战斗? “唐军于城外列阵,朱温引军与其交战,不利而还。”短短十几个字,就轻飘飘地将双方两万多人的一场血战给概括过去了。 呵呵。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地上躺满了尸体以及呻吟着的伤兵,各军辅兵开始上前打扫战场。遇到伤而未死的敌兵,直接便是一刀,己方伤兵则抬回去,能救的便救,不能救的就扔那等死。这里是残酷的厮杀场,历来如此。 “大帅,此战击破巢军,朱温丧胆,定不敢再战矣。”诸葛爽已经走下了高台,这一场应为他又挣得了一点本钱,心情还是十分不错的。 “朱温起码损失了一千七百战兵,够他心疼好一阵子了。”诸葛爽笑了笑,道:“伊钊咎由自取,离间你我,实是可笑。树德斩之,理所应当。” “大帅,伊钊余众尚有五千多,应尽快整顿,迟则生变。” 诸葛爽看了一眼邵树德,道:“树德先挑一营战兵吧,辅兵、器械什么的也看着置办一些。剩下的,本帅暂先管着,免得溃散而去。” “谨遵大帅令。”邵树德应道。 打扫完战场后,唐军收兵回营。当天夜里,朱温便往水师船上秘密搬运财货、粮草、器械,开始做撤退的准备。 事实证明,他无法击破面前的唐军,无法夺取河西县这个桥头堡,那么继续留在同州也没有意义,只会被越来越多的唐军围困,局面日益窘迫。 牺牲自己来给黄邺创造机会,这样的事情老朱不会干,更何况黄邺也不一定就能攻入河中府。河东、河中、夏绥等镇的唐军应该都是能战的,黄邺手底下的部队还没自己的精锐呢,攻取河中毫无希望,不被王重荣暴打便不错了。 三月初六,朱温乘船离开同州。诸葛爽根本不下令追击,双方很有默契地脱离了接触。 朱温一走,诸葛爽便上奏“大捷”,言“收复同州”,“杀贼万人”云云。这事朝廷也不好查证,反正收复同州的事情千真万确,诸葛大帅离自己梦想的三川帅位又近了一步。 伊钊死后,所部群龙无首,很快被诸葛爽、朱玫、邵树德三人瓜分。邵树德挑了一营五百战兵,使得铁林军的步卒战兵总数达到了三千。此外,还收编了两百多骑卒,八百多辅兵,铁林军的总兵力至此达到了7300人,创历史新高——这还不算一直跟着的没名分的一千多巢军降兵。 剩下的四千人,诸葛爽取走了三千,善加笼络,算是有了一支直属武装部队。代州刺史朱玫得了九百人,也不无小补。各方皆大欢喜,除了已经死掉的伊钊外。 吞并友军,扩充部伍,这事邵树德做得毫无压力。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一想,总觉得自己现在越来越像个军阀,越来越心狠手辣。环境果然是能影响人的,权力也是男人无法抵挡的春药,任你如何心志坚定,早晚也被腐蚀得一干二净。 邵树德现在只希望,自己仍然能保住结束乱世,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的理想。否则,与其他军阀还有什么区别呢? 官军占领同州后,朱玫继续率部南下,直逼渭水。恰逢黄邺攻河中失败,损兵数千,听闻朱温撤走,渭水生命线遭到威胁后,立刻带领舟师跑路,往长安方向逃遁。 至此,巢军攻河中府的这场战役,可以说全盘失败,从战略层面到战术层面,竟然全被比了下去。 王重荣这厮也打出了信心,黄邺撤走后,他亲率河中牙兵万余人渡河西进,连克华阴、华州等地,气势极盛。 京兆府东面的形势,在他们这几支军队的一番折腾下,竟然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远在长安的黄巢,听闻后应该也会惊慌失措吧。 对了,西攻凤翔府的战役也快要打响了。 黄巢军中二号人物尚让亲领大军五万余人,与以郑畋为首的凤翔、泾原、朔方、邠宁四镇兵马对峙。这是一场决定长安西面归属的大战,巢军赢,四镇同盟估计要解散,唐军赢,则巢军再无力西进。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才是决定大唐气数的决战。同州、河中战役,双方投入的兵力也不少,但重要性却差得太多了,不能比。 第二十四章 深固根本 广明二年三月十三,同州城内,邵树德正与部将商议一件大事。 “朱温走之前竟然搜刮掉了大部分粮草、财货,城中百姓无食,诸葛大帅、朱刺史也不管,如之奈何?”邵树德轻轻翻阅着陈诚给他递上的一份文稿,说道。 见自家主公起了个头,陈某心领神会,接道:“军使,不如将这些百姓弄走。” “弄到哪里?”邵树德问道。 “绥州。” “同州到绥州,要走将近两个月,还要借道鄜坊镇,难矣。” “京兆府东北面如今完全在王师控制之下,好走。鄜坊镇么,军使不妨遣人告知李孝昌,他若不许借道,或者劫掠过境百姓携带的粮食,我军便回师劫掠坊州,看他如何应对。”陈诚胸有成竹地说道。 铁林军其实是不好劫掠的。晋阳之时,大伙就已经形成了潜规则,邵树德公布军队账目,同时出面与地方谈判,派捐征粮,军士们不得私自鼓动。不同意这一点的刺头已经大部走人,军士们之间也不是那种几代人互相联姻的亲戚,因此这套规矩倒也维持了下来,军纪确实让人刮目相看——其实都是同行衬托。 但铁林军不好劫掠,不代表他们不会劫掠。陈诚出的这个主意确实很“武夫”,很“跋扈”,坊州几县,郊野乡村不少,大军开过去劫掠,保管你一头牛、一袋粮食都剩不下,你李孝昌敢出来野战吗?况且也犯不上,过境而已,何必弄得这么难看。 “不要用强。”邵树德补充道:“只需招募那些衣食无着的百姓,能弄多少是多少。也不要只挑壮丁健妇,如果他们要带家小老弱,亦可。” “军使仁义。”陈诚赞道。 “大家都说说看法吧,某听着。”邵树德看了看屋内众人,说道。 “军使,而今很多百姓总觉得这里待不下去,就去邻近畿县讨饭,待局势稳定后再回家乡。某觉得,还是得向他们说清楚了。战乱之地,不可久留。万一两军对垒,反复拉锯,他们活不下来几个的。这京兆府二十余州县,哪有安稳的地方!”第一个发言的竟然是关开闰,说得还挺有条理,让邵树德暗暗点头。 “军使,粮从何来?田从何来?”朱叔宗问道。 “田的话,目前还有一些闲置的,但不多,且有党项人威胁。今年春种后,宋别驾会小规模开渠一次,可灌田数百顷。关中饥民若能夏日至绥州,亦可再开一次渠,不过今年应是赶不及播种了,来年大为可期。”邵树德说道。 “某算了算,一户百姓耕田三十亩,一千户便需三百顷。按宋别驾的说法,今春开完渠后,算上闲置的土地,最多有八百余顷地可用,也就能接纳两三千户罢了。诸位募人时也注意了,最多三千户。同州、富平、美原、奉先、潘、同官等州县都可以派人去,最后于同官县集合。李延龄,在那设一辎重分营,做好安置准备。” “粮的话。”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一户百姓,设若六口,一年需食两千七百斤粟米。如果是三千户,那么一年就要七万五千斛粮,若要开河,还需额外多发一些。现在我军有多少储粮?” “禀军使,尚有九万八千余斛粮豆。”李延龄答道。 “可用多久?” “若不给战马、役畜喂粮,只给草料的话,尚可支很久,若要喂粮豆,也就能支七八个月。只是——军使,诸葛大帅与朱刺史那边,咱们还得给一批粮,真正可用的不多。” “拿三万五千斛军粮出来,募两千户关中百姓回绥州。如果动作快的话,今年还能抢种一批豆子瓜果之类,再挖点野草,差不多勉强支应了。就是百姓要苦一些,熬过今年,明年局面就会大为改观。”邵树德说道:“某还想了个办法。今年开渠得到的田,先平价售卖给军士,所得财货用于军中赏赐。就一人二十亩吧,又能解决四千余人的授田,咱们铁林军最初的老人,至此人人有田,某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后面的这两千户百姓,先租种军士们的田地,约以三年,地租不妨调高一点,让军士们也能落点好处。” “军使既如此说,我等并无意见。” “那就去办吧。话要对军士们说清楚,他们有田了,也有人给他们种地了,以后都能过上好日子。李延龄,届时你挑五百辅兵,发给器械、粮草、车马,便护送这些百姓先期回绥州,与宋别驾交割。李孝昌,我谅他不敢拦!”邵树德最后说道,算是一锤定音。 议定完这桩事后,接下来便是整军了。出兵以来,部队从四千人膨胀到七千余,再不整顿,战斗力必然下滑。 范河已经被分派下去带一营战兵,前后左中右五营,便是铁林军主力。此外,还有陷阵一营,李唐宾委屈他做个副将,带着这五百巢军降兵。骑卒八百人,归朱叔宗、折嗣裕二人统带,朱叔宗是游奕使为正,十将折嗣裕副之。 新提拔魏博秋当亲兵副将,典亲兵营,掌令骑、杂兵、军法、巡哨。 李延龄的辎重营,提拔李仁军、刘子敬二人当副将,作为他的助手。 整顿完毕便是训练。诸葛爽无意过分撩拨黄巢,只想安安稳稳混功劳,然后去个富裕安稳的地方养老。因此,在朱温撤退后,他便屯驻在同州观望风色,同时不断与凤翔的郑畋联系,看看三川节帅的事情有无进展。 倒是王重荣这厮,急于在朝廷面前表现,一个劲地催促诸葛爽南下与其汇合,共讨黄巢。代州刺史朱玫被其说动,早早便南下,邵树德估摸着,朱玫应该也想弄个节度使当当,急于立功,与自己其实一般无二。 三月二十,刚刚与军士一同训练完毕的邵树德,接到李延龄报告,已在同州募到四百户,即将送往同官。美原、潘县、华原、奉先、富平等地亦各有一两百户被说动,打算北上绥州。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花费甚多,但又不得不搞。绥州的农业资源,还大有可资利用的空间,苦过前面几年,日后自然有无数好处。深固根本之举,对于有种田癖好的邵大军使来说,当然不会无动于衷。 三月底,朝廷继续催促天下各镇兵马前往关中讨黄巢。河南、河北陆陆续续有人响应,或派两千、或派三四千,总之有兵过来了,黄巢的局势看起来不太美妙。 这些消息主要是从诸葛爽那里看来的,其中有个人引起了邵树德的注意。 “大帅,朝廷是一刻都不想等啊,恨不得明天就收复长安,竟然连李克用这等人都赦免其罪了。”邵树德指着一个人的名字,说道。 诸葛爽正悠闲自得地品着茶,闻言瞄了一眼,道:“谁叫各军进展不利呢,长安现在不还在黄巢手中么?李克用可以赦免,河南、河北那些骄藩、逆藩同样可以,只要愿意来关中,朝廷大方着呢。” 诸葛爽说这话时一点都不脸红,浑然没觉得自己按兵不动对局势有何负面影响。这份泰然自若的厚脸皮功力,不愧是几十年磨砺出来的。 诸葛爽最近已被任命为京城北面行营招讨使,不过统辖的部队仍然只有万余人,其实就是铁林军外加他收编的伊钊残部。 郑畋被圣人加封京城四面行营都统,泾原节度使程宗楚为副都统、朔方节度使唐弘夫为行军司马。王重荣被任命为京城东面行营招讨使,但他应该不怎么看重这个职务,当前还有几分劲头,以后就难说了。 “凡蕃、汉将士赴难有功者,并听以墨敕除官。唉,这诏书一下,李国昌父子翻身矣。”邵树德对其他人都不在意,但对李克用能咸鱼翻身很不爽。那沙陀酋长李友金带着沙陀三部、吐谷浑三万余兵讨黄巢,岂不都是给李克用准备的?操蛋!河东讨贼之战白打了。 “这是天不绝李氏父子,树德忧心做甚。”诸葛爽喝了口茶,道:“拓跋思恭此人,才更该关注。这是一个滑头,亦非常跋扈,不可轻视。” 拓跋家族经营宥州几十年,树大根深。要想对付他们,需要调集至少两万大军围剿,夏绥镇目前支撑不起这种消耗,短时间内,还真的只能和他虚与委蛇了。 也罢,先深固根本,待种田成功,经济实力大大改善之后,再以军政两方面手段剪除此辈,邵树德很明白这个道理。 第二十五章 一停二看三通过 广明二年四月初九,李延龄报已募得两千户。邵树德令其将所有民户集中至同官县,与一千多巢军降众一起,送归绥州。 与此同时,万众瞩目的凤翔之战终于结束了。 尚让、王播等人轻视郑畋是个读书人,带着五万余众一路疾进。郑畋领四镇兵马近六万人迎战,结果大胜,斩首两万多级。 此战结果震撼了整个关中,随即哄传天下。大部分在观望的墙头草们都认识到,巢众一路未经苦战、血战,可能高估了他们的实力,唐室还有气数。于是乎,不少藩镇开始表明态度,不再首鼠两端,已经降贼的也立马反正,并且派出兵马入援关中以自赎。 形势对黄巢空前不利! 四月十三,诸葛爽下令,大军离开同州,渡河西进,至泾阳县屯驻。 当天一早,折嗣裕带着四百骑兵先行,远远散开,监视左右。随后,李唐宾率陷阵营护送着部分粮草、辎重跟进。再后面便是大军主力了,邵树德、诸葛爽亲率数千人,浩浩荡荡。落在最后面的是朱叔宗带领的四百骑卒,护卫着部分粮草、辎重。 他们走后,同州再无一兵一卒。这地方,谁爱要谁拿去吧。 从同州到泾阳,须先南下渡河至潘县,然后向西,穿越下邽县北境,抵达最终目的地。全程三百余里,以如今携带着大量粮草辎重的情况来看,要走十余日。 当日夜间,先过河的部队在潘县郊外宿营。 邵树德带亲兵巡视了一番,至李唐宾营地时,有些恼火:“把李唐宾找来。” 李唐宾很快便到,神色有些不安。 “李副将,本将发下的赏赐有所短缺吗?” 李唐宾一怔,不知道什么意思,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没有。” “给你部的军粮不足吗?” “没有。” “那为何不听号令?”邵树德怒问道。亲兵副将魏博秋跟在后面,眼中散发着危险的光芒,手已经不自觉地抚到了刀柄上。 “军使何意?”李唐宾问道。 “你去看看其他营伍,可有如你们一样宿在田地里的?没看到田里的禾苗吗?” 李唐宾闻言恍然大悟,立即道:“末将这便重新安营。” “本将发下的赏赐,可以让军士一家六口生活无忧。若有缴获,甚至更多。陷阵营习气颇重,本将不喜,不想见到下一次。”顿了顿后,又道:“昔年吴起与秦战,野外宿营不铲平田埂,只用树枝盖顶遮挡风霜露水,为何?” 李唐宾本来答不上来,不过突然间福如心至,道:“末将知矣!为了不将百姓推向敌方。” “答得不够深刻。”邵树德叹了口气,道:“罢了,先这样吧,重新安营。” 离开李部营地后,又借着天边最后一丝晚霞,登上了一处高坡,仔细俯瞰着无边无际的关中原野。 这么好的土地,结果陷入了连天战火之中。巢军杀人如麻,官军也是抢劫小能手,两军如果反复拉锯,那么关中残破是必然的。 其实这会已经有些不行了,灞水、戏水、零水、东阳水、赤水、敷水等河流,明明流量还不小,为何淤塞如此严重,以至于灌溉田地都很麻烦。汛期洪水还会泛滥,简直让人无语。 这几十年,朝廷都在做什么? 可惜自己不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也管不了偌大的关中平原。如今所能做的,也就是尽量迁移一些百姓去绥州,让被战火波及的枉死鬼少一些,为这个天下多保留一分元气,如此而已。 回到营地后,诸葛爽有召,邵树德立刻赶了过去。 “树德,朝廷下旨,令各部向长安开进,与巢众决一死战。”甫一见面,诸葛爽便说道。 “大帅的意思是?” “先去泾阳。” 果然还是诸葛爽的老套路,一停二看三通过。人越老,越谨慎,只赚能赚的功劳,不抢那些风险大的,实在是太稳健了! “鄜坊李孝昌,已经决定带六千兵马入援。郑相公许之,令其归北面行营节制。”诸葛爽又说道:“多些兵总是好的,即便不能打硬仗,一旦事急,还可……” 下面的话没说,但先后吞并过昭义、河阳、河东兵马的邵军头立刻就明白了。 诸葛爽此时没穿戎服,坐在那里,身材肥胖,活像一个地主老财。但伊钊被他玩死了,将来李孝昌若是不听话,多半也是被坑死的命。 不要得罪一心想去富裕地方养老的人! “某听闻你在收集工匠?” “大帅明鉴。”邵树德给诸葛爽添了些茶,然后坐了下来,道:“夏绥百工匮乏,不但令民间各种器物短缺,就连军用亦是不足。某想着,趁着这次机会,多吸引一点工匠去绥州,把架子先搭起来。日后产出的东西多了,还可以拿来与党项人换牲畜,藏富于民。” “唔,想法不错。关中大乱,即便平定了黄巢,我看也要继续乱上一阵子。”诸葛爽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道:“这也算是活人之善举了。继续留在关中,多半没什么好下场。去了绥州,清贫是清贫了点,但胜在安稳,阖家团圆,多好。” “大帅所言甚是。” “经略军使杨悦,树德觉得是什么样的人?”诸葛爽突然问道,思维看起来有点跳跃。 “不熟。”邵树德只能老老实实回答:“从未谋面,听闻治军甚严,有勇力。” “出征前,某其实见了他一次。”诸葛爽看着眼前碧绿的茶水,似是在回忆:“与一般的军将不同。某问他对夏绥之事的看法,杨军使告诉老夫,他家自贞元年间从灵州搬来后,世代从军,与吐蕃、党项、回鹘厮杀,每代都有人战死沙场。他不忠于这个大帅那个使君,他只忠于灵夏的万家灯火。” “在大帅面前说这话,可真是桀骜。”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邵树德心里对这个看似谁也不理的杨军使起了莫大的兴趣。家族世代扎根灵、夏地区,对家乡充满着爱护和眷念,这样的人,可比拓跋思恭好打交道多了,大家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甚至大方向还一致。 两人坐在一起又喝了会茶。谈的话非常奇怪,诸葛爽用他的经验结合夏绥的现状,讲一些事情,邵树德虚心听讲,时不时询问两句。 两人心里都有数,但谁也不点破。 突然间诸葛仲保入帐禀报:“黄巢遣朱温率两万余众东出,走渭水之北,似欲往关东。大帅,不如南下截击?” 果然,诸葛爽并不同意节外生枝,道:“勿追。” 随后又补充道:“同州之战你也亲历了,朱温手下还是有能战之军的。巢军在凤翔惨败,如今应是感到危机了,朱温东出,多半是去收取关东州县,以为后路。若你是黄巢,不给精兵强将可能吗?勿追,我等直去泾阳,观望诸军风色。” 四月二十五日,各营依次抵达泾阳县。 四月三十,鄜坊李孝昌亦率军而至。 诸葛爽带着邵树德至城外迎接,随后大开宴席,招待李孝昌及部将、僚佐十余人。 酒酣耳热之际,邵树德向李孝昌表示感谢:“李帅高义,令某之粮草、民众过境,邵某在此拜谢。” “邵军使此番可是大手笔啊,某约束手下军将可着实费了不少力气。”李孝昌叹了口气,道:“数次想劫掠财货、女子,生生被某晓以大义给劝服了。” “明日便送军粮一万斛至李帅军中,大帅勿要推辞,日后可能还要借道。”邵树德笑道。 “如今似邵军使这般的年轻军将,早三十年前就看不到了。”李孝昌看了一眼邵树德,道:“日后绥州户口之丰,怕是不让延州了。” “绥、延二州比邻,何分彼此呢。”邵树德给李孝昌敬了一杯酒,道:“日后李帅有事,遣使往绥州通报一声即可,邵某必有回应。” “好!这话某记下了。”李孝昌有些高兴,道:“这世道,我等武夫看不懂,所求唯富贵耳。守望互助,本是常理,邵军使,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 时间进入五月,京城四面行营都统郑畋下令各军朝长安开进。凤翔那边的兵马先行,郑畋、唐弘夫、程宗楚各领本道兵马,次第开进,邠宁军留守。 王重荣屯兵华州,不动如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感觉投机的心理比较重。又贪收复长安的功劳,又害怕面对黄巢十余万大军,于是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诸葛爽略略动了下,派邵树德领铁林军往南行进了不到十里,至泾水北岸扎营,并特别叮嘱,一旦情况不对,立刻撤军回泾阳,大家抱团取暖。 其实本来是让鄜坊军南下的,但他们出了点乱子。节帅李孝昌把邵树德送过去的军粮倒卖了一部分给城中尚有钱帛的百姓,结果被军士知晓了,鼓噪起来欲杀节帅。李孝昌的亲兵连斩十余人,无果,眼看着要军乱,最后还是诸葛爽出面,李孝昌把钱吐了出来发赏赐,好言安抚,军士们才作罢——当然已经被杀的那十余军士就没人管了,好像大家都忘了。 郑畋是在前往兴平县的路上收到东、北两面行营军报的。他看了后就冷笑一声,诸葛爽是老狐狸,王重荣是蠢货。收复长安之事,还是不能靠这些人。 看到最后,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似乎让他依稀有了点印象。 铁林军使邵树德?好像夏绥监军丘维道提起过啊,想要让他权知夏绥节度事。 又一个野心勃勃的军头!这次不妨观察下。 第二十六章 死结 高陵县的面积其实很小,东西、南北各长30里左右,一天时间就能横穿县境。 这个县原本在巢军控制之中,中卫大将军、北面游奕使张言曾长期屯驻于此,与东面的朱温所部互相呼应,阻遏大唐官军。 不过现在四面游奕使制度基本废了。东面游奕使朱温率军东出,西面游奕使彭攒的部队在凤翔损失惨重,没剩下几个人。北面游奕使张言所部曾经败在名不见经传的邵树德之手,损兵四千余,后来又抽出了部分人马支援西征,而今只剩下五六千人,却要守那么大一块地方,确实力不从心。 四面游奕使废了三面,西征失败,东攻河中又败,大齐满朝文武,如今都有些气沮,觉得关中这地方不该来,还不如在河南、淮南发展呢。 五月初二,高陵县境内出现唐军游骑,巢军人心惶惶,一触即溃。 不过高陵县的士绅却不敢主动接触官军。西攻凤翔惨败后,尚书省大门上有人题诗讽刺黄巢,黄巢得知后大怒,将当时在尚书省的官员及守门士兵全部挖掉眼睛,倒掉在门前,又在城内大索能写诗的人,杀三千余人。还把全长安认识字的全部罚做贱役,想想长安的识字率,这得多少人! 如此酷烈的手段,高陵县百姓即便心向朝廷,也不敢公然接触,否则屠城只是寻常事。 出现在高陵县的游骑当然是铁林军了。 带队的是游奕使朱叔宗,一共三百余人,从泾水南岸出发后,一路向东。刺探情报的同时,搜杀巢军斥候。他们弓马娴熟,士气高昂,与巢军那些半路出家的骑兵很不一样,打起来非常顺手,一天时间就捕杀了二十余名巢军斥候,大大限制了他们的活动范围。 酉时,除了散出去的八十余骑外,朱叔宗一行人已至渭桥镇以东二十里的鸿胪馆附近。这个馆舍规模极大,原本是用来接待外国使者的,本已废弃。 不过此时馆舍内却人来人往,搬运、堆放着大量财货,外围也有甲士戍守,足足千人,内里多少不清楚,应当也有。很显然,这是一个黄巢秘密屯放物资的地方。稍稍分析一下便知,黄巢无意久留,想要遁走,这是在提前准备呢。 朱叔宗等人盘算了下手头的兵力,两百余骑,冲馆肯定是没戏的。虽然那些大门、围墙早就破败不堪,但用来阻挡骑兵并没有问题。 得,强攻没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宝贝放在那里了,看得摸不得。不过打探到这个情报也不错了,至少确定了很多事情,如今回去禀报军使更为重要。 “高陵县?”邵树德一伸手,见魏博秋不知所以然,便道:“图来!” 魏博秋恍然大悟,急匆匆拿图去了。 “出长安向东,过长乐驿、滋水驿,至东渭桥,五十里。过东渭桥,三十里至高陵县,鸿胪馆便在中间。高陵县再往东是栎阳,后面是新店……”邵树德仔细研究着地图,半晌后不得其所,疑惑道:“这黄巢到底搞什么?如果要逃,当然是向东,走渭水南岸更合适,为何要绕道北岸?” 他只记得后世黄巢是被李克用率五万人马击败的。但眼下李克用才刚刚接旨,李友金带的三万多沙陀、吐谷浑部落兵还在代州等他。听说李克用本人还在说服鞑靼、吐谷浑、室韦等北边五部出兵助他,要募个一万多人再南下。算算时间,等他到关中,几个月时间过去了。 可现在凤翔、泾原、朔方三镇数万人马已逼近长安,短兵相接就在旬日之间,根本不可能等到半年以后。那么,也就是说,此番黄巢没有败,也没有逃走,官军与巢军依旧在对峙之中? 这个解释是合理的。因为巢军尚有十余万众,如果死守的话,郑畋带的那几万人,根本没有办法。两军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这是最有可能出现的事情。 那么,怎么解释黄巢在提前搬运财货呢? “将陈判官请来。”邵树德下令道。 陈诚很快便至。 “陈判官,黄巢在提前搬运长安财货,屯于多地,鸿胪馆便是一处。”邵树德说道:“某想了想,巢军尚有十多万,有必要如此害怕凤翔、朔方、泾原三镇四五万兵马吗?” 陈诚苦思冥想,半晌后方道:“军使,或是黄巢诱诸军入长安之计。” “这倒是个说法。”邵树德沉吟道。 郑畋手下只有一个凤翔镇,财货也就那样,虽不少,但决计满足不了四镇兵马的。不,还不止四镇,远镇河北的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听闻长安失陷,圣人幸蜀,先派两千人至兴元府保护皇帝,然后自己将兵数千赶来关中,归于郑畋帐下,听说这次也要东征。 像王处存这样的小股兵马还不少,蜀中也正派万余人北上,说要至关中讨贼,因此云集在凤翔府的官军数量正越来越多。郑畋哪来的钱犒赏诸军? 节帅可以是忠臣,靠着一腔忠君的热血带兵出征,但底下的大头兵可没那么高觉悟,他们可是要钱的。到了这会,凤翔府的库藏基本上已经耗干了吧?即便有西川、东川、山南西道等镇支援,估计也早就入不敷出,穷得叮当响。 此番东进,郑畋要想驱使得动那些大头兵,只有一个办法:默许他们劫掠长安。 “诸军争入长安,乱作一团,黄巢引军回杀,大败官军,基本是这么个路数吧?”邵树德差不多已经想明白了。 之前华原打李唐宾那一仗,李部官兵抢了一堆东西,体力大耗,结果被他们轻易击破。各镇兵马进了长安,那还不是大抢特抢,大包小包,“饱掠重负”,“士无战心”?黄巢这个时候率军杀回来,估计会大有斩获。 “军使,此事确实极有可能。”陈诚说道:“节帅们受不了收复长安的诱惑,军士们受不了劫掠的诱惑,面对空城一座的长安,谁能忍得住?不如,速将此事告知郑都统? “不错,某一会便遣使密告凤翔西门监军。黄巢若真出此计,乃奇谋也。”邵树德赞叹道:“算准了人心,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获一场大胜。” “军使,有件事陈某不得不提醒一下。即便官军避免了此败,仍然无法拿下长安。”陈诚说道:“而且,劫掠长安愿望落空,天晓得那些军士们会做出什么事情。” 邵树德闻言脸一垮,这年头都是什么狗屁军队!连自家京城都想抢,不让抢还会很生气,搞不好就要兵变,让人很是无语。 说来说去,还是不能让大头兵们入长安。只要一进去,基本就完犊子了,将领根本控制不住的。特别是之前军中多半已经流传了很久可以劫掠长安的事情,你现在说不让,信不信大头兵们直接杀了你? 这简直就是个死结! “不管了,先将此事告知诸葛大帅,其他的事情某也管不了。”邵树德有些泄气,道:“我等屯驻泾水之畔,已是担了风险,对得起朝廷了。大不了,黄巢引军回杀的时候,侧翼袭扰一下,分担点压力,便是极限了。” “军使,或可说服诸葛大帅全军南下。”陈诚建议道:“鄜、夏两镇一万六千余兵,也能做不少事情了。” “也好。”邵树德点了点头,道:“黄巢想捡郑都统的便宜,咱们便捡一下黄巢的便宜,就是不知道大帅会不会同意。唉,最好还是不要让各镇兵马入长安,都是精兵强将,死了岂不可惜?” “军使,一旦闹起兵变,保不齐有人就降了黄巢,更麻烦。”陈诚苦笑道。 大头兵们的节操,真的不能高看,或许只有血的教训才能让他们乖一点。 这特么地到底谁给黄巢出的主意?也太狠了! 诸葛爽当天晚上就知道了消息。听闻黄巢很可能要以空城为饵时,非常吃惊。他也是老军头了,当然知道那些藩镇人马的德性。黄巢此计,你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顶多减少一点损失。 当然诸葛爽并不关心长安能不能拿下,他关心的只是自己能否得到三川帅位,此间有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该好好思量一下了。 第二十七章 东渭桥 “黄巢身边有能人哪。”西门思恭将一份密信拍在桌上,连连赞叹,不过眼中却不时闪过愤怒乃至后怕的情绪。 以空城而饵,诱诸军争入。眼红功名利禄的节帅,想要财货女子的军士,都一门心思想要进城。这个时候,哪怕郑畋站在他们面前,多半也要被碾过去。 这事,虽然尚未完全确定,但却不得不防! 西门思恭匆匆离开,很快到了郑畋帐中。大将程宗楚、唐弘夫、王处存、李昌言等皆在,很好,省了不少工夫了。 “都统,事急矣。”西门思恭在外面已经酝酿了一番情绪,一进来就脸色苍白地说道。 “监军使请上座。”郑畋亲自起身,将西门思恭请到上首。 对这个老人,他还是很尊敬的。昔年他父亲郑亚在桂管为帅,西门思恭就是监军,两人关系极好。西门思恭离任回京时,郑亚身体不好,自知时日无多,便将儿子郑畋托付给西门。 郑亚很快去世,西门思恭便把少年郑畋接到京城,善加抚养。郑畋后来得中进士,一路官至宰相,对西门思恭执礼甚恭,二人实是情同父子。 “黄巢欲撤离长安,以空城为饵,诱诸军入城,再反杀回来。”西门思恭也不废话,直接说明了要点。 帐内诸将闻言都有些变色。但凡有点脑子的,稍稍推演一下,就知道会是什么结局。军士们争相入城,抢掠财货、女子,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完全乱了建制。甚至,有些人可能还会嫌身上的器械碍事,扔掉甲胄、弓刀、盾牌,只背着沉重的财货。 这个鸟样,如何打仗? “此事监军从何得知?”唐弘夫问道。 他此时其实已经不是朔方节度使了,自带兵出征以后,便把大位交给了别人,一心讨贼。朔方镇目前由李元礼接任,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唐弘夫其实算个忠臣,王处存、程宗楚等人也是。他们若死于乱军之中,关中可就没一个还念着大唐的节帅了,确实有点悲凉。 “北面行营密报。”西门思恭简略地说道。 “诸葛爽?”程宗楚的老脸皱成一团,道:“此人将兵一万六千,屯于泾阳,却不敢过河,从哪里得知消息?不一定为真。” “某亦得到了消息,诸葛爽所报。”郑畋其实还没收到诸葛爽的军报,不过他选择相信西门思恭,况且这事极可能成真。 凤翔府库空虚,全靠三川接济,但人家也不可能无限制供给财货。或者即便愿意输给财货,路上出点岔子,晚到了、被劫了、损耗了,都可能让他发不出粮饷。这次东进,赏赐确实有所不足,全靠默许将士们劫掠长安鼓劲,这在军中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诸葛爽既有军报,当不会有假。都统,此事需慎重以待。”王处存比较谨慎,立刻说道。 “都到这份上了,还怎么谨慎?将士们千里迢迢,携大胜之威,若不让他们进城,你还掌控得住部队?”唐弘夫有点生气,倒不是生气王处存的话,而是气不能进长安。 第一个收复长安的将帅,几乎等同再造国祚,如同当年的郭子仪,这是何等的荣耀! 嗯,巧了,郭子仪带的是朔方军,自己也是,故唐弘夫分外不想这等荣耀落于他人之手。 程宗楚欲言又止,显然对能否说服军士们没有信心。 李昌言冷眼旁观,似是盘算着该如何从中牟利。 将帅们左一言右一语,郑畋却一直沉默着。到了最后,诸将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他是都统,他有最终决定权。 “不能退兵。”郑畋抬起头,眼神中没有浑浊,没有犹豫,只有坚定,只听他继续说道:“此时一退,再回长安,便不知何时矣。” “凤翔、朔方、泾原、义武四镇五万兵马,能顺利来到这边,是拜龙尾坡大捷所赐。此时一退,全军气沮,待收拾完军心,又是数月过去了。圣人如何等得了数月?”说到这里,郑畋加重了声音,道:“届时可先派一军入城,做做试探也好。” 程、王、李四人你看我,我看你,明知道可能出事,谁还敢去? “若真有此事,你们不敢进,某率军进去,可别怪某独贪大功。”唐弘夫冷哼一声,道。 龙尾坡之战,是他突出奇兵,大败尚让,诸镇兵一拥而上,这才取得斩首两万多级的辉煌胜利。在他看来,此战朔方军居功至伟,这收复长安的第一功,也应由他唐弘夫来获取,其他人都没这么资格。 “便这么办吧。”郑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道:“先东进至长安左近,看看巢贼会不会出战。若不出战,定然已走,届时再做计较。另者,诸位将帅一定要约束好部伍。约束不住,万事休矣。” 此间议事一毕,诸将各返本道军中,再联系可就麻烦了,希望都警醒些吧。 ****** 五月初六,凤翔诸军分批渡河,往长安开进。此时的泾水北岸,铁林军也正在做着战前准备。 从泾阳南下至长安,需横渡泾水、渭水,总路程约七十里。诸葛爽的意思,先不要渡河,而是全军东进,联络王重荣。他手底下有一万多兵马,加上朱玫,破两万了。听说昭义节帅高浔亦率五千余人赶往关中,就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如果诸军进展顺利,黄巢是真跑,那么没什么好说的,正好追击黄巢后队。敌军急着跑路,必不会死战,当可收获大量粮草财货。 如果诸军在长安吃了亏,那么便撤到其他地方,满满的诸葛氏用兵风格。 但不管怎样,这次诸葛大帅也难得硬气了一回,不再瞻前顾后,率军向渭桥镇的方向挺进,搞不好就要交战的。 当日夜,铁林军悄悄东行。李唐宾率陷阵营为先锋,为后续大队人马开路。 初七,主力已行进到离渭桥镇不过十余里的地方,此时鄜坊李孝昌的六千人马亦赶至,驿道上人喊马嘶,已是藏不住行踪。 初九,铁林军继续向东进发。诸葛爽、李孝昌所部缓缓跟在后头。与此同时,有军报传来,郑畋所部的凤翔军仍在长安以西的兴平,王处存部还在西渭桥,程宗楚在长安西南,唐弘夫跑得最快,已到了长安北面数里的地方。 “这唐弘夫,跑这么快做甚?”邵树德以为他的铁林军是行动最迅速的,没想到朔方军也这么快,就这么急着想进长安?巢军至少十万众,你打得下来么? “军使,唐弘夫太心急了,可能想抢头功。”陈诚说道:“不若令其在此吸引巢军注意力,我军继续向东,至渭桥镇以西扎营等候消息。如果诸军入长安,咱们便直攻渭桥镇,抢了鸿胪馆的巢军财货。” “不可,此乃贼军退路,必重兵守御。王重荣在何处?” “还在华州。” “这厮来得最早,却一直屯兵不动,好没意思。传令下去,查探渭桥镇左近情况,有多少贼兵,屯于何处,都给某查清楚。大军今日东行五里便扎营,等待消息。”邵树德下令。 东渭桥本是朱温屯兵之所,过了桥就是渭桥镇。如今朱温东去,不知道谁接替守卫。但从黄巢敢把大量财货、粮草屯于鸿胪馆、渭桥仓一带来看,定有重兵,不可轻易冒险。 所以,还是不要离得太近为妙。 初十,西边传来消息,唐弘夫屯兵长安西北,似是在观望。郑畋、王处存、程宗楚的大军行动缓慢,似乎也在等待什么。 局势,有点诡异啊。 “铁林军在此扎营,得兵法之要矣。”当天下午,诸葛爽带着三百亲兵赶至铁林军营地。 “大帅,巢军若走,我军从这里出发,衔尾追击,可收奇效。” 诸葛爽点了点头,问道:“巢军可有动静” “一直在往外搬运财货,军士出来得不多。” “好,本帅便坐镇此处。”诸葛爽翻身下马,道:“仲保,多派出人手,打探长安消息。若巢军复入长安,咱们便撤。若巢军东蹿,咱们便要做好追击的准备。唔,须待贼众大队远遁之后,再行追杀。” “大帅老成持重,真名将也。”邵树德赞道。 第二十八章 退敌(一) 广明二年五月十一,巢军大举撤离长安。 从霸上到长乐坡、从灞桥到昭应县,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巢众,估计不下十万。同时还有大量车马、辎重、粮草,几乎塞得满满当当。 邵树德听到斥候汇报时就陷入了沉思。他不知道后世黄巢有没有用这一计,如果用了,进逼长安的官军只要不是弱智,都能知道巢军宿营在长安以东的广大区域。十余万人呢,还有黄巢的百官、嫔妃,贼众家属,各种用度器具,根本藏不住的。 就这么粗糙到极点的计谋,官军为何还是上当了?只能说,有些计策,本就直指人心,让你明知道是坑,也不得不往里面跳。 巢军的撤离足足用了两天时间。 十四日一大早,唐弘夫终究按捺不住,率五千人马进入了长安城。长安百姓欣喜若狂,纷纷打开家门迎接,欢呼声响彻全城。彼时还有最后数千巢军未及撤离,长安市民用瓦砾投掷,巢军灰头土脸逃命,不敢还击。 不过,朔方军士兵很快给长安百姓来了一个“惊喜”。他们分头进入各家,抢夺财货、女子,玩得不亦乐乎。更有坊市少年浑水摸鱼,跟着一起劫掠,整个长安顿时陷入混乱之中,哭喊声一片。 在城外的泾原军闻讯,纷纷鼓噪要进城。程宗楚犹豫不决,向军士们宣称此乃黄巢之计,军士不应,裹挟着程宗楚进入长安。 义武军离得较远,到入夜时分离长安尚有一段距离,军士们唉声叹气,沮丧无比。 唯一正常点的也就郑畋所率的凤翔军了。他们得到消息时已是半夜时分,当晚已不可能出动,继续屯于兴平。 后半夜,侦知城内情况后,巢军开始大举出动。城内乱哄哄的,他们也不知道唐军进去了多少人,不过本着狮子搏兔的精神,巢军精锐尽出,分多门而入,一共五六万人,杀向正抢得路都走不动的唐军。 黄巢本人并没有进城,而是在霸上等待消息,三万最精锐的巢军大部分也集中于周边,显然是做好了一旦不利,就护着黄巢跑路的打算,虽然可能性极小。 一直关注着巢军动向的诸葛、邵二人自然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诸葛爽长叹一口气,道:“撤吧,天明后,巢军必会倾巢而出,追杀城外官军。” 邵树德也有些不甘心,他是多么希望黄巢是真的吓破胆了要跑路啊。那样他们可以从后方追击,轻松收割战果,立下大功。 如今显然不可能了,只能无奈撤退。这一趟长驱直入东渭桥,算是白跑了。 当夜,铁林军拔营启程,往高陵县而去。鄜坊军在得到消息后,也迅速撤离,往高陵集中,抱团取暖。 十五日傍晚,铁林军入据高陵县,入夜时分,鄜坊军亦至。李孝昌一脸晦气,连连抱怨白跑了一趟。 当天后半夜,巢军斥候便出现在高陵县东南,动作非常快。很显然,他们是想借助此时高昂的士气,一鼓作气将围在长安周边的唐军全部消灭。 士气这种东西,在战争中确实妙不可言。尚让西征惨败,损失两万余人,唐军士气爆棚,一路东进,其实总共也就不到五万兵,却逼得黄巢用奇谋来取胜。现在入长安的官军估计都完蛋了,巢军又士气大振,开始反过来要推平在城外的唐军。如此快速之转变,非积年军将无法理解。 天明后,斥候来报,贼军万余人,一路北追,往高陵县扑来。 “朱叔宗,给某仔细说说,贼军从何而来,有兵几何,士气如何。”邵树德刚刚穿戴完甲胄,正在调理弓弦,出言问道。 “禀军使,贼军分成好几部,各有数千。从渭桥镇而来,追得很急,可能是怕咱们跑掉。”朱叔宗答道。 “为何分成几部?” “末将曾靠近过跑得最快的一股贼军,彼时没有骑兵来驱赶我等。据末将观之,这股贼军没有携带辎重,当是轻兵疾进,后面的贼军携带了部分辎重,但也不多,落在最后面的才是辎重大队。故末将有七成把握断言,贼军应是立功心切,前后走脱了。”朱叔宗答道。 “可敢确定?” “敢!” 邵树德不说话了,手下意识地抚摸刀柄,良久后一言不发,径见诸葛爽而去。 “大帅,贼军来势汹汹。我军辎重甚多,撤离不易,不如先击溃了紧咬在后面的贼军,令其胆寒,再徐徐而退。”邵树德将朱叔宗得到的消息简略地说了一边,便主动请战。 鄜坊节帅李孝昌听了有些佩服。先击退追兵再跑路,符合兵法正道,但说是这么说,有多少人敢这么做?很多大将,还不是一旦不利,就丢下辎重、粮草甚至妻儿仓皇逃窜。真敢回首与追兵大战的,少之又少。 诸葛爽考虑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方道:“这么多军粮丢掉可惜了,筹措不易。树德既请战,本帅便允了,把所有骑兵都带上,包括鄜坊军的。切记,万事保全自己为上。若战不利,逃便逃了,回头卷土重来。若大胜,亦不要得意忘形,见好就收。” “末将遵命!”邵树德见李孝昌没有反对,立刻大声应命。 ****** “将军,让大伙歇一歇吧。跑了半天了,水米未进,将士们气力不足,如何能战?”一名偏将打马而来,朝张言禀报道。 张言看了看跟在身后盔歪甲斜的军士们,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下达继续前进的命令。 伪唐军昨夜便逃窜至高陵县城,大概有一万余人,和他兵力相当。但昨夜黄王大军入长安,斩唐军大将唐弘夫,败程宗楚,杀万余人,全军上下士气大振。 反观唐军,失去了主帅的朔方军余部连夜从长安西北撤走,程宗楚狼狈逃窜出城,竟连部下也不要了,一路狂奔,任凭军士溃散。郑畋、王处存多半也不敢在兴平、西渭桥等地久留,定然狼狈撤军,正是追击的好时候。 黄王当然也没忘了诸葛爽这一路,当场给张言补充兵马,令其追击,定要咬一大块肉下来。张言领命后,根本没有耽搁,直接率军从灞桥驿出发,一路疾追,生怕诸葛爽跑了。 此时他们离高陵县已不足五里,听闻唐军正在组织撤离,城内外大车小车,装满了粮食,这让张言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过去,将这伙士气低落的唐军完全截住。特别是其中还有一支叫铁林军的部队,临行前太尉(尚让)特别嘱咐,一定要将铁林军使邵树德的人头带回来。 唉,此时让将士们休息,若是邵树德跑了,该如何是好? 只不过将令已下,也不好再改口了,看着直接或躺或坐在地上直喘气的军士们,张言也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只休息半个时辰!午时一过就出发! “将军,喝点水吧。”亲兵拿来了一个水囊。 张言接过水囊,猛地灌了几口,正待交回给亲兵,却见远方的地平线上,十余骑正疯狂地打马回撤。他们身后,数十骑紧追不舍,骑弓时不时射出一箭,往往能放倒一人。 “什么人?”张言猛地站起身,问道。 “将军,好像是咱们的斥候。”亲兵的声音有些颤抖,后面死命追杀的应是唐军骑兵吧? “将军,有唐军大队——啊!”一名背上插着数枝羽箭的斥候栽落马下,再无任何声息。 远处的地平线上,大群骑兵出现在了视野之中。他们似是不再控制马速,开始朝这边发力冲击。地面上溅起滚滚烟尘,令那些骑兵仿佛腾云驾雾一般,充满着天兵下凡的威势。 而在那些骑兵身后,还有整整四列长龙。军士们扛着长枪,盔甲在阳光的照射下分外刺眼。他们没有停下来布阵,而是以纵队队形快速小跑着,直朝这边冲来。 “起身!列阵!迎敌!”张言几乎从地上一跃而起,神色紧张地下令。 军士们也看到了冲过来的唐军骑兵,心里直骂斥候,都是干什么吃的,敌军如此靠近了才传回消息,还是在被人狼狈追杀的情况下。 巢军刚刚坐下歇息了一炷香的工夫,精神头一松,浑身乏力。此时又被敌军突袭而至的消息所惊,神色都有些恍惚。张言一看列大阵根本来不及了,于是点了二将,让他们先带仅有的五百骑上前阻滞一下。 唐军骑兵很快冲到,足足一千七百余骑,分成三部,一部冲向巢军骑兵,一部冲向自发地结成小阵的巢军步卒,一部直冲那些乱糟糟的散兵,刺、砍连连,杀得巢军鬼哭狼嚎。 张言拉着亲兵亲将组织起了数百人,结阵拒骑。唐军骑兵试着冲了一下,竟然没破开,于是也不管了,继续冲那些没组织好的步兵。时间宝贵,这些硬茬还是留给步军主力来解决好了。 “那便是张言,杀了他!”北面响起了一声暴喝,好像是唐军步队先锋赶过来了。 张言定睛一看,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李唐宾!” 第二十九章 退敌(二) “卢怀忠!” “末将在!” “领一营精兵,结阵直取敌军。往人多的地方杀,务要将其杀散,勿要管敌将。” “末将遵命!”卢怀忠将兜盔甩在地上,披头散发,抽出一把厚背大砍刀,大吼道:“儿郎们,随某杀贼!” 前营军士轰然应命,很快结成小阵,临敌时先放了三轮箭,然后气势如虹地朝敌军杀去。 五月的原野已经绿意盎然。风吹过大地,五颜六色的野花随之起舞。这里一丛,那里一簇,沐浴着阳光,散发着馨香。 不过就是这么一副绝美的图景,却被双方上万军士的惨烈厮杀给破坏得一干二净。鲜血飞溅,将绿地染成一片赤红。马蹄阵阵,把鲜花踩踏得零落成泥。更有那无穷无尽的箭雨,几乎让大地长出了一片白毛。 巢军从一开始就没能结成完整的大阵。军士们只能各自为战,往往几十人、百余人凑在一起,像刺猬一样保护着自己,仿佛那狂风暴雨中随时可能倾倒的小树。 唐军步队上来了,临战前以营为单位结阵,仿佛不要钱似的往外抛洒箭雨。随后长枪如林,挤压得体虚力弱的巢军步步后退,更有那骑兵呼啸而至,侧击砍杀,将敌阵一个个撕碎。 张言终于认命了。 李唐宾就像条疯狗一般,他手下那几百人也像疯狗,拼了命地撕咬自己。其作战之勇悍,几乎是唐军各营中最猛的。自己人打自己人,怎么下得去手的! “走啊,将军!”亲将拿匕首插在张言战马的后臀,待其远去后,从地上捡了杆长枪,哭喊道:“李唐宾,还我兄弟命来!” 数人一往无前地冲进唐军阵中,只溅起了几朵小小的浪花,很快便再无声息。 整齐的脚步声从来没有停止过。 有那躺在地上呻吟的巢军伤兵,恐惧地看着大群身穿褐色春衣、外罩皮甲的唐军士兵,执朔朝自己而来。槊刃银光闪亮,还沾着不少血迹,只需轻轻一捅,就能让自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伤兵惨笑一声,嘴里呢喃了几句,随后便被无穷无尽的战靴踩在身上,一动不动。 唐军步队目标又怎么可能是他呢,是前方仅存的几个巢军小阵啊! 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逸,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今得证矣! 违反了兵法原则,贪功轻追,巢军之败,几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速速歼灭残敌,打扫战场。”眼看大局已定,邵树德骑马上前,下令道。 亲兵副将魏博秋满头大汗,一个劲地劝说军使不要身犯险地。这里乱糟糟的,万一中了流矢,军使又没有子嗣,这让大家怎么办?这铁林军,难不成直接散伙了? “李副将,今日打得很好。一往无前,连破三阵,陷阵营之名,君无愧也。”邵树德马鞭一指,朝跪满了一地的降兵说道:“战后巢军降众,汝再挑一营,升做十将!” “谢军使栽培!”李唐宾大喜道。 战场上还有最后两三股巢军残部,各有百人左右,不肯降。但他们基本也不可能活着了,铁林军马上就会给他们来几波箭雨,杀敌数字再添数百。 “军使,此战杀敌怕不是有千五之数?”陈诚从后方策马上前,看着满地的尸体,脸色稍稍有点苍白。 “至少两千!”关开闰、钱守素等人在一旁大笑,道:“降者三千余众,张言的战兵,起码丢了七成,如何再战?” “可惜没能斩了张言那厮,不然又是一大功。”徐浩砸吧了下大嘴,一脸遗憾的模样。 “军使!已歼灭全部顽敌。”没过多久,浑身浴血的卢怀忠、蔡松阳、范河三人前来禀报。而他们的到来,也预示着这场反追击战斗取得了完美的胜利。 “好!”邵树德翻身下马,帮卢、蔡、范三将正了正兜盔、甲胄,道:“传令下去,辅兵打扫战场,战兵原地休整。骑卒散开,侦察敌情。另,派五百辅兵将巢军降众和缴获之器械、财货送回高陵。” “军使,此番进围长安之战,诸军皆退,唯我铁林军大破追兵,斩首两千,降三千余众。郑相闻之,亦足堪欣慰。”陈诚凑到了邵树德身旁,低声说道。 邵树德轻轻点了点头。郑相欣不欣慰不要紧,关键是要圣人欣慰啊!圣人一高兴,直接下旨让诸葛大帅当三川节帅,哪怕继续以行营招讨使的身份在关中指挥作战,都没关系的,先把名分给了再说。 大帅有了去处,自己便可顺理成章地接任夏绥银宥节度使。别提拓跋思恭那老狗了,铁林军在关中两战两捷,数月时间内毙伤俘巢军近万,这等战绩,朝廷该拉拢谁,还不清楚吗?拓跋思恭也就能抽出一万五六千党项兵,且没证明过自己,基本已失去了机会。 “还有一事,军使至今尚无子嗣,诸将隐有不安。”陈诚只说了这半句,便没再往下说,反正该表达的意思都表达了,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邵树德明白他的意思。虽说他在铁林军中的威望如日中天,与其他藩镇那种或靠朝廷任命、或靠杀将驱帅上位的军将大为不同,但没有子嗣确实是一个不小的问题。时间长了,大伙心里都会犹疑,对前途感到悲观。 这事,确实不能拖延,当然也不用太急。 他出身很低,不像河东那些将门世家。不过出身低也有出身低的好处,那就是部队是他一手拉起来的,部将也是他一一提拔的,忠心相对可靠。在这件事上,河东的牙将们不知道多羡慕。短时间内,只要自己还在,就没人敢翻天。 子嗣的事情,随缘吧。现今征战在外,一妻一妾都在绥州,急也没办法。 半个时辰的休息结束后,正待下令全军继续向南,结果有骑卒回报,他们在南边十余里的地方截住了第二股巢军,大概四千余人,其中战兵千余,辅兵三千,仓促之下无备,被他们千余骑一股击破,降千余众。 朱、折二将请步军大队快速行军,将这股巢军接收,并言明有大量辎重粮草缴获,宜速不宜迟。 邵树德闻讯大喜,令诸营列队前行,不过也要控制速度,保持体力。否则,可不蹈了张言覆辙? 申时,铁林军大队尚未赶到目的地,却见朱叔宗、折嗣裕二人押着无边无际的大车、驮马北返,其中还有垂头丧气的两千巢军降兵。 “军使大破贼将张言后,此辈一路狂逃,竟然丢下了后阵兵马不管,往灞桥驿而去。末将二人率骑卒南追,杀敌数百,俘获两千余众。据降兵交代,辎重营伍内有粮豆二万四千斛,草料四万余束,皆在此间了。”朱叔宗指着身后直蔓延到远方地平线的车马大队,禀报道。 “好!”邵树德大声道:“张言此人,两番折在本将手下,若知羞,当场抹脖子算了。” 军将们哈哈大笑,士气爆棚。 “将辎重粮草及降兵都带回去,见好就收吧。”邵树德说道:“敌军已丧胆,定不敢紧追。” 铁林军大队一直到深夜才返回高陵县。 诸葛爽已带部分人马及辎重北上三原,留守的鄜坊军士一开始不愿开门,被邵树德一箭射落门楼上的大旗后,这才有些慌张,打开了城门。 当缴获的车马、辎重入城,还有大量双手被绑的巢军降众出现在他们面前时,鄜坊军上下无不变色。就连已经睡下的节度使李孝昌也起身至城门口迎接,神色间再无以往的倨傲,说道:“诸军皆逃,唯将军返身杀敌,大胜而归,李某佩服之至。” 乱世军头,听不懂大义,只晓得谁的拳头硬。 “明日我军启程北上,劳烦鄜坊军士多留守一日,可否?”邵树德问道。 “可也。” 在高陵县休息了一晚,第二日,邵树德便带着大队人马前往三原县。途中接到诸葛爽命令,至三原后不要停,继续往富平进发,北面行营暂时移至此处,观望风色。 六月二十三,带着大量辎重、俘虏的铁林军抵达富平县。鄜坊军比他们晚了两日,果然,路上再没巢军追来,大伙都顺利抵达了富平。 撤退,也是要讲究方式方法的! 第三十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六月下旬,西面的消息陆续传来。 进长安那夜,朔方军主将唐弘夫战死,进城的五千人亦全数被杀,巢军竟是一个俘虏都没要。泾原节度使程宗楚被军士们裹挟着入城,因为不情不愿,多少做了些准备,其本人得以幸免,入城的六千多军士死者十之八九。 程宗楚逃出来后,不管城外未及入城的泾原军士,直接往兴平方向逃窜。巢军追杀出来,泾原军猝不及防,死两千人,余众溃散。 义武军王处存部是在前往长安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的。彼时军士们正催促着节帅快点赶路,兴高采烈。王处存告知众军此乃黄巢之计,没人肯听,一个劲地要去长安劫掠。还好,他们路远,没赶得及。半路听到消息后军士们才冷静了下来,然后拥着王处存逃回了西渭桥。 此战,巢军斩首一万三千余级,京西数镇兵马尽皆丧胆,短时间内难以大战。 第二日,巢军大举出动,向西、东、北三个方向追击。 西路跑得较快,郑畋、程宗楚、王处存三人狼狈撤回凤翔府。东路王重荣比较倒霉,他听闻诸军入长安,急忙挥师西进,半路遇到追杀过来的巢军,战不利。幸好代州刺史朱玫赶到,帮他稳住了阵脚,然后双双闪人。 朱玫向北绕道,据说要去找郑畋。他已被任命为邠宁节度副使、通塞镇将,王重荣则一口气跑回了河中,恰好遇到过境的昭义军,节帅高浔得知战况后,暂时留在了河中府观望。 声势浩大的诸镇进薄长安之役,竟以这样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方式结束了。 铁林军在高陵南原大破追兵张言所部后,近日一直屯兵富平。巢军倒也没有追来,想来他们也没那个实力吃掉官军,当然官军也拿数量高达十余万的巢军没办法。 没办法,那就僵着呗,邵树德有自己的事情要干。 “李延龄,五千巢军降兵,你认为何人可以押回绥州?强全胜已经回去了,如果此番顺利完成,某决定给他升副将。下一批,派何人为宜?”富平县郊外的庄子里,邵树德问道。 “让李仁军去吧。”李延龄回道:“五千巢众,无粮无械,有五百辅兵看守足够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李仁军是振武军中城十将出身,纯纯的武夫一个,带着器械齐全的五百辅兵,押运俘虏确实不成问题。再加上这次募集到的七百余户关中百姓和三万余斛军粮,只要鄜坊军不劫掠,顺利送回不是什么问题。 “就让李仁军来办这事吧。”邵树德同意道:“巢军降兵,算上四月回去的那批,总有六千三百余人了,让他们为军属农场种地。不会不要紧,学,棍棒之下,总能学会的。原本军属农场的那五百州兵,可以不用干活了,发给武器,恢复训练,充作看守。宋别驾那边如果有需要,可以让降兵去帮着开河。路上也给那些降兵说清楚了,干满两年活,就给他们编户,可以租种军士们的田地,如果攒下钱了,也可以向州县购买田地自己种,总之要给他们一个盼头,不能往死里压榨了。” “军使英明。”李延龄赞道。 “少给我来这套。”邵树德摇了摇头:“目前这点粮食怕是不太够,走之前还得筹集五六千斛。唉,原本挺富裕的粮食,被这么一弄,居然坚持不了几个月了。” “军使,还是得多筹粮。下个月,本镇还有衙军要过来。”李延龄提醒道。 “这——某几乎忘了这事。”邵树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关中粮食一年两熟,本是富庶之地,而今战乱不休,不知多少庄稼撂荒了,筹集粮草却也不是易事。” 李延龄说的衙军,指的就是诸葛爽去年创立的夏绥衙军左右两厢,共六千人,周融、令狐敬二人领之。他们要南下,还是诸葛爽下达的命令,原因也很简单,养不活了,不得不出来就食。 至于由三千洛阳军士组成的亲军,则仍然由诸葛仲方领着,屯于夏州。诸葛大帅做事是很老道的,在朝廷没正式下达移镇的命令之前,他就会留着一手,不把自己的后路彻底堵死。 六千夏绥衙军南下后的粮食、赏赐问题,诸葛爽早就暗示过邵树德了,由他想办法解决。每想到此事,邵树德就很头疼。铁林军的人数一再膨胀,目前有100亲兵、2500营兵、1000陷阵营、400杂兵、800骑兵,外加3000辅兵,总共7800人。 这还不算已经走的和即将走的各500辅兵,算上的话就是8800人。再加上邵树德正在招募骑卒,打算将朱叔宗、折嗣裕二人的部属扩充到千人,那就是九千大军了,委实惊人。 昨天晚上,邵树德与诸将仔细讨论了一番,最后决定暂时停止扩军,先把手头这九千人理清楚,练好!兵贵精不贵多,要想减少粮食消耗,就得走精兵路线。京兆府北面这些州县的负担本来就很重了,再给他们整几千武夫,那简直要命了。 送走了巢军降众和募集到的数百民户后,铁林军继续在富平练兵。周边州县的官员、士绅三天两头过来会面,诸葛爽不出面,每次都是由邵树德和他们交涉,让他们不要荒废了农业生产,尽一切可能确保粮食供应。 南边长安一带现在也消停了。巢众给黄巢上尊号“承天应运启圣睿文宣武皇帝”,黄巢欣然应之,沐猴而冠,整天不知道在折腾个什么劲。 对了,他们的粮食也快消耗完了,听说最近四处派兵,抢占州县,搜刮粮草。为此,还与占着京兆府西边部分州县的官军打了一仗,不利而还。 ****** 时间进入七月。 铁林军随营学堂内,一众将领正在进行着例行学习。 “长安以北,巢军已占泾阳,对三原虎视眈眈,不过暂时还没敢进军。”作为铁林军系统内受过最完整军事教育的人,朱叔宗当仁不让充当起了教习,只听他继续说道:“某以为,巢军的主要防备方向还是西面。” “王师次第汇集凤翔府。郑都统辖下兵马几达六万五千之众,三川节帅亦在竭尽全力供给粮草、钱帛。黄巢若有见识,当知凤翔大军随时可东进,必重兵以备。” “东面行营,河中王重荣拥兵三万,昭义高浔有兵五千,河东、河北亦有兵马来助,皆能征善战之强军,巢军不可不备。” “南边兴元府方向,蜀兵不下两万,黄巢焉能不备之?” “如此算来,巢军能用于北面行营方向的,最多不过两万。夏绥军、鄜坊军合众一万八千有余,下月衙军六千抵达后,便有两万四千之众,自保绰绰有余,甚至有余力进取。” 朱叔宗说的这些东西,也是诸将一起讨论得出的结论,今天讲给队正以上军官听,是为了培养他们的大局观。没有大局观,做不了高级将领,铁林军要培养自己的人才,就必须提高基层军官的业务水平。 其实现在朝廷对付黄巢的战略也已经很明了了,那就是逐步挤压、消耗,削弱其实力。待更多兵力汇集之后,再四面合围,以雷霆万钧之势发起决战,彻底消灭这股势力。 邵树德觉得这个策略不算坏吧。 京兆府不过二十余州县,不到一百五十万的人口,如今处在巢军控制范围内的不过十三四县罢了,养长安城那么多贼众是很吃力的。巢军现在不思进取,还在勉强维持,等到真坚持不住向外扩张的时候,军队还有没有现在能打可就很难说了——最近半年的大战,可是让黄巢消耗了不少精锐,尤其是龙尾坡之战,被斩首两万多级,死的可都是精兵。 “某以为,朝廷近日定然会下旨,令各军再度进逼长安,令贼众无所掠,坐困愁城。”朱叔宗说道:“北面行营亦需做好准备,南下攻取泾阳,进逼高陵、栎阳等县,当是郑都统交予我等之重任。” 朱叔宗说完后,众人议论纷纷。 邵树德咳嗽了一声,院场上顿时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某补充两句。”看着或坐或站着的百余名军官(分成两批轮换听课),道:“北面行营大军若南下,须记住一点,不以一城一地为得失,而以杀伤贼军为重。最优之事,莫过于野战击败贼军,俘杀贼将,斩其骨干。只要贼军势微,这些州县还不是任凭我等取之?劳师动众,攻敌重兵守御之坚城,这种事某不做,尔等可明了?” “明白了!”“某知矣。”“遵将军令。” “明白了就回去练兵。异日有战,若是哪营哪队作战不利,本将可是要杀人的!” 第三十一章 前奏(为20210301106472956614盟主加更) 七月下旬,圣人下诏改元中和,是年为中和元年,大赦天下。 邵树德依旧在富平练兵,凝聚部伍人心。闲暇之余,便跑到诸葛爽那边喝茶闲聊。跟这种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人家聊天,每次都感觉有收获。 “树德练得好兵哪。河东军士、巢军降众,原本并未完全归心,经过这段时日的整顿,有点顺服的意思了,后生可畏啊。”诸葛爽正在与幕僚蒋德温对弈,见邵树德进了院子,便笑着打招呼。 “唔,站着别动,让老夫再仔细瞧瞧。”诸葛爽的目光离开棋盘,上上下下打量了邵树德一番,道:“有点大将的气度了。以前还有那么几丝稚嫩之色,这半年仗打下来,气度沉凝,不怒自威。铁林军诸将,现在在你面前应该都要收起几分小心了吧?” 邵树德闻言一怔。他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好像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看到部将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他说话的语气、口吻,仔细回想起来,确实和去年不太一样。 犹记得去年自己和陈诚说,让他带一万兵马北上代州,他没这个信心。但现在若带铁林军九千人南下与巢军作战,似乎一点犹豫都没有,部将们也觉得理所当然,完全信赖着自己。 战争,可能是天底下最锻炼人的事情之一了。 制定部队的训练计划,筹集粮草和赏赐,与地方官员扯皮谈判,游走于各种各样的将帅之间,默默观察着部将忠诚与否,这些催熟了自己的一部分。 带兵打仗时不断地制定计划,再否定,再产生新的计划,揣摩敌将的心理,果断下达各种命令,临战前巨大的压力,这些催熟了自己的一部分。 在诸葛爽身边,亲身接触与朝廷之间各种奏章往来,洞悉朝堂秘事,视野放宽到整个天下,亲眼目睹军阀与朝廷之间奇妙的关系,这些又催熟了自己的一部分。 现在的自己,若是遇到去年的自己,会是一种怎样的观感? 以前就是个傻小子啊!靠着一股挣扎求生的本能,在合适的时候遇到了合适的人,就好像一块璞玉遇到了高明的匠人,经过一番精雕细琢之后,才散发出了那么一点光芒。 去年的自己,有那么点骄傲,也有那么点自卑,曾经还有点轻视诸葛爽,认为这就是一个喜欢别人拍马屁的老人。经历了这一年,何如? 以诸葛大帅丰富的人生经验,怕是早就看穿了自己的那点小把戏。他之所以能忍受这些,或许只是因为看到了自己身上某种让他觉得满意的品质,故才引为心腹,悉心教导。 “跟随大帅一年,邵某受益良多,在此拜谢。”邵树德长身一揖,诚心道。 蒋德温慌忙站起了身,诸葛爽则坦然受了这一礼,笑道:“树德无需如此。你和其他军将不一样,老夫早就注意到了。某老矣,午夜梦回之时,每每回忆起年少时的荒唐事,走过的弯路,吃过的苦头,都觉汗颜。这天下,需要个不太一样的军将,树德还年轻,还望保持本心,砥砺前行。” 邵树德再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日后勿要在他人面前如此。”诸葛爽起身,托住邵树德的双手,道:“为将之才,一曰智,二曰信,三曰仁,四曰勇,五曰严,勿要令诸将轻视,须知这世上可不是每个军将都如树德这般,畏威而不怀德者众多,切记。走吧,你也不会下棋,咱们去吃茶。” 几人换了个地方,在花园石桌前坐下。 诸葛爽沉吟了一番,道:“大军可已准备妥当?” “粮草有四月之需。器械大体齐全,唯箭矢尚有不足,同官县那边还在赶制。”邵树德答道:“军士操练有日,进退有度,已可击贼。” “此仗关键并不在于北面行营。”诸葛爽摇了摇头,道:“王重荣,守护之犬,不必过多指望。他能往这边送一些粮草、军器,便已是极限了。日后黄巢若举兵攻同、华二州,此辈还要求援。” “西面行营,就看郑相公筹措钱粮的本事如何了。若有钱粮,凤翔、朔方、邠宁、义武、泾原诸军还是能战的。”诸葛爽又说道:“若无钱粮,恐有变也,还会连累北面、东面行营,不可不防。” “总之,走一步看三步。”诸葛爽笑道:“你该学学下棋了。某之兵法,尽在其中矣。” ****** “郎君,北面行营那么多人马会打仗,需要你去厮杀么?为何就不能安安稳稳坐在家中,妾看到了也有主心骨,不然总觉得空落落的。”看到封隐不断地在磨着横刀,刘氏一脸担忧地说道:“邵树德能征惯战,数战数捷,杀得贼军不敢北望,这富平县安稳得很,何必再去干那种卖命的营生呢?” “妇人之见!”封隐冷哼一声,道:“乱世已至,哪还有安稳的地方?” 封隐将磨刀石放下,呆呆地望着院外。朱玫当初与自己同在邠宁为将,李大夫离开河东前将其请了过来,本以为大夫离镇后便无甚前途了。可谁成想,竟然步步高升,先当刺史,再掌兵权,现在又被朝廷任命为通塞镇将,挂邠宁节度副使衔,堂堂一军之主啊! 老天何如此戏人! “郎君,不如搬家去绥州算了。”刘氏鼓足勇气道:“都是寄人篱下,还不如去绥州。家里还有些钱帛,去了那边日子也不会差。郎君便求一下邵军使,给个州将当当,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么?” “寸功未立,岂可轻授军职?”封隐烦躁地说道:“你家兄弟几个,和某一般想法,这便准备带着部曲投军去了。此事你不要多管,日后沙场建功,自有富贵可享。” 说罢,封隐拿着刀去找刘家三兄弟,准备再好好操练一番庄客。 刘氏呆立片刻,轻叹一口气,转去内间了。 “从妹这首诗对仗尚可,平仄有点瑕疵,若换个字更好。”内间里,封绚正给自家叔父的女儿封都指点着一首律诗,见刘氏进来,便笑道:“长嫂(唐代称长兄之妻为长嫂、长姒、伯母)来了。” “可算有点笑模样了。”刘氏亦笑道:“这样才好嘛。本就公卿贵女,又生得这般模样,多笑点,外头那些军将贵胄还不上赶着过来。” “长嫂勿要相戏。”封绚叹道:“妾乃未亡人,以后自当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刘氏顿时不好说话了。不过一想起自家丈夫铁了心求取功名的事情,还牵扯到娘家的几个兄弟,刘氏又不淡定了,便道:“整日待在屋里也闷气,不如到院子里走走。” “外头武夫那么多,妾担心……”年岁较小的封都放下手里的诗稿,显然又想出外游玩,又有些害怕。 “无妨,都是邵军使的亲兵,规矩着呢。”刘氏笑道:“邵军使在南边迭破贼军,俘杀万余巢众。庄里人都说,此乃武曲星下凡呢,又年岁尚轻,英武过人,待人温厚……” 封绚初听还不觉得怎么,这会越来越觉得这个长嫂话里有话。她本是聪慧之人,一点就通透,长嫂这是在做什么! 刘氏滔滔不绝说了半天,见只有封都在仔细听着,封绚则脸有不耐之色,便下意识住了口。正尴尬间,外头隐隐传来震天的呼喊声。 “军使来了!” “铁林军万胜!” “杀巢贼!” 刘氏脸色一白,这是要出征了!一想到丈夫和几个娘家兄弟也想跟着出征,刘氏只觉浑身无力,站都站不稳了。 封绚见状,暗叹一口气,良久不语。 庄外的大道上,数道长龙滚滚延伸至远方的天边。 战马嘶鸣,军士如云。 邵树德的将旗每至一营,都引起热烈的欢呼。 一身戎装的诸葛爽在后头见了,对蒋德温笑道:“真大将也!” “此乃大帅最得意之门生。”蒋德温拱手笑道。 诸葛爽但笑不语。 中和元年八月初三,北面行营大军在朝廷连番催促之下,分批南行。铁林军以陷阵营李唐宾部为先锋,两万多大军如洪流般席卷而下。 第三十二章 淝水却思安石在,泾阳遥望子仪行(一) “曹公西征马超,韩遂与超等夹淮而军,遣信讲和,公不许;数挑战,又不许;固请割地,求送任子,公用贾诩计,伪许之……因蓄士卒之力,一旦击之,所谓疾雷不及掩耳。兵之变化,固非一道也。” 陈诚送的这本兵书几乎被邵树德翻烂了,旁边还有他用毛笔写的歪歪扭扭的评注。曹公用兵,神鬼莫测,变化多端,与诸葛大帅是完全两个风格。 某欣赏曹公,却爱诸葛兵法。邵树德笑了笑,拿起面前的一份军报,泾阳之敌不战而逃,下面便可沿泾水布防,进退自如。 “军使,大帅令诸将午时前抵达县衙。”魏博秋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 “走吧。”邵树德一挥手,魏博秋已下去整顿部伍。 铁林军八千之众(欠一千),已是一股庞大的力量,自然再不可能如以前那样跟在主帅身边,充作直属部队。他们现在屯于泾水之畔,与咸阳隔河相望。鄜坊李孝昌部屯于高陵,诸葛大帅自将三千余兵屯于泾阳县,夏绥衙军左厢兵马使周融部三千人屯于县东,右厢令狐敬部屯于三原,作为后备生力军。前方一旦作战不利,他们也可上前接应。 在西面,官军亦大举进逼长安。 邠宁节度副使朱玫率军数千屯兴平,巢将王播率大军出击,朱玫退守奉天县(今乾县)。巢军一走,官军又来,西川黄头军使李鋋(chán)统率万人进占兴平,巩咸亦将蜀兵五千屯于城外,互为犄角。 未几,义武军、泾原军又至,屯于长安西南,总有军士万余。 而在东面,王重荣屯兵同州、高浔屯兵华阴,外加河南、河北来的部分零散军士,总兵力超过两万,与刚刚回关中救急的朱温所部对峙。朱目前屯于华州,黄巢已经给他下旨,任命其为同华节度使,但地盘需自己攻取。 官军三面合围,总兵力七万有余。巢军算上新至的朱温所部,大概十五六万人,被死死围在长安附近几个县。 七万包围十六万,怎么听怎么不科学。但事实就是如此,邵树德觉得历史上关中唐军数量应该和现在差不多,巢军搞不好更多,但黄巢一直蹲在长安,连附近的州县都控制不太住。东攻同州、河中失败,西攻凤翔失败,军队实力其实也就那样。 不过朝廷在前阵子的长安之战中大败,损失了一万多人,现在也怕了。对黄巢采取的是绞杀战略,即不断增兵关中,层层推进,挤压你的活动范围。你没粮没饷,最后只能出来决战,正好一战平定之。 当然目前时机还未成熟,官军只有七万,还互不统属,拧不成一股绳,不会互相配合。朝廷担忧再来一场大败,于是决定继续檄调天下兵马,云集关中。 高骈表示要率八万大军入援关中,然后一直屯于扬州,左右问何时勤王,高骈总以各种理由推脱。李克用在草原上募了一万多人,南下代州与李友金汇合,总兵力超过了五万,目前占了忻、代两州就食,同时抄掠太原补给军需,还在和朝廷讨价还价。 一路上邵树德与陈诚都在聊如今天下的动态,等聊完时,差不多也到泾阳了。 “铁林军使邵树德参见大帅。”行完礼后,邵树德当仁不让地站在左首位置,一点没觉得不自然。 遍观衙内,夏绥衙军两位兵马使已至,鄜坊李孝昌还没来。不过也没等多久,小半个时辰后,李孝昌带着亲兵在县衙外下马,匆匆走了进来。 他现在乖得很。前次兵乱靠诸葛爽收拾残局,这次跑路靠邵树德帮他杀退追兵,他自己干了啥,有啥本事,自己很清楚。 “诸将皆至,某便直说了。”诸葛爽坐在案几后,看着四位大将,道:“朝廷欲各军进薄长安,不与贼战,但深沟高垒,以待援军汇集。” “敢问大帅,援军何来?”李孝昌第一个问道。 “关东。”诸葛爽道:“河南、河北、河东皆有军至,众不下十万。” “何时而至?”李孝昌又问。 “快则三月,短则半年。” 邵树德一听,觉得朝廷这次是玩真的。与黄巢的战争,上半年大概是战略防御阶段,本来打得挺好,后来诸军争入长安,把大好局面葬送。黄巢无力进取,郑相公也不想冒险,那么接下来可能就是战略相持阶段了。等关东援军抵达后,就要进入战略反攻阶段,基本就是这么个路数。 不过战略相持阶段,不代表不打仗,事实上可能还不会少。而且朝廷也打算在这个阶段尽可能削弱巢军的士气,消磨他们的锐气,等决战的时候一鼓作气取胜。 “北面行营两万余军,勿得浪战,以接应凤翔、河中诸军为主。非得必要,不得越过泾水、渭水,亦不得令贼军北上攻取三原、富平诸县。”诸葛爽继续说道:“诸将可听清楚?” “谨遵大帅令。” 诸将陆续离开后,邵树德又在诸葛爽这里盘桓了半日,用完午饭后方才回返大营。 ****** 李唐宾现在一看见邵树德过来巡营就慌。 上次扎营被训斥后,有人给他讲了典故,即曹操割须代首的故事。李唐宾听完恍然大悟,这次随大军一起扎营,他还特意看了看自己的营区是不是在田地里,还好不是! “李十将上次打得不错,某很欣慰。”邵树德转完一圈后,没发现什么问题,便笑道。 “军使赏罚有度,令人信服。”李唐宾答道。 “某看你要举荐一名副将,此人在哪?” “把郭琪唤来。”李唐宾回头喊了一声。 “郭琪见过军使。”人很快到了。 “汝乃蜀人?怎有川地口音?”邵树德问道。 “某乃关东人士,曾在蜀中为都将,因恶了田令孜,遂逃亡。听闻淮南高公爱才,本欲往投,奈何朱温攻邓州,兵荒马乱,不得已回转关中。今已无甚去处,军使可敢用某?”郭琪抬起头,直视着邵树德,问道。 “汝过往有何功绩?” “某戍边多年,与党项十七战,契丹十余战,金创满身。又征吐谷浑,肚破肠出,缝线后复战。” “真乃壮士!”邵树德赞道:“为何恶了田令孜?” “圣人幸蜀,蜀军人止得钱三缗,随驾外军几乎每日都有赏赐,军中怨言颇多。田某独独笼络军将,某劝其削减大将赏赐,给军士们多发一些,田令孜便欲加害某。”郭琪怒声道:“某遂——遂引兵作乱。” 在成都引兵作乱,岂不是惊扰了圣驾?这郭某也是奇人啊。不过出发点不错,看得出来是个爱惜士卒的军将。 “军使可敢用某?”郭琪又问了一遍。 邵树德解下腰间横刀,拔出试了试。 李唐宾、郭琪皆惊。 “一个副将而已,本将准了。”邵树德将刀还鞘,递给郭琪,道:“此刀便赠予郭副将了。不是什么名刀,但邵某非常爱惜,只愿赠予壮士。只要某仍是铁林军使,便没人敢加害你。唯有一条,上阵时须效死力。” “军使赏罚分明,末将愿追随军使!”郭琪单膝跪下,道。 “日后自有你立功的机会。”邵树德笑道:“陷阵营正缺郭副将这等勇士。今得之,陷阵之名当响彻关中。” 离开陷阵营之后,邵树德又爬上高台,俯瞰着辽阔的关中大地。 泾水无言,默默流淌。 东面行营王重荣、高浔已经带兵西进,与巢军作战。 西面的蜀军也凭借堡寨与巢军拉锯多日,互有死伤。 再过些时日,说不定泾水也会被鲜血染红。 八月二十,巢将李详率军击败东面行营的高浔所部,然后北渡渭水,攻高陵。 鄜坊李孝昌出城与战,不利,退保城池,并向诸葛爽求救。 诸葛爽思来想去,决定派铁林军出战,东援高陵,务必将这股敌军驱走。 八月二十二,邵树德下令拔营,率八千众东行,一场大战已在所难免。 北面行营其实不想打仗,但有时候你只能先把敌人打痛了、打残了,人家才会下意识地避开你。 邵树德很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决定把李详打痛、打残。 第三十三章 淝水却思安石在,泾阳遥望子仪行(二) 中和元年八月二十五,铁林军行至高陵县以西数里。 巢军怕被夹击,解围而去。不过并未走远,只退后了数里扎营,邵树德率大军入城。 “军使,贼军又来了。”第二日,邵树德、李孝昌二人刚刚上城巡视,立刻有人汇报。 铁林、鄜坊两军总计有一万二千人,贼军大概在一万七千人出头的样子,贼将李详自恃兵多,并且刚刚大败昭义节帅高浔,于是又杀了过来。 邵树德放眼望去,却见贼军的营盘未动,而是选了万余兵马至城外列阵。更有百余骑上前,高声谩骂,嚣张至极。 “这百余贼兵勇力惊人,其锋甚锐,终日谩骂。前日某遣牙将方孟出城,被斩,诸军夺气。”李孝昌说起来还心有余悸,显然对这股贼兵又恨又怕。 邵树德看了半晌,觉得让这帮人继续骂下去,对士气有些妨碍,便问道:“谁能为某斩杀贼兵?” “军使,某愿去!”卢怀忠一步上前,请战道。 “此非都虞候所为。”邵树德摇了摇头,问道:“还有谁?” “军使,某愿往!”李唐宾、郭琪二人几乎同时出列。 “带多少兵?” “五十骑足矣。” “折嗣裕!” “末将在!” “遣一副将,领五十精骑,随李、郭二位将军出战。” “何须偏将,某自领五十折家儿郎出战。”折嗣裕回道。 “军中无戏言。”邵树德看着自家大舅子,缓缓说道。 “军使等着便是。”折嗣裕毫不犹豫地答道。 “好,便遣你等出战。”邵树德道:“魏博秋,传令下去,击鼓,以壮声势。” 片刻后,高陵县南门大开。李唐宾、郭琪、折嗣裕三人带五十骑前出,缓缓行至距贼军百步的地方。 贼军骂声戛然而止,一骑奔出,高声道:“某乃大齐左武卫大将军李详帐下亲将田轨,前日斩鄜坊将方孟,今日又有人来送死。” 说话间神色倨傲,手中长枪指指点点,不可一世。 “贼识我乎?”郭琪上前,吼道。 “谁耶?” “铁林军大将郭琪!” “是何猪狗?” 郭琪不答,策马上前,及近,遥掷铣鋧,直中田轨左目,贼将不意郭琪还有这等手段,当场栽落马下。 李唐宾、折嗣裕二人早在郭琪前冲一刻便策马上前,五十骑随后奔涌而上。李唐宾马上连掷两根短矛,迭次击倒两名上前抢自家主将的贼骑。折嗣裕左右开弓,连射数人,箭无虚发。 贼军为三人威势所慑,下意识放慢了马速。城上诸军见状,连声喝彩,鼓噪之声直达天际。 五十骑高速冲入贼群。郭琪抽出邵树德所赠横刀,连斩数人。李唐宾也是勇不可当,一杆铁枪连连捅刺,所过无一合之敌。折嗣裕箭术超凡,射得贼骑紧贴马背之上,惨叫连连。 五十骑打穿贼骑后,又返身冲杀一波,彻底将贼军击散。郭琪不慌不忙地翻身下马,连斩数刀,将田轨首级斩下,置于鞍袋之内,远远观战的贼军大阵竟无人敢阻拦。 “军使,幸不辱命!”郭琪噔噔走上城头,将田轨首级掷于地上,道。 “阵前斩将,挫敌锐气。郭副将可立升十将,赐绢五百匹。”邵树德捡起头颅,看着仍深深嵌在贼将左目之中的铣鋧,道:“将军神乎其技也。” “李唐宾、折嗣裕二人亦赐绢三百匹,出战骑士人赐绢五十匹。”军令很快传了下去,众军鼓噪高呼,士气爆棚。 卢怀忠在一旁羡慕交加,只恨军使不让自己出战。 贼军勇士被斩,大军夺气,在城外僵了一会后,最终决定分批回返大营。 撤退得还算有点章法,有人掩护,有人策应,不一会儿便走光了。 “贼众军粮何来?”回到县衙后,邵树德问道。 “邵军使,贼众应是随军携带了大量粮草。在东面的渭桥仓,亦屯有许多钱粮,然有重兵守御,不好攻打。”李孝昌答道。他现在只剩四千兵,远不及邵树德,因此说话态度非常恭敬,一点没有藩镇节帅的气势。 渭桥仓位于渭水之畔,本是朝廷用来囤积关东转运而来的钱粮的地方。现在关东没钱粮过来了,就被巢军拿来做一个后勤出发基地,倒也挺适合。 李孝昌这么一说,邵树德便明白了,在敌军粮道上动脑筋效果不大。 古来征战,领兵将领首要做的,便是尽一切可能削弱敌军,包括但不限于让他们粮食接济不上、饮水樵采困难、器械军用不足、将帅互相猜忌不和、军士归心似箭等等。反正核心要点就是,让敌军不在最佳状态,而自己调理到最佳状态,然后击败之。 双方兵力相等,都士气旺盛,军用充足,训练程度也差不多,这种仗是名将要极力避免的,不符合兵法大道。 “遣使给王重荣投书,邀其带兵西进,威胁李详侧背,动摇其军心。”邵树德下令道。 王重荣多半不可能来。高浔战败后,王重荣连连增兵同州、潘县一带,应是感受到了压力。不过试一试也无妨,万一人家猪油蒙了心,真派一军西进给自己帮忙呢。 “军使,某有一计。”陈诚在旁说道。 “讲!” “军使可派人散布消息,就说伪齐同华节度使朱温已降王重荣,欲合兵西进,猛攻李详侧背。”陈诚道:“李详闻报,不知真假,定心神大动,或有可趁之机。” “此计尚可。”邵树德赞道:“这些事都立刻去办。另,传令诸将整备兵马,明日出城列阵,邀战贼军,先摸摸他们的底。” ****** 第二日一大早,高陵县城门大开,铁林军数千步骑次第开出。 陷阵营依然是当仁不让的先锋。 昨日大出风头的郭琪遣人挑着田轨的头颅,在巢军营地外奔驰。军士们嬉笑怒骂,极尽讽刺之能事,完全不把巢军放在眼里。 撩拨了大概半个时辰,巢军终于出动了。 数百骑从营门分批涌出,打算先驱逐了在营地外挑衅的唐军,然后再布阵出战。 他们有几百人,营外只有唐军数十骑,按说驱走当不是问题。不意那伙人竟然趁他们将出未出之际,直冲而至。前头善射者十余人,抬弓便发,贼骑无不应弦而倒。 “步弓手呢?射啊!”贼军骑将气得破口大骂,连连催促营内步弓手驱逐唐军游骑。 猛然间一骑突至,贼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槊捅入胸口,栽倒在地。 郭琪哈哈大笑,打马远去。贼军刚出门就被摆了一道,气势稍稍受了点影响。 巢军没有章法! 这是郭琪的感觉。对付他们这些悍勇的散队游骑,不需要派同样的勇士出战,有的是其他办法驱逐。但贼军不知道是混乱呢,还是指挥不畅,总之反应迟缓。今日两军阵战,军使应有机会大破贼军。 正面厮杀,以郭琪的眼光来看,几乎全员老兵的铁林军赢面很大。 午时三刻。 铁林军将士们已经坐在地上吃完食水,休息了好一阵子。敌军才匆匆布完阵,邵树德立于高台之上,远远一看,敌军大概派了七八千人,排出了一个偃月阵。 “李详这是不死心啊。本以为他会布方阵或车轮阵,结果来了个偃月阵。”邵树德朝陈诚笑道。偃月阵攻守兼备,并不是单纯的防守阵型。 “在我军抵达之前,贼军与鄜坊军阵战,胜。可能李详觉得我军虽有勇士,然阵战不一定就行吧。”陈诚说道。 铁林军排出的是一个雁形阵的简化版,十将郭琪领六个散队阵列于前,李唐宾率七百人紧随其后。在他俩斜后方,各布置了三百骑兵作为突击力量。 再往后,便是铁林军步卒主力四千余人。顶在最前面的是卢怀忠带的前营,整整五百人,皆身高臂长,有勇力之辈,着铁甲,持长槊,就等着突破贼阵。 包括鄜坊军骑兵在内的整整一千二百余骑部署于他们右后方,亦整装待发。 和同州之战的朱温有所不同,他们这次不攻侧翼,直趋中军,双方决一生死,看看到底谁厉害。 未时一到,鼓声隆隆。 郭琪率陷阵营三百选锋,缓缓而行,保持着体力。李唐宾率七百人紧随其后,两侧总计六百骑只牵着马稍稍跟着了一段便停了下来,一边整理器械,一边安抚战马。 郭琪这厮仍挑着田轨的头颅,身后三百人活似悍匪一般,走一路骂一路。及近,四队弓手上前,抢先射了一波,然后扔掉步弓,抽出横刀,跟在手持长槊的袍泽后面,快速向敌阵冲去。 “杀!”唐、巢两军甫一交手,便是生死相搏。郭琪长短兵器都很熟稔,手中长槊连刺数人后,身边护着他的盾手被刺中倒地。郭琪直接扔了长槊,接过一面大盾,抽出横刀,带着人奋勇向前,不顾生死。 “郭琪真猛将也!”陈诚在一旁看得心驰神往。 邵树德点了点头,三百人的选锋直接将巢军中军最前一阵给打散了。李唐宾部七百人很快赶至,顺着这个豁口就往里冲。贼军第二阵拼命放箭,陷阵营将士如割麦子般成排倒下,不过没被射倒的人很快冲至贼阵前排,长枪直刺,刀斧相交,竟是一点惧意也无。 巢军阵中有知道陷阵营底细的,对这些过往袍泽的凶狠欲哭无泪,都是河南、淮南一路打进关中的老兄弟,何必如此辣手! 令旗挥舞,前阵整整六百骑兵开始上马,然后分成两部,直朝贼中军而去。 贼中军大概布置了三千余人,共八个小阵。此时陷阵营已破两阵,贼军见他们如此悍勇,顿起喧哗,阵脚似有动摇,可疾击之也! 第三十四章 淝水却思安石在,泾阳遥望子仪行(三) 原野上烟尘飞起,刀枪交错。 折嗣裕带着六百骑兵奋力鏖战。阻截他们的敌骑不过五百人,也不是什么精锐,甚至一眼就能看出以前都是步兵,但他们到底阻滞住了自己。 眼看着卢怀忠那厮带着一营五百甲士压了上去,后面还跟着整整两营步卒,后阵的朱叔宗也已经下令骑士上马,准备出击了。折嗣裕心里烦闷,将卡在敌人肋骨中的马槊扔掉,抽出铁槌,奋臂如飞,在贼骑阵中如入无人之境,狠狠发泄了一番。 “将军,蔡副将那边交上手了。”陈诚一指己方左翼,道。 “蔡松阳有一营战兵、一营辅兵,贼军不过千五之数,若连片刻都顶不住,战后就该自戕。”此时邵树德、陈诚二人所在的高台已随着中军往前移动了不少,陷阵营猛冲猛打,贼军阵脚有些站不住,只要己方左翼能顶住,这仗基本赢了。 陷阵营这会已经冲不大动了。郭琪带的三百选锋,只活下来不足百数,最后溃至后方收容。李唐宾的七百步卒此刻仍在奋战,逼得正面敌军站不住脚。敌军主将连连挥旗,派出两阵前出,打算侧击李唐宾部。不过他们动作有些慢,前出时队形也有些散乱,恰逢卢怀忠所率五百甲士赶至,被一冲,直接就乱了。 朱叔宗所率铁林、鄜坊骑兵千二百人连提马速,当先击破一支四五百人的敌骑,然后绕至敌中军左侧,趁着他们被卢怀忠部冲乱的良机,如洪水般涌了上去,将敌军杀了个人仰马翻。 “军使,贼中军大乱,卢都虞候身后还有两营步卒,此时压上去,必胜矣!”陈诚兴奋地满脸通红,现场观摩一万多人的阵战,还是己方大胜之局,如何能不兴奋? “贼军还差了那么点意思。昔日同州之战,朱温之战锋冲阵,伊钊若不逃,定然冲不动。此番换我军冲,贼军竟然连半个时辰都顶不住,某高看他们了。”邵树德一哂,道:“天晓得李孝昌为何打不过李详。” “鄜坊军多年未战,将骄士堕,又乏勇士,阵战不利寻常事也。”陈诚道:“昔年昭觉寺之战,史朝义十万众列阵,皆殊死决战。官军进攻,短兵相接,相杀甚众,然贼阵不动。鱼朝恩令射生五百人下马,弓弩齐发,多中贼而死,阵亦如初。贼阵如此坚韧,官军犹疑,马璘曰‘事急矣’,遂援旗而进,单骑奔出,夺贼两牌,突入万众之中,左右披靡。大军趁之而入,朝义大败,斩首一万六千级,生擒四千六百人,降其三万二千人。军使,郭、李、卢三将,皆有万夫不当之勇,突入敌阵,冲杀驰骋。若贼军坚韧也就罢了,然昨日被郭将军斩杀勇士,今日出营又被斩数人,大军夺气,不堪再战矣。” “陈判官所言不差。马太尉何等神人,直入贼阵,左右冲突,某是做不到了。”邵树德笑道。 “军使善将将,诸将咸愿效死。郭将军如此勇士,西川节帅不能用之。关中诸豪杰,郭将军谁都不投,只来投军使,此为何来?”陈诚肃容道:“军使善于抚军,连战连捷,有古名将之风,声名播于天下,几盖过淮南高公,故有郭将军这等豪杰来投。陈某亦为将军醇厚之风所感,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哈哈!”邵树德大笑。这等谀词,一般情况下他肯定不喜,但陈诚挑这个时候来说,自己也只是一笑置之,不会怪罪。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远处贼阵之中,旗麾猛地向后退去。邵树德精神一振,连忙唤来魏博秋,不过还没等他下令,正在前方奋战的铁林军将士便连声高呼“李详跑了!” “好!脑子转得够快!”邵树德猛地拍在栏杆上,手掌都红了,犹自不觉。 贼众遂大溃。 铁骑驱驰,战马奔涌。李详狼狈退走后,贼军冲得最远的右翼一千五百人傻眼了,他们正与蔡松阳部苦战,结果自家主将跑了,怎么办? “降了!降了!” “别打了,降了!” “某愿降矣,手下留情!” 千余巢军扔了器械,跪满一地。最绝的是,还大体上保持着阵型。 贼众中军溃败后,铁林军趁势掩杀,斩首两千四百级,俘两千余人。李详最终也只带着千余兵逃回了大营。营内还有众万余,然胆气皆无,不敢再战。 铁林军作势攻了一番贼营,贼军但放箭,不敢出战,于是便撤回。 午后,大军押着三千多俘虏返回高陵。 邵树德骑着高头大马,见李孝昌立于道旁,神色谦卑,前胸微倾,便翻身下马,拉着李孝昌的手,道:“今日有李帅掠阵,吾得放心击贼,终获此胜。” 李孝昌道:“铁林军之勇悍,某今日见矣。关中诸道兵马,唯将军一人真心击贼,李某佩服之至。” “李帅与贼力战数日,亦有功劳,今后还要一同击贼呢。” 李孝昌强笑了下,他是真不想和巢军打了,已然起了跑路回鄜坊的心思。 “李延龄!”回到军营后,邵树德直接喊道。 “末将在此。”老李腆着肚子,一个箭步蹿了出来。 “叫上郭黁,随我一同去抚慰伤兵。” “末将遵命。” 今日大战,铁林军战死五百余人,受伤七百。其实并不少,因为他们处于进攻状态。 伤亡最多的便是陷阵营了,此时安置在民宅中的伤兵也主要是他们。邵树德前后走了几十户民家,每家都待了一小会。 “郭黁,你晚些时候整理一份名单。伤愈不能归队的,统一造册,遣人送回绥州,先由军属农场出钱粮养着。待明年垦田大增之后,优先分发,钱也不用了。田地租赋的话问问宋别驾,总体下调个一成,让那些庄户可以优先种他们的地。”邵树德仔细叮嘱道:“之前两战我军伤亡极小,但应也是有一些的,如今还在富平养着。这事,一并办理了。” “至于战死者,随某来!”邵树德直奔城外正在掩埋尸体的辎重营,指着方下葬的一具尸体问道:“此何人?” “陷阵营军士卢福。”有人答道。 “卢福可有家人?” “没了,兖州的,一家都死了,就剩他一个,今天也死了。” “郭黁,在关中诸县找一些孩童,问问其家人是否愿意过继给他人,可以用粮食换。卢福,亦会有养子,可分田,日后祭祀香火不断。其养子月可领粮赐一斛,直领十年。郭孔目官,都记下来。”邵树德道。 一名阵亡士卒,家人一年可领12斛粟。五百死者,一年便是六千斛。这个负担不大不小,但却是必须要有的。别的藩镇打了折扣,或者根本没有,那是他们的事,邵某人就按这个标准来了。 没有家人的士兵,以前死了就是白死了,但在自己这里不是。他们也会有养子,日后亦可享受香火供奉,不至于在九泉之下凄凉度日。 “其余死伤抚恤,仍按老规矩来。”邵树德道。 “遵命。”郭黁答道。 回到营中后,邵树德又找来了李延龄,道:“李副使,有件事须交你去办,某不方便出面。” “何事?” “去找鄜坊李帅借粮三万斛,送往绥州便是。州中困难,今年虽已开河灌田,然若要得利,还得明年秋收之后。这三万斛粮,可用来给军士发抚恤,亦可弥补州中用度缺口。”邵树德说道:“我观李帅,已无战心,鄜坊将士,亦不想死战,上下皆有返镇之心。如今没走,只不过怕朝廷追责罢了。你跟李帅说,若肯借粮,某便帮他说服诸葛大帅,令其退兵回鄜坊,他应会同意。” “李孝昌这便不想打了?”李延龄有些惊讶。 “四千残兵败将,已是破胆,强留无益,搞不好战场之上还会连累我军。”邵树德说道:“这事赶紧去办。” “遵命。”李延龄立刻便走了。 三万斛粮,发完抚恤,还会剩不少。这次又抓了不少俘虏,再遣人送回绥州的话,一年光口粮用度也会消耗一万多斛。若是还剩,就先存起来,以备明年不时之需。 如果可能的话,是不是还可问裴老将军再借点东西?唉,实在不好意思了,以后再说吧。 绥州之用度,今明两年应该都会十分紧张,唯有苦熬了。熬到明年秋收,便可稍稍喘口气。但依然不能松劲,因为邵树德还想继续往绥州输送关中难民,充实户口。 深固根本之事,一刻都不能松懈! 第三十五章 淝水却思安石在,泾阳遥望子仪行(四) “军使,贼军大营有动静,似是要遁走!”深夜,邵树德睡梦中被亲兵叫醒。 “谁在城外监视贼军?” “游奕使朱叔宗!” “令其虚张声势,佯攻贼营,勿得迟疑!另,点兵,本将要率军出城!” “将军,此已深夜……”魏博秋道 “立刻传令!”邵树德瞪了一眼。 “遵命!” 寅时初刻,铁林军出动了三千步卒、五百骑卒,在鄜坊军士兵惊讶的目光下,开门而出,朝贼军大营而去。 都虞候卢怀忠亲率百余选锋,大声呐喊着冲向贼军营门。 贼众惊惶,匆匆放了几轮箭,然后便一哄而散。 有壮士翻越营门,不过数人而已,手中唯有刀斧。时数十贼众至,壮士上前冲杀,贼无战心,纷纷走避,于是营门顺利打开。 辅兵高举火把先入,然后是数营战兵。营内仍有不少无头苍蝇般乱走乱撞的贼兵,遇到整齐列队而至的铁林军,基本就是个死字。 不消片刻,铁林军便控制了贼军大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军使,贼军是真的跑了,连夜遁走,粮食、财货都没来得及破坏。”卢怀忠兴冲冲地跑来禀报。 “不是没来得及破坏,是故意留下的。”邵树德笑道:“延缓我军追击罢了。其实李详想多了,黑灯瞎火的,先走了一个多时辰,某哪知道他往哪个方向跑了?再者,某也没打算追。张言前车之鉴,可不能自己栽进去了。” “点计一下财货,李详既如此客气,咱们便笑纳了。”邵树德说道:“规矩还是要重申一下,财货统一入库,定期公示。若有谁私藏,定斩不饶。” “遵命!”诸将纷纷散去,整顿部伍。 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直接去了李详的帅帐。帐内凌乱不堪,各种物事放得乱七八糟,甚至连一套甲胄都没来得及带走。这厮,还真以为铁林军是那种见了财物就走不动路的普通藩镇兵马呢? 经过这么一两年的运转,全军上下现在都知道军将不会贪墨大家财货。遇到粮食、钱帛统一派人看管,清点入库,定期宣读给所有人听。逢年过节、出征打仗需要发赏赐时,再按时发下,从来没有乱过。 呵呵,白送这么多东西给大伙。若自己是李详,直接就一把火烧了粮食,虽然这样可能会激怒对手,让他们死追不放。 折嗣裕带了一队骑兵象征性出去追了一下,然后便在野外散开警戒,防止敌军突然反杀回来。邵树德也懒得回城了,直接在贼营内对付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李延龄来报:共缴获粮豆五万余斛、柴草九万余束、钱三万缗、绢两万余匹。李详一万七千多人,这么些钱帛,够发三四次赏赐了,这厮是打算在泾水以北作战多久啊?不过他们之前刚击败过昭义军高浔,又劫掠了地方,好东西还真不少。 邵树德又下意识想到,这个年代没有银行是真的麻烦,赏赐都不好发。犹记得后世北宋伐幽州,发赏赐记账还不行,军士们一定要让朝廷将钱和绢帛送到前线,然后一一发放到手,见到实物才可以。 吃一次败仗,若是辎重部队没来得及跑掉,这财货就是为别人准备的了。还是得想个办法,怎么才能让军士们不必亲眼见到实物赏赐,同时又信服呢?或许用土地折算赏赐可以破开这个困局? 在贼营内吃完早饭后,邵树德又在周边转了一下,发现贼军扎营的位置选得挺好的。离渭水不远,樵采方便,且就在大道旁边,南下可直趋渭桥镇,往东可去栎阳县,东南通渭南县。好嘛,营垒也不用拆了,只需稍稍改建下,令其适合铁林军屯驻便是——说句夸张点的,比驻扎在高陵县城内还方便。 派人与李孝昌打了声招呼后,铁林军除留部分辅兵和辎重在高陵外,主力都移驻到了城外营寨,守着这个要害位置。邵树德想看看,打跑了李详后,究竟还有没有人敢过来捋北面行营的虎须。 八月二十八日,强全胜率五百辅兵从绥州返回了前线,邵树德亲自出辕门迎接。 “军使,民户、粮草、俘虏皆与宋别驾交割完毕。州中一切都好,还有数封信要交给军使。”强全胜从一个木盒内取出三封信件,递给了邵树德。 “好!信不急着看,先给某仔细说说州中开渠的事情。” “军使,宋别驾在春种后开了次渠,在无定河北岸龙泉县境内,灌田五百余顷,加上原本闲置的,共得田八百四十顷。宋别驾已知李副将(李仁军)将会押运第二批粮草、民户、巢众回绥州,于是下令再开一次渠,预计可得田七百余顷。”强全胜回答道。 邵树德闻言默默心算。目前已经分两批运回去巢众6300余人、关中民户2700余户,如果夏季开渠成功,那么有可用之田1600顷左右。 这些田里面,先划600顷给军属农场,就让巢众来耕作。六千多人,一人耕不到10亩,轻轻松松,故完全不需要这么多人来种田。届时可以观察一下,会种田、愿意种田的让他们种,两年后全部编为民户,算是有了正式身份。其他的,就跟着宋别驾去开河吧,这是个繁重的活计,还会死人,州内有1500州兵,军属农场还有500兵,弹压巢众应该够了。 600顷地,理论上一年可产粮六万斛。考虑到巢众不少人已经多年没种地了,还得打个折扣,就算五万斛好了。那么明年秋收后,也可以帮自己解决不少问题了。况且这600顷地,并不仅仅收获粟米,若是管理人员会经营,还能收些瓜果豆蔬草料之类,也算不无小补。 剩余一千顷地,全部平价售卖给军士,一人二十亩,可解决五千人之授田。不过价格之事,邵树德确定不了,最后还是找陈诚来商量。 “军使,既然是卖给军士们,一亩作价四百钱好了。”陈诚说道。 “一亩地最少年产一斛粟……”邵树德皱眉道:“陈判官,绥州粮价某还是有所了解的。去岁出征前,一斗40钱,一斛便是400钱,这地价是否合适?” “军使,国朝土地买卖,价格不一,相差极大。贱者一亩百钱甚至五六十钱,贵者一亩四五缗。绥州新得之地,皆可灌溉之好地,按说一亩可卖六百余钱。”陈诚眨了眨眼睛,意思很明显,既是卖给军士们,当然要便宜点。 “地价为何如此之低廉?” “凡卖地,自然是有难处,这价格如何能贵?”陈诚道:“再者,国朝三百余州,民情不一、贫富不一。产铜之地,钱贱,地贵;产绢之地,绢贱,地贵;不产铜亦不产绢之地,地贱。” “也罢,一亩地便作价四百钱好了。”邵树德拍板道。 四百钱就是半缗,一千顷地便可得五万缗钱。这——还不如这次缴获得多!果然还是打打杀杀来钱啊! 当然这是开玩笑。贼军劫掠了地方,多半还抢了昭义军部分财货,这是一次性的。而土地是可以源源不断产生财富的,是财税来源,细水长流的营生。 “此战抓了不少巢军俘虏,去掉给陷阵营补充战损的,还有4300人。某打算派刘子敬,带五百辅兵押送回绥州。顺便再送点钱粮回去,军士们有家人的,可以先把财货带回去,免得放在身边心神不定。”邵树德高兴地说道:“咱们铁林军在外征战,州中的情况也一天比一天好,某实在是高兴啊。唔,这次缴获不少,算了算钱粮还略有些富余,便在关中再募些民户回绥州,充实户口,夯实根基。” “军使仁义。”陈诚赞道:“泾阳、高陵两县,离长安甚近,本是繁华所在。阡陌纵横,户口众多,向为京畿左近之乐土。然屡遭兵火,生灵涂炭,军使若将其招募而去,亦是一桩善举,免得其冻饿而死或为巢军所杀。” 当然更严重的陈诚没说,两人都懂。最惨的不是饿死冻死,而是被人当做食物吃了。 “这事还是交给李延龄来办。泾阳、高陵这个样子,千余户百姓很快便能募集完毕,就让他们随刘子敬一起北返吧。”邵树德最后说道:“今年开的田是不够了,先让他们在州中以工代赈,帮着整修下道路。去年出征时,有些路确实难走,年久失修,不像样子。” 第三十六章 淝水却思安石在,泾阳遥望子仪行(五) 中和元年九月初八,邵树德在郊外赏菊完毕。 与鄜坊李孝昌的交易基本达成了。诸葛爽亲自看了下还剩不到四千人的鄜坊军,回来后连连叹气,私下里说和巢军俘虏没什么两样。 本来就闹过兵乱,士气低落,最近又吃败仗,从上到下都没了精气神。还不如让他们走人,换支能打的部队过来,最好是邠宁军——大帅还是对老伙计朱玫念念不忘,同为庞勋旧部的情分,自是不一样。 在泾阳、高陵两县募集移民的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与京兆府北部长期处于北面行营控制之下,生活还算安定不一样,泾阳、高陵、咸阳、兴平、醴泉等县几经易手,战火频发,农业生产虽不至于说完全崩溃,但受到了很大影响是真的。 李延龄只一竖起大旗募集,很快便涌来了大量拖家带口的饥民,旬日间便在两县凑得了一千二百余户。九月初八当日,辎重营副将刘子敬便带着这些人上路了,同行的还有巢军俘虏4300余人、数十名工匠、四万斛粮食以及部分军士的赏赐,由五百辅兵押运,启程前往绥州。 邵树德现在往自家地盘倒腾东西上瘾了。农民、工匠、马夫、郎中、兽医等等,什么都倒腾,只要能夯实绥州根基的,都要!目前可能还看不出什么来,但五年、十年以后呢?可就大不一样了。 让你们稀里糊涂地打五年、打十年,可能还打不出什么名堂。兵越打越少,人越打越穷,继续打吧。老子有个安全的大后方,一个东有黄河,敌军很难大举渡河攻击,南有沙漠、横山,敌军同样很难大举通过的大后方,届时一个个收拾掉你们。 “军使,有军报传来。”魏博秋匆匆入帐,递上一份军报。 “王重荣这人,可真是一言难尽。”邵树德无语道。 这个人,本来与昭义节帅高浔同盟,一同讨贼。高浔被击败逃走后,他就有点慌了。后来李详被邵树德击败,他又恢复了点信心,结果前阵子李孝昌带着人马撤回鄜坊,王重荣便撤掉了在潘县、同州一带布防的兵力,收缩至河西县,观望局势。 王重荣,其实压根就没有讨贼的心思!他进军同州、华州等地,其实也是为了给自家的河中构筑外围防线,随时打着放弃的主意呢。 王大帅还遣人给诸葛爽送来了两万斛军粮、部分钱帛器械,显然是北面行营的赫赫武功让他刮目相看。如今在朝廷那里,北面行营的战功应该还是不错的。 如果说邵树德第一战破李唐宾还不太引人关注的话,那么同州大战击败朱温,就已经是一场正儿八经的胜利了。第三场不用说了,大家都败了,北面行营也从长安附近一路败退回富平。虽然路上击破了追兵,但本身确实是在败逃,朝堂诸公可不关心你杀敌数,他只看大局形势如何。 最近一次战斗,诸葛爽又大大挣了把脸,麾下的铁林军在高陵东南大破贼将李详,杀敌数千,让人刮目相看。四战三胜一负,王重荣遣使来交好,就很正常了。 “李克用寇蔚州?有点意思。”邵树德让人喊来了陈诚,直接问道:“目前北边诸镇是个什么情形?” “禀军使,去岁契苾璋率军袭夺振武军城,驱逐吴师泰,自封振武麟胜节度使,朝廷没有承认,但亦未下旨申饬,似是默认了。契苾璋上表朝廷,愿率军南下讨巢贼,然李克用吞并忻、代,抄掠太原,河东节度使郑从谠奏请调天德、振武、大同、幽州诸镇兵讨之。天德军仍由郝振威所领。”陈诚答道。 好吧,这基本就是两年前讨李国昌父子的翻版了。李克用没了大同军这个老巢,不过忻、代二州似乎更加富庶,抄掠太原这种精华之地也更加方便(几个险要关隘全在李克用控制之下),麾下兵马更是超过五万,实力远超两年前。 再看看河东,大量兵马调往关中讨贼,也没有河南、河北诸道兵过来帮忙,兵力确实薄弱,内部互不统属,估计府库也不丰,这仗不好打啊。 “李克用短时间内来不了关中,那么还有哪道兵马可以过来?”邵树德将军报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没发现有几个将帅愿意亲率大军入援关中,难不成是手握八万雄兵的淮南高公? 没有援兵,那这仗还怎么打?黄巢岂不是还要继续在长安待着不走?罢了,爱咋咋地,铁林军打到现在,已经对得起朝廷了。北面游奕使张言的大军几乎被他打得全军覆没,新来的李详也被毙伤俘六七千人,以至于连夜率部遁逃,至今屯于渭桥仓,不敢北望。 不过邵树德也不想过分刺激人家。万一黄巢真急了,派尚让、孟楷等人引军五万北上,他也只有撤退一途。不过黄巢这厮似乎非常缺乏安全感,身边的兵力从来没有低于过五万,能用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兵马,加起来不超过十万。五万屯西侧,两万屯城东,一万监视南边,能用于北面的至多两万人。 两万巢军,问问他们敢北上么?铁林军大旗一竖,张言、李详之辈尽皆束手,朱温也不想来死磕触霉头。还有谁? ****** 整个九月很快就过去了,处于夏绥军控制下的京兆府北部诸县在收获完粮食后,又开始了秋播工作。 这些人是幸运的,除了一开始被巢军劫掠了一番外,整体受损较轻,农业生产秩序大体上没有遭到破坏。 当然生活水平的下降是不可避免的。北面行营有一万七千余大军,军粮、赏赐都需要他们来提供,甚至还经常被征发壮丁帮着运输粮草、军资。但说真的,和长安附近那些州县的百姓相比,同官、美原、奉先、富平、华原、三原、下邽(属华州)、白水(属同州)八县该知足了。 与丰收的喜悦相比,西边凤翔府一带发生的驱帅事件则让人大为沮丧。 郑畋郑相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决定削减给众军的赏赐额度,军中怨言四起。凤翔镇行军司马李昌言煽动军士,从前线撤回。时城中有数千新到蜀兵,李昌言亦率万人至城外,郑畋不忍见到朝廷军队互相残杀,于是将兵权交给李昌言,直接走人了。 郑畋一走,前线顿时大哗。屯于鄠(hù)县的王处存、屯于盩厔(zhōuzhì)的程宗楚、屯于兴平的李鋋、屯于奉天的朱玫、屯于武功的巩咸,诸军总计三万余人,人心浮动,无意再战。更南边兴元府的万余蜀军更是直接退回去了,毕竟郑都统都走了,如今也不知道该听谁的,反正李昌言没资格领导众人。 诸葛爽得知消息后也有些恼火。本来打得挺好,西面诸军逼近长安,步步为营,深沟高垒,牢牢控制了兴平、醴泉、奉天、好畤等九县,让长安贼众少了很大一块钱粮来源,结果李昌言擅自从前线带兵回凤翔府闹事,逼走郑都统,不说前功尽弃吧,反正也挺打击大伙积极性的。 东面的王重荣在昭义军败走、鄜坊李孝昌跑路后,也弃了同州城,退守韩城、河西这两个外围堡垒。伪齐同华节度使朱温派兵接收,但他手下兵马也只有万余人,即便李详可以就近支援,也不超过三万,手里更是只有同华五县(应有八县),地少民寡,财力不足,如何进攻河中? 王重荣,反应过度了!三万大军死守,等人家朱温一万多人马进攻,还要脸不? 十月初三,诸葛爽决定调整部署。北面行营主力大踏步北撤,夏绥衙军左厢兵马使周融率部移屯下邽,右厢兵马使令狐敬移屯奉先。这六千人,算是防着朱温渡过洛水向西抄掠,同时也堵着李详北上抄掠的路,京兆府北部八县四十余万百姓,现在就是夏绥军的衣食父母,宝贝着呢。 诸葛爽自将三千余人回富平,同时给邵树德传令:高陵县能守则守,不能守就退到三原。老人家现在确实很不爽,每次进围长安,到了关键时刻,刚看到点希望,就总出各种幺蛾子。上次是诸军争入长安,这次是前线大将跑回去逼宫。 这长安,还怎么收复? 第三十七章 封赏 天空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离中和二年只有最后十余天了。 过去的两个月里,前线一直太平无事。郑畋去职后,黄巢遣尚让率数万兵马西进,诸镇兵也只是稍稍后退了一点,让出了几个县。巢军与其战,互有胜负,于是也死了心,见好就收。 北面行营这边,邵树德率部退回了三原。巢军一直到本月初,才由孟楷率兵两万北上,收取了这两县,不过也仅止于此了。双方斥候在高陵、泾阳一带杀得非常激烈,巢军损失较多,再加上铁林军的威名,即便是孟楷这种大将,心中也有些犹疑,更何况慢慢进入寒冷的冬季了,不宜进兵。 李仁军前阵子也回来了,又给自己带来两封家书。 可恶啊,自己的毛笔字写得那么丑,亲笔回信的话实在太羞耻了。但这事也不好找手底下人帮忙,让陈诚来?不,他是聪明人,打死都不会做这事的。烦! 宋别驾也托李仁军带了一些话,主要是索要农具、工匠。过去一两年已经招募了不少工匠回绥州,这些人也在带徒弟,但数量还是严重不足。 宋别驾有言,地多了,对农具的需求量也激增。现在州中的铁匠铺日夜赶工,生意兴隆,但仍然不太够用,况且那些铺子还要打制其他器具,忙得很。 铁原料也有所不足。目前主要从河东采买,当地铁矿资源丰富,朝廷设立的官冶众多,共有十三县产铁。本来关中亦有,但兵荒马乱的,距离又远,还不如从河东买。 邵树德记得后世西夏是有规模庞大的冶铁工业的,他们的铁从哪来的呢?一定有,接下来可以慢慢留意此事了。 都是幸福的烦恼啊! 十二月二十六,封隐从富平赶了过来。 此人和刘家三兄弟都投军了,带了一百多庄客。邵树德本想拒绝,但人家意志坚定,一心要想沙场建功,封妻荫子,于是便答应了,将他们补入五营战兵之中。正好有些人伤愈没法归队,有缺额。 封隐既入了铁林军,还弄了个队正当当,那么与自己就不再是纯粹的朋友关系。而且他在自己面前好像挺拘谨的,不像以前那样放得开,心事重重,让邵树德有些感慨,以后朋友怕是越来越少了吧。 “不知州中情况如何了,党项是否安分。”邵树德现在对无休止的战事已经有些厌烦了。朝廷正在紧锣密鼓地组织第三次进薄长安的战役,巢军打赢了两次反围剿,第三次还能成不?管他呢,打打打,现在还盯着长安的不过六七万兵,巢军十余万,打个屁! “军使,绥州党项还算安分。以前一些撂荒的地,今年划归军属农场种上了,党项人看种地的巢众也不像多好惹的样子,便没下山劫掠。宋别驾遣人用粮食、器具与他们换了些牛羊,价格很公道,没欺辱他们,于是便也太平了。”陈诚这些消息还是从强全胜、李仁军那里打探来的,为此还抽时间特地整理了一番,主动工作能力相当之强。 “党项一定要稳住。”邵树德道:“陈判官,你说巢众可以信任么?” 陈诚想了一会,道:“可多加甄别。都远到绥州了,他们还能怎么办?自然是为军使效命了。发钱、发粮、编户,磨一磨,自然归心。都是当兵吃粮的,给谁当兵不是当?” “某欲设绥州团练使一员,掌屯田兵,陈判官认为何人可担此重任?” 陈诚看了眼邵树德,道:“杨亮可领之。” “杨亮?唔,他在丘使君身边也有些时日了。”邵树德沉吟道:“也罢。团练使便由某亲领,杨亮任副使。对了,那个三木和尚,还在州兵任队正吧?也许他屯田兵副将之职。军属农场六百顷,一人耕二十亩,需三千人。屯田兵就是这三千人,农时种地,闲时练兵,两年期满后,予其编户。练兵时,月领粮赐一斛、酱菜若干,先这么办吧。” 设若一年适合练兵的时间是五个月,那么又要多消耗一万五千斛粮,本来还算有所富余的钱粮,顿时又不够用了,只能再想想办法。说不得,北面行营辖下这四十万关中百姓,又得多笔额外支出。 邵树德没提剩下的巢众怎么安排,那自然是继续帮着开河了。干完两年这类重体力活,才可以编户,分散到全州五县,算是有了正式身份。 “军使未雨绸缪,此策大善也。”陈诚赞道。 离开大营后,陈诚在街上碰到了封隐。 “封队头。”陈诚拱手道。 “陈判官。”封隐连忙行礼道。陈诚是铁林军判官,一直跟在军使身侧,出谋划策,是军师一流的人物,自然不可怠慢。 陈诚对封隐也非常客气。原因很简单,他通过一个隐秘的渠道,得知封隐有两个花容月貌的从妹住在富平,其中一个新寡,一个好像有丈夫,不过跑蜀中去了。他想了想,邵军使似乎就好这类大家闺秀、公卿贵女,如果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就更好了。 封隐这两个从妹,可不就是完美的目标?这个封队头啊,只晓得沙场建功,不懂得人情世故,也罢,找时间点醒他,日后自然念着某的好处。 与封隐告别后,陈诚径直去了县衙。 三原县令、县丞几人早在门口迎候多时,陈诚笑着与他们寒暄,游刃有余。 事实上他还是很享受这种生活的,京兆府北面八县,哪个县的主官不把他陈某人当爹一样供着?去年富平县令,还将自家爱妾送给了陈诚,让他大为满意。 这世上富贵,哪桩是容易的?哪桩不需要勇猛精进?若是封隐的从妹为邵军使诞下子嗣,不但能收获诸将好感,也为自家子孙富贵弄了一桩保障。 或许会恶了折十将,但若想富贵,可不就得冒点险么? “陈判官,昨日某家大兄从凤翔回来,言在那边见到了天使车驾。”三原县令裴远小说说道。 “哦?天使所来何事?会往京兆府而来么?”陈诚敏感性很高,立刻问道。 “陈判官,多的事裴某也不是很清楚。某家大兄说,圣人以宰相王铎兼中书令,充京城四面行营诸道兵马都都统,西门思恭任都都监。为激励诸道兵马剿贼,怕是要大加封赏矣。邵军使累战建功,数破贼军,郑相去职前向圣人举荐为夏绥兵马留后、权知夏绥节度事,这次怕是要成真了。”裴远道,说完,还小心翼翼地看了下周围。 “那诸葛大帅呢?”官场上的小道消息,从来不可轻忽,至少七成可能为真。 “诸葛大帅充北面行营都统,西门重遂任都监。大帅可能要移镇了,任山南西道节度使、兴元尹,但一时半会应该不会赴镇,还得在关中剿贼。” “裴县令,此事紧要,万不可对外人言。”陈诚语重心长地说道。 “某自然晓得,仅报予陈判官一人知晓矣。”裴远笑了笑,说道。 陈诚含笑点了点头。 依他看来,这事八成为真。军使这一年仗不是白打的,终于把夏绥四州拿在手里了。虽然还只是“代理”,但只要你不直接造反,过一段时间自然给你扶正了,就是走个形式而已。 而诸葛大帅去山南西道,差不多也算得偿所愿了。西川、东川固然富裕,但盯着的人太多,短时间内不好换。也就牛勖此人在田令孜那边不太受重视,好欺负,所以才能在诸葛大帅的赫赫战功面前让位。 山南西道,领兴元府,外加洋、集、壁、文、通、巴等十四州,比之夏绥四州如何?诸葛大帅应该会满足了。 军使当了夏绥留后,咱们这帮跟着他的老人自然也有好处。想到这里,陈诚的心中顿时火热起来,一点都不觉得这大雪天有多冷了。 第三十八章 城盐州 中和二年正月十四,朝廷有旨。果如陈诚所得悉的消息,诸葛爽任山南西道节帅,邵树德任夏绥兵马留后,权知夏绥节度事。 得到封赏的并不止他们两个。王重荣之前其实是自封的河中节度留后,还降过贼,这次也给了正式名分确认:河中节度使兼河中尹,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时还任王铎的右司马。他兄弟王重盈是陕虢观察使,这次担任东面都供军使,给东面行营的兵马提供粮饷补给。 拥兵八万却不来勤王的高骈倒了大霉。朝廷罢其都统及其余各使职,从朝廷大义层面来说,他已经没了兵权。下面就看他能不能掌控得了局面了,一个不好,被部将杀了也是寻常。 朝廷大义,有时看似没用,废纸一张。但有了这张纸,真的能减少好多麻烦,压制很多野心家。人心这个东西,真的很奇妙的。 王处存任京城西北面行营都统,程宗楚任西南面行营都统,李孝昌任东北面行营都统,杨复光任南面行营都监——鄜坊李帅终究还是没逃得过战争,这次又灰溜溜带兵南下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向邵树德讨回那三万斛军粮。 从朝廷的封赏来看,大伙名义上都升官了。原本就郑畋一个都招讨使,大家是招讨使,但现在最高指挥官已经是都都招讨使,次一级的官便成了都招讨使,真不知道朝廷搞这些花样有什么意思。不会是那帮太监们弄出来的吧? 关东也陆续有一些兵马开来。不过都只有一两千人,各镇皆有,陆陆续续汇集起来,总有两万人上下吧,大部分被归入到西面行营和南面行营,北面行营是一个人都没捞到。不过王重盈给他们送来了一批军械、粮草,倒是意外之喜。 王家兄弟,够意思! 邵树德也抽空回了一趟富平,见到诸葛大帅,自然是一番恭喜。大帅也笑呵呵的,得偿所愿,自然开心。 “树德,某已令仲保率千人南下前往兴元府,先行办理交割。”诸葛爽道:“另有一事,夏州尚有某从东都带来的三千军士,其中一些老弟兄,大概百余人,从汝州时便跟着某了,这次一并带去兴元府。留下的军官空缺,树德自己看着办吧。” “大帅爱重,邵某感激不尽。”这其实是好事,三千军士,都是老兵,把军官带走了,方便你安插自己人。日后只要稍加整顿,就是自己的直属军队,和铁林军相差无几。 邵树德甚至已经想好了,从铁林军中抽调部分老人,然后将陷阵营与这支军队合并,新建一支部队,就叫“武威军”,军额四千,作为夏绥镇的一支外镇军。而铁林军嘛,自然要成为衙军了,番号仍保留,常驻夏州。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就当前而言,最重要的事仍然是征讨巢贼。朝廷给了官,自己总得好好表现一下,体现自己的价值。省得日后有其他好事时,朝中公卿们都想不到自己。 再者,巢众盘踞长安左近,对关中百姓也不是什么好事,早点打完,百姓也早点解脱。 与诸葛爽告别后,邵树德去了趟自己在庄子里的住处。 这里放着不少书籍、地图,甚至还有自己写下的各种笔记心得。每次重温一番,都有新的感悟,已经是邵某人固定的学习套路了。 ****** 邵树德一回来刘氏就发现了。 思忖了半晌后,她便整理了一番心情,来到了自家两个小姑的住处,笑道:“今日院中雪景不错,不如去踏雪游玩。” 封绚看了刘氏一眼,心思玲珑剔透的她又怎么可能不懂长嫂的意思。不过想到从兄封隐毅然决然投军出征的样子,想到他对自己这个从妹的照顾,幽幽叹了口气。也就自家小妹年岁较小,还有些懵懵懂懂吧。 刘氏提议,封绚不反对,封都没意见,那么这事基本就定下了。几人指挥着仆婢,在院中清空了一块地方,然后又搬了一些家什过来,弄了个小暖炉,烫了一壶酒,兴致勃勃玩起了投壶的游戏。 投壶,由古代射礼转变而来,多为酒宴上的助兴游戏。本来有一套复杂繁琐的礼仪,不过自家人玩,倒没必要那么麻烦,玩个尽兴便可以了。 封绚兴致不是很高,于是便做仲裁,刘氏和封都二人各持五筹,对准壶口开始投。 刘氏到底是神策军将校家庭出身,准头还是不错的。五筹投完,以绝对优势赢了封都。封绚看了一眼自家从妹,封都笑了笑,连饮数杯酒,俏丽的脸蛋顿时红透了。 罚完酒三人继续玩。到了后来,封绚推托不过,便也玩了一局,结果自然是大败亏输了,喝了几杯酒后,脸色红润,隐有微醺的感觉,比之前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感觉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 “玩投壶须有酒乐助兴,今酒有了,还差点乐。小姑这局却是输了,不若罚唱首曲子好了。”刘氏看了眼脸蛋殷红,额头隐有汗珠沁出的封都,笑着说道。 “唱什么呢?”封都性格较为开朗,年岁又小,经常给人一种烂漫之感,此时听长嫂说要唱曲,也不怯场,立时便问道。 “唱首《别亦难》吧。”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邵树德放下手中兵书,靠在胡床背上,闭眼欣赏起了院中的婉转歌喉。 以前一直觉得只有词曲才可以唱,没想到李商隐的这首绝句亦可以唱出番别样的味道。 小娘子的歌喉很不错,曲折柔婉,又感情真挚,就算不是专业音声人,也一定是和人学过相关技巧的。邵树德静静体会着曲中那如流水般的思恋之情,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完结,还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说起来自己是一军之主,但生活娱乐和别的将帅们比起来简直就是原始啊。去年李孝昌宴请自己,席中颇有几个姿色不错的歌舞姬助兴,还试图送给自己,后来婉言谢绝了。带美人至军中,还能打仗? “小姑这歌喉……”刘氏听完有些惊讶,同时也有点嫉妒。这公卿世家的女儿们,就是和军校家庭的不一样,比才艺,终究比不过她们。 封绚看了眼从妹,道:“刚才有两个调——” 话还没说完,却见一名全身甲胄的武夫走了过来,道:“我家留后想听一听白乐天的《城盐州》,不知哪位娘子可以唱?” 话是询问的语气,但观其表情,却满是不容置疑的样子。 刘氏迟疑了下,封都则皱着眉头,似乎在仔细回忆曲调。 “妾来吧。”封绚行了个礼,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唱。 “城盐州,城盐州,城在五原原上头。蕃东节度钵阐布,忽见新城当要路。金鸟飞传赞普闻,建牙传箭集群臣……城盐州,盐州未城天子忧。德宗按图自定计,非关将略与庙谋。吾闻高宗中宗世,北虏猖狂最难制……愿分今日边将恩,褒赠韩公封子孙。谁能将此盐州曲,翻作歌词闻至尊。” 邵树德右手跟着节奏轻拍,似在陶醉。这首诗须应关西大汉来唱,不过由小儿女唱来,也挺有味道,反正自己听得津津有味的。 “走吧,回三原。”一曲唱完,邵树德起身,拿上兵书、地图,说道。 “留后,今日便回营?外头那两位娘子娇俏可人,军使不妨令她们……”魏博秋建议道。 “下次吧。战日有期,某要回三原检阅诸军。”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遵命。” 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屋舍,朝前院走去。路过院子时,邵树德下意识看了一眼,恰与封绚的目光对上。对方一惊,很快低下了头去。邵树德笑了笑,亦为其丽色所惊。 “北虏猖狂最难制……”邵树德叹了口气,翻身上马。很快便在亲兵的簇拥下,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此番南去,当秣马厉兵,整顿部伍,蓄积粮草,等待天时。 第三十九章 劝降 “陈豨反,赵代地皆豨有。高祖闻豨将皆故贾人,上曰:‘吾知与之矣。’乃多以金赂豨将,豨将多降。” “料敌将!”邵树德认认真真地在兵书上写下三字评语。 战争,是一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活动。了解敌将禀性、习惯、爱好以及所处的状态,是为将者的必修课。 挡在铁林军南边的巢将叫孟楷。在伪齐政权中任尚书仆射,是主要大将之一,深得黄巢信重。目前得到的消息,只有两点:一、比较善战,在关东屡胜官军;二、与朱温关系很差。 关于第一点,邵树德没法拿个尺度来衡量。孟楷没参加过西征凤翔府之役,那是尚让、王播主持的。因为他的职务较高,在关中也很少出战,只在去年年底有一次记录,于长安西南面与程宗楚、王处存交手过一次,根据朝廷的军报,“击退贼将孟楷”,也看不出输赢。 不过此事也不用过于纠结。打仗,本来就是实力、运气的综合,正面打呆仗时,运气的成分少一些,除非突然飞沙走石,不然比拼的都是硬实力。在复杂环境下打仗,运气的占比就急剧攀升,说不清楚一个将领的能力强弱,只能将时间维度拉长的五年、十年,或许才可以看得出端倪。 第二点与朱温关系较差就挺有意思。朱温并不是巢军中的高级将领,顶多是中层里排位靠前罢了,与尚让、黄邺、林言、孟楷等人还有段距离。这次从关东回返出任同华节度使,地位可能蹿升了一大截,但还达不到高级将领的程度。 孟楷为何嫉恨朱温?这是个问题。 先不管这些了,研究敌将的事情可以慢慢准备。反正寒冬腊月的,一时半会也不会开战。自己在三原好好练兵就行了。 时间一晃就是三月,至四月底,天气转暖,战争的脚步再次临近。 四月三十,巢军西攻兴平,诸军凭借堡寨厮杀,消耗巢军有生力量之后,退保奉天等县,继续深沟高垒。 在此期间,代北大地上也烽烟再起。 天德、大同、振武、幽州、河东五镇兵马合计三万余人,与李克用五万大军战于蔚州,不利。得胜之后的李克用连连上表请罪,表示自己愿率军前往关中讨贼,然恐大军西出之后,赫连铎、契苾璋之辈袭击留守代北的沙陀老弱。 伪齐同华节度使朱温两攻河中,皆败,遣使向长安求援军、器械、粮草,不应。 刘子敬也带人从绥州回来了,言需大量工匠制作提水车,盖因今年所选开渠之地至少有一半非自流渠,需水车输水灌溉。邵树德想了想,让同官县那边选派数十工匠北返,同时大力招募学徒,培养新的工匠。 强全胜将带新一批募集到的一千三百关中民户前往绥州,都是陆陆续续从高陵、泾阳、栎阳等地逃过来的,拖家带口,饥肠辘辘。没办法,只能在北面行营控制下的八县府库筹集部分粮食了,这些人今年是赶不上趟种地了,得一直养到明年,其实负担挺重的。 处理完这一摊子事后,邵树德找来了陈诚,问道:“陈判官,朱温那边目前是个什么情况?李详又在做什么?” “朱温兵少,攻河中数败,已是没有办法。然伪齐竟不发一兵一卒支援,可见朱温亦是没甚地位,成弃子了。”陈诚说道。 这个事是人都看得出来。王重荣手握三万大军,兵精粮足,朱温只有一万多人马,器械颇有不足,还要主动进攻,这仗如何打?想比他心中亦很无奈吧。 “李详呢?” “李详尚有兵万余,与朱温一般无二,目前移屯至华州,同样前景晦暗。” “可否说得此二人反正?”邵树德问道:“若能反正,可立率大军西进,击孟楷侧背,北面行营主力再南下,定可将孟祥这两万多人吃下。如此一来,巢众只剩十万,形势几为之一变矣。” “让下邽的周融遣使接触李详,让令狐敬遣使接触朱温。”邵树德命令道。 他现在虽然还不能称夏绥节帅,但周融、令狐敬二人还是归自己节制的。粮饷又掐在自己手里,还有大义名分压着,不听令难道造反? 五月初五,刚刚与大军一起出操完毕,魏博秋来报:京城东北面行营都统李孝昌来访。 “邵帅一向可好。”甫一见面,李孝昌就哈哈大笑,道。 邵树德稍稍观察了一下,发现他眼中有忧色,脸色也不是很好,这会不过强作笑容罢了。 “李都统。”邵树德行礼,道:“屯军数月,贼众不敢北上,甚是无趣。” 李孝昌现在已经不是鄜坊节度使了,身上只有一个东北面行营都统的身份,手下有他从鄜坊带过来的六千兵马,外加归属他指挥的三千多河北军士。 “魏博秋,置酒,某要招待故人。”邵树德吩咐道。 李孝昌闻言有些感动。他现在一个没有地盘的军头,四州之地被东方逵占了,已是有家难回。异日若是讨平黄巢,还不知道能不能捞到个落脚之地。若是入朝为官,那可就惨了,须知今时已不同往日。 酒过三巡,气氛也热络了起来。李孝昌一个劲地倒苦水,说东方逵本是他的部将,去年率军讨贼,东方逵便留守鄜州。可没想到,今年朝廷竟然下旨,让东方逵任鄜坊节度兵马留后,这对刚刚率军南下的李孝昌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差点当场降了黄巢。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那份胆气,也没其他军头那么光棍,降黄巢没前途,作乱又不敢。到了最后,部将们也看出他不是能成事的模样,便失了劲头,再不提此事。 邵树德闻言也只有安慰。他估摸着,李孝昌被撸估计和去年打得太烂有关系。首先出兵就慢了,让朝廷不喜,随后进围长安之役,又一路败逃回富平。后面在高陵县还败于李详之手,损兵折将,竟是一点功劳没有。 这种败军之将,有何利用价值?朝廷下道旨意,直接让部将顶了你的位置,作乱都难。 “李帅如今仍是都统,麾下有众万人,若是立下新功,未必就没有去处。诸葛都统,可不就移镇兴元府了么?机会还是有的。”邵树德敬了一杯酒,说道。 “李某有自知之明,麾下万人,士气不振。若能打得两场胜仗,或可稍稍挽回。然巢军十余万,兵势甚众,如何能敌?铁林军之勇悍,某亲见矣,此事或只能寄托于邵帅身上了。”李孝昌把酒一饮而尽,面色恳切地说道。 “都是朝廷官将,自应相互照拂。”邵树德笑道。 酒席散去之后,陈诚来报:鄜坊节度留后东方逵见前往绥州的民户甚苦,愿捐粮三万斛以助。邵树德闻言哈哈大笑,这帮鼠辈,争权夺利、见机行事倒是好手,打仗却没一个能行的。不过今后若有意鄜坊四州,李孝昌、东方逵之间的恩怨,倒是可以利用。 五月二十,夏绥左厢兵马使周融亲自前来三原。 “参见留后。”周融快四十了,不过在拜见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的邵树德时一点没有忸怩之色,该尽的礼数一点不缺,相当自然。 “周将军乃夏州宿将,老于战阵。方今多事,日后多有倚重之处。”邵树德亲自将周融请到自己身边坐下,笑着说道。 “铁林军数战数捷,声名播于关中,巢军闻之丧胆。留后年少有为,英武不凡,末将亦是十分钦佩。”周融回道。 果然,这个年头别人听不听你的,主要还是看实力。铁林军九千之众,压过任何一支衙军,同时也骁勇善战,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大伙又不想造反,只要钱粮按时发下,便收起些小心思,听命于邵某人又如何? “劝降李详之事如何?”邵树德问道。 “回留后,李详似有所动,然意不坚,亦怕被监军知晓。末将派去的使者并未被加害,李详遣心腹礼送回了下邽。”周融道。 “巢军这个样子,败亡是必然之事。继续与李详保持接触,此事大有可为。” 不杀害劝降使者,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李详这人,应当也不想在黄巢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只要形势稍稍有变,投降反正几乎是必然之事。 “事情要做得机密一些,万不可被巢贼监军知晓。”邵树德最后又叮嘱道。 (作家的话里面写不下,免费章节,我水也水不到钱,就写这里吧。 我说亲爱的读者们,你们是不是对古代有什么误解? 古来征战,获胜后将敌方妻女作为战利品是很正常的事情。朱温攻山东朱家兄弟,将敌方妻女用车装回家准备享用,后来被他老婆劝说,说若是汴州城破,她也是这般下场,这才没玩。 这只是一次。朱温攻破了多少藩镇,抓了多少敌方妻女?玩腻了杀了,或者扔给别人,或者充作营妓,很正常,没人认为不对。 如果你说朱温是巢军余孽,作风不够正派。那好,朝廷藩镇,将门世家,攻破敌方后照样将敌方妻女作为战利品享用,这种事少吗? 你说他们是低层次的武将,那好,李世民、赵二不喜欢玩对方妻女吗?朱元璋还抢蒙古王妃呢,人家肚里的孩子都不一定是老朱的,老朱也不介意,照玩不误。他儿子朱棣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还邀请部下一起玩敌将妻女,玩完了让她们接客。明朝正德还想征蒙古,玩蒙古王妃,宋徽宗还意淫过击破西夏,玩西夏王妃公主呢。 你说他们是皇帝、武夫,道德水平不行。那好,政坛大佬,哪怕是太平盛世的,不是王朝末年的那种,斗死政敌后,享用人家妻女的少吗? 堪称道德楷模的理学宗师、文坛大家,扒灰的事情少吗? 你们是不是对古代有什么误解?在古代,女人有什么地位?跟了敌人,哪怕是杀自己丈夫孩子的,不还是照样过日子,还给人家生孩子。 主角作为现代人,已经很克制了。在周围人七八年的同化下,挣扎过,现在位高权重了,被周围人同化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但仍然保持了道德底线。至少没有做别人很常见的玩完了就杀,或者扔出去当营妓这类事情。 岁月静好,即便在古代太平盛世都极少,别说王朝末年了。 那些东西太假,二十岁之前我还觉得是真的,三十岁的时候就觉得以古代的道德水平和社会管制水平而言不具有普遍性,太假了,这不是现代社会。 或许有其他作者这么写。有的作者玩皇后、妃子、人妻还非要写成处女,我理解,为了照顾一些年轻的读者,扩大粉丝群,但我不想写假的东西。什么“看个网文也要较真”、“都穿越了还要合理性”、“看网文就图一乐”,我不想拿这些当借口,那是懒,不愿查资料,我上本书买纸质资料都花了上万元,本书买实体资料又花了五千多,因为很多资料网上根本没有pdf,百度百科更是错误连篇。 囿于我的知识水平,本书当然还有很多错漏之处,但100步和50步也是有区别的,甚至51步和50步都是有区别的,我尽量追求真实。不能因为被人揪着一个错误狂喷,然后就骗自己说反正做不到完全真实,随便写写算了,反正现在起点读者都习惯了这些。新媒体上一堆辣眼睛的小白文年收几百万呢,读者都习惯了,他们没其他风格的小说可看,都是一样的,没得选。但我不想这么做,本书到周末估计都到不了3万收藏,无所谓了,自己写自己风格的,给喜欢这种风格的读者看,仅此而已。 主角不一定会收敌方妻女,但我觉得大家有必要知道下当时社会的常态和价值观,因为总有人对那时候抱有美好幻想,然后要求主角做这做那。) 第四十章 大鱼 中和二年五月二十九,朝廷加诸葛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检校司徒,令其从速南下,与巢贼战。 诸葛爽果然率军南下,不过走到三原就停下来了。鄜坊李孝昌明明是东北面行营都统,结果非要凑到北面行营来,紧紧跟着诸葛大帅,不过很快被赶到了南面的栎阳县扎营屯驻。铁林军亦南下至高陵县境扎营,与鄜坊军相隔不到二十里。 孟楷的两万大军分驻两县各地,主力位于高陵县,约万人。邵树德扎好营盘,打探好周边军情后,便终日邀战。 结硬寨打呆仗让他获得了响亮的名声,那么何不继续发扬光大呢?我的兵都是老卒,按时发赏赐,吃得饱穿得暖,三日一操,训练频繁,还接连胜了几次,士气正盛,不结堂堂之阵野战太可惜了。 六月初三,孟楷遣三千人出战,邵树德遣步骑三千余人迎战,巢军野战不利,退归高陵。后面干脆便不再出动了,窝在城里,想其他办法。 鄜坊李孝昌的一千骑兵又被借了过来。朱叔宗、折嗣裕二人带着这两千骑终日游走在高陵、泾阳、栎阳等地,驱逐斥候,捕杀信使,抄截粮道。 这就让巢军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暴露出来了,那就是骑兵太差。巢众从广州一路打穿全中国,进入长安,骑兵较多的河北、河东等镇没碰到过。河南虽然也有些骑兵,但人家藩镇军队基本是纵容你过境,巢军一路上就没受到过大规模野战骑兵集团的毒打。 他们手里的那点骑兵,全是步兵抢了马匹后练的,和专业骑兵比起来差距非常明显。后世朱温这厮在目睹李克用骑兵虐杀黄巢步兵的惨状后,到宣武镇后第一件事就是组建专业骑兵部队。 孟楷的两万大军,同样有两千余骑,但就是干不过朱叔宗、折嗣裕的不到两千骑。失去了骑兵大队的保护,巢军斥候、信使就倒了血霉了,被人拉网围捕,死伤颇多,一些重要信件甚至被铁林军截获,送到了邵树德案头。 “朱温的求援信件,居然一封不落被孟楷给拦下了,尚让也不给他出头,黄巢终日坐在宫里,如何能知道同华的窘境?这两人,到底有多大仇啊!”邵树德将截获的信件扔给陈诚,笑着说道:“朱温挺不了多久了,必降!” “留后,不若将这些信件交予王重荣,让他得知朱温的处境,趁势加大进攻力度,朱温不降也得降。”陈诚建议道。 “朱温有可能向咱们投降吗?”邵树德问了一句。 “怕是难。王重荣是东面行营都统,杨复光刚刚从南面行营转任东面行营都监,身份不比咱们这边差。而且河中本就富庶,重荣兄重盈是陕虢观察使,充东面供军使,王重荣又有三万大军,屡败朱温,朱温若降了咱们,一没好处,二可能激怒王重荣。最重要的,他们离王重荣近啊。”陈诚摇头道:“倒是李详有几分降咱们的可能,不过更大可能还是降王重荣。” “王重荣这厮,打仗滑头,没想到竟然可能连立两大功,唉。”邵树德恨恨地一捶案几,道:“李详那边尽快争取。若他降了,立刻令其悄悄西进,掩袭渭桥镇,断了孟楷的后路。” ****** 秋七月,同州。 朱温又一次烦躁地从前线返回,谢瞳、朱珍、胡真等心腹将领立刻赶了过来。 “大帅。”众人纷纷行礼。 “不要叫什么大帅了,兵不满万,治不过五县,这节帅当得也没甚意思。”朱温长吁短叹,意兴阑珊。 “将军,李详昨日遣使过来了。”谢瞳与胡、朱二人对视了下,站出来说道。 “哦?”朱温扫视了下屋内三人,知其意,但仍故意说道:“又来索要粮饷?不允。他领有华州两县,某亦只得三县,如何能有多余粮饷?” “将军。”谢瞳低声道:“李镇使有意邀将军一起归唐。” “哗啦啦……”朱温惊得站起身,怒目瞪视着谢瞳、胡真、朱珍三人,道:“某受黄王大恩,得掌旌节。方今不过一点小挫,就要背黄王而去,不妥不妥!” “将军。”谢瞳见朱温怒虽怒,但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心里立刻有了数,于是趁热打铁道:“黄王拥六十万之众,转战南北,攻克两京,此黄王之勇乎?天命所归乎?非也。应是值唐朝久安,人不习战,因利乘便罢了。今窃伪号,亲小人,远贤良,任用已失其所矣。将军勇冠三军,力战于外,然孟楷小人,专务壅蔽,以致奏章不达。黄王下为庸才所制,无独断之明,破亡之兆必矣。” 朱温轻轻坐到了胡床上,沉默不语。 “将军,唐朝土德未厌,外兵四集,漕运波注。”谢瞳跪倒在地,颤声道:“关东将帅,日以继夜益兵关中,昨日两千徐州兵至,今日三千许昌兵至,明日四千河阳兵至,再过数月,关中二十万唐军,黄王如何能敌?惟将军察之。” 朱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谢瞳悄悄看了一眼,见其虽然沉默,但脸色平静,不似在挣扎犹豫的样子,于是暗暗使了眼色。 胡真会意,上前道:“将军,孟楷小人,嫉恨将军得授旌节,何必再受此辈之气?某闻其统兵两万,与邵树德战于高陵,大败,可知大齐国势日蹙,江河日下矣。” 朱温仍不语。 朱珍见状,亦上前道:“将军,此事如何做,但一言而决,吾等无不从命。” 朱温这才看了一眼众人,道:“都是一般想法?” “将军,请早做决断。”三人齐道。 “也罢。”朱温用力一拍胡床,道:“今夜宴请监军,尔等埋下伏兵,听某号令。” “遵命。”三人立刻应道。 “还有,李详那边,不用知会了。此人与我不谐,未必愿降王重荣,随他去吧。”朱温说道:“杨复光那边,还得打点一下。” ****** 七月十二,一则消息惊爆了整个关中。 伪齐同华节度使朱温率军万人降于东面行营都统王重荣,并认其为舅。王重荣、杨复光得知消息后欣喜若狂,当日就遣使间道赴行在,向圣人报喜。 邵树德知晓后也有些遗憾。令狐敬曾经遣使劝降过朱温,人家秘密招待了使者,又秘密将其送回,显然无意投降北面行营。 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既然朱温降了王重荣,那么李详那边就该加把劲了。 七月十三,邵树德下令周融率左厢衙军南下至潘县。六千夏绥精兵屯于渭北,朱温又已反正,李详应感受到了压力,当早做决断。 七月十五,铁林军、鄜坊军一万八千余人合兵南下,邀战孟楷,楷但守城池,不应。 “陈判官,你还得去一趟下邽。”大营内,邵树德语气沉重地说道。 “留后,可是为那李详之事?”陈诚问道。 “然也!”邵树德看着陈诚,道:“孟楷两万军屯于高陵、泾阳,这是一条大鱼,某不想将其放归。今夏绥、鄜坊合兵两万余,稍后诸葛大帅亦会将兵前来,我军总兵力几有两万六千人,就不能留下孟楷这两万军吗?” “留后,某知矣。”陈诚深吸了口气,道:“某愿出使华州,说得李详来投。” “糊涂!”邵树德斥道:“汝乃某之心腹,焉能轻赴险地。某让你去下邽,是授临机决断之权,速将此事办成。” 陈诚暗暗松了一口气,道:“某知矣,这便动身。”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速去,越快越好。找个能说会道的说客,此事若成,保他一州司马之职。” 陈诚一惊,他现在的本官也不过是绥州司马。不过很快又想到,留后已经掌一镇大权,日后他们这些老人都会升官,早晚的事。 陈诚走后,邵树德立刻去见李孝昌,道:“李都统,朱温已降,巢贼江河日下。孟楷引两万军屯于泾阳、高陵,如今军心浮动,岂不是天予我等之功劳?都统手下既有万人,不妨攻其营垒,不用太费力气,只需缠住贼军,不令其渡河南归便是。” 李孝昌也知道立功的时候到了,便说道:“攻何处?” “分一军去泾阳,监视贼军,一见其渡河,便挥师猛攻。”邵树德道:“贼欲归去,必无战心,当可获大胜。” “好,某这便去传令。”李孝昌兴致勃勃地说道。 第四十一章 当机立断 中和二年七月,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与李克用家世代姻亲,因此出面为其转圜。 恰好朝廷正挖空心思往关中调兵,于是便托王处存给李克用带个话:“若诚心款附,宜且归朔州俟朝命。若暴横如故,当与河东、大同军共讨之。” 李克用这次比较听话,立刻带兵离开了忻、代二州,到朔州待命。大同军防御史赫连铎本不欲李克用大军入境,但京城四面行营诸道兵马都都统王铎亲自赶到了河中,以朝廷命令威压,让赫连铎放其入境。 而在此时的华州,说服李详反正的事情也进入到了最后阶段。 “李将军,我家留后数战数捷,岂不比王重荣那守护犬强百倍?”陈诚举荐的说客李杭当着众人的面侃侃而谈:“朱温已得王侍中允诺,仍任同华节度使。将军既镇华州,得受大唐华州刺史之职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之事,何疑耶?” 李详是个满脸愁苦的老人,看起来就像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过能跟随黄巢一路杀到关中,又怎么可能是普通角色?手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命呢。 这种屠夫,换了平常时候,李杭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但现在不一样,他是代表夏绥节度留后邵树德来做说客的,河对岸的下邽县内还有六千夏绥精兵,李详手底下兵不满万,且人心浮动,多半不敢拿他怎么样。 “贵使有所不知,黄王在我军中安插了不少人,我若归唐,未必能令所有人都听从啊。”李详愁眉苦脸地说道。 “将军莫不是在戏我!”李杭提高了声音,满脸不高兴道:“此乃华州,并非长安。将军典军多年,有众万人。死心塌地归于黄巢者又有几个?若不方便,将军但可放开营门,某这便传信渭北周、令狐两位将军,令其率两万夏绥精兵南下,替将军诛杀贼人。” 李详蹲坐在马扎上,愁眉苦脸,一点不像个大将。若是邵树德在此,多半要送他杆旱烟了,典型的陕北老农嘛。 “贵使稍安勿躁嘛。”李详笑了笑,撑开了一脸老褶子,道:“且先下去歇息一番,某再思虑思虑。” 说完,便让人带李杭下去。李杭气得跺了跺脚,仰天长叹。 “将军,事已至此,跟着黄王并无前途。开春以后,关东起码有三四万唐军入援,后面怕是更多。待到年底,十几万唐军集结,黄王如何能敌?”有部将劝道。 “但为何降邵树德?此人乃夏绥节帅,远在北疆,然河中王重荣近在咫尺,为何不降他?” “末将听闻邵树德尚无子嗣,降了他,万一邵某身死,咱们怕是都没好下场。” “有子嗣又有何用?他这般年轻,即便有子嗣亦是孩童。活着还好,无人敢反,若是死了,无亲族兄弟,这夏绥帅位天晓得会落到谁手里?咱们跟着他有何前途?” “王遇,你说说看。”李详听了半天,也不发表意见,反而点了一将,想听听他的意见。 “镇使,某觉得王重荣此人,不似英雄,守护之犬。”王遇乃李详军中骁将,素有勇名,闻言立刻答道,回答的话也颇具个人风格。 李详闻言失笑,道:“被铁林军打服了?” 王遇略有些尴尬,不过还是说道:“去岁王重荣引兵西进,末将领五千兵当道扎营,与其战,大破其前军,斩首七百级,若不是朱玫赶到,定斩此辈。某不愿降王重荣,手下败将罢了。” 说罢,又看了看其余诸将,道:“你们若降王重荣,自去降好了。某听闻邵树德并不苛待降人,李唐宾如今亦是大将身份,要降便降真英雄,王重荣之辈,某还瞧不上。” 王遇这话让诸人多有不满,但积威之下,也没人敢当着他面顶撞。骁将这个名头,可不是自封的,而是打出来的,在座哪位没吃过他苦头?说句难听点的话,若此时镇使李详死了,军中推举一人为主,那只可能是王遇,而不是他们。 “也罢。王重荣此人,某也有点瞧不上。邵树德这般能战,今后多半还能升官,便降了他又如何?”李详站起身,道:“朱温第一个降王重荣,能得诸般好处,咱们现在去凑热闹,怕是要遭冷遇。” “王遇。”李详脸色一正,道。 “末将在。” “点三百精卒,去监军府上,无论何人,皆斩之,不得走脱一个。”李详命令道。 “末将遵命。” “再把李杭请过来。”李详坐了下去,又恢复了刚才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 坐镇下邽的陈诚很快收到了李详送过来的投名状:黄巢监军的首级。 说客李杭仍留在李详军中,不知道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不过这都是小事了,陈诚知会了一下周融、令狐敬,然后火速赶回了三原。 “留后,李详降矣。”甫一见到邵树德,陈诚便激动地说道。 “好!”彼时邵树德正在研习兵书做笔记,闻言直接把笔一扔,起身道:“可令其西进?” “某已给李详递了消息,立刻举兵西进,夺渭桥仓、渭桥镇,威胁孟楷侧背。周融、令狐敬二位将军亦会紧随其后,领兵西进,这次孟楷有难了。”陈诚笑道。 “好!好!好!”邵树德连说三声“好”,显然派陈诚过去“临机决断”是有道理的,这一点时间都没耽搁,定可以让孟楷惊慌失措。 朱温降了,李详降了,关中东半部分全归大唐。北部八县还被北面行营拿在手里,西部九县三天两头拉锯,尚让等人至今还带着五万人在和西面行营的人拼。也就南边好一点,官军兵力薄弱,但也有万余人。 考虑到关东、蜀中、西北各镇援军在朝关中汇集的大背景,黄巢还能蹦跶多久? “魏博秋,传令下去,某要检阅大军!”邵树德此时不再等待,直接下令。 “遵命。”魏博秋很快便下去传令。 下午,邵树德带着亲兵至营外阅兵。 八千五百军士(欠五百),除留守城内的部分辅兵之外,于朝外列阵的超过六千。 午时三刻,鼓声骤起,角声连鸣。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至高台上站定。 亲兵副将魏博秋开始点将,李延龄、卢怀忠、朱叔宗、李唐宾、郭琪、折嗣裕及各营副将一一上前。下去后再按册点名,三呼不至者立斩。 点完名后,魏博秋来报,六千五百余人,无一缺席。 时西北风骤起,落叶飘零,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 六千余军士着甲持槊,无喧哗之声,无不耐之色,队列整齐,杀气凛然。 邵树德莫名地想起了田承嗣。此人在安史之乱时为安禄山的先锋,屡立战功,同时治军也是一把好手。史载有个风雪夜,安禄山巡营,到田承嗣部营区时,寂静无声,几乎以为营内无人。 安禄山立刻下令点兵。营内兵将至空地上列阵,按册点名,无一缺席。而且士卒们在风雪之中肃立很久,一丝喧哗也无,此谓强军也! 铁林军,现在也有几分这个气象了。定期公开财货数量,宣读给军士们听,一年几个节日,赏赐都按时发下。作战胜利后所获的战利品,也统一造册,储备起来作为战时赏赐之用,将士们都非常信服。 别的军队五日一操,甚至十天半月一操,铁林军三日一操。粮食、酒肉尽量供应,至今已有五千人分到了地,军属农场的出产也在给大伙提供抚恤、补贴。孤家寡人的军士死了也不是白死,军使自会为他们搜寻养子,香火祭祀不绝。 这支军队,不是一般的军队!首次交手的敌军将领,总是诧异其士气为何如此之高,冲阵冲不动,士卒们很难溃散。其实,你只要做到上述这些,也能造就一支强军。古来名将早就为大家指明了道路,如何将士兵们能够承受的极限提高,但说易行难,这会不贪财的将领又有几个? 我的军士能够比你承受更多的恐惧,能够忍受更大的伤亡,两军一旦对垒,结果显而易见,须知大家的技艺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更何况铁林军基本上都是老兵。 “李延龄!”邵树德瞄了一眼,还好,这厮减了一点肥,没那么胖了。 “末将在!” “人赐钱两缗、绢两匹,城内军士亦有。” “遵命!” 辎重营很快将财货搬了出来,各部分头点名,按册发放。这其实也是一个杜绝吃空饷的办法,现在人少,可以这么做。以后人多了,还得想其他招。 每个领到赏赐的军士都兴高采烈,连声高呼“谢大帅”、“谢军使”。李延龄这厮还带着人不停宣讲,“尔等领的是邵大帅的赏赐”,“要为邵大帅效死”,诸军连声高呼,士气高涨。 大战即将来临,铁林军有此士气,胜算又提高了几分。 第四十二章 追亡逐北(一) “王遇,你也反了?”渭桥仓城内,一将披头散发,几乎带着哭声质问道。 “没什么好多说的。黄王被小人蒙蔽,焉知我等苦处。无兵无粮无械,唐军又次第汇集,再等下去,弟兄们都没个好下场。”王遇收起了弓箭,道。 已经没必要再打了。仓城内本有两千余军守着,墙厚城高,两万人攻起来都费劲。不过谁让他们是内鬼呢,骗开城门之后,骤然动手,取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杀了此人,余者愿降就收编。另外再派人去救火,勿得拖延。”王遇今天杀了不少人,尽是以前的同袍,不过既然走上了反正的路,便没法再回头了,唯有继续杀到底,分出个你死我活。 渭桥镇李详亲自带人去了。那边守御薄弱,攻下来不成问题。而拿下这两地,孟楷的退路便被封死了。想要回长安,唯有向西走其他地方,然后寻找渡桥逃回去。这在平时自然没问题,可若有敌军死死缠着,己方后路被断,周围又不断传来以前的战友降敌的消息,那么就只有两条路:一、拼死一战,击破正面敌人,再徐徐而退;二、直接逃命,啥也不管了,谁能逃走各安天命。 李详、王遇都是老军头了,对孟楷当下的形势一清二楚。投名状,光靠监军的首级还不够,如果能死死守住渭桥镇,不让孟楷从东渭桥跑路,差不多也就够了。 六千夏绥衙军也赶了过来,当道扎营,与渭桥仓互为犄角。即便长安遣大军出援,他们也能凭借地利坚守很长一段时间。机会创造出来了,如今就看铁林军、鄜坊军能不能将这个优势转化为胜果了。 高陵县城外,铁林军又一次出营列阵,邀战贼军。 不怕兵少,除非是那种一万打十万,那确实有点危险。朱叔宗经常说敌军兵多,列阵数里,左不闻右右不闻左,你攻击其中一阵,其他阵的军士可能还坐在地上休息。但这种事毕竟是冒险,邵树德不可能去尝试。 今孟楷兵不过两万,还分了部分去泾阳等地,高陵这边不过一万多人罢了。之前野战也赢过他们,有心理优势,加上这会敌军军心浮动,就更不怕他们了。 有本事如同项羽那样背水一战,持三日粮,七战七捷! “留后,贼军并未出战。”高台上,陈诚看着远处的县城,说道。 “不出战,那就等死,粮尽后吃人!”邵树德笑道:“背水一战的勇气,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泾阳那边怎么样了?” “李孝昌已遣人传回消息,贼军欲退兵,他们攻了一次,斩获不少,不过还是被击退了。”陈诚答道。 “在某预料之中。如今的鄜坊军,其实士气比贼军强不到哪去。前途未定,诸将各有心思,李孝昌也没办法。”邵树德叹道:“给他的机会,看他能不能抓住了。朱温现在在做什么?” “听说率军西进了,与河中兵马同行,欲攻长安。” “尽做大言。”邵树德失笑,道:“某是不信王重荣有这等雄心。” “留后,周融、令狐敬两位将军已经在渭桥镇扎营,要不要将他们叫回来?” “某亦心忧虑长安增派援兵。”邵树德有些迟疑:“李详守得住渭桥镇么?” “有众万人,又绝了后路,若不死战,那真是活腻了。留后,可令李详扎营渭桥镇,将衙军调回来。”陈诚建议道。 “可!”邵树德点头同意,道:“魏博秋,立刻传令,李详部屯渭桥镇,守住东渭桥。周融、令狐敬二人押运渭桥仓粮秣返回。再令朱叔宗广布侦骑,搜索泾水、渭水北岸,贼军一有渡河迹象,立刻通报周融、令狐敬,半渡而击,务必将其赶回去。另,将情况告知诸葛大帅。” 诸葛爽手头还有两千三百余兵,邵树德恨不得将每一分兵力都用上。但想想还是算了,铁林军八千五、夏绥衙军六千、鄜坊军万余,外加反正的李详部万人,总共三万多兵力,再多几千又有何用?况且也得留预备队啊。 还是第一次指挥这么大场面的战斗呢!邵树德也不知道怎么搞着搞着就弄出这么大个场面,好像从他说降李详开始,脑海里就有了这么一个构思。孟楷,势必将成为自己指挥战略层面会战的试金石。 大将,总是要走这么一遭的。不然始终就只是个军将,上升不到方面统帅的地步。自己终究没被李克用落下太远,还比朱温先走一步了。戒骄戒躁,学习令我快乐! 七月二十三,王铎令西面行营兵马进逼长安。新任凤翔节度兵马留后的李昌言为赎罪,率万余人攻咸阳。与之配合的还有泾原军、西川军、邠宁军两万五千余人,黄巢给主持西面战事的尚让益兵两万,同时派黄邺将兵两万余人猛攻渭桥镇。 得知消息的邵树德感动得不行,天可怜见,一年了,朝廷官军终于打出配合了!简直就是奇迹! 西面行营这么一搞,甚至都不用王重荣的东面行营再配合,南面行营那两万多人也可以歇着,邵树德都可以断定,黄巢不可能还派得出援军渡河支援孟楷。这条大鱼,自己捞定了! 七月二十六,李孝昌遣使来报,与贼军在泾阳东郊大战,胜,斩首五百余级,贼军退回泾阳死守,再不敢东进汇合孟楷。 七月二十八,李详遣使急报,求援,邵树德不理,令其死战。 八月初一,斥候来报,贼军在高陵洗城,烧杀抢掠,哭喊震天。邵树德立刻下令做好出击准备,贼军这是要出城死战了。 孟楷还算有几分勇气! 若是直接西逃的话,部伍定然无法整肃,被铁林军一追击,立刻就是大败之相。 午时初刻,贼军万余人至城外列阵。邵树德爬上高台观之,点计兵数约一万二千人,朱叔宗判断有一万一千人,郭琪认为有一万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数了。看来这些日子偷偷跑了不少人,邵树德原以为他至少有一万三四千人的。 夏绥衙军两部已经遣人召回,不过他们的屯驻地离此有十余里,不一定赶得上这场大战了。今天这场阵列野战,双方两万人合刃于立尸之场,最多半个时辰就能分出胜负。 “咚咚咚……”战鼓声不断响起,铁林军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列阵。 在邵树德的授意下,李延龄遣人将数百巢军俘虏押上了阵前,大声道:“泾阳贼军已败,尔等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朱温、李详斩黄巢监军,皆降,而今得授高官。尔等若早降,亦不失州郡之位,切勿自误!” “朝廷二十万官军已至长安,黄巢时日无多,还不觉悟?尔等瞧瞧,多少时日了,黄巢可曾派来援军?” 百余名声音洪亮的骑兵在阵前来回喊叫,动摇巢贼军心。邵树德估摸着,孟楷这厮应该在军中隐瞒了消息,很多事多半只有上层知晓,底层军士还蒙在鼓里,比如朱温、李详投降的事情。 巢贼的普通军士并不傻,他们只是没有获知信息的渠道罢了。如今被铁林军这么一番宣传喊叫,顿时有些犹疑。结合军中缺粮及无援兵抵达的实情,不少人心里已信了几分,士气愈发低落。 夫战,勇气也! 战兵先欲团一,团一则千人同心;千人同心,则有千人之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 贼众刚刚靠洗城提起来的士气,被巢众俘虏“现身说法”消磨了不少,孟楷也不敢再等了,直接以锋矢阵进军。 铁林军这边排出的是熟悉的偃月阵。陷阵营千人排右翼上前,中军是厚实的四营步卒,左翼是两营步卒,辅兵、骑兵全列于后阵。 这种规模的战列野战,铁林军打过不少次了,邵树德也已驾轻就熟。贼军的战术和当年的薛志勤一般无二,以勇士为战锋,后继以精锐甲士,然后是主力中军,仅有的千余骑兵作为决胜负的力量待命。 “呜……”第一声角响起。铁林军中军前面两个营前出四队弓手,射出了今天战场上的第一波箭雨。后面两营军士将长枪置于脚边,也发起了抛射。 “杀!”贼军战锋硬扛着密集的箭雨,以数十人伤亡的代价,冲到了近前。 “杀!”铁林军第一排的刀盾手重心前倾,将大盾顶在身前,右手挥刀直砍。 一名盾手被侧面刺过来的长枪捅中腹部,惨叫着倒地。他一边死死抓着贼军想要抽回去的长枪,一边转头遥望着中军大旗。大帅可得为我找个养子祭祀香火! “啊!”又一名刀盾手被刺中右肩,下意识地向后退去,直到撞在袍泽身上后方才停住。 “跟你拼了!”他扛着巨盾,死命往前冲,盾上全是刺耳的槊刃切割声。正所谓一夫搏命,数人束手,此人用大盾连续撞到两三名贼军,这才被数把长矛刺中,气绝倒地。 有贼军士兵猫着腰钻过来,被盾手用盾砸在脸上,惨叫倒地。不过盾手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两把长枪刺中,血流了一地。 这两名贼军也没高兴太久,很快就有长槊从盾手身后刺出,直穿胸腹,身上的甲像纸糊的一样,几乎没起到任何防护作用。, “杀啊!”“狗贼子!”“刺他!” 第一线的搏杀血腥而惨烈。贼军选出的三百战锋连冲两次,居然都没冲动铁林军的中军大阵,其表现甚至还不如当初的朱温所部。 “射!”弓手从间隙内前出,又是一波箭雨,贼军战锋伤亡过半,惨叫着退了回去。 贼军第一波冲阵,铁林军不动。 第四十三章 追亡逐北(二) 羽箭带着尖啸迎面飞来,一名年轻的贼军喘着粗气轰然倒地。 他的呼吸由粗重慢慢变得细微,圆瞪着的双眼直直看着地上某朵已被踩踏得不像样子的野花。 好像村里随地可见的蒲公英啊。随风飘荡,不知落于何地,生生灭灭,一岁一枯荣。 人如草芥! “嗖嗖嗖!”又是一轮箭雨,冲在最前面的贼军如野草般随风倒下。事实证明,即便着有铁甲,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也无法抵御强弓劲弩。 不过后排的贼军仍然咬紧牙关,嘴里发出无意义的怒吼,双手端着长枪,狠狠地冲了上来。 “杀!”双方几乎都没有任何防御动作,全都死死盯着对方的胸腹部位,然后将手里的枪槊用力刺进去。 鲜血飘洒,人一排一排地倒下。 在这个时候,比拼的就是双方的意志力、忍受力。谁先压不住心中的恐惧,谁先挺不住伤亡,谁就先被击败。 贼军连冲两次,战锋败回,甲士被扑杀殆尽。而铁林军,只不过换了一营上前,阵坚韧如初。 贼军第二波冲阵,铁林军不动。 邵树德曾请教诸葛爽:“敌兵乘气尽锐而来,如何破之?” 诸葛爽答:“不与亟争,避而杀其锋,开而诱其溃也。” 又问:“敌众而整,将来,待之若何?” 答曰:“先之,夺敌人之心也。夫战兵贵势,势可以先战而震敌,于其乘利则疾奋,敌不暇支,则譬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自解,不复撄手。” 又答:“兵之所能以为势者有三。一气势,二地势,三因势。” 今日与孟楷战,贼军两次冲阵不果,气势已堕。地势双方一样,无边原野之上。因势方面,贼军就差得太多了,降兵带来的各种消息心里其实早就信了,故上下犹疑。连冲两次不动后,心中慌乱,自觉此战难以取胜。 “咚咚咚……”鼓声响起,铁林军中军数营一齐前出。 击退两次贼军精锐的进攻,现在轮到自己出击了。而在右翼,李唐宾、郭琪所率之陷阵营已快速运动到敌军侧翼,即将发起攻击。战斗胜负的天平,慢慢开始倾斜。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间或夹杂着甲叶碰撞之声。正午偏西的阳光之下,铁林军数营战兵端着雪亮的长槊,迈步跨过敌我双方的尸体,跨过被鲜血浸透的草地,没有多余的豪言壮语,没有诗人描述的荡气回肠。他们是平凡的军士,却又组成了不平凡的军阵,一往无前! 伤而未死的敌军战锋踉踉跄跄地往回奔逃,但很快被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长槊丛林之中。 敌阵步弓齐射,长槊丛林塌陷下去了一大片,但很快又被后排补齐,阵坚韧如初。 “噗!噗!”两军相接,长枪捅刺。 飞溅的鲜血,扭曲的面孔,在冰冷如机器般的长槊丛林面前显得毫无意义。大阵继续向前,丛林所过之处,如刀斧劈入竹节,一推到底。 第一道贼阵,就这么轻易溃散在了钢铁丛林面前。 “杀!”郭琪怒吼一声,小凿飞出,正中贼将额头。 在他身后,大队手持长槊的步卒上前,勇猛地冲向了敌军侧翼。 贼众正为前阵的溃败忧心,侧翼又遭到攻击,顿时陷入了慌乱,喧哗声四起。 邵树德同样曾经请教过张彦球:“敌若自后或侧翼惊我,军众必乱,敌趁而袭我,其患尤甚,如何破之?” 答曰:“抽队。队头翻押后,队副翻引前队,兵皆看队副行止。隔一队抽一队,退及百许步,其队便且住,定立整顿枪刀,执弓弩架箭,为将战势。” 很遗憾,敌军此时无法做出这种复杂的战术动作了。铁林军中军的推进速度太快,他们前军溃败的速度也太快,虽然溃兵大多从两侧空隙中溃逃到了后面,没有将中军阵型搅乱,但正前方和侧翼同时受到攻击,士气又受到了相当程度的影响,于是双方这甫一短兵相接,贼众中军的阵脚还是不可抑制地动摇了。 隆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了过来,清晰入耳。贼众心中愈发慌乱,最前排的士兵几乎稍作抵抗便逃了。但前后左右都是人,又能往哪里逃呢?反而只会将本欲抵抗的袍泽也带得心神大乱,束手束脚。 军官们怒急攻心,挥舞着鞭子、铁锏、刀鞘,连吼带骂,然而无济于事。 溃逃像传染病一样快速传播着,一名又一名士兵扔掉了长枪,扔掉了步弓,转身向后,推挤着自家袍泽。在他们身后,是无情的长槊丛林,是冰冷的杀戮机器,他们宁愿将后背亮给敌人,也不愿直视那带血的槊刃。 贼军大阵,崩了。 “哗啦啦……”折嗣裕连人带马撞进了贼军阵中。铁槌飞舞,所到之处惨叫连连。 在他两侧,大群骑手扔掉了刺进敌人胸膛的马槊,抽出刀斧,横劈竖砍,借着马势一往无前。 贼众已崩,再没有令他们畏惧的长枪或步弓阻挠,再没有烦人的钩镰枪或长柄斧偷袭,他们畅快地切割着敌阵,将其分成一个个小块,不令其轻易聚合起来。然后再回马奔杀,轻松收割着胜利的果实。 失去组织的人群,其实和羊群也没太大的区别。羊群只会乱逃乱散,人群也只会乱跑乱撞。上万贼军的崩溃是壮观的,从高空中俯瞰下去,一开始是数百人一股,然后是数十人一股,最后就完全散掉了,一个个散得原野上到处都是。 邵树德下令步卒追击。 一开始的命令是:“成列逐奔,以三百步为限,三百步后整理队形,再继续追击。” 结果到了后来,发现贼军崩得实在是彻底,已经没任何整军回斗的可能,于是下令分散追击,以队为单位,追亡逐北! 这一追,从白天追到了太阳西斜,从神皋驿追到了渭水岸边。贼众溃不成军,自相践踏、蹈河而死者不计其数。更有那逃散不及的贼众,扔了器械,涕泪交加,跪地而降,乞求胜者饶他们一命。 贼将孟楷在亲随的簇拥下,悄悄摸至某个小汊子。这里藏了几艘船,可渡数十人至对岸。 可笑之前他与众将士宣称同生共死,要背水一战,大破唐军。结果自己还是偷偷准备了后路,将上万大军撂在北岸。 “将军,带我一起走吧。”数名慌不择路逃至此间的贼兵见了船,立刻燃起了希望,激动地说道。 孟楷看了看这些人,无衣甲,无器械,魂不守舍,于是示意了下。 亲将会意,立刻带了几人,拈弓搭箭,在贼兵不可置信的目光,将他们尽数杀死在地。 “走吧。”孟楷也有些凄然。 仗打成这样,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回去自当向黄王请罪。 他们不是没经历过如此惨败,但那都是早期。自黄王率军从广州北上之后,真的没有败过这么惨的了。两万大军,一万余人当场丢掉,泾阳的那几千兵多半也没啥好下场。要么是突围途中溃散,要么直接降了。 总之,他亲手带到河北的大军,完蛋了! 朱温、李详,两个贼子!以后定然没好下场!待黄王重整旗鼓,大破唐军后,定然要你等头颅祭奠高陵、泾阳的两万将士! 邵树德,屠夫一个!将那么多将士驱赶到河里,任其自相践踏,葬身鱼腹,其中甚至还有自己的亲族,两个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儿。 这笔血债,早晚讨回来! 小船渐渐远去。 残阳如血,映照得半边河面通红。 第四十四章 追亡逐北(三) 贼中军大阵崩溃后,邵树德便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敌军散得实在太厉害,即便一两个将领想收容溃兵,结阵返斗,亦无任何可能。 此战,斩贼首估计在两千五百级到三千级之间,己方伤亡在数百人的样子,一场辉煌的大胜。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挫败贼军北上窥视的野心了,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京北八县的民众,比起其余二十县的百姓,少了很多兵灾啊! 入夜时分,有哨骑来报:“朱游奕使斩贼将柴存。” 邵树德精神一振,这是巢众入长安时的先锋大将,曾经在潼关大败齐克让和张洪范,如田承嗣之于安禄山,算是贼军的重要人物了。 忽又有人来报:“俘贼将黄文靖。” 这个不认识,估计是巢众的中层将领,意义不大。 待吃完晚饭时,终有人来报:“未见得孟楷,应是走脱了。” 草!邵树德暗骂一声,最大的贼将没抓到,为这场胜利减色不少。 “留后何故嗟叹?”陈诚在一旁察言观色,见自家主公脸色不虞,便笑道:“破万余贼众,俘杀贼将数人,已是大功一件,圣人闻之,亦得大加褒赏。” “也是,陈判官提醒得是。”邵树德正了正脸色,道:“喜怒不形于色,方大丈夫也,某还得多加磨炼。” 吃完饭后,邵树德深吸两口气,坐于营内,拿起兵书看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陆陆续续有将领带着军士回营。诸将兴高采烈,高声谈笑,意气昂扬。 阵列破敌,从来都是值得夸耀的,因为这象征了勇武,比你用地势、伏兵、诡计破敌要出彩得多。 诸葛爽征战了大半辈子,曾经回忆过,他觉得一生中经历的战斗,十之六七都是阵列而战,两军摆堂堂之阵,一决胜负。 邵树德之前对自己打阵战的信心很足,但对打复杂情况下其他形式战争的信心不足,现在想想,多半是受了《三国演义》的影响。或许三国时代,大部分战争也是两军面对面交战吧?像什么伏兵、火攻、诱敌、离间之类并不是主流?只不过后世文人缺少军事方面的知识,写不了这类东西,于是就给其“去技术化”、“去细节化”? “留后,今晚还是不要入城了吧?城内尸积如山,辅兵还在清理,明日或可进城。”见自家主公与诸将交谈完毕,陈诚快步上前,轻声说道。 “哼!”邵树德刚才被胜利的喜悦覆盖,还没想起贼军洗城这茬,此时闻言,顿时怒不可遏:“哪些人参与过洗城?” “几乎都参与了。”陈诚答道。 “抓了多少人?” “五千余众。” 邵树德脸色阴晴不定。 “留后,不可杀俘啊!”陈诚一见,顿时知道事情要坏,立刻说道。 邵树德仍然不语。 “留后,此时若屠尽降兵,异日与贼战,贼必不肯降矣!” “抽贼队头以上军官,皆斩!”沉默了半天后,邵树德终于说道:“高陵百姓何罪?便没人为他们伸冤了吗?或许其他军镇,只要愿降,连吃过人的都能收,但某不愿意这么做!百姓何辜,征粮派捐已令他们生计艰难,而今竟然连性命都不放过,只为了那可笑的提振部伍士气?两军交兵,自该堂堂正正,殃及百姓何异猪狗?陈判官不用多劝,本将心意已决,巢众队头以上军官明日便押赴刑场,历数罪状,明正典刑。其余贼众,全数押回绥州,处六年苦役。” “某便要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哪怕日后贼众不愿降某,亦在所不惜。”邵树德看着陈诚,道:“陈判官岂不闻吊民伐罪?” ****** “将军,我等无罪啊!” “悔降你这狗贼!” “早知如此,还不如拼死算了!” “饶了我吧,再不敢了!” 高陵县城外,巢军降兵中队正以上军官都被抽了出来,大概七八十人的样子,最大的是一名叫黄文靖的贼将。这人此时一言不发,既不唾骂,也不求饶,只望着天,似已认命。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走进高陵县城。 城内还没完全清理干净。看着一具倒在血泊中的瘦骨嶙峋的孩童尸体,邵树德又一次怒意上涌,连孩童也不放过,只杀这几十人是不是便宜他们了? 吃不饱,穿不暖,还要竭尽全力供养军士,事到临头还被人拿来作为提高士气的工具,这乱世的百姓,就没一个人真心保护他们吗? 贼军,果然就是贼军!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此时的官军真的比贼军好多少吗? 两月前的川中阡能之乱,杨行迁率军讨之,数战数败,担心无功获罪,竟然抓了大量百姓作为俘虏送上去。西川节度使陈敬瑄根本不管,直接下令押赴刑场,悉斩之。刑场上有围观者看到许多老弱妇孺待斩,就问怎么回事,答曰:“我等正在耕田,官军忽入村,强行抓来,竟不知何罪。” 这种事,哄传南北,闻者无不义愤填膺,但圣人不管,百官不问。任由官军每次抓数十或上百村民当做俘虏送斩,甚至还以之为功,发下赏赐,这等狗屁官军,与贼军何异? 某定要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对百姓仁,短时间内或许养不了太多兵,不如随便哪个军阀都拉出十万八万军队,但人心稳固,只要前期不败亡,后期自然见成效。犹记得后世李克用穷兵黩武,将素来富庶的河东百姓几乎榨成人干,还不如朱温对百姓厚道,怪不得被打得几乎败亡,引以为戒! 回到刑场上后,巢军待斩军官已然萎靡不振,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邵树德冷冷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对列阵于侧的军士们说道:“去年元旦、上元、春社、中秋、秋社诸节,尔等一人领了十余缗钱、二十匹绢,从何而来?富平八县四十余万百姓!是他们耕田织布,辛辛苦苦为尔等供上的。拿了这些钱帛,自然就要尽到本分,保百姓平安。此事诸军做得不错,数败贼军,令其不敢北望,活人无数。” 说罢,又转过身来,看着被按跪在地上的贼军将官,道:“高陵百姓何辜,竟下此辣手,还是人么?可知罪?” 魏博秋示意了一下,邵树德身后百余亲兵一齐怒吼道:“可知罪?” 列阵的军士们受感染,亦大吼道:“可知罪?” 初时声音还有些不齐,后来竟是同声怒问:“可知罪?” 贼军将官面如土色。邵树德理也不理他们,直接大手一挥:“斩了!” 数十颗人头落地,鲜血喷涌,陈诚在一旁看了也有些不适,不过仍上前,拱手道:“吊民伐罪,经此事后,留后之名当遍传关中。” 末了,又轻声道:“或引得朝廷猜忌?” “管不了那么多了,某见了这事就生气。”说罢,邵树德又看了看远处被严加看管着的巢军俘虏,道:“便宜这些贼子了。通通带回绥州,六年苦役,一天都不能少。让他们上河工,死伤多少某不管,以此赎罪。” 绥州的治河工程,大多在夏季,冬季不是不行,但可供施工的时日短。 夏季烈日当头,暴雨连绵,水势汹涌,本不应该开河,但实际情况如此,也没办法。高陵的这些巢众,起码屠了两三千百姓,血债累累。不狠狠折腾他们几年,邵树德心意难平。 想想后世朱温、李克用连这等人都要,都收拢,格局不过如此。或许在他们看来无所谓,但自己做不到。后世的有些理念,就如今这个时代,就他现在所处的权位来说,不想坚持,也无意坚持,甚至乐在其中。但有些东西,他不想放弃。否则,真与那些军阀无异了。 第四十五章 成绩与隐忧(上架了,求首订,谢谢) 回到大营后,邵树德翻阅起了陈诚给他整理的有关富平八县的资料。 看完后,只有一声长叹。 八个县,农作物一年两熟,即便有战争需要抽调民壮的因素,全年仍产粮三百多万斛。当然这是估算的数字,但实际应与其相差不远,搞不好还要超出。与之相比,绥州五县,自己刚去的那年不过产粮二三十万斛罢了,差距何其之大也! 看资料上陈诚落笔的语气,应该也是羡慕加嫉妒吧。 关中平原,真乃帝王资也!京兆府二十余县,大概就百五十万人口,还有同化二州,唉,好生经营,抵得上两个河东。 只不过,这里要养皇帝百官,要养二十万神策军,耗费巨大。邵树德曾经了解过,神策军军士的收入,是普通藩镇军士的好几倍,十将以上的中高级军官的收入,差距更是十几倍。即便去掉长安物价畸高的因素,军士们的生活仍然可称宽裕。 皇帝,其实是对得起神策军军士的,神策军对不起皇帝。 设想一下,如果关中平原不用养皇帝百官及神策军,按照普通藩镇体制编练军队,这应该是天下第一强镇了吧? 算了,这不可能,不想这些,邵树德继续看资料。 富平八县,在如今这种半军管体制下,一年起码可以提供将近两百万斛的军粮,还有大量柴草、瓜豆、布帛、铜钱。虽然北面行营不可能将这些钱粮全都拿走,但在武夫们的威压下,索取维持军队运转的部分并不成问题。 这样的好地方,自己都不想走了啊。 但随即又苦笑,自己不走,皇帝去哪?百官去哪?京兆府二十余县,外加同华二州七八县,向来是朝廷直接拿在手里的,又怎么可能让自己生生裂出去一块? 朱温虽然被封为同华节度使,但必然坐不了多久,迟早得挪地方。按照后世的记忆,那就是去宣武了,和黄巢拼杀,朝廷其实挺黑的,根本没把他当自己人。 邵树德恋恋不舍地将富平八县的资料放在一旁,转而看起了宋乐写给他的信。 今年州中开田两千余顷,刚刚完成。但好弄的地已经弄完了,今年新得的田地中,起码一半是非自流渠灌溉,考虑到绥州春旱素来严重,没有足够的提水车的话,田地灌溉会很成问题。目前州中已经在拼命打制此类器具,然工匠数量严重不足,即便招了不少学徒,但还难堪大用,短时间内顶不上来。 这又得在关中想办法了。 关中百姓给自己建设绥州提供粮食、钱帛、工匠以及民户,还要供养自己的军队,自己再不保护好他们,给他们一个安定的生活,那真是猪狗不如了。 “将李延龄找来。”邵树德朝魏博秋说道。 “留后。”李延龄很快赶至,行礼道。 “高陵、栎阳、泾阳三县,屡经战乱,你再募些百姓去绥州。今年富平八县收成还算不错,李详又报渭桥仓还有些粮食,便多募些人,以三千户为上限,与这批巢众俘虏一起,全带回绥州。”邵树德说道:“强全胜刚回来,让他休息休息,这次换李仁军去,带一千辅兵,押五万斛粮食及部分军士捎回家的赏赐,不要出岔子。” “末将遵命。”李延龄应道,随即,他又忍不住建议:“留后,其实可以多弄些人的。富平八县,百姓还有些余粮,咱们带兵去征,弄个三十万斛都没问题。如果不忍伤害百姓,去向大户派捐,也能弄个十多万斛,够养两三万人了。” “还是先不要了。等以后实在乏粮的时候,再去派捐,先让他们松泛一些吧。再者,也没那么多田地给他们种。宋别驾已告知某,要大修水库蓄水,明年开田不会超过两千五百顷。量力而行,先这样吧。”邵树德说道。 今年的两千余顷土地,先拿出八百顷分给军士们。一人二十亩,一亩四百钱,可回收四万缗钱做军中赏赐,解决了不少困难,免得再去盘剥富平八县的百姓。至此,铁林军九千军士是人人有地了,虽然二十亩确实还有些不足。 剩下的地里面,再划八百顷给军属农场。如此,便有一千四百顷,需七千巢众俘虏耕作。宋别驾也提到,今年秋收,军属农场得粮四万九千余斛,豆料若干,算是初步见了成效,这事可以继续操作下去。 邵树德算了算,之前分批运回去的巢众共一万零六百人,据说开河死了几百,州兵镇暴又弄死几百,应该还有九千余人。到了明年开春,最早的一批应该会被编为民户了,他们暂时没有经济条件买地,那么可以继续租种军属农场的土地。 这不算屯田兵,而是庄客佃户一类,一亩地可以定额收租,亦可分成收租。定额一亩便收百五十钱,分成就收三成五,看他们自己选了。不过总体而言,还是优先用“免费”的巢众更为划算。 最后还剩约五百顷,可以出售给民户,一亩作价六百钱。但考虑到绥州百姓的经济状况,短时间内还是作为州中公地放租好了。等移民过去的关中百姓有能力以后,再慢慢出售给他们,到时候也可以适当调低一点价格。 不用舍不得让这点利,即便一亩卖他们四百钱又如何?都是自己的税收来源,自然要提高他们的积极性。邵树德甚至都考虑允许关中移民分期付款买田,尽快安身立命,免得他们挖空心思想跑回去。 真想现在就回去看看啊!邵树德有些心潮澎湃。 自己带兵在关中打生打死,一则是为了剿灭巢贼,保护一方百姓,二则也是为自家地盘倒腾点东西。出征以来也快两年了,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绥州五县,今年全口径统计共播种4200顷(今年开的田未及利用),得粮四十余万斛,布帛、草料、豆子若干。比起当初二十多万斛的总产量,提升程度惊人。看来,只要有一个安稳的环境,就没有什么不可能!后世朱温在洛阳种田,最初不过百户,几乎和白地没什么两样,几年后户口暴增,成了一个稳定的钱粮基地。 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将陈判官找来。”邵树德又喊道。 “留后。”陈诚行礼道。 邵树德将桌上写满了加减乘除的纸张收了起来,说道:“陈判官,某刚才想了很久。目前绥州的这点成绩,还是养不活军士,要想真正没有亏空,怕是还得几年时间。” “留后,昔年曹公屯田,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时间。”邵树德强调。 他的意思很明确,巢贼这个样子,多半蹦跶不了多久,自己还有几年时间吗?这几年时间,自己的军队去哪里吃饭?这是个问题。 “走之前,搜刮一番富平八县的百姓?”陈诚出了个主意。 “可以征一点,但远远不够。”邵树德说道。 其实他想过对外输出战争,但那事风险有点大,还得再仔细思量思量。目前夏绥四州经过两年时间的发展,差不多也就刚好够养以前那九千衙军,还有一万多军队钱粮的缺口,怎么搞?即便灭了拓跋思恭,搜刮得来的钱粮能弥补缺口吗?他心里没底。 朝廷多半要重新编练神策军,圣人还要修缮宫室,选官选太监选嫔妃选一堆东西,哪样不要花钱?已是不可能再转运钱粮到夏绥。即便有,也是杯水车薪! 京西北八镇,日子难过了。 第四十六章 黄昏 中和二年八月十二,鄜坊李孝昌大军东来,至高陵县与铁林军汇合。 “邵帅,泾阳县的贼军降了,五千余众,都押过来了。”李孝昌做事确实很上道,没有私吞这些俘虏,这让邵树德对他刮目相看。 这年头,军将们对扩充部伍几乎是饥不择食,什么人都要,什么人都敢收,也不管养不养得活。李孝昌大概是因为没地盘了,所以才这么克制吧。 “李都统亦得大胜,可喜可贺。”邵树德满面笑容地祝贺道。 “莫提此事,莫提此事!”李孝昌满脸尴尬,道:“如今谁不闻神皋驿之战,铁林军大破贼将孟楷,俘杀万余众。消息一传至泾阳,贼军便降了,鄜坊军竟未发一矢。这大胜,有名无实,邵帅莫要取消某矣。” 神皋驿之战的结果,目前确实在快速发酵之中,并且向整个关中扩散。这几天泾水、渭水下游,时不时有贼军尸体漂下来,可见那一日孟楷败得有多惨。 都被追得投河了啊! 邵树德的凶神之名,如今怕不是也遍传巢军各部。李唐宾、张言、朱温、李详、孟楷、柴存、黄文靖,栽在他手里的巢将委实也太多了一些。若不是铁林军只有九千人,且以步兵为主,如今收复长安之战立时就开打了,巢军定然人心惶惶。 “胜就是胜。之前泾阳东郊之战,可不就是胜了么?斩贼首数百级。” “万余人攻上下犹疑的六千贼军,还只是小胜……”李孝昌苦笑:“若是铁林军,贼军当场就没了。” “李都统何必妄自菲薄。”邵树德笑道:“西门都监已知此事,定有赏。” “希望如此吧。某也不求多的,鄜坊四州,能让某有个落脚地就成,军士们亦能安心。” 二人一个劝慰,一个心事重重,就在此时,有数十骑自从东面而来,远远便下马,然后步行至邵树德跟前,道:“降将李详见过邵大帅。” “李将军这次打得好!”邵树德快速审视了一下,然后便笑道:“以不满万之军,硬扛贼将黄邺两万精兵,死战不退,颇有古之名将风采。” 李详亦仔细看了一眼邵树德,第一眼就觉得十分年轻,随后便暗叹一声:阴差阳错,自己跟着黄巢打生打死,到现在才混了个刺史之位,还不一定坐得稳当,而人家却已是四州之主,完全没法比。 “邵大帅击孟楷这仗,末将听闻亦是无话可说。”李详叹道:“许是朝廷还不太清楚,但在黄巢军中,孟楷之名如雷贯耳。大帅败此贼,异日讨黄巢,怕是无人敢交手。” “那便承将军吉言了。若是巢贼一见某之将旗便退,倒令将士们少了许多伤亡。” 众人闻言皆笑。 “这位便是王将军了吧?好生雄壮!听闻此次攻渭桥仓之战,身先士卒,斩贼将三人,真乃勇将!”邵树德看着李详身后一员战将,问道。 “降将王遇见过大帅。”王遇单膝欲跪。 邵树德一把扶住,道:“汝乃勇士,不必跪我。” 王遇一怔,也不扭捏,只是正色道:“愿随大帅杀敌!” 邵树德把目光转向李详。 李详笑道:“王三郎自诩骁勇,在某帐中几无敌手。也罢,邵大帅不如就收下他好了,随便给个十将、副将,也让他看看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邵某最喜勇士,今得王将军,当置酒以贺。”说罢,立刻传令魏博秋,让他去办理。 众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便进了大营。高陵县城,邵树德不想住了,被巢众糟蹋得几成鬼蜮,心里不舒坦。 “邵大帅可知王重荣已率军西进?”甫一坐下,李详便说道:“他与朱温二人将兵三万人,已至潘县,不日将抵达长安左近。” “这却不知。”邵树德道:“看来朝廷是在汇集兵马了。今西面行营有兵五万,南面行营两万,北面行营三万有奇,东面行营再来三万,这便是十三万人。野战却是差不多了,但巢贼死守城池的话,还力有不逮。” 邵树德当然知道,关东、蜀中兵马正大举进入关中,三个月内来了好几万。看眼前这个趋势,接下来数月多半还有几万人马要过来,朝廷这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了。圣人收复长安的耐心,估计也所剩无几了。 “黄巢缺粮。”李详作为内部人士,当然十分清楚长安的实际情况,只听他说道:“眼下或还能撑住,毕竟长安、万年、咸阳、蓝田、昭应、渭南、栎阳等县月前刚收完一茬粮食。但巢众十余万,听闻最近还在征丁入伍,军士既多,军粮乏食,定撑不过半年。” 邵树德闻言点头。对外打不破包围圈,内部又缺粮,那么这长安便待不住。按照巢军流寇习性,定然有人建议走往他处发展。黄巢即便不想离开长安的宫室,也无法违逆众人的意志,全军退走是必然的,除非能大破官军,重新夺回周围各县产粮基地。 “黄巢窃占了几年伪号,定然舍不得这天子威仪。打,估计还是要打一下的,不然如何甘心。” “大帅所言甚是。”李详答道:“吾等是要作死战准备。就是不知打完这仗,又能享得几天太平日子。” “事在人为。”邵树德说道:“也不怕李将军笑话。邵某曾经就有个理想,就是还这天下一个太平,让百姓足食、丰衣,不担心为贼人所害。” 李详闻言心里摇头,这话也就能骗骗王遇这等人,自己走南闯北多了,这世道岂是一人可以改变?不过他嘴上仍然说道:“大帅之志,李某佩服。方今天下,多蝇营狗苟之辈,似大帅这等人物少之又少,当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 ****** 李详在高陵只逗留了一天,随后便返回渭桥镇营中。邵树德给他的命令是固守营区,黄巢若走,东渭桥是一条路线,不能不防。 李详走后,诸葛爽带兵南下巡视了一回。 邵树德觉得他越来越佛系了,几有躺平等待别人剿灭黄巢的感觉,这就是传说中的躺赢么?不过想想也就理解了,大帅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追求的?功劳已经足够,落脚地也有了,何必再冒险呢? 击败孟楷后,铁林军又迎来了一段空闲期。南下主动进攻十余万巢军似乎不太保险,而巢军也不再渡河北上,局势就这么僵了下来。 西面行营与尚让谁也奈何不了谁,那边打得就是一笔糊涂账,目前基本上也停歇了。邵树德懒得管其他人,上次作战有不少伤亡军士产生的缺额,最近关中有不少人带着部曲来投军,正好收下补充完整部伍,然后勤加操练。 对了,这些关中人士都是听闻邵树德斩杀巢军将官,吊民伐罪后前来投军的。如今邵大帅在这一片的名声非常好,至少比那些烂泥扶不上墙的藩镇形象要好多了。 一直到十月底,整整三个月过去了,黄巢也没有大举出击的迹象。这帮人是真的不思进取,攻入长安快两年了,地盘一点没扩大,也没什么长远的战略规划,好像就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样子。 就这吊样,能坐稳天下?再过些时日,怕是连几县天子也坐不稳了。 十一月初八,都都统王铎从河中府抵达华州,身边带着新近从河南过来的两万余军士。 十一月初十,李克用率一万七千余人抵达同州。 十一月十二,又有六千河北军士抵达关中。 王侍中粗粗算了一下,朝廷官军已有十七八万人,决战的时机似乎已经成熟。 为激励将士作战,王侍中奏请朝廷,对各主要统兵大将进行新一轮封赏。 十二月,朝廷准王铎所奏。 邵树德不关心其他人,他只关心李克用和朱温。其中,李克用被封为雁门节度使,兼忻代观察使,说白了,就是将忻、代二州交给李克用。朱温移镇宣武,不过现在还不能赴任,朝廷说得很明确,“俟克复长安,令赴镇”。也就是说,此时朱温还得带着他那一万多人马去和黄巢拼。 作为数败贼军的“明星级”大将,邵树德得封夏绥银宥节度观察处置等使、押藩落使、安抚平夏党项使、银川监牧使,兼夏州刺史,算是彻底扶正了,如今可正儿八经称一声“邵大帅”。 对了,邵树德如今还兼任北面行营副都统,总管前线夏绥军、鄜坊军及黄巢降军李详部三万余人。朝廷算是看出来了,如今诸葛爽基本不管事,那还不如让愿意打仗的人好好打。 十二月二十,又有易定军、忠武军各四千抵达关中。李克用后续三万人马亦分抵河中、同州。 十二月二十七,圣人发赏,人赐钱三缗、绢两匹。同日,王侍中下令,诸军四面汇集,进逼长安。 邵树德接到命令时已是二十八日,铁林军早就做好了全军出动的准备。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该做的了。两个月前刘子敬就已带五百辅兵押运粮食、财货、五千巢众及千余关中民户前往绥州,李仁军在战前赶回,如今全军有八千五百人,粮草、器械充足,军士精神状态也不错,可战矣! 二十八上午,铁林军分批南下,目标:东渭桥。 军士们意气昂扬,差不多是最后一仗了,打完就可以带着财货回家,多开心! 第四十七章 黄邺(一)(给李延龄盟主加更) 齐威王问用兵孙子(孙膑),曰:“两军相当,两将相望,皆坚而固,莫敢先举,为之奈何?” 这是邵树德从兵书上看到的,但他觉得很适合如今东渭桥这边双方的局面。 贼军大将是黄邺,统兵三万有余,屯于长安东北。官军这边是邵树德统领之夏绥军一万四千余人、鄜坊军万余人(含三千多河北军士)、李详部近万人,兵力差不多——呃,诸葛大帅还带着不到三千人在河对岸的渭桥仓“掠阵”。 此时的巢军大营内,气氛肃然,甚至可以说紧张到了极致。 黄邺刚刚连杀十余人,皆是近侍,甚至还有一名亲将。闻讯赶来的诸将瞠目结舌,不敢多言。 黄邺将一件隐有血迹的将服扔在地上,惨笑道:“黄王未败,就有人欲谋害本将,投奔新主。良心都被狗吃了么?黄王赏你们美姬、珍宝、官爵,事到临头,就是这么回报黄王的?” 张归霸看着地上带血的将服,欲言又止。按军中灾异杂占,将帅衣服无故血汗,预示着下欲谋上,宜施恩警备。 说实话,他不怎么信这些东西。都是走南闯北的汉子,素来只信奉勇力,神汉占卜之流,根本不足信。按他的观察,黄邺本不是这种人,这件衣服上的血迹,看起来也好久了,或许只是近侍粗心大意,忘了清洗而已,值得如此小题大做么? 连杀十余人,还尽是跟随多年的老人。张归霸心中暗叹,黄邺已经失了方寸,唐军主将邵树德的名头竟如此唬人? “昨夜本将入梦,梦见有雉飞入我军营垒,此大凶也……”黄邺重重地坐在胡床上,双眼通红地说道:“不意今日又见将服染血。哼哼,好贼子,见得唐军四面合围,便动了歪心思。须知本将还没死呢,而今再有动摇军心者,皆斩!” “末将遵命。”诸将连忙表态。 “都下去吧,好好整顿部伍。邵树德若攻来,本将亲临阵前,令他知道咱们大齐并不皆是张言、孟楷之辈。” 张归霸离开帅帐后,漫无目的地在营内逛着。他们三万多人,当然不可能全扎营于一处,事实上这里是核心大营,不过数千人罢了。唐军背河扎营,胆子倒是不小,不过他们身后有东渭桥,并不是没退路,因此也算不得置之死地而后生。 大军匆匆而至,营垒并不稳固,以如今全军消沉的士气,怕是顶不了多久,唉。 “张将军,昨日你说要挖堑壕,某将民夫都带来了。”突然有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知不觉竟已走回了自家营区。 “哦?竟如此容易?”张归霸讶道。 “长安斗米三十缗钱,无需咱们用强,自有大把人愿意过来。”来人笑道。 “那便快快干活吧。有了堑壕,咱们也安稳些。” “遵命。” 张归霸挥手让人离去。随即又看了眼外面灰蒙蒙的天色,待厮杀起来,怕是连这天也会被血染红吧? 黄王待我兄弟有恩,如今只能把这条命卖给他了。 ****** 孙子合曰:“以轻卒尝之,贱而勇者将之,期于北,毋期于得。为之微阵以触其厕。是谓大得。” “陈判官,孙膑认为在僵局之下,可以先选勇将,带小股人马试探敌情。要做好失败的准备,要隐蔽攻击敌军侧翼。某认为可以尝试一下,今可选何人为将?”唐军大营内,邵树德一边研究着长安周边的地势图,一边问道。 “王遇或郭琪,皆上佳之人选。”陈诚答道。 “传令。” 魏博秋上前。 “王遇选一千精卒、一千辅兵,试探下贼营。” 魏博秋匆匆而去。 片刻后,早就整装待发的王遇带了两千人,选了一处贼营,直接攻了上去。 辅兵们背着木板、芦苇、树枝,在战兵弓箭的掩护下,发足狂奔,朝贼军挖了一半的堑壕冲去。 前方箭如雨下,不时有辅兵栽倒在地,但更多人则飞快地冲了上去,给战兵搭好前冲通道。 “上!”眼看已经有了几条通道,全身着甲的王遇带着数十亲兵,指挥着战兵上前。 “嗖嗖!”贼军的箭矢非常密集,前排掩护的盾手都有些吃不住劲,在付出重大伤亡之后,终于靠近了贼营。不过此地贼军非常密集,还有着甲矛手,用力捅刺着冲过来的王部战兵。 “投!”王遇将一把短矛掷出,正中一名贼兵胸口。身后数十名亲兵也纷纷掷矛而出,多有斩获,贼军躺下了一大片。 这是王遇部下的绝活,苦练多年,之前王重荣就吃过这亏,这次又让以前的同袍倒了血霉。 投矛之后,还有强弓劲射。双方互不相让,在一块方寸之地上展开了殊死搏杀。 王遇一马当先,在亲兵的掩护下,挥舞着一杆长柄狼牙棒,在贼丛中扫来扫去。没有点臂力,自然用不了这种武器。而在战场上施展这般兵器的,一般也有几分自信。狼牙棒携带着千钧之势,横扫斜劈,擦着碰着都是伤,穿着甲胄也被砸得晕晕乎乎。 亲兵们一涌而上,不管或刺或捅在铁甲上的敌方兵刃,攒着一口气,拼死前冲,劈开鹿角,让大队人马跟进。 “杀王逆,此人降了李唐,猪狗不如。”一名贼将话音未落,便被一柄飞矛投中胸口,不甘地栽倒在地。 大队军士涌了进来,贼军亦至,双方甚至都没时间整理队形,直接面对面厮杀起来。 在他们身后,鹿角已被刀斧劈开,营门也被冲破,如狼似虎的官军杀了进来。贼军中亦有勇士,拼死往门口冲,试图堵住,但更多的人脚步迟缓、犹疑,似在盘算这营寨还能不能守住。他们只有两千多人,官军亦有两千人,还有王遇这等骁将,好像有点悬啊。 面对面的乱战,与正面战场上结阵而战又有所不同。此时考验的是双方的勇悍程度,而不是纪律性。个人勇力和技艺占据了主导因素,几乎就是为卢怀忠、王遇、郭琪这类人量身打造的舞台。 此时王遇的亲兵已经伤亡三分之一以上,但贼军亦被杀得血流成河,不少人直接转身向后退去。随着大队战兵的涌入,形势已经非常明了,这个寨子,贼军守不住了! 正面的贼军被杀光后,王遇所部面前为之一空。军士们下意识地结成小队,后面还有新过来的摘下步弓,一边前进一边攒射。 贼军已经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几个将领或死或走,军士们亦无战心,稍作抵抗后便撤了,直接将寨子让了出来。 王遇用箭杀死最后一名贼军后,方才感到身上各种疲劳、刺痛,衣甲上满是鲜血,也不知道是谁的。兜盔上亦有鲜血流下,已是呈半凝固的红黑色。 一鼓作气攻破贼寨,虽说有对方士气低落的因素在内,但也是一份亮眼的功劳了。大帅若知,定然十分欣喜。卢怀忠、郭琪、折嗣裕之辈,想必也不敢再轻视某了。 王遇嘴角扯了扯,想笑,却有鲜血从发梢流入,满是腥味。 杀了这么多年,从河南杀到淮南,从淮南杀到广南,从广南又杀到关中。杀杀杀,杀不完的人,杀了个金创满身,杀了个朝夕不保,杀得自己都厌烦了。别人都觉得自己勇武过人,是陷阵骁将,可自己午夜惊醒之时,何尝不是汗透衣背。 这天下,靠杀有用吗?靠杀真能保得一家安宁? 别人怕我,我也怕啊…… 邵大帅能吊民伐罪,某便帮他再杀一杀,看看能不能在这礼崩乐坏之世杀出个名堂。 第四十八章 黄邺(二)(青衣熊猫又一个盟主,跪了) “一击而破,贼众是否不堪战?”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 不过现在所有人都很清楚,巢军的战斗力是远远不如两年前了。刚进长安那会,士气如虹,战意昂扬。在过了两年太平日子以后,暮气渐生,尤其是其中不少人抢掠了女子、财货,心思再不如以前那样光棍,这打起仗来自然也没以前悍不畏死。 再者,这两年中,他们也损失了不少精锐。西征凤翔府,一次就被斩首两万多级,这可都是“老营”精锐。数次北上,也让邵树德干掉不少。更别提四个方向反复拉锯造成的损失了,一次也许不多,但天天打,日日战,老卒的消耗是非常惊人的。 而巢军在人员补充方面做得也不是很好。也就最近几个月,才开始大规模拉丁入伍。事实上邵树德都很诧异他们为何到现在才做这种事,难道是看不上长安及畿县百姓的战斗力?现在虽然维持了十五万人左右的兵力,但和两年前的十五万真的是一回事吗? 反正,从打孟楷那仗之前,邵树德觉得巢众的战斗力不如以往了。 “大帅,贼众应是不如以往堪战了。”想了一会后,陈诚急于表现,便说道:“王将军率师攻营,以两千对两千,贼众还有营栅,结果半日不到便破,显是不堪战了。明日大帅不妨邀战那黄邺,令其出军野战,贼将若肯,便也没什么事了,若是不肯,定然士气低落,不妨直接攻其营寨。” 贼军若是答应野战便有鬼了!邵树德不看好黄邺还有胆子与夏绥军阵战,孟楷、张言之辈都败得那么惨,他只要不是猪脑子,定然不敢将胜负寄托于一场胜算极低的赌博上面。 “姑且试试吧。”邵树德点了点头。 夏绥衙军的战斗力,他还是信任的。虽然比不上铁林军,但在京西北八镇中,算得上战斗经验丰富,只要肯战,定没有问题。 鄜坊军就不好说了。李孝昌之前带万余人与泾阳贼军六千人交战,也不过是小胜罢了。与之相比,李详部的战斗欲望可能还要更高一些,毕竟他们急于表现,捞取战功。 “王将军今日大破贼营,俘杀贼人千余众,立下首功。异日叙功,圣人定有重赏。在某这边,将军亦有厚赏。郭黁,先记下,赐绢二百匹,若再立新功,亦不失州郡之位。”邵树德亲自走到王遇面前,赞道:“某得王将军,真乃幸事。” 大军出战,首功虽然比不上阵前斩将,挫敌士气这种奇功,但也非常受重视。王遇率军攻破贼营,虽未斩杀大将,但第一仗就是第一仗,关系到两军气势的此消彼长。个人得到的财物赏赐都是其次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还是官位。 夏绥镇只有四州,一州刺史的许诺,可不轻! “某只愿追随大帅荡平天下。这世道,豺狼遍地,便是连武人也怕,只有大帅这等真英雄方可平定。”王遇回道。 王遇的这个回答不是“标准答案”,但邵树德听了却颇有触动,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既有此志,便是同道中人,今后可委以重任。 “诸将且回去整顿部伍,紧守营寨,明日便邀战贼军,看他们应还是不应。另者,晚上遣一营兵,郭琪领之,再试探下贼军营防。”邵树德说道。 “末将遵命。” 诸将散去后,邵树德也没心情看兵书,便在营内巡视。期间甚至还走入营中,与军士们交谈。 “大帅,打完这仗便可以回家了么?”有军士问道。 “自是可以。”邵树德笑道:“一晃已经离家两年,绥州此时应是大雪纷飞了吧?无定河怕是冻得可以跑马。” “大帅分了地,打完这仗某也可以回家享福了。”又有军士说道。 “大帅没忘了晋阳之约,令人信服。” “大帅还需有子嗣,如此大伙才心定。”有人大着胆子说道。 “须得抢了黄巢的嫔妃献给大帅才行,不然如何能有子嗣?” “胡说些什么?”跟在身后的卢怀忠见众人越说越不像话,斥道:“还不赶紧去磨你的刀?” 军士讪讪离去,其他人则哄笑不已。 “老卢,可还记得昔年在丰州时的事情?”离开营房后,邵树德看着满天的繁星,问道。 “当年大帅直抒胸臆,欲还天下一个太平。不知可还有此志?”当了都虞候后,卢怀忠愈发沉默了,在邵树德面前也愈发恭谨,今天估计是他一段时间以来话最多的一次。 “进绥州第一天,见孩童衣不蔽体,瘦骨嶙峋,便坚定了此志。” “如此,某便放心了。”卢怀忠道:“看着那些不干人事的军头,某便想一一杀光。” 邵树德失笑,同时也有些感慨。卢怀忠这类浑人,却也是单纯,认准一个死理便不放。他早年的经历,让他也别痛恨那些吃空饷、喝兵血的军头,但对士卒却不错。当了都虞候,感觉和以前没有太多的变化,而自己,却变了太多太多。 打完这一仗,该好好梳理梳理了。 ****** 巢军大营内,黄邺又斩了数人,都是今日营破后逃回来的将官。 “贪生怕死之辈,留着何用!”吩咐亲将传首各营之后,黄邺猛地灌了一口酒,继续破口大骂:“孟楷无能,张言无胆,令邵树德这等人物声名鹊起,诸军隐有惧意。” 其实,令巢军产生惧意的又何止是邵树德?今日白天,长安以北,河中、同华、忠武、义武四镇兵马,在李克用大军的配合下,与黄揆大战。巢军惨败,死伤数千人,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这边,黄邺心情大坏,便借着由头斩了那几人,发泄心中怒气——或者说是惧意。 听说西边的凤翔、泾原、邠宁、西川诸镇兵马也要发起大战了,如果再战败,这形势就愈发危急了。 行军打仗,“势”非常重要! 喝完闷酒,黄邺心情未有任何好转,于是便找人送来两名女子。此二人是伪唐尚书的妻女,母亲三十余岁,风韵犹存,女儿才十余岁,尚未长成。一年前被黄邺掠回家,充作奴婢,不意出征在外,竟也带在身边淫乐。 撕掉衣物玩弄了足足半个时辰后,黄邺喘着粗气将母女二人赏给帐外的亲兵亲将享用。自己则又抱了一个酒坛子,喝起了闷酒。不意才喝了两碗,远处就隐隐喊起了杀声,很快,便有亲将来报:“唐军攻孙将军大营,众数千。” “哗啦!”黄邺直接将酒碗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出了营帐。 那位尚书之妻浑身不着片缕,双目无神地躺在地上。黄邺飞起一脚,将其踹到一边,望着远处火光冲天的营寨以及隐隐传来的惨叫声,久久无语。 “将军,唐军不知怎地,突然摸到了近前,孙将军无备,营门被夺,情势有些危急,还请速速发兵救援。”有人建议道。 黄邺踌躇不定。玩弄妇人他是有胆子的,在下属面前装装豪气亦可,但要真刀真枪厮杀时,他又有点瞻前顾后了。 夜间出兵,可是容易为敌所趁啊! 张归霸在一旁默默看了,忍不住暗叹口气。换两年前,黄邺应是敢出兵救援的。那时候的他,连战连胜,怎么打怎么有,不然黄王也不可能放心将大军交给他,即便是兄弟也不行。 可这两年怎么回事?攻河中,被王重荣杀得大败,到南面行营打传说中的软柿子蜀军,亦难以取胜。今对上凶名赫赫的邵树德,更是束手束脚,左一个小心,右一个谨慎,到头来还是被人家一日间连破两寨。 信心已失,这仗还打得下去么? 当然张归霸很清楚,这其实不是黄邺一个人的问题。事实上巢军上下,如今都士气低落,心神恍惚,十成战力难以发挥出六成。方今之计,还是得先打几个漂亮的胜仗,一扫颓势,然后才能有振作的可能。像眼前这样再连续败下去,不出数月,长安也守不住。 “夜间仓促出兵,恐中邵贼奸计,不妥。”犹豫了半晌,黄邺最终还是决定不救。 张归霸见状颇为失望,在见到诸将隐隐松了一口气后,更是上升到了绝望。 这仗,没法打啦!明日唐军若是邀战,或者直接攻营,他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听天由命了! 第四十九章 黄邺(三) 中和三年正月初四,在连续几天邀战不果之后,邵树德基本摸清楚了敌军的状态:士气低落、心有忧惧、战意不足。 孙膑确实是兵法大家。两军兵力相当,互相对峙,试探敌军内情确实是第一要做的。事实上邵树德曾经做好了试探失败的准备,只是没想到贼军这么稀松,王遇半日攻破营寨,郭琪夜袭亦得手,杀敌数百,烧毁营帐、军资无算。 这军队,还不如半年前的孟楷,更不如一年多前的朱温。 所以,他不打算再浪费时间了。东北面行营四镇兵马昨日又取得了一场大胜,俘杀贼众七千余。西面凤翔府的李昌言也带两万人与贼野战,小胜,斩首千余。 如今的巢军,确实不用给于过高评价,直接打就是了! 辰时,在又一次邀战没回应之后。邵树德直接令卢怀忠点了四营战兵、两千辅兵做好出击准备,鄜坊军李孝昌部则先打头阵,消耗敌军箭矢,填平堑壕。 战鼓响起。李孝昌一声令下,千余士卒朝最前面一座贼军营寨攻了过去。 躲在营栅后放箭,巢众似乎还有几分勇气。李孝昌满脸肉痛地看着自己的本钱一分分消耗在填平堑壕的战斗中,却也没任何办法。谁让自己眼巴巴地凑到北面行营这边来的呢?现在东北面行营都统是王重荣,副都统是李克用,自己已是北面行营的人,何苦来哉?没有退路了呀! 在付出了两百来人的伤亡后,堑壕终于被填平。鄜坊军战兵又往上冲了一次,贼军拼死抵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鄜坊军赶了回去。 “邵帅,贼势凶猛,不如……”李孝昌吞吞吐吐地说道。 “再攻一次。”邵树德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遇、郭琪、卢怀忠等人也看着李孝昌,那目光让李某人有些面红耳赤。 战鼓声再起。 李孝昌这次发了狠,精挑细选了千余人,由他侄子亲领,恶狠狠地冲了上去。 杀声震天,箭矢横飞。 营寨毕竟不是城池,贼军时间仓促,修得也比较粗陋,因此鄜坊军一度冲破了营门,与贼军狠命搏杀。但到底还是缺一口气,一点点被向外推了回来。 “蔡松阳!”邵树德大声道。 “末将在!” “领你本营兵,冲营!” “得令!” 一营五百甲士迈着整齐的步伐,气势逼人的靠近了处于交战之中的营寨。 营内的贼军见到后,立刻高呼“邵屠夫至矣”。寨墙上有箭矢飞来,不过距离尚远,根本威胁不到着甲的铁林军士。 在这个距离上乱放箭,只会白白消耗气力,贼军也是慌乱得可以。 及近,蔡松阳下令四队弓手上前,来了一波攒射。 射完,也不管结果,盾手在前,步槊手紧随其后,直朝营门冲去。 “刺!”不论是贼军还是乱跑乱撞的鄜坊军,凡是挡在他们面前的,皆被长槊捅了个七零八落。 “快射箭!”“堵营门!”“敢有逃者,立斩!” 贼军将官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身边亦有忠心的亲兵在拼死抵抗。不过不是什么人都和他们一般想法,普通贼众如今都认识铁林军的褐色军服,一看到这帮凶神杀上来,顿时士气跌到了谷底。敢站着放两箭再跑的都是勇士了,有些人直接转身就走,根本不想死战。 “黄王许尔等劫掠财货、女子,就这么回报黄王的?”有贼将怒不可遏,怒斥溃逃的军士。不过没人理他,讲点礼貌的还知道绕过他跑,不给面子的直接将他撞开。你想当黄王的忠臣你自去当,咱们可没兴趣。 “射!”一波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贼将双目圆瞪,七窍流血,轰然倒地。 而他的死,也昭示着这座营寨的易手。 贼军,还不如京西北八镇军士能打,竟然任其占领长安两年之久,国事如此,没什么好多说的,好在如今终于要收场了。 “继续进攻!某倒要看看,黄邺还能龟缩到什么时候!”战争,靠的就是勇气,邵树德深知一鼓作气的道理,今日贼军如此气馁,那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 依稀记得后世梁晋争霸,梁军屯杨柳城,旁边一口气立了十二个寨子,结果被晋军一天之内全破,不知道今日铁林军能做到何等地步? 战鼓声继续响起。 中和三年正月初四这一天,北面行营三万余军士气如虹,连续攻破三寨,俘杀巢贼近五千人。及夜,黄邺始终不敢战,并且不断收缩兵力,拱卫其中军主寨。但贼军士气低落,任谁都知道没法守下去了。 ****** “收拾东西,这仗不能打了。”黄邺提着血淋淋的长剑,在大帐内焦急地转来转去。 他刚刚斩杀了那对可怜的母女,连晚饭也不想吃了,恨不得现在就撤回长安。 大营内如今就没一个真心想打的,张归霸可能算一个,但来过一次后,他便消失了,似乎已认识到事不可为。 黄邺懒得管这些人在想什么,他现在只想走人,走得越远越好。西边已经有消息传来,朝中文武都在议撤离长安之事。只不过黄王还想再坚持坚持,看看有没有希望守住。毕竟官军围过两次长安,最后都失败了。 这第三次,或许同样失败了呢? 但黄邺不敢做此想。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关中只有七八万唐军在和他们打,少的时候五六万,现在怕不是有二十万!而且经过两年时间的厮杀,老卒凋零,士气低落,军纪更是败坏得可以。 军士们,已经不堪战了啊! “将军,外面有很多唐军游骑,刚才信使想冲出去,被截杀了。” “将军,往哪面走?南边有人在放火,不知道哪个营寨着起来了。” “张归霸兄弟跑了。” “将军,唐军在东面击鼓,是不是要进兵了啊?” “给我闭嘴!”黄邺一剑刺出,狠狠捅进了近侍的胸口,恶狠狠地说道:“整日聒噪,吵得某头疼。” “现在就走,别收拾东西了!”黄邺提着剑,匆匆出了营帐。 营内此时有些骚动。军士们不傻,这几天的战斗,唐军气势汹汹,有营寨都守不住,早就心生惧意,盼望着主将下令退兵。这会黄邺虽然没通知众人说要撤,但只要有眼睛,都能看出些端倪。 黄邺也顾不了军心士气了。出了帅帐,直接找来一将。 “季将军,可准备好了?”黄邺问道。 “六百精卒,皆跟随末将多年的老兄弟。”季将军单膝跪下,颤声道:“还望将军照顾某之家小。” “此事勿忧。有某一口吃的,断少不了季将军家小用度。”黄邺将其搀扶起来,声音亦有些哽咽。 “末将这便去了。”季将军又看了一眼黄邺,大步离去。 片刻后,数百人出营,大张火把,朝唐军营地攻去。 黄邺匆匆看了一眼,便在亲随的簇拥下,没入了黑暗之中。今天傍晚,他已经遣一将领三千余人向西扎营屯驻,到时便可接应。他走后,营内诸将也会次第引兵退走,这个地方,守不了了! 虽说夜中遁走,军众必乱,但也没办法了。邵屠夫气势汹汹,白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如何能走?其他各营,已经遣人通知,虽说安排了谁先走,谁断后,但黄邺根本不抱希望,定然是一窝蜂齐走。张归霸信誓旦旦欲战,不还是先走了么? 这个时候,军纪什么的也莫谈了。没人爱听这些,谁也别笑谁,都只有一条命。 营中遍地财货,粮食也不少,为免惊动唐军,骡马都没带走几匹,希望能挡一挡吧。而今各军连战连败,想必黄王也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这长安,待不住了,还是得回河南。 第五十章 下谋上 “大帅,有消息传回来了,应不是贼军之计。”唐军大营内,陈诚快步走了进来,禀报道。 “说说看。”邵树德放下兵书,道。 “一者,大帅已经知晓,贼将率数百锐卒攻我营,然大张火把,虚张声势,此不合理。” “二者,斥候回报,贼军各营皆有动静。若有谋,定有先后次序,不至有此等乱象。” “三者,贼军连战连败,士气低落,黄邺亦不是死战忠贞之辈,定是胆寒而退。” “四者,贼军部伍不整,神情慌乱,不似有诈。” 邵树德站起身,在帐内转了一圈后,方道:“陈判官条理清晰,有凭有据,当赏。传我将令,各营拣选精锐出击。为防贼有救援,追一里且止,后严兵缓进,不可急追。如此跟十里,多张火把,以鼓胁之,乱贼之心,惊贼之胆,令其不得食,不得宿野。待天明后,骑卒尽出,剿杀巢贼。” 魏博秋正要去找令骑,邵树德又喊住了他。 “择身手强健之游骑,带好撩钩搭索、弓矢枪刀。贼众夜奔,黄邺身边能有几个人?看看能不能抓获此贼,去吧。” 魏博秋领命而去。 诸葛大帅最近虽然处于神隐状态,但军报可是一份不落的,该做的场面邵树德从来不缺。而今剿黄巢之战已近尾声,官军步步紧逼,王重荣、李克用打了两次胜仗,自己这边应该也稳稳收获一胜了,西面行营亦小胜一次,差不多是时候考虑后面的事情了。 诸葛家,要多多来往,兴元府的位置可很关键呢。 随着命令的下达,营内开始出现动静。不过喧哗声很小,多是军械碰撞声,还有军官的口令声。都虞候卢怀忠亲自领兵,共带了两千战兵、一千五百辅兵及百余杂兵,斥候、哨骑先出门,随后诸营次第开出,至营外列阵。 邵树德突然起了兴致,爬上了营内高台,入眼所见,却是数道火龙向西而去。初始速度很快,渐渐速度慢了下来,且开始聚集,成列缓缓而进。 夜间追敌,不得大意,一个不好就要遭了敌人暗算。 敌军营寨此时喧哗声很大,流言四起,军心混乱。 有人说主帅黄邺跑了,有人说他在军中亵玩美姬马上风死了,有人说他被邵屠夫抓了,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造成的效果也差不多:咱们也要跑路! 黑灯瞎火的,除非提前定好计划,沿途有人接应,且大张火把,上下凝聚力强,才有可能成功逃窜。巢众确实制定了计划,但太粗陋了,太仓促了,而且执行力很差。什么依次撤退,什么互相掩护,都是做做样子,被铁林军的火把一惊,战鼓一吓,军士们立刻作鸟兽散,撒丫子跑路,也不管看不看得见,前面是什么地方,有没有路,反正闷头跑就是了! 可想而知,这种撤退是个什么德性。 及至天明,不少人又累又饿,完全没力气了。唐军的战鼓响了一夜,还换着地方响,搞得他们心里很慌,根本不敢坐下来休息。有时候硬着头皮歇息了,却又见到有火把过来,也不知道是唐军的还是友军的,只得勉强提起精神继续跑路。 这么一晚上下来,心力交瘁,心胆俱丧。不少人直接累倒在路边,刀枪弓牌扔了一地,什么心思都没了,只想吃点东西,休息一会。更有那没冬衣的,在冷风里吹了一夜,此时坚持不住,浑身瑟瑟发抖,心里直盼着唐军来把自己俘虏了算了,好歹喝口热水啊。 而这时候,唐军的马队也大举出动了。 临行前,邵树德与折嗣裕聊了聊。朱叔宗现在是游奕使,铁林军的骑卒,其实大部分时候是折嗣裕在带。出征两年来,他也立了不少功劳,当初带过来的四百多老兄弟很多走上了中层岗位。说这支骑兵是折家军,其实并不为过。 折嗣裕对邵树德还是很恭敬的。不过他对自家妹子尚无子嗣有些忧心,担心大帅某个姬妾先生下儿子,让继承人之事凭生波折。对这种事,邵树德也不好多说,只是告诉折嗣裕,邵家、折家乃姻亲,定共享富贵。 骑卒大举出动后,其实没有什么可堪一提的战斗。敌军半夜出逃,机灵的人先跑了,动作慢的被折腾了一夜,如今躺得到处都是,又冷又累又饿,直接派辅兵上前接管就是了。偶有几个死硬将领,拢着百十人不降,骑兵也扔下他们不管,继续向前。反正现在是继续追击的时候,每一分钟都很宝贵,敌军可是比他们先跑了小半夜啊! ****** “将军,歇一会吧,吃点食水。”某处村落旁,近侍从鞍袋内取出干粮、水囊,递给黄邺。 黄邺精神有些恍惚。跑了一晚上,慌不择路,也不知道现在在哪边。最可恨的是,自己安排接应的营寨内竟然空无一人,害得他都没敢停留,继续一路狂奔。 明明安排好了各军次第撤退,怎么就搞成这副样子了?以前在江南与高骈打的时候,各军也没这么颓废啊。 草草吃了几口干粮,黄邺环视一圈左右。昨夜出发前明明有五百余人护卫着自己,现在居然就剩几十个了,且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看着就生气。 待回到长安,咱们就去河南,还可以重整旗鼓,一个个丧什么气? “将军,有唐军骑兵!”一名亲将突然说道。 众人闻言,纷纷翻身上马。 远处的唐军骑兵也发现了他们,很快便围了过来。这伙骑兵大概有百十人的样子,围的时候很有章法,一队三十余骑直冲,一队绕侧翼迂回,一队向前一会便停住了,似是在等待他们这边做出反应。 “将军,快走!”亲将们簇拥着黄邺上马,疯狂逃去。而在他们身后,已经响起了兵刃交接声和垂死惨叫声。 还好,将士们忠义,还肯替自己抵挡一会。若能生还,自己定要重赏。府里那些掠来的官宦女子,全都赏下去,反正自己也玩腻了。 晕头晕脑、不辩方向地逃了半天,众人在一处小树林边停了下来。不是不想继续逃,是马受不了了。 黄邺喘着粗气,靠坐在一棵大树上。这两年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这才逃命了半夜,就有些吃不住劲。再看看身边,就七八骑了,心底不可抑制地涌出一股悲凉。 大齐国势,真的还能振作么? 远处又有马蹄声响起,惹得众人惊慌失措。还好,他们不是朝这个方向追的,不知道哪个倒霉鬼被缀上了。而今已是大败之局,各安天命吧。 年纪大了,又亡命奔逃了半夜,黄邺有些精力不济,靠坐了一会,就有点迷迷糊糊。也就是在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了几声惨叫。猛地睁开眼睛一看,却见跟着自己的数人正向袍泽举起刀斧,因出其不意,他们很快便斩杀了三人。唯有一人拼死力斗,反杀一人后,终被剩余三人砍杀在地。 黄邺惊慌失措地穿行在树林里,身后三人紧追不舍。蓦地,一箭射来,正中黄邺后心,他痛得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将帅衣服无故血汗,主下欲谋上!黄邺惨笑一声,想起了数日前的事情。 “将军,对不住了,借你头颅一用。”三人追了上来,也不废话,挥刀便砍。 “你们亦不得好死。”黄邺咒骂道,随即便是一声痛叫。 刀斧加身,原来真的很痛。不知道为什么,黄邺想起了被自己刺死的那对母女。 三人砍下黄邺头颅后,急匆匆离开了树林。很快,一队唐军骑兵路过,直接将他们围了起来。 “我等乃华州刺史李将军帐下骑卒,尔等放下器械,可饶不死。”一名骑将上前道。 “我等斩了黄邺首级,欲献给邵大帅。” 骑将一愣,拿马鞭指着他们怀里血肉模糊的头颅,问道:“当真?” “我等乃黄邺亲随,此千真万确。” 骑将和手下使了个眼色,几人会意,抽出骑弓便射。三人没有防备,直接被钉死当场,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走,回去,将首级献给将军报功!”这队骑卒小心翼翼地将黄邺首级置入鞍袋内,然后也不追逃了,直接打马而回。 第五十一章 围三阙一 “将首级收拾好,遣人送往行在,给圣人报功。”在反复确认此乃黄邺首级之后,邵树德将其交给了李详,道:“此乃李将军部属所得,便由将军派人送去吧。” 李详闻言有些感动。 邵树德确实大气,斩杀黄巢亲族,这个功劳可不同于一般的斩将。可想而知,送首级去行在的人,亦会得到圣人重赏。李详老了,未尝没想过派自己儿子、侄子送黄邺首级过去,但又担心邵树德将这个美差送给自己亲信。如今看来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此大气,让人心服。 “日后大帅若有差遣,李某万死不辞。”李详郑重说道。 “以后还要与李将军多多亲近的。”邵树德笑道。 李详反正后被封为华州刺史,还是原本黄巢给他的官职。这次立了这么大功,弄不好还能升一升,也不枉当初他向自己投降了,想必李详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留李详在营中一起吃了午饭后,李详告辞回营,陈诚则过来回报:“大帅,诸军差不多都往回撤了,斩首、俘获无算,此大胜也。” 赢麻了,邵树德心道。 “陈判官,昨夜巢众夜奔,一溃十余里,以你观之,下一步会怎么做?”邵树德问道。 “大帅,贼军旬日间有三败。一败于我军,二败于王重荣、李克用,损兵数万,还如何能战?敢战?”陈诚下意识忽略了西面行营“斩首千余”的那场小胜,继续侃侃而谈:“此时定收缩兵马,屯于长安四周。另外,拉丁征夫,扩充部伍,至少得把声势壮起来。” “这种临时拉的壮丁有何用。”邵树德笑了笑,道:“也就能壮壮声势,唬唬人罢了。不过巢贼老兵应还有七八万,佐以新卒,确实让人有些为难。”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上次孟楷的那两万人里,就已经出现不少新卒了。这次黄邺三万人,感觉至少有一万训练不过数月的新丁。真正全是老贼的,应该还是大胜李唐宾、李详,击退朱温那会,那么当初黄巢带到长安的老贼大概是十五到二十万人,这么一算,数据大致能对得上。 其实想想也挺神奇,黄巢大概是历史上最不思进取的流寇了吧?后世明末那会,李自成进了北京,还知道分派大将去收取山东、江北等地,南明的江北四镇就一度投降了他们。黄巢做了啥? 没有第一时间西征,给了郑畋时间拉拢诸镇,相约讨贼,然后西征还失败了。 另外,若不是王重荣反复横跳打他们脸,估计连东征攻打河中都不一定有。当然黄邺、朱温最后还是失败了。 这两次尝试失败后,基本就坐等官军来攻他们了。其余时间在长安玩弄妇人,醉生梦死,真是一股失败的流寇啊! “大帅,此时可趁胜进兵,威逼长安。”陈诚的脸色有些潮红,建议道:“黄邺授首,所部被我毙伤俘几近两万,余众星散,能回长安者,不过数千人罢了。携此大胜之威,我军三万人一齐西进,定可令巢贼震动。说不定,便退出长安了。” “某觉得黄巢还想再挣扎挣扎。”邵树德摇头道:“当了两年天子,岂肯轻易舍弃这万间宫室?巢众尚有十余万,我军止三万,当深沟高垒,谨防巢军狗急跳墙。” 陈诚闻言深吸了口气,道:“大帅所言甚是,某孟浪了。巢军若东蹿,我军挡其归路,说不定会死战。不过以某观之,巢军南蹿的可能更大。” 邵树德点了点头。其实现在官军的部署,是标准的围三阙一。东北方向,由都都统王铎亲自坐镇,计有王重荣军两万、李克用军五万、朱温军一万,外加来自河南、河北的军士,总人数超过十万,是官军主力。 西面,则有凤翔军、泾原军、邠宁军、西川军,大概四五万人。东面就是夏绥军、鄜坊军及降兵李详部了,总兵力三万余人。至于南面,就只有义武军数千,外加不到一万的蜀军,兵力最为薄弱,战斗力也不太行,若你是黄巢,会选择哪条路线?定然是南线。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圣人是真的想收复长安,越快越好。至于黄巢死在哪里,他不管,反正赶紧把国都拿回来再说,不然实在不像样。 “巢军定然要走,长安斗米三十缗钱,还能坚持多久?”邵树德道:“该挣的功劳,咱们已经挣得差不多了。朝廷还能给我什么?公侯?郡王?都是虚名罢了,还不如把灵、盐、会三州十县之地许给某划算。” 陈诚闻言亦笑。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有些事情确实不用太过避讳了。朔方三州、鄜坊四州,都是嘴边的饵食,早晚要吃。另外,听说将军姬妾赵玉的亲族在邠宁为将,未来或许也可以看看,邠宁庆三州,可就夹在朔方与鄜坊之间啊。 唯一的难题,就是钱粮不足,甚是烦人。此番回师之后,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横山党项,户口不少,但绝对称不上富裕。平夏党项,倒还算有几两肉,可真的够吃吗?唉,京西北八镇,都没有关中富庶。 “将军,夏绥若想足食,还是得有人。”想了想后,陈诚建议道:“巢众俘虏,州中已有两万,此皆精壮之辈。此番又获贼万余,人已是不少,然若想其安定下来,还需在党项那边想办法。” 邵树德明白陈诚的意思,三万巢众,苦役期满后,大概可编户两万余。但这都是精壮男子,没有女人,如何定得下心来?陈诚所谓的在党项那边想办法,可不就是草原故智,杀成年男丁,收其妇孺么?恰好横山党项一盘散沙,容易各个击破,是最好的目标。 但这事,得慎重,得先料理了平夏党项再说。别整得拓跋家还没灭,就把横山党项给推到了人家一边,给平夏党项送兵员、送牛羊,那可就闹笑话了。 随即又想起了朱温。这厮带着五百人去宣武上任,和秦宗权打,和黄巢打,怎么熬过最初那经济崩溃的几年的?多半还是对外劫掠吧。但这样其实还是不足,只能说朱温的兵好养活,要求真低,换其他藩镇的军士,早给你反了。 这就难怪后世朱温对手下的控制力那么强了,自己一手拉起来的部队,确实不一样。再骄兵悍将,面对他们的缔造者,还是有所收敛的。五代其他那些皇帝、大将,都不是汴梁禁军的缔造者,而是继承者,先天弱势,也就只能靠收买了。 “先不谈这些事了,料理完最后一仗再说其他的。”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大军先西行,走三十里下寨,省得王侍中说咱们大胜之后却迁延不进,太过跋扈。西进之后,先观望吧。长安十几万贼军,若一门心思守城,咱们也攻不下,王侍中也无法就此事诘难咱们。” 中和三年正月初九,在休整了数日之后。邵树德令鄜坊军千人押着万余巢众俘虏先前往富平安置,随后主力大军西进,至长安二十余里外扎营下寨。而此时,东北面行营、东面行营、西面行营十余万大军也在朝长安步步逼近。 正月二十,黄巢遣尚让、黄揆等人率军出城与王重荣、李克用大战,不利而还,再度损兵数千。与此同时,陕虢观察使、东面供军使王重盈也从关东搜刮了大批钱粮、器械,往长安附近输送。一俟这批物资抵达并分发至各军,新的大战又将再起。 巢贼的日子,其实已经屈指可数。 第五十二章 巢奔 中和三年二月初三,大量军资粮秣运抵长安,大部分归了东北面行营十万大军。邵树德遣人去讨要,竟然也要到了数万枝箭矢及部分军粮财货。 其实,财货他现在已经不是很看重了。毕竟缴获得太多,巢军和唐军基本一个德行,打仗要发赏,还要见到实物,只要缴获敌人辎重,这方面从来不缺的。箭矢也不是很缺,同样缴获甚多,但粮食,什么时候都不嫌多。 夏绥军一年在粮食方面的开支,就要八十万斛以上。去年绥州一年不过产粮四十多万斛,银州产粮十五六万斛,夏州产粮十万斛出头,宥州忽略不计,人家每年给幕府上贡一两千头牛羊外加青盐、皮革、驼毛、牛角若干就算不错了 这不到七十万斛粮食,全镇百姓正常情况,一年要消耗掉四五十万斛,即便降低他们的生活标准,让他们半年吃糠咽菜,也最多只能挤出三十万斛的粮食给幕府。还有约五十万斛的缺口,以前是靠朝廷补贴,如今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这还只是养军,没算其他方面的粮食开支,缺口其实相当大。 如今北面行营三万余军士还有数月粮草,王重荣兄弟又送来了十万斛军粮和八万束柴草,就本心而言,邵树德还是很感激的。王重荣、王重盈,以后可以多多结交,维持一个良好的关系。 “大帅,斥候回报,黄巢遣人率三万余军士南出,似往蓝田县的方向走,这是在给自己准备后路了。”陈诚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 “陈判官最近辛苦了。”邵树德看了一眼胡子拉碴的陈诚,道。虽然他与富平八县的官员、士绅往来很多,甚至还收过不少人家赠送的财货、美姬,但就本职工作而言,还是很尽心尽力的。水至清则无鱼,自己要的是忠诚,手下人只要不过分,现在都可以容忍。 “消息可曾证实?”魏博秋自动摊开了地图,邵树德用手指在长安以南的区域比划来比划去,问道。 “已证实。三万余人,盔甲鲜明,应是贼众老人,走的是驿道,就连当地百姓都瞧见了。”陈诚说道。 “唔,巢贼看样子是胆寒了。” 不过易地而处,邵树德对黄巢的决策还是不敢苟同的。要走就干脆点,像现在这个样子,明显是还想再挣扎一下,可你不清楚手下军队的德性吗?难道非得来场惨败以后才能清醒?非得要打不过,粮食也快吃光了才能痛下决心? “陈判官,我军要做好准备。”邵树德说道:“万一巢众遁走,我军不可挡其锋,但可击其尾,能赚一点是一点。” 陈诚闻言有些犹豫。其实在他看来,巢众撤走时,多半是把辎重置于中军,后军辎重应该不多,所获有限,不值得冒险。不过随即又想到,自家主公可能还是想获取人口,夏绥四州,党项是没法信任的,中国之民越多,越能站得住脚。 又要增加粮食负担! “明日某便遣强全胜带一千辅兵,押七万斛军粮去富平,然后将那万余巢众带回绥州。还有一批军士们的赏赐,也顺路捎回去。这会天气尚未完全转暖,不过当他们行至鄜坊时,应已是三月了,勉强可过车马。”邵树德说道。 绥州,还能继续开个一两年,后面就该将银州四县的开发提上议事日程了。这两个州是农业条件最好的,有不少河流,还靠着黄河,降雨相较夏州为多,西边也有不少平地可利用,只要下大力气整顿,还是可以给自己惊喜的——巢众有的是力气,不用心疼。 “对了,陈判官,某若是将上贡给朝廷的战马停了,会如何?”邵树德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于是便问道。 银州有规模庞大的牧场,年贡战马万匹,这得是多少钱?靠,合着夏绥其实也没从朝廷那里挣多少啊。邵树德以前了解过,除了因战乱或疫病等原因外,银川牧场一直稳定交付战马给朝廷,少的年头献马七千匹,多的时候上万。 这些马儿在银州当地确实不值钱,廉价得很,但若是卖到关中、蜀中、河南,值多少钱?朝廷向回鹘买马,给出的价钱是四十匹绢。这其中当然有结好回鹘的因素在内,但回鹘给的也不全是好马啊,银川牧场上贡的可是战马! 不管怎样,四十匹的批发价应该是可以做到的,甚至更高。至于中间商贩卖到何处,你们如何赚差价,我不管,也管不了。只是不知道,停贡战马会有什么后果…… 陈诚显然也不知道朝廷会有什么反应。 “大帅,要不——试试?” “试试就试试,反正这两年战乱,银川牧场也没送马至关中,裴老将军有钱啊。” “大帅才是银川监牧使,那些马只是裴将军暂管罢了。” “也是。后面可以问问其他镇,有没有需要战马的。粮食,是真的不够吃。” ****** 中和三年二月二十。 虽然邵树德这边严阵以待,但黄巢显然还是向北找东北面行营大军决战了。其实可以理解,这边深沟高垒,又以能战闻名,你来攻,多久能攻下?要死伤多少人?万一迁延日久,其余各军围过来,走都走不掉了。 西面行营同样是这个道理。四五万人马,堡寨一座连着一座,摆明了耗你锐气,拖住你,然后四面合围,彻底歼灭。 说白了,李昌言、诸葛爽这两路,都是侧翼战场,拥兵十余万人的王侍中所部才是正面。只有击败主力官军,黄巢才有可能继续在长安待下去。而且王铎那边愿意野战啊,正合黄巢之意。 所以他找王铎决战去了。 东北面行营这两个月,差不多也消灭贼军两万余了,战绩辉煌,士气鼎盛。 二月二十这天,黄巢出师十余万。王铎亦遣全军出战,总计十万人。双方在渭水之南,一日三战,巢军皆败。黄巢亲率精锐断后,拼死力战,最后退回长安的,不过八九万人罢了。黄邺之弟黄揆被鸦儿军阵斩,大挫士气。 二月二十七,黄巢再率军出战,这次同样不利。带了大量新兵的十万之众,交手不过片刻,就连溃两阵。李克用率骑兵突击,忠武军、河中军、义武军趁势掩杀,俘斩万余,巢军惨败,奔回长安。 经历了这两次惨败,黄巢应是彻底失去信心了。西路突破不了,东路同样大败,损兵两万余,连自家兄弟黄邺都被杀了。 本来寄希望于主力决战的,只要击破王铎所部,李昌言、诸葛爽两路兵马自然溃逃。但他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三月初十夜,黄巢焚毁宫室,率众出逃。 不过他做得比黄邺好多了。当了两年皇帝,虽说处于狼狈逃窜的状态下,但依然有人愿意为他断后。白天就有贼将率军迎战,被官军击败,一路追至城下,犹拼死力战。至夜,城内亦有万余贼军死守,官军红着眼睛要进长安劫掠,双方又是一场血战。 邵树德得知消息时正是夜间。彼时长安火光冲天,其实都不用斥候来报,都能晓得黄巢要逃了。 “大帅,黄巢要逃了。”看着红透半边天的长安,陈诚说道。 “明日整备兵马,待巢众大队过后,咱们就击其后军。这个时候,各部多半还在劫掠长安吧,需小心些。”邵树德说道。 “定是劫掠长安无疑。”陈诚道。 这事丝毫不用怀疑,王侍中也无法约束的。这时候没人会听你的话,识相的话,劫掠后得到的珍宝还能送你一份,不识相,直接就软禁了,别挡着我们发财。 “大帅是否愿意率军东出追剿巢贼?” “不太愿意。”邵树德摇头。士卒们离乡两年多了,再不回家,即便以铁林军军纪之严,士卒们也会生出怨恨之心。若是愿意放纵他们烧杀抢掠还罢了,能释放负面情绪,但邵树德不愿,如之奈何? 陈诚叹息一声。若是率军东出,能成功剿杀黄巢的话,朔方军的地盘朝廷说不定就给了。这确实太可惜了! 须知如今天下藩镇的格局,不太可能会改变了。王铎麾下那几个立下大功的部将,王重荣的功劳真的比李克用小吗?大败黄邺、屡破朱温,甚至还招降了朱温,他们兄弟二人又竭尽全力搜刮钱粮供给军需。决战时,虽说李克用的骑兵冲阵斩将比较耀眼,但难道不需要王重荣等人的步卒先动摇巢军阵脚吗,否则李克用怎么冲? 但王重荣,不可能移镇河东的,顶多给他封个郡王。否则李克用就第一个不答应,毕竟朝廷已经许诺给他河东节度使换其出兵了,并预先给了忻代二州做“定金”,此时的朝廷,已无实力毁诺。你不给,人家自取。换其他镇人家也不愿意去,哪怕是富庶的淮南、剑南也不去,人家就只要家门口的河东,不给就造反,朝廷看着办吧。 朝廷不想多事! 当然这两个人算是不错的。王铎帐下其余数万人马,比如河东军、忠武军、义武军、河阳军等等,在前些日子的决战中同样斩获众多,但撑死了就一点财物赏赐罢了。 河阳节度使罗元杲还亲自带兵到王铎帐下效力,同样立了不少功劳,但你说河阳三城住得局促,要移镇,朝廷还得思虑思虑,看看哪些人好说话,能给你腾出位置。若是不好说话,有造反倾向的,朝廷现在也不想招惹,你就慢慢等吧。 朱温更惨,战前就定下去宣武镇,当时他还没任何功劳,所以只能去这破地方。州郡残破,渺无人烟,乱兵四起,吃人之辈横行。如今想挪位置,更无可能,朝廷本就打着让你去和乱贼死拼互相消耗的主意。 天下格局,基本定了。 所以陈诚此时才有些嗟叹。收复长安之后还有一轮封赏,朝廷多半只会给邵树德一个国公或者郡王的头衔,朔方的地盘,若是此时能给,以后可真能省去不少麻烦。 “不要想太多。”邵树德笑道:“如今这个样子,朝廷根本无力约束诸镇。所能控制的,也就关中、蜀中罢了,京西北八镇也能影响到。但河南、河北、河东、江南诸镇,今后多半就是自说自话了,朝廷若想换个自己人去当节帅,也得做得相当巧妙才行。再者,朝廷若让某去个远地方,比如江南,某也不愿意去。去了就只是养老,暮气渐生,此非我志。” “朔方,以后咱们自取。”看着燃起冲天大火的长安,邵树德说道:“朝廷,也就这个样子了。” “就是个维持会,哪天维持不下去,就散了。”邵树德心道。 第五十三章 击其尾(为招牌砂锅饭盟主加更) 长安东南出武关,自古为秦楚间最重要的交通孔道。 商州,辖上洛等六县,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 但国朝以来,这条道路在军事上的重要性甚少体现出来,因为长安东南方向基本没啥威胁。仅有的一次乃建中四年的朱泚之乱,神策兵马使尚可孤率军从襄阳返回关中,走的就是这条道。 所以,蓝田武关道现在基本上成了和平时期长安与江淮间人员交流的主要通道。朝廷使臣前往东川、黔中、江淮、岭南走这条道,谋取功名富贵的士子也走这条路,故又有“名利道”之称。至于大宗物资运输,如果河南军阀不阻拦的话,那还是走汴河运输。 “这条路还真是不错啊,这么宽。”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登上一个小山坡,俯瞰着白霜笼罩的大道。 大道上,一场突袭战斗刚刚结束。三千余贼众被鄜坊军追赶,一门心思跑路,结果在韩公堆遭到提前埋伏的铁林军步卒攻击,猝不及防之下大败,几乎全军覆没。 尾随追击敌军就是这么轻松快意。先用一部作势追赶,引得你断后的部队严阵以待,甚至停下来战斗。与此同时,精锐提前至前方埋伏,等你战斗结束往回跑,精神松懈的时候给予突然袭击,往往能以微小的代价获得一场不错的胜利,就比如今天这场。 “大帅,此乃德宗朝钦定的除两京大驿道之外的全国第二驿道,多年整修,非同小可。巢贼走这条路,其实并不难行。”陈诚对刚结束的战斗一点也不意外,甚至心思都不在上面,与自家主公聊起了长安东南面的山川地理。 邵树德点头表示理解。中唐以后,全国经济重心慢慢南移,“名利道”几乎沟通了全国一半以上地区,自然非同一般。更何况,如果汴河运输受阻,这里也是南方钱粮入关中的备用道路,焉能不好好维护?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叫韩公坂,亦名韩公堆。位于蓝田县北境,翻过横岭就至蓝田驿,远官贬流,多赐死于此,白居易的《初出蓝田路作》就提到过韩公堆。 今天是中和三年三月十六,十余万朝廷官军还在长安城里寻欢作乐,劫掠财货,奸**女,根本没心思出来追击。而巢贼为防真有人忠君爱国不爱财,还做了一道保险,那就是沿路遗留了大量珍宝、布帛、铜钱、粮食甚至牲畜,每隔一段放一点,阻碍追兵速度。 南面行营那一万多人不敢阻敌南逃,又进不了长安劫掠,本郁闷无比,偏偏朝廷又下令他们追击,搞得差点要哗变。勉强出击后,一看路上有这么多好东西,顿时喜笑颜开,乐呵呵接收去了。 铁林军前几天就在路上遇到了北返的南面行营兵马。那些人大包小包,收获颇丰,现在只想着赶紧带财货回家,根本没心思追逃。有些友善的泾原军士兵还神神秘秘地告诉铁林军,赶紧往前追,路上还有好东西,让人哭笑不得。 铁林军当然不会因为捡拾财货而耽误正事。他们已经有了一套完善的制度,辅兵抽出部分人收取财货,并做好入库登记,战兵负责追敌,两不耽误。 “大帅,韩公坂东南二十五里便是蓝田县了,再往东南二十五里有韩公驿,四十里有蓝桥驿,两驿之间有山。贼军在山上立寨,留一军守之。”陈诚根据斥候传回来的消息,说道:“巢贼主力在蓝溪驿、藋(diào)平驿之间数十里的地界上,前锋多半已翻越秦岭,至蓝田关、七盘岭一带了。” 蓝田关,就是秦时的峣关,距长安一百七十里。六天时间跑了这么远,贼军速度还是比较快的,但也只是正常行军的速度。考虑到他们是在撤退,这速度又谈不上多快了。 巢贼,对遗弃在路上的财货、钱粮很有信心啊,似乎可破数万追兵一样。 “咱们收获多少了?”邵树德问道。 “粮食不多,只有一万五千余斛,钱也只有九千多缗,绢两万余匹的样子。”陈诚答道。 “不多啊。”邵树德有些不满。 “还有不少珍宝,应是巢贼在长安宫室或富贵人家劫到的,但不好估价。役畜也收拢了一些,总共八百余头。”陈诚答道。 “泾原军这帮贼子,好东西都拿走了!”邵树德有些无奈。他们动作已经够快了,但仍然比不上西南面行营的军士。眼下抢的这点东西,固然不少,但低于预期,也就前后俘虏的两三千巢众还算有点价值。 “再往南追一追。贼军立的那个寨子,某想打一下,如果能打下来,当可吓一吓巢众,令其慌乱。一乱,就有机会,就有可能丢弃辎重。”邵树德说道。 “大帅,咱们最远追到哪里,最好事先定下来。” “最远至蓝田关吧,本想追到仙娥驿、上洛县(今商洛市商州区)一带,想想还是太远了。”邵树德很快做了决定。 上洛县是商州理所,离长安三百里。之所以想去这里,是因为邵树德后世曾去过仙娥驿附近的仙娥峰游玩过,唐代许多诗人在此留下名篇,读来很有感觉。只不过他现在是军头,手底下有信任着自己的上万军士,夏绥还有人在等着自己,再不能由着自己性子胡来。 既然定下了计议,那么没什么好说的了,继续追! 一同出兵的李孝昌也得了些财货,但比邵树德还少。他有点不想追了,因为朝廷决定分割鄜坊四州,将丹、延二州独立出来,交给李孝昌管治,算是对他在讨黄巢之战中最后一阶段立下功劳的奖赏。 他恨不得现在就回去,然后找东方逵那厮的晦气。不过邵树德只看了他一眼,李孝昌就改了主意,派侄子带两千人先回去,自己带五千人跟着。至于原本归他指挥的那三千多河北军士,则已经领了赏赐返镇了。 三月十八日下午,大军抵达了敌寨前。照例鄜坊军先攻,铁林军派一部绕至山后。贼军有些惊慌,考虑到过了两天时间,黄王主力可能又往前跑了几十里,他们也无意坚守,便分散突围了。 破了这个寨子,一路上再也没有大的阻碍。夏绥、鄜坊两军留部分人马在后押运俘虏、辎重,主力轻兵疾追,至蓝溪驿一带终于追上了敌后军一部。贼众没想到跑了这么多天还有人死追不放,气得七窍生烟,合着一路上的财宝都是白扔的了?这帮喂不饱的唐狗,跟你们拼了! 拼确实是拼了,两军在驿站旁大战。贼军九千余,夏绥、鄜坊两军追过来的则有七千余,战了数刻钟,贼众便大溃,丢下辎重一路南逃。 邵树德下令追击了一番,至蓝田关十里外方才收兵回营。此时李孝昌已点计好了财货,一万八千余斛军粮,外加部分财帛,千余头马骡。邵树德数了数,虽然不少,还是不及预期,难道自己真是贼众嘴里骂的“喂不饱的唐狗”? 不过令人感到安慰的是,俘获了数十名贼军匠人,正是夏绥急需的,一并带走了。 再往前追,就得到蓝田关了,可不好打。而且自己多半被黄巢注意到了,保不齐就会集结大军,给自己来个狠的,还是见好就收吧。一路上已经俘获了六千余巢众,外加部分粮食、钱帛、役畜和财宝,打道回府吧。 征黄巢之战,至此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 好吧,这是对自己而言。事实上对朱温、李克用而言,远远没有结束。黄巢走的是蓝田武关道,商州往东南一路行,经桃花驿、武关、青云岭、分水岭、阳城驿可至邓州。离长安总共八百五十多里,也就一个月吧,黄巢就要出山了,届时河南大地上又要掀起一股腥风血雨。 朱温的宣武镇自不必说,危机重重。听说他就带了五百人上任,宣武镇的衙军听不听他的还两说,更别说内无钱粮,外有吃人魔王了。在不知道历史的人眼里,怎么看都是药丸。 李克用的河东节度使也不是白拿的,至少现在还没到手,还得继续去河南剿贼才行。 这两位,都很忙哪。而自己,则要回夏州了。 第五十四章 北归(一) 中和三年三月二十七,邵树德刚率大军返回东渭桥,就得到了朝廷封赏,而且还是一连两道旨意,前后只隔半天。 第一道圣旨大意是加封自己为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夏国公。 第二道圣旨则加封自己为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灵武郡王,夏绥银宥四州赐号“定难军”,仍任定难军节度使。 之所以连发两道旨意,大概也是圣人得知自己追讨巢贼,一直追到了蓝田关附近的缘故吧?诸军都在长安劫掠,唯自己“忠贞无比”,追杀巢贼,圣人果断给自己加封了郡王,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 国朝的赐爵,异姓王封得还是不少的。主要原因在安史之乱,朝廷要么是为了奖赏立下大功的武将,要么是为了安抚桀骜不驯的节帅,总之撒出去了不少,即“府库空竭,专以官爵赏功”。 尤其是德宗朝以后,“王爵几遍天下,稍有宣力,无不王者矣……是时爵命虽荣,人皆不以为贵,即身受者亦不以为贵,故大将军告身,才易一醉”。看看,王爵还没有实权将军受人追捧,可见大伙还是比较重实利的。 不过话虽如此,目前存世的异姓王却不多,因为很多郡王都是“仅止常身”,因为种种因素没法传给子孙,一代而终。 封了郡王,自然可以享受诸般权利。本来呢,最实在的是食封。按照国朝体例,亲王食封万户,郡王食封五千户,这个数字看看就好,不要当真,事实上根本不可能达到。 国朝异姓王,实际食封最多的是汾阳郡王郭子仪,两千户,其次是浑缄实封1800户、李光弼1500户、仆固怀恩1500户,最少的开郡王李芃只实封一百户。这个食封民户,朝廷也有规定,“以三丁为限”,他们的赋税不用交给朝廷,直接给食封的郡王。 子孙可以袭爵,也可以继承食封,但一般只有第一代不会削减。比如郭子仪的儿子郭曜就实封两千户,但到了第三代就只有一千户了。 邵树德的灵武郡王实封三百户,即灵州那边三百户百姓的赋税不用解送朝廷了,直接送到邵大帅府上便是。但,拿得到吗?灵州肯给吗?王重荣也被封为琅琊郡王,琅琊郡就是沂州,属于泰宁军的地盘,能拿到手吗?显然不能啊! 异姓王最大的实利,就这么没了!不过邵大帅似乎还想努力争取一下,我的合法收入,灵州凭啥不给?小心我以后武装讨薪。 在东渭桥遇到了诸葛爽,老人家是特地在这等他的。 “树德今后是何打算?”诸葛爽带着两千三百人南下兴元府,之前义子诸葛仲保已经带着千余军士去打前站了,一切顺利。牛勖虽然不满,打算赖着不走,但山南西道的武夫们考虑再三,觉得挺牛勖没什么好处,最终还是逼得他灰溜溜走人,甚是狼狈。 “自是保境安民,予百姓实利,足兵、足食。”邵树德答道。 诸葛爽点了点头:“如此甚好,某也没什么多说的了。唯有一点,拓跋思恭的处置需谨慎,如有可能,将其召入夏州诱杀,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平定其部。” 现在诸葛大帅说话这么不遮掩么?邵树德有些汗颜,长身一揖,道:“跟随大帅两年有余,受益良多,再次拜谢。” “无需多礼。”诸葛爽道:“今后山高水远,相见无期。” 说到这里,诸葛爽也有些感慨,道:“南下后这些仗,多半是你打的,老夫不过捡了些现成功劳。而今天下大势汹汹,时不我待。某垂垂老矣,已无那精力去疆场厮杀,树德还有机会。日后诸葛氏,说不定还要靠你帮扶。” “若有事,义不容辞。”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说道。 “夏绥阻河为固,不用担心河东渡河入寇。然李克用代北出身,必然会觊觎大同军、振武军、天德军。一旦令其夺得振武军,夏绥将不得安宁。契苾璋、赫连铎、郝振威之辈,可着意交好,不能令其为李克用轻易杀败,并吞部众。经略军使杨悦,可多加拉拢,此辈其实并不算太桀骜。”临走了,诸葛爽想了想,又忍不住说道。 绥、银二州对面便是河东地盘,但确实不用太担心他们渡河入寇。黄河不是什么普通河流,一旦大军渡河,麻烦多多。最关键的是,一旦战败,逃都没法逃,要么死,要么降。这种没有退路的战争,即便是李克用这种人,也不敢赌。 万一派三万人渡河进攻夏绥四州失败了呢?本来正常战败,死个几千人,说不定还能逃回来一两万人。但渡河攻击,一败,三万人只好全部投降,跑都跑不掉,确实风险太大。 “大帅金玉良言,某自当谨记于心。” “罢了。”诸葛爽摆了摆手,道:“树德聪慧坚忍,又善于抚军,只要不犯大错,坐稳夏绥四州之地倒也没甚问题。就不多说了,老夫去也。” 邵树德亲自带着百余人,一直将诸葛爽送到了灞桥驿,这才依依惜别。 “恭喜郡王。”甫一回到大营,陈诚便冒了出来,笑道:“今上一朝,此前只封了魏(韩简)、渤海(高骈)、常山(王景崇)、琅琊(王重荣)、颍川(陈敬瑄)五位异姓王,大帅得爵灵武郡王,可谓荣耀至极。” 邵树德笑笑,朝廷也是赏无可赏了,给个郡王头衔,还不如给点地盘实在呢。 “诸道行营今日解散了?”邵树德问道。 “正是。”陈诚答道:“诏留忠武军、义武军等两万余人留守长安,大明宫留守王徽、京畿制置使田从异二人统之,其余诸道兵马各返本镇。王重荣之兄重盈升任陕州节度使,仍领陕、虢二州。李孝昌任保塞军节度使之事郡王应已知晓,领延、丹二州。罢李详之华州刺史职务,迁金商都防御史,目前已经赴任了。” “西面行营诸镇兵马,竟是一点都没加封。”邵树德笑了,道:“朝廷赏赐,何其不公也。” 陈诚听了亦笑。其实两人都明白,不是朝廷不想赏西面行营,实在是没法赏。因为要触动到别人的利益,搞不好就要出事,朝廷现在分外不想再出任何乱子。 “走吧,这长安待得也没意思了。”邵树德意兴阑珊地说道:“把李仁军叫来。” 强全胜、刘子敬、李仁军三人,在这两年间,几乎都在关中和绥州之间来回输送人员、物资,没什么太大的功劳,但苦劳却是扎扎实实的。目前强全胜应该才刚刚抵达绥州,刘子敬则刚刚返回东渭桥大营,目前能输送财货的,也就李仁军了。 李仁军很快便至。 “带五百辅兵,将一批粮食、财货押回绥州,此次俘虏的六千巢众一并随行。另外,在附近继续募集一些百姓。长安残破,应有许多人衣食无着。多招募一些吧,可能是某最后一次在关中募集移民了,这次不设上限,能弄多少是多少。”邵树德说道:“粮食暂时不用担心,某自北上富平筹措一批,去办吧,越快越好。” 李仁军领命而去。 办理完这些事后,邵树德又在渭桥仓、渭桥镇一带转悠了一圈。都是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啊,颇多感怀。此番北归,也得稍稍绕下路,走高陵、三原一线。关中,我曾经在此战斗两年有余,而今要走了,是不是可以说一声,我问心无愧,尽力保全了八县四十余万百姓,令他们得以在战乱年代亦可享受堪称无价的安宁? 中和三年四月初二,汇合了夏绥衙军两部之后,邵树德领军北上,往高陵县而去。 第五十五章 北归(二)(为盟主当世韩白加更) 高陵县还是有百姓的。 去年贼众洗城,杀的主要是城内的百姓。对生活在乡间的民众,则无力顾及。如今高陵县城内仅有的数十户,也是从乡间搬过来的,或者是躲避战乱后回家的。 一到夜间,灯火都没有几盏,充满着阴森的感觉。 万余大军的到来,让百姓们有些惊慌失措。别说什么官军贼军,有区别吗?长安城里的百姓,两年前巢军进城时蹂躏了一波,朔方军、泾原军入城时又蹂躏了一波,巢军回来后痛恨百姓心向朝廷,又蹂躏了一波。前阵子各路官军入城,再度蹂躏了一波。 两年四劫,贼军两次,官军两次,有区别吗? 不过在看到穿着驼毛褐布军服的铁林军士卒后,他们终于稍稍放下了心。 毫无疑问,这支军队也是要钱的。但他们会派出那位书生气息浓厚的郭孔目官出面与地方谈,只要满足了他们的钱粮要求,秩序维持得相当好。 百姓们其实不怕出钱,怕的是失去秩序的乱兵。乱兵不光要钱,还要女子,这两年长安的妇人几乎没有逃过毒手的,不少人家偷偷生下了贼军或乱兵的孩子,凄惨无比。 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进城看了看。八个月过去了,城里仍然没有完全收拾干净。倒塌的房屋、烧焦的木梁依然随处可见,毕竟就几十户百姓,县令、县丞之类的官员也没有新的来接任,几乎就是个没秩序的地方,全靠一两个有威望之人出面维持。 邵树德让辅兵将城内清理了一下。断壁残垣下还挖到几具白骨,一并葬到了城西。那里如今就是个乱葬岗子,埋了三千高陵百姓,还有神皋驿大战中被铁林军斩首的贼军士卒。不知道九泉之下,他们还能不能好好相处。 “邵大帅何不留在关中,做那京畿道制置观察使?”即将离开时,城内突有人说道。 京畿道制置观察使,管京兆府、同、华、商总计一府三州三十余县,两百多万百姓。这个职务,朝廷能给我倒好了,但那是朝廷直辖的人口和地盘,如今商州也剥离出去了,剩下的断然不可能再交给军头。 “邵帅稍等,某要随你一起出征。”一位少年提着猎弓,就欲往铁林军而去,不过没走出几步就被家人拉住了。少年的母亲拎着他的耳朵,不停数落着,少年则满脸无奈之色。 邵树德有心想说两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朝廷任命的京畿制置使田从异现在在长安,不合适,算了。 到了最后,只有一句:“若遇兵灾,可径经保塞军往绥州。邵某没法保证诸位过得多富足,但阖家团圆没问题。诸位有亲朋好友的,亦可转告。” 说罢,大军启程,一日便行抵三原县。 三原县令仍是裴远,不过他马上就要挂印而去了。下家也找好了,夏州朔方县令,对,就是跳槽到邵大帅手下扛活了。邵某非常欣赏他筹措粮草、打探消息的能力,两年来帮了不少忙,也屡次表过忠心,于是决定将其任命为朔方县令。 朔方县就在夏州城里办公,可以说是夏绥镇理所,对裴远来说也算不错了。 “裴县令,可否筹措三万斛粮豆?”邵树德问道。 “大王,这会县库空虚,不妨等到夏粮收了后再说?”裴远建议道。 还有两个多月才收获夏粮,邵树德想了想,这会百姓手里怕是也无多少余粮,便点头应允。要走,也不急这两个月。如今关内无主,圣人和百官还在蜀中,没有丝毫动身的迹象,王徽、田从异二人只管着长安,余皆不问,地方上几乎都处于自治状态。要捞钱粮,夏天确实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富平八县,一县弄个三四万斛粮食,算上缴获及剩余的军粮,估计最终能有三十万斛粮食带回绥州。 算上刘子敬要带回绥州的六千巢众,此时绥州五县人口将达九万七千余人,比起两年多前翻了一番还多。去年新开垦的土地今年春播应是种上了,如果不出什么岔子,今年秋收时全州可获粟米约56万斛,去掉州内开支(州兵及政府支出)、百姓生活所需,还有约二十万斛粮食剩余。自己再从关中带三十万斛回去,明年一年军队的粮赐缺口已解决了大半,剩下的再卖点战马,应该也能凑上了,甚至还能余不少出来充作赏赐。 明年是勉强支应过去了,可后年呢?巢贼已奔,关中安定,弄不到移民人口了啊。而没有移民人口,开那么多田地又有何用?根本没人耕种,除非抓党项人。 陈诚在一旁听着邵树德、裴远二人的话,默默沉思。主公在关中攒下的好名声,怕是因为征粮一事又要削减不少。不过老百姓不是傻子,他们不会要求上位者是一个纯而又纯的道德君子,只要你给他们安稳,比其他军阀多一点仁义,那就足够了。 遍数关中各路军阀,大部分人连给百姓安稳的生活环境都做不到。更别说还时不时劫掠地方了,有这些同行衬托,大王将永远是“道德君子”、“仁义之辈”。 对了,关于买马的事情,刚刚升任邠宁节度使的朱玫表示想购买五百匹战马、三百匹驮马、一百匹骑乘用马。邵树德得知消息后也是一惊,这朱玫有想法啊,是要扩大骑卒?不过他也懒得管了,朱玫老相识,可以便宜点,粮食交易,大家各取所需。至于邠宁庆三州是否富裕,能不能拿得出粮食,这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 今天是寒食节,刘氏在院里摆好了案几,布满了糖、杏粥、鸡蛋、麦粥等食物。封绚、封都二人也坐了过来,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谈笑,甚至商议着出去踏青游玩,仿佛如今仍是太平年景一般。 “邵树德才二十余岁,便已得封灵武郡王,以后怕不是能封亲王,位极人臣?”刘氏说这话时,已不再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家小姑的脸色。 事实上经过这一年潜移默化的灌输,她觉得事情差不多已经水到渠成了。小姑上次看过邵树德一眼,不是什么凶神恶煞般的武夫。形貌虽谈不上俊逸非常,但中上之姿还是有的,阳刚之气十足,气度不凡。刘氏觉得以前自己在他面前还敢说几句话,现在却没这个勇气了,当了大帅,掌兵多年,不知道杀了多少贼人,说话间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让她这个妇人感到有点害怕。 还好,小姑现在对这个人已经不排斥了。看她最近的一些言行举止,好像也没了一定要守寡的意思。再加上刘氏时不时的吹风,比如郡王子嗣可蒙荫,一出生便有官身,比如郡王妻妾都有仪仗、华服等等,事情基本上已经成了。 “就是夏州那地方不太好,夏日燥热,冬日酷寒,比关中差之远矣。”吃完麦粥,刘氏有些不满意地说道。 “夏州风物,自不同于中土。妾闻有山川草原,野马、牛羊、雕鹘遍地,山中多奇木、异卉、良药,层峦叠嶂,苍翠如染。豹、虎、鹿居其间,云雾不退,亦有万般风情。”封绚自然而然地说道。 “听说还有大漠,沙深三尺,马不能行,行人皆乘骆驼。沙中生草名登相,又曰沙米,收之可食。”封都亦补充道。 这就触及到刘氏的知识盲区了。她出生军校武夫家庭,不像两位小姑饱览群书,可指点考学士子律诗文章,写得一手好字,能歌善舞,还看了诸般杂书,不好比。 不过她也非常高兴,两位小姑下意识说起夏州风物,都是挑好的方面说,也不枉自己长达两年的耳边风。妥了! 几人吃完餐点,正商议是不是在庄子周围转转。突然间,远方有大队官军行来,人数众多,士饱马腾,队列严整,一看就是精锐之师。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队骑士,快速行至农庄后,纷纷下马,然后占据各个位置。 随后,一将领着十余人入庄,庄丁莫敢阻拦,只听他大喊道:“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定难军节度使、夏州刺史、灵武郡王至矣,请速速出迎。” 邵树德这便来了?刘氏一惊,旋即一喜,自家夫君也回来了吧? 第五十六章 北归(三) “陈判官,你说关中民心,所来何处?”书房内,邵树德问道。 “保境安民。”陈诚言简意赅地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其实,老百姓最实际不过。他们只看自己的切身利益有没有受损,没有受损,哪怕是个人渣统治他们也会欣然接受;如果受损了,哪怕是孔子门徒在位也不行,绝对没好话。 自己在高陵吊民伐罪,也只是给一些官宦家庭留下了好印象。真正给百姓留下好印象的,还是屡败贼军,令其无法北上,同时还约束住了军队,不令其劫掠地方。 明白了这两点,以后就得沿着这个思路继续做下去。表面功夫当然要做,毕竟士大夫就好这个,但让百姓切切实实得到利益,这才是稳固统治的根本,不可或忘。 “此番北行,走哪条路线?”邵树德看了看地图,问道。 “大帅欲先往何处?”陈诚问道。 “先至夏州。”邵树德说道:“诸葛大帅的三千亲军,某急着回去接手,万不可生乱。” 那三千军士,都是原东都留守部队,也是老兵了。其中军官基本都是诸葛爽的人,之前已经打过招呼,其中大部分军官都要跟着他去兴元府享福。剩下的空缺由邵树德自己选人填补进去,可谓双赢。 “那就得走芦子关了。”陈诚说道。 芦子关在夏州宁朔县境内,当延水源头。两崖峙立,形若葫芦,为北塞东西南北交通要隘,杜甫曾有《塞芦子》诗。军争之时,南方伐夏地,或夏军南下伐关中,都是必经之路,可谓夏州最重要的门户,从延州向西北,经金明县、延昌县、龙交县、塞门镇可至。 出了芦子关,经屏风谷、石堡城、宁朔县可至夏州。一路上关隘众多、峻谷遍地,且关城堡寨多建于水源旁边,其他地方很少能找到可供数万人马饮水之处,故从南向北打夏州,是真的很难,一不小心就是“军大溃”。 “那就走芦子关,先去夏州城。某当了定难军节度使,还未在州城露过面,此番回师,便直接去了。至于绥州之家人,亦遣人接至夏州,日后便长居于此了。”邵树德决定道:“一路上亦可看下关防,听闻守御的主要是州兵?” “正是。” “好,路上看看。依照某的意思,最好还是换衙军或外镇军来守御各处关隘。芦子关、木瓜岭、青岭门等地,皆当要冲,不容有失。芦子关似乎还没关城,这不像话。”邵树德指着地图上的几个要点,说道:“驿道经此,水源在此,舍此路,便有饥渴之虞。吾得之,便进退自如,哪怕关中起十万大军,某也有信心守上一守。” “大王,关中诸侯,如何聚集得起十万大军。”陈诚笑道:“朔方、邠宁、泾原、凤翔、鄜坊等镇,大可分而化之,只要不令其联合起来,日后徐徐图之,夺其地易如反掌。” “关中诸侯,短期内还是得交好。李克用与赫连铎、契苾璋不睦,某担心他先击破这两镇,再吞天德军,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邵树德说道:“虎豹窥视于侧,对关中诸侯先以拉拢、结好为主,多做些生意,对咱们自己也有好处。” “大王所言甚是。”陈诚道。 正事谈完后,眼看天色已暗,陈诚便告辞离去,结果在院子里碰到了魏博秋。 “魏将军,封队头在何处?”陈诚问道。 “尚在营中。将军并未给假,将士不得擅自离营。”魏博秋答道。 “唔……”陈诚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某差点忘了这事。魏将军,你可知封队头尚有两从妹?” “自然知晓。”魏博秋看了一眼陈诚,道:“上次给大王唱过曲。” 陈诚一愣,这个魏博秋不简单啊,竟然找女子给大王唱曲,自己先机已失,只好说道:“魏将军,大王至今尚无子嗣,一旦有事,我等怕是皆无好下场。既然封氏给大王唱过曲了,不如便将二人送入将军房中,将军征战两年,一直严以律己,不近美色,咳咳……” 魏博秋对陈诚说的其他话都没怎么在意,对没有子嗣却颇为在意。大王才二十余岁,虽有点晚,然尚可补救。有了子嗣后,悉心教导二十年,届时大王亦不过四十多岁,正当壮年,可领军出征,藩镇权力稳固,传承有序,他们这些老人也可安享富贵。 魏博秋没什么野心,他只关心自家富贵能不能保全。若是连个继承人都没有,到时候换谁来当节帅?保不齐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他看了陈诚,没再说什么,而是直接点了十名亲兵,径自朝封氏姐妹住处行去。 刘氏一直没睡下,事实上她总觉得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情。上次小姑给邵树德唱盐州曲时,他那位亲兵副将大概就想将两位小姑掳过去——好吧,请过去侍奉他家主公了。这些武夫可不讲什么风情,看到漂亮女子直接就扛走。 听闻长安城里,多有公卿贵女被贼众用刀逼着下嫁,即便是嫁人多年的妇人也无法避免。人家直接将你一家老小砍了,然后要娶你,妇人能怎么办?难道还跟贼人拼命?不,几乎都屈从了,给杀夫杀子仇人生了孩子的数不胜数。 外面响起了铿锵的甲叶声。事到临头,刘氏又有些自责,为了自家夫君的前程,这么做是不是有错? 不过随即又安慰自己,邵树德又不是七老八十,亦不是那种满脸横肉的武夫,小姑跟了他,其实是一桩良缘。 甲叶声消失了,然后有细微的话音传来,刘氏贴在门后仔细听了听,太远了,听不清楚。 甲叶声很快又响起,至另一处门前停下了,然后又响起了说话声。这次声音有点大了,似乎还有争辩,不过武夫们根本不理。良久,争辩的声音消失了,甲叶声再度响起。 “竟然将两位小姑都请过去了。”刘氏轻轻靠着门,心里有些害怕,不知道夫君知晓后,会怎么责骂自己。 ****** “大王。”魏博秋走了进来,轻声道:“上次唱曲的两位娘子,末将请过来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掌兵数年,他现在对下面人给他提供的各种服务早就习以为常,认为理所当然。 以前魏博秋就向他提起过,王重荣、李孝昌欲赠送美姬舞女,不过那会是战时,他不想这么做。现在讨贼之战已经结束,当然不会拒绝这种事情。 挥手让亲兵们退下后,他仔细看了下两位女子。高一点的女子应该就是封绚了,上次对视过一眼,让他颇有惊艳之感。此时见她上身穿着纱罗衫,雪白的肩膀隐露在外面,下身是曳地长裙,裙腰很高,及至胸前,稍稍掩住了胸口,但也没有完全掩住。脸上则是晚唐时流行的泪妆,发髻挽在脑后,斜抛向一侧。 这是晚唐时高门女子的风格,以前听赵玉讲过。给他的感觉就是,此时的女子在服饰上追求华贵、奢靡,在妆容上追求慵懒、无力、颓废,与社会情况是相符的。 邵树德笑了笑,都晚上了,还打扮的这么正式,心里立刻就有数了。封绚也是冰雪聪明的人,见邵树德嘴角含笑,稍稍一想便知道原由,她端庄地站在那里没动,但脸上却有了淡淡的红晕。 站在封绚身侧的封都则穿着件交襟的长袍,袍子上满饰花纹,这在近些年也非常流行,很明显吸收了大量吐蕃、西域胡服饰的元素,在关中、河东、河北一带很常见。这种服饰的一个特点就是不够“修广”,即比较修身,封都站在那里,胸前鼓鼓囊囊,脸上神色有些不安,欲言又止。有时候还会看一下自家姐姐,但封绚很显然没给她回应,于是她勇气瞬间消散,连话也不敢说了。 “过来帮某宽衣。”邵树德张开手臂,道。 封绚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白嫩的双手在邵树德身上解来解去,很快就把戎服解了下来。将戎服挂好后,她深深看了一眼邵树德,慢慢地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罗衫、长裙。邵树德将她拦腰抱起,一边朝床铺走去,一边说道:“以后就跟某回夏州吧。” 封绚微不可闻地应了声。 封都愣愣地站在那里,走又不敢走,看又不好意思看。不知道怎地,想起了自家夫君魏绲好像去了蜀中很久没消息了。 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脸,随着耳边传来某些不可描述的声音,只觉身上力气越来越小,渐渐坐到了地上。 良久后,突然身体一轻,竟然被人拦腰抱起。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不过身上衣物很快就被扯了七零八落。 “大王,等一等。”封都被扔在了床上,旁边就是秀发蓬乱的从姐,她欲哭无泪地试图遮掩身上裸露处,道:“等一等,我夫君他——” “转过身去!”封都话没说完,只觉身体一个翻转,脸朝下埋在了被中。 “罢了,认命了。”她放弃了抵抗。 第五十七章 入夏州(第二卷结束) 中和三年六月二十,富平县。 邵树德刚刚送走了京畿制置观察使田从异。 田从异是来催促夏绥军赶紧走人的。开什么玩笑!三千衙军屯驻华原,三千屯驻同官,两千骑卒(包括“借”的鄜坊军骑兵)屯于美原,主力铁林军逗留于富平。地方上每日供应这帮大爷,两个多月了,合着不走了是吗? 数日前,甚至就连赏赐才刚刚领足的河北军士都东出潼关回家了,夏绥军还留在这里做甚?难道盘踞不走?于是田从异过来了,想探听下情况。 得知夏绥军也是因为“粮赐不足”才逗留之后,田某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也有点气愤,这些军头都把关中当什么地方了?随意搜刮钱粮。就在上个月,守长安的忠武军等部又在闹饷,差点再次劫掠长安,最后还是紧急从畿县调了些钱粮过来才算安抚住。 田从异从富平离开时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夏绥军征完粮后再走。反正天子在川中耍得高兴,尚未有返回长安的意思,邵树德最多再有一个月就走了,何苦与他撕破脸呢? “大王,已经有几县夏粮收完了。李延龄已遣人去各县收取约好的粟麦,统一运至同官县集中。另外,李仁军回来了。”陈诚走进书房,禀报道。 李仁军在长安附近几县,连哄带骗弄了三千余户百姓,然后将其与巢众俘虏、粮草赏赐一起运回了绥州。 这是邵树德最后一次在关中搜刮人力了。现在战争已经结束,没人再会跟你走。大家都觉得生活终于安稳下来了,农业、商业开始慢慢恢复,对外移民欲望大减。 今年绥州开田2500顷,潜力差不多也用尽了。这些土地中,划了600顷给军属农场,至此农场共有地2000顷,目前约有万名巢众俘虏在种地。900顷给了军士,一人增领十亩地,铁林军全军每人有地三十亩。剩下的1000顷,纳入州中,使得州中公地数量达到了1500顷,暂时全部租给关中移民耕种。 就总体而言,如果算上陆陆续续从其他地方迁移过来的军士家属、押运回去的巢众俘虏、吸引过去的关中民户,目前绥州共有人口124000余人,8800余顷土地,差不多接近上限了。 不是不可以继续加大开发力度,但没这个必要。投资的效费比开始急剧下降,有这功夫,不如将重点转到银州去,那边投资回报相当高。绥州五县,以后就留给地方上的民众自己开发吧,撑死了再弄个三千顷土地,但邵树德不想砸这个钱了。 而经过这不到三年时间的发展,现在绥州已成了夏绥第一经济重镇。银州、夏州七县的汉民加起来,也只有绥州五县六成的样子。地区发展严重不平衡,是时候慢慢纠正了。 “告诉李延龄,收一批就运回去一批,不用等。走保塞军的地盘,没人敢拦的。”邵树德说道:“对了,三十万斛粮,二十万送往夏州,六万斛送到绥州,四万至银州,差不多就这样安排吧。” 三十万斛粮食,真的不是那么容易运走的。铁林军连战连接,缴获了大量马车、役畜,但这些粮食,也得分好几趟搬运,因此时间是非常宝贵的,到冬季下雪前,差不多也就能运两次,而且还挺勉强。 衙军左右两厢的辅兵也被动员了起来,甚至就连保塞军李孝昌那边都接到了邵树德请求,让他出人帮忙运输,总之就是尽一切力量,赶在下雪前将粮食弄走。 “大王,明年银州开渠,应有不少新增田地,然乏人耕种,如之奈何?”陈诚问道。 封绚煮好茶后,亲自端到了院中。陈诚见状赶忙站起身,低下头,不敢直视。 身份不一样了。以前只是封隐的从妹罢了,但现在已是主公之妾。而且看主公宠爱封氏姐妹的样子,陈诚实在不敢怠慢。 “陈判官精于谋划,屡次献策破敌,大王多有倚重。此乃华州所产茶叶,虽未录入《茶经》之中,然亦颇有风味。”封绚笑道。 自从痛下决心之后,最近数月她的气色非常好,人也显得愈发活泼,让兄嫂刘氏几乎以为变了一个人。 “是小华山?”陈诚试探性问道:“某记得有首《茶亭》提到过此茶。天下战乱不休,能有小华山亦是难得了。” “茶无名,然却产于小华山,朱学士曾咏诗‘静得尘埃外,茶芳小华山’赞之。”封绚抿嘴笑道。 说罢,行了个礼,飘然而去,不耽搁两人谈正事。 “陈判官,某觉得当初似乎应该答应出关去杀贼的。西门重遂都监曾暗示过某,某亦很心动,然朝廷却只字不提鄜坊四州或朔方三州之事,某便失了兴趣。现在想想,如果东出关击贼,或许可以在河南收拢百姓,借道河中,送回绥州。”邵树德叹了口气,道:“罢了,此事既已过去,悔亦无用。人力之事,某想了想,在关中、河东开设店铺,贩卖战马,采买其他物事。同时,这些店铺亦可留意招募贫苦无依之民人,送回夏绥后,统一安置到银州垦殖。天下纷乱,总有贫无立锥之地的百姓,且还不少,日积月累,总能弄来不少人。” “此策甚妙,若是广设马行,一年几百户人总是能弄到的。一旦有战乱,怕是更多。”陈诚赞道。 “人,始终是根本。”邵树德说道:“近日准备准备吧,去趟延州,见一见李孝昌,让他安安心。待你回返,某也差不多该动身回夏州了。” “遵命。”陈诚应道。 ****** 七月二十一,邵树德启程离开富平,向延州方向进发,铁林军大队亦跟着一起行动。封氏一家也将搬迁到夏州,这个李侃的庄子,算是物归原主。 邵树德没有骑马,而是和封氏姐妹一起坐在马车内。原因也很简单,小封(封都)怀孕了。诸将闻讯,纷纷贺喜,大王从赴援河东开始,五年里打了四年仗,有子嗣真的不容易。唯一一个不开心的可能就是折嗣裕了,他妹妹才是大王正妻,结果事情搞成这样,实在憋气。 坐在马车里,邵树德抽空研究了下夏绥四州的财政问题。 按照国朝制度,天下各州县包括藩镇在内都要实行两税法。然而在实际操作中,藩镇渐渐“违法聚敛”,操作起来大走其样,甚至根本没有执行。朝廷一看这样不行,必须加以整顿,尤其是那些不听话的藩镇。 两税法实施那会,天下藩镇大体上可分为河朔割据型、中原防遏型、边疆御边型、东南财源型四种。河朔逆藩与朝廷之间关系很差,不申户口,屡屡相抗,不过经过几番讨伐之后,最后基本都顺服了,推行了两税法,向朝廷纳税。 河朔三镇都这样了,作为神策军系的京西北八镇,自然不可能例外。不过作为边疆防御型藩镇,京西北八镇本来就入不敷出,全靠中央补贴钱粮,因此他们所谓的财政数据也就仅仅是给朝廷看看罢了,基本不解送贡赋,而且还需要朝廷额外调拨。 夏绥四州的赋役征收,按照正常状态来说,主要是地税、户税、榷税这三大类。中和二年,邵树德在外征战,镇内税收惯性按照以前的方式征收,数据不全。唯有宋乐在绥州大力整理资料,给自己发了一份摘要过来。 绥州赋税,目前是按照七千余户的基数来征收的,这几年的新移民及新编成的户(比如军士们)并未纳入课税范围。根据朝廷两税法的规矩,目前平均一户年缴纳粟米三斛、绢两匹半、钱280文,理论上可收两万多斛粟米、一万八千多匹绢、两千六百多缗钱。 这点钱,差不多也就刚刚够养州兵,可能还差一些,又怎么可能养那么多虎狼般的军士?而且,对农民们来说,这负担也太“轻”了一点,必须加征!加征的部分主要在粮食,比例则不定。因为夏绥的财税制度和朝廷一样,原则是量出为入,即需要花多少钱才收多少税,但总体而言,一个五六口人的家庭,耕三十亩地,一年在三斛地税的基础上,加征十斛都很正常。这样他们全家也就剩下17-18斛粮食的样子,离正常建康生活需要的22-24斛粮还有点差距,不得不吃糠咽菜弥补。 户税也差不多,因为需要给军士们发赏赐,需要大量铜钱和绢帛。一年不过两三千缗钱、不到两万匹绢的户税,完全不敷使用。而且户税和农民们的副业经营息息相关,副业不发达,你想加征也做不到。 绥州固然有蚕桑业,但产能也就那样。倒是畜牧业还算过关,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对外销路不畅,商业没做起来,老百姓手里的钱也就不多。死命加征了一番,目前每年每户也就征收三匹二的绢、不到五百文的钱,再也很难提上去了。 也就是说,中和二年绥州共征收了九万七千多斛粟米、两万四千匹绢、四千六百多缗钱的正税(榷税主要在夏州、银州),没算军属农场的收入,且因为关中民户、军士都是外来户,他们也未被纳入计征范围,大体上就这么多吧,基本都消耗在养州兵、给各级官员开销以及州中开河事务上了,甚至还产生了点小小的亏空。 “这个千疮百孔的财政。”邵树德将文件放置一边,心道:“待回到夏州后,一定要好好梳理梳理。正规的财政制度,是长治久安的基础啊。现在天底下怕是就没几个军头能算对账,财务上肯定一团乱麻,这就难怪军士们要作乱了。” 头枕在大封丰腴的大腿上,邵树德几乎想了一路的财税问题,直到九月下旬抵达夏州时,他还在思考如何从拓跋思恭那里收取榷税。 中和三年九月二十五,邵树德入夏州,此时距上次出征讨贼,已经整整过去了两年零九个月。战争的硝烟暂时远去,下面等待他的,是比战争还要艰难百倍的内部治理问题。 也许,这才是决定他能否荡平天下的根本因素,而不是武力或者权谋。 第一章 调查(一) “今岁收成如何?”朔方县乡下,邵树德突然走进了一户民间,出言问道。 “风调雨顺,颇稔。”农人名叫范延伯,早年去党项人那里收皮子做生意,后来被抢掠一空,生意破产,这才回家种地。也算是见过点世面,因此在面对节帅时并不太过怯场。 “乐乎?”邵树德问道。 “不乐。” “何为不乐?” “家中丁口两人,中口一人,小口两人,耕种五十亩地,年收粟七十斛。”范延伯唉声叹气地说道:“官府就得收去五十余斛。家人饥饿,春食花、夏食茎、秋食果、冬食实,勉为果腹。” 邵树德默然。这年岁的百姓,主食得不到充足供应是常态,因为都给将帅们拿去养军了。像范延伯家,一年起码得二十多斛粟才够全家人吃的。如果再有点徭役,需要干重体力活时,还得补充营养,消耗更大。 粮食不足,就吃糠菜、瓜果、橡实、榆叶、桑葚。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些东西甚至被作为主食端上餐桌。 而军士们呢,月给粮赐两斛,逢年过节还有赏赐,如果家人还有田种,那么一年到头全家人吃得饱饱的,且还能经常吃肉,也有余钱置办各类物事,放心消费。 军士和民人,生活确实天差地别! 邵树德突然想起后世建国初期,***还号召全国人民半年糠菜半年粮,闲时少吃,忙时多吃,粮食问题,从古至今都是焦点问题。靠良种都没有实质作用,只能靠化肥解决,但对自己而言不可能,如今只能扩大耕种面积缓解,无法彻底解决。 按照人们普遍的共识,如果不出现灾荒,耕种三年会有一年余粮。当然那是国朝初期赋税较轻的时候,在如今这个藩镇林立,战乱频发的时候,耕种三百年都不会有余粮,因为将帅们搜刮得厉害,尽一切可能将资源投入战争,有时候甚至连百姓活命的口粮都拿走,涸泽而渔。 “某看你家有五六亩的宅园,种了一些果蔬、桑枣,还养了牲畜,应还有些收入。”邵树德说道。 “大帅,某家五口人,春衣一岁五件,冬衣两岁五件。另有鞋、头巾、裙衫、裤、袜,所耗甚多。”范延伯说道:“这头牛,当年买了三千四百余钱,只可耕十年,一年就是三百多钱。油、盐、酱、醋、碗、锄、镰、斧都要钱,一年三斋两社,亦得助粟一斗,酒若干。再有闲时,还得去割草、砍柴,官家随时派人来收,竟是终年不得闲。” 这压榨得是相当彻底了。 他看范延伯家里,还算可以,生活应该还是中等了。朔方县毕竟是首县,靠近州城的地方也有河流,贞元年间便引水灌溉,不至于穷到哪里。真正穷的,还是那些家里丁口不足、农田不足,也没有牛的人家,连应付官服催课都勉强,更别说过上什么好日子了。 “走吧,去下一家看看。”邵树德挥了挥手,带着亲兵在村里转了起来。 农民的主要负担,是官府征收,第二大负担,是乡老弄的各种活动或社事。自己若是下令将乡老的各种乱七八糟的活动给削减掉一部分,应该能减轻下百姓的负担吧?活动的开支,主要是农户承担的,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甚至成了乡老敛财的手段。 另外,也可以想办法给农户放牛,租金就象征性收一点甚至不收。这是提高粮食播种面积及单产的最立竿见影的手段。银川牧场,有些牛羊,但绝大部分还是马匹,牛的问题,再想想办法。 “这家人,为何连个农具都没有?”站在院子里,邵树德看着空荡荡的柴房,问道。 这家只有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孩子,畏畏缩缩地站在院落一角。 妇人年岁应该不大,不过农活干多了,肤色较黑、粗糙,手上全是老茧,衣衫也满是补丁。孩童身上看着就没几两肉,神情呆滞,躲在母亲身后,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 亲兵很快去找村里人来问,半晌后才小声道:“他夫君病死了,就一个小叔子,本来搭伙过日子,不过小叔从军多年,了无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 “去哪里从军了?” “七年前去灵州防秋,一场大败,没回到营中,据同行的人说应是死了。” “竟无抚恤?” “当时给了几匹绢。” 军士死后家属月领粮赐一斛,直领十年,这是邵树德在绥州定下的规矩。如今看来,夏州应该是没这份抚恤的。 “夏州亦要有军属农场,军士们在前线厮杀,家人竟过到这般田地,如何能安心?”邵树德说道:“再给五匹绢、三斛粟,让他们生活宽裕一些。” 他暂时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夏州以前战死了不少军士,邵树德不可能一一给他们补发抚恤,财政上不允许。但从明年开始,夏州建设军属农场之事应要提上议事日程了。绥州军属农场今年播种了一千多顷,收粮113000多斛,还有少量牧草、瓜果、豆蔬、布帛,一直在给战死或伤残军士发抚恤,让他们的生活水平不至于急剧下降。 邵树德很清楚自己的权力来源于何处。这个年代,军人就是特权阶层,他们是不可以亏待的。至于百姓的生活,自己慢慢想办法。免费租牛、农具,扩大田亩数量等等,都可以有效提高他们的生活。 事情,要慢慢来。夏绥这个烂摊子,只要自己持之以恒,总能见到成效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五年。朱温都能在一片白地上招徕流民,垦荒种地,自己难道不能做得比他好吗? 至于李克用,不说了。这人军事才能相当不错,但政治才能、理政才能一塌糊涂,对百姓也没有丝毫仁义之心。如果没有外人插手,他定然是斗不过朱温的。 不会种田,还想赢? 在回夏州城的路上,邵树德在一片河谷地上停了下来。目力所及之处,是蜿蜒流淌着的大河,是一望无际的草地。 这些草地,没有被开发出来,因为这是朝廷圈下来的牧场。曾经还派过使者过来监督,牧养牛羊。上百年过去了,牧场经营不善,内外勾结偷盗,已经没有多少牛羊。 夏州,还是有现成的可利用的土地的。朝廷这个样子,也管不了太多了,以后当可以放心大胆地垦田。 不过他随即又想起了夏绥的畜牧业。这是一项规模庞大的产业,贞元年间曾经有几十万头归属朝廷的牛羊。现在基本都荒废了,唯一留存的成果,也就只有位于银州的银川牧场了,还在顽强地为朝廷供应军马。 畜牧业,大有可为,不能把目光仅放在种植业上。畜牧产出多了,可以换钱,可以产出布、革,自己也可以少向种地的百姓收税。 夏绥四州,地域辽阔,向北一直到丰州那边。而今自己治下十二县(不算宥州两县),经过三年时间的折腾,也不过才二十万汉民,远没有到土地承载力的极限。草原,应是自己该考虑的另一大财税来源,只是需要面对党项人的反弹。 过几天,该去银川牧场看看了。裴老将军代管牧场多年,听闻他对牧业一事也颇多见解,应该能够给自己提供些建议。顺便,盘点下自己手头的资产。今年军士们的赏赐靠着富平八县糊弄过去了,明年呢? 两万大头兵,可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呢! 第二章 调查(二) “郎君,你现在是大王了,要有威仪。”清晨,折芳霭气喘吁吁地起身,嗔怪道。 王后现在的威仪当然无存。秀发散乱,雪白的娇躯半隐半露,脸色潮红一片,呼吸才刚刚平缓下来。找人特别赶制的华服扔得满地都是,还好,没被撕扯坏。 明明自己早上在学画画,画了一对鸳鸯,被夫君看到后,直接来了一句:“纸上鸂鶒(xīchì),争如我被底鸳鸯?” 结果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大王确实是真英雄,自己以前看错了,但也确实是好色之徒,这点真的没看错! 邵树德懒洋洋地起身。对自己这个正妻,他真的非常满意。人漂亮,皮肤好,会持家,有场面,对家里佣人也不错。唯有一点,对自己要求高,最喜欢给自己讲大道理。 不过这也是一个爽点嘛,自己现在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她一本正经劝谏自己的时候,让画风往奇奇怪怪的方向发展。尤其是她强装镇定,数落自己不该沉迷女色的时候,总是让自己格外兴奋。 我的王后哎,你至今还没个子嗣,不着急么?眼看着小封的肚子渐渐显怀,你折家的兄弟都急了,你还不急? “娘子,某觉得这节帅府邸还是没自家宅邸住得舒服。” “大王,朝廷授旌节于此,自当常居帅府。” “罢了。”邵树德起身让折芳霭帮他穿上袍服。 按制,王爵可变易袍色,“象辂出行,以象饰诸末,朱班轮,八銮在衡”。出行身边还有仪仗队,比如持戟仪仗等等。呃,死后坟也可以加高十尺。 当然邵树德不太在乎这些场面,夏州穷困,没必要搞得这么夸张。唉,说起来,朝廷还没给自己赏赐京中豪宅,也没给自己赏赐歌姬舞女,这都是郡王的福利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穿戴好紫袍后,邵树德便去用饭,然后至衙厅批阅文件。 自己这个幕府,如今大概有三十多人,基本都是经历过几任大帅的老人。邵树德手中无人可用,因此只能继续留用他们,以后再慢慢替换好了。 夏绥目前的工作重心,差不多已经转移到了银州垦田事务上了。银州百姓的田地,说实话还是偏少的,户均只有二十亩地,面对各色各样的赋税,支应得十分困难。亦无军属农场提供额外产出,作为一个农业条件和绥州相当的地方,还有相当大的开发潜力。 宋乐目前已经由绥州别驾升任银州刺史。在他到任之前,银州由裴商管理,根本懒得垦田,今年受到压力,垦出了大概三百余顷,然未及利用,殊为可惜。 邵树德已经下令,将这总计约340顷土地划入军属农场,作为武威军的专属农场。 这事十分重要,铁林军的军属农场产出除开销了两万斛出头的伤残、阵亡军士粮赐外,还有九万斛可以拿来作为军费支出,不无小补。武威军340顷农场可安排巢众来耕作,一年也能产个三万五千斛左右的粮食,补贴军需,甚好。 对了,武威军是邵树德刚刚下令编成的军队,军额五千五百。军士来源即原诸葛爽从东都带来的三千军士,然后又将铁林军陷阵营以及来自鄜坊的一千骑兵一齐补了进去,各队打散后重编。 军官全部来自铁林军,军使由卢怀忠担任,任遇吉再度从绥州州兵体系中调出,担任武威军副使。都虞候是关开闰,游奕使为李唐宾,四营步军副将分别是郭琪、魏博秋、范河、钱守素,军判官为郭黁,基本是铁林军的原班人马,还在邵某人的掌控之下。 铁林军的人数也下降了,目前有七千五百人,五营步卒、一千骑卒,朱叔宗升任都虞候,折嗣裕接任游奕使。因为魏博秋去武威军带兵,提拔李一仙任亲兵副将。五营步卒副将分别是蔡松阳、邵得胜、徐浩、刘子敬、强全胜,提拔了不少人,同时岗位也有所轮换,避免军官们长期接触固定的下属,形成心腹班底。 铁林军本来有一些战损,大概千人左右,这次也不新招人,直接从夏绥衙军左右两厢中各抽调五百人补入。现在邵某人有威望,也能压服周融、令狐敬二人,做这事压力不大。 不要怪邵某人只用嫡系,实在是这个年头信不过外人,一不留神就造反了。衙军,以后还得慢慢炮制,夏州城里,不能有自己信不过的军队。两千州兵目前已经交给王遇统带,衙军早晚也得整编了事。 铁林军、武威军、衙军,如果再算上经略军五千人,目前夏绥镇的内外诸军总兵力高达两万三千人,养军压力极其巨大,必须得想办法开辟钱粮来源了。 中和三年十月十二,邵树德先带着武威军赶至绥州,以后这支部队将镇守这个夏绥最重要的钱粮基地,两年后再行轮换。 数日后,又抵达银州,刚刚调任绥州刺史的裴商亲出迎接。 “裴将军,某可有好多事需向你请教啊。”一进州衙,邵树德便找来了宋乐,三人坐下来,一边品茗,一边谈事。 “可是为牧场之事而来?”数年过去,裴商显得愈发苍老了,脸色也没以前那般红润。 “正是。前阵子邠宁朱玫买了九百匹马,上月山南西道节帅诸葛爽又遣将至,言需购马千二百匹,鄜坊李孝昌、金商李详亦有意各买五百匹。这银川牧场,可是个聚宝盆啊,邵某不得不重视。” 朱玫买的九百匹马,其中五百匹是战马,已经与其约好,用粮食交易,明年开春后交割,可进账八万斛粮。 诸葛爽那边,一千二百匹全是战马,真真是大手笔。因为都是自己人,邵树德只收他四万六千匹绢,同样是明年开春后完成交易。 金商李详的战马,与诸葛爽一样,铜钱、绢帛交易。鄜坊李孝昌贪财,不想拿钱帛,于是搜刮百姓的粮食,打算送到绥州交易,反正路很近,倒也没什么。 一口气卖出去三千余匹马,潜在收益不小,让邵树德非常感兴趣。若不是没能找到更多客户的话,他恨不得卖出去三万匹马。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朱玫是因为有野心,想扩充武备。李详、李孝昌二人纯粹是人情往来。诸葛爽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也许是想组建骑兵部队,应对外部威胁。反正山南西道一府十五州,有钱,为了不被人把宝座抢了,适当加强武备可以理解。 除了这几人之外,其他地方就难了,还面临着李克用的激烈竞争。楼烦牧场在前年被李克用劫掠了一番,差点黄了,目前还没缓过气了,但他能从草原上弄马,做二道贩子啊,未来铁定是个商业竞争对手。 可惜还没打开蜀中的市场。东川、西川二地,承平多年,富庶得很,同时当地的川马也不太适合做战马,对夏绥马的需求量还是很大的。这生意,以后要想想办法! “大王遣人往关中、金商、兴元开设马行,此举大有深意啊。”裴商笑道:“就是不知,贩卖贡马会不会得罪朝廷。” 以后朝廷也得向我买马!邵树德心道。 “售卖马匹,换取军士赏赐,某也是没办法了,谁让朝廷断了粮饷呢。”邵树德苦笑道:“另者,马行亦可在各地招募些贫户,至银州屯垦,充实户口。银州四县,没人可不行啊。” 话说从去年开始,就陆陆续续有军士将家人接过来,但总体还是很少,主要原因就是路太远,要穿州过县,实在麻烦。 军士们有理由这么做。他们多半来自河阳、昭义、河东三镇,一般都是家里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在夏绥分了地,还能正常领赏赐之后,当然有把家人接过来的冲动。之前这么做的不多,一般而言每年也就百余户的样子。不过今年陡然多了起来,主要原因是魏博镇侵攻河阳后,军纪实在太差,百姓不堪盘剥,大举逃亡。 而铁林军中,来自河阳的军士其实是最多的。在得知家人纷纷走避河中、陕虢避难后,便推举一些有威望之人带着信件分头前往河中、陕虢、昭义、河阳,试图把家人接过来。邵树德当然很支持他们的这种行为,并且通过在河中、陕虢开办马行的方式提供部分支持,让军士们的家人能够更容易地来到夏绥。 一旦过来,按照邵树德想法,将安置到夏州左近,这里同样有闲田存在,人口严重不足。至于招募的普通民户,则往银州安置,消化当地新得的田地。 为了弄人,他可真是费尽心思了。 “大王所言甚是,没有人,万事皆空。”裴商附和道:“听闻这几年绥州开渠、垦田,弄得很是不错,州中用度也渐宽。老夫能在这把年岁过去享享福,倒是意外之喜。” “裴将军早年在灵州为将,后又至振武军,再至银州,老于军伍,对畜牧之事亦多有见解,邵某正要好好请教呢。”邵树德诚恳地说道。 “牧事啊……”裴商笑了笑,道:“大王既有问,某自当知无不言!” 第三章 调查(三) “其实,银州宜牧宜耕,朝廷在此设立牧场,占用田地,有些可惜了。”裴商道:“宋使君亦至此有些时日,当知某并不是胡言。” “良田众多,土壤肥沃,一二万顷总是有的。”宋乐说道。 其实,后世银州也是北宋与西夏反复争夺的重要农业区,尤其是西夏,对此非常看重。吕惠卿就曾在《营田疏》里提到:“今葭芦(今陕西佳县)、米脂里外良田,不啻一二万顷,夏人名为‘真珠山’、‘七宝山’,言其出禾粟多也。若耕其半,则两路新砦兵费,已不尽资内地,况能尽辟之乎?” 银州的一二万顷良田,富裕的宋人都觉得不耕作可惜了,觉得能养两路兵。在元丰七年(1085年)的时候,吕惠卿动用了一万八千兵将,马两千余匹,雇佣了内地五个县的耕牛,护卫五百户农民,强行耕种了一块地,得谷九千余斛。 老实说,这个费效比有点低。快两万人马,护卫五百民户种地,颇有点与西夏斗气的感觉。双方你来我往,反复盗耕、护耕、抢耕,最终都亏得厉害。于是在四年后,经过谈判,宋人割让了葭芦、米脂、浮屠、安疆四寨及其土地,换回了永乐之役中被西夏俘虏的小部分将士,这才终结了这场闹剧。 如今银州全在大唐手中,周围也无敌人,当然不用如此麻烦,可好好耕作开发。而且,此时全州四县人口并不多,不过四万多人,还占用不到马场土地。如果有充足的人力,当为夏绥又一重要产粮基地。 “宋刺史主政绥州三年,辛苦了。”看着一脸风霜之色的宋乐,邵树德有些感动,道:“打理完银州之事,便可稍稍歇一歇了。” “银州事毕,还有夏州。”宋乐倒是精神很好,只见他笑着说道:“难得碰到个关心民生,也愿意做事的大帅,宋某恨不得整天睡在衙门里。” “亦得劳逸结合。”邵树德道:“夏州事务不多,银州垦田事毕,某便打算好生经营牧场了。夏州,终究与绥、银二州不同。” “牧场之事……”裴商在一旁说道:“银川牧场实不宜继续扩大。然夏、宥二州北境,还大有可为。” 宥州,当然不全在拓跋思恭手里。经略军驻守的榆多勒城,就在宥州境。夏、宥二州北部,是广袤的草原和沙漠,也就是后世河套以内的鄂尔多斯牧区。这个地方在暖湿多雨的唐代水草丰美,与阿拉善牧区隔着黄河相望,非常适宜放牧。 “麟州以西、大河以东、横山以北这一片,属民多杂虏,最众者乃党项,相聚为落于野。麟州折家、宥州拓跋家在此争夺激烈,各部落随风而倒,如墙头草般,谁强便听谁。”裴商继续说道:“其所业无农桑,事畜马、牛、羊、驼。唔,西南边的盐州亦是上好牧场,不过在朔方军手里,暂且不提。宥州城北行,便是沙地(后世毛乌素沙漠),然有水草,可牧牛羊。沙地中有一处名铁斤泽,亦名地斤泽,善水草,便畜牧,可为牧场。” “再说说盐州。”裴商似笑非笑地看着邵树德,道:“盐、宥二州紧邻,实则一体。盐州有小盐池,然此乃小利。大利乃铁柱泉,水涌干洌,日饮数万骑弗涸,周边皆沃壤可耕之地,乃宜牧宜耕之所。” 宥州以北的毛乌素沙漠,邵树德还是知道的。环境破坏主要始于明代,在唐代这会,沙漠面积不大,即便有,也是固定或半固定沙丘,水资源远较后世丰富。李继迁这厮就逃亡到这里,挨个部落娶老婆,估计娶了得几十上百个,然后反攻宋朝,渐渐起势。 “以某多年观察,夏、宥二州北部草地,杂虏众十余万,畜养牛二三十万头,羊驼百余万只不成问题。大王,可解得大难否?”裴商笑道。 鄂尔多斯牧区,就面积来说,确实可以养数百万只牛羊,而且这时候水草丰美,既有杂虏十余万,那么百万牛羊确实是有的。只是,这里牵涉到拓跋家、折家的事情,比较复杂,还得先与麟州方面通通气,最好连着拓跋思恭的事情一起解决了,免留后患。 若是像北宋那样,让李继迁跑到了地斤泽发展,那就闹笑话了,一劳永逸比较好。而且出动大军征战,时间短还好,若是旷日持久,那么也会破坏当地脆弱的生态。这个时候的鄂尔多斯,可还是有相当面积森林的,若是大军一到,相持年余,保管给你砍光了。 没有了森林,如何防风固沙,涵养水土? “大王可还愿听听灵州牧场?”裴商又问道。 “自是愿意。” “灵州西侧有贺兰山,蕃名阿拉善山,挡寒风,阻沙丘。自北向南,有罗山、天都山。罗山之上,水甘土活,有良木薪桔之利。套(河套)虏入寇,常驻牧于此。天都山,草木茂盛,谷间有泉水,可饮马,亦可灌溉山下农田。又有嵬山,水草丰美,树木繁多,土地膏腴,向为蕃人樵木之地,多野马、野猪、雕、鹘。多的山就不说了,总之老夫也没尽去,都是昔年镇守一方时打猎所见,大王当察之。”裴商说道。 “裴将军帮某大忙矣!”邵树德起身,郑重行了一礼,道。 “大王乃贵人,万勿如此。”裴商连忙起身避开,道:“日后大帅若用兵,裴某虽不能上阵厮杀,亦可在旁出谋划策。如此,也不枉大王信重了。” “自有用得上裴将军之处。” 送走裴商后,邵树德又与宋乐继续聊。 “宋先生,这三年全靠你了。”邵树德道:“绥州今日诸般盛景,皆先生之功也。” “主公有大志,宋某亦看不惯这等乱世,自当尽心竭力。”宋乐道:“主公焉知宋某不是乐在其中耶?” “呵呵,宋先生之功,邵某记着。”邵树德说道:“银州须得尽快垦田,人力某来想办法。” “大王,拓跋党项该如何处置?”宋乐问道。 “某想召拓跋思恭入夏州,若不肯来,便是有异心,当除之。”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说道:“然其经营宥州多年,强攻不易,甚是麻烦。” “不如先剪除羽翼?”宋乐建议道。 “宋先生之意,乃先攻草原?”邵树德问道。 “然也。”宋乐道:“拓跋氏,羽翼有二,一者横山党项,二者草原杂虏。横山广袤,地势险固,攻之旷日持久,易令其投向拓跋氏。草地杂虏,若有折家相助,攻之事半功倍,亦不会令其投向拓跋家。” 邵树德闻言沉思。 有麟州折家相助,攻草原杂虏当然不难。不过这会不会令折家做大呢?虽说是岳家,关系亲近,可从上位者的角度来说,让折家势力急剧膨胀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折家在后世历史上忠于中原朝廷,可谁知道那是不是因为拓跋党项得了定难军的地盘,势力大涨导致的呢?两家乃世仇,折家不可能投向拓跋家,他们为了对抗拓跋氏的影响力,自然也只能选择依附中原王朝了。 可若是自己将拓跋家攻灭了呢?形势可就又不一样了。 邵树德不想这片区域再度出现一个极具号召力的党项酋豪,即便是自己的岳家也不行。该如何处置,这事得好好思量,而就目前看来,似乎是一个死结。除非,能够让那些草原杂虏向自己臣服,而不是麟州折家,但这种操作太难把握度了。 非常考验自己的政治手腕啊! 第四章 调查(四) 邵树德一共在银州逗留了七天。 七天时间里,主要在和宋乐交谈,顺便与银州的各级官僚们见个面,让大家认识认识新大帅。最后一天,他在银州关外检阅了州兵。虽只有一千五百人,但作为拱卫地方的武装力量,他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邵大帅的构想中,支州兵、外镇军、衙军是严格区分开的,任务不能混淆。当今战乱之世,很多藩镇节帅把州兵也拉上战场,四处征战。先不说这会不会导致州内空虚,为敌所趁,单是他们的战斗力也不如衙军或外镇军啊,因为装备和待遇就大大不如。 州兵,邵树德对他们的要求就是守城、剿匪、镇暴,其他别无所求。同样的,衙军不作为镇守地方的武装力量,而是机动野战兵团。邵某人也绝对不想衙军担任驻防任务,因为这会让其战斗力、军纪都飞速下滑。 长期打治安战的驻防部队,能有什么战斗力?衙军,就是为大场面准备的,是决胜力量,是插向敌人心脏的尖刀。 外镇军这事,比较麻烦。以这个年代的通讯技术,在险要关隘或要冲城市布置兵力,是难以避免也是很有必要的事情。而且这种部队需要完整的结构,将领经验要丰富,有临机决断之权,除了不能插手地方民政以外,几乎拥有全权。 外镇军,当然也是野战部队,但却是让主帅不怎么放心的野战部队。榆多勒城的经略军,五千步骑,自成一体,听不听节帅的话,主将一言而决,以后还得徐徐图之。 武威军目前是作为衙军存在的。派驻到绥州前,任命军使、副使等各级官员,两年期满后返回夏州,军使、副使、都虞候、游奕使等高级军官交卸兵权,成为衙将,每日到都虞候司上直。部队平时的训练,将由教练使、都教练使负责,但教练使没有指挥权。 这个方法是他在河东学到的,人家就搞得很不错。晋阳三城里的衙将,不领军出征的话,就没有兵权。邵树德打算先从武威军、铁林军开始试点,看看诸将的反应,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虽说自己在军中威望很高,部下造反的可能性很低。但涉及到身家性命,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而且,制度化的东西,自己此时推行起来阻力不大,也能让大家接受。若是自己的继承人再来推行,怕是就很难了。 有些事,必须要提早做! 绥州龙泉县的市面比以往繁荣了一些。关中来的移民,大部分安置在了龙泉、大斌二县,接下来才轮到绥德、城平二县,有部分河谷地,但山还是多,远远不能和前面两位大哥比。至于延福县,土地实在太少,三年间就安置了四百余户,几乎处于被人遗忘的状态。 龙泉县还有不少军士家庭,都是早期迁来的。有能力的在城内置办宅院,初时价格低廉,几乎只要十余缗乃至二十缗钱就能买到,有偏房,有厨房,有厅堂。但现在这种房屋的价格已经涨到三十多缗钱,一些军士舍不得花这个钱,或者没存下这笔钱,就只能去城外起宅或者买现成的房屋,价格也涨了,大约十余缗,或者给二三十斛粟也行。 不过现在大帅已去了夏州,后面搬过来的军士家庭基本也都会前往那边安家。可想而知,夏州的房价又会来一波上涨。 邵树德在绥州没有宅子。当初带着妻妾住在州衙后院,公家宅子,这会到了夏州,平时住帅府,但亦有自己的宅子,还是诸葛爽送给他的婚房——夏州第一豪宅,价值一千多贯。 “当年在丰州,某住着个雪大点就要压塌的破房子,不意数年过去,竟有了今日这般造化。”看着州城大街上三三两两的人群,邵树德感慨地说道:“今后得为百姓考虑,军士们有钱置宅,百姓有地,然宅子太简陋了,须得改善。” 夏绥四州,地广人稀,百姓起宅所需土地从来不是问题。有自家田的,比如五十亩,一般都有个五六亩宅园。北周年间就定下的规矩,农民们在宅园里起屋,种桑枣,开菜畦。所以,地不是问题,关键是赋税太重,导致大家没有余钱翻新宅子或者盖新房。 但先军政治就是这样。养两万余不事生产的职业武夫,你不盘剥百姓,那么就只能去盘剥外人,比如草原上的杂虏。过些日子,他打算让陈诚去一趟新秦,与折宗本密谈一下,看看他的口风如何。 他们家,应该也很想获得这些部落的效忠吧,甚是都愿意一起出兵。双方的矛盾,只在于谁获得最大的那份战利品。 邵树德继续在大街上逛着,因为大群亲兵前呼后拥的关系,民人纷纷闪避,这让他有些尴尬,于是便拐进了一家看起来新开没多久的店铺,问道:“客从何处来?” “从晋阳而来。”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答道。 “店中售卖何物?” “银器、緤布、绢帛、药材、胭脂。” “緤布亦有人买?”邵树德有些惊讶。 这玩意就是棉布,价格相当昂贵,丘维道第一次给自己发赏时,就有细緤两匹。在帛练行里,基本是论尺卖。这种“奢侈品”都有人买,那么确实说明绥州已经有了一批有消费能力的富人,多半是军官家属吧? “还是大王治政有方,绥州安定,又垦田数千顷。现时或还不觉,等再过数年,定然大不一样。” “你认识某?”邵树德笑问道。 “衣紫,上百甲士环绕,绥州可无第二人。” “如今河东是个什么情形?” “今岁好一些,过去两年遭沙陀兵马抄掠,百姓苦不堪言。” “若是过不下去,不妨西渡绥、银二州。邵某别的不敢保证,让这世道太平还是可以的。” 中年人闻言也有些触动。如今这个世道,太平就是最难得的啊。只要世道太平,没有军纪奇差的乱兵劫掠,他就有把握让生意不断做大。 “河东客商一般来绥州采购何物?”邵树德又问道。 “褐布、牛皮、鹿革、牲畜、鸟羽、杂筋、白胶、毡、药材、蜡、蜜等物事,大宗还是药材、牲畜和皮子。” “三年前外地客商甚少。”邵树德道。 “绥州户口渐丰,又太平安定,自有人前来售卖货物。”中年客商答道:“既来卖货,回程时亦会买一些,总不能空跑。” 邵树德点了点头。他遣人去附近各镇开办马行,除了卖马之外,亦会采买当地商品甚至是人——人是如今夏绥最匮乏的“商品”,仅次于粮食。 “城内店铺林立,却是有些凌乱,此乃某之误也。若在城外辟地开办一集市,设专员管制,统一收取榷税,客商以为如何?”邵树德问道。 “自是愿意。”客商苦笑,道:“在城内开店,货物进出,都要给钱。更有那胥吏……” 他这话没说下去,但邵树德明白。集中设交易市场,不但货物进出方便,同时管理上也更规范一些。而在城内的话,几乎什么人都想过来吃拿卡要一番,州里的、县里的多如牛毛的贪官污吏。 还不如另设一市呢!少一些人盘剥,最重要的是自己收取榷税时也更方便。 绥州现在不但缺粮食,更缺钱帛。而商业,从来都是官府现金税收的主要来源。考虑到绥州地处要冲,南面是鄜延四州,东面与河东、河中隔河相望,在这里设集贸市场,如果能好生经营的话,确实可以吸引很多人过来交易,收取大量榷税。 宋乐前些天和自己聊过。他出身河东的西河宋氏,家里有人在经商,讲出来的许多内情让邵树德这个一直打打杀杀的武夫大开眼界。 简而言之,因为晚唐社会比较动乱,商人们为了保障自身利益,抱团的情形非常普遍。一般是经营同类商品的商家聚拢在一切,曰“行”。大行下面分小行,有行首,统一垄断物价,对抗官府的课征,应付军头的索取。行会成员还定期聚会祭祀,自募护卫,弓刀甲马齐备,应付路上的盗匪或乱兵劫掠。 不要小看这股势力。几年前窦瀚持节晋阳时,有军士做乱,他就从几个大行那里贷款五万缗钱发赏赐。他为什么不直接抢?一个是这些行商有官面保护伞,第二个也是因为人家有武装力量。昭义乱军劫掠晋阳三城,被坊市民击杀千余,这个“坊市民”真的是普通市民吗? “市”,本来就是商家聚集的地方。能击杀千余昭义军士卒的“市民”,非得有强弓劲弩、大刀长槊才可能。这些军用武器本来是官府严加管控的,但这个年代疏于管理,商家很容易就能从官府的武器库里“淘”到东西。 犹记得当初岚、石二州给驻守遮虏平的天德军送军械,送来的数量首先就不对,然后质量也参差不齐,这里面一定有很大的猫腻,说不定就是私下盗卖给商家了。 邵树德想把夏绥四州的商品卖出去,比如数量庞大的牲畜,那么就绕不过这些能量巨大的商会。其实,是时候与他们接触接触了。商人只想求财,他们也不想搞一大堆武装护卫,徒增耗费,对安定的社会环境非常渴求。自己若能持续提供安定的秩序,并打出名气,相信可以把绥州做成一类或某类商品的集散地。 夏绥那么多牲畜,搞出个牲畜集散市场不香吗?后世宋朝每年从西夏买那么多牛马,可见内地百姓对这些草原特产商品还是非常感兴趣的,价格低,有竞争力啊!生活不易,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我的牛卖两三千钱,你卖四五千钱,就商业层面来说,胜负已分。 当然,得先控制夏、宥二州的草原杂虏,不然哪来的牛羊?这个兵,看来是不得不出了。唔,先看看拓跋思恭来不来夏州吧。 第五章 定策 中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夏州,大雪。 邵树德用刀切下一块羊肉,就着胡饼吃了,良久后才道:“拓跋思恭送来的羊,倒也肥嫩可口。” 陪在厅中宴饮的李延龄、朱叔宗、折嗣裕、王遇、周融、令狐敬等将哄然大笑。 “大王,拓跋思恭只遣人送牛羊,不来拜见,这般跋扈,焉能容他?” 邵树德看了一眼,说话的居然是令狐敬。在座诸人都能猜到自己的心思,令狐敬却第一个说出来,不管是凑趣也好,表忠心也罢,都是好事。积极融入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武人圈子,没有试图游离于外,那么日后还可以用用。 夏州的宴饮,都很简单。邵树德不是喜欢奢靡的人,虽然自家妻妾一个个都是含着金汤匙出身,从小锦衣玉食,连带着家里的膳食也朝着精致的方向发展,但那是家中。在正式宴会场合,特别是他宴请幕府僚佐或诸军将官时,一贯比较简单。 胡饼、毕罗、汤饼、羊肉、酒,都是军中糙汉最常吃的。也只有重要节日,如新年、上元、寒食、中元、重阳、腊日时,才会有馄饨、油饭、东凌粥、盂兰饼、米锦、萱草面等节日食品。 对州中饮食用度,他也有规定。比如幕府给所有僚佐官员提供午饭,到衙门各曹司上直的官员,可以免费享用,但午饭只有蒸饼、粟米饭、少量羊肉及时令菜蔬。定难军四州之地的各驿站,对来往公干的,只有别驾以上级别可食粟粥、乳粥、豆沙加糖粥、牛羊肉之类的高级食物,以下的就只能吃蒸饼或粟米饭,以严格控制开支用度——传递急件的信使可以不在此限。 “大王,拓跋思恭这般跋扈,何时讨伐?”折嗣裕喝了不少酒,红着脸问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不急。拓跋思恭虽未至,然亦遣人送了二十匹骏马、一百头牛、五百只羊。此谓何也?拓跋氏实力尚不足,无法公然反叛,既如此,便先不动他好了。” 折嗣裕闻言有些失望。作为折家的一分子,他已经隐隐听到了消息,大帅的心腹、铁林军判官陈诚去了一次麟州,商议“会猎”草原之事。 阿爷似乎并不反对。夏绥北境、振武军西部的黄乜三部、明嵬部对折家向来恭顺,但兀移四部、罗移十四种落、罗树部、腊儿部等聚落却嚣张跋扈,仗着有拓跋思恭撑腰,根本不把他们折家放在眼里。大帅若出兵征讨,当可除一大害。 只是,还是没有直接攻灭拓跋本部来得好啊! 折嗣裕还想再劝,但想了想,终于还是没说话。 “大王,绥德县前日来报,党项折马山氏献牛羊五百头。银州裴老将军亦报,党项折遇氏献牛羊三百头,悉利氏献马五十匹。”陈诚放下酒樽,道:“此皆顺服之辈,为大王兵威所慑,异日若有事,可直接令其出蕃兵从征。” 绥州折马山氏、银州折遇氏,与麟州折家还真有那么点渊源,对外亦自称折氏。当然那都是老黄历了,这三家其实各过各的,也没什么来往。倒是悉利氏居于银州北境,对麟州折家向来恭顺,可这会又向大王示好献马,这是要找新主投靠啊。 折嗣裕其实是有点失落的。折家,确实比不上拥兵两万余的定难军节度使,这点就连山里的土族都看明白了。 邵树德闻言点了点头。其实,并不止这三个部族向自己示好。银州拓跋遇部,亦献牛羊数百,同时还诉银州赋役苛虐,动辄抢掠牛马。邵树德仔细询问了一番,发现正好是当初自己向裴老将军借马的时候。汗,合着裴老将军送给自己的牛马里有相当部分是从境内党项那里“筹措”的啊,简直了!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总体而言,绥、银二州的党项还算恭顺。尤其是自己讨伐黄巢归来之后,被大军兵甲之威所慑,很多部族首领纷纷进献牛羊,也没见他们再抢掠汉人耕种的田地了。 其实吧,这些本来就是熟户,向来缴纳贡赋,也就是牛羊。朝廷征吐蕃或回鹘,他们有时候也会出兵从征,还是可以争取的。像折马山氏,后世北宋西军里就多有他们的人,种师道就带过五千党项蕃兵,将领多折马山氏,常年与西夏作战。 他们能向自己示好,或者表示中立,对北征草原之事都大有裨益,至少后方安宁了嘛。 只可惜没一个大族,都是几千人、万把人的小部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是绥、银二州境内有那种几万人的大族,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实力既强,自然就不会那么恭顺。以后得注意这点,千万不能让其互相吞并,最好互有仇怨,互相攻杀,互相消耗。 “诸位,本帅已经决定,开春后,出大军北上草原,收纳贡赋。草原诸部,既居夏、宥二州,已有多年不纳贡赋,不服兵役。以前的历任大帅不管,但本帅要管。历年积欠,这次一并收取,本帅倒要看看哪族哪部敢不交。”邵树德将割肉刀扔在案上,掷地有声地说道:“州中两万大军,耗费甚巨,汉民终日耕地,缴纳赋税,蕃民岂能免除?” “大帅英明。”诸将纷纷说道。 ****** “大王,此番出兵,须应在快、准、狠三字上。”酒宴散后,陈诚留了下来,与邵树德商议起了细节。 刚才酒宴上所说的,可以看做是一份动员令。将领们知道了,自然就会有针对性的提前准备。但细节问题,比如何时出兵,出多少兵,行军路线等等,还得仔细商议。 “陈判官所言极是。某亦不打算多带兵将,铁林军七千余人足矣。” “大王,最好再带周、令狐二位将军之一,万人北上,作战稳当,州中亦稳当。”陈诚建议道。 邵树德闻言盘算了下。如果带铁林军和令狐敬北上,大军有万人,再配合麟州折家的数千人,草原上几无敌手。他们可不是什么职业武夫,都是牧民罢了。后世李继迁逃到地斤泽,北宋的职业武人就给他好好上了一课,新娶的老婆都丢了。 陈诚的话也有道理。周融、令狐敬毕竟不是自己嫡系,留五千人在夏州,确实不太稳当,不如带走一半。不过他想带的是周融,令狐敬有融入自己圈子的意思,那么不妨让他留在夏州。再加上王遇手里的州兵,夏州老巢应是无忧了。 如果自己动作快的话,几个月搞定草原之事,然后携大胜之势班师,拓跋思恭就更不敢有所异动了。后面,再探探横山党项的意思,看看能不能笼络,总之原则就是尽一切可能剪除拓跋氏的羽翼,孤立他们,最后再武力决胜。 拓跋思恭历史上,好像连巢军都打不过,三战三败,损兵折家。而且看起来不像是放水,毕竟损失了不少人马呢,放水也没这么个放法。他们的实力,虽然不宜小视,但也不必过于高看,就算有本土作战的加成,战力撑死相当于中和元年尚有战斗力的巢军部伍罢了。 剪除羽翼后,他的可用之兵、财货来源都会有所减少。自己再出动大军进攻,两万人左右,胜算还是非常大的——夏州军西进,是主战场,经略军南下,是次要战场,两面夹攻,争取一战平之。 定难军四州之地,只需要一个核心。邵树德也不能容忍镇内有可以挑战自己权威的独立势力。拓跋思恭此人,他没有恶感,甚至觉得他挺会做人。但这是赤裸裸的权力斗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定下大体决策之后,整个夏绥的军事机器就开始缓缓运转起来。他们的军工业基础较为薄弱,以前很多军械依赖朝廷供应。邵树德在关中三年,搜罗了大批工匠,这些工匠也陆陆续续收了徒弟,但产能仍然不够。 没办法,只能提前准备了。 绥州现在建立起了一个规模不逊于夏州的冶铁工业,通过从河东、关中采买的储备铁料,从十一月底就开始打制器械,主要是刀矛甲胄。夏州这边,主要是制作弓弦、羽箭、皮甲等物事,总之两地全力开动,储备战争物资。 粮食、马料、役畜、车驾等后勤物资,也处于暗中筹备状态。与军械一样,邵树德的要求是够打两场大规模战争,以应付突发事件。 而随着战争机器的开动,夏、绥、银三州不多的钱粮也开始如流水般花出去,明年北上草原,若是无法取得足够战利品的话,那可真是要亏出血。 不,不会亏出血的!弄不到足够的战利品,那就不班师,直接梭哈赌一把了,即杀到宥州去扫荡。反正弄不到牛羊,就无法给军士们发赏赐,自己就无法交代得过去,那还不如一波流直接干到底算逑。 当然,以上只是极端的情况。事实上根据麟州折家给的情报,草原各部兵力薄弱,一盘散沙,这一堆战利品,吃下并不难。 唯一的关碍,就是鄂尔多斯牧区,夏绥只占一半,还有一半归振武军管。而这也是自己找上麟州折家的主要原因,需要他们提供向导、内应,让顺服他们的部落提供补给甚至出兵。另外,折宗本官面上的身份也交代得过去,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嘛。 第六章 人才与北征 “赵俭给你来信了?”邵树德将手从玉坠上抽出来,悻悻地说道:“朱玫和他不对付?还是怎么了?” 赵玉脸红红的,整理了下领口,说道:“从叔现在当了通塞镇将,就是以前朱玫的位置,颇得信任。他写信给妾,是想两家多走动走动,多多来往。” “唔,是该走动走动,以后玉娘可带着他的从甥上门省亲嘛。”邵树德不要脸地说道,说着说着,手又抚到了他最爱的翘臀上。 赵玉任他肆虐了一会,这才面红耳赤地起身,道:“大王,朱玫此人野心甚大,从叔在他手下也小心翼翼的,不如——不如让他到夏州为将吧。” 邵树德见她说这话也是鼓足了勇气,便道:“那要看赵将军的意思了。在邠宁当外镇军使,可见朱玫亦是信任的,他可未必愿意。” 末了,见赵玉有些失望,又道:“当然,若是赵将军愿意,某当然欢迎。” 赵玉的母亲早逝,父亲又卒于太原府任上。在夏州,确实没有任何亲族。本来自己还考虑将义女邵果儿嫁给经略军使杨悦的孙子联姻呢,现在想想,先搁置了吧。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他还是有些愧疚之感的,不想看到她失望。 笼络杨悦,还有其他办法。 “玉娘,教你们记账的方法会了吗?” “会了。” “这是幕府张判官呈交上来的器械账本,你照着新法子,按仓库属地、器械分类、耗费几何重新列个表。这旧账乱七八糟的,某看着头痛。”邵树德吩咐道。 赵玉点了点头,直接到书案前抄写了起来。 自己缺乏秘书啊,只能让妻妾来代劳了。好在都是文化人,也聪明,学点加减乘除并不难。列个现代记账表格,自己看得也更清晰明了。 幕府佐官呈上来的账本,实在看得不习惯。而且自己也得单独列个账,以后如果对不上的话,哼哼,武夫嘛,可是会杀人的。 军属农场和榷税的账,目前是大封在记。小封本来也有任务,但她挺着个大肚子,不方便。至于自家正妻,就整不太明白这些东西了,不过她会骑马,也会射箭,这个技能,呃,似乎还没小封的剑舞对自己有用呢。 夏州,怎么就这么缺文化人呢?别的藩镇,经常能弄到进士当幕僚,再看看自己的幕府,平均学历明显偏低啊! 不过大封前阵子倒提过,河中封氏,名门望族,源于渤海蓨县。国朝初期,封德彝还和李渊做了亲家。封氏姐妹的祖父封敖历仕台阁,被封为渤海县男,家里好几个进士,至少她俩的爹都是进士,目前在外镇为官。 前阵子还联系上了她们几个兄弟。黄巢入长安后,都跑路去了凤翔府,目前返回了京城,似乎在等待皇帝回来。靠,怎么不来投靠本王?如今幕府里掌书记、行军司马什么的,一堆侍奉了几位大帅的老头子,本王急需换血啊。 还有赵玉的那位从叔赵光逢,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也许跑去了蜀中。他若是肯来,副使、掌书记还不是随便挑?这些幕府官职,没有品级,但有实权,向来是那些嫌京官俸禄低的高学历才子的首选。 不要说自己任人唯亲,先能活下来再说! 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在这个道德底线一再被突破的乱世,没有亲族可以依靠,那么就只能用妻族了。外人根本信不过,上下相疑,都缺乏安全感,还怎么做事?这就不是正常的时代! 从军的妻族自己有点担心,但帮自己打理政务的文官却没关系。自己得封郡王,在关中名声也还可以,吸引到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士人投效,西河宋氏中的一支也举家搬迁到了夏州,但人才还是严重不足。 河中封氏、天水赵氏在国朝只能算是中等家族,但他们若能投资乃至投靠自己,自己还不得倒履相迎? 这份基业,靠带着两万大军打打杀杀可维持不下去。 吃完午饭后,邵树德去封氏姐妹那边说了会话,睡了个午觉后,又到衙厅办公。才刚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在一份文件上写下了意见,夏州司马李杭跑了过来。 “大王,某出使回来了。”李杭目前的本官是夏州司马,差遣则是幕府随军要籍,专门负责出使各方,这次刚从振武军城那边回来。 “李司马辛苦了。”邵树德起身迎道:“郝振威、契苾璋都说了些什么?” “契苾璋愿与大王立誓同盟,共抗李克用。”李杭说道:“郝振威没甚表示,只言愿用盐与夏州换粮。” 邵树德点了点头。李克用这厮,人缘是真的差,敌人也很多。包括但不限于幽州李可举、大同赫连铎、振武军契苾璋、天德军郝振威等人,这都是最近几年与他厮杀过的。对李克用这个人,邵树德的意见是以防为主,他在河东做什么不管,但不能让他把势力延伸到河套地区,那样会令自己两面受敌,战略层面被动。 因此,与他的敌人结盟,也就很正常了。大同赫连铎太远了,有心无力,够不着。但振武军、天德军近在咫尺,他还是想保的。定难军、振武军、天德军加起来,也三四万兵力了,而且契苾璋是有部落的,还可以极限征兵,三方凑个五万人马不成问题,严格说起来并不比李克用差。 契苾璋愿意结盟,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就在讨黄巢那会,他还奉朝廷号令,与郝振威、赫连铎、李可举一起,捅过李克用一竿子。再加上乾符年间的旧怨,基本是很难开解的。李克用的心胸,可不怎么开阔! 但郝振威这厮怎么搞的,单凭丰州一地能抗衡李克用?河东一府七州,这边三方不紧密团结,如何与他们打?以后定然会后悔。 “李司马辛苦了,先回家休息一段时日,也不用去曹司上直了。待明年,再帮某出使下鄜坊、丹延以及河中。唔,路上可以顺道去下南山党项,某想试探下野利氏的态度。”邵树德说道。 南山党项,就在绥州以南、延州以北的横山之中。野利部是当地最大的部族,也最有影响力。若是可能,还得与其虚与委蛇一番,令其不站到拓跋氏那边。如此,自己便可全力攻杀拓跋部,不致后方有变。 李杭离去后,邵树德又批阅了会文件,然后便去了城中营房,视察部伍。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中和四年很快便来到。中原那边,黄巢还在四处流窜。西蜀,圣人依然流连忘返。 在与家人一起度过了正月之后。整个二、三月,邵树德都扎到了军营里头,铁林军、衙军轮番会操,士兵们渐渐收起了慵懒之色。本来就是职业武人,足粮足赏养着,还定期操练,就应该体现出高人一等的战斗力和精神风貌。 草原上的那些牧民,平时放牧,杂活不知道有多少,一年到头有几天时间训练?真正强悍的游牧军团,从来都是脱产的,至少要半脱产,有他人供奉牛羊,如此才能锤炼技艺,培养纪律。 四月初一,军中占卜:出师大利! 初五,裴商带着数十亲兵至,他将充任邵树德的顾问,沿途赞画。 初六,折家派来的向导亦至,他们将帮着大军在草原中寻找水源,补给牛羊,同时带路杀向拓跋家的党羽部族。 初八,邵树德亲自点了铁林军七千五百人、衙军左厢周融部两千五百人,大军携带月余粮草,浩浩荡荡向北进发。 回望着高大险峻的白城,邵树德心中感慨万千。在二月初的时候,小封给自己生了一个女儿,自己有了子嗣。据郎中讲,赵玉也已经怀孕,都是大喜事。 而在过去一年,亦有三百余户军士家庭搬来夏州。镇内太平无事,各项产业循序渐进地发展着。此番出征,若是大胜而归,自己的这番基业将更加稳固,更上一层楼。 胸中的大志,一刻不敢或忘! 第七章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一) 朔风呼啸,人喊马嘶。大军已经东渡乌水(今那令河),至温泉水故道附近。 温泉水是无定河支流之一。以前水量很大,赫连时期曾引温泉水入夏州城,名“黑渠”。黑渠在城内驰道两侧,建了不少果园,蔚为大观。 邵某入夏州之后,黑渠早已干涸多年,果园也荒废得不像样子。去年他还在想,等北征草原获得大量人口、财货之后,再重新整饬黑渠,恢复当年“华林池昭”的盛况。 温泉水断流了,但并不是没水,而是形成了几个不相连的小水泊。水泊旁是一望无际的草地,有党项部落于此放牧。 邵树德对这个也姓拓跋的党项部落恨得牙痒痒,离夏州城不过几十里,居然也不听话,不缴纳贡赋,不死何待?正好自己需要先破几个部族立立威,不然谁肯老实听话?于是乎一声令下,千余骑兵先出,大队步卒接上,朝这个不过千人左右的部落杀去。 其实这个拓跋旁系部落早就发现了夏州军的到来。但他们根本来不及走,这会才四月,草地尚未完全返青,牛羊只能吃以前贮存下来的草料,这怎么跑? 一千人的部落,也就能抽出两三百成年男丁。邵树德站在高坡上往下看,只见这两百余丁早就拿出了武器,但似乎不是人人都有,甲胄更是甚少看见。看来,跟着拓跋思恭混,也没变得多富裕啊!虽然都姓拓跋,但搞不好还不如没藏氏那种拓跋大跟班得到的好处多呢。 蠢笨到这种份上,有今日之结局,可谓咎由自取! 铁林军的骑兵并未直接冲阵。虽然这些党项人数量很少,装备也不行,但他们只是在外围击破了敌方仅有的数十骑兵,然后便兜着圈子到了后面。 正面有队列严整,杀气腾腾的夏州步卒,背后又有敌人的骑兵,党项牧民即便是在保卫家园的状态下,士气相对较高,但依然不可抑制地慌张了起来。 “呜!”角声响起,大部分党项人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但有经验的人脸色骤变,纷纷用胡语喊着什么。 “嗡!”铺天盖地的羽箭飞了过来,轻易射穿了党项人薄弱的衣甲。他们就像那水泊旁的苇草一般,狂风一吹,尽皆倒下。 骑兵又杀了回来。 马槊、刀斧肆意砍杀,在职业武人娴熟的技巧之下,牧民们几乎无法做出任何抵抗,亡命四散,随后又被一一追上,砍倒在地。 鲜血汩汩流淌,汇入了水泊之中。草地之上,尸横遍野,腥气冲天。 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从高坡上走下。辅兵们已经开始清理战场,伤而未死的党项牧民一概送一刀。部落的老弱妇孺也被他们一一揪出,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 部落兼并战争,在草原上可不怎么美好。你根本不知道胜利者会如何处置自己,一念之仁,或许能留下性命,运气不佳,高过车轮的男人全都要死。 “把牛羊财货清点造册。”邵树德命令道。 “遵命。”李延龄干这事太熟悉了,很快便带着人去忙活。 “人,全部看管起来。周将军,你部负责此事。” “遵命。”周融手底下有两千五百夏州衙军,看来大王是要他专门干看守俘虏的活了。 “今晚便在此宿营。”邵树德看了看天色,说道。 这个拓跋旁系部落的成年男丁基本都死光了,剩下的不过是妇孺罢了。对这些人的处置,邵树德脑海中有个隐隐的想法,那就是将他们送给巢众为妻,充实镇内人口。 镇内巢众,目前总数不下于两万五千,皆精壮男子,大部分在银州开渠、修水库,少部分在绥州军属农场租种土地。这些人里面,超过一万人都已经有了民户身份,但他们无妻,如何能定得下心? 夏绥四州人本来就不多,铁林军来了九千、诸葛爽带来了三千兵,再加上巢众,这就是三四万精壮男子,已经极大破坏了男女比例。 虽说自己从关中先后弄了一万多户人过来,几年间也有千余户军士家属搬迁过来,但总体而言仍是男多女少。军士们有钱,在婚嫁市场上很抢手,基本上或早或晚都娶妻生子了,但巢众可没这吸引力! 他们的身份本来就不行,又没资财,谁愿意嫁给你啊?邵树德想了很久,也只有这些部落女子和他们“门当户对”了。 党项部落女子有孩子的也不要紧,“喜当爹”在这个年代并不是什么坏事。农业生产可是需要劳动力的,那些小孩子养大了,女儿可以嫁出去,儿子在家里帮着干农活,自己再生几个孩子,这一大家子就有了,镇内人口也得到了极大充实。 先这么办吧! 第二日,大军在向导的带领下,向东北而行。 辅兵们昨晚统计了很久,终于将战利品数清了:马百余匹、牛一千七百余头、羊八千多只。好嘛,都带上,部落里亦有大车,装着女人小孩,在周融所部的看管下,一路跟着大军而行。 当天下午,全军抵达交兰水(今海流兔河)畔。 邵树德跟着中军而行,比前锋慢了一些。当他在亲兵的簇拥下抵达河畔时,入眼所见,只有一片追亡逐北。傍晚时分,随着最后一名精壮男子被铁林军士卒枭首,整场战斗已经划上了句号。 又是一个千余人的小部落!据折家派来的向导折药说,这个部落自称党项弥部别支,但多半是冒认的。这在草原上并不奇怪,因为党项势大,很多杂胡小部落也喜欢冒称党项。但仔细深究的话,他们很可能是“胡”,而不是“羌”。 但无所谓了,自己只看政治立场,不问其他。既然铁了心跟着拓跋家走,那么就要有被其牵连的觉悟。邵大帅也到夏州半年多了,怎么不见你们来进献牛羊?光给拓跋家上贡,还出兵协助,不杀你杀谁? “折药,本帅灭了这两个部落立威,消息是否已经走漏?”河畔已经架起了铁锅,李延龄亲自烤肉、煮汤,给大帅准备食物,邵树德闲来无事,便找向导说话。 “应还没有。”折药想了想后,说道:“大帅有千余精骑在外游弋,应不至于有漏网之鱼。” “骑卒还是太少了。”邵树德叹道。 虽然定难军的地盘马很多,但也只是比内地藩镇在购置和维持成本上便宜一些罢了。夏州穷困,支应两万三千军士的粮饷已经让自己大为头痛,再多养骑兵,确实是很大的压力。榆多勒城的经略军有三千职业骑兵,若是能为自己所用,那可真是太好了。 “明日便沿着交兰水北上,沿途搜索有无部落,然后渡河东北行,至汉高望县故城?”李一仙在旁边摊开了张地图,邵树德就着天边的微光,在地图上反复核实行军路线。 出兵以来不过五日,粮草还有近月所需。灭了两个党项部落,合并缴获了两百多匹马、三千多头牛、一万八千头羊,外加千余妇孺,补给倒不用担心。就是这沿途不是草原就是沙地的,地貌一丝变化也无,让人有点心烦意乱。 明日的目的地是汉高望县城,早已废弃。当年秦始皇令蒙恬北击胡,悉收河南地,筑四十四城,汉代亦大力经营,只可惜到如今,大部分都没了。 高望故城旁有一大水泊,水草丰美,居住着党项密威部,与折家交好,人丁众多,得有五六千人。邵树德初知道时也是一阵恼火,这个密威部明明在夏州境内,居然投向折家,自己上任以来也没进献过牛羊马驼,简直岂有此理! “大帅,昔年吐蕃入寇,密威部曾遣五百人助大唐官军。”似是知道邵树德在想什么,折药轻声说道。 “你倒是机灵。”邵树德笑骂道:“罢了。密威部缴清历年积欠税赋,本帅便不管了。” 折药闻言脸一白。 这个邵大帅,怎么对催课这么上心?以前的诸位节帅,也没见谁如此钻钱眼里啊,密威部这次怕是要大出血了,不但要出兵助战,还得出牛羊喂饱这位大帅,倒霉! “折将军在何处等本帅?”邵树德又问道。 “高望城往北直行三五日便至。”折药答道:“他在庞青部草场上等着咱们。” “离地斤泽多远?” “不过三日行程罢了。” “庞青部大乎?” “众八千余。” “那不小了。”邵树德点头道:“就这么办吧。地斤泽那边,听说有个麻奴部?” “大帅明鉴,麻奴部众万余,乃大族,与拓跋氏关系密切。附近亦有一部号嵬才,与麻奴部不睦。”折药说道。 “很好,便拿这个麻奴部开刀。”邵树德笑道:“行了,先吃饭吧,肉、饼应该都准备好了。” 四月十四,在交兰水畔休息一晚后,大军沿着河道向北进发。 草原杂虏逐水草而居。交兰水作为无定河的支流,两岸自然有不少部族。除折药指出来的倾向于折家的部族外,其余部落真真是倒了血霉。两个直接被灭了,四个投降表示顺服,还有一个举族逃亡,连家业也不要了。 当四月二十二日大军抵达庞青部草场时,全军上下竟然已俘虏了六千余口,缴获马千五百匹、牛一万九千余头、羊十万七千余只、骆驼千二百头,可谓收获颇丰。而这时,折宗本带的五千蕃汉兵马也在此等候多时。 第八章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二) 今天外面起了点风沙,牲畜有些不安。 折宗本远远地看着定难军大队,眼皮子直跳,这与土匪何异! 大唐天子的官军,不该是大军一至,土族顺服,然后申饬几句便算了吗?眼前这队伍,上万兵马,盔甲鲜明,杀气腾腾。草原妇孺或坐于车上,或踉跄步行,显然都是被掳来的。再看看后面一眼望不到头的牛羊,这是灭了几个部落啊? 折宗本甚至怀疑,可能有些部落还来不及投降,就直接被杀了个人仰马翻。精壮被戮,女子、财货尽失,这打草谷,打得可真狠! 其实,唐末武夫,去草原上打草谷并不鲜见。最典型的就是幽州镇,人家在长城以北有不少州县、城寨,三天两头去打契丹人的草谷,最多一次斩获十几万头牛羊。反正契丹人也经常南下幽州劫掠,大家就互相打呗。 天德军、振武军也干过这事,劫掠对象主要是回鹘、吐谷浑和党项。最绝的是,他们的部队里本来就有不少回鹘、党项军士,有时候北上,辖区内的熟蕃部落也跟着北上凑热闹,让人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但仔细想想,似乎又理所当然。 夏绥军干这事倒是比较少了,邵大帅大概是二十年来头一回。果然是天德军那帮无法无天之辈出身,干这事轻车熟路,一点压力都没有啊。 “邵帅。”折宗本下马,远远便行礼。 “外舅何须多礼。”邵树德哈哈大笑,快步上前,恭敬还了一礼。 折宗本就势顺坡下驴,也不行礼了,道:“树德何如此辣手耶?草原部族,令其畏惧顺服即可,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须立威。”邵树德正色道:“邵某至镇不过半年,草原部族,多有观望、轻慢之心,不将某放在眼里。顺路杀了几个不开眼的拓跋走狗,后面再讲话,也有更多人愿意听。” 折宗本其实想说,拓跋走狗,也可以变成自己人的。但人都杀了,此时多说何益? “周将军。”邵树德喊道。 “末将在。” “今日先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将这些财货、女子先送回银州,与宋刺史交割完毕后,再押运粮草前往地斤泽寻某。” “遵命。” “折将军,州中财货匮乏。也不瞒你了,这些牛送回去后,都将作为官牛租给百姓耕田使用。绥、银二州田地众多,某算了算,最好备足两万头牛,多加训练,令其习惯耕地,如此方济得农事。”邵树德说道:“另者,朝廷已断了粮饷,某也不得不自谋出路,给军士们找些赏赐。这些羊,以后都要赏给军士们。” 之前在范延伯家调研时,邵树德已经了解到,一头牛的价钱竟然要三千多钱,且耕十年就不堪用了,平均一年“折旧”费用三四百钱。自己弄两万头牛租给百姓,一年就象征性收个四十钱,给百姓省了不少了,十年使用期结束,基本就省了三千钱,差不多是一头牛的原价。 不收钱是不能的,这是军士们缴获的战利品,无法白送人,自己只能凭借威望与厚脸皮,尽可能把租金降到合理的地步,为农民们谋点好处。换个大帅,怕是还干不了这事。 折宗本闻言默然。这倒是实诚话了,一点不假。军头不是那么好当的,没有粮饷,就要做好掉脑袋的准备。定难军有两万三千兵马,想必养着很吃力,也战战兢兢。 两人正说着话,庞青部的几个大小头人过来,恭敬行礼。 邵树德懒得与他们多说废话,况且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还是折药在一旁翻译:“我等拜见大唐天生神将。” 天这个字,在党项人的习俗里非常重要,似乎与原始崇拜有关。 党项最高领袖称为“兀卒”,即“青天子”的意思,他们称宋朝皇帝为“黄天子”。后世西夏的最高官阶曰“谟宁令”,意为“天大王”,喻位极人臣。北宋将领刘法屡胜夏军,被夏人称为“天生神将”。折继闵一箭射中敌酋,祷为“天助”。 其俗最敬天地,每事必称天。 邵树德本来并不是很了解党项习俗,出征之前数月请教了不少人,如今算是明白“天生神将”这个概念了。不加天,只有神将二字,不算什么。但天生神将,就有极其强烈的赞美、恭敬意味。 “尔等皆大唐天子蕃民,既归折将军治下,本帅也不便多言。只需勤纳贡赋,出丁役,便可保无事。”邵树德说道。 “自当从命。” 庞青部所处的这片区域,严格来说处于夏州北境、麟州西境的交界处。不过既然人家早就投了折家,自己也就给老丈人个面子。庞青部提供部分牛羊作为补给便可,另外再出五百兵,跟着大军一起前往地斤泽。 对这些游牧蕃部,他暂时有心无力,只要其表面恭顺,内部怎么管理他们自己看着办。如今的优先事项,还是绥、银二州的蕃部,那些蕃部是半牧半耕,更容易直接统治。等灭掉拓跋思恭之后,一些小部落,可以找机会慢慢吞并,编户齐民,充实一下州中户口。 大一点的部族就加以笼络,令其定期缴纳贡赋,服兵役。日后再找机会策动其内部矛盾,使其分裂,仇恨。 总之一个原则就是,大的变小,强的变弱,最后再消化吸收。绥、银二州,注定是汉地的社会、文化和制度。夏、宥二州,则可以是二元制的统治模式。 “裴将军,刚才折将军提到过,数日后便是地斤泽蕃部祭天的日子,拓跋思恭会不会来?”庞青部头人们离开后,邵树德找来了充当临时赞画的裴商,问道。 裴商在草原上走了这么十几天,依稀找回了点年轻时大漠厮杀的感觉,精神头好了不少,闻言答道:“大王,此乃小祭天,一年一次。明年才是三年一次的大祭天,拓跋思恭即便本人不至,亦会遣其兄弟至,此乃大事。” 草原生活,本来就十分艰难。牧草的荣枯、牛羊的蕃息等等,几乎全靠天吃饭,比汉地农民对老天爷的依赖还要强。部落相约而聚,杀牛羊祭天,表达对天神的崇敬,这种各部汇聚的集体活动每三年一次。不过在平时,各部落自己或者几个相邻的部落也会聚在一起搞这种祭祀,每年一次。 西夏立国后,将这种大祭天改为一年一次。时间定在腊月末,既兼顾了西夏汉人的传统节日,又聚拢了党项部落头人,颇有点政治色彩。 此时没有西夏,风俗依然是草原上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匈奴、鲜卑、突厥,基本都在四月底、五月初牧草返青的时候举行,讲究点的还在正月、九月各举行一次,一年三次。 “大王,既有此会,不若聚拢精骑,狂飙猛进,一举突袭地斤泽,将这些酋豪们一网打尽?”裴商突然建议道。 地斤泽水草丰美,周围生活着不少部落。在他们集体祭天的时候,也一定是防备比较松懈的时候,如果能够大举突袭,将那些有头有脸的部族头领一举成擒,确实能省不少事。 中原王朝的天兵,可喜欢在牧民们聚会的时候搞突袭呢。从汉至隋唐,不知道多少名将靠着这招将草原头领一网打尽,裴商建议邵大帅也试一试。 邵树德喊来了朱叔宗、折嗣裕二人。 “裴将军建议趁地斤泽祭天大会之时突袭。宗本公有一千五百骑,随从藩兵千骑,咱们亦有千骑,庞青部出五百骑,这就是四千骑了。在祭天的时候,四千骑兵进行突袭,你二人觉得如何?”邵树德当着两人的面说道:“如果可行,那么一会某便找折将军商议细节,你二人就整顿部伍,做好出击的准备。如不可行,那便放弃突袭,跟着大队人马一起走,阵战破敌。” “大帅,若是消息已经走漏了怎么办?”朱叔宗问道。 “是有可能走漏。那便只能等大队步卒赶至,击败他们。再堂堂正正,宣示他们的罪孽,令其顺服。”邵树德答道。 “如此,末将认为可率骑兵尝试一下,若敌有备,便放弃强攻,转而袭扰,不令其快速逃走。”朱叔宗还是十分稳重的,他首先想到的便是一路上灭了那么多部落,万一有消息传过去了,导致突袭无效,变成强攻,那样可就不美了。 折嗣裕也是一般想法。甚至在他心里,消息多半已经走漏了。草原行军,只有那么固定的几条路线,而这些路线上恰恰都是有部落生活着的。除非你一开始就是大队骑兵,一人双马乃至三马,打着快速奔袭的主意,不然铁定要被人察觉到行踪。 铁林军不过千骑,主要战力还是步卒,不可能这么做。地斤泽祭天大会,断然是开不起来了。各部首领身边随从不多,可能只有寥寥百人,作为主人的麻奴部,亦顶多能凑齐几千兵,多半自忖不敌,不跑路更待何时? 倒是这个麻奴部,根基就在地斤泽,一时半会还跑不掉,除非丢下牛羊、帐篷、财货,光溜溜地跑去宥州投靠拓跋思恭。 这一仗,其实还是可以打的。只要灭了麻奴部这个大号拓跋走狗,草原上的人心就要出现变化,这便是机会了。 邵树德差不多也是抱着这么个想法。出兵以来,缴获虽然不少,但总体而言仍然不是很满意。后世辽兴宗攻西夏,西夏提前做了坚壁清野,辽军整体上大败,但北路军依然虏获了五万头牛、二十万头骆驼、百余万头羊。 这才叫收获! 自己到目前为止弄到的那十余万头牛羊,简直算个屁!这次不收个三十万头以上的牛羊,能叫清理历年积欠赋税吗?幽州镇去契丹人那里打草谷,运气好一次也能收个十几万头牛羊。那可是契丹,而不是还没起势的党项! 收获牛羊,令草原杂虏臣服,不达目的不罢休! 第九章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三)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也消失了,草原上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毡帐外,蒙保正在篝火旁整治一头黄羊。他是族中出名的勇士,这头黄羊也是他猎来的。族老本想要去,盖因这个时节很难捕到黄羊,一般秋冬季节才多,但蒙保拒绝了。这是他的猎物,肉味鲜嫩,皮虽然要交到宥州拓跋氏那里去,但尾巴可以留下来,夏州那边有人收尾毫做毛笔,价钱给得还不错。 他曾经去过夏州。那是一座宏伟到令人目眩的城市,当地人唤其为“白城子”,因城通体白色而得名。 夏州的商人很狡猾,但总体而言依然令人满意,因为他们是真的给钱。蒙保拿了钱,可以在城中采买各类器具,都是日常生活中急需的。但这种事得偷偷做,因为按照拓跋家的规矩,像沙狐皮、黄羊皮、鹿皮之类的东西,每年要交几百张上去,族里每个人都要分摊,苦不堪言。而拓跋家,也就只会假惺惺地给一些青盐,外加少量非常粗糙的铁器,比夏州城里卖的差多了。 再者,像病马、老马死掉后,肉你可以自己吃掉,但皮不允许私藏,一张都不行。全部收集起来,上贡给拓跋家。 他们嵬才部不是拓跋家的嫡系,受到的压榨尤其酷烈,有时还要受麻奴部的欺压,日子过得艰难无比。若不是地斤泽这边水草丰美,族长、族老们估计早就下令举族搬迁了,离麻奴部、拓跋部越远越好。 “白牛乳,狗喝去,晨朝喝去中午挤……”蒙保一边割肉,一边唱起了歌自我调节心情。 拓跋家及其走狗压榨得厉害,但日子还要过不是?至少族长这么多年来一直顺服得很,总是说拓跋家是大唐天子封的刺史,目前还不能得罪,要等待时机。 再等待时机下去,自己就老了。族中上一代的勇士等到胡子都白了,也没等到时机,自己怕也是这个结局吧? 忽然,远处响起了一阵马蹄声。蒙保猛地变色,第一时间趴伏到地上,仔细听了一会,立刻起身冲进毡帐,拿起了一张猎弓。妻子正在准备马奶酒,两个孩子在地上爬来爬去,见他匆匆进屋拿弓,立刻呆在了那里。 蒙保也不多说,只向她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便解开了帐外的马缰,朝族长、族老们的毡帐而去。 那边已经聚集了数十人,还有几位穿着草原上难得一见的盔甲的骑士,不像是族里的人。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但族长却一点都不慌张,相反还隐隐有兴奋之色。 “蒙保,这位是麟州折家的折嗣裕将军。”族长嵬才苏都介绍道。 蒙保闻言一震。麟州折家,那可是与拓跋氏齐名的大族。好吧,要矮一头,至少在草原上,各个部族还是认拓跋家多一些,麟州折家还是处于下风的。但不管怎样,依然是大族,至少比他们嵬才部强多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并且慢慢停了下来。夜色中看不太清晰,但借着篝火的微光,上千骑还是有的,而且武备精良,一看就是大唐官军的制式装备。 蒙保看得羡慕无比,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弄这么一身? “本将奉定难军节度使、安抚平夏党项使、押藩落使邵树德之令,征讨草原叛逆。罗树三种落抗拒天兵,已讨平;细封部、罗移十四种落之四部已降,兀移部举族畏罪潜逃。今欲讨麻奴、腊儿等部,嵬才族长,切勿自误!”折嗣裕摩挲着手里的骑弓,寒声道。 蒙保在一旁听的心惊肉跳,同时也有些热血沸腾。罗树三种落,生活在南边,以前自己前往夏州,差点被他们劫掠,他们被讨平,自己只会拍手叫好。罗移十四种落,向来同气连枝,这次降了四部,剩下的十部不知道会怎么办。兀移部是个大部落,居然不战而逃,夏州到底出动了多少人马? 不过征讨麻奴、腊儿两部是好事啊!自己早看他们不顺眼了。若不是这两个部族相对强盛,同时勇士也很多的话,自己早撺掇族长杀上门去了。蒙保偷眼看了下族长,见他神色平静,心中顿时了然,他与这位折家将,估计早就暗中通过气了。 “大唐天兵既来,嵬才部自当奉命。”嵬才苏都说道:“麻奴部白天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会还在收拾东西,应是想逃了。蒙保,立刻召集族中勇士,跟大唐天兵杀上门去。欺压了咱们这么多时日,天神也看不下去了,今晚就动手。” 蒙保大声应了下,随即神色兴奋地下去召集人手了。 人手很快召集了起来,大概七百来人的样子,都有马。本来还有更多,但他们没有马,那位折将军嫌麻烦,便让族长嵬才苏都留在后面整备步卒,自己先带着有马的出发了。 蒙保一路上紧紧跟在折嗣裕身后,发现不仅有大唐天兵,还有密威部、庞青部、细封部的人马,总共超过了两千骑。 这可真是大场面啊!就是不知道,大唐天兵还有没有别的部署,应不至于就这两千多人吧?如果有五千骑,还皆是他们那种马槊、骑弓、铁甲齐备的精兵的话,别说麻奴、腊儿等部了,横扫整个草原都没问题。 地斤泽是一片巨大的沼泽湿地。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湖泊,周围还有一连串像珍珠一样的小海子,麻奴部的帐落就分布在其间,位置最好,地方最大,附近的牧草也最鲜嫩。 此时他们的部落中有些喧哗。本来这个时间段,所有人都睡了,除了在外警戒的游骑外,几乎不会有任何动静。但今天有些不寻常,帐落间人声鼎沸,马儿嘶鸣,狗跑来跑去,吠叫个不停,间或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哭声,让人诧异无比。 “杀!男丁一个不留,女人小孩留下!”折嗣裕抽出长长的马槊,下令道。 马蹄声陡然密集了起来。 大概五百余骑先行,雪亮的马槊的月光中显得是那样地森寒。 蒙保带着本族骑士紧随其后,大概间隔一百多步的样子,牢牢控制着马速,既不太快,也不太慢,与前军保持着距离。最后还有七八百骑则停留在原地,按照汉人的骑兵用法,那应该称作“驻队”吧。他们总是不喜欢把所有人都用上,两千骑还分成三部,蒙保对此还是有所了解的。 麻奴部帐落间遍地的篝火给了大家极好的指引。五百骑如一阵旋风般冲进了正在搬家的乱糟糟的人群中,马槊在麻奴部族人的胸口一捅而入。骑士们都是老手了,飞快扔掉了槊柄,抽出刀斧、铁槌,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几入无人之境。 而在他们身后,一些骑手抽出步弓左右连射,有的人甚至还有空点燃火把,朝帐篷里扔去,制造混乱。 这配合!蒙保有些看呆了,得一起练了七八年了吧? 他自问骑术比那些唐军骑兵好,箭术也不比他们差,族中很多勇士也是这个样子。但若论行军打仗的配合、默契程度,感觉就差远了。平时有干不完的活,还要应付拓跋家的催课,哪有那个时间在一起磨合?除非有人供奉牛羊,让自己可以不用干活,专心训练,但那又怎么可能! “杀!”斜刺里一股骑兵冲了出来。不用别人吩咐,蒙保第一时间带人冲了上去。那是麻奴部紧急动员起来的人,其中不少人还是老面孔,都认识。新仇旧怨一起涌上心头,大伙都红了眼睛,很快碰撞在了一起。 后面又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蒙保在战斗间隙偷眼一瞧,却是原本停留在后面的骑手也出动了。冲在最前面的是细封氏的百余骑,他们既已降了那位邵大帅,想必已无退路,今天必须好好表现,不然就是两头不落好。 “大局已定!”蒙保心中大定,手底下也越来越有力,渐渐杀得麻奴部的老冤家们支持不住,纷纷溃逃。 “追上这些狗贼,一个不要留!”蒙保大喝一声,抽出猎弓,先射倒了一人,然后挥舞着狼牙棒,死命追了上去。 在他身后,战马奔腾,火光熊熊。原本一片祥和的地斤泽水泊,渐渐变成了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麻奴部万余口,不知道能逃出去几个?更别说那二十万牛羊马驼了,估计都剩不下,全被唐军给掠走了吧?不知道嵬才部能不能分一点,应是可以的。 而就在折嗣裕带兵突袭麻奴部的时候。朱叔宗也带着千余骑兵,与明嵬、黄乜等部族骑兵一齐,朝着腊儿部的牧区狂飙猛进。在他们身后,还有折宗本亲率的一千五百折家精骑。这一晚,三路齐出,借着地斤泽诸部人心惶惶,想要避避大唐官军风头的有利时机,五千余骑连夜奔袭,竟是打着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打算。 罢了,一劳永逸不现实,但至少也要管用个十年八年吧?有这时间,就足够订立规矩,慢慢炮制了。 第十章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四) “这些食物,倒别有一番情趣。”邵树德坐在帐中,看着案几上的食物,笑道。 乳酪、牛羊乳、马奶酒、奶浆、黄油、乳皮,后世这些东西见得不少,夏州也偶尔见之,但终究与汉人的饮食风俗差异甚大。 当然,他是来自后世的人,对这些食物并不排斥,同时也觉得唐人在饮食方面远不如后世丰富,自己想喝口奶茶,不知道这个时代整不整得出来。 案上还有一些饼,用蛇皮装着。党项人风俗,认为饼装入蛇皮制作的口袋中后,放在库里不会被老鼠咬。唔,饼都是现做的,味道不错。这几日他吃多了军中的醋饼,甚是倒胃口,当了大帅两三年,似是渐渐无法习惯以前当队头时的那种苦日子了,唉。 军中的醋饼,乃是烙好的胡饼浸入醋中,晾干后收集起来,可食五十日不坏,可想而知吃起来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其他穿越者能不能做得到,哪怕当了高官大将,也和军士们一样生活简朴,反正自己是做不到了。即便强行为之,家里人也不会让你这样做,部下也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你,甚至离心离德。 大家为你拼杀可不就是为了富贵前程么?公务开支节省点就算了,私人生活也简朴,这是在隐晦地训诫下面人啊,那跟着你混还有什么意思?这会天下那么多藩镇,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离地斤泽还有多远?”邵树德又吃了点牛肉,喝了口马奶酒,问道。 “不到一日行程。”折药答道。 “那明日便至了。”邵树德站起身,背着双手走了两步,道:“就按你说的规矩办。这些草原部族,只要稳住数年,也就够了。数年之后,他们想翻也翻不起大浪来。” 今日已有令骑来报,昨夜三路精骑突袭地斤泽,斩获甚多。 拓跋家最大的两个走狗麻奴部、腊儿部已被击破,俘获丁口两千余,妇孺一万五千多,牛马羊驼驴等杂畜二十余万。 这个消息让邵树德也很意外。这几部其实已经提前两三天得到了消息,无用的争论、犹豫耗费了不少时间,可能也有一点侥幸心理,觉得自己带大军过去,就是训斥一下,进献点牛羊也就罢了。可没想到自己是奔着抄家杀人去的,吃了大亏。 等到后面觉得不太对劲,想搬家跑路时,收拾东西又花费了一整天,还搞的部落里乱糟糟的,结果被三路骑兵夜袭,死伤惨重。 麻奴部、腊儿部一灭,剩下的部族其实都怕了。有的立刻想逃,有的想拼死抵抗,好在折宗本及时出面,安抚诸部,这才堪堪稳定了人心。 这种事,换邵树德来做也做不好,因为人家不信你。也只有折家这种在草原上影响力很大的家族,才有那份威望笼络住各部。折宗本打的主意,估计就在此处了。拓跋家可能的反扑被自己顶着,他们家安心接收部族,扩充实力。或许有一些部族直接向夏州方面降了,但总体而言还是赚的。 邵树德苦思两日,在陈诚、裴商二人的建议下,想出了一计。那就是令地斤泽附近诸部每年祭天的时候,到夏州城以北三十里的乌水之畔举行仪式。届时自己也会亲自参加,分赐诸部酋豪一些金银器、锦缎、茶叶、瓷器等草原上较为稀罕的东西,各部进献骏马、药材、蜂蜜、鹿革、狼皮、黄羊皮、沙狐皮等特产。他不想把这事搞成面子工程,而是想双赢,赏赐与贡品价值相当,带回各家后价值都能翻一番甚至好几倍,这样不好么? 甚至于,可以更进一步。祭天大会结束后,还可以办个贸易集会嘛。各部可以将自家的大宗商品拿过来售***如牲畜、皮毛、药材等,夏州商人可卖中原器具、谷物茶叶等等,自己设榷场收税,应该能把这种关系维持得更长久一点。 等到有维持不下去的苗头了,草原上又出现不听话的部族时,再号令听话的部族,带着大军征讨,总之就是尽一切可能将这种关系维持下去。 草原,不能成为自己的负担,这是第一要务。如果这个目的达到了,那么可以尝试将其作为自己的财源。牧民们也不是天生就要打打杀杀,有问题及时沟通,帮你们推介商品,帮你们买东西,定难军作为中间人赚点钱,你好我好大家好。 “大帅,折将军遣使询问,抓获的丁口牛羊如何处理?”李一仙突然进帐禀报道。 “丁口先送往银州。牛羊的话,待本帅与折家把账掰扯清楚了再说。”邵树德回道。 李一仙立刻出去传令了。 亲兄弟还要明算账。这又不是请客吃饭,而是涉及到实实在在的利益。此番北征,折家出力甚多,提供向导,规划切实可行的路线,让附庸部落出兵、出补给,自己也亲自参与战斗,战后还帮着稳定人心。 缴获的牛羊,还有各部落的供奉,都要与他们商量好了再行处理。 四月二十六,邵树德带着铁林军步卒主力抵达地斤泽,嵬才等部酋豪恭恭敬敬地出迎。 看着跪了一地的部落头人们,邵树德心中难以抑制地升起了一股自豪感。虽然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部落,羌、胡都有,但确实让他心情很爽。当年太宗征服草原,令各部贵人子弟入宫充当宿卫,怕也是这种心情吧? 征服者的感觉,确实不一般! 折宗本在一旁默默看着。自家这个女婿,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对百姓仁义,对军士仗义,对敌人狠辣,权力欲望十足,将这些特点串联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个人。 当初将女儿嫁给他,本来也只是抱着绥、麟两州加深关系,守望互助的打算。那会的邵树德,还只是一个走通了宦官门路,骤然得封刺史的年轻人。可谁成想,征讨两年黄巢后,竟然当上了定难军节度使,掌控了四州之地、两万大军。 下一步,应该就是要攻灭拓跋家了吧?这个人,征服欲望太强了,不论是敌人还是女人,都想要其臣服在自己脚下。拓跋氏割据宥州,想必邵树德无法容忍。日后他若是把目光投向振武军,麟州折家该如何自处呢? 对抗?还是安心做个附庸? “折将军,前日夜袭,将军部属立下大功矣。”邵树德走到折宗本身前,感谢道。 “还是定难军实力威慑。若无大帅做后盾,这些部属也未必愿意凑这场热闹。”折宗本苦笑道:“第一功,应属大帅。” 邵树德一笑,不再争论这个话题,而是问道:“各部都到齐了吗?和断立誓仪式何时举行?” “地斤泽左近的大小部落,皆在此了。大王兵威太盛,麻奴、腊儿部一破,各部不敢怠慢,两日间就都来了。”折宗本说道。 党项人是部落形式,有一些原始的习俗,比如复仇及和断。若是两个部落互相厮杀,都死了人,有仇怨了,按照习俗,那就得不死不休,正如元人编的《宋史》中所言:“(党项)其俗多世仇,不相往来。” 《辽史》中亦记载:“喜复仇,有丧则不伐人,负甲叶于背识之。有力小不能复仇者,集壮妇,享以牛羊酒食,趋仇家纵火,焚其庐舍。” 国朝以来,京西北八镇范围内的党项人族内、族外进行的复仇活动也极为频繁。他们抓获俘虏一般不杀,就是割了耳鼻送还。但如果这人杀过自己族人,那么就“探其心肝而食之”,或“漆其头颅为饮酒器”,民风可谓彪悍。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京西北八镇的党项人虽多,但一直被朝廷管束着,边将也经常欺凌他们,奸淫掳掠,大概就是这些事情。党项人无力反抗之时,怎么办呢?还有个给自己下台阶的办法,那就是和断。 党项各族一般都有和断官,调解双方令其和好。死了人的,得到钱或牛马做补偿。唐代无故杀死党项人,如果要和解,一条命大概赔一百缗钱左右,至多一百二十缗,给了钱人家就不追究。党项人杀死汉人,给几匹马作为赔偿,大概也值个不到两百缗。 宋代就贵了。绍熙五年,宋兵杀死羌人闷笆,就是一个普通人,害怕人家部落生事,赔了三千三百缗。人家收到钱后,才做了和断仪式,对天发誓,事情才算了了。老实说,这价钱太离谱了。 此番定难军杀的党项人可太多了,赔钱是不可能赔的。折宗本出了个主意,那就是赐点袍带彩锻,再给几份告身敕书,事情差不多就了了。邵树德深以为然,此番出征,身边确实带了一些锦缎,本来就打算赐给顺服的部落,算是意思意思,今天算是派上用场了。 其实后世折从阮击破各党项部落,也是赐一些绢帛和官职告身,然后令其发誓和断,收为部属。草原上自有规矩,按照这个来就对了。 两人说话间,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仪式,并派人恭敬地请邵树德过去。 参加和断仪式的除了邵树德、折宗本以及附庸蕃部外,还有几个被攻杀过后来投降的部落。部落里死了人,必须要进行和断仪式。 邵树德至仪式现场,见放了好多个髑髅酒器,盛放着混入狗血的酒。那些被打得很惨的蕃部酋豪端起人头酒器,一饮而尽,然后对天发誓:“若复报仇,谷麦不收,男女秃癞,六畜死,蛇入帐。” 微风吹来,酒器中的血腥气、酒气都飘了过来。 邵树德亦端起人头酒器,一饮而尽。他本以为自己会排斥这种东西,但喝完后发现一点不适感都没有。自己的下限,真不知道在哪里!或许已被时代同化得没有下限了吧。 喝完后,不用他吩咐,亲将李一仙让人送来了不少蜀中锦缎,分赐给立誓的诸部酋长。至此,复仇之事便算了了。 “诸位!”邵树德坐上了他最爱的交椅,百余甲士环列前后。在不远处,大队铁林军步卒披甲持槊,阵列于侧,这说服力一下子就强了起来。 “尔等皆本王治下蕃民,过往有些误会,今日既已开解,便算了。本王今日只说三件事。一者,从今岁起,各部须至夏州纳贡;二者,祭天大会改至夏州举办;三者,须服兵役。尔等依是不依?”邵树德看着站在草地上的各部酋豪,问道。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大红色的戎服竟然隐隐透出血色。大小头人们不敢多看,纷纷低头应是。 “那好!今冬在乌水之畔举行祭天大会,届时各部将贡品送来。另拣选族中勇士,随某一同返回夏州,尔等可有异议?”邵树德又问道。 “无异议。”酋豪纷纷答道。 “那好!李一仙,给诸位头人分赐告身。” 邵树德提前准备了几十份告身,都是地斤泽巡检使、巡检副使之类的幕府官职,归行军司马管辖。最大的是一份都巡检使的告身,交给了嵬才部头人嵬才苏都。 这些职务没俸禄,更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也就是形式上羁縻一下他们罢了。要想真正统治这些人,日后还得召集幕府众官员,群策群力,制定并完善新的制度。今天,就只是刚开了个头罢了。 至于归附折家的那些部落,他不打算插手,也不会给什么告身。岳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毕竟人家也出了力。 邵树德一直在地斤泽待到了五月初。期间,又有十多个零散小部落的头人过来,各献牛羊马驼千余,邵树德一一收下,然后赐给告身,温言抚慰。 如此一番操作之后,夏州北境、麟州西部的这些草原杂虏,差不多算是勉强摆平了。地斤泽这边的部落,人丁相对较多,实力也强,搞定了他们,其他那些小部落,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五月初十,邵树德下令班师。 大军浩浩荡荡,绵延十多里,带着四千余匹马、八千余头骆驼、四万四千多头牛、二十一万五千余头羊作为战利品南返。 邵树德坐在一辆马车内,看着窗外壮观的景象,豪气顿生。一旁,嵬才苏都的孙女嵬才来美正在给他捶腿。 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十一章 赏 中和四年六月初,在一路上又收了点供奉后,邵树德回到了阔别两月的白城子。 夏州的居民早就知道了大帅北征草原大捷之事。在大军班师的这些天里,坊间流传着各种小道消息。 比如大帅在地斤泽斩杀党项人十万,比如缴获牛羊百万,比如折家又嫁了一个女儿给大帅等等,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时间、地点都有,煞有介事,让人分不清真假。 不过有一点是统一的,那就是此番出征大胜!银州那边已经送过去了两万头牛,还有两万草原妇孺,不止有党项人,回鹘、突厥、吐谷浑等各种杂胡皆有,据说要安置在银州,给那些巢军降人为妻,让他们在银州四县定下心来生活。 呸!便宜那帮杀才了!聘礼都不用下,居然就要有妻有子了,这生活一下子就安定了起来,怎会有这般运气的? 今年上半年,夏州城又陆陆续续搬来了五百余户军士家属,都来自河阳镇。魏博军的纪律实在太差了,根本没人忍受得住。定难军在河中、陕虢的马行不得不用相当部分马匹贿赂,才令那些见钱眼开的军士放行乃至配合,让河阳军士的家属们陆陆续续搬了过来。 甚至于,一些河阳的普通百姓也在询问能不能离开。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又走了数百户,这些人都安置到了银州。虽说是租种军属农场过活,但也比在河阳老家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强啊。你愿意好端端的,家里突然涌来一群魏博军士,将财物抢光,把女人掳走么?稍有不从,直接就是一刀砍下,简直和土匪无异。 在这件事上,王重荣、王重盈兄弟确实帮了不少忙。至少,他们没有拦截,而是放行,这就很难得了。这王家兄弟,很多时候都不像是军阀,更像是长袖善舞的政客,一门心思与周边藩镇交好,确实也是种不错的生存法子。 下半年,还得靠他们兄弟帮忙。为此,今年王重荣问邵树德买一千匹军马,就给了个优惠价。当然,这厮也向李克用买了一千匹马,竟是一点不得罪,做人做到这份上,强无敌! 大军进城前,将缴获的牛羊置于城外。乌水畔一个投降的小部落被顺道带了回来,他们将在夏州城南无定河畔的原朝廷牧场内放牧,条件是帮着照看带回来的这批牛羊马驼。 这个部落人数不足千,自然是千肯万肯了。大唐朝廷圈占的牧场,即便水草再丰美,除了偶尔偷偷赶羊过去吃一顿外,根本没人敢长期放牧,不然被那帮子贪官污吏收走了,往哪叫屈啊! 夏州北门前挤满了新搬来的军士家属,他们热切地在队伍里寻找自己的亲人。很好,有晋阳那味了。当年伊钊率万人北上御敌,晋阳三城及晋阳、太原二畿县的军士家属都来送别,夏州如今也出现了这种情况,让邵树德颇有一种熟悉之感。 “大帅威武!” “大帅万胜!” “下次出征,大帅带上某吧,某会射箭!” “这么多牛羊,几年的肉都不缺了哎。” “俺在河阳没吃过几回肉,没想到搬来夏州,也有天天吃肉的时候,托了吾家大郎的福啊。” “上月刚从河阳搬来,魏博军的狗崽子太不像话了!某得和俺家大兄说说,让他别等芍药了,被魏博军抢走啦,还是在夏州娶个媳妇吧。” “昭义也乱得很,天天杀来杀去。夏州穷是穷了点,但胜在安稳。” “哪里穷了?能天天吃肉的地方穷吗?” “这位兄弟,哪个是邵大帅?某刚从泽州搬来,还不认识。” “妾想嫁给大帅。” 这么多家属在门口迎接,军士们也不由得抬头挺胸,队列走得更加整齐了。 邵树德笑着放下了马车窗帘,右手在嵬才来美的头上抚来抚去。这个号称地斤泽明珠的党项女子匍匐在他面前,神色恭敬无比。 “回去把发先蓄起来。”邵树德起身整理了下行装,又帮她擦了擦嘴角,然后才走下马车,与前来迎接的州府官员见礼。 监军使丘维道、州别驾陈宜燊、州司马李杭、州兵指挥使王遇等人,邵树德一一和他们寒暄几句。 “丘使君,当年相约共富贵,这些财货,自有监军一份。”邵树德笑道。 “昔日那话,不意竟成真。大帅有今日这番成就,委实不凡。”丘维道亦笑道。 “可将族人接来夏州,关中还是不太安稳。” “自是应该,回去便写信。一大家子数百口族人,还得求大帅荫庇了。” “责无旁贷。共富贵,某不是嘴上说说,心里亦是这般想的。” “陈别驾可是朝廷清贵要员,能来投某,甚是高兴啊。”邵树德拉着陈宜燊的手,笑道。 “圣人还在蜀中,我等连俸禄都没有,只有来投大帅了。”陈宜燊苦笑道。 “张判官告老去职,不妨来幕府做事。” “大帅但有所命,无不从之。” 随后,邵树德又拉着李杭、王遇说了一番话,这才在亲兵的簇拥下,步行回府。而他乘坐的那辆马车,则早已先一步返回府邸。 “恭迎大王得胜归来。”甫一回家,折芳霭带着赵玉、封氏姐妹亲出迎接。 邵树德看着还未满二十岁的正妻,有些好笑地说道:“何必如此?都是自家人,搞这些场面做甚?” 按照后世的年纪,折芳霭可能才刚刚高中毕业,此时却一本正经地带着众妻妾迎接自己。还尽是正装,仪式感十足,让邵某人好气又好笑。 今晚得好好整治下你! “都过来吧,帮你们夫君好好算下账。”邵树德大手一挥,道。 众妻妾纷纷应是,唯小封听到“夫君”二字时脸一红。 大军回程时,带了二十多万头杂畜。再算上之前派周融送往绥州的十余万头牲畜,缴获与供奉加起来,可真的不少了! 折芳霭不会算账,在一旁抱着小封所生的女儿。邵树德看着眼热,抢着把孩子抱了过来,乐呵呵地看着。 “大王有了子嗣,妾心中高兴。” 邵树德仔细看了看折芳霭硬挤出来的笑容,附耳道:“接下来数日,某任凭贤夫人处置。” 折芳霭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先是一小块,很快染满了整个面庞。本来差点自动进入驯夫模式,但当着赵玉和封氏姐妹的面,又不好说些什么,急得她一把将孩子抢了过去,抱着走远了。 嘿嘿,一个小高中生,还想与我斗!邵树德背着双手,坐到了案几后,看着几位赏心悦目的妻妾在忙活着。 东西虽然很多,但那只是数学上的问题,简单分门别类,统计了一下军中账目副本后,结果很快算了出来,并由字写得最好的封绚誊抄完毕,递到了邵树德面前。 邵某人有心将大封揽在怀里,但一看自家正妻还在,便熄了心思,正经地看起了数据。 总共5700匹马、9500头骆驼、63000多头牛、323000只羊,驴、猪什么的很少,总共几百头,归类为“其他杂畜”,暂且不提。 这成绩,只有辽兴宗的三分之一啊。人家西夏提前坚壁清野,转移了粮草牛羊,还愣是被你刮地三尺,弄到了这么多东西,这水平确实高!当然,和那些一次虏获数百万、上千万牛羊的“大神”又不好比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 马,邵树德打算拿去售卖,价格不一定维持得住40匹绢了,搞不好要下跌一点,但总计二十万匹绢估计还是有的,问题是找到客户。这个不急,慢慢卖好了,银川牧场还一堆马卖不出去呢。唉,要打开蜀中市场啊,那里大客户多,给钱也爽快! 牛,很遗憾,不是耕牛。要训练,六万多头牛,不知道能练出多少来。而不是耕牛的话,买的人也不会多,两千多钱都不一定有人要。邵树德算了算,不宜高估,按价值十五万缗钱来算。 羊,说实话比牛好卖多了。唐人喜食羊肉,甚至到了酷爱的程度。一头值四五百钱,羊羔也值两百钱,保守点算下来,也值十多万缗钱。 骆驼是真不好找卖家。没办法,只能先自己养着了,等以后找机会出手,或者干脆留着自用,麻烦! 不算骆驼,光缴获的牛马羊,发两万五千军士的赏赐(在地斤泽挑选了两千名各族勇士充作骑兵),差不多够了,还能剩个价值几万缗钱的牛羊。 这些赏赐也不用一次全发下,一年分五次发就行了,届时牛羊估计又繁衍了一些。考虑到今年绥、银二州的军士、巢众家庭也开始纳税,再想办法卖一批银川牧场的马,明年再收一波税,估计中和五年的赏赐缺口也不大了。 就是粮赐还不太够啊!难不成用骆驼抵账?得,还是得想办法处理了。 养军怎么这么艰难!邵树德气得差点把毛笔扔掉。 自家军士的待遇,说实话在各镇中算中等偏上了,真不知道如今京西北八镇怎么活的。节帅肯定削减赏赐了,军士们多半闹了,但现在也已认命,知道即便劫掠州县,也养不起他们,不得不接受现实。也就自己还在坚持待遇不变,是不是有点傻了? 但真的不敢降低军士们的待遇啊! 这破财政,慢慢糊弄吧,看看以后每年能收到草原杂虏多少贡品,还有就是榷税能收到多少。定难军士卒,估计要长时间领牛羊之类的实物赏赐了,想必大家也能理解,对比下京西北八镇其余七家,该知足了。 第十二章 拓跋与野利 中和四年六月二十五日,宥州城。 宥州城就是长泽县城,本属夏州,城外有胡洛盐池,产青盐和白盐。夏绥四州一斗盐值不到百钱,关中可能会达到一百二三十钱。但这与他们没关系,因为关中大部分地区吃的是河中两盐池出产的盐,年产40-50万石。也就是说,王重荣这厮靠卖盐,一年就能赚大概七十万缗钱,果真土豪。 宥州盐池的产量,一年不过十万石罢了,能给拓跋家带去十余万缗钱的收入,其实并不多。他们所处的位置太差,附近都不是什么人烟稠密的地方。关中市场,既要与河中盐抢生意,也要和年销售额几近六十万缗的川盐竞争,难度可不是一般地大。 这个年头,可不是有盐就能卖出去变成钱的。丰州天德军也有盐池,且质量不错,开元年间还是贡品,结果如何?远离主要市场,乏人问津,也就满足本地及振武军那边罢了,市场份额小得可怜。 朔方军辖下的盐州,是后世西夏最大的产盐地。人家的商业经营做得更差,市场份额也就比丰州盐大一些,但远远不如宥州盐。 所以,拓跋家的主要收入其实还是靠贩卖牲畜、皮革、药材,而不是靠卖盐。除非他们能有个北宋这种“好邻居”,通过政府行为,将盐价大幅度提高,一斗卖几百钱,才使得一斗只要百余钱的西夏盐大举走私入侵,变相扩大了市场份额。 但这个年头,大唐的盐价很低啊,你想卖,有人买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年十余万缗钱,对拓跋家也不无小补。可以让他们向外采购不少东西了,比如军械。宥州的冶铁工业,可还不如夏州呢! 但从去年年底开始,定难军节度使邵树德暗中约谈夏、绥、银三州的盐商,令其尽量采购丰州盐。而天德军那边也十分配合,将价钱压得很低,一下子让宥州盐少去了很大一块市场,收入骤减。 今年四月份邵树德率军北上草原之后,杂虏各部纷纷臣服,他们也开始用丰州盐,拓跋家的收入进一步减少,财政上开始出现问题。 拓跋思谏最近正为这些事烦呢。家大业大,兄长又养了那么多兵,每日里的花费十分巨大。如今食盐销售出现了问题,北边草原上的杂虏也不再进献牛羊、皮革、药材、蜂蜜、蜡等物事,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没法当了。 “大兄,今日罗树部遣人来要器械,言欲北上草原,杀了嵬才苏都,夺回自家草场。”拓跋思谏走进了房间,焦头烂额地说道:“如何回应?” “赐些盐给他们。”拓跋思恭定定地看着窗外,道。 “这……”拓跋思谏被噎住了,只能换件事说:“卫慕部遣人要一万匹绢,说部中用度匮乏。” “赐些盐给他们。”拓跋思恭一动不动,道。 拓跋思谏张口结舌,良久后无语地坐了下来,样子有些气哼哼的。 “这就生气了?”拓跋思恭终于转过了头,看了眼自己的弟弟,道:“邵树德北上草原,是一步妙棋啊。某也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一个多月时间,就将咱们经营了三代人的基业给搅了个七零八落。” “若无麟州折掘氏相助,岂能那般轻易?”拓跋思谏忍不住说道。 “折掘氏之女嫁于邵树德为妻,焉能不帮忙?”拓跋思恭摇了摇头,道:“本来某还不太信。不信邵树德这么快就想拿我们拓跋氏开刀,而今事实俱在,是某之错,大错也!” “大兄何必如此气馁?州中尚有兵万余,宥州城高池深,怕他作甚!”拓跋思谏说道。 “当初未奉圣旨南下讨贼,已是一大失策。今又坐望犹豫,失了草原臂助,错上加错。”拓跋思恭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邵树德拿了夏、绥、银三州,这几年又整饬得不错,实力悬殊,难上加难。” “大兄,不如去找下经略军杨悦。他坐拥五千兵马,亦是一方豪强,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邵树德削藩?今日削宥州,明日便可削经略军,唇亡齿寒的道理,杨悦应是懂的。”拓跋思谏站起身,说道。 “可以试试,但别抱太大希望。杨悦此人,某也看不透。”拓跋思恭道:“咱们的希望,还是在横山。” “大兄,你是说?” “你走一趟东南吧。”拓跋思恭道:“浑州川没藏氏对我族一项恭顺,应可为臂助。南山野利氏,唉,姑且试试吧。这两部若能靠过来,南山诸部就能靠过来至少一半,可提供兵马万余人。如此,咱们便有大军两万余,不比那邵树德差了。” 南山党项的一万兵顶个屁用,衣甲都没几件!拓跋思谏本来想说这个的,但一看兄长的脸色,顿时也没法说下去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只能这样了。 ****** “封将军,就在这里等吧,野利氏不敢拿某怎么样的。”李杭拱了拱手,说道。 “那好,某便在此间等着。”封隐亦回礼道。 他马上就要离开铁林军系统,升任邵树德的亲兵副将了,因为亲兵的规模即将扩大为二百人。 军中每个人都对他十分恭敬,但真的谈不上尊敬,这让封隐很郁闷。 他想凭实打实的战功爬上去,哪怕这种人十个里面只能活下来两三个。 刘家三兄弟现在一个调到武威军当队正,一个在铁林军当队副,一个调入了大帅亲兵,发展都不错,而且是凭借实打实的战功爬上去的。 就自己,是沾了两位从妹的光!唉! 李杭昂首挺胸,在两位野利氏族人的导引下进到了正厅。 说是正厅,其实和山寨差不多。粗糙的大木打制,没有上漆,没有雕刻。地方倒不小,点了不少火把,十余人站在厅内,坐在最上首的应该便是野利经臣了。 野利经臣这人看起来快四十岁了,但李杭估计他可能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甚有勇力,年轻时曾多次前往延州做生意,售卖牛马,采买器物。 野利部居于横山东段,在绥州以南,丹、延二州之北,地盘不小,是横山党项中较大的几个部族之一。后世这里一直就是北宋与西夏争夺的关键,盖因“横山延袤千里,多马宜稼,人物劲悍善战……其城垒皆控险,足以守御。” “先代(元昊)常能为边患者,以幕南有山界之粟可食,山界之民可使,有山界之水草险固可守。” “金汤、白豹据横山之麓,环以良田千顷,皆占横山良田万顷。” 简而言之,西夏得了横山,便可控制诸多险隘,然后还能征用当地的粮食、牛马、兵员,南攻宋朝,战略上具有极大的优势。 对这个人口数万的大族,邵树德也不得不加以重视,甚至可以说是着意笼络,千万不能让他们被拓跋氏拉了过去。 “贵使所来何事?”野利经臣坐在上首,老神在在地问道。 “为两家盟誓而来。”李杭直接说道。 野利经臣稍稍有点动容。在场的都是千年的狐狸了,谁不知道你的目的啊。眼下如此直言不讳地说出来,要么是有充足的信心,要么就是傻子。 “横山乃延、丹二州治下,灵武郡王之手未免伸得太长了。”野利经臣道。 “保塞军使李孝昌与我家大王相厚,执礼甚恭。”李杭说道。 这话其实就是隐晦地说李孝昌害怕甚至托庇于邵树德,诸人都听明白了。野利经臣也是第一回听闻此事,倒有些不淡定了。 野利部数万人口,一旦有事,抽兵七八千人不成问题。有这等实力,即便是宥州拓跋家,对他们也只能采取怀柔之策,刻意交好。 但他们的实力仍然不足以反抗保塞军的统治,时而出丁、出粮、出牛马,盖因人家的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不是自家部落里那些农兵可比。 如今再加上定难军,若要刻意打压他们野利部,那确实不难。只要愿意花时间,都不需要攻那些地势险要的堡寨,从南北两个方向封锁,就能让野利部焦头烂额。 这李孝昌,也太不要脸了吧?堂堂一镇节帅,居然对年龄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的后辈如此恭敬,像话么? “贵使所言当真?”野利经臣没有问话,但底下有头人帮他问了出来。 “下月我家大王要巡视绥州,届时保塞军使李孝昌亦会至绥德,交割战马。野利族长若有暇,不妨下山看看,我家大王亦有赏赐发下。” 野利经臣闻言沉默不语,诸位大小头人也面面相觑。邵树德一喊,李孝昌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如果此为真,那他们的处境可就尴尬了。定难军、保塞军联合起来,还不把他们吃得死死的? 大伙对如今夏绥四州的局势也有所耳闻。本来商议的结果是两不相帮,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没藏氏目前还在犹豫,也遣人过来商讨,但野利部是真的下定决心了,不趟这个浑水。 可如果人家逼着你站队呢?这事难办了啊。 第十三章 屈服 “这道路整饬得尚可,比几年前某出征时好太多了。”无定河谷间的驿道上,邵树德骑在马上,看着两岸黄澄澄的麦田,心情很是不错。 龙泉到绥德一共百里,先沿着无定河谷,然后再沿着一些支流水系河谷或峡谷走,道路不是很宽阔,但经过几年时间的修缮,还算平整。 这一片山间河谷地,降水还是比西边的平原要丰富不少的。往年因为党项的原因,这里很多土地撂荒了,但现在都变成了军属农场的一部分,租给新编关中民户耕作。他们种的作物是春小麦,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收获。收完后,一般还会根据天时,抢种一些豆子,在下雪前收获,多多少少补贴点家用。 邵树德依稀记起,后世北宋很多边臣是南方人,比如担任过鄜延路经略使的范仲淹父子、沈括、吕惠卿、夏竦等,他们将水稻种植引入了陕北,选地势较为开阔的洛水河谷一带种植。当时甚至还想着,待击败西夏后,选地势更为开阔的无定河流域种植水稻,只可惜这个设想没能成真。 到了明代万历年间,《延绥镇志》记载后世神木(即麟州)一带种植水稻。清代《榆林府志》亦记载,榆林、怀远两县的无定河谷大量种植水稻。 考虑到中国气温在清朝康熙后期才降到最低,那会都能种植水稻,且朝鲜农民尚未开发出抗寒稻种,所以气温并不是问题,唐代可是暖湿季! 清代榆林县的位置在夏州东北,怀远县在夏州以东,他们在温度、降水都不如唐代的情况下种植水稻,自己是否也可以试试呢?大面积铺开多半不行,因为水稻这玩意需要大量的水来灌溉,但沿河开辟一些稻田,提高部分田地的产量,应该还是可行的。 今年夏州刚开辟了军属农场,都是朝廷以前圈占的乌水、无定河一带的沿岸牧场,盖因其水草丰美是也。总面积约五百顷,分布在朔方、德静两县。明年应该可以拿部分出来做实验,挑选巢众及关中移民里懂水稻种植的,让他们试种,看看成效如何。 如果种植成功,那么得利的是他们,如果不成功,幕府给他们发一些牲畜做补贴,总之不让你亏本就是了。 “大帅,今年绥州谷麦丰收。据州里的人说,五县加起来收个七十余万斛粟麦不成问题,大帅入主绥州五年,变化真的太大了。”武威军判官郭黁骑在马上,望着两岸连绵不绝的麦田,感慨地说道。 “郭判官难不成还懂农事?俺老卢倒是种过,那会还小,帮着爷娘、兄嫂种田。年岁稍长后,便去从军了,再没摸过镰刀,尽使横刀了。”卢怀忠骑马从前头回来,打趣道。 卢、郭二人,从外貌到性格,毫无任何相似之处。一个文静飘逸,有如行云流水;一个粗犷不羁,宛若奔雷走电。但偏偏就是这两个人,居然能配合得很好。郭黁才情出众,思维缜密,把军中杂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卢怀忠武艺娴熟,胆略超人,将六七千大头兵操练得哇哇叫——武威军最近补充了一千草原勇士,骑卒规模扩大到了两千。 “某原本不懂。这几年镇内太平无事,便学了点。”郭黁笑了笑,道:“大帅仁义,重视农桑,咱们做下属的岂能不了解一些?” “郭判官这话也不尽然。术业有专攻嘛,卢将军弓马娴熟,勇武绝伦,自然要继续在这横刀上使劲,而不是镰刀。”邵树德笑道:“如今天下鼎沸,四处攻杀,咱们夏州如何能保得安宁?还不是靠手中的横刀!横刀不利,这白城子就是人家的了。” “大帅英明。”郭黁肃容道。 卢怀忠愣了一会,亦结结巴巴道:“大帅英明。” 这就是不会拍马屁了,邵树德、郭黁二人都笑了起来。 七月十五,邵树德带着武威军数千人抵达绥德县,李孝昌已提前两日抵达。 “李帅!长安一别,得有一年未见了吧?邵某犹记得与李帅并肩杀敌,追巢贼至蓝田关下的情景。”邵树德远远便下马,满面笑容地拉起李孝昌的手,仿佛真的十分高兴一样。 李孝昌当然知道保塞军在定难军面前处于弱势地位。邵树德如此热情,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装出来的,至少面子是给到位了,这就让李孝昌很开心。 “昔年跟着邵帅,亦混了些微末功劳,不然怕是连丹、延二州亦无法领有。”李孝昌道:“说起来,跟着邵帅打仗,还从来没吃过亏呢。” 说到这里,他又低声道:“某听闻邵帅想拉拢野利氏?” “不瞒李帅,某亦在镇内削藩,第一个便是宥州拓跋思恭。担忧横山党项助这厮,故想拉拢野利、没藏等部,剪其羽翼。”邵树德亦低声道。 二人的亲将下意识向外扩大了保护范围,不让两位大帅交谈的机密被不相关的人听见。 “野利部就在延、丹二州,还算恭顺,缴纳牛羊粟麦贡赋。邵帅何须大动干戈,某遣使知会一声,即可令其与拓跋氏划清界限。”李孝昌说道。 邵树德笑而不语。 李孝昌这是有点吹牛了,保塞军的实力当然比野利部强,但野利本部就能抽丁七八千,但还有不少附庸部族,拉出个两万兵吓唬人还是可以的。如果据守堡寨的话,保塞军亦会很头疼,绝不可能派个使者过去就能让人吓得魂不附体。 见邵树德不说话,李孝昌也觉得大话说过头了,有点尴尬,于是笑道:“莫不是邵帅看上了野利经臣之女?哎呀,听说人挺美的,野利部不少勇士差点抢破头。” “李帅说笑了,邵某已有一妻三妾,应付得很是吃力。”说罢,做了个男人都懂的表情。 李孝昌会意,哈哈大笑道:“邵帅不过二十余岁,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不像李某,家里十余房妻妾,煞是头疼。” “不过,若想拉拢野利氏,娶其女确实是最好的办法。”笑了一会后,李孝昌正了正脸色,说道:“邵帅既娶麟州折氏女,当知这妻族亦是一大助力。” “李帅可真是豁达之人。”邵树德看了看李孝昌,道。 野利氏的地盘,八成在延、丹二州,只有两成左右在绥州境内。自己在拉拢野利氏,换个正常点的节帅,怕是早就警惕甚至反制了。 “李某能有今日,全拜邵帅所赐。”李孝昌道:“而今遍地虎狼,河东、河中那边某没有交情,也不想攀交情。异日丹延若有事,还得仰仗邵帅。” “京西北八镇,自当同气连枝。”邵树德自然而然地说道:“以咱们多年的交情,李帅只需知会一声,夏州兵寻至矣。” “对了,邵帅,某还听到一个消息。浑州川没藏氏近日与拓跋氏联姻,思恭弟思敬之子李仁福娶没藏庆香之女为妻,这两族应是铁了心走一起了。”李孝昌又说道。 到底是横山的老地头蛇了,鄜坊四州在当地应该都有不少线人,获取消息甚是方便。 “哦,还有这事?”邵树德道:“思恭有几子?” “长子仁祐已故,留下长孙彝昌。次子仁庆,在宥州为将,余皆幼,成年的便只仁庆了。”李孝昌道:“思恭为拓跋重建长子,有弟数人,曰思孝、思谏、思敬、思忠、思瑶。” 其实,邵树德隐隐看得出来,李孝昌与拓跋家其实还是有那么点交情的。不过形势若此,即便李孝昌与拓跋思恭是拜把子兄弟,也不可能再帮他了。更何况两人并无任何明面上的关系,李孝昌——是可以信任的。 两人又说了会话,李一仙来报:野利经臣到了。 邵树德放眼望去,只见数人被亲兵拦了下来,搜捡一番后,这才放行。 野利经臣面色复杂地看着阵列于侧的武威军数千士卒。 邵树德与李孝昌得说了小半个时辰话了吧,这些军士就一直站在那里,无任何不耐之色。换成他们部落的人,估计早就交头接耳,甚至坐在地上休息了。再看看这些人身上的铁甲、皮甲,腰间的横刀、步弓,手里的长槊,野利经臣暗叹一声,快步上前。 “野利经臣见过李大帅、邵大帅。” “野利族长相貌堂堂,一看便是忠贞勇武之士,快快请起。”邵树德含笑道。 “谢邵大帅、李大帅。”野利经臣与随从们纷纷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 “野利族长所来何事?”邵树德明知故问道。 野利经臣只稍稍犹豫了片刻,便道:“遣犬子遇略领兵千人,助大帅征讨拓跋思恭。” “好!好!”邵树德大笑道:“野利族长如此明事理,某喜不自胜。而今便有赏赐发下,李一仙!” 李一仙很快遣人搬来数百匹锦缎,赐给了野利经臣。 野利经臣脸色稍稍好转,道:“野利部亦有贡品献上。” “好,让郭黁去接收。今日见到野利族长,岂可无宴?”邵树德笑道:“咱们边吃边聊。” “是得置酒摆宴。”李孝昌亦笑道:“一贺得野利部勇士相助,二贺夏绥谷麦丰收,三贺拓跋氏破灭在即。有此三贺,当痛饮达旦。” “是极,是极,该痛饮一番。” 第十四章 势 “你便是野利遇略?”绥德县内,邵树德穿着戎服,将手里的步弓交给亲兵。 “正是。”野利遇略将震惊的眼神收回,恭敬地答道。 人皆传这位邵大帅乃关内神射。刚才连射数箭,皆正中靶心。野利遇略以前还觉得传闻多有夸大、不实,觉得这位大帅的箭术未必有自己好。如今看来,这竟是真的! “李一仙,将那套得自李详的铠甲拿过来,看看野利军使合不合身。”邵树德说道。 野利遇略刚被他封为义从军军使。所谓义从军,统辖的都是自带干粮的蕃兵,目前只有他们野利部那一千人。听说野利经臣回去后,还会再增派千名族中勇士。另外,野利部的各附庸部落也会联合出两千兵,助邵大帅征讨拓跋思恭。 义从军,夏州方面不提供饷钱,只提供饭食。若出战,则会有赏赐,战后所得战利品,也会有他们一份。 征讨宥州之事,如今差不多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草原那边,之前被邵树德抽了两千人扩编骑兵,铁林军、武威军各分去一半。这次还得再出两千骑,至夏州汇合,共讨拓跋思恭。 这些人,其实原本都极有可能成为拓跋氏的羽翼。但自己快刀斩乱麻,通过夏绥两万多精兵的威慑,以及麟州折家、丹延李孝昌的帮助,尽数拉拢了过来。 自己多了六千步骑,拓跋思恭就会少六千步骑。建立统一战线,将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此乃兵法正道。 “野利军使运气不错,这套甲还算合身。”穿戴完毕后,邵树德看了看浑身焕然一新的野利遇略,笑道:“有了甲,还得赐刀、弓、槊、牌,李一仙,一并给野利军使置办了吧。” “谢大帅赏赐!”野利遇略也十分兴奋,谢道。 二人离去后,邵树德收起笑容,回到县衙后院坐下,右手食指轻点案几,暗暗盘算。 如今就差经略军使杨悦了。他若不来,也不要紧,就是有些遗憾,一个为国戍边几代人的将门世家要被自己灭了。希望自己回到夏州时,能见到他吧,不然也只能辣手除之了。 定难军四州之地,不能有割据势力的存在! 邵树德用力拍了两下案几,嵬才来美步履轻盈地从后面走了过来,邵树德附耳说了几句,嵬才来美便走了。 很快,亲兵们搬来了一个大木桶。嵬才来美亲自往里面添加热水,试了试水温还算合适后,便帮邵树德解起了戎服。 权势啊,真是让人沉醉。它可以让一个骄傲的地斤泽明珠,在自己面前如小猫般柔顺。越是享用了权势带来的好处,就越是无法容忍其离自己而去。 邵树德跨步坐进了木桶内,嵬才来美先在外面体贴地帮他擦洗背部,然后又脱光了身上衣服,跨入浴桶,擦洗起了正面。 不远处响起了推门声。 “你便是野利经臣之女凌吉?听得懂汉话吗?”邵树德问道。 “是。”野利凌吉迟疑了一下,走到浴桶旁边,鄙夷地看了一眼被亵玩得气喘吁吁的嵬才来美。 “果是南山野狸!”邵树德轻笑。 南山野狸,是夏绥、鄜坊等州汉人对其的称呼,有蔑视之意,但也恰如其分地表述了野利部桀骜不驯的形象。不过再桀骜不驯,也是有限度的,说不定那只是人家的一种保护色,让官府或其他部族不至于过分欺压他们。如今在定难军兵威面前,不也顺服了么,连质子都送过来了,还谈什么桀骜不驯! 野利凌吉看起来就像是初出茅庐的样子,闻言瞪了一眼邵树德,果有几分野性。 “来美,你先出去。”邵树德让草原上柔顺的胭脂马出了浴桶,然后拍了拍桶帮,道:“凌吉,你进来。” 野利凌吉眼中先是涌起一股怒意,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怒意消退,取而代之是一股惊惶。 邵树德又拍了下桶帮。 野利凌吉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解下衣物,身体僵硬地跨坐进了浴桶。 嵬才来美对南山野狸冷笑了一下,自顾自走到邵树德身后,又帮他擦洗了起来。不一会儿,耳边响起一声闷哼,她嘴角的笑意更冷了。 第二日,邵树德又带着亲兵前往城平、延福等县巡视,了解当地粟麦收获情况。总体而言,亩产在一斛二斗左右,符合他的预期,不错不错。 绥、银二州九县,未来就是自己的粮仓,夏、宥二州五县,则是自己的钱袋子,缺一不可。 七月三十日,邵树德返回了夏州,得报经略军使杨悦已至。邵树德大喜,当晚便在钟楼上摆酒,招待杨悦及一同跟过来的两个儿子。 “杨军使,觉得这夏州的万家灯火如何?”邵树德端着酒樽,迎风而立,指着城墙内外的星星点点,问道。 “比三年前来时强了很多。”杨悦亦起身,捋了下胡须,仔细欣赏着夏州城的夜间灯火。 这两年搬来了不少人,主要是军士家属,还有投奔自己的士人家族,如宋乐所在的西河宋氏等等。再加上连续太平了好些年,如今的夏州,确实有几分气象了。 杨悦神色深沉,目光中带点新奇、讶异,但更深处,似乎还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 “大帅,如今镇内安定,太平无事,若再起刀兵,征伐不休……”杨悦转过头来,看着邵树德,道:“这夏州的万家灯火,又能维持得了多久?” “何必呢?”他叹了口气。 “夏州只是天下一隅。”邵树德亦看着杨悦,说道。 杨悦不语。 “而今河南战乱四起,吃人魔王横行。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蜀中变乱不停,牵连数十万百姓。”邵树德继续说道:“还请将军帮我。” 黑沉沉的夜色中,杨悦沉默了许久,然后问了一个问题:“大帅对陇西之地怎么看?” “日后自当收取。” “当真?”杨悦追问道:“陇西陷于吐蕃、回鹘多年,大帅攻之可不易。”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邵树德斩钉截铁地说道。 “大帅既允了此事,杨某还有何话可说?自当奉大帅号令!”杨悦单膝跪下,大声道。 “兴许日后还得遣杨将军为先锋,攻取陇西诸州呢。”邵树德亲手拉起杨悦,道。 “求之不得!”杨悦哈哈大笑道。 看得出来,杨悦这个人其实不太想打“内战”。他对拓跋思恭没什么意见,对邵树德与拓跋思恭之间的权力游戏也不是很感兴趣。不过形势若此,到了他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那么也就只能抛弃拓跋氏了。 因为邵树德是大帅,掌控着三州之地和两万大军,拓跋思恭局促在宥州一隅,兵不过万人,实力相差较大。自己既不想镇内纷争不休,那么最好帮助强势的一方,迅速平定此事。 如此简单的逻辑,邵树德看出来了,于是他成功拉拢了杨悦。拓跋思恭的使者送过去了大量金银器、绢帛,结果还是什么承诺都没得到。 邵树德至此也舒了一口气。宥州是拓跋党项的老巢,自己欲取之,那么还是先把困难估计得足一点好。 仔细梳理了一下,自己大概做了四件事:一、对宥州经济进行打击,破坏其食盐销售,减少其财货来源;二、北征草原,断拓跋氏一臂,并收取大量财货、兵员;三、拉拢横山党项,获得野利氏及其附庸部族支持,再次削弱拓跋氏战争潜力,同时反过来利用其力量打击拓跋思恭;四、获得经略军支持,其三千精骑从榆多勒城南下的话,可轻易抄掠拓跋氏的大后方,尤其是拓跋氏主力在宥州和自己对峙的时候,后方空虚,不堪一击。 这四件事,其实都是依靠“势”来取得的。即自己掌握着大义名分,同时拥有镇内最强大的武装力量,掌握着最多的人口、钱粮,这就是“势”。然后利用这个“势”,一步步削弱对手,增强己身,待对手衰弱到极致,而自己的“势”也上升到极致的时候,再以雷霆万钧之势,出动主力部队,与其决战。 邵树德以前总觉得将门世家秘传的兵法更贴近实际,更有用,而《孙子兵法》之类的高屋建瓴的说辞太空洞。现在想想,那只是因为自己以前是一个“将”,而现在则是名副其实的“帅”了。 大帅用的兵法,自然不一样。 中和四年八月二十,武威军接到命令,全军离开营区,押运粮草、器械往夏州进发。 二十二日,地斤泽都巡检使嵬才苏都遣蒙保率各部集结起来的两千骑南下,抵达夏州。 二十三日,义从军使野利遇略率六千人抵达夏州。所部除横山党项四千人外,还有折马山、折遇、悉利等绥、银党项蕃兵两千人。 这三支部队加起来便已是一万四千余人了,再加上自己准备带着出征的铁林军及衙军周融部,又是一万一千人。唔,还有杨悦的五千人可以突袭拓跋氏及其附庸部落大后方,总共动员了三万步骑。 邵大帅,是不想留着拓跋氏过年了。 第十五章 赵植 九月初一,是定下的大军出征的日子。在此之前,邵树德还有几天陪伴家人的日子。 四月份时北征草原,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前阵子又外出绥州巡视农田,与李孝昌会面,随后还与野利、折马山等党项部族的头人会面,出去又是半个月。接下来还要攻伐宥州,不知道又要耗费多少时日,与家人真是聚少离多。 不过最近也有好事,那就是前来投奔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比如天水赵氏。 赵植今天刚在城内买了座宅子,五六间屋舍,有一口水井,数株枣树。因为地段的原因,屋主作价三十五缗钱,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竟然这么贵! 屋主也和他讲实话了,如今城内搬来了好多人,都在四处购买房屋。比如西河宋氏,一下子来了两百多口人,买了十余套大宅子。再比如与灵武郡王相厚的监军丘氏族人,前几日从关中过来了几个后生,在城中四处物色房屋。这风声一传出,宅院价格一夜大涨,大家都不是傻子! 赵植对此只能苦笑。本想买城外的便宜宅子,但考虑到自己已经在幕府谋得营田判官的差事,这却是不太合适了。不过自家那个族妹赵玉很照顾亲族,遣人送来了五十缗钱,说这是她帮灵武郡王代写公函领的俸禄,放心收着便是。 赵植对此很是惊愕,再一打听,原来灵武郡王平时基本不写公函,都是两位爱妾代写。一位是河中封氏女,一位便是自家族妹了,这在幕府中几乎无人不知。一些当了一辈子僚佐的老人,还对封、赵二人的字迹大为赞叹,并不着痕迹地取笑了下自家大王那狗爬般的字体。 起草公函,这是节度掌书记的活计啊。这灵武郡王手中可用之人那么少?赵植想了想,或许该写封家书了,让族里更多的人前来夏州。 河中封氏,与他们天水赵氏不相上下,国朝以来出了不少人才。如今灵武郡王的幕府,看样子人才甚少,职位空缺很多,先来一步,便能先一步占了位置。正所谓一步先步步先,这事可不能大意了。 今天是他上任的第一天,到曹司上直后,同僚们知道他的来历,都很客气,甚至就连顶头上司幕府行军司马吴廉都过来找他说了会话。 赵植大家族出身,对此当然游刃有余。一上午的时间就在互相寒暄、走动之间渡过了,到了午后,下面的孔目官才搬过来一叠公函,交给他批阅。 营田判官,尽总镇内营田事。在夏州或许还得管一管牧场,是吴廉手下三判官之一,握有实权。 考虑到此时藩镇割据,幕府权力往往凌驾于州府之上,幕府官员又在州中大量占官,因此镇内的民田事务其实也归他管理,各州县往往不敢擅专。 赵植的本官就是宥州录事参军,没啥意义,只是给他发俸禄的依据罢了,说起来还是营田判官这个差遣实在。 赵植在衙门里坐了一下午,直到太阳西斜,才把一大堆地契用印完毕。 地契是发给军士们的。因为大帅早些年在绥州给军士们分了地,如今又搬到了夏州,铁林军、武威军亦编入衙军,而不是作为外镇军的存在。因此不少军士们申请,将绥州的三十亩田地置换到夏州,家人也搬来夏州居住。 大帅自然从善如流。恰好现在夏州也开辟出了一些地,要么是以前朝廷圈占的牧场,要么是清理淤塞灌渠后恢复耕作的农地。只要军士们不是一涌而上,都赶在一起要求置换,慢慢弄还是来得及的。 看赵判官完成了工作,曹司里几个驱使官很有眼色地上前,将这些地契装入木盒中,锁起来,待异日发给军士们。 走出节度使衙门时,天边几乎只剩下一丝光亮了。 城内乱糟糟的,住进来了很多军士。他看到了司仓判官陈宜燊正带着一群驱使官、小使在各军营内走来走去,与军将们交谈,估计是在问他们需要什么东西吧。 “这是武威军?”赵植抬头看了一眼旌旗,确认这是卢将军的人马。 “要打拓跋思恭了啊……”赵植摇了摇头,心道自家这个妹婿的权力欲望还真是吓人。如今天下各藩镇,哪个不是大军头下面套小军头?估计也就河东等地好一些了,较为规范,外镇军不能插手地方民政事务,衙将平时没兵权,难道妹婿也要这么搞? 慢慢踱到家中后,妻子已经准备妥了晚饭,两个儿子刚读完书。赵植点了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街道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军官的喝骂声。 赵植转身一看,有个满面虬髯的汉子正够着头往里瞧,见主人看着他,一笑,又把头缩了回去。 赵植胆子也是大的,便出门找到这个汉子,与他聊了起来。 汉子身旁还有数人,都盘坐在地上,身边放着被袋、胡饼、水囊,有人还将一副扁担靠在他家墙上。 “俺们是银州民户,给大帅征发了来当夫子的。就要讨拓跋思恭了,人手不足,俺们又打过仗,宋刺史一口气征发了几千人,全派过来了。”汉子一边撕咬着胡饼,一边说道。 “打过仗?”赵植思维敏捷,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你们是巢众?” “都老黄历了。”汉子嘴里嚼着干硬的胡饼,含糊不清地说道:“当年跟着黄王纵横南北,啊不,是黄贼!后来在三原被邵大帅一战击破,尽都做了俘虏。大帅仁义,不杀俺们,到绥州开了两年灌渠后,又给送到了银州。这几位兄弟和俺都是开光县的,如今租着农场的地过活,快两年了。” 赵植今天也看了不少军属农场的文件,因此一下子提起了兴趣,便问道:“租了多少地?” “三十亩。”汉子猛地喝了一口水,使劲咽下了喉咙中的胡饼,这才说道:“和俺娘子,外加一个半大小子,租着县里发下的耕牛,勉强糊弄吧。” “半大小子?” 周围几个同乡一下子哄笑了起来。汉子的脸也有些红,恼羞成怒道:“胡二郎,再敢笑弄死你!李幺郎,忘了当年攻江陵,是谁救了你的命?笑,笑个屁!” 赵植这时候也明白了过来,亦笑道:“可是大帅掳回来的那些草原女子?” “可不是么!”说到此事,汉子也有些怨念:“模样长得还算周正,屁股也大,能生养。就是不会种地啊!俺在拿刀砍人之前,也在郓州种了七八年地,怎么教这个笨婆娘都学不利索!不过照顾牲畜倒还成,罢了罢了,老子受点累,也不算什么。” “那些牛可堪用?” “不好用,脾气大得很,耕地太费事了。俺家还算好的,有人家里的牛是完全耕不了地,官府将租费减到了二十钱,还是亏。这牛啊,得打小练。草原上弄回来的牛,野惯了,不服管!” “今年收成如何?” “收了不到四十斛麦,交给公中三成五,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去年没课税,今年编了户,要课税了。” “可还过得下去?” “应是可以。”汉子笑了笑,道:“俺当初拿刀杀人,可不就是过不下去了么?” “秋收后种别的了吗?” “种了点豆子,一亩能收个五六十斤吧。”说到这里,汉子的脸上隐隐现出了忧色。不知道这仗要打多久,他们来不来得及赶回家收豆子,多半是来不及了吧。不过军中传言,大帅许诺给夫子们发赏,一人发四头羊,若此为真,倒也不算亏。毕竟家里又不是没人,婆娘、孩子都能帮着收豆。 赵植看得出来,这位曾经的巢军士卒心里有了牵绊。虽然嘴上一直骂着自家娘子笨,不会种地,但看得出来他还是愿意为这个家付出的。大帅北征草原,收妇孺两万余,尽分予巢众,如今看来,确实起到了收心的效果。 也许这位巢众还对老家郓州有点眷念,但他的孩子出生后,从小生长在银州,那么银州就是他的家乡。所谓的落地生根,开枝散叶,可不就是如此么? 正感慨间,街道上走过一群游骑,应是王遇辖下的州兵。 他们用警惕的目光看着躺满一地的夫子,带头的军官还说了一句:“没让你们住城外就不错了,切勿生事!” “呸!”待州兵走远后,汉子啐了一口,道:“王遇亦是降人,手底下的兵将却恁般凶,一点不顾当年的香火情分。” “都是大帅的人,何分彼此。”赵植笑道:“用不用给你们拿几身毡毯?这东西甚是便宜,某一口气买了好几件。” “不用了。”汉子摆手道:“有这官家发下的被袋,带着股味,不过凑合着用吧。这时节亦不是寒冬腊月,熬得过去。” 赵植笑着点头,然后便回屋了。他看得出来,大帅在镇内威望很高,能约束得了部属。换了别的藩镇,即便是夫子民壮,亦经常扰民。这些个巢众,看样子也被收拾得差不多了,人心在大帅这边。征讨拓跋思恭这仗,胜算很高啊! 第十六章 陈宜燊 “陈判官,吴司马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有些事,你就多担待下。军械、粮草之事,甚为紧要,勿要令某失望。”节度使府内,邵树德一身紫袍,正襟危坐,案上放了很多各曹司呈递上来的公文,工作节奏看起来还是蛮紧张的。 不过也是时候收收心了。 从绥州回到家后,两个党项侍女嵬才氏、野利氏就被自家正妻领走了。邵某人稍稍有些惋惜,一头草原柔顺胭脂马,一只南山小野狸,尤其是后者,明显不习惯服侍人,每次都是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还时不时挣扎两下,弄得自己兴致十足,每晚都在这头小野狸身上耕耘。 这段荒唐的日子该结束了。休息是休息,工作是工作,战争是战争。打不赢拓跋思恭,自己的威望就会大降,以后还想弄到别有情趣的野狸把玩? “大帅,某明白了。军械粮草,断断不会出错,这便去办了。”与赵植差不多,陈宜燊的寄俸官是夏州别驾,差遣则是幕府司仓判官,掌镇内仓储事,包括粮食、器械的储运和分发,实权在握。 行军司马吴廉已经老了,之所以还没去职,一是他干了大半辈子,没出什么大的差错,业务能力还是可以的,二呢也是大帅手头缺人才,或者这个职务特地留给某个人的,暂时需要吴廉过度一段时日。 陈宜燊离开后,根本没去曹司衙门,而是叫了一些驱使官,又一头扎去了仓库。 “野利将军、李将军,稍安勿躁!”陈宜燊有些头疼地制止了武夫们的争吵,道:“工坊打制的羽箭充足得很,何须争吵?” “十二万枝箭,野利将军,今天就派人来领吧。先来后到,勿要争抢。”陈宜燊招了招手,喊来两名驱使官,令他们带着众小使去操办。 野利遇略得意洋洋地看了眼李唐宾,抖了抖身上银光闪闪的铁甲,带着部众离去了。他那些个部众,髡发,披羊裘,眼神凶狠阴鸷,一言不合就与人打架。而且自尊心超强,汉人军士嘲笑他们身上味道重时,总能爆发一场群架。 这几日,因为打架而被幕府推官抓走吃鞭子的军士,总也有上百人了。 “李将军,党羌生西北之劲俗,禀天地之戾气,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呢?”陈宜燊拉住了武威军游奕使李唐宾,劝道:“南山野狸这等生不生熟不熟的蕃部,众虺(huǐ)盘结,群犬牛牙,依据深山,出没险径,近在宇下,游于彀中,艰难以来,不能铲削。他们能下山助大帅,已是破天荒之事。待击败拓跋思恭,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炮制。” “现在便炮制了也不怕,连着拓跋思恭一起打便是。南山野狸,还不如某手下的草原羌胡听话,这般跋扈,跟魏博衙军似的,换了其他方镇,怕是早被斩了。”李唐宾没好气地说道。 他现在是武威军游奕使,手底下共两千骑。其中一千是老人,新来的一千是在草原上募集的。可能是见过邵大帅率军北征的威势,这些人还算听话,如今都换成了汉人发饰,就连姓氏都改了。比如,他军中不少姓嵬才的,现在都改姓魏,顺服得很。 李唐宾也不把他们当外人看,一视同仁,因此慢慢收了军心,两千骑几成一体。 不过这个南山野狸就过分了,义从军也是个大杂烩。汉化较久的折马山氏、折遇氏他不张嘴的话,你都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党项人。但从横山上下来的那帮党项人就不行了,是真真正正的蛮子,李唐宾看着就想抽他们一顿鞭子,太嚣张了,尤其是那个野利遇略。 “李将军,这会也没其他人,有些掏心窝子的话陈某便直说了。”陈宜燊小心翼翼地说道:“野利遇略的妹子如今就在大帅府中。虽说只是个侍婢,但在绥州那段时日,听传闻大帅可是夜夜宠幸啊。如今大帅尚未有嫡子,这万一……” 李唐宾闻言脸色一变,郑重地向陈宜燊行了个礼,道:“多谢陈判官提点。箭矢之事,先领后领本也无甚分别。武威军五日后才开拔,明日遣人来领亦可。” “将军这是又当先锋了?”陈宜燊问道。 李唐宾笑了笑,没说什么。陈某人是司仓判官,知道各军的开拔时间,但不知道哪一步先走,哪一部后走,本着保密原则,有些事他不能讲,虽然人家刚提点过自己。 好在陈宜燊也是知趣的,一看李唐宾的表情便连连告罪,笑着将这事揭过去了。 他俩在这边闲聊,那边义从军领了箭矢回到城外大营后,野利遇略又带着随从回到了城内,找了一家酒肆吃起了午饭。 他营中当然有饭食,白水煮羊肉,以前觉得挺香,但现在不想吃了。夏州城里的美食,比部落里的强百倍! 当然还有别的好玩的东西,好玩的地方。野利遇略最近算是开了眼界了,只觉从小到大蹲在山上,完全荒废了时光。阿爷派自己出山,估计也有让自己长长见识的意思吧。 夏州都这个样子了,长安又是什么模样? “尊毡,某不想回山了。”野利遇略摸了摸肚子,说道。 他那表情,活似当年在晋阳当兵几年后的那一千二百沙陀军士,最后“人情狎熟”,与汉人无异。 尊毡年纪不小,老成持重,是野利经臣的心腹,此时闻言一皱眉,不过却没硬顶,而是委婉地说道:“汉人的东西个顶个地贵,咱们带来的那些牛羊,用不了多久的。” “某问过折马山氏的人了,说可以当兵拿赏赐,生活宽裕得很。”野利遇略不以为然地说道。 尊毡暗暗心惊。他其实是见识过汉人生活的,早年亦在邠宁镇当兵,因琐事杀了同袍后逃回了山上。大唐京西北八镇,或许有的方镇没有回鹘、突厥、吐谷浑军士,但党项军士一定是有的,每个镇都有,或多或少罢了。 当年在庆州当兵时,军中亦有千余党项军士,尊毡和那些人聊过,基本都已习惯汉人的生活方式。住在城里,按月领粮赐和钱帛,上阵卖命。第一代人可能还记得自己是党项人,但第二代、第三代几乎就是汉人了。野利遇略若过上这种生活,还能回得了山上么?他带过来的那两千族中勇士,若习惯了夏州的生活,还会回山上吗? 邵树德此人,真的有点手段啊。听闻他北征草原之后,挨个部落收出名的勇士,当场发赏赐,最后收了两千人入军充作骑卒。这两千人,只要被他带上几年,并且赏罚公平,一视同仁的话,基本不可能再回草原了。或许有几个人会受不了军中管束,但在动人的利益面前,大部分人还是能够改变自己的。 草原那种艰苦的生活,有在夏州当职业武人强吗? 再者,草原上的勇士都被抽走了,剩下的歪瓜裂枣还怎么反抗?若是每隔几年就去草原上选一波勇士,不用多,一次几百人,那岂不是永无翻身之地? 那个已经改名叫魏蒙保的嵬才部勇士,如果邵树德让他带兵征讨草原,他会不从吗?即便现在不从,五年后呢? 尊毡突然又想到了族长的女儿还在邵树德身边当侍婢。日后如果生了儿子,邵树德让其当义从军使,野利部岂不是成了人家的兵源地?连年战争,族中精壮都上了战场,最后也不知道能活着回来几个。 野利部,就像族中养的奶牛一样,日日被挤奶,直到再也挤不出来为止。那时候,奶牛也就会被杀掉吃肉了。 尊毡看着食肆外,军士们的家人穿着漂亮的衣服,说说笑笑,手里提了不少采买的物事。在夏绥四州,没人能抵御得了当兵的诱惑。不,可能在整个大唐,从军都是条好出路。族中那些勇士,真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被这花花世界一迷,不知道还能守得住本心不? 这事,回去后还得和族长好好商量下。希望邵树德胃口没那么大,吞了绥州折马山氏、银州折遇氏、悉利氏就够了。野利部,是弥猴之后,死后要魂归雪山,不能被汉人就这么吞吃了。 野利遇略等人吃完饭后便回了大营。幕府司仓判官陈宜燊又遣人知会,让他们明日上午去城内领一万斛军粮。 晚唐规矩,在营出操,或出征在外时,一天吃三顿,一顿两个胡饼,单个胡饼用面半升,一人一天就是三升面的口粮,还算可以。北宋那会,即便出征在外,军士们一人一天也就两升口粮,不知道怎么够吃的。 义从军六千人,一万斛军粮差不多够他们食用接近两个月吧。再加上出征时自己带的一些干粮或牛羊,吃两个月以上不成问题。 按照陈判官给出的军粮数目,大帅这是只准备打两个月啊?或者一个月后,夏州方面再运输粮草过来?还是因粮于敌,直接吃拓跋思恭家的牛羊?毕竟人家没法把所有牲畜都赶到宥州城里去嘛。 还是让拓跋思恭“请客”比较好! 第十七章 战宥州(一) “……君臣赪面有忧色,皆言勿谓唐无人。自筑盐州十馀载,左衽毡裘不犯塞……”清脆婉转的歌声响彻整个房间,邵树德懒洋洋地靠坐在胡床上,又一次听起了小曲。 他最喜欢听这首《盐州曲》了,还非得封绚唱。小封被他搂在怀里,罗裳半解,双手捂脸,面红耳赤。 “……相看养寇为身谋,各握强兵固恩泽……”唱完最后几句,封绚白了邵树德一眼。妹妹已经生了个女儿,粉嘟嘟的煞是可爱,赵玉的肚子也很大了,最近王妃折芳霭也有了身孕,家里四个女人,就剩她一人的肚子还没动静。 “大王,妾之阿爷已回河中。”封绚坐到了邵树德面前,说道。 “哦?何不来夏州?”邵树德闻言一激动,定了定神后,坐直了身子,道:“幕府节度掌书记一职,虚位以待。” 小封从邵树德身上下来,脸红红地夹着腿走了。 封绚坐近了点,帮邵树德整了整袍服,然后靠在他怀里,说道:“爷娘老了,想守着祖业。河中如今也算安定,便不打算再走了。有几位兄长会过来,还推荐了一位叫卢嗣业的进士,是故交好友之子,以前在朝为官,现在不想做了,到幕府来谋一份差事。” “此乃好事。”邵树德喜道:“某连个台面上的笔杆子都没有,每次写奏章公文,都得你动手。州中官吏、军将,见了这秀气的笔迹,暗地里不知道嘲笑过某几回了。” 大封闻言偷笑。她才是定难军事实上的节度掌书记,在赵玉怀孕后,几乎所有公文都出自她手。如今终于要有个正牌进士来接替了,此人乃父亲推荐,当念得封氏的好处。几位兄长也读过书,国子监贡生的身份,在幕府谋份差事不成问题。若是自己再为大王诞下个子嗣,河中封氏在夏州的地位就稳了。 “卢嗣业来了便可任节度掌书记,如今求贤若渴,真是一刻都等不及了。”邵树德道:“来了先在夏州安住,待某班师后,再亲见一次。” 马上要出兵了。接下来一个星期,邵树德打算住到军营里,与将士们同吃同睡。 九月初一,铁林军、武威军、义从军等部依次出城。 说是今日出兵,其实早在三四日前,武威军一部两千步骑便已先行出发了,昨日武威军主力与部分银州夫子又押运粮草、辎重出发。 今日邵树德亲率铁林军八千五百人、义从军六千步卒,押运着粮草器械出发。在稍晚些时候,新编入义从军的两千草原骑卒(由副使魏蒙保率领)、衙军一部两千五百人,及征发而来的绥州屯田兵三千人,还将押运大批粮草、器械西行,前往宥州。 大军浩浩荡荡,算上屯田兵,达到了两万八千五百人。再算上抄截拓跋氏大后方的杨悦部五千兵,这么大的阵仗,对得起拓跋思恭了。 长泽县本属夏州。老宥州被吐蕃攻破后,朝廷复置新宥州,寄治夏州长泽县。后来,朝廷干脆把长泽县划入宥州,作为宥州理所。 该县在夏州西南一百二十里外。从这里往西不远便是盐州,再往西则是灵州,位置可以说至关重要。 宥、夏之间,有一城名乌延城,属夏州。乌延城往南可至长城乌延口,再往东南是夏州宁朔县。 乌延城已被武威军游奕使李唐宾率骑兵奔驰八十里后占住。随后,武威军主力及银州夫子陆续抵达,城内粮草、军械堆积如山,已是此战最重要的前进基地。 九月四日午时,定难军节度使邵树德亲率铁林军、义从军万余人抵达。随后两天,诸军云集,乌延城内外,竟然进驻了两万五千大军,外加五六千绥、银二州的夫子,军势可谓鼎盛。 “都站过来。”乌延城内,邵树德让武威军、铁林军的高级军官们聚拢到自己身边,然后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副手绘地图,道:“乌延城离长泽四十里,中间皆是草原,地势平坦,一望无际。无论哪方出兵,都不可能遮掩得住行藏,如今可有拓跋氏的动静?” “禀大帅,只有些许宥州游骑,一围上就跑了。”铁林军游奕使折嗣裕答道。 “亦未发现敌军大队踪迹。我部游骑已散到宥州城西北了,无任何发现。”武威军游奕使李唐宾答道。 “向南拉网搜索,以百里为限,多派游骑,一有动静,立刻来报。”邵树德下令道:“这事魏将军来办。” “末将遵命。”义从军副使魏蒙保应道,随即便匆匆出门调派兵马了。 魏蒙保手底下有两千草原骑兵。这些人,草原习气还比较重,说实话并不是什么合格的骑卒。让他们往南搜索,捕杀敌军斥候、信使,顺便看看有没有部落可供抄掠,这点任务还是可以胜任的。 “大帅,浑州川没藏氏可就在南边,魏将军会不会遇到危险?”野利遇略还是比较实诚的,魏蒙保现在是义从军副使,他手里那两千骑卒也编入义从军了,因此倒替人家担心了起来。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铁林军判官陈诚在一旁笑道:“野利军使无需忧心。没藏氏的家底,野利部应当很清楚,步卒或许可以抽出万人,但绝没有两千骑卒。即便有,也定然不是魏将军的对手,放心吧。” 浑州川就在后世延安西北二三十里的地方。附近地势险要,然亦有不少山间小盆地、河谷地之类的零碎平整地面,党项没藏部就以此为核心,经济上以农业为主,兼有一些畜牧业,所以陈诚才说他们人丁多,但骑卒很少。 野利遇略对没藏氏的家底当然很清楚,比他们部落强盛一些,但也强得有限。大家同为南山党项,都是种地为主,确实不如来自北面草原的人擅长骑战。 但他仍然有些担心,于是又道:“大帅、陈判官,没藏氏的步卒不可小觑。其身体强健,忍饥耐寒,吃苦耐劳,多有身长七尺者,俗尚武力,重然诺,敢战斗。既与拓跋部联姻,大帅兵至乌延,其部收到消息后,定然会来增援,并不很好打。” “哦?”邵树德有些诧异。身长七尺,岂不是两米高?如果还身体强健,吃苦耐劳,那可是重步兵的良选啊。他不知道后世西夏的重步兵出不出名,但想来没藏氏也没多少铁甲,其步卒大队而来,老子就派兵迎战,难道还怕了不成? “除了没藏氏,横山党项还有哪些倾向于拓跋氏的?”邵树德看向众人,问道。 “庆州东山部。”陈诚指着地图上庆州以北的连绵山脉,道:“无大族,小部落众多,多附拓跋氏。本来亦是首鼠两端,然没藏庆香与拓跋思敬联姻后,应有不少小族归降,如今消息不通,不知其出兵没有。” 大军才出征数日,这些党项部落应还没反应过来,还得继续观察。邵树德点了点头,表示已经知晓。 “盐州吴移四族亦可能投向拓跋。”野利遇略补充道。 还没玩没了不是?邵树德有些无语。幸好自己提前北上草原,又南下横山,剪除了拓跋氏不少羽翼,不然这老贼党羽还真不少啊! 宥州就靠着盐州,吴移四族是人家附庸可以理解,庆州东山党项倾向于他们,也可以理解。再加上南山党项的没藏氏,好吧,该露的敌人都露出来了,现在只需抓住主要矛盾,即击败拓跋氏,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 “下令,今日全军整顿,明日一早分批出发,前往宥州城外扎营。周将军所部及绥州屯田兵留守乌延城,看守辎重粮草。”邵树德吩咐道。 周融有两千五百人,都是老牌武夫,再加上杨亮、三木和尚带的三千巢众屯田兵,帮着大家看守粮草、器械应无问题。 “其余各部,随某一起向宥州进发。某倒要看看,拓跋思恭会不会出战。” 九月八日、九日,夏州军两万五千人依次抵达宥州城北的无定河畔扎营。 邵树德爬上军中高台,仔细审视着元和年间所筑的宥州城。 当年为了防御吐蕃,城墙修筑得很坚固啊,而且还引了无定河水做护城河。根据掌握的情报,拓跋思恭有兵万人,如果铁了心守城,这事还真不好办呢。 “遣人邀战,看看拓跋思恭应不应。”邵树德下令道:“另外,派人与经略军联络一下,问问他们到哪了。拓跋思恭多半不愿与我野战,那么就抄掠周边好了,我就不信他能把所有牲畜都收回去。宥州城,可没多大!” 李一仙下去传令。 很快,数骑从营中奔出,靠近城池后,将数封战书一齐射了上去。邵树德仔细观察着,发现半刻钟后,宥州城头上出现了一群身穿戎服的人,远远看着不够真切,应该便是拓跋氏一大家子了。 那群人朝这边指指点点,不停地说着什么,但丝毫没有出战的意思。 这是铁了心比拼耐心了啊!想耗到我走? 第十八章 战宥州(二) “这些人审得如何了?”大营内,邵树德看着几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俘虏,问道。 “都是原胡洛盐池的官吏,就住在附近,被游骑逮住了,得了一些附近部族的情报。”李一仙回道。 “唔,审完让他们带路,出动义从军去抄掠那些部落。” “遵命。” 长泽,当然不止拓跋氏龟缩的一座城池。事实上这是一个县,一个被拓跋氏当做核心经营了数十年的县,拥有大量部族和人口。拓跋氏据守的县城,里面塞了一万兵,外加许多物资,可能还有部分手下的家属,早就满满当当,能把全县的人都塞进去?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此番定难军动作还是很快的,先锋骑兵控制乌延城后,大军主力数日内就先后抵达。而乌延城离宥州不到四十里,快速行军的话一天即至。也就是说,定难军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充裕。抽调本部及附庸部落精壮入城,然后转移剩下的老弱妇孺,这事并不容易,光草场和水源就限制得死死的,而且诸部之间还要协调,麻烦得很! 因此,自九月九日大军主力抵达宥州城北扎营之后,邵树德就下令义从军出动去抄掠附近的部落。草原上一马平川,视线无遮无挡,邵某人手头有六千骑兵,无论哪个部落都隐藏不住自己的身形。 义从军使野利遇略昨日来报,击破一个逃跑中的小部落,斩首六百余,缴获牲畜万余只。邵树德不知道这个“斩首”有多少水分,他也懒得管这些部族的死活。缴获的牲畜可以补充军需,减少粮食的消耗,人口大家分一分,都是好处。 “大帅,魏将军有军报传来,在百井戍一带突袭了两个部落,杀敌四百,余皆逃走,不过缴获牛羊马驴两万余头。”李一仙从外入帐,报道。 “好!就这么办!”邵树德笑道:“拓跋氏不敢出战,某也不急。反正现在全军三万人都吃他们家的牛羊,用他们家的盐,看他能忍到及时。俘虏的人口,义从军不得私吞,先统一送至乌延城看管起来,战后再行分配。牛羊留一部分充作军需,剩下的同样送至乌延城,然后让绥州团练副使杨亮遣人送回夏州。” “遵命!” 邵树德就没想过强攻宥州城。何必呢?里头起码一万兵,自己加上夫子才三万人,强攻不值得,损失太大。但不攻城,不代表没办法对付你了。武威军两千骑兵、铁林军两千骑兵、义从军两千骑兵,正在南下的经略军亦有三千骑兵,抄掠一盘散沙的各部族,在无险可守的草原上不要太方便! 你不出来,我就继续抄掠。屠灭你的死忠部族,抢走你的牛羊财货,顺便再招降一批,即便最后粮尽退兵,那也是饱掠而回。明年开春过后,我再来一次,你经得住几回折腾? 诸将基本也是按照他的思路来行事的。抄掠丁口财货,围点打援,就这两件事。宥州城拿不拿下根本不重要,邵某人带的兵,从来都不以一城一地为得失,重点是消灭敌军的有生力量,削弱他们的士气。从铁林军开始,最喜欢的便是野战破敌,如果敌军不和你野战,那么也不强求,自有其他办法。 “麟州折家的人到哪了?”邵树德又问道。 自己这个岳家对攻灭拓跋氏还是非常感兴趣的。虽然邵树德并没有打算让他们帮忙,但折宗本依然遣使而至,表示愿让折嗣伦带两千折家精骑,外加征召的两千部落骑兵,至宥州助战。 这对老冤家! 邵树德对此无可无不可。折家虽然是外镇的,但人家也是党项酋豪嘛,党项内部攻杀,想必朝廷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更何况压根就不会管。 算算时间,折家四千余骑应该已经过了银州,到夏州北境了。以骑兵的行军速度,几日内就会抵达,届时聚集在宥州城外的各军骑兵将达到一万三千骑,吓都吓死拓跋思恭。 ****** “大兄,邵贼之意已很明显。咱们准备的守城器具都白费了,人家根本就没想过攻城!”拓跋思敬刚刚巡城归来,面有忧色地说道。 城下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守城器械,甚至还有几大缸金汁,臭气熏天。每次巡视到那段,拓跋思敬都想骂人。有地方屯金汁,不如多放点牛羊进来,在外头早晚给邵贼抄掠光。金汁是能吃还是咋地? “邵贼势大,号称五万兵马,虽是虚言,然两三万还是有的。他那些兵,某也看过,确实精锐,士气高昂。出城迎战,儿郎们怕是顶不住。”拓跋思谏说道:“还是得守。” 说完,拓跋思谏还暗暗叹了口气。当初兄长就该奉旨南下讨贼的,若是能争来节度使大位,夏绥衙军、经略军在名义上就都是他们的了。甚至就连邵树德本人,也得在兄长帐下为将,再也翻不起浪来。 有了这些职业武人,就能好好整饬一番宥州那些部落兵。他们的习气不行,若以汉人军中规矩管束,再好好学习一番战阵之术,未必就不能起来了。可恨啊,节度使大位被邵贼拿走了,拓跋思谏总觉得,这就像是夺走了他们家族上升的气运一样。走出了这一步,就不再是一个部落酋豪,没走出,那就是还是个宥州土族罢了。 拓跋仁福站在父亲身后,却有些不以为然。 若他们拓跋氏还是以前那个被吐蕃追得惶惶不可终日的部落,那么逃走确实没什么问题。打不过就跑,正常得很。但现在已经控制一州之地,还有盐池之利,若是走了,还能恢复以往的声势?周边各部族还能再听拓跋家的话? 当部落共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此时一跑,再想恢复声势,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努力。 再者,从私心方面讲,他还能迎娶到没藏庆香的女儿吗?新婚两月,拓跋仁福对自家新妇非常满意,人美,脾气好,体贴人,若不是要打仗,他恨不得整日与新妇腻在一起。 这都是拓跋氏的威名带来的好处!怎么能逃? “还是看不穿这个虚名啊……”拓跋思恭突然叹了口气,苦笑道:“三代人经营的宥州基业,舍不得扔掉。按照汉人的话说就是,坛坛罐罐太多了,下不了决心舍弃。从头再来,可不是谁都有那份勇气的。” “兄长何出此言?”拓跋思谏大惊,忍不住说道:“邵贼不过三万人马,攻不下宥州城。” “城外基业丢了的话,有没有这城又如何?”拓跋思恭叹道:“梅讹十族、桑罗六种落、孟香部、岁香部、庆七部、庞咩部、旺莽额部,宥州的这些部族,都不管了吗?更别说,还有咱们拓跋部自己的很多牧民都没进城,都不要了吗?” “兄长,那便出城交战?拼一把算了?”拓跋思谏睁大了眼睛,问道。 思孝、思敬、思忠、思瑶都一起转头看向了拓跋思恭,似乎在等他一言而决。按照他们党项人的习惯,早就应该集结各部,决一死战了。兄长应是被以前历次唐廷平党项的战争给吓坏了,居然决意据城而守,真乃下策。 “先遣使往邵贼营中,看看他要什么条件才肯退兵。”拓跋思恭说道。 这话一出,兄弟几人有的大为失望,有的则松了一口气,还有的在苦思冥想,似是思考其可能性。 “邵树德不过是想削藩罢了,先听听他的条件,亦可拖延些时日。若能等到盐州、东山、浑州川各部来援,或还有转机。”拓跋思恭最后说道:“若不成,再战不迟。” 第十九章 战宥州(三) 刀锋轻轻划过,一条血箭飞出,骑手沉重的躯体重重摔倒在了草地上,轻轻抽搐了两下,再无声息。 李绍荣轻夹马腹,再度追上一人。那还是个半大孩子,估计十四五岁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杆木矛。惊慌失措之下乱跑乱撞,消耗了太多体力,此时手中的木矛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支撑着他不倒下去的拐杖。 “噗!”少年毫无章法地挥动着木矛,结果胸口被一把厚背大刀划中。刀刃并不锋利,但借助马势,几乎将少年的胸口给切成了两半。 “这是最后一个了!”李绍荣下马,将少年的头颅斩落,悬于马鞍之下。 这个庞咩部,是在宥州西北三十多里的地方被围上的,几乎就要进入盐州境内了。该部总共一千五百多男丁,据说派了两百人进宥州城助守,都是族中勇士。剩下的人在附近放牧,等得到消息时,发现拓跋部但固守城池,根本不敢战,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开始逃跑。 但这个时候逃跑,又岂是那么容易? 于是在数日后,被铁林军骑兵缀上,先打了一仗,大败,死伤三百余人,随后便被两千骑冲入部落中,大砍大杀,现在基本可以说除名了。男丁死伤大半,妇孺被俘三千多,牛羊马驴四万余头尽成了他人的战利品。 “队副,折将军命我们留下来,将丁口牛羊送往乌延城。”一骑从远方过来,报道。他的马鞍下也挂了两颗人头,这个庞咩部,看来真的是完了。 “游奕使要去哪里?”李绍荣翻身上马,皱着眉头问道。 他是银城人,游奕使折嗣裕是新秦大族,同为麟州老乡,折将军对他还是很照顾的。再加上他本人骑术高超,弓槊双绝,甚有勇力,因此在马队大扩军那会,顺利升了一级,当上了队副。今日攻庞咩部一战,又立了点功劳,但若想升队正,感觉还差了那么点意思。正想继续厮杀立功呢,结果得了个押运俘虏财货的差事,顿时心中烦闷。 “折将军去追岁香部了。斥候已经发现了他们的牧场,大概有数万头牲畜,折将军不想被武威军那帮人抢走功劳,急匆匆带人去追了。” “李唐宾……”李绍荣无语。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武威军游奕使确实有两把刷子,一杆铁枪使得出神入化,箭术也不差。手底下那两千骑也很能打,一日间便连破两部,旺莽额部的几个头人皆被阵斩,确实凶悍得紧。 草原上的拓跋氏附庸部落,如今都是待宰牛羊。算上正在盐州突袭吴移四部的经略军骑卒,竟然有上万骑兵在抢功劳。他估摸着,再抄掠个月余,就算直接退兵,不打宥州了,这趟也大有斩获。 拓跋家丢了大脸,附庸部落或死或逃或降,如此表现,南山、东山各部党项心里也会瞧不起吧?那样可就是死狗一只了!开春过后,他们的实力会愈发衰弱,届时大帅多半能拉拢到更多的党项部族来分食拓跋家的财富。 这宥州,很可能不攻而破啊! 跟着大帅打仗,可真是带劲。若是换个人来,多半已经在镇内征发全部士卒、民壮,弄个六七万人,将宥州城围个里三层外三层,然后蚁附攻城,那样要死多少人?一旦攻城过程中损失大了,宥州的拓跋氏更不敢投降,因为害怕城破后被人屠城泄愤。这一方猛攻,一方死守的,打到最后,天知道是什么结局,反正双方伤亡都会很大。 “走吧,去崔副将那边集合吧。”李绍荣有些意兴阑珊。 与李绍荣他们这边类似的,还有已经运动到宥州以南百里的义从军部。 两千草原部族骑兵数日前击破了两个部落,俘获不少牛羊。随后,他们甚至冲到横山北麓,劫掠了一个据说是没藏氏附庸的小部落。这个部落以种田为主,有寨子,不像草原上牧民一样全无守御,因此只被劫掠了少数牛羊、谷物和丁口。 不过魏蒙保也从这些俘虏口中得出了个重要的消息,那就是浑州川没藏氏要出兵了,已经令他们部落准备粮食以及仆从士兵。 消息很快便送到了邵树德案头,于是他决定调整部署。 主力步军不动,仍在城外屯着,不停邀战敌军,诱使他们野战。骑兵开始慢慢收拢,一万三千余骑呢,从横山到宥州,一百多里地,没藏氏的步兵真敢大举深入吗?若敢来,那正好!一路上骑兵各部轮番上阵骚扰甚至小规模袭击,让你吃不好,睡不好,精神焦虑、紧张,始终处于全神戒备的状态,待露出破绽时,骑军各部一拥而上,如群狼捕猎,将其分食殆尽。 不露出破绽也没关系。老子是靠步兵起家的,倚为心腹的也一直是铁林军、武威军这一万多步卒,这是自己最主要的财富,是自己的权力来源。以养精蓄锐的百战精兵,对上你疲累至极、器械不全的山民,就不信打不赢!说不定,还能把拓跋家的人从城里骗出来点,一起打了呢! “李一仙!”邵树德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一会在百井戍停留一下,一会是乌延城,一会又移到了宥州。 “大帅。”李一仙行礼道。 “折嗣伦到哪了?” “已入宥州境,路上挑了一个部落。听说是拓跋家近支,折将军恨极,屠了不少人,因此耽搁了些时日。”李一仙答道。 邵树德摇了摇头。“屠了不少人”的意思,估计就是全屠了吧,李一仙这话说得委婉了。 邵树德对折掘氏、拓跋氏之间的恩怨没兴趣,那个部落算他倒霉,多半手里有折掘氏的血债。以前有拓跋家撑腰当然无事,可这会拓跋家龟缩不出,他们遇到折掘氏,自然惨到不能更惨。 但这种事怎么说呢,折嗣伦应该也折损了一些兵马吧?在知道自己必死的情况下,自然要是拼死抵抗的。如果知道战败后还能投降,那打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甚至不用打就能降。 昨日梅讹十族中的一部,就主动过来表示愿降。邵树德赦免了他们的罪过,只要求他们杀了部中倾向于拓跋氏的人,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安心给夏州纳贡即可。 稍微想一想就知道,这个部落其实只是过来探路的。自己放过了他们,可想而知接下来会有更多的部落赶过来投靠。拓跋氏的羽翼,将一天比一天少,直到光秃秃为止。 “大帅,拓跋思恭之弟思谏来了。”正在思考各军部署之时,李一仙又进来禀报道。 邵树德嘴角微微翘起了点弧度。 “让他过来。”转身坐到高背交椅上后,下令道。 搜完身后,拓跋思谏便被带进了大帐。 “宥州党项兵马副使拓跋思谏见过大帅。”拓跋思谏大概三十余岁,一脸风霜之色,看起来就像是个草原上的寻常汉子。 “拓跋将军还认邵某是大帅?那为何屡召不至?” “州内不靖,各部时常闹事,兄长亦是走不开。” “竟有此事?”邵树德讶异道:“那是得给拓跋刺史益兵了。武威军数千人,能征惯战,便让其屯驻宥州,协助拓跋刺史,如何?” “大帅要如何才肯退兵?”发现耍嘴皮子功夫没用后,拓跋思谏深吸了口气,直接问道。 “本帅上任以来,还没到过宥州城呢。拓跋刺史何不出城相迎?某亦不是赶尽杀绝之人,拓跋刺史多年来劳苦功高,恰绥州裴刺史数次告老,便让拓跋刺史去绥州主政好了。”邵树德说道:“绥州繁华,亦让拓跋氏得享富贵,窝在这宥州有甚意思,拓跋将军以为如何?” 拓跋思谏明白,这其实是邵树德开出的条件了。说得好听!绥州是他起家的地方,到那里去当刺史,那是真刺史吗?怕是连大门都出不了吧?识相的话,不与旧部联系,或能当个富家翁,若还与宥州草原上有联系,“暴毙”是大概率的事情。 生死操于人手,这如何可以! “大帅,拓跋部愿进献马千匹、牛万头、羊十万只,只要大帅退兵。”拓跋思谏知道双方其实很难谈了,但仍然打算尝试下,于是开出了自己的条件:“听闻大帅英雄风流,吾弟思敬有一女,年方二八,秀外慧中,亦愿献予大帅为妾。” 邵树德闻言一笑,道:“拓跋刺史这是还不死心啊。” 拓跋思谏闻言脸色一变,顿时也换了口气,道:“大帅自信一定能胜?须知平夏党项数十万口,拓跋氏向为共主,只需一声号令,各部集结兵马来战,届时又如何?” 这就是吹牛了!平夏党项,拓跋氏何德何能号令诸部?当麟州折家不存在么?当地斤泽嵬才氏不存在么?如今困守一城,各部离散,还有多少人愿意听你家号令? “既如此,何复多言?”邵树德笑道:“拓跋将军还是回去吧,告诉拓跋刺史,本帅要在宥州过年。” 第二十章 战宥州(四) 没藏庆香神情疲惫地躺在一辆马车上,迷迷糊糊睡了一会,突然耳边传来一阵马蹄声,顿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阿爷?”没藏结明掀开了布帘,一脸忧心。 “原来是做梦了。”没藏庆香无奈地笑了笑,在儿子的搀扶下跳到了地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 四野一片寂静,黑幕笼罩着大地。营地内点了很多火把,稍稍驱散了一点黑暗。没藏部的士兵们紧握着刀枪,瞪大眼睛看着四周,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神情紧张地大呼小叫,搞得正在休息的其他人也没法睡个囫囵觉,疲倦已极。 没藏庆香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他没有办法。毕竟都是山民,就没几个是正儿八经的军士。他们虽然凶悍,但经历得太少,多是部落之间的械斗,没见过大场面。若是自己能如拓跋思恭那样当上一州刺史,甚至是定难军节度使,习得中国之制,按中国之法编练军队,再有中国之甲胄、器械,假以时日,必能练出一支强军。 部落里那些人,和汉人比起来,吃苦耐劳,没那么多花花心思,头人让干啥就干啥,都是好兵苗子啊! 可惜,没这个机会。原本拓跋家最接近这个机会,但他们现在危若累卵,被定难军节度使邵树德的三万大军围困着,战又不敢战,走又走不了,这局势,唉! “结明,现在到哪里了?”没藏庆香拿出干粮,一边吃一边问道。 “刚过了百井戍,走了不到十里吧。”没藏结明说道。 “几天时间才走了三十里……”没藏庆香皱眉道:“邵贼的骑卒太多了,四处都是。但又不肯痛痛快快打一场,尽在周围袭扰,都是没胆的货色。” 没藏结明并不说话。他当然明白父亲是在给自己壮胆,若不怕邵贼的骑卒,大伙现在直接躺下睡觉好了,何须弄得如此紧张?事实上跟着他们一起出发的李阿部已经溃散掉了,五百多人,被骑兵日骚扰、夜骚扰,全军上下疲累已极,最后一不留神被近了身,五百余人给砍了个七零八落。若不是其他部拼死救援的话,五百多人估计全得死,而不是还能抢回来两百余人。 从那以后,没藏庆香便下令各部紧紧靠在一起,互相掩护,交替前进。但这样真的太累人了,走不了多远,大伙就得停下来休息,一天还不知道能不能往前挪动个七八里。 到了晚上,更没个消停。没藏庆香能够想象得出来,邵贼的骑兵一定分成了好多部,数百人一股,轮番休息、睡觉,始终对他们保持着高强度的袭扰,不论白天还是晚上。 即便扎下了营寨,也无法安心休息,必须时刻警惕他们夜袭。山民们再吃苦耐劳,此时也产生了一点厌战情绪,因为只能被动挨打,不能还手的感觉太憋屈了。 “阿爷,这仗不能打了。”没藏结明说道:“他们有马,可以远远地找个安全的地方睡觉。休息够了再追过来,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但我们这边全是步卒,车辆也不多,怎么办?根本没法打!” “拓跋氏也没派出骑卒来接应咱们,肯定是不敢了。就算敢出来,天知道邵贼有多少骑兵,能不能打得过还很难说。没有骑兵掩护,单靠咱们这四五千步卒,就是送死。”没藏结明继续说道:“阿爷,现在撤还来得及。先退到百井戍以南,找个寨子好好休整一下。我不信邵贼的骑兵还能追到山上来,到时肯定给他们好看,让他们知道谁才是横山真正的主人!” “但咱们已经出兵了,邵贼知道我们与拓跋氏的关系,日后如何能放得过咱们?”没藏庆香叹了口气,将女儿嫁给拓跋仁福看来是个错误。等于是站了台,日后免不了要被清算。野利经臣那厮,堂堂大部酋豪,结果将女儿送给邵贼当侍婢,当初还被自己狠狠嘲笑过一番,如今看来,未必是坏事啊。 将来若是清算没藏部,会不会也有野利部的身影? “阿爷,那便是还要去宥州?”没藏结明叹了口气,既然自家父亲已经下定决心,那么没什么好说的了。没藏部出来的这几千人,要死就死一起好了,让邵贼也瞧瞧咱们不是孬种,都是敢战的勇士! “不,回山。”没藏庆香说道:“只要实力还在,就还有转圜的机会。实力没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到时肯定会被清算。这几千人,一定要带回去!” “结明,邵树德是枭雄,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追着不放的。只要咱们恭顺一点,给夏州上贡,未必就会被他针对。因为咱们还有实力,对他有利用价值,这个道理你懂也好,不懂也罢,总之咱们要把这几千人完整带回去。实在不行,降了邵树德算了,他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说不定还会温言抚慰,给点赏赐。他现在要对付的是拓跋氏,咱们只要回了山,一切都好说。”没藏庆香看起来是下定决心了,一点不拖泥带水:“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派人去和邵树德的人接触,看看是个什么说法。” 没藏结明没想到父亲竟是这个思路。仔细想想,未必不是个办法啊! 这年头,真真是凭实力说话。可以投拓跋氏,当然也可以投邵氏。拓跋氏看样子是不成了,那么就得果断改换门庭。 就是可惜妹妹了,唉! 没藏结明想起了小时候带着妹妹在山上到处玩的事情,心中黯然。山上清苦,下了山亦是苦命,妹妹竟然一辈子没机会享受富贵。 这世道! ****** “嗖!嗖!”羽箭飞来飞去,营外杀声震天。 “都滚回去睡觉!”卢怀忠走到一处帐篷前,将十余名正东张西望的军士赶了回去。 敌军袭营,军中自有法度。 入夜后,每面别置外探,一人领马数匹,去营十余里外游弋,以备非常。如有紧急,驰报军中,纵逢雨雪亦不抽回。 贼大队扑至营前,当夜守营军士击鼓,备援军士起身,披甲、持械,其余各营不动,见走者即射,维持大营秩序。 若来犯贼军较多,中军才出兵救援。不过考虑到偷营的敌军经常多作叫声,虚张声势,这时候要求值夜的将领要经验丰富,准备判断出敌军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来了很多人。 诸如此类的手段还有很多,比如每面大营外二三十步筑一小寨,驻五十人警备。比如贼军大营(或城池)外设夜间暗铺,在敌军扑营的必经之路附近设夜间暗铺,手段多得很。 定难军是经制之军,各项规矩法度都是军中千锤百炼总结起来的。邵树德管军很严,法令严格执行,虽然看起来很麻烦,但时间久了,大家也适应了。 麻烦是麻烦一点,但保险不是吗? 拓跋氏的此次偷营,从一开始就被暗铺发现了,随后游骑也回营报信,等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大营附近时,邵树德下令备援军士起身,其余人则继续睡觉,敢乱喊乱叫乱动者,立即射杀。 他们的这个大营,因为并不是住一晚就走,因此是标准的掘壕下营法。大营外挖掘壕沟,底宽一丈二尺,口宽一丈五尺,深一丈。挖出来的土向里拍成了一堵墙,高四尺五寸,压实,急切间弄不塌。 壕沟上只在通人处设桥,置壕门,听到游骑报信时已经拆去。壕沟外侧二十五步的范围内还挖了不少陷马坑,每坑置鹿角枪三根。壕沟内侧布棘一重,后置战楼,弓手若干。 只要自己不玩忽职守,严格按照条令来,基本不会出错。那些被偷营成功的,往往都是自己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毕竟打仗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你自己不按照规矩来,视条令于无物,偷懒耍滑,抱有侥幸心理,那么总有一天会吃大亏。 定难军是很守规矩的,哪怕再繁琐,军官们也用鞭子教会了士兵不能偷懒。因此,当拓跋氏精挑细选的袭营精锐扑到大营附近时,迎接他们的是精准无比的箭矢,同时还有难缠坑人的各种防御手段。 带队的拓跋思忠怒不可遏,同时也有点心慌意乱。 城中出动了三千精兵,都是拓跋家的老底子,半脱产职业武人。刚才攻了一波,还没越过壕沟,就死伤了两百多,不得不退了回来。 拓跋思忠不想劳而无功,又连续遣人攻了两回。 他们冒着箭雨,绕过陷马坑,冲向壕沟,不惧死亡,奋勇翻越,结果两次都失败了,又扔下四五百人。 三次进攻损失七百精兵,其实当场死的并不多。但伤者躺在陷马坑里,躺在壕沟里,躺在荆棘之上,基本不可能回去了。而回不去,那和死了有什么两样?天明后人家的辅兵出来,一人赏一刀,都白白做了功劳。甚至都不用等到天明,这会人家战楼上的弓手就可以提前锁定战功了,都是不会动的活靶子,射起来轻松惬意。 偷营变成了强攻,而强攻连营墙都摸不到,这仗打得让人气馁。 出发前拓跋思忠甚至还设想过最好的情况:突然袭营,定难军大乱,他们趁势掩杀,定难军乱得更厉害,他们趁势防火,定难军惊慌失措,军无战心,纷纷逃跑,然后他们趁势掩杀,斩首数千乃至万余! 但现实给了他重重一巴掌。定难军大部分军士甚至被勒令回营继续睡觉,不得喧哗随意走动。然后就凭值守和备援的两部人马,就压得他们连外围都突不过去。 兵书上说:以精骑劲兵夜袭,若趁之而不乱,攻之而愈靖,将卒不惊,营壁如故,则彼之法制谨严,备预周密,此强军也。 经制之军、职业武人,和他们之间的鸿沟难道真这么大?还是定难军特别厉害?他记得邠宁军可没这么严谨啊。 “撤吧!”拓跋思忠最终还是无奈下令。他已经没心情分辨到底哪支军队厉害了,他只知道自己败了,兄长多半也败了,心情沮丧得很。 第二十一章 战宥州(五) 宥州城内,气氛凝重。 昨夜一场大败,几乎不到天明就传遍了全城。出动了三千人,都是精兵,结果碰上了硬茬子,当场死了大几百。回来的路上,又听到几次战鼓声,慌不择路之下,又走散了几百人,最后成功逃回城的,不过一千七八百罢了。 这么一场惨败,瞒是瞒不住的。城内现在士气低落,流言四起,大小头人们死命压制,这才将这股躁动堪堪压了下去。 拓跋思恭看着弟弟愧疚的脸色,并没有怪罪,而是说道:“定难军精锐,并不好打。此番夜袭虽是你的主意,但某并没有反对,何尝不是打着万一成功了的主意呢?可世上之事,确实很难有侥幸,邵贼亦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这一仗,你没有错。” “兄长。”拓跋思忠脸色灰暗道:“既如此,过几日咱们便直接出城,与邵贼一战好了。再这样拖下去,外面的部族都快被他们抄掠光了。” 拓跋思恭点了点头。他仔细考虑过,城内粮食、牛羊还够吃数月,足以耗到寒冬腊月大雪纷飞,那时邵贼不走也得走。 但这没有意义。在走之前,邵贼有充足的时间抄掠牛羊丁口,招降部众,甚至将他们迁走。到时候自己得到的是什么?一座只会消耗粮食的城市,空荡荡没有一只牛羊的草场,手头还有近万心思不定的军士要养,这个时候邵贼只需暗中招降,说不定自己脑袋就被别人“借”走邀功了。 继续守,是没有意义的。 “这几日多杀点牛羊,酒也多发一点下去,让大伙痛痛快快吃喝。先把士气养一养,等养得差不多了,就出城与邵贼决一死战。”拓跋思恭说道:“是死是活,就看这一战了。” 只要野战打赢了,那么就还有机会夺回失去的一切,甚至俘杀邵贼,反攻夏州也未可知。宥州军的实力固然不如定难军,正常打肯定大败,但不是还有运气因素么?这几日,要举行个祭天仪式,希望天神能保佑他的子民。 “思忠,你和思瑶准备一下,过几日办一次祭天,让天神保佑拓跋氏。”拓跋思恭说道。 “这是大事,杀牛羊怕是无用了,得杀婢。”拓跋思忠说道。 拓跋思恭点了点头,按照党项风俗,最高级别的祭天或盟誓,都不是杀牛羊,而是杀婢祭天,因此他很快吩咐道:“在城内挑十余女子,待祭天那日一并杀了。” 拓跋思忠面色凝重地去办了。 拓跋思恭在屋内怔怔地坐了半天,他想过投降,但又觉得不是很甘心。几代人的基业,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现在放弃的话,什么时候有再起的机会?气运,有时候就那么一次,稍纵即逝,不努力挣扎一下如何甘心? 与宥州城内愁云惨淡不同的是,城北定难军大营内,军将们喜气洋洋,士气高昂。 “没藏族长请起。”邵树德亲手将跪在地上的没藏庆香搀扶了起来,道:“迷途知返,亦未晚也。横山广袤千里,良田数万顷,今后还得多多仰仗没藏族长。” 没藏庆香心下稍定,起身站在一旁。 邵树德说的并不是客套话。横山地势复杂,广袤千里,山中城寨数百,皆筑于地势险要之处,控扼数万顷良田,各部联合起来,抽个七八万兵不成问题。在他们的主场地势加成下,以定难军两万多人的实力,外加保塞军李孝昌配合,赢当然是能赢,但搜山剿寨,旷日持久,必然会耗费大量时间,大量资源。 一旦一次没剿干净,后面再起反复,又得动用大军,花费无数时间和精力。甚至于,在自己出征在外的时候,这些人下山劫掠,岂不恶心人? 如今天下之势已经很明显,自己可没那么多时间陪党项人在山里捉迷藏。三国那会,山越就困扰了东吴多年,耗费了他们大量的资源,甚至可以说严重影响到了国家战略,能不引以为鉴? 草原杂虏,自己不怕,可以短时间内平定,因为草原上无遮无挡,出动大军打就是了。但横山党项,不能这么玩!陪他们玩个十年八年,李克用怕是已经打进关中。 没藏氏与野利氏同为南山党项大族,稳住了他们两部,就等于稳住了南山党项。如果再加深点关系,他们不但不会成为自己的敌人,甚至还能成为助力,是自己与李克用争锋的王牌。 野利经臣现在应该对自己没太多疑虑了。此番攻宥州,野利遇略带的义从军当能分得不少战利品,可谓进一步巩固了关系。如果再能收服没藏氏,南山党项无忧矣。 邵树德依稀记得,后世李继迁是靠草原党项起家,横山党项其实与他们关系一般,有可能投宋,亦可能投夏。李继迁后来是通过联姻野利氏的办法获得了这股墙头草的支持,毕竟宋朝皇帝不可能娶什么野利氏。 李德明先后与自家铁杆草原党项卫慕氏、横山党项没藏氏联姻,其子李元昊似乎也娶了野利氏的女子,野利旺荣兄弟还是西夏大将。从此以后,便断了横山党项投宋的可能,数十万人口为西夏所用,成了攻宋的前沿基地。 自己不可能像李继迁、李德明那样得到横山党项毫无保留的支持,毕竟野利氏的女子看样子很难争得过麟州折掘氏,但只要倾向于自己就行了。 出点兵,进贡点财货,帮自己打天下,待日后一统江山时,一道圣旨下来,让你们全家搬去京城住,野利经臣父子还能反抗?届时自己的基本盘已是汉地三百州,区区横山党项,已经无足轻重。 “大帅如此宽容,没藏氏感恩不尽。今闻东山党项部众欲来宥州,某这便遣子结明前去,将各部头人一一唤来,拜见大帅。拓跋氏倒行逆施,自取灭亡,大帅只需向这些人晓以大义,数千人马,立可为大帅所用。”没藏庆香急着立功,立刻说道。 “哦?没藏族长竟能将其召来?”邵树德大喜道:“若肯来,皆无罪,某还有赏赐发下。” “大王兵威若此,只要不是愚昧透顶,当不至于还观望犹豫。”没藏庆香说道:“大王既同意,某这便去办了。” “好!好!东山党项一降,盐州吴移四部亦被击破,某倒要看看,拓跋氏还能指望什么?” 没藏结明带人去招降东山党项后,定难军继续死死盯着宥州。骑卒仍然在四处找寻部落抄掠,平夏部党项被他们这么一番折腾,可谓元气大伤,丁口损失严重,前后估计死了一万余人了,妇孺也被抓走两三万。 剩下的基本也都降了,因为如果动作不够快,免不了被抄掠的下场。 邵树德让李延龄统计了一下,缴获及贡品加起来,有三十余万头各类杂畜,甚至还有粟米两万斛。 宥州,居然还有种地的! 横山党项、平夏党项、河西党项,是后世西夏立国初期的三大根基。西夏初期有大概150万人口,这三大党项加起来就占了百万出头。平夏党项以游牧为主,被自己几番折腾,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实力。 自己这个安抚平夏党项使,做得好啊! 九月二十三日,李一仙突然来报:宥州城出兵了! 等到今天终于等到你!老子已经安排了一场大戏,等待多时了! 巳时三刻,在激越的战鼓声中,双方大军在原野上列阵站定。 拓跋氏大概出了七千余人,定难军这方面则是武威军六千余人迎战。 邵树德照例爬上高台,稍稍一看,却见拓跋氏排出了一个方阵。这是要主守,等待自己来攻哪。 “李一仙,带着那些人上前,动摇敌军心。”邵树德下令道 “末将遵命。” 片刻后,千余骑从后方前出,押着两三千老弱妇孺。这些人一抵达阵前,拓跋氏那边就喧哗声四起,阵脚大乱。 “拓跋思恭,终于把你这老贼熬出来了!”邵树德在高台上大笑。 阵前的这些老弱妇孺,主要来自拓跋部,都是从被抄掠的部族人口中甄别出来的,一般都有家人在宥州城内。 如果拓跋氏是在守城状态下,自己把这些老弱妇孺押到城下时,可能还没多大效果。毕竟是在城内,军官、头人们还可以弹压,自己也不可能真把这些妇孺杀了。但这会在阵前,事情可就大不一样了! 拓跋思恭甫一看到这些自家部族俘虏就脸色大变,随着身后的喧哗声越来越大,他下意识地汗毛竖起,不会有人想绑了自己吧? “咚咚咚……”武威军那边鼓声响起,军士们大喊三声“杀”,然后举着长槊,列队向前。他们屡战屡胜,士气高昂,最不怕的就是与敌阵战。 “走!”拓跋思恭一拨马首,直接往阵后蹿去。 他一走,跟随出战的兄弟子侄辈们也不再犹豫,纷纷拨转马首,带着亲兵亲将向南逃窜,竟是连城也不敢回了。 第二十二章 善后(一) “大帅!”经略军使杨悦走进州衙,禀报道:“末将从盐州回来了,击破吴移四部,斩首三千余级,俘虏八千口,牛羊十余万。” 这个成绩,本来是可以好好吹嘘一番的,可在邵大帅的辉煌战绩面前,似乎又不太拿得出手了。 数日前的宥州之战,据打听得来的消息,大帅领武威军数千人迎战拓跋氏万余众。叛军为大帅的威风所慑,竟然一触即溃。拓跋思恭带着亲族遁逃,麾下大军被杀了个七零八落,斩首三千余级,余众尽降。 城头敌军亦为之胆寒,无意再战,直接开城投降。被拓跋党项窃占数十年的宥州城,终于又回到了大唐手中。 杨悦其实与拓跋思恭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关系并不差。在他看来,拓跋思恭并不算什么叛逆,撑死了是这个年代常见的割据军头罢了。但邵大帅执意削藩,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灭拓跋家简单,想治理好宥州可一点都不简单。定难军四州之地,绥、银二州经过大帅多年移民,大概已经有了二十万汉民(包括北征草原抓获的妇孺),人口结构有了较大的改变。但夏、宥二州,可就不是汉人的天下了。 夏州还好,因为是政治中心,因此陆陆续续搬来了很多官员、军士家属。尤其是后者,因为内地战乱不休的缘故,河阳、昭义等地的军士家属陆续搬来,早先定居绥州的军士家属也在朝这边迁移,因此汉民数量已经快速增加到了四万多人。但他们主要住在州城及附郭的朔方县,德静县、宁朔县两地较少,野外广阔的荒地仍然是平夏党项的天下。 是,这些夏州的平夏党项一直是州中管制着,比较恭顺,现在也开始进献牛羊。但这只是因为定难军武力强横的缘故,若是哪天不行了呢?这些人会不会起别样的心思?难说。 再者,拓跋氏被攻灭了,作为平夏党项另一个大族,麟州折掘氏会不会快速坐大?该如何制衡他们? 绥、银二州二十万汉民好管,夏、宥二州的二十余万蕃民可不好管。他们以游牧为生,即便全换成汉人,但只要仍然以游牧为主要营生,就一样难管。 杨悦屯驻榆多勒城多年,对附近的党项、突厥、回鹘部落了解颇深。他们没有户口,逐水草而居,对官府的向心力极弱,信任度也极差。部落间要么互相吞并,要么联姻自保,经常多年不交贡赋,偶尔被打服一次,老实个几年,随后故态复萌,让人颇为头疼。 邵大帅,该怎么治理宥州呢? “不愧是镇守榆多勒城多年的强兵,吴移四部实力不弱,竟然被一击而破,杨军使治军有方啊。”将杨悦请到身边坐下后,邵树德吩咐李一仙去煮茶,赞道:“缴获的牛羊,又可为军中赏赐,算是派上大用场了。” “大帅,破党项不难,治党项难。”杨悦忍不住说道:“宣宗、宪宗、武宗三朝,都派军征讨过党项,皆大胜。可为何始终难以平定?一者边将残暴,军士劫掠成性,党项不堪其扰,愤而作乱,二者平夏党项向以游牧为生,让他们种地几无可能。如此,大帅可有良策?” 邵树德明白杨悦的意思。 党项作乱多次,原因复杂。募军制下的职业武人军纪败坏是一方面因素,昔年安禄山手下的人就经常劫掠契丹,擅启边衅,然后平定之以为战功,为此玄宗还屡次申饬过。但没有用,边将天然喜欢拥寇自重,后世明朝的李成梁不就喜欢让女真各部打来打去,有时候还逼他们造反,给自己创造战功么? 但这事对自己不是什么大的问题。定难军不过四州之地,他还管得过来,部将们又都是他一手提拔的,军士们对自己也很信赖,擅启边衅这个事,他还管得了! 但游牧为主的生活方式确实是个问题。从上半年北征草原以来,他就一直在和幕僚们讨论,最终的结论是抓住头人、酋豪,让他们信服,给他们利益,总之多管齐下,慢慢分化瓦解,拉拢充实。 草原,是不可能编户齐民、改土归流的,只能以恩义结之。目前北边草原嵬才部势大,对自己还算恭顺,并且嵬才苏都的孙女被自己收为侍婢,这老头应该也不会再疑神疑鬼,整天觉得自己要征讨他了吧? 待今年腊月祭天大会的时候,再把嵬才苏都请到家中,请他吃顿饭,让他们祖孙见见面。自家孙女的话,总有点说服力的吧?自己确实没有征讨嵬才部的想法,对嵬才氏也是放心的。 宥州城这边,拓跋氏已灭,目前出现了一个大的空当。如果自己不管,慢慢就会出一个新的“拓跋思恭”,继而尝试着号令诸部。遍观国朝治理西北的历史,这几乎就是个死循环。一个酋豪势大,被灭,然后又冒出一个新的,杀之不绝,剿之不尽,边患始终存在着。 拓跋氏本有数万众,被抄掠了大半月,随后宥州之战又死伤几千人,目前剩下的大概也就三万老弱。这三万人,全杀了不可能,那只会让草原部族离心,更何况自己还想将他们变成财富源泉,资助自己征战天下。杀之确实不妥! “杨军使,某有点粗略的想法。”邵树德说道:“此番讨平拓跋氏,镇内已太平无事。接下来,某打算拿绥、银二州之党项开刀。” “又要征讨?”杨悦一惊,问道。 “非也。”邵树德笑道:“绥银党项,以农耕为主,多少亦懂一些汉话,向为熟蕃也。其民久与汉人杂处,习性相通,若能编户齐民,二州九县之地可多数万口人,岂不美哉?” “大帅,绥银党项某不熟,但就部落头人本性而言,各州皆通,是断难放下手中权力的。”杨悦皱着眉头说道:“他们现在很恭顺,甚至还出兵帮助大帅攻伐拓跋氏,可若是想动他们的人,那是千难万难。” 杨悦其实想说,国朝以来,农庄甚多。那些个庄客、部曲,朝廷若想编户齐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上下勾结糊弄是正常操作。这还是本朝,换到魏晋南北朝那会,你动动人家的部曲试试?怕是当场造反了。 以银州悉利氏为例,全族四千余口人,这些人就是头人的部曲。你想将这些奴隶部曲夺走,编户齐民,给官府纳税,必然要侵犯头人的利益。而党项愚昧,普通人根本不知道所谓的编户齐民意味着什么,头人家族已经统治他们几代甚至十几代了,积威甚深,一个招呼就能带着人造反。 等你出动大军平定后,他们人可能也被杀得差不多了,你到时候还是什么都没得到,徒然靡费粮饷,还不如现在羁縻之,收点贡赋,有事时让他们服兵役呢。 “某当然知道兹事体大。”邵树德说道:“然先想弄个表率出来。银州悉利氏,丁口不多,借着平定宥州之势,先将其数千部众编户齐民,应有较大成算。至于悉利氏头人,可在镇内领一闲官,先拿一份俸禄。最近某在筹办绥州东市,日后草原牲畜、药材、蜂蜜、皮毛、蜡等物事皆在此售卖,商户缴纳榷税及租金,这部分钱,或可分一部分给悉利氏头人,以做赎买。” 这其实还是满清的赎买套路。人家与蒙古头人联姻,拉近关系,消除其疑虑,然后给高官厚禄养着,再以宗教减丁等政策辅助,大体维持了草原稳定。但定难军没满清那么丰富的财力,只能先玩个简化版,通过售卖草原财货获利的方式赎买各部头人,让他们离开部族,到绥州去居住。 只要离开部族十年八年,官府在其原本部众里的影响力就会慢慢增强。届时他再回来,怕也没多少人认了。 当然,以目前对外贸易的规模,估计也只可能对小部族有吸引力。对嵬才部这种新崛起的草原大族而言,还差那么点意思。不过自己的目标本来也只是绥银二州的小部落,暂时还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吞吃野利、嵬才、没藏甚至折掘这种庞然大物。 “大帅此举,或有几分可能。”杨悦听了后,便道:“吞吃绥银部族,可以。如果一年能卖五千匹马,得二十万匹绢,即便只得百一,亦有两千匹,对悉利族酋豪来说,似乎也不难接受。” “中和四年,银州四县之户税,绢帛这一项,亦不过收了五万八千匹。今年新编的巢众会课税,应能多收不少绢,但一个头人给两千匹,多了,一千五百匹都可以,毕竟他以前还要供奉牛羊马匹。悉利氏若还不知足,当讨之。”邵树德说道。 杨悦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绥银小部落,不足为虑,但拓跋氏如何处理?” 数日前,拓跋思恭扔下兵马窜逃。定难军骑兵一路追击,斩其弟思孝、思瑶,俘思敬,其子仁庆亦在百井戍以西地带落马被杀,就只走脱了思恭、思谏、思忠、仁福四人,据报逃入盐州了,不知道投奔谁。 大军入城后,思恭长孙彝昌以下数十人被俘,目前皆软禁在宥州,等待发落。 宥州南部,水草丰美,这么大一片草场,拓跋氏留下的权力真空,该怎么填补?这是个问题。 第二十三章 善后(二) “大帅,拓跋氏既经削弱,威风大丧,已无力统御各部,何不将其留下,以做牵制呢?”说这话的并不是邵某人曾经的头号狗头军师陈诚,而是新来的营田判官赵植。 赵植是被邵树德喊来宥州的。宥州之地,全留给平夏党项放牧可惜了,产出太少,费效比太低。在一些合适的地方,邵树德还是想恢复农业耕作,并想办法迁移一批汉民过来,充实当地汉人户口,慢慢改变人口结构。 赵植作为天水赵氏族人,内心深处,对麟州折家是有点抵触的。他甚至有点希望,自家族妹赵玉此番能诞下男孩,那他立刻多写几封信回家,多召一些族中子弟过来。夏州,现在比关内道其他藩镇都有希望,光一个太平无事就足以吸引不少人了。更别说,灵武郡王屡战屡胜,素得军心,镇内也不太像会发生兵乱的样子,这就足够加大本钱投入了。 当然,赵植说的这番话也是出于真心,出于自家大王的根本利益。平夏党项的共主拓跋氏被掀翻了,难道还要等着冒出个折掘氏吗?麟州折家目前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但他作为下属,本就应该积极出谋划策,防微杜渐,如此方能显出本事。 留下拓跋氏,不一棍子打死,让其作为一个宥州的普通部落存在,而不是平夏党项共主,应该可以牵制一下折掘氏的影响力。 “此事过于冒险,不可。”邵树德摇头道:“拓跋思恭尚未授首,安能高枕无忧?据报其逃入了盐州,某估摸着,盐州不是最终目的地,应该还是要去灵州。拓跋思恭母族乃河西党项破丑氏,世为灵州大部,思敬之女拓跋蒲原本亦是要嫁到破丑部联姻的,可见其人在河西党项中亦有相当势力,未必不能再起。宥州拓跋氏,某不想留着,至少不能全留着,后面有个大工程,或能用得上这些人手。” 赵植闻言一惊,这是要做苦役啊。 “宥州长泽县、夏州宁朔县之间,有无定河支流芦河。年年夏秋泛滥,春季播种时又闹春旱,荒废了大片土地。某想改一改夏、宥两州的风气,弄些种地的人过来,汉民也好,蕃民也罢,总要吃粟麦的吧?正好开辟一些田地。宥州,种地的才几百户,简直是笑话!”邵树德说道:“多些种地的,多积存些粮草,日后一旦有事,亦可免去长途转运之苦。” “大帅欲在宥州建仓城?”赵植问道。这其实是司仓判官陈宜燊的活,但如果涉及到开田,又和他有关了,应是属于两人的交叉业务。 “仓城现在不用太急,先把长泽、宁朔两县的陂池、灌区给整治出来,把人弄过来。宥州地处要冲,向南便是横山,经栲栳城可去鄜、延诸州,直接南下可至邠宁镇,向西则是盐州,北上则是草原,往榆多勒城输送粮饷也很便利。”邵树德说道:“这个位置,适宜囤积大量粮草、军械。” 赵植人很聪明,邵树德说了一句,他就往后面猜了很远。不在绥州建仓城,而是在宥州建,那说明大帅还是有志于西进,攻取朔方军。这应该是在朝廷容忍范围内最好的选择了,若取了鄜坊、丹延四州,关中震动,朝廷保不齐就引河东李克用来牵制定难军了。 其实没必要。目前大帅还是忠臣,至少表面上如此,这对于吸引人才投奔有好处。赵植对此无所谓,但家族里不少人还是有点介意的,多当一段时间忠臣,并没有坏处。 “这些日子,你带着人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宥州城左近,就有不少田地,都不用开渠,居然在放牧,太浪费了。以前都是拓跋氏的牧场,现在是州中公地了,你想办法丈量一下,录入册中,回夏州后存档。”邵树德说道:“好不容易打跑了拓跋思恭,若是再崛起一个新的部族,未免有劳而无功之嫌。” 赵植告退后,邵树德又思考起了义从军的事情。 八千步骑,这次确实出了不少力。下面差不多就是给他们发赏赐,让他们走人了。 魏蒙保的草原骑卒,一人领两头大牲畜、六头小牲畜,外加两斗盐,价值八缗钱,够打发他们了。义从军步卒可同样照此办理,对他们而言收获颇丰,下次有事时再召集,必然会更加踊跃。 义从军这个番号会保留。野利遇略昨日偷偷找到自己,表示愿意在夏州为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让他自己下去摸了摸底后,又回报说大概有七八百族中勇士跟他是一样的想法。既如此,干脆收下好了,两万五千兵了,不在乎多养几百。 以后义从军就按军中法度,由夏州都虞候司的教练使负责训练,发给器械,一切按正规军的来。需要出征时,再编入草原、横山党项各部,有这七八百老兵带着,战斗力应该会比这次要强不少。 魏蒙保其实也想留下来着。但邵树德找他密谈了下,让他先回去,帮大帅看着点草原,日后还有重用。 嵬才苏都,大帅当然是信任的。嵬才蒙保作为部落第一勇士,自然需要回去维护部落的安宁。两人可相互合作嘛,嵬才蒙保那个才几岁的儿子,等再过几年,大帅就准备给他一个官身,足见大帅对草原的爱护。 料理完这一摊子事后,邵树德来到了拓跋氏的府邸。 “拓跋别驾,又见面了。”邵树德坐在拓跋思敬对面,笑道:“可还好?” 几年前自己结婚当天,拓跋思恭、思敬兄弟还过来观礼了。没想到数年过去,物是人非,曾经的宥州别驾、拓跋思恭的左右手,已经成了自己的阶下囚。 “吃得下,睡得着。”拓跋思敬答道。 “拓跋思恭应该是去灵州找破丑氏了吧?”邵树德问道。 拓跋思敬不答,脸上亦无任何表情。 “呵呵,你不答亦没有关系。某能打败拓跋思恭一次,就能打败第二次。也许,下一次再败时,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吧?拓跋仁福,是你唯一的儿子吧?生了三子一女,两子夭折,就只剩这一个了,不想念吗?”邵树德说道:“不如,写封信给拓跋仁福,让他带着思恭的头颅回来,你父子二人亦不失富家翁的身份,如何?” “做梦!”拓跋思敬冷笑一声,道。 “罢了,拓跋别驾现在还未想通,等过几日某再来吧。”说罢,邵树德直接去了第二进后院某个房间,坐定后,道:“将没藏氏唤来。” 没藏氏很快就被带来了。邵树德坐在床边,仔细审视了一番这个拓跋仁福的新婚妻子。身材不矮,大概五尺多的样子,头戴毡帽,长长的发辫落于双肩之前。外边穿着一件皮裘褐衫,里面则是红色袍裤,较为宽松,是党项妇人的流行衣着。脚上则是一双长靿,也就是长筒靴,小腿腿型不错,与这双长靿甚是搭配。 然后便是脸蛋,不能说是什么绝世美女,但也足称得上秀丽可人。配上一副苍白无助的表情,还是挺诱人的。 “见过你父兄了吧?”邵树德拍了拍床帮,让没藏氏坐过来。 “见过了。”没藏氏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 “他们说什么了吗?” 没藏氏不答。 “过来吧。” 没藏氏慢吞吞地挪了过来,快到床边时,被邵树德一把揽住,抱在怀里。 臀上肉还是不少的,解开锦袍后,也甚是滑腻坚实。 …… 邵树德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出征以来,还没起过这么晚,不用巡营,真是好啊! 没藏氏背对着自己睡在里侧。掀开锦被,圆润的腰臀正对着自己,突然起了兴致,贴上去又尽兴了一番。 良久之后,将没藏氏柔软的身躯抱入怀里,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水,道:“以后便跟着我吧,没藏部,会尽量照顾的。你叫没藏妙娥是吧?” 没藏氏点了点头,脸色稍稍有些好转。 “起来吧,身上擦洗一下。”邵树德拍了拍没藏氏的屁股,道。 没藏妙娥理了理被弄乱的发辫,又擦了擦眼泪,起身到了床下穿戴衣物。 “差一枝烟……”没藏妙娥离开后,邵树德躺在满是欢爱痕迹的床上,叹了口气道。 第二十四章 善后(三) 晚霞给城墙镀上了一层金色。放眼望去,静寂的草原萧瑟凋零。 驿道上,背插认旗的信使一闪而过,算是给这个清晨增添了一抹亮色。 天空碧蓝如洗,苍鹰呼啸而过。几点寂寞的寒鸦,立在驿道旁的枯树枝头。 “再过些时日,就该下雪了吧?”邵树德立于宥州城头,看着自己曾经扎营的位置。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辅兵们拆卸了营垒,填平了陷坑、壕沟,不便带走的材料送进了宥州,剩下的一股脑儿打包,与大量战利品一起,送到了乌延城。 乌延城一直是个繁忙的转运中心。尤其是当众多战利品汇集于此之后,从银州、绥州征发来的夫子们就忙了个脚朝天。不过他们心情还是很不错的,数千人都领到了赏赐,一人四头羊。将最后一批财货押运回去之后,就能与家人们团圆了。 田里的豆子应该已经收了,生活稍稍宽裕了些,再有这些带回去的羊,一家人甚至可以吃点肉。在河南还在人吃人的时候,夏绥的这种安宁生活,似乎显得格外弥足珍贵。 邵树德今天几乎接见了一整天各路酋豪。东山党项、南山党项、盐州党项,当然最多的还是本地的宥州党项。头人们惴惴不安,生怕邵大帅翻旧账。 不过还好,大帅并没有追究他们以前的事情,只说了一些勉励抚慰的话,要求他们纳贡、服役,走之前还一人赐了件锦袍。 拓跋氏已灭,有些事自然装糊涂比较好。尤其是东山党项,他们亦在横山,受没藏氏影响,多有倾向于他们的。反正自己已经灭了不少部落立威了,他们应该会长点记性。 不过目前看来,横山党项野利、没藏二族之间的平衡,似乎在渐渐朝没藏氏倾斜。这就需要自己出手了,恰好野利氏来投得较早,给他们多点好处也名正言顺。 回到城中时,没藏结明已在州衙等待多时。 “一起用饭吧。”邵树德招呼了声,没藏结明连连告谢,跟了过来。 亲兵们正在院中切肉。本来按照党项风俗,他们是有生食最鲜嫩部位的习惯的,比如李元昊就喜欢与部下“割鲜而食”。但邵树德不太敢这么做,万一有寄生虫可就完蛋了。 “腊月末的祭天大会,尽可能多带一些东山部族过来。”邵树德亲手给他盛了一碗肉,说道。 没藏结明受宠若惊,站起身接过碗,不过脸上却满是笑容。横山党项重然诺,也好面子,手握重兵的邵大帅亲自给他盛肉,回去足够吹嘘很久了。 肉是煮好的羊肉。调料则是本地化的,沙葱、野韭、木芙蓉、草莜子、白蒿、咸松子等,秋冬季节常见的野菜或药用植物,夏绥四州无论是汉人还是党项人,皆食用。 邵树德觉得味道还不错,但有点怪怪的,不过这锅肉的调料是没藏妙娥亲手准备的,因为她的兄长要来。 “大帅,此事一定办成。”没藏结明保证道。 “有没藏氏,某放心矣。”邵树德说这话有些言不由衷,不过现在对他们的政策还是以怀柔为主,经济利益、政治地位都给,外加姻亲关系,三管齐下,先稳住再说吧。 横山党项三十万众,如果比作一头牛的话,那么没藏、野利二部就是牛鼻环,拉住着两部,就能让这头牛干活。 没藏妙娥端着一些牛乳走了过来。 见兄长和邵树德正对坐着吃肉,犹豫了一会,还是坐到了邵树德身旁,不过离得稍稍有些远。见兄长悄悄给自己打眼色,又无奈地靠近了一些,给二人倒酒。 酒也是本地的。谷物磨成面,混以药草酿制,味道怎么说呢,反正邵某人习惯了,味道还成吧。 “大帅,舍妹性子柔顺,抓紧生个孩子,以后多到山上走动走动,某也好抱抱外甥。”许是喝多了,没藏结明说起话来也不再把门。 不过人家是山上的,邵树德也不会介意,更何况他的这种态度,正合己意。利益结合的盟友固然牢固,但亲情联系同样能起到不小的作用。邵树德以前总是从汉人的思维出发,觉得给足利益,人家就会忠心。但了解党项人多了以后,才发现不全是这么回事。 总而言之,要多从人家的文化、风俗入手。对这些山民、牧民来说,血缘、亲情联系是最牢固的,不然拓跋氏也不会四处联姻了。 没藏妙娥与父兄之间有亲情,只要没藏庆香、没藏结明父子还在,就能多一道纽带。听闻她以前还帮着兄长带孩子,那么侄儿、侄女之间亦有亲情,以后可以让这些孩子多到夏州走动走动,与姑姑住一段时日,继续维持关系。 以恩义、亲情结之,以利益相合,在无法直接统治横山党项的情况下,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了。 但现在也有个隐忧慢慢浮出水面了。他隐隐有所察觉,幕府内不少官员,还是希望自己的妾赵玉能诞下个男孩的。赵玉出身天水赵氏,乃国朝高门,身份足够,生下的孩子更容易受到汉人文官武将的支持。封氏姐妹同样如此,公卿贵女出身,对汉地士人来说更容易接受。他们,其实是不太希望麟州折氏生下的孩子当继承人的。 二元制的政权,统治起来就是这么蛋疼!小心翼翼地在汉民、蕃民之间维持平衡,心力交瘁。破局之策,唯有向外打,占领更多的地盘。横山阻隔内外,将夏、绥、银、宥、灵、盐、会、丰、胜、麟整整十州之地挡在了山北,与核心汉地之间产生了隔阂,长此以往,此地文化必然会与党项交融,离心力也会更强。 自己得想办法多弄点汉民过来了。日后若占了灵州,当地有汉唐以来开凿的灌渠,且还是自流渠,有塞上江南之称,几可养百万农民。若是没有足够的劳动力,那可真是闹笑话了。 邵树德也给没藏妙娥盛了一碗肉。她愣了一下,便接了过去。 邵某人已经稍稍摸准她的脾性了,较为柔顺,一点不像是山上的女子,与那头小野狸完全是两个极端。这样的女人,也是最容易认命的,自己只要对她好一些,花点时间,最终还是能够收心的。 送走没藏结明后,邵树德回到了书房。 这里是拓跋思恭办公的地方,但房间内挂满了各种毛皮,活似一个草原酋长。唯有案几上有笔墨纸砚,这才稍稍冲淡了一点违和感,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大唐刺史的书房,而不是草原酋豪的收藏室。 邵树德这会在思考宥州派何人镇守,同时该如何对手头的兵力进行改编。 这次打拓跋氏,兵力损伤不大,各部基本完整。老底子铁林军、武威军加起来一万五千人,这支部队自己是放心的。但老衙军两部五千人、经略军五千人,自己的威信并不能够完全到达,急需整顿。 值此大胜拓跋思恭、平定宥州之势,有些事最好快点办。邵某人初步决定,从铁林军、武威军中抽出两千人左右,与老衙军五千人合并,组成经略军。 新的经略军有七千步卒,军官多用武威军、铁林军老人,正好借着这次战争胜利提拔一波,突击任命,先把事情做实了再说。 老衙军,自己也带了两年多了,打黄巢那会就跟着了,底层军士至少对自己是认可的。军官们也许各有心思,但今后他们说了不算,新的经略军与武威军一样,说穿了还是从铁林军衍生出来的,属于标标准准的“铁林系”。 经略军本有两千步卒,全部打散补入铁林军、武威军,补上那两千缺口。剩下的三千骑卒,别置一军,号铁骑军。当然这三千人也不全是原经略军的骑卒,事实上其部分官兵被调入铁林军、武威军的骑兵,这两部之中再调一部分至铁骑军,人员是有大交流的。 这一番整编完成之后,定难军将有铁林军8500人、武威军6500人、经略军7000人、铁骑军3000人,外加蕃兵义从军800人,步骑总计接近两万六千。 这股兵力,以前单靠汉民来养,确实吃力,但情况以后会有所转变。 四州之地,夏、绥、银共有二十四万汉民,夏、宥二州还有数量稍多一些的蕃民。总计五十万人来养,财政压力有所减轻。唯一有点担心的,就是那二十多万蕃民能提供的财货不如汉民多,生产力水平摆在那里,没办法。自己又才刚刚控制他们,威信不足,万一再有个反叛,给自己整成亏本生意,那可真是欲哭无泪。 横山党项,以后也将向自己提供部分贡品。与平夏党项的牧民们不一样,农耕的横山党项是游离在自己直接统治之外的。自己与他们仅有的联系,或许就是祭天大会,以及野利凌吉、没藏妙娥两个女人了。 能进贡多少是多少吧,自己先把平夏党项控制稳了再说。日后若是西取灵、盐二州,当地还有二十多万近三十万的河西党项,北面天德军、振武军境内还有十多万山南党项、十万余的河壖党项,阴山以北还有十余万黑山党项。 到处都是党项人,加起来怕不是百余万!这还没算散居在凤翔、泾原、邠宁境内的二十多万党项人,这股强大的势力,自己该怎么面对? 日后西夏能立国,不是没有原因的,至少党项人口众多,分布极广,夏、辽、宋三国境内都有。他们只需要一个契机,比如拓跋思恭得封定难军节度使,大势便可成。 如今拓跋氏被自己摁死了,可得谨防下一个拓跋氏出现! 中和四年十月二十,邵树德留武威军数千人守宥州,然后带着铁林军、经略军、衙军各部返回夏州。从出征之日算起,历时不过月余,定南军四州之地,再度迎来了太平时光。 第二十五章 市井(一) “人皆言征宥州大胜,降拓跋氏数万口,得数十万头牛羊,又收回盐池之利,然大帅竟不开酒禁,真真岂有此理。”夏州城外某间食肆内,一大汗踞脚而坐,大发牢骚。 不开酒禁,并不是不让卖酒,而是不让私人酿酒。好吧,这事很难做到,民间偷偷酿酒之风甚烈,但官面上确实有这么一条规矩。 规矩最早可以追溯到宣宗年间,米暨米大帅出任夏州节度使及东北道招讨党项使那会,当时官府就不让民间私酿酒水了。同时,幕府还专门设立了酒仓,公家统一酿酒、售卖,说是为了避免民间浪费,消耗粮食,但主要原因多半还是为了筹措军需。 数万大军征讨党项,这花费可不少! “刘三斗,就你这满腹牢骚,若是去从军,不出三日便要吃鞭子。”另一位酒客笑道:“你去马行谋差事是对的,省得被打死。” “金崇文,你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好意思叫崇文。”刘三斗继续大嚼大吃,道:“刘某就好酒,能咋的?大帅若是开酒禁,定然能让酒价如同这肉价一样降下来。” 一头羯羊,在夏州的价格已跌破三百二十钱,几乎和数年前羊羔一样的价格了,让人匪夷所思。平夏党项各部落的供奉、劫掠得来的战利品,短短一年之内,有太多牛羊马驼流入夏州了。军士们一年领五次赏赐,一次四头羯羊,一年就是二十头。家中吃一些,吃不掉的拿出来售卖,同时幕府也在卖,草原部落也有人过来卖,一下子把价格打得狂泻不止。 不止羊价降了,事实上牛肉、驼肉、驴肉、马肉之类的价格都降了。只不过对唐人而言,羊肉是他们最主要的肉类消费品,就如同猪肉之于后世中国人一样,他们基本只关心羊肉价格。 食肆位于无定河南岸,通往乌延城的驿道旁边,往来的人还是不少的。最近更是有不少从山里下来的党项人,背着药材、皮革过来售卖,竟然渐渐在河南岸这一片,自发形成了一个集贸市场。 食肆做的羊肉特别好吃,吸引了不少客商过来尝鲜,老板夫妻两个整日忙活个不停,脸上喜笑颜开。到了后来,更是从关中同州老家招来了两个后生子侄帮忙,生意是越做越大。 “檠子,别乱跑了,回去切肉。”一个半大小子从食肆后面冲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把木刀,嘴里做呼喝状,玩得不亦乐乎。 “好雄壮的小儿!”刘三斗放下酒樽,讶异道。 这孩子长得跟牛犊子一样,看着才十二三岁吧,却和成人一般高大。过几年再长点身子,去应个衙军都没问题。 “他从叔在铁林军当差,打从绥州那会就跟着大帅了。这孩子,就喜欢打打杀杀,檠子,快回去切肉,忙不过来了。”食肆主人追了出来,一把揪住少年,说道。 “亦只有军士家人,可得饱腹。”金崇文摇了摇头,叹道。 “如今却是有些不一样了。夏州多了如许多牛羊,不少民户都买了回去养,做羊乳、酥油、酸浆的可不少。大帅不是发文了么,劝多养牛羊,孩童多食牛羊乳,可长得高大壮健。”食肆主人笑着说道。 比起绥、银二州,夏州确实可以称得上地广人稀。河岸边、山坡上、树林旁,草地多得是。这些地如果在内地,多半已经被开发为农田了,但夏州没那么多人,也就只能荒在那里。 更别提,州城附近就有大片朝廷圈占的牧场,除留了部分养战利品之外,剩下的都开禁了,想放羊就去放羊好了,没人拦着。 “哪是大帅发的文?怕是那位封夫人写的吧?”金崇文说道。 众人闻言皆笑。在夏州,人人都知大帅的字很差,经常有人私下里拿来取笑,颇有点后世玩梗的味道了。 不过对大帅娶的那几位夫人,大家都不由得赞叹。知书达理,出身不凡,怪不得大帅要将她们掳回家呢。 “哼,不劝农桑,劝牧羊,这是要入胡么?”食肆外走来几个年轻人,看样子应是读书人,不知道怎地,上来就冷言冷语。 正在吃喝的众人都沉默了。 “某以前在潞州,听了三十年圣贤道理,这生计还是日渐窘迫。孩童瘦骨嶙峋,百姓衣不蔽体,时不时还被征发上阵,辗转于沟壑之间。这圣贤道理,顶个屁用!某不管大帅有几多豪宅,几房妻妾,某只要家小有吃有穿,生活能太平。”刘三斗灌了一口酒,怒道:“可以种农桑的地方种农桑,能养羊的地方养羊。老子是汉人,也喜欢喝牛乳,穿皮裘,早年在灵州防秋过,你又做了什么?” 几个年轻人一时间噎住了。 “灵武郡王昔日在关中吊民伐罪,今日至夏州,又逢太平世道,某走南闯北,竟是多年未见了。圣贤书,现在却是没几个人读了。”同来的一位年纪稍长的汉子苦笑道:“灵武郡王所作所为,其实暗合圣人教诲。这几日,某打算在夏州多走动走动,看看风物如何。唉,竟是没想到,身处边塞之地的夏绥四州太平无事,关东诸州倒是征战不休,百姓逃散,易子而食,千里无人烟,十室九空,可怜可叹!” “这话倒还算中听。”刘三斗稍稍收起怒容,道:“这半年来,见多了你们这类从关中、河东、河南过来的士子。关东诸镇,其节帅心都是黑的,亦没本事,终日杀来杀去,还杀不出个名堂。年初在洺州,沙陀兵进来抄掠,竟无人可阻。泽、潞二州,亦被李克用横征暴敛,好好的膏腴之地,野无稼穑。某在马行做事,光洺州一地,今年怕不是已接了七百余户百姓至银州。邢州、河阳亦不下此数,大帅沿途供给衣食,经河中、陕虢入夏绥,花费岂是小数?对了,沙陀兵马还向咱们马行卖人呢,都是昭义各州百姓,可笑不?但就那李克用,竟然还有许多进士去投,如此残暴之徒,比之灵武郡王如何?” 刘三斗这话又说得几人哑口无言。 百姓,终究是向往安稳的生活的。再烂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强。有些地方,完全没有秩序,比如河南;有些地方,有秩序等于没有,军士们还抄掠自家州县,比如河东。 定难军四州,军士不抄掠地方,平夏党项也被打服了。横山党项最大的两部也很听话,听说大帅还在东城那里买了两座不错的宅院,要赐给野利遇略、没藏结明两人,并让二人的子女也来夏州住上一段时日,见见郡王府里的姑姑。 这地方,看样子是比较太平了。 “大王回来了!”突然间,有人指着天边一道奔驰着的洪流,大喊道。 正在吃饭的众人纷纷停下杯箸,走出食肆,朝西南边看去。几位外地来的读书人有些好奇,也站到路边看着。 却见走在最前面的是数百骑,随后大车小车,载满了皮子、褐布、绢帛、铜钱、金银器,这都是在拓跋家查抄到的战利品。最后几辆大车上,坐满了拓跋氏一大家子,大人、小孩、仆人等等全在上面,垂头丧气,双目无神。不过拓跋思恭的长孙拓跋彝昌、拓跋思敬父女却不在其间,似乎另外送走了。 接下来是大队步卒。夏州的百姓一看就知道,铁林军的,夏绥四州的定海神针。看到他们的驼毛褐布军服,基本上就安心了,因为这意味着党项人再也无法威胁他们的生活。 生活在夏绥四州的百姓,对党项劫掠乃至作乱是有着深刻记忆的。百余年间,虽然每次都被朝廷大军平定,但总能给老百姓造成不小的伤害。黄巢进入长安后,夏绥百姓本以为天都要塌了,因为没了朝廷的粮饷接济,夏绥军肯定要乱,那样四州局势也要乱,党项人说不定就要势大,那样还有他们的活路? 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邵大帅入主夏州后,虽然赋税并没有减轻,但局势却是迅速安定了下来,而且他的军士也不劫掠,没钱了去劫掠草原、打宥州,还稳住了横山党项,眼看着镇内竟然连续安定了四五年,这真是让人喜出望外。 “人心思定。”中年读书人看了一眼几位子侄辈,道:“夏绥百姓希望安定,灵武郡王能给他们带来安定,那么威望、地位就无人能比。听闻铁林军亦是他一手建立的,与其他方镇颇多不同,这定难军幕府的差事,应可做得,哪怕从驱使官、小使做起亦可。” “你们也不要犹豫了。”中年人继续说道:“驱使官、小使俸禄虽低,但也不是谁都能做的,起码要能写会算,知道如何读、写公文。灵武郡王常年招募驱使官,可见人才匮乏,这或是一道进身之阶。” 他年纪不小了,分外希望安定。本来川中是个好去处,然那边生活安定,人文荟萃,读书人甚多,如何能争得过川中士子?也就只有边塞穷镇可以谋个差事了,他带着家里子侄过来便是出于这个原因。只不过,如今看来,似乎发现了个宝藏啊! 第二十六章 市井(二) 金崇文其实就是个小使,在幕府支度曹司帮着跑腿。 本来以他的文化水平,是很难干这种活计的。不过谁让幕府缺人呢,这种最底层的跑腿、监督活计也需要人干,识不识字都无所谓了,反正幕府诸曹司的判官将公文起草好,孔目官发下去,驱使官领会精神后再给下面的小使分派活计,并不一定非识字不可,虽然招聘的时候总是以识字为基本要求——严格说起来,金某也是个例外,他兄长在衙军当队正,北征草原时病死了,算是照顾军属,录他进幕府跑跑腿。 今天他一大早就跑到城外,专门找了好几个果园,这才买完了驱使官交代下来的礼品,主要是三样:干葡萄、大枣、核桃。这些都是幕府提前发给僚佐官员的冬至礼品,往年是没有的,今年钱财稍稍宽裕了一些,于是折王妃向大王建议,给大伙发点礼物。 理由也是现成的,今年又是北征草原,又是西征宥州,幕府大小官员忙得脚不沾地,银州那边还在大举开河,诸曹司几乎都参与了,大伙都很辛苦。冬至、元旦都会有礼物发下,虽不多,但让大家高兴高兴还是可以的。 折王妃真有主母气象,晓得底下人的辛苦,希望顺利诞下个男孩,说不定大帅一高兴,又会给大家发赏。 “赵判官,这是大帅发下的冬至赏赐。”敲开了赵植家的门后,金崇文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干葡萄十胜、大枣六篮、核桃四篮,皆在此了。” 说罢,另一位推着车的小使开始取礼品,交给赵植家新雇的党项仆人。 一胜干葡萄十七钱、一篮大枣六钱、一篮核桃六钱,礼品总共加起来二百余钱,不多,但也让人高兴,预示着如今镇内事业发展的蒸蒸日上。 夏州或许粮食不太够吃,但水果却真的不少。不知道是北朝传下来的传统还是怎么着,夏州城内外的果园是真的不少,城外朔方县各家民户也普遍种了不少果树,而不是像关中或蜀中那样种满了桑树。 夏州城内最大的果园是黑渠园林,赫连勃勃时代的皇家果园。不过黑渠干涸多年,这些果树十不存一,已经不成气候了。听闻大帅爱妾封氏姐妹建议整饬黑渠,恢复当年“华林池昭”的盛况,以便游玩。 不过老实说,这个挺费钱的。温泉水已经干涸,如果引乌水或无定河水的话,还得修缮淤塞多年的沟渠,不知道从哪里征发民力——或许俘虏的宥州党项丁口可以干这事? 金崇文倒觉得这事可以干。让黑渠通水,恢复果园盛况,夏州全城百姓在心气上都会有所提振。 夏州最辉煌的是什么时候?赫连氏当都城的时候啊!自从城池被北魏攻破后,夏州就一蹶不振至今。国朝以来,也就是一个防备回鹘、吐蕃的军州,人烟稀少,民生凋敝。大帅入绥州之前,四州之地不过寥寥十余万汉民,田地大量荒废,见者感伤。 如今经过几年时间整顿,稍稍恢复了点生气。尤其是讨黄巢那两三年,大量关中民户进入绥州,近两年银州户口也日渐充实,两州九县之地粟麦、瓜豆、蚕桑产量激增,牲畜贸易也渐渐繁盛起来,镇内民生确实大有起色。 但那是绥银二州!对于在夏州住了几代人的金崇文来说,他更希望夏州也生气勃勃地发展起来。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家乡好,他也不例外。 “金小使辛苦了。”赵植笑眯眯地说道:“夏州泉流交带,引水为田,土宜粟麦瓜果。早年曾读杂记,知夏州香枣、葡萄、梨、柰、石榴、桃、杏诸果香甜。至镇后,又见稼穑殷盛,花果繁茂,知书上所言非虚。” “赵判官果真是书香世家,这话某就说不出来。”金崇文一脸灿烂地笑道。心里还想,赵判官你会说就多说点,某可爱听人夸夏州了。 “今日天色已经不早,金小使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听闻元旦前,大帅还会宰杀牛羊橐驼,给大伙发肉,外加一斗盐。大军屡战屡胜,镇内太平无事,明年还有诸多杂事,吾等共勉。”赵植又说道。 离开赵府后,金崇文又擦黑给几位幕府官佐送去了礼品。新来的节度掌书记卢嗣业明日才正式上直,不过亦有一份。作为大帅的喉舌和笔杆子,还有河中封氏的举荐,卢嗣业的前程相当看好,金崇文在他租住的宅子前巴结了好一会,这才收工回家。 第二日上直,因为支度曹司无甚事,金崇文又被调到营田曹司听差。 赵判官见了他,还有点印象,笑了笑,道:“大帅已经同意疏通黑渠,引无定河水入城。趁着冬日水浅,这事得抓紧办了。不过还得开挖陂池,夏日暴雨成灾,河水一夜涨数尺,没有陂池,黑渠怕是要泛滥,淹了果园。大帅亦有言,引水入城,黑渠两岸亦可开些田地,并入夏州军属农场。今有拓跋氏丁口数千,已至河上,金小使须得去监督一下,有事速报曹司。” 金崇文很快便跟着一位张姓驱使官骑马出城。这位驱使官还得了个“知水官”的临时差遣,黑渠事毕后交卸,作为考绩。因此一路上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到河岸工地上后,瞪大眼睛盯着在州兵看管下努力干活的党项丁口。 无定河对定难军四州之地来说,堪称是母亲河。从今年开始,夏州也征发汉、蕃民户开渠灌田,夏季就搞了一回,计可得良田七百余顷。此时差不多已经弄完全部首尾,开始给人授田了。 田不是免费的,一亩四百余钱,比军士稍贵一些,但允许分五到十年付清,第一年还不用给钱,相当划算。 今年从关东诸州弄来了不少人,大部分前往银州安置了。不过那边的土地很快分发完毕,最后三百余户来自刑州的百姓就被送到了夏州。金崇文知道,他们都是大帅从李克用的兵马那里买来的,花费并不少。 前些年黄巢还在长安时,因为乏粮,便用财货向围城的朝廷官军买粮,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后来干脆卖女子,官军卖粮卖得更欢了。今日大帅向沙陀兵马买人,可见李克用与黄巢也无甚区别。 买过来的百姓倒都是整户的,这会都聚集在河岸边,营田曹司的人正在给他们授田。 “卢善,沙堰渠一段西道十七亩。” “高确,沙堰渠一段东南道十亩、东道八亩三分。” “曹亮,得胜渠二段西北道九亩六分、西道十亩二分。” “李武贞,白地渠三段东道十八亩七分。” 随着驱使官一个个户主念下去,小使挨个给人发地契。后面还要领人到现场看一下,免得不认识田在哪。田地旁边的大片草地,也做了规划,一人五亩宅园,可以起屋,然后弄点菜畦、果园或桑林出来,全凭户主自己决定。 “开渠灌田,乃大帅德政,尔等须谨记。今后每年州县差人夫修渠,亦需上工。届时营田曹司会有知水官过来提点,尔等只需跟着走便是,铲削、饭食皆由县里供给,勿忧也。”驱使官念完名单后,稍稍喘了口气,又给这些新来的民户讲明白了需要承担的义务,然后才让小使挨个领着人去指认田地、宅园。 金崇文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朔方、德静、宁朔三县,应该都在开渠授田,以前多半是给军士家属,但现在也开始有一些民户过来了。这些人的到来,使得野外不再荒芜,村落渐次设立,人烟慢慢汇集。 这一户一口的力量,看似微不足道,但如果持之以恒五年、十年,应该就可以看到成效了。有的藩镇越打越穷,有的藩镇越打越富,差别可能就在这里吧。 第二十七章 市井(三) “钢一两,上品,九文钱。” “斧一孔重三斤,次品,一百钱。” “三寸钉,上品,一文二分,百枚计一百二十钱。” 王大力一边从货柜里取出客人需要的各种物事,一边熟练地报价。 “贵了点。”来者不满地嘟囔了一声,不过还是从包裹里拿出了一匹绢。 王大力吩咐徒弟将绢收起来,然后又从柜里摸出了八十文钱,递给了客人,笑道:“幸好拿的是河中杂绢,若是那一匹值1200钱的蜀中名品,都可以从某这买走两把刀了。” “蜀中锦缎,某也只在帛练行里见过。”来者摇了摇头,道:“大帅给军士发赏,亦不可能发这么贵的。这匹河中杂绢,就是吾家三郎从军中领来的赏赐。” 绢与绢之间,差别还是很大的。便宜的梓州小练,一匹二百七八十钱,贵的蜀中极品,一匹千余钱。发赏时同样两匹绢,有时竟然能差两缗钱左右。不过定难军发赏,一般发的都是三百钱一匹的绥州绢或关中、河中等地的杂绢,以次品、下品居多,上品都很少。 当然从今年开始,发赏的名目就乱了起来。四匹羯羊,作价一千六百钱,也就是两缗,抵一次赏钱;两只羊羔,抵两匹杂绢。当然钱帛也不是没有,混着发,谁让夏绥穷呢,钱帛不够,也只能发羊了。甚至还有军士钱帛都不要,直接领了一头肉牛回家,作价三缗钱。 今年两次征讨,缴获的牲畜数量之多,不但解决了明年的赏赐问题,甚至后年的都解决了相当部分。考虑到这些牲畜也会繁衍,大帅这两仗打得太值了。 “你家里可是要起屋,买这些东西作甚?”王大力吩咐徒弟去干活,自己则直接坐了下来,与顾问闲聊。 “吾家三郎刚刚调到经略军当队副。这经略军也是衙军了,非外镇军,吾家也只能搬夏州来。绥州的老宅子,贱价卖给了一个党项小酋。新宅在城南大榆树那片,六亩宅园,现成的屋子,不过有点漏水,想修缮一下。”客人说道。 “党项人买你家宅子做甚?” “绥州折马山氏的,听闻大帅要给他们编户齐民。心有不甘,可又怕死,大帅亦允诺给他们卖马钱分润,还能领一份闲官俸禄,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应了。”客人笑着说道:“大酋直接住州城里了,小酋也就只能买俺家宅院啦。不过那宅子他买了也不亏,新起不过三年,还能用个十七八年,好着呢。” “这帮党项人就是想不开。”王大力笑道:“一年领两份钱,还不用劳作,闲来无事打打猎,喝喝酒,这日子不知道多舒坦。” “现在想不开也不行,大帅会帮他们想开。”客人也不急着走了,将斧子、铁钉放在脚下,说道:“听闻这个折马山氏七千余部众被编户齐民后,州中官员问他们姓甚名谁,结果除了大小头人有姓氏之外,其余人也就有个名,甚至连名都没有,就一诨号。裴刺史闻之,令他们取姓名,结果全族皆姓折,刺史觉得不妥,怕与麟州折家扯上关系,令其改姓石、师、施等姓。不过听闻还有许多冒姓邵的,哈哈!” 王大力闻言亦大笑。蕃人好贵种,灵武郡王虽然既不是皇家血脉,又非世家高门,但在定难军这一亩三分地上,威望着实了得。新编户的蕃民冒姓邵,倒也不稀奇。 其实,后世朝鲜普通人一开始也没有姓。后来让他们取姓,结果一窝蜂全取崔、金、李、赵等世家显贵的姓氏,党项蕃民如此,实乃寻常之事。 两人愉快地聊了半天,最后临告辞时,客人还是问了句:“能不能便宜些?” 王大力摇了摇头,道:“铁料都是从河东买来的。李克用横征暴敛,屡次加征,现在铁料价格涨得太厉害。再者,今年以来战事频繁,某这打制军械还来不及,没那许多工夫做其他的。这价格,不贵了,你去其他铺子看看,亦是一般价钱。” 客人闻言拱了拱手,告辞离去了。 过了一会,又见一戴着毡帽的大汉与几个随从走了进来,随意看了看后,问道:“这把刀价值几何?” 王大力看了下,道:“这刀重十五斤,上品,值七百钱。若是嫌贵,某这里还有次品、下品各一把,次品值六百钱,下品只需五百钱。适合劈杀,壮士身强力壮,勇武绝伦,用着当很顺手。衙军将官见了,兴许便募了壮士了。” 大汉闻言笑了,身后的随从亦笑道:“此乃义从军使野利遇略,军府衙将,哪个将官敢募咱们军使。” 王大力闻言亦是一惊。义从军使的身份并不算什么,蕃兵将领罢了,但南山野狸嘛,谁不知?野利家有个女儿在郡王府服侍大王,这种事情说不清楚,不定哪天就身份显贵了。 “竟是贵人至此,铺中刀枪随便挑选,价格公道。”王大力躬身行礼,道。 “这三把刀都买了,上阵时亦不至于无刀可用。”野利遇略很大气地让手下拿出三匹绢来。两匹陕州生絁、一匹河南府生絁,看品相,值一千九百余钱,买这三把刀绰绰有余。 “这三匹绢,当值一千九百钱……”王大力说道。 “不用找了。”野利遇略大手一挥,满不在乎。 “贵人真是野利军使?”王大力打量着大汉,问道。 “这还有假?”野利遇略摘下毡帽,露出自己新蓄的发,道:“军中规矩,都要蓄发。义从军已被划入衙军右厢,自当奉行。你疑惑并不奇怪,义从军八百军士现在都开始蓄发了,大帅下的命令。” 定难军各部整编已顺利完成。衙军分左右两厢,左厢有铁林军、经略军,计15500人;右厢有武威军、铁骑军、义从军,计10300人。除义从军外,各厢、各军都不设主将,都教练使朱叔宗负责各部的训练,但不领兵出征,不掌兵权。 以前各军使、都虞候什么的,统一罢遣,在夏州当衙将。平时至都虞候司上直,讨论战例,琢磨战术,分享经验,完善《树德新书》。有事需出征时,再由大帅亲自任命军使、副使、都虞候、游奕使等高级军官,比如目前镇守宥州的武威军,各级将领就是全的,因为他们镇守于外,理论上来说属于出征状态。 夏州的军队正规化建设,至此终于算是完善了。 义从军今后也要逐步纳入这套管制之中。但鉴于这支部队主要是蕃兵,也只有八百人上下,邵树德暂时还不想大动干戈,免得野利氏、没藏氏心里胡思乱想。待以后自己地盘大了,威势更强了以后,一切变动都能水到渠成。 “州中铁匠铺现在不少了嘛。一条街上,就看到了三四家。”买好了刀后,野利遇略心情不错,随意问道。 “现在都去城外办铁匠铺了,便宜,地方大。”王大力说道:“某这铺子,早晚也要搬出去,买炭也方便。” “可是城北那一片?成天滚滚浓烟,叮当作响。”野利遇略问道。 “是那里,几十家还是有的,打制农具、军械。而今很多人都去那边订货,生意也好。” “比之绥州如何?” “略有不如。龙泉、大斌二县,铁匠铺得有六七十家,都是昔年从关中聘来的匠人,后来带了徒弟、子侄学冶铁,慢慢分家,便多了起来。” “现在打制军械还多吗?” “今年不少,明年应少了,主要是横刀、马刀、斧子。” “为何不制甲?” “那是官家作坊的活计,弓、箭、甲、牌等。不过某这家铺子也经常做一些箭簇、枪头、槊刃,官家铺子忙不过来。人太少了,比不了河东。就某以前在的晋阳县西作院,有近千人,一年造马甲四百副,这还是一个作坊而已。夏州,断断比不了的。”王大力说道。 “那你如何来了夏州?” “不太平,所得甚少。”王大力摇头道:“西作院一年逃亡好几十人,也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模样。逃走的人,有的去了河北,有的来了夏绥,也就这些地方太平了。灵武郡王仁义,河东匠人若是不堪压榨,第一件事便是举家渡河至绥银二州。李克用那人,我看他也不太像会理政的样子,也无甚兴趣理政,晋阳诸作院数千工匠,早晚要逃散一空。” 野利遇略暗暗与横山之上自家部族里的铁匠铺比了比,顿时有些气馁。到底是大唐北都,供给河东、河中、昭义、大同、振武等镇的军需,这工匠规模确实大。夏州若想赶上他们,不知道要努力多少年。 “在夏州,至少能吃肉,也没人劫掠。”王大力小心地将三匹绢收了起来,道:“唯有一点,缺铁料,这又不如河东了。” 铁料?这个确实没有。 不过大帅似乎认为灵州有铁,坚持要向那边去找寻。野利遇略对此是不太信的,大帅这么说,多半是想攻取灵、盐二州,顺便杀了拓跋思恭这个叛将罢了。就是不知道找个什么由头去做这事。 第二十八章 柴与学校 “大帅有令,废四州十四县柴捐。”中和四年十一月初八,一则消息在夏州城内流传了开来,随后又以极快的速度在四州范围内扩散。 柴捐,并不是夏州首创,天下诸镇征收的不在少数,甚至可以说大部分都在征收。收上来的柴,官府用一部分,作为官员福利发下去一部分。 邵树德以前一直觉得在夏州砍柴破坏环境,因为这里的生态较为脆弱。但州中用度实在匮乏,每一文钱都很宝贵,便一直没废除。这次他终于下定决心了,用石炭(煤)来代替柴,取消柴捐,给百姓减轻一点负担。 至于事情的由头也很简单,赵玉刚刚给他生了个儿子,诸将纷纷道贺。邵大帅一高兴,便决定废除柴捐,同时用俘虏的那些拓跋党项丁口去挖煤。 夏绥四州之地,别的不多,煤那可真是多到爆,后世露天煤矿随处可见。本朝以来,煤炭的使用还不是很流行,稍微上点规模的煤炭采掘业主要在关中和晋阳。文宗年间,日本圆仁和尚至晋阳,言晋阳城西的晋山之上,“遍山有石炭”,“远近诸州人尽来取烧”。 不过在其他地方,使用得远不如宋代普遍,夏州甚至还没开这个头。为了保护生态环境,涵养水土,邵树德便下了这个命令,不过并不是立即执行,明年还得过度一下,后年正式取消柴捐。 这当然是一项德政。希望这个“德”能惠及到自己儿子身上,让他健健康康长大。 “大王,若能大量产石炭,百姓倒是少了一桩苛捐杂税。”夏州讲武堂之外,行军司马吴廉拱着手,说道。 “此物甚廉,然不可拿来炼制军械,吴司马还需盯着一点。”邵树德说道。 讲武堂是由以前的铁林军随营学堂演变来的。这次重新整理了一番,和以前有了较大的变化。 首先,原本供队正以上军官进修的部分仍然保留,这是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讲武堂最重要的只能。这些军官起于行伍,文化水平不高,但经验十分丰富。他们若想进一步提升,靠战阵厮杀慢慢成长太慢了,而且成材率较低,淘汰率极高。有的时候,战功到了,不得不提拔,但他的实际水平可能还无法胜任这个职务,这就给军队的战斗力带来了隐患。 晚唐这会其实很多这种军官。升官靠的是武勇,但带兵和武勇是两回事,他能当陷阵勇将,可未必能带五千人长途行军打仗,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办法就是给他们进修,通过课堂学习提升他的眼界,帮他补全一些知识层面的空白或缺陷,提升成长速度。 邵树德最初靠自学外加讨论,后来层级高了后,这个方法行不通了,就只能请教张彦球、诸葛爽等人。尤其是诸葛爽,教了他太多东西,可以说是亲手将他从一个军将的层级提升到了大将的层面。 将门世家,将这些知识敝帚自珍,但自己不能这么做。人才的匮乏,始终是困扰自己的一大问题。因此,讲武堂的设立就十分必要了。 讲武堂之下,还将设附属的朔方县、夏州两级武学。县武学拟招收五十人,以十岁左右的孩童为主,由文教谕教授读书习字的同时,还有武教谕对他们进行基础的军事训练,让其习惯军旅氛围。 五年学习期满后,可进夏州武学,再学习五年战阵、后勤、治军等高级军事知识,同时骑马、射箭、枪术等科目要考核合格,优异者直授队正,一般的授予队副。 县武学最近已经招收完毕,五十个孩童,大部分是家里困难饭吃不饱被送过来的,甚至还有不少孤儿。 几个读书人做文教谕,教他们文化知识,不需要多厉害,能粗通文墨即可。武教谕则由几个伤退下来的老兵担任,按照小孩子的身体情况适当降低训练量,保证他们健康的同时也能打下点基础。 州武学目前也不会闲着,大概招了二十来个军中子弟,十四五岁的年纪,半大少年。他们或多或少都会耍枪弄棒,箭术也还凑合。接下来他们将学习五年,不仅仅是个人技艺,还有战阵知识。 讲武堂三级体系,目前还处于筹建、完善状态,邵树德亲任总办,幕府行军司马吴廉、铁林军判官陈诚担任会办。过了新年就正式开学,邵某人希望这能成为定难军未来重要的军事人才来源。 不知道河东、河南、河北的将门世家听闻后,会不会痛斥自己将他们秘而不传的屠龙之技给扩散了。但无所谓了,老子就是要这么搞,你们大军头套小军头,我没那么多人才来投奔我,那么干脆自起炉灶,自己弄一个系统,不信比你们的差。 这事他会一直盯着。宋代搞中央、州、县三级武学就搞废了,范仲淹还特意上奏说“没人愿意入学”,让开办不过90余天的武学关门。到王安石变法时重办,结果还是让文人来监督、管理武学,这本来就是一件很不靠谱的事情,自己要引以为戒。 虽然自己就是武夫出身,但这年头的武夫,他自己都怕。自己活着的时候,还能压制这些人,但死后可不敢说。杨行密何等英雄人物,死后杨氏兄弟是个什么下场?武学若能办成,其实自己留给儿子最大的礼物,制度化的东西,总比个人威信要靠谱。 回到郡王府后,邵树德忍不住去看了看一双儿女。当了父亲后,自己的很多想法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恨不得现在就为他们铺平以后的道路。但理智告诉他,过分溺爱是不对的,女儿另说,但儿子还需要自己成长、历练。 朱温在世时,其实李克用根本玩不过他。但两人一死,梁、晋各自的结局如何? “大王,妾娘家几个侄男侄女想到夏州来住一阵子。”回到书房后,王妃折芳霭跟了过来,轻声说道。 邵树德将她轻轻拥到怀中,抚摸着渐渐隆起的小腹,问道:“这是外舅的意思?” 折芳霭点了点头。 邵树德轻叹口气。自家娘子可甚少在自己面前显露这么软弱的一面,这是感到危机了?自己身边的女人是不是太多了?以至于让自己一贯以坚强、从容形象示人的发妻都感到不安,这是自己的失职。 “夫人,折家的帮助,某记在心里。刚出兵讨黄巢那会,身边不过骑卒数十,是小郎亲自带着四百多折家子弟过来相助。这份恩情,如何能忘?”说完,又抚了抚折芳霭的小腹,道:“如今的基业,都等着吾儿出世后继承呢。” 折芳霭脸上露出了笑容,道:“还没生呢就知道是儿子?” “那就再生一个,大不了某辛苦一些。”邵树德厚着脸皮说道。 折芳霭噗嗤一笑,将脸埋在邵树德胸口,轻声道:“今晚就把那三个侍婢还给你。” 还有这好事?邵树德精神一震。 自家这个娘子对赵玉、封氏姐妹都没什么,唯独对嵬才氏、野利氏、没藏氏这几个党项女子特别警惕,动不动让她们在自己面前消失。呃,好像外面还软禁着个拓跋蒲,自己还没吃着,都不敢带回家啊。 “大王基业稳固了,需要应对的事情太多。嵬才、野利、没藏对大王的基业都有帮助,就像折掘氏一样。此三人,妾以后不会拿她们当婢女了。但有一点,大王切勿——” “切勿沉迷女色。”邵树德义正辞严地抢答道。 折芳霭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自己每次劝谏夫君,到最后都稀里糊涂地劝谏到了床上,自家夫君这个老毛病,看来是很难改了。 “以后不准再抢别人家的娘子。”折芳霭从邵树德怀里起身,整了整襦裙,飘然而去。 伊人远去,手有余香。 邵树德轻嗅了下指尖,舒服地躺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开始思考:“还有一个月就是祭天大会了,折家居然都感受到了压力,这是不是变相证明了自己的成功呢?稳住,不能飘啊。祭天大会第一次在夏州办,可不能搞砸了。届时看看谁来了,谁又没来,都拿小本本记下,明年再算账。” 第二十九章 祭天大会(一) “野利族长,又见面了。”离腊月末越来越近了,夏州城中渐渐多了不少党项人。他们提前来,一是表示恭顺,二也是顺便做点生意,比如野利经臣一行百余人就带来了许多药材、皮革、蜂蜜,打算在夏州售卖。 “大帅这一年东征西讨,声名播于四州之地。某即便是在山上,亦得闻大帅之威名。”野利经臣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道:“祭天大会办完后,大帅的威势会更上一层楼,镇内无忧矣。” “叛将拓跋思恭尚未授首,据报其已至灵州,与河西党项勾结在一起,某实难安心。” 野利经臣无语。他也不知道邵树德这个“据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如今看来,大帅对灵、盐二州是志在必得了。只是,朝廷那关过得了吗? 须知如今之天下,朝廷虽然威严尽丧,但到底架子还在。有些嚣张的藩镇,比如魏博,已经迫不及待动手侵攻邻镇了。但这种出头鸟,不用过多理会,朝廷现在确实没法直接拿你怎么样了,但间接的手段还是很多的。 更何况,现在谁也吃不准各镇节帅对朝廷是什么态度,谨慎点的都不太敢动手,要动手也得有个糊弄得过去的理由。李克用这厮现在应该是吸取教训了,当年手握两三万兵马,竟然产生了天下在手的幻觉,最后被诸镇围攻,差点没法翻身。 要动手,就得有个理由,这是野利经臣一个党项酋长都明白的事情,那么邵大帅打算用什么理由呢? “大帅,京西北八镇到底与其他地方不同,须得谨慎。”说这话时野利经臣也有些唏嘘。 他们党项人就散居在京西北八镇,夏绥、灵盐最多,其次是鄜坊四州、天德军、振武军,泾原、凤翔、邠宁也不少,反正都是离关中很近的地方。一旦作乱,朝廷立派大军而至,杀得他们人头滚滚。 可如果换到离京城远的地方,朝廷还会如此在意吗?不一定了! 如果京西北八镇之间互相吞并呢?朝廷肯定也会惊慌失措,要出手段制衡。如今大帅看起来还是个忠臣,朝廷也挺信任的,可若是悍然吞并灵盐,朝廷会不会号令其余诸镇并力讨之呢?这个可能性不低啊! “某打算派人整修下芦子关、木瓜岭、青岭门、石堡城等关隘,并遣军驻守。”邵树德说道。 野利经臣噎住了,看来自己是白说了,大帅铁了心想打灵武。这几个关隘,都是夏州与邠宁、鄜延之间的要冲之地,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只需派少量军士驻守,外人就很难打进去。这是夏州的地理优势,也可以说是劣势,关起门来做土皇帝不错,但对外联系也被限制了。 “野利族长勿需如此惊惶,某也没说现在便要如何。与朝廷之间当然还有一番公文来往,首尾定是要处理好的。”邵树德笑道。 他当然不会傻乎乎上去就硬打,那样也太扎眼了。 最近他将任遇吉从衙将中调了出来,到幕府下面新组建了一个曹司:听望司。 听望是军中术语,即探听敌军动向、查看其情况,取这个名字,主要是为了遮掩一下。听望司的主要职能还是开展情报工作,目前人手少,主要在镇内活动,从商队那里收集消息,然后整理、归纳、提炼。 任遇吉从灵武过来的商人那里得知,朔方节帅李元礼削减军中赏赐,士卒们忍到现在,已经忍无可忍,随时可能爆发叛乱。 这事已经与丘监军密谈过了。监军族人这会正陆陆续续搬来夏州住,算上家仆婢女,估计四五百口人,这是将丘氏完全与他绑定在一起了,所以很多事完全可以直接谈。 丘监军的意思,还是得走一走门路。如今杨复光病死了,田令孜只手遮天,对他不满的人相当多,西门氏就是其中最大的一股力量。他们现在非常看重外镇武力,当初邵某人能当上夏绥节帅,西门氏也是出过力的,这次或可同样借他们探听朝中风色。 只是,这样一来注定要和田令孜之辈对上了。 邵树德对此感到无所谓,特别是他曾听说田令孜某个姓薛的假子,当初还想让魏绲献妻,对小封垂涎三尺。这不弄死你就怪了! “大帅既有通盘谋划,某也不便多说什么了。灵州那边,不是很熟,破丑氏、米擒氏向来跋扈,不把我们野利氏放在眼里。大帅若讨灵州,怕是帮不上多大忙。”野利经臣说道。 “此事不急,慢慢等机会便是。”邵树德说道:“先喝茶。” 将茶端过来的是野利凌吉。昨日娘子开恩,将三个侍婢还给了自己,邵某人想都不想,晚上直接搂着小野狸睡觉了。 小野狸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坚强不屈的模样,不过谁让自己就好这口呢。单论舒服,没藏妙娥是诸女中服侍得自己最舒服的一个,但小野狸是另外一番情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大帅有了子嗣,某还没道贺呢。遇略都三个儿女了,凌吉还没生下个一男半女,某还想什么时候能抱外孙子呢。”野利经臣看了眼自己女儿,厚着脸皮说道。 这话很耳熟啊!没藏庆香好像也在自己面前说过。这帮子党项酋豪,一个个都藏着什么心思啊! ****** “大王,最近夏州来了好些部族啊。”马车内,嵬才来美爬了起来,坐到邵树德身旁,挽着他的手臂看向窗外。 “下次换个厚一点的垫子,不然你腿都青了。”邵树德放下马车窗帘,说道。 随着祭天大会日益临近,夏州城内外的党项人确实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平夏党项,毕竟祭天大会说到底还是草原上的风俗,对于以游牧为主的平夏党项来说非常重要。 但在没藏庆香、野利经臣二人的带动下,以种地为主的横山党项也来了不少人,使得祭天大会的统战作用更加明显。 邵树德想起了当年隋炀帝率五十万人出塞巡边,到振武军胜州那一片,接受突厥各部酋长拜见的事情。那感觉,一定很爽吧? 嵬才氏在夏州的府邸很快就到了。 嵬才来美快活地跳下了马车,轻盈地好似草原上的云雀。邵树德牵起她的手,在嵬才苏都的迎接下进了府邸。 “大帅,地斤泽的部族全都会来。麟州折掘氏辖下的应该也会来一部分,唯库结沙那一片好似没甚动静。老夫也遣人去知会过,也不知会有几家。”嵬才苏都看着自家孙女亲昵地坐在邵树德身旁,心情十分舒爽,但说的话却是在告黑状,隐隐透着股杀伐之意。 库结沙,就是库布齐沙漠。那一片也有些水泊和牧场,大概生活着十多个大大小小的部族,严格来说他们不归夏州管,地域上属于丰州。但实际上丰州也管不了,他们与河西党项联系更为紧密。 “可是因为河西党项?”邵树德问道。 “正是。”嵬才苏都道:“大帅,有件事老夫不得不提一下。听闻灵州某些衙将最近与河西党项来往频繁,欲勾结起来驱逐节帅李元礼。” “这帮吃里扒外之徒!”邵树德一拍桌案,怒道。 勾结党项,驱逐自家节帅,这不是吃里扒外是什么?呃,好吧,邵大帅确实有些双标,事实上他勾结党项的本事比灵州的衙将强了百倍,都勾成啥样了…… “拓跋思恭已至灵州,得其母族破丑氏收留,委以重任,大帅不可不防。拓跋氏余孽尚有数万人,其附庸更是数不胜数,至今心向拓跋家的亦不在少数,大帅宜察之。”嵬才苏都出卖起拓跋氏那是眼都不眨一下,自己以前还真小看了他,打探消息的能力很强啊,多半在丰州山南党项、灵州河西党项那边都有老关系。 “拓跋思恭,某必杀之。”邵树德说道:“嵬才族长,须得做好准备。明年开春后,若局势有变……” 邵树德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了。整备好兵马,一旦时机成熟,就进入灵州。 河西党项既然敢收留拓跋思恭,那么就要有承受代价的觉悟。此时,邵树德似乎又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河西党项劫掠宥州,自己带兵打过去,似乎也说得通啊! 朝廷又怎么可能知道河西党项干了什么事?在党项人与灵武郡王之间该相信谁,正常人都会做出判断。 先过完这个年再说吧,灵州那边,怕是有人连年都过不好了。 第三十章 祭天大会(二) 外面还是一片漆黑,不过邵树德很早便醒来了。 伸手一摸左右,赵玉不在身边,这才想起来,今天是祭天大会举办的日子,自己已经宿到了乌水之畔。 起身到营中巡视了一圈,随后回到帐中用早膳。 餐点比较简单,豚、鱼、鸡三味,酸浆、牛乳、粟米粥,邵树德很快吃完。 到乌水之畔举行祭天大会,他带了经略军七千步卒。这不仅是为了自身安全,同时也有宣示威风的意思。党项人风气崇尚勇武,这么重要的聚会,你不拿出点硬实力,容易让他们滋生轻慢之心。 经略军大营外,还有许多党项人扎的帐篷。此时一尊弥药王的雕塑已经立在大地之上,这是提前准备好的,用作祭祀之用。 数名巫师萨满正在这座羊首人身的雕像下跳舞,嘴里念念有词:“光耀闪闪照乾坤,奋力驱开众恶魔,主管降福与降祸。” 他们轮番上阵,竟是一晚都没停歇。 不过也难怪要晚上唱跳,因为这是党项人崇拜星辰的祷词,天明后就不好使了。 神棍也是个辛苦职业! “大帅,诸部酋豪都到了。”天边熹微,李一仙走进帐中,禀报道。 “走吧!”一身戎服的邵树德起身,在亲兵的簇拥下,大步走进了祭祀现场。 嵬才苏都、野利经臣、没藏庆香等大酋,外加数十名小酋,纷纷前来拜见。 “请入剑门!”一名头戴面具的巫师大声喊道。 剑门是做盟誓用的,即将剑缚于门上,众人从下面过,进去就是会场。 祭天仪式,从来就不是单纯的祭祀老天爷,从匈奴、鲜卑那会开始,就带有相当浓郁的政治意义,这次也不例外。 巫师的祭祀活动已经进入高潮。 在旁人的指引下,邵树德抽出一把短剑,插入一头被绑起的羊脖子处,热血喷出。 将剑尖上的血饮尽之后,嵬才苏都神色肃穆地上前,同样抽出短剑捅入羊身,饮尽鲜血。 “可怜的羊,还有牛!”邵树德站在一旁,看着一个又一个部落酋豪从剑门下走过,在牛羊身上捅了又捅。 这步仪式走完后,又有数人上前,抬着一具木制女子雕像,投入一个坑中。 这一步本来是要用真人的,但邵树德觉得有伤天和,令以木雕代之。巫师们本不同意,不过看着邵某人带过来的七千步卒,顿时也说不出话了,捏着鼻子同意了。 女子雕像身上被绑满了荆棘,此时人人拿起一块石头,奋力击去,最后再挖土埋上。 “大帅。”有巫师轻声提醒。 邵树德点了点头,上前三步,站于坑旁,道:“尔等皆乃大唐子民,于本帅治下,日后自当勠力同心,不得相互攻杀,听从本帅之令。” “吾等唯大帅之命是从。”在嵬才苏都、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三人带头下,诸酋豪纷纷拜倒,大声道。 巫师适时上前,拿出一块火焰灼烧过的羊面骨,嘶声道:“有违誓者,当如此婢。” 这是巫师的诅咒,在这个迷信的年代,对象又是相对愚昧的党项部落,效果还是有的。 盟誓仪式完成后,邵树德让人端来了他的大交椅,诸部酋豪按实力分列左右。唔,场面稍稍有些混乱,因为有些人为了争位置而怒目圆瞪,推推搡搡。离邵大帅越近,意味着地位越高,这是很明白的道理。 后面的仪式是正经的祭天。 巫师们又拿出了道具,杀牛羊占卜,最后得出结论:明年牧草繁盛。 又有一巫师,观察空中云层,得出结论:明年大安,然有兵。 邵树德在一旁仔细观摩着,心里则在想:牧草的荣枯、形势的安定与否,难道是巫师能控制的?他们总有预言错的时候吧?多错几次,信用岂不是破产了?为何还有人信?怕不是如股评家一样,预测错了无数次都不要紧,但凡对个几次,立刻大吹特吹,粉丝也选择性遗忘了以前预测错的事情,纷纷高呼牛逼。 大概就是这么个样子吧。 同时邵某人也觉得,草原的神棍真的耿直,直接给出结论,不说模棱两口的话,比后世的江湖骗子更有职业道德。 仪式结束后,自然是烹牛宰羊,大吃大喝了。还有人献舞,不过不是影视剧中常出现的草原少女跳舞,而是诸部头人。 邵树德含笑看着这一切。大唐的节帅,应该没人像自己这般“纡尊降贵”,与草原人如此打成一片吧?要想统治他们,就要让他们信服,让他们觉得是自己人,哪怕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是自己人。 稳固的统治,单靠打打杀杀必然失败。 嵬才苏都、野利经臣、没藏庆香等人纷纷献舞,跳得还不错,真是小看了他们。或许,下次可以通过令人献舞的方式,看看谁对自己不服气。 “阿骨打,为何不献舞?是不是有反意?”大概就是这么个套路,邵树德觉得很有意思。 仪式结束后,就是赏赐与进献仪式了。 嵬才苏都第一个上前,进献金雕一对、沙狐皮五十张、鹿皮百张、黄羊皮两百张。这个手笔不小,一般来说不至于如此,但有可能是第一次在夏州参会,所以大出血了吧。 没藏庆香眼疾手快,抢在野利经臣之前第二个献上礼物:虎皮两张、豹皮六张、蜂蜜、蜡、药材若干,呃,怎么还有虎鞭。 野利经臣献上的礼物与没藏庆香差不多,毕竟他俩都是横山党项,生活环境几乎一样。 这三个大酋献礼结束,才轮到诸部小豪。有的献骏马,有的献皮革,有的献药材,不管什么,邵树德统一含笑收下,温言抚慰。几位幕府佐官站在他身后,手中笔不停,记录着各部进献的礼品,同时快速估价,商定一会回赐给这些酋豪多少礼物。 按照邵大帅的意思,两者价值相当即可,可以略多一些,但不能少。回赐的礼物主要是通过诸葛大帅买来的蜀中上品锦缎、茶叶,对各部落的贵人们来说非常适合,毕竟他们日常用度不缺,开始追求奢华一点的生活了。 “诸位,今日能来的,邵某都记在心里。”献礼回赐仪式结束后,饭也吃得差不多,邵树德起身站到场中,大声道:“今后诸部有纷争者,可来夏州寻某,不得互相攻杀。若有外敌入侵,速报某知晓,定起大军讨之,诸部亦得出兵,互帮互助。” “另者,各部拣选勇士四千人,入义从军,期以两年。两年后各归本部,再换一批人接替。”邵树德说道。 义从军目前有八百人,这些人都已经名列衙军籍册。草原及横山党项各部拣选的四千勇士到夏州后,这八百人就是控制义从军的骨干,保证这支军队如臂使指,在战阵上发挥应有的作用。 四千八百人,其中列有一千骑兵的编制。如果遇到大规模战争,兵力紧缺的话,不排除进一步征召,将其扩大为万人的可能。 自己控制草原,可不是为了和他们吃吃喝喝,跳舞祭祀的。二十多万平夏党项,光收牛羊贡品太浪费了,压榨的潜力还很大。 祭天仪式结束后,现场自动变成了一场贸易集会。早就瞅准机会的夏州乃至外镇的商人,纷纷赶着大车小车过来,与各部酋豪的随从们交易货物,互通有无。 幕府支度曹司早就事先做好了准备,对交易收取榷税。贸易,是加深对草原控制的重要手段之一。绥州东市即将建设完毕,夏州南市也处于筹建状态,这是两个常年开放的贸易批发市场。但还不够,邵树德觉得,草原的商业潜力还有待进一步开发,这是对双方而言都互利互惠的事情。不但可以改善草原牧民的生活,还能减少造反的可能性,何乐而不为呢? 第三十一章 年前琐事 粟米、大麦、茶叶、铁器,大概是最受草原人欢迎的汉地商品了。 粟米是牧民们吃的,大麦则是买回去酿酒。茶叶的话,部落大小头人当然会消费,稍微富裕点的牧民也会买一些中低端茶叶享用,普通人就难了。 铁器自不用说,从铁钉、割肉刀到大铁锅,几乎供不应求。夏州城北那一大片铁匠铺,接生意接到手软,纷纷赶工,炉火彻夜不熄。更有那生意爆好者,遣人回老家将以前的师兄弟喊过来,大家一起开铺子赚草原人的钱。 铁匠,大概是如今定难四州最吃香的职业之一了。 夏绥四州,经过数年时间的发展,绥、银二州两大产粮基地开始走上正轨,果蔬不算,中和四年总共收获了一百一十万斛出头的粟麦、五十余万斛豆子。另外,邵树德还通过对外采购的方式,从鄜坊、邠宁、关中吸引粮商运粮过来,然后出售战马、牛羊、药材,又买了不少。 这些粮食中,流入到军士家庭的粮赐达到了六十万斛。考虑到他们领了大量的牛羊赏赐(四头羯羊抵一次赏钱,两头羊羔抵一次赏绢),粮食消耗大减,故夏州市面上还是有许多粟麦流出的,去处自然是草原了。 别说草原牧民有羊吃,事实上如果汉人愿意拿粮食与他们交换牲畜,没人会拒绝。当然夏绥的普通百姓粮食还是不够吃的,能直接或间接与草原人做交易的,还是军士家庭,他们也是四州之地各类商品的最大消费者。 邵树德也在密切关注这场交易盛会。他感觉自己可能是全大唐最关注每一件商品价格和成交量的节帅了,心里已经在盘算回去让几个妻妾做个统计表格出来,看看哪样商品最受草原牧民喜爱,哪些草原商品在汉地更受欢迎,然后回去找幕府诸曹司做有针对性的指导。 对了,最近封氏姐妹还在编纂一揽子商品价格表。即根据调查到的夏州百姓日常生活所需的数十种商品价格,分析其走势,看看有没有通货膨胀之忧。总之原则就是让商品价格维持平稳,乃至下跌,减少百姓的日常生活支出——就目前而言,粮食价格、肉类价格都有所下跌,绢帛、布匹价格同样如此,这都是战马、牛羊贸易带来的成效。 唯一的隐忧就是,目前关东地区战火连绵不休,影响到了草原商品销售市场。他现在分外希望拥有二百多万人口的关中能够维持相对的平静,继续产出足够的粮食、绢帛、茶叶、瓷器、铁料等各色商品,与定难四州主打的草原商品进行交换,互惠互利。 妈的,下次谁要是在关中作乱,老子就带兵南下搞死你,维持“自由贸易”。 祭天大会结束后,各部酋豪有的打算去夏州玩个几天,有的则直接回去了。邵树德与嵬才苏都、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三人一起南下,他们在夏州都有宅子,打算过完新年再走。 党项人,此时也是过汉人节日的,主要是种地的横山党项。他们以十二月为一年的开始,因此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节日是冬至节,第二大节日则是寒食节。至于其他的节日,就没那么普遍了,各部落之间可能也不太统一。 西夏立国后,太宗姓赵名德明那会,又多了不少节日,四时、八节不说全过吧,一半可能还是有的。邵树德也打算慢慢令党项人过更多的汉人节日,随着贸易、人员来往的频繁,他觉得这是有很大可能做到的。先进文明同化落后文明,并不难。 而且党项人,怎么说呢,他们与阴山以北的回鹘、鞑靼、沙陀、契丹、奚等族还不太一样,深受汉、藏文化影响,日常生活中不少习俗是相通的或者说相近的。邵树德觉得,如果非要选一个同化对象,党项人肯定比回鹘人、契丹人更容易同化。 回到夏州后,已经快近新年,邵树德也不打算做什么事了,一直待在家里享天伦之乐。两个儿女甚是可爱,喜得他整日翻找古籍,想为他们取个好名字。 期间折嗣伦一家到夏州来住,说是为了陪弟妹过年。邵树德将折嗣裕从军中喊来,与王妃折芳霭一起,招待折嗣伦一家。 折嗣伦的长子折从学才四岁,口齿伶俐,一上来就喊姑夫(唐代没有“姑父”这种称呼)。邵树德给了他一块玉做礼物,折芳霭则给了个自己做的香囊。 折、邵两家,随着邵树德地位的不断蹿升,现在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说当初邵某娶妻时地位还有所不如的话,那么现在就完全倒过来了。蜗居麟州一地的折家,已经渐渐被落下了好几个身位,即便折宗本现在能获得振武军节度使的大位,还是差了不少——人口、经济、军队,都大大不如。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没有经济支撑的所谓强军、强镇,都是假的,纸老虎,一戳击破,经不起一败。而这也是邵树德苦心经营夏绥四州的根本原因,在残酷的兼并、争霸战争中,反复相持、拉锯的场面是必然会出现的,这个时候任何打鸡血就能胜利的事情,只存在于小说电影之中,决定战争胜负的主要因素是冷冰冰的数字:人口数量、粮食产量、军械产量、动员能力、后勤体系、军队素质和外交关系等等。 战争是立体的。 定难军和麟州军,如今的差距就像大人和小孩一般,胜负已分。邵树德以前还有些忌惮折家在平夏党项中的影响力,祭天大会完结后,看了各部的态度,觉得大可不必。头人们不傻,知道谁强谁弱,谁更适合投靠。 腊月最后一天,邵树德亲自拜访了丘维道、嵬才苏都、野利经臣、没藏庆香四人,并送了不少礼物。要过年了,这些都是对自己非常重要的人物,礼数不能缺。远在银州的宋乐也收到了他的礼物和慰问信,镇内事业的发展和稳定,宋刺史居功至伟,这一点邵某人一直记着。 做完这些后,他便回到了家中,似乎无事可做了。 家里现在也大变了模样。 侍女都是新面孔。嵬才氏、野利氏、没藏氏都成了他的妾,不再是侍婢,折芳霭从麟州折家挑了十余个模样周正的折氏少女,充作郡王府的婢女。 邵树德看了看,质量都还可以。折家到底有多少人?几百口?千余口?他深刻怀疑麟州那些蕃民里至少有一半姓折,不然如何挑得出这么多合格的侍女? 也不怕自己偷吃!邵某人想道。 当然这是从他的角度而言,如果从王妃的角度来看,可能宁愿他偷吃府中的折氏少女呢。须知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如果能在这些折家侍女身上发泄完多余的精力,可能就能避免出去抢别人家的妻女。 当然邵某人现在还是很规矩的,他宁愿看小封的剑舞。 舞姿优美,英气逼人,偏偏还有一种娇俏可爱的感觉。 “大王你不害怕么?”小封舞完剑,有些气喘地说道:“妾用剑削掉……让你当初淫辱我。” 小封这话是用气哼哼的语气说的,但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打情骂俏。邵某人最喜欢她这种带着点娇憨的傻模样,和她稳重的从姐完全不一样。 将小封揽入怀中后,一边替她擦拭额头的细汗,一边说道:“某便要这样辱你一辈子,直到头发白了亦不肯歇。唔,死后还要同穴,一大家子可不能分开。谁若是阻挠,某便斩了他。” 小封舒服地躺在邵树德怀里。休息片刻后,见房内无人,便小心翼翼地主动抱住了邵树德的脖子,将脸靠在他胸口,慢慢变得有些绯红。 两人独处,这样私密的空间可不太常有,小封得以做出一些平时不太好意思做的亲昵动作。 “郎君,妾给你唱首曲子吧。” “好,你想唱哪首?” “郎君喜欢听什么?” “这次换个吧,唱《渭城曲》。” “郎君想西出阳关么?” “那是。某有胸怀天下之志,自然要西出阳关。这大好河山,某都要一一征服。” “昨日玉娘说,郎君不但喜欢征服河山,还喜欢征服别人家娘子。” “咳咳……”邵树德不意小封说话如此大胆,顿时有些狼狈,道:“胡言乱语。宥州城破,拓跋氏女眷十余人落入我手,我征服了哪……罢了,这事不提,唱曲吧。” 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了下来,中和五年,已是咫尺之遥。 第三十二章 上元与灵州 “神龙之际,京城正月望日盛饰灯影之会。金吾驰禁,特许夜行。贵族戚属及下隶工贾,无不夜游。车马骈阗,人不得顾。” 夏州的上元节自然无法与长安相比,但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能有一片净土,让百姓在辛苦劳作了一年之后,于佳节来临之际放松游乐,本就弥足珍贵。 夏州三县目前有四五万人口,具体到州城,如果算上住在城墙附近的数量众多的百姓的话,总有万人了。 很多百姓赶在夜间城门关闭之前入城游玩,大街上人潮汹涌,熙熙攘攘。大人小孩言笑晏晏,富者贫人相聚一堂,更有那留连城中的杂胡党项,怔怔地看着这繁华精彩的夜晚,再对比下山中或草原的日子,顿生怅然之感。长生天有上界、中界、下界之分,夏州即便不是上界,肯定也是中界之属了。 “诸位,夏州有今日诸般景象,当贺!满饮此杯!”邵树德举着酒樽,劝道。 “此皆大帅之功也,满饮此杯。”诸将纷纷贺道。 今晚邵树德举行宴会,遍邀请诸将。而宴会的地点,在夏州城钟楼附近的城墙上,冷风嗖嗖,环境不是很好。不过有一些屏风帷幔遮挡,倒也不十分难受。 不过谁让大帅有此雅兴呢,并且还说每年上元节都要在钟楼这边宴请诸将,看看夏州的万家灯火。 你别说,还真挺有意思的。看着州中生活日渐好转,市井间生气日渐浓郁,大家心情都很愉快,酒不知不觉便喝了很多。 卢怀忠、关开闰、李唐宾、郭琪等人带着武威军屯驻宥州,李延龄、朱叔宗、折嗣裕、王遇、李一仙、杨亮、陈诚、野利遇略、蔡松阳、徐浩、邵得胜、强全胜、刘子敬等将则环坐左右,不由得让邵某人豪气顿生。 不知不觉,自己竟然走到这个地步了! 手下诸将,也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像李、朱、折、王等衙将,如今哪个不是高门大宅,府中养着数十门客幕僚、亲兵家将?门客幕僚为主公出谋划策,亲兵家将都是以军官标准培养的,是他们领兵出征时的左右手,夏州的将门世家第一代,差不多也有雏形了。 不,可能都有第二代了。折嗣裕、朱叔宗二人本来就是将门出身,在夏州得居高位之后,麟州、晋阳老家那边又有人过来投奔,都是家族培养了几代的心腹之人。有的懂斥候听望,有的懂后勤运输,有的懂行军布阵,有的擅长冲锋陷阵,这就是他们的军官团,也是一个将门世家的底蕴。 “李延龄,昔年在丰州河津渡,可曾想过有今日?”放下酒樽后,邵树德问道。 “便是做梦亦未想过。”李延龄摇了摇头,道:“当年成天想的便是,如何能从渡口商家那里多弄点钱帛,过一天算一天。可这才过了六七年,便是这副光景了……” 李延龄猛地灌了一口酒,面色赤红。 “王遇,屯于华州左右为难之时,可曾想过今日?”邵树德又问道。 “那会,末将每日睡觉都睡不安稳。自跟了大帅之后,好多了,吃得香睡得香,就是没法上阵厮杀,有些遗憾。”王遇道。 “陈诚,困顿晋阳三城,上顿不接下顿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昔年曹大帅暴毙,昭义军士作乱,河东人杀之如杀鸡狗。某都想着,回乡算了,确实不曾想过有今日。大帅英明神武,比之天下诸位节帅又多了仁义爱民之心,某还想跟着大帅更进一步。”陈诚回道。 “朱叔宗,昔日张将军举荐你入铁林都,彼时兵不过千余,困顿阳曲一隅。康传圭、张锴、郭朏之类掌权,磨刀霍霍,可曾想过今日?” “大帅,末将也不说假话。当年因为跟了康传圭遭牵连,实在无甚去处了。可自从跟了大帅,北击李国昌父子,南下讨黄巢,再北上草原,西征宥州,这仗打得越来越痛快。某家父兄,都打算搬来夏州了,昔日军中好友,亦有愿意来夏州的,今后定难军的基业,定然越来越稳固。”朱叔宗笑着答道。 “折嗣裕,广明元年年末,你带着四百多折家儿郎前来投某,令铁林军有骑卒可用。李一仙、三郎(邵得胜),你二人打小便跟着某,一起吃过苦,一起上过阵,今日也要一起享富贵。杨亮,亦是老人了,西城那会打河西党项,当着某的面连斩两贼。蔡松阳、徐浩,讨李克用、讨黄巢时打得很好,某都记着……”邵树德心情有些兴奋,酒一杯接一杯不停,道:“今日诸将都在,明年今日、后年今日,亦要全在!” 众人纷纷叫好,气氛热烈,觥筹交错。 酒宴散罢已是后半夜了,邵树德被亲兵搀扶回府。 没藏妙娥喊来了几个折氏婢女,帮邵树德擦洗了一番,然后扶着他上床歇息。 邵树德已有些迷迷糊糊。今晚的酒宴,确实尽兴了,与诸将忆往昔岁月,再对比时下,这士气确实都凝聚了起来。 这是一个处于明显上升势头的军事集团,自己以后还要带着他们继续上升,直到扫平天下,驱逐外敌,恢复汉唐疆土为止。 没藏妙娥静静地靠在邵树德怀里。大王今晚的手劲有些大,让她颇为吃痛。 不过她性子温顺,以男人为天,自然不会出言拒绝。邵树德私下里回味诸女,一直觉得没藏妙娥服侍得自己最舒服,那温润如水的性格,即便强自忍耐也要让自己尽兴,再加上那楚楚可怜的神态,完全是生理和心理上双重的满足。 “妙娥,以后定会让你当上贵妃。你父兄,亦是皇亲国戚。”邵树德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手里还紧握着白嫩的玩具。 “说大话。”没藏妙娥无声地笑了笑,扯了扯被子,将两人紧紧地裹在一起,亦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没藏庆香前来府中告辞,要回山上了。看到女儿坐在邵树德身旁,脸上没有任何勉强之色后,顿时放下了心,道:“大帅,某这便准备回山了。东山党项诸事,某会遣人去办。盐州吴移四族被击破后,当地还有些零散小部落,定说得其来投大帅。” “没藏族长办事,某放心。”邵树德笑道。正待继续说些什么,却见李一仙进来了。 看他脸上兴奋的表情,邵树德心里有数,拉了拉没藏妙娥的手,道:“没藏族长乃某姻亲,非外人,有事直说。” “因无元旦赏赐,灵州衙将韩朗、康元诚勾结党项作乱,杀节帅李元礼。韩朗自封留后,康元诚任都押衙,灵州已是变天。”李一仙说道。 邵树德沉吟片刻,道:“某听闻灵州河西党项入寇宥州,此事该如何处理?” 没藏庆香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很快便明白了过来,道:“大帅,河西党项素来跋扈。此番勾结灵州衙将作乱,劫掠诸县,甚至还突入宥州,自当举兵讨之。” “李一仙,你是什么看法?”邵树德问道。 “大帅,盐州兵力薄弱,大军一至,举州而降是大有可能之事。真正要啃的骨头也只有灵州一地罢了,还请大帅发兵讨之。”李一仙回答道。 “先将此事奏予朝廷。”邵树德站起身,道:“某去找一下丘监军。这事,还需朝廷名义,万不能让那韩朗顺理成章接任了朔方节度使。另者,朔方军常年征战,战力不弱。昔年尚让、王播率五万巢众西征凤翔府,是唐弘夫带的朔方劲兵于龙尾坡大败贼军,诸镇一拥而上,这才取得全胜。此番出征,或有恶仗、硬仗要打,不可轻忽。” “财货、器械、粮草,先准备起来。军士们,还是让他们过完正月和春社节再说吧,到那时,朝廷应该也有个说法了。” 第三十三章 盘点家底 邵树德现在急需摸一摸定难军的家底。 粗略的他都知道,但现在战争在即,他需要更精确的一些,并估算一下,看看自己能够坚持多久。 国朝财税体系,大体分为上供、送使和留州三部分,即两税三分的格局。 具体到某一州,其刺史将属州部分赋税送至节度使、观察使处,曰“送使”,剩下的留做州中开支,曰“留州”,节度使再将部分税赋解送京师,曰“上供”。 上供部分,每个藩镇都要交,即便是素来跋扈的河北诸镇都不能免,或多或少而已。靠着这套体系,元和年间朝廷收到了总计三千五百余万缗的赋税(实物亦折算在内),是开元、天宝年间的三至四倍。 其实,单就人口来算,后世严耕望等人认为,虽然藩镇割据,但武宗年间的人口未必比天宝年间少。不然的话,以明面上远低于开元年间的税基,即便财政改革,大幅度增加了商税,中唐那会也不可能达到三四倍的财政收入——天宝年间800多万户,大历年间一度只有130户,结果两税法一实施,十年内变成了300多万户,并且在接下来五十年内增长到500万户,人,超过天宝年间户均5人,着实了得。 黄巢入长安之后,各镇上供都暂停了,或许未来会陆陆续续交。嗯,已经有一些恭顺的藩镇开始上供长安了,虽然皇帝还在蜀中。 但京西北八镇本来就穷,暂时都没交。河中这种富裕藩镇更不用说,一年七十万缗的盐利全数截留,也难怪后来田令孜要搞他,未必是出于私心,是朝廷真的缺钱。 中和四年,经过四五年时间的发展,绥州户口渐丰,垦田日多,万斛,户税得绢68480匹、钱12750缗;万斛,户税绢57920匹、钱11313缗;万斛,户税绢20960匹、钱4094缗。 这三个州里面,银州百姓负担应该是最重的,人,人,人。究其原因,还是大量巢众编户,刚刚娶妻,户口太少。国朝收税是按户收取的,因此负担较重,若不是该州数千巢众跟随出征宥州,一人得了四头羊的话,日子怕是要很难过。 值得一提的是,国朝实行的是量出为入的财税政策,即估算需要花多少钱,然后设定一个目标值,依照这个值来收取赋税。天下诸镇基本也是这个路数,去年打了两场仗,缴获实在太多,邵树德便没收太重的税,让百姓大大地喘了口气,不再处于严重饥饿状态了,甚至还有余力买牲畜回去饲养。 之所以如此作为,是因为此时的税收体系非常粗陋。没有互联网,没有大数据,基本就是军头想要多少,然后幕府大致估算下各州的富裕程度,定个数额,各州再层层摊派下去。过程怎么样,军头不管,他只要钱。 邵树德怕收得狠了,会逼死那些家里丁口少、田亩少的百姓。毕竟国朝的官制是有很大缺陷的,官吏数量也太少,与宋朝那发达的官僚体系和庞大的规模完全不好比,收税太依赖地方了。 特别是藩镇割据以后,州县官职被幕府大量占用,几乎处于停摆状态,但幕府才几个人?军头们收税,可不就只能依靠武力,向地方摊派么?这个过程,必然是不平均的,地方乡绅、宗族上下其手,一个不好,就会逼死不少人,或者逼着他们流亡,税基流失。 夏、绥、银三州,是自己的根基,要小心呵护,不能涸泽而渔。这几年间,三州人口几乎增长了一倍,有关中移民、有军士家属、有草原妇孺俘虏、有编户齐民的党项小部落、有外州陆陆续续迁过来的人,三州十二县的户口黄册大体上还是靠谱的,毕竟都是新录入的户口,隐户其实很少。也正因为如此,收税效率其实已经不低了,不可再过多压榨。 万斛、万匹、万缗。此外,还有今年刚刚有起色的贸易榷税近六千缗,万斛,万缗。 这个正税(不算杂捐),其实是低于此时全国平均水平的。如果按照夏绥粮价折合成钱的话,户均八缗有余,而建中元年全国平均就已经十余缗了,此时过去百年,只会更高。 当然晚唐不是最高的,后梁比晚唐更高。而后梁还是五代里最低的,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一代比一代高。而到了北宋,农民人均负担更是在晚唐五代赋税最重的后周的基础上再大幅度增加,不知道百姓怎么活下来的。 定难军衙军、州兵一年粮赐60多万斛,战死或伤残军士抚恤两万多斛,在营军士粮食日常消耗二十余万斛,三者相加,一年就是九十多万斛,更别说还有钱帛赏赐了。 明年多了十多万缗钱的盐利,之前新开垦的荒地产量也在慢慢增加,再加上夏、银二州持续开田,绥州百姓也在自发增加田亩数量,明年的两税、榷税、军属农场租入外加卖马钱,应该可以覆盖大部分军费支出了。 唔,我们也不能忘了治下的二十余万蕃民啊。邵大帅也给他们摊派了,一年献大牲畜四万头、小牲畜十六万头,外加皮革、药材、蜂蜜、蜡、驼毛等特产若干,总价值大概有二十余万缗的样子。但今年收不到这么多,因为有些部落被劫掠得厉害,人丁损失也不少,邵大帅特准他们今年不用课税。 反正今年定难军缴获了数十万头牲畜,用度绰绰有余。 草原蕃民的贡赋,在弥补军费开支缺口后,还可以完全覆盖州中官员俸禄、各种事务开支,总体而言甚至还有不少盈余。 就是他们缴纳的都是实物,今年两次战争缴获的也是实物,反应到账面上钱是够用的,但在实际操作中,麻烦一大堆,你给官员发俸禄,给一头牛,人家怎么收?军士粮食不够吃,用牛羊马驼肉折抵一部分粮食,怎么折算? 所以,还是需要发展商业。夏绥四州的钱——特指铜钱和承担部分货币职能的绢帛——严重不足,总体财富倒是够了,但不好变现,这个问题急需解决。 盘算完了手头的家底,邵树德信心大增,于是直接对行军司马、支度判官二人说道:“夏州都作院全力赶制箭矢、弓弦、皮甲、帐篷、绳索等各类物事,绥州都作院赶制铁甲、马甲、刀斧长槊。此外,你们再盘算盘算,按照打一年的消耗算账,需要民间工坊打制器械的,尽快去找人。不,以两大都作院那稀少的人手,肯定不够,现在就去落实。有几个月时间,外加以前的库存,某觉得差不离了。” “大帅既有吩咐,吾等便立刻去办。”吴廉二人说道。 “好,辛苦了。正月还没过,就要忙活这事。” “此事关大略,焉能轻忽?这便告辞了。” 送走二人后,邵树德又去了都虞候司,召集尚在夏州的诸将。打灵州,他是不打算留手了,得力军队、大将都要带上。 定难军的体制,在如今天下诸镇中还是比较稳定的。自从宣宗朝开始出现教练使这个职务以来,藩镇大将的权力就一步步受到了削弱。出外镇守的军将还好,自己掌握着军队,一言不合就能够造反,但衙将们确实被压得死死的。 河东、成德、河中、魏博、剑南等大镇靠供军使夺后勤之权,靠教练使夺训练之权,衙将完全沦为都虞候司打卡上班的闲人,除非走流程手续后带兵出征,不然接触不到军队,很难造反。 乾符年间,邵树德尚在河东征讨李国昌父子,那会河东的供需使是李劭、都教练使是张彦球,衙将张锴、郭朏要作乱,都得逼节帅李侃派他们出征,授予兵权才行。不然就只能借着削减赏赐等由头,寄希望于煽动军士作乱达成目的。 李克用入主河东后,因为是外来户,手下的五万蕃兵养不起,遣散了一半,因此在面对河东数万衙军时,压力很大,将这套制度发挥到了极致。他甚至连都教练使都不信任,一年两换人,也不知道在慌个什么劲。 定难军在州中的衙将基本就是上元节那晚宴请的一帮人。邵树德想了想,决定将杨亮从绥州调来,担任夏州兵马使,管两千州兵,甄诩调任银州兵马使,三木和尚管绥州州兵。 大后方的留守兵将厘清后,他决定任命王遇为经略军使,亲兵十将李一仙调过去任副使,提拔蔡松阳为都虞候。铁林军他亲自带领,李延龄任副使,提拔李仁军为都虞候,提拔徐浩为游奕使。铁骑军,归折嗣裕掌管,都教练使朱叔宗留守夏州。 义从军尽快扩编。草原、横山诸部的四千人还没过来,很好,让他们再增派一些,将总兵力扩充到八千,跟着大军一起出发。邵树德不指望他们发挥多大作用,能够帮忙押运粮草,看守俘虏,少许精锐能够陷阵便算合格了。 这三支大军从夏州出发,至宥州汇合武威军后,总兵力将达到三万三千。宥州新建一千州兵,从绥州屯田兵中挑选,提拔邵得胜担任宥州兵马使,镇守宥州城。 计议完毕,各将带着亲兵下部队熟悉部伍。军械开始加班加点赶至,粮草则提前往宥州运输。这些事情,争取在三月底之前完成。而在此之前,就得看朝堂上给不给力了,总之先不能给韩朗、康元诚二人名义,不能让他们名正言顺地控制灵州。 至于自己能不能得到灵州的名义,不管,反正他现在是打着征讨越境劫掠宥州的河西党项的名义。以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 第三十四章 天下(昨日两盟主,先给熊猫大佬加更) “大帅,兴元府、金商那边都遣人过来买马。”正月刚过,正在家中逗弄孩儿的邵树德接到新提拔的亲兵副将李仁辅汇报,担任马行总办的裴通有事求见。 李仁辅也是西城老人了,之前在当队正,后来得了个缺,补为一营副将。前阵子邵树德将亲兵扩充为四百人,设十将一员、副将一员。本来十将是李一仙,副将为封隐,结果李一仙下部队了,封隐补为十将,这会正陪着野利遇略返回横山挑选兵员,李仁辅则留在自己身边听差。 “让裴通去书房等。”将儿子放到赵玉怀里后,邵树德苦笑了下。 赵玉笑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眼神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正事要紧。 “上次小封可是和我说了,你说某喜欢征服别人家的娘子。等某回来,晚上好好征服你。”邵树德凑近赵玉耳朵,轻声说道。 赵玉白了他一眼,继续哄孩子了,意态颇为“嚣张”,看来今晚那副翘臀又免不了被蹂躏了。 邵树德很快来到书房,裴通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行礼道:“大帅。” “将两边的情况仔细说说。”邵树德坐了下来,说道。 “杨复光死后,他手下兵马就乱了,在都将鹿宴弘的率领下四处流窜,走到哪里哪里鸡飞狗跳。前阵子去了兴元府,欲夺诸葛爽之位。诸葛大帅昔日从关中带了两千多人南下,手下亦有汝州老人,与这伙人大战数场,皆胜。王建等人南窜蜀中,为田令孜拉拢,鹿宴弘则去了金商,与李详战。李详先败后胜,亦将其驱逐,如今已不知去向。”裴通说道。 裴通便是裴商之子,因为实在没有当武夫的天赋,于是转行干其他,现在作为邵树德创办的马行总办,帮着向各镇卖马,倒还算胜任。不过他走出了这一步,也就意味着曾经的银州裴家彻底脱离了武夫行列,这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吧。 “所以他们要买马了?” “是。山南西道节度使诸葛爽、金商都防御史李详并不是田令孜的人,田令孜手头亦乏人,因此着意拉拢逃去蜀中的王建等人,未必没有存着取代诸葛爽、李详二人的心思。”裴通说道:“后面是什么样子,还很难说。” 裴通这话让邵树德刮目相看。思路挺清晰的嘛,为何当不了好武夫呢?罢了,头脑清楚,也能在马行总办的位置上干得好一些。 “卖吧,挑好马给他们,都是老相识了,诸葛大帅还于我有恩。”邵树德说道:“州中正缺钱帛,卖一些还能补充点用度,不然某明日就只能给裴总办你发橐驼做俸禄了。” 裴通闻言轻笑,道:“而今天下局势不稳,这马却是越来越好卖了。” “圣人何时归京?”邵树德又问道。 “应是快了。据兴元府马行那边打听到的消息,黄巢已授首,圣人的车驾已经离开成都。”裴通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皇帝终于在蜀中玩够了啊,整得跟流亡政府似的,实在让人失望。 黄巢是去年下半年死的。在宣武、河东、徐州等镇的围攻之下,轰然倒地,部众溃散。目前最大的一股余孽,应该还是吃人魔王秦宗权,这厮居然还在蹦跶,不过已经显露出了一点颓势。黄巢那么大威势,都在各镇的围攻下溃灭了,秦宗权何德何能,目前分派各将流窜淮南、江南、襄阳等地,看起来不可一世,最后多半还是要军破身死。只会打仗不会建设,别人的兵又不比你差多少,如何能赢? “凤翔陇右节度使李昌言病死,其弟李昌符接任节度使,亦向咱们购马千匹。”裴通又说道。 “李昌符为何不向吐蕃人购马?” “这却是不知了,或许也是想结好大帅您吧。京西北八镇,还是要守望互助的。” 守望互助个屁!先让老子拿下灵州再说。 “见一叶而知秋,李昌言死,李昌符接任凤翔节帅。朝廷,竟是连京西北八镇都控制不住了。”邵树德食指轻敲着交椅扶手,道:“天下之局,或有变也。” 同时,他心里也在思考,到底还用不用管朝廷的看法,这样是不是过于束手束脚了?这忠臣,还有没有必要当下去?还真能吸引多少人才过来投奔不成? “昭义、河阳那边局势如何?某记得是一个叫刘三斗的人在管?” “回大帅,确实是刘三斗在管着。李克用以孟方立不奉诏为由,屡次出兵昭义的河北三州,掳掠人口、财货,百姓不敢耕作,流离失所,其中不少人被咱们接到了银州。”裴通答道:“最近李克用与幽州镇局势紧张。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与李克用乃姻亲,卢龙、成德等镇看到沙陀兵马抄掠刑州等地,有兔死狐悲之感,相约先攻杀王处存,分了其地,然后再对付李克用,并联络大同军使赫连铎,约其攻李克用侧背。” 李克用的人缘是真的差,到处是敌人!幽州节度使李可举、大同防御史赫连铎不谈了,与李克用有大过节,现在沙陀兵马天天抄掠昭义的河北三州,把河北人也惹怒了,决定联合起来对付他。 王处存纯属倒霉。这人邵树德还是了解的,关中讨黄巢时属于西面行营,是个忠臣。他家与李克用家本来就是姻亲,最近又为他侄子迎娶李克用的女儿,被幽州、成德等镇开除了“河北籍”,遭到讨伐,属于无妄之灾。 李克用应已遣人去救援了,他难得有个盟友,被干死了可不值得。 “好了,先在家休息几日吧。过些时日,从银川牧场挑良马千匹,押往长安,献给朝廷。”邵树德说道:“长安残破,如今亦是没甚东西了。圣人一旦还京,无钱、无粮、无兵,样子也太过难看。咱们雪中送炭,应能让朝廷高看一眼。” 就是不知道送往朝中的奏章怎么样了。邵树德与监军都写了一份奏章,大意是灵州衙将韩朗、康元诚勾结河西党项作乱,宥州叛将拓跋思恭等人引党项入寇定难军四州,因此欲举兵讨之。 被自己告了这么一通黑状,圣人与百官应该也会犹豫授不授予韩朗朔方军节度使之位了吧?本来按照朝廷不愿多事的想法,默认韩朗等人造成的既成事实,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此时被自己告黑状,又送马千匹之长安,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须知如今北方诸镇,可没几个对朝廷这般尊重的了,不要给脸不要脸啊。 实在不行,就多加点码,再送点钱帛牛羊去长安。唉,自己好不容易从平夏党项那里挣来的财货,竟然要拿出部分来养这帮子人。 裴通走后,邵树德左右无事,便去城北那片转了一圈。 数十家铁匠铺浓烟滚滚,一件又一件军械被打制出来,看得人赏心悦目。 邵树德有心想将这些人收归夏州都作院,想想又放弃了。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当初夏绥工匠少,为了吸引人才,特许关中匠人去绥州开办铺子,甚至还给他们贷款批地,各种优惠条件,如今却不好食言自肥了。 罢了,还得靠他们这些榜样继续吸引外镇匠人呢。夏州都作院,继承的是以前夏州军工产业的老底子,绥州都作院,主要是虏获的巢军匠人,技术都还可以的,让他们慢慢带徒弟,慢慢扩大规模吧。 再有两个月,军械储备便会达到相当的规模,草原、横山党项各部的人也会陆续抵达。届时,不管朝廷是个什么想法,自己都肯定要出兵了。 第三十五章 铁骑军 “大王,该起身了。”清晨,封绚带着侍女走了进来。 看到邵树德将妹妹搂在怀里摩挲,她也很无奈。不知道怎么回事,大王特别宠爱封都。 她们姐妹俩基本都是一起服侍大王的,但到了最后,总是在妹妹身上。妹妹都生了一个女儿了,看这样子,过阵子还得怀上,自己的肚子则毫无动静。 “是该起身了。”邵树德替小封掖了掖被角,让她再睡会,自己则在大封和侍女的服侍下穿衣。 时间已是三月初,温馨闲适的居家生活要结束了。既有志于天下,那么就不能在温柔乡中过多流连。 自己不是后世常看的电影小说里高大全的主角,苦行僧般的生活自己也适应不了,也会让部下诧异。治民、征战、娱乐的边界,牢牢把握好即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 早饭照例是豚、鱼、鸡三味,外加乳制品和粟米粥,吃完后稍事休息,然后到后院的演武场练了会,很好,自己一直坚持锤炼技艺,这箭术还是没有丢下。 “大帅,该出城了。”李仁辅匆匆而至,提醒道。 “走吧。”夏州的早春依然十分寒冷,邵树德坐上马车,在数百亲兵的护卫下出城。 他本想骑马来着,但属下们纷纷劝谏,认为坐马车更安全,免得刺客有机可趁。邵树德从善如流,到了他如今这个地位,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被刺客袭杀的小概率事情,不得不防,因为从古至今屡见不鲜,他记得孙策就是这么死的。 到城外时天已大亮,铁骑军一部已牵着战马列阵完毕。 之前邵某人盘点了下家底,觉得还是有点余裕的。于是一狠心,给铁骑军来了个豪华配置,即一人双马。本来想三马的,即一匹战马冲阵用,一匹驮马载运军械食水甲胄,一匹骑乘用马用于平时赶路,但想想实在奢侈,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暂时一人双马就是极限了。 战马吃的粮食是士兵的三倍。在营不出征时还好说,如果出征的话,一天要喂九升粮豆,骑乘用马草料、豆子混着喂,消耗也不少,这养骑兵的成本是真的高啊!自己这边地近草原,成本多少还能降一些下来,不知道朱温在河南怎么办,势必要大量占用耕地养马吧? “大帅,铁骑军已至。”全身甲胄的折嗣裕上前,禀报道。 “点名,三呼不至者立斩!” “遵命!”折嗣裕很快下去按册点名。 点完名,当然要发赏,这是邵大帅的老套路了。春社节的赏赐被挪到了今天发放,士卒们一直很信赖自己,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就是发赏的场面有点辣眼睛。铜钱、绢帛、牛羊皆有,混着发,整得有点像劫掠归来的农民军一样。 “某记得你叫李绍荣?”邵树德看着站在前面的一名军官,问道。 “大帅竟记得某?”李绍荣有些激动。 “征宥州时有过战功,骑射双绝,现在已是队头了吧?”邵树德笑道。 “是,大帅赏罚分明,折将军亦公正无私,某已是铁骑军队正。”李绍荣答道。 “此番讨河西党项,李队头当再立新功。”邵树德勉励道。 李绍荣闻言有些激动,下意识觉得该说些什么,但口拙,正急得要流汗,突然间福至心灵,大声道:“誓死效忠大帅!” 邵树德满意地拍了拍李绍荣的肩膀。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朔方军内乱后,韩朗、康元诚二人并不能压服所有人,盐州刺史萧勉就不服。但他手底下兵少,不过千五百人,盐州二县也太穷,加起来不过近万汉民,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灵州方面可能的讨伐。而这厮也是果断的,直接一不做二不休,请邵树德派兵入盐州,竟是直接投靠了过来。 不过邵某人在与诸将分析后,觉得萧勉此人未必是真心投靠,可能还存着借力打力的心思。但这种心思何其愚蠢也!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驱虎吞狼,你有这个本事吗? 邵树德记得后世盐州曾被李茂贞占据多年,本身实力弱得可怜。上次杨悦带兵突入盐州境,袭杀党项吴移四部的时候,盐州守军好像就装聋作哑了,当没看见。 就这点实力,还想把着不放,这就是军阀的本能吗? 唔,杨悦如今还在榆多勒城处理家事。如果他能及时回到夏州,自己可以带着他出征,一路上再好好观察观察,看看此人到底能否委以重任。 赏赐发放完毕后,邵树德郑重地将折嗣裕叫到身前,道:“折将军先行,某在后方整顿大队人马,随时西进。” “定不负大帅所托。”折嗣裕抱拳行礼道。 “忉忉截截,垂意肃肃,不用谏言,数行刑戮,刑必见血,不避亲戚,此百人之将;讼辩好胜,嫉贼侵凌,斥人以刑,欲整一众,此千人之将也;容貌怍怍,言语时出,知人饥饱,习人剧易,此万人之将也。折将军,铁骑军三千众,乃定难军骑军主力,如今便交到你手上了。将军出身将门,所学远超旁人,当做万人之将。”邵树德语气沉重地说道。 “大帅放心,末将定谨慎行事。” “至盐州后,可联系没藏庆香。盐州境内亦有党项部落,而今基本都已顺服,可为助力。”邵树德又叮嘱道。 “末将遵命。”折嗣裕答道。 片刻后,铁骑军将士将财货统一归拢起来,托人分送给住在城内外的家人,然后三千骑携带数日食水,直奔宥州而去。 宥州,现在也已是一个大型仓储基地,粮草、器械源源不断地往那边运输着。承担此项任务的被俘的拓跋党项丁口,他们又要开渠,又要挖煤,还要运输粮草器械,实在苦不堪言。为此,那个被软禁的拓跋蒲还求着见了自己一面,让放了她的族人,当然还有他的父亲。 邵树德耐着性子听完小姑娘的哭诉,最后还是没答应,虽然看样子拓跋蒲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拓跋党项数万口人,还有数量更多的前部属,影响力巨大。不过自己也不会一直奴役他们,先干着吧,等时机成熟了再赦免,届时还可品尝下拓跋小娘的滋味。可惜,此女他万万不敢带回家,折掘氏与拓跋氏的恩怨,即便是邵大帅,亦不想插手。 “走吧。”铁骑军三千骑次第离开后,邵树德亦登上马车,返回夏州。 战战栗栗,日戒一日,近贤进谋,使人知节,言语不慢,忠心诚毕,此十万人之将。不知当今天下,何人能做到这一步。拥兵八万的淮南高骈,怕是也不行,至少部将的忠心就很成问题。 慢慢来吧,自己的起步已经不慢了。折嗣裕此去盐州,有党项部族协助,控制全州两县当不成问题。那个萧勉,可以先留着,当个明面上的傀儡,免得落人口实。 下面,就是整备大队兵马了。 朝廷那边其实已经有了消息。圣人从蜀中返回长安,见宫室一片断壁残垣,城中人烟稀少,狐兔跑来跑去,闷闷不乐。自己送过去的战马财货直接被田令孜收下了,这厮居然还要求再送一千匹马过去,真是贪得无厌。 韩朗、康元诚二人在灵州苦苦等待朝廷敕封两月有余,结果至今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可惜当年唐弘夫一手带出来的朔方精兵,而今已经变成了劫掠州县的土匪。 自己这回,又得玩一出吊民伐罪了,很好! 第三十六章 盐州定策(为昨日烟草淡淡香盟主补更) 三月,圣人回长安后下诏改元光启。从本月开始,为光启元年。 定难军已经做好了出兵的准备。 三月二十一日,王妃折芳霭为邵树德诞下了一个男孩。这是灵武郡王第三个子嗣,一女二子,藩镇事业后继有人,让不少人松了一口气。他们早与灵武郡王绑在一起,若这份基业被外人继承了,他们的富贵便要横生波折,甚至彻底失去。 三月二十四,匆匆告别妻儿后,邵树德带着铁林军步骑8500人离开夏州,向盐州挺进。义从军也已经募集完毕,八千人左右,比他们提前一天出发,押运着粮草前往盐州。经略军七千步卒三月底、四月初才会走,押运最后一批生产的军械,外加大量草料前往盐州。 折嗣裕率领的铁骑军已经进驻盐州理所五原县(今盐池县花马池附近)。刺史萧勉本来打算让他们在城外扎营的,结果铁骑军已控制了白池县(今鄂托克前旗南北大池附近),盐州城外四座盐池(乌池、白池,细项池、瓦窑池已停止开采)亦被他们控制,再加上横山党项数千人下山,在纠结了整整一天后,萧勉终于还是下令开门,将铁骑军放了进来。 折嗣裕也不客气,直接接管了盐州千余州兵的指挥权,同时给宥州那边传消息,令其征发党项丁壮,将囤积在那里的粮草、器械往五原县转运。 盐州两县的迅速平定,对邵树德来说并不意外,州刺史萧勉的反应,其实也在意料之中。乱世军头,虽然明知机会很渺茫,但总还会想着挣扎一下,求那万中无一的所谓良机。 盐州两县,汉民人口不足一万,可以说凋敝到极致了。日后若正式领有此处,还需大力移民。盐州,不仅仅有盐池之力,也有适宜耕作的良田,比如那铁柱泉附近。当然考虑到当地的整体环境,邵树德并不会往这边安置太多的人口,东边银州、夏州的耕地资源还远远没有开发完毕呢。 盐州二县,最多三万汉民,剩下的,就安置党项蕃民放牧吧——又是一个二元制统治模式的州。 三月二十八日,邵树德在宥州城住了一晚。 房间仍然是那个房间,但没藏妙娥不在身边,只能自己一个人睡了。至于问左右城中是否有妓女之事,邵树德还没兴趣,他还是喜欢良家。 平定宥州五个月,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城外水草最丰美的牧场空荡荡的,没有人过来放牧,牧草返青之后也不会有人过来。这些地已经被丈量完毕,大概千余顷的样子,东边芦河一带还在大修水库,以后长泽、宁朔二县都会迁移部分汉民过来,额外多出数千顷的土地不成问题。主要的麻烦在于,自己是否能弄到足够的人口? 土地,自己真不缺,人口,是真的缺。 二十九、三十两日,邵树德在宥州城召见了附近的几个部落头领,一人赐了一件锦袍,数条锻带。他喜欢找一切机会与平夏党项各部头人会面,刷一刷存在感,增强影响力,免得这些草原人忘了谁才是这里真正的统治者。 四月初一,大军继续启程。宥州方面提供了万余牛羊作为补给,当地还征发了两千多党项部落牧民帮着转运物资。运输工具则是骆驼,夏、宥二州去年缴获了不少,如今算是派上用场了。 宥州西距盐州一百八十里,地势平坦,沿途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本来是吴移四部的草场,被经略军骑兵突袭击败后,牛羊、人口被掳掠,剩下的人四散逃走,被其他小部落吸收。曾经煊赫一时的盐州党项吴移四部,至此烟消云散。 四月初六夜,邵树德进入了盐州城。 该州内有党项,外接吐蕃,控扼灵、夏,兼有盐池之利,翼蔽内郡,经济、军事方面都十分重要,故历史上屡兴兵戈。今握在手中,邵某人终于放心了。现在横山党项没藏部与自己关系亲密,宥州以南的连绵大山已是内地,今后可以将宥州的兵甲、粮草和军士往盐州那边迁移,并以此地为防御重心,护卫北边草原腹地。 而也是在这一天晚上,夏州那边有信使过来,说朝廷有旨,加封邵树德为灵州东面行营招讨使,讨伐灵州叛将韩朗、康元诚,但并未就灵、盐二州的归属给出任何说法——理论上来说,朔方节度使辖下还有会州两县。 “都什么时候了,朝廷还在玩心眼!”邵树德哼哼冷笑,道:“东面行营招讨使,某率大军讨完了不走,谁敢来当节度使?” “大帅,田令孜之辈贪得无厌。咱们前后送了两千匹马了,还有不少钱帛牛羊,何必再管朝廷诏令,径直取了灵州便是。六县膏腴之地,数万百姓,岂不都是大帅囊中之物,谁敢聒噪?”铁骑军使折嗣裕刚顺利收取盐州,心气大涨,直接建言道。 “大帅,朝廷若将朔方之地尽入定难军,这名义有了,招降起来倒也方便。灵州衙军本就苦无钱粮才造反,听闻定难军士粮饷充足,再有大义名分,定纷纷来降。而今只有一个招讨使名义,却有些不美了。”陈诚说道:“不如先收取周边诸县、各军城,再兵围灵州,先涨一涨我军士气,再图其他。” “陈判官此乃老成持重之言。”邵树德赞道:“封隐!” 封隐很快就一副手绘地图挂了起来。 邵树德指着上面沿黄河依次设立的诸城,道:“回乐、灵武、保静、怀远、鸣沙、温池、定远军城、丰安军城、千金堡(新堡)等,如何取之,诸位可以议一议。” 卢怀忠、折嗣裕、王遇、关开闰、李唐宾等将都在这边,众人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关开闰上前,道:“大帅,今宜分兵。一路偏师,折将军领之,隐匿行踪,取乌池、黑浮图小路,绕道叛军侧后;大帅则亲领主力,以堂堂之师,破温池县,趋灵州城。一正一辅,贼军若出城而战,则后有我军三千铁骑,形势不利;若坚守不出,折将军可从容收取北边诸城、县,大帅收取南边诸县,叛军外围尽失,只剩孤城一座,而今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城中存粮有限,定守不长久。” “大帅,此计可行。”陈诚看了一眼关开闰,然后道:“巢众入长安之前,朔方军亦不过两万人。后来,唐弘夫带了万人至关中勤王,龙尾坡之战折损了些,入长安之役大损精兵五千余,余众溃散了一些,剩下的跑回灵州。前阵子叛乱,自相攻杀,李元礼败亡,盐州又降了大帅,今灵州兵已不满万,即便算上州兵,亦不过万余,定无力分守各县。大帅将兵三万有余,皆百战雄师,分一军而出,收取外围诸县,定令叛军胆寒。” 分兵几路,对后世看惯了小说、电影的人来说非常忌讳,认为是昏招,典型就是明末的萨尔浒之战。但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将帅喜欢分兵呢?一是现实情况逼得你不得不分兵,二确实也有大利。 邵树德说是统兵三万有余,但此时跟着他在盐州城里的兵还不满万。折嗣裕在盐州开会,但铁骑军驻扎在州城以北九十里外的白池县。武威军在盐州东南三十里,经略军此时刚刚抵达宥州,义从军在盐州西南。 “分兵之策可行。”邵树德说道:“铁骑军可先匿藏行踪,不急着收取各县。灵州坚城,某还是想着将贼军诱出来,一战定之。如今,就怕他们不出来啊!” 第三十七章 两路(一) 温池县,北魏年间乃薄骨律仓城,囤积粮草、马料、器械,以备用兵。 此地在盐州西南一百六十里左右。仓城已废,里面没半粒粮食,县城还在,本有兵数百,临时征发民壮千人,目前共有一千五百兵丁。 义从军副使没藏结明是第一个抵达城下的定难军大将。他手头有四千余兵,都是从山里带来的子弟兵,各部落皆有,士气很高。之前封隐去横山选兵,给野利部、没藏部送了不少军械,因此义从军如今的装备也好了起来。 “遣人去喊话。”没藏结明看了眼跟在自己身边的一名幕府随使,对手下吩咐道。 很快,十几个汉话说得比较溜的党项军士上前,扯开嗓子喊道:“仁义之师,不辱妇女,不杀无辜,不掠资财,所过秋毫无犯。但兵临城下,不许违抗,第一箭要印官出迎,第二箭要士绅投服,第三箭要军士弃械。若紧闭城门,死守不降,攻破之日官吏、军将尽皆屠戮,寸草不留。” 城头上的人听了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城外是东面行营招讨使、定难军节度使、灵武郡王的人马,但一水的党项人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冒充的? “张将军……”军士们都把目光投向了守城的副将张道。 “敢言降者,立斩!韩留后待我有知遇之恩,今日便是报恩之时。”张道带着亲兵,一脸凶狠之色,周围士卒被积威所慑,皆不敢出言反对。 “嗖!”城外第一枝箭射出。 张道恶狠狠地盯着手下军士,道:“备战!” 第二枝、第三枝箭次第射出。 “灵州会有援兵而至,诸位勿忧。”张道继续鼓舞士气,道:“若不至,诸位尽可来取本将人头。” 三箭射完,温池县城门紧闭,城头人来人往,这是铁了心不降了。 没藏结明脸色铁青。大帅下令离得最近的义从军攻取温池县,为大军开道,他可不想出什么岔子。 “攻城!”没藏结明下令。 党项人也是有攻城能力的。国朝几次作乱,多有州郡沦陷。尤其对以农耕为主的横山党项而言,如果要下山劫掠,如果攻不破堡寨或州县城池,那么注定所获有限。 没藏结明挑选了三百余人,分成两队,推着云梯便上。温池县城不高,亦无护城河,进攻的难度比宥州、绥州这种大城小了很多,更别说堪称变态的夏州城了。 云梯是夏州制造的,数量不多,义从军只分到了两辆。以大木为底,下施大轮,上立二梯,中施转轴。车四面以生牛皮为屏蔽,内以人推进及城,则起飞梯于云梯之上,以窥城中,故曰云梯。 简单来说,如果主将决定蚁附攻城,那么就会出动云梯车。车子下面有六个木轮,外表有防箭、防火处理,内层可站人,这些人推着云梯车向前走。车子上部是折叠式的两层梯子,两层梯子间有转轴连接,打开就可以将两层梯子全放开,梯子前端有钩,用于钩住城墙。 至于电影里那种扛着梯子直接上的,确实有,但太简陋,对士兵生命不太负责。既容易被守城方烧毁,也容易被推倒。一般来说,有地盘,有军械制造能力的军阀,都会打造这类器械,不然大头兵们心里不爽,阵前哗变就惨了。 两辆云梯车慢慢地行进到城下。看得出来,温池县没有强兵镇守,准备也不是很充分,但就这个样子,居然也打算死守,确实勇气可嘉。 “杀!”数十名髡发山民从云梯车下窜出,满脸狰狞之色,拿着器械便往上爬。 城头箭如雨下。冲在最前面的盾手拼死抓住梯子边缘,重心前倾,抵消箭矢带来的冲击力。在他们身后,一些没被遮挡住的山民被射中,惨叫着滚落云梯。这个高度,不一定会摔死,但城上还有守军弓手,躺在地上存活率堪忧。 “杀啊!”云梯车不停晃动着,那是守军在努力往外推车。不过这样很容易暴露身形,因此不断有守军士卒被城下的义从军弓手射中,惨叫连连。 第一波爬梯的山民都没到一半便伤亡殆尽。但他们也成功吸引了城头守军暴露,因为无论是推砍云梯、火烧油泼还是用长枪捅刺,都难免将上半身暴露出来。没藏结明特意挑选了两百名箭术上佳的猎人,专盯这些暴露出来的守军士卒射。温池城墙并不高,效果还不错。 第二波山民几乎没有片刻等待就冲了上去。箭雨依然猛烈,不停有人惨叫倒下,后面的人发了性子,也不再管盾牌遮蔽得是不是严密了,他们只想赶紧冲上城头,好好厮杀一番。 “杀!”第一个冲到城头附近的山民根本来不及高兴,手里的刀刚挥舞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下。城头的人太多了,一瞬间几乎有七八根长矛刺在他身上。 后面的人不管不顾,继续往上冲。都到了这地步了,退回去也是死,还不如上去搏一把,就是临死前拉个垫背的也好啊。 “啊!”城头有热水泼下,身上的甲胄根本抵挡不住,滚烫的开水顺着缝隙流向身体,即便有军服缓冲,但依然让不少人惨叫了起来。更有那被兜头盖脸浇了个结结实实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瞬间就摔落云梯。 当然他们还不是最惨的,还有人浑身着火,直接从云梯上跳下,满地打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苗。周围没有人帮他,弓手们神情专注地盯着城头守军射,他们甚至都没时间注意射来的敌军箭矢,几乎就是以命换命,以伤换伤的打法。 “杀!”一名全身着甲的髡发山民冲上城头,仗着身上有防护,怒吼着就往前冲。手里的大斧不停挥舞着,擦着碰着就是死伤,这人竟然是个天生神力。 “呃……”刚用大斧劈开一名守军士卒,就有箭矢刁钻地射中了他的喉部。 七八名守军一拥而上,刀斧齐下,将他砍杀当场。很快,人头被扔了下去,以削弱攻城一方的士气。 能全身着甲,还如此勇猛,定然不会是普通山民! 没藏结明脸色铁青地盯着城墙附近的攻防战,前后填进去两百多人了,居然才触碰到了城头一次,但很快又被赶了下来,还死了一位部落头人。 这攻城战,确实残酷! 他想起了之前听陈判官讲过的昭觉寺之战,马璘马太尉直入万军之中,夺牌两面,左右驱驰,动摇贼军阵脚。当时颇为神往,觉得心潮澎湃,可此时看看残酷的攻城战,心头又有明悟:若是让马太尉这等绝世猛将来蚁附攻城,怕也要饮恨当场,这或许才是大帅一直避免攻城的最大原因吧。 “继续攻!都保,你带人攻!”没藏结明下令道。已经打到这份上了,若攻城不果退兵,很伤士气。而且,他看得出来,守军并不强,应是县镇兵之流,而且还夹杂着不少民壮,此时再加把力,说不定就拿下了! 没藏都保点了两百人,简单动员一番后,杀气腾腾地冲了上去。 此时的党项人,打仗确实不如后世西夏那会有章法。但他们是部落形式聚居,内部凝聚力较高,“遇有战斗,则同恶相济,传箭相率,其从如流”,而且有全世界野蛮人所共通的“勇悍”,不然也不会被杜牧形容为“禀天地戾气而生”了。 若是能以中国之法约束、训练,再有精良的武器装备,在第一代没堕落的时候,确实可称劲旅。这就像后世满清黄台吉那会,年年北征索伦人,捕获鱼皮鞑子充当死兵。那些人足够野蛮,足够凶狠,黄台吉带全副武装的两万八旗,对上无甲、只有木矛弓箭的六千索伦人,竟然不敢正面交战,足见其战斗力。 没藏都保是没藏氏的一个分支部落头人,全族生活都很困苦,但也养成了野蛮凶悍的习气。此时城头守军精锐死伤了不少,开水、热油、火把、落石之类也消耗大半,被没藏都保这两百人一冲,顿时手忙脚乱。 城头上,张道连连张弓搭箭,射死了七八名勇悍的山民,令其攻势为之一窒。但很快,山民又死命冲了上来,投矛、刀斧乱飞,在城头上冲开了一道口子。 张道的亲兵拼死上前,十余人持矛直刺,山民根本不管不顾,将手里的投矛扔出,制造混乱之后,直接嘶吼着冲了过去。 “噗!噗!”长矛入腹,冲在最前面的山民惨叫着倒下。但越来越多的人爬了上来,城头上几乎人挤人,长矛都施展不开,双方拿着刀斧互相劈砍,完全没有任何闪避的动作,就是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没藏都保的脸上全是鲜血,他拼命抱住一名守军军官,双方在地上厮打着。掐喉咙、咬耳朵、插眼睛、额头撞,无所不用其极。 还有那杀起了性子的,拿着刀斧一刀刀劈砍着,几乎将对手的头颅给劈得稀烂。 惨烈的厮杀持续了一炷香的工夫,城里的民壮首先受不了了。他们要么是做生意的市民,要么是种地的农民,哪见过这么惨烈的厮杀,在稍稍抵挡了一会之后,直接就崩溃了。 张道带着亲兵连斩数人,但根本阻拦不住。他只有四百县镇兵,之前为了守住城池,把这些人放在最前面。党项山民冲上城头后,又是这些县镇兵第一时间阻拦,此时伤亡很大,民壮一跑,他们也抵敌不住。这城,基本是破了! 城下,没藏结明带着大队人马朝城门口进发。城头已经没有箭矢来阻止他们,到城门口后,如果仔细听的话,可以听到门后也是杀声一片。守军最后的力量应该是聚集到城门口附近了,但没有用,他们兵太少了,根本挡不住。 “这些人为什么不投降呢?几百州兵一流的人,裹挟着民壮,就敢对抗我四千大军?”没藏结明怎么都想不通这个问题。 也许,黄巢也没想通,他带着十五六万人马,进攻兵力稀少的陈州,人家为什么不投降?这世上有太多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不远处是一具烧焦的尸体。火苗已经灭了,死者浑身焦黑,手指、脚趾都熔融在一起,肚子也破了,隐隐看到烧黑的肠子。 看不出来是哪方的军士,但无所谓了。温池县攻城战,让年轻的没藏结明见识到了战争最残酷的一面。 宥州讨伐拓跋思恭之战,若是强行攻城,场面怕是比眼前这个还要惨烈数倍吧? 城门吱嘎作响着被从内部打开,军士们欢呼声一片,纷纷摩拳擦掌,要冲进去大杀特杀。 “没藏副使,约束住军士。”幕府随使赶到了他身边,轻声道:“只诛官吏、军将,不得殃及百姓。” “你!”没藏结明没想到这厮跑过来竟然是说这话。在旁边观了半天战,难道不知道我们死了多少人么?这时候说这话,难道不怕死? “没藏副使,某这是为你好。若放纵军士,大王听闻必然震怒。”随使也不多话,直接点出了后果。 “大王是来吊民伐罪的,若做下劫掠屠杀百姓之事,外人会如何看?”说到这里,随使压低了声音道:“大王胸有奇志,前程无限。令姐颇受大王宠爱,若诞下子嗣,异日没藏家定然贵不可言,岂可因小失大?将军宜察之。” 没藏结明若有所思。 第三十八章 两路(二) “你们动作太慢了,折将军有些不高兴。若以后都是这般表现,干脆回山上去算了。”黄河东岸,铁骑军队正李绍荣骑在马上,对着大群正在手忙脚的义从军军士们说道。 党项军士大部分听不懂李绍荣的话。不过从他的神色来看,知道多半不太中听,有几个自恃武勇的人上前,打算教训一下这个铁骑军的小校。他们待遇好,装备好,令“二等公民”义从军眼红不已,军中早就积累了不少怒火——或者说嫉妒。 “停下!”野利遇略骑着马从后方赶了过来,用党项语呵斥了一声。 李绍荣也收起了倨傲之色,从马背上下来,行礼道:“野利军使。” 野利遇略冷哼一声,道:“我军皆是步卒,还要转运物资,当然走不快了。” 提起这事,野利遇略就是一阵恼火。义从军八千人被一分两半,四千步卒被没藏结明带走,跟着大帅的主力部队一起行动,剩下的四千步骑由他率领,听从铁骑军使折嗣裕的指挥,走小路绕道北面。 但这折嗣裕真的不像话,直接将野利遇略手底下的两千草原骑兵抽走(由魏蒙保统帅),与铁骑军合在一起,五千骑如一阵风般向西北而去,然后悄悄渡河,已到了大河以西。 而野利遇略呢,就苦逼地被扔在了东面。带着两千步卒,监督着宥州征发的两千党项夫子,骆驼、马车齐上,携带着大量物资,向黄河渡口挺进。 李绍荣这厮,就是铁骑军留守黄河渡口的人,此时竟然还跑过来奚落他们动作慢,属实过分。 “折将军到哪了?”野利遇略停下来拿出食水,一边吃喝一边问道。 “根据数日前传来的消息,在定远县与新堡之间。”李绍荣回道。 定远县在今平罗县附近。景龙年间张仁愿筑城,驻兵七千人、马三千匹。先天中,郭元振复筑城,置兵五千五百人,后废。后来又置,有定远军约两千人。 定远县往南百里是怀远县,就是后世的银川,此时黄河尚未向东改道,怀远县城便在黄河西岸。县西北四十里有千金堡,后更名为新堡,是一座仓城,驻有不少军队。韩朗作乱后,将城中粮食分赐诸军,及听闻定难军西征,便把此地兵马撤回了灵州。 定远军没奉韩朗的将令南撤灵州,看样子不是嫡系。因此,在铁骑军数千骑抵达此地后,只派人一联系,便降了,可见韩、康二人并不能掌握整个灵州的局势。邵树德告的那通黑状应是产生了点效果,若是让韩朗有了名义,顺理成章接任朔方节度使的话,定远军说不好就要奉令了。 怀远县有不少人口,大概万余人的样子,几乎不比灵州少了。此地东濒黄河,西去贺兰山九十里,土壤平整、肥沃,有盐池之利。赫连勃勃时期置丽子园,为军事重镇。北周时徙民两万户至此,置怀远郡、县。 这么好的一块地方,难怪后世西夏都要把都城迁过来了。赫连夏、北周、隋代、唐代修建的密密麻麻的灌溉渠网,农田开发较多,甚至还种上了许多水稻。这样一个塞上江南,确实有资格当一个割据政权的统治中心。 “为何不南进?”野利遇略问道:“若尽取河西诸县,光剩个灵州,能守得住?” “当地出现了河西党项的人,折将军正在筹谋对付之。” “这会怕是已经动手了吧?”野利遇略问道。 “应是如此。”李绍荣有些神往,也有些遗憾。 ****** 平缓的山坡上,折嗣裕翻身上马,亲兵很快将信旗展开:攻击! 左边山坡下的一支骑兵顿时有了动作,角手吹第一通角,旗手亦展开信旗回复,正在地上休息的众骑手纷纷爬上战马,一些留守人员开始收拢骑乘用马。 第二通角声响起,山坡下骑兵开始整队,山坡上的骑兵也开始上马。 第三通角声响起,山下的左厢骑兵开始骑着战马慢跑,朝正前方的敌人冲去。 整整五千骑兵,分成了左右两厢,一边两千五百。 左厢骑兵出动后,好似天边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闷雷。一万只马蹄踩踏着平坦的草地,速度越来越快,直冲向正迎过来的敌方骑兵。 敌方只有区区数百骑,后面还有大群正在匆忙列阵的步卒。看他们的发饰和装束,毫无疑问,这是河西党项! 双方三千余骑兵很快迎头撞在一起,箭矢乱飞,刀矛相错,几乎每一刻都有人落马,几乎每一刻都有人惨叫,但全部淹没在了震天的闷雷之中,无论是身体还是声音。 敌军数百骑就像是从冰窖里取出的一块坚冰,穿过铁骑军左厢这个盛夏骄阳之后,便快速消融,只剩下了可怜的一小块。 结果不等他们拨转马首返身再战,右厢两千五百骑已从山坡上携万钧之势冲了下来,迅速将他们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 坚冰彻底融化,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党项步卒有些惊慌,不过己方骑兵的死战为他们争取到了时间,匆匆布好了阵,如同刺猬一般,将雪亮的长枪顶在前面,步弓手紧张地攥着长箭,等待铁骑军大队冲阵的那一刻。 但铁骑军左右两厢绕过了他们严整的阵型,又回到了之前的出发地。部分骑手下马休息,安抚战马,裹扎战伤,部分骑手仍列阵于侧,随时准备再度冲击。 作为定难军辖下的大建制纯骑兵部队,邵树德对他们的要求只有两个:一、捕捉敌军骑兵,尽可能将其消灭;二、发挥机动性,不断袭扰敌军步兵,或者抄掠其后勤补给线。 尤其是第二点,机动性、机动性还是机动性。邵树德不要求他们冲阵,不要求他们配合步兵作战,不要求他们掩护己方部队,唯有一点,发挥机动性,数百里奔袭,抄掠敌人后方,劫夺敌军粮草,截杀其信使、斥候,骚扰其补给线。 骑兵,乃离合之兵,自然要将机动性发挥到极致。不然的话,给你配置一人双马是做什么用的?日后还可能一人三马,不就是让你们以超卓的机动性,为战争服务么? 敌军步兵精锐,阵型严整,不要管!放着不打!先消灭他们的骑兵,拦截信使与斥候,袭扰其补给线。然后再分成三部,一部休息,一部待命,一部紧盯着敌军步兵,高强度袭扰,让他们得不到良好的休息,吃不好饭,成天精神紧张,一点点累积优势。 但凡敌军步兵还有余力,都不要主动攻击,继续骚扰。人不是铁做的,总会疲惫,总会心慌,总会崩溃,那时便是骑兵收割最后果实的时候。 “看紧他们,如果他们扎营,就留一部袭扰监视,其他人找个地方去休息,放松战马,检查下马蹄铁。”折嗣裕下令道。 “遵命!”自然有亲兵亲将去分派这类任务。 定远县和定远军已降,他们获得了部分粮豆、草料补给。虽然也可以靠劫掠百姓得到这些东西,但大帅不让,或者说非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允许他们派捐。 西征灵州,打的不仅是军事,还是政治。 这帮河西党项也不知道来自哪里,此时南下,难道是受韩朗、康元诚之邀? 不管了,随你来自哪里,老子是吃定了你们这帮人! 折嗣裕算了算还剩下的补给。马的胃口是非常惊人的,实在不行,还是得去附近的村子里征集部分粮草,另外再靠定远军储备的那部分。如果尚落在河东岸的野利遇略等人能尽快赶来就好了,那么他们的机动力会更加持久。 “将军,那帮人还傻站着。”有亲兵走了过来,笑道。 “一会就站不动了,这会已是正午,总要休息的。”折嗣裕道:“派人扩大搜索范围,查查有没有补给车队。他们这几千人,辎重不多,粮草吃不了多久,肯定要运粮,或者去怀远县就食。” 比拼耐心的行动一直延续到了下午。河西党项的步兵在铁骑军虎视眈眈的监视下,小心翼翼地轮换阵型,将部分人替到辎重营地休息,恢复体力。但他们的训练显然没那么严格,过程中出了点小问题,被铁骑军抓到机会,咬掉了一个小阵,斩首两百余,士气受到了影响。 申时,敌军终于忍受不住,试图挖掘壕沟,扎营停驻,阵型有些混乱。 也就是在这时,铁骑军左右厢近五千骑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上马、慢跑、加速,如奔雷般杀了过去。 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今得之矣。 第三十九章 两路(三) “卢嗣业,写份安民告示。”四月十二日,邵树德亲率铁林军八千余人抵达温池县,随军的文士除了铁林军判官陈诚之外,就只有新来没多久的节度掌书记卢嗣业。 一般来说,节度副使才是藩镇节帅的首席幕僚。这种副使与一般的文人不一样,需要学习大量的兵书知识,但遍数四州之地,竟然没有一个符合要求的人才,故只能空着,颇为遗憾。 卢嗣业是进士出身,正儿八经都圣贤书长大的。被河中封氏举荐到定难军幕府后,也抓紧时间恶补了一番兵书,但时间尚短,看不出成效。 邵树德将他的努力看在眼里,但不行就是不行。他的能力,做一个节度掌书记是够了,但当节度副使和行军司马还不太够格。而这两个职位,向来是幕府最有实权的两大位置。 “写得直白点,让人看懂就行。”邵树德又吩咐道。 “谨遵大帅之命。”卢嗣业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士,身材不高,但气质颇佳。许是近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看起来不像一般的清贵进士那么自傲。坐下来后,只一会便将告示写成。 “大帅。”卢嗣业将写好的底稿递给了邵树德。 邵树德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大帅特晓谕尔等,各安生业,不得罢市。军士若劫掠百姓,皆斩!” “好,写得不错,直白浅显,通俗易懂。封隐,着人张榜贴出去。”邵树德吩咐道。 卢嗣业手下几个低级僚佐上前,分别誊写了多份,然后交予封隐,张贴至城内各处。 此番西征,出发之前大家就都知道了,打的不仅仅是军事仗,还有政治仗。 韩朗、康元诚二人,攻杀节帅李元礼之后,纵容军士劫掠,造下了许多孽。邵大帅既任东面行营招讨使,那么自然会打出“吊民伐罪”、“除暴安良”等大旗,收揽人心。 而他打出的这些旗帜,说实话也挺有说服力的。至少在定难四州,老百姓安居乐业,赋税也轻,生活在慢慢好转,同时还接纳了不少内地州县活不下去的难民到银州垦田。比之横征暴敛的关东诸镇,比之抄掠人民的沙陀兵马,邵大帅简直就是圣人好嘛! 温池县虽然不到一天就被攻破,但那是因为他们兵少,定难军也没给他们太充裕的准备时间。就过程来说,其实打得蛮激烈的,守军是尽力了。 但正因为如此,才让他很不开心。这年头的武夫,互相之间靠恩义、利益联结,树大根深,关系网层层叠叠。韩朗这人他没听说过,晚唐朔方节度使一窝子姓韩的人,彼此之间定然是亲族,可见这个韩朗能成事,并不是侥幸。 韩氏,在灵州的关系网不可小视啊! “粮草转运得怎么样了?”在屋里转了一圈后,邵树德又坐了下来,问道。 “禀大帅,大部已转运至盐州。绥、银、夏三州还在持续往宥州调运物资。”李延龄答道。 宥州,现在是定难军的钱粮器械转运枢纽。绥州的军械钱帛、银州的粟麦、夏州的牛羊器械,都需一一运至宥州存放。幕府行军司马吴廉,带着司仓、营田、支度诸曹司的官佐,几乎就常驻那边了。三州动员了上万父夫子,平夏党项各部亦出动了近万丁口,大车、驮马、骆驼齐上阵,数百里运至宥州总粮台,如此循环往复。 而宥州那边呢,一开始征集了数千党项,后来发现不够,没藏、野利二部又动员了大批壮丁健妇下山,帮着往盐州方向转运物资。 到了盐州,还有一堆麻烦事。南路主力、北路偏师,都需要大量夫子从事运输保障工作,为此盐州党项又被动员了起来,没藏氏甚至还动员新近投过去的东山党项派人下山,帮着运输粮草器械。 对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二人,邵树德还是感激的,欠了太多人情了。对了,嵬才苏都那边也很上道,不但遣魏蒙保带了大量人马过来助战,还进献了不少牛羊充作大军补给。牛羊是会自己走路的,只需很少的人手就能赶着走,这极大减少了军粮的消耗。 定难军,如今基本就是草原、汉人军队的混合后勤模式,也往前输送谷物,亦有牧民赶着无数牛羊随军,甚至不少军士还吃乳制品,反正后勤有点乱,基本是逮着啥吃啥。 讨完灵州,自己要与幕府官佐们好好商讨一番了。目前的后勤补给模式,还可以,能运行下去,但似乎还有可以优化的部分。 另外,当初自己想在宥州建仓城,可惜时间仓促,没干成。结果没料到灵州局面变化得这么快,快到让他措手不及,这是一个失误。 不过打下灵州后,宥州仓城倒也不急着建了,最紧迫的还是在盐州建仓城,这个位置太关键了。南下可以去被吐蕃部落控制的会州,亦可以去邠宁,北上可以去河套,西可以增援灵州,东可以应援夏州,地处要冲,必须建一个规模很大的仓城,同时派大将镇守。 建完盐州仓城后,再扩建夏州本有的仓城,城外亦可新建一个。银州那边,最好也新建一个仓城,一旦对北方用兵,就得银州仓城提供补给。 这些后勤兵站体系,都要一一完善。 其实之前陈诚等人曾提议,打下灵州后,可以将幕府迁过去,因为那边的农业条件太好了,塞上江南。但邵树德否决了,因为绥、银二州户口较丰,是他的粮仓和钱袋子,平夏党项、横山党项也是自己统治范围内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若去了灵州,沟通东面甚是不便,唯有夏州,在绥银、灵盐的中心,正好两头兼顾。 “盐州到温池县160里,温池县到灵州140里,长途转运,军士、民壮甚是辛苦。”邵树德说道:“先在温池等一等吧,看看灵州韩朗会不会过来。” 灵州六县,鸣沙、温池孤悬于外,离得甚远。怀远、保静、灵武皆在大河以西,河东就一个回乐县,也就是灵州城。折嗣裕率领的偏师已至河西活动,收取那些州县应该问题不大,韩朗会怎么办呢?坐视偏师在自己的大后方活动,还是出兵围剿?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毕竟兵少,内部也有问题。 以多打少,以强击弱,这就是邵大帅的兵法。 敌人兵多,而且素质高,那么这仗就要尽量避免。或者想方设法削弱敌人的力量,降低他们的士气,同时将己方状态调理到最佳,然后再打。 行兵弄险,将一场战斗弄得起伏跌宕,荡气回肠,即便最后赢了,这种仗也不符合邵大帅的理念,那是对自己和他人不负责。 邵某人穿越前也觉得古代征战很热血,很出彩。但从军这么多年以来,才发现一百场有九十九场是十分枯燥的,看起来都平平无奇。但凡有些亮点的,都值得文人大书特书,可哪那么巧让你碰上? 这次打灵州,以三万士气鼎盛之师,讨伐一万内部犹疑、缺乏钱粮、士气低落的叛军,就是明摆着欺负你,平推,你能怎样? “下令,野利遇略领义从军前出,往灵州方向挺进,一日但行二十里,不得快。卢怀忠所领之武威军,前出至温池以西三十里,作势攻鸣沙。经略军,令其加速行动,押运粮草器械至温池。铁林军在温池停驻两日,等待粮草。另,铁林、武威二军四千骑卒尽出,搜索前进,遇敌之斥候、信使,立刻围杀。如义从军、武威军遇警,迅速支援,定要将来袭敌军留下来。”一系列命令很快下达完毕,屯驻在温池方圆数十里范围内的一万多大军立刻行动了起来。 四五月份,春粮刚种下,去年的存粮也已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不信韩朗能在乌龟壳里窝着不出来。 ****** 瓢泼大雨之中,七千余军士艰难地抵达河岸边。 康元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黑沉沉的天幕,沉默不语。 邵树德猜得没错,灵州乏粮,但他们仍然不敢主动进攻。定难军在西北的名气着实不小,在关中讨黄巢,数战数捷。回夏州后,北伐草原,西平宥州,还通过政治联姻等手段收服了几个党项大族,声势搞得很大。 而且他们有三万多人,看起来也挺能打,由不得韩、康二人不小心翼翼。 “拓跋将军,你说邵贼用兵不好诡道,喜起堂堂正正之兵。今温池已陷,定会领大军往苦水河而来,此当真?”康元诚令军士搭了个雨棚,躲到里面后,看着跟在自己身边拓跋思恭,问道。 拓跋思恭从河西党项破丑氏那里借了两千步卒来援,算是有了那么点说话的分量。此时听康元诚发问,立刻回道:“好教康都将知晓,邵贼此人喜用骑兵,每至一地,必遣游骑搜杀斥候、信使,骑卒大队则抄掠乡里,因粮于敌,疲惫对手。待其坐困愁城,缺衣乏粮,士卒家人被执,怨声载道之时,再领精锐步卒而上,决一死战。” “此贼好狠的用兵手段。”康元诚叹道:“幸得拓跋将军参赞,方能洞悉邵贼奸计。” 拓跋思恭苦笑,洞悉又有什么用?邵贼骑兵太多了,他的战法也很古怪,不似大唐骑兵惯用战法,也不似党项人战法,颇有点契丹骑兵的精髓。 大量骑兵散出去,成群结队,抄掠乡里,断你补给,杀你斥候信使,这谁顶得住? 倒也不是说一定不能破解,至少拓跋思恭就想出了办法。坚壁清野,将粮食全部收到城里,同时毁掉草场。大队骑卒的消耗是很惊人的,如果没法就地补给,就无法深入敌境抄掠。 但如果仅做到这个程度,仍然不不够,因为他们有辎重部队转运粮草,可以给骑兵补充。所以你还需派出精锐骑兵袭击他们的补给线,如此双管齐下,才有可能遏制邵贼的骑兵战术。 可惜灵州没有这样的条件。 虽然大雨瓢泼,但灵州军士卒依然在军官的威压下,冒雨修建城寨。 他们选的位置不错,离州城不远,同时正对苦水河最适宜的渡口。既阻河为固,又与州城互为犄角,同时有一千五百骑卒,随时巡防河岸,一旦发现定难军渡河,立刻半渡击之,确实是相当稳妥的做法。 韩朗、康元诚二人如今的战略只有一个,那就是拖。灵州固然乏粮,但他们也期望补给线漫长的定难军缺粮。只要不是短时间内大败,相持一段时间后,说不定邵贼就粮尽退兵了呢? 没别的选择,只能赌一赌了。 远处忽然响起了马蹄声。大雨如注,草地松软,但骑士仍然跑得这么快,定然有急事! “都将,是灵州信使。”数名亲兵上前,接过信使手里的急件,递给康元诚。 康元诚打开一看,脸顿时黑了,道:“邵贼遣骑军绕道北边渡河,定远军已降,怀远县多半也不能保,如今我军是腹背受敌。” 拓跋思恭闻言脸色也是一变。绕道北边,还是大队骑卒,那么河西党项破丑部、米擒部受到的压力就大了,会不会不敢再增派人马了?或者派出的人马被邵贼骑军突袭干掉? 韩留后刚用盐州刺史的职位拉拢了破丑氏,用河西党项兵马使的职位(领定远军使)拉拢了米擒氏,局面稍稍有所好转,结果就遇到这种事? “康都将,此时万不能自乱阵脚,亦不能令军士们知晓这等消息。”拓跋思恭谏道:“稳固营寨后,静等邵贼而来,以拖待变。” 康元诚点头认可。拖,拖到邵贼退兵,然后说不定有机会追杀,反败为胜。甚至一路追到盐州,收复盐池,令邵贼再不敢西窥。 处于弱势的一方,也就只能这么做了。希望韩留后能解决突入河西的定难军大队骑卒吧,如果任他们四处流窜,那确实是一股巨大的威胁。 第四十章 两路(四) 战马如洪流般席卷而下。 河西党项阵型有些散乱,前后也不一致。有人气力不支,坐于地上喘息;有人抽队出阵,挖掘壕沟;有人口干舌燥,四处张望。更有那西斜的太阳,晒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铁骑军数千骑从西面的山坡上奔流而下,时机拿捏地可谓妙到毫巅。 “哗啦啦……”薄薄的长矛堤坝根本挡不住奔涌而下的铁骑洪流。 冲在最前面的左厢骑兵数百人,直直地插入阵中数十步,几乎将敌阵整个打穿。他们严格遵照战前的安排,向左右驱驰扩大缺口,紧随其后的千余骑兵一拥而入,直接将敌阵从中间切开。 没有了阵型的步兵,完全就是待宰羔羊。 河西党项的首领还有马,直接扔下大军奔逃。不过乱兵实在太多了,他们根本提不起马速,于是很快被铁骑军后赶上的驻队截住,骑弓攒射,马槊直刺,大小头人纷纷落马,惨遭践踏。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去年宥州城下,拓跋思恭的逃跑有多么果断了。河西党项的头人在见到败局已定时,试图扔下大军逃命,但终究慢了一步,齐齐做了那马蹄践踏之下的冤魂。 铁骑军的战术,几乎就是北宋初年契丹骑兵的翻版。像狼群一样盯着你,不让你吃好、睡好,让你精神紧张乃至恍惚,气力不支,士气低落。而他们自己一人双马乃至三马,可以分成几部,在你紧张兮兮列阵迎敌的时候,他们总有一部分在吃饭喝水、睡觉休息,保持着充足的体力,这不败就有鬼了。 宋军一开始极其不适应这种战术,吃了大亏。如今用到河西党项身上,他们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无法与大梁禁军相比,全军覆没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破除这种战术当然有办法。要么坚壁清野,让敌军骑兵野无所掠,限制其机动性,要么派出同样规模的骑兵,以骑破骑。但河西党项两者都做不到,失败在所难免。 大阵被击破后,头人、将官又或逃或死,这数千河西党项此时已是神仙难救。 战至入夜,各部纷纷来报战果。文职人员笔杆子不停,算到最后,共斩首两千七百余级,俘三千四百余人,另缴获部分粮草器械。 一战干掉他们六千多人,即便河西党项人多势众,亦要痛彻心扉。但没办法,战争就是这样,不会因为你弱就有谁照顾你。你军械不齐、训练不佳,单凭一股子血勇和蛮劲,可不一定能打胜仗。尤其是遇到这种古怪凶狠的骑兵战术,输得并不冤。 “将首级运至怀远县城下,垒京观。”折嗣裕下令道。 随军的文士都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垒京观夸耀武功,武夫们特别爱干,但邵大帅并不喜欢。折将军平时看着小心谨慎的一个人,如今独掌一军作战,竟然如此意态昂扬。 不过经此一战后,折嗣裕的大名应该会响彻西北,跻身名将行列了。这杀伐场,可真是为武夫们量身打造的名利场啊。 将令既下,士卒们便将斩获的首级集中起来,安放于缴获的大车之上,准备明天一大早运至怀远城下,垒京观迫降该县。 铁骑军大队,则仍在附近休息,并远远派出斥候警戒。 “魏武征河北,师次顿丘。黑山贼于毒等攻东武阳,魏武引兵入西山,攻毒等本屯。毒闻之,弃东武阳。魏武要之于内,大破之。”黄河西岸的夜晚稍稍有些寒意,幕府随军要籍宋举正在给折嗣裕读历史战例。这是邵大帅的要求,让诸将好好学习,并举一反三,提高自身水平。 “此谓何来?”折嗣裕眨巴眨巴眼睛,道:“其意某知矣,该怎么说?” “此谓捣虚。”宋举道。 “对,就是捣虚!”折嗣裕笑道:“该怎么捣虚某知道,一时想不起该如何说。” 麟州折家,祖父折华声名不显,只是夯实了家族在麟州的根基。到了折宗本这一代,才正儿八经当上了大将,折嗣裕严格说起来才是第二代将门,还是底蕴不怎么深厚的那种。 有些事,他知道要不要做,该怎么做,战场嗅觉非常灵敏,但就是表达不出来。邵大帅布置的作业,每次都得找人来一起参详。 “将军领骑卒大队入河西,此乃捣虚。今日破河西党项于阵前,乃陷阵。”宋举继续说道:“铁骑军此番,得立大功矣。” “此皆大帅布置有方。”折嗣裕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有些话说起来贼溜:“精兵强将付于我手,若不能立下战功,愧对大帅重托。” “其实,午后贼军若阵脚不动,某是打算晚上派人去放火的。贼军已无骑卒,追不上我军。放完火后,如果有可趁之机,再放些冷箭。贼军若出动大队,咱们就上马跑。他们回去了,再返身袭扰。如此轮换,贼军定然疲敝。”折嗣裕说道:“然贼军步卒不强,这些手段未及用上,嘿嘿。” “将军得骑军用法之精髓矣。”宋举恭维道。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魏蒙保带着河西党项的首级先行出发。至午时,主力大军亦出发。结果刚走到半路时,前军来报,怀远县已降。 折嗣裕大喜,立刻率铁骑军主力在入夜前赶至县城。 怀远县人口不少,几乎和灵州城不相上下。北周年间迁移了两万户人口过来,有现成的水利网络,产粮较丰。国朝以来,每次往河套地区移民,形势不利时,就会将当地百姓迁回灵州,放弃北边的地盘。 比如国朝初年讨梁师都,位于其背后的丰州表面事突厥,但暗地里降唐,后来与突厥决裂后,就将百姓尽数迁入灵州,故灵州的人口一直不少。 只不过后来吐蕃崛起,灵州成了战争前线。特别是中唐以后,此地兵灾甚多,百姓流离失所,户口快速下降。晚唐这会吐蕃不行了,灵州人口有所恢复,但也不超过四万,有些县甚至出了县城走个二三十里,几乎就看不到什么人了,到处是野生动物的乐园。 良田荒废,渠网淤塞,呜呼哀哉! 四月十四日,铁骑军在取得部分补给后,继续南下,半日即至宏静县(即保静县)。 他们在城外遇到了数百灵州过来的军士。宏静县闭门不纳,军士们正破口大骂,结果被铁骑军围住,当场就降了。 一审问,原来是过来征粮的。折嗣裕当场分派骑卒,至周边乡村搜索,果然又抓到不少正在劫掠的灵州军士,全数押回宏静县看管起来,总数竟超过了千人。 这个县在今宁夏永宁县附近,北魏年间是仓城,附近有汉、魏、周、隋、唐历代以来修建的密密麻麻的灌溉渠网,可惜人口因为战乱流失了太多,大部分水利设施都荒废了,农田也都长满了草。 十五日,大队骑卒又出现在灵武县外。这个县亦在黄河以西,与今灵武市西北隔河相望。灵州方面的动作倒也不慢,派了千余人过来协防,并征发城内民壮守城,务必不能让灵武县再丢掉。 不是他们不想多派兵马过来,实在是兵力紧缺。如今灵州城内,亦只有两千衙军,外加训练不是那么充足的两千州兵,四千人守一座大城真的不能再少了。 折嗣裕也不着急,直接将大部分人撒了出去。牧马吃草、收集粮豆,同时自带两千骑巡视河岸,看看有哪个地方可以渡河。 与此同时,他接到军报,义从军已渡河完毕,与定远军汇合。除留千人护卫民壮押运粮草器械外,主力五千人开始南下,朝灵武县方向挺进。 有步卒过来,便可以攻城了! 第四十一章 风雨夜袭 “大帅,叛军于河对岸立寨而守,当得三利。”苦水河东岸,邵树德与陈诚二人登上高台,瞭望敌军营寨。 “何三利?”邵树德问道。 “一者,据险而守,二者,以逸待劳,三者,坚壁挫锐。”陈诚答道:“有此三利,我军击之不易。” “然今欲击之,可有良策?” “大帅胸有成竹,何需问某。”陈诚指向南方,笑道:“卢将军领武威军六千余众,当为大帅暗手。”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陈判官。某闻陈判官喜读兵书,古时良将至此,当如何用兵?” “马燧讨田悦,悦求救于淄青、恒冀。淄青军东,恒冀军西,首尾相应。军不得渡,燧乃于下流,以车数百乘维以铁索绝中流,实以土囊,水稍浅,诸军渡。乃造三桥,道逾河水,与悦挑战。悦率军四万人逾桥,鼓噪而进,燧纵兵击之,悦军大败。”陈诚想了半天,举出了一个例子。 “不太像。”邵树德道:“武威军自上游渡河,出其不意,叛军定心慌意乱。卢将军再邀战叛军,叛军若敢应,我军则遣精卒渡河夹击;叛军若不应,我大军可放心过河。叛军这个营寨,白费力气!所谓三利,只得一坚壁挫锐罢了。” “大帅用兵如神,某不如也。”陈诚心悦诚服道。 “马屁精!”邵树德大笑。 铁林军、经略军一万五千余人已抵达苦水河东岸扎营,而此时也已是四月二十二日。在河西,义从军、定远军陆续抵达灵武县城外,河西党项被打疼后不敢再出兵,他们已做好了攻城的一切准备。 铁骑军使折嗣裕昨日遣人过来禀报,他之前一直在西面很远的地方放牧,麻痹贼军。过几日便会派一部悄悄渡河,打算配合主力部队夹击苦水河西岸的叛军。 邵树德同意了这个作战方略。 武威军已经在苦水河上游悄悄渡河,并向西北方向挺进,离康元诚的大营不过数日行程。在这几日内,他们这边还需要和康元诚玩一玩,吸引他的注意力。 二十三日,经略军一部四千人在军使王遇的带领下,北行十里左右,砍伐大木,制作木筏。声势还搞得很大,河对岸的叛军游骑一眼便看到了。 “军使,我军游骑在对岸遭到围杀。”王遇登上一座临时搭起的高台,眺望苦水河对岸,却见那边十余骑狼狈奔逃,灵州叛军百余骑紧追不舍。 “叛军骑卒大队应来了,说不定就躲在附近。”王遇说道,同时心里也有些痒痒,好久没冲杀了,竟然有些怀念。人啊,就是贱胚! “继续打造渡具,吸引敌军注意力。今夜大张火把,做渡河状,看看敌军如何反应。”王遇下令道。 “遵命。” 是夜,河对岸的某处林子里,拓跋思恭靠坐在一棵大树上,与侄子拓跋仁福相对无言。 邵贼兵太多了,竟然派了大队骑卒绕道攻取河西诸县,定远军、怀远县、宏静县皆降。根据刚刚得到的消息,破丑、米擒部联军在怀远县北大败,损兵六千余人,几乎全军覆没。可想而知,此时河西党项内部争论得有多激烈,本来出兵就有很多人反对的,现在大败,反对派的话语权更强,短时间内几无可能再度出兵了。 “白天听到的事情不要太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拓跋思恭看着自己的侄子,叹了口气。他的儿子仁庆死于宥州,亲族被邵贼囚禁于夏州,又何尝不恨呢?只是,他能很好地压抑住恨意,求那一点翻盘的机会,拓跋仁福还年轻,还需要历练。 拓跋仁福抬头看了眼自己的伯父,没说什么。 他确实压抑不住愤怒。没藏妙娥,他真的十分喜爱,万般满意,捧在手心里怕化了那种。可白天听抓获的邵贼游骑说,妙娥竟然已被邵贼掳去,日夜侍寝,每一想到此处,都差点要吐出血来。 以后妙娥怕是还要怀孕,给邵贼生孩子!拓跋仁福甚至自己脑补,挺着大肚子的没藏妙娥被邵贼揽在怀里,柔顺地浅笑,简直要把人逼疯了! “伯父,邵贼看样子要渡河,某便要在这里亲手斩下他的头颅,再把妙娥抢回来。”拓跋仁福语气坚定地说道:“不杀了他,某心意难平。邵贼若死,定难军必乱,届时或有转机。” “会有机会的。”拓跋思恭摸了摸腰间的横刀,说道。 还有麟州折掘氏,日后也要算账,他们嫁给邵贼的女儿,亦要掳回来。 ****** “都将,邵贼的游骑实在太多,斥候散不出去多远就被搜杀。如此下去,很难摸清他们的动向。”苦水河畔大营内,一亲将向康元诚诉苦道:“一马平川,斥候想藏都没处藏。不如,将骑卒从北边调回来,将邵贼的游骑往外赶一赶,不然都要成瞎子了。” “不可!”康元诚伸手止住了亲将的抱怨,沉声道:“邵贼在北边伐木制筏,西渡之意甚是明显,岂可无备?上万定难军,靠拓跋思恭那两千人可守不住。而且,邵贼还在往那边增兵,对面大营都空了不少。若让其得逞,我军危矣!” “都将,此或邵贼奸计。”亲将劝道:“增灶减灶,立旗撤旗,古来有之,都将当明察。” “赌不起!”康元诚摇了摇头,道:“定难军若渡河,不堪设想,届时兵临城下,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须知李元礼旧部,可没死光呢。城内那些军将,你知道哪些是真心顺服我等的?万一事急,你知道他们不会煽动军士,反戈一击?万万不能令定难军至城下。” 李元礼败亡后,妻女落入韩朗之手。韩朗享用数日后,又赠给了康元诚,康元诚玩腻后,扔给了军士。可前几日,竟然被人救走了。留后震怒,大索全城,杀了不少人,可至今也没个说法,反倒弄得人心惶惶。 灵州城里,还是有李党啊! “都将……”亲将还要再劝。 “住口!”康元诚瞪了他一眼,斥道:“你在教我做事?速速下去巡营。” 接下来数日,邵树德令经略军不断前出,作势渡河。叛军严阵以待,三千五百步骑严防死守,让经略军的“企图”数次落空。 与此同时,铁林军主力也在打造渡具。甚至有一天晚上,还遣数百人乘坐木筏西渡,至河中流为敌军察觉,一阵箭雨后返回。 面对铁林军、经略军的反复试探,康元诚大为紧张,认为这是定难军要大举渡河的前兆。于是下令士卒们在几个水流平缓处立栅,造战楼,屯驻兵马,日夜严防死守。 适逢连日阴雨,灵州军士们怨声载道,疲累交加。康元诚根本不管,还令不少军士离开大营,至城外栅寨处戍守,防止定难军夜间偷渡。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四月二十八日。 这一天,康元诚从河岸边巡营而来,疲惫的脸上带着股欣慰的笑容。 邵贼不断遣人试探,几次偷渡,都被他派人堵回去了,这让他恢复了不少信心。入夜后,难得地喝了点小酒,召来军中舞姬助兴。 国朝军将,一直喜欢往军中带女人。昔年安禄山为三镇节度使,严查军中此类现象,据说斩了许多将领,但仍然杜绝不了,正所谓“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是也。听闻邵贼府中有六个姬妾,但他出征时从不带女人,这点让他十分佩服。 能为人所不能,怪不得能做下偌大基业。 小酒喝完后,康元诚便搂着舞姬睡觉了。今夜有风雨,邵贼不能渡河,当可安枕一夜。这些日子,与定难军斗智斗勇,实在心力交瘁。 黑暗的原野上,一骑奔回。 临近营前,泥地松软,骑手无备,从马上摔了下来。 “速报军使,灵州军大营防备松懈,可进击之。”面对赶过来的营外巡哨,骑手从泥地里爬起,说道。 片刻后,正在帐中的武威军使卢怀忠得报。 “传令,弃营,全军出击!”卢怀忠霍然起身,命令道。 “军使,日暮阴雨,人无进志,是否等一等?”武威军判官郭黁上前,问道。 “叛军无备,此天赞也。”卢怀忠说道:“这几年,某跟着大帅读了不少兵书,此知兵者所解,勿疑。这会叛军心神全在河岸边,后必无备。武威军六千五百众乘风雨夜袭,纵不尽擒叛军,定当十获八九。吾意已决,进兵!” 命令一下,武威军立刻行动了起来。 前营副将郭琪领五百人作为先锋,都虞候关开闰率主力随后,游奕使李唐宾的骑卒则牵着马走在最后,护卫着辎重。 行至后半夜,风雨渐小。此时他们离灵州军营地已不足三里,卢怀忠下令各部分头休息,半个时辰后继续出发。 寅时,郭琪所部五百人已摸至叛军西侧营墙外。他们没有挖壕沟,而是拢枪扎营法,即将大捆长枪对外安放着,与鹿角配合,防止战骑冲营。在长枪内侧,则立了一道寨墙,墙上有战楼,少量军士戍守着。 等了一会后,有亲兵来报,都虞候关开闰所率四营战兵已至五十步外。 郭琪点了点头,道:“进攻!” 数十人猫着腰上前,拿出大斧,死命劈砍着鹿角。而在他们身后,两队人迅速赶了上来,手持步弓,对着战楼上的敌人便射。 惨叫声划破了夜空。武威军的士卒们大张火把,照亮了一大片营寨。 三百多名士卒穿戴好了甲具,在郭琪的带领下朝营门冲去。 “有贼人冲营!”战楼上的灵州军士卒惊慌失措,大喊道。 适逢关开闰带着三千余人大张火把增援了上来。漆黑的大地上,长龙如流,战鼓连天。一些鼓手被遣至灵州军营地各面,死命擂鼓,辅兵则大张火把,高声喊杀。 灵州军士卒连日劳作,身心俱疲,本就无备。此时遭到突然袭击,心慌意乱,又见营地四面皆是敌人,火把、鼓声到处都是,仓促间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 一些人高声喊叫,神情惶急,一些人走来走去,如无头苍蝇一般。更有那被将官催促起来御敌的军士,互相间没有联络,仓促间撞在一起,差点直接厮杀起来。 “杀啊!”营墙上已有不少武威军士卒翻越了过来。他们使出吃奶的力气呼喊,根本不怕暴露自己,灵州军士卒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乱作一团,根本无法做出有效抵抗。 “轰!”营门在百余人一齐使劲之下轰然倒地。大群武威军士卒列队冲了进来。 弓手上前,连续张弓搭箭,营内正在乱跑的灵州军士卒倒了一地。片刻后有数队披甲矛手列阵前行,弓手环列左右,遇到走着、跑着的人便杀,效率极高。 “都将!事急矣,快走!”中军大帐内,康元诚被亲兵叫起。 听到营内遍地的喊杀声,他脸色猛地一变,手忙脚乱开始穿衣披甲。浑身光溜溜的舞姬缩在床榻一脚,瑟瑟发抖。 “莫走了康元诚!”帐外有人大叫,还有越来越猛烈的喊杀声。 “走!”康元诚将铁甲扔在地上,只披了一件袍服,在亲兵的护卫下仓皇逃窜。 帐外到处是乱走乱撞的己方士卒,他们毫无战意,心思慌乱。更有那精神紧张到极致的,在黑暗中听到动静便乱砍乱杀,康元诚的亲兵大意之下,直接被砍倒两人。 一刀杀死挡在自己身前的乱兵后,康元诚跌跌撞撞,在泥泞的土地上四处躲避,欲往营外而去。身后的追杀声越来越近,身边的亲兵也越来越少,康元诚连滚带爬,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此刻他只想要活命。 “都将,往这边走。”亲兵搀扶着他,直往前方而去。 “好,好,回去定重赏你二人。”康元诚嘴里称赞着,脚下也不停,拼尽全力往另一处营门而去。 “射!”箭雨飞蝗,身后两名亲兵无声无息倒地。康元诚吓得亡魂皆冒,踉踉跄跄躲避着。 又一阵箭雨袭来,背上插了五六枝箭的康元诚只觉浑身剧痛,无力地扑倒在地。 雨还在下,地上的泥坑里积满了水,很快又被鲜血染红。 第四十二章 兵临城下 “哦?卢将军竟如此之勇?”邵树德是在临近天明前被封隐叫醒的,骤然得到这个消息,他也十分欣喜,更有些意外。 在他的固有印象中,卢怀忠勇则勇矣,却没有太多的方略。若是两军对阵,僵持不下,派他领勇士冲阵,他能发挥极大的作用。可若是说独当一面,感觉还差了那么点意思。 这次乘风雨夜袭,说实话还是给了邵树德一些惊喜。表面上看起来依旧是他勇猛的一面,但下令出击之前,能想到诸多有利的因素,这足以说明他是仔细权衡了的,不是脑子一热的侥幸之举。 可以,可以!这么多年的研讨会,没白参加。今后讲武堂要继续,大家都不笨,军旅经验又这么丰富,时间长了,总能有所收获。若是运气好,产生蜕变也不是不可能。 “大帅,是否现在过河?”封隐问道。 “不急,让军士们用完饭再说。康元诚已死,大营已破,没什么问题了。”邵树德说道:“北面的拓跋思恭等人去哪了?逮到了没有?” “他们离康元诚大营有十余里之遥,应是昨晚就跑了,总共两千余河西党项兵卒,已是胆寒,不敢再战。”封隐答道:“那一千五百骑也跑了,卢将军正派出骑卒追击这两部,不知道能否有所斩获。” “铁林军的骑卒到哪了?” “亦在河西,同样在追击溃兵。” “好,先用早饭吧。”邵树德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有昨晚那场大胜佐味,今天的早餐吃起来格外美味。 辰时,河东岸的铁林军、经略军陆续开始渡河。 之前虽然是吸引康元诚注意力的假渡河,但他们真的造了很多渡具。大军加上夫子,足足两三万人,还有粮草、器械、车马、役畜,只花了不到三天时间就渡河完毕,效率还是相当之高的。 邵大帅当天下午就抵达了河对岸。 “卢将军令某刮目相看。”邵树德笑道:“夜袭大破康元诚,壮哉!折将军在河西岸亦大破河西党项,俘斩六千余人,连收定远军、怀远、保静等地,今兵围灵武,旦夕可下。有卢、折二将,西北之事无忧矣。” “大帅,昨日末将亦俘斩三千余人。待追击残敌之骑卒回来,应还能有所斩获。折将军勇则勇矣,然河西党项,如何能与灵州衙军相比?”卢怀忠大声道。 “幸好知道你的性子,不然折将军定要与你理论一番。”邵树德笑道:“汝二人皆乃吾之爱将,不分上下。” 众人一边走一边说笑,很快便到了康元诚的中军大帐。此人的尸体已被移了过来,邵树德仔细看了看,道:“攻杀节帅,此等十恶不赦之徒,死于战阵算便宜他了。一会将首级斩下,待某攻破灵州之后,将其与康氏家人一起押往京师。” “遵命。”封隐答道。 韩朗、康元诚作乱,攻杀节帅。若朝廷默认,自可无罪。可如今朝廷不是没承认么,那可就是罪将了,当然要押往京师。 “怎还有女人?”邵树德指着缩在角落里的舞姬,问道。 此女身上披了一件薄纱,楚楚可怜。 “此乃康元诚军中舞姬。”有人答道。 “唔……”邵树德沉吟了一会,问道:“昨日袭营,谁当先翻越而下?” “大帅,乃末将营中队副刘三斛。”郭琪上前答道。 “将他找来。” 刘三斛很快便至。 “刘三斗是你什么人?”邵树德问道。 “吾之二弟。”刘三斛闻言有些不安,担心自家弟弟是不是触怒了大帅。 “甚好。”邵树德笑道:“郭判官,作战先登,是何功?” “禀大帅。昨夜袭营,敌军有寨,当为上阵;俘斩三千余人,当为上获;作战先登,当为上阵上获第一等。”郭黁引经据典,说道。 当然,他说的这是行军制下的叙功等级。事实上在募兵制大行其道之后,各藩镇的军赏制度,主要是军中职位和财货。若当时职位无空缺,那么就以财货为主,等有空时可以再补。 “军中赏赐,尚不足以酬此功。”邵树德说道:“便将此美人赏予壮士。” 邵树德此言一出,刘三斛一阵激动,封隐身后的亲兵也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 先登勇士,军中职位若有空缺,往往是第一顺位升职的,此外还有大量钱帛赏赐。没想到大帅嫌不够,还要赏美姬,顿时人人羡慕,恨不得马上就去攻灵州,自己也搏一搏这富贵风流。 康元诚是有眼光的,能让他带到军中的舞姬,自然不是普通货色! 刘三斛激动之下直欲跪下,邵树德一把拦住,道:“某在军中定下的规矩,勇士见某,无需下跪!” “愿为大帅效死!”刘三斛脸涨得通红,颤声道。 “先让此女随押运粮草的队伍回夏州。知会杨亮一声,路上派人照顾周全了,此乃武威军先登勇士刘三斛之家眷,勿要被人折辱了。”邵树德说道。 “遵命。”封隐应道。 “走吧,去看看伤卒。”邵树德带着众人举步前行。 昨晚大战,武威军的伤亡其实很小,不过两百人上下。敌军真正被武威军杀的也不多,大概也就千余人的样子,绝大部分还是黑暗中不辩敌我,自相攻杀所致,最后被俘的仍然有近千人。 “大帅,河西有消息传来,义从军、定远军攻灵武,两日而下,斩得贼首千级,余皆降。”刚刚走出伤兵营,又有军报传来。 “如此甚好。”邵树德点头,道:“传令下去,修缮、扩建营地,待全军渡河完毕之后,再拔营启程,攻灵州。另,魏蒙保部留河西监视,铁骑军全数渡河,义从军、定远军整备完毕之后,亦渡河,将灵州南、北、东三面围住。” “遵命。”封隐应道。 五月初二,铁林军、经略军及辎重夫子全数渡河完毕。两万余大军浩浩荡荡,经略军先行,武威军、铁林军随后,朝灵州城杀去。 初三,大军抵达城下,开始扎营。当日,义从军、铁骑军、定远军各部皆至。一时间,城外屯了三四万大军,气势逼人。 而此时的灵州城内,不出意外,一片愁云惨淡。 韩朗坐在节度使府内,神色怔忡,脸色苍白。康元诚在苦水河畔大败,交给他的五千衙军一个也没回来,尤其是那一千五百骑卒,乃灵州精锐,难不成也全死了?或者直接降了邵贼? “天要亡我啊!”韩朗叹了一声。 这个年头,杀节度使算什么罪?天底下这么干的军将多了去了!那邵树德凭什么来讨伐我?朝廷为何不默认? 这两个问题,韩朗想了很久,始终没想出什么头绪。 或许,这就是命啊! 从康元诚大败的消息传回来那天开始,灵州城内就暗流涌动。若不是韩氏在此经营了数代人,树大根深的话,估计自己早就被人绑了起来,送到城外邵贼营中了。 但即便如此,军中仍然气氛紧张,人皆相疑,看谁都想要投降的样子。 这还打什么仗! 灵州坚城,有两千衙军、两千州兵,再征发点民壮,好好守的话,邵贼仓促间未必能打得下来。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人心不齐,人皆相疑,城中多半还有表面顺服自己,但暗地里心向李元礼的叛徒,这如何能守? “阿爷,辩才法师已经请来了。”正嗟叹间,长子韩遵入内,禀道。 “哦,快请入内。”韩朗闻言精神一振,说道。 辩才和尚在韩氏亲兵的带领下走了进来,道:“不知留后找贫道何事。” 辩才年纪已经不小了,大概六十余岁,是龙兴寺的高僧大德,素以能言善辩著称。 “法师……”韩朗踌躇了一阵,方道:“某欲遣法师出城,至灵武郡王营中。” 辩才闻言沉默,良久后才道:“兵临城下,这个说客却是不好当。” “某只求保全家族,别无他想。”韩朗道。 辩才叹了口气,回道:“韩氏数代先人对敝寺多有照拂,贫道便走一趟又如何。只是,韩将军勿抱有太大期望。灵武郡王乃朝廷所委之东面行营招讨使,贫道听闻其一向恭事朝廷,然亦不是残暴之辈……” 辩才和尚话只说了一半,但意思相当明显,邵树德要将韩朗一家械往京师治罪,想全身而退是不太可能了。但如果达成交易,除去韩朗一家的韩氏宗族并不一定会有事,说不定可以保全下来。 韩朗听到这里脸色更是苍白,韩遵也有些惊慌。 良久后,韩朗才惨笑道:“法师但去,若灵武郡王不允,某亦不是束手就擒之辈。灵州尚有数千儿郎,皆存死志,想要攻取可没那么容易。” 辩才和尚看了他一眼,又长叹了一声。听闻衙军之中多有韩氏子弟,弄不好到了最后,这位留后要被族人出卖。 可悲,可怜,可叹!佛法不昌,未得度化世人啊! 当日,灵州城上放下了一个吊篮。辩才带着龙兴寺僧人增忍,朝定难军大营走去。他们的身影单薄萧瑟,一如此时的灵州。 第四十三章 缢 “法师倒是好口才,只是,这并不是韩朗给你的嘱托吧。”城外大营内,邵树德看着慈眉善目的辩才和尚,道:“韩朗此人,某虽没见过,但观其行迹,并不是能做出这等舍己保全家族之事的人。” 辩才默认。 “韩朗、康元诚是首恶,无法宽宥,想必他自己亦很清楚,只不过还存了些侥幸之心罢了。”邵树德站起身,习惯性地踱步:“辩才法师,龙兴寺有多少田地、部曲?” “一千二百余顷,三百庄户。”辩才答道。 邵树德在绥州整治三界寺的事情,灵州这边也有所耳闻,亦很担心。 “法师,明人不说暗话,某给你们指两条路子。”邵树德突然说道。 “大帅请讲。” “一者,带上资财、僧众、部曲,往西走。西天极乐,何如地上佛国?” 辩才听了眼皮子一跳,心中暗暗否定了这条路。 往西走?凉州等地,本来就有诸多寺庙,哪有他们的容身之地?灵武郡王的意思,怕不是让他们走到大唐的西州地区。那里可有些乱啊!在别的地方当僧人,或许困扰就是穷,吃不饱饭,可若是去了西州,那是有可能掉脑袋的。 辩才年纪大了,不想去冒险。 “二者,前往草原传道。”邵树德说道。 其实,中原的佛教能不能适应草原,好不好使很难说。但他如今手也伸不到吐蕃那边,捞不到那边的僧人。更何况,也不知道如今吐蕃的佛教与后世是不是一回事,很难讲。所以,死马当活马医吧,先试试看。 如果辩才够聪明,懂得因地制宜,自创一宗,那可就太好了。 “敢问大帅所指的草原乃何处?”辩才问道。 这两人也有意思,一个统大军兵围灵州,一个过来当说客,结果都没谈正事,而是扯起了“弘扬佛法”的事情。 “夏、宥、盐三州草原。”邵树德说道。 “向党项人传道?” “然也。” 辩才没问这事有什么好处。对手握刀把子的军头来说,他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勿要讨价还价。辩才法师的能言善辩,那也得分情况,遇到不讲理的武夫,他会和你辫经? “党项禀天地戾气而生,须得佛法化解。”邵树德说道:“法师自可先往夏州,某会遣人往地斤泽修一寺庙,今后大师可安心传道。” 说到了这份上,辩才也无话可说。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大帅既有心弘扬佛法,贫道喜不自胜,自当从命。”辩才应道。 “如此甚好。”邵树德喜道:“法师不如留下来一起用饭,某还有些事情未想明白,须得法师帮忙参详。” “大帅,这灵州之事……” “唔,韩朗、康元诚乃罪将,须得全家械往京师,交由朝廷法办。”邵树德说道。 “韩朗若不得免罪,怕要死守不降,强攻徒伤人命。”辩才说道。 “法师定可以教某。” 辩才沉吟了一会,才道:“贫道可尝试说服韩氏族人,然须得大帅赦免其过。” “此皆韩朗、康元诚二人之过,无干其他人等。” “如此,贫道便放心了。” 若只追究韩朗、康元诚一家的罪过,到此为止,那么事情就还有操作的余地。 辩才、增忍下午便返回了灵州。他二人离去后,陈诚走了过来,贺道:“大帅,灵州旦夕可下,此番出征,又得全功。” “陈判官来得正好,灵、盐二州既下,表何人当节度使为佳?”邵树德问道。 以如今的情况,让他一人身兼定难、朔方两镇节度使不太可能。桀骜如李克用,想要侵夺昭义镇,也是表其弟为节度使。 但这并不意味此战白打了,事实上有变通的办法。 “大帅,某有一人举荐。”陈诚胸有成竹地答道。 “哦,竟已有人选?”邵树德有些惊讶。 这年头,够资格当一镇节度使的人虽不少,但一时间也不好找。 “大帅,前河东观察使、供军使李劭可任朔方节帅。”陈诚说道。 “李劭……”邵树德想起来了。当初在河东还挺照顾自己的,在晋阳时,还开玩笑说若是邵树德当了夏绥节帅,他就全家来投,供军使不做也罢。 “李克用入主河东后,供军使已换了人,李使君全家前些日子已搬来夏州,某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正要禀报大帅。”陈诚道。 “可也!李劭可任朔方节帅!”邵树德仔细想了想,笑道。 他当过观察使,资历完全没问题。本身又是个文人,不懂军事,自己将朔方军残部整编一下,从铁林军、武威军、经略军中抽调人马新建定远军、丰安军,再派心腹大将镇守灵州,便可牢牢掌握这二州八县之地。 至于朔方军原本的残部,当然是带回夏州,打散编入各军了。 “这便遣人将李使君请来。”邵树德说道:“某要和他密授机宜。” 灵州城内,辩才二人回去后,先与韩朗、韩遵父子虚与委蛇了一番,言邵大帅需财货、美人若干,方可再谈。韩氏父子听了又惊又喜,连忙前去操办了。 辩才、增忍则回到了龙兴寺,秘密会见了一个人。 “韩将军,定难军围城数重,人心惶惶,必不可守,将军可有良策?”辩才给韩逊端上了一杯茶,轻声问道。 韩逊乃韩氏族人,灵州衙将,手握兵权。他若能合作,事情便多了几分把握。 “法师也不用绕圈子,有事但讲无妨。而今这个形势,定难军若攻城,守不了几天的。”韩逊是个赳赳武夫,但并非没有脑子。事实上这几天家族内暗流涌动,不少人想直接投降,但又害怕被治罪,左右为难,犹豫不决。 “灵武郡王英武过人,兵锋甚锐。贫道见其时,言只诛韩朗、康元诚二人,并将其家人械往京师,余皆不问。”辩才说道。 “此言当真?”韩逊有些心动了。 灵州,守是守不住的。定难军一旦猛攻,韩逊怀疑军士们立刻就会哗乱献城,尤其是那些潜伏下来伪装顺服的李元礼旧人。他们平时可能没法做什么,但大军围城的情况下,难道不会煽动军士? 如今好了,灵武郡王既然只抓首恶韩朗、康元诚,不株连其他,这就给了其他韩氏族人保全家门的机会。 虽然说起来有些对不起韩朗,可与家族的存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韩氏崛起的这一步,很明显失败了,那么下面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存活下来,以图东山再起。 韩朗,注定要被牺牲了。 “真如何,假又如何?韩将军,为今之计,只有一途。”说完这句话,辩才再不置一言。 韩逊又坐了好一会,似乎在仔细权衡利弊。足足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站起身,告辞离去。 翌日,韩朗一大早就上城头巡视。 城外定难军的营地日渐稳固,旌旗密布,刁斗森严,一看就是经制之军。韩朗没与定难军直接交手过,但康元诚水平不差,他都败了,换了自己也未必能赢。 确实不宜再打下去了。 昨日他与长子韩遵商量到了很晚,最终还是决定破财消灾。家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只要能换得邵贼退兵,些许财货又算得了什么? 巡城完毕后,韩朗径直去了一处军营。 “十一郎呢?将离部伍,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荒唐?”此处乃衙军韩逊所部军营,驻兵千余,昨晚刚从城头轮换下来,韩朗本打算勉励一番,让大家好好守城的。结果一进来,军士们倒还在,但韩逊却不见了踪影。 喊了两声没人后,韩朗有些恼火,正待起身,却见屋外猛地冲进来几个身材魁梧的军士。他心里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但已来不及反应。军士们将他压在胡床上,一人绕至身后,抽出一根弓弦,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呃……”韩朗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 与此同时,外面也接二连三响起了弓弦声,以及人临死前的惨叫声。韩朗听得不是很真切,但那应该是自己带来的亲兵的叫声。 “这就有贼子要献城了……”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念头。 良久后,韩逊从里间绕出,神情不安,面有愧色。但他不断安慰自己,这是为了保全韩氏满门,杀族叔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要怪,就怪邵树德和朝廷吧。 第四十四章 王霸之基 光启元年五月初四,灵州城门大开。衙将韩逊等人出城跪迎,口呼“有罪”。两千衙军、两千州兵亦放下器械,至城外列队。 灵州,这座西部边陲重镇,至此向定难军完全臣服。 “韩将军袭杀罪将韩朗,有功无罪,还请起身。”邵树德这话声音不小,在场的人都听见了,韩逊脸色一会红一会白,显然杀族叔的名声并不好听。 “韩遵呢?”邵树德又问道。 “禀大帅,韩遵昨日听到风声,逃回家中,杀了妻妾儿女之后,自戕而亡。”韩逊答道。 “畏罪自尽,罢了。将韩朗父子、康元诚之首级并其家人一起送往京师,这事就由韩将军来办吧。韩氏一族,迁往夏州。”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遵命。”韩逊颤声答道。离了灵州的根基,韩氏一族就如同那无根之萍,想要再起,可就不知道要努力多少代人了。 此时经略军七千士卒已入城,控制了各处。邵树德也不急着进去,反而到了跪满一地的灵州军那边,说道:“昔年唐大帅领朔方猛士,大破巢众,挽救天下气数。朔方劲兵,邵某闻名已久。然诸位不思保家卫国,竟攻杀节帅,鱼肉百姓,可知罪?” 说罢,他一挥手,亲兵十将封隐上前,拿着一份名单宣读了起来。一共十余人,皆为将官,烧杀抢掠的命令就是由他们下达或者主导,其中甚至有三位韩氏族人。 不追究杀李元礼的罪责,可没说不追究抢劫杀戮百姓的罪责,今日当一并逮捕,明正典刑。 听到名字的十余人觉得不对,纷纷起身,神色惊惶。有人开口告饶,有人直接转身欲逃。不意降军中有人暴起,直接将其擒住,道:“昔日李帅待你等何厚?不意竟背叛攻杀,今日灵武郡王做主,李帅在天之灵亦可瞑目,给我留下!” 邵氏亲兵也纷纷上前,喝道:“只诛此十余人,尔等勿惊。” 很快,十几名军将被五花大绑捆了起来,按跪在地上。 邵树德一挥手,亲兵们手起刀落,顿时人头滚滚。 “悬其首于城门各处,再写一份告示,历数其罪状。”邵树德命令道。 韩逊轻轻闭上了眼睛。此番开城投降,也不知道是对是错,灵武郡王的手段,很显然出乎他的意料。既收揽了李元礼旧部之心,又收了百姓之心,还空出了十余个将官位置,接下来整编吞并时,当可更轻而易举。 这灵州,离他们韩氏是越来越远了。 斩完这十余将,邵树德又亲自来到李元礼的坟前,祭奠了一番。 韩、康二人总算没把事情做绝。若像李克用那样杀了段文楚不够,还要用战马践踏其骸骨,那说不得他还要杀更多人。 “昔年河东讨李国昌父子,李帅持节夏绥,邵某亦为李帅之将。惜未曾谋面,今当祭奠一番。”仪式结束后,邵树德看着小小的坟包,道:“亦得为李帅重修墓茔。” “走吧,进城。”片刻后,邵树德下令道。 铁林军、铁骑军万余众护着一行人进了灵州,武威军、义从军则留在城外扎营。 “诸位,朔方军须得整编。”坐在韩朗位置上的邵树德看着众将,说道:“现有多少降众?” “禀大帅,昨日灵州骑卒千人来降,皆在营中看管。前日夜袭,亦俘灵州军士千余。”卢怀忠第一个出列,答道。 乘风雨大破康元诚后,拓跋思恭等人连夜逃窜。铁林军、武威军的骑兵在白天进行了追击,效果不佳,只斩首数百级而回。 不过拓跋思恭可以逃,那总计一千五百灵州骑卒往哪里逃?家人都在城中,到了最后,还是主动来降了。 “大帅,定远军未遵韩朗伪令,我大军一至,便主动来降。宏静、灵武二县,末将亦捕得千五百人,其中五百乃城内民壮,已放归,仍余三千有奇。”折嗣裕亦出列,答道。 “这便是五千步骑了。”邵树德说道:“今日又有两千衙军出城降某,总计七千人,甚好。” “某欲建定远军,军额七千五百。铁林军调两千步卒、经略军调两千步卒、武威军调一千五百步卒,义从军出千人,这便是六千五百步卒。另者,铁林、武威二军各出三百骑卒,铁骑军出四百骑卒,这是一千骑卒,如此编成定远军。”邵树德说道:“王遇任定远军使,李一仙为副使,蔡松阳任都虞候,魏蒙保任游奕使,替某镇守灵盐八县。” “末将领命。”王遇等四人出列应道。 “灵州降军,统一打散编入铁林、武威、经略、铁骑四军,若不足,再从义从军内招募补全编制。唔,铁林、武威二军辅兵仍有些不足,经略军尚缺骑卒,就各招一营吧,野利、没藏二位将军,待会下去就询问各部,可有愿从军者。”邵树德说道。 “末将遵命。”野利遇略、没藏结明二人出列应道。 如此一番整编后,铁林军将有9000人(骑兵2000)、武威军7000人(骑兵2000)、经略军7500人(骑兵500)、定远军7500人(骑兵1000)、铁骑军3000人,义从军内有衙军编制的也将扩充到千人,总计三万五千步骑,煞是惊人。 不过这六州之地,地域范围极其广大,民情复杂,武力不行,还真的不好统治。新得了灵盐二州八县,但汉民不足五万,即便算上隐户,最多七万人上下,以六州二十二县不到六十万藩汉民众养三万五千大军,这财政势必又要吃重不少。 但没办法。如今是什么时候了?李克用这厮居然还盯着麟州,让朝廷把麟州划入河东统治范围内,朝廷居然同意了。振武军节度使契苾璋以及麟州折家当然不同意,当说不准李克用啥时候发疯,就要出兵过来夺取,自己不得不做好准备。 三万五千大军,出征时真正能动用的,不过两万余人罢了。一旦北边有事,还得大量招募党项人相助。前次讨宥州,横山党项、草原杂虏都得到了好处,这次打灵盐,好像连自己都是亏本的,更别说党项人了。 自己该怎么面对野利经臣、没藏庆香、嵬才苏都三人?难道给他们一人整个外甥、外孙子什么的?唉,统治得战战兢兢,感觉辖下六州就像个高压锅。这天底下的节帅,可有像自己这样,战场上不断胜利,但统治起来依然如履薄冰的? 或许,可以从河西党项那里找补点亏空回来?拓跋思恭等人还没找到呢,他们带的是党项兵,说不定就潜回破丑、米擒等部了。 另外,名义上归属朔方军辖下的会州会宁、乌兰两县,沦陷吐蕃多年。今闻吐蕃国势江河日下,会州那边亦没有精兵强将,只有一些小部落罢了。是否可以尝试出兵,将其收回,顺便劫掠一点财货呢? 这事得好好计议一下,别招惹了吐蕃大军来攻,那可就耽误事了。 初步定下整编大计后,邵树德便不再具体插手,他只需关注进度即可。反正城内外大军云集,也不虞灵州军再闹什么幺蛾子。 第二日,他在陈诚、郭黁、卢嗣业等人的陪同下,至城外巡视。 “大帅,灵州一带无大河之限,高山之阻,陆路便捷,水运发达。中国大军出击,抑或北方强敌入寇,此皆重要孔道。昔年太宗巡幸灵州,招抚各部,得赝天可汗之尊号。”灵州城外,陈诚侃侃而谈:“大帅已得夏绥银宥灵盐六州,地域辽阔,南有河曲,北有河套,上下三千里,内外千余里,宜多加整饬,可为霸业之基。” “今还差麟、胜、丰三州,西中东三受降城、振武军城未下,诸部党项亦未平,安能高枕无忧?”邵树德骑着高头大马,指着远方一处,问道:“此为盐池?” “此乃温泉盐池,产盐。”陈诚答道:“灵州盐池众多,然不如盐州产盐较丰,更不如宥州。大帅,灵州之财,非盐也,乃千里沃壤。” “回乐县,便有薄骨律渠,北魏年间刁雍所开,至今仍可灌田千余顷。”陈诚继续说道:“河西之灵武县,有汉渠,绵延四十余里,左右又有胡渠、御史、百家等八渠。宏静县,北魏年间置,引关东汉人屯田,俗称‘汉城’,有可灌溉平田数千顷。怀远县,灌渠更多,赫连时期果园,积粟之仓,更有盐池三所。大帅,此皆至今尚存之渠田。还有那数不清的灌渠,只因为多年不曾耕作,稍稍有些淤塞,若移民实此,善加清理,整个灵州可得灌溉良田数十万顷,此乃王霸之基。” “无需数十万顷。”邵树德笑道:“只需十万顷水浇地,一户授田五十亩,便可养二十万户百姓,百万人口。有这百万人口,再加上其余诸州蕃汉民众,咬咬牙蓄养十万大军都可以。当今天下,有哪个镇可养十万兵?可惜,没这么多人啊!” 银川平原,最大的好处就是土地特别平整,一望无际,而且有黄河及其支流灌溉。最绝的是,渠道基本都是自流渠,无需建提水车。秦汉以来,历朝历代都修了大量灌溉渠网,基础非常好,故有塞上江南之称。 唯一缺的大概就是人口了。 自己从哪里去弄人口呢?若是有充足的人口,目前正在大力开发的夏绥银三州甚至都可以不用继续投资了,自己直接将统治中心搬到灵州,然后西取河西,北上草原,南攻邠宁、泾原、凤翔诸镇,甚至可以窥视蜀地,完成霸业易如反掌。 一切问题的症结,都在于缺乏人口。安史之乱以来,国朝荒废灵州太久了! 获取人口,当是下一阶段的重点,得提前制定计划了。 第四十五章 水运 “某想了想,此番出征,颗粒无收,还搭进去不少财货,亏得慌。”薄骨律渠附近,邵树德一边信步徜徉着,一边说道:“灵州渡河往西,三十里就有党项。这些部族,不晓得某的厉害,不纳贡赋,不服兵役,须得好好教训一番。” “大帅的意思是……”陈诚问道。 “老规矩,先挑几个立立威,然后让剩下的赶来灵州拜见。” 河西党项,游牧、农耕皆有。在平原上生活的,种植粟麦,在草原上生活的,放牧牛羊。自己的目标,还是以收服农耕党项部落为主,如果再能羁縻草原党项,那便完美了。 “大帅,据抓获的河西党项降卒言,一些部族听闻灵州战乱,便已经跑了。折将军在河西大破党项,破丑、米擒等部估计也战战栗栗,若不来拜见,定要远遁。” “此事宜速不宜迟,回去便抽调各部骑卒,分为数股,趁着河西党项丧胆之机,深入抄掠。能抢多少是多少,哪怕就弄回来几万头牛羊也是好的,某不嫌少。”邵树德说道。 薄骨律渠中的河水静静流淌着。整个回乐县万余百姓,主要就是靠这条渠灌溉的千余顷农田生存着。 之前大军围城,百姓无处可逃,只能战战兢兢躲在家里。但定难军并没有扰民,此时战争结束,他们又匆匆忙忙回到了田中劳作。一些乡老还组织人手送了数万束草料至营中,都没人去向他们主动索取。 这个时候的百姓,真的被乱兵弄怕了! “六城水运使衙门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进城时,几乎空无一人。”邵树德又问道。 “灵州叛乱时,便逃了不少人。听闻大帅将兵来攻,害怕遭灾,几乎都跑光了。再过些时日,应该会有人回来。”陈诚答道:“不过还留了一些船只、船工,大概两百来人的样子。” 六城水运使,管黄河上下两千多里水运。北魏年间开始发展,刁雍在灵州造船只二百艘,往阴山一带的军镇运粮。据他当时所说,两船为一舫,一舫十人,运粮三千斛。从灵州出发时,顺流而下,五日可至沃野镇城附近。沃野镇如今已废,在天德军城以北数十里的草原上,北魏年间驻有重兵。 从天德军一带返回时,逆流而上,十日返回灵州。也就是说,一去一回,路上总共花十五天,去掉等待及搬运货物的时间,一年可运数次。从三月到九月,整整六七个月的时间可以搞水上运输,二百艘船,一次可运二十多万最多三十万斛粮食至天德军城一带,一年运个三四次,百万斛都可以运去。 成本还非常低!二百艘船,总共就一千船工,又安全,路上没有被人抄截粮道的风险! 国朝初年讨梁师都,灵州、丰州两地都大造船只。中唐以后,河东输往京西北八镇的很多物资,亦走黄河水运,成本低廉。 邵树德算了算,从灵州到绥、银的黄河岸边,走陆路驿道的话,大概是上千里的路程。走黄河水运,大概是两千多里,看似远了一倍还多,但成本低了九成以上,速度还快。 北魏年间刁雍说,从灵州去沃野镇八百里陆路,用马车运粮的话,一车载二十五斛。还要渡过黄河,非常麻烦。过了黄河后,有些地段有轻沙,车轮经常陷进去。五千辆车运十余万斛,百余日才得返回,还因为大量征发人手导致农业生产受到影响,一年不过两运,三十万斛到顶了,成本高了十倍有余。 “六城水运使衙门要恢复,更要扩大。日后灵州与绥银之间的沟通,无论是运兵、运粮还是运械,都得靠水运。”邵树德说道。 “大帅,如此须得攻取麟、胜、丰三州。” 确实,这三个州不攻取,黄河水运网络便不完整,那么灵州粮仓的意义便大打折扣,运输成本暴增十倍以上。 “不光得取这三州,最好还得有水师。陈判官,还记得讨黄巢时的黄邺、朱温二人么?他们就有水师。”邵树德问道。 “大帅,确有其事。都是以前朝廷的水师,船不大,在渭水、洛水上面走,帮着运粮运兵。巢贼入关中后,皆降,为黄邺、朱温所用,如今却已不知在何处。”陈诚答道。 “得找个机会往关中了,搜罗一下人手。河面上有水师,河东、河中诸镇,对咱们运粮船队的威胁便小了很多。这事也不用太急,慢慢搜罗,然后遣往灵州组建。” 水师的花费,其实也相当不小。陈诚、郭黁二人对视了一眼,觉得主公可能过于理想化了,等到真正花钱的时候,就知道厉害了。 几人又在城外转了一圈,期间还问了问此地粮食的收成,得知一亩地年收麦一斛六七斗,杂粮无算之后,大为感慨。这地方,可比绥银二州强多了! 灵州如今总计五千余顷农田,绝大部分种麦子,小部分种水稻,一年收稻麦九十万斛,杂粮亦有四十余万斛。这才多少人?即便算上隐户,也不过堪堪一万户罢了,就有如此强劲的农业产量——遥想薄骨律渠在北魏年间时,能灌田四万余顷,如今只得千余顷,若是尽数恢复,该是何等盛景啊! 回到灵州后,邵树德立刻找来了折嗣裕、魏蒙保、李唐宾等人,让他们各领本部骑卒,先破灵州城外一些党项部落立威。出城三十里就有党项,这还像话么? 抓获的牛羊马驼一律充公,用作军中赏赐,丁口则在灵州整修道路。虽然打定了主意要发展水运,但陆路运输也不能偏废。从灵州到盐州五百里驿道,委实残破得厉害,该好好整饬了。前番在河西抓获了三千余党项俘虏,从明日起便去修路,修完路再挖煤,总之不能闲着。 一行人进城后,便直趋节度使府。进门前,邵树德见门上悬挂着艾草,顿时苦笑道:“险忘了今日已是端午佳节。” 他想起了远在夏州的妻儿,但现在还不能回去。他还得等李劭过来,还得等河西党项臣服,还得做好一系列的安排。出兵一次不容易,不安排好所有事,无法放心离开。 “大帅,厨房已做好了粽子。幸灵州产稻,不然怕是还不好弄。”至厅中坐定后,卢嗣业从外间走了进来,笑道:“菖蒲酒亦有,今日便可饮。” “甚好!”邵树德笑道:“韩逊献城献得恰到好处。若是晚两天,这端午佳节都没处过。城内百姓有过节的吗?” “有。大帅之军不扰民,百姓稍安。昨日某便见到家家户户悬挂起了艾草,应是要过节了。”卢嗣业答道。 “应是卢书记安民告示写得好。今岁便罢了,明年定要让灵州百姓的日子有所好转。”邵树德说道:“终日劳作,一年也就几个佳节可落得轻松。灵州这边,先不忙着走,诸事打理完毕,走得才安心。一户百姓,有几十亩田,养一头牛,数只羊。五亩宅园,或做果林,或做桑林,孩童能吃饱,日子能过得下去,某便放心了。别的地方做到这般,或许难,但灵州不难。” 其实邵树德想说的是,让百姓安安稳稳过上好日子,衣食无忧,老子锦衣玉食玩女人,也心中无愧了。 “大帅,灵州之地甚多,若移民实户,当大有可为。”粽子端了上来,邵树德招呼每个人都拿着吃,郭黁一边剥粽子,一边笑道:“种地之党项可同绥银旧例,编户齐民、移风易俗,再以关中、关东汉人实之,大业可成也。” “望诸君记得今日之言。以后,某每年来灵州一次,看看百姓生活有无变化。”邵树德亦笑道:“编户齐民之事,过几日某要往北边‘狩猎’,诸君同往,且观看灵州风物。州中的牛羊,还是少了。” 邵树德曾经想过,设若一户百姓有六十亩地,若想维持地力,保证产量,其实有一个可以尝试的办法。这个办法在别的地区行不通,但在地广人稀且牲畜众多的灵州可以尝试。 六十亩地分成三份,一份二十亩。二十亩种稻麦,二十亩种苜蓿,二十亩种大豆。第二年,再实行轮作,原来种稻麦的改种苜蓿或大豆,如此三年之中一份地只有一年是种主粮的,起到了一定的休耕效果。 大豆可以固氮,苜蓿可以喂养牲畜。二十亩苜蓿,外面再割点草料,一年喂养二十头大牲畜不成问题。而二十头大牲畜所产的粪便,可以用来肥那二十亩种主粮的田,进一步维持了地力。 能量是守恒的。 地里的粮食不会凭空产出,除了空气、阳光和水之外,还需要各种营养元素。黑土地里就有充足的营养元素,但如果不好好爱惜,肆意消耗,黑土层也会变薄,在没有化肥的年代,土壤会越来越贫瘠,粮食产量会越来越低。 之前州中缴获了数十万头牲畜,但八成是羊,且已经或即将作为赏赐发下去,没法动。于是,他打算在灵州做个实验,哪怕先小规模的,看看成效如何。 如果好的话,就在灵州六县的平原上大规模推广。如此,粮食、肉、奶、皮革的产量都会大增,对定难军的实力增长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这是一个在其他地方注定无法复制的模式,邵树德非常希望能够成功。 “大帅有命,吾等敢不从之。”陈、郭、卢三人齐声道。 他们当然不知道邵大帅心里的想法,但这次出征没捞到什么财货,丁口也没抓几个,总体而言是亏的,确实需要再努力一下。 “狩猎”嘛,狩的可以是狐兔,自然也可以是人或财货,就是不知道谁撞上来了。 第四十六章 狩猎 白云苍苍,蓝天风和。 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健马奔驰。亲兵们散得很开,将慌不择路的猎物朝中间赶去。 邵树德骑在马上,张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一头獐子猛地顿了一下,然后滚翻在地。一骑快速奔出,侧着身子将尚未死透的猎物捞取在手,兜转回来后,高声道:“大帅神射,又中一獐。” 邵树德笑了两声,道:“今日已有不少斩获,且回去吃肉喝酒。” 众亲兵自然一阵欢呼。 今天出猎,鹿、狐、兔、獐、黄羊什么的弄了不少。 邵大帅的亲兵都不是白给的,箭术、骑术不行,你自己都不好意思继续待下去。小伙子们成天不是护卫大帅,就是讨论战例,早就闷得不行。今天得到机会出猎,个个卯足了劲,斩获猎物无数。一时间,贺兰山下的动物们是倒了血霉。 “先炙鹿肉。”邵树德将骑弓扔给李仁辅,笑道。 鹿,大概是人类最容易猎获的野兽之一了。性温和,肉鲜美,呃,鹿茸还大补。 灵夏六州的鹿是非常多的,毕竟山林多。后世西夏境内的鹿群数量十分庞大,用西夏文写的《月月乐诗》中就写道:“七月里……人们追捕鹿群,收割稻谷……九月里,鹿儿悲鸣,风吹草低,鹿群如惊马般在风中狂奔。” 黑水城遗址亦出土了鹿图,西夏文《圣立义海》中亦记载鹿是西夏人最常捕猎和食用的野生动物。 邵树德非常喜欢吃鹿肉,也很喜欢打猎。在夏州时,一旦得空,便带上亲兵,邀请附近党项部落的头人一起出猎,也算是一种社交方式吧。 为此,幕府内还有人劝谏过,不过都被邵树德以田猎乃国家大事为由推脱过去了。 日后自己若得了天下,儿子受自己影响,可能还会经常出猎。但到了孙子那一辈,是否就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连出去打猎都要被大臣们阻止了?那也太可悲了。 可惜嵬才苏都献的那对金雕没带出来,留在夏州,不知道有没有被养死了,呜呼哀哉! “大帅,有灵州党项头人过来拜见。”封隐过来汇报。 邵树德目不转睛地盯着特制烤架上的鹿脯,道:“让他们过来吧。” 很快,大大小小十余个头人走了过来。 “大帅……”有人直接就跪了下来,哭道:“别打草谷了!” “大帅那些军士,好不讲理,牵着牛羊就走。稍稍理论两句,直接一刀斩下。” “大帅,保尾族愿献牛羊五百头,只求大帅收兵。” “移香族愿献牛羊三百头,柴草一万束,恳请大帅收兵。” “越邦族愿献……” 亲兵小心地端上来两块烤好的鹿脯。邵树德拿起割肉刀,一边吃一边说道:“泥悉逋、罗乙、八篪、委尾四族骄横不法,被某讨灭的事情,诸位都知道了吧?” 泥悉逋、罗乙两部生活在鸣沙、温池两县境内,八篪部生活在怀远县,委尾部生活在宏静县。四部加起来总共两万余人,半农耕,半放牧。前几日,各部骑兵分头出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了这几个部族,斩首三千余级,俘获近两万口,粮四万余斛,牛羊马驼五万余头。 至于为什么消灭这四个部落,其实没有理由。邵大帅只是在地图上随手一指,要破几个部落立威罢了。自己入主灵州也十天了,还在怀远县北大胜了一把,你们河西党项都是死人么?竟然没一个过来纳贡! 看来这年头信息传播效率实在低下,竟然没人找平夏党项打听打听,这就是你们的问题了。逃税者死!积年逃税者死无葬身之地! 这几个党项部族,都是居住在回乐县境内的。本来要先打他们的,后来想想,人家是种地的,资源宝贵,便没动,选了远一点的半牧半耕的部落。 “都起来吧。”邵树德晾着他们吃完了一块鹿脯,这才说道:“今后好好纳贡,可保无事。本年的赋税,亦得缴上,一部给粮五千斛、牛羊马驼五百头。尔等亦可将消息传出去,没来的部族直接将粮食、牛羊送过来即可,六月底未至的,便如同罗乙等部的下场。” “谢大帅开恩,吾等这便回去置办。”众头人纷纷说道。 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他们赶紧离开,别打扰自己吃肉。 之前俘获的两万口党项,他打算分散安置到灵州六县两城之地,编户齐民,差不多可以编四千户,一地五百户。统一改姓,泥悉逋族的统一改姓习、步,罗乙族的改姓罗、易,八篪族的改姓池、迟,委尾族的改姓卫、魏,习俗也要向中原靠拢,慢慢移风易俗。 当然这种事情纯靠武力也不行。事实上他会想办法弄大批关中、关东移民过来,将这些人慢慢包围,共同生活、劳作。时间一长,这四千户河西党项就会慢慢丢失自己的文化特征,习俗向中原靠拢。党项羌人,在血缘上与汉人的差异很小,问题不大。 对了,在前几天,邵树德还将龙兴寺的三百庄户接手了过来。他们都是租种寺庙土地的佃户,总共种了两百顷地,就在城下。因为兵乱及随之而来的战争,他们今年还未及下种,正好拿来做实验。 邵树德下令给他们分地,一户授田六十亩,再给二十头牛。地、牛都是卖给他们的,一亩地作价四百钱,一头牛按两千四百钱算,分十年付清,第一年还不用付。从第二年开始,每年给个几斗粮食,连续给十年,这地和牛就完全属于他们的了。 而为了鼓励他们的积极性,邵树德将这三百户作为自己灵武郡王爵衔的食邑,并明言三年内不用向自己缴纳赋税。 当然也有条件,那就是严格按照他的要求,二十亩小麦、二十亩大豆、二十亩苜蓿轮种,回乐县租给耕牛,持续数年,看看效果如何。 一亩地,要想真正维持地力,除了需要两年休耕期内豆科作物连续固氮外,还要一头牛一整年产出的全部粪便来肥田,如此才能持续稳定多年地获得高产量。光靠人产出的那点粪便,那就是杯水车薪。 所以邵树德觉得这个方法在其他地方都无法复制,因为它需要两个条件:一、成片且无复杂产权关系的农田;二、海量的大牲畜。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在内地估计一个都做不到,撑死做到第一条,还很不容易。 有大片处女地就是好啊!光回乐县薄骨律渠在北魏年间就可灌溉四万多顷,如今都成了无主荒地。什么,你说那些地虽然上百年未种,但都是有主的?你再说一遍试试! ****** 五月二十二日,邵树德率铁林、定远、铁骑、义从四军抵达贺兰山北麓的乞伏山。 贺兰山北部这一段,因鲜卑乞伏氏曾居住于此而得名。又因山石突出像嘴,后世得名石嘴山。 此地已远离灵州二百余里,至邵树德曾经居住多年的西受降城七百里,到丰州也是七百里。 带着两万多大军至此,可不是为了游玩的。黄河两岸,大量蕃汉夫子还在将粮食、器械转至定远军城,这耗费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邵大帅至此,主要还是为了追讨党项破丑、米擒二部。不过很遗憾,他体会到了朱棣带着大军深入草原,结果毛也没捞着的失落感。 破丑、米擒是游牧部落,与之前来投靠的农耕或半农耕部落完全不一样,跑路起来家当不多,随时可走。不过,在有大队骑兵的邵某人面前,即便不死,也得扒掉一层皮。 于是乎,名震灵州的铁骑军再度出动,外加定远军的骑兵,一共四千骑。按照前来投顺的党项部落告密的消息,出贺兰山隘道,驱赶着各部进献的大群牛羊,直往西北而去。破丑、米擒及其附属部落,应该是逃往弥娥川了。 弥娥川,就是后世的吉兰泰盐池,不是很远。逃吧,之前在河西被俘斩六千余众,居然还不来投顺,真是岂有此理!唔,难道是被杀得太狠了,内部反对声浪太大,不愿来投了?那干脆就一棍子打死好了。上次削弱了一部分,这次再杀一部分,以后光靠定远军七千五百众,估计也够制住你们了。 骑卒出发后,邵树德在乞伏山附近设帐,接见前来拜见的各部头人。 与南边诸县的党项部落不太一样,这些来投靠的,游牧、农耕部落各自参半,总计十余个,全部人口五万余。 移逋族、麴家族(此为吐蕃)、富儿族、万山族、大小凉二族等,此外还有党项混入鞑靼中的各族,如野利王子族(此为野利氏南迁时并入鞑靼中,九族鞑靼之一)、么罗王子族、麻奴王子族(党项并入鞑靼中,即前文出现的地斤泽党项麻奴部的旁支,九族鞑靼之一)、越黜族、大虫太子族(党项有大虫族,九族鞑靼之一),邵树德看着这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就很无语,当然他知道这是汉语音译,党项语中的真实意义未必如此,但仍然很有吐槽的欲望。 这些个部落,国朝统称为贺兰山蕃部,属于河西党项的一部分。事实上河西党项的居住范围很广阔,不但在灵州,凉州等地亦有,甚至还有一部分被其他族群统治着。相对而言,灵州应该是最多的。 算上南边来投的数万人,自己此番出征,至少名义上统治了将近十万河西党项了,虽然这种统治还薄弱得很,保不齐大军一撤,这些人就又不认账了。但不管了,先把该收的税收了。几万人口,收个十万斛粮食、四万头牛羊一点不过分。 “尔等皆大唐皇帝治下蕃民,自当晓事。日后须勤纳贡赋,每年腊月末,送牛羊、粮食至灵州城。逾期不至者,休怪朝廷大军征讨!”邵树德说道。 中唐以来,虽然朝纲不振,藩镇割据,但朝廷仍然数次对党项用兵。以神策军系的京西北八镇为主,有时候长安的神策军也直接出动,杀得党项人头滚滚,因此大唐这张虎皮还可以继续扯一扯,蕃人目前还认这账。 当然这也和西北地区没有出现一个强势部落有关,力量太分散了,谁也不服谁,那么自然要被欺负了。后世拓跋党项起家时,甚至连平夏党项都没完全控制,横山党项亦游离在外。至于河西党项,那得是攻下灵州之后的事情了。 灵夏地区,拓跋氏被自己摁死了,邵氏如今就是拓跋氏的超级加倍版。 军事打击、政治联姻、贸易绑定、宗教玄学,邵某人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尽可能将更多的党项人纳入到自己的统治范围内。 哪怕暂时实行羁縻统治也无所谓,有个名义就可以了。自己也没那么大胃口一口气全吞下,慢慢来,今年吃一点,明年再吃一点,一步步消化吸收,总有一天这些党项部落会认清现实的。 野利氏、没藏氏、嵬才氏,如今就相当于自己这个封君下面的封臣。对河西党项的统治感觉还要更薄弱一些,但没办法,新得之地就是如此。况且自己的核心统治区在夏绥银三州,离得太远了,出动一次大军成本太高。 只能等灵州诸县发展起来,有了点积蓄后再料理了。 第四十七章 面谈与班师 光启元年六月初二,邵树德率军返回了灵州。 经略军、义从军直接从定远军那边渡河,返回夏州。灵州无事,身边用不着这么多兵马了,减轻一点后勤压力也好。 路上会顺道去下库结沙一带,那边的一些部落与河西党项破丑部关系密切,上次还被嵬才苏都告过黑状,这次好好料理一下,收取点财货。 李劭几天前抵达了灵州,还带来了最新消息:今年前五个月,沙陀军再接再厉,从昭义河北三州卖了千余户百姓给马行,另外继续有军士和百姓家属迁入绥州,亦超过千户。 这两千多户人,银州刺史宋乐直接拿走了一半,继续充实当地户口。理由言之凿凿,即大帅一旦对北方用兵,银州势必要承担相当部分的钱粮开支,必须有更多的人口和田地。 随着不断有军士家属在绥州抛售田地、房屋,搬到夏州去居住,绥州人口持续下降,银州再发展几年,保不齐就后来居上,超过绥州了。 对了,夏州几乎每个月都有军士家属、关中人才涌入,导致人口快速增长,目前已经超过了一万一千户,计五万七千人。邵大帅手底下足足有三万五千兵马,若是每个军士都把家搬到夏州,再加上手艺人、官员、商人、读书人等不从事农业生产的人,未来三县之地怕不是要挤二十多万人。 虽说政治中心就这个样子,但持续膨胀以至超过当地农牧业产出承载力,变成一个入不敷出的地方,似乎也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新来的移民中,还有五百户被分到了宥州长泽县,租种当地新开辟的三百顷军属农场。剩下的不到六百户属于军士家属,历尽千辛万苦而来,早早安排到了夏州。 两千多户人,就此被瓜分一空,邵大帅心心念念的灵州开发大业正需要人呢,结果夏绥银三州竟然给分了? 不能等了!立刻下令,下半年迁来的,军士家属自然继续往夏州安排,其余民户全数安排到灵州,且重点在回乐、灵武、宏静、怀远四县,以充实当地人口。 “李使君,多年未见,一向可好?”灵州节度使府外,邵树德亲自将李劭迎了进来。 “休要唤某使君了。”李劭摇了摇头,苦笑道:“在晋阳之时,怎也未想到邵帅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又这般年轻,怕也只有李克用一人可比了吧?” “李克用掌天下名镇,某如何能比?” “邵帅无需自谦。”李劭道:“这些时日,某也四处走了走,夏绥经营得好生兴旺啊!邵帅这番本事,却是李克用之辈万万难及的。且还多了一份仁义之心,令百姓安居乐业,这便很不容易。” “这份基业不是某一个人的,大家可共享富贵。”邵树德说道:“某已表李使君为朔方节度使,想必朝廷不会为难,今后还望使君助我。” “邵帅何苦将老夫推到这火坑上?”李劭道:“某听闻李侃李大夫亦有意朔方节帅之位,何苦与他相争,都这把年纪了。” 李侃若来灵州,那才坏事了呢!邵树德心里暗哂,这个职位就不能给武夫。 “还望李使君助我。”邵树德诚恳地说道。 “敢问邵帅要老夫做些什么?” “兴农、兴牧、兴教、兴工。” 李劭想了一会,道:“此需要民户。” “某来想办法。” “亦需人才。” “某手中亦乏人才。李使君但可自辟,某无不准。” “如此,老夫便勉为其难吧,也算为子孙开一开路。”李劭道:“老夫这可是把宝都押邵帅身上了。” “哈哈,定不叫使君失望!”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邵帅。绥州那边有消息,言野利部在山中发现了铁矿,其地曰茶山,不知多寡,但应是好事。” 邵树德闻言一愣,继而恍然大悟。 一直以来,他始终觉得后世西夏的铁矿是在灵州,所以此番西征,求得铁矿也是重要原因之一。但现在想想,夏人在夏州设立管理冶铁的专门机构“铁冶务”,是西夏主要的铁器、兵器制造之所,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啊。 原来,西夏铁矿,竟然在横山之中!这却是自己陷入思维误区了。 不过前阵子灵州蕃部那边也有人说,贺兰山中有铁,党项万山部时采之冶炼,如今又得闻横山之中有铁,这就是意外之喜了! 灵州要组建定难六州的第三个冶铁、制造专门机构:灵州都作院,地点就设在怀远县。人手先从绥州、夏州两院各抽调一点,再在本地募人当徒工。一开始的要求不高,能修理器械就行,慢慢来。 以前定下的吸引外地匠人过来开办铁匠铺的政策不变,甚至打算扩大到其他各个行业,如纺织、印染、木工、营建、陶瓷等行业,一概给予前五年免税、后五年商税减半的优惠,以吸引人才过来定居。 当天下午,邵树德带李劭一起见了见灵州幕府及州县官吏。 虽然朝廷正式任命还没下来,但大家都懂,现在就可以把李劭当顶头上司来看待了。 从今天起,灵、盐八县的政务就向李劭负责,军务当然插手不了,定远军使王遇可是大帅的心腹,据说绥州团练使杨亮马上要到灵州来当兵马使,管两千州兵,大家安心接纳移民,做好安置,开展农业生产即可,其余无需多问。 忙活完这一摊子事,邵树德便准备返回夏州了。 六月初八,北边有军报传来:四千骑卒在弥娥川一带追上部分处于逃窜状态的河西党项,斩首千八百级,俘三千余人,牛羊八万余头。 邵某人算了算,加上各部陆陆续续送来的贡赋。此番出征,总共获得了十余万斛粮食、二十余万头牲畜,倒也不算太亏了。 收获不仅仅是战利品。最主要的,是不能让党项人出现共主。 蒙古人组织起来,可以兵临北京,但一盘散沙时,明军可以出塞打草谷。党项人的气运之子拓跋氏被自己干死了,那么就不能出现下一个气运之子,否则自己会有大麻烦。 维持一盘散沙的状态最有利,也最容易征服、控制、拉拢,党项如是,回鹘亦如是。 任何单一部落,小的不足千,大的万人,都没法反抗自己。 与党项、回鹘相比,或许契丹更有潜力,但那是幽州镇的麻烦。此时的大漠草原,其实是无主的,自己还有时间。若是再过二三十年,保不齐契丹就统一草原了,那便是国朝初年的突厥,而不是明朝中后期的蒙古,须得集北方多镇之力才有可能抗衡。 缴获的粮食、牛先留在灵州,用作下一阶段的开发费用。接近二十万头羊马驼则带回夏州,用作军中赏赐。三千多俘虏嘛,与之前的三千多人一起,继续整修灵盐间的五百里道路。他们是牧民,不会种地,连编户齐民都不合适,只能做苦工了。 安排好这一切,已经是六月十一了,邵树德下令全军班师。 灵州大小官吏、军将、乡绅,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皆出城数里相送。 “灵州父老但请放心,只要某在一天,灵州便可安居乐业。”邵树德看着相送的一群人,心情也十分之好,道:“国朝初年,百姓皆安乐,一年四时八节,农祭、庆贺、游乐数不胜数,好不热闹。然上月端午,虽家家户户勉强过了节,比起国朝初年如何?某未见四民并踏百草,未见斗百草之戏,未见采杂药,未见互赠织物游乐,百姓生活困窘,乱兵四起,劫掠乡里,此天下公卿将帅亏欠于百姓者。或曰时局丧乱,诸镇皆如此,但本帅不认,定要还灵州父老一个富足安宁。谁若想破坏这份安宁,诸君可共诛之!” 这番话确实说到众人心底里了。大伙现在要求已经很低了,不想要多富足,有个安定的秩序行不行?但很遗憾,这一点都很难做到。即便是相对富庶安定的江南,亦有军士劫掠乡里,将帅不能制。 长安天子、外镇将帅都不会把大家当人看,都是两脚羊。灵武郡王愿意给大伙最基本的尊严,一家人能团团圆圆,不用担心哪天有乱兵冲进来,将妻女财货抢走。只要说到做到,那么便跟他又如何? “吾等谨奉大帅之令,但有贼人欲乱此等局面,共诛之。”李劭答道。 而随着他起头,众人纷纷附和。邵树德细细观察,发现大伙说这话时不似做假,颇有几分真心。这就很好嘛,安定美好的生活是大家的共识,以后谁想作乱,那就是公敌,可群起杀之。 大军返程的路线与来时差不多,灵州—温池—盐州—宥州—夏州,一共八百里路程。 在路上的时候,邵树德接到了听望司传来的几份消息。 河北大战基本落下了帷幕,过程颇富戏剧性。 幽州、成德两镇讨伐王处存,幽州兵攻易州,李全忠统兵,全军六万人,将易州围得水泄不通。但易州坚城,克之不易,一名下级军将刘仁恭想到了个办法,穴地入城,遂克之。 成德军兵围定州,久攻不下,将士疲敝。适逢李克用率救兵至,与定州兵里外夹击,大破成德军。成德军败退,李克用再追,又胜,前后斩首万余。 幽州兵听闻成德军败,自恃精锐,并不害怕。不过王处存这厮出了个贱招,夜间遣三千士卒蒙上羊皮至易州城外,幽州将士以为是真的羊,争出抢掠,被王处存大败。 有些事情,听着就很玄幻,但偏偏真的发生了。 这年代军士的德性啊! 你说他们不堪战吧,但真的能打,契丹在他们手上都捞不到便宜。别说契丹还没起来,人家幽州也就一个镇,可没怎么在契丹手下吃亏,还经常去打草谷。 但这些军队也真的不可靠!王处存的贱招,还有之前黄巢故意退出长安的烂招,偏偏都奏效了,简直无语。 李全忠收拾大军跑路,临近幽州时,部下劝他作乱。理由很简单,回幽州交卸了兵权,他就是死狗一只,李可举想怎么治罪就怎么治罪,还不如趁现在掌握着大军搞事。 李全忠遂造反,幽州城中没什么留守兵力,李可举为免家人受辱,全家登楼自焚而死,李全忠遂为卢龙军留后。 河北大战落幕,大家各回各家,疆界没变,地盘没变,白白死了不少人,百姓也被弄得无法安生。 “李克用这厮腾出手来了啊,下一步会干什么呢?”邵树德将情报放下,仔细思考着:“昭义河北三州?振武军?还是关中?” 又拿起另一份情报,是有关朝廷的。 圣人返回长安后,要重建神策军。田令孜在蜀中募了五十四都兵,一都千人,隶左右神策军,粮饷、器械花费极多。再者,朝廷官员也陆陆续续回来了,南衙北司加起来官员逾万,光靠京兆府、同华二州实在养不起,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河中盐池那里。 田令孜鼓动圣人下旨,令王重荣移镇泰宁军,王重荣当然不从。不过仍表示每年愿供三千车盐给朝廷,充作用度。 朝廷当然不答应,继续要求王重荣移镇泰宁军,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移镇义武,义武节度使王处存移镇河中,并让李克用派兵护卫他姻亲王处存武装赴任。不过那会河北还在打仗,大家都没心思搭理田令孜,这会战事结束,不知道会怎样发展。 站在定难军的立场上,邵树德当然不希望王处存当河中节度使。开什么玩笑?王、李两家世代姻亲,王处存当河中节帅的话,李克用之弟克修又当了半个昭义节帅,这李家势力也太强了,必须阻止! 王重荣现在应该是比较惊慌的。设身处地想想,王处存是有可能来当河中节帅的,毕竟这里有盐池之利,相当富庶。而他又是李克用姻亲,李克用的态度会怎么样?倾向于他? 该派人与王重荣好好聊聊了。 七月初六,邵树德返回了夏州。 攻取了灵盐二州,慑服了部分河西党项,库结沙那边的部落也被回师的经略军、义从军大破,斩首千余级,俘两千人,获得牛羊马驼数万头,余皆顺服。 镇内至少表面上安定了,下面当可稍稍休息一段时日,并密切关注关东、关中局势。 他有预感,接下来数月,关内道、河东道诸镇之间,应有连番大戏要唱,兵戎相见是大概率事件。作为拥兵三万余的定难军节帅,自己多半也要牵扯其中。 为灵州开发捞取人口之事,或可一并解决。京兆府二十余县有二百多万人,同华二州亦有三四十万。自己短期内不可能占领关中,那么就只能先想办法搞人了。 夯实基础,深固根本,不外如此。 第一章 小日子(一) “是你?”刚从宥州回来的赵植,又一次在家门口看到了那位银州夫子,人生际遇之奇,莫过于此了。 “赵判官。”夫子咧嘴笑道。 “你认得某?” “本来不认得,后来听人说起,便知道了。” “你这是要回银州了?”赵植指着他脚下的一头羊,道:“此乃军中赏赐?” “这头羊便是大帅赏下的,各州夫子都有,便是下山的党项人亦有。” 一头羊,夏州已经跌破三百钱。银州应该高一些,但也不会超过四百。出行三月,就得了一头羊的赏赐,确实偏少了。家中少了一丁口,田间劳作时便少了一人,也许有时候就差那么一个人,杂草没除干净,浇水没浇透等等,让粮食收成不如以往。 但怎么说呢,如今就是这个样子。将帅出征,几乎不管是不是农时。河北大战管你什么月份了吗?没管。 灵州忽然叛乱,大帅亦不可能拖延过多时日。百姓,不容易啊! “有羊便不错了。而今各镇,夫子还得自备口粮、酱菜。”赵植道:“去岁赏了四只羊,如今安在?莫不是吃了?” “哪能呢?”夫子笑了,道:“在夏州卖了一头,换了点农具,剩下三头一路放羊赶回家了,其他人与某差不多。今年应是生羊羔了,某急着回家看看呢。” “这头羊呢?” “带回家去。夏州羊价太廉了,不到三百钱,回银州能卖三百五六十钱。某一路赶回去,路上吃点草,掉膘就掉膘吧,回家养养便成。” “家中一切可好?” “还成。”夫子道:“去岁跟大帅征宥州,回到家中后,地里豆子都收好了,一亩地五十来斤呢。县里有人收豆子,拿去换了点家伙事。”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原本真的家徒四壁,若不是大帅北征草原,某是一辈子难娶上娘子了。现在家里有了人气,家伙事也渐渐多了,日子安稳了起来。” “还不知壮士高姓大名。”赵植问道。 “某叫何全,当不得壮士。昔年在巢贼军中,倒也做了个战锋,上过七八次阵,侥幸不死,都是老黄历了。” 赵植一听有些惊讶。见仗七八次,还是冲阵的战锋,这都能不死,一要运气好,二也得有过人的身手,这王全不简单啊!按他这本事,募个衙军都不成问题。 过阵子,幕府应该就会招募军士补充缺额了,王全大可以去应募,挑选军士的教练使们可喜欢这种有基础的人了。 赵植翻看过军属农场的支出资料,知道如今有接近四千伤残军士或战死军士家人在领粮赐,一年便要支出四万八千斛粮食。此番出征归来,大帅说义从军党项人亦可领粮赐,怕是又要增加不少支出。 温池、灵武两番攻城,都是义从军担纲主力,死伤可不少! “壮士何不去募衙军?月得粮赐两斛,一岁还有五番钱帛赏赐,不比种地强多了?” 王全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最后还是说道:“打打杀杀这么些年了,不想再打了。此番出征前,吾家娘子亦有了身孕……” 赵植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王全老家在郓州,银州开光县那里应该就他一人。他若死了,王家这一支也就没了。 “从军之事,吾家大郎今年十二岁,这两年跟着某学了一些刀矛之术,在草原时亦学会了骑马。本名叫御泥逋,某嫌难听,便给取了大名王郊。待再过数年,便送他随大帅出征。”王全笑道:“若能历几次战阵活下来,便有了自保之力,可成家立业了。” 赵植知道这个王郊是草原来的孩子,理论上来说是长子,要继承家业的。但王全这样子,显然打算把家业留给亲生孩子,也可以理解。 “今年家里农事耽误了吧?” 提到这事,王全便有些愁眉苦脸,显然光靠他娘子和一个半大小子,虽然有牛,但耕地一定很不容易。今年这日子,应是要难过不少了。 如果明年没有战事,大帅应该不会征多少赋税,若有战事,可就难了。希望这战事不要再在镇内打了,哪怕去河东打,去关中打,也比在镇内打好。去了关中,定然在关中征发夫子,钱粮多半也从那出,镇内便可松泛许多。 赵植见状也叹了口气,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奈何,奈何! 回到家中后,娘子已准备好了晚膳。 赵植是幕府判官,家中生活自然不可能清贫。晚餐主食是蒸饼,单个用面一升,炼猪膏三合,正好够一人吃。 佐食菜肴,甚至还有一尾鲤鱼,这在西北地区可不便宜。另有羊肉、果蔬,都是本地产的,价甚廉。 不过最令赵植满意的,还是那葡萄美酒。自贞观年间李卫公破高昌国,获得马乳葡萄种及葡萄酿酒法后,葡萄酒在整个大唐风靡了起来。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升斗小民,都喜欢饮用葡萄酒。 而就夏州来说,种植葡萄的条件十分优良。朔方县民户的宅院基本都是果园,与南方全是桑林完全不一样,葡萄产量十分巨大,以至于去岁冬至大帅发赏时,一人给十胜干葡萄,可见此物确实为夏州特产。 “郎君,帛练行里的蜀中锦缎涨价了。据关中来的商人说,南边可能要打仗,大帅会不会出征?”娘子柳氏将一盘菰米端上桌后,有些担忧地问道。 柳氏是他同窗好友的妹妹,亦是书香人家,见识比一般人强不少。听到关中可能要打仗的消息,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作为京西北八镇实力第一的定难军会不会被牵扯进去。 若是打胜还好,万一战败,大帅回来募兵,少不得又得加征赋税,幕府、州县官吏的俸禄多半也要削减,影响到大家的生计。 当然战败逃归本镇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大帅战死,或者有衙将造反,那大家所担忧的可能不仅仅是生计了,而是命能不能保住。 乱兵什么事做不出来? “休要胡思乱想!”赵植斥了一句,然后又缓和了语气道:“大帅用兵颇有法度,喜用堂堂之阵,不好弄险。如此这般,即便难以大胜,亦不至于大败。州中情形,你也亲眼所见,一日好过一日,不然某写家信回秦州做甚?” “说起战事,秦州倒有可能遭灾。”赵植叹道:“凤翔军一旦战败,军士返镇后,说不定便要劫掠乡里。也不知族中子弟动身没有,从秦州绕道邠宁至灵州,亦无需多少时日。唉,若是大帅攻下会州便好了,都不用绕道。” 柳氏想起秦州一旦遭兵灾的情形也有些害怕。她就有闺中好友嫁在长安,巢众破城后,丈夫被杀,她则被贼人掳去,后来还生了个孩子。夫家不要,娘家不认,惨不可言。 还不如被邵大帅掳去,就像自家小姑那般,如今遍身罗绮,富贵闲适。 “勿要多想。”赵植喝了一口葡萄酒,道:“如今州中市面繁华,民皆有生计。大帅威望素著,军士又善战,能有什么事?” 其实,给赵植信心的真不是那什么军士善战,而是邵树德在灵夏六州的威望。 威望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关键时刻就能发挥作用。威望高,即便败个一两次,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威望不高,可能败一次就崩盘了,这就是区别。 赵植从银州夫子王全的身上看到了邵大帅的威望。那是一种可以稳定人心的力量,来源于战场上的胜利,来源于百姓生活的好转,来源于官吏士绅的认可,来源于蕃人蛮子的畏惧。 “且过好自家日子。某过些时日便要动身前往灵州,大帅在外面征战,某便帮他料理好镇内营田事务,上下同心协力,何人能败?” 第二章 小日子(二) “香饭青菰米,嘉蔬绿笋茎。不意这乡村野店,亦有如此珍馐。”封渭放下筷子,看着小店外静静流淌着的河水,笑道。 “向闻封三郎喜食肉,何时竟觉得这菰米稻饭也如此香甜了?”黄滔早就吃完,此时盯着店外一个正在练枪的少年,随口打趣道。 “黄二你这就错怪某了。某喜珍馐,荤素皆可,非独爱肉也。”封渭亦笑道。 少年练枪的姿势一板一眼,颇有章法。而且没什么花哨的动作,就是直刺,凶狠、快捷、精准。 “这少年应是军中子弟吧?”封渭也注意到了这个身穿驼毛褐布衣衫的人。 京西北八镇中的朔方、夏绥、天德、振武四军军服原料都是驼毛制成的褐布,很好辨认。他们从河中过来,一路上看了不少,早就认识了。 “二位宿客有所不知,这便是吾家大郎,如今进了州武学,几年后出来,最次也能当个队副。”店主走了过来,满面自豪地笑道:“就连武教谕都说,吾儿长得甚是雄壮,可披重甲,当战锋,陷阵摧坚。” “北地风物,果是大为不同。”封、黄二人对视了一眼,又一次感受到了观念的碰撞。 像他们读书人,何曾想过子孙上阵与人搏杀?尤其是黄滔,他是闽人,乡里子弟向来以读书做生意为追求,打打杀杀实在入不得眼。 “何家大郎便是在山里,亦是一等一的勇士,可娶头人之女。”一位髡发,但却宽袍大袖的男人走了进来,说道。 封渭、黄滔二人奇怪地看着这个发饰与衣物极其违和的男人,都有些诧异。 髡发,便是党项人。但穿着汉人的袍服,而且还是富贵闲人的宽袍大袖,说明他平时不干活,家中有资财。这种人在汉地,一般都是士人家庭,党项士人,这…… “此乃夏州岳参军,敝店老客了。”店主见二人不认识,便热心地介绍道。 “领个俸禄的闲官罢了,不然也不会在当直时四处乱逛。”髡发男子自嘲道:“某是银州党项越移部的头人,现在司功曹挂个闲职。本名越移业谋,现叫岳业谋。” “不想竟是官人。”封、黄二人起身行了个礼,道。 “卑官一个罢了。”岳业谋活似个老愤青般嗤笑道:“还不如当部落头人痛快。某去州衙,便是小吏也不当我是官人,也就大帅发果子时才记得名册上有某这么一号人物。” 封、黄二人皆苦笑。 “怎么?不信?二位从何处来?”店主给岳业谋端来了酸浆,他一边吃一边问道。 “河中府。吾名封渭,这位是同窗好友黄滔,乡籍福州,我等皆国子监贡生。” “河中府……封……”岳业谋突然感觉身上有点冷,明明大夏天啊,怎么这么冷?还出冷汗! “敢问大帅亲兵十将……”岳业谋结结巴巴地问道。 “乃吾之从弟。”封渭笑道。 岳业谋张口结舌,定在那里,就好像被人施了仙术一样。 让你嘴贱,让你嘴上不把门,让你成天这看不惯那看不惯。如今遇到大帅妻族了,这要是报上去,自己不死也得扒层皮。 邵扒皮的威名,各部党项流传已广。每至一地,首要之事便是纳贡,动辄杀人立威,党项各族无不胆寒。 “二位……”岳业谋突然说道:“某吃完了,家中还有事,这便走了。对了,回去就把发蓄上,其实蓄发甚美,甚美。” 说罢,一溜烟跑了。 “以前是个党项头人,听闻有数千部众。大帅在绥银二州编户齐民,移风易俗,此人失了权,怏怏不乐,已经一年多了。”店主走了过来,低声解释道:“其实大帅待他们不薄。在州中当个闲官领一份钱粮,绥州东市里头亦能分一笔钱,每岁千余匹绢总是有的。他下山时,有十余房妻妾,而今就靠这两份钱粮养着。” “编户齐民。”封渭念叨道:“黄二,你看如何?” “党项蛮子如何肯编户齐民?”黄滔亦有些不信。 “党项愚昧,但不是不知好歹。”店主说道:“在头人治下,一年到头吃不饱饭,动辄被头人吊起来鞭挞。头人看上你妻女,立时抢去。有时犯了事,头被砍了,做成酒器亦未可知。大帅编户齐民后,只需缴纳赋税,服徭役,并不会有此等腌臜之事。” “黄二,某觉着,若将头人撇开,然后施以教化,移风易俗,久而久之,党项民户亦会发觉其中好处。”封渭说道。 “关键便是如何将头人撇开。蛮酋积威甚深,若是妖言惑众,保不齐便有党项民户听从造反。”黄滔说道。 “以力胁之,以利诱之。”二人几乎异口同声说道。 见想到了一处,二人皆笑。 “店主,平夏党项亦有许多牧民,如何对他们编户?”封渭又问道。 “牧民?牧奴吧!”店主哂笑,道:“牧奴比山里党项日子还难过。一旦有个什么灾,日子就过不下去,要么去劫掠别人,要么等死。大帅没有对牧民编户,不过今岁夏州来了不少牧奴,都是逃亡贱户,在城里当佣保、酒保、店子、力夫、脚夫、扫门之客、坊夫、扫地夫什么的,比草原上过得好。若是会骑马,还可以去募个官脚(传递文书信件)、健步。会养马的,可以去当个厩人。性子野的,可以去做杖家(打手)。年幼的,可以卖身当个书童,总比在草原上日子过得舒坦。这些人,因是逃亡贱户,怕被头人追索,皆蓄了发,冒汉姓,自称汉人,夏州城内外起码一两千。” 这却是大开眼界了。 “店主,某看你家那个店子汉话不太利索,是党项人吧?”封渭又问道。 “瞒不过这位宿客。”店主笑道:“吾儿进了州武学后,店中缺人,便募了逃亡牧奴,夫妻二人都过来了。男做店子,女做厨娘,都是过自家小日子的,二位宿客可莫要去告官,大帅不好明着收留逃人。” “店主多虑了,吾辈读书人,岂能做这等小人行径。”封、黄二人笑道。 眼看也吃得差不多了,二人便起身离开。 那位叫何檠的少年已经开始练刀了。据闻州武学每旬准令休假一日,这少年放归在家亦苦练不辍,日后从军,应是技艺娴熟之辈。 野店外不远便是一处集市,大量蕃人出入其间。与主打牲畜贸易的绥州东市不一样,这个名为夏州南市的地方所售卖的货物多为皮子、药材、蜂蜜、驼毛、毡毯等草原物事。 买的人和卖的人都不少。封渭在旁边仔细观察了下,发现有个党项人带着几张野马皮过来,一会便卖光了,随后他便匆匆而去,似是要采买物事。 “若都能这般做买卖,何须打打杀杀。某曾听闻,党项人有时下山劫掠,就是想劫点农具、器皿,初时觉得可笑,现在觉得可悲。”黄滔叹道:“还是靠灵武郡王兵威震着。党项蛮子只能收敛气焰,下山买卖。久而久之,习惯了这般,应是不会那么桀骜了。” “邵帅对付这些蛮子还是颇有手段。”封渭赞道:“党项人畏威、贪财,先以大军征讨,令其胆寒,后诱之以重利,徐徐拉拢。编户齐民、收揽逃人,如此持续下去,假以时日,局势便为之一变。” 就是联姻那些党项大族女子不太好!这是封渭唯一不满意的地方。 “黄二,还去长安考进士么?”封渭突然问道。 “先等等吧。”黄滔答道。 第三章 小日子(三) “昨日听人说,大帅甫至绥州,便破了三界寺,怎得夏州还有这么大一座寺庙?”无定河北岸,黄滔惊奇地说道。 “某亦有些惊奇。”封渭道:“这石佛寺香火鼎盛,游人如织,僧众不少吧。走,进去看看。”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寺庙。 今日是中元节,也是盂兰盆节。国朝以来,这两个节日一直并存,谁更兴盛,完全看上层崇道还是崇佛。就民间来说,似乎还是法师们更吸引人,一到七月十五,佛寺总是比道观更热闹。 石佛寺是夏州第一大寺,本有僧众百余,经过一番整治后,尚有数十。 二人进去后,当先碰到的便是几个卖花翁。仔细一问,原来是替寺庙卖的,当然也有一个叫范延伯的自己卖。 “昔年游览宣州,有花楼二十余间。官中置酒会,多来此市花,多有靠卖花致富者。”黄滔说道:“正所谓故城边有卖花翁,水曲舟轻去尽通。十亩芳菲为旧业,一家烟雨是元功。本以为夏州乃边地,不意竟也有卖花者。” “州中便有官十余人,月领俸总二十万钱,幕府将僚,一月总开支百多万钱,还有朔方县、都作院、吏员、买卖人、诸部酋豪,有资财者甚多。便是某那从妹,当初替灵武郡王代写公函、奏章,按州司马之职领俸,一年俸禄折钱四百余缗。他们若想买花,自然可买许多。”封渭说道:“黄二你若去应个推官,一年下来,钱帛、粟麦、柴草、牛羊领个三百余缗不成问题,一年便可在州中起大宅。” 京西北八镇,素来遵守朝廷法令,武宗朝定下的规矩,各州县、幕府职官之俸禄皆有定数。具体到夏州,因为穷困,统一按下州标准领取,然后再打个折,比如朝廷规定俸禄一缗按千钱算,但他们这里是八百钱。但即便如此,州刺史一年可领720缗(实物折算后)、别驾480缗、司马420缗、录事参军360缗、录事120缗、诸曹参军260缗、经学博士130缗、医学博士130缗、参军事120缗。 到县一级,县令360缗、县丞260缗、主簿180缗、县尉180缗。 这是有品级的。没有品级的吏员还有数十名,包括经学生、医学生,都有补助。夏州一年在官吏薪俸上的开支是四千多缗,朔方县也要一千八百缗,全镇六州二十二县一年要九万余缗的薪俸开支。 当然,比起养军的开支,这又不值一提了。 三万五千军士,一年消耗全折算成钱的话超过90万缗。中和四年,夏绥三州正税、榷税、卖马钱折算后约56万缗,蕃民贡赋折钱二十多万缗,现在多了盐利,算上灵盐二州的,不到二十万缗,刚刚够开支。 也就大帅有本事,能令蕃民纳贡,并且还连续两年缴获大量牛羊马驼,才有底气给官吏、军士开足饷。正常来说,灵夏八州也就能养个万余军,如果几乎是三倍。这缺口要么靠朝廷支持,要么靠征服蕃民,舍此别无他法。 当然,隔壁的河东镇,正常来说也无法支持李克用养五六万军,还穷兵黩武不断打仗。但藩镇节帅们收税就是狠,没办法,有刀把子的。相比较而言,邵大帅治下百姓的赋税,是要比河东轻的,百姓生活也更如意。 所以也别怪进士们愿意到藩镇任职,京官俸禄定得确实不错,但不一定能全部拿到手。定难军这边,是真的可以拿到手,顶多有战事时再给你打个折,或者实物塞得多了一些,钱帛没多少。 州中就有官员,领了太多牛羊,只能到城外找人寄养。但即便如此,实际生活不差的,至少是真给东西。邵大帅若愿意,可以随便在州中起豪宅,他那老宅,不过值一两千缗罢了。一个新科进士,即便身无分文,只要谋得差遣,便有人愿意借钱给你应急,因为相信你的还款能力。 “二位,这花还买不买?今日入内随喜(游览寺院之意)者众多,不买一会便卖光了。”范延伯催促道:“此皆吾宅园所栽,共数十朵,好着呢。” “一日卖花所得几何?” “不多。家里的牛只能耕两三年了,大帅仁义,去岁赋税收得少,明年又废柴捐,某便想着攒点钱,明年买头牛犊回来。去岁今年牛价甚廉,某怕再过两年又涨上去了。这花到底买不买?” 二人相视笑笑,道:“还是留给军士家的小娘子来买吧。” 官吏、军士与农民自不一样,生活宽裕得很。今日入庙随喜者,绝大多数都是军士家人,他们也是支撑夏州这些卖花者、酒肆、帛练行、车马行甚至青楼兴旺发展的主要群体。 来时路上,封、黄二人便看到一户军士家眷,直接租了辆马车来石佛寺,花钱如此大手大脚,可见有底气——关中租驴车,二十里要五十钱,河南、蜀中更贵,而在夏绥,马车亦只有二三十钱,但在五年前,可没这么便宜。 军士,在天下诸镇,都是特权人士,幕府的钱财,九成供养军队。论到花钱,也只有他们了,毕竟官吏数量实在太少。 邵大帅是鼓励军士花钱的,可活跃经济,不然城里就不会有那么多党项逃人了,亦可让军士们更有动力,战阵上更加勇猛。 封渭、黄滔二人在寺内逛了一会,发现法师们卖的东西还真不少。除了闲时栽培的果蔬、花卉外,甚至还有素食、护符。不过他们并不见怪,国朝的寺庙,就这些做得比道观好,更亲民,更热闹,当然也更赚钱。 不过这个石佛寺也确实钻钱眼里了一些,稍稍有些过了。再一打听,原来他们的寺田已经变成了军田,现在亦要课税,养不起太多僧众,比起鼎盛时几乎少了六成以上。 怪不得如此!将税收到僧尼头上,武宗朝有之,但随后慢慢少了。今天下各镇,不课税的法师们多了,盖因他们神通广大,经常令节帅、大将的家眷崇佛。灵武郡王今后,会不会也废止僧众的捐税呢? “三郎,时辰不早,该进城了。”黄滔买了个蒸饼,一人一半,捧在手里吃着。 这是京中朝官走在路上都忍不住买来吃的好东西啊,白面、猪膏,两人吃得很香甜。 寺庙外的空地上已经有人在唱戏,围了很多百姓。看他们的衣着,多有补丁,应是附近的农家。孩童们打闹来打闹去,兴高采烈,与战乱藩镇那种死气沉沉的样子完全不同。 “战乱多年,很多节日都荒废了。听闻灵武郡王劝民多过节,是否耽于享乐?”封渭突然问道。 “或欲提振民气,亦可让军士们多花钱。你看那边,卖花、卖果子、卖鸡鸭、卖葱韭的农家甚多,若能全数售光,多少能补贴点家用。”黄滔答道。 节日经济,就古代来说,确实是一波消费狂潮。 佛寺集宗教、民俗、娱乐、商业于一体,搞得有声有色,法师们的战斗力确实强于道士。封、黄二人虽然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但道理是隐隐懂的,促进军士、官吏消费,活跃商业经济,让他们领到的钱帛进入市场循环。 钱若不进入市场,那就是个死物。长期来看,只会造成通货紧缩。后世明朝输入了那么多白银,但并不是完全进入市场流通了,很多变成了银冬瓜进入了富豪们的地窖。这些银子有什么用?不投资,不消费,不扩大生产,一百年还是资本主义萌芽,永远是萌芽。 但这些,其实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以及宽松的制度。 节帅们的制度是相当宽松的,他们啥也不管,只要钱,你做什么都无所谓。但安定的环境就很难了,而这也是邵某人养三万五千大军的主要原因,此乃定海神针! 只是时局丧乱,关中亦有可能爆发战事。夏州的繁华盛景,才刚刚起了个头,希望不要中途夭折吧。 美好的东西,都是十分脆弱的。邵树德殚精竭虑、小心翼翼呵护起来的局面,或许一场惨败就会划为泡影。百姓们多年后回想起来,或许觉得那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们,真的曾经过过那样的生活么? 而不是守在坞堡寨子里,战战兢兢地看着外面过境的大军,被他们抢走女人、财货乃至最后一袋粮食? 寺庙不远处的驿道上马蹄声急,背插认旗的信使快马加鞭,应是传递军报的。 一道横山,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四章 马政与条件 军中急递到夏州后,并没有停留,而是转送银州,邵大帅如今正在那边。 邵树德已经来到银州好几天了。作为定难军重要的两大产粮食基地之一,银州刚刚秋收完毕。 具体的数据很难得知,毕竟没那么多人手去统计,百姓可能也不会告诉你实情,怕你多收税。但包括军属农场在内,总之播种了七千顷是有的。虽然因为征讨灵州的因素,不知道这七千顷的质量到底如何,但宋乐满怀信心地说,年收六十万斛粟麦不成问题,比去年有了极大幅度的提高,毕竟大量巢众分到了地,许多党项小部落也编户齐民,人口、田地都有了爆发性的增长。 但亩产不足一石,甚至只有九斗,这个结果仍然让人很难受。灵州那边,亩产一石六七斗根本不成问题,银州这个成绩,唉,看来战争还是影响到了农业生产! 秋收后百姓们又种了一波短生长期的杂粮,希望这回能有个好收成吧。在灵州没有顶上来之前,绥、银二州就是自己的粮仓。 而说到粮仓,绥、银二州在今年冬天会修仓城,可存粮十五万斛,虽然还不知道这粮食到底从哪里来。要是堆都堆不满,那也太难看了。 “宋刺史,银州之地没必要再开发了。”银川牧场内,邵树德将缰绳扔给亲兵,朝宋乐说道:“编了那么多户,人没几个,不过十万出头,实在没意思。某知道银州还有不少闲田,以后慢慢售卖给百姓吧。一两万户巢众,家里普遍丁口一人、中口一人、小口一或两人,能耕多少地?银州百姓的负担,在定难六州里是最重的。今后重点在灵州了,新来的人,将大部分安置到灵州六县两城。宋先生,可以歇一歇了,这些年辛苦了。” 邵树德最近给宋乐加了个节度副使衔,不是为了让他当自己幕僚,而是为了给他发薪俸。 节度副使年俸1800缗,加上银州刺史720缗的俸禄,一年便是两千五百多。当然这些钱宋乐不可能全揣进包里,事实上他还是养门客、幕僚,开销也不小,但总体而言,富贵不成问题。 宋先生,为自己开发绥州,随后又主持银州屯垦事宜,劳苦功高,不能不厚赏。 “怕是还歇不了,大帅既有意马政,某怎么着也得将此事料理完方可休息。”宋乐道。 马政之事,邵树德设想很久了。 他来自后世,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优良的马种。而良马,是可以培育出来的。事实上中原王朝一直在试图培育优良马种,可能从汉代就开始了,但始终不太成功。 邵树德有一个三十年马政的设想,灵感来源于后世日本 日本本土的在来马,最初由朝鲜传入日本,其实就是大陆北边草原上最常见的马。但在日本列岛上长期繁衍后,适应了当地环境,演变成了日本马。 日本马肩高只有135厘米。同时期列强的军马,肩高普遍在157-162厘米,差了太多。 而且不光身高差二十多厘米,列强军马体重也比日本军马重了70公斤。奔跑时速,列强军马是28公里,日本马18公里。牵引能力差距也很大,同样吨位的大炮,俄国马六匹就轻轻松松拉走,日本马八匹都很吃力。 而且欧美军马温良顺从,日本马脾气还大,暴躁喧哗,频频踢坏车厢或马夫。如果没有去势,在战斗中还会撒野追逐雌马,扰乱队形,被批评为“不听话的野兽”。 银川牧场,是国朝初年河西牧场的备份,马种是青海骢(河曲马)的本地化品种,比河东李克用的马高一些、重一些、素质优良一些,但整体而言差距不大,甚至可以说微小。 邵树德的意思,还是要育种改良。作为武夫,他对冲击力强的高头战马还是有点痴迷的。与敌人骑兵对战时,骑着肩高、体重、速度、爆发力、冲击力都强于敌人的战马进攻,平时骑着耐粗饲的本地马赶路,岂不完美? 日本人依靠拿破仑三世赠送的26匹纯种阿拉伯马,从1906年开始,与数量庞大的本地马杂交,进行品种改良,这个过程历时18年。后来,他们从这些马里面挑选能适应日本本地气候且耐久力不俗的马进行选育,这个过程又历时12年。 三十年马种改良培育,结果大获成功,军马肩高达到了160厘米,且能适应当地气候。侵华战争时,日本在中国战场投入这种“东洋大马”24万匹,非常好使,我党缴获后各部都要争抢。 邵树德想起汉武帝为了获得汗血宝马,不惜远征西域。但这种马在大唐已经消失了,可能有各种原因。如果可能,邵树德还是想获得阿拉伯马,毕竟日本马政成功的例子摆在那里。就是不知道,如果自己出重金,有没有胡商愿意带这种马过来。 不用多,十余匹足矣! 而在此之前,只能自己先选育了。一代代挑选肩高、速度、耐力出众的马,矮个子里找高个,然后再集中选育,一代代筛选,看看能不能改良马种。 “宋刺史,银川牧场的人尸位素餐。某将全权交到你手上,给马登记族谱。”邵树德交代道:“现在的马籍太粗陋,只记岁齿、毛色,这有何用?须得像人一样登记族谱,让人知道一匹马是哪两匹马生出来的。俗话说将门虎子,好马自然生好马,驽马也只能生驽马。” “大帅,此事……”宋乐苦笑道:“某尽力为之,须得增加人手了。” “这是自然。缺人募就是了,某无不准。” 与武学一样,马政也是一项长期的计划,邵树德都不确定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见到成果。但只要持之以恒,投资不间断,总会成功的。大不了,作为留给自己儿子的礼物。 自己难得来晚唐走一遭,总要给这个民族留下点什么东西。武学、马政已经或即将开始弄,其他的再慢慢来,自己的人力财力可不怎么充裕。 “大帅,夏州听望司有急件传来。”正与宋乐聊耕牛数量的问题,亲兵十将封隐突然走了过来,禀报道。 邵树德接过急件,先仔细看了看封口,然后才拆开阅览。 “宋刺史,此件你也看看吧。王重荣感受到了压力,询问咱们意向呢。”邵树德将密函递给宋乐,说道。 密函是两份。一份是河中马行送回来的,提到了河东的事情。李克用被朱温摆了一道后,一直咽不下这口气,正在挑选精兵,“聚结诸胡”,准备对朱温动手。 话说北方诸镇,有两个人打仗喜欢“聚结诸胡”,一个是李克用,一个自然是邵某人了。李克用经常招揽沙陀及北边五部胡人南下,邵某人的义从军里一大堆党项羌兵。一个胡,一个羌,也不知道谁厉害。 李克用为什么喜欢用胡人呢?其实原因很简单,成本低。只要许诺他们可以随意劫掠,你甚至可以不用发赏赐,或者只发很少。河东衙军固然战力不俗,但骄兵悍将,还死要钱,维持成本太高了。 另外一份是听望司自己打探来的消息。面对田令孜的压力,王重荣向李克用求救,但李克用暂时不怎么情愿,还是想先干朱温。任遇吉在最后面写道,王重荣很可能要遣使来夏州,或开出条件,引以为援。 “大帅,朝廷亦可能诏夏兵南下,讨王重荣。”宋乐说道。 “朝廷能开出什么条件?” “大帅想要什么?” “人、地。” “大帅,此难也。朝廷毕竟在长安,如何能坐视定难军势大。”宋乐苦笑道:“让定难军增领灵、盐、会三州便是极限了,多半也不可能。” 宋乐说的是实情。 在朝廷眼里,截留盐利的王重荣固然可恶,但拥兵数万的定难军难道就不可怕吗?可别说什么忠臣不忠臣。人是会变的,现在是忠臣,以后就一定是忠臣吗?或者你忠于朝廷,但不忠于圣人呢?废立天子,宦官们干得这事,节帅就干不得吗? 定难军的实力,已经是京西北八镇第一。讨朔方一役,数月而平,朝廷岂不担忧?各镇岂不震怖? 邵树德自觉是忠臣,朝廷可觉得你似忠实奸! 实力是原罪,除非你吐出灵盐二州,再把兵马裁掉一半,放弃对党项各部落的控制。不然,邵某人可比李克用危险啊,至少在朝廷眼里多半是这样。 当然了,朝廷也不可能拿定难军怎么样,也没这么必要。他们现在的想法,多半还是搞平衡,让各镇互相牵制。如果谁过分桀骜了,就利用权谋号召诸镇共讨之。 李克用桀骜就号召定难军、宣武军、振武军、天德军、大同军、幽州军、成德军一同讨之——好家伙,李克用敌人竟这么多! 定难军桀骜了,就号召京西北八镇以及河东军共讨之,届时十余万精兵压过来,邵某人也扛不住。 “大帅欲助田令孜还是王重荣?”宋乐单刀直入地问道。 “宋刺史,灵夏需要什么?”邵树德反问道。 “地不缺,缺汉民。” “那么如何得汉民?帮田令孜攻入河中,劫夺河中汉民?还是帮王重荣征讨京西北八镇,获取关中汉民?” 似乎都不太好。宋乐摇了摇头。 “大帅打的是吊民伐罪的旗号,若百姓不愿走,强行劫掠,于声名有碍。”宋乐仔细分析道:“只能待两军交战,百姓纷纷逃亡之际,再行收揽。或可屯军丹州,迁延观望,待价而沽?” “另者,若招揽大量汉民至灵州,至少第一年是需要大量财货钱粮的。大帅,这笔钱粮从何而出?”宋乐又问道。 “钱无用,牲畜亦不缺,乏粮、乏农具!”邵树德说道。 “那便先看看王重荣开出什么条件?若能出粮,从河中船运至灵州,倒也便捷。王重荣亦有钱,可在河中、河东、陕虢采买各类器具,补不足。”宋乐道。 有黄河水运就是方便。河中直通灵州,估计不用两月便可抵达,成本还十分低廉。王重荣若能出三十万斛粮,便能让自己养两三万户移民,直到他们第一茬粮食收获。 三十万斛粮,按夏绥的粮价不过十五万缗钱。王重荣出得起,在保命之际似乎也不贵。但王大帅有钱,不一定有粮,这是个问题。 “还是先看看王重荣打的什么主意吧。”邵树德最后说道:“咱们不急。今年战马、挽马、驮马、骑乘马卖出去五千余匹了,这才七八个月,继续做生意。或许,朝廷的人还会先找上门来呢。” 第五章 勾连 西门重遂坐在自家花园里,亲手煮着一鼎茶。 不是没有仆婢,实在是西门氏自己的爱好,美其名曰“陶冶情操”。 茶叶产自灵州。 武元衡曾有诗云:“灵州碧岩下,荑英初散芳。涂涂犹宿露,采采不盈筐。”说的就是灵州产的茶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这会乃暖湿季,华州小华山茶叶产量巨大,占据了关中很大一块市场,灵州气候比夏绥银宥要好,产茶也不奇怪。 其实,横山说不定都可以产茶,只不过那里是党项人的地盘,从来没人尝试过罢了。 朝廷现在是真的困难。要钱没钱,要粮没粮,神策军大部分都是在蜀中募得的新兵,战力堪忧。 西门重遂在讨黄巢时当过北面行营都监,又长期执掌神策军一部,眼光是专业的。在他看来,新建的神策军战斗力还不如地方上的州兵,偏偏拿那么高赏赐,简直可笑。 他忽然又想起了黄巢刚刚突破潼关,进入关中那会。朝廷新募的神策军,被京西北八镇兵马劫掠,屁都不敢放,也不敢还手。 这样的军队,如何能护卫朝廷?还不如让藩镇兵入京,至少他们能打,粮饷要求还极低。 罢了,后汉董卓之乱,不能不鉴。 但田令孜之辈又甚是可恶,自己与杨复恭暂时联合起来,也只是苦苦抵挡,究其原因,还是手头没兵。 现在的神策军,都是蜀兵,如何肯听他们的话? 没了兵,连日常用度都匮乏,唉!田令孜享用的是“洞天深处饱云霞”、“冰销剪碎三春叶”、“石髓香粘绝品花”的蜀中蒙山茶,而他们只能享用华州茶、灵州茶,兴元府的茶都时断时续,全看诸葛爽愿不愿意上贡。 也幸好家里的茶鼎没丢,不然就只能如军中武夫那样用壶煮茶了,未免大煞风景。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总算煎茶之水还有。”西门重遂亲自动手,在一沸时放下椒盐,二沸时从壶中舀出一瓢水,又从纸袋中取出碾好的茶沫投入,慢慢搅动,令茶沫沉入水中。 “碧沉霞脚碎,香泛乳花轻。”西门重遂老所在在的吟了两句,嘿然道:“饽沫可也。” 遂将瓢中茶水倒入第三次沸腾的石鼎中,这一步曰“育华”。 诸事完毕,西门重遂给自己倒了一碗,正准备享用时,却见一仆走了进来,附耳密告。 “将他请进来。”西门重遂整了整袍服,说道。 很快,一人被请了进来。 “夏州司马李杭见过西门宫监。”李杭一进来便行礼道。 西门重遂现在任神策军右军辟仗使,右威卫上将军,与其族叔西门思恭(即西门匡范)曾经担任的职务差不多。 宦官西门氏,自中唐以来,代代不绝。西门思恭的资历又非常老,之前田令孜与杨复光兄弟明争暗斗,就喜欢拉拢西门思恭。可在共同斗倒了杨氏兄弟后,田令孜又架空了西门氏,让人颇为气愤。 西门思恭现在本官是右神策军中尉,但实际根本管不了那些蜀兵,人家表面服从,暗地里全向田令孜献媚。西门思恭本来还有一职,即统诸道租庸兼催促诸道进军等使,中和三年圣人给的,现在还有没有用,很难说,毕竟黄巢已经死了。 如今的西门氏,又和曾经的敌人杨复光走到了一起,共同对付权势滔天的田令孜。 “李司马乃夏州儒吏,来找某这个中人做甚?” “为诛田令孜而来。”李杭说道。 西门重遂神色淡淡地给李杭也倒了一碗茶,李杭拱手致谢。 “灵武郡王对田令孜倒是恨之入骨。”西门重遂说道。 “谈不上恨。”李杭说道:“其人贪得无厌,屡次索要军马、钱帛,大王烦不胜烦。与其和这种人打交道,还不如换个故人在上面舒心。” 听到“故人”两字,西门重遂明白人家这是点明了与西门氏的老交情。他们不喜欢田令孜,觉得他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不好合作,这是想力推西门氏啊。 但杨复恭是那么好相与的?这会虽然称病在家,看样子还不如他们西门氏,但西门重遂可不敢小视此人。 “李司马不妨尝尝这灵州茶,虽比不上荆南、江南、蜀中珍品,亦别有风味。”西门重遂笑着说道。 李杭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道:“茶确实不错。吾等边塞衣冠客,能有点灵州茶消乏,便已是满意,不做他想。” “李司马为幕府英掾,不想尝尝关中茶?” “某好猎,习惯了那塞北风月,而今家人皆迁至夏州。关中,不复想也。” “灵武郡王……” “我家大王春日至绥银会乡老士绅,杀牛宰羊,置酒以贺。夏日南去横山消暑,会诸党项,狩猎山中虎豹。秋日至灵州,饮马黄河,与丰收之民同庆。冬日北上草原,与诸部祭天、会盟。大王尝言,塞北风光,亦不输关中江南,得大自在也。”李杭说道:“又言,身受朝廷厚恩,得在夏州开府建衙,异日若关中有事,朝廷下旨,夏兵寻至矣。” 西门重遂微微点了点头。 大家先划下道来,看看能不能谈拢。此时藏藏掖掖可没意思,还不如把话挑明白了。 灵武郡王的底线很清楚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承认他对这块地盘的统治,别找麻烦,别想着给他弄敌人,玩弄什么平衡权术,大家相安无事即可。 作为回报,灵武郡王亦对朝廷保持恭顺,维持朝廷的权威。谁若想在关中作乱,朝廷可下旨令其出兵勤王。至于这勤王的代价是什么,以后可以细谈,反正此时态度是表明了:我是忠臣。 西门重遂不知道灵武郡王的这份约定能管用多久。事实上他也想不了那么远,如今这个局势,可不就是过一天算一天么? 李克用在河东大量出售战马,筹集钱帛,遍赏诸军,所谓何来?还不是为了攻伐朱温,心里记恨朱温对他做下的事。 但这事朝廷也参与了,保不齐李克用不打朱温,再率军入关讨说法。田令孜此辈,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然想着靠暗杀这种小道来解决麻烦,实是可笑! 李克用那么多仇家,定难、宣武、天德、振武、大同、昭义、卢龙、成德,加起来几近二十万兵马,灭手下不过五万人的李克用很难吗? 邵树德就很聪明,他隐晦地要求朝廷别玩火自焚,唆使关中诸镇联合起来对付他。定难军有山川险固,并不好攻打。万一惹急了,南下的可就不是勤王的军队了。 “灵武郡王打算怎么做?”西门重遂问道。 “敢问西门宫监,怎样才能令田令孜失势?”李杭反问道。 “莫过于一场大败,众叛亲离了。” “此言甚是。”李杭笑道:“王重荣有兵三万余,田令孜能召得几人?神策军新募,并不堪战。唯有京西北八镇精兵可出战,田令孜定会着意拉拢。我家大王不喜田令孜,故他只能挟持圣人,矫诏令泾原、邠宁、凤翔、鄜坊等镇兵入援,然能来多少,亦未可知,须知如今朝廷可无钱。” 没有钱,就没法打仗,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京西北八镇的兵不是不能战,主要还是黄巢入长安后,待遇大降,士气低落。若朝廷能挤出粮饷,接济一下诸镇入援兵马,或还能一鼓作气,击败王重荣,但这何其难也! 朝官逾万,一年薪俸开支数百万缗钱!定难军三万五千军士,一年全部开支折合成钱亦不过90万缗。圣人要体面,朝廷要架子,必须要维持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不然岂不是降格成了地方政权? 邵树德穿越前曾经有点疑惑,为什么王朝末年,明明皇帝还控制着不小的地盘和人口,严格算起来不比当时最大的军阀差,但却无钱粮可用呢?原因就在于此。没有宫室殿陛、没有南衙北司,省下来的钱可编练十几万精兵,但这钱又如何能省下呢?省下了,你还是皇帝吗? 你狠下心来,不要排场脸面非要省钱,大臣、太监、勋贵们多半也不让,他们会有各种方法劝你,实在不行就换人。 王朝末年的皇帝,没有这种权威的。很多时候,就是那个腐朽体制的替死鬼,是大臣的玩偶,各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层出不穷,想要有一番作为都不可能。 省钱,省个屁,还不如催促江南各镇赶紧解送赋税进京! “田令孜可以败,然不得纵掠长安。”西门重遂说道。 “有定难衙兵在,何人能惊扰圣驾?”李杭笑道:“我家大王治军有方,屡战屡胜。只需朝廷一份旨意,立率三万大军南下。些许土鸡瓦狗,安敢捋定难军虎须?” “如此,某便放心了。长安几经兵火,几成废墟。去岁河东献大木若干,稍稍修缮了些宫室。此番若是再遭军士焚掠,万事皆休矣。”西门重遂叹道。 “长安乃国都,自当保留元气。”李杭道:“西门宫监大可放心。” 第六章 三斗 “店主这厨艺真是绝了,何不去长安开店?生意定是大好。”野狐泉外驿道旁,刘三斗与手下分食完熟肉、胡饼,赞道。 “长安狐兔出没,怕是没甚生意。”一位读书人刚刚坐下,摇头叹息道。 “今年却是好了一些。”刘三斗说道:“朝官渐回,家属亦多了起来。去岁河东李克用献大木,今年金商李详又献木,助圣人、百官修缮宫室、宅邸,应是有人气了。” “数年前,巢贼焚宫室而去,诸道兵入城劫掠,府寺民居亦遭了大殃,毁者十六七。王司空累年修补,宫室仅完一二。后面若是再起刀兵,怕是无孑遗矣。”士子叹道。 忽见路旁还坐着不少百姓,脸上皆有风尘之色,拖家带口,老幼皆有,奇道:“此乃何人?难不成陕虢亦有人作乱? “此皆河阳百姓,总计一百六十余户,欲往同州。”刘三斗答道:“河阳局势不靖,百姓困苦,便去外镇乞活。” “陕虢尚算安定,为何不留在那边?” 刘三斗看了一眼,道:“我家大帅救其出水火,焉能留在陕虢?” “这……”士子惊道:“这岂不是劫夺良民?” 说罢,又看了看店里那三十余名身背步弓、刀枪的汉子,顿时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三十几个弓马娴熟之辈,说不定手上都沾过血的,与他们理论下去有用吗? 刘三斗也懒得和他多废话,有这工夫,还不如闭目养神一会呢,此去同州马行可不近。 今年马匹生意火爆,同州、华州、富平、长安、武功这五个关中马行的马匹都卖光了。卖得最多的其实不是战马,而是挽马和驮马。 银川牧场的青海骢,就像人一样,自然不可能匹匹一样。有的长得高大神骏,此良马也,可卖高价。有的长得一般,亦可做战马。有的矮小一些,可做骑乘用马、拉车的挽马或驮载货物的驮马。 如今局势紧张,战云密布,战马、挽马、驮马、骑乘马都有很大的需求。 运粮食的马车,一辆运二十余斛,还不够三十名军士一月的消耗量。如果是三万名军士,一个月的军粮消耗量就要超过一千辆马车来运。事实上前线不可能只储存一月军粮,除非真的无粮,不然怎么着都要囤积两三个月的,以免出了意外,粮道被抄截。 此外,还有草料、军械及其他各类物资,同时需要几千辆马车来运货是很正常的,这对挽马的需求量就很大了。 驮马亦如是。在大车不便通过的地方,就需要马骡驮载货物,需求量同样不小。 所以今年银川牧场的生意确实好,上半年直接卖出去了五千多匹马,其中挽马、驮马最多,都是关中州县采购的。 不过到了下半年,战马的生意应该会好起来了。 战争嘛,无所不用其极。有时候为了胜利,拼命赶路,一趟累死数百匹、千余匹都很寻常。如果再有骑卒交战、冲阵,死个几千匹都不奇怪啊。 青海骢比李克用的草原马质量要稍好一些,关中、金商、三川、陕虢、河中等地的客户非常喜欢,皆优先选购。定难军的马行最远甚至开到了昭义,马行总办裴通手底下有千余弓马娴熟之辈,一年要花费卖三百匹马得来的钱帛养这些人,不过还是值得的。 世道不靖,不养些人手如何能做生意?看看各地的商行,但凡要穿州过县做生意的,都养了不少人,器械齐全,弓马娴熟,反正成本都会加在货物上面。 “这位客人可误会了。大通马行的人,素来济难解困。魏博乱军、河东豺狼,搅和得河阳、昭义等地不得安宁,大通马行出钱粮拯救疲民劳人,此义举也。”店主走了过来,给读书人端上了汤饼,道:“若不是家业都在这边,某也去夏州了。听闻那边安定得很,军士不劫掠百姓,赋税轻,党项也被收拾得很老实,与关中大不一样。客人亦是读书人,不妨去看看,回来可和某说说,传闻到底是真是假。” “夏州穷困,有吐蕃之乱、党项之祸。”士子摇了摇头,道:“胡风浸染之下,民皆好斗,动辄死伤人命。代宗朝以后,多有人仕宦那边,某读过散记,不是什么好地方。” “再差,能比战乱之地差?”店主叹了口气。 “关中也不一定就会打起来。”士子说道:“义武王大帅已经启程前往河中,若能成功赴任,这仗便打不起来。” 王处存确实已经启程,此人也真的是个忠臣。最初朝廷让他移镇,他上表说易、定新收复,人心未安,不好离任。后来朝廷催促他上路,他推托不过,竟然真的上路了,要去河中赴任。 结合以前听闻黄巢攻破长安后他大哭的事情,随后又从河北千里迢迢带兵至关中平乱,王处存对朝廷、对皇帝真的没话说,难得的忠臣一个。 “唉,兴许你说得多,某没读过书,不太懂这个。”店主道:“但盐价涨了,一斗百五十钱,河中商家还是有见识的,到现在还在抢购粟麦稻谷、布帛匹练,价钱一日两涨。某也不希望打仗,这生意还得做下去。” 士子被店家这么一说,也有些不确定了。王重荣治河中多年,王处存赴任,一府四州真的买账吗?若不买账,运气好还能打转回去,运气不好被人袭杀,都无处伸冤。 这仗,确实很有可能会打! “休息够了,走吧。”靠在木柱上假寐了一会后,刘三斗起身道。 而随着他的命令,三十余位马行护卫立刻检查器械,出门招呼在路边休息的民户起身赶路。店主一家从厨房内搬出一筐又一筐的胡饼,都是刘三斗他们买的,补充队伍里的存粮。 在陕州马行时,他们携带了万余枚醋干胡饼及百余斛粮豆,够吃半月。每至一地,他们也会拿出钱帛采买吃食,尽可能补充消耗,直至抵达下一个马行为止。 刘三斗曾经算过,如果是从河阳护送百姓到绥州,平均一户人路上要消耗七斛粮食。百姓们出门前可能有一点粮食,也可能没有,总之消耗是非常大的。 一千户,就是七千斛粮,相当于卖两三百匹马的收入。一年如果有四千户,一千匹马的钱就没了。刘三斗对此很是心疼,但大帅觉得无所谓,甚至认为很值得。若不是实在没法弄到更多的人的话,大帅恨不得拿出一半的卖马钱去招揽移民。 当然随着绥州对外贸易的持续兴盛,去过夏绥的商人越来越多,有关横山北面那个世界的真实情况也开始小范围传播着。 在关中北面的富平八县,人们对保境安民、吊民伐罪的邵大帅印象不错。随着关中战云密布,有些人干脆一咬牙,直接北上了。 这种自发性的移民,现在还很少,但随着天下局势越来越混乱,相信会越来越多。 离开野店后,刘三斗一行人走了七天终于到了同州马行,将这些河阳民户交给下一波人带往丹州。而他们自己,则将返回陕州。 如果不出意外,刘三斗还将继续在陕州坐镇四年。四年后调往河中,轮换不停。而在此之前,他还在昭义镇待过,经历可谓丰富。 其实像刘三斗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来源亦很复杂。有从军中退下来的年纪较大的军士,一般都四十多岁了,气力不如以往,不再适合一线厮杀。也有在关中招募的新人,甚至还有不少横山党项。正是这些人日复一日持之以恒的工作,才使得大量关东难民或军士家属得以穿州过县,到定难军地盘上开始新的生活。 几年来,他们中也有不少人因为各种原因死伤。有病死的,有被匪众袭击战死的,有被乱兵劫掠杀死的,每一个战死或伤残的,家人若在定难六州,都可以月领粮赐一斛,直领十年,与军士标准一样。 为了弄人,邵大帅确实下了大本钱。 当然这也离不开其他藩镇的配合,陕虢、河中是关键。王重荣、王重盈兄弟长袖善舞,从来不得罪邻镇、强镇,甚至还故意交好。若是换了魏博那种恶邻,邵大帅估计也没法做这生意,马行早点关门了事。 所以说,在邵大帅那边,对王重荣兄弟的印象是非常不错的。再加上他也不愿李克用的姻亲王处存当河中节帅,只要王重荣钱粮给得到位,没说的,这一把就帮你又如何。 藩镇之间,亦有人情世故。就凭王重荣做人的到位,他这一波就输不了。 第七章 出征前的日子(一) “给李杭写封回信吧。”灵武郡王府内,邵树德想了半天,还是没勇气自己写亲笔信。 这字可真难练啊! 从银州回来后,邵某人就把练字提上了议事日程。 本来按照正常流程,该请一个书法大家的,这才能显出他郡王的身份。但夏州偏远,找不到这类牛人。那么退而求其次,请个衙门里的老书吏也可以。这些人干了一辈子文书工作,字基本都有几分火候了,但邵某人不需要。 他让封绚来教他写字。 封绚出身名门,善诗文。嫁入殷家为妇时,经常有士子给她公公投卷,封绚偶尔会翻看一下那些诗文,还附上简评或者略加改动,往往一语中的,让那些自诩有才的士子无地自容。 她当然也很擅长写字了,衙门里的老文书看了都赞不绝口,继而感叹,这样一位才女,应该与才子配成一对才像样。不过再想想,才子怕是无法保护才女,如今这个世道,服侍灵武郡王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今日乃中秋佳节,衙门放假,军士亦分批给假,邵树德美美地睡了个懒觉。 侍女将衣物及信件送到了床头。 邵树德拆开看了看,想了想后,把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便让封绚去写封回信。 封绚轻手轻脚地下床,从地上捡了件薄纱披在身上,然后到案几前写信。 案几有些矮,封绚回头白了邵树德一眼,然后背对着他,跪坐在地上。 薄纱也确实薄,虽不完全透明,但这种半遮半露的模样却更是诱人,将美人光洁的后背、腰臀完全展现在自己面前。 邵某人饶有兴致地看着美人挥笔,看着看着,便将身旁的赵玉搂入怀中,轻轻理了理她的乱发,道:“竟然练了这么久字都练不成,某是没这天分了。” 昨晚的主题是“才女盛宴”。 邵某人出身武夫,文化水平不行,在才女们面前总是很难把持住。来这么一个主题夜晚,也有提升自己文化修养的想法在内。 听了邵树德如此无耻的话,赵玉的大眼睛忽闪了两下,想笑,但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有时她来也教大王练字。 但练不了多久,就总被大王在桌案前弄,这如何练得下去。 “在晋阳时,你就在桌案前辱我……到了夏州,大王你还这样。”赵玉将脸埋在邵树德怀中,嗡声道:“你就喜欢作践别人家的娘子。” 艹,身边的女人就没一个简单的!感觉都是人精,诱惑起自己来手段贼多,且直中要害。他现在甚至怀疑小野狸,在自己面前那么一副无可奈何被迫受辱的模样,都是立下的人设,诱惑自己的人设。 赵家最近来了很多人。赵植已经是实权判官,听说秦州那边还有人要过来,原因就是赵玉是自己长子的母亲。 这女人啊,一旦有了孩子,很多想法就不一样了。 自己早就答应了折芳霭,是嫡长子继位,家中妻妾也是知道的。但这事啊,怎么说呢,可能有外部因素影响。 树欲静而风不止。 反正只要自己坚持原则,不给其他人机会,这事也算不了什么。时间长了,也就淡下去了。定难六州,还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女人们变着法子讨好自己,诱惑自己,享受就是了,反正很舒服。男子汉大丈夫,还玩不过这些小女子了?还能被她们牵着鼻子走? 起身后,邵树德先用了早饭,然后一个人来到书房,静静思考。 西门重遂那边,其实基本算是达成约定了。 自己并不一定真的要对付田令孜。但这个人他有些担心,总觉得会做出各种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万一哪天发疯,也要自己移镇呢? 而且他手里有兵,圣人多半也被他控制在手中。邵树德甚至怀疑,圣人到底还有没有行动自由。 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如果能够除去,那再好不过了。 西门重遂一旦上位,自己作为他的外援,重要性将急剧提升,将非常有利于攫取好处。至少,朝堂上不会有什么下诏各镇讨伐自己的搞笑事情发生了。 翻开了桌上另外一份信件,那是王重荣写来的。 琅琊郡王很实在,先回忆了一番当年在同州共抗巢贼的事情,然后希望自己反对他移镇泰宁军。为此,愿以钱粮、金器、美姬相赠。 靠,当年在同州就说要赠美姬给自己,这都几年了,还是这一套。 要是美姬能多折一万斛粮食就好了。家中六七个妻妾,外边还藏着个没敢下口的别宅妇,这些女人又个顶个厉害,自己快应付不来了。 王重荣,必敲他至少三十万斛粮食!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王大帅负担得起。 “将任判官请来。”邵树德喊来了一位亲兵,吩咐道。 任判官自然就是任遇吉了。他现在已经去了军职,在幕府听望司任判官,专门帮自己打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任遇吉今天没有休息,一大早就去了军府。他现在手底下也不少人了,每个月从自己这里领六十多缗钱、两百匹绢。新上任的幕府支度判官封渭曾经隐隐向自己提起过,听望司只有一位判官、一位孔目官、驱使官五人、小使十余人,这些人的俸禄都是幕府直接开支的,但私下里还要批这么多钱,或有贪墨之嫌。 邵树德压住了这件事。 政治,是非常肮脏、残酷的。而情报,往往又是政治的下水道,肮脏得无以复加,花费自然不透明,还很大。 邵树德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是政治生物了。事实上当了一方节帅的,都不再是纯粹的武人。哪怕像李克用那种武夫成色十足的,也一年两换教练使,提拔老人,压制旧人,用代北集团压制河东集团,但偏偏又不让河东集团彻底失势。搞平衡,这其实也是政治生物的本能。 纯粹的武夫,最后多半都是军破身死的下场。 任遇吉很快便到了。邵树德仔细看了看他,和多年前大不一样,当了情报头子,难道也会改变人的性格和气质? 不过无所谓了。自己按照刺史的标准给他发720缗的年俸,此外又给他兼了一个盐州录事参军,一年又可多领360缗。这收入,比衙将也差不到哪去了。当年与老兄弟相约共富贵,自己的承诺,总算一一做到。 “同州那边,最近要加派人手,盯紧了。王重荣若西出,同州是绕不过去的。”邵树德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任遇吉,道:“延、丹二州,也不能松懈。大军若南下,必屯于丹州,某不想到时出现什么意外。李孝昌的侄儿便是那边的镇将吧?上次你说他向某示好,可以进一步接触,但不要太过明显。” “遵命。”任遇吉应道。 “大帅大约何时出兵,某好提前做个谋算。”任遇吉又问道。 “待王重荣钱粮一到绥州便出兵。” 绥州与河中镇西北隔河相望,近得很。王重荣若手脚麻利,一月内就可把钱粮送来,届时自己便可组织灵州那边的船只分批起运。以目前的运力,一次可运七万五千斛粮,已经八月份了,大概也就只能运这一次了。 不过今年灵州的收成还凑合,亦有不少牛羊留存在那边,先期运七万多斛粮,够他们坚持一段时日了。明年三月份之后,再接着运,三个来回便可运完。到了那会,新移民的第一茬粮食差不多也该收获了,刚好衔接上。 “经略军、铁林军、铁骑军、义从军,某都会带上。镇内只靠定远军、武威军及州兵守着,任判官,内部亦得多盯着一些。该派的暗探、该收买的人,不要吝啬钱,没有什么比咱们的富贵更重要的了。镇内,不能有人作乱!”邵树德最后又叮嘱道。 忙活完这摊子事后,邵树德便去了正厅。 今天家里很热闹,来了许多人。野利遇略一家子、没藏结明一家子、折嗣伦一家,还有封渭、赵植,都是姻亲妻族,准备晚上一起赏月。 “姑夫。”野利凌吉牵着她的侄儿走了过来。 “外侄来也。”邵树德直接将小孩子抱了起来,一脸笑意。 “大王,注意威仪。”折芳霭无奈地看着邵树德抱着野利遇略的儿子,说道。 “都一家人,无须在意。”邵树德笑道。 昨天带几个小家伙去城外的马场玩。野利、没藏家的都是山上下来的,对一望无际的草原非常感兴趣,有姑夫亲自陪着玩,非常尽兴,这感情也拉近了不少。 城北的这个马场是专门圈出来给亲兵们练骑射的。以前有不少各部进献的好马,如今都被邵树德下令送到了银川牧场。 马政事关紧要,各部进献的都是非常神骏的战马,留在马厩内太可惜了,不如去银川牧场上配种。 牧场有马籍,按照国朝传统,都是在马屁股上烙印,然后记岁齿、毛色,但不登记血统。欧洲此时的马政管理还不如中国,但人家后来居上,从17世纪开始登记血统,一代代培育,良马开始不断涌现。 邵树德也不清楚为什么国朝不登记血统族谱,顺手为之的事情。你都在马屁股上编号了,登记下族谱很难吗? 银川牧场从今年开始也这么搞了。部落进献过来的骏马,统一送过去登记入籍。马和人不一样,人可以通过后天学习、锻炼努力改变命运,人与人之间的血统没有根本性差异。但马不一样,好马就是好马,基因就是优良,不然汉武帝也不会劳师动众求汗血宝马了。 牧场的马,现在都是适应西北气候的,然后可以挑选肩高、体重、速度、冲刺力、爆发力、脾气、纪律性综合较为出众的进行培育。它们的后代继续考察,一代代优中选优,期望培育出优良的马种。 欧洲人也是这个路数。没有什么神奇的科技,就是繁琐、漫长的选育培养。 耐不耐粗饲,不在考虑范围内。耐力好不好,暂时也不太重要,可以作为一项指标,但权重较低。因为自己的骑兵,以后可以骑乘耐粗饲、耐力好的马赶路,战马则是精心呵护的,喂养精饲料,时时清理卫生,保持充沛的精力和体力,就为了与敌骑交战那一刻的摧枯拉朽。 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马,冲锋时威势惊人,速度、爆发、冲力达到极致。但冲半个小时后,浑身汗如雨下,一点力气没有了。比耐力,和蒙古马完全没法比,但人家骑兵就顶喜欢这种马,因为在交战的那半个小时内你占有绝对优势,足够你杀死敌人好几回了。 “姑夫,明日还要去骑马。”野利克成在邵树德怀里扭来扭去,说道。 “可也。下次来得早些,姑夫带你去白马骝城(回乐县)骑马,那边有草场,有大河。”邵树德笑道:“不过今日须得赏月。” “这不是汉人的节日么?”野利克成问道。 “姑夫便是汉人,你喜欢汉人么?” “喜欢。” “没什么汉人、党项人,此皆国人。中秋赏月,阖家团圆,此乃国人风俗,明白了么?” “那明日可去骑马么?” “自然可以,姑夫挑一头小马驹送给你。等长大了,姑夫让你做大将。” 没藏结明、折嗣伦的孩子在一旁听了,也非常羡慕,纷纷闹着要马,邵树德一一答应。 折芳霭又好气又好笑地在一旁看着。夫君此时一点也不正经,没有威严,没有冷酷,就像个溺爱孩童的老人一样。 她知道自家夫君不容易。野利氏、没藏氏都是横山大族,实力不可小觑。夫君是定难六州之主,对这两族也一直是笼络为主。现在带着这帮孩童玩耍,可能也是想让他们对自己这个姑夫亲近一些。日后长大了,回忆起年少时和姑夫之间的亲情,也更容易归心。 待过两日,好好犒劳一下夫君。想到这里,折芳霭的脸都有些红了。有些事情,她一直不愿意,但这会有点心软了。 罢了,男人亦是孩童。顺从他一点,给他点甜头,自然有好处。 家里那几个姬妾,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第八章 出征前的日子(二) 中秋这个节日起源较早,但真正作为一个节日固定下来,还是在国朝。 不过老实说,此时的中秋,还比不上其他节日,因为朝廷不放假。邵树德中秋给诸曹司官员放假,算是比较少见了。 根据元和七年的诏令,此时一年至少有51天假。最多的是元旦和冬至,各七天,然后是寒食至清明,连放五天。就中秋前后来说,七夕一天假、中元一天假、重阳一天假,唯独跳过了中秋不放假。 邵树德是来自后世的人,对中秋比较重视,因此遍邀在夏州的亲族过来饮宴——似乎全是妻族,比较尴尬。 “国人重功名,羁旅在外,中秋难以团圆,故中秋多思乡之作,而作‘玩月’之诗。”宴席上,邵树德端着酒樽,看着天空的明月,道:“某是做不成诗了。不过诸位皆有才,可随意吟和。” 赵玉、封氏姐妹闻言皆笑。 “郎君,外侄们饿了,还做甚诗。”折芳霭亦笑道。 邵树德尴尬地一笑。穿越先辈们,不知道靠诗词斩获了多少名声以及美女的倾慕。轮到自己时,时已近晚唐,大部分诗已面世,纵是抄亦没法抄,如之奈何。再者,自己乃党项人中威名远扬的“邵扒皮”,也没人信自己会作诗啊。 不过他脑海里倒真的蹦出来一首诗,许浑写的,就记得两句:“汴人迎拜洛人留,虎豹旌旗拥碧油。”这可真是奇了,怎么想起这个,难道太想干朱温了?这人确实是大敌,李克用看似嚣张,但仇家遍天下,其实空间已经被限制得死了,多半很难向外扩张。 “大帅,幕府推官黄文江颇有诗才,不妨召其来对月作诗。”许是看邵树德有点尴尬,大舅子封渭笑着建议道。 “罢了。黄推官昨日与某说,今夜要至石佛寺,寻僧人碾茶,对坐品茗,不能打搅了他的兴致。”邵树德回到座位,举起酒樽,道:“吾从军十年矣,从阴山至河东,又从河东至关中,终至塞北。而今开府建衙,富贵无忧,有诸君辅佐,有家人陪伴,复有何憾?来,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众人纷纷举杯痛饮。 邵树德放下酒樽,扫了一眼在座众人。赵植、封渭、封隐、折嗣伦、没藏结明、野利遇略,这桌都是男客,也是他最近一年多来大肆起用的妻族。 有他们在,自己也能安稳一些。 “方今天下,诸镇征战不休,百姓流离失所。此等情形之下,又不知几人有心情赏月。”邵树德又说道:“某有匡扶天下之志,须得用到诸位之才。异日关中月圆,定在长安置酒,请诸位饮宴。” 大王喝多了,这是众人的想法。不过在座诸位既然来夏州投奔,哪个不是抱着点想法的?这话说便说了,也无甚紧要,因此纷纷贺道:“定与大王共赏长安明月。” 孩童们跑来跑去,男人们喝酒行令,女人们窃窃私语。一场中秋宴饮,倒也落得个尽兴而散。 送走了宾客后,邵树德舒服地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明月。折芳霭坐在他怀里,两人十指相扣,静静地不说话。 没藏妙娥略有些失落地看着在那温存的邵、折两人,轻手轻脚地整理着床铺。 大王真的好荒唐,今晚竟然让她们两人侍寝。不过这还算好的,上次甚至还想让拓跋蒲与她一起,幸好有所顾虑,没那贼胆,不然真是羞死人了。 没藏妙娥曾经去见过几次拓跋蒲,小姑娘还当她是嫂嫂,这要是姑嫂两个一起,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整理完床铺后,没藏妙娥定定地坐在床头,靴子无意识地晃来晃去。她想起了与大王共处的日子,拓跋仁福的影子是越来越淡了,每次到了最后,她总是忍不住转过身来将大王搂紧,为他轻轻地擦拭汗珠。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大王的性子,不但要击破你的军队,占领你的地盘,还要将你的娘子夺走。哪怕看她为你垂泪,也要遂行征服挞伐之事。 奇怪的男人!不过她确实很久没想起拓跋仁福了,大王若是知道了,应会很满意吧。武库中挂了那么多缴获的敌将兵器,女人,或许也是他的战利品。 偏不让你知道我已快忘了拓跋仁福! 没藏妙娥用力晃着匀称的小腿,有些嫉妒地看着被大王抱在怀里的女人。 不就是折掘氏么! 那边的折掘氏已经慢慢从邵树德怀中滑落,消失在了桌案之下。 没藏妙娥恨恨地转过头去,或许下次该在大王面前提一提拓跋仁福。 ****** “总办来了!”一位少年在门口喊了一声,随即“轰”地一声,二十余人纷纷涌出学舍,看着正在吴廉、陈诚二人陪同下进来的邵树德。 “吾之儿郎来也!”看着一个个脸上犹带着点稚气的半大少年,邵树德很是开心。 “拜见总办。”一众半大小子纷纷行礼道。 “你是何檠吧?”邵树德看着一位少年,道:“武教谕告诉某,你在斋中箭术第一。惜枪术还差了那么点,须好好锤炼。” “禀总办,门下枪术每日苦练不辍,一刻未曾懈怠。”何檠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冷兵器时代的军官,与后世火器时代完全是两个概念,枪术、箭术、骑术,还有其他各种技艺,非得长时间锤炼不可。 十岁起练,往往二十岁才敢说各门技艺都有所“精通”。低级军官,靠的就是技艺、武勇,若你还不如手底下的老兵技艺娴熟,如何得授队正、队副?如何能服众? “你是刘重吧?汝父乃驿将,手下雁使,健步如飞,传递信件,从无差错。汝亦当勤学苦练,不辍尔父之名。”邵树德又对着一位少年说道。 “禀总办,门下日夜苦练,就为有朝一日可为总办疆场杀敌。”刘重激动地说道。 “好,好,自有机会。”邵树德笑道。 “李璘,汝父乃镇内通儒,而今既入武学,当勤学苦练。或曰文武殊途,但某不这么认为,出将入相,方显英雄本色。尔家学渊源,若能在武技一道上多加锤炼,当大有前途。”邵树德又走到一位少年身边,说道。 “门下谨遵总办教诲。”李璘大声道。 邵树德又一一与每个学生都交谈了一遍。他基本上一有空就往武学跑,对每个学生都很熟悉,都能叫得上名字。而少年郎们看到名镇西北的灵武郡王居然随口就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且对他们家里的情况也了如指掌时,都十分激动。再加上那毫无架子的温言抚慰,更是心神激荡,恨不得现在就完成学业,分至各军之中,为大王杀敌。 武学,是自己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带来的改变之一。今后要让这帮人成气候,成为主流,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李克用在代北集团、河东集团之间搞平衡,自己亦可用武学生来对冲将门的影响力。 这事成与不成,就看今后二十年了。反正只要自己掌权一天,就会精心呵护他们一天。自己是武夫,但也要做传统武夫的掘墓人。新时代的武夫,要懂文化知识,知民生疾苦,会战阵厮杀。 他们,注定是武夫中的异类,但亦是新时代武夫的开端。自己当与他们一起共勉! “明年,某想在灵州再开办一所武学。回乐县武学、灵州武学,一如夏州这边。县武学招五十孩童,最好是孤儿。州武学再招二十少年,必须有基础,枪棒、箭术、骑术都要有点底子,不然来不及培养。”出了夏州武学大门后,邵树德对陈诚、吴廉二人说道:“将才,怎么也不会嫌少的!五十个人,能有一个成材便满意了。” “遵命。”吴、陈二人应道。 正待再说些什么,却见任遇吉走了过来。陈诚、吴廉二人很有眼色地告退,任遇吉与他们打了下招呼,然后到邵树德身前,低声道:“大帅,王重荣答应条件了,粮食已开始起运。” 第九章 十万熊罴似潮涌(一)(为LOL1号盟主加更) 光启元年八月二十七日,夏州城北,天高云淡,大军云集,等待主帅检阅。 “真乃横山壮士!”邵树德看着一水的威猛壮汉,十分满意。 没藏氏总算把真家底掏出来一部分了。这次下山了千余猛士,身材高大壮实,力大无穷,兼且吃苦耐劳,沉默听话,若披上重甲,当可为陷阵死兵。 没藏庆香个老狐狸!现在才舍得下本钱。 若是没藏妙娥替自己生个男孩,再立其为继承人的话,岂不是全族下山?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这两天折芳霭一直垂泪,认为自己做了下贱的事,有失主母威仪,害得自己多番安慰,并赌咒发誓,一定让嫡长子继承大位,这才稍稍止住。 没藏氏、野利氏、嵬才氏、赵氏、封氏,没机会了。在这件事上,有后世那么多血淋淋的例子摆在那里,自己断不会犯糊涂。 “此千人编为义从军横山都,没藏都保可为十将。待会去陈判官那里领器械、装具,入籍衙军。”邵树德说道。 “谢大帅栽培!”没藏都保大喜道。 入了衙军,便有粮赐、赏赐,亦可一步步晋升。大帅治军,不论羌、胡、汉,只要有战功,便可赏,大家都很服气。 横山步跋子么?甚好。就是不知道山上还有多少人,若是能全下来就好了。 邵树德有时候其实也奇怪,为什么穷地方的人长得那么高大,明明营养不足来着。后世达尔文前往火地岛考察,在当地挖出了很多土著的骸骨。米,那人活着时岂不是两米的身高? 火地岛土著,文明水平低下,当地气候寒冷,大冬天都只能裹着兽皮,甚至没衣服穿。平日以猎食骆马、海豹为生,极为艰难困难,但身高体壮,很不科学。想来想去,大概是吃不饱的人早就在恶劣环境下死了,活下来的都是营养充足、身强体壮的,因此身高得以保证。 没藏部的山民,应该也有这个因素。这算不算马政育种的翻版?只不过一个是自然选择,一个是人工干预。 邵树德又走到另一部前面。 这是两千骑卒,皆来自草原,各部凑起来的。你五十骑、他一百骑,嵬才部出得最多,五百骑,编成了这支部队。自带马匹、器械,夏州提供食宿及少部分赏赐,统一训练,服役两年,两年后轮换。 其实就是传说中的公帐军。各部落给草原可汗选派勇士,为可汗征战。邵某人如今不就是河套地区的大汗么? 来了夏州的草原勇士,皆入吾彀中矣!义从军如今已有千余衙军编制,今日又编入横山都千人。异日从关中归来,说不得可以再编一两千人。入了衙军,便是吾之健儿,与各部头人、酋豪再无瓜葛。 公帐军的名字,还着实费了一番脑筋。邵树德本来脱口而出给他们取名“虎豹骑”的,结果大家都看着自己不说话。后来一度想取名“铁鹞子”,但想想他们穷得很,无甲,便改名为“忠勇都”,希望一直忠勇下去吧。 忠勇都十将魏蒙保,邵树德对他很放心,嵬才苏都对他很不放心,不得不说是一件尴尬的事情。 这两部编为义从军右厢,由义从军副使没藏结明统帅。此外还有左厢三千人,由军使野利遇略直领,是野利家的健儿,其实同样吃苦耐劳,只不过没挑一水的高壮大汉罢了。 此六千人便是即将出征的义从军全部战兵。 还有约七千辅兵,由平夏党项、河西党项各部抽丁充当,全军一万三千人,是南下大军的重要组成部分——军中一些人戏称此乃舅子军,似乎也有点那么回事。 一同出征的还有铁林军、经略军、铁骑军接近两万人,全军三万三千余。一旦下到关中,必定人人侧目,变成一支改变局势的关键力量。 李克用,敢把河东那五六万人全带过来吗?不怕被孟方立、赫连铎抄了老巢? 其实换自己在李某的位置上,都暗暗心惊,东南面有敌、南面有敌、北面有敌、东北面有敌,西北面和西面的其实也是敌人,这日子咋过?怎么还敢出去浪? 但李某人就是这么潇洒。率大军出征,家里被人抄了,不要紧,不过死点百姓,损失点财货罢了,回来再收拾对手。至于这样搞是不是两败俱伤,百姓生活日渐困苦,河东的战争潜力是不是进一步被削弱,不管!我就要浪! 相比较而言,自己的地盘有山川险固,镇内亦有敌人。北边的天德军实力较弱,东北面的振武军与自己联盟,其内部还有麟州折家牵制,安全无虞。南边是广袤的横山,没人可以打过来,自己拼命联姻笼络可不就是为了解除这一面的威胁么? 东面是黄河,平时威胁就不大,九月份以后更无威胁。 自己的关系网该扩大一些了。以后若是李克用不老实,就想办法联络各镇,逼得他放下各种心思。乾符年间李氏父子被围剿,仅以身免的惨痛教训,应该还没忘。各镇但凡打出配合,李克用根本顶不住,可惜诸镇各有心思,得好好组织一番。 协约镇?同盟镇?干你河东—义武邪恶轴心? “大帅,有此雄兵,关中震怖,大业可期也。”陈诚凑了过来,恭贺道。 邵树德笑而不语,在亲兵的护卫下,又骑着战马检阅了一番诸军。 “铁林军健儿,可还记得晋阳之誓?”至铁林军阵前,邵树德马鞭一指,大声道。 亲兵们分头高声呼喊,将他的话传递了下去。 “军士逃,斩军士!大将逃,斩大将!主帅逃,斩主帅!”众人纷纷高呼。 邵树德满意地说道:“某拿首级作保,与诸将士共生死,尔等可做得到?” “愿拿首级作保,共生死!”军士们群情激昂,大声吼道。 又骑着战马至经略军阵前,还未说话,军士们受铁林军感染,便纷纷高呼:“万胜!万胜!万胜!” 邵树德哈哈大笑,高呼道:“必胜!” “必胜!”军士们齐声应和。 “必胜!”邵树德又喊道。 “必胜!”军士们再度应和,声浪直冲天际。 在后面的幕府文职僚佐们尽皆失色,军府衙将也神情各异。 大帅在军中威望如此之高,这六州之地,谁敢作乱? “铁骑军,屡建战功,杀得河西党项人头滚滚。三日后去关中勤王,见得北边五部胡骑,尔等能战否?”至铁骑军阵前,邵树德又问道。 “战!战!战!”骑卒们整齐列阵,用槊杆击地,齐声大吼。 “杀他个人头滚滚!”邵树德挥舞着马鞭,笑道。 “杀他个人头滚滚!”铁骑军众军士跟着吼道。 义从军诸军士虽听不到邵树德在说什么,但他一阵阵走过来,每阵军士皆高声应和,这却是见到了的。从山上刚下来的横山诸羌心高气傲,此时一见,顿时收敛了几分傲气。汉人这军队,器械精良,技艺娴熟,他们的“头人”也威望甚高,应是能打的。 如今邵大帅似乎也已经是自己的头人了,若好好表现,奋勇杀敌,应也能得诸般奖赏。想到此处,横山诸羌兵各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出征。 “义从军,随某征草原,战宥州,破河西,战功赫赫。得横山健儿,某睡觉都觉得安宁。”至义从军前,邵树德说道。 他说完,自有会汉话的义从军衙兵分头翻译下去。诸羌听了,哈哈大笑,同时也挺直了胸膛。汉人大将亦夸他们,大伙精神一振。 “某治军,向来有功必赏,有过则罚。义从军士立下战功者,财货、田地任取。若有将官、头人昧下战功,直报军府黄推官,来找某亦可,一经查实,立斩,无论何人!” 邵树德说完,很快又有人分头下去翻译。 “头人说话算数,吾等便死战!” “草原日子清苦,若能在夏州赏块地,这命可汗拿去也罢。” “大帅可做青天子!” 看着羌兵们神情振奋,七嘴八舌。首次下山的各部头人都有些震动,纷纷把目光看向野利遇略、没藏结明、魏蒙保。见三人神色不动,顿时无话可说,灵武郡王若真能一碗水端平,不歧视他们羌人,赏罚公平,便为他死战又如何! 那些早就与灵武郡王一起狩猎过多次的头人们就没那么多想法了。大王确实不歧视羌人,府中姬妾亦有党项女子,听说备受宠爱。与他们一起出猎时,有勇士抢了他的风头,他非但不怪,还赏赐锦袍、彩缎,有时甚至将坐骑、良弓赏下去。 如此风姿,令人心折,是以各部勇士咸愿为之效力! “今日诸军皆有赏!”巡视完一圈,邵树德笑道。 命令一下,全军欢声雷动。 在一旁观礼的朔方、夏州武学生们亦极为震撼。 纵马驰骋,所过之处,无人不应。 驻马检阅,振臂一呼,数万军齐声高和。 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十章 十万熊罴似潮涌(二) “妾祝大王奏凯归来。”灵武郡王府内,折芳霭亲手替邵树德穿戴好大红色的戎服。 “亏欠娘子甚多矣。”邵树德一把抓住她的手,道。 折芳霭气得瞪了他一眼。有些事情,要么不起头,起头了就不止一次。自己明明答应了只此一次的,怎地到了后来,又…… 昨晚更是要让野利家的那个小丫头与自己一起侍寝,不过野利凌吉似乎怀上了,吐得厉害,便作罢。 “把吾儿抱来。” 府里都是折家侍女,很快便有人抱了过来。 儿子正在熟睡。邵树德轻轻接过,笑呵呵地看了半天,然后交到他母亲手里,道:“吾儿安睡,且看阿爷去为你打江山。” 折芳霭噗嗤一笑,妩媚地看了邵树德一眼,心道:郎君藏在外面的拓跋家的女子,下次或可让他尝点甜头,但不许带回家来。 邵树德也是第一次在正经场合看到自家妻子如此妩媚。折芳霭一贯以成熟、知礼、大气有威严的形象出现在府内众人面前,至于求饶、流口水之类的柔弱一面,亦只在自己面前显露过。唔,上次没藏妙娥应也看见了,怪不得爱妻如此气愤。 与妻儿告别后,邵树德直接在亲兵的护卫下去了铁林军营地。 此番出征,当是先往延州,然后再去丹州,屯于边境,探查情报,然后再南下关中。 八月三十日那天,经略军七千余众先行,押运着大批粮草、器械。 昨日,义从军左厢及部分辅兵再行,同样押运着大量物资。 今日已是九月初二,铁林军、铁骑军亦将大举南下。到了明日,义从军右厢及部分辅兵将携带最后一批粮草、物资出发。 三万三千大军,号称十万,分成四部,间隔一日行程,浩浩荡荡直往延州而去。 大军行军速度并不快,九月初五,邵树德至乌延城,十五日,方至夏州宁朔县。 长泽、宁朔两县今年开垦出了不少田地,前者主要是军属农场,后者则为军士土地,都是从绥州次第搬过来的。 两县交界的芦河流域,本来亦有很多地的,但打下灵州后,似乎很难招揽到人耕作了。因此后续开河工作完全停滞了下来,已经开垦出的土地,就留给两县慢慢消化吧。从关中捞到的人口,即便大部分送往灵州,其余各州多少也能分到一些,就是个比例罢了。 开河的拓跋党项及其死忠部落牧民们并不能松一口气,因为他们即将被送去挖石炭。邵树德跟他们说了,再挖两年,就赦免他们罪过,然后编户齐民,给予土地。人不能不给盼头,那样工作效率太低下了。 而说到石炭这个事情,如今军中已经开始使用了。 衙军屯驻在夏州左近时,军中就不再出外砍柴,而是改用石炭烧水做饭。辅兵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燃料,甚至觉得挺好使的。 明年正式废柴捐之后,给官员发的福利柴也将改为石炭,以进一步减少对木柴的需求量。至于百姓用什么,没有硬性要求。不过就住在城里的市民们而言,石炭火力旺,价钱也便宜,长期用下来的话,还是石炭合算,生活成本降低不少。 这些城里人本来就是乡间樵夫的主要客户,现在不用了,樵夫们要大面积失业了,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呃,丢了工作,应该不会有人因此造反吧? 不过邵大帅也试图给他们找工作。直接用煤烧水做饭,似乎有些奢侈了。最近大帅打算建一个洗煤场,洗完煤的污水里会沉淀出煤粉。煤粉晒干后,可以与黄泥混合,制作蜂窝煤。 在邵大帅前世的童年生活记忆里,就有蜂窝煤和煤炉子,都没啥技术要求,成本也很低。大量招募樵夫进来制作蜂窝煤,出售给坊市民获利,以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 就是不知道手工制作效率如何,而且如今煤炉子似乎也没流行,有没有这个市场需求都很难说。 难道又要自己大力推广?好吧,如果需要这样,他会做的,定难六州,可经不起砍树。邵某人犹记得后世清朝时西征新疆,与敌相持数月,结果把附近生长千年的胡杨树林全砍光了。 大军扎营,每日樵采,砍树的效率很吓人的。南方经得起造,西北可不行! 在宁朔县时,有听望司急件传来,言王重荣历数田令孜十宗罪,将欲讨伐。田令孜给关中诸镇下旨,得到了凤翔节帅李昌符、邠宁节帅朱玫、泾原节帅程宗楚的响应,三人将兵前往长安。 其实,邵树德也接到了朝廷的圣旨,让出兵讨伐河中,只不过直接被他扔进了收藏室里。 此乱命也,不奉诏! 朔方节帅李劭将圣旨送到了夏州,得到邵树德指示后,继续忙活灵州都作院的事情。 鄜坊东方逵、丹延李孝昌亦遣使至夏州,一番交谈后,皆不奉诏,同时准备好粮草,以待定难大军过境。至于天德军、振武军,人家上次讨黄巢都没来,这次就更不可能了。 京西北九镇,朝廷圣旨一到,竟然只有三家响应。忠臣,是越来越少了! 对了,大忠臣王处存打道回府了。他本来就不愿意移镇河中,朝廷三番五次催促,勉为其难答应了。结果走到晋州时,人家城门紧闭,根本不认,于是直接回义武军了。或许,这也符合他的本意吧。 王处存,其实真的挺忠的。当初黄巢退出长安,流窜到河南时,都没人要求,他直接从河北出兵三千,继续追剿黄巢,所作所为,确实当得忠臣二字。邵某人对他印象也很好,可惜离宣武朱温太近,死后儿子没能保住家业。 “凤翔、泾原、邠宁三镇,不可能全军而出,加起来最多两万人。三位节帅,程宗楚算是忠臣,朱玫难说,李昌符纯小人也。”邵树德将情报交给铁林军判官陈诚,道:“神策军不堪战,若想胜王重荣,唯有靠此三镇两万大军。王重荣有兵三万,听闻最近也在央求李克用,再加上咱们定难军,几有十万众,他们如何能敌?” “只定难一镇,便出了十万大军。”陈诚说道。 邵树德大笑。出兵三万三,号称十万,寻常事也。 不知道在听闻自己的“十万大军”南下之后,凤翔、邠宁、泾原三镇兵马会如何想,是不是吓得直接退兵了? 但出兵容易,退兵可没那么简单。凤翔镇还好说,有点经济实力,邠宁、泾原二镇都穷得掉渣,出兵前节帅肯定是一大堆许诺,这会你说要走?没有好处能走?不得抢一把天子再说? “大帅,形势若此,不如更改路线,直接走延州、鄜州、坊州,进窥关中。若三镇兵马东去同州,与河中三万大军交战,咱们便直接南下富平,抄截其后路,亦可保全关中百姓。乱兵肆虐,定然劫掠州县,百姓生灵涂炭,惨不可言。大帅若能保全之,则威望更著。若三镇屯兵长安不动,亦可进逼之,迫三镇兵马退走,顺便招揽百姓。大帅只需遣人至各县,言河东沙陀兵马欲来,烧杀抢掠无孑遗,百姓惊慌,定然愿走。”陈诚说道。 其实,这会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北上鄜坊避难了。更有那见识广博的,直接举家前往夏州。关中这个地方,不管此次会不会打起来,日后定然多灾多难。 你问原因?很简单,天子都这个样子了,藩镇轻视,还会听话吗?现在或还有几人听话,但再过几年呢?既然不听话,那么就会相互攻伐、吞并,那还有百姓的活路吗? 赶走黄巢后的这两年,或许是关中最后的太平日子了。抱有此见识的,当然想往安定的地方走。鄜坊离得近,且较为安定,不少人去了。但定难六州似乎更为安定,百姓安居乐业,那么既然走到鄜坊了,如果还有点盘缠,不如继续向北,前往绥州。 “陈判官此言有理。”邵树德令封隐取来地图,一边看,一边道:“先去延州,再查探下情况。原本某便让东方逵准备粮草,虽不一定用得上,这次便看看此人到底是不是在与某虚与委蛇。若粮草未备,少不得训斥一番。” 邵大帅手握重兵,说话的口气也是不一样。东方逵堂堂保大军节度使,邵大帅说要训斥他,众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这弱小还真是原罪啊! 第十一章 十万熊罴似潮涌(三) 离开宁朔县后,大军折向东南,三日而至栲栳城附近。 栲栳城,就是后世的志丹县。此地位置紧要,处于延州北通夏州的捷径附近,中唐以来就有诸军,而且还不是藩镇军队,而是神策军——此时当然已没有了,只有保塞军千人。 栲栳城在宋代时乃宋、夏边界,北宋在此置榷场,与西夏进行贸易,当时叫保安军。 这个地方,邵大帅还是有点想法的,有心占下来,但又不太好意思动手。盖因此地不但把截通往夏州的要道,同时亦可通往横山各藩部,自己若是在此驻军,对横山党项的控制力必定会进一步增强。 可惜了,以往有机会再说吧。 保塞军节度使李孝昌亲至栲栳城迎接,并送来了大批粮草。 “邵帅,东南边敷政县那边某亦准备了一批粮草,应够大军所需了。”李孝昌亦步亦趋地跟在邵树德身后,陪笑道。 “定难军此番南下勤王,李帅亦有功,某定会禀明圣人。”邵树德说道。 敷政县在今延安西南一百多里,今属甘泉县,此时为延州辖县,城临洛水。从敷政县再往东南,便是鄜州甘泉县了,保大军东方逵的地盘。李孝昌若想从延州前往敷政,除了走栲栳城绕路外,便只有翻山越岭,横穿党项人的地盘了。 所以说,朝廷将鄜坊丹延四州划为两份是不太合理的,这四州本就为一体。李孝昌、东方逵各据一半,搞得都很难受。 “邵帅,东方逵此人忘恩负义。昔年在某帐下为将,出征讨黄巢时,将四州之地相付,不意竟攀上了田令孜的关系,妄图夺我基业。微大帅,某已是丧家之犬,几无容身之地矣。”说到这里,李孝昌气愤难耐,似乎那东方逵真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一样。 “讨黄巢,李帅亦是出了大力的。并肩作战之谊,某至今仍记得。”邵树德笑道:“东方逵如今亦是朝廷节帅,若真是田令孜党羽,自当讨之,李帅勿忧也。” “东方逵善掩饰,邵帅万不能被其迷惑。若有召,某这边整顿兵马,与邵帅一同讨之。”李孝昌劝道。 “李帅稍安勿躁。若问罪东方逵,还须得朝廷下旨。”邵树德说道。 听邵树德这么一说,李孝昌讷讷无言,有些不好意思。 “国事紧急,某这便率军南下了,李帅自回延州吧。” 说罢,便回到了军中,大军继续前行。 李孝昌在路旁等了很久,直到邵树德中军大旗已消失在远方的山峦之间,这才翻身上马,返回延州。 东方逵这厮,早晚找你算账。 离开栲栳城后,往东南续走了数日,于九月二十三日当天午后抵达甘泉县。至此,这条赫连勃勃时期所开的道路便算走完了,即俗称“圣人道”的通往夏州的捷径。 因为前军已经路过的原因,甘泉县方面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县令带着一干士绅出城数里相迎,简直比对上自家大帅还要恭敬。 灵武郡王的名声,在鄜延四州确实比较好使! 邵树德没有在此停留的意思,只与甘泉县诸人稍稍聊了几句,吃了一顿便饭之后,便再度启程南下,直往鄜州而去。 二十五日傍晚,抵达鄜州城外。路上接到多份军报,基本都是天下各镇的。 秦宗权的大军还在四处流窜,搅得河南、荆南、淮南二十余州不得安宁。 昭义军发生内乱。洺州刺史马爽因为与军府上层的矛盾造反,很快兵败,逃亡魏州后被杀,不知道那边的马行生意还做不做得下去。孟方立,就只剩三州之地了,面对河东的巨大压力,不知道能顶多久。 卖大饼出身的西川节帅陈敬瑄当上了三川及峡内诸州都指挥﹑制置等使。田令孜给自家兄弟这么一个名号,所图不小啊。陈敬瑄无甚本事,但手底下大将高仁厚为他东征西讨,先平定阡能之乱,后讨伐不愿回朝任职的东川节帅杨师立,将其击破——高仁厚目前已接受东川节帅,暂时还对陈敬瑄表示恭顺。 可怜杨师立,当初马球比赛时技术差了点,被陈敬瑄先进球,没去成西川,以至于如今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邵树德看到陈敬瑄的这个新职务也是精神一振。若是朝廷许给自己这么一个可管辖夏绥、朔方、天德、振武军的官职,那可就太好了!陈敬瑄只能控制西川,东川暂时表面还算听话,但山南西道的诸葛爽是绝对不会鸟他的。可自己不一样啊,天德军、振武军如何抗拒自己? 不过此事还需谨慎。振武军目前和自己联盟,主要是为了防李克用。可若自己想要吞并振武军,人家多半就直接投向李克用了,然后东西夹击拿下大同军赫连铎,此不智也,还是慎重一点好。 保大军节度使东方逵还算乖顺,在此准备了大量粮草,足够大军一月所需。 “邵帅,某在城内置了酒席。闻大帅喜美人剑舞,亦有绝色相侍。” 东方逵比李孝昌年轻一些,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邵树德知道他的位置并不是很稳固,李孝昌时刻想着夺回鄜坊二州,若不是实力不足,兼且害怕朝廷(定难军)问罪的话,估计早就大举南下了。 自己靠什么活着,东方逵清楚得很,因此早早准备了粮草、酒宴、美姬,让邵树德很是满意——这么听话,都不用训斥了,以后好好做,不会让李孝昌吞了你的。 “东方大帅客气了。田令孜弄权,蒙蔽圣人,某心中忧急如焚,恨不得插翅南下,立至长安,重振朝纲。酒宴,便算了吧。百姓升级艰难,岂可如此铺张无度。”邵树德拒绝了他的美意,说道。 “邵帅一番话,令某煞是羞愧。”东方逵肃然起敬道:“天下若多几个邵帅这般的人物,国事又何至于此。” 邵树德笑着摇了摇头。这东方逵,与李孝昌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怪不得相爱相杀。同样无耻,同样胆小,成不了大事。也不知道在后世的历史上,他的基业有没有被人夺走,看他这水平,不像能保住的样子。 鄜坊四州,都是自己嘴边的肉。时机合适的话,随时可以吃下。只不过目前碍于朝廷还在,不好下口罢了,后面总有机会的。尤其是延州那里,李孝昌的手下与自己暗通款曲的可不少,当初打黄巢那会就开始了。说句装逼的话,李孝昌能不能坐稳保塞军节度使的位置,自己可一言而决,想必他自己亦隐约有所察觉。 二十七日,大军抵达鄜州南面的夏太后城。此城之得名亦源于赫连勃勃,当初刘裕灭姚泓,遣其子义贞守长安。赫连勃勃听闻后,立刻率大军南下关中,留太后于此,筑城以居。时移世易,如今的夏太后城,已经破败不堪,保大军在此筑了一个小仓城,囤积军粮柴草,此时已为打前站的经略军取走,充作军需。 十月初三,大军抵达坊州,于城西黄帝陵附近扎营。坊州官吏及杏城镇将皆来拜见,并送了一些钱帛酒肉。 数年前南下勤王,可没这些好事啊。鄜坊官将,何前倨而后恭也! 此时又接到军报,王重荣不断遣使往太原,给了许多好处,终于说动了李克用出兵帮他。 王重荣这厮确实聪明,他告诉李克用,李昌符、朱玫等人暗地里投靠了朱全忠,想要对河东不利。李克用一听就火了,决定率“蕃汉兵马十五万”西进关中,讨伐李昌符等人。 邵树德看到军报时哈哈大笑,这真是一个比一个能吹牛。自己出兵三万三,号称十万。李克用带多少人,居然号称十五万? 王重荣干脆也不要脸好了,“十万河中大军”。如此,河东、河中、定难三镇出动了三十五万人,田令孜还不吓得立刻跑路? 第十二章 旧地重游 光启元年十月十七,京兆府富平县。 时光如水,自上次离开富平,已经过去两年了。关中百姓,也难得地过上了接近三年的太平日子。这三年里,圣人大部分时候在蜀中,一直到宫室粗粗修了点模样后才带着新募的五万神策军返回。 关中百姓,过了三年太平日子,其中两年还不用养军队、养百官,赋税较轻,对比关东诸州,何其幸运也! 如今似乎要还账了。 六千泾原军屯咸阳、七千邠宁军屯东渭桥、八千凤翔军屯渭北,足足两万一千人,全靠长安附近诸县百姓支应。如果就这其实不算啥,这三年风调雨顺,百姓日子还算可以,关键是这三镇兵马军纪差啊。抢掠财货、女子、牛羊,几乎什么都抢,你敢不从,直接一刀斩下,百姓苦不堪言,但又没任何办法。 人家连天子都想抢,抢你小老百姓咋了? 长安城中亦有神策军三万人,他们的军纪还算可以,但就连贩夫走卒都知道,他们不能打,上了阵搞不好一触即溃。 军纪好的不能打,能打的军纪差,关中百姓连呼作孽,同时暗恨那田令孜和王重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起来?盐价都涨到两百钱一斗了,这日子咋过? “陈判官,某至诸乡转了一圈,百姓生活不差,太平了三年,生气勃勃。”邵树德依旧住在李侃的农庄里,庄里刚种下麦子,百姓生活安乐,丝毫看不出战争的影响。 这年头的百姓,不怕赋税重,怕的是没有秩序。盘剥重但有秩序,还能勉强活下去,如果连秩序都没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是等闲之间的事情。别说安居乐业了,能见到人就不错。 “此皆大王之德也。富平八县,黄巢之乱时便没有被波及,而今定难军至此,更是无人敢来挑衅。关中父老,盼大王如盼甘霖。若大王在富平开府建衙,八县不复归朝廷所有矣,百姓、官吏云集而影从,皆奉大王为主。”陈诚说道。 “陈判官说笑了。”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朝廷还在,焉能裂土关中?” 京兆府外加同华二州,以前可能还有金商等地,这三十多个县,一贯是朝廷的自留地。你藩镇间互相吞并,事情还没那么严重,但吞并朝廷直辖的州县,麻烦很大,那是真有可能面临诸镇围攻的。 “粮草筹集得如何了?”邵树德问道。 “周边诸县皆在征集粮草、夫子,再过数日,便可至富平汇集。”陈诚应道。 三万三千大军,分驻各地。主力铁林军、铁骑军在富平,义从军在富平、三原之间,经略军在富平东南。此战,富平是总粮台,各县要征集数万壮丁,帮着转运粮草、器械。之前关中州县从绥州买的驮马、挽马,准备的大车,没想到又被定难军征集了,令人啼笑皆非。 “王重荣在做什么?” “无甚动静,不过增加了河西的兵马,似有进攻同州的迹象。” “李克用呢?” “尚在整备兵马,没有出师的迹象。” “遣人告知下王重荣,不要到富平这边来。这边的百姓,帮着定难军筹集粮草,转运物资,甚是辛苦,就不要过来打秋风了。” “遵命。” 这是我罩的地盘,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京兆府北部八县,与夏绥兵马是老相识了,自己在他们这边派捐征丁,那么就有义务保护他们。王重荣若敢放纵军士过来劫掠,定难军就敢先和他们开战。 便是李克用的“十五万大军”来了,若敢劫掠,同样击之!河东军、北边五部胡人,乾符年间又不是没打过,战斗力也就那样。 “三日后某亲率铁林军、铁骑军南下高陵,会一会李昌符、朱玫二人。”邵树德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地图,道:“凤翔军在渭北,若敢举兵相抗,岂不知孟楷旧事?” 神皋驿之战,铁林军大破孟楷万余众,追亡逐北,直将其赶下了河。李昌符八千众屯于此处,若执迷不悟,顽固相抗,邵树德不介意与他们打一场。 “大帅,李昌符等辈未敢东进,便已是胆怯了,此时应在犹疑之中。只需稍稍吓一吓,便要退兵,未必敢真打。” “有些人不见棺材不掉泪,非得做过一场才知道厉害。”邵树德说道:“京西诸镇,军士们是敢战的,虽然未必能赢。昔年不过数万众,就敢进逼长安,那可是十五万巢众。” “那就得打了!”陈诚叹道。虽然打赢是大概率事情,但只要上了战场,就没有稳赢的说法,他是真心希望李昌符等人知难而退,然后便可进入长安,诛杀田令孜乱党。 “最近移民的事情弄得如何了?” “回禀大帅,京兆府诸县,多有百姓举家逃难者。富平马行已经在派人收拢,统一送往夏州,然后再前往灵州垦荒。同州等另外几个马行亦是,随着大军云集,百姓们惊慌失措,富平马行旬日间便收拢到千余户。”陈诚答道。 马行的事情归裴通管,但他最近潜去了长安。那边的马行歇业了,但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陈诚是铁林军判官,这些事本与他无关,但他心眼多,平时就留意,以备大帅问询,今日果然问到了。 “这次过后,得想办法让邠宁屈服。从庆州去灵州,能省不少路。”邵树德说道:“待灵州垦田有成,某便组建丰安军,从灵州南下,收复会州,打通这一片。” “大帅,若拿下会州,邠宁、泾原、凤翔三镇便会惶惶不可终日,定联手相抗。” “所以要先让邠宁屈服。”邵树德一笑,道:“莫怪某狠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朱玫昔年与我并肩作战,共破朱温。而今分属敌我,已是身不由己。通塞镇将赵俭,岂不是邠宁节帅之良选?” “大帅英明。三镇去其一,只靠凤翔、泾原二镇,无力相抗矣。”陈诚亦笑道:“这一仗,定擒杀朱玫。田令孜乱党,人人得而诛之。” 朱玫,与诸葛爽一样是庞勋乱军出身。但他似乎比李昌符这种人还要忠心一些,如果有可能,邵树德并不想杀了他,赶他下台就好了,让邠宁三州唯夏州马首是瞻。 但赵俭这个人,是不是容易控制,也很难说。床头恩爱之时,玉娘给自己吹过几次枕头风,但邵树德对赵俭并不完全放心。不过也没关系,只要灵州垦田有成,有了支持长期作战的物质基础,自己便可在那边厚集兵力,赵俭他不服也得服。 奋斗了这么些年,在西北总算成了气候了,邵大帅很满意。 藩镇割据的王朝末年,与大一统的王朝末年完全是两个概念。前者武力尚存,甚至还很能打,每几个州便有一镇,有兵数千至数万不等,还尽是职业武人。后者的末年,史书上一般伴随“武备废弛”这四字评价,起义军可以轻易席卷一省乃至数省之地,野心家很容易发迹起来。 但晚唐不行啊!邵树德叹了口气。耶律德光的十余万骑比之满清的数万骑马步兵如何?被打得骑骆驼跑路,进了开封也做不成皇帝。诸镇骄兵悍将,只能徐徐图之,先搞定神策军系的京西北诸镇,再图谋其他。 “继续收拢难民,输往夏州。此番出征,唯有两件事,一者杀田令孜,扶西门氏,二者收拢难民,后者更重要。关中民户,还是有些家底的,一路前往夏州,不用全由咱们出粮。若实在不足,向大户派捐。”邵树德最后又吩咐道。 十月二十,邵树德带着铁林军、铁骑军万余人离开富平,直朝渭北而去。 一路上遇到了两波朝廷使者。第一波诏令自己勤王,攻王重荣,邵树德不奉诏。第二波使者又来,罢自己定难军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安抚平夏党项使、押蕃落使、银川监牧使等职,灵武郡王的爵衔亦被剥夺。 邵树德只是笑笑,礼送了天使。以如今定难六州的情况,无人敢反。待进了长安,朝廷如何罢自己职务的,到时候还得一项项加回去,甚至还要给得更多。 十月二十三日,大军抵达三原县,县令梁之夏率官吏士绅出城相迎。 二十六日,进抵泾阳、高陵一线,并安下大营,邀战凤翔军李昌符部。与此同时,王重荣也动手了,亲率大军两万余攻同州。刺史郭璋领兵出战,大败,同州失陷。 得到消息的邵树德有些惊讶。这年头的武夫怎么都这么勇,不光郭璋,还有其他许多人,有城不守,非要出城野战,这么自信?他现在希望李昌符也自信点,不要守营了,出来与自己一战,大家面对面打一场,一决胜负,岂不很好? 十月二十八日,屯于东渭桥的朱玫率部赶至高陵,与李昌符汇合,两军合计一万五千人。而定难军一万二千人屯于高陵西北,由邵树德亲领,义从军左右两厢屯于泾阳东南,经略军则在高陵东北。 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 二十九日,朱玫突遣使至定难军大营,邀邵树德一叙。 第十三章 兴师已定云霄志(一) “邵帅一向可好?”枯树荒草间,朱玫牵着战马,远远问道。 两人相隔甚远,都带着大队亲兵,严阵以待。 其实,按照邵树德的本意,是想与朱玫面谈的。但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任性,再自负武勇,身边人也不会同意你轻身涉险。这不,亲兵们执大盾于前,后面备着三匹战马,左右还有随时准备拦截的死士。阵仗之大,让这场会面几乎成了笑话,至少邵树德是这么认为的。 “朱帅风采依旧,某见了甚是欣喜。昔年同州之战,并肩杀敌,今日操戈相向,实是不智。朱帅不如就此罢兵,还归本镇。异日有暇,我等置酒相会,畅叙旧谊,岂不美哉?”邵树德高声说道。 “邵帅何必帮王重荣之辈?京西北九镇,本应同气连枝,共抗外敌。不如我等并力东进,击破河中之后置酒饮宴,岂不快哉?”朱玫亦高声回道。 因为我收了他三十万斛粮食,人要讲信誉。 邵树德叹了口气,道:“朱帅若只有这些话,便请回吧。田令孜蒙蔽圣上,隔绝中外,朱帅岂不知?为这等人所用,实乃不智。” “吾奉朝廷诏令,无涉他人。”朱玫回道。 待我扶西门氏当了神策军中尉,你想要多少圣旨,都写给你,你接不接?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朱帅不如回去整备兵马,我等便在此战上一场。”邵树德说道。 朱玫闻言不语。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和邵树德说,但看人家戒备森严的模样,估计是谈不成了。不如回去后再派心腹去定难军营中,看看能不能说服他回心转意。有数万定难军相助,京西北四镇合兵当有六七万人,便是河东李克用来了亦不用怕。 但如果这也说不通,那就没办法了。是战是走,须得尽快决断。 二人的这次会晤没有结果便散了。 当天定难军继续邀战。铁骑军遣人至朱、李二人大营后四处挑衅,截杀信使。二人忍不住,派了千余骑兵出战,结果立刻被铁骑军三千骑、铁林军两千骑围攻,大败而回。 当天晚上,朱玫的使者又至营中,是一位姓李的判官。 “邵帅,我家主公遣我而来,是为罢兵之事。”李判官一上来便说道。 “哦?可是朱帅已幡然醒悟,欲诛田令孜之辈?”邵树德问道。 邵树德的话说得不客气,但这位李判官却毫无所觉,继续说道:“其实邵帅何必与王重荣站在一块呢?此时只需倒戈相向,天子喜悦,封王亦不是不可能啊。” “封王非我志。”邵树德摇头,道:“某身受国恩,分外见不得权宦作祟,蒙蔽圣人。今只欲诛田令孜,以正朝纲。朱帅若能认清田令孜此獠真面目,与某一同杀之,便是同道中人。” 使者无语。他是来劝邵树德帮他们的,结果邵大帅居然想让自家主公跟着他一起进长安杀田令孜,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啊! “李判官不如回去告知朱帅,若回师一起诛杀田令孜,亦不失朝廷封赏。若再执迷不悟,某便要挥师攻营了。十万大军在侧,切勿自误。”邵树德说道。 李判官仔细想了想。邵树德的心意应是不容更改了,一定要杀了田令孜。态度如此鲜明,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与定难军一战,赢了一切好说,输了弄不好性命不保;要么干脆引定难军入长安,大家一起杀了田令孜。 此辈假子众多,其数过百,哪个不是豪富之辈?田令孜本人更不用说了,吃穿用度比圣人还好,听说还从蜀中带回来数百车珍宝,杀了他财货还不都是自己的? 如何抉择,其实并不难。 “京西北九镇,自当同气连枝,勿要为外人欺辱了。”邵树德最后说道。 李判官起身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大帅,何故放过朱玫?”使者走后,陈诚上前,问道。 “某想了想,李克用号称‘十五万军’,虽是虚言,但五万人应是有的。”邵树德又在帐内踱起了步,道:“杀了田令孜,再让朝廷下旨安抚王重荣,某亦不算食言。收了人家的好处,自然要帮其解难。王重荣所求者,唯继续持节河中,此不难。唯李克用狼子野心,若能说得王重荣退兵,便只有河东一镇兵马,我等京西北四镇五万余人,实力亦不差了。再让朝廷下旨,给李克用个台阶,他再来,也没甚意思。当然,若来了,亦不怕,战上一战又如何?亦能让凤翔、邠宁诸镇瞧瞧咱们定难军的威风。” “那朱玫……”陈诚皱眉道。 “暂先放过他吧。”邵树德叹了口气,说道:“西门氏若执掌了神策军,控制中枢,日后还有机会整治此辈。” 陈诚总觉得有些不美。若既能击溃凤翔、泾原、邠宁三镇,擒杀朱玫等人,再控制长安,最后还能迫退李克用,那就再完美不过了。只是他也知道,凡事要做最坏打算,天底下的好事岂能都落你头上?那别人也不用打了,直接卸甲归降即可。 李克用,可真是烦人,怎么什么事都来插一脚! ****** “事已至此,李帅宜自思之。”大营内,朱玫亲自李昌符帐中,劝他一同回师长安,诛杀了田令孜。 但李昌符很显然有自己的想法。凤翔镇,管一府二州二十县,还有数量不少的蕃部,黄巢之乱前便是京西北八镇第一,盖因凤翔府较为富庶,户口众多,经济实力较强。 之前围剿黄巢之战,郑畋以凤翔府库犒赏诸军,以一府二州之地供养四镇五万兵马,在蜀地财货没到之前,坚持了很长时间。事实上就算三川钱粮到了,凤翔府亦得出相当大一部分,可见其家底之丰厚。 坐拥这样一个强镇,若说没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此番出兵讨王重荣,固然有朝廷诏命的因素在内,但你说三位节帅没有点小心思,那是不可能的。 泾原程宗楚可能没想太多,只是想让朝廷给自己加个荣衔,光宗耀祖罢了。朱玫他也不是很清楚,但感觉此人忠心有,野心亦有,很复杂。 至于李昌符自己,那想法可多了。借着朝廷诏命讨伐王重荣,若成功,那么在关中之声势可大振,随后便能操控朝政,拉拢别镇将领,吞并州县,扩大实力。 邵树德的定难军吞并朔方,虽说弄了个李劭当门面,但谁不知道谁啊?你邵树德起家时的本钱还不如凤翔镇雄厚呢,如今都能有这个局面,自己是不是亦可?甚至做得更好? 所以,李昌符是真的有很多想法的。而且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这个年月的武夫,心里没点想法才不正常,他想吞并山南西道,想吞并泾原镇,想吞并邠宁镇,想成为天下有数的强藩。 坐拥凤翔二十县,不搏一把,真是枉为大丈夫! “朱帅,事已至此,有些话某便直说了。”思虑了一会后,李昌符道:“此时若回师长安,定然以邵树德为主。即便诛杀了田令孜,大功亦不在我等,能得到什么好处?朱帅带着数千将士,千里迢迢而来,总不能空跑一趟吧?或许将士们能得到点财货,但你我还看得上那些东西?不如并力向前,击破邵树德,即便无法全歼,亦可令其跟随我等。随后或东向拼王重荣、李克用,或回师长安,都无问题。” 朱玫一听,顿时也有点动摇了。 他亦是武夫,亦有野心。之前被邵树德三万大军的威势吓住了,前些日子遣骑兵出战又不利,丧失了信心。此时听李昌符这么一说,觉得不打一场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 但他还是有些担心。定难军在关中讨黄巢时打得很好,战力应是不弱的,兵力又是他们两倍,这仗胜算不高啊。 真是左右为难! 武夫的野心、对定难军的畏惧在心里反复拉锯着,举棋不定,一会皱眉,一会展开,一会起身,一会坐下,烦躁无比。 若是邵某人在此,估计会对唐末武夫的野心和贪婪叹为观止。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是放不下,想要搏一把。与他们相比,自己的武夫纯度应该不够足,更像是个政客型军阀。他们,才是晚唐五代的“时代特色”。 “朱帅,何须为难?”李昌符在旁冷眼旁观,知道朱玫正在犹豫,便加了一把火,道:“待击破定难军,便让你当宰相。这关中一府二州三十余县,还不是尽入我等彀中?届时想养十万军亦可,还怕那邵树德和李克用?”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此时若能赢,邵树德败归夏州,李克用退兵河东,关中便是我等之天下,可效那曹操故事。”李昌符进一步诱惑道:“届时你当太师,某当太尉,共掌朝政,岂不快哉?至于程宗楚,亦可赏个司空,足令其满意了。” 朱玫看了他一眼。曹操故事?莫不是李傕、郭汜之事? 不过他心底也隐隐有些赞同,或许是该打一仗再说,不然如何甘心? 但是,与李昌符合作是分权,与邵树德合作不一样是分权?有区别吗?邵树德兵力强大,自己肯定占不到主导地位,但李昌符仗着凤翔富庶,一样隐隐轻视自己。 这事,该好好琢磨琢磨,到底该怎么办? 第十四章 兴师已定云霄志(二) 朱玫的使者一回去便再无回应。 邵树德找来陈诚等人讨论了一番,觉得事情有变,这两个贪婪的武夫还是不甘心,野心太大。于是决定不再等待,开始调兵遣将。 十一月初二,义从军一万多人从西面而来,于渭水边扎下大营。左厢与辅兵不动,右厢横山都、忠勇都至中军,准备一起击贼。 第二日,经略军又至,从东向西扎下大营。至此,定难军三万三千余人齐至,而屯于咸阳的程宗楚则按兵不动,不知道在打些什么主意。 当天深夜,朱玫使者又至营中,双方密谈良久。 初四一大早,天高云淡,雁飞阵阵,似乎是一个厮杀的好日子。 朱、李二人营门大开,诸军鱼贯而出,至空地上列阵。 邵树德见此,也不再废话,直接下令铁林军主力尽出,列阵迎战! 李昌符既然如此干脆,那么自己扭扭捏捏也没意思,干脆打一场好了,将他打服、打残,后面才好谈事情。 朱、李二人合兵计万三千人,在营外摆出了一个偃月阵。 铁林军九千众、横山都千余军,摆出了一个雁形阵,铁骑军、忠勇都五千人则在后阵等候,随时准备出去,全军总共一万五千人。 上午巳时初刻,邵树德登上搭建起来的高台,下视整个战场。 雁形阵,自己老熟了。 在同州时见朱温摆过一次,后来自己也玩过几回,进攻效力惊人。而对方摆出的偃月阵,显然也不是纯死守的架势,而是攻守兼备,守中寓攻,双方这便是要决一死战了。 激昂的鼓声很快响起,充作战锋的八个散队缓步上前,披上重甲的横山都千人紧随其后,间隔三十步。 再往后,是铁林军四营战兵,外加左右各三百骑卒。 邵树德带着亲兵营、战兵中营、铁骑军、辅兵作为主力,跟在最后。 中军战鼓频响,各阵战鼓回应。红通通的太阳渐渐升高,缓步压过来的定难军就像一片黑压压的森林,最前边的两阵就像是森林中爬出的巨蟒,凶狠而毒辣。 三百战锋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队形散得很开。他们身着褐衣、铁甲,手持刀枪弓牌,大摇大摆,神气十足。一路上破口大骂个不停,似乎跟郭琪那厮学来的,显得更加豪迈。 “冲入贼阵者,皆按杀贼队头计功!”领军的副将给部下们鼓劲:“老子贱命一条,昔年在遮虏军混日子,不愿死战。而今大帅赏罚公平,美人、财货、官位,有功皆赏。死了亦有香火供奉,怕个球!杀了他们!” “杀!杀!杀!”都是一帮亡命之徒,纷纷吼道。 对面敌军大阵射来了密集的箭雨。即便有前排的大盾守护,依然倒下去了不少人,但这反倒激发了他们的凶性,加快速度上前。及近,弓手抢上前放了一波箭,节奏掐得刚刚好,正是敌阵放完一轮箭的时候。随后,众人发一声喊,如潮水般涌上。 战锋,没有密集的阵型,人数也不多,为的就是搅乱敌军节奏,令其阵型散乱,给随后突入的重甲矛手创造机会。 他们是军中一等一的勇士,同时也是伤亡率最高的那一波,升官也极速。而今很多队头、副将一级的军官都出身战锋。 “杀呀!”战锋们迈过敌我双方的尸体,硬用大盾顶开密集的长矛,然后从腰间抽出各种器械,卯着劲往前冲。此时的他们,根本不顾招呼到自己身上的敌方兵刃,只一门心思往前杀,完全是一副与敌偕亡的架势。 李昌符在高台上看着亦有些变色。他知道战锋精锐,但这般凶狠,却也是少见。听闻蛮子悍不畏死,这邵树德到底在草原、横山之中招募了多少亡命之徒? “汉人的勇士已经冲进了敌阵,弥药王的后代们,可不能丢脸!”横山都十将没藏都保手持一杆长柄陌刀,推开了挡在他身前的盾手,大吼道:“跟我杀!” 千余重甲勇士顶着箭矢,紧随战锋之后,朝已被搅和得一片混乱敌军前阵冲去。 “杀!”一矛捅入敌军胸腹,血流遍地。 “杀!”一矛捅来,前冲到一半的身躯轰然倒地。 这是最原始、最狠厉的搏杀,没有任何花巧。双方人挨着人,枪对着枪,比拼的就是勇武和意志。 第一阵散了,第二阵亦被冲乱!高台上,李昌符的心里在滴血。 不到三年前,凤翔军还敢直冲巢贼大阵,勇猛无比。削减了部分赏赐后,士气竟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定难军的战锋刚刚退走,第二阵精锐重甲步卒才刚刚投入,并未伤筋动骨,结果自己第一阵五百人溃散了,第二阵眼看着又摇摇欲坠,怎么会打成这样? 另外一边的高台上,朱玫亦目不转睛地盯着双方的交锋。 他看得出来,两军技艺其实没有太大差别,或许定难军要稍好一些,听闻他们三日一操,应有这个因素在内,但这不是主要原因。 真正让他们一往直前的,其实还是那高昂的士气,还有悍不畏死的勇气。 夫战,勇气也!定难军为何不怕死?作为武夫,他心中有数。 天底下悍不畏死的人多得是,但都想卖个好价钱。 邵树德应是令他们觉得卖了个好价钱,所以愿意拼,愿意杀。他有预感,今日李昌符若是大败,凤翔军被邵树德俘虏,那些降兵只需花时间整顿,一年后你再看,同样能悍不畏死。 大伙不怕死,就怕死得不值! “噗!噗!”长矛入腹声不断响起,双方不断有人倒下。草地上已是一片泥泞,尸体横七竖八,血泊随处可见。 凤翔军第二阵的中间被打出了一个巨大的凹陷。在看到对方后阵还有更多人排着整齐的队列前行时,有些人且战且退,到最后,前面数排完全挤在了一起。 这第二阵,离崩溃只有一线之隔。 邵树德在后方看得亦很清楚。敌军交锋不利,步步后退,排与排之前被压缩到了极致。再退下去,这一阵就要崩。而连溃两阵,对士气的伤害是不可低估的,李昌符势必要调整阵型了。 果然,就在他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凤翔镇中军连连挥旗,斜后方的两个阵各千人缓步上前。走了五十步后,整理完队形,便开始抽队,一部五百人继续前行,准备接战后续冲来的铁林军四营战兵,一部开始转向,用步弓侧击横山都。 这临机排兵布阵,倒是练得挺熟,但你们没机会了。 邵树德看向远方朱玫的中军,他那几千人,主要部署在右翼与后阵。右翼一部刚刚行进到距自己主力中军百余步之外,此时已完全停下了。后阵一部由他亲领,看了这么久戏,该做出选择了吧? 昨晚朱玫的使者漏夜前来,向自己表示会临阵倒戈,夹攻凤翔军。但现在看来,朱玫还是耍了个滑头,居然看了好一会凤翔军与定难军的厮杀,确认凤翔军有点顶不住之后,这才痛下决心反水。 这厮!若是定难军冲阵不利,攻不动凤翔军的大阵,你是不是就不会反水了? 不愧是诸葛大帅的老朋友! 李昌符此时也注意到了右翼停下了脚步,心中大怒。 自己的中军顶得手忙脚乱,可不就是为了给你们侧击创造机会么?结果居然停下了? 再不加紧上前,侧击定难军左翼,中军就要顶不住了! 后面定难军还有数营战兵,正气势汹汹地上前。自己被逼得连连调兵遣将,已然是落入了下风,邠宁军在搞什么? 正待遣人质问朱玫,却听后阵传来喧哗,似乎阵脚大乱。回首一看,却见邠宁军的士卒向后阵的凤翔军辅兵、骑卒射箭。同时,还不断有呼喊声传来,让他的心直入谷底。 “凤翔军的兄弟们,你们上有老下有小,何必为李昌符卖命?” “大家都是关内道的兄弟,自家人不打自家人!” “别打了!一起回长安,分了田令孜的财货!定难军邵大帅仁义,定不会为难尔等。” “前军败了,还不投降?” 李昌符气急攻心,只觉眼前一晕,直欲摔倒。身旁的亲将、僚佐们纷纷扶住,有人急道:“邠宁军倒戈,事急矣,快护着大帅离开!” 众人七手八脚,将李昌符扶下了高台。此时后阵已经完全崩溃,辅兵们四处乱窜,躲避邠宁军的砍杀。从秦州带过来的七百吐蕃骑兵一看不妙,立刻拨马先走,数百凤翔骑兵本还打算冲一下邠宁军,挽回局面,一看自家同袍走了,干脆也撒丫子跑路。 “唏律律……”定难军的骑卒牵着战马而出,翻身一跃而上,直朝正步步败退的凤翔镇中军冲了过去。 本来就被定难军步卒冲得站不住脚,狼狈不已。此时后阵大乱,邠宁军阵前倒戈的消息传来,凤翔镇中军的士气顿时跌到了谷底,自知此战必败,没了任何抵抗的心思。 一些人在中下级军官的带领下拼死顽抗,一些人回去找节帅李昌符,一些人则直接散了。阵不复阵,军不复军,大败之局,已是确定。 第十五章 兴师已定云霄志(三) 马蹄声急,仿佛那催命的魔音,始终在身后挥之不去。 跟在李昌符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也不知道是走散了还是死了。但他不敢停留,不敢回首去看。定难军的骑兵如跗骨之蛆般追个不停,从渭北追到东渭桥,从东渭桥追到滋水驿,现在又追到长乐坡。 自己都换了几匹马了,你们还追!若不是中途遇到秦州来的吐蕃骑兵,让他们当替死鬼吸引了注意力,自己怕是早死了。 但如今也差不多了,马力维持不了太久了。 “嗖!”一枝羽箭飞来,李昌符只觉胯下战马腿一软,直接将自己掀翻在地。 数骑快速奔来。李昌符落马时腿受了伤,自知跑不掉了,于是抽出骑弓,打算临死也拉一个垫背的。 朱玫这厮,临阵反水,坏我大事! 邵树德,坐拥两镇,手握雄兵数万,却像个小人一般!之前他研究过征宥州之役,知道这人喜欢策反对手盟友,剪除其羽翼,削弱其势,待敌人衰弱到极点时,再全力出手,不留一点余地。这种行事方法,固然奏效,但在李昌符看来不是武夫做派。 缺了一点——英雄气!!! “嗖!”一箭飞出,李昌符苦笑,对方马术娴熟,竟然连拉个垫背的都办不到。 蓦然间胸口一痛,雪亮的马槊捅了进来,李昌符的尸体重重地摔飞了出去。 李绍荣在刺中李昌符的那一刻便轻车熟路地松开了槊柄,随后又兜了回来,翻身下马,将李昌符首级斩了下来,大声道:“斩李昌符者,铁骑军李绍荣!” 同袍们惋惜地看了一眼李昌符的首级,暗恨自己动作慢了,没抢到这个大功。 李昌符的首级很快便被送回大营,彼时朱玫正在邵树德营中。 “朱帅临阵倒戈,有大功于朝廷,此番进长安,诛杀田令孜之后,圣人定有褒赏。”邵树德看着披甲而来的朱玫,笑道。 他记得朱玫历史上就是被人倒戈弄死的,没想到这回动作够快,抢先一步倒戈,整死了别人。同时这也给自己提了个醒,这些藩镇军队,一个都不可靠。打顺风仗抢功劳没问题,可若是处于逆境,在还有退路的时候,你可就得小心了。 所谓的联盟,有时候就是笑话。你出卖我,我出卖你,死道友不死贫道,武夫的节操,可千万不能相信! 朱玫看了眼血肉模糊的首级,道:“定与邵帅共进退。” “还是朱帅知我。王重荣、李克用联兵而来,虽说是友非敌,焉能不防着一手?”说到这里,邵树德压低了声音,道:“王、李二人心思未定,咸阳还有泾原军,这局势远未明朗。朱帅若想得偿所愿,须得圣人倾向于咱们。” 其实,邵树德有时候觉得李克用这人很奇怪。历史上他出兵前说只找李昌符、朱玫等人算账,不惊扰圣驾。待击败二人后,他率军继续西进,然后至长安附近便打道回府了。一个原因是圣人跑路了,第二个原因嘛,朱、李二人也跑路了,再追也没意思。 仔细想想,他出兵的目的很模糊,好像真的只是帮王重荣仗义出手。 再联想到后世王重荣、王重盈兄弟死后,王家几个后生争夺大位,军中推举王重荣养子王珂为留后,朝廷同意,但王珙、王瑶等人不同意,李克用保举王珂为河中节度使。王家兄弟见势不妙,也勾连关中军阀,李克用随即派兵攻入河中,击败王珙、王瑶二人,并帮王珂打退关中军阀。 随后,竟然拍拍屁股回太原了,还把女儿嫁给了王珂。须知那时已经是十几年之后了,朝廷毫无威望,天下诸镇互相吞并,连朱温都在觊觎河中了,但李克用居然不吞并河中,回去了。 这人,说起来真的挺仗义的!是个好朋友,但不是个好政客。 如果没有意外,他玩不过朱温。 如今这个时空,李克用会如何做,邵树德猜不透。但他既然已经表示要出兵,那么自己就要做好与他一起“分赃”的打算,若是分赃不均,少不得还得战一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己此番南下,大破凤翔军,下一步还要进长安。这是不是就是游戏里面的“红名”,有些过于锋芒毕露了啊! 关中军阀会如何看自己?天下军阀会如何看自己?自己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眼下的长安,就是个火坑,自己去兜一圈就赶紧闪人。不然若是被人当黄巢围殴,那简直就是血亏。 “邵帅,不知李克用所求为何?”朱玫问了一句,让邵树德也接不上来。 这人,个人情绪在相当时候压住了理智,漫无目的,四处浪。后世甚至经常从别的藩镇借道,为此不惜损耗兵力、民力,就是为了捅朱温一下。杨行密手底下就有一支精锐的沙陀骑兵,就是李克用“赞助”的。 为了搞朱温,不惜把手底下最精锐的部队“送”给别人,这种事还不是一次两次。反朱温反到了魔怔的地步,偏偏还越打越穷,太原被围时,若不是老婆劝住,都要跑路了。 不过这对自己来说不是坏事。 后世李克用勉强抵挡住了朱温,但也十分狼狈,有时候差一点就败亡。邵树德不确定这个时空李克用还能不能顶住,若是让朱温占领了河东,对自己将十分不利。 在反朱温这件事上,大家是有共同语言的,或许可以求同存异。 “李克用所求,无非财货、名利。他的大敌,始终还是朱温。”邵树德答道。 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历史上黄河以西的拓跋家没有什么扩张野心,靠平夏党项起家,但就连平夏党项都没完全控制,始终在与麟州折家争夺影响力。地盘也一直局限在夏绥四州,内部还还有人杀将驱帅搞兵变。 这样的实力,确实不用李克用太过担心。但现在不一样了,邵树德的正妻出身麟州折家,联手搞定了平夏党项,随后又与鄜坊李孝昌合作,迫使横山党项来投,并与之联姻。接下来更是横扫朔方,征讨河西党项,将地盘内各势力扫了一遍。 虽说仅仅只是表面的清扫,人家表面纳贡,私下里怎么想的完全不清楚。但养出了三万五千职业武人是铁一般的事实,对河东来说是一股巨大的牵制力量。 也就好在双方之间还有缓冲势力,比如振武军,不然搞不好就有军事摩擦的风险。 李克用如何看待自己?邵树德吃不准。若自己是他,要么放下与朱温的大仇,全力攻伐大同军、振武军、天德军、定难军、朔方军,先稳固大西北,消灭一大威胁。要么干脆结好定难军,全力对付朱温。 他做不到两线开战,即便以河东的本钱也做不到!更别说他根本不止两线的敌人。 “邵帅,须得立刻派人前往长安,勿让田令孜挟持天子遁逃。”见邵树德也拿捏不准李克用的诉求,朱玫干脆也不管这事了,而是提出了另一件紧要大事。 “朱帅放下,某已遣骑卒南下前往长安。”邵树德笑道:“长安甚大,神策军又不堪战,根本守不住的,此番定擒杀田令孜。” 长安这座城市也很神奇。国朝以来,不论守军是谁,基本都守不住。 按理来说也是天下有数的巨城、坚城了,其他比你小得多的城池,哪怕没几个职业兵,靠征发壮丁健妇拼死守住的都有,但就长安,哪怕有五万、十万军队,一样守不住。 “邵帅思虑周详,既已安排妥当,某便放心了。今日可南下?”朱玫笑问道。 “自是要南下。”邵树德说道:“然有一事,须得先与朱帅将清楚。” “邵帅但讲无妨。” “朱帅须得好好约束军士。广明以来,长安多灾多难,宫室、民宅十不完一,也就近三年来稍稍恢复了点元气。此番入长安,只诛田令孜一党,所得财货赏予军士,然不得扰民。若有此事,某定然要管。”邵树德面容严肃地说道。 朱玫一听脸色有点难看。军士们为何都喜欢进城?能劫掠财货只是一方面,可以蹂躏女子是另一方面,如今你一下去掉了他们一半的“快乐”,朱玫也有点头大。 他也怕啊!别看军士们现在恭敬地叫他大帅,可一旦翻脸,刀子砍向他的时候一点不会手软。 “朱帅,军士们不是天生就要抢夺财货、女子,凡事不能起这个头。起了头,就没法约束了。某昔年只有数百兵,为此就赶跑了不少刺头。这些刺头勇武、敢战,某亦惜之。然左思右想,还是赶走了。这些年,定难军中没有劫掠的风气,某亦竭尽全力为其找来财货,鼓励他们娶妻。军士们并不是不讲理,夏州乏钱帛,某发牛羊充抵,军士们亦肯接受。”邵树德继续劝道:“足食、足饷、赏罚公平,再解决后顾之忧,军士们便愿意听话,愿意死战。” “靠许诺劫掠,终究不是办法。万一无法劫掠,或劫掠不到充足的财货呢?军士们会怎么样?”邵树德最后说道。 朱玫闻言只是苦笑,道:“知易行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邠宁穷困,平日里赏赐便削减了不少,怨气颇大,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不瞒邵帅,此番东进,某亦是给军士们许诺了的,万一无法兑现……” “那边让邠宁军跟着铁林军一起走。”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此番大战,得邠宁军倒戈相助,凤翔军八千众几乎没几个逃掉的,斩首两千余级,俘三千多人。如此威势,邠宁军见了也很老实。尤其是打扫战场时,见到了双方一线厮杀的惨烈局面,对定难军的战斗力有了深刻认识。 他们,不敢炸刺,心里有不满也得憋着! 第十六章 入长安(一) “怎么停下来了?”田令孜掀开马车帘布,脸色阴寒地问道。 渭北之战的结果已经传到了长安。 田令孜想了想,城里能战的部队其实就数千人,也就是王建、韩建等从蜀中过来的“随驾五都”人马,都是当初杨复光在河南募的,而今都投向了他田令孜。 听闻定难军有数万众,邠宁朱玫亦降了邵树德,泾原程宗楚按兵不动,那么光靠王建等人定然是敌不过的,不如早走为上。 他打的主意,还是先往凤翔去。李昌符已死,凤翔无帅,圣人过去了,多半能控制住镇兵。若定难军追过来,那么再经兴元府南下蜀中,就是不知道诸葛爽那老匹夫放不放行了。 田令孜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小看了诸葛爽。那人驭下是有一套,打仗也不含糊,带着不到三千人赴任,先击退流窜的鹿宴弘等锐兵,然后还压服了内部反对势力,朝廷安插的钉子,或杀或驱,竟然拿他没任何办法。 不过他对天子还算忠心。年初途经兴元府时,诸葛爽就奉上了大量钱粮绢帛,一路上照应得也十分妥帖。这次或许可以再看看他的忠心,实在没办法了,如今逃都没处逃。 和上次黄巢入关中一样,天子跑路的速度还是十分快捷。上次就带了几位皇子、皇妃,百官都不知晓,这次其实也差不多。不过因为是白天,还是让不少人看见了,只不过群臣来不及反应罢了。 “寿王走不动了。”来人禀道。 田令孜闻言大怒,直接下车,走到累得气喘吁吁的寿王跟前,看着这个天子的异母弟,问道:“嗣王还跟得上么?邵贼旦夕而至,不怕他把你掳去?” “若有马,还能走。”看见田令孜过来,寿王下意识有些害怕,回道。 “走得匆忙,哪来的马?” “足扭伤了,实在走不了。” 田令孜抿着嘴不说话,随即从护卫手里抽过马鞭,对着寿王就打了下去,道:“你是不是有异心?是不是有反意?想让那邵贼掳去,好另立新君?” 寿王定定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任凭田令孜打骂。身上穿着冬衣,田令孜也没打他的头脸,其实并没有多痛。但寿王的脸涨得通红,下唇几乎咬出血来。 堂堂亲王,天家血脉,被一个中人当众鞭打,这耻辱可不是一般地深! 连打了十几鞭后,田令孜稍稍收敛了怒火,放下了马鞭,正待说些什么,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田令孜脸色骤变。 “大人,应是邵贼骑卒追来了,咱们这里只有数百人,不如先护着圣人走脱。”王建匆匆走了过来,急道。 “吾儿所言甚是。”田令孜现在也有些慌了。 邵贼来得太快,手下骑卒众多,而他们收拾东西出宫门花了不少时间,连马都没找到几匹。这才离长安多久,就被追上了。 大白天跑路惹的祸,被太多人看见了! 田、王二人计议已定,匆匆赶到圣人车驾旁,禀明情况。 没想到圣人倒不是很慌,从容道:“阿父,眼看着是没法逃了,不如就此回长安?” “圣君此何意?”田令孜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道:“邵树德乃叛臣也,若为其所擒,陛下焉能活命?” 皇帝只是不语。 田令孜跺了跺脚,正待示意王建用强,却听北面也响起了马蹄声,并且远远地绕了过来,将其西去的道路也堵截住。 田令孜见状一呆,身躯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阿父无需惊慌。待回长安后,朕必保你无事。”见田令孜脸上一股穷途末路的灰暗之色,皇帝也有些不忍,劝慰道。 田令孜嘴角抽了抽,想笑,但却笑不出来。 骑兵很快赶到。不过却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远远地将他们围了起来。 王建等人带着神策军将士团团护住田令孜和圣人车驾,紧张兮兮地看着定难军大队骑卒。 骑卒的数量越来越多,不断有数十、上百骑一股朝这边汇集,显是收到消息赶来的。 小半个时辰后,一将驰来,下马拜道:“戎臣铁骑军使折嗣裕拜见圣天子,还请圣人还驾长安。” 田令孜在一旁不言不语。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既已被围上,便走不脱了。回了长安,圣人怕也保不住自己。 “长安如今是什么情况?” “回禀圣上,秩序井然,百官皆盼圣上回京。”折嗣裕答道。 “那便回驾吧。”沉默了一会,皇帝无可奈何地说道。 田令孜的身躯颤抖得更厉害了。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王建、韩建等人互相对视一眼,皆暗叹一声。 王建在神策军为将,本欲谋个外放的刺史甚至节度使,韩建本也领了去华州当刺史的差遣,奈何尚未赴任,便被一网成擒,这前途自然不必多谈了,如今能保住命就不错。 至酉时,天子车驾这边大概已汇集了两千余骑。王建等人手头只有四百兵,不敢反抗,于是老老实实护着圣人车驾返回长安。 邵树德是在前往灞桥的路上听闻消息的,顿时心中大定。 他之前担心天子往东跑,万一一头撞进王重荣、李克用怀里,岂不是坏了大事?所以在东面布下了铁林军、忠勇都两千骑,拉网筛查,甚至就连长安以南,都派了经略军五百骑搜索。 自己的主力大军从北面南下,斥候散得很广,铁骑军三千骑则去了西面,务必要把天子给截住,如今总算得偿所愿。 十一月初七,在城外休息了一晚后,邵树德、朱玫二人带着大军入长安。此时,东面也传来消息,李克用大军已至河中,准备渡河进入关中。王重荣则带着两万人西进,此时已近栎阳。 这都是赶着来分好处的啊! 城内的三万神策军就像背景板一样,没人当他们存在着,他们也不敢有任何阻拦动作。甚至就连军营被占了,他们也只是去另找空的营地,而不敢有任何不满。 怪不得田令孜连长安都不敢守,就这样的军队,能打什么仗? 邵树德住进了定难军在长安的进奏院。 “陈判官,田令孜如今在哪?”吩咐亲兵去给自己煮茶之后,邵树德找来了陈诚,问道。 “在自家府中,被折将军的人看管着。”陈诚答道。 “其党羽呢?” “西门氏送来了一份名单,已经准备甄别处置。” “所得财货,统一登记在册,让朱玫的人跟着,取信于他们,省得老觉得咱们私吞了宝贝。”邵树德说道:“程宗楚在何处?” “已近长安。” “派人联络一下他,就说某想见见他。” “遵命。” “圣上如今住在何处?” “昭阳宫。”陈诚答道:“田令孜挟持圣人出奔后,城内有乱兵、坊市少年涌入宫中抢掠财货,还有人放火,目前仅昭阳、蓬莱等数个宫室尚完好。” “将这些人抓起来,通通斩首!”邵树德一听便有些恼火。 偷东西就偷东西好了,为何纵火?都是一帮混蛋,杀了一了百了。 “遣人给屯于城外的义从军送些酒肉,他们没能入城,酒肉断不能缺了。”邵树德又吩咐道。 进了长安,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恰恰相反,比赛的下半场才刚刚开始。自己的实力并没有强大到可以无视其他人的地步,那么就必须收敛意气,与人讨价还价,争取达成自己的目的。 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这个一定要明确。 李克用一辈子都不太明白,或者明白了,也控制不住自己,被情绪左右,始终没有一个清晰的战略方向。一会这打打,一会那弄弄,到头来所得无几,让朱温弯道超车,自己要引以为戒。 按重要性来说,此番出征,第一目标是捞取人口及人才。普通百姓发往灵州垦荒,人才也是自己急需的,比如各种匠人。长安,恰恰是这类人才的一个重要富集地。在这件事上,他也不打算注意吃相了,全部弄走,还要尽快! 手艺人,定难六州是真的缺! 次要目标是在朝中扶持一个对自己友好的政治盟友,比如西门氏。省得以后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突然间就有人要联合讨伐自己了。 在完成这两个目标之后,如果可能的话,再说服一些士人前往夏州帮自己做事。这个不算太重要,如果实在完成不了,也可以放弃。 三大目标,优先级依次排列。财货什么的,甚至根本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之内。更何况现在长安百姓也没什么财货,官员家中可能有一些,比如从蜀中带回数百车珍宝的田令孜。 身外之物,自己并不看重。人,才是第一位的! “陈判官,圣人会不会召见某?”茶端上来后,邵树德请陈诚坐下,问道。 “大帅可是担忧……” “确有担忧。”邵树德坦诚道:“圣人身边皆宫禁宿卫,某若去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可否将宫中禁卫全换掉?”邵树德又问道。 “大帅,这怕是不妥。南衙北司官员皆在,又是长安城中,大帅若不想久居于此,最后不要这么——” “跋扈!”邵树德自嘲地笑了笑。 若是在荒郊野外,确实可以将圣人控制在自己手中。可这是长安,皇帝身边百官俱全,自己若不想现在就行曹操故事,那么最好不要这么做。自己终究是外臣,不是内监,有些事太监做得,外藩将帅却做不得。 “那便让西门氏从中转圜,相比圣人亦会体谅我。”邵树德叹道。 进长安,是不是进错了?但不进城,如何能捞到工匠? 圣人归朝之后,南方陆陆续续开始上供财货,但也不是所有州县都送了。比如三月份时,朝中有宰相提到,目前“江淮转运路绝,两河、江淮赋不上供,但岁时献奉而已”,“国命所能制者,河西、山南、剑南、岭南西道数十州”,其余地方,则“常赋断绝”。 也就是说,目前还有数十州日常给朝廷缴纳赋税,亦包括派人去京城值役,其中就有工匠、乐人等。至于其他地方,日常赋税停止上缴了,仅时不时上供一点财货,略表恭敬。 长安本地也有不少匠人。历次乱兵劫掠,人家主要劫的是财货和女子,对手艺人没甚兴趣。即便有一些躲避兵乱的,如今三年过去,也陆陆续续回来了。毕竟他们的主要客户就在长安,随着南衙北司官员、家属的陆续聚集,要想做生意,还是得在长安。 所以,不进城如何能弄到人? 第二章 入长安(二) “邵大帅。” “西门宫监。” 西门重遂府上,邵树德在大群亲兵的簇拥下进了后院,与他商谈要事。 “邵大帅治得好兵,渭北一战,大破凤翔军八千众,斩李昌符。”西门重遂很是热情,亲自给邵树德煮茶。 邵某人看着他往茶汤中放入椒盐,嘴角抽了抽,没说什么。亲兵都知道自己的爱好,断然不会往里面加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如今在西门府上,也只好忍着了。 “若无邠宁朱帅幡然醒悟,临阵倒戈,怕也没这么容易。”邵树德谦虚道:“朱玫此番亦立得大功,西门宫监不妨着意笼络。” 邵树德是厚道的,也是讲信誉的。收了王重荣三十万斛粮食,便帮他解决麻烦。朱玫临阵反水,立了功,自然也要奖赏。不如此,自己的名声就要坏,以后还有人为你效力? “朱玫此人,也是老行伍了,若能移镇,自然千肯万肯。”西门重遂说道。 邵树德颔首道:“西门宫监不妨看看有无空缺。” “凤翔一府二州二十县,还领有不少蕃部,若能移镇,朱玫当能满意。”西门重遂说道。 邵树德“恍然大悟”道:“邠宁三州二十县,到底无法与凤翔二十县相比,若能移镇凤翔,朱帅当大为满意。” 邠宁穷困,虽领二十县,但与凤翔的二十县差距甚大。而且凤翔镇还领有不少内附的吐蕃部落,那些部落亦占着州县,同样是一笔油水,就是不知道朱玫能不能像自己压服党项一样搞定那些吐蕃部落了。 “朱玫既移镇凤翔,邠宁节帅何人可为之?”西门重遂又问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对此人如此上道非常满意。聪明的合作者,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劣势在哪,会做出取舍。若无定难军击破李昌符,兵进长安,田令孜也不会倒台。所以,此时不妨先满足盟友的条件,然后再谈其他的。 “邠宁节帅……”其实邵树德也有些踌躇。 本来他是属意赵俭的,但昨天发生了点意外。天水赵氏分支之一的关中赵氏赵光逢、赵光裔兄弟深夜前来,表示愿意辞了朝官,到定难军幕府谋职。邵树德喜出望外,当场便同意了,不过具体授何职,还得再观察观察。 有了这么一个意外,他突然不想再让赵俭当邠宁节帅了。赵氏的影响力,最好限于文官,不能再让其插手军队。 今日一大早,他找来陈诚问计。结果陈诚吞吞吐吐,再三逼问之下,给出了一个人选:表麟州刺史、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折宗本为邠宁节帅。 邵树德沉吟许久,没有当场答应。 折家已经是平夏党项第一大族了,移镇邠宁之后,当能接触到庆州附近的横山党项东山部。东山部无大族,较为松散,若能被其徐徐消化,总是让自己心里觉得不太得劲。 作为政治生物,他始终对镇内各派系力量的此消彼长非常敏感。但左思右想,邠宁节帅这个职务确实不能给外人,自己又不能一人身兼数镇节度使,于是最终还是决定便宜折家。 以后,该与没藏氏更亲近亲近了。没藏氏就在东山部的东面,让他们牵制一下折掘氏力量的扩散。各部党项,只能有一个共主,那就是关北可汗——笔误——定难军节度使邵某人。 另外,此番回去后,亦可与麟州杨家多亲近亲近。折家将、杨家将,后世都如雷贯耳呢。 “西门宫监,麟州刺史折宗本为国戍边多年,善于笼络党项部族,可表其为邠宁节帅。麟州团练使折嗣伦武勇过人,兼识大体,可继任麟州刺史。”邵树德说道。 西门重遂一点也不意外。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此时不捞好处,更待何时?趁着王重荣、李克用尚未进京,先把任命发下去。 折家也是麟州大族,掌军多年。折宗本既有朝廷任命,再带个三千子弟兵赴任,又紧邻邵树德的地盘,坐稳邠宁节帅的位置当无问题。而朱玫要去凤翔赴任,不带得力兵马随行估计也不成,折氏的位置就更稳了。 邵树德此番南下,收获不小啊!听闻他还在搜罗长安工匠,不惜强制迁移,弄得城内鸡飞狗跳,几以为乱兵劫掠了。目的如此明确,行事一点不拖泥带水,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邵帅日前被罢各职,皆乱命也,今当恢复如初。不知可还有所求?”西门重遂又问道。 “不知宫监可有何建议?” “不如领朔方节度使,辖灵、盐、会、夏、绥、银、宥、丰、胜、麟十州,丰安、定远、振武、三受降城,加六城水运使,安抚平夏、河西、横山党项诸使,银川、永清二牧监,安北、单于两都护?”西门重遂看了眼邵树德,问道。 “不可!宫监何故戏我?”邵树德苦笑:“此必令某为诸镇众矢之的。某只愿求关北四道制置使,实领定难军节度使即可。” “关北四道制置使乃虚名,并无用。”西门重遂其实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此时笑道:“陈敬瑄虽领三川及峡内诸州都指挥﹑制置等使,然实际号令不出西川。” “某只需名义。关北诸州,户口不丰,羌胡遍地,他人看来并无价值,然对某来说却正合适。”邵树德说道:“只需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某愿为国紧守北疆,清扫胡虏,永镇国门。” “既如此,此事便交由某来办,不难。”西门重遂道。 邵树德并没有狮子大开口,这让西门重遂如释重负,同时也对其更高看了一眼。如果真的贪心不足,那下场未必比黄巢好到哪里去。 众矢之的,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与西门重遂谈完这些事后,邵树德便告辞了。至于西门氏如何起复,其实根本不用他管,朝廷自有分寸,西门思恭、西门重遂叔侄二人也有分寸。 像田令孜那样独掌大权估计有点难度,除非定难军帮他们打退王重荣、李克用二人,但邵树德凭什么这么做?先不说人家那么多兵马,是自己两倍以上,就是即便打赢了,也会损失大量军士、钱财,图什么呢? 当初李克用能被起用,就是杨复光、王处存二人说的情。如今杨复光已死,其兄弟杨复恭在蓝田装病,多半与李克用还有联系,这次说不定也要上台了。 西门氏,应当有分寸,与杨复恭分享权力也没什么。反正自己的第一目标是人,第二目标才是在朝中有个政治盟友,西门氏只需牵制好杨复恭即可,别让人给自己找麻烦。如果他们够聪明,大可以利用李克用尚未进京的时间窗口,加紧拉拢神策军诸将,以便在未来与杨复恭的权力争斗中占据先机。 西门思恭叔侄老宦官世家了,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不过说起神策军诸将,多为田令孜党羽,尤以他从蜀中带回来的“随驾五都”为甚。此五都人,多为河南陈、许、蔡诸州军士,为杨复光所募,老于战阵,骁勇善战,曾击败过朱温。杨复光死后,鹿宴弘带人以护驾为名西蹿蜀中,后被诸葛爽击败,散去。 王建、晋晖、韩建、张造、李师泰五人率部投奔田令孜,被收为养子,深受倚重。皇帝出奔之前,王建、晋晖二人掌管皇帝禁宫宿卫,韩建被任命为华州刺史,但尚未赴任,张造、李师泰二人仍在神策军为将。 邵树德、朱玫昨日入城,今日便开始大索全城,搜捕田令孜党羽。两万多胜兵威压之下,神策军不敢抵抗,很多将领被搜出,关押。张造、李师泰二人先是躲藏在军营中,试图负隅顽抗,后被军士们抛弃,五花大绑送了出来。 张、李二人破口大骂,军士们面无愧色,道:“圣人赏赐,将军多有截留。吾等从河南入蜀,复入关中,提头卖命,所求者财货耳!听闻定难军邵大帅赏罚公平,从不贪墨资财,吾等便献你为功,自投邵大帅去也。” 张、李二人被捕,再算上被折嗣裕提前抓起来的王建、晋晖、韩建三人,随驾五都便算是齐了。五人的部属,邵、朱二人分了分,王建、晋晖二人的部属给了朱玫,其余三都自归邵树德。至于神策军其他兵马,二人皆看不上。 五人中,邵树德打算赦免韩建,并将其带回夏州。其余四人,将与田令孜众党羽一并问斩——如果西门氏不愿出面搭救攒人情的话。 众党羽家中财货亦抄掠一空,充作定难军、邠宁军的赏赐。 随驾五都,共五千人。邵某人之前大战凤翔军,俘其三千余人,今又得三千河南精兵,六千老卒入帐。带回夏州后,好好整顿一番,重建灵州丰安军的底子便有了。 朱玫亦大有收获。他之前也俘虏了两千多凤翔军,今又得两千,麾下兵马逾万。凤翔镇被李昌符在渭北挥霍掉的兵额缺口,应是可以补上大半了。 先入长安就是好啊! 第十八章 入长安(三) 光启元年十一月初十,泾原节度使程宗楚率亲兵进入了长安。 得邵树德提醒,朝廷竭尽全力凑了一批财货,提前送到了泾原军中。于是六千大军便屯于城外,没有入城。 程宗楚一入城,便依约来到了定难军进奏院,与邵树德会面。 “邵大帅弄出的好大场面。城内多有民户被军士掳走,这是欲送往何处?”程宗楚一进来便毫不客气地问道。 “关中战乱频繁,此皆自愿前往灵州之百姓。”邵树德脸色不变地说道:“灵州,向为西出、北上之孔道,地处要冲,正好移民实边。” “灵州倒是京西北难得的沃土,今被灵武郡王握于手中,所图非小啊。” “程帅说笑了,朔方节度使乃李帅,此事亦是应李帅之请而为。” 见邵树德脸皮这么厚,程宗楚也懒得多废话,便问道:“不知邵帅邀某前来,所为何事?” “自是为共抗李克用而来。沙陀兵马残暴,若任其进长安,恐惊扰圣驾。” “某听闻邵帅帐下多有党项羌兵,此辈便不扰民了么?” “程帅可去打听打听,义从军万余军士,皆屯于城外,恪守军纪,未曾有扰民之举。若有,告知某,立斩此辈。” 程宗楚闻言一窒。他才刚来,哪知道义从军军纪好坏?不过他也不打算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单刀直入问道:“邵大帅此番进京,欲行何事?” “清君侧,还大唐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清完之后呢?”程宗楚继续问道。 “自是回夏州,为国镇守边疆。” “为何现在还不走?” “王重荣、李克用数万大军正赶往长安,为免京师百姓生灵涂炭,惨遭劫掠,自然要将其劝退之后再走。” 这话有些道理,但程宗楚仍然怀疑,总担心这邵树德要废立君上,行那曹操故事。不过看他连皇帝身边的宫禁宿卫都没换,也没要朝官职务,此话似乎也有几分真心,且先看看吧。这年月,别的要求也不提了,能保住大唐社稷便成。 “程帅若不放心,可屯兵长安,看看某到底欲行何事。异日若河东兵来,亦可牵制一二。”见程宗楚若有所思,邵树德又说道。 “也好。”程宗楚盘算了下,定难军、邠宁军、泾原军三家合兵,此时也有五万多人了。王重荣应是没甚野心,只想保住河中基业,但那李克用却很难说。现在让定难军撤走,确实不太妥当,万一河东军劫掠长安了呢? 见程宗楚答应了下来,邵树德也笑了。程某人确实没有什么野心,更难得的是忠诚。须知大唐三百州,如果只有数十州还在日常缴纳贡赋,派丁入京值役。其余各州,要么转运路途断绝,要么变得跋扈,就逢年过节送点财货,略表敬意。 程宗楚身为泾原节度使,在京西北九镇之中,或许是唯一一个愿意响应朝廷号召的了。朱玫之前也算,但邵树德这阵子接触下来,觉得他的野心开始滋长,未必再忠于朝廷了。 甚至于,朱某人的忠心可能还不如淮南、江南诸州。那些州之所以不上供,不是因为跋扈,而是因为上供的道路断了。或者境内有反贼作乱,自顾不暇,比如正被秦宗权部属猛攻的荆南。人家离得那么远,关中讨黄巢时还派了五千兵过来,归属王铎指挥,这忠心确实不错了。 当然,邵大帅自认是京西北诸镇最大的忠臣。谁若想废立君上,颠覆朝纲,他第一个不答应,定然要兴师讨伐。 送走程宗楚后,邵树德又遣人去找了西门重遂,让朝廷给他再加点荣衔。忠臣嘛,就喜欢这些东西,让老程高兴高兴,日后面对河东大军时,立场也能更加坚定。 “大帅,裴通来了。”正想休息会,亲兵来报,马行总办裴通求见。 “让他进来吧。”邵树德说道。 裴通前阵子潜往京师,主要是为了与西门氏联络,顺便查访造船工匠。 “裴总办,造船工匠之事,查得如何了?” “禀大帅,得西门氏相助,悉已查明。”裴通回道:“造船工匠,渭桥镇码头附近有一批,渭桥仓有一批,长安城外亦有一批,总计五百余户,义从军野利军使已遣人收拢。” “好!”邵树德一拍案几,高兴道:“等长安城内匠户收拢得差不多了,便一起送往灵州。走邠宁镇,某已与朱帅谈好,让野利遇略派人护送。沿途所需花费,就从咸阳、醴泉二县派捐。” 造船工匠,对河套地区来说,可以说至关重要。从灵州到绥州,千多里地,若全靠陆路转运,成本太高了。但如果能利用起上下两千多里的黄河水运,那成本可以降低到十分之一的程度,长期产生的经济效益简直不可计数。 战争潜力的重要一项,便是组织、运输物资的能力。没有先进的交通工具,大量物资就会沉淀于各地,损耗于路途,派不上用场,兵员机动力也会受到限制。 水运,在这个年代,可不就是先进的运输方式么?不但对战争有帮助,就是平时的商贸往来,亦大受其利。 作为典型的地广人稀的地方,灵夏商业要想活跃起来,第一步就是降低成本,主要包括治安成本、税收成本和交通成本。国朝的商税其实很低,就算有吃拿卡要的隐形成本,算起来仍然不高,商人的大部分成本,其实还是花在自募护卫、穿州过县上面。 定难六州,没有乱兵劫掠,通驿大道上的治安也还不错,除非你深入横山或草原,不然根本不需要招募大队弓马娴熟的护卫。而如果改走水运的话,只需在沿途几个城市附近装卸货物,其余时间都在河面上,土匪之流更是无法威胁,这治安成本当真省了太多。 运输成本更不必说了,简直断崖式下跌。等这批工匠再带了徒弟,造船技师规模整体扩大之后,民间水上运输业应该也会慢慢发展起来。这是一个正向循环,交通成本降低—商品价格下跌—百姓能买得起更多东西—商品需求量增大—工农业产能开始增大—创造更多工作机会—消费人群更多…… 要想富,先修路,这句话不论放到什么时代都不算错。让灵夏百姓生活更好,自己统治的合法性就更强,当以此为目标而努力! “大帅,另有一事禀报。”裴通继续说道:“广明中,黄邺、朱温二人率数万人攻河中,其中就有数千水师。而今过去数年,某与西门氏多加查访,只得千人,皆在渭河左近,粮饷无继。只遣人稍稍一说,他们便愿意跟着大帅前往灵州,算上家属,共五千人上下。” “甚好!”邵树德一听更是大喜,道:“战船弄不走了,便把人弄走。此千户人,皆送往灵州,日后若组建水师,他们便是种子。” 其实,此时的战船,战斗力并不算强。比起一般的用作运输的船只,他们也就是船板厚一些,设计独特一些罢了,主要攻击手段,其实还是靠船上的水手搏杀,也就是俗称的跳帮战。但怎么说呢,到底是专业水师,操控船只、跳帮搏杀方面肯定比陆军强,可能还懂不少水文、天气知识,航行时的细节问题也更专业。 有他们做引路人,灵州水师能更快发挥战斗力。届时控扼大河,定难六州的形胜之势会更加稳固。 “船匠、水师尽快送走,越快越好。”邵树德起身说道:“这几日便动身,不等长安工匠了。走西面,义从军派五百人——不,派一千精兵沿途护送,一定要安全送达灵州,这都是宝贝,比田令孜从蜀中带回来的数百车珍宝还要宝贝!” 让你李克用不提前来!邵某便却之不恭了,先收拢一批人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李克用多半也不会在意这些船匠、水师。在他眼里,这一千五百户技师、水师,可能还不如一千五百匹马有价值呢。 这就是邵、李二人理念的不同了。 说邵大帅是银川可汗、关北可汗都是笑话罢了,草原蛮子,不到21世纪,都不会认识到水师的重要性,就算认识到了,也只给七个人的编制。 与武夫身份一样,邵大帅这个可汗的身份也是假的,他就是个有着21世纪眼光见识,同时被时代所深深同化的政客型军阀罢了。 “大帅,永乐令萧蘧(qú)来访。”刚让封隐将裴通送走,李仁辅又来禀报。 娘的,比打仗还累!天天见人,各种勾心斗角,暗箱操作。 “此何人耶?”邵树德问道。 “河中府永乐县令,宰相萧遘(gòu)之弟。”李仁辅答道。 “哦?”邵树德坐直了身子,这可有意思了。 萧遘是宰相,弟弟萧蘧在河中当县令,这并不奇怪。大家族嘛,多方下注,开枝散叶,只要有一支成功,便可延续家业。 天水赵氏、河中封氏、西河宋氏为何投注自己?还不是看好自己的未来。王重荣得封琅琊郡王,掌控一府四州三十七县,还有盐池之利,兰陵萧氏在他身上下注,很奇怪吗? 只是,他从河中府大老远跑过来,找自己做什么? 第十九章 入长安(四) 定难军在长安的进奏院是中和四年新修的,位于平康坊。 这一片总共有12家进奏院,定难军、河中、河阳、泾原、朔方、浙西东(两家合用一个)、昭义、容州、同华(两州合用一个)等。并不算太密集,因为进奏院扎堆的地方在崇仁坊,共二十多家,其他如务本坊、崇义坊、胜业坊等地都只有个位数。 说白了,就是驻京办,还承担了银行职能。只不过如今战乱初平,进奏院基本只剩下了传递公文奏章以及打探消息的功能了。 邵大帅对进奏院的要求不高,也不打算修得多么高大上。有的镇、州还是租的宅子呢,不过定难军还是出钱千余缗,修了一座前后两进的宅子,派驻了十余人,与长安马行互相照应,收取情报。 萧蘧来到夏州进奏院时已经是下午了。 邵树德坐在一张大交椅上,狗头军师陈诚、笔杆子卢嗣业分坐左右,静静地看着这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 萧蘧还是有几分文士飘逸的,不过当了两年县令,知道做实事的艰难后,脸上亦有了几分沉稳之色。总之,给人一种奇怪的混合感觉。 “萧县令乃河中能吏,此番来找某,可是为琅琊郡王做专使?”邵树德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问道。 “正是为做那青鸟而来。”萧蘧笑了笑,说道:“拜见灵武郡王。” 邵树德此时已经恢复了郡王的身份,本来西门重遂还试探过他是否想封王,被他拒绝了,不想太招人眼红。 “王帅乃河中戎首,某是关北朔客,本应守望互助。”邵树德说道:“此番田令孜弄权,欲令王帅移镇,本帅已料理首尾,不知琅琊郡王还有何求?” “王大帅欲亲手斩了田令孜。”萧蘧说道。 “这怕是不妥吧。”邵树德皱起了眉,道:“田令孜亦是有身份的,当死得体面一些。” “那么退而求其次,王帅想亲眼见到田令孜死。” “王帅欲进京?” “邵帅,王帅有言,为示诚意,河中大军将屯于栎阳不动,王帅本人则带着亲兵入长安。”萧蘧说道:“务必见到田令孜伏诛。” “若仅有此事,某答应了。”邵树德说道。 “还有一事……”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心道之前的都是毛毛雨,现在才开始谈正题了。 “河东李克用将兵四五万人,灵武郡王帐下亦有数万众,此皆勤王大军也。为免伤了和气,王帅愿在栎阳置酒,邀邵、李二位大帅赴宴。”萧蘧道。 “为何不邀朱、程二帅?” “王帅只邀英雄。”萧蘧毫不客气地说道。 邵树德闻言低笑了两声,道:“此不妥。让李克用来,某自屯军霸上,会一会代北豪杰。” “邵帅,其实何必呢?我家大帅是真心为朝廷着想。”萧蘧道:“李克用此番收了我家大帅诸般好处,田令孜既败,本应回师晋阳了,然其依然带兵入关中,显是有所求。我家大帅的意思,有事不妨说开了,免得兵戎相见,百姓遭殃。”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卢嗣业、陈诚二人对视一眼,亦在思考其中利弊。 王重荣此人无甚野心,没有扩张的欲望,他确实是有做和事佬的动机。前往栎阳相会,谁也不占便宜,各自带上一部分人马过去就行了。有事谈事,谈不拢各自回家整备兵马,准备开战。 当然就邵树德的本心,他不想现在就与李克用大打出手,想必李克用也不想这么做,双方都有一大摊子事要料理。自己要移民实边,要收复会州,要继续征讨河西党项,要将手伸到天德军、振武军那边;李克用要攻打昭义的河北三州,心里还念念不忘宣武朱温,大同、幽州、成德那边虽然打完了,但远远谈不上结束。 此时开战,对双方都颇为不智。 但邵树德可以理智思考,他怕李克用不理智。历史证明这个人的战略规划不行,乱得一塌糊涂,今天攻这里,明天打那里,把人得罪了一圈,满目皆敌。地盘没扩大多少,河东人口却“稳步”下降,百姓越来越穷,到底图个什么? 邵树德不相信他身边的谋士都是水货,不会为他规划合理的战略方向,不会为他处理外交关系。那么原因就只有一个,李克用不够理智,经常不听取下属的合理意见,一意孤行。 问题就在这里。 这是一个容易被个人情绪、好恶所左右的军头。如果不是实在没有选择的话,他不会忍辱负重,不喜欢能屈能伸,有仇就要报,就要爽,就要念头通达。 这种人,难成大事!但也十分危险。一旦被他赖上了,岂不让其余各镇笑死? “此事紧要,某倒是愿与李克用会上一会。不如待王帅进京之后详谈?”邵树德想了想后,说道:“若能与河东和睦共处,确实是一桩美事。” “灵武郡王若应允此事,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萧蘧说道,脸上神情颇为高兴,不似作假。 “听闻萧县令乃宰相之弟?”定下了这桩事后,邵树德又问道。 萧遘、萧蘧是亲兄弟,只不过一个在朝为官,一个在地方上做事。兰陵萧氏,也是名门望族了,萧遘、萧蘧之间自然联系紧密,为家族利益谋划。那么此番萧蘧前来,难道就没带点宰相的嘱托吗? “家兄在朝为官,颇受小人嫉妒。田令孜势大之时,亦只得多番隐忍,日后若有机会,当与邵帅多多来往。”萧蘧这话说得含含糊糊,但意思隐隐到了。 田令孜为何势大?手里有兵。 但经历了此番定难军入京之事,所有人都清晰地认识到,神策军也就只能吓唬吓唬百姓,根本上不得阵。要想真正依靠军队获得政治上的影响力,不如找外藩将帅合作。 定难军如此威势,当然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若不是邵某人早与西门思恭、西门重遂叔侄二人搭上了线的话,此时早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萧蘧将话带到之后,很快便走了。他的身份十分特殊,既是宰相的弟弟,也是王重荣的人,这样一个人来做使者,不能不让人多想。 “陈判官,宰相萧遘是否与王重荣有勾连?”萧蘧走后,邵树德直接拉着陈诚、卢嗣业二人商议了起来。同时,他也让人去请赵光逢兄弟,他们久在朝中,对这些情况自然较为清楚。 “大帅,王重荣遭了无妄之灾后,自然会想着在朝中找个援手,萧遘是个十分合适的人选。但王重荣素来对河中以外的事务不太关心,萧遘应也觉得这个帮手不是十分可靠,想再找个十分正常。如今京西北九镇,定难军实力第一,即将移镇凤翔的朱玫实力第二,若找不成咱们,多半会去找朱玫。”陈诚说道。 “这些个朝官,四处找外藩将帅做帮手,这是玩火自焚啊。”邵树德嗤笑道。 “大帅,如今田令孜刚刚倒台,正要清算其党羽。不但是朝中的党羽,还有外镇党羽。”陈诚轻轻点了一下:“最大的外镇党羽,无外乎西川节度使陈敬瑄了。” 邵树德秒懂。 朝廷现在还是有点威望的,别的地方不敢说,关中、三川等地大量实权节度使、刺史的位置,还是可以安排下去的。 兰陵萧氏难道不想为自己谋好处?西门氏难道不想安插自己人?甚至就连在蓝田装病的杨复光,也盼着自己的亲族、养子们去上任啊。更别说其他朝官了,很多人恨不得能离开长安这个火坑,到外州去任职。 这个时候,邵某人又要祭出问心大法了:我的战略规划是什么?这个一定要明确。 首先:收取会州,与邠宁三州深入连成一片,打通从灵州前往关中的便捷道路。大力发展灵州钱粮基地,深固根本。 其次:从名义上控制关北四道,到实际上控制,如果可能,再收服山南党项、河壖党项、黑山党项、突厥、回鹘、吐谷浑、契苾等部,也就是丰州、振武军的蕃部。 第三:这里出现了分支,如果还不适合南下关中,那么就尽取陇右之地,那里汉人是少,但蕃人极多,适合牧养牲畜,与灵州农业基地是互补的态势,自己看样子还得继续当“可汗”;如果适合南下关中,那么就入长安,不要客气。 第四:便是先得陇,望不望蜀视情况再定。毕竟南下蜀中地形复杂,当地也自成一体,一旦大将强兵入了蜀,还出得来么?人家会不会自立?凡事要往最坏的方面想。 不过,既然知道朝官们都在瓜分田令孜遗产了,自己当然也要提前做点准备。 邠宁通塞镇将赵俭,是否愿意去蜀中呢?哪怕不能拿下东川、西川帅位,亦可先当个大州刺史或什么防御史之类的嘛。他的资历没有问题,本人又是老行伍,带兵打仗的能力不差,西北劲兵入了蜀中,多半就如王建、晋晖的河南精兵入蜀一样,优势还是相当大的。 战略规划如此,那么一旦机会出现,就要提前布局。 赵俭入了蜀,如果闯下好大局面,邵树德也没把握他对自己的态度如何。但不管怎样,与其蜀中被其他人分走,还不如让与自己有点关系的人去分一杯羹呢。 若是赵俭长期在当地与人拉锯,势必要向外求援,那时不就是机会了么? 总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有明确的战略规划,提前做准备,肯定是不会错的。 第二十章 遗产 一道道闪电撕破夜空,令人毛骨悚然的雷霆中,一代权宦田令孜走到了末日。 冬日打雷,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田令孜看着外面闪烁的雷光,哈哈大笑,道:“此天兆也!天兆也!” 邵树德、王重荣二人坐在他对面。 邵某意态悠闲。闪电嘛,云层摩擦引起的,冬天虽然干燥,但也不是说一定没有云,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自然现象罢了。 但王重荣却面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古人嘛,总对这些东西想得太多,王重荣此时不知道已经脑补多少东西了。不过作为武夫,连天子都敢抢,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已至此,田令孜是必杀! 邵树德也第一次见识到了王重荣的另外一面。以前只觉得这个人会拉关系,说话好听,长袖善舞,像个商人或政客一样。但现在看来,到底是武夫,残忍暴虐的一面还是有的。 听闻他在河中动辄鞭打、折辱大将,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人。有违反他心意的人,直接被送到黄河岸边,那里立了一个大木桩,内有机轴,人被放上去后,发动机轴,直接就被送下去淹死。 王重荣,不是个宽宥的性子。 别的乱世好人兴许还能活下来那么几个,但晚唐五代是特殊的,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好人是活不下去的。 邵某人自诩政客型军阀,也在竭尽全力改善百姓生活,但真的是个好人吗?他自己都不敢确定。 把刺头派到前排送死,对不听话的党项部落毫不留情,动辄屠灭,对被征服的敌将妻女有掩饰不住的折辱冲动,自己也已经是“时代特色”的一部分了吗? 武夫,就没有好人! “邵帅,这便动手吧?”王重荣转过头来笑了笑,说道。 “也好。”邵树德点头道:“田令孜此辈,罪无可恕,就连圣人亦不想保,这便杀了吧。” 话音刚落,一名亲兵拿着弓弦上前,准备缢杀田令孜。 到了最后时刻,田令孜反倒硬气了,大笑道:“王重荣,你暴虐不法,贪财好色,多行杀戮,少有宽免,不知哪日便会人头落地,某在地下等着你。” 王重荣怒而起身,随即想起这不是在河中,于是又咬牙切齿地坐下。 “邵树德,假仁假义,道貌岸然,赚得许多人投你。异日倾覆大唐天下者,必是你这等乱臣贼子!”田令孜怒目圆睁道:“某只恨,昔日讨完黄巢,当听从意见,将你移镇荆南,与那秦宗权厮斗,恨哪!” “那倒要谢谢了。”邵树德笑道。 去了江南、荆南等地,面对流窜而至的秦宗权部属,手头没得力的军队,确实难。 两名亲兵用力按住田令孜,一人将弓弦套于他脖颈之上,正待发力,田令孜忽道:“且慢!吾尝位十军容,杀我岂得无礼?” 亲兵看了眼邵树德。 “便让他死得体面一些。”邵树德摆了摆手,道。 随后,田令孜让人拿来一匹蜀中名缎,搓绸为绳,接着又正了正衣冠,坐好。 亲兵用力缢杀时,田令孜没有任何挣扎,至死仍坐在那里。 “倒也算是条汉子。”邵树德赞道。 王重荣亦有同感。 二人都是武夫,对视死如归之辈自然另眼相看。不管之前田令孜如何害怕,但在死到临头的时候,能放下一切,从容赴死,确实难得。 “王帅,田令孜已诛,其党羽也将分批问斩,不知王帅可还满意?” “既杀此辈,某也不想在这长安多待下去了。”王重荣道:“邵帅,考虑得怎么样了?定难、河东之师,乃国家精锐,若拼杀起来,不知死伤几何,岂不为亲者痛仇者快?之前某曾遣使前往晋阳,问李帅,定难军与河东有大仇乎?李帅曰无。又问,灵武郡王可曾轻慢、折辱李帅?亦曰无。既如此,何必打起来呢?二位一旦兵戈相向,关中诸藩多半也被牵扯进来,河中亦有可能波及。某无其他心思,只愿安享富贵罢了。” 王重荣这话比较实在了。昔年关中讨黄巢,诸葛爽就认为此人是个守户犬。河中富庶,王重荣得享富贵,亦想把这份富贵传下去。定难军与河东一旦全面开战,李克用没有盟友,但邵某人一定会遍邀李克用的仇敌,围殴此辈。 届时河中能独善其身?可不得大军借道?这会发生什么谁都不敢保证。 “王帅有此盛情,某便去栎阳会一会李帅。”沉吟了一会,邵树德说道:“河东李帅,讨黄巢时亦是立下过大功的,此国家干城也。” “这便好!”王重荣畅快地笑道:“听闻邵帅与李帅年岁相仿,不如约为兄弟?” 邵树德闻言一呆。娘的,我以后还要图谋河东呢,夺义兄的家业,这像话吗? 幸好王重荣也只是随口一说,见邵树德没接话,便哈哈一笑转移了话题,道:“宰相萧遘,与某相厚,还望邵帅手下留情。当然,若此辈实在不像样,恶了邵帅,某便让萧氏上门赔罪。” “萧相乃师长(百官之长的意思),又与王帅相厚,某自当礼敬之。”邵树德答道。 “对了,险些忘了此事。”王重荣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道:“蓝田杨复恭,与河东李帅有旧。太原之师西进关中,倒有一大半着落在此事上。若邵帅稍稍让些步,让那杨复恭位列中枢,李帅自当满意。” 这就是分好处了。 定难军挥师入长安,杀田令孜,扶西门氏。其他有实力的自然想有样学样,王重荣勾连上了宰相萧遘,李克用想让杨复恭复起,也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朝官们也乐得如此。如今这个情况,没有外藩强兵撑腰,指不定就政争失败,被“赐死”了,谁敢大意? 邵树德一直将王重荣送到田府大门口,这才返回。 王重荣的亲兵就在外面等着。许是等的时间长了,稍稍有些懈怠,或倚或靠,嬉笑喧哗,被王重荣瞧见,直接就是一顿马鞭乱抽。嘴里还骂骂咧咧,威胁要杀亲兵全家。 前一刻还在与邵某人谈笑风生,这会又和个暴君一样,王大帅在两种人格间切换自如,让人叹为观止。 “走吧,回进奏院。”邵树德回首看了看田令孜那堪称辉煌壮丽的府邸,说道。 如果没能力保住自己的权势富贵,建这些宅子又有何用?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回到定难军进奏院后,陈诚、赵光逢、卢嗣业、梁之夏等人正在等他。 “大帅。”众人一起上前见礼。 “诸贤群集,说吧,什么事?”邵树德笑着问道。 “大帅,今日朝会,百官议置遂州等五镇之事。”诸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还是陈诚上前禀道。 随后,他又一一向邵树德解释。 “遂州防御史,领遂(今四川遂宁)、合(今重庆合川)、昌(今重庆荣昌)、渝(今重庆市区)、泸(今四川泸州)五州,治遂州。” “彭州防御史,领彭(今四川彭州)、文(今甘肃文县)、成(今甘肃成县)、龙(今四川江油)、茂(今四川茂县)五州,治彭州。” “邛南防御史,领邛(今四川邛崃)、蜀(今四川崇州)、黎(今四川汉源)、雅(今四川雅安)四州,治邛州。” “龙剑节度使,领龙(今四川江油)、剑(今四川剑阁)、利(今四川广元)、阆(今四川南充)四州,治龙州。” “陈判官——”邵树德摆手止住,问道:“彭州防御史辖龙州,龙剑镇亦辖龙州,此为何?” “禀大帅,此五镇为群臣提出,属州分割未定。”陈诚答道。 “如此便无事了,陈判官继续。” “夔峡节度使,领夔(今重庆奉节)、峡(今湖北宜昌)、万(今重庆万州)、渝(重庆市区)、归(今湖北秭归)五州,治夔州。” “此为议设之五镇也,以分西川、东川、荆南等镇。”陈诚最后总结道。 遂州、彭州、邛南、龙剑四镇涉及的州县,多属东西二川。 邛南镇大历年间出现过,不过很快便废了。后来又设剑南西山防御史,治茂州,不过也很快罢废。遂州、彭州、龙剑三镇则是新捣腾出来的玩意。 夔峡节度使,这是割荆南、东川两镇的部分州县建立起来的藩镇,历史上也出现过,但只存在了两年,随即罢废。 田令孜刚死,大伙就开始瓜分遗产了。剑南西川节度使陈敬瑄是田令孜亲兄弟,东川节度使高仁厚是陈敬瑄部将,当初能攻杀马球比赛亚军杨某,也是得了陈敬瑄的帮助,最后当上东川节帅,也是走了田令孜的门路。 没说的,田氏党羽一个! 荆南节度使陈儒,是中和二年上位的。当时荆南监军使为朱敬玫,此人自募了数千人作为护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中和二年干脆攻杀了节度使段彦谟。 段死后,朝廷任命兵部侍郎郑绍业去当节度使,郑“逗留不进”。没办法,中和三年任命自称留后的陈儒当荆南节度使,一直至今。 邵树德也不清楚他是谁的人。但看他被这么针对,多半后来也靠上了田令孜,此时被作为党羽整了。 看到这种情况,邵大帅也有些唏嘘。若是此番事败,自己的地盘怕不是也要被别人这么分? “遂州、彭州、邛南、龙剑、夔峡五镇……”邵树德坐了下来,开始慢慢思考。 这五镇,还在田令孜党羽手中,他们未必会束手就擒。 但朝廷大义在南方还是有些作用的,有朝廷任命,地方上的州县官员、兵将就会少很多抵触心理,也更容易接受你。 打个比方,双方同时招揽某个州县,开出的条件差不多,那么人家自然投向有朝廷任命的一方了。甚至有时候都不用招揽,直接服从了。如果带精兵强将南下,兼有朝廷任命,成功的可能性确实很大。 自己是不是能保举一两人呢?该选择哪些地方呢?该好好商量下了。 第二十一章 保举与东行 “大帅,夔峡、遂州、龙剑三镇须得注意。”见邵树德在犹豫,陈诚上前建议道。 陈敬瑄目前所领的职务是剑南西川节度使,兼三川及峡内诸州都指挥、制置等使。夔峡镇所领五州,从后世鄂西宜昌一直延伸到重庆,治所在重庆奉节,基本就是沿着长江一字排开,三峡流域,位置当然十分重要,可是说是出川门户,亦可说是入川门户。 这个节镇,要不要保举一个熟人呢? 邵树德想起了李侃,若保举他,李某人肯定愿意去。好歹也是五州之主呢,又远离京城这个火坑,傻子才不去呢。 但李侃没兵。他要上任,如果没点亲兵亲将,未必就能坐稳大位。 其实想想李侃也挺悲剧的。先在邠宁为帅,后来调任河东,本是大喜事,结果自己搞砸了,压不住河东的**,灰溜溜走人。 当初的两个下属,邵树德已经当了定难军节度使,朱玫从代州刺史任上直升邠宁节帅,刚刚又被朝廷任命为凤翔陇右节度使。两人的发展,可都比曾经的李大帅要好啊,这让李侃情何以堪? 哦,对了,还有个封隐。现在是邵大帅的亲兵十将,说实话,也比李侃的朝官实在,因为有上升空间。 要不要保举李侃当夔峡节度使呢?如果下定决心,那么就帮李侃到横山募兵,再问问义从军里有没有愿意跟着李大夫到夔州享福的人,由这些人充当军官,横山蕃众当大头兵,凑了两三千人没有问题。 南方安定,李侃只要不作死,安安稳稳当个五州节帅应该没问题。 但怎么说呢,夔峡就目前而言,对自己不重要,对长江下游各镇倒很关键,比如荆南。 若是自己控制了蜀中,那么夔峡倒有必要拿在手里了,现在就谈三峡,似乎还有点远。 相比较夔峡,龙剑节度使倒更关键。 龙剑镇就在川北一带,有山川之险,控制着入蜀的重要关隘,同时也有部分低矮丘陵农业区,粮食、桑麻产量都不太差,端地是一个要害位置。 邵树德想了想,决定表邠宁通塞镇将赵俭为龙剑节度使,领龙、剑、利、阆四州。 赵俭他还没见过,也不知其为人。但有姻亲关系在,日后自己一旦发展到汉中一带,只要赵俭还没夺占全蜀,有关门自立的打算,那么就有机会。 姻亲嘛,知道投降了不会被怎么样,甚至可能还会有高官厚禄,抵抗的心思就淡了。 拟设的五镇,以邵某人如今的威势,保举一镇节度使一点问题都没有,两个似乎也不难。所以,也不再犹豫了,李侃这人感觉不太拎得清,先保举赵俭为龙剑节度使再说。他在通塞有两千手下,再帮他募个两千东山党项兵,凑足四千人南下,有朝廷大义,希望他能在龙州稳如泰山吧。 “卢书记,某要表通塞镇将赵俭为龙剑节度使。先不急着写,某可能还要表一人,一并写了。”邵树德说道。 “遵命。”卢嗣业拱手行礼。 “赵随使,你在朝数年,觉得御史大夫李侃此人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赵光逢兄弟已经得邵树德许诺,到定难军幕府任职。其中,赵光逢得授幕府随军要籍,在邵树德身边参赞谋划。邵某人还想考察他一段时间,自己现在就缺个首席幕僚,如果赵光逢能让他满意的话,那么可提做定难军节度副使。 赵光裔得授馆驿巡官,过阵子就会先行返回夏州,负责起六州陆驿、水馆诸般事务,目前尚未出发,仍留在长安,每日到进奏院上直,参赞军机。 他们还有个兄弟赵光胤,据说想考进士,暂时不会到幕府任职。 新近投靠的三原县令梁之夏也当了幕府营田司下面的孔目官,不日就将与赵光胤一起离京前往夏州。 而说起这个三原县令,也挺有意思。上回关中讨黄巢时,三原令裴远便投靠了自己,后来当了夏州朔方县令,今年刚调任灵州司马,帮着李劭处理垦田事宜。这次南下关中,三原令梁之夏又投靠了过来,到幕府当孔目官。 就是不知道下次再来,三原县令是不是还会来投奔,都有传统了啊。 “回禀大帅,某在台阁任度支巡官,一年到头大半时间跑来跑去,与李大夫却是不熟。”赵光逢上前道:“接触过几次,觉得此人急躁操切,似乎——” 似乎容易作死!邵树德在心中帮他补全了这句话。 在河东当刀子的经历,邵树德至今仍记忆犹新。与李侃的合作,说到底不过是一场交易。不过李侃在交易完成后如数付款,没有过河拆桥,临走前还指点自己去接近诸葛爽,也算是不错了。 到了后来,还及时透露消息,帮自己在中枢活动。夏绥节度使到手,如果说西门氏是头功的话,丘监军、李侃都有次功。 自己终究欠他一个人情啊,似乎该补上了。 “李大夫,似乎权欲过甚,容易惹得属州将佐反感。若赴任彭州、遂州、邛南等镇,必与陈敬瑄之辈交战,一旦镇内大将反水,恐有倾覆之忧。”赵光逢说道。 彭州、遂州、邛南等镇的治所,离成都、梓州都不远,怕不是甫一赴任,就面临着大战。李侃那个性子,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小命。既然要还他人情,不如让他去个太平节镇,那就只有夔峡了。 “昔年某欠李大夫一桩人情,不能不还。也罢,便保举李侃任夔峡节度使,彭州、遂州、邛南三镇,他怕是应付不来。”邵树德叹了口气,说道。 保举完这两个,自己的“名额”差不多也用完了。 人不能太贪心,总得给别人留点好处。杨复恭若上台,肯定也有自己的人要安排,自己保举两人,已经是占了大便宜了。 事情做绝,好处占尽,或一时看不出问题,时间长了,总会有报应。 “做完这事,吾便要整顿兵马东行了。此番东去栎阳,铁林军随行,各部骑卒亦全部抽调出来。李克用所恃者,乃代北胡骑也,某亦有镇守北疆多年之铁骑,还有草原儿郎,便去会一会李克用。”邵树德说道。 光启元年十一月十六,田令孜党羽数百人被押至渭河岸边斩首。 这还是只是大党羽,还有诸多小喽喽亦遭了大殃。如果没人保的话,丢官去职是轻的,更有那下狱或流放远州的,家财被抄掠一空,妻女被人夺走享用,路上能不能保住性命亦很难说。 政治斗争,从来都是血淋淋的。武夫当国的乱世,下限只会更低。 也是在这一日,邵树德率一万四千余人东行,二十日便抵达了栎阳县城南的渭水北岸扎营。 王重荣当日便亲至大营会面。 “邵帅真乃信人,说来便来。”甫一见面,王重荣便赞道:“铁林军,昔年在关中好大的名声,今日一见,果是健儿,邵帅练得好兵。” “河东李帅至何处了?”邵树德问道。 “前锋已至新店。”王重荣答道:“不过李帅性急,明日便会率骑卒赶来栎阳。邵帅这等英雄,李帅亦急着见上一见呢。” “好,那便等上一等。”邵树德说道:“王帅是如何安排的?” “已在城外驿站准备好了,杀牛宰羊,置酒招待二位。”王重荣笑道:“李帅好酒,有此物助兴,事情亦多得几分胜算。” 喝酒才坏事呢!邵树德暗自腹诽。 昔日上源驿之事,固然有朝廷撺掇的因素在内,但若不是李克用酒喝多了,对朱温盛气凌人,话说得难听,也不一定会有那档子事。 朱温当时才多少兵马?即便有朝廷压力,心里亦是惴惴。但李克用的那张破嘴——唉,太特么看不起人了,酒喝多了就不把门,把朱温说得跟狗屎一样,这谁顶得住? 希望明天李克用能清醒点吧。虽说这几年自己越来越像个政客,能屈能伸,但你要是蹬鼻子上脸,也休怪我翻脸。 第二十二章 华岳寺 “裴总办,眼看着事情要告一段落了,这移民的事情忙得如何?”渭水大营内,邵树德刚打熬完筋骨,问道。 “回禀大帅,关东移民之事还在继续。”裴通说道:“河南征战不休,很多百姓拖家带口涌向陕虢、河中,马行一直在收拢。唯粮价暴涨,这花费越来越高。” “没关系,钱都是身外之物。哪怕卖马赚不到多少钱亦无妨,某只要人。”邵树德坐了下来,说道:“账目清楚即可。” “大帅,今年从关东过来了千余户军士亲属,应是最后一批了。剩下的,不来也就不来了。” “好啊,吾之儿郎,把家人接过来过安生日子,某心中放下了一桩大事。” 裴通闻言也松了口气。寻访军士亲属,太难了。有的人根本不太清楚家住哪儿,只知道某州某县,至于哪个乡、哪个村,有时还得靠同乡提醒。再加上这年头百姓时不时迁居、逃亡,到了地头,都不一定能找到人,花费极其巨大。 至于中间死于疾病、乱匪的马行护卫,更是不少,几年累积下来,这抚恤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了。如今定难军的卖马生意,与其说是补贴军用不足,不如说是在寻人、运人。 陕虢、河中、昭义河北三州算是对自己友好的势力了,河东勉强算是中立吧,河阳那片,贿赂了当地军将也没甚大事,就这样一年都要砸进去销售大几百匹战马所得的资金。如果再远点,得是什么成本?不敢想,也没那能力。 从外镇过来的军士家属,自然都安排到夏州。 不过这事现在越来越成了邵树德的一块心病,夏州人口暴涨,怎么办? 现在有三万多军队,军士们还没完全把家人迁到夏州,毕竟出售外地的宅院、田地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就军士的本心而言,他们在夏州当衙兵,肯定想把家人也弄过来。不然上头给假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回家与家人见面。 在可预见的未来,夏州的人口一定是持续上涨的。这会还没超出土地承载力,但以后呢?难道学西夏,在怀远县(银川)那片新建统治中心,让数量庞大的衙军家属、官僚机构都搬过去?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在没法南下关中的时候,银川平原确实可以养活大量人口。而且有水运优势,各县钱粮能很快汇集到政治中心,即便养个十万军队,几十万家属都不成问题。 灵州的开发,要加速了! “军士亲属之外,还收得河北、河南、昭义百姓两千三百余户。”裴通又禀道。 这些关东汉民,大部分会送往灵州,少部分在宥州新垦土地上。灵州上半年击破了几个部落,编户齐民了四千户、两万口农耕党项,但这种事可一不可再,能捞这一把就偷笑了。后面再想编户齐民,还得用柔和的手段。 这批关东汉民送过去后,加上当地原本的人口,灵州六县两城之地的人口应该会突破八万。一地万人,还是少得可怜。 对了,搜罗到的造船匠人、水师家属一千五百户也已经在路上了,加上昨日刚刚送走的两千余户手艺人,灵州八地的总人口应该过十万了。 就是不知道走鄜坊那条路的关中普通民户到哪里了,这也是两千五百余户,后续的还在继续招募。他们将先前往夏州以工代赈两三个月,等到开春后前往灵州垦田。 说句诛心的话,因为自己的到来,让关中局势没有那么乱,愿意走的百姓肯定不会太多,有点可惜了。但自己也不能对他们强制动武,抢匠户,已经让自己的名声受到了点影响,但还算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如果再大肆“绑架”普通民户去灵州,那可就真的毁了。 对他们,只能连哄带吓。 希望在自己离开关中之前,能凑个五六千户吧,那样就很满足了。 巳时,有斥候来报,栎阳以东出现两千余骑,看装束,乃沙陀三部及北边五部胡骑。 “走吧,去华岳寺。”邵树德在亲兵的帮助下穿戴好戎服,然后翻身上马,带着亲兵及铁林军两千骑离开了大营。 华岳寺是此番会面的地点。 庙不大,但国朝以来名气不小,岑参、元稹都写过诗。邵某人附庸风雅,之前还让卢嗣业默写下来,反复读了几遍。 铁林军的骑卒由曾在武威军担任游奕使的李唐宾统领,久经战阵,甚是精锐。带着他们在身边,邵树德也很放心。 李克用抛开大部队轻骑而来,他都不怕,自己怕什么? 一路抵达华岳寺山门后,邵树德先驻马欣赏了一番,却见苍松翠柏,枯藤绕门,若是夏日来此,应还有竹林幽径,花鸟鱼虫,却是一处不错的避暑胜地。 只是,这么一个梵门清静地,如今却被一帮赳赳武夫给占据了,有些煞风景。 “汝等何人,可知灵武郡王至此,拦在山门前做甚?让开!”亲兵副将李仁辅上前,指着门口十余河东军士,斥道。 邵树德不动神色地在一旁看着。 亲兵在自己面前固然是一副恭敬服从的模样,但邵树德也是武夫走过来的,自然知道武夫是什么脾性。一言不合便会大打出手,何况是素来骄横的亲兵亲将? 把守山门的河东军士应是李克用的亲军。据闻李某人“亲军万众,皆边部人”,亲兵不同于亲军,但应也是从中挑选的。此时看这些人的装束,有的人看起来和汉人没什么两样,有的则还是典型的胡人模样。在听李仁辅呵斥后,脸色都有些不豫,正待发作,却见同样在山门外等待的河中军士急忙上前打圆场。 “邵帅至矣,速去通报王帅、李帅。”一位文士装束的人上前,拦在双方军士中间,笑道:“河中幕府僚友王贞见过灵武郡王。” 邵树德点了点头,瞟向了一众河东军士。 那边僵了一会,随后便有一将上前,躬身行礼道:“河东牙校李嗣源见过灵武郡王。” 邵树德看了他一会,温言道:“李将军职责所在,甚好。” 李嗣源愕然,抬头看了一眼邵树德,见他表情真切,便道:“谢灵武郡王夸赞。” 他出身甚低,少年时便跟着李国昌在振武军服役,后来参与了大同军叛乱之事。数镇围剿之时,侥幸活得一命,北奔草原,被李克用收为养子。上源驿事变,他拼死护卫李克用脱困,立下大功,目前暂掌亲兵,职位并不高,但重要性毋庸置疑。 封隐、李仁辅二人也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这位“同行”,李嗣源亦回看二人,显然都了解了对方的身份。 “进去吧,别让二位大帅久等。”邵树德说道。随后,便在大群亲兵的护卫下进了山门。 李嗣源定定地看了一会前呼后拥的邵某人,心中有些艳羡。 此等威势,非重臣戎帅不可有。 听闻定难军南征北战,屡破顽敌。铁骑军使折嗣裕在河西连破党项,垒京观夸功;武威军使卢怀忠乘风雨夜袭,大败朔方军,斩都将康元诚。 这位灵武郡王更是了不得,三原县败李唐宾,同州退朱温,神皋驿之战轰传关中,俘斩巢将孟楷万余众。随后又北征草原,西进宥州,收服横山党项。此番南下长安,渭北大破凤翔军,斩李昌符。 李嗣源暗暗叹了口气。自己从军才四五年,除了一股子血勇之气外,几乎什么都不会。从汴州回来后,倒是颇受主公重视,开始学一些战阵上的万人敌本事。说起来这已经足以让同龄羡慕了,天底下勇武过人之辈多的是,但有几个可以学战阵本事?说不得,到死都是个陷阵死士,白白荒废了一腔热血。 你李嗣源能学,就有机会出头,日后名留青史亦未可知。他王嗣源学不了,就出不了头,战死于锋刃之端,埋骨于荒草之间,不会留名史书,甚至数年后都不会有几个人记得你。 世事之残酷,可见一斑。 但与灵武郡王这等朔塞贤帅比起来,差距何止道里计! 那铁骑军使折嗣裕并不比自己大几岁,听闻数年前不过是个一都之才,带着数百骑投奔灵武郡王。结果五年过去,便已位列铁骑军使,功成名就。 自己何时能比得上折嗣裕? 第二十三章 会李 一坛浊酒,十来个神情冷峻的军将。再远处,则列着数十挎刀持弓的健儿,虎视眈眈地看着门口。 邵树德的亲兵进去后,自动站到了另一边,死死盯着对面的李氏亲兵,杀气盈于眉宇。 “邵帅来也。”王重荣亲自起身迎道。 “何劳王帅亲迎。”邵树德笑道,然后坐到了一张石凳上。 对面是个蓄着小胡须的汉子,一样的大红色戎服,貌不惊人,不显山不露水。左眼微眇,右眼炯炯有神,稍稍瞟了一眼邵树德便移开了视线,看着面前的酒樽,神色间有些倨傲。 “这位便是河东李帅了。”王重荣笑着介绍道。 “昔年讨黄巢,李帅数战有功,某亦久仰矣。”邵树德拱了拱手,算是打招呼了。 “铁林军打得亦不错。”李克用稍微坐正了身子,不再盯着酒,便算是打招呼了。 “邵帅、李帅皆乃当世名将。”王重荣脸上挤出了点笑容,道:“今日请二位至此,别无他意,便是为了见识天下英雄。” 邵、李二人皆不说话。 王重荣脸上的尬笑维持得愈发艰难,于是回头喊了一声:“吾儿还不过来?” “大人。”一军校打扮的少年走了过来,恭敬行礼道。 “此乃犬子王珂,今日带他过来,便是为了见识天下英雄。”王重荣道:“大郎还不行礼?” “见过邵大帅、见过李大帅。”王珂走到二人面前,一一行礼。 邵树德观察了一下王珂。听闻他是王重荣兄长之子,过继而来的,看着十五六岁的样子,不意就已经从军了。 他依稀记得,十年后李克用是把自家女儿嫁给王珂为妻的,总以为这会还是个幼儿。但仔细想想,十年后的王珂已经是河中镇的行军司马,幕府实权人物。李昌符之兄李昌言在逼走郑畋之前,就是凤翔镇行军司马,十几岁的少年能担任此职? 正常王朝的公卿子弟或有可能,但晚唐五代难矣,桀骜武夫们可不管你出身如何。 “王帅,令郎甚是雄壮,到军中打磨个几年,便是一员虎将,恭喜王帅了。”邵树德笑道。 “唉。”没想到王重荣此时却叹了口气,道:“败子锤炼武艺不甚上心,小字虫儿,性子亦有些软弱。如今这个世道,你不狠,就得被别人杀,唉!” 李克用看了一眼王珂,随即又没甚兴趣地转过了头,看起了邵树德带来的亲兵。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看得十分仔细。眼神也有些肆无忌惮,若是卢怀忠在此,多半就要和他打起来了。 “王帅何须忧心。夏绥、河中本为邻镇,若有事,休书一封至夏州,能帮的某一定会帮。”邵树德宽慰道。 “如此便感谢邵帅了。”王重荣闻言大喜,道:“败子还不行礼?尔之富贵,便着落在邵帅身上了。” 王珂被一把扯了过来,不过反应还算快,立刻躬身行礼,道:“谢过邵帅。” “河东亦是近邻,大郎若有事,亦可至晋阳求援,李帅仗义,当不会坐视。”王重荣又说道。 “谢过李帅。”王珂又行礼。 邵树德看他晕晕乎乎的样子,有些想笑,随即又暗叹。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养了这么些年,王重荣也是有感情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自家儿子能保得富贵,王重荣也是豁出老脸了。 小名叫虫儿?这听着就没甚地位啊,在族里还不被兄弟们欺负到死? 王珂行礼,李克用根本没搭理他,而是转过头来,对邵树德说道:“听闻灵武郡王昔年曾守过遮虏军城?” “乾符年间的旧事了。”邵树德看着李克用,含笑道:“有幸在城头一睹大同军容。” “既如此,便满饮此杯。”李克用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道。 “满饮此杯。”邵树德亦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哼,当时便该发力打下遮虏军。”喝完酒,李克用扫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邵树德,道:“也省得现在左右为难,杀又不是,不杀又不是。” 王重荣面现惊容,下意识看了眼李克用身后的亲兵。 亲将走过来给李克用倒酒,李克用接过一饮而尽,转头看向王重荣,独眼眨了眨,谑笑道:“王帅怕了?你看灵武郡王安坐不动呢。” “儿郎们都在身侧,何惧之有?”邵树德把放下手里的酒樽,笑道。 亲兵副将李仁辅上前给邵树德倒酒,顺便瞪了一眼李克用身后的将校。那厮也是个暴脾气,回瞪了一眼李仁辅,手已经抚到了腰间刀柄上。 “李存信,你这奴将给我滚回去!”李克用呵斥了一声。 李存信闻言一惊,脸涨得通红,不过还是依言退了下去。 他是牧奴出身,回鹘人,因为外语学得好,被李国昌看上,收在身边。后来又跟了李克用,讨黄巢时立过功,被收为养子,赐名李存信。 出身问题一直是他的逆鳞,军中除了李存孝这种浑人敢取笑他之外,还没人敢当面这么做。但这会义父喊他“奴将”,他能怎么办?只能将一腔怒火转移到李仁辅身上,眼神通红,直欲噬人。 “李帅今日来会,便是为了说这些话?”邵树德看李克用连喝好几杯,有些不耐。 虽然自诩政客型军阀,但军阀就是军阀,见李克用这么一副欠揍样,邵树德也不想惯着他,武夫性子起来,说话就有些不客气。 李克用闻言一笑,道:“若还是乾符那会,某说不得便回去整顿兵马,与你大战一番了。罢了,某吃过亏,知道有些事由不得心意。听闻灵武郡王在同州与朱全忠交过手,觉得其人其兵如何?” “用兵有章法,手下能人不少,是个劲敌。” “此辈小人罢了!宴席上曲意逢迎,被骂了亦不还口。暗地里却调集人马,想暗害某。”李克用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恨声道:“早晚诛杀此辈。” 邵树德不语。 “某欲伐赫连铎、契苾璋二人,邵帅何以教我?”李克用连续喝了几杯,脸色有些红润,又盯着邵树德问道。 “某刚得授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邵树德回道。 “契苾璋不是已去职了么?”李克用追问道。 就在邵树德率军南下的时候,因为长期赏赐不足,振武军的大头兵们造反,驱逐了节度使契苾璋。朝廷派左神策军四军军使王卞出镇振武,目前应已是到任了。 “契苾部乃振武军所领蕃部。” “邵帅是欲保契苾璋了?” “责无旁贷。”邵树德皱起眉头看了眼李克用,分辨着他是真心想打契苾璋,还是纯粹酒喝多了一时兴起。 “邵帅、李帅,昔年契苾璋攻大同,亦是得了朝廷诏命。”见二人说话有些针锋相对,王重荣适时插话道:“而今时过境迁,一些陈年往事,还提它作甚?” “此辈做事太下作。”李克用怒道。 邵树德闻言哂笑。什么做事下作?都是借口罢了。 李克用要打赫连铎、契苾璋,原因很好理解,两人都是草原上的大族酋长。赫连铎为阴山都督,家族世为吐谷浑大豪。契苾部是从西域迁来的,铁勒十五部之一,贞观年间的蕃将契苾何力就是该部可汗。 此二人的存在,势必会影响到李克用在草原上的威信,说是竞争对手还差不多,虽然他俩在李克用面前还比较势弱。 这李克用其实还是挺有想法的。邵树德暗忖:扫平草原上的竞争对手,他便有机会分化拉拢,乃至消化北边五部(吐谷浑、回鹘、鞑靼、奚、室韦),进而控制契苾、黑山党项、突厥等部,云代间的沙陀三部再慢慢吞并昭武九姓胡人,壮大自身实力,草原无敌手矣。 但这势必与自己爆发冲突。丰州、振武军的突厥、回鹘、党项、契苾等蕃部凭什么让给你?当我关北可汗不存在么? “某刚得授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李帅便欲伐契苾,是何道理耶?明岁某欲北巡阴山,李帅若有暇,不妨前来相会,某当置酒相待。”邵树德坐在那里,神情不变,但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李克用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王重荣在一旁察言观色,立刻插言道:“邵帅,李帅,且听某一言。大同军三州,向为沙陀部游牧之地。赫连铎一来,便迁了许多土浑帐落,四处争抢草场,沙陀部苦不堪言,纷纷找李帅做主。李帅举兵伐之,亦情有可原。然契苾部久之振武军,只要其不进犯云、朔之地,李帅便放他们一马,如何?大家各退一步,不伤和气,此大善也。” 王重荣的这个提议倒还算中规中矩。 邵树德盘算了一下,河东的外镇军基本废了。这锅得李克用父子来背,比如遮虏军、岢岚军就是在上次诸镇围剿李克用父子的战斗中消耗掉的。 但河东还有数万衙军,这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李克用讨黄巢之时还募了沙陀三部、北边五部四五万人。打完仗之后,因为财政问题散掉了一半以上,但应仍保留着两万人左右,此皆沙陀兵——说句题外话,以河东十五万户百姓的体量,养六万兵确实多了,即便算上沙陀、回鹘、昭武九姓等蕃部人口,还是偏多。 总的算下来,河东现役部队大概不到六万人。但李克用不可能将所有部队都用在北边草原,南边与昭义镇的战争还在继续,东边也要防备河北诸镇,内部州县亦不可能不派人留镇,他若北上草原,最多能带两万人。 这点兵,自己还应付得过来! 或许李克用还会临时召集蕃部,将北上草原的兵力翻一倍。但他能召集蕃部,自己就不能聚集诸羌了吗?谁怕谁啊! “李帅,王帅所言倒颇有几分道理,大同军,某可以不管,然振武军,某必管。此事如何做,当一言而决。”邵树德看着李克用,说道。 第二十四章 约定 “邵帅有意草原乎?”李克用没有直接回答。 他这里指的草原,与定难军经常说的草原大不一样。前者指阴山以北的大草原,后者指河套地区,完全两个概念。 大草原上,自回鹘王庭被黠嘎斯人击破后,就一直无主。武宗年间回鹘乌介可汗曾率十三部南下,侵占天德军,被刘沔率振武军、契苾、沙陀等联手击破。随后回鹘便散得更彻底了,一部仍在草原上游牧,一部投降后内附,归天德军、振武军、河东镇管辖,纳贡、出丁,比如乾符年间讨李国昌父子第一战,便是窦瀚遣五百回鹘骑兵与沙陀战。 还有一部分回鹘西迁,有去了河西的,还有远去西域的,总之曾经强盛一时的回鹘汗国崩了,现在草原上真的无主,势力最大的一股或许就是契丹人了,但人家离得远,在幽州以北,势力远未延伸到阴山这一片。 李克用对大草原是垂涎欲滴的。这与出身有关,再加上聚集胡兵也挺好使,他就更不想有人在草原上的影响力能够胜过他了。 邵某人控制的草原主要在黄河以南的河套地区,人口与北边诸部比起来也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不过寥寥十余万人罢了。老实说,还不如天德军、振武军境内的蕃部多呢,且主要为党项,亦有许多冒称党项的胡人,朝廷也懒得辨别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统一冠以“草原杂虏”或“套虏”的称呼。 邵大帅曾经仔细考虑过阴山以北草原的事情,最终觉得实力大为不足,最好不要过于贪心。为今之计,还是大量迁移汉民、编农耕党项蕃户,发展好灵州农业基地,夯实自己的根基。 手头就这三万多兵,又要控制套虏,还要征讨河西党项,忙得过来吗?万一套虏有变,嵬才苏都被杀甚至造反呢?那时河西党项再过来添乱,丰州、振武军的蕃部再蠢蠢欲动,自己征讨得过来吗? 草原可以让给李克用,但阴山附近的蕃部不能让。那些人有的是国朝初年就安置过来的,比如突厥,世代为大唐出丁打仗,属于熟蕃。后来的回鹘、契苾、党项等部,也时不时纳贡、出丁,比草原上那些野惯了的强多了。 这些蕃部,他不想让。 “草原辽阔,部族甚多,李帅若有意,拿去好了。然振武军、天德军所领蕃部,李帅不得染指。只此一事,能应下否?”邵树德说道。 李克用的脸色阴晴不定。 大唐边镇节帅,对蕃部都十分重视,因为是上好的兵源地。幽州镇就有不少契丹兵,帮着他们打契丹,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河东镇在李克用入主前,就募了不少沙陀、土浑、回鹘军士。京西北八镇不多说了,大群的党项军士,光邠宁一镇就不下两千。 蛮族雇佣兵,罗马王朝就是这么玩完的,国朝也吃过安禄山的大亏。但吃过亏后,还是戒不掉这个瘾,从西南、西北到东北,大概得有二十个左右的藩镇大量招募蛮兵,因此对统治区内的蕃部都十分重视。 人,本身就是最重要的资源。 “李帅,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看李克用不答话,气氛有些凝滞,王重荣便说道。 李克用瞟了一眼王重荣,没说话。 王重荣也不管李克用略显无礼的态度,说道:“李帅之弟为昭义节帅,然只得泽、潞二州,河北三州尚在孟方立之手。李帅数次讨伐,河北诸镇皆出兵助孟,无功而返。孟方立此人,某亦是知晓的,杀节帅高浔自立,野心勃勃之辈,日思夜想夺回泽、潞,李帅焉能不备?河北诸镇,既已交恶,便无法善了。义武王帅,地狭兵少,形势险恶,须得李帅相助,不然覆灭只在旦夕之间。此皆交心之言,李帅,何苦再树一强敌呢?” 李克用面无表情,沉吟良久。 他当然知道河东的优势和劣势。优势便是有十五万户汉民百姓,还有沙陀三部、昭武九姓等蕃部提供财货、牛羊,此外晋阳都作院的军械制造规模也非常大,能够保证作战所需的物资消耗。昔年郑从谠持节河东时,带来了很多人才,文官方面也不是很缺。 人口繁盛、军工业强、有人才队伍,军队也多,这是优势。 劣势当然也很多。北边有赫连铎,东面有河北诸镇,东南面有昭义河北三州,再远点还有朱温,此皆敌人。 当然内部也有些问题。李克用空降河东,继承了“亿万财产”,难道就没有隐患吗?河东土著将门集团就一直是个大麻烦,还有在地方上扎根多年的高门大族,都未必对他服气。 内部不靖,三面皆敌,难道在西面再竖一强敌,搞成敌人四面合围么? 这事,谋主盖寓对自己讲过,他也深以为然,但有时候心里有气,总觉得不舒服。这个邵树德,在代州杀过程怀信,并以此为功,得授绥州刺史,就此发迹。 仔细想想,心里总是有点别扭。 “李帅!”王重荣提高了点声音,提醒道。 “嘭!”李克用用力一拍案几,长出了口气,道:“罢了,便放过契苾璋这厮。振武军归邵帅,大同军某自出兵讨伐,邵帅以为如何?” “善!李帅如此痛快,当满饮此杯!”邵树德举起酒樽,道。 李克用端起酒樽一饮而尽,脸色愈发红润了。 放下了这桩心事,李克用倒洒脱了不少,连喝两杯之后,便道:“听闻夏州有葡萄美酒,不知何时得尝。” 王重荣看了一眼邵树德,见他没反应,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种话,换个对象来听,说不定就疑你要图谋夏州了。赶紧结束吧,李克用再多喝两杯,万一弄成上源驿那般当众挖苦、训斥朱全忠,会发生什么事?不得火拼一场? “李帅若喜葡萄美酒,某回去便遣人送些至晋阳,此物甚妙,李帅每日饮上几杯,神清气爽,可延年益寿。”邵树德不动声色,笑道。 其实李克用刚说完那话就后悔了。他不是傻子,知道那话隐含的意思,但喝了不少酒,嘴一快就说出去了,能怎么办? 收回所说的话,不是自己的性子。他就是那么一个孤傲的人,哪怕让别人误会自己,也不屑于解释、服软。 说了就说了,你若误会了,有什么事,放马过来,我都接着,哪怕事后懊悔不已。 不过邵树德没有计较,轻轻化解了,李克用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于是又连喝两杯。 “听闻邵帅喜美人剑舞,惜在场皆是粗人,只懂杀人剑法,怕是入不得邵帅之眼。”李克用又笑道。 靠,还有完没完了!你要是派李存进舞剑,看他那要吃人的样子,我也得把李唐宾喊过来舞剑,往鸿门宴的节奏走? 幸好王重荣有点急才,见状笑道:“军中剑法粗陋,不看也罢。邵帅、李帅皆乃当世名将,什么样的剑法没见过?今日高兴,喝酒便是了。” “也是。李帅当世虎将,关中讨黄巢,屡战屡胜。彼时某屯兵东渭桥,后追巢贼而去,竟是缘悭一面。今日得见,果然不凡,当满饮此杯。”邵树德端起酒樽,道。 李克用此时已喝了不少酒,闻言有些高兴,便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邵帅,之前提过的蓝田杨氏之事……”见化解了两人的矛盾,王重荣便提起了杨复恭之事。 “此事某回去便与西门宫监知会一声,想必无人阻拦。”邵树德说道。 “如此,大事抵定。”王重荣笑道。 李克用亦有些满意,端起酒樽又饮一杯。 此番出兵还是慢了,聚集草原蕃部人马花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让邵树德先进了长安。不过结局还不错,杨复恭起复,自己还了他们杨家的人情,在朝中也得一大助力,今后可更加舒心。 “邵帅准备何时回夏州?”王重荣又问道。 “便是旬月之间了。” “李帅亦要回太原,今后山高路远,不知何时得以再见。”说到这里,王重荣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说道:“某看二位年岁仿佛,皆一时俊彦,不如约为兄弟?今后亦可互相照应。” 其实,王重荣心里还藏着点小九九,那就是在座者三人,两人约为兄弟,岂能独独让过他?好歹也是琅琊郡王呢。 李克用闻言一怔。 其实,在他眼里,邵树德与他是同类人,都喜欢聚结羌胡,对蕃部看得很重,认识到了草原诸族的巨大潜力。但正因为如此,他才较为警惕。 不过此时已然划分了各自的势力范围,邵树德很明显是要实控关北四道,自己也想攻灭大同、昭义两镇,此时相斗,只会坏了各自的大事。 国朝以来,义兄弟之风甚烈,主要还是乱世之中求存自保。约为兄弟,不如结拜那么郑重,但依然是一个不错的取信于对方的法子。 再说回来,如今河东满目皆敌,除了姻亲王处存,可还找得到一个帮手?万一大事进行到关键时刻,河西数万人马东进,自己可顶得住? 李克用想起了临行前盖寓对自己所说的话,结好河西,以图河南、河北。当时觉得甚有道理,但又有些不以为然,现在想了想,似乎是一个不错的法子,于是冲口而出道:“便与灵武郡王约为兄弟。” “与李帅义认,某求之不得。”邵树德笑道。 河东实力强劲,有李克用这等人,现在攻之,胜算不大。 那么还是得先易后难,待实力增长到一定程度后,再考虑东进的事情。况且李某人已经答应了此事,自己如果拒绝,以李克用的脾气,那当真是要与你不死不休了。若与他厮斗个十年八年,打得河西、河东都财竭民困,岂不便宜了他人? 唉,真有常凯申与张学良结拜的感觉了。 接着二人叙了叙年齿,李克用长两岁,当为义兄,邵树德为义弟。 王重荣不是滋味地在一旁看着,两人都没提起他,这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第二十五章 返归 “少弟一去,不知几时得见。”华岳寺门口,李克用看着在山下准备接应的定难军大队人马,说道。 “贤兄留步,便送至此吧。”邵树德说道:“明年若有暇,可至振武军城一会,便只有你我二人。” “也好。”李克用点头道。 两人各带亲兵相会,这是委婉地表示善意。如果各带大军会猎,那就又是另一番说法了。甚好,解决了西边一大隐患,今后可放心讨伐孟方立、赫连铎二人。 邵树德也松了一口气。与李克用缓和关系,约为兄弟,至少不用担心振武军那边被人攻打了。定难六州的位置相当不错,附近都是弱鸡,东面阻大河为固,南面有横山。敌人若来,走振武军那条路线是最方便的,犹记得历史上三十余年后耶律阿保机率三十万人攻丰州,便是走的振武军。 不拿下振武军、天德军,就无法稳固阴山及河外诸城防线,那么六州基本盘就会受到威胁。 当然这是消极防御。积极防御是主动收拢乃至控制阴山以北的黑山党项、回鹘、吐谷浑、契苾等部。阵地就在那里,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真等到契丹人成势,控制了这些部族,转过头来打你的时候,再后悔可就晚了。 你多收一个部族,契丹人就少收一个部族,很明白的道理。 “诸养儿都来送送季父。”临行前,李克用让一众义子上前。 “季父慢走。” “叔父有暇可来河东转转。” “贤叔定要再来。” “诸侄男勿送,日后自有相见之期。”邵树德笑道。 王重荣父子亦至山门口相送,邵树德与他略略寒暄了一番后,便告辞离去了。 定难与河中,说起来还是商业竞争对手呢。宥州有胡洛盐池,灵州有盐池,天德军有盐池,盐州更是有几个大盐池——事实上在西夏时代,盐州的盐产量远超灵、宥、丰等地,质地好,价钱低,大量倾销宋地。 有这么多盐池,自然要想着往外卖盐,那么有着两三百万人口的关中市场就很重要了,直接竞争对手便是河中的两大盐池。今后王重荣对自己是什么态度,还很难说呢。 一路抵达渭水大营后,却见营内整备森严,军士们皆披甲坐于地上,器械在手。诸将亦凑在一起,做好了随时出动的打算。 邵树德见了也有些感动。这是怕自己遭遇不测,随时准备杀到华岳寺,为自己报仇啊。 不过他的感动只维持了一瞬,旋又想到,麾下诸将,谁能为自己报仇,那么就最能取得大义,在自己死后的镇内权力争夺中占据先机。艹,自己是不是没救了,多好的一件事,硬是想出去这么远。 政治生物,真的不可救药了。 “大帅,如何?”回到中军大帐后,陈诚、赵光逢、卢嗣业等人凑了过来,轻声问道。 “吾与河东李帅约为兄弟,李帅不问关北之事,某亦不犯河东之境。”邵树德简略答道。 “如此甚好。”陈诚击掌赞道:“眼下无法南下关中,河东兵势强劲,未可轻取,便只有北上、西进两途了。破除河东一路威胁,便可从容收拾天德军、振武军,亦不怕他们投向李克用。” “有这结果不错了。休息一晚,明日拔营启程,返回长安。然后,便返镇吧。” “遵命。” 二十六日,邵树德带着大军返回长安。 此时的京城,基本已经恢复了秩序。或者说,秩序从来没有乱过,只不过在圣人出逃那会人们有些惊慌,害怕乱兵进城罢了。过了这么些日子,局势似乎稳定了下来,人们便慢慢恢复了正常生活。 历史上讨完黄巢后,长安乱过几次?邵树德记不太清了。但军阀混战,百姓流离失所是肯定的。宋文通从凤翔一府二州之地,慢慢扩张,然后又有关东势力掺和进来,关中百姓是遭了大罪了。 此世重来一遍,关中应会安定许多。野心家,被自己摁死了,没机会出头了,比如还在神策军为将的宋某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宋文通可能一开始也没想那么多。走到那一步了,即便自己不往前走,部下们也会推着自己往前走,他不想扩张都不行。 “大帅,田令孜党羽已尽皆伏诛。”回到进奏院后,封隐稍稍打听了一下,便回来汇报。 随后,他又神色复杂地说道:“魏绲也在其中,已被斩于渭河岸边。” “魏绲何人?”刚问出这句话,邵树德便想起来了。 床笫间恩爱助兴之时,他也问过封都有关魏绲的事情,结果小封脸烧得跟红霞似的,钻进被窝背对着自己,怎么唤都不肯翻过身来,不过这倒正合己意…… 魏绲竟也攀上了田令孜,说起来也挺会钻营的,可惜跟错了对象啊。若是来投自己…… 邵树德想起了法王路易十四,搞上了别人的老婆,那人也很有意思,直接穿上了代表鳏夫的黑衣服,还替法王驾驶马车。 世上奇人何其多也! 二十七日,邵树德又到西门重遂府上拜访了下。 在大军南下关中之前,西门思恭便是右神策军中尉,职位是很高的,只不过底下的兵将都不听他的罢了。田令孜死后,皇帝任命西门思恭为神策军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那些蜀兵见机很快,第一时间表忠心。 西门思恭恩威并施,惩戒了几个他看不惯的军将,又提拔了一批,在军中的威望大增。 西门重遂为避嫌,没有接任右军中尉,并且连辟仗使的职务都交卸了,到内侍省担任内侍,从四品上。不过谁都不敢轻视他,毕竟谁都知道,西门思恭年迈,活不了几年了,日后西门重遂必将接任十军容使,掌握禁军。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杨复恭很快也会担任左军或右军中尉,大家都有默契,不会把事情做绝。 西门重遂这个人,这段时间接触下来,邵树德也有所了解了。此人有野心,权力欲望也很大。他们家现在跟自己是合作关系,至于未来怎么样,很难说。不过他也懒得多管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你去弄你的权,我自当我的土霸王,不要给我找麻烦就行。 其他的,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收干儿子也好,插手南方藩镇事务也罢,随你便。反正我要保举的两人都落实了,暂时也不想保举其他人,那些节帅、刺史、监军的果果,你们自己分好了。 从西门府邸回来后,邵树德遇到了李侃。 “李大夫。” “灵武郡王。” “恭喜李大夫,持节夔峡,开府建衙,可喜可贺。” 重设夔峡镇的事情已经确定下来了,该镇辖夔、峡、万、渝、归五州。遂州防御史将少一州,辖遂、合、昌、泸四州。 “托了灵武郡王之福。”李侃苦笑道:“只是,孤身上任终究不妥,还要再麻烦下灵武郡王。” “哪里,李帅昔日于我有旧,能帮的一定会帮。”邵树德突然想起了当初去河中接李侃的时候,李侃说“铁甲如山,长槊如林”,将自己起家的部队命名为铁林都,都是一路走过来的“老朋友”了,能帮就帮一把吧。 “神策军会派千人护送,终究不足,须得再募些劲兵悍卒方可。”李侃说道。 他亦是老牌武夫了,当过邠宁、河东的节帅,出将入相,也是一位人物。很清楚带一千兵上任是不够的,更何况几年前在河东才刚吃过没有自己人的苦头。 “李帅欲往何处募兵?”邵树德问道。 “灵武郡王欲归本镇?” “然也。” “从何处走?” “走青刚川大道,至灵州后返归夏州。”邵树德答道。 因为出征关中的缘故,今年腊月的祭天大会肯定是办不成了。而既然办不成,那么还不如把自己想做的事情一次性办完了,然后再回夏州,省得日后再麻烦。 按照他的想法,此番离开长安后,将先前往邠宁镇。他昨日便已遣使而去,争取能在那边见一见赵俭,与他谈一谈。如果可能的话,再等一等折宗本,岳父也当上节度使了,邵树德还想近距离观察一下,看看他对自己的态度。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在邠宁镇收集一下会州的情报,看看当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之前在灵州已经搜集到了一些,但还不够,庆州当地的守军应该更清楚自己的邻居。如果可能的话,直接带着三万大军杀过去算逑,归师的路上便收了会州,岂不美哉? “如此,某便与灵武郡王同行。”李侃放下了心,笑道:“昔年在邠宁为帅四年,有一些老部下。且去问询一下,若愿随某南下,去了夔州便能放心许多。” “此事还得征询折帅的意见。”邵树德说道。 “那更得与灵武郡王同行了。”李侃大笑。 夔峡五州,与荆南相邻,秦宗权的人马还在那边肆虐。李侃也担心他们向西杀到夔峡镇,不加强武备显然是不行的。 第二十六章 赵折 光启元年十二月初一,义从军主力带着最后一批千余户工匠、木匠、画师、乐人等西行。他们之前已经分出去了两千战兵、两千辅兵,此时仍有接近九千人,将与大军一起走。 五日后,经略军押运着大量财货、粮草出发。为此,征发了长安、万年、昭应、鄠四县大量夫子随军,帮着转运物资。 十二月十一,邵树德亲率铁林军、铁骑军西行,同样带着大批粮草,泾阳、咸阳、蓝田三县夫子随军。 关中百姓,固然保得了安宁,但钱粮、劳役是免不了了。邵大帅甚至已经将冬至、元旦、春社的赏赐都提前发下了,关中百姓买单。 从长安往朔方军,一共三条路,两条途径邠宁镇,一条途径泾原镇。定难军走的青刚川大道,便要途径邠、宁、庆三州。 因为不是战争期间,大军行动较快,从长安北渡河之后,便沿着泾水西北向开进,经泾阳、云阳、车厢坂、甘泉宫,十二天就抵达了邠州理所新平县城下。 朱玫已经带着人马前往凤翔赴任,邠州城内只有两千衙军、两千州兵,按理来说可以不开城内。但何必呢?折宗本已经是朝廷任命的邠宁节度使,估摸着也快要到任了,何必恶了这岳婿俩?于是直接开城,恭迎灵武郡王进城。 邵树德在城内等了三日,赵俭带着亲兵风尘仆仆赶至。 “见过灵武郡王。”赵俭一上来就行礼,神色间颇为恭敬。 “赵将军何须多礼,汝乃姻族外亲,自当亲厚,快快请坐。”邵树德迎道。 邵树德客气,但赵俭可不敢腆着脸喊他从侄婿。自己能当龙剑当节度使,其中原因,难道不清楚吗? “龙剑之事,多谢灵武郡王保举。”赵俭又郑重行了一礼,道。 邵树德观察了一下赵俭这个人。 看起来四十岁的样子,身材高大,孔武有力,脸上风霜之色较浓,估计是常年镇守军城边寨,生活清苦导致的。 这样一个苦惯了的杀伐武夫,若是去了川中那等富庶之地,会不会耽于享乐,迅速堕落啊?邠宁镇,可不怎么富裕,军士们的生活虽然在当地已经算不错了,可若去了蜀中呢? 罢了,能在初代军士堕落前稳住权位也就够了。他手下那两千边军,还是能战的,如果再募一些苦哈哈的党项人,凑个四五千,再有朝廷大义,应该能压服龙剑四州的地头蛇了。 “赵将军准备带多少兵上任?”邵树德问道。 “神策军会派千人护送,此皆蜀兵。某打算再带外镇军两千人,同赴龙州。” “不够。”邵树德摇了摇头,道:“剑州八县、龙州二县、利州五县、阆州九县,地域广阔,险隘众多,光靠这三千人不够。” “然龙剑户口不如南边繁盛,若带的兵多了,怕养不起。”赵俭回道。 这还要我教你?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去东山党项部募个一两千人,挑悍不畏死之辈,凑个五千兵,随后再去赴任。” 邵树德这话说得不容置疑,赵俭愣了愣,随后道:“罢了,就募两千人。大不了日后讨伐陈敬瑄之时,便去外镇就食。” 这就对了嘛。西北武夫,哪个不懂因粮于敌?有五千本部,再加上当地的州兵,不敢说打下多大的地盘,与他人合作,守望互助,自保还是没问题的。在陈敬瑄这个共同的敌人倒下之前,各镇之间大体上是能保持和平的。 “若军械有缺,某军中缴获了不少凤翔军的器械,多的不敢说,两千人的皮甲、长枪、横刀、盾牌、步弓还是不缺的。”邵树德又说道。 “岂敢让灵武郡王破费。某至镇后,定遣人奉上钱帛、茶叶。”赵俭有些感动地说道:“此番能持节龙剑,便已受了灵武郡王大恩,岂敢再图其他。” 这就看你的悟性了,同时也是考验。 与赵俭一起吃了顿午饭后,他便匆匆离去,前往横山募兵了。 邵树德在邠州城过了新年,将士们提前领到了赏赐,也喜气洋洋,在城内大肆消费,倒带动了一波经济。 折宗本是在上元节那天抵达邠州的,带了足足三千折家子弟兵。 邠宁镇,原本有兵一万六千人。关中讨黄巢那几年,消耗了一些,后来因为赏赐不足,数次兵乱,被镇压下去后又损失一些,如今不过一万二千人罢了。 朱玫前往凤翔赴任,又带走了足足四千,赵俭即将带走两千,留给折宗本的,也就六千兵。他带来的这三千折家子弟,倒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不然偌大的邠宁三州,将空虚无比。 “灵武郡王。” “外舅,今日只叙家谊。”邵树德迎上前,说道。 折宗本的年纪其实不大,今年不过四十多罢了。只不过古代缺医少药,寿命不长,人一年过四十,很多人便自称老夫了。但看折宗本的身体状况,活个六十岁还是有相当可能的。 “老夫怎么也没想到,都这把年纪了,居然还能得授大镇节帅。”折宗本看着颇具节日气氛的邠州街道,笑道:“此皆爱婿之功也。” “外舅亦有功也。”邵树德道:“家中有贤妻,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小郎勇武过人,屡立战功,外舅甚至还亲自上阵,助我破平夏党项。有此数功,某感激不尽。” 邵树德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人什么时候最难?起家的时候最难。 关中讨黄巢,折嗣裕带着四百多折家子弟来投,让自己有了第一支骑兵部队。现在这些人陆陆续续走上了中层军官的岗位,折嗣裕更是担任铁骑军使。 北征河套草原,若无折家相助,不可能那么容易。规划行军路线,找水源,找部族游牧地,都需要折家提供帮助。更何况人家还直接出兵了,突袭地斤泽那晚,至少一半的骑兵是人家拉来的。 自家正妻也很贤惠,让自己没有后顾之忧,得以在外征战。 邵树德有时候也在想,自己对折家的戒心到底有没有道理?人家给自己的帮助确实大,目前态度也很坚定,一直站在自己这一边。 但当了政客,涉及到了复杂的利益关系,有些东西就变质了。兄弟之间能为了遗产继承反目,政客军阀之间也能因为利益而操戈相向。希望自己能把握好其中的度,折家也知进退,大家一起共享富贵。 “都是一家人,何分彼此?”折宗本笑道:“今日打拼,还不都是为了以后安享富贵。从麟州过来的路上,老夫去夏州看了看,吾之外孙煞是可人。爱婿今后若有差遣,直说便是,邵、折两家,本为一体。” 折宗本说这话还不忘了提一提他的外孙,言外之意,不说自明。 前往夏州投奔的人越来越多,折家这是有危机感了。 二人说话间进了府衙。折家子弟自然而然地替换了原本的守卫军士,一些从麟州跟过来的折家仆婢也开始收拾房间,煮茶做饭。 这是把一半根基都搬过来了啊。 但想想也很正常,折家从贞观年间便开始努力,一直到上一代人才当上军将,到折宗本这一代才算是大将,而今得授节度使高位,自然喜不自胜,不全家搬过来就算稳重了。 “贤婿欲攻会州?”两人聊了一会后,便谈到了已沦陷吐蕃多年的会州二县。 “然也。会州交通便利,有水运船渡,亦时有胡商至此,有大利也。”邵树德答道。 会州辖两县,即会宁县和乌兰县,治会宁,中唐便沦陷吐蕃。本来当地也不过就两万上下的汉民,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还剩下几个。或者即便有,是不是也已被吐蕃同化了呢? 会宁县城在今天甘肃白银市平川区的陡城堡一带,位于黄河东岸。往西北走驿路180里、直路140里可达会宁关,这是一个渡口,在黄河南岸。原名乌兰津,国朝初年时置航运船队,河对面有乌兰关,两座关城隔河相望。乌兰县在州城东南一百多里,。 这个渡口,主要是为当年河西、陇右两节度辖下的十几万兵马服务的。可惜安史之乱后,劲兵东调,这里为吐蕃侵占,关渡都废弃了。吐蕃人一度在会宁关附近的黄河河面上修建了浮桥,以方便进攻灵州,现在也已不见踪影。 百年时间匆匆而过,世易时移,而今,邵某人想收复会州,并将其打造为西进、南下的基地。 “贤婿可知会州如今是个什么情形?”折宗本问道。 “之前在灵州了解过一些,当时刚破灵州,敌情不明,粮草不足,未敢轻动。今又找邠宁军中熟悉会州事的军将了解了一下,大概有数了。”邵树德回道。 “会州是不难打。然贤婿有没有了解,吐蕃那边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万一占下会州,会不会有敌援军过来?” 邵树德沉吟道:“吐蕃应是不行了,可试着打一下。” 他当然知道吐蕃不行了,但究竟不行到什么程度呢?会不会因为当地游牧的部落被定难军打了,而招致更大规模的军队前来报复呢?没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但会州的位置又真的非常重要,不打不行。 如今,就只能尝试一下了,实在不行的话,就撤走,以后再找机会。 老实说,这是一个有点冒险的军事决策,不太符合邵大帅的用兵原则。究其原因,还是国朝这边对吐蕃的了解太少了,以后得想办法改变。 第二十七章 会州(一) “武宗会昌二年(842年),吐蕃赞普朗达玛被僧人刺杀,国中大乱。大将论恐热崛起,自称宰相,率军二十万击不尊号令的鄯州德论(相当于节度使)尚婢婢部四万众,全军覆没。次年再攻,又败,其势日衰。”前往宁州的马车上,定难军随军要籍赵光逢正在给邵树德讲解河陇往事。 “赵随使,朗达玛遇刺后,吐蕃是否与国朝一样藩镇林立?”邵树德问道。 “正是。”赵光逢答道:“吐蕃本部为‘茹—东岱’制,以部族为基,设置千户,曰‘东岱’,族长为千户长;十千户为一翼,曰‘茹’,置翼长。吐蕃本部共五翼,即五万户,以军治民,军政一体。各翼翼长,与节帅无异,视赞普为共主,然自主极强。” “那德论是什么?”邵树德又问道。 “天宝末年,中原多事,河西、陇右、安西精兵东调平叛,留守者甚少,且多为老弱,遂被吐蕃一一侵占。”赵光逢答道:“吐蕃既占汉地,自然不能再以‘茹—东岱’制统治,遂加以改变。如在河西诸州,设德论会议,长官曰‘德论’。德论可看做本朝的道,德论下有军镇,掌兵,军镇下有州,长官曰‘节儿’,相当于刺史。州下设万户、千户、将,皆军政一体。” 邵树德稍稍有些明白了。 以河东道为例,“德论”相当于掌管全河东的大军头。“军镇”就相当于河东道的大同、河东、河中、昭义等藩镇,各管一个或数个不等的州。州下面还有万户、千户、将三级小军头,全部是军政一体的制度,管军又管民,男丁农忙时生产,农闲时训练,打仗时上阵。 吐蕃人挺懂因地制宜的嘛,将自己那套奴隶制的军民一体杂糅进了国朝的道、州、县、乡、里体制,与现在的国朝体制尤其相像。道、藩镇、州、县、乡、里,一一对应上了,几乎还是大唐这套。 “论恐热与尚婢婢攻杀数年,愈发不支。兼且其人残暴,大掠鄯、廓、瓜、肃等州,所过捕戮,杀人盈野,内外皆怨,部属多叛,故于大中三年(849年)归降我朝,扬言请唐兵五十万助其平乱,并册其为赞普。归朝后,请为河渭节度使,帝不许。于是又趋落门川,收集残部,将欲寇边,会逢连日阴雨,粮饷无继,恐热部众皆散去,只剩三百人,于是还奔廓州。”赵光逢道。 “恐热归朝后,朝廷得知吐蕃虚实,于是进兵河陇旧地。凤翔军收复清水、秦州;泾原军收复原州诸县及石门关、驿藏关、木峡关、制胜关、六盘关、石峡关六地,俘获人畜数万;朔方军收复安乐州,诏为威州;邠宁军收复萧关。彼时夏绥军、振武军亦派兵助战,京西北八镇及长安神策军几乎都参与了,此谓大中年间所复之三州七关。” “后来为什么不继续进兵?” “吐蕃诱党项作乱,朝廷不得不征讨。”赵光逢答道。 “讨完之后呢?” “耗费巨大,财用不足,故诏令各地‘息民解甲’,‘量力收复’。有内附吐蕃部落则收取,无则修筑城寨,派兵戍守,保境安民。缘边藩帅还是有一番作为的,后来又陆续收复成、维、扶三州,但无朝廷钱粮器械支援,也只能就此止步。” 邵树德长叹一声。彼时归义军驱逐吐蕃镇将,占据瓜、沙二州,遣使绕路天德军奉表归朝,缘边诸镇又收复六州七关,如此大好局面,竟然因为连年征讨党项,耗费巨大,“颇厌用兵”,就此收手了。 其实他也知道,那会宣宗皇帝刚刚登基,需要耀眼的功绩稳固帝位。归义军归朝、收复六州七关,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继续收复陷蕃失地,万一失败了呢?明显不值得继续冒险。 而且征讨党项也确实花了太多钱,动员了京西北八镇及河东诸路兵马,朝廷财用估计是有些不足了。 “论恐热结局如何?” “前后与尚婢婢攻杀二十四年。咸通七年,尚婢婢部将拓跋怀光斩其于廓州,献首级于朝。”赵光逢说道。 听完后,邵树德只觉胸中一阵发闷,于是直接下了马车,骑上战马,这才感觉舒服了些。 河陇地区的吐蕃,还是有点实力的。四十年前还能出动二十万大军,但那应是最后的余晖了。三十年前还能动员十万以内规模的军队,但现在么,河陇之地的吐蕃自相残杀多年,本部国内又经历了农奴起义,连论恐热这种大将都难以归国,势力是越来越弱了。 邵树德怀疑他们现在还能不能出动三万规模的大军。他记得历史上十多年后,朔方节度使韩逊率军西出,吐蕃就派了七千骑,这会撑死了能出动一两万人,甚至还不到。毕竟两万人,至少要有两个万户,以如今他们这个一盘散沙的模样,很难联合起来。 刚才他也问了赵光逢会州吐蕃是什么情形,得知是一个万户领,他很是吃惊。再一问,原来万户手下并不一定有一万兵,三五千人都有可能,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国朝对吐蕃的情报工作,做得太差了啊!论恐热若不投降,居然都不知道人家内部乱成了那个样子,一点都不关心邻居嘛! 不过河陇地区的人口是真的多。天宝年间有二十余万户,百余万人,此多为汉人,在安史之乱前是大唐有名的富庶地区。安史之乱后,河陇地区失陷,户口统计自然无从谈起。但亦可从一些侧面了解,比如吐蕃治下的敦煌,与玄宗朝时人口相比,居然暴增七成。当时吐蕃非常稳定地统治着这一地区,没有战乱导致的人口迁移,这样的人口变化有些匪夷所思,只能说是大量吐蕃人及其附属部落过来了。 或许这仅仅是孤例,毕竟人口从百余万增长到接近二百万太夸张了。但邵树德怀疑,即便经历了四十年的战乱,那边可能仍有百万人,因为不断有回鹘、党项人迁移过去,补充人口。 就是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蕃人,又有多少汉人了。 “赵随使,河陇诸州,除归义军外,可还有汉家儿郎?”邵树德兜马回转,向赵光逢问道。 “禀大帅。”赵光逢下了马车,答道:“长庆二年(822年),刘元鼎入吐蕃会盟,逾成纪、武川,抵河广武梁,故时城廓未堕,兰州地皆粳稻,桃李榆柳岑蔚,户皆唐人,见使者麾盖,夹道现。” “兰州何年失陷?” “广德元年(763年)。” “广德元年到长庆二年,六十年过去了,当地百姓还记得大唐?” “刘元鼎至兰州,当地耆老千余人拜且泣曰:‘顷从军没于此,今子孙未忍忘唐服’。”说到这里,赵光逢也有些感伤。 “如今又六十年过去了……”邵树德喃喃道。 “大中五年(851年),张义潮归国,瓜、沙诸州,人物风华,一同内地。前些年,张淮深上表,言其在诸州收拢蕃人,训以华风,轨俗一变。”说到这里,赵光逢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道:“若去得早,或还来得及。天宝遗民百多万,定然有心向大唐者。” “先收复会州。”邵树德一甩马鞭,说道:“百余万汉民陷蕃,朝廷不管,某要管。沦陷吐蕃六十年,大唐使者一去,百姓仍然夹道欢迎,朝廷何忍弃之不顾!” “大帅若收复河陇诸州,必令天下侧目。”赵光逢肃容道:“关东诸州,藩镇相攻,你杀我,我杀你,有何意义?若收复故土,复我华夏旧俗,天下英雄闻之,定耻为之效力,纷纷来投大帅矣。” 邵树德突然想起了被自己雪藏到现在的杨悦。他愿意在关键时刻投自己,不就是因为一个攻取河西的承诺么? 莫让英雄等白了头,回去后,当与杨老将军好好聊聊了。 光启二年正月二十,邵树德带着大军抵达定平县。随后继续向北,经宁州理所定安县(今宁县)折向西北,二十五日抵达庆州理所顺化县(今庆阳北)。 义从军主力已经向北经盐州前往灵州,只留了横山都、忠勇都三千人在此。经略军屯于庆州西南二十里,铁林军还在庆州东南,邵树德带着铁骑军在庆州城外扎营。 下一步,就是西进原州了,但在此之前,他还需等待程宗楚的回信。 第二十八章 会州(二)(给青衣熊猫大佬加更) “程宗楚那边有回应了吗?愿不愿意与我干大事?”庆州城外,邵树德向封隐问道。 “程帅还在犹豫,泾原兵少,若一战尽没,他怕二州沦陷,地不复为大唐所有。”封隐答道。 “就连原州都不想收复了?” 因为战乱的关系,泾原一路各县的归属十分复杂。 元和初年的老原州共有四县,分别是平高、平凉、百泉、萧关,后来被吐蕃攻占。 元和三年,在泾州的临泾县置行原州,“行”可以理解为流亡的意思。 元和四年,以所收复之原州平凉县置行渭州。 大中三年,收复萧关,五年置武州,辖萧关一县,筑新城,在葫芦河东岸,位于今宁夏海原县东北。 此时原州辖平高、百泉、临泾三县,治平高。泾州本有五县,临泾被原州拿走,还有四县。 广明元年巢乱,泾原军东调,原、武、渭三州之地被吐蕃攻破。 历史上中和四年收复平凉,节度使张钧上表重置渭州。这个时空,程宗楚没有死在长安,损失也没有历史上那样大,因此在收复长安后就回师泾原,击破吐蕃,收复萧关并上表请置渭州——没有了“行”,算是正式的渭州了,辖平凉一县。 原州三县,目前还有百浪县及州城平高县未复,州治已移到临泾县。另外武州的萧关县也在吐蕃手里。 程宗楚号称四州之地,其实也就九个县罢了,如今实际控制着的,也就泾州四县、原州一县、渭州一县,武州一县、原州两县还在吐蕃手里。 “大帅,程侍中可能是担心尚延心旧部还有实力,敌情不明,不敢出兵。不过有我定难大军相助,他应是有点想法的。”封隐说道。 “程宗楚这人可真是大忠臣。”邵树德突然之间笑了,道:“镇内还有三县之地在吐蕃手中,居然不急着收复,而是带兵东进长安勤王,就不担心老巢泾州也被端了么?” “再催一催他,若他不来,我自入原州,有什么后果,让他担着。”邵树德说道:“尚延心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他的旧部还能有多少实力?就对他说,若我替他收复了原、武二州,想要拿回去,可没那么简单,他一定会急的。” 封隐、赵光逢、陈诚等人闻言都笑。原州西北面就是灵州,拿这话吓一吓他,程宗楚确实有可能着急,说不定就来了。此番讨吐蕃,最好还是诸镇一起上,人多力量大嘛。 邠宁镇不用多说,折宗本已经同意了,将出兵六千。泾原军的程宗楚如果上道,不需要多,出个三四千人也没问题,重在参与嘛。至于南边的凤翔镇,邵某人不抱希望,虽然派人过去联络了,但朱玫出兵的可能性不大。 此番作乱的是原吐蕃降将尚延心的部众。 尚延心者,论恐热部将。大中年间,因论恐热残虐,秦州刺史高骈诱其来降。尚延心及浑末万余帐内附,以河、渭二州之地降唐,拜为武威将军。高骈趁机派兵占领凤林关,尚延心仍居河、渭二州,为都游奕使,相当于大唐治下的一个藩镇。 尚延心死后,内部权力争斗激烈,互相攻杀,竟没有一个话事人。 会州其实也一度归朝,然而吐蕃的权力继承非常蛋疼,一不小心就谁也不服谁,互相攻杀,现在会州又自立了,吐蕃万户昑屈控制着二县,但他与攻占河、渭二州的吐蕃人也有矛盾,相互间甚至打过一两仗。 当然,这些人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吐蕃人。吐蕃本部人不多,控制的奴部是真的多。昑屈部其实是党项人,时而归附论恐热,时而归附尚延心,时而归附大唐。 曾经降唐的尚婢婢部将拓跋怀光也不是吐蕃人,而是羊同人,他率领控制下的各部落归唐,献地兰、鄯、岷、廓等州。而这些人下面又有小军头,民族也各不相同,比如鄯州城使张季颙是汉人,原为尚婢婢部将,后归拓跋怀光,实际控制着鄯州。 目前控制凉州的所谓嗢末,据张议潮的一份奏疏所称:“咸通二年收凉州,今不知却又杂蕃、浑……嗢末百姓本是河西、陇右陷没子孙,国家却弃置不收,变成部落。” 嗢末者,在吐蕃语里本来就有奴隶的意思,可见凉州等地的天宝遗民被吐蕃征为奴隶,后来又混入了部分吐蕃、吐谷浑,完全胡化了,成了部落的组织形式,但他们确实不是吐蕃人。 整个河西陇右,吐蕃人没多少,曾经的吐蕃奴部一大堆,各据州郡,互不统属,互有仇隙。百余万天宝遗民,不知道有多少人胡化了,还有多少人坚持农耕传统。安史之乱前,河西陇右的主体民族应该还是汉人,毕竟二十多万户呢,吐蕃崩溃后,各州郡互相攻杀,人口最多的应该还是汉人。 光启二年正月二十九日,邵树德率军抵达庆州西南的驿马关。而此时,程宗楚的信使终于递来了话。 “报灵武郡王,我家大帅已整兵五千,于泾州城外誓师,克日出发,征讨吐蕃。” “好,程侍中确有几分血性!”骑在马上的邵树德大笑,道:“某这便西进,打吐蕃一个措手不及。讨完原州吐蕃,程侍中待如何?” “自然进兵会州。” ****** 薄雾笼罩着大地。 野利化钻回屋子,看着一众来自明珠、没藏、水令逋、白、巴沟各族的酋豪,心里叹了口气。 他们这些部族,都是尚延心旧部的后裔。尚延心归唐后,他们这些人便散居在泾原、邠宁、凤翔诸镇。名为吐蕃,实为党项羌人。 野利化甚至知道,在北边的横山之中,还有号称“南山野狸”的党项大族。听说还有更远的一支,在河西一带游牧(即鞑靼九族之一的野利王子族,鞑靼化的党项人)。 南山野利氏一直以正统自居,看不起河西野利,更看不起被吐蕃征为奴部的原州野利。 其实野利氏如此,原州没藏氏又何尝不是呢?横山党项没藏部,世代反对吐蕃的统治,为此不惜兵戎相见。对于甘愿为奴的原州没藏氏,心里不知道多鄙夷呢。 唉,都是一帮孤魂野鬼。 党项人怎么这么命苦?初时被吐蕃奴役,不堪压榨后逃亡唐境,然后又要为唐人出丁打仗。既不投靠唐人,又不愿被吐蕃人奴役的,则去了北边草原,结果又被回鹘人奴役。 党项羌人,何时能有一个自己的国家? 也罢,既然横山党项都戏称我们为“吐蕃党项”,称河西党项为“鞑靼党项”,这么看不起人,咱们就做出一番大事,占了这水草丰美的原州,外连庆州的大虫氏、会州的昑屈氏、武州的养嘱氏,在这唐境割据自立,建立大党项国,届时看你们如何说! “拔藏氏的人还没来?”野利化掸了掸皮裘上的露珠,问道。 拔藏氏原本占据了平凉,可惜力量弱小,被明着投靠他的唐人土豪阴了一下,与泾原军里应外合,搞得全军大溃,连渭州城也丢了。现在野利化想招徕他们的余部,壮大己身,以应对可能杀过来的唐人大军。 “没来,可能跑去会州或灵州了。”有人说道。 “灵州?”野利化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道:“灵武郡王邵树德去年刚破灵州,四处屠戮党项,去那边有活路吗?” “听闻只要按时纳贡、出丁,便可保无事。” 野利化用危险的眼神看了下说话的人,白家的,之前反对过趁虚攻占原州,理由是如今吐蕃国势不振,四分五裂,很难有人来支援他们。若唐人皇帝调集大军前来,大家就只能放弃原州,西逃会州了,那样可能会被昑屈氏吞并。 “我们这里有三个万户,一万三千多人,难道不能自己做番大事业吗?”野利化怒道:“昑屈氏也不过是个万户而已,这么多年占着会州,多自在?你们就不想这样吗?原州水草丰美,还有唐人耕作田地,如果能占下来,并让唐人皇帝默认,咱们便可割据一方,仿效会州前例。” 野利化越说越气,正想再好好宣扬一番他那个党项人建国的大道理,外间突然闯进来一人,气喘吁吁地说道:“唐人大军出动了,好几万兵,正在攻百浪。康奴氏的人顶不住,就要西逃了。” “什么!”所有人都把目光转了过来。 第二十九章 会州(三) 太阳高悬,薄雾渐渐散去。 灰色的原野上,一个又一个褐色方阵正在往前移动。方阵两侧,人喊马嘶,一队队骑兵碰撞在一起,白刃相向,惨烈搏杀。 李绍荣的马槊已经没了,刺中了一名吐蕃骑兵的胸膛,也就只能扔在那里。但他还有一把铁锏,配合着他粗壮的手臂,几乎无穷无尽的力气,冲入敌阵后,当真所向披靡。 一声闷响,铁锏敲在了与他擦肩而过的吐蕃骑兵脑袋上。他甚至都不用回过头去看,就知道敌人的脑袋肯定已经凹下去了一大块,活不成了! 又一名敌骑冲来,手里还握着骑矛。李绍荣险之又险地避开锋利的矛尖,然后又下意识往前一扑,避开了敌人随之而来的拍打。 生死场上经历了那么多,他现在已经可以很敏锐地察觉到危险。 双腿一夹马腹,李绍荣提速上前,绕到一名正与同袍厮斗的吐蕃骑兵后面,铁锏一敲,又一个脑袋瘪了下去。 “好痛快!敲脑袋比砍脑袋还舒坦!”李绍荣催着马儿,尽朝人多的地方挤。双方的骑兵碰撞在一起,都失了速度,正在互相缠抖。而在外围,双方的驻队骑兵也开始加速,又一轮新的碰撞开始了。 “啪!”铁锏敲在一名敌酋的胸甲上,直接凹下去了一大块,那人吃不住劲,摔落马下。李绍荣也不管他,继续寻找新的脑袋。落马的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此何人耶?如此勇猛,不过寥寥十余骑,就敢直冲虏阵。”邵树德站在一处小山坡上,俯瞰战场。 吐蕃人或者说吐蕃化党项人是他很不喜欢的一类对手,原因无他,骑兵多!定难军作战,就喜欢先出动大队骑兵,剿杀敌人的马队,然后再从容应付敌军的步兵主力。 这个叫什么康奴的吐蕃部落,步兵不过四千余,骑兵就超过两千,这配置很畸形啊! 不过幸好自己的骑兵也不少。铁林军有两千骑,经略军五百骑,铁骑军三千骑,忠勇都又是两千骑,都是脱产训练的职业武人,装备也比吐蕃人强上一截,因此只冲了两次,敌人的骑兵就吃不住劲了。 “大帅,应是铁骑军的,背上有认旗,看不真切。战后寻人问问,若活下来了,让他来见大帅便是。”陈诚在一旁答道。 赵光逢看了他一眼。陈判官在军中多年,熟悉各部,大帅有所问,基本都能答出来。自己若想当好谋士,光为大帅进献方略可不够,还得多多熟悉军旅事务,如此才能出彩。 “虏骑应是溃了。”邵树德看着正挥舞马鞭转进的吐蕃骑兵,道:“虏军没了骑卒,步卒安能成事?” “大帅,自古胡虏能成事,靠的便是骑卒,未见有靠步卒成事者。”陈诚答道:“我步队军容鼎盛,士气高昂,当能一战破敌。” 铁林军、经略军一万多步卒,常年训练、厮杀,军士们谙熟军令,武艺锤炼得也很出色。凭吐蕃那四千穿着皮袄的步兵,如何抵挡? 战场上鼓角连鸣。 全身披甲的关开闰指挥着前阵四营步卒狠狠压了上去。 密集的箭矢从身侧飞过,不断有人中箭,又不断有人补上来。 “呜!”角声响起,士兵们自觉停下脚步,将长槊放倒于地,取下上好了弦的步弓,拈弓搭箭,发起了一轮齐射。 这是三十步距离的齐射,对面吐蕃阵中倒下了一大片,喧哗声四起,阵型有些散乱。 “呜!”又是一声,第二轮弓箭齐射,敌人倒下去了更多。 与此同时,也有密集的箭矢还击过来,不断有军士闷哼着倒下。 “咚咚咚!”鼓声响起。 关开闰有些惊讶,回首看了下山坡,确实是进兵的号旗。再一看前面,原来吐蕃人被杀得站不住脚,有人想开溜,有人直接向前冲杀了过来,一时间有些脱节。 “还真有一股子蛮劲,怪不得能击败留守的泾原军。”关开闰暗笑:“但连皮甲都置办不齐,还打个什么仗?打仗单靠勇猛就行了吗?” “杀!杀!杀!”军士们拿起步槊,以槊杆击地,大吼三声,随后排着严整的阵型,不紧不慢地前出。 不是谁更勇猛,更不怕死,冲得更快就能赢的。合理分配体力,维持好阵型,听从鼓角旌旗号令,这样才能打胜仗。 吐蕃人很快杀到了阵前。他们确实有一股子蛮劲,但要越过密集的长槊丛林谈何容易。有人手持大盾,刚挡住了前方刺过来的步槊,结果却被侧面捅来的长槊刺死。有人猫着腰冲了进去,结果被大盾劈头盖脸砸倒,然后被后排伸过来的长枪钉死在地。 但更多的人就直接被刺死在阵前。 褐色的长槊丛林还在缓缓前进,就像一部精密运行的机器,有人做这个,有人做那个,配合地完美无缺。而不断被刺死的吐蕃步兵,则成为供养这部机器的养料。 从绝望的吐蕃士兵这边来看,那也确实是一个巨大的魔鬼。雪亮的长槊是魔鬼的触手,每一个冲过去的人都被触手杀死,然后被吞噬。 地上到处都是尸体,魔鬼踩在尸体上,身形稍稍有些晃动,但更像是牙齿在咀嚼。 “咚咚咚……”鼓声突然激烈了起来。 “杀!”定难军步卒齐齐发一声喊,陡然加速,手持长槊勇猛地冲了上去。 吐蕃人的阵型,就像一扇破门一样,被一踹即倒。 邵大帅如痴如醉地看着又一场大胜,斩首数千是没跑了。但他想起了另一件事,这支他一手带起来的精锐步卒大军,士气如此高昂,老兵比例如此之高,配合如此之默契,万一哪天突然遭遇惨重损失,他到哪里去补? 培养一支军队不容易,培养一支善战的军队更不容易。在定难军身上,他倾注了太多心血,万一没了,重建可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容易。 精锐之师,可遇不可求,没了——也就没了。 战斗结束,邵树德翻身上马,驰骋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大队亲兵跟在后面,高举着大旗,金色的阳光洒在上面,远远看去,竟然有了一份神圣的感觉。 赵光逢痴痴地看着那面大旗,所到之处,军士们高声欢呼。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赵光逢也翻身上马,慢慢地徜徉在原野上。 入眼所见,到处是虏兵尸体。 原来这就是肆虐原州数年的吐蕃人啊!赵光逢很是感慨,若还在朝中为官,从公文邸报中看到吐蕃攻陷数州之地的话,他肯定劝圣人不要妄动刀兵。 但如今,怎么这么容易就赢了?他想起了大中年间的旧事,十万大军西进,收复六州七关,西边归义军举事,蕃将多有内附者,当时如果咬咬牙,凑点粮饷,是不是可以收复更多失地? 只可惜世事没有如果,有些机会,错过也就错过了。 正遐想间,军士们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赵光逢策马上前,拉住一名军士询问缘由。 “大帅令铁骑军、忠勇都去打草谷。虏军大败,丁壮十不存一,部落里多是老弱妇孺,抢得的牛羊财货全部给大伙发赏。”那是一名铁林军的步卒,牙有些黄,但笑得非常开心。 赵光逢闻言也大笑,道:“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今见矣。” 军士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打草谷是咱们定难军的老本行了,少见多怪。 光启二年二月初四,定难军于百泉县东南大破吐蕃,斩首三千余级,俘两千人。当日,进占百泉县。 与此同时,邠宁军、泾原军合计一万一千步骑也开至渭州,准备向北进发,两路合围原州城。 三镇协同作战,以往必须得朝廷才能组织得起来。而这一次没有朝廷,竟然也成了。日后若是多来几次,似乎有没有朝廷都无所谓? 第三十章 会州(四) 程宗楚默不作声地听完信使汇报,突然间感到有些悲凉。 今年快五十了,少年时的雄心壮志一去不复返。面对着不到两万叛虏,他竟然觉得束手束脚,甚至就连收复渭州平凉县都是靠的巧劲,而是摧古拉朽般地击溃敌人。 泾原穷困,军用不足,军士们虽耐苦战、死战,但长期得不到充足的赏钱,这士气根本就高不起来。这次愿意出兵,还是因为要收复家乡,毕竟很多军士的家就在原州、武州,若换个别的什么事情,想让这帮人动弹,真的很难了。 自己还答应了灵武郡王要进军会州啊,到时如何对将士们解释? 如果说这件事还只是让他苦恼的话,那么定难军的实力就让他感到恐惧了。两万多军队,原本以为只有一部分能打,剩下的都是临时拉起的蕃兵呢,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蕃兵义从军已经北上盐州了,剩下的几支部队,应该都是主力。 其实程宗楚并不觉得定难军军士的技艺比自己苦心训练的泾原军强多少。论战场列阵、变阵,论个人技艺,论耐苦战的本事,他的九千泾原军一点都不差。双方差的就是士气,泾原军这边,程宗楚看得出来,军士们作战有留力之嫌。 有没有尽力,有没有死战,老行伍都看得出来。 “国事多艰。”程宗楚叹了口气。 “程侍中何故嗟叹?万余大军北出,刚刚击破巴沟部三千余人,拔藏式又闻风而遁,如此顺利。如此顺利,定能收复原州。”折宗本骑在马上,笑道。 “折帅所言甚是有理,何故嗟叹呢。收复失地,就在今朝。”程宗楚强笑了下,道。 折氏与邵氏乃姻亲,京西北局势若此,夫复何言?此番还了他邵氏的人情,助他收复会州,便收兵回家,保境安民。外间诸事,不复多问,除非天子有诏。 泾原、邠宁两镇万余步骑行军较快,只花了十天时间就抵达原州南十余里处。就这还是花了时间打草谷呢,毕竟吐蕃兵力聚集在原州附近,部落内皆老弱,泾原军、邠宁军倒是抢了个痛快。 也正因为如此,抵达原州附近时,随军赶着大群牛羊,军需倒是得到了一番补充。 定难军比他们提前三天抵达原州城东,并派出骑兵与吐蕃人交战了一番,斩首数百级。不过再多的战果却也没了,因为没藏、明珠、白三部早早西逃,巴沟部又在南边被泾原军、邠宁军击破,如今原州城内,就只剩下势力最大的野利部以及他们的小兄弟水令逋两部了,成年男丁六千人上下,惶恐不安地守着原州城。 但原州城之前被他们故意破坏过,定难军又来得太快,根本来不及修,此时要守,真的千难万难。 定难军派来与他们联络是一位叫李绍荣的骑军副将,此人及至近前还在嘟嘟囔囔。 程宗楚仔细听了后失笑,道:“李将军不了解吐蕃人的习性。此辈用兵,军就是民,民就是军。每出师必发豪室,皆以奴从,平时散处耕牧。” 吐蕃是且牧且耕的民族。军队出征,各部酋豪都要带上本部民众及仆从,跟着统帅一起出征。每一次出征,其实都是一次全民迁徙。打下一个地方,奴仆们就去种地放牧。若是打败了,要么跑路,跑不掉就当场投降内附。泾原、邠宁、凤翔镇内的大量吐蕃、党项部落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也有例外。吐蕃本部有一些游牧部落,中唐年间占据原州后,每年冬春在原州放牧,夏秋则跑回青海放牧,一点不嫌麻烦。 “吐蕃人就没家吗?”李绍荣骂道。 “家?”程宗楚苦笑,道:“打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打不过了,扔掉家什、奴仆,再去寻一个新家,再征服新的奴仆。反正草场多着呢,弱小的部落也很多。” “怪不得那几部吐蕃跑得那么快,帐篷、牛羊、粮食都不要了。”李绍荣恍然大悟。 “那是假吐蕃,真党项。不过他们多半也没好果子吃,如果去武州还好些,顶多被人家赶走,若是去了会州,多半要被昑屈部截杀吞并。” “好吧,某也懒得管他们是吐蕃还是党项,此番前来只有一事,大帅要泾原军攻原州。”李绍荣说道。 “可。”程宗楚点了点头,道:“灵武郡王在百泉俘斩五千余众,今在原州又斩首数百级,已是帮了大忙。帮到此处,某感激不尽。攻原州,泾原军责无旁贷。” 折宗本在一旁看着,不说话。事实上邠宁军也是来助拳的客军,当然主要是给女婿助拳,帮程宗楚都是顺便的了。一路上没打什么仗,反倒抢了不少牛羊、皮子,大伙还是挺满意的。 光启二年二月二十,三镇合兵三万有余,三面围住原州城。泾原节帅程宗楚征发了一些藩部,强令其出丁,得四千人,开始了对原州城的强攻。 原州城历史上多次遭到毁坏。吐蕃每占一次,都要拆毁城墙。广明元年攻占原州后,又毁坏了不少,以至于如今守城时处处为难,可谓作茧自缚。 泾原军征发的蕃部以党项人为主。他们装备简陋,士气低落,但在数万大军的威压下,只能硬着头皮攻城。 一部是纯种党项,一部是吐蕃化党项,双方你来我往,殊死搏杀,惨烈无比。 只攻了一天,泾原党项就撑不住了,要撤。程宗楚直接下令镇压,斩首两百余,收拾余众后,下令他们彻夜攻城,竟然一刻不得歇。 邵树德对此熟视无睹。程宗楚固然是忠臣,但能当节帅的,自然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可别忘了,程大帅亦是武夫,武夫就没有好人! 二十一日白天,党项继续攻城。到了傍晚,死伤枕籍,实在攻不动了。程宗楚换了俘获的巴沟部男丁一千五百人,令他们继续进攻,并许诺攻两次就赦免其罪。 结果这一攻就攻到了半夜,巴沟部死伤六百余人,终于等到了撤退的命令。 两天两夜下来,泾原党项死伤了两千多人,将城内的野利部、水令逋部耗得精疲力竭,本就不多的守城器具更是消耗了个底朝天。 眼看时机成熟,程宗楚拣选了一千泾原军精锐,趁着下半夜人最疲劳的那一刻,突袭攻城,竟然一举突破了进去,让邵树德刮目相看。 这位程大帅,经验丰富啊。 接下来的战斗就乏善可陈了。泾原军源源不断地投入兵力,抢占了城门,然后令大军得以进入。 吐蕃党项不得不放弃原州,趁夜色突围。 “邵帅,尚需贵军出动骑卒追击,定要将这股贼人留下。”泾原军只有千余骑兵,有些不足,因此程宗楚还是求到了邵树德的头上。 “即便程帅不开口,某也要派骑卒追击。”邵树德道:“此辈贼寇,杀得越干净越好,免得再跑去会州、武州,为虎作伥。” 程宗楚松了一口气,旋即又问道:“邵帅欲兵进武州乎?” “自然。”邵树德答道:“便陪着程帅收复武州,然后西进会州,一鼓作气打掉昑屈部。” “讨伐会州,邵帅可有方略?” 邵树德沉吟了下,随即道:“告知程帅也无妨。十余日前,某便已派信使快马赶回夏州、灵州,持吾手令,调武威军西进灵州,调定远军南下会州。算算时间,此时应已出动了。” “邵帅用兵老道。”程宗楚叹道:“大军西进,昑屈部多半集兵来战,若相持之时,得知会州老巢有失,定军心大乱。即便不乱,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亦难以持久。此番收复会州有望矣。” 从定远军城南下,因为一路上皆是内线行军的缘故,可轻兵疾进,二十日出头便能抵达乌兰县、乌兰关,破之易如反掌。而三月份以后,黄河水运又可发挥作用,届时数万大军压过去,物资转运便利,甚至都不需要征发多少夫子,这仗打得确实轻松。 当然邵树德想得更远。他甚至已经考虑到,未来攻兰州的话,似乎亦可调运船只输送粮草、器械甚至是军队,成本大大降低,前提是灵州那边建造了足够的运输船只——从关中弄回的五百户造船工匠,作用便在此了。 西夏征讨河陇时,因为技术或见识的原因,没能充分利用黄河水运价值,但自己不一样,作为来自21世纪的人,充分利用水运优势几乎是一种本能。 黄河上游段的航运,西汉时就有了,主要集中在湟水中下游、金城(兰州)、河套平原一带。“冰解漕下”,“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漕谷至临羌以际羌虏”,即在开春解冻后,利用漕船沿着黄河、湟水运输粮草,给征讨羌人的军队运输补给。 国朝安史之乱以前,大力往河西、陇右地区移民,开垦田地众多,成了大唐比较富庶的地方,多年来一直用漕船往中游的朔方节度使辖区输送粮草,供给军需。 自己若不好好利用这点,那才真是傻了。 一条黄河,抵数十万夫子! 第三十一章 会州(五) 武州的夜,宁静得近乎死寂。 偶尔一声孤独的狼嚎,给这空山冷月蒙上了一层阴森恐怖的色彩。 野利化气喘吁吁地靠坐在一棵柳树上,树后面就是小溪,蜿蜒流向葫芦河。野利化以前来过这边,很浅的一条小河,在这个时节可以涉水而过。 部下给他打了点水过来,野利化接过水囊,刚喝一口便吐了出来。 “什么味道?”野利化一脚踹翻了手下,怒道。 手下莫名其妙,又有些战战兢兢。 “有血的味道。”野利化将水囊扔下,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万户,有尸体漂了下来。”江河已经化冻,水流潺潺,有眼尖的下属看见尸体顺流而下。一具接一具,仿佛无有尽头。 “唉。”野利化重重地叹了口气,重又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水令逋死了,死在唐人骑兵的追击下。与他一起死的还有两个部落数百名勇士,他们像树一样一个个被砍倒,临时前的惨叫现在还记得。 更有那忍受不住恐惧跳进河里的。之前下过一场雨,水位猛涨,冰冷刺骨。在这个天气跳河,活下来的可能性很低。 “应该是水令逋部的人。” “也有我们部落的。” “没死在唐人的刀枪下,自己跳河死了。” “那么冷的天,那么冷的水,怎么敢跳河的?两岸都有唐人骑兵,逃到对岸又如何?” “若我被唐人骑兵追着,我可能也会跳河。在河里躲上一会,说不定就躲过去了。” “愚蠢。下了水,一时三刻就冻得发抖,死定了。” 下面人七嘴八舌聊了起来。吃了这么大的败仗,大家对头人都有些怨气,平时还算严格的军纪已经约束不了他们了,更有人一边说一边向野利化看来,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野利化对此充耳不闻。 他想管,但隐隐觉得可能不会有什么效果。他现在已经认识到之前犯了一个大错,那就是没有第一时间把康奴氏逃过来的溃兵关押起来,或者干脆杀了,以至于消息走漏,动摇了军心,让一些部落提前溜走。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野利化也不知道现在还剩下多少人,反正跟在他身边的不过寥寥数十罢了。太多人不知所终了,或许死了,或许逃了,当然也有可能被唐人俘虏。 俘虏了会怎样呢?他不知道,要么被砍头,要么生不如死,没有第三种可能。 “还有吃的吗?”野利化感到腹中一阵饥饿。 手下递过来块可疑的面饼。一半被雨水泡湿,一半沾染了血迹,也不知道从哪具尸体身上扒拉下来的。 野利化一把接过,狼吞虎咽起来。手下咽了咽口水,他也饿了,但败得这么惨,又被撵着屁股赶了一整天,哪里能找到吃的? “离武州不远了。到了武州,养嘱氏一定会杀牛宰羊招待我们,再忍一忍。”野利化注意到了手下的表情,出言安慰道,但丝毫没有把面饼让出去的意思。 养嘱氏全部武装起来,可以拉出四千步骑。这点人,或许守不了城墙同样遭到严重破坏的武州城,但稍微抵挡一下,让他们喘息一下,却还是可以的。现在大伙最需要的便是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然后才有力气逃去会州。 是的,如果在半个月之前,野利化还有信心与唐人打上一打,毕竟被他召集起来的壮丁超过一万三千,百泉的康奴氏也有六千兵,武州又有四千人,马儿又多,欺负没什么骑兵的程宗楚还不手到擒来? 但康奴氏已经完蛋了。六千人被一战击溃,败兵逃过来后,吵吵嚷嚷唐人有五六万兵,很能打,讲得绘声绘色。然后南方又出现了泾原军和邠宁军,据说有三万人,一战便打败了巴沟部三千人,牛羊财货抢掠一空。 所有人都说,一定是唐人的皇帝派大军来征讨了,这次起码出动了十万精兵,不是他们能抵敌的。野利化气得直接杀了乱传消息的败兵和部众,但无济于事,白家等部落当晚就跑了,并且带上老弱、牛羊向西逃窜,往会州方向跑。 在这种情况下,还怎么打?连最铁杆的水令逋部也溃了,尸体顺着河流漂下来,军无战心,败局已定。 “那边有火!”吃完了面饼,正想招呼人接着赶路呢,突然有人惊叫起来。 野利化朝抬眼望去,却见北方火光熊熊,映透了半边天。 “武州!”他紧紧咬住嘴唇,心里冷如冰窖。 不用派人去查看,他心中便已知晓,那是养嘱氏放弃城池逃跑了。临走之前防火,一可以逼得城内唐人救火,无暇跟踪他们逃跑的方向,二也可以令下次进攻时更方便一点。 “养嘱氏跑了!” “现在才放火,是不是晚了?还连累着我们走冤枉路。” “一定早就跑了,这会留下来防火的是最后一拨人,放完火就会跑。” “应是往会州逃了。” “可恨,竟然连守城的勇气都没有!” 军纪真的彻底崩坏了,士兵们又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走!”野利化起身,大声喝道。 “头人,往哪里走?” “向西,去会州,求得昑屈氏的庇护。”野利化坚定地说道。 庇护,更大可能是吞并吧。野利化很清楚西逃会州的后果,但他现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去那边碰碰运气。希望昑屈氏看在唐人大军追过来的份上,能够精诚团结,对他们手下留情吧。弥药王的后代,可不能自相残杀了! 马匹已经于中途倒毙了。野利化带着似乎又少了十几个的手下,粗粗辨了下方向,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 武州城南二十里处,折嗣裕看着燃起的冲天大火,恨恨地一甩马鞭,道:“让泾原军的人去武州,咱们向西追。百骑一股,拉开距离,截杀看到的每一个吐蕃人。” “遵命!”聚拢过来的各营十将、副将纷纷领命。 原州吐蕃被击败后,武州的养嘱氏根本不足为虑。他们的溃逃,是在意料之中的。考虑到如今的情形,这伙人应是没胆子跑去庆州,那么西逃会州,便成了最有可能的事情。 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二月二十六日,荣升副将的李绍荣带着百骑追上了一股西逃的吐蕃人。 那些人大车小车,载着帐篷、家什,赶着牛羊。甫一看到这支全副武装的唐人骑兵,在周边护卫的男丁便冲了出来,更有数十人翻身上马,嗷嗷叫着,一副决一死战的模样。 李绍荣一马当先,手中马槊连连挥舞,劈刺挑推,连续击倒数人。 跟随他的军士们哈哈大笑,显然不把这些吐蕃牧民放在眼里。他们手持雪亮的骑矛,排成紧密的队形,只一下便冲破了迎上来的吐蕃牧民。 兜转回去后,再冲、再杀,如大人戏小孩一般,将这些人迭次斩落马下。 常年脱产训练的精锐骑兵,与农活缠身的普通牧民,到底哪个强,相信已经有了答案。 西南方又响起了马蹄声。 李绍荣面色微变,及近一看,原来是自己人。 “徐副将,来得正好,抓到肥羊了!”李绍荣一槊挑飞了一名吐蕃步卒,哈哈大笑道。 “李副将好运道。刚入会州十余里,便逮到了大鱼。”徐副将策马奔了过来,笑道。 “什么?竟已经冲到会州了?”李绍荣的马槊似乎卡在了人体骨骼内,他驾轻就熟地松开槊柄,抽出铁锏,敲破了一名吐蕃士卒的脑袋,嘴里还在与徐副将问答,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是,某也是从俘虏口中得知的。”徐福将的马槊后面系了根绳子,捅进敌人身体后,直接松手。马槊带着尸体在地上拖了几步,便直接甩脱。而此时的徐副将,早已抽出一把马刀,轻巧地划过一名吐蕃士兵的身体。刀不是很锋利,但依然在敌人身体上划出了恐怖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会州啊,终于打到会州了!打完这一仗,就—回—家!”李绍荣喘着气连敲三下,才将一名难缠的对手敲落下马,似乎是一名酋豪? “如果定远军顺着黄河而下,直捅乌兰,这仗就能打得更快了。七千多人呢,就是不知道大帅有没有安排。” “大帅用兵如神,定早有安排。”李绍荣回道。 两百骑兵纵横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满地。数百名吐蕃老弱妇孺瑟瑟发抖,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第三十二章 船 马万鹏一大早就被喊了起来。 他是华州人,关中巢乱那会,因为会建造、修理船只,被黄邺抓进了匠营。攻同州时,在朱温军中效力,后来一路溃退回了长安。 巢众败退后,河南烽火连天,漕运断绝,他的日子一下子艰难了起来,连带着家人,饥一顿饱一顿的,实在不像样子。 此番灵武郡王入关中,四处搜罗造船匠人。马万鹏听闻后,都不用人找上门来,主动前去应募。没办法了,自己苦一点没什么,但让一家老小跟着吃糠咽菜,这就不是滋味了。 “吃点食水,准备出发了。”一名小校走了过来,满脸严肃地说道。 “张队头,这才卯时三刻,怎生就要出发?”随队的伙夫给大伙端来了早膳,马万鹏看着面前的食物,随口问道。 酥油、奶渣、杂粮饼、盐豉。不是不好,实在是不符合马万鹏的口味。不过他也是尝过饿肚子滋味的人,自然不会挑剔,很快狼吞虎咽了起来。 伙夫是党项人,他只会做这些,家里亦只有这些东西。 他们这支队伍,一共三十余人,其中一半是州兵,五人是船匠、木工,包括马万鹏在内。 剩下的诸如马夫、伙夫之类的,都来自党项部落,要自备粮食、炊具、马车、草料等,随同这支队伍一起出发,算是徭役摊派的一种。 党项伙夫做的食物,当然是党项风格了,你还能指望什么? “早点忙完,早点回县里。”说到这里,张队头犹豫了一下,含糊道:“过些日子,某就要去衙军了。” “张队头神射无双,一杆枪术又出神入化,早该去衙军了。”有人笑道。 张队头闻言很是开心,便坐了下来,喝了一口马奶酒,道:“某要去丰安军,日后便难以与诸位相见了。” 丰安军、新泉军是即将组建的两支衙军部队,归属右厢,这事大家都知道,因为从上月开始,各县都贴了告示,为丰安、新泉二军招募壮士,很多人都去应募,毕竟衙军赏赐多,一人从军养活一大家子人,可不是什么虚言。 只可惜幕府的要求太高,不是什么人都要,让不少人唉声叹气。 马万鹏其实挺羡慕那些军士的。他早年学文,学不进,后来去投军,因为不会射箭,没人肯要他。文不成武不就,这就没办法了,得吃饭啊!于是在亲戚的介绍下,拜师学艺,当了一名船匠。 不得不说,他在木工、造船这一行挺有天赋。二十年下来,技艺青出于蓝不说,更难得的是全面,木工手艺好,懂造船,会挑选、识别船材,还懂不少航运知识。故来到灵州之后,很快脱颖而出,当上了新设立的怀远造船工坊的一名工头,月俸两千钱,工坊还包一顿午膳,家里的日子一下子就好转了起来。 妻子李氏和大儿子在家种地,租的军属农场的田,一年收租三成五,不高。家里老人身体不好,能活着到灵州就不错了,实在干不了重活,不过也从官家那里领了一些驼毛,在家帮着织一织褐布。 这定难六州真有意思,不纺羊毛,纺驼毛,听说有两百年的传统了,也不知道咋回事。 马万鹏当然知道新组建丰安军、新泉军的事情。作为一个懂不少航运知识,也跟许多大匠、船工聊过天的人,马万鹏可不像其他人那么懵懵懂懂,不知道这两支军队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丰安军城,在灵州西南180里的黄河北岸(今宁夏中卫附近),有码头,经常过漕船。 从丰安军城码头逆流而上,五百里至乌兰关、会宁关,皆置码头。听闻天宝年间,每逢关中凶年,河陇地区的粮食便在会宁关聚集,然后用大型漕船顺流而下,经丰安军城、定远军城、西受降城、中受降城,然后再汇集振武军城附近筹措的粟麦,直运河中,最后经渭河运往长安。 新泉军城在会宁关以西二十里,国朝设置的目的便是为了保护航运。 当然这都是天宝年间的往事了。自安史之乱以来,河陇诸州次第丢失,灵州成了前线,这段航运早已废弃,如今六城水运使衙门根本没多少船,航运的起点也是灵州,而不是会宁关,非常可惜。 从会宁关逆流而上三百八十里便是兰州,邵大帅重置新泉军,此乃何意?从会宁关往上,可不好行船啊,水势湍急,浅滩众多,天宝年间漕船航行多有损毁,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行船,毕竟自己知道的都是在船工之间口口相传几代人的消息,未必准确。 众人很快吃完了充满党项风格的早餐,然后收拾东西上路,直到正午时分抵达了一片森林。 “马工头,此皆松木?”张队头带着人走进了树林,问道。 “多为松木。”马万鹏肯定地答道。 此林在怀远县以西,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贺兰山上。 此时风吹林响,松涛阵阵。马万鹏仔仔细细地看着每一颗树木,仿佛在看自己的娘子,眼神炽热,都是可以造船的大木啊,得生长了多少年?全给我砍光了,全去造船! 张队头看到的则是另外一幅场景:贺兰山南北纵横数百里,为灵州与西边大漠草原的天然分界线,然山谷众多,蹊径可驰入者数十处,若无这些密林挡着,虏军从西面寇境,防不胜防。大帅之前下令禁止樵采贺兰山林木是对的,此林不能采! “张队头!”马万鹏温柔地抚摸着一棵松树,道:“此龙骨木也,可造大船。” “马工头!”张队正痛心地抚摸着一棵松树,道:“此松将军也,可保平安。” “然幕府有令,可伐大木造船。”马万鹏说道。 “勿要多伐,灵州船坊内不是有现成阴干船材么?李使君亦从蕃人口中得知,会州大木更好。”张队正说道。 李劭是朔方节度使,但在私下场合,很多人还是称呼李使君,把他当灵州刺史来看待,而不是一镇节帅。 李劭确实从蕃人口中得知,会州一带的木材质地更加优良,尤其是蕃人唤为“雪山”(哈思山)者,地近大河,砍完稍稍处理便可编木筏顺流而下,直至回乐、怀远这两个有船坊的地方,沿途有木材需求的城市当然也可以采购,非常方便。 而且这些编好的木筏顺流而下时,还可以顺道运一趟商品,进一步压缩成本。 这种方法还可以推广到更上游河段。此时的河陇之地,森林茂密的程度,与后世不可同日而语。清朝那会,经历了上千年的砍伐及战争摧残,河套地区的森林大面积消失,甚至就连陕西、山西、河南等省的木材都不是很充足,以至于要从甘肃、青海等地采购。 当时的方法便是从甘肃、青海大肆砍伐森林,编成木筏后顺流而下,至北方各省。这些木筏同样承担着运输任务,清末民初,通过木筏、羊皮筏子运出的青海粮食每年约一千万斤,在兰州被称为“西河粮”、“乐都小麦”。 当然这些地方乱砍滥伐的后果也很明显。北宋开始进入冷期,一直持续到清末才开始回升。这段时期内,天气变冷,降水变少,森林一旦消失,再恢复可就难了。 “会州……”马万鹏又一次从别人那里听到了这两个字。 他现在有点猜到大帅的思路了。对定难军来说,会州确实是一个十分要害的地方,会宁关有船渡,西南直趋兰州,南可下岷州,东接原州,西北可至凉州,真的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地方,皆有大驿道相连,还有河运便利——即便通不了大型漕船,小船、木筏当没问题。 当然马万鹏并不知道,邵大帅还对会州西南、兰州东北的一地十分感兴趣,后世全国唯一一座以贵金属命名的城市。汉代便在此采铁,此后一直沉寂到明朝洪武年间,朱元璋在此设立矿炉20座、采矿点30多个,有数千矿工,开采冶炼白银。 这里最宝贵的资源当然不是白银了,而是铜,埋藏很浅的铜,后世50年代时甚至被称为露天矿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代没有发现。 只此一点,会州、兰州便必打! 一行人在森林中逗留了好几天,粗粗考察了一番后,便返回了怀远县船坊,同时也是一个刚刚建成的码头。 “又有船运石炭过来了,这是开春后的第一船吧。”马万鹏看着缓缓靠岸的一艘小帆船,说道。 此时刮着西北风,从北边南下的重载帆船可以很快捷地南下怀远、保静、回乐、鸣沙(今中宁县附近)等县。听闻在定远军城附近,有被俘获的河西党项在开采石炭。其价甚廉,船运至各地后,往往比柴禾还便宜。 大帅减少林木樵采的决心是坚定的,想着法子减少柴禾的使用。日后多半还要船运至会宁关一带,充作军中消耗。 怪不得要大造船只呢。 运粮、运兵、运牲畜、运石炭、运器械,有船运,民役便可大大减少,这是造福百姓的大善举啊! 第三十三章 定远军与统战 “叫你作乱!叫你作乱!”王遇拿着马鞭劈头盖脸地抽着一群髡发党项人,气哼哼地说道。 定远军此时已至回乐县以西。辎重都交由船只运输了,内线行军,也不用扎营,故行军速度极快,今天才二月二十九,就一路从定远军城南下到了州治。 武威军也已出发多时了,他们将到灵州来接替定远军,防备西北方向的河西党项。 定远军南下的路上,顺道平灭了一个闹事的党项部落。只花了半天功夫,原因是拖欠贡赋,不愿出丁,这如何能忍? 部落不过千人,可能也确实有自己的冤屈,比如官府残暴,随意派捐等等。但这个时间点跳出来,就算你倒霉了。 而且他们特别倒霉,正好遇到定远军南下,全族男丁不过数百,被七千多职业武人直接碾压了。如果真想造反成功,最好趁镇内主力大军外出,然后诱州兵出城野战,再用各种手段大败之,进而占据城池。 很多吐蕃、党项人都是这么做的,所以说他们倒霉呢。 “人都交给灵州,让他们去挖石炭。”王遇抽出了刀,随即又推了回去,怒道。 镇内安定到现在,百姓虽谈不上多富裕,但勉强果腹却是可以做到的。而且平夏党项被打怕了,横山党项也被大帅联姻拉拢住了,生活安稳,没有战乱之忧,就这还不满足?河西党项,果然是一群杀才! 王遇在定远军城屯驻不少日子了,防备的就是遁入西北草原的河西党项破丑、米擒及几个鞑靼化部族。他杀了这么多年,以前杀人的目的是不想被其他人杀,现在他只想杀出一个安稳的生活。 邵大帅有匡扶天下之志,我就帮他继续杀。若无,也懒得出力了,就那样吧。 “军使,回乐码头有信使过来,灵州已经在给船只装运军粮。” “明日一早出发。”王遇说道。 六城水运使衙门如今总共就四十多艘大小船只,此番给他们调拨了足足四十艘船,河一化冻,就陆续集结到回乐县码头,装运四万斛军粮及各种器械,足够他们消耗几个月了。 船只顺风而上,视风力大小,每日航行一百五十里不成问题,是他们陆路行军速度的五倍以上。如果是顺流而下,木筏都能一日航行二百里,载重还十倍于马车,又没什么消耗。 王遇初时不知,后来了解后,不由得大为感慨。以后若是离了大河,还怎么打仗?光征发的夫子就是极其沉重的负担。 此番定远军出征南下,主要就是配合主力进攻会州。大帅没别的要求,让他们袭取黄河北岸的乌兰县、乌兰关,然后相机渡河,抄掠昑屈部的老巢,调动他们的兵力,给主力部队创造战机。 算算时间,这会大帅应该已经兵进会州了,昑屈部的主力如果东调,后方是极为空虚的。即便没有东调也不打紧,黄河北岸没什么力量,袭取乌兰县问题不大。 吐蕃人当年造的桥,早就消逝在时光场合之中。如今当地人主要靠小木船渡河,还是由唐人遗民制造、摆渡。两县被大河分隔开来,乌兰县注定要被舍弃了。 光启二年三月初六,定远军主力抵达丰安军城,三十多艘船只靠在码头上,早已等候他们多时。 按照大帅的命令,丰安军已经开始组建,军额暂定为三千,新泉军暂时驻扎在鸣沙县,军额也是三千,主要以凤翔镇降兵及韩建等人的三都陈许蔡精兵构成。不过按照大帅的习惯,丰安、新泉二军未来还要重新整编,说不定就是大帅从会州班师回来之后。 调一部分人进入铁林、经略、定远、武威四军,再从这四军中抽调部分人至丰安、新泉二军,估计还会新募一批人。大帅对兵权,可是抓得相当牢的啊。 休息了一晚后,定远军继续南下,直朝黄河北岸的乌兰关扑去。与此同时,定难、泾原、邠宁三镇合计三万多兵马,一边打草谷,一边等待后方粮草补给,诸事完毕后,也于数日前分三路深入会州境内,并与昑屈部的大军交上了手。 “此地曰河池?”邵树德看着一张粗糙的手绘地图,问道。 河陇之地失陷多年,地图多有变动。尤其是吐蕃人占领之后,他们对城池没有唐人那么重视,虽然也在险要处驻兵建城,但半牧半耕的文化摆在那里,终究有所不同。 这些年来,定难军南征北战。每至一地,都十分注重收集地理信息,哪里可以樵采,河道有无变动,城池重建后是否还在原位,道路破败到什么程度,仓城是否已经废弃,农田是否还在耕作,蕃部是否经常来此游牧,什么季节刮什么风,什么时候雨雪多等等。 《练兵纪实》里面记了一大堆,甚至远超正文内容,以后最好重新编纂一下,单独出一本书,就叫《某道某州舆图勘误》。别小看这些东西,若是搞错了,大军被带沟里去都有可能,历史上又不是没人吃过这亏。 在原州大破吐蕃后,邵树德亲率定难军主力西进河池,走的是通驿大道,虽然这路看起来有点年久失修。 邠宁军就没有北上武州,而是沿着六盘山北麓西进,一路抄掠。折宗本的作战思路与内地将帅还是有所不同的,浓浓的草原马匪习气,不过这并不是坏事。 程宗楚带着五千泾原军、两千蕃部人马走北线,铁骑军也在那一片活动,四处抄掠来不及撤走的吐蕃化党项部落,补充军需。 三路大军齐头并进,在会州引起了极大的恐慌。自长庆会盟,勘定唐、吐两国边界后,会州就一直是吐蕃国土。吐蕃衰弱后,大唐率军西进,收复六关七州,会州也一度归唐,不过又很快自立。打那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么大规模的唐军西征,他们自己不打了吗?干嘛来打我们? “大帅,确乃河池。地势低洼,春夏水多时乃一片水泽,远望似河,故曰河池。其水稍咸,雨多时盐少,雨少时盐多。附近牧草繁盛,吐蕃部落多争抢之。”赵光逢终于压过了陈诚一头,率先答道。 水稍咸,可惜了。但附近居然有这么大片的草场,难道都是耐盐碱的牧草,牛羊喜欢吃吗? 河池附近现在已是空空如也。大军开至,牧民们再不开眼,也不敢过来放牧,之前被定难军骑兵抄掠一空的几个部落就是例子。 但不来放牧,势必就要跑去其他地方,与其他部落争抢草场,就不知昑屈部如何协调各部利益了。 双方的骑兵其实已经交手过数次了。 定难军这边有四千余骑,昑屈部也有三千多骑,双方在这片相对平缓的山间盆地内展开了激烈的搏杀。 令邵树德感到意外的是,昑屈部的骑兵似乎比原州吐蕃要能打不少,装备也好一些。仔细想想,原因不外乎原州吐蕃是内附大唐的部落,会州吐蕃则自立多年,自成一体,算是曾经的吐蕃国下面的割据军头,有战斗力不足为奇。 定难军的骑兵并没有主动去找昑屈部的麻烦,他们如今主要护卫原州过来的交通线。泾原穷困,能凑一批粮秣不容易,邠宁镇也支援了相当部分,但人家也不富裕啊。 邵大帅原本想多组织几次三镇联合讨伐吐蕃人的行动的,现在看来,若是不能就地劫掠大量牛羊,他们的财力可能多有不足。打一仗,歇个两三年恢复可不是开玩笑。原、武、渭三州的吐蕃被他们抄掠得差不多了,下次再来,抄无可抄,蛋疼。 铁木真怎么能不顾后勤打那么多仗的?赶着牛羊出战加因粮于敌,估计不外乎这些了。 “大帅,北路泾原军已深入会州东北八十里,程侍中深恶吐蕃焚掠武州之举,追着逃过去的原州吐蕃打。再深入下去,某怕他们要吃亏。”陈诚接了一份军报后,立刻呈递上来,说道。 “军中粮储有多少?”邵树德问道。 “一月有余。” “够了,让原州过来的夫子回去。”邵树德说道:“接到定远军的消息了吗?” “这两日没来。” 邵树德闻言沉思。五天前其实来过信使,说一共派出了三批,结果只到了两批,还有一批不知道是迷路了还是被截杀了。 “再和昑屈部玩一玩,耗一耗他们的实力,争取吸引更多的兵过来。派人给程宗楚说一下,让他控制进军速度。”邵树德说道:“等定远军从河西杀至,我看他们还顶不顶得住。” 陈诚欲言又止。大帅的这个用兵方略没问题,对付汉人藩镇非常适合,对付农耕党项也可以。但会州的吐蕃以游牧为主,种地为辅,他们知道腹背受敌的消息后,很可能会逃窜。 逃走后,你大军占据了会宁、乌兰二县,表面上看确实收复失地了,但敌人力量未损,随时会杀回来,烦不胜烦。 不过看大帅的样子,似乎也只是想收复失地便算了。将会宁渡控制在手中,以后可以用船只运输粮秣、器械过来,慢慢收拾吐蕃人,估计手段还是分化拉拢,让他们臣服即可,而不是实际控制。 又一个河套嵬才部? “大帅,白家派使者而至。”亲兵十将封隐进了大帐,禀报道。 “白家?原州吐蕃白家族?” “是,白家自称乃天宝遗民之后,跟尚延心归唐后,一直在原、渭二州游牧。” 邵树德点了点头。 胡化汉人,他已经见过不少了。灵州党项有三个部族,一曰杨家族,一曰罗家族,一曰梁家族,据说都是汉人后裔,但外表看起来与党项人无异。邵树德可以理解他们,身处河西党项的包围之中,为求自保,主动融入党项,但问题是这还是汉人吗? 野利王子族鞑靼化后,南山野利甚至不当他们是本族,认为他们是鞑靼九族之一。原州没藏氏吐蕃化后,横山没藏部也不认他们。 这个白家族,到底是汉人还是吐蕃人,抑或是党项人? 麟州折掘氏是党项豪族,但人家在大唐为官,看起来也与汉人无异,发誓、服侍、节日都随汉人。 白家和折家,哪个汉人成色强一点? 但不管怎样,既然自称祖上是天宝遗民,那么就可以谈一谈。一味将他们赶出去是不对的,不利于统战。凉州嗢末绝大部分都是汉人,张议潮认证,这会虽然吐蕃化了,处于游牧状态,但也可以拿天宝遗民这事来谈,利于统战嘛。 遮羞布或者说由头,有时候还是需要的。 “让使者进来。”邵树德说道。 第三十四章 进会州 “拜见大唐灵武郡王。”使者一进来便行礼道。 “大唐?汝是唐人还是吐蕃人?”邵树德问道。 使者闻言有些尴尬,不过还是回道:“大中年间随尚延心归国,自然是唐人。” “族中能说官话者几何?” 使者一愣,苦笑了一会,道:“还是有一些的。” 邵树德冷哼了一声,道:“此与吐蕃人何异?” 使者讷讷不敢言,一脸惶恐。 “罢了,昔年之事,也怪不得你们。中原多事,劲兵东调,以至河陇二十州限于吐蕃之手,此朝廷有负于尔等。”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而今重归中原,今后当训于华风。穿唐服、说官话,一年四时八节,某不管你们是种地还是放牧,都要过,明白了吗?” 使者满头大汗,只能道:“自当遵从灵武郡王之命。” 他是来商谈投靠条件的,怎地灵武郡王直接就训斥了起来,好像已经把白家族当做治下蕃部了,回去怎么对族长解释? “白家有多少丁口?” “不下六千。” “若顺服,某保你部丁口真的不下六千。”邵树德根本不信白家有六千丁口,撑死一半。 “灵武郡王明鉴,族长派我来,便已有顺服之意。”使者不自觉降低的身段,恭敬地说道。 “野利化跑哪去了?” “跟昑屈氏在一起,向南逃了。” “向南逃了?”邵树德有些吃惊,手一伸,封隐将地图呈了上来。 往南便是岷州,还是吐蕃人的地盘。 “啪!”邵树德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心里有些恼火。 这孙子,不与我大军决战!竟敢不与我大军决战! “大帅……”赵光逢上前,提醒了一下。 邵树德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可惜无法复制征讨河套草原的故事了。 昑屈氏只要敢和自己决战,那么他就有很大把握将其主力消灭。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一击斩首,将其收服。但现在事情显然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又一个河西党项破丑氏、米擒氏要诞生? 没有内鬼带路,帮着收拢部族,打这些游牧部落真的蛋疼。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邵树德坐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会州吐蕃与草原杂虏不太一样。因为后者其实是处于大唐包围状态的,北面是天德军、振武军,东面是麟州折家,西面是黄河,黄河以西是朔方军的地盘,南面不用说了,夏绥四州,河套杂虏其实不太好跑。 但会州吐蕃不一样。往南、往西大把的地方可以跑了,操蛋! 邵某人有不好的预感,待他大军一撤走之后,昑屈氏可能还会回来,跟你打游击,四处寇边。会州这里,常驻一支军队是少不了了! 自己西征的战略是不是出了问题?惹上了这个牛皮糖,今后要耗费太多精力了。 但不西征又能往哪去…… 北上草原,面对回鹘、鞑靼、吐谷浑、党项,估计比会州吐蕃还难缠。向东,难道去打李克用?向南,劫持皇帝,行曹操故事,然后被人当黄巢围殴? “白家——”邵树德霍然起身,下意识地在大帐内踱步。 当初满清打蒙古林丹汗,林丹汗避战跑路,满清是怎么做来着? 使者隐隐有些期待,紧张兮兮地看着灵武郡王。大人物的一个念头、一句话,往往就能决定一个部族的兴亡。白家,作为第一个前来投靠的部族,似乎迎来了发达的契机。 “就不要回原州了,留在会州。”邵树德说道:“之前跟你们一起跑过来的那些部族,让他们的头人到会州来见我。不敢来的,就地剿灭。此战缴获了不少器械,可以留一些给你们白家,但需得讨平那些不听话的部族。昑屈氏一旦回来,你们看着办。若是畏战逃离了自己的草场,今后也不用再回来了。” 使者心里默默盘算着。老实说,灵武郡王开出的条件还是很苛刻的。既要讨平不听话的小部落,也要对付昑屈氏。前者其实不算坏事,因为征服过程中说不定会壮大自己的实力,但与昑屈氏厮杀就祸福难料了,也许能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实力,也许会被严重削弱,最后被灵武郡王一口吞下。 “此事就这么办吧,十日后白家头人也来会州见我。”邵树德心里不爽,也懒得给他们讨价还价的空间,直接下了逐客令。 使者心事重重地退了下去。 “此战,无法尽得全功!”邵树德无奈地坐回了椅子,叹道。 “大帅,会州、新泉军城本来就要驻军,其实也没什么。”陈诚上前说道。 “也只能这么想了。”邵树德苦笑,道:“其实,原州吐蕃愿意与我大战就很出乎意料了。听俘虏说,那个野利化想建立什么党项国,不然怕是也滑溜得像泥鳅一样,早跑了。” “传令,各部骑卒尽出,尽快击破昑屈氏的骑卒。他们主动出击,原以为是为了袭扰粮道,如今看来,不过掩护本部逃跑罢了。昑屈氏,不过如此,还不如康奴氏有勇气。”邵树德说道。 抄截我的粮道?我本来就没有粮道,只按照兵法原则随军带了一个多月的粮草罢了,毕竟粮不足月,不宜深入嘛。杀到会州城那边,黄河就是我的粮道,有本事你游泳去河里凿船。 这本来是一个极大的战略优势,如今敌人竟然跑了,一拳落在了空处,让人心里有些不爽。 好在此番出征,耗费甚少,不然若是花费大量粮饷,敌人跑路了,岂不是亏出血? 至于为什么耗费少,很简单:军粮草料消耗关中的,器械物资神策军“请客”,甚至就连赏赐都提前发到了今年春社节。定难六州几乎没花什么钱,应该剩下了不少盈余,因此税便收得少了,百姓应该过了个还算宽裕的正月。 打仗还让老百姓生活状况改善了?听起来有些不科学,其实不过是别人买单罢了。 光启二年三月十四,经过几天时间的且战且进,充作先锋的经略军一部抵达了会州城下。 入眼所见,是坍塌、破损极为严重的城墙。这并不奇怪,吐蕃人喜欢拆毁城墙。敌人大军来了,我就跑,等他们撤了,我再杀回去。没有城墙,你根本防不住我的骑兵突袭。 后世蒙古人也喜欢拆除中原的城墙,其实是一个路数。 按照命令,大军在城外驻扎,等待中军的到来,而忠勇都两千骑则往西北百余里外疾驰而去,进攻会宁关——不,应该是武装行军占领了。 铁林军两千骑继续南下,追击昑屈氏。铁骑军也从北线调了回来,与邠宁军的骑卒一起,向南进行追击,顺便看看能不能抄掠些牛羊回来。 唐人这么多骑兵,昑屈氏确实有逃的理由。草原人可不讲究面子,打不过就跑,一点不寒碜。保存实力为主,日后再杀回来报仇! 三月十六,邵树德亲率大军抵达会州城下。此时他接到消息,吐蕃昑屈氏寇原州,大掠数县,程宗楚急匆匆率军回去了,这让他的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自广德元年陷蕃,百余年未见王师矣。”会州城外,二十几名唐人模样的士绅拜倒在地,激动地语无伦次。 邵树德翻身下马,搀扶起了一位年纪不小的老人,温言道:“昔日中原多事,未及顾念陷蕃子孙,今王师西征,会州得永归中原。” 能到现场来迎接的,都是信得过的人,而且一定被亲兵仔细检查过,不用担心刺杀,故可以做一些亲民的举动。 “走,我要看看百年过后,会州城如今是个什么模样。”邵树德看着城墙半倾的会州,说道。 第三十五章 汉界胡乡 “无限城池非汉界,几多人物在胡乡。”站在城门口,赵光逢感慨地吟了一句。 “回望风光成异域,谁能献计复河湟。”陈诚赶了上来,笑道:“走吧,赵随使。长庆二年刘元鼎至兰州,能看到户皆唐人,风俗犹存。会州失陷两甲子,某想看看是何等模样?” 两人作为大帅身前的心腹,之所以有时间在此闲聊,主要原因是大帅还未进城。 铁林军士卒已经涌了进去,正在占领街道两侧的房屋,百姓初始有些惊慌,不过在看到军士们没有拿他们怎么样之后,又放下了心来。 会州城作为中唐以前的河陇州城,其实是有内外两层城墙的。整体呈回字形布局,即便此时城墙倾颓,但依然可以看出个大概。 外郭有东南西北四个门,周长五里左右。从型制大小来看,即便是天宝年间,城内人口应也不是很多。 进城是一条石板路,车辙宛然,镌刻着岁月的痕迹。道路两侧有不少宅院,修缮得还算可以,看得出是住着人的,就是不知道是吐蕃人还是唐人了。 总体而言,风格没有大变。或许在城市经营方面,吐蕃人没什么天赋,只能跟着汉人的习俗。后世这里还被西夏占领,风俗应亦没有本质的变化。 汉人的文化,还是有生命力的。反正到了后世明朝那会,无论是会州还是原州,曾经多如牛毛的党项人、吐蕃人都不见了,反正不可能全被杀光,最大的可能还是被同化了。 “这样一座高门大宅也没人住?”邵树德看着街道一侧的某个宅院,惊讶道。 这个宅院占地应有数亩,不过院墙倒塌,庭内满是荒草,窗户整个不见了踪影,像是被人洗劫了一样。 “回灵武郡王,原本是有的。”一名耆老说道:“本为王家府宅,后被吐蕃酋豪占据。每逢冬春,便来城内居住。只是吐蕃人仇杀甚烈,先后三位主人都死于非命,久而久之,就没人愿意住了,任其荒废着。” 乱世之人,还信这个?吐蕃人很迷信啊。 “此乃佛塔?”邵树德在城外就注意到这座高塔了,进城一看,却是一座砖结构的楼阁式建筑,竟然完好无损。 “是,此塔名佛光,为灵光寺供奉佛经、舍利之用。” “吐蕃人亦崇佛?” “崇佛,由教团管着,往往数州之寺庙,皆掌于一个教团之手。最上者曰都教授,次曰副教授,再次曰都法律、法律、都判官、判官。” “此官耶?僧耶?” “官僧。” “那还是官。”邵树德说道。与国朝的体制有些相像,但也有差别。 一行人继续向前。城内整体还维持着大唐布局,寺庙、商铺、衙门等等,但很多建筑似乎弃置不用很久了,充斥着一股破败的气息。 “会州城内有多少人?” “七八百户还是有的。”一耆老答道。 “蕃人多少?唐人多少?” “各占一半吧。” “城外有多少唐人?” 几位离得最近的耆老一下子卡住了,很显然触及到了他们的知识盲区。 邵树德一看就明白了,吐蕃人根本不统计户口,只会向唐人征粮派捐。种田的唐人应该还有,但能有几个呢?大中年间收复六州七关,其中就包括原州诸县,当时会州局势一定十分紧张,唐人如果不想待下去,说不定就跑去原州了。 户口之事,不能指望他人,还得自己这边做好工作。 州衙吐蕃人还是用的,昑屈氏的人担任会州“节儿”,但此时早就逃散一空,一个人影也没有。 邵树德在州衙内四处转了转,仔细看着每一个角落。陷蕃百年的州城,如今在他手里收复,即便再沉稳,这会依然难免生出股志得意满之气。不过一想到昑屈氏还在四处流窜,拿出了他们游牧民族的拿手好戏,与自己打游击,心里那股高兴劲就淡了下来。 “诸位。”邵树德又回到了前面,看着聚过来的会州耆老,道:“无需担心会州再度陷蕃。某已决定将定远军派驻会州,保一方安定。此皆精兵也,随某南征北战,数有功劳,昑屈氏但凡敢来,定叫其有来无回。” “有大唐天兵在,自当无事。”不管相信还是不相信,耆老们场面还是做足了的。 “从今日起,会州当训华风,破胡气。汉人也好,蕃人也罢,轨俗须得混同如一。” “自当从命。” 送走了一干耆老后,邵树德将陈诚、赵光逢、卢嗣业三人找了过来。他可以骗别人说收复了会州,但骗不了自己。昑屈氏避而不战,主力仍在,这始终是个麻烦,必须得商量个对策出来。 “大帅,某有一计。”出奸计还是陈诚厉害,估计路上就在考虑了,这会已经想出了一个办法,只听他说道:“大帅可多派骑兵,将吐蕃向南驱赶,然后派人纵火,焚掠草场。此时牧草尚未返青,又已是三月,吐蕃部落积存的草料消耗得也差不多了,当可奏效。” 这计——有点毒啊! “没了草料,吐蕃人待如何?”邵树德问道。 “要么跑得远远的,去别的州过活,要么干脆决一死战。”陈诚说道。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烧草原这事其实没那么简单。会州的草场,一路上看过不少,一块一块的,放一把火,也就只能烧得一片。要想全境燃起熊熊大火,须得派出多路人马,四处放火,多放火,勤放火,如此才能将地上的干草烧掉——当然青草也可以烧,就是比较麻烦。 如果说这事还可以靠多派人手解决的话,那么烧草原所带来的其他负面影响就不得不慎重考虑了。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中原王朝干这事的不算多,汉代有过,明代有过,国朝似乎也有过,其他朝代就没听说过了。 对了,国朝干这事的主要是幽州镇:“卢龙节度使刘仁恭习知契丹情伪,常选将练兵,乘秋深入,逾摘星岭击之,契丹畏之。每霜降,仁恭辄遣人焚塞下野草,契丹马多饥死,常以良马贿仁恭市牧地,请听盟约甚谨。” 现在已经三月份了,离牧草返青大概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效果不是很理想,但应该还是有相当作用的。只是,负面影响也会显现出来,败坏自己的名声啊! “大帅,据闻昑屈氏投靠岷州姻亲,并以此为后援,四处北上掳掠。之前寇原州,大掠数县。过些日子,估计又要寇渭州乃至会州。昑屈氏打的主意,多半还是认为我军不会久居,一旦走了,他便卷土重来。虽说定远军将常驻会州,然贼军寇掠之事,防不胜防,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见邵树德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陈诚加了把劲,建议道:“若担心烧到白家等部族的草场,大帅不妨派人向南走远点,尽量往南烧。此时刮的西北风,断不会影响会州各部的。” 艹,连风向都考虑到了。这火,只烧胡乡,不烧汉界,该不会一路向南烧到岷州去吧? “会不会引得吐蕃各部联合起来攻我?” “大帅,只需派人告知岷州吐蕃,只诛昑屈氏,不涉其他人等,同时厚赠金帛。蕃人贪婪,以金帛之利诱之,以烧草原之事吓之,双管齐下,姻亲又如何?即便这会时间短烧不成,待深秋霜降之后,有五个月的时间给咱们烧。牧草有限,不紧自家牛羊吃,难道给昑屈部的牛羊吃?”陈诚说道:“昑屈氏没了后援,也就只能返回会州。此时人困马乏,要么来降,要么去抢别人的草场,连找咱们晦气的心思都没了,毕竟给牛羊找吃食要紧。” “他不来,咱们就逼着他来。”陈诚最后总结道。 “计是好计,但做起来怕是没这么简单。也罢,先让白家派使者去岷州,就以烧草原之事胁之,讲明便是这会烧不成,半年后某也会派人来烧,看他能躲得几时,还敢寇掠州县否?”邵树德说道:“先吓吓他们。烧草原这事,干系重大,非不得已不要这么做。” 邵树德还是担心会引发诸多不可测的负面影响。干了这事,怕是就没几个部落愿意降自己了,名声实在太臭。 第三十六章 奏 邵树德骑着马儿,慢跑在会宁县的乡间。 乡间土路甚是狭窄,两匹马并行就是极限了。亲兵们欲下到农田之中,在两侧保护,被邵树德拒绝了。 “大帅,可以奏复会州了。”赵光逢骑马跟在后头,建议道。 “可,卢书记便写一封捷报,给朝廷上奏吧。” “遵命。” 朝廷的关注点,与邵大帅其实有些不太一样。圣人百官看的是有没有收复土地,邵大帅注重的是有没有实际消灭敌人。 他不会在会州停留多少时日了,出征已经半年,将士们想回家,他也想回家。 昨日黄河对岸来报,定远军使王遇率军攻占乌兰关、乌兰县,降吐蕃部众千余。至此,会州两县全部收复,至少城池是收复了。 其实吧,以会州的人口体量,野外那些土地、草场根本不重要。这是昨天赵光逢对自己说的。他认为,会州最大的价值就是会宁关船渡,而会州城则是保护会宁关的东南屏障。 这个说法倒挺新鲜。 会宁关、乌兰关是两个渡口,围绕这两个渡口的乌兰县、会宁县、新泉军都是外围守备要塞。赵光逢建议,重修会宁关码头,建仓城、货场,附近雪山那边亦可建个伐木场。他们只需控制这些要点就行了,码头、州城中间可以适当开垦田地,将还坚持耕作传统的天宝遗民迁移到这边种地,可就近保护,免得再被吐蕃人掠去。 其余那广袤的草场,全部交给羁縻部落,比如白家。让他们去和昑屈氏争斗,定难军只需经营好会宁关船渡即可。 这个思路其实非常务实。会州就六七千唐人,耕作了五六百顷农田,出产的粮食可有可无,不如全数迁到西北边,六百顷农地怎么也能腾出来。前面有定远军保护,后方会宁关那边再由重建的会州州兵照应,昑屈氏很难过来劫掠。 他要打劫,去打劫白家好了。 但邵树德还是有点想法的。放弃会州城附近的现有农田非常可惜,而且会州离兰州那么近,不过三百八十里,若能多出产些粮食,也能减少从灵州调运粮食的压力。 再者,将那么大一片地都让出去,上万平方公里呢,全让给吐蕃人游牧,着实也不太像话。天宝年间,会州可是有两万农人呢,耕作的农田数倍于现在。 所以他还在犹豫。 “大帅,某有一计。”陈诚策马赶了上来,说道。 邵树德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陈判官的计策,怎么说呢,有好有坏。当年讨黄巢时,他献计造谣朱温已投降,前几日献计烧草原,前者还算靠谱,后者却让邵某人举棋不定,不敢真的实施。 “计将安出?”邵大帅驻马停留,配合地问了一句。 “大帅,可在夏绥银宥四州招募健儿,甚至关中、泾原、邠宁、凤翔镇亦可,人给田一顷,十年免赋。家口情愿同来者,赐给房屋。此等健儿,须得会射箭,敢拼杀。以百户为一里,设指挥一人;五百户为一乡,设都指挥一人;全县,设镇守一人。”陈诚说道:“正好缴获了不少器械,便发给他们,农忙耕作,农闲操练,秋收后便去劫掠吐蕃,打草谷。如此数年,定可让敌闻风丧胆。” “大帅,陈判官所言极是。某听闻中和年间俘获了五千余巢众,至今仍在服苦役开河。大帅不如免掉他们剩余的两年刑期,发来会州,并给予土地、房屋、器械。此等亡命之徒,积年老贼,一旦组织起来,遇到小股吐蕃骑兵,不会吃什么亏。若遇吐蕃大队,出动定远军、新泉军即可。”赵光逢也建议道:“另者,可请朝廷发刑罪之人至会州。方今天下多事,犯事者众多,一涉流死,便亡匿山林。今可昭告天下,犯流死亡匿者,听自首以应募,戍守会州。” 谪罪人以戍边,国朝老规矩了。前阵子击破原州吐蕃,邵、程、折三人送了百余名俘虏往长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朝廷会判其流放岭南。大中年间西进,抓获的不少吐蕃俘虏便是流放岭南,这也是循旧例了。 另外,天下三百余州,有流死重罪者,一直在发配边疆。天德军、振武军、黔中、岭南等镇都是接收大户。只不过黄巢之乱后,这种事情慢慢停了。 似乎可让朝廷给天下诸镇行文,让他们继续往西北流放罪人。这种小事,想必各镇节帅也不会拒绝,名义上还是皇帝的臣子呢,又不是让你派兵到西北来防秋。 “如此甚好。”邵树德说道:“卢书记,今有三件事须上奏朝廷。一者收复会州,二者请置定远、丰安二县,三者请发天下刑罪之人戍会州。” “遵命。” 对吐蕃,他当然想拉拢,但如果人家不听拉拢呢?可不就得有额外手段应付着?主力大军,马上就要走了,不可能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 ****** 光启元年三月二十八日,长安。 今日一大早,平康坊的定难军进奏院内就传出了一个消息:灵武郡王邵树德率军收复原州、武州、会州,大破吐蕃。 消息在平康坊这边没有引起太多波澜,宿醉未醒的恩客们对此不甚感兴趣。 不过越传越广之后,影响渐渐大了起来。长安是国都,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子,这些人对时事最关心,也最慷慨激昂。 巢乱之后,吐蕃趁势攻取原、武、渭三州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好几年过去后,也就只收复了平凉一县,大伙心中早就不满,同时也觉得朝廷是无力收复陷蕃州县了。 今天得闻灵武郡王收复诸州,其中甚至还有个陷蕃两甲子的会州,这一下子引爆了众人的谈兴——文人士子,对边塞之地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国人又重功名,边塞诗流行一时当可为证。 学子们听闻之后,跑到酒肆高谈阔论,更有那喝高了的,当场咏起了“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然后相约到平康坊,让姑娘们唱来听。 有那么些个家有资财的,甚至呼朋唤友,要学那仗剑云游的士子,到会州看看,陷蕃百年之后到底是何风物。 民间议论纷纷,朝中也不是风平浪静。 宰相萧遘刚刚面圣归来,神色很是奇怪。 灵武郡王收复会州,并且大张旗鼓上奏朝廷,搞得人尽皆知。一些年轻的官员激动不已,陷蕃百余年的地方重归故土了,就好像国事要重新振作了一样。 但萧遘是官场老油条了,自然不会这么激动,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利弊得失。 这邵树德还挺精明的,收复的是会州,名义上是朔方节度使辖地,而不是什么别的州县。不然的话,朝廷说不定就会要分润好处了。 咸通二年,张议潮击败吐蕃,收复凉州。两年后,朝廷便设置了凉州节度使,作为河西节度使的延续,领凉、洮、西、鄯、河、临六州。初时由张议潮身兼凉州节度使、归义军节度使、十一州管内观察使等职,看似多此一举,但时间长了,就会显现出威力。 张议潮活着时没问题,但若他死了或者入朝为官了呢?两个节度使要不要分出去?朝廷等的便是此时。 当然那时朝廷还有点实力,手段不止这些。比如调天平军节度使裴识任朔方节度使,同时派郓州兵2500人入凉州,随后几年,又让裴识兼领朔方、凉州两镇节度。到了咸通八年(867年),张议潮入朝,朝廷慢慢取得了凉州的实际控制权,并在接下来十多年间,派了好几任节度使,目前河西节度使(原凉州节度使)郑某加尚书衔,已干了好些年。只可惜人少、兵少,政令很难出州城,大部分区域被嗢末控制着——之前甚至还被嗢末攻占过一次州城,乾符年间才靠归义军的力量将其收复。 定难军收会州,朝廷无法插手。若是接下来再攻兰州、岷州等地,说不定朝廷就要派人过来谈事了。只不过萧遘心中隐隐不安,觉得邵树德与张议潮此人不同,对朝廷没那么恭敬,未必愿意让别人插手自己打下来的地盘。 再加上此时朝廷的威望、实力,与十多年前也不好比,这就更难了。说不定,邵树德还想让朝廷仿效前例,让他一人身兼朔方、河西、陇右三镇节度使,当然定难军节度使、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的职务也不会落下。 朝廷当然不会同意了! 定难军已成京西北第一大藩镇,实力强劲。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不能放任其实力无限制扩张。即便是与邵氏素来交好的西门思恭叔侄,在这件事情的立场上,应该也是在朝廷这一边。 但做事,得有分寸啊!萧遘暗暗警惕,方今乱世,武夫们一个不对就要举兵犯阙,真闹到那个地步,武夫的名声固然大坏,朝廷的威严不也丧尽了么?圣人已经在京西被邵树德“迎”了一回,应该不想有第二回了。 兰陵萧氏,要想复兴,抱着朝廷这棵树是不成了。如今各房子弟,自己在朝中为相,萧蘧在河中当县令,萧符在朱全忠那里当粮料使,夏州那边,似乎还缺个人。 第三十七章 班师 西山含日,雨后新晴。 白福骑着一匹神骏的战马,款款而行,小儿子白珪跟在后面,征衣破碎,血迹斑斑,但精神头却十分不错。 远方有处水泽,几株老柳环绕于侧,数点归鸦盘旋绕飞。 白福翻身下马,看着那一顷碧波,沉默良久后,才用大唐官话说道:“幺郎,很多年前,咱们白家的祖先就是在这里耕作田地的,我们是会州人,不是原州人。” “看见那道长着芦苇的土沟了吗?”白福指了指一处,道。 白珪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水草特别茂盛的地方,点了点头。 “那里曾经是灌渠,现在都淤塞了。”白福说道。 “阿爷,咱们如今的日子不也过得不错么?”白珪不解地问道。 白福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当年会州白氏在会宁县有田数百顷,庄客近千户,良田美产,最号膏腴。每岁丰收之后,积谷如坻,皆为滞穗。庄中还畜养牲畜数千头,每岁出售大量皮子、杂筋、牛角。南边祖厉河畔还有别业,织造绢帛,河边有碾磨,出米面、香油。那个别业你也看过,如今都是一片断壁残垣了。” 白珪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庄中奴仆成群,傔人众多,更有那号‘别墅吏’的家仆,专门带着奴仆去收租。鼎盛时养了百余人,弓马娴熟,枪棒精绝,不输寻常军士。”白福弯下腰来,伸手掬了一捧清水,似是在追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家族历史。 “广德年间陷蕃,吐蕃大军攻来的事你都知道了。”白福叹了口气,道:“咱们白家被征为奴部,其间受尽凌辱,不想多说了。若不是看在咱们还算能战的份上,白家估计早就灰飞烟灭了,更不可能有机会吞并党项、土浑甚至是吐蕃的零散帐落,成为会、原二州草原的大部之一。” “阿爷说这些作甚?”白珪有些不解。 今日他们与昑屈氏的人马大战了一番,三千人倾巢而出,对上人家两千众,还打得十分吃力。最后虽然赢了,斩首三百余级,但自身损失也不小。 他本来想与阿爷谈谈吞并几个小部落的事情的,反正灵武郡王也点头默许了,他打算这些日子就动手,补充实力,谁想到阿爷却拉着他谈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过几天灵武郡王就要走了。你从族中挑一百精壮,带上马匹,去投那忠勇都吧。”白福突然说道。 “阿爷……”白珪有些震惊。 他还有好多雄心勃勃的计划要施展,还要南下岷州找人报仇,还要训练族中勇士,结果你让我去投军? “此事没得商量。”白福不容置疑地说道:“会州诸部,都要出人,凑个一千骑,随灵武郡王北返。” 白珪想要说些什么,但一想到阿爷素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顿时偃旗息鼓了。那个忠勇都他也了解过,草原各部输送勇士过去,给大汗效力。灵武郡王,明明是大唐的节度使,结果当可汗还当上瘾了。 “那这边怎么办?”白珪不甘心地问道。 “岷州伏弗陵氏收了灵武郡王赠送的金帛,驱逐了昑屈氏。如今他们就是一群孤魂野鬼,时而流窜泾原镇,时而流窜会州,时而逃去别的州,劫掠小部落。这不是长久之计,若一直胜下去还好,但只要败个一两次,早晚覆灭,部众四散。”白福说道。 其实,白家部对吞并昑屈氏非常感兴趣。他们已经吞了一些从原州逃过来的小部落了,实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增强,若再能收拢昑屈氏,将一跃而成傲视原、武、渭、岷、会等州的大部族。 这是白福的渴望,同时也是白家的渴望。 回不去广德元年时阡陌纵横的白家了,今后只有牛羊成群的白家。就是不知道灵武郡王给不给他们这个机会了,白福最近在找人打听灵武郡王的喜好,得知河套草原上有个嵬才部和他们特别相像,似乎可以以嵬才部为榜样。 嵬才部是党项人,白家部可是天宝遗民! 灵武郡王有雄心壮志,应是想吞并凉州嗢末的。嗢末也是天宝遗民,和白家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而且势力更盛,三十年前就有万余帐,如今崛起的势头相当猛,实力只会更强,灵武郡王即便只想装装样子,也会善待白家。 “去了忠勇都,好好打仗,争取当上衙将。”白福叮嘱道。 ****** “昔日夏州城楼置酒,杨将军欲攻河西,某是答应了的。如何,今日是否已兑现诺言?”会州城外某小村,邵树德坐在一棵大榆树下,含笑问道。 “大帅这么快便攻取河西诸州,实是出乎某意料之外。”杨悦亦笑道。 他已经接到任命,担任新泉军军使。该军军额暂定为四千人,其中三千人为凤翔、陈许蔡兵马,丰安军几乎与其一样,不过马上都要接受整编,抽调一部分人到其余各军,其余各军再抽调一部分过来补足缺额。 剩下的一千人是从横山及河套草原新募的,包括五百骑兵。 新泉、丰安二军已经开往夏州,等待主力部队班师后进行整编。整编完毕后,差不多也休息了几个月了,便可出发前往会州,届时新泉军城应该也修缮完毕了,正好驻军。 定远军主力将驻扎在会宁关,一部驻州城。待城墙修缮完毕,州兵也组建完毕后,便会全部搬到会宁关驻扎。南边草原,将暂交给投靠的各部落,直到巢众降人过来屯垦为止。 “明年某欲攻兰州。”邵树德说道。 杨悦早有预感。定远军、新泉军屯驻于此,明年多半还会再征调铁林军、武威军、铁骑军、义从军三万余众过来,届时四万大军沿着黄河一路西征,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打下兰州,很难吗?说不定还能顺手再下几个,比如岷州、渭州(非泾原渭州)等。不过也看大帅的心思了,他——到底是要争天下的人。 杨悦对朝廷没什么忠心,他唯一的执念就是击败吐蕃,收复河西、陇右诸州。中原谁做皇帝关我什么事? 灵武郡王现在是扩张方向受阻,北边是大漠草原,东边是河东李克用,南面是关中,一个都没法扩张,短时间内也只有并力西向了。杨悦总觉得,若不趁着这几年向西猛打,等到灵武郡王决心南下的时候,可能就没机会了。 他最终还是想要问鼎天下的,如今天下有这个心思的藩镇节帅应该很多,中原就是最吸引他们的肥肉。如果有机会,灵武郡王一定会停止西进,转向东、南两方扩张。 杨悦现在只希望河东那边不要出什么问题,长安朝廷也不要乱来,一切如故,逼得灵武郡王只能向西扩张。虽然最后多半还会南下,但在此之前,能收取多少河陇旧地就收取多少,这便是杨悦的想法。 “西征之事,至关紧要。虽则敌人实力不强,一盘散沙,但绝不能大意。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得求得朝廷名义,有助于平定地方。”邵树德说道。 虽然大唐摇摇欲坠,但这面招牌在河陇地区却真的好使。归义军都需要朝廷名义来压制辖区内的蕃部。定难军打过去,肯定也要扯起这面虎皮。更何况,当地还有名义上处于朝廷控制下的藩镇,比如瓜、沙等地的归义军、凉州的河西镇,同在大唐这个框架下,大家便有的谈,不至于兵戎相见。 “大帅对会州是个什么方略?”杨悦又问道。 “先将五千巢众送过来,此辈皆是在高陵俘获的孟楷旧部。服了数年劳役,如今都算是被管得服服帖帖了。到会州这边来,人给田一顷,单靠他们自己,肯定是耕作不了的。杨军使可带着他们打打草谷,抓一些丁口奴隶,来帮他们种地养牲畜。另者,他们尚未娶妻,得想办法抓一些草原女子回来,充实户口。” “看来这草谷,还不得不打了,然骑兵太少了,定远、新泉二军,只有一千五百骑,如之奈何。”杨悦对打草谷一点都不排斥,反而担忧起了骑兵不足的问题。 “让内附部落一同出兵,大家一起分润好处嘛。”邵树德胸有成竹地说道。 “如此便无事了。”杨悦答道。 会州内附各部,如今人口差不多也统计出来了。即便算上从原州逃过来的,也不过八部三万余人罢了,再加上六七千汉民,这人口真的太少了,总共也就四万。如果徙五千巢众过来,再给他们娶妻,这人口一下子就暴增万人,还是种田的优质人口,会州的底子就能大大充实。 “某会让韩建来当会州刺史,主导州中事务,尔等须得精诚合作,休要误了大事。” “大帅放心,某之心愿只在收复河陇诸州。”杨悦答道。 与杨悦通完气后,邵树德又抽空见了见王遇。 他其实挺喜欢这两个人的,因为他们都有明确的诉求,或者说理想。这样的人,你只要满足了他们的心愿,那么忠诚方面不会有任何问题。 杨悦的理想是收复河陇旧地,夏州城楼宴饮那晚邵树德就知道了。 王遇的理想,邵树德也很清楚。此人陷阵骁将出身,勇武绝伦,历史上李详被黄巢监军杀死后,一万多人马无主,最后便是归了王遇,带着投降了王重荣。 如果论杀人数量,王遇在定难军中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且远远超过第二名。但就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家伙,也有不为人知的软弱一面,他杀得自己都怕了,也害怕被别人杀,于是只能拿出比别人更狠的态度,杀更多的人,安全感极差。 王遇曾对自己说,如今的世道“豺狼遍地”,“便是武人都怕”,这不是虚言。 杀人如麻的他,非常渴望建立一个安定的秩序,男耕女织,悠闲度日,不知道其中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杨悦、王遇,都不是邵树德起家时的手下,而是半路加入进来的,但邵大帅对他们非常信任,愿意委以重任。 巢众俘虏,其实有点桀骜不驯的,不知在看到王遇这种前巢军“明星骁将”时,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应该会收敛许多吧。 光启二年三月二十五日,邵树德从会宁关乘船返回了灵州,身边只带了数百亲兵。 甫一抵达,听望司的人便给他送来了几份情报。 “李侃动作很快嘛,居然已经到夔州多时了。这是要向我求购战马?”邵树德放下手里的情报,略显意外。 李侃带走了一两千邠宁军,在庆州募了东山党项千余人、吐蕃千余人,再加上护送的一千神策军,总共五千人南下,先走路,再乘船,一路轻装疾行,于本月初抵达了夔州。 到任后,李大帅才发现,夔峡五州军阀林立,实在不好搞啊。尤其是一个叫郭禹的前荆南衙将,占了归州,自封刺史,招募流民,垦荒种地,手头有三千兵,很不听话,李大帅打算先征讨他立立威。 李侃也是老行伍了,从庆州招募的吐蕃人是上好的骑兵,但没马,于是把主意打到了坐拥两大马场(天德军永清栅、银州银川牧场)的邵大帅身上。 这本没什么,生意嘛,跟谁做不是做?李侃想买,给个优惠价也不是不可以啊。 只不过李侃好像没钱…… 他现在真正能控制的,也就夔州一地,其余四州,各有刺史,全是割据军阀,这就蛋疼了。李侃的意思是,先付一部分,待他征讨完峡、归二州后再付尾款。 李大帅还说了,那两州面临着秦宗权部的威胁,败之并不难,只要控制了这两州,便有财货了。 没钱还要买马?你好大的脸! 邵树德本想直接拒绝,但在看到秦宗权三字时,他若有所思。历史上秦宗权派人南侵,最后虽然失败了,但不少部将、军士降了南方各藩镇,成了人家手里的精锐,比如杨行密的“黑云都”,甚至还有当了开国君主的,比如马殷。 陈、许、蔡三州军士,确实精锐。荆南等镇,可收编了不少降兵降将啊,这不正是自己所需要的么?就是不知道李侃舍不舍得了,毕竟好兵也是一种战略资源。 要想买马,拿人来换!老子送他们去河陇,让岷州、渭州、兰州的地方势力也见识见识吃人魔王大军的厉害。 打草谷打到蔡州兵的头上,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还有那个郭禹,好像有点耳熟啊,但一时想不起来了。不过自己留有印象,一定是有原因的,可以多加留意。他就三千兵,听说还是从流民中招募训练出来的,多半不是李侃带过去的西北劲兵的对手,如果逮着了这家伙,可以试着要过来。 第三十八章 试验田与政治中心 “去岁收成几何?”邵树德甫一下船,便直奔灵州城下的试验田。 虽说去年才是第一次搞三茬轮作制,看不出什么来,但他依然十分关心。 田是龙兴寺的田,去年便已收归关中,而辩才法师更是带着部分僧人,到地斤泽传道去了,那边新建了一座龙兴寺分院,专门给草原杂虏讲解佛祖的大道理。 耕作试验田的是原龙兴寺的庄户,同时也是邵大帅的食邑。试验的三年内免税赋、劳役,因此大伙还是很有积极性的。 “大帅,一亩收一斛七斗。”灵州别驾裴远禀报道。 这个数字是三百户的平均数字,高的破了两斛,低的只有一斛,总共种了60顷,收麦一万斛出头。 “撒了多少种子?”邵树德又问道。 “每亩播种两斗。”裴远答道。 一亩地播两斗种子,这是密植了,难怪能收一斛七斗。 邵树德心算了一下,种子收获比是1:,不算低,比正常稍好。但也好得不多,毕竟这是密植,很多时候农民播种时,一亩地不会撒两斗种子,除非那地特肥沃,养分充足。 不过没关系,这才是第一年,休耕固氮的农田需要两年后种植粮食时才能看出成效。希望能把收益率提高到10以上,甚至是1:15,即播种两斗种子,收麦两、三斛,那样就完美了。 邵树德曾经到横山党项那边看过,人家的农业生产是真的粗放。山上以种植粟、麦、青稞为主,撒一斗多一点种子,然后啥也不管了,坐等八月份收获。一亩地大概平均收个五斗粮食,种子收获比在1:5以内,有时只有1:4,这真的太坑了。 收益率如果再降低,那还不如放牧算了,这是实话。 种子收获比,是粮食收成最关键的指标。所谓的提高产量,其实提高的就是这个收益率。种粟麦,1:4就偏低了,因为亩产不足一斛;1:6、7是正常水平,因为达到了国朝“亩产一石”的平均及格线,即撒一斗半的种子,秋收时得一斛粮食。 龙兴寺庄户一亩地撒两斗种子,高密度种植,平时估计也弄了不少黄河泥沙、牲畜粪便来肥田,就为了弄个一斛七斗的亩产,让自己高兴高兴。 唉,肯定是官员们教他们这么做的,但他们一定没想到邵树德会问用了多少种子。 这年头武夫居然还懂这个? “一户六十亩呢,还有四十亩是个什么情况?”邵树德问道。 “回大帅,总计种了六十顷大宛苜蓿,一亩年产数十石,可供一头草原犍牛一年所食,或还稍有些富余。二十亩,便可养二十余头牛。”裴远答道。 “养二十头牛,可忙得过来?”邵树德问道。 “一家六口人,应是……应是忙得过来。”裴远支支吾吾道。 邵树德没说什么。作为官员,能知道数字就已经不错了,你还指望他深入农家,嘘寒问暖,那现实吗? 一家大大小小六口人,要忙农活,要照应牲畜,肯定是极苦极累的。邵树德敢说,这三百户人一定是榨干了自己的每一分精力,不然根本不可能获得一斛七斗的亩产。 或许也有利益驱动在里面。三年不纳赋,所得全是自己的,多劳多得,确实也能调动农民的积极性。 “大帅,三、四月下麦种,忙完之后,五月苜蓿发芽,可做牧场,直到隆冬,刚好岔开。”见裴远被问得张口结舌,幕府营田判官赵植便上前说道。 “可还有其他牧草?” “回大帅,营田司诸位同僚商议后,认为芜菁或可种下看看,亦可当牧草。” “另找一块地试试。” “遵命。” “一头犍牛一年产多少粪肥?”邵树德又问道。 裴远、赵植都愣在了那里,好像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问这个事情,太有辱斯文了!大帅真的是武夫吗?早年在天德军时,一定种过地吧? 邵树德摇了摇头。事实上他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一头牛一年所拉的粪便,用来肥一亩地,可能还略有些不足,最好是三头牛肥两亩地。如此,才能在维持地力的情况下,持续稳定多年获得令人艳羡的高产——当然也不能忘了休耕固氮的贡献。 种子收获比,一定要提上去,1:10是必需的,1:15才是目标。 “再找一块地,用来培育良种。” 邵大帅的这句话他俩倒是理解了。其实农家都有留种选种的意识,每年都会拿颗粒最饱满的麦下种,大帅这意思,是还需要更好的种子? “马政都知道了吧?”邵树德说道:“好马配好马,生出来的马驹再优中选优,一代代培育。种子亦可如此,着手去做吧,所需款项、田地、人手,来找某。” “遵命。” 后世粮食高产,无外乎四大因素:良种、农药、化肥、水利。农药别想了,水利一直在搞。化肥确实没有,但可以靠粪肥来代替,一头牛一年拉的粪全砸一亩地里面,效率低是低了点,但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穿越前自己看小说,某人到了古代,只要来一句,用粪或河底淤泥肥田,仿佛立马就可以获得高产量,然后路人惊叹,名利双收。 这就是臆想! 古人不知道沤肥吗?当然知道。但为什么效果还是不好呢?没有足够的粪或淤泥啊! 人的那点粪便,只有牛的十几分之一,够肥屁的田!固氮休耕、牛粪肥田,多管齐下,才可能补充高产后所消耗的地力。 此外还有良种,这事其实就和马政一样,需要长时间培育,也需要点运气。 三茬轮作制,目前只有自己这个关北可汗能搞得起来。控制那么多草原部族,获得足够的牛也是一大原因。慢慢来吧,若是一亩地能收两三斛小麦,整个定难七州的粮食产量就会大增。届时自己的威望将更上一层楼,镇内谁人敢反? 李劭去了怀远县,邵树德进城后便直接住进了节度使府。 他首先让灵州幕府的人找来了户口、农田资料。 去年春季攻占灵州后,本地人口迎来了一次大飞跃。本来只有四万人,算上隐户也不过五六万,满打满算不到一万户。但一年来,先编了四千户农耕党项,随后两批关中民户三万人抵达。接着又有各类匠人、水师、艺人等三千六百户接近两万人涌入。再加上照常分过来的三四千户关东移民,现在的灵州八县(包括即将设县的定远、丰安)已经有了两万六千余户,口十三万余。 这么多人涌入,但基本都过了农时,没能及时耕种土地收获粮食。也就一些来得早的,种了点田地,能有那么点收获。这些人,也就是靠王重荣的那三十万斛粟麦养着,灵州粮食产量的爆发,主要还是看今年。 光启元年,灵州真正播种的土地面积只有六千余顷。具体产量如何,幕府不知晓,因为去岁战争,灵盐二州免赋。估算一下的话,应该收了百万斛稻麦,几十万斛杂粮豆子。 光启二年,灵州的粮食产量应会暴增了。随着人口的越来越多,这里注定会成为自己辖下最富裕的一块地方。 “怀远县……”邵树德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 怀远县就是后世的银川,邵大帅现在有把政治中心从夏州搬到这里的念头了。 衙军规模越来越大,如果二十万人都住在夏州,则远远超出了土地的承载力,需要从其余州县调粮。但夏州不通水运,成本巨大,已经不适合再作为政治中心存在了。 怀远县,是一个不错的新“都城”。 平原面积广阔,气候适宜,利于灌溉,还有黄河水运便利。最后一点十分关键,水运可以将各种商品的成本大比例压缩,同时亦可沟通到很远的地方。木材、牲畜、布帛、皮革、铁矿、石炭等等各类商品,都能以较为合理的价格运到此处,供庞大的不事生产的人群消费。 银川平原的粮食、水果,亦可廉价输送到其他地方,出售获利。 说白了,“塞上江南”的人口承载力强,自己可以将数万衙军及其家属全弄到怀远县周边生活,而不用担心破坏环境。 要出兵的话,也非常方便,沿着黄河走就是了。水运运输量大、成本低的优势,将大大减少自己的军事开支,也减少民间夫子的征发力度。自己将不用担心老百姓误了农时,一年可以多次出兵,而不用太过扰民。 最后一点也十分关键。这里离草原近,政治中心迁过来之后,打击不肯臣服的草原部落的力度也会加大,对周边的安全形势也会有所改善。 “怀远县,要筑新城!”邵树德一指头戳在地图上某处,说道。 陈诚、赵光逢、梁之夏三人听了眼皮子一跳。筑城,可是大劳役啊,而且这不是德宗年间突击修筑的盐州那种“烂城”。大帅的意图,他们这些人精都看出来了,这是想将理所从夏州搬过来,那么这城就不能草草创建了,必须得下血本。 材料倒没什么,问题是人力。 “朱全忠现在在做什么?” 陈诚等人已经习惯了大帅跳跃的思维,因此立刻答道:“去岁秦宗权在八角镇大败朱全忠,目前还在相持,互有胜负。” 邵树德闻言有些佩服。 朱温的部队,和他的定难军其实有些像,即都是主帅白手起家,一点点搭建起来的。邵树德从天德军五十人起家,慢慢扩大,朱温带了五百人去宣武上任,一点点组建军队。 这样的好处是十分明显的,就是主帅威望很高,即便大将想造反,中下级军官也不会同意。除非那支部队不是主帅亲手组建的,而是其他藩镇投过来的,比如朱温晚年丁会叛变时,手下军队就是投降的昭义军,根本没整编过。 幽州镇的李全忠败了一次,直接就造反,军士们也不反对,其他藩镇也多有类似情况。那么朱温的部下为什么不造反呢?这两年投降秦宗权的人可太多了,朱温在他手下吃了这么一个大败仗,居然没人造反,真的很难得。 与朱温相比,凭空继承了数万河东衙军的李克用,还在艰难地搞着平衡,并利用沙陀本部、北边五部的胡兵往里面掺沙子,也不给河东本地土著大权,他还是比较信任跟着自己起家的代北集团。 定难军是自己一手组建的,是缔造者,而非继承者。去年出征前,在夏州城北检阅诸军,军士们高声欢呼,所过之处无不响应。在这种情况下,得有多傻才造反?怕不是一露出苗头,直接被手下军士们绑了献给大帅邀功。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以后自己地盘大了,威势强了,不可避免要遇到带着地盘和军队直接投过来的人,自己该怎么处理呢?直接剥夺其军队,打散混编固然是一个好办法,但人家能同意吗?真这么做了,怕是就没人愿意投你了。 朱温晚年,就遇到了太多这样的事,削藩在所难免。而你一削藩,人家要么造反,要么投敌。“带资进组”的人,就是这么麻烦,但你也可能只靠自己的钱“拍电影”啊。 定难军,自己现在是100%股权,但以后总会有小股东加盟吧?股权总会被稀释,自己该如何面对呢? “很好,朱全忠还在与秦宗权厮斗。”邵树德一笑,道:“我那义兄又在做什么?” “秣马厉兵,准备南北同时开战,攻大同和昭义。”赵光逢答道。 “那就好,还有时间。”邵树德笑道:“定难七州的建设是关键。待朱全忠、李克用那边稍稍整出点眉目,七州的粮食、牛羊、财货应已大增,河陇旧地应该也收复了不少。届时,某便可有下一步行动了。” 自己的地盘在西北,坏处不少,但好处同样有不少。至少,不用和秦宗权那等狠人厮杀不休,可以安心种田,积累财货,建设军队。 世上之事,有利有弊,全看如何操作。与朱温和李克用的比赛,自己并没有落后。也许,还稍稍领先了一些? 第三十九章 休闲(一) 光启二年三月,朝廷任命杨守亮为金商都防御史、京畿制置使,杨守忠为武定军节度使,杨守贞为遂州防御史,杨守厚为绵州刺史,杨守立、杨守信为神策军大将。 守亮、守信二人,为杨复光义子,守忠、守贞、守厚、守立等人,皆为杨复恭义子。杨复恭,目前是神策军左军中尉,皇帝面前的红人,比西门氏还更受宠一点,或许有平衡的意味在里面吧。 原本的金商都防御史李详当然不肯罢休,不奉诏!他手底下的人马都是原本的黄巢降军,非常抱团,直接驱逐了由神策军护卫而来的杨守亮,一度闹得沸沸扬扬。 于是朝廷转任杨守亮为山南西道节度使,诸葛爽又不奉诏。 他现在心气不顺。最初李详担任金商都防御史,拿走了金州,当时觉得没什么。 去年龙剑节度使分割了利、阆二州出去,那赵俭是邵某人的关系户,他也不好反对。 今年年初,新设的武定军节度使又分了洋州出去,他还是忍了,毕竟这把年纪了,与朝廷撕破脸不合适。 但现在你连剩下的十一州也不给了,想全夺走是吧?诸葛大帅立刻就怒了,要动手。 他算是看出来了。朝廷将三川的州县划得乱七八糟,还有飞地,摆明了没安好心思。恰好最近邵树德攻河陇,诸葛大帅还是挺关心的,研究了一下最近数十年河陇的资料,顿时冷哼一声。张议潮归国后,朝廷在那边设了归义军、凉州两个藩镇,故意设了飞地,这是为何?于是诸葛大帅整备兵马,打算好好搞一番事。 眼看着杨守亮又要吃瘪,最终还是西门思恭出面转圜,将邛南防御史的职位给了他,诸葛爽仍镇山南西道,这才消弭了一场风波。 邵树德是在回夏州的路上看到这些消息的。 他在灵州待的时间不长,除了关心农牧之外,还与李劭一起看了看灵州都作院,视察了一下刚开办几个月的灵州武学及怀远、回乐两造船作坊。尤其是后者,现在邵大帅的要求就是多造船,越多越好。战舰那种大开销的可以先不管,但漕船却要大造特造,以便未来转运物资。 忙完这一摊子事后,恰好各路兵马也抵达了灵州,于是他带着大军班师,出征半年了,分外想家。 对于关中传来的这些情报,邵大帅能怎么说?只能笑杨复恭小人得志,不识大体,吃相难看。遂州、邛南、武定军都拿在手里,对三川的企图已经丝毫不加掩饰了。而且杨复恭有六百个假子,是不是都要分出去啊?别到最后弄得天怒人怨,墙倒众人推。 邵树德最终在四月下旬抵达了夏州,距离出征差不多已过去八个月。 八个月啊,在外头奔波,四处征战,殚精竭虑。武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大军班师后,各军将依次给假,让大头兵们回家放松放松,给镇内人口增长大业添砖加瓦。 城门口照例有一大堆人出营,幕府官员、州县官员、监军院官员,邵树德一一打过招呼,脸上的肌肉都笑僵了。 回到灵武郡王府后,他第一时间去了野利氏的房间。 在路上就听说了,野利凌吉刚刚给他生了个女儿。这是他第四个孩子——好吧,是第五个,还有个义女邵果儿。 如今四个孩儿了,也是时候给他们取名了。 长子生于中和四年十月,母赵氏,已经快两岁了;嫡长子生于光启元年三月,母折氏,刚满一岁;长女生于中和三年二月,母封氏,三岁了;幼女刚出生不到一月,母野利氏。 家里几个姬妾,赵氏、封氏姐妹都是文化人,学问渊博,不过邵树德不打算全听她们的意见,而是自己翻阅典籍,搜肠刮肚,最后拍板给定了名字:嫡长子取名勉仁,长子取名守业。 说起来,本朝还行,不避嫌名,也就是不避同音字、近音字,不然很多字都没法用了。 “郎君,前些日子,阿嫂遣人送来了一些锦缎、金器。”卧房内,折芳霭理了理汗湿的发梢,说道。 “阿嫂?哪个阿嫂?”邵树德一时没反应过来。 “便是郎君义兄之妻刘氏。” “哦……”邵树德明白了:“既是送你们的,收下便是了。过几日再挑一些礼物,送至河东。礼尚往来嘛,场面是要做足了的。” 李克用的性格,他似乎有些了解,但又有些捉摸不透。不过现在确实没必要开罪他,河东兵强马壮,打了岂不是自寻烦恼? 再过几个月,自己会率军北巡阴山,到时候也不知道李克用会不会来。多半不会了,赫连铎还坚挺在云、蔚、朔三州,振武军那边的赫连铎也是仇人,他疯了才过来。 不来也好,待我压服了郝振威、王卞二人,便可放心西征兰州。你们忙你们的,我忙我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那倒要尽快挑选了,争取在端午之前送至晋阳。”折芳霭撑起身,锦被滑落了下来,露出一片雪白。 “夫人何必急于一时?”邵树德一把将其揽入怀中。 折芳霭有些慌张,她从昨晚被折腾到现在,日上三竿了还没起床,别人不知道如何看她呢,于是急道:“今日府中买了郎君爱吃的笋,妾要去看一看。” “先吃点肉笋。” ****** “阿舅(阿舅、小郎均指妻兄)几时回来的?”邵树德将闹个不停地野利克成交给侍女,随后坐了下来,问道。 野利遇略明白他问的是几时下山的,于是答道:“正月上山见了见家君,随后便下山了,一直住在夏州。” “见过外甥女了?” “见过了,与室妹幼时一般可人。”野利遇略笑道。 野利遇略还是有点遗憾,妹妹没能生个男孩。灵武郡王这么多姬妾,又常年出征在外,下次再怀上,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不过妹妹还年轻,今年才十七岁,还有大把的机会。灵武郡王的势头这么好,日后的前途简直——贵不可言。野利氏能否走出横山,更进一步,除了立下战功之外,其他方面的因素也不容忽视。 “茶山铁矿如今怎样了?” “族中征调了千余人,不是很足。家君又征调了附庸部落千余人,还是不太够。大王若想多产铁,还是需要加派人手,最好再来两千。”野利遇略说道。 茶山铁矿,位于横山之中,是目前定难七州之中唯一大规模投产的铁矿。邵树德对此寄予厚望,倒不是因为其储量有多大,而是这个铁矿的成分可能比较特殊。 后世西夏的兵器,一开始用的都是茶山铁,采空了之后才使用从辽国、宋国走私过来的铁,或者贺兰山中所产的铁——那个铁矿当时产量不大。 夏州的铁冶务,专门制造各类兵器、甲胄,质量优异,即便北宋君臣兵将都十分追捧。一方面西夏的军工技术确实很不错,另一方面这个铁矿可能也有些特殊,应该含有一些比较特殊的成分,使得制造的军器都是上品。 “人手我来想办法。”邵树德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夏州都作院,目前已经开始使用茶山铁锻造兵器。除了刀矛箭簇斧子之外,去年还制作了十三副马甲,今年前三个月又生产了十副。考虑到夏州都作院的人手还在不断扩大,邵树德有信心在年底前额外生产三十副马甲出来。 甚至于,他都打算给那些私人铁匠铺下订单了,让他们也帮着生产马甲。 不就是钱嘛,能换来军器那是再划算不错了。 而且明年就要西征了,河陇各部与中原大不相同,马特别多,而且质量还不错。国朝初年,凉州蓄养百余万匹军马,身形高大,强健,所谓“凉州大马”是也。 对付这些势力,在骑兵方面一定不能吃亏。定难军的青海骢本来也是不错的战马,如果再配备优良的甲具,骑卒再有精良的兵器,打起来就更得心应手了。 邵树德打仗,还从没在骑兵方面吃过亏,也不想在这方面吃亏! “拓跋氏那些人,某打算赦免了。”邵树德说道:“茶山铁矿可以相机募一些人上山。拓跋本部及附庸部落,赦免的总有一两万人,你们只需两千人,足够了。不过事先讲明了,拓跋部某已经赦免其罪了,茶山铁矿算是雇佣他们上山,须得结算工钱、口粮。” 茶山铁矿,目前归野利氏所有,夏州都作院算是向他们买铁制作兵器,当然价格是非常低廉的,同时也优先供应。 幕府中有人曾经隐晦地提醒,野利部有此矿,势力会大大增强,不得不防。 邵树德对这个堪称冒死进谏的人非常欣赏。野利氏是什么人,定难七州不会有人不知道。换个别的大帅,兴许已经把此人交给野利氏处置了,离间大帅姻亲,是何居心?只不过邵某人还做不出这等事罢了。 当然这也和他有别的选择有关。明年攻兰州之后,那个主要产铜,同时“附赠”金银铁铅的矿就可以开发了。而且以他粗浅的认知,矿必然有矿脉,说不定延伸出去多远呢,后世中宁那边的铜铁矿,与白银的矿搞不好同属一个矿脉,那储量可就大了去了。 何必盯着野利氏的那点蝇头小利呢? 给他们好处,才能更忠心啊。野利家的女儿在服侍自己,给自己生儿育女,男人在为自己打仗,还低价卖铁给夏州都作院,这不叫忠心,什么叫忠心? 第四十章 休闲(二) 李延龄刚从衙门下直归来,在门口遇到了都教练使朱叔宗,随意聊了两句。 作为定难军的元从老人,他俩现在基本都是坐镇后方了,如果没有意外,不会有出征的机会。 李延龄倒没什么,他本来就对打仗没甚兴趣,只想安安稳稳享受富贵。现在大帅让他当供军使,在幕府中分离出来,单独成立一个部门,按节度副使的标准领饷,月俸15万钱,他还是挺满意的。 朱叔宗就不一样了,他还年轻。不过就因为能力太全面,当了都教练使后,不好再给他领兵的权力了。毕竟,这军队是你一手训练的,若是再给带兵出征的权力,于制不合。 朝廷和各镇搞出来的制度,都是不断试错的结果,供军使、教练使、衙将,代表着后勤、训练与指挥的分离。虽然因为军队风气的原因,仍然不能杜绝作乱,但至少从制度层面上进行了约束。邵大帅威望甚高,镇内确实没人敢反,但他也不会主动破坏制度。 朱叔宗,同样按节度副使的标准领饷,比一般衙将高很多,大帅还将自己击毬的一个球场送给了他。据小道消息,做不得准,大帅与李劭宴饮时,喝多了,提到了河东旧事,直言有愧于朱叔宗。听闻朱叔宗有一女,与自家嫡长子年岁相仿,打算约为姻亲。 李延龄觉得这事不好说,似真似假。朱叔宗在军中的影响力,绝对比一般的衙将要高不少,嫡长子娶朱氏女,似乎也说得过去。 朱某人这运道,还真是不错啊! 与朱叔宗告辞后,李延龄一边感慨,一边七拐八绕,到一处宅院门口停下了。 “大帅还在里边?”李延龄问道。 亲兵副将李仁辅看了他一眼,根本不回答。 跋扈!骄横!目中无人!现在的后生啊,越来越没礼数了。 李延龄深吸了口气,将越来越肥硕的肚腩收了收,站在一旁静静等待。 宅院内,邵树德舒服地靠在浴桶内。 拓跋蒲强忍着不适,与没藏妙娥一左一右,帮他擦洗着。 “这浴桶已经不小了,怎地还是有点局促?”邵树德左手揽着拓跋蒲,右手无意识捻动。 没藏妙娥的呼吸有些急促,连带着擦洗的纤手都有些颤抖。 “大王,你现在满意了?”没藏妙娥想躲开,但又不敢,只好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拓跋蒲在一旁红透了脸。她其实性格有点懦弱,一点不像拓跋家的女儿。之前数次央求放了她父亲,也是鼓足了勇气。这次得偿所愿,放下了一桩大心事,嫂嫂又时不时地在她耳边吹风,顿时什么事情都愿做了。 拓跋家,已经无罪了,除了出逃的那几人。 事实上小姑娘还是有些担心她的兄长仁福,不知道远遁去了何方。但她不敢再多问,自己已经是邵氏妾妇了,哪怕是个别宅妇。 “拓跋思恭带着两千人先是西逃,然后北奔,被鞑靼接纳了。”邵树德突然间说道。 姑嫂两人同时一窒。 “他们有实力,也能打,目前小日子过得还可以。拓跋仁福还娶了新妇,帮鞑靼人征讨与其有隙的回鹘部落,短时间内是不会南归了。” 听闻拓跋仁福新娶,不知道怎地,没藏妙娥轻轻舒了口气。以后,自己可以放心侍奉大王了。不过,她到底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他娶了谁?” “鞑靼酋豪之女。”邵树德答道。 没藏妙娥沉默。 邵树德将她也搂了过来。没藏妙娥靠入他怀中,拓跋蒲很有眼色地让开位置。 “大王……”邵树德的老腰被腿夹住了。 ****** 吃完姑嫂俩亲手做的午饭后,邵大帅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 “大帅。”李延龄上前。 “唔,走吧。”邵树德一挥手,在亲兵的护卫下离开了。 这个宅子名义上是李延龄的,实际上一直被听望司的人占用着。在此之前,拓跋氏全家都幽禁于此处,现在都放归了,并且发还了部分财产,让他们不至于流落街头。 曾经在自己面前很硬气的拓跋思敬,现在也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模样,就和曾经不可一世的拓跋部一样。 开河、挖煤、修路,耗尽了他们的体力。而邵氏的如日中天,更是彻底击垮了他们的心气。在如今的局势下,还有必要抱着过往的恩怨么?灵武郡王都大度地不追究了,拓跋氏有什么资格耍脾气? 而且部族实力也大不同于以往了。两年多的苦役累死了不少人,还有不少人转行了,在矿上讨生活,即便已经赦免了他们的罪过。 更现实的问题是,草场在哪里?牛羊在哪里? 大家都知道是拓跋思敬的女儿拓跋蒲牺牲自己,服侍灵武郡王,屡屡“泣血谏言”,这才使得灵武郡王下令大赦。要是再能给大伙找来草场就好了,那所有人都要承她的情。 至于拓跋思恭等人,大伙早不认了。即便非要一个拓跋家的骨血来继承部落,也只能是拓跋蒲的孩子,不然大伙不服。 “过些日子你去一趟绥、银二州,那边的仓城都建好了,看看里头的军粮有没有短少。”邵树德对李延龄说道。 供军使,与幕府的司仓判官其实有业务重叠之处,但现在都分割清楚了。 供军使衙门下面暂设武库司、转运司两大部门,负责军事物资的存放、转运、分发。原来的司仓判官将只管民事。 国朝的官制,其实是有很大缺陷的,官员少,覆盖面不足,因此不得不搞出大量临时性的使职来负责各种事务。久而久之,这些使职已经成了常设职务,但还是非常混乱。 邵树德无权更改州县官制,但他想改一改幕府官制。在不导致更多混乱的前提下,慢慢来。目前的一大举措是设立第二个行军司马,以后左、右行军司马各管一摊子业务,分割权力,分别向自己负责。 底下判官、孔目官的数量也要增加。之前的体制太粗陋了,一个判官既管这个,又管那个,有时候管的两个东西之间还风马牛不相及,实在过分。这次要向精细化、专业化的方向发展,正好来投自己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位置安排他们。 左行军司马还是吴廉,管典藏司、营田司、支度司、医药司、互市司、总务司六个部门,以后视情况决定是否继续增加部门。 右行军司马暂时还没人选,底下管将作司、营建司、厩牧司、听望司四个部门。 此外再成立理蕃院衙门,设主事一人、副主事两人,处理蕃部事务,直接向自己负责,权柄极大。 定难七州范围内那么多蕃部,没有专人处理确实不像话。理蕃院主事,邵树德打算让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中一人来干。 本来让蕃部头人来干这个职位不太合适,但谁让自己实在缺少精通汉、蕃两方面事务的人才呢?自己手底下那些人,说句难听的,党项话没几个有自己说得好。 野利经臣、没藏庆香都是姻亲,也老于世故,想必不会做得太过火。他俩的眼界,这会应该不再仅限于自家的部落了。 想来想去,最终确定让野利经臣来干,谁让他女儿给自己生了孩子呢。 供军使、理蕃院、左右行军司马,幕府下面现在有四个衙门了,机构在一点一点充实——呃,好像开支也在一点一点扩大,但这是必需的。治理内政,需要发达、专业的官僚体系,不可避免要导致官僚机构的膨胀。 “大帅这是为北上做准备?”走了一段路后,李延龄问道。 这话,也就老资格的他能问问,换其他人,都不合适。 “北巡阴山,某打算走振武军那边。”邵树德说道。 李延龄顿时了然。那就是从夏州出发,东北方向行至银州,再北上麟州、胜州,然后渡河前往振武军城。 日后如果搬去了灵州,那么就是从怀远县坐船,顺流而下,经丰州至振武军。那样似乎更方便,速度更快,后勤方面也能支撑更多的军队。 “查完绥、银二州储粮后,与强全胜交代一下。”邵树德又吩咐道。 强全胜现在调任粮料使,负责随军后勤,业务方面与李延龄直接对口。 “遵命。” “走,去牧场射猎。”邵树德说道。 第四十一章 休闲(三) 夏州以北,乌延水畔,曾经是拓跋氏别部的牧场。邵树德北征草原第一战,破的就是这个部落,俘获牛羊丁口逾万。 一晃数年过去了,如今这个水草丰美的牧场,已经成了邵树德的私人猎场,各类动物极多。 邵大帅酷爱射猎,经常邀军府衙将、蕃部头人会猎,是夏州比较流行的一种社交方式——武夫们的社交方式。 有时候文官们也参与,但不多,主要是出身世家那些人。比如刚刚来投的兰陵萧氏一员名萧茂者,就善骑射,非常抢眼。 萧茂没有进士功名,仅仅是国子监贡生,让邵大帅心里微微不爽。不是针对萧茂本人,而是针对萧氏的态度。派个支房中的支房来助我,这情分可要大打折扣。 不过萧茂本人才能不错,懂的杂学不少,年岁也不大,三十多的样子,被直接任命为了营建司判官。 其人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恃才傲物,有些看不起同僚。毕竟祖上显贵嘛,可追溯到萧珣这一支,其天祖萧衡娶了玄宗之女新昌公主为妻,家族世代有人做官,不乏宰相、皇亲国戚。比如高祖萧升娶了郜国公主,其兄萧复为宰相,萧升与郜国公主之女萧氏又当了德宗太子之妃。 可惜啊,本来正是崛起之时,都以为萧氏又要出一位皇后了,没想到因为太子(唐顺宗)生病,被赐死来厌灾。不过也不能说运气不好,因为顺宗被太监俱文珍等逼迫退位,然后暴崩。萧妃若没死,成了萧皇后,萧家也未必能脱得了干系。 萧茂这一支,如今是混得不如萧遘自在了,人家可是楚国公呢。 “萧判官倒是好骑术,不知箭术比起我北地男儿来怎么样。”将作司孔目官陈栖策马过来,笑眯眯地说道。 萧茂看了他一眼。这人是典藏司判官陈宜燊的亲戚,夏州本地士子,无心考学,便到幕府谋了个差事。也就是当时实在缺人,他又在众驱使官里干得不错,这才被提拔当了孔目官。 萧茂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若有若无的敌意。 夏州幕府的文职僚佐,最初一批基本都是连寒门都算不上的小地主家庭出身,比如那个陈宜燊。他们多出身本地及邻近的鄜坊、麟胜丰等地,在萧茂看来既无才学,也无风度,唯一可取的便是勤勉及忠心了。 “陈孔目官今日猎获几何?”萧茂问道。 “猎获了一头沙狐。”陈栖提起猎物,笑道。 “恭喜陈孔目官了,此物狡诈,猎之不易。”萧茂今日尚未有斩获,脸上有点挂不住。 “许是关中禁捕之令严苛,萧判官手生了吧。”陈栖笑道:“到了北地,可得多练练。大帅就喜欢骑射双绝的健儿,哪怕咱们是幕府僚佐。还有,僧尼在定难七州可不受欢迎,萧判官可别学他们。” 萧茂闻言脸色立刻落了下来,但陈栖已经策马远去,不给他发作的机会。 僧尼?呵呵。这话是意有所指啊。 萧氏一门,出家为僧尼者可太多了。光萧瑀一门,就有四女一子出家,所谓一门四比丘尼也。萧氏,几乎满门崇佛,代代不绝。 至于所谓的关中禁捕之令,也确有其事,即每月十斋日及三长斋月禁止捕钓屠宰。虽然执行得不怎么样,但佛门高僧经常忽悠得许多皇帝下旨重申。 玄宗朝有规定,如“每年正、七、十月三元日,十三至十五日,禁断宰杀渔猎”;“春秋二社日不得宰杀”;“每月十斋日不得宰杀”。 肃宗时加码:“三长斋月并十斋日,并宜禁屠断,永为常式”。 其后德宗、文宗、宣宗时都不断下旨重申。而且不是嘴上说说,而是要派人捉拿判刑,搞得和宗教警察一样。 而所谓的十斋日指十个行持八关斋戒的日子,即每月的一、八、十四、十五、十八、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这十天,行持八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不香花曼庄严其身,亦不歌舞倡伎、不坐卧高广大床、不食非时食。 三长斋月,即一、五、九月。 一个月也就三十天,结果十天不能干这干那,还有整整三个月全都不能干这些事,普通人忍得住吗? 本来节日就是大伙休闲玩乐的时间,喝酒吃肉不是应该的吗?即便是平民百姓,也会想办法弄点肉吃吃,结果你禁了?开玩笑!可想而知执行力度如何。但不管怎样,抓的人多了,最后还是有点效果,搞得我们民族很多节日食品变成了素食,但以前可不是这样。 萧茂感觉自己受到了点孤立。许是因为自己的为人处世,许是因为一来就被委以重任,参与怀远新城的督造,但更大可能还是因为自己的家世。 世家与寒门的争斗,在定难军这里也免不了吗? “萧判官,为何不上去争抢猎物,你看那些儿郎们抢得多欢。”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驰了过来,笑问道。 “有些累了。”萧茂答道。 “可得保重身体。怀远新城的督造,某寄予厚望,还得萧判官多出力呢。”邵树德翻身下马,吩咐道:“炙肉,让萧判官补补身子。” 看着军士们将血淋淋的野鹿、黄羊拖过来,萧茂的脸色有些发白。 “新建丰安、新泉二军后,某便要养军四万余人。萧判官可知如今七州共有多少户口?”邵树德突然问道。 “不知。”萧茂答道。 “从讨黄巢开始,某便竭尽全力从各处移民,至今七年矣。每年数千户,从不间断,去年更是一次迁移了五千民户、近四千匠户。同时编农耕党项入户册,武力胁迫有之,钱帛诱惑有之,甚至为此还屠灭了敢违命之部落。手段用尽,至今七州二十六县,方有户近十万,口四十六万余。此外七州之地,有横山党项二十万,平夏党项二十万,河西党项近十万,会州吐蕃数万。”邵树德说道。 “百万之民养四万余军,方今天下之中,并不为过。”萧茂想了想后,说道。 “不能这么算。蕃部一人,其能缴纳的贡赋,抵不得一汉民。而且党项叛服无常,横山党项、平夏党项尚好些,河西党项尚未归心,纳贡甚少,吾空有百万之民,却无关东百万之民所能贡献的财货。” 其实,若不是自己连续七年持之以恒地移民,同时对弱小的农耕党项编户齐民、移风易俗的话,七州汉民最多只有二十万,等于凭空少了二十六万人以上。 定难七州,蕃民真的太多了!光贞观五年,一次就迁移内附胡人三十余万口安置,几年后,又是二十万口,也不知道怎么养活的。中唐以后,党项人大举内附,渐渐成了河曲地区上下两千里地带的优势民族。 现在自己的地盘和西夏还差不少,麟、胜、丰三州没拿下,河陇之地也缺了不少。西夏顶峰时据说人口超过三百万,自己是不信的,但两百万以上应该还是有的。如果刨除自己死命弄来的关中、关东汉民数量,离西夏完全体的人口还差一百多万,这便要着落在天德军、振武军以及河陇旧地了,任重而道远。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两百余万人口的质量,与关东诸州却也不好比,主要体现在贡赋上面。单是从军事角度而言,问题似乎不大,蕃汉壮丁数十万,打仗也比较勇猛,兵源是足够的。主要是能提供的财货较少,工农业水平低下,内部民族复杂,部落体制落后,管治起来非常麻烦。 “向萧判官说这些,不是诉苦,主要还是为了让汝知晓,营建怀远新城,需动用大量财货及蕃汉民众,而镇内又不富裕,委实不容易。”邵树德说道:“在这件事上,萧判官要吃重了。旁人的些许风言风语,不必在意。只要怀远新城营建完毕,便是大功,某当不吝重赏。” “大帅如此推心置腹,某敢不尽心竭力!”萧茂起身拜道:“此番定与诸曹司通力协作,将怀远新城营造得首屈一指,不堕大帅之威名。” “好,萧判官如此说,某便放心了。”邵树德喊亲兵弄了一条黄羊腿过来,亲自割肉炙烤,道:“到了北地,便要习惯吃肉、吃奶。肉者无甜于骨上肉,这种黄羊,奔跑迅捷,腿骨之肉,极是鲜美。待烤好后,萧判官可尝一尝。吾,今日乃佛家三斋月之一,萧判官可食得黄羊肉?” “自是可以。”萧茂说道:“岂敢让大帅亲自炙肉。” “让你吃便吃。”邵树德熟练地翻烤着肉,说道:“咱们定难军,不拘俗礼,把事情办成即可。这么一个烂摊子,蕃汉民众那么多,若是整天穷讲究,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萧茂闻言轻笑。他曾听闻灵武郡王甫至灵州,便询问一头犍牛每年产粪几多的事情,这确实是个重实务的将帅。而且不残民,礼贤下士,这就很难得了。 刚才打猎时,他看到有些粗鲁的草原汉子、蕃部头人,在灵武郡王面前卖弄骑术、箭法,抢走猎物。灵武郡王但大笑而已,且不吝赏赐,颇有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的豪迈之感。 或许也只有这种雄主,才能统御这么多蕃汉民众吧。 “听闻汝之从父在河中为永乐令,最近说了什么没有?” “河中王帅在各县征集绢帛,得十万匹,进献朝廷。” “哼,杨复恭此辈,贪得无厌。王帅的十万匹绢,圣人和百官能得几匹?某亦遣人进献良马千匹,也不知便宜了谁。”邵树德说道。 诛杀田令孜之后,朝廷威势有所复振,向长安上供的州县慢慢多了起来,甚至就连远在凉州的河西镇都进献了牛羊马驼数千头。 不过杨复恭吃相太差,又搞出了第二次移镇风波,朝廷面上有些不好看。再让他折腾下去,也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事情。 “萧相最近可还顺遂?” “杨复恭跋扈,目中无人,唯西门氏能稍与之抗衡。杨氏假子六百人,外放州郡者数十,京中为将者又不知凡几,从父被挤兑得厉害,一些门生故旧也转投了杨复恭,势单力孤,日子着实难过。” 邵树德将烤好的肉递给萧茂,萧茂连忙致谢。 “萧相不如明哲保身,任那杨复恭折腾。否则,万一被贬出京,悔之晚矣。” 其实,邵树德不太看好萧遘的前途。但又觉得京中没有朝官制衡的话,也不是很妥当。他现在最需要的便是长安保持稳定,给自己争取时间。 杨复恭这厮,可别太过分!自己是否该让西门氏给他带个话了? 不过萧遘这个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宰相之才。幕府推官黄滔曾对自己讲过一件趣事,那就是一个叫裴筠的士子,向萧遘之女求婚,待问过生辰八字之后,几天内便中了进士。这事被屡次落第的罗隐知道后,当场写诗开喷:“细看月轮真有意,已知青桂近嫦娥。” 国朝的进士科考,简直就是儿戏,完全沦为了世家高门的玩具。科考是好事,但不能被世家给把持了,而只要坚持住这条底线,似乎世家的消亡也就不可避免。黄巢、朱温的刀子其实不能从根子上消灭世家,但科考可以。 镇内已经有天水赵氏、河中封氏、西河宋氏、兰陵萧氏来投了,世家的势力有所增强,虽然他们都还算不得顶级世家。 世家带来的不仅仅是管理及内政人才,还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及各种人口资源。比如自己急需的农业人口、商业人才、各色工匠等等,他们本身就掌握了不少。若是能够配合,贡献一部分出来,对自己的大业将极有帮助。 明年就要西征兰州,打下那片地之后,自己统治区内的蕃民数量会更多,急需大量汉民人口来平衡,这可不就要这些高门世家配合了么? 所以,该有的平衡要把握好。在创业阶段,需要与他们深度合作,但也要注意不能被他们垄断了仕途,这其中的度,可不好把握啊,不比打仗轻松。 第四十二章 北巡准备 回到夏州之后,邵大帅基本就陷入了一种半休假的状态。 先是和妻妾们荒淫了一番。八个月不知肉味,回家当日就把折芳霭抱上了床,第二日午时才起身。接着还有各种主题活动,邵大帅尽享美人环绕、予取予求的快感。 接下来便是社交了。与衙将、僚佐、蕃部打猎,加深影响力。 幕府机构的改组也在有序进行之中,来投的人不少,稍稍考察后便安排到各个岗位。再看了一下夏州南市、绥州东市的贸易数据,听封氏姐妹汇报了过去大半年的物价,心里差不多有数了——一切尽在掌握中! 忙完这些,已经是六月中旬了,是时候准备北巡阴山这件大事了。 在邵树德心目中,北巡阴山是西征的前置准备工作。只有稳固了天德军、振武军两地的蕃汉军民,他才有心思抽调定难军主力西进。 北巡,要想压服别人,那么随行的大军就不能少,怎么着也得两万余人。因此,他第一件事就是找来将作司判官宋举、典藏司判官陈宜燊、支度司判官赵植。 “陈判官,供军使李延龄行文典藏司,请调军粮七万三千斛,办理得怎么样了?”邵树德坐在蒙着虎皮的大交椅上,问道。 这是他的恶趣味,同时也是他的战利品——嗯,在数十亲兵及横山党项协助下的战利品。 “去岁灵盐二州免赋,共收得粮都112万9676斛8斗,去掉抚恤10万200斛,州中开支……” “某不要听数字,王重荣的三十万斛粮都到了,应可解燃眉之急。”邵树德挥手止住了陈宜燊下面的话,道:“不足的话,用牛羊冲抵一部分。实在不足,再加征一些奶、脯(肉干)。某只问一句,能不能做到?” “回大帅,可以。”陈宜燊一个激灵,立刻表态。 “赏钱也准备一批,提前作为重阳节赏赐发下。”邵树德将目光投向了赵植。 去年夏绥银宥四州之地税,共征得绢225600匹、钱44063缗,另有榷税8600余缗,盐利197200余缗,卖马钱绢24万匹。 考虑到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上半年,有大量军士都靠关中财货养着,镇内不仅少收了点税,减轻了百姓负担,钱物结余应也有不少。此外蕃部供应的财货并未减征,几十万蕃民贡献了七十多万头牛羊马驼,小牲畜和大牲畜的比例大致是1:4,这些加起来,还是非常可观的。 “大帅,某尽快去办。”赵植毫无废话,直接应道。 “陈判官协同办理。”邵树德吩咐道。 税收里面的钱帛,直接入了州县及典藏司诸库,牲畜则还寄养在厩牧司的草场。陈、赵二人后面还得去找其他部门协同办理,他们都是老手了,自然知道如何交割清楚账目。 定难军,至今还没摆脱用牛羊、皮子等实物冲抵赏钱的怪圈。希望在攻取兰州,开矿铸钱后,可以缓解这一状况。 “了解清楚了就尽速办理,不要耽搁了。”邵树德挥手道。 陈、赵二人行礼退下。 大帅的理政风格就是雷厉风行,但官僚们总是愿意拖延。久而久之,大家也都懂了,哪些事情可以拖一阵子再办,哪些事情拖不得。如今这事,显然就拖不得! “宋判官,将作司实为要害,军械打制,一日不可放松。你实话告诉我,到年纪之前,能有多少副马甲。” 宋举原本是幕府随军要籍,出身西河宋氏。去年讨灵州,他便被派到铁骑军折嗣裕那边,参谋赞画,同时也充当事实上的监军。 回来后,他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处在外地人才大举涌来的前夜,被提拔为屯田巡官。将作司成立后,靠着宋乐的老关系,以及他本人工作也甚是勤勉,又当上了将作司判官,成为七州之地的实权人物之一。 “大帅,去岁夏州都作院试制马甲。制成后送往军中,卢将军赞不绝口,武威军挑选精骑试了试,人马俱披甲,威势惊人。遂以此为型制打造,腊月底前得十三副。”宋举心里有点慌,不过还是稳住心神,答道:“正月得大帅手令,夏州院数月之间又赶制十副,算上送往武威军充作样品的那副,一共二十四副。四月底得大帅军令,夏州院、绥州院、灵州院全力赶制马甲,年底前产出百二十副不成问题。” “这是把其他的都停了?” “是。” “不妥。刀枪剑戟,可以分一部分给夏、绥二州的民户铁匠打制,但不可全委于外人。这样吧,从今往后,绳索、被袋、凿子、马勺、锤子之类的小物件,你们不要做了,全向外面买,所需款项,找支度司调拨。刀枪剑戟斧镰棒弓矢甲牌等,可委托一部分出去,但仍需自产一部分。”邵树德说道:“马甲之事,是某操切了。此物难制,年底前完成六七十副即可,算上已经完工的二十四副,也可以了。” “遵命。” 邵树德也有些头痛。自己的野心越来越大,征战越来越频繁,对军械的胃口也会越来越大。定难军的底子太薄了,薄到自己不得不行狠招。 邵某人其实很爱惜羽毛的,但去年到了长安,仍然不顾他人看法,强行迁走匠户,作为灵州都作院的班底。可想而知,京中多少人在骂自己呢。这种行为,与黄巢何异?但邵大帅就是这么做了,可见匠户对定难军确实至关紧要,其威力不下于一万精兵,甚至更多。 这个时候又不得不提一下河东李克用了。继承了北都晋阳丰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军工生产体系,光设在晋阳县的一个西都作院,就能年产马甲四百副。这样的军工生产能力,也是自己不敢打河东的重要原因。 万一相持拉锯,打个十年八年,定难军的器械生产跟得上消耗吗? 送走了陈、赵、宋三人,邵树德又找来了李杭。 “李随使,可敢去趟振武军、天德军?” “有何不敢!”李杭笑道。 此人现在是定难军出使第一人。巢军、横山党项、鄜坊四州、河中、关中、振武军、天德军,哪里没去过?有时候遇到那些不讲理的蕃部蛮人,会给你下马威,讲理的汉人藩镇,也可能会给你难堪,甚至有性命之忧。 但李杭都扛过来了,而且至今完好无损,活蹦乱跳,不得不说是运气加实力的综合,当然也有邵大帅的百战雄师给他做后盾。 “李随使果真豪迈!”邵树德大笑。 “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箭术枪术一塌糊涂,诗书经典也比不过他人,所能恃者,唯一身胆气,以及对大帅的赤胆忠心。”李杭道。 确实,想在定难军混口饭吃,没点本事是不行的。天底下本无废人,关键是找准自己的定位。李杭学业一般,也不会打仗,更不愿意种地过活,但口才不错,兼且胆气十足,自然是出使的良好人选。 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好好做事,李随使现在也领四万钱的月俸,岂不美哉? “汝跑一趟天德军、振武军,就对郝振威和王卞说,某欲北巡阴山,至沃野镇城故地,会盟诸蕃部,让他俩带上将兵、官佐,十月底之前抵达。” “大帅,蕃部是否需通报?” “契苾部,黑山党项藏才氏,河壖党项、山南党项诸部,土浑部皆需通传某之帅令。有不从者,自会征讨。” 对天德军、振武军的蕃汉军民,邵树德的想法是军政两方面解决。政治为主,军事为辅,双管齐下。哪怕暂时还不能完全控制,至少也要初步建立自己的威信。 明年西征,他打算征调阴山蕃部随军,能不能成,就看这次北巡成果几何了。 朝廷既然给了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的名义,自己当然要使劲用了。尤其是那些蕃部,人不少,不出丁打仗像话吗? 这个时候,邵大帅又要感慨大唐这张虎皮好用了。虽然之前他一直吐槽国朝以来收编了太多蕃部,但凡事有利有弊,也正因为如此,大唐这个名号在蕃部里面才有影响力,如今自己就要将其用足、用好。 李杭走后,邵树德从虎皮交椅上起身,在屋内走了两圈。 要动起来,大志理想比温柔乡更重要。待会盟阴山诸部,便是西征。 一朝权在手,什么美人没有?公卿贵女、金枝玉叶、天子后妃、西域胡姬、敌将妻女,还不都是自己的玩物? 第四十三章 战争机器 夏州城北,浓烟滚滚,活似失火了一般。 金崇文不小心踩在煤矸石上,差点摔了一跤,不过被一个雄壮少年搀扶了一把,堪堪免于出丑。 “吴铁匠可在?”金崇文谢过少年,然后大声喊道。 后院嘈杂的叮当声停下了。很快,一个赤着上身的大汉走了出来,问道:“怎地今日便来了?那十把刀,还差三把没弄完。” 后院的锻打声又起。 金崇文够着头看了下,只见一位师傅左手用铁钳夹铁置于铁砧上,右手举锤锻打,一名年轻的徒弟则双手举锤。两人节奏分明,动作熟练,竟然充满着异样的美感。 在他俩身后,还有名粗壮的健妇,正在推拉着木风箱,炼铁炉内火焰熊熊,不断煅烧着块铁。 金崇文不知道他们在打制什么东西,可能是农具,但这会接军械生意不是更挣钱么?唉,大帅又要推广铁质农具,又要大造军器,如何忙得过来。夏州城北、城东这一块,一百多家铁匠铺子,日夜叮当作响,浓烟滚滚,竟然还是不够。 “将作司的人像火烧了屁股一样,日夜赶制器械。连带着我等跑腿的亦不得安宁,这十把横刀,张驱使官昨日就开始念叨了,逼得我今日便来查验。” “你到底是哪个曹司的?” “只有驱使官才固定归诸曹司,我等小使,还不是哪有差遣往哪里跑。营田司的差事砸下来,某就得去沟渠上蹲着;支度司的人找上来,就得去羊圈里数羊;将作司驱使某来铁匠铺,亦只得来。”金崇文苦笑道。 “每月那一缗钱,领得值吗?”吴铁匠喝了口水,问道。 “一家六口人,全指着这点钱,不干也得干。” “再等几日吧,还差三把。”吴铁匠放下水瓢,说道:“大帅出征,也不差这几天工夫。” “你怎知大帅要出征?”金崇文惊道。 吴铁匠笑了:“将作司那么猴急,谁还不知道啊?再者,这边那么多铁匠铺都接到了生意,全是夏州院不想打的小器械,只要脑子不傻,都知道大帅要出征了。” 金崇文讪讪而笑。 一般大军出征,供军使辖下的武库司就会调出大量器械,由转运司发放至军中,粮料使接收。然后武库司就得补库存,将作司按需生产,来不及生产的还得向民间铁匠铺采买。 一来二去,大伙早弄明白了其中的套路,大帅出不出征,看各曹司衙门的僚佐们急不急就知道了。 “大帅出征好啊。一出征,某这小店的生意就好,大帅最好月月出征。”吴铁匠拿起铁锤,准备继续干活。 他从河东逃过来开铺子,当然是为了挣钱,时间宝贵啊。 “你这还小店,十几个人了。”金崇文笑道。 “才十几个而已……”吴铁匠摇了摇头,道:“东北角那片的魏家铁匠铺,二十来个大匠呢,徒弟、帮工逾百,那生意才叫好。” 听他说到魏家铺子,金崇文立刻闭嘴了。 说是魏家,其实该叫嵬才家才对。地斤泽巡检使嵬才苏都出钱办的,重金搜罗党项工匠,到夏州来做生意。听闻其将铺子的一半给了孙女嵬才来美,并扬言待他外孙出生后,另外一半铺子也给外孙。 大帅妻族的产业,镇内没人敢去吃拿卡要,相反还尽量给他们生意。金崇文一年要跑好几趟这家铺子,每次都提心吊胆,担心产的刀矛不堪用,到时你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不过目前看来这家铺子吃相还不算难看,质量中规中矩,不说特别好吧,至少是能用的。 离开吴氏铁匠铺后,金崇文回右行军司马衙门复命,随后又被左行军司马衙门营田司的孔目官梁之夏叫住,去城南巡视某段刚刚清完淤的沟渠。 “不识字,就是个劳碌命,一辈子当不上驱使官,更别说孔目官了,唉。”歪脖子树下面,金崇文一边扇着热风,一边暗暗叹气。 地里的麦子已经长得老高了,看着喜人。旁边就是通衢大驿,不时有大车、驼马路过。刚才金崇文还看到了一支从宥州过来的驼马队,好家伙,整整百余峰骆驼,据说是一个党项部落,被宥州征发后往这边送货的。 金崇文也不知道宥州有什么货可送,也许是盐吧,驼毛、皮子应该也是。 定难军的军服,都是驼毛织成的褐布。甲具,更是需要大量的皮子。以前拓跋氏盘踞宥州的时候,草原各部,每岁都要进献大量皮革。比如病马死掉后,肉可以自己吃,但皮一定得交上去。沙狐皮、鹿皮、野猪皮、黄羊皮、牛羊皮等等,都有定数,各部苦不堪言,但又无法反抗,最后还是邵大帅击破拓跋氏,解了大家的危难。 但邵大帅也需要皮子! 铁甲太贵了,大帅又不喜欢纸甲,可不就得多用皮甲了么?总不能像其他一些藩镇,还用布甲吧? 宥州草原多,部落多。金崇文之前在幕府听人说,该州至今才有一千户人耕地,租种了五百顷军属农场,其余全是蕃部。 蕃部不用纳粮,不用缴绢帛,但得上供牲畜、皮毛。 将作司制作甲、牌,牛皮、野猪皮、鹿皮、黄羊皮、马皮都用得上,这些都得蕃部进贡。夏州南市那一片,还经常有外镇商人过来采买皮子,内地军州,应该还是很缺制甲皮子的。但定难七州,这些东西太多了,其价甚廉,若是贩卖去内地,应该很赚钱吧? 金崇文在树荫下偷懒了足足一个时辰。其间见到了两趟驼马队,全是髡发的党项人,驼马背上是捆扎得好好的货物,后面还赶着大群牛羊。 金崇文看着这场面,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灵武郡王一声令下,七州二十六县都动员了起来。蕃部牧人唱着歌,赶着牛羊去夏州,汉人夫子转运粟麦、草料,铁匠炉子整日整夜红通通的,一件件军器被打制出来。更有那背插认旗的信使,奔驰在各条驿道上,每至一处,驿官都准备好食水、马匹,让大帅的命令通达各个州县。 过阵子,山上的党项人也要下来了吧?那些身形高大的山民,沉默寡言,跟着头人,一个接一个下山,汇聚到夏州,至灵武郡王帐下效力。 打!狠狠地打!金崇文吐掉嘴里的草茎。大帅出征,还从来没吃过亏。镇内的日子,就是在每一次出征中慢慢好起来的。关东诸镇是什么样,他不清楚,但在定难七州,百姓的日子还过得下去,对战争并没有那么抵触。 离开城南沟渠麦田后,金崇文翻身上马,回夏州。 行至黑渠果园时,却见大群兵将把那里围了起来。他稍一打听,原来是灵武郡王带着妻妾们游果园。 黑渠通水,还是拓跋部降人的功劳呢。为了恢复这条沟渠引水,不知道累死了多少人。金崇文没敢在这里逗留,很快便回衙门复命。 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军士返归军营,都是回去销假的。 铁匠铺的生意,估计也有这些军士们的贡献。他们有钱,喜欢让铁匠按照自己喜好打制一把备用兵器,免得战场上打到一半,无械可用。军中的辎重匠营,可一直忙得很呢,人家可未必来得及给你修理器械。 就在金崇文回衙门复命时,邵树德一家也准备离开果园了。 军士们陆续归营,马上再操练几番,差不多就要出征了。战争机器一经发动,七州二十六县全部动员,就停不下来了。 此番北巡,没有几个月回不来,与家人真是聚少离多。 这就是野心家的代价,邵某人早有觉悟。 第四十四章 塞下秋来风景异(一) 时间一晃就到了七月下旬,离出征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邵树德看着窗外皎洁的月色,竟然吟了两句诗。 封绚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最近大封的心态有点崩,原因是妹妹小封又怀孕了,而她的肚子还是没动静。结果大王还去那些党项女子的房里“鬼混”,气得她使出眼泪大法,将大王哄了回来,夜夜陪她。她知道大王最是心软,自己年纪不小了,若还无子嗣,难道从妹妹那里抱养一个?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封绚从后面抱住了邵树德,低声道。 “某不懂诗书,只会附庸风雅。终日打打杀杀,不知道多少人因我人头落地。难得不出征时,要么在打猎、击毬,要么在田间、工坊。你跟了个武夫这么些年,可难过?” “你不是武夫,妾感觉得出来。” “某已经遣人在贺兰山上觅址建别业。以后不出征时,便全家至山上游玩。塞北盛景,与中原大不相同,人生苦短,我想带你们多走走看看。” “大王几时能征讨得完?这天下那么多藩镇,怕是胡子白了那天,都征讨不完。”封绚轻轻咬了一下邵树德赤裸的背脊,道:“妾只想要个孩子。大王出征在外时,家里冷冷清清,太难熬了。以后你不在时,妾便教孩子诗书,外头那些个先生,学问都没妾一半好,白白误人子弟。” “伶牙利嘴。”邵树德笑道:“初次见你时,面容清冷,丽色惊人。没想到掳回家后,竟然是个满腹牢骚的女子。才女,是不是都这副德性?” “才女也是女子。”封绚吃吃笑道:“面对武夫的强蛮,可不就只有满腹哀怨了么?幸好你是个解风情的武夫,妾的哀怨才少一些。” “我的风情可不止这些,下次去了长安,得寻一下殷氏老宅,然后将你……” 话没说完,封绚狠狠咬了一口,邵树德哈哈大笑。 第二日,折芳霭又带着一众妻妾送行。 去年此时,仿佛也是这个样子。既在武夫家庭,聚少离多本就是常态,自己在家中的时日,还比底下大头兵们多不少,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祝郎君得胜归来。”折芳霭道。 “此番并不一定需要动刀兵。”邵树德一笑,又看了看赵玉、封氏姐妹、党项三女。 赵玉依然是那副温婉贤淑的模样,会说话的眼睛里仿佛蕴含着无数情绪。 大封欲言又止,小封又怀孕了,正是多愁善感的时候。 嵬才来美心里有些失落,前些日子还和自己抱怨总是吃,到现在还没孩子。 野利凌吉生完孩子后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有时候自己竟然能感觉到她婉转妩媚的样子,这是错觉吗? 自从知道拓跋仁福娶新妇之后,没藏妙娥对自己更加柔顺了,晚上睡觉时总喜欢把自己搂得紧紧的。 早晚得死在这堆女人的肚皮上!邵大帅长叹一声,踉跄离去。 此番北巡,共调集铁林军九千人、武威军七千人、铁骑军三千人,此一万九千衙军为主力。铁林军由自己亲自统领,调野利遇略来当副使,这是蕃将第一次进入其余八军任职,意义重大。 封隐下放担任都虞候,徐浩任游奕使。 李仁辅递补亲兵十将,西城老人陆铭调任亲兵副将。 武威军的将领也进行了重新任命。正副军使由卢怀忠、李仁军担任。郭琪任都虞候,李唐宾任游奕使。 铁骑军使依然由折嗣裕担任,原辎重营副将刘子敬担任副使,两人分掌左右两厢三千骑兵。 除了这一万九千人外,还有义从军万人,全是蕃兵。 军使为没藏结明,统左厢三千人,包括横山都重甲步卒千人。这三千人都入了衙军籍册,装备、训练由幕府负责,算是精锐了。 卫慕鼎利担任副使,统右厢步骑七千人,其中包括忠勇都三千骑卒。 关开闰第一次独立掌军,任经略军军使,魏博秋副之。西城老人丁炜任都虞候,杨悦之子杨仪担任游奕使,此军留守夏州。 整整两万九千人,分三批从夏州东门出发,踏上北巡之路。 七月三十日,武威军已经先行。 今天是八月初一,邵树德亲自带着铁林军出发。 城门外人山人海,不经意间,住在城内外的军士家属是越来越多了。这要是再不搬家,附近几十里地早晚得给整沙漠化了。 “儿啊,跟着大帅好好打,多拿点赏钱。” “郎君,有两张肉饼放在包袱里,吃完再吃军中的醋饼。” “三郎,不用挂念家中,某会照顾好爷娘的。” “黄四郎,你不要死了,妾等你回来!” “这位队头,能带上俺不?家中丁口太多,吃不饱饭,俺会射箭!” …… 得益于过去两年间陆续修建的仓城,大军出行不需要携带过多粮草。走到哪里,供军使衙门的人就从最近一个仓城内调拨粮食、草料、石炭,交由粮料使。 八月初十,至银州,大军在此停留数日。 裴商刚刚去世,灵柩送回银州下葬。老将军一生的经历还算精彩,在灵州戍过边,与吐蕃人打过,也镇压过党项作乱,还北上丰州征讨过南下的回鹘人。最后归葬家乡,没有他担心的部下作乱,家族得以继续保全富贵,算是相当不错了。 去裴老将军墓上祭拜了一番后,又与宋乐聊了聊银州垦田及马政的事情,随后大军继续北上,八月二十一日抵达了麟州新秦县,刺史折嗣伦出城相迎。 在折家的农庄内,邵树德又见到了折氏一大家子人。当初相亲时的几个老人都还在,可够长寿的,大家见面自然又是一番寒暄。 折嗣伦今年又生了个儿子,早早便取名折从明。他大儿子叫折从学,那么折从远在哪里?不是还没出生吧? 不过也无所谓了,邵大帅没有名将收集癖。唐末五代将门传承最系统的河北,都不如朱梁、河东集团将星璀璨,是他们不行吗?非也。他们是失败者,是被两大集团争夺的地盘,即便归入一方,也是从属地位,整体升不到高位,自然难以出头了。而出不了头,自然没办法史书留名,并不是他们本身能力不行。 邵树德还在麟州接见了地方土豪杨家的人。 杨家现任家主杨爚比较年轻,二十多岁的人。父亲去世较早,年纪轻轻就担起家族重担,经营田庄,部曲众多,是麟州当地仅次于折氏的豪族。后世杨弘业、杨崇贵(杨业)便是他的子孙了。 折、杨两家,世居边陲,民风尚武,族中将才甚多。好吧,此时杨家可能还差一些,上一代的家主杨安贞还是读书人,这一代的杨爚倒是武艺不凡,但他作为家主,肯定无法从军了,不过推荐了从父杨安吉之子杨弘望投军,还带着两百名杨家部曲子弟。 杨家如此示好,说明政治敏感度很高。不愧祖上做过淄青镇节度使,在看到折宗本持节邠宁后,敏锐地意识到折家在麟州一手遮天的局面将有所改变,灵武郡王有意扶持另一个家族崛起,因此果断下注投靠,这份决断当真异于常人。 杨家都这样了,折家当然不能示弱,推荐了一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折从允投军,同样带着三百折家部曲子弟。 邵树德考较了一番杨弘望、折从允二人,骑术、箭术、枪术、刀术都是上上之选。如今欠缺的只是经验罢了,到军中磨炼个四五年,便可大用。 边疆豪族真的是人才宝库。 折、杨两家能在麟州屹立这么多代不倒,武艺方面当然不能差,不然如何能压倒附近的党项部落?当那些蛮子都是好人么?家族必须丁口众多,传承有序,扎根数代,且有着极其强烈的尚武风气,才有可能站住脚,并且反过来控制党项部落,发展壮大。 折、杨两家都做到了这一点,另一个做到这一点的是丰州王家。 邵树德大军是在进入胜州境内时遇到前来迎接的王家子弟的。 王家出身丰州党项藏才部,早年在天德军时便听说过,乃熟蕃,向来恭顺。朝廷击回鹘、平党项,藏才部每次都出兵相随。而且藏才部汉化已深,族长取汉姓王,过汉人节日,着唐服,族中子弟皆精通汉话。 九月十三,大军抵达胜州城,邵大帅毫不客气地住进了隋炀帝时期修建的榆林宫。此时亲兵来报,藏才部一位叫王崇的年轻人带着三百多族中子弟来投。 “郎子欲来投军?”邵树德看着这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含笑问道。 “回灵武郡王,藏才部久闻大帅威名,早欲来投。今见大帅北巡,特遣某来投军。三百族中子弟,皆精擅骑射,不输于草原上的回鹘、鞑靼诸部。”王崇大声回道。 厅内诸将闻言皆有些惊奇。小子口气这么大,回鹘人、鞑靼人几乎就长在马上的,你还比人家能?杨弘望、折从允二人更是瞪着此人,似乎想与他比试一番。 “小男志气可嘉,既来投军,某便收下了,可先与折氏、杨氏子弟同营。”邵树德说道。 “谢大帅!”王崇喜道。 折、杨、王三族,邵树德还是知道的。 五代那会,折家移镇府谷,世镇之。杨家取代折家在麟州的地位,成为当地的土族,镇守麟州。到了赵匡胤时期,丰州党项藏才部王氏头人王甲来投,宋太祖置丰州,以王氏镇之。王甲死后,其子王承美任丰州刺史、天德军蕃汉都指挥使。王承美死后,其孙王文宝知州事,继续镇守丰州。 庆历年间,李元昊赢得好水川之战后,继续率大军猛攻麟、府、丰三州。丰州因孤悬于外,东面、北面是辽国,西面是夏国,南面被夏军隔断,遂被攻破。 王家下场不知,但估计不太好。毕竟折家在城外的祖坟都被李元昊刨了,还开棺戮尸。王家为丰州党项,不投夏,反而投宋,李元昊深恨之。王家当了宋朝的官七十多年,世镇丰州,因为地方太偏远,支援不易,最后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可怜可叹。 邵大帅决定改变王氏的命运,收王家子弟兵入军。折、杨、王三家合兵八百人,骑**绝,且自带马匹、器械,当别置一都,号豹骑都。 十六日,大军渡过黄河,振武军使王卞率军来会。 王某人如此上道,弄得邵大帅都不知道该不该换掉他了。先观察观察吧,到沃野镇城后再做决定。 第四十五章 塞下秋来风景异(二) 重新走在这条大道上,邵树德感慨良多。 乾符五年,天德军衙前都知兵马使郝振威带着四千余军东行,征讨李国昌父子。彼时邵某人还跟在监军使丘维道身边厮混,当着一个护军队头,与关开闰勾心斗角。 如今八年过去了,他不再是一个小小的队头,而是拥兵四万的大军阀。马鞭所指之处,无不顺服,铁蹄践踏之处,无不丧胆,诸部党项、草原杂虏、会州吐蕃战战兢兢,灵武郡王的威名广播朔方旧地。 “此道比起八年前又破败了许多。”看着坑坑洼洼的驿道,邵树德嗤笑道:“天德军、振武军都没心思修缮驿道,可见穷困已极。” “大帅,朝廷断了粮饷,还需那驿道做甚。”陈诚也是第一次到阴山,怎么看怎么觉得新鲜,听闻大帅抱怨,便道:“这几年,天德军每年但进献朝廷一点褐布、牲畜、盐,振武军亦只上供粟麦、牛羊、皮子若干,数量稀少,可有可无。两军万余人,赏赐多有不足,诸军怨声载道,此乃天赐大帅之良机。” “你可知王卞是个什么心思?”邵树德问道。 此时西风乍起,衰草连天,再配上破败的道路,看着竟有一股萧瑟之感。 “大帅,契苾璋之前便是因为赏赐不足,被军士们轰走的。王卞出镇振武军,据闻从京中带了一些绢帛,但那能有几个?如今已过去一年了,军士们的不满在累积,想必王卞亦是无法了。”陈诚说道。 “赵随使,你怎么看?” “回大帅,陈判官所言不差。”赵光逢答道:“两军穷困,大帅或许都无需动刀兵,便可将其收服。” 邵树德点头。 其实换他刚当上夏绥节帅那会,即便有钱,也不一定能收服天德军、振武军。但这会就不同了,兵马从两万增长到四万,破党项,平朔方,克会州,朝中还有奥援,威望无与伦比,天德军、振武军只要不想死,都不敢有什么反对意见。 至于说引外敌自固,那也很难。自己刚与李克用划分了势力范围,以李某人那脾气性格,即便振武军挖出了金山银山,多半也不会过来。 自己那个义兄啊,就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又爱面子。他的性格要得到改变,估计还得再过上十几二十年,被社会教做人以后。 “郝振威还没回应吗?”邵树德突然问道。 “大帅,尚无回应。李随使去了西城,李良病逝后,孙霸当了西城兵马使。孙霸对大帅很是友好,表示愿尊奉军令。”陈诚回道。 “如果有可能,某不想与天德军兵戎相见,振武军亦是。”邵树德叹道。 自己出身天德军,对这支戍边百余年的部队是有感情的。虽然一直只有四千多步骑,但镇压蕃部,抵御草原牧民南下,有时还要渡河,与朔方军联合镇压河西党项,功劳甚大。最关键的是,战斗力还不错,作为曾经的天德军一分子,邵大帅自然很清楚。 至于振武军能不能打,更不用多说。李国昌带去大同的那几千兵,朝廷调了河东、河南、河北、河西多镇兵马围剿,当然也是能打的。 这两支军队,都是国家的宝贵元气,邵某人不想其有所损伤。 “铁骑军到哪了?” “回大帅,应在库结沙那边的蕃部草场上,随时会北上。”陈诚答道。 库结沙,就是库布齐沙漠。不过在唐末这会,还没那么夸张,水草还算丰美,有很多归属天德军的蕃部在此游牧。 去年春讨完灵州后,大军回师,派了一支偏师走库结沙,收服了当地的部落,如今都在向夏州纳贡。 自己没多少时间与郝振威、王卞虚耗了。 李克用还在攻昭义,因为河北诸镇援助孟方立军粮、器械、钱帛,河北三州的百姓又很讨厌李克用,最终只占领了部分地区,大掠一番后退兵。 徐州感化军内乱,衙将张雄、冯弘铎聚众三百,渡江南奔,袭占苏州。张雄自称刺史,招兵买马至五万人,战舰千余,自号天成军。 艹,苏州这么富裕?人口这么繁盛?三百人打过去,就占领了,然后聚了五万兵,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李罕之、张全义等人还在河南,与秦宗权的人周旋,甚是辛苦。 钱镠也开始在浙东攻城略地了。 东、西二川之间更是早已正式开打,陈敬瑄与高仁厚反目成仇,厮杀不休。朝廷安插的钉子也陆续到位,整个蜀中慢慢乱了起来,直到决出一个新主为止。 天下局势,开始慢慢崩坏。野心家四处冒了出来,攻城略地。自己得尽快搞定天德军、振武军,收服两地的众多蕃部,然后引兵南下,西征兰州。 另外一点需要注意的就是,天德军、振武军是构筑北边防御体系的重要环节,依托阴山山脉为屏障,在重要孔道处修了堡寨,屯兵戍守。阴山以北,再由部分羁縻蕃部充当外围防线,可保北边一时无忧。 自己的重心不可能放在北方,这里不能乱。 “给折嗣裕、刘子敬传令,铁骑军北上,逼迫郝振威。再通知丰州各部党项,集兵至永清栅,谁敢不来,屠了他的部落!” “遵命!” ****** 河水静静流淌着。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一条玉带。 无垠的草原延伸到远方,穷尽目力也无法看到其边际。荒草甸子中,鹿群四散惊走,雉鸡扑飞而起。 再远处,还有牧民悠远的歌声,一群群牛羊漫步在草原中,闲适惬意。 河对岸,是一排排整齐的田垄,还有那冒着袅袅炊烟的村庄。 孩童们在嬉戏打闹,无分蕃汉。男人们在交换食物,毫无隔阂。 这里是汉乡,也是胡界。汉胡杂居,数百年矣。 中原强盛时,边塞军州往往能保持安定,甚至因为贸易的原因,还能维持相当的生活水平。可一旦中原衰弱,草原势力崛起,这种安定祥和的局面立刻就会被打破。 唐末的局面,有些奇怪。中原四分五裂,互相攻杀,草原同样一盘散沙,没有雄主。再加上边镇武力并未荒废,竟然能维持一个相对安定的环境,甚至还能附庸不少部落,也算是一种异数了。 幽州镇与奚人交好,并拉拢了部分契丹部落。河东镇与北边五部相安无事,甚至大做生意。河套之地上,邵某人更是与诸部党项、草原杂虏联姻。从贺兰山到燕山,数千里的边境线,竟然维持着诡异的平静。 郝振威很享受这种平静的环境,天德军城附近的三万多唐人百姓亦很享受。他们都是军士家属,种地垦荒,家里有果园,外面有大片的草场可以放牧牛羊,只要没有战乱,生活是相当不错的。 郝振威分外不愿放手这片基业,这是他去河东征讨李国昌父子得来的,没有理由让给外人,尤其是一个曾经都站不到他面前的小得不能再小的队级军官。 小人得志! 太阳渐渐西斜,郝振威已经无心打猎了。回头看了一眼亲兵,他们也心事重重的。最近灵武郡王北巡的消息甚嚣尘上,而自己又拒绝了去沃野镇城,镇内人心惶惶,都担心要被大军围攻。 郝振威询问过诸将的意见,有人支持自己,他很欣慰,有人沉默不语,这让他心有些凉。世情如此,他也无法多苛责,万一引发军乱就不好了。 但让自己像个下属一样去拜见邵树德,却怎么也不愿意!凭什么? 东边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一阵一阵的,直向北而去。 郝振威一惊,想寻一处高地看看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结果到处都是平地,荒草又有半人高,根本看不清楚。急切之下,在亲兵的帮助下爬上了一棵树,放眼望去,却见大群银光闪闪的骑兵,正策马向北而去。 看其装束,不似草原牧民,那么多半是定难军的骑兵了。应该是铁骑军吧?河套地区大名鼎鼎的骑兵部队,屡破强敌。 “走,回去!”郝振威一声招呼,直接跳下了树,翻身上马,朝天德军城而去。 途径永清栅时,牧场大门紧闭。外面多了许多帐篷,蕃人们燃起篝火,杀牛宰羊。 郝振威匆匆瞥了一眼,山南党项有之,黑山党项有之,河壖党项有之,突厥人有之,回鹘人有之,吐谷浑人亦有之!而且看样子,人还没来齐。待过些日子,估计还要来更多的人。 这些蕃人,在搞什么? 郝振威直接策马过去,逮着一人便问道:“谁让你们来永清栅的?” 那人看样子是个回鹘人,汉话不行,根本听不懂郝振威在说什么。 郝振威气得直接抽了他一鞭子,又找来一人,怒问道:“谁让你们来的?想造反不成?” 这人听得懂汉话,本不欲搭理,还要烤肉呢。但一看问话之人颐气指使,身边还有大群武士,顿时有些害怕,嗫嚅道:“头人让来的。” “你们是哪个部落的?” “藏才部。” “王歇要造反么?聚集这么多人到永清栅,想抢牧场?”郝振威怒气勃发,喝问道。 蕃人答不上来,一把挣脱后溜了。 “大帅,现在该回城。”亲兵上前提醒道。 “也是。走,回城!”郝振威不理那些蕃人,上马后往东北方向而去。 天德军城离永清栅不到十里,须臾便至。 至城门口时已经有些擦黑了,天德军城南门紧闭。 郝振威遣亲兵上前叫门。一炷香功夫过后,城楼上有人探头向下方张望,不过很快又离开了。 郝振威这一等便是半个多时辰,城门始终紧闭,纹丝不动。 “走,去北门看看。”郝振威的声音有些焦急,亲兵们同样很焦急。 策马行至北门后,依然闭得严严实实。遣人叫了半天,这会都没人出来看了,显然不打算开门。 这是什么意思? 第四十六章 塞下秋来风景异(三) 郝振威策马奔驰,走在前往州城的路上。 他是天德军西城中城都防御史,同时也是丰州刺史。但此时的他,根本没有信心州城会接纳他,更别说西城和中城了——中城本归振武军管,讨完李克用后,划归天德军。 邵树德此时正夜宿中城,时为光启二年九月二十八日。 天德军辖西、中、北三城,五原、永丰二县,人口不多,加起来也不到五万人。 当然,这只是种地的民户,大多数是唐人,但未必全是汉人。不过国朝不管这些,只要是编了户籍的,管你原来是汉人、党项人、回鹘人还是突厥人,都是唐人。蕃人游牧,是不编户的,也没法编户,哪怕汉人去游牧,时间长了,一样认为你是蕃人。 赤裸裸的职业歧视,其实是政府管制手段的有限。就这个生产力水平,也没更好的办法。 白天邵树德见了几个河壖党项头人。他们主要生活在丰州、中城、东城、胜州一带的黄河及其支流两岸,以种地为生,人不少,加起来超过十万。总体也比较恭顺,标志便是时不时纳点税赋。 邵树德对这些农耕党项垂涎三尺,想将他们编户齐民。十万人,一旦训以华风,纳入官府管制,再好好教导一番,几十年后,谁还认为自己是党项人?这又不是民族思想大爆发的年代。 但他终究有些犹豫,原因是河壖党项体量太大了,怕逼反这些人。定难七州的所谓四十六万唐人里面,编入的农耕党项其实不少。最近的一次是灵州编户齐民四千户,再往前就是绥、银二州的零敲碎打,但历年累计起来,数量也不少了,绥银九县累积编了不下七千户。 那些人邵树德也去看过。没了头人的控制,本身又比较穷困,心理上处于一种矮化、自卑的境地,被官府强制移风易俗,再加上周围唐人的影响,比较容易接受先进的文化。 这个进程如果不被打断,等过个五六十年你去告诉他们的后人说你其实是党项,看人家信不信你?这就是同化的威力。 再有的便是银州一次性编的两万户巢众,这些民户里的女人和不少小孩,其实都是从草原上掳来的。民族成分很复杂,官话都不会说。他们本人怕是很难改变过来了,但他们的子女,基本都是唐人,毋庸置疑。 你从小接受的是主流文化,你的外貌和主体民族又没有什么差异,同化不成功才有鬼了。 邵大帅版的“偷走下一代”,就这么默默实施好几年了,目前看来一切顺利。 河壖党项这个体量,确实有点大,得徐徐图之。振武军和天德军之前也没对他们强制同化,一直是羁縻政策,时不时收点贡赋罢了。 这事,得找机会慢慢来。 在中城歇过一晚后,大军继续西行。 一路上除了草原就是农田,如果忽略了北边的阴山山脉的话,这里几乎就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了。 “陈判官,这些日子也看了不少风物了,有何感想?”行军的路上,邵树德问道。 “大帅,白道川之地,荒芜无边,弃之不耕,实是可惜了。”陈诚摇头叹道:“金河、白渠水纵横其间,有湖、有大河,土地平整,良沃,秦汉置云中、定襄两郡,大力移民。始皇三十五年,‘因徙三万家丽邑,五万家云阳’,三十六年,‘迁北河、榆中三万户’,汉武帝亦移民十万至此。如今缺渺无人烟,殊为可惜。” “那么秦皇、汉武所迁徙之民户,而今安在?”邵树德问道。 陈诚答不上来。 “此地,某亦眼馋,然地处边陲,与草原只隔着一道阴山。一旦虏骑突入,大掠人口而走,岂不都成了无用功?”邵树德说道:“国朝徙党项至此,迁内附部落至此,其实是让他们代替汉民实边。一旦被掠去,亦不心疼。咱们,只需打理好灵州便是,丰州、振武军一带的沃壤,以后再说。” 前套、后套、西套三个平原,各在一万平方公里上下,确实都是很不错的地方。但前套与后套太靠北方了,适宜做军事基地,不适宜做后勤基地。 国朝以来,草原太平之时,便往这边移民,以就近给边防诸军提供补给,降低成本。然一旦北边有警,且势大难制之时,便会将两地人口迁往后方,比如灵州,害怕其被草原虏寇掠走,白白损失人口。 邵大帅对人口看得十分之重,自然也不想损失,虽说此时北边草原无主。 西套平原还开发不过来呢,谁有心思料理前套、后套啊!丰州、振武军两地的人口,就继续让他们生活在当地吧,多少能提供一点财货,减少后方转运物资的数量。 “陈判官可知某为何一定要拿下丰州、振武军?” “自是为了构筑防线。” “然也。草原此时无主,然而早晚有主。以咱们现在的实力,也别做那控制草原的梦。能羁縻部分蕃部,削弱草原实力,已经是极限了。” “大帅一路行来,蕃部纷纷来投,似可争上一争。” “还差得远。草原广阔,要想真正控制,必须筑城、设官、派兵,但这又如何维持?”邵树德摇头道。 河套草原的那些人为何听话?原因很简单,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是大唐官军,中间还有原本经略军驻扎的榆多勒城,相当于四面和内部都有唐军。而自己人口也不多,逃都没法逃。 再加上自己对他们并不苛刻,索要的贡赋都在其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同时还与实力最强的嵬才部联姻,这才勉强维持住了统治。 阴山以北的草原,操作起来难度何止提升了十倍! “与阴山以北的草原诸部相比,河陇之地人口更多,物产更丰,更一盘散沙,还有城池可驻军。该取何处,不言自明。”邵树德笑道:“某北巡阴山,其实还是为了河陇啊。” 陈诚拱手无言。道理他当然懂,就是不太甘心罢了。虽然大帅有时候戏称自己是个可汗,一些愚昧的党项人也称呼他为“兀卒”,但河套这个小草原的可汗,如何能与阴山以北大草原的可汗相比?一旦控制,二十万控弦之士唾手可得,引之争天下,成之必矣! 但大帅如今的做法,显然是以防为主,顶多羁縻少量亲近的部落在阴山以北充当外围防线。万一草原被人一统,必有大患! “陈判官何须嗟叹。某有大志,凡事先易后难,北边草原,便是穷尽某一生,也要想出个妥善的解决办法。”邵树德说道。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不解决这个,万一哪天再出个铁木真,岂不是神州陆沉?唐人与明人的精神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中间有没有蒙古人的影响,很难讲,但自己要尽可能避免这种事情。 当然他这也只是一个想法,事实上信心也不是很足。中原王朝对草原,必须要有技术代差,才能屹立不倒。西汉时匈奴还在用骨箭,汉兵武装到牙齿,故可一汉敌五胡。到了东汉时,草原技术多少有点发展,陈汤便说如今只能一汉敌三胡了。 到了南北朝,那可真是悲剧,大量中原工匠被掳去,极大提升了草原的军工实力,如今有没有技术代差,真的很难讲,至少宋朝那会是真的没有代差,甚至自己的军械质量还不如辽国和西夏。 中原与草原再一次拉开技术代差,那得到热兵器时代了。这次草原是真的翻不了身了,因为现代工业越来越复杂,不是靠掳掠点工匠就能建立起来的。 任重道远啊。 十月初七,大军行抵天德军城。 在路上时,邵树德便已接到了这边的消息:郝振威外出打猎,返回时北城闭门不纳,无奈带着亲兵遁走,连夜奔往州城,亦不纳,后又至永丰县,被执。 邵树德已下令将郝氏家人送往永丰县,并奉送盘缠,令其归京。大家曾经并肩战斗过,如今好聚好散,本是寻常。 下令关闭城门的是原郝振威的部将石荣、拓跋贵等人。此辈虽然帮了自己忙,但邵树德并不喜,卖主求荣,品行如此,安可重用?不过此时还需温言抚慰,大加赏赐,日后再慢慢边缘化。 唯田星一人,没有表态,但也没有反对,这是个聪明人,后面还可以观察观察。 “恭迎灵武郡王。”城内一共三个十将,即石荣、拓跋贵、田星三人,前两人统领步卒,后者曾经担任过游奕使,领骑卒。 “都是昔年讨李国昌父子的旧人,某一见就甚是欣喜。”邵树德亲自搀扶起三人,笑道:“今后北边防务,还得仰仗几位。” 三人听了都有些欣喜。灵武郡王没有卸磨杀驴,这就很好,原本还担心要被弄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呢。如今看来,灵武郡王对大伙还是信任的。 “某亦出身天德军,看着这城、这旗就很亲切。唔,在西城还有老宅呢,也不知道塌了没有。” 众人闻言都凑趣大笑,有那心思灵敏的,已经在想要不要通知孙霸,赶紧将灵武郡王的祖宅修缮一下,赚个人情。 “大王不如今日就入住城中,我等准备了宴席……”石荣轻声道。 “罢了。行军在外,哪有那么讲究。”邵树德说道:“再者,天德军将士戍边多年,而今用度不足,日子清苦,这宴席便撤了吧。” “大王亦知我等苦处。”一听邵树德说到这事,石荣、拓跋贵便叫起了苦,其余将佐也纷纷应和。 “唔……”邵树德故作沉吟了一会,便道:“既如此,便点兵吧,某要给军士们发赏。” 石荣、拓跋贵二人一愣。 “某要给军士们发赏,立刻点兵列阵。”邵树德脸一落,说道。 石、拓跋二人嘴里发苦,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道:“遵命。” 天德军还是训练有素的。北城这边两千多兵将,很快就在城外列阵完毕。 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至阵前站定,下令道:“人赐钱两缗、绢两匹。” 粮料使强全胜领命而去,他手下人分至各营,将消息传了下去。 “谢灵武郡王!”天德军士卒们听闻后,连声高呼,纷纷致谢。 石荣、拓跋贵二人脸色发白,这和他们预想的有些不一样啊,钱不应该先给他们么? “你们领的是谁的赏赐?” “你们吃的谁的饭?” “灵武郡王足食足饷,军中从无贪墨克扣之事。” “领了赏便好好效命。” 强全胜的手下与当年的李延龄一脉相承,发赏时也不忘了洗脑教育,军士们自然连连感谢,纷纷表示要为灵武郡王效死。 “三位将军另有重赏。”邵树德笑眯眯地对石荣、拓跋贵、田星三人说道:“今后还得继续为朝廷效力,勿要懈怠。” “我等自当从命。”三人应道。 第四十七章 沃野镇 永清栅外,邵树德骑着一匹神骏的战马,拈弓搭箭,正中靶心。 周围猛然爆发出了热烈的喝彩声,三射三中,灵武郡王这关内神射的本事,果然名不虚传。 有人提起了李克用。北奔鞑靼时,酋豪本来想对他不利,一次出游时,他将马鞭悬挂于树枝之上,连射数箭,无不中。酋豪起了爱才之心,再加上李克用明言自己无久留之意,于是便放过了他们父子。 李克用的名声在草原上非常大,今日灵武郡王也露了一手,周围的蕃人们见了大是叹服,这名声又更上了一层楼——嗯,是正面的,不再是“邵扒皮”之类的负面名声了。 邵树德露了一手,草原各部的头人们纷纷示意自家族中最出挑的勇士上前,表演骑射。更有那素有仇隙的部族,互相比试,针锋相对之处,非常明显。 比试是两人一组,胜者得锦袍一件,负者亦有彩带。 各部酋豪本来就带着族中最勇猛的一批人过来,此时再优中选优,自然骑术、箭术双绝,看得人赏心悦目。 邵树德想起曾经见过的巢军骑兵,明显是半路出家的,没练过几年,动作十分僵硬。但眼前这些草原勇士,骑马射箭时充满着一种协调的美感,动作自然舒展,准头也非常不错。到军中治以军法,熟悉个两年,便是精骑。 “赵随使,豹骑都仅有八百余人,似是有些偏少了。”比试结束后,邵树德看着各部勇士,貌似随意地问道。 赵光逢会意,立刻道:“大帅,确实少了,若有两千人,当可大用。” 说实话,赵光逢其实不喜欢大量招募羌胡士兵。但缘边诸镇都这么做,幽州镇有奚兵、契丹兵,河东镇有沙陀兵及北边五部,京西北八镇有党项兵、土浑兵、回鹘兵,又便宜又好用,他也很无奈。 定难军目前已经有两支常设的羌胡兵了,一是义从军左厢,包括横山都在内的三千人,另外一支则是义从军右厢的忠勇都三千人,总共六千步骑。 刚刚设立的豹骑都,又以边疆豪族折、杨、王三家的部曲子弟为主。这三家他还能勉强接受,要么是汉人,要么与汉人无异,但眼前的都是什么人? 回鹘人、突厥人、党项人、吐谷浑人,要么髡发,要么辫发,穿皮裘,举止粗鲁。灵武郡王还与他们谈笑宴宴,胡人们也围在他身边大笑,不时有人起身献舞,大王动辄赏赐,诸胡就差高喊可汗了。 不过昨日陈诚与自己说,大帅有个志向,便是控制草原,一劳永逸解决中原千年来的大患。如此纡尊降贵,便是大帅的手段么?其实未必,赵光逢看得出来,大帅其实不怎么歧视胡人,只要愿意为自己效力,便赏,便给官做。反抗自己的,哪怕是汉人,他也毫不留情。 赵光逢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靠这种一视同仁的态度,就能控制草原么?就能收得胡人之心?须知野心家是层出不穷的,安禄山之祸,可才刚过去百余年。 “那便征诸部勇士入军,将豹骑都扩充至两千人。”邵树德顺着话头说道。 赵光逢饶是有心理准备,此时一听,仍然有些发晕,这如何养得起?这两千人,算是衙军吧?大帅看样子明年西征时要来一波狠的了,如果抢掠不到足够的财货,难不成再遣散部分人手? 诸部头人刚才还挺高兴,此时一听灵武郡王的话,同样有点发晕。 这都是部落里数一数二的勇士啊!有的头人甚至还打算把女儿嫁给他们,灵武郡王你说要募他们入军?这如何使得。 不过那些勇士们倒无所谓。灵武郡王如此慷慨,又不厚此薄彼,衙军赏钱又多,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诸位头人既不反对,此事便定了。”邵树德拍了拍手,笑道:“继续喝酒、吃肉。” 头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哪敢反对?外面上万人马屯驻着,器械精良,训练有素,若是有人反对,怕不是立刻被抓起来,当场砍了。 这些勇士,便当他们死了吧。听闻那个嵬才蒙保,昔年号称嵬才部第一勇士,如今已有数年没回草原了,家都搬去了夏州,取了汉姓,与嵬才部还有什么瓜葛?人既被灵武郡王弄走,那还是当他们死了好,唉。 在天德军城附近休息了数日后,十月十三,大军分批北行,三天便抵达了沃野镇城附近。 邵树德没有将全部兵力都带过去,随行的只有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三部,天德军亦派了两千人北上,总兵力一万六千,其中骑卒便有七千。 提前在永清栅聚集的蕃部主要生活在山南,此时也由头人带着,各统兵数百至数千人不等,总兵力三万有余。就是质量有些堪忧,有的兵一脸稚气,有的胡子都白了,蕃部成年男子便算兵,有这个样子也很正常。 接下来半个月内,汇集而来的部落越来越多,又陆陆续续来了万余兵,这都是生活在阴山以北草原上的,以回鹘、吐谷浑为主,甚至还有一个沙陀小部落。 邵树德登上了一处高台,俯瞰着辽阔的草原。 目力所及,到处是如云朵般的帐篷。蕃部牧人们聚在一起,或照料牲畜,或摔跤角力,或大声谈笑。一桶桶奶被挤出来,一头头羊被宰杀掉,乳酪、煮肉、马奶酒,便是这些日子的主食。 邵树德有时候在想,如果自己带着兵马跑到草原上去,是不是真的能当个大汗?但深究一下,其实那又如何?身处草原牧民的汪洋大海之中,早晚会被同化。 后世西征,打下大片疆土的蒙古人,结局如何?还不是被当地人同化得差不多了。跑到草原上,与中原本土断开联系,没有持续的本族人口补入,还想保持原本的语言、服饰、文化,那就是妄想了。 同化别人,必须要有一个占优势的主体民族,不然就是反过来被别人同化。 “北齐年间,追柔然,便在沃野镇以东大破之。中原数次北伐,亦经此出塞,实乃阴山重镇。”邵树德迎着凛冽的北风,看着飒飒作响的军旗,大笑道:“有朝一日,某也要从沃野镇、高阙两地出师,北伐草原,彻底将其收服。” 后世之人看了,会觉得这是满满的中二风,但赵光逢、陈诚听后,都觉得没什么。大帅若定鼎中原,应该有很大可能会着手收服草原诸部,届时肯定要出兵,虽然他俩并不觉得这是好事。 高阙者,在西受降城西北的山中,为一处军事堡寨,挡着南下的通路。 从高阙至碛口鸊鹈(pìtí)泉三百里,再往西北一千五百里至曾经的回鹘王庭(鄂尔浑河西岸黑城子一带),再往西北三千里则至黠嘎斯(唐努乌梁海北部)。大草原何其广阔也,要想征服,简直不可能。 陈诚、赵光逢对视了一眼,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帅君临天下,一定要劝劝他,勿要劳民伤财。北征草原几千里,还不一定找得着人,实在不值得。 十月二十三日,契苾璋亦带三千人至此。算了算,振武军、天德军的附庸蕃部差不多都到齐了。 邵树德趁机宣布,举办祭天大会,向天神祈祷明岁牧草繁盛,草原安宁。 而此时的云州城外,李克用也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 “什么?我那义弟在沃野镇汇集诸部?”听盖寓这么一说,刚刚小胜了一场的李克用有些惊讶。 “大帅,邵树德汇集数万蕃兵,应是要西进河陇,扫平群雄。”盖寓说道:“其势,越来越大了。方今大唐天下,唯有他一人如大帅这般懂蕃兵之妙用。” 李克用皱眉思索了一会,随即一笑,傲然道:“懂又如何?异日若是兵戎相见,某亲提一军,只需五千骑,便可击破他那群乌合之众般的蕃兵。” “大帅自是不怕,然凡事皆需防微杜渐。河陇之地与草原不同,有城池可驻兵,有农田可耕种,控制起蕃部来易如反掌。”盖寓组织了一下语言,试图不刺激李克用的自尊心,同时又能起到劝谏的效果。 他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草原上的蕃部,你如何控制?只能是合作关系,人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河陇之地的蕃部不同,当地有玄宗朝之前历代修建的城池,开垦的农田,基础非常好,可以派官、驻军,对蕃部的控制力就太强了。 再看看阴山以北的大草原,哪来的城池?哪来的驻军?没有这两样,对蕃部可不就只是合作关系了么? “无妨,待某击破赫连铎、孟方立,便北上草原,与义弟会猎。”李克用摆了摆手,说道:“某言而有信,既答应了不涉振武军蕃部之事,便不管了。” 盖寓皱眉。 赫连铎乃阴山都督,吐谷浑大豪,还有一些归附于他的小部落。其兵马并不与河东军硬碰硬,滑头得很。你主力大军来了,我便退走,看到你的小部队,便吃掉,甚是烦人。 而且云、蔚、朔三州城池坚固,急切间也打不下来。要想扫平赫连铎,得花多少时间? 盖寓想了想,还要再劝谏,却见李克用已经出了帐,打算巡营去了。 唉,陇西郡王勇武过人,就是太过自矜了。 邵树德此人,在盖寓心目中已经上升到了重要威胁,以后得想办法再劝谏劝谏。原本结好河西,攻取河南、河北的想法可能有点不合时宜了,西边的明显不是什么守户犬,而是饿虎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威胁归威胁,盖寓心底里还是不认为定难军的实力有河东这么强。只要大帅重视起来,肯放下面子,愿意毁诺打压乃至进攻河西,定难军免不了覆灭的下场。 钱帛财货、军械制造、户口丁壮、山河险固等各方面,定难军哪样比得上河东?也就那邵树德不要脸,居然纳羌胡女子为妾,聚集了一大帮子蕃兵蕃将罢了。 定难军的实力,肯定比赫连铎、孟方立、朱全忠之辈要强的,但离河东还有段距离。 第四十八章 全功 祭天大会举办得很顺利。 参与的都是阴山内外的各部落,有农耕,有游牧。互相之间或许有仇隙,但在邵树德的压制下,大伙还是能做坐到一起的。 各部落中,黑山党项藏才部首领王歇的部众最多。 藏才三十八族,据宋代《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众十余万”,居住在从丰州到振武军的广阔区域内,阴山内外皆有,以游牧为主,河西可能也有一部分。 唐灭后,藏才三十八族部分投宋,部分被辽国倒塌岭节度使出兵征讨后收服。 王歇自称藏才三十八族的“都首领”,但邵树德估计他多半没控制整个藏才部,了不得手底下有个几万人。好吧,即便是几万人,那也是大族了,足以让他获得一份木剌山巡检使(今乌拉山)的告身。 “王巡检使,令郎主动投军,足见王氏对朝廷的忠诚。”草原上,邵树德正带着一群头人们狩猎野马。 野马胯革,素来是丰州蕃部的贡品之一,境内的数量极多,也经常被人狩猎。 “大帅,王氏素来恭顺。昔年讨李国昌父子,接朝廷的旨意晚了,出兵才走到半路,叛贼已平,引为憾事。”王歇笑道。 这厮说起谎话来面色不改,脸也不红,着实了得。不过若论心向朝廷的程度,藏才王氏确实比较靠前了,这从他取汉姓、尊崇汉文化就能看得出来。况且人家儿子也来投自己了,还带了三百子弟兵,态度非常恭顺,没什么好说的。 与藏才王氏相比,契苾部也有那么点忠心。讨李国昌那会,朝廷旨意一下,契苾、赫连两部都出兵了,虽然有出工不出力之嫌,但态度是有的。 事实上在唐末这会,这些草原部落总体还算听话。 唐朝灭亡后,他们就真的野了,谁也不服。直到契丹人统一草原东部,向西挺进后,数次出兵征讨,才陆续将他们收服。 所以邵大帅在与他们交流时,也扯着大唐的虎皮。 大唐的遗产确实丰富,这面招牌也很好使,邵树德不确定如果不打着大唐的旗号,这些部落还会不会这么听话。 “嗖!”一箭飞出,邵树德从箭囊内抽出羽箭,正待射第二下,却见数人快速上前,连连射箭,将一匹狂奔的野马撂倒。 “这帮混蛋,马皮都坏了!”邵树德笑骂道。 蹿出去的数人是来自契苾部的勇士。 正在后面的契苾璋见了,一夹马腹上前,致歉道:“小儿辈不懂事,抢了大帅的猎物。” “无妨。”邵树德笑道:“某最喜欢勇士了。” 契苾璋闻言松了一口气。 不过就在七八年前,他与邵树德的地位还天差地别。不过讨李国昌父子是分野,在此之后,邵某人便快速崛起,而他因为战时出工不出力的表现一无所获。 关中讨黄巢之战,更是奠定了邵树德如今的地位基础。而契苾璋则趁着振武军缺衣乏粮的有利时机,进占军城,自封节度使,振武军军士们也没有反对意见。 但这个位置真的不是那么好坐的。没有钱,你就玩不转。 契苾璋竭尽全力,最终还是支持不下去,被军士们轰下台来——这其中甚至包括许多原属契苾部的振武军衙军士卒们。 现在的契苾璋,整天担心要被李克用秋后算账,因为他不止一次撩拨过那头独眼龙。就在讨黄巢那会,天德军、振武军、大同军、幽州军还奉旨又讨伐了一次李克用,最后以失败告终。 契苾璋眼下也是没办法了,不投邵树德投谁? 而邵树德对接纳李克用的仇人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直接授予了契苾璋白道川巡检使的身份,双方的合作基础非常稳固。 “大帅喜欢野马皮,某回去便遣人送百张过来。”一道粗豪的大嗓门在身后响起。 契苾璋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山后党项庄浪部的酋长庄浪伸。 山后党项,听名字就知道了,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游牧。 “数万帐,东接契丹,北接鞑靼,南至河”。当然这是宋代的资料,在唐代,庄浪族一度居住在黄河以南,人数并不多。但在中唐以后党项越过阴山,北迁草原的大气候下,他们也开始向大草原上转移,势力渐渐壮大。 庄浪部现在也算是个大部,为天德军羁縻蕃部。邵树德怀疑他们是吐蕃人,因为吐蕃亦有庄浪族,就在兰州那边,是当地几个吐蕃实权大部之一。 唐灭后,据辽史记载,党项庄浪部多次寇边,后被其西南面招讨司出兵剿灭,余众被辽、夏两国分食——辽国和西夏,为了争夺阴山内外的党项部落,打了好几次战争,非常激烈。 总体而言,包括庄浪部在内的草原党项,不但寇宋朝的边,也寇西夏和辽国的边,吊得不行。当然,最后都死挺了,主要是被辽国出兵打击的。 庄浪伸被封为鸊鹈泉巡检使。鸊鹈泉大致在今乌拉特后旗的乌尼乌苏一带,这地方严格来说各族杂居,河西党项有之,鞑靼有之,回鹘亦有之,山后党项当然也有了。邵大帅给了庄浪部这么个名义,未来多半也会支援点器械,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彻底占下来。 “庄浪巡检使今日收获不错啊,羯羊、野鹿猎获不少,独独缺了野马。”邵树德放慢马速,等庄浪伸过来。 “大帅,庄浪部有野马皮,浑部自然也有。”又一名草原汉子从后面赶了上来,瞥了一眼庄浪伸,说道。 庄浪伸被这厮不礼貌的眼神看得有点恼火,但邵树德在这里,他也不好发作,生生忍下了。 来人名叫浑温,是邵树德新封的可敦城巡检使,回鹘人。 可敦城,是突厥可汗为妃子所建,位于今乌拉特中旗附近的阴山北麓,西距鸊鹈泉约二百里。 天德军的回鹘人都是在王庭被破后南下内附的。 浑部,严格来说是铁勒,与契苾部一样,是铁勒九族之一,人数不多,还不到两万人,中唐名将浑缄就是浑部人。这一支主要生活在阴山以南,这次被邵树德要求搬到可敦城附近游牧,即阴山以北。 浑部的实力,不如庄浪部和藏才部,甚至就连契苾部都不如,也就和邵树德新提拔的丰州突厥哥舒部的实力差不多。 突厥、回鹘两部是被邵某人强行提升地位的。 丰州党项、山南党项、河壖党项诸部人太多了,如果他们有民族意识,几乎就是前套、后套平原的主体民族了。邵大帅害怕这些党项“天降伟人”,在苦思数日后,决定提拔突厥哥舒部首领哥舒确山南巡检使的身份,压制这些零零散散的党项部落。 丰州突厥的来源,可以追溯到贞观年间。 贞观十三年,丰州的突厥人已经有“凡十万,胜兵四万”。贞观以后,突厥各部继续来降,分布在丰、胜、麟、夏、灵、代六州。开元三年,突厥十姓“相继来降,总万余帐”,主要安置在丰州和振武军。 这个时候,前套、后套的突厥人数量多得快要爆表了,甚至有了叛乱。朝廷派兵镇压,大杀特杀,然后又迁移了五万余口到内地的许、汝、唐、邓等州安置,阴山以南的突厥人数量下降到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地步。 天宝四年,东突厥被灭,大部分西迁,小部分南下丰州投降。发展至今,丰州的突厥部落因为不断受党项人欺负,人数始终上不去,在两万人左右。邵树德怀疑,如果自己不插手,总有一日这些突厥人会被党项人吞并。 于是,哥舒部赶上了这个历史风口,被提拔为山南巡检使,地位蹿升了一大截。 五大巡检使部落,从西到东。最西边的是鸊鹈泉巡检使庄浪部,山后党项;东二百里则是可敦城巡检使,回鹘浑部,或者说是铁勒浑部;再往东南不到三百里,是藏才部木剌山巡检使的牧区,出身黑山党项;藏才部再往东四五百里,就是契苾璋的牧区了,即白道川巡检使牧区。 而在阴山以南的丰州境内,还有山南巡检使,由突厥哥舒部所领。 两个在山南,两个在山北,一个在阴山内外。这五部,便是天德军、振武军的外围防线。 邵大帅向庄浪氏、浑氏、王氏、哥舒氏、契苾氏许诺,他们五个家族世世代代都是各部首领。谁敢犯上作乱,抢夺部落控制权,只需遣人告知一声,他就会派兵北上,帮助他们镇压叛贼,杀光乱党,永保这五家的富贵,以此换取他们的忠心。 南面河套草原嵬才氏,横山党项野利氏、没藏氏,也得到过他这样的许诺。 正如嵬才氏是河套草原的牛鼻环,野利、没藏是横山党项的核心一样,这五部亦是阴山内外的核心大部落。取得了他们的支持,这里就不会乱,自己可以放心西征河陇,扩大实力。 此番北巡,实控振武军、天德军是第一大任务,基本已完成;收复两镇的羁縻蕃部是第二大任务,也差不多了。最后还有一个不是任务的小任务,那就是回西城老家看看。嗯,我们的邵大帅,想衣锦还乡了。 光启二年十一月十五日,邵树德带着铁骑军、豹骑都及阴山五部诸头人抵达了西受降城,兵马使孙霸亲自出城相迎。 邵树德进城一看,好家伙,原本四处漏风的老宅被重建了,面积足足扩大了数倍,装饰也相当考究。再仔细一问,原来老宅在两年前的某个暴风雪之夜塌了…… 新宅子谁出的钱,邵树德也懒得管。到他这个地位,有的是人巴结,还有更多的人想巴结却苦无门路。 宅子里家具一应俱全,数日后,甚至连婢女都有了。庄浪伸从自己一大堆女儿、孙女、侄女中挑选了几个模样俏丽的少女送了过来,其余四部有样学样,一时间来了将近二十个草原少女,洗衣、做饭、擦洗全包了,这腐败的生活啊! 这几个人的心思,他也猜得到。子侄派往豹骑都服役,既是质子,亦可积攒军功,女儿孙女送到府上充当侍女,若灵武郡王看上哪个了,纳为妾室,他们也好放心一些。 只不过邵某人现在应付女人应付得有点头皮发麻,也过了那个需要联姻的艰难岁月了。这些少女,以后都送往贺兰山别业中充当侍女。夏州郡王府中竟然全是来自折家的侍女,这有点过分了,不是不信任折家,就是这样不太正常。 “孙都尉,某欲保举你为天德军西城中城都防御史。”看着前来拜访的孙霸,邵树德有些感慨,孙霸是自己的恩人,若无他举荐自己到丘维道身边,未必有后面这番造化。因此,在能回报的时候,他不吝做出表示。 “有这好事,某也不客气了。”孙霸洒脱地一笑:“谢灵武郡王。” “孙都尉,你我之情分,何必如此生疏。” “得灵武郡王保举,便有了上下尊卑,礼不可废。”孙霸道:“否则,这个防御史做得也不踏实,灵武郡王的威仪也会有损。本来某对这些官位也没多大兴趣了,但如今这个乱世,唉,你没权,就要被别人欺负。” 邵树德闻言直笑,道:“孙都尉倒是看透了这世情。” “没看透的都死了。” 突厥少女给两人端来了茶,邵树德请孙霸品尝:“灵州茶,味道尚可。” “确实不错。”孙霸饮了一口,赞道。 铁勒少女又端来了一些点心,走时还深深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靠,草原少女如此——没有礼数! “孙都尉,明年某欲西征,可能会征调天德军、振武军南下。”沉默了一会后,邵树德突然开口道。 孙霸吃了一惊,问道:“那两地防务怎么办?” “某会调丰安军、经略军北上,接替两地防务。”邵树德问道。 孙霸恍然大悟。 邵树德在那还有些不好意思,刚说完要保举人家当天德军防御史,结果天德军都没了,要全军南下了。过来接替的丰安军四千众,孙霸能指挥得动? 不过孙霸看起来确实洒脱,只愣了一小会,便笑道:“南下便南下吧,只是,防御史的十万钱月俸可不能少了。” 邵树德大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孙霸确实比郝振威看得开,和自己又是多少年的老关系了,相信自己不会亏待他。 “儿郎们这几年日子过得有点紧。听闻灵武郡王发赏从不打折扣,便让他们也多领些钱,手头宽裕些也好。”孙霸又说道:“振武军王卞,打算如何处理?” “本欲赶他回京,然其主动来投,如今倒不好这么做了,正伤脑筋呢。”邵树德说道。 “王卞不同于郝振威,他是正牌子节度使,确实难办。”孙霸皱着眉头说道。 振武军使全称是振武麟胜节度使、营田使、观察处置使,押藩落使,镇北都护,头衔一大堆,确实不是天德军使可比的。要么给他一个相当的职位把他调走,要么干脆架空。 邵树德摸过王卞的底,知道他想继续在振武军节度使的位置上干下去。主动来见自己,有投靠顺服的意思,但也不想把手中的权力交出去。说白了,就是想当个有一定自主权的从属藩镇,效仿保塞军李孝昌。 自己倒不想把事情做绝,但如今天底下,哪还有什么位置让给他?说不得,还是得先架空,然后问问西门思恭叔侄,看看有没有好去处。杨复恭封了那么多假子出镇,自己替王卞要一个职位怎么了? 实在不行的话,明年就让王卞带兵南下,跟随自己出去打仗,看他应不应。不应的话,再对他动手也说得过去了。 你这个节度使,还指挥得了军士吗?押藩落使,还能让蕃人听话吗? 孙霸走后,邵树德又喊来了陈诚、赵光逢,让他俩好好想下怎么对付王卞。 “大帅,不如保举王卞担任同州或华州刺史。关中大州,他又是长安人,想必是愿意的。”陈诚建议道。 “这确实个不错的办法。”邵树德说道:“同州、华州哪个不比振武军富庶?王卞若是再不知足,可就说不过去了。让他立刻来见我!忙完这事,咱们便可以回夏州了。此番北巡阴山,得全功矣!” 第四十九章 本心 起风了,草原上翻卷着枯黄色的波涛,就像大海一样。 丰州这个地方,土壤肥沃,牧草极其繁盛。就像后世西班牙人带去潘帕斯草原的大蓟一样,牧草是优势物种,虽说不像大蓟那般入侵南美,长得和人一般高,但依然给本地人民提供了赖以生存的资源。 “这是什么草?”邵树德有些惭愧,他在丰州生活那么多年,对畜牧之事真的不太懂,也没干过这些活。 “遏逻草。”胡人少女面面相觑,她们还在学官话,根本听不懂灵武郡王在说什么,倒是年仅十三岁的羌人少女王氏的官话说得很好,只听她说道:“那边还有殷草、卢牛草、沙蓬草、茨萁草、狼针草,都是牧草。” 邵树德对她刮目相看,问道:“遏逻草与遏逻禄有何关系?” 王氏看了眼随行的突厥少女哥舒氏,道:“应是突厥人从西域带来的。” “你倒是懂得不少,做足了功课吧?”邵树德笑道。 王氏看了眼周围,亲兵们远远地散在四州,其余几个少女也不懂官话,便大胆地看着邵树德,说道:“妾知道大王志向不凡,藏才王氏一身荣辱亦系于大王之身。妾便想多做点功课,以备大王垂询。若得另眼相看,便有机会服侍大王。” 草原少女说话都这么大胆吗?邵树德失笑,他还没丧心病狂到让这一堆十三四岁的少女侍寝,起码也要——满十六岁啊。 天空飘落了几朵雪花。邵树德毫不在意,继续在草原之上徜徉。 前方是一条小河,或者说水渠。邵树德知道这条水渠的名字:陵阳渠,建中元年开挖。贞元年间,还挖了感应渠、永清渠,这两渠灌田数百顷,在天德军城附近。 到了宪宗元和年间,李绛奏丰州、振武军良田可万顷,请择能吏营田。后来花了四年,在丰州、振武军开挖水渠,得田四千八百余顷,主要在振武军境内,丰州估计也就一个零头。 丰州目前可以灌溉的农田总共两千多顷。但这些地,居然没全部用上,农业生产比起东边的邻居振武军实在差了太多。 丰州的老百姓,平均一家也就十来亩田地,但他们适量饲养了一点牲畜。种田之余,再把家里的牲畜弄到附近放牧吃草,不用离家太远,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另类的定牧。 农耕加畜牧结合,这是邵大帅在灵州试验的农业模式。今后其实可以让丰州的百姓改进一下,也朝这个方向发展,应该比目前方便。 提高镇内经济实力,提升百姓生活水平,与对外征战一样重要! 西边的草原上马蹄声隆隆,大群蕃人骑着战马,赶着牛羊一路南下。自己任命了五个巡检使,可不是就给一张纸,我保你们富贵,你们也得帮我打天下,日后大家一起发财,岂不美哉? 五个巡检使,各派千余兵,都是本部落的人。凑个六千丁壮,骑着马儿,带上器械,赶着大批牛羊马驼,先南下至会州的天都山一带放牧,等待“可汗”下一步的命令。 豹骑都,除了最初的八百多折、杨、王三家子弟外,在永清栅又募了千余人,前几日再度扩编,招募了一些丰州党项、山南党项及库结沙蕃部,凑足三千人——基本都是小部落丁壮,以后有战损的话,也优先从小部落里抽丁补充。 夏州的拓跋部,其实也接到了命令,开拔至灵州南境的罗山一带,由灵州、盐州仓城就近调拨粮食,先帮着鸣沙县开挖沟渠,以工代赈。待明年开春西征后,跟着大部队一起出发。他们目前还没有牛羊,邵树德给他们的命令就是,去河陇抢吐蕃人的牛羊! 这是邵大帅第一次组织如此多的蕃兵从征。如果算上义从军的话,明年出征的蕃兵估计在两万五千人上下,骑卒众多,赶着牛羊西征,走到哪放牧到哪,也是一道盛景了。 国朝至今,除了天宝年间的诸镇节度使,以及自家义兄李克用外,应该没人像自己这样组织起两三万蕃兵了。即便是幽州镇,他们手里的奚兵、契丹兵,应该也就万把人,不如自己远甚。 “走吧,回去了。”邵树德用党项语说道,王氏、庄浪氏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邵树德哂笑,在小姑娘面前装逼也挺爽的,至少她们的反应很真诚,很走心。 自己在皇帝、太监面前装过逼,在节度使、大将面前装过逼,在李克用面前装过逼。装的逼多得自己都数不清了,但那些中老年人的反应再大,也没有青春可人的少女的反应让自己舒爽。 男人啊,或者说雄性动物就这样,有把自己的基因遗传到更多雌性动物身上的本能。自己如今这个身份地位,就算一百个孩子也养得起。以后如果封了王,就将贺兰山别业扩建为王宫,每征伐一地,不但让当地世家、部落送质子入军,还要让他们送嫡女过来充当宫女。 雪渐渐大了,落在邵树德脸上,他稍稍清醒了些。 勋贵、大臣送女入宫当宫女,这是天子才有的待遇,骄傲了,骄傲了啊。 西受降城至今仍然没什么变化,唯一变的可能就是邵氏老宅了。 邵树德最后一次在一眼就能看得到头的街道上走着,心中满意回忆。 当年熟悉的人,有的已经故去,有的还在。见到自己时,一个个拘谨得很,亲兵奉上财物时,脸上才有了点笑容,渐渐找回了一点当年的感觉。 邵树德又见到了刘狗儿的家人。 他弟弟在城墙外开了一些荒田,甚是辛苦,今年也二十多岁了。家贫,一度娶不起妻,无奈之下,找了个党项女子为妻。 妹妹绣娘也嫁人了,前年刚生了个孩子,今年又怀了一个。见到邵树德时,脸红得很,但仍然鼓足勇气问道:“大王怎生一去八年才回来?” 王氏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邵树德。 邵树德愣了一愣,最后憋出一句:“忠于王事,四处征战。” 当年的自己,年轻,纯粹,有野心,讲义气,不爱享受——事实上也没那个条件。又是个小军官,在少女眼中一定也是充满着光环的。 现在的自己,不再年轻,不再纯粹,野心倒是愈发大了,双手沾满血腥。义气自然还是讲的,但也掺杂了政客的狡猾。日常用度、享受与以前更是天差地别,队正与郡王的生活——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大王和以前不一样了……”绣娘略微有些失落:“看人的眼神不一样。以前有怜悯,有仁爱,现在就像——像想让每个人都跪在你面前一样,身边也都是想攀附你的人。” 王氏瞪了她一眼。 “这就像是爬山,你爬到一个新高度后,看到的是不一样的世界,你的想法也会跟着改变。”邵树德找了个马扎坐了下来,道:“以前每做一件事,考虑的不需要太多,只凭自己本心即可。但现在做一件事,往往身不由己,每个人都看着你。我,回不去以前那个样子了,人都是会变的。” 若是伟力都归于自身,或许可以凭本心做事,但自己的伟力在于集众,牵扯的就太多了。 权力,当真是世界最厉害之物,任你如何英雄了得,都难逃腐蚀。它可以让一个少年反清志士变成汉奸,也可以让热血革命青年变成军阀。 没有理想的纠偏,人的变化就是这么快。自己的理想是什么?还百姓一个安定的秩序,让他们过上该过的生活。这个过程中,或许有很多人原本安定的生活会被自己打破,或许有不少无辜的人会因为自己人头落地,或许自己的理想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但自己已经不是少不更事的年纪了。不会再纠缠到底是杀了更多人还是救了更多人的道德悖论,我不是道德君子,权欲、理想,并不是一定对立的,只需坚守住底线,砥砺前行即可。 “还要感谢绣娘呢。”邵树德突然笑了,说道:“这些年,一直打打杀杀,能够静下心来思考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今明析了本心,前路当更加清楚。” 说罢,他解下了披风、佩刀、步弓,道:“得绣娘当头喝问,此物便赠予你了。” “以后若有人敢欺负你,拿出某的佩刀,让他跪下。”邵树德眨了眨眼睛,开玩笑道。 说罢,便带着众人离开了院子,翻身上马,回家! 与此同时,振武军节度使王卞也已收拾行囊,带着家人南下长安。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后面的去处,也没心思继续待下去了,不如早早回长安,此时已经是光启元年十一月十二日。 至于两地的军士,明年才会南下。这万把人,邵大帅暂时没有将其收入衙军,因为养不起。年前发了一次赏,待明年发兵时,再发一次赏。 如果西征顺利,打下兰州等地,收获蕃部牛羊,然后再开矿炼铜,日子应该会好很多。到了那时,再把天德军、振武军纳入衙军系统,也就水到渠成了。 本卷结束,下一卷《近年如此思汉者,半为老病半埋骨》。 第一章 擒生 天寒地冻,浓雾弥漫。 一堵矮墙内,几个辫发男子正在喝酒玩闹。 院子里栓着马匹。不知道什么原因,马儿有些不安。一名辫发男子起身,安抚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能让马儿平静下来。 他低声骂了几句,然后便打开木门,出外查看。 这一去便是好一会儿,再没见他返回。外面也没有传出任何动静,平静得有些诡异。 其余几人陆续放下酒碗,神色间惊疑不定。 “嗖!嗖!”数道羽箭袭来,场中痛叫一片。 一名辫发男子猛地从地上跳起来,纵身跃入屋内,身后还跟着一人。 但箭矢飞来的速度太快了,他才刚刚跨过门槛,肩上便挨了一下,踉踉跄跄地摔跌了进去。 屋内还有数人,听到外面的惨叫声,纷纷掣出步弓,朝外还击。 但来袭的人十分狡猾,就躲在外面,时不时射出一箭,阻碍他们出门。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披挂上了铁甲,嘴里连声说着什么,似乎想带人一起往外冲。 其他几人连连点头,还有人找来了木盾。 就在这时,只听“哗啦啦”乱响传来,房顶被捅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瓦片、碎木屑纷纷扬扬洒下,让人睁不开眼。 又是几声痛叫传来,原来顶上正有人朝下射箭。这么近的距离,射中了便入肉极深,甚至贯透胸腹。 草料房那边燃起了熊熊烈火,不时传来一声惨叫。屋内众人心慌意乱,躲无可躲,只能硬着头皮往外冲。 不出意外,又是一波箭雨。 “勒曲堪!”有人喊叫了一声。 “嘿,来得好!”一名戴着璞头,腰间挎着步弓,手里拿着厚背大砍刀的汉子让过其前冲之势,然后一刀斩下,敌人脖颈处热血飚出,无力地扑倒在地。 “王全斩杀了贼酋!”众人士气大振,弓弦声连响,更有数人跳下矮墙,将另外两名贼人放倒在地,牢牢捆扎了起来。 擒生的赏钱,可比斩首要高! 王全领着人快步上前,屋内又冲出一人,嘴里呜哇做响。 王全让过其捅过来的长矛,轻巧地一刀落下,贼人又扑倒在地。 “看王指挥杀贼,直有举重若轻之感,仿佛那贼人故意撞上来一般。”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一名身穿褐布军服的汉子上前,看着躺在地上的尸首,连连赞叹。 “孙队头说笑了。”王全略微有些气喘,悻悻道:“才活动了这么会,就有些气喘。若是十年前,某披上重甲,定在吐蕃贼子群里杀个七进七出。岁月不饶人啊!” “队头、阿爷,腌肉房那边又抓了一人,另斩首十一级,未走脱一个。”说话之人年纪甚小,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口音也有些奇怪,不是很标准。 “叫什么阿爷?叫王指挥!”王全脸一落,数落道。 “遵命,王指挥。”王郊低头受教。 “今日你爬上那草料房纵火,举止操切,毛手毛脚。贼人若镇定,只需分出一两人,射上几箭,你们那几个小男一个都活不下来。”王全脸挂寒霜,训斥道:“与草料房贼人搏杀时,那么近,他拿矛捅来,你也拿矛和他互捅?教你的投矛忘了?临战先投出去扰敌,后再搏杀!” “王指挥,令郎今日十分勇猛,何必苛责呢?”孙队头上前笑道:“某第一次上阵时,心慌意乱,手心冒汗,步槊都握不稳。令郎是第一次吧,比某当年强多了,哈哈。” “这也是为他好。”王全叹道:“教了那么多东西,都是某从战阵上悟出来的。那会真是惨,没人教,大伙都不懂,全靠悟。悟得慢了,就是个死字,运气不好,也是个死。” 孙队头了然。经制之军,一般都有各级教练使,很多基础的东西都可以直接学到。起事的乱民,如果没有官军加入,或者没有地方豪族入伙,那真的什么都不懂,一切经验都得从死人堆里学,代价太大了。 “走吧,今日擒得三人,斩首十一级,吐蕃贼子的这个哨铺算是废了。”孙队头招呼众人赶紧清点战利品,准备撤退。 “对了,勒曲堪何意?”王全突然问道。 “吐蕃语百户长之意。”孙队头说话间也很羡慕,王全这是撞了大运了,直接擒杀贼酋。 王全大闻言大笑,道:“这下买牲畜、买家什、买农具的钱都有了。再过几年,吾家二郎去蒙学的束脩也有了。” “王指挥……”孙队头踌躇了一下,看军士们正在牵吐蕃人的马匹,便抓紧时间问道:“不如将那副铁甲售卖予我,如何?贼酋那体型,与我差不多,正合用。” “此事不急,待回去再说。”王全飞快地从吐蕃“勒曲堪”身上剥下衣甲,动作熟练得让人诧异。 片刻后,一行人在哨铺内外堆满了柴草,点起大火之后,便匆匆离去。 “孙队头,某有一事不明。”回去的路上,王全策马与孙队头并排,问道:“当初尚延心归国,不是献河、渭、岷、兰、会等州了么?怎么到现在这里还是吐蕃治下?” “王指挥,尚延心归国自然是归国了,然其有兵,有地盘,为河渭都游奕使,相当于藩镇,朝廷号令如何能通达诸州?”孙队头回道:“也就高郡王胆子大,还派兵抢占了凤林关。然尚延心死后,吐蕃诸部复叛,就不得不撤了回来。今河、渭、岷、洮、兰等州各有吐蕃部落盘踞,大帅要打的便是这些部落。” “岷州伏弗陵氏也是吗?” “自然。”孙队头答道:“伏弗陵氏地控岷、渭两州,具体多大某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吐蕃人游牧,其辖区并不一定按照国朝的疆域来划分,只能说个大体位置。” “那咱们袭击的这个闾马部是何来历?” “伏弗陵氏的附庸部落。”孙队头说道。 二人一面走,一面说,很快便回到了会州境内白家部的草场上。 上头在祖厉河附近设置了不少村落。除赦免的巢众刑徒外,还有在银州四县募集的前巢众民户,王全便是其中之一。 他原本在开光县租种军属农场土地,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当听闻到会州可以白得一顷地之后,立刻心动了。他明白大帅的意思,不就是移民实边么?别人怕,他可不怕!刀头舔血这么多年,谁怕谁啊? 王全血液里贪婪、好斗的因子被激发了,于是主动应募,带着一妻二子,长途跋涉来到了会州,被安置了祖厉河上游地段。 与他一同过来的还有七八十户,统一编为一里,王全因为经验丰富,名气较大,又被任命为土团乡夫指挥。 定远军也往这边派了少量指导人员,比如今天偷袭吐蕃哨铺的事情,便有一名队正、三名军士参与。 之所以对这个部落如此不客气,原因也很简单,曾经西逃的昑屈部又回来了。他们的岷州姻亲伏弗陵氏同意他们继续在岷、渭一带的草原上放牧。 白家得知消息后,立刻上报。会州方面与伏弗陵氏的关系再度恶化,收了钱却又食言不办事,蕃人果然还是蕃人! 于是乎,从上个月开始,会州附唐各部落及屯垦村庄便时不时派人南下,袭击吐蕃部落,拆毁哨铺,抢夺牛羊,今日的行动便是其中之一了。 一行人回到营地后,却见这里的人比往常多了数倍,甚至还有近千骑卒。孙、王二人面面相觑,这是有大官来了吧? 二人吩咐了一下,让大伙收敛收敛,别太无法无天,然后便带着俘虏,经重重检查之后进了营地。 “哦,捉生将如此神勇,竟抓了三名蕃贼回来?”甫一进营,他们便遇到了一名全身披挂的大将。 大将身边簇拥着不少亲兵,此时便有人喊道:“新泉军使杨将军在此,尔等还不来拜见?” “拜见杨军使。”众人纷纷行礼。 “某受大帅重托,率新泉军四千众南下会州,便是为了征讨吐蕃。”杨悦看着众人,和颜悦色地说道:“能杀吐蕃人的便是好汉子,不但不用行礼,还有赏!” 王全听了喜上眉梢,他现在听到赏字就激动,于是高呼道:“杨军使赏罚分明,果有名将之风。” 杨悦笑着指了指王全,道:“将俘虏带过来,某要亲自审问。” 三个俘虏很快被带了上来,全都是左衽、辫发,纯得不能再纯的吐蕃人的装束。 “将军饶命,某有情容禀。” 杨悦帐下一个懂吐蕃语的幕僚正待上前询问,俘虏中某人突然高呼道,而且说的居然是大唐官话。 王全正待离开,见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是汉人还是吐蕃人? 第二章 生长蕃中似蕃悖 杨悦见得俘虏说话,却并不怎么感到意外,似是见多了这类事情。 “某叫张阿竹咄,祖父张廷本为原州经学助教,后遭吐蕃掠去。因识文断字,被补为舍人,授予红铜告身,乃是……乃是暂冠蕃朝,情非得已。吾父亦识得文字,在寺中抄写佛经,惜天不假年,英年早逝。某未识得几个字,被征为役使,在闾马部军中养马,苦不堪言。” “汝在那哨铺所从何事?” “养马、割草、樵采。” “既有外出之机,为何不逃归会州?汝应知,会州已被灵武郡王收复。” “州中尚有蕃妻,有小儿,未忍轻离。” “昔年亦有人抛弃妻子逃归,为何汝不能?” 张阿竹咄讷讷无言。 白居易和元稹就写过这么一个人,“少年随父戍安西”,后来陷蕃,在当地娶了吐蕃妻子,有了孩子。四十年后,终于找到机会,历经千辛万苦,逃到边境。恰逢“边头大将差健卒”,进入吐蕃境内抓俘虏,见到吐蕃打扮的便抓,于是此人被抓了回来。 天子仁慈,不杀他们,诏令流放吴越。一路上又是千辛万苦,看到江水时,思念起了安西的家乡交河,于是痛哭,对随行的其他吐蕃俘虏说,“尔苦非多我苦多”。 明明一个汉人,会说汉语,也心向大唐,陷蕃四十年矢志不渝,抛弃妻子逃了回来,结果边将派出去抓吐蕃俘虏的“健卒”可能是胡人,听不懂汉语,便把他当蕃人抓了回来,流放吴越,真他娘的黑色幽默。 “闾马部有兵几何?”幕僚又问道。 “有兵千人,壮丁七千余。” “伏弗陵氏呢?” “这却不知,应是数倍于闾马部。” “可知兰州情形?” “不知……” “昑屈部如今在何处游牧?” “在渭州北境,靠临州、兰州那一片。” “先前不是去了兰州么?为何回来?” “应是与兰州诸部有了矛盾,攻杀一场后败回。” “昑屈部还有多少兵?” “不知。” 幕僚看了一眼杨悦,拱了拱手。 杨悦清了清嗓子,问道:“张阿竹咄,汝祖、汝父应是读书人,为何不取汉名,反倒弄个蕃名?” “回将军,伏弗陵氏与会州昑屈氏又不同。当年归国本就不情不愿,惧于尚延心之势才降。尚延心已死多年,其部便恢复了蕃朝初年的制度,要求所有人说吐蕃语,取吐蕃名,辫发、髡发,左衽皮裘,不一而足。” “这伏弗陵氏胆子倒是不小,心亦是黑的。”杨悦冷哼一声,道:“就不怕朝廷征讨?” “岷、渭二州旁边便是秦、成二州,然三十年不见王师西进,自然有恃无恐。”张阿竹咄说道:“归义军起事、尚延心归国时,一度惶恐,然朝廷在收复六州七关后便止步不前。随后尚延心死去,归义军亦声势大降,这些吐蕃节儿、万户们便故态复萌了。会州昑屈氏还算好的,允许百姓复我唐衣冠,并不多加干涉,然其余诸州,可就一言难尽了。” 张阿竹咄这话说得不客气,但也是实情。凤翔镇在京西北也是人口、财力、兵力都比较充足的藩镇了,辖凤翔府、秦州、陇州,在彭州防御史设不成后,成州现在也归凤翔镇管,数一数二的大镇,真的没能力西进吗? 尚延心没死之前,你还可以说人家也是大唐臣子,打他不合适。但尚延心死后,旧部复叛,这时候还犹豫个屁!在黄巢起事之前,有十几年的时间给你打,结果都浪费了。 这些个陇右州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放在那里,直到大唐灭亡。五代你方唱罢我登场,当然也没人管,甚至到了北宋前期,也几乎没管,真正收复,要是河湟开边那会了。但也只是收复了一部分,人口最多的那些,比如凉州,早被西夏占领了。 “张阿竹咄,若是让你带路,寻河、渭、岷等州的吐蕃部落草场,可能找到?”杨悦又问道。 “渭州还行,其他很难。”张阿竹咄想了想,道:“其实将军不用刻意找。吐蕃被称为蕃朝,自是有原因的。他们并不全是游牧,有官府,有衙门,有田,有牧场,有兵,颇似我朝。若能轻兵疾进,寻到他们并不难。除非他们愿意放弃这一切,重新逐水草而居,就像会州昑屈氏一样,但这个决心并不好下。” “你说话倒也有几分条理。”杨悦赞了一句,道:“岷、渭二州吐蕃内情如何?有没有嫌隙?” “回将军,不曾听闻。伏弗陵氏管治得还算不错,各部纵有仇隙,亦不会互相攻杀。” “岷、渭二州尚有多少天宝遗民?” “渭州四县,一两万人还是有的。” “还有四县?” “有。城廓被破坏了一些,然还存留着。郭下有人耕种,以粟麦为主,也放牧牛羊马匹。” “这倒与会州情形差不多。”杨悦道:“汉民可还能说官话?” “有些能,有些不能。”张阿竹咄如实答道:“某曾听人说,越往西,说吐蕃语的汉民越多,左衽越多,几与蕃人无异。” 杨悦看了看他的装束,心里基本信了。 吐蕃在河陇地区的统治,固然因地制宜,搞了德论、军镇、节儿、万户、千户、百户什么的,但就内核而言,而是那套奴隶制。汉民即便是在种田,吐蕃人依然按照自己的习惯,将其分成各个部落。初时还要强制辫发易服,只有每年正月初一那天,汉人们可以穿上唐服,换回汉人发饰,祭拜祖先。 朗达玛被刺杀,吐蕃内乱之后,去胡化的思潮有所抬头,尤其是张议潮、尚延心等归朝之后。但后来又有反复,只能说各地程度轻重不一。 而随着心向大唐的人越来越少,且整体呈老年化趋势,年轻一代的汉民,到底认同自己是谁,还很不好说。 会州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白家部都不愿意种田了,只想继续游牧,而且他们部落里会说汉话的人很少,也就高层知道一点往事,新一代知道个屁! 杨悦没见过灵武郡王率军入会州城的情形。但他可以想象,那些所谓的汉人耆老原本都是左衽辫发,也就是在昑屈部逃走之后,他们才换回了本来的装束,然后派几个还会说汉话的人在前面迎接。 会州如此,岷、渭、河、临、兰等州又有什么不同呢?说不定情况还要更差。 让军士将张阿竹咄等人带下去之后,杨悦思虑了一会,便招来了幕僚,商议道:“大帅欲攻兰州,然沿途山高水急,行走不易。若是绕道渭、临二州,沿途草场众多,利于蕃兵进击。不如就此行文请示,待蕃兵一至天都山,便汇集定远、新泉二军,一同南下,先破渭州,然后西进,攻临州,绕道兰州侧后。彼时大帅亲率衙军主力,沿河西进,此为正也。绕道灵州之偏师为奇,一正一奇,破之必矣。” 调动蕃兵,杨悦是没这个权力的,会州刺史韩建、定远军使王遇也没这个权力。会州蕃部,以白家为首,他们愿意与定远军配合,也是当初邵树德下的命令,不然谁也别想使唤得动他们。 若能使唤得动,那这人可就危险了,多半会失去灵武郡王的信任,被边缘化雪藏起来,再无翻身的机会。这就是政治! 本来按照避嫌的原则,杨悦也不想提这个建议。跟着大帅打太平仗不好吗?何必惹得一身骚,平白无故让人猜忌。 但他真的太想赢了,太想收复失地了,为此也懒得顾忌那许多。 幕僚们当然也清楚他的想法,跟了这个东主,没什么好多说的,只能尽力帮衬到底。 而此时的王全,也已经领了赏赐回到家中。 家在祖厉河上游这一片。说是给你房子,但其实就是给了一些木头罢了,就这还要排队等,因为役使的蕃人伐木工不是很够。 王全已经领到了木料,然后又亲自去砍了一些树枝、芦苇回来,与老兄弟们互相帮忙,把木屋建好了。不大,但住一家四口绰绰有余,甚至还有个马厩及羊圈。 走到村头的荒草路上时,王全父子故意放慢了马速,将领到的绫罗绸缎露出了一角,花花绿绿的,一眼便可看出。 村里的人基本都是巢众,有来自银州四县的,这些人看到王全便打招呼。有的则是赦免的刑徒,他们孤身一人,神色郁郁,看到王全时也没啥好脸色。大家同为俘虏,你是张言、李唐宾的人,我是孟楷的人,为何待遇差别这么大?心里不服啊! 王全对这些满腹怨气的人也很看不过眼,路过时冷哼了一声,道:“有本事南下渭州去抢啊!牛羊、财货、女子都有,自个在家生闷气有什么用?孬种!” 被他损的那人也怒了,直接从草堆里抽出一个木叉,便要上前搏命。恰逢此时,数骑从西边过来,看装束,当是定远军的,于是勉强压住火气,呸了一声,道:“就你行?待下回有事,某南下抢个吐蕃官家小姐回来。你这指挥之职,到时候也得让给某,看你羞不羞?” 王全打了个哈哈,道:“说大话没有用。另外某也得提醒你下,这会不在军中,你对某不敬,没什么。异日若是集结了起来,南下打草谷,你还这副样子,看某砍不砍得你脑袋。” 说罢,王全父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其他人看着他,脸上全是恼火、生气的模样,但在眼底,羡慕之色却是怎么藏都藏不住。 官府怎么还不征召呢?赶紧把器械发下来,大伙练都不用练,直接南下抢他娘的啊! 种地辛苦没什么,但没有女人,没法传宗接代,这日子能过得下去? 第三章 生意人 进入腊月以后,节日的气氛就一天比一天浓郁了。 祖厉河畔,来了一支车马队,规模不小,大概二十余辆马车,百余匹骡马,满载各色货物,甫一进入会州境内,便引起了轰动。 上一次有这种规模的商队入境,可能还是尚延心没死那会了。 从那以后,吐蕃各部没了约束,节儿、万户们纷纷当起了土霸王。不但内部互相攻杀,有时还派散骑入唐境掳掠百姓。 甚至在黄巢入长安之后,他们还互相勾连,组织起了大军,攻陷原、武、渭三州。当时秦、成诸州边境亦不太平,屡屡有游骑入境抄掠——不得不说,他们的消息来源确实厉害,黄巢进长安没多久,立刻就动手了,可见还是很关心东面的。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边境地区如何做生意?都不要命了么?吐蕃人的牛羊皮子再好,也不敢买啊。更何况,定难军那边也有牛羊,数量庞大,价格也不贵,那还不如去绥州、夏州买呢。至不济,凤翔镇内亦有内附吐蕃部落,向他们买好了,虽然数量有些不足。 光启二年,灵武郡王自长安返回灵州。回师时联合邠宁镇、泾原镇,灭了在原州等地作乱的吐蕃,随后又收复会州二县,并设官、派兵、移民,正式管制了起来。这对秦州的商人们来说,不啻于天大的好消息。 因此,在试探性地观察了几个月,发现会州当地局势确实稳定了下来之后,从秦州出发的第一支商队过来了。 赶着年前做生意,商人也是挺拼的! 会州境内有不少内附部落,不管是吐蕃化的党项人、汉人还是别的什么人,严格来说,习性都不怎么好的,说不定就将你劫掠一空了。但这支商队厉害了,打的旗号是天水赵氏,大帅妻族,这一下子唬住了不少想铤而走险的人——即便有人想犯浑,别人也会拉住他,你他娘的别害死大家,灵武郡王可不会仔细分辨到底谁劫掠的,他老人家只会一起惩罚。 当然了,旗号是天水赵氏,但商人来源其实挺复杂,以秦州商人为主,成、陇二州的亦有。他们依附于赵氏,自然得给赵氏好处。而赵氏,也不能白白利用灵武郡王的威名做生意,赵家内部已经商量好了,给灵武郡王爱妾玉娘干股,分润好处。 商队有数十名护卫,强弓劲弩,长枪大刀,看着就很靠谱。正如时人描述的,“轻訬任侠之徒,斩龙刺蛟之党,鄱阳暴谑之客,富平悍壮之夫”,对付经制之军当然不行,但应付山匪江贼、乱兵盗寇之辈,却也问题不大。 “都休憩一会吧。”赵成骑着马儿从前面回来,招呼道。 不是人要休息,主要是役畜、骡马要吃不消了。离会州城还有段距离,若是牲畜累坏了,还得再找草原部族买,人家坐地起价,亏不亏啊? 商队停下来后,自然有一些部族过来采买商品。 他们自动过滤了镜子、首饰、锦缎之类的高价值货物,主要看茶叶、陶罐、铁器、针头线脑之类的小玩意。商队的人也不嫌麻烦,一些本钱小的商人更是提起精神,摇唇鼓舌,花言巧语,极力推销起自己的商品。 牧民们会官话的很少,而且也没有现钱,只能拿牲畜、皮子、杂筋、牛角之类的来换。但他们如何玩得过这些老奸巨猾的商人,带来的牛羊被嫌瘦,皮子被嫌品相不好,价格一压再压,几乎要恼羞成怒了。 赵成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也不参与。他是做大批发生意的,看不上这些零售的蝇头小利。那些车上,就有不少他们家的商品,比如镜子。 这玩意,草原牧民如何买得起? 不过,事情还出了点意外…… “有铜镜否?”有个做汉人打扮的汉子挤了过来,犹豫再三之后,还是问道。 赵成惊了,问道:“你真要买镜?” 王全张了张嘴,最后一跺脚,道:“自然要买!” “皎镜很贵的,不如拿几面昏镜给你瞧瞧?”赵成试探道。 “皎镜做何解?昏镜又如何?”王全问道。 “皎镜清晰,不能隐芒秒之暇,非美容不合是用。”赵成回道。 意思很明白了,皎镜是高档货,照得比较清晰,脸上的瑕疵或生理缺陷隐藏不住,貌丑者用了岂不是自寻烦恼? “昏镜照之如雾,瑕疵不见,妍态自生,一日数照,自言美倾城。一般铸十面镜,其一皎如,其九雾如,你要买皎镜还是昏镜?” 王全身后数人轰然大笑。 商家确实有意思,也很有头脑。 天下女子之中,美人应只有十一之数,这面皎镜就是卖给美人的。剩下的九人,买昏镜回去,照着也挺开心,觉得自己挺美,这生意做得确实厉害。 “便买皎镜了。”王全大手一挥,气势十足地说道。 “当真?此物甚贵。” “你这商徒,看不起田舍汉耶?”王全一怒,喊道:“大郎,拿一匹绢过来。” 王郊一听是给自己娘亲买镜子,顿时应了一声,捧起一匹绸缎,便递了过去。 赵成粗粗一看,便摇头道:“此乃恒州孔雀罗,却买不了一面皎镜。” 王全一愣,没想到镜子这么贵,顿时有些踌躇了。 “若是再搭上小男包里那匹宣州红线毯,便差不多了。”赵成也是眼尖,居然看到了王郊包袱里只露出一角的名锦。 “你这贩夫,莫不是在欺我?”王全质问道。但语气明显有些犹疑,因为他也不知道皎镜该卖多少钱。或者说,同一面镜子,在不同的地方售价天差地别。会州该卖什么价,他也不是很清楚。 他这边还在犹豫,那边王郊已经屁颠屁颠地将那匹绢也递了过去。 王全张口结舌,这便宜儿子,倒是挺向着他娘亲。 赵成小心翼翼地接过红线毯,仔仔细细看了看,笑道:“彩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竟是真的!没想到会州这穷乡僻壤,竟有这等名锦。你这百姓子,如何得来这等好物?” 王全正在肉痛,身后却有人道:“市人但逐利,如何看不起人?王指挥数次深入渭州,斩吐蕃贼寇十余,更杀得百户一员。蕃寇闻王指挥之名,惶惶不可终日。那闾马部头人更是悬赏牛羊百头,买王指挥之命,你等如何相比?会州穷困,但有慷慨豪迈之士,单人匹马,纵横虏群,斩将而归,保一方太平。可别瞧不起人,这是新泉军使杨将军赏下来的,只赏勇士!” 赵成一听也有些动容。秦州陷蕃数十年,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大家心里有数。朝廷使者几番过来,临走时,大伙亦只敢躲在门缝后偷看,恨不能跟着重回大唐。 赵成少时便有这样的经历,辫发左衽的老父待朝廷使者走后,痛哭流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可惜父亲去世得早,未及等到大中年间朝廷收复六州七关,甚是遗憾。 “竟是斩杀蕃寇之勇士……”赵成想了想后,一咬牙,将皎镜塞到王全手中,道:“此镜融了,亦铸不了几个钱,便赠给壮士了,只求日后多杀几个蕃寇,尽复旧土。” “这如何使得。”王全还待推辞,王郊已经拿起了镜子。 王全苦笑一声,道:“罢了,也不要你送。这两匹锦都给你了。杨将军能赏某一次,便能赏两次。待过些时日,某再去趟渭州,擒几个吐蕃生口回来。” 王全将擒生说得轻而易举,但赵成如何不知其中的危险?过去数十年,双方互派游骑入境擒生,有时人早上出门樵采,就再也没回来过。日后相见时,说不定已是二十年之后了,就这还是运气好的,大部消失的人一辈子再也见不到。 “王指挥真乃豪迈之士。”赵成叹道。 汉无人耶?非也。官军不能打耶?非也。可就是收复不了失地!公卿将帅,蝇营狗苟,尸位素餐,到头来不如一介匹夫。 凤翔节帅朱玫,广造豪宅,搜罗美人,终日宴饮。渭、岷、宕三州,就在门口,然不肯出兵,以为耗费无用。如此作态,只教热血之人齿冷。异日中原有变,关中厮杀不休,吐蕃再度入寇的话,指望朱玫能保得秦州太平?赵成不敢做此想。 若是将帅敢战,赵成有信心把生意做到归义军乃至西域去,这是何等大利?跟这些武夫说不通其中的道理! 根据自己得来的消息,灵武郡王在收复会州之后,应还有些想法,想要攻取兰州等地。若真能成,自己便把生意做到那边,甚至赞助部分军需亦未尝不可。手头这匹宣州红线毯,若是贩卖到西州,再采买当地商品回中原,一来一回数十倍利唾手可得。 可恨公卿将帅目光短浅,有眼无珠,竟让这利白白丢失,岂不可笑? 两汉时,匈奴据西域,商路断绝。国朝这会,吐蕃据西域,商路又断,逼得胡商不得不走草原甚至是渤海国去做生意。 中原的丝绸、纸张、茶叶,西域的金银器、水晶、乳香、绒毯、宝石、犀角、象牙、玳瑁、蓝靛、首饰甚至是胡人风格的盔甲,这些东西,其间有多少利? 王全等人离开后,赵成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很快商队又起行了,赵成抖擞起精神,打算去会州看一看。接下来,他还要去灵州、夏州,他还有很多事要办。 第四章 康佛金(给盟主小哲夫加更) 邵大帅现在真的是个大忙人。带着铁骑军、豹骑都从丰州赶回后,立刻就参加了平夏党项、河西党项诸部的祭天大会。 至于为什么不把阴山内外诸部与南边诸部的祭天大会放在一起举办。别问,问就是分而治之。 邵某人对各个牧区的划分,是有清晰概念的。在他看来,当前及未来可能有的地盘中,牧区大体上可以分做四块。 其一是平夏牧区,大体上就是后世的鄂尔多斯及周边,地势由南向北倾斜。北部多高山,中部多荒漠,南部多丘壑。 这块牧区的面积很大,大概有十余万平方公里,北部阴山以南的黄河流域水资源丰富,可以农耕,东部麟州的窟野河、无定河等黄河支流一带亦适宜农垦,南部横山北麓同样宜牧宜耕。除此之外,皆只能为牧场,不是一点地都不能种,是没那个必要,万一破坏了脆弱的生态环境呢?让草场、森林继续留在那里不好吗? 平夏牧区理论上囊括了夏、宥、丰三州,绥、银、麟、胜四州亦有相当一部分面积被包括在内,是目前定难军地盘上人口最多、产出最丰的地带。东部产粮、产绢,有城池,有马场,南部产粮、产盐,有城池,有政治中心,北部产粮,有军事要塞,西边和中间是大片的空旷地带,以水草丰美的诸多湖泊为核心,草原杂虏、平夏党项逐水草而居,放牧牛羊马驼,给夏州上贡。 其二是灵盐牧区。这个牧区面积较小,只有两万多平方公里。贺兰山横亘在西侧,挡住了寒风的侵袭和沙漠的东移。而且山体附近形成了独特的气候,即明明处在一个降水较少的半干旱地带,但因为山体较高,受冷凝作用影响,形成了沙漠中的湿岛,气候迥异于周边。 南边有天都山、罗山,北边有嵬山,东边是黄河,除了沿河开垦的农田之外,大部分地区林木茂密,草场众多,有不少河西党项部落在此放牧。 不过在可见的未来,这里的农田会慢慢增多,牧区会慢慢缩小,但应不会完全消失。因为总有很多地方没必要种地,破坏环境很容易,恢复则很难。 这一大一小两个牧区是已经拿在手里的,可出牧民壮丁十万,就问你怕不怕?邵大帅前些日子刚回夏州,就脚步踉跄地到了嵬才来美房中,抱着美人夜夜造人,生怕她爷爷地斤泽巡检使嵬才苏都震怒,反他娘的了! 苦逼的邵大帅,现在就连夜宿哪个美人房中,都成了政治问题了,自由度越来越小。 未来的话,他还想掌控两个牧区,即贺兰山以西的阿拉善牧区,以及祁连山一带的河西牧区。尤其是后者,出产凉州大马,还有丝路生意可做,人口又多,取之利益极大。与之相比,河西党项盘踞的阿拉善牧区倒可以先放一放了。 打通与西域的联系,并不是说一定要军事征服到西域,事实上那不现实。 西征至兰州后,就该以政治手段与归义军进行联系了。他们的实力并不强,又是大唐节度使,交流起来应该不会太难。 另外,朝廷治下的凉州也可以尝试接触一下,他们被回鹘、河西党项隔绝在西面,境内又满是胡化了汉人游牧部落嗢末,一定很惶恐,急需支持。而且,去凉州上任或宣旨的官员,也得走灵州,到时候想办法与其交谈交谈,说不定还可以提前派人过去踩踩点呢。 凉州,可是天宝年间河陇有名的富庶之地,人口众多,经贸发达。后世被西夏占了,人家设了西凉府,是重镇之一。 夏州城外的石佛寺内,刚刚荣升定难军节度副使的陈诚正在饮茶。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来自西边的商人,名叫康佛金,据说是做药材、颜料生意的。陈诚对此持怀疑态度,这个康佛金一看就不是汉人,典型的昭武九姓面孔,又姓康,那么多半是康居国出身了,虽然陈诚也不知道这个国家还在不在。 “陈副使,关于在灵州开办商行的事情,意下如何?”康佛金笑眯眯地问道。 陈诚看着这个一脸假笑的胡商,心里有点腻歪。大家都是人精,谁还不知道开办商行只是投石问路,真正的重头戏始终在后头。 “汝售卖何物,采买何物?”陈诚问道。 “售卖玉石、安西緤、蕃锦、胡粉、金银器等物,采买中原锦缎、茶叶、纸张。” 陈诚一听心里更有数了,人家这是变着法子委婉地告诉你自己来历呢。 玉石,中原有产,但不多,西域则很多。安西緤,又称安西布,几乎就是明着告诉你一些事情了。蕃锦,一般也是河中胡人贩卖过来的丝绸,胡粉亦是。 至于金银器,当然不好说。但国朝盛时,产自西域甚至更远地带的金银器、盔甲等物事,在中原一直很受追捧,需求量很大。即便是这会,若有胡商带来西域金银器,依然可以卖高价,要的就是那股子异域风情的味道。 同理,中原产的金银器也一直在往西域销售。对胡人来说,中原货也颇具异域风情,人家也爱那调调。 这康佛金,莫不是归义军那边的人?听闻归义军镇内有大量昭武九姓胡人,以曹、康两族最盛,多有子弟在州县乃至幕府为将、为官,甚至就连寺庙中也多此类人。 至于民间商家,康氏、曹氏、安氏、石氏、史氏、翟氏等家族就更是出名了,生意做得很大。去年开始出现在夏州,当时才寥寥数人,现在已经猛增到数十人。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河东的胡人呢,听望司还特地打探了一番,结果他们自称来自西域。现在看来,未必是西域,沙州的可能性更大。 定难军在朔方之地的崛起,真的改变了太多事情。陈诚甚至怀疑,如果邵大帅当初移镇他处,夏州被别的什么人占据,未必就有这档子事。 做生意,对于如今财力颇有不足的定难军来说,当然是很有诱惑力的。沙州归义军如果能将更多的中原贩卖到远方,再把远方货物贩卖到中原,定难军难道不能分润点好处吗? 大帅养了四五万军,花费可是很惊人的! “既是行商贾之事,当然可以。”陈诚笑道:“灵武郡王对外商一直很欢迎,只需照章缴纳榷税,一概允准。” “陈副使既如此说,某便放心了。”康佛金笑道。 说完这话,两人便很默契地开始喝茶。康佛金酝酿话语,陈诚则安心等待重头戏。 果然,在饮了一半之后,康佛金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说道:“今年重阳节之时,某从归义军、凉州镇过境,入灵州。当时听闻了一件事,归义军僧正康贤照欲访灵州龙兴寺,当时应已出行,不知是否已至灵州。” “哦?”陈诚讶道:“康僧正为何访龙兴寺?” “好教陈副使知晓,敦煌亦有龙兴寺,本源出一脉。河陇之地陷蕃后断了来往,今欲重叙旧谊,故康僧正打算亲带僧团前来灵州。”康佛金解释道。 “这却是不知了。”陈诚笑道。 “康僧正研习佛理多年,终觉闭门造车不妥,欲访天下高僧大德。夏州石佛寺,远近闻名,康僧正亦欲访上一访。再者,听闻灵武郡王对僧人多有优容,不知可否顺道拜访一下?”康佛金问道。 这就是瞎扯了。邵树德在绥州时便办了三界寺,随后又没收了灵州龙兴寺的田庄,还要求僧尼们照章课税,他对僧人是什么态度,定难七州无人不晓。 只不过这会两人都不会在意这个了,康贤照既为僧正,那么就不是纯粹的僧人,说他是官还更准确一些。 他欲拜访灵武郡王,当然不可能是传道授法,只可能是谈军政大事。这事,陈诚还没法做决断,必须禀报上去才行。 “此事,还得找个合适的时机。”陈诚道:“康僧正从河西而来,不容易吧?” “应不容易。”康佛金叹气道:“某从凉州来,一路上有回鹘,有党项。回鹘还好,并不过分,然河西党项索贿无常,动辄翻脸,若能讨平,这路途也能太平许多。” 陈诚点头。河西党项确实桀骜不驯,定难军也早想讨平他们。明年攻占兰州之后,便当出动大军,消灭河西党项,至少也得令其归附。 不然的话,始终是个麻烦。异日东向图谋中原的时候,人家在后方作乱,袭扰灵州,岂不动摇军心? 破丑氏、米擒氏,也是时候跟他们算总账了! 第五章 调兵与内情 “大帅,至今三大院已完成马甲七十三副,算上之前已经完工的二十四副,一共九十七副。”夏州城北的猎场内,将作司判官宋举正在进行着汇报。 “已是正月了,将作司诸位僚佐还在奔忙诸事,着实辛苦了,三院大匠们亦很辛苦。僚佐、大匠一人领三匹绥州绢充作赏钱吧,徒工亦有两匹可领。”邵树德说道。 “谢大帅发赏。”宋举喜道。 马甲已经分发下去了,不是分配到邵树德最信任也是战绩最彪炳的铁骑军,而是豹骑都。 铁骑军的战法已经固定成型,那就是轻骑兵袭扰战术,一共三千骑,折嗣裕深谙轻骑兵的战术要领,没必要再去改变。 邵树德甚至还从豹骑都里抽调了两千骑并入铁骑军,厚实其兵力,作为定难军第一大骑兵集群,西征的王牌主力。 豹骑都还剩千人,杨弘望任十将,折从允、王崇任副将。第一批马甲给了最精锐的九十七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将在夏州苦练配合,学习如何像步兵一样成列冲锋。 这是一种难度很高的战术动作,需要长时间的训练,而且人、马之间都要互相熟悉,不然效果将大打折扣。 没有收到马甲的人也要练习,宁可让人等装备,不能让装备等人嘛,这个道理邵大帅还是懂的。而且,谁说普通骑兵就不能墙列冲锋了?只不过看起来没具装铁骑那么吓人罢了。 “有了马甲,还缺好马……”邵树德看着猎场马厩里的战马,苦笑道。 他早就让人把骏马都送到牧场那边配种了。如今自己骑的,都是普通货色罢了。但适合具装铁骑的战马,并不容易找,眼下其实都是在凑合着用青海骢,颇为无奈。 “大帅,好马还得去西域找。”宋举说道:“青海骢,在国朝已是上优,眼下也只能先凑合着用了。” 邵树德赞同。至少他的马,比李克用的好,肩高、速度略微超过,耐力也非常不错,但他还想要更好的。 其实,正在搞马政的银川牧场是有一些高头大马的。但邵树德舍不得拿过来用,而是嘱咐那边继续培育,一定要搞出遗传性状稳定的好马——有时候会偶然出生一些很高大的马,就像两个身高平平的父母会生出一个高个孩子一样,但这种性状不一定能稳定遗传下去,让人头疼。 折、杨、王三家子弟当初都是带马投军的。那些马也都还不错,但邵树德眼光太高,觉得还是不太合适。后世金兀术的所谓铁浮屠,马匹多半也不怎么样,但此时欧洲都没培育出高头大马,全世界最好的马应该还是在西域和中亚,如之奈何。 总不能为了好马,就直接杀到西域去吧? 或许,只能等打下兰州后,看看能不能接触到更多的胡商,让他们想办法了。 “马甲产量就这样吧,慢慢提高就行。”邵树德对宋举说道:“步兵铁甲你们是个什么章程,定下来了吗?” “大帅所述之瘊子甲,打制可不容易。”宋举看了邵树德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不用火锻打,则大费工时。” “先打一件出来,让某看看。祁连山那边的凉州大马能扛重物,骑卒身着瘊子甲,战马亦披马甲,如此冲杀,当所向披靡。”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 都说骑兵不能冲守御严整的步兵大阵,一般来说是正确的,但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辽国人曾经在对付汴梁禁军时用过。当时他们用的是轻骑兵,轮番冲击宋军步阵,“暴攻一角”,即盯着步兵大阵一个角猛打,不计伤亡,最终打崩了宋军开国精兵的步阵。 轻骑兵进攻,可想而知损失不小。如果先用轻骑兵冲一下,消耗敌军气力和箭矢,然后再换具装铁骑上,“暴攻一角”,不知道效果如何? “大帅,康佛金来了。”看邵树德与宋举的对话告一段落,陈诚走了过来,禀报道。 “康贤照到哪了?” “已至龙兴寺,正与增忍和尚论道。” “论道……”邵树德笑了笑。 论个屁道!怕是早就心不在焉,想来夏州见自己了。 “阴山蕃部人马都到哪了?” “已至天都山。”陈诚答道:“会州韩刺史急报,蕃兵一至,牛羊马驼甚多,四处争抢草场。适逢隆冬,草料本就不足,会州诸蕃部苦不堪言,旬日间爆发两起冲突,死伤十余。” “阴山蕃部还是性子野。”邵树德摇了摇头,道:“让他们自己解决,实在不行,散一部分去罗山。会州再开仓放粮,拿一些杂粮豆子出来。和韩建说,三月份灵州就有漕船至会宁关,让他不用担心军粮消耗。” “遵命。” 六千阴山蕃兵,带了二十余万牛羊马驼。天都山虽然草木茂盛,但这会是隆冬,当地本来也有游牧部族,相互间起冲突很正常。同时这也暴露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定难军第一次组织大量蕃兵赶着牲畜出战,组织上是有问题的,以后要吸取经验,尽量安排得更合理一些。 “拓跋部也可以南下了,让灵州给他们发给军资,至会宁关附近待命。”邵树德又说道。 昨晚他宿在外宅中,没藏妙娥和拓跋蒲两人陪侍。拓跋小娘还是很关心自家部族的,快两万人呢,男女老少都有,这会就要去抢吐蕃人的牛羊和草场了。 小姑娘甚是担心,窝在自己怀里时眼泪汪汪的,不过在得知如果打下渭、岷、河、临等州,便给拓跋部分配草场时,又破涕为笑——这个拓跋小娘,不如其他女人会演戏,求自己时都如此直白。 邵树德已经收到了杨悦的建议。对他提出的一正一奇两路进兵的方案,稍稍有些迟疑,只能说是谨慎同意吧。 不过岷州伏弗陵氏确实也扫了自己的面子,居然又让昑屈部回来了,并且其附庸部落还在与会州搞摩擦,不敲打一下确实不行。 只是这样一来,此番进兵的胃口是不是太大了?或者说原来的胃口太小了?只打一个兰州,便动用四五万兵马,确实有点小题大做。而且兰州诸部落,与岷、渭、河、临诸州之间是不是有勾连呢? 定难军已经收复会州了,接下来再打兰州,傻子都知道自己对河陇旧地有兴趣。他们之间,应该也有联合起来的动机。 不要把敌人看做傻子! “阴山五部、拓跋部,这便是一万多兵了。开春后,再传令灵州党项,各部凑三四千人,赶着牛羊南下,至会州集结。要玩,就玩一把大的!”邵树德说道:“走吧,去见见康佛金,看看他这次又说什么。” 与康佛金的会面安排在节度使衙,算是公开会面了。灵州的康贤照若收到消息,应该能品匝出其中的政治信号。 “见过灵武郡王。” 会面前,康佛金送了一套精美的波斯四镜甲作为礼物。对于这些西域商品,邵树德还是很有兴趣的。他一直坚持认为,对外保持一种开放的态度,有助于提升自己。世界上那么多民族、国家,总有自己的优点和长处,学习他们好的地方,然后化为自己的东西,这才是正道。 对西域通商,不仅仅有经济方面的利益,在文化方面,也有裨益。国朝的食物、乐器、服饰,两百年来就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外来影响,后世都成了本民族自己的东西。粟特人,也一直活跃在政商军三界,应该说也是有不少贡献的,除了安禄山。 “归义军张帅可知兰州内情?”请康佛金坐下后,邵树德开门见山地问道。 康佛金对邵树德如此直白有些吃惊,不过他反应很快,立刻回道:“兰州诸部吐蕃,原为论恐热部属,后归尚婢婢,再归拓跋怀光,以庄浪部为首,吐蕃、党项、土浑甚至汉人都有。拓跋怀光死后,一度降尚延心,然尚延心亦未真正控制兰州。诸部愚昧,堕了兰州城廓,将其化为牧场。两县汉人以种地为业,然被编为四个部落,辫发左衽,充为奴部。” 邵树德一边点头,一边暗自思索。 看起来,比起六十年前,兰州汉人的境地又差了不少,也胡化得更深了。若是再等百年,北宋攻占兰州那会,怕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汉人都没了。 化夏为胡,吐蕃人手段玩得很溜啊。 “兰州诸部有兵几何?” “两万多人还是有的。” 与听望司打探到的数字有些出入!邵树德不动声色,继续询问:“堪战否?器械精良否?” “昔年吐蕃未乱之时,大军四处攻伐,占地甚广。每至一地,便搜罗工匠,发往各处。譬如与回鹘争安西之时,一次便掳掠了数千工匠,汉人有之,蕃人亦有之。兰、鄯、岷、洮等地,昔年行商之时,某亦见得许多安西工匠,如今应仍有不少,甚至更多。”康佛金说道。 邵树德对此不感到意外。吐蕃不是纯粹的游牧部落,他们是建立正式政权的。昔年安史之乱时,河陇诸州次第失陷,有的地方城廓被拆毁,大量部落过来游牧,但吐蕃人依然设立了衙门,并且招募官员。 汉人识字者,补为舍人,授红铜告身。通晓突厥语者,亦可补为舍人,授予红铜告身。这是一个曾经统治广大地域的多民族帝国,这会即便崩溃了,但地方上应仍有大量遗产,统治当地的部族应该仍会惯性执行以前的政策,比一般的愚昧部落还是要高明一些的。 同时这也打开了邵树德思路。自己一直苦于工匠不足,总把目光盯着关中,其实河西乃至西域也有很多工匠啊。人家的技术也未必多差,若是重金招募,人家是愿意为吐蕃人、回鹘人服务,还是愿意为自己服务呢?其实可以试试的! “归义军昔年攻过一次兰州,后来发生了什么?朝廷与河西消息不通,很多消息不是很清楚。” “大中年间,归义军从事、陇西李氏曾与吐蕃战于河、兰,短暂收复兰州。然归义军止有蕃汉兵七千,最终退去,兰州复被吐蕃占据。”康佛金简略地说道。 “可惜,兵太少了。”邵树德叹道:“若有精兵两万,当可守住兰州。” 康佛金苦笑,瓜、沙人口稀少,粮食多有不足,全靠与外界做生意弥补军需。当时能有七千兵,已是极限。这三十年不断收拢蕃、汉民众,奖励生产,才有了一万多兵,面对回鹘时都感到压力很大。 如今能自保,已是不易,遑论其他! 定难军若能攻下兰州,对他们也是好事,就是不知道灵武郡王何时出兵了。 第六章 夏、皋 “克成又大了一岁。”邵树德将闹着要下来玩的野利克成放下,笑道:“这么俊的小儿,长大了就在姑夫帐下为将,给你娶个汉人娘子,不要再回山上了。” 野利凌吉静静地坐在旁边,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邵树德牵起了她的手。这小姑娘生完孩子后就变得温柔许多了,让邵大帅直呼可惜,又少了一道情趣。 想当年在绥州时,南山小野狸被自己半强迫,那才够滋味…… “大王就快要出征了吧?”野狸凌吉突然问道。 “坐那么远干什么?”邵树德一把将野利凌吉抱坐在自己腿上,野利克成呆呆地看了一眼,随即毫无兴趣地转过了头,与没藏家、嵬才家、折家的几个孩子出门玩去了。 “以后要让封氏、赵氏的孩子也和他们一起玩。”邵树德说道:“都是本王的妻族,何分成两派耶?” “大王是想让党项人都变成汉人吧?”野利凌吉突然来了一句。 邵树德看着她,四处乱摸的手都停下了。 “妾已是邵家妇,不向着自己男人难道还向着娘家?”野利凌吉有些气,瞪大了眼睛说道。 邵树德手又开始四处滑动了。 小野狸的脾气也有点上来了,显然对邵树德那一瞬的怀疑有点难过,扭着身子不让摸。 “好了,是某不对。”邵树德笑道:“以后咱们生一大堆孩子,女儿当公主,儿子做横山王。” 小野狸噗嗤一笑,不经意地侧了下身子。邵树德猛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到了香软之物旁边,顿时不客气了起来。 “谁要当横山王?”野利凌吉喘着气道:“横山那么穷,下了山的还有几个愿意回去。要当就当长安王、洛阳王,繁华之地,让孩子享一辈子富贵。” 邵树德长叹一声,道:“有时候我总觉得,这一辈子征战,都是在为你们这帮子女人、孩子操劳。” “谁让你当初都操劳到浴桶里了,第一次就把妾……” “那次舒服吗?” 不出意外,乱动的手被咬了一口,小野狸又恢复几分当年的野性。 夫妻俩调情了一会后,邵树德牵着野利凌吉的手,回到了正厅之中。 小封怀孕五个多月了,这会在房里休息,大封陪着自己妹妹。折氏、赵氏、嵬才氏、没藏氏在指挥仆婢准备春社节祭祀的物事。 邵树德发现屋里忙活的侍女还是折家的人,自己从丰州带回来的二十名草原少女一个都看不见。自家这正妻啊,便是连偷吃也只想让自己偷吃折家女子,这小家碧玉的习性,其实挺可爱的。 过了春社节,军士们也休整了一两个月,各军差不多就要依次出动。当先出发的是丰安军和经略军,前者北上振武军,后者北上定远县,镇守北方。 天德军、振武军将南下前往灵州,与当地集结起来的四千名河西党项牧民一起出发,前往会州。 大概二月中旬的时候,武威军、豹骑都将押运大批粮草、器械前往灵州。 与他们前后间隔几天,义从军也将集结完毕,至夏州领取物资,押运粮草出发。 自己作为大帅,可以稍晚一些走。但最迟二月下旬,也将带着铁林军、铁骑军出发。 地盘越来越大,即便养了四万多军队,但仍然有不敷使用之感。可想而知,未来自己对蕃兵的依赖会越来越大。 待兰州那边开矿铸钱后,就可以尝试组建天柱军了。这是一支在天宝年间设立的军队,位于夏州,后废。灵夏地区,需要镇守的地方太多,军队数量还是太少,而且非衙军系统的蕃兵又没法完全信任,奈何奈何。 看着女人们在屋里忙个不停,邵大帅只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于是招呼了一下李仁辅、陆铭二人,带着亲兵上街视察去了。 严格来说,夏州其实不是个标准的汉地军州。城内各色人员庞杂,汉人、党项人、吐蕃人、回鹘人、突厥人、铁勒人、粟特人等等,什么样的人都有,以汉人为主体,各民族汇聚,互相影响,风气比起内地来,其实比较“胡”。至少,奶制品、皮衣、葡萄酒之类的东西在这里大行其道,内地却不多见。 社会学中有个名词叫“涵化”,指的就是多民族共存的时候,即便主体民族在同化从属民族,但依然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影响,被同化民族的一部分文化特征有可能会被吸收进主体民族。国朝以来的灵夏之地,其实一直有这个趋势。 其实放到整个大唐,又何尝不是呢?进入中原的胡人最终都被汉化了,但他们留下了胡床、胡旋舞、乐器、胡饼、汤饼等各种东西,甚至就服装上的很多元素,也有胡人的影响。 同化和被同化,哪有那么绝对的呢? 自己统治的地区,是不是有点像小号沙俄、奥匈,内部消化不良,却又胃口奇大…… ****** 时间倒退回一个月前。 元旦刚过,秦贵便收起了一套唐服,开始梳理辫发,往脸上涂颜料。 辫发、衣裘、赪(chēng)面、说吐蕃语,这是吐蕃节儿的命令。再往前,是赞普和德论的命令,无论是汉人、党项人、土浑人还是什么别的民族,都是同样要求,强制吐蕃化——党项人或许可以优容一些,他们是髡发,配属到他们下面充当奴隶的汉人同样是髡发。 吐蕃统治河陇两甲子。第一个甲子,对汉人的政策还有些宽松,但在看到大唐越来越不行之后,便日趋严格。到了第二个甲子,赞普遇刺之前,更是达到顶峰,后来虽有反复,比如论恐热、拓跋怀光、尚延心等人争相归唐那会,稍稍放松了一些。但大唐并未真正统治这几人的地盘,他们死后,还不是重归以前那套? 时人诗歌中便有记载:“少壮为俘头被髡”、“肠断正朝梳汉发”、“一落蕃中四十载,遣著皮裘系毛带;唯许正朝服汉仪,敛衣整巾潜泪垂。” 《新唐书》中亦有记载:“州人皆胡服臣虏,每岁时祭父祖,衣中国之服,号恸而藏之。” 其实不光服饰、发饰,语言同样有硬性要求:“陇头路断人不行,胡骑夜入凉州城……去年中国养子孙,今著毡裘学胡语。” 又有“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说的其实都是同一件事,就是强制推广吐蕃语。 两甲子过去了,第一个甲子当地还有很多人思念大唐,盼望王师来救。 德宗朝时韦伦入吐蕃会盟,河陇汉民听闻故国来使,每至一地,纷纷前来拜见。 “及见(韦)伦归国,皆毛裘蓬首,窥觑墙隙,或捶心陨泣,或东向拜舞,及密通章疏,言蕃之虚实,望王师之若岁焉。” 长庆二年时刘元鼎入吐蕃会盟,还有那少年时从军戍守河陇的老人问:“天子安否”,“朝廷尚顾念之乎?” 一甲子之前,老人尚未去世,还有影响,甚至还冒风险秘送章疏,告诉朝廷使者吐蕃国内虚实,让王师过来收复失地。 但如今,他们的子孙辫发易服赪面百年,一代代学胡语,却不知还心向哪边。正所谓“老者傥尽少者壮,生长蕃中似蕃悖;不知祖父皆汉民,便恐为蕃心矻矻。” 如今蕃中尚思念大唐的,怕是也就只有最近数十年被吐蕃掳去的汉人了。但这些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也都老了,秦贵今年也快六十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那个奢望。 “乞结夕,要修城郭了。行人部落出丁五百,明日至南城郭那片。”进了衙门之后,一名胳膊上有黄铜饰品的吐蕃官员说道。 吐蕃官制,胳膊前饰以玉石的,为最高一级的告身,一般统领数道,如当年的论恐热,统领河陇五道节度使——吐蕃设立的青海节度使、鄯州节度使、河州节度使、凉州节度使、瓜州节度使。 次一级的是黄金告身,一道德论(节度使)可领之。再次是金饰银告身、白银告身、黄铜告身、红铜告身。 红铜告身差不多是最低级的,相当于百户,黄铜则是千户,秦贵如今就是黄铜告身。跟他说话的吐蕃官员也是黄铜,但一为吐蕃人,一为汉人,地位又怎么可能真的一样呢? “南城郭那片皆荒土瓦砾,为何要修缮?”秦贵问道。 “有霍尔(吐蕃人称粟特为霍尔)商人报告,唐人的定难军节度使在阴山聚集兵马,很可能要南下。岷州节儿伏弗陵氏的部落还在与唐人军队对峙,很可能爆发大战。” 秦贵闻言心中一跳,本不该多问,但他还是忍不住道:“唐人攻渭、岷二州,与我们何干?城廓几乎都没了,再修郭墙,很费力。而且就算修起来,也不一定顶用,还不如不修。” “乞结夕!”吐蕃官员看了他一眼,加重语气道:“你部落的五百人,明日必须要到。唐人那个节度使,看起来野心很大,而且聚集了阴山牧民,单靠一州很难抵挡,如今必须联合起来了,否则一个都活不下去。” “遵命。”秦贵诺诺退了下去。 出得门外,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刺青。 吐蕃“每得华人,其无所能者,便充所在役使,辄黥其面。粗通文艺者,则涅其臂,以候赞普之命。得华人补为吏者,则呼为舍人。” 秦贵出身泾原军游骑,不识字,因此被吐蕃掠去后,便在脸上刺字。但他武艺娴熟,也有管理才能,三十多年间一步步往上升,已是兰州行人部落的千户长,统领整个部落。 兰州还有三个汉人部落,一曰丝绵,一曰上农,一曰马差。这三个部落主要给吐蕃人种地蚕桑,放牧牲畜,提供补给。有战事时,还要出丁参战。尤其是行人部落,人数最多,超过四千,理论上能出一千丁壮上阵。 “见过千户长。”到城外时,秦贵碰到了上农部落的千户书记董忠,对方立刻上前行礼。 “董忠……”秦贵低声喊道。 董忠一愣,对方没喊他的吐蕃名,喊的是汉名,这是何意? “你这是要去做什么?”秦贵继续用官话问道。 董忠是千户书记,负责收税,也懂汉话。此时见秦贵的状态有些不对劲,转头看了眼四周后,这才松了口气,回道:“去部落里收豆子。节儿府有官来告,须得备足马料,以备不时之需。” “收够就行,不要多送。”秦贵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去了。 第七章 时机与春社 秦贵抬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空,心情颇为不错。 行人部落,当然也种地,并不是纯粹的军户。 事实上打仗一般还轮不到他们,吐蕃人——准确说是吐蕃化的诸部——加起来好几万,极限征丁的状态下,怕不是可以拉出一万五千人以上。四部汉人加起来,也就能出丁三千余,还不是一个级别的。 行人部,在城西靠着大河的那一片,有四千多突地,种植稻麦、杂粮,饲养牲畜。 突,乃吐蕃的计量单位,一突便是十亩。吐蕃统治河陇之时,实行的是计口授田的政策,一口人便授一突地,与国朝计丁授田有些差别。 吐蕃官府来收税称为“纳突”,按户收税,除了收粮食外,还有油、布等物事,用驮、斗来计算,相当于国朝的户税。 吐蕃人同样也收地税,曰“地子”,一般用粮、豆来缴纳。 纳突、地子之外的杂捐亦有,如草料、柴禾、皮子等,与国朝大同小异。但总体而言,比起河陇百姓陷蕃前的税赋要沉重许多,生活很不容易。 如果缴纳不起税,一般会去寺庙贷款,利息并不低,其实是饮鸩止渴。 行人部四千多男女老幼,九成以上都是汉民。 之所以说是九成,是因为吐蕃帝国崩溃前,治下的民族太庞杂了。而且他们的作战模式,又是那种民族大迁徙的打法,即征发奴部,打到一地便在当地游牧、种地。即便不是打仗,正常的军士调防,也会带着附属奴部一起行动。 因此,兰州的人口来源其实是十分复杂的,吐蕃人并没有人数优势,最多的其实是吐谷浑、党项奴部。这三大族之外便是汉人了,大概有一万三千余,只有天宝时期的一半。 但还有比汉人更少的,即来自西域的部分小族,因为人数实在太少,吐蕃人都懒得给他们独立部落,而是编入其余各奴部,也不管合适不合适。 瓜、沙二州的粟特人,便被编入汉人奴部。一个是白人,一个是黄种人,被编为一个部落,吐蕃人的这种脑回路,也是神奇。 在秦贵的召唤下,李老生、张乐、商延奴、安纳根四人来到了他的家中。 李老生是行人部落左一将,张乐是左二将,商延奴是右四将、安纳根是右五将,都是部落使兼千户长秦贵的心腹,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 部落里还有一些吐蕃任命的官员,如副部落使、副千户长、监军、书记、水官、营田官等。有些他能信任,有些则不然。但这会要举大事,本着保密的原则,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他只找了武人。 “今日节儿府都部落使找我,商谈修城郭之事,又提到了定难军节度使邵树德欲攻岷、渭诸州之事。”秦贵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其他人的神色,见他们都在注意倾听,没什么异样,这才继续说道:“某觉着,节儿府的吐蕃人如此紧张,定是有大事要发生。说不定,这定难军的兵锋便是朝这边而来的。” 李、张等人神色自若,商、安二人却面有惊容。 “都说说你们的想法吧。”秦贵说道,他的儿子秦瀚、侄儿秦青、秦乐站在后面,不动声色。 “邵树德定是奔兰州来的。”李老生直接说道。 “能来多少兵?若是不足万人,怕是有点不够。”张乐说道。 秦贵的脸上有了点笑意,李、张二人这么说,倾向已经很明显了,不枉他多年来的看重。 “千户怎么说,就怎么办吧。”商延奴叹息一声,道:“虽说日子还能凑合过下去,但能杀光这些吐蕃人,某心里也痛快一些。” 安纳根则有些惊疑。其实秦贵刚开始说的时候,他心里就有点猜测了,这会几人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吓人,他都有点坐不住了。 “安百户,按说呢,你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你的命,咱们是生死之交了。这会也不打哑谜了,没意思,李、张、商三位百户都听明白了,我想你应是也明白了。怎么样,表个态吧?”秦贵神色淡淡地说道。 “千户待如何?”安纳根问道。 “静待时机,一旦变生,则恭迎王师。”秦贵本想说主动联系定难军的,但看安纳根吓成那副样子,便临时改了口,道:“若吐蕃兵败,咱们就趁势起兵,联络其他几个部落,痛打落水狗。” 安纳根闻言松了口气,这还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若现在就跳出来举事,说实话,他没那个胆子。 “既如此,唯千户之命是从。”安纳根说道。 “好,事涉机密,万勿走漏风声。”秦贵说道:“待大军压境,人心思变之时,咱们的机会便来了。若定难军不来,或者大败而归,那么此事便作罢,再也不提,就当没今日这场会面。大伙都有妻儿老小,我也不能陷你们于不义。” “千户老成持重,此事就该这么办。”几人纷纷说道。 ****** 二月的天气已经暖和不少。 社祭,自殷土周社发展而来。在周朝那会,上升为国家祭典,非常重要。 内祀祭祖,外祀祭土。土即后土,是一个抽象的神,后来上层精英们自己诠释,用天圆地方的学说,将祭祀发展为圆丘祭天,方丘祭地,并作为国家祭典固定下来。 但就民间老百姓而言,他们不祭那么深奥的东西,他们祭“土地神”,因为祂有禳灾并保佑丰收的“伟大神力”。 到了本朝,国家祭祀国家之社,州县祭祀州县之社,民间祭祀民间之社。嗯,国家祭社非常庄严,州县祭社相对庄严,民间祭社非常——娱乐化。 在这一天,女人们回娘家省亲,男人们斗酒、击鼓,更有那载歌载舞的,总之非常欢乐。 唐宋的社日基本一脉相承,大同小异。宋时有诗“社日儿童喜欲狂”、“轻薄行歌过,癫狂社呈舞”、“春谬酒共饮,野老暮相夸”,说的便是这一天的盛景。 到了明代,因为蒙古统治一个世纪的原因,村社共同体瓦解,社日节不再重要,遗留下来的也就只有社火、社戏这些东西了。 今天是春社节,天还没亮的时候,整个夏州就隐隐处于一种躁动的状态。 黄滔作为幕府推官,身份崇高,因为在城外置了一座宅子,因此便被附近的村民请为社正,主持祭祀仪式。 村东头的社树下,早就摆好了社神和祭品:牲血、半体牲、稻梁、枣栗、酒。 小孩们跑来跑去,不时围到正在烹饪牺牲的范延伯身旁,深深地嗅着香气。 “你们这些顽童,别把东西打翻了。”范延伯起身欲赶,孩童们惊呼着四散逃走。 “村里竟有这么多党项人?”黄滔看着正在入席的一些髡发男女老少,奇道。 “大帅编户齐民,这些应是从山上下来的,在本村开荒种地。”范延伯回道:“其实已经有些人主动蓄发了,只不过还没长出来罢了。都是村社的社员,本次村祭,也纳了份子的。” 黄滔点了点头。 大帅经常讲的一个词“同化”,他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其实这事,说简单简单,说难也难。同化的精髓,在于让他们融入到新的集体当中,并作为其中的一分子,参与各种活动。村社祭祀,就是其中的一种。 当然如果你不融入大集体,抱团组织另一种活动,自己封闭起来自己玩,那样同化起来就很困难了。 夏州基本不存在这种情况,同化几乎就是半强制性的,只不过因为手段相对柔和罢了。不像吐蕃人那样强制你辫发易服,往脸上涂颜料,讲吐蕃语,就是凭借文化的多样性、包容性、趣味性,无孔不入,随风潜入夜般的方式,不知不觉把你同化了。 也许在你不经意间,就已经蓄起了头发,穿起了唐服,讲起了官话。 也许猛然间有一天,党项父母发现自己的孩子与汉人的孩子一点差别都没有,一同玩闹,一同种地,一同服徭役,一同参加祭祀活动,一同上阵打仗,一切自然而然。 两三代人之后,安能分辨谁是汉人,谁是党项人? 当然,影响是相互的。只不过党项人的文明水平实在低下,他们无法像远道而来的安息胡人那样,能给大唐留下自己的印记。他们能反过来影响汉人的,估计也就只有奶制品了,但如果将时间维度放大到数百年、上千年,后世人只会认为这是不同的地域差别造成了不同地区汉人的文化差异,而不会认为这是党项人的功劳,说起来也挺可悲的。 入席、祭社、祭稷、分胙(社肉)等一整套程序完成之后,社日祭祀的气氛陡然一变,开始变得狂欢起来。 酒菜果珍一道道被端了上来,人们大吃大喝。这一天,没有上下尊卑,不需要遵守礼仪,可以大声喧哗,兴之所起,还可以跳舞、击鼓、唱歌,总之娱乐性十足。 黄滔喝了不少社酒,脸色涨红,突然间想赋诗一首,但不知怎地,又突然想起了河陇之地的天宝遗民,他们应是没法享受社日佳节了。 不过苦日子应不会持续太久了。大帅即将西征,浩浩荡荡的五万大军,足可将吐蕃人的任何抵抗碾碎。 国朝的读书人,总有那么点边塞情怀的,有关河湟之地的诗,估计得写了数千首,能被人传唱的,不下六百首。黄滔突然间也想跟随大军西征兰州,去那陷蕃故土看看了,只可惜大帅没点他的名。 不过作为幕府推官,掌法纪,理论上来说他也可以随军。不如,给大帅投卷? “斜日下孤城,长吟出点兵……”黄滔皱着眉头想了两句,决定回家再琢磨琢磨,定要写出一首满意的诗,大帅应能欣赏的——吧。 光启三年二月初八,夏州南门大开。 清晨的薄雾中,大群士卒鱼贯而出。先是骑卒,然后是步卒,接着是辎重,一队接一队,一营连一营,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大军,出动了! 第八章 投鞭断流 过完了社日节,收了几天心,丰安军、经略军就相继北上了。 丰安军军使钱守素,副使为原灵州降将韩逊。韩氏割据朔方四十多年,本事还是有的,韩逊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丰安军四千众以凤翔、陈许蔡军士为主,都虞候是邵树德最初的亲兵邵德胜,游奕使为杨悦二子杨璨,他也就只能老老实实为自己服务,镇守丰州。 降将,没必要完全闲置不用。只要不给他机会,不考验他的人性,那么就能利用其才能。 未来打天下,降将多着呢。 杨悦的两个儿子本来就在老经略军中任职,统领骑兵的本事不差,这次也被任用了。 一在新的经略军当游奕使,一在丰安军当游奕使。将门世家,确实有两把刷子,希望日后武学也能大量贡献人才。 二月十四,义从军上万人在夏州城外列队出发。 邵树德亲自将四名主将找来。 军使自然是自己的舅子没藏结明。经过几年军中的磨砺,确实比以往沉稳了许多。 邵树德曾经将李详留在帐中的盔甲赠给了野利遇略。他不好厚此薄彼,于是便将康佛金拿过来的波斯甲赠给了没藏结明。还好,大小差不多合适,没藏结明笑着收了,直接将身上的甲换了下来。 大王有赏,自然要给足面子,虽然穿在身上样子怪怪的。 义从军的蕃兵规模和上次差不多,左厢步卒三千人,其中横山都千人有重甲、大盾,冲锋陷阵勇猛无比,已经是自己手头一把尖刀。 右厢是七千步骑。骑卒便是忠勇都,传说中的“宫帐军”,步卒则来自各个部落。 性价比高,便是蕃兵最主要的优势。战斗力虽然比常年训练的衙兵差一些,但平时不用养,战时按衙军规矩发赏赐就行了。 义从军的军士们对丰厚的赏赐也感到满意。山上清苦,草原穷困,只要从战阵上活着回来,领到的钱帛、牛羊就足以让自己在部落中小有资财,故蕃兵们对加入义从军趋之若鹜。每次确定出征人数之后,各部头人都要找到野利氏、没藏氏、嵬才氏说情,给他们更多的名额,族中壮士都在眼巴巴等着回信呢。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还没吃过大亏。若是一战下来,出征的人死伤过半,下次就不会被钱财迷了眼,要争着下山打仗了。 义从军出征前也有赏赐,人赐两头羊、一缗钱、两匹杂绢。领了赏之后便集中起来带回部落,最后其实还是要过头人的手。但他们没编户齐民,也只能这么做了。至少邵大帅已经让他们知道这钱是谁发下来的,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送走义从军后,邵树德便返回了家中,他还有几天时间。 “黄推官给我投卷?”邵树德有些惊喜地拿过一份诗稿。 自己的诗才也就和张宗昌半斤八两,居然还有人给自己投卷? “斜日下孤城,长吟出点兵。羽书和客卷,边思杂诗情。朔雪定鸿翼,西风严角声。吟余多独坐,沙月对楼生。”邵树德接过一看,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封绚:“这诗好啊!” “好在哪里?”封绚塞了粒干葡萄到邵树德嘴里,问道。 “好在……”邵大帅急忙组织语言,可惜语文课代表不在,一时卡在了那里。 “这定是黄推官以前旅居别处时写的,或者那时便得了几句。”封绚拿过诗稿,仔细读了几遍,道:“大王是否想带黄推官出征?若是得胜了,让他赋诗一首,说不定便能流传千古了。” “倒也不是不可以……”邵树德将封绚抱到自己腿上,笑道:“可惜不能带女子出征,不然让美人赋诗一首更妙。” “美人晚上还要给你陪侍呢。”封绚又塞了一粒干葡萄到邵树德嘴中,吃吃笑道:“其实也没什么。玄宗朝那会,军中多有舞姬、美人,屡禁不止,不然一出征便是数月乃至数年,如何熬得住?” “胡说!某不就熬住了?” “没在外面偷吃?” “自然没有。” “怪不得回来像头饿虎那样,见人就扑。” “那你喜不喜欢我的勇猛?” 这种程度的话,封绚便抵挡不住了。若是就两人在私密闺房里,她可能会红着脸应上几句,但这会妹妹还在,她脸皮薄,败退而走。 封都已经怀孕快七个月了。邵树德将耳朵贴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喜不自胜。 小封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背上,嘴角含笑。初次听闻魏绲被斩于渭河畔时,她还有些难过,不过现在想起来,好像也没什么。 第一次被大王宠幸时,其实她是不愿意的,但武夫的名头太凶了,她不敢也不能抗拒,害怕给从兄招来灾祸。 不过大王真的不像是印象中的粗鲁武夫,也和读书人完全不一样。带着她一起骑马,平生第一次摸了弓箭,见到了辽阔的草原,见到了那些脍炙人口的诗中描述的大漠落日。还给她摘过花,讲蹩脚的笑话,说了这个世界的辽阔。 现在给大王唱曲,她是愿意的,剑舞,是愿意的,生孩子,也是愿意的。 变态!小封想起了大王曾提过的这个词。把别人的娘子抢回来,让她给自己生孩子,还想她倾心于自己,真是太坏了! “唱一首塞下曲吧,为本王出征助兴。”邵树德小心翼翼地将封都抱到胡床上,让她半靠在自己怀中。 出征之前,听封氏姐妹唱曲,已经是他的固定节目了。 “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封绚起身,清声唱道。 阳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照在三人身上。一英武,一烂漫,一清丽,竟是如此般配。 ****** 夏州城门口,豹骑都的出场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尤其是当先百余骑,人马俱披重甲,举着长度惊人的骑枪,看着就威武不凡。 马甲已经有了114副,本来都放在驮马上的。但邵大帅要求给出征送行的百姓展示一下,于是便来了这么个酷炫的出场方式。 宣传,也可以为战争服务嘛。 今后不但要在己方百姓这边宣传,还要到那些敌对势力的地盘上宣传。让他们惧怕,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定就省了一两场战事呢。 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总计一万五千余众,有从城内出发,有从城外军营汇集而来,浩浩荡荡,走了好久才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黄滔骑在马上,看得心情激荡。 写诗,也是需要生活经历的。见不到数万虎贲之士列阵的场面,见不到塞外异域风光,见不到临阵搏杀血肉横飞的场景,憋在家里能写出什么边塞诗? 黄滔身后,还跟了几个画师。邵大帅给他们吩咐了,战事结束后,画一幅《灵武郡王兰州检阅诸军》的画,以表其功。 大帅的花样倒是挺多!黄滔笑了笑。 名画的产生,不仅仅需要画工技巧,也有很多别的因素。收复河陇旧地这种事情,完全可以成为名画诞生的土壤,因为其中蕴含的意味太多了。流传至后世,说不定还可以激励民心士气,成为国人骄傲。 大军一路前行,乌延城、宥州、盐州、白池县都修了仓城,储备大量军资粮草,这极大加快了行军速度,因此三月初九这边便抵达了灵州城东。 此时天德军也才刚刚抵达,由孙霸亲领,但振武军还在路上,动作有点慢。 振武军使王卞已经去华州当刺史了,接替他职位的是邵树德保举的银州刺史宋乐。目前宋乐已经去了金河县(振武军城),关开闰所领之经略军就屯驻在左近,邵大帅算是直接吞并振武、麟胜二州了。 率领振武军七千余众南下的大将让人十分意外:历任河东镇都教练使、行军司马,官至金吾将军,领洋州刺史的张彦球。 张彦球被郑从谠招揽后,委以军权,掌控河东数万衙军,一直兢兢业业,帮郑从谠稳固住了局面。在他的治下,曾经屡次作乱的河东衙军乖得像小猫一样,再也没闹过。 黄巢进长安后,朝廷赦免李克用,令其带兵平叛,但一开始价码没谈拢,李克用驻兵忻、代,抄掠太原,张彦球就派兵与其交战。 后来李克用入主河东,张彦球干不下去了,跟着郑从谠回京。先在神策军混,后来辗转多个州郡担任刺史,最后一任是在兴元府的洋州。 杨复恭上台后,设立武定军节度使,并由他的假子杨守忠担任节帅兼洋州刺史,领洋州。于是张彦球又没官做了,灰溜溜回了长安,领着金吾将军的闲官俸禄度日。 邵树德听闻后哈哈大笑,杨守忠鼠辈,连张彦球这种大将都不能用,你还玩个蛋! 于是乎,在北巡阴山之前,他就立刻派人与张彦球接触,许以衙将之职,月俸15万钱,与都教练使朱叔宗同级待遇——说来惭愧,朱叔宗还是张彦球推荐来的,两人如今的发展,可谓天差地别,不提也罢。 张彦球不是笨人,他看着如今长安的局面就觉得不对劲。邵树德招揽后,也不扭捏,直接把家人都送到了夏州,前阵子拜别了京中友人后,便潇潇洒洒地到夏州当衙将了。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个叫梁汉颙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 张彦球又说他“大有方略”,评语和当初的朱叔宗一样,家庭背景也差不多,河东牙校。但河东本地人在李克用帐下不太受重用,当不了高官,连带着自己人也升不下去,被代北集团压得有点狠。 张彦球曾经教导过自己很多东西,邵树德还是感恩的,于是这次让他带着振武军南下汇合。张彦球也不推辞,正月里就带着财物北上金河,发了一次赏后,几次恩威并施,便将那支桀骜不驯的部队给粗粗压住了。 振武军七千余、天德军四千余,再加上新泉军、定远军、铁林军、铁骑军、武威军、豹骑都、义从军,以及阴山蕃部、拓跋部、河西党项诸部牧民,这次足足出动了五万多人,号称二十万。 邵大帅志得意满地站在黄河岸边,有把马鞭投下去的冲动。 投鞭断流,吓不死你吐蕃人! “武威军、义从军都到哪了?” “回大帅,已南下数日,应还未至丰安县。”节度副使陈诚禀道。 会州那边已经爆发前哨战了。 得邵树德首肯,杨悦率新泉军、拓跋部、会州蕃部一万多人,以骑兵为主,数次进入渭州,烧毁吐蕃积存草料,拆毁烽子、哨铺,搜杀斥候,将之前的军事摩擦大幅度升级。 战争,其实已经开始了。 第九章 西使城 子夜时分,战争中的山野连小虫也深蛰起来不敢张鸣。 黑沉沉的草原上,猛然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声声如槌,敲在人的心头。 张阿竹咄骑在马上,勉强跟在一名骑将身后。他在闾马部军中负责照顾马匹,但骑术真的一般般,这会跟在草原过来的骑士身后,颇为吃力。 但看人家那浑然无事的模样,不由得感叹,果然是生在马背上的,怎么就不嫌累呢? 他现在的任务是带路。其实也没什么好带的了,会州、渭州、岷州这一片,丘陵连绵,城郭、村庄、农田都在山下的河谷平原上。 草场的话,则分布得较广,但一般而言,强势点的部落占了河谷地的草场。差劲一点的就要被赶到丘陵上,在森林与山溪之间的寻找那不连续的小块牧地。 现实如此,谁强谁有理。 以前昑屈部占领会州时,对南边的草场是看不大上的。他们主要集中的会州城附近放牧,那里地更平,草原面积更大。不过后来不是没办法嘛,大军压境,而且人家杀过来的职业武人的数量,比你全族男女老少加起来还要多,这仗是没法打了,只能跑。 “张阿竹咄,还有多久能到西使城?”一名骑将稍稍放满了马速,问道。 “晚上看不真切……”张阿竹咄说道:“到处黑漆漆的,看着都一样。” “要你何用?”骑将闻言大怒,差点就抽出刀来将他斩了。 张阿竹咄有些害怕地一缩头,同时也有些腹诽,本来就建议你们白天出动,谁知道你们这么心急?你们晚上看得清楚,我可看不太清楚。 不过他也不敢真的这么说,因为向导显然不止他一人。 这年头,看得清形势的人并不少。官军大举前压,声势赫赫,自然有小部落来投。人家带起路来,可不一定比他差。张阿竹咄若敢口出怨言,被斩了也怪不得谁。 大队人马又往前行了一会后,忽有令传来:西使城到了,下马步行。 西使城位于官川河东西两条支流交汇处以南二十余里,也就是后世定西市区以南。本来是一处巨大的草场,没有任何城郭,后来朝廷看中了这块地方,设了一个牧场,并派驻牧马监,于是便筑城了,号西使城。 西使城不大,但也有过一段繁荣时期。从长安西出,过陇山,便是秦州,再往西,一般走渭州,有时也过西使城。丝绸之路的胡商同样走法,因此给本地带来了一定的财源,不过肯定不如南边的渭州就是了。 吐蕃攻陷河陇地区后,西使城牧场的马匹被抢掠一空,城郭被拆得七零八落,原本的马场沦为了牧场,这会被昑屈部占了,今晚要打的也是他们。 诸军下马后,自然有人收拢马匹,剩下的人则分成数处集结。简短的动员后,这支隶属于定远军的人马便开始了行动。张阿竹咄与十余名军士留在山坡那边,看守马匹。 沉沉的夜色中,从正北、西北、东北三个方向,浮动着三行无头无尾的黑影,朝西使城的方向慢慢移动过去。也只有当月光偶尔从云层中透出时,才可能看到拿一闪而逝的长龙。 长龙的动作很轻柔,除了踩在枯枝败叶上面发出的沙沙声外,几乎没任何声音。 张阿竹咄远远地看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黑暗中默默前进,一点声音都没,这他妈的是阴兵过境吧! 一点点靠近,靠近,再靠近…… 军士们几乎可以借着微光看到那打着哈欠的吐蕃岗哨了,他们愈发轻手轻脚,到处都是压抑的呼吸声。 两名被挑选出来的军士出了队列,如猫科动物般摸到了岗哨那边,出手迅如雷电,几乎一瞬间就把吐蕃岗哨放倒。 “啊!”十步外的草丛里居然还藏着一名暗哨,他惊慌地喊叫了起来。 “杀!”仿佛陡然爆发的山洪,三道洪水从黑暗中袭来,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了西使城。 吐蕃人点燃了不少火把、火盆。夜间湿冷,一些人围坐在旁边取暖,这会都成了羽箭的靶子。 箭矢过后,是蜂拥而至的杀神。他们面色狰狞,如那怒目金刚,又似勾魂使者,一刀下去,头颅落地,一枪捅来,血流如注。 职业武人整日琢磨的便是如何更有效率地杀人,这会施展出来,竟然恐怖如斯。 吐蕃人猝不及防,乱做一团。 不少人甚至被堵在木屋内,外面有人放火,火苗刺啦啦做响,烟雾弥漫,哭喊连天。 张阿竹咄感到一阵强烈的尿意。 太刺激了! 以前跟着闾马部在东边的祖厉河那边争夺草场,那简直就和小孩玩过家家一样,哪有这种生死搏杀来得过瘾! 终日操劳各种活计的牧民,天一黑累得倒头便睡,第二日还要继续忙各种活计,他们哪有时间练杀人的本事?换个老练点的武夫,人家瞄一眼就知道你的心肝在哪,一刀下去绝对让你走得很安详,不会有任何痛苦。 一个火盆被踢翻,砸在一名吐蕃军士脸上,炽热的木炭烫得他大声惨叫。 一箭射来,某位定远军士闷哼一声,惯性前冲几步后,无力地倒下。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面对面没有任何花巧的搏杀,就是这么惨烈。 西使城内,火光熊熊,杀声连天。 西使城外,鸟雀乱飞,百兽惊走。 山上的一处小庙内,老和尚半夜坐起,默默念经,似是在为战死的两军将士超度。 这一场短兵相接直打到寅时三刻方才结束。 随着最后一名吐蕃军士被长枪钉死在木屋墙上,西使城在血泊中易了手。 太阳升起后,张阿竹咄牵着马匹进了城。 到处都是血!争夺最激烈的一处,尸体摞尸体,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张阿竹咄眼尖,看到尸堆下面露出一条手臂,上面有黄铜告身,这是死了一个千户啊! 会、渭、岷、临、兰等州,都属于河州节度使辖区。虽然赞普没了,国中四分五裂,河州节度使之位也空缺数十年,但官制却一直保留了下来。 死了一个千户,那么昨晚死在西使城的吐蕃兵至少也有大几百。他记得夜袭的定远军总共才五百来人,即便占了偷袭的先手,这战斗力确实够强悍。 昑屈部,总共也才几千兵,不心痛吗? “以后这里会闹鬼吧?”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渭州的一处地方。 传说安史之乱后,吐蕃大举来袭,留守的数百名大唐军士战死在山上,血流盈野。从那时起,山上就开始闹鬼,每逢阴雨,满山都是鬼火,还有人说听到过号角声。 此番大唐进军渭州,要杀多少人?张阿竹咄打了个哆嗦,不敢深想。 军士们给了他两个胡饼,一股陈年老醋的味道。他默默吃完,又跟着几人去喂马。 他知道,定远军应该是要占着这个地方不走了。而且看几个军官站在高处指指点点的样子,搞不好要在这里筑城,一个比西使城更大的城。 筑完城后,这里多半就是一个粮台一样的地方了。因为他知道,从西使城往南,沿着河谷地走,可以去渭州;往西,穿过相对平缓的山谷,可以到临州;往东,还可以去处于大唐治下的秦州。 附近地势平原,水草丰美,两条支流里有一条是苦水,不能饮,只能灌溉农田,但另一条却可以供人畜饮用。这么一个要害地方,筑城做粮械转运之地,是大有可能之事。 就是不知道昑屈部还会不会打回来。 第十章 打法 通往西使城的道路上,大群牧民正在南下。 王遇板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了他几吊钱一样。部将们都知道王军使心里不顺,因为大帅给了新泉军使杨悦一个新任命: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 按照详解,杨悦可以指挥包括新泉军、定远军、会州州兵、拓跋部、会州蕃部、阴山蕃部在内的全部人马,甚至就连会州当地的夫子、土团乡夫都在他辖下。 定远军有七千五百众,新泉军才四千众,这杨悦到底走了什么门路,得授如此重任? 不过军令既下,王遇也没什么话说,就是心气不顺罢了。在杨都指挥使的命令下,定远军主力开始南下,拓跋部、阴山蕃部充当临时辅兵跟在后头,押运大量粮草、器械,到西使城那边去筑城。 那里已经被打下了,斩杀吐蕃贼寇七百人,自己的伤亡只有一百多,可谓大胜。但王遇不这么看,一是占了偷袭的便宜,第二死的可是自己的骑兵!让骑兵暗夜奔袭,然后下马步战,王遇很心痛。 缺骑马步兵! 大军行走在山间河谷地上,两侧的丘陵缓坡上,左边是鸊鹈泉庄浪氏、可敦城浑氏的牧民,右边是白道川契苾氏、山南哥舒氏的牧民,藏才王氏的骑兵在最前面开路。拓跋部一万余人则在后面,大车小车,满载粮草和筑城物资。 从会州往南,地形就越来越复杂。除了有大片的开阔河谷地外,到处都是绵延的丘陵。丘陵间千沟万壑,森林、山泉、水涧、草场星罗棋布,理论上来说是可以藏下不少人马的。 横山那边就是如此,党项人农耕之余,也在缓坡、丘陵上放牧牛羊。山间有河流、小溪,有草场,林木茂盛,对游牧民族来说,生存下去不成问题。 王遇不敢怠慢,让四部牧民赶着牛羊,在两侧山间放牧缓行。不用跟上大军的速度,慢慢走就是了,晚上还可以按照各自的规矩扎营驻留,白天继续走,一边走,一边搜索有无吐蕃人藏在山间,威胁山下河谷平原上的大军。 “这破地方,该让横山党项来的!”王遇恨恨地一甩马鞭,怒道:“横山党项,就只会给大帅进献女人么?” 部将们闻言纷纷将头转向他处,当没听见。 不过军使说得也没错,这地形,与延州那边有得一拼,可能就是雨水更多,林木更茂密,草场更肥沃罢了。 这时候,需要大量横山党项的山民啊。他们在山间健步如飞,有些动作让人看得叹为观止,天然适应这里的环境。而且他们在山里放牧的马,也挺适应爬坡的,与在一马平川的地方培育出来的马完全是两回事。 这当口,如果能有两万山地步兵,基本上高枕无忧了,大队主力可以放心地沿着河谷平原开进,不用担心后路,甚至还可以反过来威胁吐蕃人的后路。 定远军都虞候蔡松阳自动过滤了王遇前面的抱怨之语。 还好副使李一仙在后面督促拓跋部的辎重大队,没听到刚才那话。他与邵得胜两人,与大帅的关系太铁了,据说少年时便一起偷鸡摸狗,从军后又双双当了他的亲随,几乎穿一条裤子。若是被告一状,再让没藏氏、野利氏知道了,王军使可就招人恨了。 “军使,刚才斥候来报,魏将军那边又打退了一次吐蕃人的进攻,斩首三百余级。抓了几个俘虏,一问是昑屈部的,他们应是感受到压力了。”蔡松阳策马靠了过来,汇报道。 都虞候掌军法、军令、游骑、斥候等,也会给一军诸将建议行军路线,相当于后世参谋制度盛行时的联络参谋、情报参谋、行军参谋的综合体,是一支军队里的第三号人物。 “咱们之前一直在东边的祖厉河那边使劲,让闾马部焦头烂额,这次突然转攻官川河,毫无征兆,昑屈部应也是措手不及。”王遇闻言一笑,道:“不用管他们,咱们继续前进。离西使城还有多远?” “还有五十余里。” “让两边的阴山蕃部盯紧点了,不能出岔子。” “遵命!” 大军继续前行,两日后顺利抵达了西使城。还好,中途没出任何岔子。 两侧的山间好像爆发了战事,但昑屈部才多少兵?王遇并不认为那些阴山蕃部应付不了昑屈部的散兵游勇,何况大帅还支援了他们不少精良的刀具、长矛、皮甲、箭矢。 “筑城!”王遇大手一挥,拓跋部一万多男女老少来不及卸粮,立刻被驱使着去修缮破损严重的西使城。 辅兵们当然也不可能闲着,他们一边派人去周边砍柴、割草,一边从大车上卸下粮食、军资,分门别类放好。 渭州的春季,雨水不少,可得做好防潮工作。 ****** 大虫喘着粗气在山间奔走着,箭囊里一共带了二十枝箭,从昨天打到现在,全都射空了。而今能依仗的,也就只有手里的一把刀。 树林子后面又响起了呼喝声。 很快,十余骑转了出来。他们头戴皮帽,穿着皮裘,说着自己半懂不懂的语言,骑术不错,箭术也可以,让他应付得分外头疼。 作为通颊(斥候),大虫对自己的本事一直很自傲,部落长老同样很看重自己。住着宽敞的帐篷,有酒喝,有肉吃,部落里的女人还频频对自己献媚,这就是勇士的待遇! 但他遇到对手了。 对手说的话,听着像党项语,但总觉得不完全是,难道是百余年前逃到唐境草原上放牧的党项后裔? 大虫觉得自己的猜测很靠谱,同时也有点悲哀。都是弥药王的子孙,为什么助他邵树德,与同族互相残杀? 远处突然爆发了激烈的喊杀声,吸引了紧追不舍的十余骑的注意力。他们犹豫了一会后,便果断向西面而去。 大虫稍稍喘息了一会,然后手脚并用,爬过一处乱石,绕过一丛树林,抄近路躲到了一块巨石后面,偷偷向下张望。 下面是一处平缓的坡地。半青半黄的草地上,数百人正在舍生忘死地激战。 大虫看得很清楚,人少的一方,大概两百余,辫发褐布,是自家部落的。人多的一方,应该有三百五六十人,髡发裘服,应是从北边草原上来的。 双方在这片有山涧、有草场的地方不期而遇,只一照面,话都不说,直接就干了起来。 党项人杀党项人!大虫心在滴血,那邵树德玩弄你们部落里最高贵的女人,让你们拼尽全力上供牛羊,结果还为他打仗?这是什么道理? 草原上的勇士人多,马多,好像器械也不错,冲得很猛,只一下就把昑屈部的牧民给冲散了。他们自动分成数股,围着吐蕃化的党项同族大肆杀戮,箭矢、马刀、长枪,有什么招呼什么。 那邵树德倒是肯下本钱!居然给了这么多质地不错的刀矛,有些人甚至还有皮甲、铁甲!大虫有心帮忙,但手头已无箭,只能徒唤奈何。 部落长老们提出的利用山间复杂地形,迂回到定难军身后,袭击他们的粮道,迫使他们后退的计策,看来是很难奏效了。 那么多草原牧民,散在山间,有山泉,有草场,有牛羊,几乎可以在那里住一百年。这就是天然的卫兵,如何能迂回到定难军侧后? 唐人不是这种打法!大虫恨得在巨石上锤了一拳。 下面的战事很快进入了尾声。 髡发党项人一个个追上辫发党项人,将其砍倒在地,头颅仔细收了起来,日后都能换钱。 辫发党项人身上的衣甲也被剥了下来,随身携带的食水、器械自然也成了战利品。大家太穷了,哪怕从敌人那抢到一个蛇皮口袋都笑嘻嘻的。 清扫完战场后,昑屈部牧民的尸体被一个个扔到了斜坡下的树林子里,任其腐烂,被山中虎豹啃食。 大虫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巨石,辨了辩方向,朝西南方而去。 行走至一处山涧时,又看到了大群赶着牛羊的草原牧民。他们的游骑散得很开,帐篷已经搭了起来,马儿在小溪边饮水,牛羊在草地上寻找着吃食。 一些牧民在埋锅做饭,一些人在挤奶,还有人在试穿甲具,说说笑笑。 这他妈是唐人的打法吗? 第十一章 幕后与密使 “大帅,西使城那边开始筑城了,一切顺利。”灵州城内,陈诚拿着一份军报递了上来:“若能储备十万斛军粮,则南路稳矣。” 西使城原本就不大,且历经风雨,损坏严重。此番重修,能修到什么程度,没人抱有大的期望。就像吐蕃人想重修兰州城墙一样,那又怎么可能?仓促建好的城郭,质量极差,且缺了很多东西,挡不得大军一击。 西使城如今也就是草草修缮一下,另外在两侧用木头扩建部分城郭围起来,作为一个临时的仓城存在,在战争时期倒也勉强够用了。 “城寨修好后,命名定西。”邵树德低着头看账目,随口说道。 “遵命。”陈诚觉得这个名字恰到好处,同时也开始脑补,这是要定西边哪里呢?河州?鄯州?还是全部? 舒坦啊!邵树德神情振奋地看着账目,光启元年灵、盐二州免赋,二年开始纳税。去年一年,灵州八县贡献了757351斛地税、盐州二县贡献了84147斛地税。户税方面,灵州贡献了绢83200余匹、钱16262缗。 舒坦!一州就贡献了全镇地税的三分之一强、户税的四分之一强,这灵州打得还真是值!而且,这个数字还是建立在大部分关中移民尚未来得及耕种的基础上。这会春播,都已经开始忙活了,今年的灵州,更值得期待! 其实,那些新来的关中民户,本来想给他们免税两年的,不过邵大帅算了算家底,只能长叹一声,不敢! 会州二县,光启二年人口大增,从收复失地时的1200户、口,猛增到6200户、口。主要原因就是大量巢众在移民实边的政策下落户,共计五千户,其中大部分家庭人口稀少,有的甚至只有一口人。 邵树德曾经许诺过他们,从光启二年开始,十年免税。另外,因为西征的原因,会州当地百姓也要充当夫子,提供钱粮,也会适当减免税收。所以说,未来九年,会州还是忘了比较好,汉民几乎不会贡献什么财货,除非邵大帅主动毁诺——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振武军、天德军的地盘,目前才刚刚开始整合,今年免税(仅限汉民)。其中麟州三县,更是暂时允许自收自支,相当于折家的小藩镇。 灵州,唯有灵州,现在就是整个定难军十州三十四县的最大财货来源地,无论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大帅,义从军一部已经抵达会宁关了。”陈诚轻声提醒道。 “唔,今年还有三千巢众刑徒,全部给编到渭州去。”邵树德翻着账本,自言自语道。 陈诚无语,合着大帅就沉浸在财政上面,根本没听到自己说的话啊。 不过为什么是渭州,而不是兰州?难道计划有变?陈诚又开始了脑补。 “走吧,别胡思乱想了。”邵树德将账本交给孔目官,哈哈一笑,道:“去码头看看。” 码头附近便是造船工坊,李劭早就在此等候了。 “李帅。”邵树德拱手行礼道。 “大帅莫要折煞老夫了,称呼一声李使君便是。”李劭连忙摆手道。 “那便叫李仆射。”邵树德笑道。 这是朝廷给李劭加的荣衔,称呼这个,正好避免了尴尬。 “大帅可是来看漕船?” “然也。行军征战,最重者无过于粮草。”邵树德说道:“吐蕃贼寇,一个个都等着击我粮道呢,这便让他们瞧瞧,到底是他们先耗尽粮草,还是我的大军先耗尽粮草。” 古来征战,因为粮尽退兵的不知凡几。有时候战场上打赢了,结果粮尽,没法扩大战果。有时候更惨,粮尽了,大败乃至全军覆没。 名将用兵,第一个考虑的就是断了对手的粮道。如今对吐蕃用兵,动用了五万余人,如果不算阴山蕃部的话,一个月差不多就要消耗四万多斛粮食,比军士在营时要高出许多。 当然定难军打仗,从来都不是光吃粮。事实上在夺得灵州以前,镇内长期谷物不足,军中多有奶、脯抵充,毕竟蕃部上贡也只可能给你牛羊,他们大部分都不种地。 万斛粮豆,衙军及享有衙军待遇的各部,一年粮赐便给出去了115万斛出头。军士日常消耗,也非常惊人,算上喂给马匹、役畜的豆子,一年消耗了46万余斛。万余斛,结余三十多万。 这只是养军结余,官吏、工匠的一部分薪俸,也得用粮食支付。还有各种工程开支,一样得出粮,事实上最后是剩不了多少的。 还好有蕃部贡献的数十万头牛羊以及药材、皮子等杂货,除了发赏外,还剩了很多。但人不能光吃肉不吃谷物,临战前,幕府用牛羊从军士们手里换了不少谷物回来,因为他们吃不完。 西征吐蕃,邵大帅只准备了大约六七个月的粮豆、奶脯,若是半年内打不完,就得提前预支明年的税收了,还好那时秋粮已经收获了差不多一个月了。 战争,真的是一项消耗特别巨大的社会活动,尤其是在你动用了五万余人的时候。 “一艘漕船五名船工,一趟运1500斛粮,如今已经有六十艘了吧?”看着码头上如林的桅杆,邵树德问道。 “58艘,还有2艘尚未彻底完工。”李劭答道:“之前灵州船坊内积存多年的阴干木材一扫而空,后续造的船,按照大帅的吩咐,伐木后直接打制。据马大匠说,这样的船寿命有限。” 去年一年,灵州、怀远两县的造船工坊是非常忙碌的。即便是在大冬天,他们也在伐木制船,为今年春天的大战提供保障。 你们缺乏一个木材烘干窑!邵树德心道。 阴干船材,需要几年时间,实在太慢了。不过若是建立起完备的计划,每年都采伐大木,加工后存放起来阴干,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只不过自己要打仗,赶上了啊,没办法。 运粮食、运军械、运石炭、运牛羊、运建材、运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压力太大了!若是全靠陆路运输,这成本还不高到天上去?动员十万以上的夫子?那农业生产可就荒废了。 此时的灵州码头忙忙碌碌,夫子们扛着粮袋,将粮食一代代运进船舱,摞好。 三月份江河化冻之后,大量船只就被一一推进了码头内,下锚碇泊,等待装运物资。 而在河的另外两侧,还有两个码头在装运货物。 灵州的东仓城建在河东岸的一处高地上,与灵州城隔河相望。而在河西岸,还有一个西仓城,同样与灵州隔河相望——是的,灵州城建在河渚上,非常蛋疼。 三个码头一起装运货物,速度还是蛮快的。 “铛铛……”码头上钟声响起,一艘船只满载粮豆、草料,拔锚起航。 这会吹的还是北风,如果风向不利,还得动员夫子拉纤,甚至困难,不过还是比陆路运输成本低。 战争,同样是一项复杂、精密的社会活动。 有的人只看到战场上打打杀杀,英雄纵横,豪气冲天。但很少有人深究,到底是什么样的系统、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东西,在支撑这些英雄们“装逼”。 你的经济情况如何?你的后勤运输系统如何?你的军械制造能力如何?你的宣传系统如何?你的民间情绪如何?能不能支撑你“装逼”到这个程度? 没有这些复杂、辛勤、繁琐的幕后工作,如何打仗?幕后工作不好,前线的战斗力就无法保证,英雄们也只能气短,徒唤奈何。 北风渐渐凛冽了起来,邵树德心情大好:“大风起兮云飞扬,走吧,铁林军的儿郎们该出动了!” 光启三年三月十五日,邵树德亲率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天德军一万九千人南下,沿着黄河西岸的驿道,迤逦而行,于四月初二抵达了乌兰县。 此时义从军万人屯驻在乌兰关,武威军七千人屯驻在新泉军城,天德军四千众前出至乌兰县西南二十里下寨。 四月初三,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杨悦的信使过河传递急件,岷、渭二州吐蕃四处串联,集结兵力,似要攻定西寨。 “呵,把他们引出来也好。不然搜山剿寨,何时能平灭之!”邵树德放下军报,朝李仁辅喊了一声,道:“把兰州的密使带过来。” “见过灵武郡王。”一青年走了进来,恭敬行礼道。 “你便是秦瀚,秦贵之子?”邵树德问道。 “正是。” “请坐,上茶。”邵树德吩咐道。 “谢灵武郡王。”秦瀚又行一礼,道:“家尊派某前来,是为了给大王引荐几个向导。” “便是那几个船工?” “正是。”秦瀚答道:“自兰州至会宁关一线,水势湍急,浅滩峡礁甚多,航行困难。这几人昔年便往来会州之间,做那水上生意。” “吐蕃人亦做生意?” “灵武郡王说笑了,便是那山野蛮人亦做生意,吐蕃人当然做得。” “这航道如何个险法?” “响水、桑园两峡,石壁陡峭,纤路难开。若风向不利,则无法拉纤。即便风向有利,河中亦有激流、险滩,操控不易。天宝八年,关中大饥,诏令运兰州、鄯州等地粮谷入关中,其时乃顺流而下,亦非常艰难,多有船只损毁。若逆流而上,更为不易,望大王察之。”秦瀚说道。 从明朝末年开始,中国就进入小冰河气候,并在康熙晚年达到了气温最低点,然后缓慢回升,一直到晚清才逐渐摆脱。在此期间,降水较少,黄河水量不丰。从兰州段往下至中卫,有四峡一滩的说法,即黑山、红山、桑园、响水四个峡谷,以及大浪沟一个浅滩,行船较为危险,筏客、船工们每航行至此,都要集中注意力,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 此时处唐末,气温开始缓慢下降,并在五代中期降到低点。但这个低点,持续时间较短,比起明清交替那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在宋初时很快便回升了。 当然终宋一朝,气温都远比唐末低,也就比五代稍高一些,这从宋代粮食收获比唐代整整晚一个月就能看得出来。 这个时候的黄河水量,比明清时期是要丰沛许多的。后世的黑山峡、大浪沟航段,在此时就没那么危险,你从会宁关船渡的位置就可以看得出来。不过再往上至兰州,确实还有比较麻烦的航段。 “毁船的可能大不大?”邵树德沉吟了一会,问道。 “大王能承受毁几艘船?”秦瀚问道。 艹,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 玄宗能承受毁船,我承受不起啊。就这么点粮,损失一艘都心疼。 “若拉纤,可否避开险滩激流?” “难,但可以尝试一下。不过桑园、响水两峡,无法开辟纤道。” “小男定可以教我。”邵树德笑道。 “大王可在会州造船,小船即可,航行至桑园、响水两峡附近时便靠岸,此离兰州亦不远矣。会宁关至会州这一段,可走陆路转运。” 非常麻烦!邵树德叹气,他不敢冒险,那么就只能分段航行,遇到险要处走陆路,然后再行船。 不过这样也不错了。从灵州到会宁关,节省了几百里陆路运输的成本。后面也能节省相当路段,总体而言还是值得的。 就是又要在会州征发夫子了,但当地民力已颇为紧张,怕是不足。从灵州跟过来的夫子,本来还想遣散他们回去呢,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今年灵州的农业收成要受影响,坑! “就这么办吧!雪山那边也伐了大半年木了,让他们停止往下游编木筏,全力保障军需。”邵树德说道:“大军在乌兰关领了粮草、器械后,便继续出发,某不想再等了。” “遵命。”李仁辅立刻派人去传令。 “下面再说说兰州吐蕃内情。”邵树德说道:“某从胡商那里打探到的消息,兰州吐蕃有兵两万余,可真?” “两万不足,一万五六千人还是拉得出来的。若是算上咱们汉人四部,亦只是勉强接近两万。”秦瀚答道。 与康佛金说的差距不大,邵树德放心了。 他这一路,足足三万两千人马,其中战兵将近一半。如果正面会战,他有信心击败同等数量的吐蕃,更何况人家的兵力还不到两万。 这仗,打定了! 第十二章 破袭 阴沉沉的天气一直持续到了四月中旬。 昔里孛站在黄河岸边的山丘上,右手轻轻摩挲着颔下的胡须,眯着鹰隼一样犀利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山下某处。 唐人的军队就在那一片扎营,看营盘大小及营帐数量,大概在一万人上下。他不相信唐人就这么点军队,后面一定还有更多。而且看他们扎营的方式,十分谨慎,谨慎到他有点诧异,你们就不嫌麻烦么? 昔里孛不打算攻唐人的营地,他的目标是唐人的运输队伍,那些战斗力极差的夫子。只要把这些人都杀光杀散,唐人后援不继,不退也得退。 他已经观察好几天了。唐人的夫子们总是从远处某个地方拉着百余辆大车过来,往大营里囤积物资。他不知道要囤积多久,但按照唐人作战总是随军携带一月军需来看,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够了,然后可以继续前进。 这里到兰州,可就只有三百里了,行军十天便到。 “走!”昔里孛一声招呼,正在休息的千余骑陆续集结,然后沿着山间谷道,慢慢向东北方行去,先找个地方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庄浪部的首领主张依托兰州以东的高山峡谷筑寨据守。但昔里孛不同意,他认为需要主动出击。即便不能击败敌军,也要烧掉他们的粮草,让他们知难而退。 其余各部意见不一,吵吵嚷嚷。最后总算达成了一个妥协,那就是不断派出骑兵袭扰、迟滞、疲惫唐人的大军,让他们得不到充足的补给,身心俱疲,然后诱其到兰州附近,利用地形伏击,一战歼灭之。 兵力少的对付兵力多的一方,诱敌深入、以逸待劳总是不会错的。 四月的兰州,草肥木秀,叶嫩枝娇。 义从军右厢数百蕃兵,赶着万余头牛羊缓缓前行。 三万大军,需要的补给实在太多了。粮食是一部分,牛羊也是相当一部分。 但众多的牛羊,不可能全放在一处圈养,没那么多草料,也容易生病,必须分散开来放牧。大军一边走一边吃,慢慢消耗,以支撑到战争结束。 义从军右厢有七千人,忠勇都三千人是骑卒,不可能放牧,那么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剩下的四千步卒身上了。 一队骑卒从不远处闪过。 可能是忠勇都的人,义从军里仅有的两支享受衙军待遇的部队之一。 但有人又觉得不太像,因为这支部队实在太豪华了:总共千骑,一人三马,一匹驮马载食水、甲具、器械,一匹骑乘用马赶路,一匹战马空跑。 马的食量,是人的三倍以上!一千骑,就多养了两千匹马,等于多了六千名步卒的负担,这是哪支部队,这么奢侈? 杨弘望一边赶路,一边还在思索大帅给他下达的命令:敌军见我大军屯驻于此,定然麻痹,汝可先率豹骑都绕路前行,至兰州左近,行人部落秦氏提供了情报,可照此烧毁敌人粮草,挫伤敌军士气,让他们心中惊疑。 定难军这种主动出击的气势,非常对杨弘望这种年轻人的胃口。在大营内领了器械后,他便带着豹骑都全军出发了,执行大帅的破袭命令。 这一走就是三天。 本来可以更快的,但为了保持马力,同时找路也耽搁了点时间,他们愣是花了三天时间才抵达兰州五泉县北的黄河对岸——疾行三百里袭扰,吐蕃人一定很意外吧。 山径狭窄,丛林掩道。 杨弘望手搭凉棚,站在山坡上眺望远处,兰州残破的城垣出现在他面前。 城垣下到处是密密麻麻的黑点,应该是人了,看样子在修缮城墙。 城墙北面二里便是黄河,河这边有金城关、金城津,不知道驻兵没有。金城关东面有一个仓库,存放着大量草料、粮豆、器械,杨弘望想了想,决定先搞这一处。 而就在同一时刻,昔里孛也盯上了一支运粮车队。 但周围的游骑有点多,怕是还没靠近就要被发现,这让他有点犹豫。 其实袭击那些赶着牛羊的牧民也可以,但牛羊一时带不走,也无法破坏、烧毁,没有意义,还是袭击车队效果好。 怎么办呢?车队旁边有唐人的步兵护卫,四周也有大量游骑在漫无目的的警戒着。 昔里孛站起又坐下,心里不断做着权衡。 两名唐军游骑从旁边掠过,看他们的装束,应该是降了邵树德的平夏党项羌兵。其中一人还随意看了这边一眼,不过很快又过去了。 昔里孛的后背都湿透了。 这时候被发现,就起不到突然袭击的效果了。 怎么办?打不打?周围的士兵都看着他。 昔里孛重重地喘着粗气,良久后,只见他将发辫甩到脑后,抽出马刀,恶狠狠地喊了句:“干了!跟我冲!” 片刻后,一骑又一骑从树林中走出,然后翻身上马,缓缓加速,朝运粮车队冲去。 “跟我冲!”黄河北岸,杨弘望也抽出马槊,一马当先道。 在他身后,折从允拿出了骑枪,紧紧跟随。八百骑如一条长龙般,顺着缓坡直冲而下。 山坡上还留了两百人。其中114人已经站在披挂整齐的战马旁,手中握着长长的骑枪,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群耀眼的银色雕塑。 他们还没有出动,但谁都无法怀疑他们一锤定音的作用。 “嘭!”“轰!”数十骑在吐蕃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狠狠地撞在那道单薄的木栅栏上,令其轰然倒地。 “叫你不挖壕沟!”“叫你不放鹿角!”“叫你不扎捆枪!” 杨弘望快意地想着,手中却不慢,马槊直接捅在了一名手臂上有红铜告身的吐蕃军官身上。 后面的骑兵蜂拥而至,冲进了仓库,冲进了惊慌失措的人群之中。 骑枪捅刺,马刀挥舞,吐蕃人乱了建制,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一些人吹响了号角,一些人怪叫着逃进屋里,依托建筑进行抵抗。 豹骑都的部分骑士下马,拿着油桶就往草料上洒。还有人骑着战马,直接将一桶油整个扔到了房顶上。 大火很快燃烧了起来,烟雾弥漫。吐蕃人在屋内受不了熏蒸,踉跄着跑了出来,结果迎接他们的是骑弓攒射。 金城关上的守将也看到了这一幕。 仓库内囤积了大量草料、篷布、粮豆,都是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不容有失。 他当机立断,集结了关城内仅有的千名步卒,粗粗列队之后,便往仓库赶去。他们心急如焚,越走越快,大声呼喊,试图吓走正在那边肆虐的唐军骑兵。 沉重的马蹄声骤然响起。 吐蕃步卒骇然向旁边望去,却见百余骑钢铁怪兽正向他们高速冲来,手里的骑枪长度惊人,枪尖闪烁着刺目的寒光,而他们因为急着赶路,队形早已散乱不堪。 “嘭!嘭!”仿佛重型泥头车冲进了小学生群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吐蕃步卒被拦腰冲散,首当其中的数十人更是被撞飞了出去,生死不知。 三百余名在仓库外截杀吐蕃散兵的豹骑都骑卒见状,没有弃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他们稍稍整理了下队形,狠狠压了过来,将晕头转向的吐蕃关城步卒又犁了一遍。 黄河北岸,火光熊熊,哭喊连天。 正将全副精力放在南岸城墙上的吐蕃人,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幕。这时候再做出反应,说什么都晚了。 “呜——”号角声此起彼伏,黄河岸边,武威军的步卒们手忙脚乱地将大车停下,然后缓缓收拢,围成了一个半圆。 夫子们一哄而散,但护兵却不敢跑。军法严酷,临阵脱逃的后果,没人承受得起。 数十游骑拼死上前,抵挡冲杀而至的吐蕃骑兵,给步兵同袍们争取时间。 昔里孛手起刀落,将挡在他面前的唐军游骑斩落,继续前冲。 迎面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步弓手们拼了命地射箭。此时也不用瞄准了,从箭囊里抽出箭枝就上弦,然后手一松,反正死命将箭射出去就对了。 不断有吐蕃骑卒被射落马下。但这更激发了后面人的凶性,他们将马速提到极致,及至车队近前,猛地一跃。 碰撞声、嘶鸣声此起彼伏。 长矛手们几乎在一瞬间就飞了出去。落地的吐蕃骑手也没讨着好,有人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长枪钉死在地。还有人更惨,被压在战马下面,面容扭曲,痛呼连连。 第二拨吐蕃骑兵接踵而至。 有人直接撞在了大车上,粮食散落一地,马儿痛苦嘶鸣。 有人冲进了阵中,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间马蹄一软,轰然倒地。 武威军的步卒们三人一组,一人持钩镰枪,一人持长柄斧,一人拿着刀盾,见马腿就勾,见骑手就砸,见人落地就砍,手脚麻利,动作快捷。 装满粮食的大车起到了鹿角枪的作用,令吐蕃骑兵不得不做出高难度动作才能越过障碍,但武威军士卒在渡过了最初的慌乱后,配合越来越熟练。他们只有几百人,依托着大车防护,竟然与吐蕃骑兵斗了个旗鼓相当,且斩杀了不少人,虽然自身的伤亡也很大。 昔里孛在冲过车阵的时候就落马了。但他早有准备,落地一瞬间就爬了起来,然后持着一面小圆盾,左冲右突,试图逃到外围,直到后脑狠狠挨了一下盾击。 完蛋了,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第十三章 我来了 邵树德刚刚看到军报。 吐蕃人的袭击行动还是很频繁的,利用山间附近的地形躲藏起来,避开定难军的游骑,然后下山袭击补给车队。数日间发生了四次,一次被提前发现,两次冲击未果,被击退,还有一次成功了,捣毁军粮一千五百斛。 将抓到的昔里孛拷讯后,得知他们一共出动了三千人,每支五百到一千不等,携带数日食水,并提前在山中设置了临时补给点,不断袭扰定难军,令其疲敝。 山中的补给点已经派人捣毁,但仍然有一两千吐蕃骑兵躲在各处。后面还可能有人接济,甚是麻烦。 面对如此局面,邵大帅终于下达了一个“罪恶”的命令,将靠近河岸的树林全部烧掉,清理出一大片空间。有了这个空间,游骑的活动范围就可以扩大到很远,给护卫军粮的步卒提前预警,不至于连反应时间都没有。 四月的山林,草木青翠,但并不是不能烧。 一声令下,大军齐齐行动,烧山搜伏兵,声势搞得极大。论环境破坏,战争绝对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两军相持拉锯数年,不但百姓逃散一空,树木估计也留不下多少。 满清与准噶尔蒙古在西域的大战,多少胡杨林被砍伐一空。做饭取暖、扎营、打制器械等等,都要消耗大量木材,对环境的破坏是巨大的。 邵大帅还心怀愧疚,琢磨着战后抓了吐蕃人来种树,但黄大推官对保护环境没什么兴趣,对于遏制了吐蕃人对粮道的袭击则颇感振奋,并且诗才狂涌,得了几个佳句:“掘地破重城,烧山搜伏兵。金徽互呜咽,玉笛自凄清。” “此番出兵,诸位有何感悟?”傍晚的营地内,邵树德坐在大锅前,轻轻地问道。 军中煮肉,调料一般也就是盐。将帅可以多一些腌渍的齑韭、野蒜,豆豉、胡粉、蜂蜜之类的亦有,但比起居家时还是远远不如。 他突然想起了攻破宥州后,没藏妙娥给自己煮肉的事情。当时还一副哀怨凄婉的样子,现在么,晚上睡觉时把自己搂得紧紧的。 下次一定要抓到拓跋仁福! “大帅,打了这么多仗,某只有一个想法,每个敌人都是不一样的。”陈诚也算是老资历了,跟着自己打过黄巢,讨过拓跋思恭,平过朔方,入过长安,收复过会州,绝大部分战役都参与了。 “昔年讨巢众,贼喜列堂堂之阵与战,两军交兵,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此辈倒也光明磊落。”陈诚继续说道:“战宥州之时,拓跋兵少,坚守不出,最后被逼得没有办法,出城野战,大溃而走。此辈狡诈,一有不对便遁走,没有把握绝不浪战。” “讨朔方韩氏之时,对方阻河而守,卢将军风雨夜袭。此即中原战法,守城、守渡,扎营立寨,有法度,有脉络。凤翔军李昌符其实也差不多,一脉相承。日后若东进,遇到的对手也大多如此。” “再后来打会州,敌军战法就变了。主动弃守州城,我军入会州,昑屈氏寇原州,大掠数县。若不是可以从灵州调粮顺流而下直抵会宁关,此辈之战法还不好对付。正所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滑不留手,逼得某献计烧草原。”说到这里,陈诚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都没有,继续说道:“还是大帅英明,收服了会州蕃部,令其与昑屈氏交战,同时移民实边,牢牢占住了会州。” “这会打兰州,贼军战法又不一样矣。骑卒四出,袭扰粮道,躲藏于山林之中,忍饥挨饿,就为了烧毁我粮草。此战尚未打完,某还想看看大军兵临兰州时,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打法。”陈诚拱了拱手,说道。 邵树德亲手给他倒了一碗酒。陈诚也是老人了,一路走来不容易。 “大帅,听陈副使之言,某大开眼界。中原、草原、河陇各地民风迥异,战法也不尽相同。定难军几乎打了一个遍,日后对敌,胜算颇多矣。”推官黄滔趁机说道,唔,有拍马屁的嫌疑。 不过邵大帅心里喜欢。 自己起家以来,代北打程怀信,面对的是骑兵冲阵。讨黄巢,堂堂之阵破敌。到了打宥州之时,战法革新了,大量骑卒抄掠乡里,截杀信使、游骑,围点打援,最后让拓跋部不战而溃。 打朔方军又是另一个套路,阻河对峙,偏师夜袭破敌。再后面的对手,主要就是游牧对手了,滑不留手是肯定的。 自己一路走来,打的每一仗竟然都不尽相同,对手风格迥异! 这其实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人的进步,需要经历、需要学习,和对手交战,也是一个学习、提高的过程。自己在进步,底下人也在进步。卢怀忠风雨夜袭破敌,自己就没想到,甚好,甚好。 中原的将帅们,如今打惯了一种模式的仗,异日自己率军东进,可以给他们一个惊喜。让你惯性思维,尝尝定难军独特的战术风格吧! 若是不适应,那只能自求多福了。北宋一开始也极其不适应辽国的战术打法,但他们有老底子可以挥霍,你一个藩镇可以吗?一次不适应,很可能就是一场大败,决定了数州之地的归属。 武学生,以后也要多学一学各民族、各国家不同的用兵习惯、战术打法,不然思路容易固化,不利于成长。有的风格,天生就克另外一种风格,你不了解,就要吃大亏。 四月二十二日,等到了新一批补给之后,大军继续前行。 在路上的时候,邵树德收到多份情报。 宣武朱全忠与秦宗权厮斗,互有胜负。但秦宗权派出去的部队,吃了败仗便四散而逃,损失极大,宣武军败了,逃散的人并不多,还能收拢余众退回去。这就是人心和组织度的差异了,秦宗权十几万兵马,朱温不到两万,依托坚城防守,反而越打越壮大。 前阵子,朱珍去山东募兵,得一万多人而回,再加上不断收拢秦宗权的溃兵,实力渐次增长,最近更是控制了义武镇,陈州也在秦宗权的巨大压力下早早投向朱全忠。 李罕之等人被秦宗权打得抱头鼠窜,守不住东都,于是西奔河阳,占了几城,苦苦坚持。 朱瑾快速发迹,先驱逐了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占领郓州。然后又向还占着其余数州的齐克让表示恭顺,求娶他女儿。齐克让许之,朱瑾在婚车中暗藏甲兵,于婚礼上斩杀了齐克让,自称泰宁军节度使,朝廷许之。 天下竟然能出这种事,道德败坏到极点了,邵大帅看了也暗暗心惊。 这朱瑾,够狠,够无耻,日后若是能去泰宁军,倒想看看他老婆长啥样。 秦宗权之弟秦宗言围攻荆南及周边两年,人家据城而守,城中斗米四十钱,但就是没有破城,最后无奈退去。不少部将、兵马趁势降了荆南、夔峡等镇,倒让他们捡了个大便宜。 听闻李侃已击破郭禹,应也从中捞了不少好处。想买马,拿人来换啊! 呃,自己的一个亲戚过世了。没错,就是李克用他爹,李国昌死了。幕府那边已经遣人过去吊唁,场面还是要做足的。 大军在兰州以东数十里设了个临时渡口,等待会州以南的粮船前来汇合。 从会宁关往上,有一段不能行船,要转陆路运输,吐蕃人重点袭击的也是那处。从这里再往前,同样不能行船,但无所谓了,就几十里,也就两三天的工夫。 大军停驻扎营之后,自然是派骑卒前出进行破袭战。 豹骑都之前烧毁吐蕃人在黄河北岸的粮草立了大功,这次继续出击,先渡河至南岸,然后一路西行,抄掠乡里,动摇敌军心。 铁骑军沿着黄河北岸行军,遇到吐蕃小股骑兵就围杀上去,不断挤压敌人的活动范围,将他们往兰州的方向赶。 四月三十日,大军行至桑园峡附近,吐蕃人在险要处设十余寨,驻兵留守,挡着大军前行的道路。 看着两岸连绵不绝的山丘,邵树德也一阵感慨:“其实,攻兰州最好的路线,还是走南面的渭水道。但咱们从北方而来,如之奈何。” “大帅,咱们南路还有偏师呢。”陈诚说道。 “唔,幸好当初决定两路出师。不过咱们这一路是主力,岂可劳而无功?把野利、没藏找来。” “遵命。” 武威军、义从军各一部都在后方督运粮草。因此没藏结明花了一些时间才抵达中军大营。野利遇略如今是铁林军副使,就在军中,因此早早便过来了。 “看见外面的山了么?”邵树德指着黄河两岸连绵的丘陵,问道。 “与横山差不多。”二人答道。 “如今正要用到吾之山民。” “请大帅下令。” “你二人各领两千五百山民,给我想办法拔了那些吐蕃寨子。” “遵命。” 二人领兵离去后,邵树德又回到了营中,看起了南路偏师的进军路线。 第十四章 渭水道 筑城,其实可快可慢。 德宗朝那会,动用了三万多军士和六千民夫,用了二十天时间,在草原上修起了盐州城。 定西寨的修筑,与盐州不太一样。那是夯土城墙,这里则是木质寨墙,因此完工得要更早一些。 陈诚希望这座城能存十万斛军粮,事实上做不到。 目前运了三趟物资,城中只积存了三万八千余斛粮食,数万捆草料,外加各种器械。 不过东南路诸军人少,正儿八经的部队也就只有定远军、新泉军万余众,剩下的全是蕃部,加起来也一两万人了。他们赶着大量牛羊,补给方面问题不大,甚至还有余裕分一些给主力部队。 杨悦是四月中旬从祖厉河那边抵达定西寨的,并将新泉军也带了过来。 东南路诸军是偏师,事实上他们这支偏师里又分了主力和偏师。在东面的祖厉河流域,以白家为首的会州蕃部,外加土团乡夫,总共一万余人,一直对闾马部进行着持续骚扰,牵制其兵力。 偏师在牵制,那么主力当然就要进兵了! “诸位。”杨悦召集了诸将,道:“河陇陷蕃两甲子矣。吾闻天宝年间,河渭诸州,户口殷实,民勤于稼穑,积粟满仓,多畜牧,牛羊被野。关中商旅出秦州,入河渭,沿途客舍整洁、酒旗招展、珍馐满盘,百姓笑语吟吟,而今是什么样子?会州刚收复那会大家都看见了,城垣残破,人烟稀少,吐蕃将人编为部落,肆意索取。一顿饥一顿饱,人不人鬼不鬼,那是什么样子?或曰守住定西寨,然后西进,北上兰州。然西面之山谷,丛林叠嶂,道路多年不整,且沿途山势险要,易为敌所趁,行之不易。吾意已决,今大举南下,先破渭州,再图西进,尔等可有话说?” 王遇看了他一眼,道:“如何个进兵法?” “沿渭水支流谷道,一路往前,直趋襄武县,然后扫荡渭水河谷残敌。俟此事完成,分兵把守渭州、渭源,然后向西北进兵,入洮水河谷,北上兰州,此国朝之渭水道也。” “粮道如何解决?” “定远军、新泉军步卒留守渭州,吾带骑卒及蕃部西进、北上。” “有点冒险。” “如今不冒险,慢吞吞打下去,等大帅破了兰州,吾等还在渭州,岂不惭愧?须知兵贵神速,拖拖拉拉,像什么话?” 王遇脸一红,这话是在隐晦的说自己了。在定西寨筑城,只派了部分蕃兵南下搜剿吐蕃,耽误时间了。 “待攻下渭州后,王军使便留守当地吧,某亲率蕃部接应大帅。此事,就这么定了。”杨悦不容置疑地说道:“四县百姓翘首以盼我等前去解决,这如何还能等?” 王遇闻言有些恼火,让自己在定西寨筑城等待主力是你的命令,现在又嫌我耽误时间?打下渭州后,还要让我留守当地,功劳都是你的,破事都是我的? 但杨悦是都指挥使,王遇心里再不忿,此时也只能应下。 军法严苛,没人敢犯。 定下计议后,杨悦将带过来的两千会州州兵留在定西寨。拓跋部充当随军夫子,来回转运物资。 四月十二日,新泉军、定远军主力南下。 从定西寨往南,长长的河谷地之间,到处是盔甲鲜明、器械精良的大唐军士。蕃部人马总计万余人,早在他们之前便南下了,不主动与吐蕃交战,而是赶着牛羊缓缓前行。 斥候在山间散得特别开,每一处山谷,每一片树林,每一个小涧都派人查看,至今已往南推进了数十里。 “加快行军速度,不必要的东西都可以扔了!”杨悦骑着马前后兜来兜去,下令道。 将士们默不作声,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一个时辰前,杨指挥刚刚斩了两名行事拖拉的士卒,血淋淋的人头就放在路边。 王遇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长叹一声。 杨悦,你运气好,也就是遇到了大帅打造的这支部队。若带的是魏博军,看你还敢这么“苛待”士卒? 闾马起匆匆返回了渭州,与笃屈氏的头人笃屈严碰了个面。 他在祖厉河那边上了个大当。整天与人在山沟沟里捉迷藏,有心大举北进,但会州的白家部势力也挺大,还有各种附庸小部落,一时间竟然啃不下。 正发愁间,突然间听到了西使城唐军大举南下的消息,慌忙跑了回来。而且是只带了少数亲信跑了回来,部落还在北边的群山里面慢吞吞南撤。 小小一个渭州,挤了三个部落,实在太不像话了。但昑屈、笃屈二部显然抱成了团,一时间竟然赶不走了,而且这会也需要他们出力,不然这渭州怕是守不住。 而守不住渭州,那他闾马氏与昑屈氏还有何区别?都是丧家之犬,不得被别人吞并了? “必须联合起来打一仗了。”闾马起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心情有些不佳。 “为什么不投降?”笃屈严将油腻的发辫朝后拢了拢,满不在乎地开始煮肉。 他刚从北边回来,部落里的儿郎与河西党项牧民打了好几仗,互有胜负。 但说实话,这种仗只要不是决定性的大胜,都没有意义。笃屈部已经死了五百来人了,还有不少受伤的,缺医少药,是死是活全凭运气。 跟随唐军南下的河西党项牧民死伤应该会少一些,因为他们武器好,也挺凶悍,这让笃屈严很是忧虑。那个灵武郡王的军法应该是很严的,赏赐估计也没骗过大家,每次都给,因此河西党项牧民还得南下,这让笃屈严烦躁无比。 我都死了这么多人,不想打了,为什么你们还要南下?都拼光了,不是让汉人捡便宜吗? “投降?”闾马起嗤笑一声,道:“怎么投降?投降后到山上去放牧?” 笃屈严皱起了眉头,他承认闾马起说得有道理,但看不惯他说话的态度。 “襄武、渭源、陇西、鄣四县也就一两万唐人了,他们能耕作多少土地?渭州地方很大的,河流纵横,土壤肥沃,那么多平坦的河谷地,唐人能全耕了?”笃屈严说道:“我不想打了。那个灵武郡王只要不把我赶山上去,许诺仍然可以在山下放牧,我就降了。伏弗陵氏,不过就是仗着四十年前族里的人当过河州德论,自以为是共主,对岷、渭二州各部呼来喝去,谁给他的胆子?” “两万唐人当然占不了这么多地,但如果将来还有更多的唐人过来呢?”闾马起说道:“从鸟鼠山到陇西县,每年春夏那么多雨水,还有这么多河流,唐人会放弃么?如果都是山还没什么,就像南边的宕州、叠州,我不信唐人还有兴趣。但渭州不同,你可想清楚了。” 笃屈严又有些犹豫了。 闾马起趁机加了把火,说道:“即便要投降,也得先打一仗再说。如果能打赢了,也好讨价还价嘛。岷、渭二州就一个节儿,这不正常,如果唐人多封两个节儿出来,咱们也能当个官,多好?” “你还能凑出多少兵?”笃屈严问道。 “不下七千。”其实闾马起吹牛了,和唐人搞摩擦那么久,最近又在祖厉河畔相持,如今能凑出五千兵就了不起了。而且最近岷州伏弗陵氏没给他们补充器械,以前都是到伏弗陵氏在渭源县附近的草场上领取的,但上次居然没领到,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 “什么时候能回来?” “还得十几天。”说起这个闾马起就有些头痛,祖厉河那边的草场看来是要彻底放弃了。 “昑屈部还有多少人?” “以前有五千吧,但现在还有多少不好说。本来被安置在渭源县、鸟鼠山那一片放牧的,但伏弗陵氏又舍不得那片草场了,把他们赶到了北边,结果被唐军杀得大败,草场也丢了,现在只能在山里过苦日子。”闾马起说道。 笃屈严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还有五千多人,三部加起来,也不过就凑个一万多。但唐人南下的牧民就破万了,即便可以依托地利防守,但如果没有伏弗陵氏的支援,这仗是打不赢的。 渭州当然养不活三个部落,但如果只养一个呢? 白家部如今不就在会州放牧么?当地不也有唐人耕田?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轰隆隆!”天色更阴沉了,隐隐响起了雷声。 笃屈严、闾马起二人同时向外望去,只见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了下来。 雨滴落在百年沧桑的青石板上,洗掉了尘埃。 雨滴落在长出了禾苗的农田里,滋养了春麦。 雨滴落在平坦的河谷大道上,洗尽了血水…… 杨悦看着驿道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冷哼一声。 死的都是蕃人,要么是降顺的河西党项蕃人,要么是敌对的昑屈部蕃人,他都没好感。 大帅对蕃人太好了! 不过现在还要利用这些蕃人,他自然不会说什么,相反还大力褒奖,细细抚慰。 河西党项,他深恨之,即便他们已经是大帅治下之蕃民。 “继续前进,不许停!”杨悦下令道。 被召集过来的河西牧民们面有难色,不过看着静静肃立在雨中不动的定远军数千士卒,他们又有些畏惧,硬着头皮南下了。 一边走,一边暗叹倒霉。阴山诸部,走两边的山岭,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屁事没有,就他们最苦,被喊过来跟着大军一起行动,这日子怎么过? 有心直接反了,但部落、家人还在灵州,也打不过一万多唐军,只能将一腔怒火发泄到吐蕃人身上,抢他娘的! 一万余人就这样马不停蹄,蜂拥而下,只用了数日时间就抵达了渭州城以北的山坳口。此时军粮且尽,阴山蕃部牧民还在山里与吐蕃人厮斗。大军若不想饿肚子,只有向前攻占渭州一条路可走。 王遇皱着眉头看向杨悦,这老头,打仗可够疯的。 第十五章 渭州 唐军的攻势如海浪一般,无穷无尽。 笃屈严急得团团转,城内就他一部兵马,五千余人。昑屈部还不知道在哪里,闾马部还在山里,除了闾马起带过来的两百亲信外,几乎就没其他人了。 不,其实还是有的。渭州城内还有一些唐人奴部,可出数百丁,但仍然杯水车薪。 唐军来得太快了,快到让人咋舌。这是不要命了么?春雨连绵的当口,六天时间就从定西寨杀到了这边。 “杀!”城外又响起了整齐的呐喊声。 数百名唐军士卒,让过溃下来的一部,然后以队为单位,排成层层叠叠的小阵,顺着坍塌的城墙豁口就往里冲。 仅有的一段能站人的城墙上,笃屈部的弓手们居高临下,疯狂地射击着。 唐军头顶大盾,速度一点不慢,继续朝前攻击。 小小的豁口附近聚集了两方千余士卒,舍生忘死地拼杀着。 在这种面对面的搏杀中,装备、训练和勇气占据了主导因素。吐蕃人甲具不多,很多人身上只有一件皮裘,在刀矛招呼之下死伤惨重,阵线一点一点被往后推。 “这么打下去不行,还是得出城冲一冲。”闾马起看着破破烂烂的城墙,急道。 这城墙还是修缮过的,不然还要更破,他们吐蕃人是真的不喜欢这玩意,每到一地,都要拆毁城墙。只是没想到,如今竟然坑到了自己。 “你要多少人?”都这个时候了,笃屈严也不再废话,直截了当地说道。 他之前确实起过投降的主意,但又有些犹豫,还没等他想明白,唐军就杀过来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先打完这仗再说! “给我五百人,配上马,我去冲一冲。唐军攻得太猛,不从外面打乱他们的阵脚,守不住的。这破城,你也看到了,四处漏风。”闾马起让人将马牵过来,说道。 “给你三百人。”笃屈严犹豫了一下,说道。 “好!”闾马起答道。 争夺城墙豁口的战斗还在继续。 吐蕃人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再多的勇气,在无尽的死亡面前还是会冷却。但他们也给猛攻不休的唐军造成了不小的死伤,主要来自城墙上的弓箭。 冲在最前面的河西党项牧民已经溃过一次了,这是收容后的第二次进攻,眼看着又要溃散。紧随其后的定远军士卒也死伤了百余人,战斗愈发残酷而激烈。 渭州城北门大开。 闾马起带着自己的两百亲随,外加笃屈部的三百骑兵,稍稍整队之后,便向在城外列阵的唐军步卒大队发起了冲击。 待命的最后一千名河西党项牧民接到命令,迎了上去。 “杨指挥,河西党项士气已堕,怕是顶不住。”王遇本不想说话,但事关全军安慰,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新泉军的一千骑卒已经准备好了。”杨悦头也不回,继续观察着城墙豁口那边的战斗。 王遇不再言语,不过他还是悄悄吩咐了定远军游奕使魏蒙保,让他准备好本部骑卒,以防生变。 这个杨悦,实在太狠了!此番回去,怕不是要受大帅责罚。 河西党项,出征时足足四千人,一路死战,如今怕是剩了不到两千。若是一战就死伤过半,那也罢了,偏偏是这么一点点消耗的,眼下可以看出他们实在是不堪战了。那一千骑,绝对挡不住吐蕃人的骑兵。 仿佛是看出了王遇在想什么,杨悦笑了笑,道:“给活下来的人重赏就是了。有他们做表率,还怕没有蕃人上钩?昔年巢军作战,不也是一路打,一路死,一路补充么?几次大战下来,一队人怕是都换了大半了。王军使,还没习惯么?” 王遇脸色一寒,对他怒目而视。 “杨指挥,阴山五部的人还没死光呢。他们可都看在眼里,如此故意消耗友军,日后还有人肯死战?”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杨悦一笑,道:“战死者,大帅皆给予抚恤。家人月领粮赐一斛,这对蕃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王军使不会不知道吧?” “一年十二斛粮,十年便是一百二十斛。蕃人一条命才几个钱?更何况还不一定死。”杨悦又说道:“阴山蕃部,不会对某有什么看法。相反,他们还会感激某,因为接下来劫掠吐蕃部落时,他们会大发其财。吐蕃精壮,皆在此城了,杀光他们,部落里的老幼还不是予取予求。” “杨指挥,大帅是想招抚吐蕃诸部的,你把人都杀光了,以后还有人敢降?” “这些杀才,广德年间侵占河陇诸州时,便该想到有今日。”杨悦不以为然道:“另外,你可能没有领会大帅的意图。定难诸州,蕃人几占一半,大帅焉能不愁?十余万丁壮,战阵上不消耗一些,大帅焉能心安?昔年巢军裹挟良民,辗转于沟壑之间,几次不死之后,便收编入伍,当做自己人。这些蕃人,若几次不死,那也是有些本事的,收入衙军未尝不可。我本以为王军使会明白其中道理的,如今看来,竟是懵懵懂懂,真是奇哉怪也。” 还特么提巢军!王遇咬牙切齿,这老匹夫,出身将门就了不起么?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杨悦的话有几分道理。数万衙军,在镇内是一股超然的势力。进了衙军编制的,每月有固定粮赐,一年五次过节赏钱,若有战事,视情况还有加赏。这些钱物,自然靠镇内蕃汉百姓提供,或者靠对外掠夺。 衙军士卒,不论蕃汉,全是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特权人士。汉人百姓要供养他们,蕃人百姓一样要供养他们。 他们自身就是一个集团,蕃人百姓若要造反,蕃籍衙军镇压起来绝对不会手软,因为这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在他们面前谈蕃汉之别,确实没太多意义。 国朝宣宗、武宗年间,数次征讨党项。京西北八镇中,党项籍衙军比比皆是,杀得“野生党项”人头滚滚的也是他们。 王遇没听过“阶级”这个词,但大体意思还是懂的。 衙军自身就是一个阶级,谁给自己发钱的,衙军士卒很清楚。作为单个的人,或许有同情本族的,但作为一个整体,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阶级。 利益,才是最触及灵魂的东西。 两人说话间,闾马起所率的五百骑兵果然冲破了河西牧民的阻截。不过他没高兴多久,新泉军的一千骑卒从斜刺里杀出,趁着他们马速降下来的有利时机,一冲而入。 仿佛印证了杨悦所说的话,这一千名在平夏党项中招募的骑卒毫不手软,骑枪连刺,将那些吐蕃化了的党项同族冲了个七零八落。 闾马起又惊又怒。河西牧民抵抗的软弱让他有些意外,但这股骑兵的凶猛又让他感到胆寒。他知道,这是遇到正规军了,必须打起精神来。 “嘭!”一柄钝器敲在他的小圆盾上,手臂几乎都发麻了。但他强忍不适,右手马刀一划,趁着交错而过时的高速,将那名骑兵杀死。 闾马起化险为夷,但他带来的手下却大面积落马,死伤颇众。 “嗖!嗖!”树枝羽箭射来,闾马起的背上像开了花一样。 身上有甲,这些箭矢入肉不深,没有造成致命伤害,但闾马起已经不敢再战,直接冲出了战团,朝东南方狂奔。 定远军的八百骑卒驻马在旁观战。马匹打着响鼻,焦躁不安。但轮不到他们出动了,新泉军的骑卒已经将敌骑全部杀散,一些人用骑枪挑着人头,在渭州城外左右驰骋。 不远处爆发了直振云霄的欢呼声,定远军的步卒已经攻入了城内。他们大部继续向前,沿着街巷追杀吐蕃溃兵,一部分人拾梯而上,冲上城墙屠戮吐蕃人的弓手。 刚才你们射箭射得很爽吧,现在纳命来吧! 五千吐蕃士兵守御的渭州城,竟然只坚持了半日,就在万余衙军的攻击下轰然倒塌。 杨悦带着亲兵策马上前。 他的神情有些激动,陷蕃百余年的渭州城,已经被自己收取了! 杨家几代人,守灵州、守宥州、守夏州,与吐蕃人纠缠了数十年,捐躯沙场者十余,而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杨悦仰天大笑,吐蕃,你也有今天! “传令!收集粮草、马料,征集民房,安置伤兵。”杨悦很快控制住了情绪,吩咐道:“大帅出征前有令,不得扰民。违反军令者,斩!” 亲兵很快把命令传达了下去。 “甄副使。”杨悦又喊道。 “末将在。”从州兵调入新泉军任副使的甄诩应道。 “拷问吐蕃俘虏,让他们带路,奔袭其部落牧地,将人、畜全部押回来。” “遵命。” “范都虞候。” “末将在。”从武威军左营副将升任新泉军都虞候的范河出列,应道。 “收拢吐蕃人遗弃的马匹,越多越好。兵贵神速,明日,我要奔袭落门川。” “遵命。” 落门川就是当初论恐热聚集部众欲寇边的地方,在陇西县(今陇西、武山两县之间)东南九十里。而落门川再往东四十里,就是秦州伏羌县(今甘谷县)了。 渭州城就是襄武县,在今陇西县东五里,往东南五十里便是陇西县。也就是说,骑兵从渭州出发,往东南走一百四十里可至落门川。 闾马部之前在祖厉河畔与定难军相持,落门川一带水草丰美,定然还有人留守。如果快马奔袭而去,定可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还能掳掠大量牛羊丁口。 渭州三个吐蕃部落,被杨悦这一招直捣老巢,打了个时间差,估计要吐血。 只是,一路来又是强行军,又是冒雨厮杀,然后还强攻州城,下面还要带骑兵奔袭落门川。如此压榨,让大伙疲于奔命,军中定然会怨言四起。 这杨悦,是在帮大帅测试定难军将士们能承受的极限吗?没有大帅的威望,却做下此等事,日后怕是连新泉军都要带不好了。 第十六章 落门川与鸟鼠山 轻风拂过,搅动了城内的血气,闻起来直让人作呕。但杨悦浑若无事,在亲兵的陪同下逛起了渭州城。 “这里曾经是个果园。”杨悦指着一处,说道。 园子里杂草丛生,十余株树被齐根伐倒。看断口,还十分新鲜,应是吐蕃人守城前伐的。 园子里有一户人家,一共六口人,战战兢兢地看着新来的征服者。 杨悦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些人。辫发、赪面、左衽,或许他们是真的吐蕃人吧。 “这里曾是一个大家族聚居的地方。”又至一处,杨悦看着倒在地上,几乎断在两截的石狮,说道。 斜阳透过云层,照在这片满是断墙、瓦砾的墟落上,萧瑟无比。 “曾经那么大一家子,丁口繁盛,子孙满堂,仆婢上百,如今在哪?”杨悦叹道:“希望不是在放牧。” 归鸦落在枝头,一点不怕人。大街上除了军士之外,再无一个正常百姓。 杨悦已经下达了蓄发令,无论蕃汉,不蓄发便斩。这个政策比灵夏等地要严酷许多,那边并不强制,仅仅是入了军的蕃人要改换唐人发饰罢了。但占领区就这个样子,渭州城也不是和平接收的,而是打下来的,各种政策自然就不一样。 “似是而非……”杨悦有些失望,这与他想象中的渭州不太一样。 他本以为,会有唐人百姓过来哭诉这么多年的苦日子,然后表示终于等到王师解救,大伙矢志不忘故国,如今死而无憾云云。 很可惜,没有。 迎接他们的,是陌生、担忧、恐惧的眼神。即便是汉人奴部,也一个个神色不安,杨悦甚至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吐蕃人还是汉人。 确实有几个耆老、族长、部落使之类的汉官过来示好,但杨悦对他们毫无兴趣,只是重申了一遍去吐蕃化的各项政策,便将其打发走了。 城外扎起了营寨,大量吐蕃俘虏忙进忙出,一边帮着扎营,一边掩埋死者尸体。 五千余人的笃屈部,在附近也算是个颇具影响力的部族,守着渭州城,面对一帮唐朝疲兵,居然连半天都守不住。 有那参加过守城战的吐蕃降兵,回忆起了定远军士们那娴熟的杀人技巧和默契的配合,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那样的兵,得死好几个才能练出一个吧?平时还得好吃好喝供着,让他们有力气锤炼武艺,熟悉军阵,令行禁止。 等这一代老兵死了,不信你们下一代还这么能打! 只是,这也和他们没关系了,即便要报仇,也应是别的部落。 笃屈部,基本已经完蛋了!此战,被斩首两千余级,三千人投降,头人笃屈严一家纵火自焚,不过俘虏中也有流言,说是唐人的大将不受降,非要他死,好把他们整个部落吞了。 但真又如何,假又如何,现在大家全做了俘虏,就和百余年前的唐人一样,说不定要被编为奴部了。在西南边河畔放牧的部落老幼,多半也要被俘,全族上下一万多口,从此给人当牛做马,再无尊严可言。 四月十九日,杨悦将定远军、新泉军的骑卒集结了起来,一人双马,向东奔袭而去。 他们押着闾马部的俘虏做向导,二十日下午便抵达了落门川一带,寻到了正仓皇转移中的闾马部留守老弱。 闾马部的主力,还在北边山里,留在落门川的,不过寥寥四百精壮,还有三千余口老弱及数万头牛羊。 他们知道跑不掉了,一个个神情悲愤地抽出武器,翻身上马,吼叫着冲了上来。 定远、新泉二军的骑卒们面容平静。在军官下令之后,分成三部,梯次配合,乌压压地迎面冲了上去。 冲在最前面的五百余骑手持骑矛、马槊,与敌交错而过。仅这一下,吐蕃人就大部落马,惨叫声都被淹没在了如雷的马蹄声中。 侥幸突破过来的百余骑还没来得及反应,迎面而来又是数百或神色淡然、或表情狰狞、或嘴角冷笑的定难军精骑。 一片片大刀砍出闪电似的白光,血肉横飞之中,胜负立见。 战马嘶鸣着狂奔,然而背上已经没有了骑士。良久之后,马儿又喷着响鼻兜转了回来,默默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主人,伸出舌头舔舐。 主人不会再回来了,四百吐蕃骑兵,尽皆躺在地上,了断了他们的一生。 东风乍起,吹得丝带哗啦啦作响,似乎在为那死者招魂一般。 杨悦策马上前,看着被大群骑士围住,哭喊声一片的吐蕃老弱妇孺。 不知道为何,他想起了吐蕃骑兵夜入凉州城的事情,当年的唐人百姓,也是这般恐慌,这般无助吧? 天道轮回,兴衰各自有时。 现在的吐蕃,就处于衰弱之中,一盘散沙。若是再给他们百余年时光,焉知河陇二十州的吐蕃诸部不会再诞生一个新的赞普? 不能给他们机会! “将人、畜都带回去,收兵。”杨悦下令道。 “遵命!”很快有人下去照办。 杨悦登上了一处高坡,向东眺望。 到处都是连绵的群山,中间镶嵌着平坦的渭水河谷。 风动林响,涛声阵阵。 东面,就是秦州的伏羌县了。朱玫,可是凤翔陇右节度使,但他只领得陇右二州。在得知渭州被大帅夺占以后,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回师的路上,杨悦顺道收取了陇西县。 其实他没出力,定难军也没动刀兵。陇西县的汉人奴部将吐蕃人骗了过来,一并杀了,献城而降。 杨悦温言抚慰了他们,并让其派出使者,前往南边的鄣县,策动当地的汉人奴部起兵造反,杀吐蕃归国。 渭州吐蕃诸部,昑屈部被阴山蕃部死死咬着,向西逃窜。笃屈部已灭,闾马部受重创,形势为之一变。 在这个时候,便是真的吐蕃人也想降了,何况是素来被压榨的奴部? 带着俘虏和牛羊回到渭州时,已经是四月二十六日了。王遇来报,他们在西南的山麓收降了笃屈部老弱,缴获牛羊七万余头。 至此,渭州四县,已破两县,杀吐蕃兵近三千,俘三万余人,牛羊十余万头。 即便对杨悦再有意见,王遇也不得不承认,这老头的战功,确实耀眼。 先在祖厉河那边,利用会州蕃部及土团乡夫,将闾马部主力吸引了过去。然后回师官川河,一路疾进,利用时间差,勇破渭州城。这还不算,随即马不停蹄,快速奔袭落门川,俘获大量吐蕃老弱及牛羊,还顺道收复了陇西县。如果鄣县那边的汉人奴部也杀官反正的话,就收复一州三县了。 这用兵风格,与素来四平八稳的大帅迥异,却取得了惊人的效果。 大帅年岁尚轻,王遇私下里想来,觉得他打仗像个老头子,风格保守,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莫不是诸葛爽?杨悦年近半百,打仗却像个少年,风格激进,真是奇哉怪也。 大帅会怎么处置杨悦,一定很头疼吧? 杨悦回师渭州城的时候,拓跋部已经带着大批粮草、器械赶了过来。 这个部落有一两万人,能拉出五六千丁壮,而且都发了器械,应该说拉上去也能打仗。杨悦踌躇良久,考虑再三,最终还是放过了拓跋部,只让其继续随军转运物资。 现在的渭州,又取代了定西寨,成为了东南路诸军的后勤中心。目前各类物资正在陆续汇集之中,但杨悦不打算等了。 他下令军士们将损坏的器械替换下来,让随军匠营的人慢慢修理,然后从库存中取出新的武器,准备带兵西进,攻渭源一带。 其实,一支军队能不能连续行军作战,取决于多重因素。 食水、器械、体力占了主要原因,吃喝还好说,器械是真的麻烦。一场战斗,一万人可能要射出去数万支箭,这还算好补充的。身上的甲具破损了需要修理,刀卷刃了需要修理,矛被敌人砍坏了需要更换,弓弦不能用了需要更换等等,总之一堆麻烦事,随军匠营根本来不及修理。 这还是在有稳固后勤情况下的连续战斗,其实不难。 如果脱离了后勤线,轻兵疾进,那难度就更大了。即便到了近代,日本稻叶师团(第六师团)侵略中国,进攻武汉时,连续数日阴雨行军,士兵们满身黄泥,活似出土的兵马俑,嘴角都起泡,最后也不得不停下来整顿。 武士道洗脑的近代军队都如此,古代军队更是难上加难。 定难军在连续六天的坏天气中轻兵疾进,还猛攻渭州城,已经有强军之姿了。但唐末的武夫是有一定“人权”的,稍不如意就杀将造反,与一些朝代几乎是奴隶一样的士兵形成了鲜明对比。 简而言之,你不能像驱使牲畜一样驱使唐末五代的士兵,他们真有可能杀了你。 所以王遇对杨悦不断“测试”定难军士卒的底线感到心惊。不过还好,士兵们忍下了。这会休整了一些时日,器械也补充完毕,再出兵攻渭源、鸟鼠山一线,正当其时。 但是王遇要留下守城了,这让他懊恼无比。 第十七章 山民 就在定难军西攻渭源的时候,天下依旧风起云涌。 镇海节度使周宝不信任衙军,于是自募亲军千人,号“后楼兵”,待遇是衙军的双倍。然后天天在后楼喝酒玩乐,“溺于声色”。于是衙军造反了,周宝仓皇出逃,呼叫后楼兵支援,但后楼兵也反了,城中财货山积,全便宜了大头兵。 高骈高大帅听闻周宝跑路,命令麾下衙将至帐,列队庆贺。但扬州每天都有许多百姓饿死,市面萧条,也不知道高大帅高兴个什么劲。 东川节度使高仁厚与陈敬瑄数战,胜多负少。但高仁厚以曾经是陈敬瑄下属,不忍相逼过甚。他领有梓、绵、普、陵、荣五州之地,本来更多的,但朝廷设立龙剑、遂州等州割出去了不少州县,高仁厚竟然也认了。 陈敬瑄目前领有二十州,实力几乎是高仁厚的三倍,但居然败多胜少,也是离谱。 川中还有三股势力,龙剑五州的赵俭、遂州镇的杨守厚、邛南镇的杨守亮,三人底下的刺史也各拥兵一方。 目前赵俭在征讨不服从的阆州刺史杨茂实,此为陈敬瑄心腹,且阆州富裕,必欲夺之而后快。 杨守亮在攻自己治下的蜀州,因为蜀州刺史也是陈敬瑄的人,拒不接受杨守亮的统治。 杨守厚倒是轻松,但高仁厚不打陈敬瑄,他也不敢动手。 陈某人已经被罢免西川节度使之职,郡王头衔也被夺,几个蜀州刺史以此为借口,拥兵自立。川中四十州,乱得一塌糊涂。 秦宗权派人攻汴州,不知道朱珍从淄青募兵万余人而回,被突然袭击,死万余人。朱温尝到了甜头,又派人去河阳、陕虢募兵。 “朱全忠这厮,天天去外镇募兵,抢别人兵马,这算盘打得真精。”邵树德将军报拍在案上,笑道。 陈诚低头不语。大帅你不也派人去河阳、陕虢、东都河南府,甚至是河北的刑、洺、磁三州募兵了么? 事实上这还是陈诚建议的。此番西征兰州,军士死伤有缺额,当然要补。以前都在本地补,但想想不值得,一个精壮男子入了军,不但不事生产,还要耗费不少钱粮养着,有点亏,还不如去外镇招募。 朱全忠打的旗号是消灭秦宗权,邵大帅打的旗号是收复河陇失地,朝廷都懒得管,一概允准。 说实话,秦宗权是现实的威胁,朱温在和人家拼杀,各镇节度使允许其募兵,可以理解。 但邵大帅收复河陇失地就和他们没啥切身利益关系了,于是还得砸钱开路。大帅没有钱,只有送马这种战乱之地的刚需物资了。 孟方立就收了,王重盈收了,河阳李罕之、河南府张言更是收了。尤其是后两位,敞开募兵,啥也不管。反正这几个地方经常易手,他俩东逃西窜,也没占据几天。说不定秦宗权的人杀个回马枪,他们就又得跑路,根本没长久打算,连带着士兵家属跟着一起走也无妨。 兵,河南满地都是,马,是真的缺,一场大战可能就要死伤数千。 秦宗权,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现在河南无主的州县太多。朱全忠若能挺过这一关,后面甚至可以不用打仗就占据大量州县。 邵树德给定下的募兵员额是一万,这是他盘算家底后咬牙定下的数字,家属也可以带来,甚至鼓励带家属过来。 此外,他还派人招募种地农户,敞开收。就河南那个战乱劲,应该有不少人愿意过来。特别是这些年,已经有不少人举家到定难军的地盘上生活了,派一河南人、河北人过去现身说法,效果更好。 等朱全忠统一河南,恢复了当地秩序,再想弄人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趁着现在局势崩坏,不狠狠捞一把,就枉为邵大帅了。 “大帅,大通马行报今年以来已招募了两千八百余户河南百姓,是否还继续安置在灵州?这些人,应已至绥州了。”陈诚询问道。 “继续放灵州吧,百姓还是少。渭州新得之地,恐有反复,不宜迁民屯田。”邵树德说道:“今年所得之外镇民户,悉置灵州,充实户口。” “遵命。” “灵州,怎么也得有个五万户,才算圆满。” “那这渭州之事?” “遣人告诫,等杨悦打完再说。” ****** 兰州以东的崇山峻岭之中,两群人正在激烈搏杀。 一方人数约四百,其中半数披甲,器械精良。有一队甚至手持长柄陌刀,如墙而进,勇不可当。 另一方人数约五百,甲具稀少,器械也很一般,被打得节节败退,后面十余人,甚至已经打算开溜。 勇猛的一方自然来自义从军了,其中披甲的正是横山都重甲步卒。全部四百人皆出身横山党项,祖祖辈辈生活在千沟万壑的山里,早就适应了当地的环境,即“多土山柏林”。如今到了兰州以东的连绵丘陵上,基本还是主场作战,优势极大。 后世宋人曾详细描述过这些横山党项山民:“西贼有山间部落谓之‘步跋子’者,上下山坡,出入溪涧,最能踰高超远,轻足善走……又步兵之中,必先择其魁健材力之卒,皆用斩马刀,别以一将统之,如唐李嗣业用陌刀法。” 《韩世忠墓志铭》中评价:“北方之俗,壮士善骑健马,披铁衣数重,上下山坡如飞,矢刀不能伤。” 披着几重铁衣还上下山坡如飞,这体力确实相当不错了。而且身材高大,几近两米,同时吃苦耐劳,忍饥挨饿,性价比较高。 邵大帅能将他们招致麾下,也是沾了媳妇的光——当然这是开玩笑,灵武郡王“邵扒皮”之名,党项诸部还是颇为畏惧的。不过他赏罚分明,一视同仁,也不歧视横山党项,自然有各部勇士愿意效力。 反观吐蕃人,他们平时其实不上山,都在山下放牧。牧民和在山里种田、打猎的山民,本质上不是一回事。这会到屯兵山上,不过是为了据险而守,让定难军知难而退罢了。 但他们似乎失算了。野利遇略、没藏结明二人总共带了数千山民,大部分都是入了衙军籍册的军士,装备有了,纪律有了,算是补上了最弱的一环,如今杀起罗圈腿的牧民,大占上风。 山地,自然有山地的打法,你不适应,自然要被人教育。眼前的这拨吐蕃兵,人数上还多了一百,但眼看着就要支持住了。 “杀!”横山都的陌刀手墙列而进,重重劈下,对面的吐蕃士兵顿时躺了一地。有一些还死得特别惨,直接被天生神力的陌刀手劈掉了半个肩膀,血涌如泉,惨不忍睹。 无独有偶,在另一处山间,一伙义从军士趁夜攀爬上一处陡坡。吐蕃人有个寨子设在上面,驻兵三百余,俯瞰一条山间谷道。但凡有大军通过,他们可从山上放下滚石檑木,同时居高临下射箭,威胁极大。 翻山而上的不过数十人,趁着夜色悄悄靠近了吐蕃堡寨。吐蕃人的注意力主要在前方,对后面这段陡坡防备甚少,此时又是夜间,被这伙人爬上来后,可想而知有多么惊慌。 “呼啦啦……”有人放起了火,火借风势,燃烧极快。 这是故意制造恐慌、混乱,同时也是进攻的信号,让在另外两侧山下暗暗等待的同袍趁机攻山。 “杀呀!”“有贼人!”“砍死他!”“快将这伙人赶出去!” 双方士卒操着不同的语言,刀刀入肉地砍杀了起来。 吐蕃人骤然遇袭,建制被打得有点混乱。把守山间险径的军士看到后方大乱,以为被人攻了上来,也急急忙慌地跑回去帮忙。 而他们的离去,也造成了把守险径的兵力不足,带兵在山下等待的义从军大将没藏都保见状,亲率数百人猛攻,很快击散了当面敌人,飞快地往寨子上攻去。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人身披大帅亲自拨发下来的两重铁甲,是他身边的得力背嵬。在看到己方已经成功地在山上制造混乱之后,士气大振,奋勇上前,简直神挡杀神,人挡杀人,顷刻间便杀了上去。 背嵬者,党项语中“骁勇亲随”的意思。 《宋会要辑稿·蕃夷》中记载,元符二年七月三日,有二十名党项人归正泾原路经略司,领头的“讹化唱山乃妹勒都逋亲随得力背嵬。” 党项语中,“蛇”与“背”音相近,“龙”、“鹰”二字都读作“嵬”,背嵬即蛇龙或蛇鹰的意思,一般都是大将身边的勇士亲随。 北宋时便有“背嵬军”,沈括的《梦溪笔谈》中便提到:“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背嵬打回回”,说的便是驻扎在陕西的“骁勇军”,使长柄巨斧、钩镰枪,用来对付西夏的骑兵,可见他们很清楚背嵬在党项语中的意思。 韩世忠是南宋最先创立背嵬军的人。背嵬军在北宋中期以后,是一个非常大众化的番号,不过非正式名称。到了南宋后,西军将领纷纷将背嵬用作正式番号,并不再限于步兵,骑兵也有,渐渐扩散到了其他各军。 邵树德曾经想过,是否将党项各将身边的背嵬聚集起来,组建背嵬军,后来想想,剥夺别人的勇士亲随不太好,便作罢了。 没藏都保的背嵬亲随冲上去后,从后山爬上来的数十名山民健儿正被吐蕃人拼死围杀,左支右绌。他们的到来,恰到好处,从背后一掩杀,吐蕃人顿时溃不成军,纷纷走避。 而随着越来越多的横山军士冲上山来,吐蕃人更不敢坚守,抱头鼠窜者有之,跪地乞降者有之,甚至还有匆忙滚下陡坡的,夜色之中,也不知道摔死摔伤了多少。 攻下山寨后,横山军士将吐蕃人的头颅一一斩下,悬在腰间,然后堆起柴禾,将寨子付之一炬。 数日之间,五千横山军士已经连克七寨,杀敌近两千人,战绩彪炳,令人侧目。 有的人,放到平原上,可能也就是普通军士。但在山间,他们就是精锐,纵横山涧,上下疾走,健步如飞,如履平地。他们是天生的山地步兵,吐蕃人将山下的牧民驱赶到山上来据险而守,属实打错了算盘。 五月初七,经过八天时间战斗,兰州以东山间峡谷内的十余吐蕃堡寨,被义从军一一攻克,前后斩首两千七百余级,俘六百余人。至此,驿道两侧再无威胁,三万定难军主力可以顺畅通行矣。 第十八章 金城(一) “将甲拿来。”过了群山之后,基本就是一片坦途,大军在兰州以东扎营停驻下来,等待补给。 亲兵很快将一套装在木箱子里的铁甲抬了过来。 这是后方转运过来的。将作司知道大帅对瘊子甲非常关注,于是集中全力打制了一套样品,夹在后勤物资中送到了前线。 “没藏都虞候,数日之间,率军连破数寨,勇不可当。一应赏赐,战后叙功之时如数发放。然在此之前,某还要额外加赏,这套甲,便是你的了。”亲兵们掀开了箱盖,邵树德指着放在其中的一套甲胄,笑道。 这套甲他之前看过,确实是他认知中的瘊子甲。不过将作司的人可能是为了讨好他,将甲做得花里胡哨,过于精美,多了一些不太实用的东西。 不过拿来赏人嘛,倒正合适。 “谢大帅赏赐。”没藏都保也不客气,直接让人收下了。 邵树德看着这个出身没藏氏的年轻军将,非常满意。 最早在攻温池县时,他就听说了这个人。这其实并不容易,数万大军之中,能让最高统帅耳闻的,必然要立下不小的功劳。 攻温池县,他就足够勇猛,带人登上城头,悍不畏死,为最终破城立下了大功。 随后的入关中、收会州,他没什么亮眼的表现,也就是一些太平功劳罢了。但这次西征兰州,他又抓住了机会,带着横山党项连破数寨,功劳甚大。 听闻他出身不高,原本只是没藏部一个普通山民,被没藏结明发掘之后,慢慢发迹。 但那只是部落里的发迹,如今他站在了一个更广阔的舞台上,再想继续发迹,需要位置更高的人来提携。 “好好打,今后还有更大的富贵。”邵树德勉励道。 “誓死效忠大帅。”没藏都保单膝跪下,诚心实意地说道。 他的妻子原本是个普通的山间民妇,去年底病死了,部落里很多女子在向他献媚,其中甚至有头人近亲之女。 他本来也有这方面意思,想着娶了族长那个堂侄女算了,也好拉近关系。不过现在想想,似乎不太妥当。 恰好监军丘维道的一个族人与他交好,前阵子说自己有个外甥女,姓王,一家就住在夏州,可以给没藏都保当续弦妻子。 没藏都保是有野心的,他现在大小也算是个衙将,虽然排位靠后,但只要自己持续立下战功,总有一天会被大帅赏识,获得更大的富贵。 但在此之前,他还需要解决一些首尾。回去后,便向王氏提亲,娶回来当续弦。至于此举会不会让没藏家心生芥蒂,倒也不至于。大不了以后去其他军任职,如今义从军与其他各军之间,已经不存在界线,人员可以流动了。 对了,衙军籍册上的名字最好也改一下,就叫莫都保或臧都保好了。 定难十州,值得投靠的,唯有大帅一人。 没藏都保退下后,狗头军师数人纷纷上前恭贺。 营帐内有画师在作画,主题是豹骑都突袭金城津、金城关之事。画幅很大,内容详实、丰富,邵大帅有空时便来观赏一番,时不时提点意见,主要是战争细节方面。 这幅画画完之后,还有攻山寨这个主题,后面可能还有破渭州、攻兰州等一系列组画。画师们,很忙啊! “大帅,营中粮草尚有大半月,可以尝试着攻兰州了。”张彦球早上有事过来禀报,此时还没走,见邵树德进来,便建议道。 张彦球的态度非常到位,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自己是下属,那么就得有下属的样子。如果心态还不能调整过来,那么还不如不来,继续在京中混日子。 而且大帅对他非常信任,一上来就把振武军七千余众交到他手上,独领一军,这让他更是感激。 “粮不支月,焉能轻进。”邵树德摇了摇头。 他就是这样保守的打法,或许会错失战机,但别人也不太好占他的便宜。带的兵越多,就越要谨慎。如果只有几千、上万兵马,反倒可以尝试着冒下险,但他现在输不起。 “况且,这两日铁骑军、豹骑都一直在大河两岸活动,与吐蕃骑兵厮杀,战斗一直在进行着。”邵树德说道:“待粮草一齐,便挥师西进。” 组织数万大军行动,是非常不容易的。 邵树德这边有铁林军九千人、武威军七千人、铁骑军五千人、豹骑都千人、义从军万人、天德军四千人、振武军七千人,总兵力四万余人。即便打了这么久有战损,但主力还在,数量没有大的变化。 容纳四万人进军的战场,即便是互相靠拢,保持进攻阵型,也要绵延出去数里乃至十余里。 因为让四万人保持统一步调根本不可能,只能分派大将,定好战役目标,同时多派传令兵,从多个方向,多个局部战场,分时段、分波次组织进攻。 每一支部队都要有足够的间距,以防出现混乱自相践踏,总之不能如同演唱会那样把几万人乃至十万人都容纳在一起,那是自杀。 “大帅,吐蕃如今不过剩万余兵,是不是加快进兵速度,进薄兰州?”张彦球又问道。 现在的行军速度,有点慢! “某担心吐蕃还有援兵。都过了这么些时日了,河州、临州等地的吐蕃,可有异动?咱们派去刺探的斥候,途中多有被截杀的,也没打探到什么消息,某心中不安。” “大帅所虑有些道理,不如遣左翼一部至沃干岭(兰州南侧至临夏间的群山)各山间孔道附近布防,同时多派游骑,勤加搜索?”张彦球一听,虽然觉得邵树德用兵风格过于保守,但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建议道。 “左翼不要参与攻城了,吐蕃兵少,城墙残破,并不需要四万人齐攻,便这么办吧。”邵树德说道。 说罢,又着重提醒了一句:“吾之侧翼,便交给张将军了。若大军攻城之时,有敌骑大队从沃干岭杀出,则危矣,慎重!” “末将遵命,定护得大军周全。”张彦球郑重道。 定难军四万人已过了山间狭窄地带,渡河至南岸,进入了相对开阔的平地。 各部之间拉开了距离,不再是之前沿着黄河岸边逼仄地形进兵时,那种偏长蛇的阵型了。 天德军、振武军万余人是一个集团,由张彦球统领,孙霸副之,位于中军左翼。义从军万人为右翼,中军则是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一万五千人,武威军七千人是前锋,大体呈一个品字形推进,各军之间相隔数里到十余里不等。 这个距离不是自己定的,也有自然环境的影响,比如地形是否合适进军,附近有没有河流或小溪饮水,有没有草料补充马料的消耗,有没有树林供砍柴等等。 口渴了要喝水,做饭要用柴。没战斗时,不可能全用豆子喂马,必须派人出去割草,不然后勤压力实在太大,故制约大军具体位置的因素太多了。 这样的布局,就造成了后勤线的多变、复杂,容易给敌人可趁之机,因此邵树德将铁骑、豹骑两军派了出去,护卫脆弱的后勤线。 而等到兵临兰州城下时,各部之间会慢慢靠拢,缩小间距,但仍然是分为多支独立指挥的部队。 现在他觉得河州、临州的吐蕃太安静了,敌人不是傻子,自己动静这么大,他们有联合起来的动机。 张彦球走后,邵树德又让陈诚、赵光逢二人提点意见。 “大帅,兰州那情况,四万人聚在一起攻城,委实没必要,也容易出乱子。”陈诚当先答道:“某以为,沃干岭确实有危险。张将军所部万余人,防御左翼应无大的问题,然贼寇若无机可趁,多半会越岭东下,抄截我粮道。” “所以要补满粮草再进军。一个月,怎么也把兰州打下了!”邵树德坐到了虎皮大交椅上,道:“只要破了兰州诸吐蕃,我不信河州、临州那些贼子还有胆量继续逗留。” “攻兰州,吾让铁林军、武威军上,一万六千人足矣。人越多,越乱,浪费兵力!”邵树德继续说道:“窦建德攒集大军,反而被击破,某不会犯这个错误。” 其实,古人一般说的两军五万人、十万人列阵,其实指的是战场上的总人数,分布较广。真正在一线列阵战斗的,未必有十万人,可能只有两三万人。而就这两三万人中,真正动手厮杀的或许只有万人。 这万人一败,如果士气不高,各部很可能未经战斗就撒丫子跑路了,或者直接投降。国朝初年的窦建德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在追击过程中,一般也会取得较大战果。战后写史时,文人并不会深究当时战斗的到底有几个人,他们只会说两军十万人列阵,交战,某方大败,被斩首数万。说得好像十万人都在拿刀开片一样,事实上不可能。 五月十七,大军已陆续行至兰州以东,扎下了大营。 此时接到军报,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杨悦领兵攻渭源,与昑屈部及伏弗陵部派过来的一部援军大战。 吐蕃这次发了狠,拼命死战,而杨悦不过带了六千步骑,一时啃不下。关键时刻,阴山蕃部哥舒氏、藏才氏从侧翼山岭间杀出,大破贼寇,斩首三千余,一举收复了渭源,贼军退至鸟鼠山一线苟延残喘。 邵大帅欣慰的同时,也对之前的谨慎表示庆幸。杨悦都知道联络阴山蕃部,并在双方战至酣时来了决定性一击,自己可不能栽在这个上面。 虽然老有人吐槽自己用兵保守,打仗枯燥,错失良机。自己也觉得可能这辈子都别想打出酣畅淋漓、荡气回肠、一波三折的出彩战役了,但诸葛一生唯谨慎,这不是什么坏事。 能出彩地赢别人,也能出彩地输掉。虽然旁观者看着爽,但这不是兵法正道,自己不取。 一定不能把自己逼入需要爆种才能赢的境地,那是作死,只存在于小说之中。 自己有妻有子,那么多人的富贵荣辱系于一身,十州三十四县的百姓生活才刚有了盼头,我输不起。 五月十八日,大军拔营启程,继续进薄兰州,同时也派人伐木打制器具,为攻城做好一应准备。 吐蕃很安静,但兰州之战即将打响。这是一场决定原吐蕃河州德论辖下数州之地的战争,谁赢,谁就是这片土地的新主人,邵树德打算做他们的主人。 第十九章 金城(二) 晨曦微露,天刚放晴。 雨后的晨风悠悠飘来,带着山间青草的香气。远处的厮杀声依稀可听,近得仿佛耳际的虫鸣。 唐人攻城了! 眉古悉整理了下行装,派人给各部传令:下山,攻唐人! 山林间响起了一阵骚动。来自各部落的军士们带上弓刀,牵着战马,沿着谷道缓缓下山。 他们一共七千余人,来自河州、临州诸县,皆是部落里精挑细选的勇士,其中骑卒接近三千。从山麓地带直扑兰州城的话,不过十里路,瞬息即至。 兰州的庄浪等部下了大本钱,同时苦口婆心,终于说服部落族长、长老们同意出兵。眉古悉觉得没什么问题,唐人有句话叫唇亡齿寒,说的便是如今的情形。 兰州一丢,若是他们不走,反而直接顺着阿干河谷南下,攻河州、临州等地,大家怎么办?等死?逃跑?似乎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最好的办法,还是趁着唐人主力围攻兰州的时候,突然从他们背后杀出,里应外合,大破唐军。 这不是一百多年前的唐军,败了一次后还能继续组织更大规模的军队过来。他们了解过,唐人的内部如今也在厮杀不休,这个灵武郡王一旦败了,说不定就会放弃征服河、临、兰、鄯、岷等州,大家的安全就有了保障。 眉古悉现在做的就是这件事,他要打败唐军。 步卒已经开始在山下列阵,骑卒也牵着战马走出了山径。远处的兰州城清晰可见,一队队唐军正如潮水般死命攻城。 眉古悉感觉自己似乎能听到那密集的羽箭破空声,以及人濒死前绝望的惨叫。 就是这种感觉,杀!杀光那些唐人! 骑兵们开始翻身上马。 他当然知道附近有唐人的游骑在活动,也有好几个唐人扎的寨子,有兵留守,似乎就是防备着他们从侧翼袭击的。 但那又如何?有三千骑兵在,很快便能冲到其后阵附近,都不用杀多少人,他们的军心就乱了。长期的部落仇杀中,眉古悉见多了这种场面,唐人即便强一些,也不会有什么例外。 腹背受敌,这是死境! 不远处响起了号角声,这是唐人召集部队的信号。眉古悉不理,让骑兵开始慢跑。 为了避开唐人搜索,他们藏得有点远,这会还不能冲刺,不然到了他们近前战马就没力气了。好在兰州附近的地形实在是太绝妙了,山林也很茂密,孔道众多,给了他们藏身之地。 杀,杀过去,尽情收获战果! 张彦球第一时间接到了消息,大帅留的后手果然发挥作用了! 难道我才刚来,就要立功? 张彦球很快召集了兵马,一共六百余骑,都是振武军的老卒。 来源很杂,有当年李国昌任振武军使时带过来的沙陀骑兵,造反时还在胜州,没来得及跟着走。后来干脆也不反了,继续给朝廷干,领的钱还多一些呢。 契苾璋任振武军节度使时,又补入了一些铁勒骑兵,结果他被轰走时,这些骑兵居然也没跟着走,选择继续当衙兵。 最多的当然还是原来的振武军老马队了,以汉人、回鹘人、党项人为主,一共两千余骑,如今散在各处,防备吐蕃,张彦球仓促间能召集的,只有六百多。 但他并不是没有后手,天德军使孙霸手里还有千骑,是总预备队,由游奕使田星亲领,屯驻在后面,此时接到消息,当已动员了起来。 号角声连绵不绝,充斥了整个沃干岭北麓。接到消息的振武军骑卒纷纷行动,向敌人出没处集结。 既然跟了邵大帅,自然要拿出几分本事,战后也好向他讨赏钱。 梁汉颙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身后跟着几个晋阳一起来的小伙伴,一马当先,勇猛无匹。 “嗖!”对面的吐蕃骑兵射来一箭,还好,稍微偏了一点。 梁汉颙大怒,我要跟你比拼马上厮杀功夫,你居然射箭? 枣红马如闪电般冲了上去,一槊刺下,一挑,再一甩,吐蕃骑兵的尸体轰然摔倒在草地上。 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有了如此勇力! 振武军骑兵从斜刺里冲向了吐蕃人,但他们根本不理,继续向前猛冲。 眉古悉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兰州城下的唐军步队。他有预感,只要他一靠近,对面就会惊惶,就会乱,这便给了他冲阵的机会。 唐人主力那边当然也有骑兵,但他们之前散得太开了,被庄浪部的骑兵引走了太多。此时剩下的,布置的位置也不对,主要是防着城内,而没有针对背后遭袭的情况作出部署。 成败在此一举! 但斜刺里又杀出了一股骑兵…… “杀!”兰州城下,数百名士兵身披重甲,手持长槊,如林而进。 城墙已经被冲开了一大段豁口。从倒塌处的材料来看,应该新修没多久,属于急就章而成的,质量可想而知。 不过城墙就是城墙,即便再粗陋,也给守军提供了相当的屏护。以至于定难军损失了好几辆攻城器械,死伤了不少人手,这才取得了突破。 当然这也应该感谢吐蕃人。一百多年不用城墙了,事到临头急急修建,材料、人工处处短缺,以至于弄了个豆腐渣工程。若今天摆在大伙面前的是夏州城,那干脆还是趁早死了心算了,强攻攻不破的。 豁口处的争夺激烈无比。 吐蕃人也不再留手了,调来了千余精锐。 他们打仗,当然也有自己的逻辑。什么时候用奴部,什么时候用精锐,分得门清。此时就不能再用奴部了,无论是党项奴部、汉人奴部还是别的什么奴部,都不行,一溃就得裹挟着后面的本部也大溃,非常不值。 精锐生力军的上阵起了效果。他们先是弓箭攒射,对面的铁林军士卒刚通过一段崎岖不平的瓦砾堆,大盾保护不周,顿时倒下了一片。 射完箭后,几个骁勇的百户带着部下就往前冲,势若疯虎。 冲在最前面数十铁林军抵挡不住,死伤颇众,阵线有往后退的趋势。 “将他们捅回去!” 从州兵调入铁林军任十将的杨亮大怒,推开了身边的盾手,持槊上前,先捅死了冲得最快的一名吐蕃军士,然后避开敌人接踵而至的刺击,横槊连扫之后,再一刺,又杀一人。 “别像个女人一样,跟我杀!” 吐蕃军士不信邪,数根长枪刺来,杨亮左腾右挪,左腋夹住一根矛杆,右手抽出横刀直刺,又一名吐蕃军士了账。 连杀三人,吐蕃人也有些惊惧,手底下的动作不由得缓了一缓。 “还等什么?将他们捅回去!”杨亮二度大吼。 军士们轰然响应,纷纷持槊上前,连连挺刺,吐蕃人前冲的势头为之一窒。 “嗖!”一箭飞来,正中酣战的杨亮肩部。 杨亮吃痛,指着射箭的方向大吼:“不杀了你,我就不拔了这箭!” 说罢,从身旁接过一牌,右手提起一把大砍刀,蒙着头就往前冲。所过之处,挥刀连砍,完全不顾敌人招呼在自己身上的兵器,就凭两重铁甲硬扛。 偷袭的弓手脸色一白,但也不是很慌,毕竟前面还隔着不少人呢。 杨亮还在前冲,目光死死盯着弓手,杀意十足。 铁林军士们跟在杨亮身后,脸色涨红,怒吼连连,长长的步槊不断帮他阻挡着来自侧面的袭击。 连续砍倒两人后,金创满身的杨亮冲到了目瞪口呆的弓手身旁。 弓手下意识想逃。 “噗!”手起刀落,弓手一脸不可置信地死去。 “杀贼!”杨亮手里提着吐蕃弓手的头颅,将其扔在吐蕃人丛中,吼道。 “杀贼!”军士们高呼响应,士气如虹,一下子将吐蕃人反推了回去。 战争就是这样,打的便是勇气。你气势压过对方,就能杀得对方节节败退,反之则会被人杀得节节败退。 吐蕃生力军的攻势被遏制住后,冲入城内的铁林军士卒站稳了脚跟。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进来,而且兵种也丰富了起来,不再似之前全是步槊手,这会很多人携带步弓挤了进来。 他们凭借着娴熟的技艺,默契的配合,渐渐占据了上风。胜负的天平,似乎已经开始向一方倾斜了。 第二十章 金城(三) 斜刺里冲出来的是天德军的骑兵。 带队的游奕使田星也是老资格骑将了。乾符五年讨李国昌父子之时,他便在郝振威手下做游奕使,八年多过去了,他还是游奕使,只不过上司换成了孙霸。 田星早就看透了未来。天德军就这么大个池子,你往哪升去?给你做都将、做大帅,可能吗? 能跳出这个圈子的,像邵树德,已经贵不可言。当初跟着他的那队人,一个个高官厚禄,娇妻美眷,甚至就连关开闰带的那队长安籍军士,也水涨船高,升官极速——发展最好的两个,便是担任经略军使的关开闰以及定难军粮料使的强全胜了。 甚至就连一度落草为寇的李仁军,都当上了武威军副使! 田星没能跳出这个圈子,呵呵,说好听点叫镇守一方,保境安民,说不客气点就是等死。 但他现在等来了机会,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邵树德实际控制了天德军、振武军。按他的脾性,战后怎么着也得整编一番,这便让他田某人进入了一个更大的池子,拥有了无限可能。 但他现在需要一个投名状! 天德军近千骑如尖锐的锋矢,刺入了有些松散的吐蕃骑兵群中。 “啊!”身边不断有人中枪堕马而死。 迎面还有箭矢飞来,田星不为所动,一矛刺出,将一名臂上有红铜饰品的吐蕃百户刺落马下。接着抽回骑矛,横着一扫,又一名敌骑落地。 箭矢愈发密集,田星俯身在马背之上,刚将一名错身而过的敌骑刺落马下,右脚猛地一痛,已然中箭了。 亲兵赶了过来,急道:“将军,撤吧,都受伤了。” “不要声张!吐蕃是什么人?名不见经传,怎可使其有伤将之名?”田星怒道,抽出骑弓,连射三箭,敌骑无不应弦而倒。 与回鹘、党项纠缠这么多年,天德军九成以上的战斗是在对付骑兵,军士们的底子都不差的,甚至可以说优异。见田星根本不在乎脚上的伤势,仍然继续战斗,大伙受其鼓舞,也奋勇拼杀起来。 一时间,双方的骑手如雨点般坠马,死伤枕籍。 眉古悉暗暗心惊,出发时的三千骑,被唐军骑卒拦截了两次,竟然死伤六七百,另外还被分割了一部分在后面,一时间赶不过来。而且看后方唐军骑卒渐渐围拢上来的态势,那几百人估计凶多吉少了。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一定要成功! 眉古悉带着剩下的一千六百余骑,咬牙继续往前冲。唐人的大营就在前方,他们的步卒大队还在城下列阵,还有机会的! “呜——”角声响起,眉古悉心头一跳,他现在分外害怕听到号角声。 最坏的事情发生了! 唐军还有骑兵,而且很多,当先冲过来的一波让人看了冷如冰窖。 百余名银光闪闪的骑卒平举着长枪,正在缓缓提速。人、马皆披重甲,面目都看不清楚,只知道他们浑身都裹在铁甲里面。 远远地还看不真切,也不知道这百骑后面的是不是同样如此。如果一千骑皆是具装铁骑,这仗败定了。 后面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左前方亦有大群唐军轻骑兵开始提速,好像是从军营后面绕出来的,之前应该就躲在那边休整。 无耻! 当然最令眉古悉感到震惊的不是唐军层出不穷的骑兵,而是他们的步兵大阵。 以队为单位,一队向后转,由队尾的队副指挥,一队由队头的队正带着向前行进百步。一队隔一队,间隔操作,然后向中间聚拢。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原本一个全体向前的大阵,现在变成了一半人向前,一半人向后,长枪架起,步弓掣在手里,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 “这叫抽队!”眉古悉大惊失色。 他不是没见识的人,早些年听族里口口相传的消息,昔年唐国河源军有个将领叫黑齿常之,他治下的军队就会抽队,大阵运转如意,一点不乱。 能将军队练到这种程度,说实话并不简单。很多部队也就只能在训练场上练练抽队,可能还乱哄哄的。在敌我即将短兵相接的厮杀场上,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完成抽队,还一点不乱,动作迅速,这是久经征战的老兵精锐了。 这支唐军也会抽队,那还能冲么? “杀!杀了他们!”眉古悉已经没有选择了,大声招呼部下。 能完成这种动作的步军肯定极少,冲垮了他们,杀光了他们,唐人再想找出支一模一样的部队,可能吗?精锐没了就是没了,那是练不出来的,可遇不可求! 杀! 泥头车又冲进了电动三轮车群中。 人仰马翻,嘶喊连连。 眉古悉当场落马,跌跌撞撞地从地上捡起一杆骑矛,刚想步战,结果很快被迎面冲来的大群骑兵淹没。 兰州城内,秦贵面色平静地解开了发辫。 其他人有样学样,也解开了发辫,稍稍打理一番后,给自己戴上了璞头。 行人、上农、马差、丝绵四个汉人奴部的百户、千户皆在此间了。吐蕃人委派的监军之类的官员已被斩杀殆尽,尸体扔在一边,散发着血腥臭气。 “诸位,大唐王师已杀至城外,屡败吐蕃,其大势已去矣。”说完,秦贵等了一下。 有点悲哀,在场的很多人不会说官话了。明明要杀吐蕃归正,居然还得让人把他的话再用吐蕃语翻译一遍。 “兰州陷蕃百余年,今可一扫妖氛,重归郎朗乾坤!”秦贵的声音有些颤抖,只听他继续说道:“现在,回去召集部属,带上器械,杀吐蕃!” “杀吐蕃!”几个人带头,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陆陆续续回应了。 秦贵暗叹了口气。他之前一直不敢提前举事,便是这个原因。人心难测,人心不齐!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人犹豫不决,简直莫名其妙!还好,大部分人还是认得清形势的,有些人即便不想反,被这么一裹挟,也没退路了。 今日便杀他吐蕃个人头滚滚! “乞结夕,怎么拖拖拉拉这么久,赶紧出动,前面快……”一名节儿府的吐蕃官员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噗!”秦贵一刀捅入了他的腹中,狠狠搅动了两下后,慢慢抽了出来,面容平静。 他老了,但在这反正归国的历史时刻,手却格外稳健有力。 “出发!”将尸体踢到一边后,秦贵大手一挥,迈步出了门。 街道上人潮汹涌,混乱异常,到处都是从各处溃下来的军士,有吐蕃人,有党项人,有吐谷浑人,也有汉人。 他们垂头丧气,丢盔弃甲,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过很快有部落酋豪或节儿府的官员出来收容他们,吐蕃人并不想放弃,还想着最后一搏。 城外还有河州、临州过来的援军,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但也只能相信他们了。只要击破了唐人在城外的大营,那么他们就收容溃兵,里应外合,还有机会反败为胜。 “你们是行人部落的?怎么来得这么晚?赶紧……”一名吐蕃将领走了过来,斥道。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数把刀子捅入身体。他身后的亲随直接转身便逃,不过很快被一一追上,砍倒在地。 “杀吐蕃!”秦贵振臂一呼。 汉人奴部士兵纷纷涌了出来,见吐蕃人就杀,城内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杨亮带着数百人从南门突入,猛冲猛打,所向无敌。刚要给对面的吐蕃军士们来一下狠的,却见他们突然阵脚大乱,背后似有数百人掩杀而至,领头数人更是戴着璞头,穿着唐服,顿时了然,知道是汉人奴部动手了。 这一仗,赢定了! 战斗最终是在傍晚时分结束的。 城内吐蕃被杀八千三百余人,大部分都是乱了建制后被汉人奴部报复仇杀所致。另有三千余人向攻入城中的铁林军、武威军投降,侥幸活得一命。 汉人奴部被压榨百余年,情绪一旦爆发出来,竟然如此猛烈。入夜后,还有零零星星的报复仇杀行动在上演着,直到铁林军派人制止,一切才最终结束。 兰州城,至此算是被攻下了。与渭州相比,此地吐蕃的结局有些惨烈,让人颇为感叹。 也是在同一天,铁骑军沿着河北岸一路向西,朝广武县奔袭而去,义从军也正朝广武梁开进。定难军对兰州各个要点的控制,稳步推进中。 第二十一章 防御体系 “西夷虺蜴(huǐyì)攸居,历年贡赋不入,有司羞之。今则化被齐民,便为善地。”夜晚的大营内,邵树德还在通读国朝以来的各类文献。 想要治理好一个地方,不了解实际情况显然是不行的。另外,前人的经验也能指出一些弯路,你没必要再走。 一般而言,读这类文献都很枯燥,但有时也能找到些乐子,比如这段。 申、光、蔡等州不上供,不交户册,那就是蛮夷毒蛇居住的地方。办了这些事,那就是善地。逻辑简单粗暴,明了无比。 “大帅,晚膳来了。”亲兵给他端来了食物。 “让陈副使、赵随使一起来用膳。” “遵命。” 陈诚、赵光逢二人很快便至,大帅经常请他们二人一起用饭,这是重视,是恩宠。 “大帅,此为兰州粳米粥吧?”陈诚看了一眼,便笑道。 “去年的陈米,城内送来的。兰州膏腴之地,六十年前刘元鼎过兰州时,满眼所见全是粳稻,今日咱们也来尝一尝。”邵树德招呼道。 案上还有一些果、脯、奶、鱼,三人风卷残云,一会便吃喝完毕。 “大帅,白日诸军杀河、临二州吐蕃数千,俘千三百人,此皆部族精锐,今逃回去不过两千余,应已丧胆,大帅何不遣人去招降?”吃完饭后,陈诚建议道。 临州辖狄道(今临洮)、长乐(今康乐县附近)二县,治狄道。 河州辖枹罕(今临夏县西南)、凤林(临夏南八十里)、大夏(今广河县境内)三县,治枹罕。 这五个县,天宝年间人口都不少,因为地近与吐蕃争斗的一线,朝廷迁移了许多人过来定居。临州当时还属于兰州,没被拆分出来,但河州三县,天宝年间便有三万六千多汉民,基本已经恢复到北周、隋朝时的户口数。 能养这么多人,主要还是有一大片利于灌溉的河谷冲积平原,三个县都分布于此。即便这会,这些黄河支流依然提供着丰沛的水源,只不过吐蕃人没太大兴趣利用它罢了。 “自然是要招降的。”邵树德点头道:“能招便招,也好减少一点伤亡。不过吐蕃人未必死心啊,他们所想的投降,可能是一切照旧,只不过表面臣服于某罢了。但某所求者,派官、驻军、收税,吐蕃人未必应允。” 这确实是极有可能之事。 河、临二州的吐蕃,在兰州城外遭受重创,大将眉古悉阵亡,逃回去的不过两千余人。按现在的形势,他们肯定是不敢打了,自己派人去招降,如果只满足于表面收复失地,那么成功的可能性极大。但若想实际控制河、临五县,一切按照汉地州县统治,当地的吐蕃又未必愿意了,这涉及到地方权力落在谁手中的问题。 不见棺材不掉泪。 你不给他们施加点压力,是不行的。说不得,还是得出动大军南下走一遭,未必需要打仗,但还是得去一趟。 “大帅,西边的鄯、廓二州,南边的岷、洮、叠、宕等州先不论,河、临二州必须取下。”陈诚让人拿过来一幅地图,说道:“今日收到军报,东南路诸军已攻克大来谷吐蕃山寨,杀敌千余,至此,打通了前往临、河二州的驿道。国朝初年,从长安往西域,渭水道乃重中之重,渭州既已握在手中,河、临二州不取,便是条断头路,意义大减。” 从渭州渭源县西出,沿着鸟鼠山北麓的河谷驿道,一百里可至临州狄道县。 狄道又是一个很重要的交通节点,从此向北,沿平坦的洮水河谷,越过沃干岭,总里程一百九十里至兰州理所五泉县。 从狄道向西,还可经河谷平坦大道至河州,并越过河州往西至鄯州。 简单来说,如果狄道县以及县北的长城堡没有被拿在手中,那么兰州与渭州之间最便捷的交通线就会被截断。天宝三载以前,临州两县都属于兰州,当时便考虑了狄道这个交通喉舌的因素。 “所以临州必须拿在手中。”陈诚总结道。 “河州不拿在手中可惜了,建议发兵取之。河、临二州在手,鄯州似也可取,其余诸州,暂可结好,有暇再取。”赵光逢说道。 邵树德看着地图,他考虑的又是另外一个角度了。 河、临、渭三州的精华农业地带,大多在海拔两千米以内。鄯州三县、廓州三县,大多也在两千米的样子,部分县稍高一些,但也有限。 这十几个县,都是关东移民能够适应的海拔高度,又有大量河谷平原,土壤肥沃,确实可以大力发展。 但其他州,要么全是层层叠叠的山脉,平原面积极小,如同鸡肋。要么海拔高,到三千米上下了,暂时不值得花大力气攻取,最好的办法就是招降当地吐蕃、羌人,羁縻之,不要浪费自己的精力。 “河、临五县……”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道:“其主力既已遭重创,当发兵取之。鄯、廓二州,再看一看吧,先遣人招降,愿降便降,不愿降以后再说。” “大帅英明。”陈、赵二人齐声说道。 “给张彦球传令,让他带振武军、天德军南下,配合杨悦攻取临州二县。”邵树德说道:“过些日子,吾将亲率大军南下河、临二州,与吐蕃诸部会盟。” “大帅,是否给杨指挥下令,南攻岷州?伏弗陵氏,一贯桀骜,且自视甚高,不趁着大军在此,一鼓作气南下。日后再攻,又要大动干戈。”赵光逢突然说道。 在他看来,这个伏弗陵氏甚是可恶,对唐人也非常严酷,不杀此贼,日后渭、临二州将永无宁日。 “岷州以南之叠、宕二州,实力几何?” “回大帅,广德元年陷蕃之后,吐蕃一直占着。但最近二十年,羌人势力渐起,两州四县,吐蕃统治岌岌可危,地方上实则羌人自治。另者,高宗朝便陷蕃的芳州的一些地方,亦是羌人占优。”赵光逢回道:“若克复岷州,当可遣人招抚,羁縻即可。” “二位真是好大的胃口。”邵树德笑道:“河陇诸州,陷蕃百余年,民情复杂。刚才某一直在想,该控制哪些要点,又该派驻多少大军。想不到二位胃口如此之大,这是要某将定难军理所也搬过来么?” “国朝初年吐蕃入寇,主要沿着湟水、洮水、大河进军,故朝廷置河源军、莫门军、积石军镇之,凡两万余人。”邵树德又说道:“某若全据兰、临、河、渭、岷、叠、宕、鄯、廓、洮等州,该派多少大军留守?” 说罢,邵树德让李仁辅将地图挂到了墙上,说道:“河州、广武梁、长城堡、狄道、大来谷、凤林关、落门川,皆为交通要隘。若有可能,皆需驻兵留守,但定难军实力不足,不可能留驻太多大军。” “狄道县,当留一军,兼管北至长城堡、南至大来谷一线。” “凤林关,北临大河,西瞻积石,东据漓口,东西交通,甚为紧要。又有渡口凤林津,北渡河可至鄯州。” “广武梁,位于湟水入河之处东侧,西通鄯州,亦尤为重要。” “平夷守捉城,在凤林县与河州之间,挡大路通道,亦得置一军。” “渭水河谷……” 邵树德一口气指出了五个重要节点,这都是要驻军的。 防御是一个体系,并不是很多人以为的大军往关城里一驻扎就完事了。事实上这是不够的,关城一般只是挡着最大、最好走的路,周边还有小道,也必须筑寨戍守。有的可能只能驻扎十几个人,那就是一个烽子,但也是防御体系的一环。 就像狄道县的驻军,如果吐蕃入寇,很大可能经大来谷,因为这里最适宜屯驻大军,解决饮水、樵采、牧草等多方面的难题。所以平时要在这里筑寨,寨子里的守军归狄道镇将管辖。同理,狄道以北三十余里的长城堡也得驻军,若有警,当派兵往救。 要派驻不少军队了,邵树德叹了口气。 这是他一直极力避免的事情,但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地盘越来越广阔,地形、民情复杂,不派驻大军镇守,人家肯定不会服你。 河套蕃部、横山蕃部、阴山蕃部为什么顺服?还不是邵大帅的统治中心就在那里,大军云集,影响力强啊。 往这十余个县扔个一两万大军,那可真是奢侈。 但怎么说呢,即便不占河、临五县,光防御兰、渭二州,你也得派驻大军。而且防御体系还被生生撕裂了,缺了一个大豁口。那么还不如索性占了河州,将防线扯平,扩大至外围,那样兰州便不是前线了,反而可以安心发展。 “大帅,若尽派衙军戍守,当然耗费极大。为今之计,当广布屯田军,且耕且战。”陈诚、赵光逢二人似是早有对策,一齐建议道。 “屯田军从何而来?”邵树德问道。 “去河南募兵。” “人家那是应募衙军的,安肯当屯田兵?” “应募民户即可,许之重利,再派衙军老卒充任各级指挥,一如会州故事。” 那灵州分到的人口就要少了,邵树德叹气。 “慢慢完善吧,明日随某入兰州城,找一些熟悉邻近诸州内情的人问问,再做计较。” “遵命。” 第二十二章 人心 “王人秦贵拜见灵武郡王。”粗粗收拾过的兰州城内,秦贵带着一群千户、百户拜道。 他是行人部落部落使兼千户,但那是伪官,如今已经归国,自然不能再用。严格来说,他们此时就是白身,只能自称王人,即归顺王朝的百姓。 “汝等乃归义壮士,本王自当禀明圣人,以表功绩。”邵树德温言道:“国朝有制,兰州有二县十五乡,行人、上农、丝绵三部落,当前往有司编户齐民。马差部落,亦需编户,学习稼穑,且牧且耕。” “我等谨遵灵武郡王之令。”秦贵等人拜道。 陇右诸州的汉民,与关中、关东的生活习性多有不同。尚未陷蕃之前,就牧有大群牛羊马驼,同时也耕作农田,算是半牧半耕的经营方式。 《隋书·地理志》中提到,汉代陇西的安定、北地、上、陇西、天水、金城这六个郡,人民主要从事畜牧。 到了北周、隋代时,则耕牧并举,与汉代有了不小的变化。 国朝与隋时差不多,且耕且牧,边民会种地,也会放牧,风俗与内地迥异。 其他没打下的州县不谈,以邵大帅已经占领的渭州为例,这里在后世属于甘肃南部,整体降水量其实不少。从秦汉以来就森林密布,国朝亦是如此,植被茂密——甚至在初唐,渭水还是比较清澈的,环境保护得非常好。 国朝在渭水及其支流河谷地带置马监,牧养战马,足见此地环境很适宜畜牧。 开元、天宝年间,渭州户口渐丰,人们大量砍伐了河谷地带茂密的森林,开辟农田,粮食产粮有了大幅度的增长。同时,因为地广人稀、环境适宜的关系,民户也牧养牲畜,可谓耕牧并举。 这种模式,生活水平很高,陇右道纳粮数在全国十道中排四五位的样子,但人家才几个人?百余万罢了。关东地区,以曹州为例,天宝年间达到了七十万人,河北的洺州也接近七十万,贝州八十余万,魏州更是丧心病狂地超过了110万。仅魏州一地,人口就与河陇二十州相当,但人均富裕程度就差远了。 说穿了,河陇诸州人口密度低,人均资源多。百姓种地生产粮食、水果、桑麻的同时,也放牧牲畜,肉、奶摄入量多,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会骑术的比例也很高。汉代为什么招募六郡良家子当兵,都是有原因的,光身体素质好,弓马娴熟这一项就把其他地方的人比下去了。 邵树德不打算改变新占地区的农业生产方式。有宅园、有耕地在,就能编户齐民,同时进行放牧,将村子周围很大范围内草原、丘陵、森林的资源也转化为肉奶,能够给自己提供相当的赋税。 纯游牧是不行的,除非当地环境实在不适宜种地。兰州的马差部落,数千口人,必须半牧半耕,不会就学习,总之不能纯游牧。 “这便是吐蕃俘虏?”送走了兰州汉人四部酋豪后,邵树德又去了城中一处军营,问道。 “便是这些人了,一共五处,总共关押了三千余人。城外还有一千三百多,皆是河、临二州的党项。”武威军使卢怀忠跟在邵树德身后,回道。 邵大帅手下兵马越来越多,大将也越来越多,卢怀忠作为元从老人,表现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此番出征,几乎没打什么仗,一路上护卫粮草,到兰州时攻了一下城,都没费多少力气。 “四千多人,不能干养着,先让他们修兰州城墙。不能再是之前那种草就的,一切按正规来。”邵树德叮嘱道。 “遵命。” “大帅,是否可以上表朝廷,奏复兰、渭二州六县了?”出征以来,节度掌书记卢嗣业就跟在邵树德身边起草公文。此人话不多,口风紧,跟在大帅身边像个隐形人一样,从不逾越本分,默默记录、抄写、起草各种文件,确实是合格的机要秘书。 邵树德想起了诸葛爽的节度掌书记蒋德温。那人能说会道,还帮自己上门提亲说媒,算是诸葛爽的首席幕僚了,与卢嗣业是两个风格。 “便写一封吧,将士出征数月,得复两州,当为天下知晓。” 卢嗣业很快一挥而就,递给了邵树德。 “天威耀武,月捷传声……臣每当永夜枕戈,早愿中流叩楫。今岁据马援之鞍,敢矜独勇;杖辛毗之钺,亲率诸军……是以圣上高临紫极,远耀皇威。睹百辟之欢呼,雷惊河西;想六师之勇战,电扫陇右……帝业中兴,则远超于前汉、后汉;物情允洽,则近继于元和、太和。足可使蠢植昭苏,华夷悦服,掩神雀黄龙之瑞,应河清海宴之期。限守戎藩,末由陈谢,顿首顿首。” “就这样吧,让进奏院呈上去。”邵树德吩咐道。 “用不用找一些藩帅上贺表?”卢嗣业问道。 这就是造势了。大军头下面,总有一堆舔狗小军头,有些事不方便自己出面时,便可以让别人代行。 邵大帅若想造势,关内道之地,舔狗还是有两只的。 “不用了,某还担心朝廷要来分润好处呢。”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某又不想求什么,封王?虚礼罢了,有害无益。” 此番上表之后,可想而知朝廷会把更多的注意力倾注到自己身上。毕竟自己所在的位置很尴尬,直接威胁着长安朝廷,而且还有过前科,在京西“迎接”过圣人。 大势若此,即便有西门氏居中转圜,自己的政治形势也会不可逆转地变坏。朝廷一定会想办法整自己,会怎么做呢?默许朱玫扩张?或者联络李克用,恶化自己的周边形势?这都是有可能的。 朝廷现在理论上还能让数十州听话。像那川中战乱之地,居然还竭尽全力上贡财货。荆南秦宗言一退,不顾自己赤地千里,立刻就押运财货上京。这都是特么的忠臣啊! 不过这会全大唐第一忠臣,应该是后来居上取代自己的朱全忠。此人小事小请示,大事大请示,对朝廷尊重得令人感到诧异。 天下节帅,就没朱全忠这么懂礼数,这么尊重朝廷的!以前邵树德更忠,现在看来,朱全忠的成色更足。 当然也有人认为李克用更忠。朱全忠表面功夫做得好,但在讨伐秦宗权的战争中,义成节度留后已经不声不响地换成了胡真,这是自说自话。而李克用之弟克修担任昭义节度使,是朝廷允许的,且至今只得泽、潞二州,控制得也不是很严密。 简而言之,李克用兼并了半个藩镇,朱全忠兼并了一个藩镇。而关北忠臣邵树德,已然兼并了朔方、天德、振武三镇,邠宁的折宗本也是其岳父,在朝廷眼里,已经由忠臣开始向奸臣方向慢慢滑落了。 不过老实说,除了邵树德之外,朱全忠、李克用都还算可以,天下比他俩过分的人多得是。不过他们也只是旋起旋灭,不懂做人,过于嚣张的,早晚会死。 “大帅,找人多上几封贺表,还是有必要的。”赵光逢突然插言道:“渭、河、临、兰诸州,需要大量政务人才。大帅在京中的名声越响,前来投奔的人才会越多。另者,天德军、振武军那边,官员年纪普遍较老,需要人慢慢顶上。会州二县,官吏亦有缺口。” “赵随使所言有理。”邵树德受教道:“新得之地,的确需要文吏充任各级职务。诸州化胡为夏,驯以华风,也需要大量读书人。这些人,也就只能到一个地方找了,那里最多……” “长安。”赵光逢笑道:“各道各州各县,都有士人涌入长安,年年皆有,数不胜数。要想招人,的确长安最合适。” 如今的长安,就像块磁石,吸引着全国各地的士人前来游历、求学、科考。同时也有许多州县的工匠、乐人、画师到长安来值役,去岁被自己掳掠了一波,今年又开始慢慢补充了。 啥时候再去割茬韭菜呢? 其实昨天邵树德与陈诚、赵光逢二人密谈过。 他问赵、陈二人,如果此时进关中会如何?两人皆大惊失色,连劝不可。 邵树德只能叹气,还是不能小瞧了朝廷这块牌子。若此时进关中,义兄会翻脸,李孝昌、诸葛爽会撇清关系,东方逵会跃跃欲试,陕虢、河中、武定军、凤翔、泾原等镇会出兵征讨自己,李详也有可能会加入讨伐大军。甚至他怀疑,岳父折宗本为自证清白,也会出兵征讨。 当然更致命的是来自内部的嬗变。不是说文臣武将会叛变,这不太可能,军队自己一直抓得很牢,而大头兵们对皇权也没太多尊敬。但不叛变,不代表心里没意见,而心里有了意见,轻则消极怠工,重则辞职走人,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地方政务,需要文人处理。而文人对朝廷的态度,目前看来,还是认同居多的。 而自己占了这么多地盘,马上还要想办法去长安招募读书人。如果连对朝廷表面上的恭顺都没有,谁愿意来呢? 忠臣的人设还不能丢! 人心的获得,不是一蹴而就,丧失,同样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想要让天下的士人思想转变,还得想个招让朝廷的威望更低,让大家觉得它烂透了,没救了,不如早点完蛋更好。 从这个思路出发,邵树德有些后悔去年自己南下关中,帮着朝廷平定乱局了。皇帝都没受啥屈辱,就直接回京了,随后风平浪静,朝廷还维持了体面。 失误,重大失误啊! 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有自己这么个大老虎矗在西北,关中应该没人敢对朝廷不敬了。 唯一的机会,也就是等天下各镇慢慢兼并,让有识之士进一步认识到大唐灭亡不可避免,让持这种想法的人越来越多,人心思变,进关中的阻力才会变小。 幕府推官黄滔,此人史上就一直往长安考学。数十年努力,终于考上进士后,衣锦回乡省亲。但仍念念不忘回朝任官,当时长安混乱,让他一等就是四年,但四年后,也只给他授了个芝麻小官,黄滔还屁颠屁颠地从家乡福建赶往长安任职。 也就是后来朝廷闹得实在不像样,威严尽丧,黄滔才心灰意冷地返回老家,辅佐福建地方军阀。 这个时空,若不是同窗好友封渭一力相邀,黄滔估计还辗转在考学的路上。 黄滔,其实是很多士人的缩影,大唐人心还没有丧尽。 “那么就依赵随使之言,找人多上几封贺表。”邵树德一锤定音道:“招人之事与此同步进行,至于如何操作,让进奏院那边好好想想,不要怕花钱。” 国朝的读书人,还是有那么点家国情怀的。收复河陇失地这个噱头,应该有一些用处。总之能多招一个是一个,定难诸州文风不盛,识字率整体偏低,本地人才极其匮乏,幕府、各州县官员基本都是外地人。多年来自己又一直打打杀杀,用在地方建设、教育等方面的资金少得可怜,以至于如今只能向外想办法。 实在不行,也只能与世家大族加深合作了,但这是自己很不愿意走的一条路。 “大帅,铁骑军折军使遣人来报,其部未经厮杀,便收广武县,吐蕃官将皆逃散一空。”在州衙中坐定后,亲兵十将李仁辅进来禀报道。 “广武梁呢?” “义从军右厢忠勇都骑卒已至广武梁,吐蕃数百人据寨而守,言兰州城杀戮过重,多有亲人罹难,拒不投降。” “找死,让义从军右厢步卒兼程赶至,尽快破寨。” “遵命。” 提到了广武梁,邵树德又想起了如何安排驻军的事情。 最近军中有人提议,在兰、河、临、渭等地设外镇军,常年镇守。邵树德不动声色,但暗暗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但不设外镇军,派衙军轮戍却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目前他思考下来,广武梁、凤林关、平夷守捉城三地极其重要,都要驻军。 广武梁须驻四千人,可让丰安军来驻守,期以两年。 河州与凤林之间的平夷守捉城驻兵两千,凤林关地方不大,也驻军两千,天德军四千余众,一分为二,正好守着两地。 临州狄道县那个地方,就要派驻一支规模大一些的军队了,七千五百人的经略军比较合适。 这么一算,乖乖,一万五千余人砸下去了,用来镇着四州十一县。 至于渭水河谷一带,实在不敢再派驻衙军了,没那么多人。他打算让拓跋部到鄣县一带游牧,充作渭州的南面屏障。 当然若是岷州被攻下了,渭州就成了后方,拓跋部还得继续往南挪地方,防着当地的吐蕃、羌人势力,不让他们寇边。 正规军不够,屯田军、蕃部来凑,也只能如此了。 邵大帅此时又仔细回忆了下姬妾名单,看看还有没有哪个蕃部可以信任…… 第二十三章 冲突 光启三年五月二十,洛阳东郊。 数骑快马驶入了大通马行,大声喊叫了起来。 “行里还有多少人?都召集起来!”刘三斗下了马,一边吩咐马夫照料,一边急吼吼地问道。 “还有一队人,两日前刚回来,还在休整。”有人答道。 “全部拉出来,披挂整齐,器械带上。”刘三斗抓起瓢喝了一大口水,急道。 “会办,何事如此惊慌?”听见院内动静,屋里出来数人,问道。 “丙队在河南县与朱全忠的人干起来了,杀了他们两个人,事态紧急,快去帮忙。”刘三斗答道。 “好,这就召集儿郎们。”几人也不废话,立刻回屋将人都喊了起来,然后互相帮忙披挂,从器械架上取下武器,一人带足三十枝箭。 马行占地面积极广,里面还有百十个本地招募的汉子,负责各种杂务,此时闻言,也纷纷叫嚷着要去帮忙。 刘三斗犹豫了下,便道:“马行内还有千余名汝州军士,不能没人留守,就咱们两队人去,够了。” 十余日前,马行的人贿赂了秦宗权手底下那帮兵将,进入汝州募兵,并明言是带回夏州,并不会与他们为敌。事情办得很顺利,从梁县、临汝、鲁山、叶县等地募了两千人而归,昨日刚送了千人前往虢州,马行内还有千人留守,等待第二次输送。 离谱的是,汝州还有秦部军士私下里问,能不能跟着一起走。最近他们与朱全忠打了好几仗,败多胜少。而且朱温杀人太狠了,一次斩首万余级,一次杀两万人,大家都有点怕。 宣武诸州残破,养不活太多军士,让他们种地,却也不怎么愿意。听闻有在定难军当衙兵的蔡人军士现身说法,谈粮饷多么丰富,大伙都心动了,想跟着走。 至于夏州在哪,管他呢!当年崔安潜到陈、许、蔡三州募兵,大伙不也去了?蜀中不远吗?可能比夏州还远。 杨复光募忠武八都进关中讨贼,大伙也跟着走了,后来更是跟着鹿宴弘入蜀,没什么不适应的。蔡人行走天下,提着脑袋为将军大帅打仗,在哪不是活? 投降荆南的在荆南当兵,投降夔峡的在夔峡当兵,去淮南、江南、蜀中、关中的也不少,听说还有跑去黔中的。各镇节帅用了都说好,蔡州军的牌子是立起来了。夏州灵武郡王最近几年名气不小,去给他当兵,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马行的人不敢答应秦部下级军士的请求,大帅似乎更愿意招良民入军,而不是习气很重的秦宗权部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此时的河南,哪有良民? 张全义在洛阳张榜,除了杀人有罪,其他都不管。在这种情况下,你若想保证自己的财货、妻女不失,可不就只有狠起来么?不狠,那还不是被人欺负到死? 大通马行当然不只是在汝州募兵,事实上河阳镇、河南府、陕虢二州都在募。大帅说了,重点是靠近朱温地盘的州县,使劲募,民户愿走的,也拉走。离汴州远的州县,原则上少募甚至不募。 如今中原局势紧张,秦宗权集结了十五万大军,欲攻汴州。朱温有点慌,向朱家兄弟求救。尤其是天平军节度使朱瑄,朱温认其为兄,百般恳求他出兵救命。上头的节帅们忙做一团,底下州县也人人自危,根本就没什么长久心思,全是过一天算一天的状态。 在这种情况下,定难军前来募兵,根本没人管。 我都不知道下个月还是不是某州刺史、某县县令,管那么多作甚!朱珍去淄青镇募兵万余人而回,也没人管,随后又派人去河阳、陕虢募兵万余,同样没人管。 最不可思议的是,朱珍募完兵后,还袭击青州,得马千余。第二年又派人去募兵千余,还是没人管,各镇节帅对地方州县的控制力已经低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基本处于自治状态。 再者,战马是真的刚需。朱珍从青州得马千余,朱温欣喜若狂,邵大帅如今有手握银川、永清两大牧场,定西寨(西使城)那边还在筹办第三个牧场,再加上蕃部的供奉,一年拿出上万匹马来交易都不是问题,河南诸镇该是何等眼红,何等趋之若鹜。 募兵,官面上从来不是问题,但得防着竞争对手。 刘三斗带着百人返身上马,人人有甲,装备精良,很快便赶到了丙队所在地方。一个沿河的小村庄,大概几十户人的样子。 丙队五十人全副武装,与对面几乎是他们三倍的人对峙着,眼看就要动起手来。 “让他们滚!”刘三斗上来便是一箭,射在对方身前数步。 三队整整一百五十骑,呈品字形,手上握着骑弓,马鞍旁边挂着马槊,冷冷地看着对面百余人——几乎全是步卒。 穷鬼,连马都没有! 在河南县新募的四百余军士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一些心大的家伙,脸上甚至还有嬉笑之色,仿佛盼望这两拨人打起来一般。 对面募了大概七八百人,此时也全都坐在地上,一点跑路的意思都没有。 风气如此,河南屡遭兵祸,将大伙全都逼成了好勇斗狠之徒。你狠,你厉害,大伙就信服,愿意跟你混。 以力为尊,这就是如今的价值观。 “这位军校,既是灵武郡王的人,当知……” “滚!”又一箭,这次离得近了一些。 “如此跋扈,今日便替灵武郡王教训教训……”话未说完,一箭射落了他的璞头,将后面半截话全堵在了嘴里。 大通马行的骑士全是四十岁左右的壮年男子。不过别小看他们,这伙人几乎全是不适合在衙军中继续打拼的老卒。经验、武艺、勇气都不差,此时有马有甲,真打起来,对面那一两百人完全不够看的。 两边招募的新卒里有人起哄,嬉笑怒骂,不过多是在嘲笑宣武军的那帮人。 宣武军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僵在了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今日已经起了冲突,还死了两个人,若就这么回去,绝对没好果子吃。不一定会死,因为被大通马行所杀两人是普通军士,不是军校,还谈不上拔队斩,但受责罚是肯定的。 但打吧,对方有马有甲,经验丰富,箭术精绝,一看就是老卒了。这边只有一百多人,除了寥寥几人有马之外,大部分都是步卒。在这平坦无垠的旷野上,怎么打?怕是全死光了,也拉不了对面多少人垫背。 好好的募兵,怎么就抢到一块还动起手来了呢?仔细想想,最初似乎是因为口角,但定难军的人脾气也太暴了吧,全是亡命之徒! “走不走?”刘三斗深吸一口气,将骑弓放下,从马腹下取出长槊,问道。 五十骑从他身后离开,远远兜了一圈,在宣武军斜后方百步外停下,也都抽出了骑枪、马槊,冷冷看着他们。 “走!”带队的军校脸色苍白,不知道是害怕大通马行的骑卒,还是害怕回去受责罚。 他手下的军士们垂头丧气,四散开来,准备带着新募的士卒走人。 “滚吧!” “老子不跟你走了!” “咱们投灵武郡王去吧。” “定难军这么能打,跟着他们小命得保。” “是极。去了宣武军,若是一场大败,脑袋多半成了他人之功,俺不去了。” 没成想,他们在渑池、新安两县募的八百新卒不想走了,纷纷鼓噪要去定难军。 军校脸一黑,抽出横刀,宣武军士们也拿出器械,大声呼喝,看样子马上就要斩几个人立威。 “冲!”刘三斗策马上前,直入宣武军士人丛中,一槊捅入了军校的胸口。 那人眼中满是痛苦、懊悔的神色,显然没想到大通马行的人敢直接动手。 马蹄声骤然响起。 趁着宣武军士较为分散,一百五十骑从正前方、侧后方两相夹冲,一下子就撂倒了数十人。 随后,他们又兜到远处,抽出骑弓便射,又是一片惨叫。 射完箭,复冲,宣武军士们顿时支持不住,四散而逃。 两方千余新卒看得目瞪口呆。 “会办,今日之事……”有人靠了过来,忧虑道。 说实话,在招募、护送民户的过程中,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但以往杀的多是山匪乱兵,这次杀的可是正儿八经的镇兵,而且还一杀就是数十。此时若是提马去追,正在逃走的百人也活不下来。 “大帅早就有令,募兵、募民时可便宜行事。”刘三斗说道:“规矩如此,某也是照章办事,勿忧。上次卢氏县那十几个县镇兵,屡次索贿,不也被宰了么?出来办事,尤其是这战乱之地,就得做好杀人和被杀的准备。” 说罢,刘三斗又策马到新募的士卒面前,看着他们乱哄哄的样子,道:“尔等还不收拾东西跟我们走?朱温残暴,今日死了这么多人,定然要报复。尔等最好带上家人也一起走,向西进入陕州,北渡河入河中,然后西渡绥州,便到定难军的地盘了。一点不远,还没去淄青或淮南远。” 刘三斗这话倒也不假。河南府西面便是陕虢镇,与河中镇隔河相望。到了河中后再西渡黄河,便可至绥州,这是他们常走的一条路线。 另外一条路线便是经陕虢入关中,然后北上鄜坊,去夏州,距离稍远一些。 到绥州这条路线,还真没有从洛阳到淄青或淮南远。只不过刘三斗话没有讲清楚,没告诉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其实不是绥州,而是别的地方罢了。 人都到绥州了,还能跑?老老实实给邵大帅扛枪、种地吧,以后说不定还会庆幸感激呢。 大通马行之前核算过,一户人从河阳出发到夏绥,路上大概要消耗七斛粮,还可以承受。 等到了绥州后,如果乘船逆流而上,成本其实很低的——当然现在没船给他们坐,都去运输军资了。 定难诸州,汉民人口太少了。而河南又这么乱,此时秦宗权更是到了河南府隔壁的郑州,打算围攻朱温,周边诸县人心惶惶,正是捞人的大好时机。 不出意外的话,灵州今岁大稔,定难军有点余力接纳更多的移民了。不过大帅在收复河陇失地,多半也有斩获了。招募的军士家人多半还是安置在灵州,但普通民户就未必了,有可能会往河渭之地安置一些。 只可惜,民户还是少了点。这年月,听闻你来募兵,大伙都愿意跟你走,但募民屯垦,就没那么积极了。河南不缺地,缺的是安定的环境,要不是秦宗权还在四处折腾,多半一个人都不愿意走。 也不知道这厮还能蹦跶多久。 第二十四章 人命 伙房内热气腾腾,数十名临时招募的夫子忙得满头大汗,在给人蒸饼。 战乱之地,每一分粮食都十分宝贵。农田荒废、百姓流散、官府催课,哪一样都会极大打击农业生产。怀州的粮价,此时已经达到了六百余钱一斗,几乎是夏绥的二十倍,这在素称膏腴的河南是很难想象的。 但大通马行就是能搞到粮食!还是正规渠道,官府开仓放粮,卖给他们的。价钱还很便宜,一斗四百钱。按照如今怀州的行情,一匹战马可以换两斛多粮。 这还是在怀州,当地时不时有经河东镇倒手过来的草原马,价钱涨不上去。如果是在大战临近的河南其他地方,或素来缺马的淮南、江南地区,价钱还要涨上一大截。 战场上若有一千骑兵冲阵,这是多大的优势?将帅们不会不清楚这点。 “省着点用吧。”裴通看着伙夫们一斗接一斗地和面,嘴角抽了抽。 做饭的伙头憨厚地笑了笑,和面的手没有丝毫变化。 他知道东家只是善财难舍,但心还是善的。别的不谈,单是从李罕之那里弄来米面,给临行的民户准备吃食,并且没有明显的贪墨,这就足以让人敬重了。 伙房内还有一些妇人、小孩在帮忙。不用给他们结工钱,管饭就行了,非常廉价。 见裴通坐在那里心疼,一个在土灶后烧火的小姑娘还对他笑了笑。 裴通嘴角抽了抽,回了个笑容,但比哭还难看。 花钱花得有点多了!李罕之固然卖粮卖得便宜,但之前还赠了他不少马,把这些算进去,成本就高了很多了。 不过也没办法,李罕之能卖粮给你就不错了。裴通隐隐听人说过,这厮乏粮的时候还吃过人肉,什么事干不出来?若是一般的生意人,估计早被他抢了,也就战马这种东西,每个军阀都梦寐以求,李罕之终究不太敢硬抢。 大通马行不是没被抢过。 以前义成节度使安师儒就抢过他们百余匹马,结果后来再也不去那边做生意了,安师儒没有马用,骑兵上个几次战场就变成了步兵,大家都看在眼里。 再者,河南的马行里一般也没几匹马。你要买,都得派人过来商谈,然后由大通马行从河中府那边调拨,王重荣的地盘秩序安定,有大批存货。 一筐又一筐的面饼被送到了院子里,有人将其浸泡入醋中,然后晾干、收集起来。 几个小孩围在那里,口水涟涟。 裴通叹了口气,吩咐随从拿了几个饼分给那些小孩。 “谢总办赏赐。”小孩们年岁不大,但口齿还算伶俐,纷纷上前拜谢。 裴通看着他们瘦骨嶙峋的模样,摇了摇头。 武夫们打来打去,真是造孽啊,看看地方上被你们打成什么样了!人都快死光了知道吗? “总办,该出发了。”一名随从走了进来,禀报道。 “那就走吧,去孟州,事情总要查清楚。到底是李罕之的游骑干的,还是孙儒的人做下的,总要弄个水落石出。”裴通起身,接过了马鞭,说道。 上个月在孟州损失了三百匹马。本来是要拉到河阳给孙儒的,结果半路被抢了,还死了二十人,也不知道谁干的。裴通在河中坐不住了,便带了两百人,亲自押着六七百匹马到怀州给李罕之交货,顺便渡河前往河阳三城,调查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说实话,他不想来,他怕死,但没办法。 王氏兄弟掌权的河中、陕虢比较安定,大帅义兄控制的河东也还不错,但河南是真的乱,主要是乱兵多! 秦宗权动不动裹挟丁壮,搞出几万、十几万大军。但这种部队,可想而知士气非常低落,逃亡者众多。偏偏这些逃亡者往往还带着器械,流窜至各地后,就是一大祸害,非常危险。 另外,朱全忠的部队里也有一些逃兵。他们不是被强征而来的,本不至于逃。但朱全忠实行了严酷的拔队斩制度,带队军官死了,全队皆斩,因此多有失了军官后不敢回营,逃亡在外的军士。 这都是祸害! 如今河南的局势,也已走到了关键节点。 西北这一片,大致是李罕之、张全义(张言)控制着。 这对难兄难弟,之前一直被秦宗权逼得上天无门,入地无路。 在东都,被打得跑路,到河阳,又被杀得大败。但他俩也是顽强,屡败屡战。秦宗权的人没有多少经营地盘的意识,反正就是抢,也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居,他们走后,二人就像捡垃圾一样把地盘捡起来,人家杀个回马枪,二人又跑路。 去年下半年,李罕之跑路到了被秦宗权的人放弃的河阳镇,张全义在今年初战战兢兢去了洛阳。结果前阵子,秦宗权部将孙儒又带着数千人杀回了河阳,李罕之大败,孟州五县被占,于是再度跑路去了怀州。 还好孙儒也没啥大志,占了孟州后就懒得动弹了,这才让李、张二人有了落脚之地。但即便如此,二人也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随时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不然的话,你觉得大通马行在河阳镇、河南府募兵人家会不管吗?李罕之好说,这人本质上与孙儒其实没多大区别,但张全义还是有经营地盘的想法的。无奈如今军事为重,武备不行,地盘经营得再好,还不都是给别人准备的? 大通马行有战乱地区稀缺的战马,这注定了他们会成为各势力的座上宾,包括孙儒。 裴通其实与孙儒见过一面。其人看着挺文雅的,但如果你了解了他的所作所为,那绝对不敢说这话。动辄屠灭州县,吃人肉都是寻常事了,残暴程度与秦宗权别无二致。 孙儒是武夫,自然也喜欢战马。但他们如今这个形势,无论是李克用还是河北马商,都不好公然卖马给他们,只能私下卖,但数量少,价格也高。唯有大通马行,价钱不算太离谱,而且可以接受用人换,这让孙儒很高兴。 裴通带了两百人,全是在横山及宥州草原上招募的党项人,充作护卫。 二十三日午时,他抵达了孟州河阳县以北,遇到了一帮正仓皇北撤的人,仔细一看,原来是河阳大通马行的。 “李会办,为何走还?”裴通一惊,迎上前便问道。 他隐隐有了点猜测,但如今还需要证实。 “原来是裴总办。”李法一脸惊容,拉着裴通的手臂就要把他往马背上上送,急道:“总办快走,孙儒军中有志趣相得的军校私下里告诉某,秦宗权在汴州城下被四镇兵马杀败,欲召散处各地的军将前去汇合。孙儒他要屠城而走,眼下多半已经开始动手了。” “什么!”虽然隐隐猜到了,裴通仍然很是吃惊,道:“十余万兵马,怎么就败了?” “秦宗权十五万人攻汴州,关键时刻,义成、天平、泰宁三镇兵六万余人杀至,里应外合,大破蔡兵,斩首二万余级。秦宗权退回郑州,欲南奔,檄调各地兵马随其南下。”李法说道。 当然,这都是他从孙儒军中打听来的消息,未必准确。但怎么说呢,他认为细节可能有待商榷,但大体上没错的。秦宗权损兵两万余,仓皇退回郑州,并且失了信心,不想再与朱全忠斗了,打算去别的地方找软柿子捏。 “朱氏兄弟怎生如此不智?助了那朱全忠,能得什么好处?之前为争抢滑州,不是还差点打起来么?”裴通很是不解,天平军、泰宁军的地盘在东面,与秦宗权所据诸州之间隔了宣武镇,帮朱全忠打败了秦宗权,这地盘又拿不到手,可谓一点好处都没。 “朱全忠狡诈,能屈能伸,在朱氏兄弟面前伏低做小,曲意奉承,赚得他俩数万军来援。”李法道:“不管怎样,事已成真。总办,这孟州怕是要毁掉了,还是早点撤吧,迟恐有变。” 裴通一听确实是这个理。孙儒都要屠城了,此时再调查马匹被谁抢了,有意义吗? 不过,才刚刚翻身上马,他又有些迟疑了。 就这么回去了,大帅知道了,会怎么说? “总办……”李法催促道。 裴通伸手止住了他,默然站在原地。半晌后,他挤出了一点笑容,道:“李会办,看来你还是得回下孟州。” 李法的眼睛都瞪圆了,颤声道:“总办,孙儒要屠城,怎……怎还要回去。” 裴通脸上有些愧色,但还是说道:“河阳五县,数万百姓呢,孙儒屠之,不过是为了不将其留给朱全忠。此有伤天和也,咱们没碰上就算了,若碰上了,结果什么也没做,大帅知之,会如何看待我等?” 那你怎么不去?李法心里腹诽着,但这话又不好说出口,只能苦着一张脸,道:“总办,何必呢?虽说多弄些人回去,大帅一定高兴,可能会有重赏。但这是孙儒啊,他的德行,总办还不知晓吗?动辄杀人,暴虐无比……” “你就和孙儒说,让他放百姓离开,咱们派人收拢,事成之后,就送他一千五百匹马。嗯,先送五百,若百姓被咱们顺利弄走,还有千匹奉上。反正他都要走了,这马也是白得的,肯定愿意。”裴通说道。 “总办,五县数万百姓,如何能弄走?” “孙儒屠城,百姓如何不走?”裴通说道:“再者,李罕之从光州逃到河南府,又逃到河阳,屡战屡败,如今局促怀州一地,情势困窘,部下多有灰心丧气之辈。某恰好认识几个,让他们帮忙,事后一起回夏州得了,另外咱们马行还有三百来人,够了。” “总办……”李法愣在那里。 他不是衙军出身,也没打过仗,遇到这事自然慌张得可以。但看裴通那坚决的模样,一颗心直往下坠。 “李会办,此事不宜拖延。放心,孙儒平时待咱们大通马行还算不错,这便去吧。” 李法愣了半天,没招了,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既如此,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便回孟州,若有不测,还请总办帮忙照顾好一家老小。” 说罢,点了几人,翻身上马后便朝河阳而去。 裴通定定地看了很久,这才一跺脚,转身离去。 这一把,他也是搏了。他消息比其他人灵通一些,知道大帅那边打得很顺利,战后急需大量关东人口,如果自己能帮他解了燃眉之急,裴家在镇内的地位必然可以急剧蹿升。 至于移民所需的粮食,确实麻烦,但其实也有办法的。 第二十五章 阳城 李罕之最近发了点小财,他拦截了一批关东诸侯送往关中的财货,具体多少秘而不宣,但出手确实阔绰了起来。 李某人拿这钱从河中购了不少粮食,向大通马行采买马匹。不仅战马,挽马、乘马亦要,大有振作一番的态势。 与此同时,他也对河中垂涎三尺。能一口气交割几万斛粮食,眼都不眨一下,这还不富?如果有机会,得抢他一把! 孙儒走了。 河阳五县完全成了一片废墟,百姓逃散一空。 他们不敢向南边的河南府逃,因为那是孙儒撤军的方向,大多数人还是往北跑。裴通让人在怀州以南设营,同时遣骑卒往各个路口收拢流民,河阳、济源、温县甚至就连黄河以南的汜水、河阴,怀州的武陟、武德、获嘉、修武等县都有人跑过来。 彼时风声鹤唳,流言四起。好多人都说秦宗权要跑了,要在各州县屠城,流民纷纷往北跑。他们知道北边河东镇实力强大,秦宗权不太可能向北,此时越往北越安全。 不得不说,老百姓生存的智慧是不低的。 裴通设在孟州以北、怀州以内的营地,旬日间便得两万余人,差不多五千户,大出意料之外。 五千户人到绥州,沿途要消耗三万五千斛粮食。这可真是要了命了,如今怀州大通马行只有七千余斛粮,还是费劲心力弄来的。真的不敢多存,存多了怕李罕之直接动手抢。也就七千斛这个数字,让他觉得鸡肋,抢了不值得。 七千余斛粮,省着点吃,也够这些人进入河中地界了。 六月初六,裴通让侥幸回来的李法坐镇怀州,继续收拢流民,自己则轻骑奔往河中,求见王重荣,打算用灵武郡王的面子向他借粮,也不知道他肯不肯。 临行前,他见了见李罕之派过来帮忙的四百兵——嗯,收费的。 带队的是一个面色郁郁的将领,名叫符存审,裴通认识他,私下里喝过酒。去年底随李罕之跑路到河阳后,就一直闷闷不乐,打算去晋阳碰碰运气。 裴通提过一次让他去夏州投奔灵武郡王,但符存审更愿意去投李克用。裴通也不知道他水平如何,毕竟大帅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见他不愿意,后来也没继续劝说。 符存审带过来的兵确实不错,一个个看着凶悍难制,桀骜不驯,但就是这样的人,才能保得路上的安全。 李罕之确实够意思,没随便派什么阿猫阿狗来敷衍,这钱没白给。 “河中太平,但路上不太平。孙儒退走,乱兵不少。裴总办就这么轻骑前往河中?”符存审斜倚在门框上,漫不经心地问道。 “人都派去孟、怀之间了。”裴通说道:“身边这几位亲随,皆是平夏党项卫慕部的勇士,骑射双绝,应是够了。” “罢了。看在喝过的两场酒的份上,某派一队劲卒送送你吧,但得给他们配上马。放心,他们都会骑马。”符存审直起身,说道。 “也好。”裴通犹豫了一下,点头应允道。 说是一队人,其实人数还不满二十。李罕之的部队,之前被秦宗权各路手下打成狗,有点残破,编制多不全。 两位火长一曰杨师厚,一曰王建及,皆强劲勇悍之辈,得了符存审之令后,立即整理好了行装。 裴通不认识这两人,不过并不奇怪。如今他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了,出入于河东、河南、河北地界,各地将帅都对他客客气气的,至少也不会主动找茬,有的更是与他关系不错。 见多了大人物,谁还会去关注那些野草一般的低级武夫?符存审、杨师厚、王建及之辈,先活下来再说吧。 一行人离开怀州后,快马加鞭,于六月十七日抵达了河东县,结果却是城门紧闭,人心惶惶,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怎么回事?难道晋师伐河中了?”裴通急得在那直兜圈子。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第一批河阳百姓肯定已进入泽州地界了,孟州那边应该还在捞人。七千多斛粮食够他们吃多久?一个月? “找人问问。”裴通转头看了看,身边几个都是髡发党项人,不合适,于是找来了杨师厚,让他去找河东百姓打探下消息。 杨师厚很快回来了,脸上的表情颇堪玩味:“王重荣死了。” “死了?”裴通差点没坐稳马背,追问道:“怎么死的?” “有人造反,被宰了。前几日乱兵大掠全城,两日方休。”杨师厚说这话时还有些羡慕。每次作乱,都是他们这些底层武夫的狂欢。不但可以大肆抢掠财货,平日高高在上的官家女子也会成为他们的玩物,别提多带劲了。 裴通不说话了,重重叹了口气。 王重荣与大帅关系很好,平时在河南、陕虢募兵募民,都会提供方便,河中镇各属州的刺史、县令们也了解这事,一直以来合作愉快。这次河阳百姓过境,他们多半也不会刁难,即便王重荣已经死了。 但自己想问河中借粮啊!这事没藩帅点头,显然是不成的,除非那个刺史胆子够大,直接开仓放粮,还能顶住时候的追究,但这显然不太可能。 怎么办? “现在河中何人主事?” “不知。” “可是要军中推选?” “自是要推选,不然何以服众?” 晚唐的“军事民主”,就着落在这里了。造反的人能不能上位,其他人的支持至关重要,至少得让别人不反对。 王重荣残暴,多鞭挞、辱骂部下,今有此报,实属寻常。但杀他的人多半也没什么兵,毕竟是在河中理所,大伙都交卸了兵权,能动用的,不过家将家兵罢了,这才几个人? 王重荣也是大意了。如果亲兵都在身边,断然死不了。 不过——也难说啊!王重荣此人,可是连亲兵也打骂不休的,如果真有人造反要杀他,哪怕就百十个人,一旦亲兵放水,结局多半不妙。 诸位大帅可要引以为戒! “走,先奔泽州,待汇集众人,便走陕虢。重荣兄重盈与大帅关系亦很亲厚,想必能帮这个忙。”河东县城门紧闭,在这里待着也不是办法,盘算了半响后,裴通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 其他人自无不可,于是又奔还泽州。 六月二十二日,众人紧赶慢赶,在泽州阳城县碰到了正艰难前行的百姓逃难大军。 符存审是有本事的,也是有职业道德的。他知道河阳百姓逃入泽州后,就不太想走了,打算等风声过去后再跑回老家,毕竟故土难离嘛。 但他做了一件裴通万万没想到的事:大通马行在河南募了不少兵,最近有两千七百人被送到了怀州,打算过河中返回绥州。这些人还没有武器,但上路之后,符存审将自己带来的四百人散入军中,充任各级骨干,然后给每个人发了一支削尖的木矛,就这么带着已经增长到三万多的河阳百姓上路了…… “符将军,此乃何意……”裴通有些结结巴巴,也有些头晕。 那两百党项骑兵是死人啊,都不会阻止一下的?符存审若带着这支部队跑回怀州,那可是要闹天大的笑话!届时大帅震怒,自己担待得起吗?裴家担待得起吗? 就算不跑,以这三千人为骨干,驱使数万河阳百姓攻城略地,岂不又一个秦宗权? “裴总办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符存审冷笑一声,道:“某就算要走,独身一人走便走了,还赚你什么东西不成?既奉李帅之令,帮你把人送到河中,便会做到,无端猜疑做甚!” 听符存审这么一说,裴通稍稍放下了点心,挤出了一点笑容,道:“符将军性情笃厚,乃信人也,某这便向将军赔罪。” 说罢,果然行了个大礼。 符存审不过是个中级军官,统兵从来没超过一千,见裴通这种大人物向他赔礼道歉,脸色稍霁,道:“好教裴总办知晓,军中粮草不多,只够五日所需了。五日后若无粮,人便要散去了。”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裴通也满脸郁闷,只听他说道:“绛州马行内还有一些粮草,应够十余日所需。但此去绛州,还有三百三十余里,如之奈何。” 符存审闻言也有些沉默,片刻后问道:“当真无粮?” “王重荣暴毙,河中无主,如今何人敢借粮于我,唉!”裴通不住地唉声叹气,本来是想给大帅一个惊喜,立个大功的,没想到搞成这副样子。事后大帅追究起来,该如何应对? “既如此,也就只有一个办法了。”符存审说道。 “还有办法?符将军说来听听。”裴通喜道。 “裴总办觉得阳城县城防如何?” “符将军何意?”裴通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符存审这是要…… “只有攻下阳城县一途了。此时青黄不接,乡间多半无粮,野无所掠,可不就只有破城一途了么?”符存审理所当然地说道。 这帮武夫!裴通一脸呆滞。 第二十六章 泽、河 “蔡兵至矣!”阳城县大街上一片混乱,百姓纷纷走避,仿佛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恐怖事物一样。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也没错。这年头的蔡州兵,确实能起到止小儿啼哭的效果。所过之处,庐舍焚毁,财货抢掠一空。老弱屠戮干净,充作军粮,丁壮裹挟入军,辗转于沟壑之间——广义上的蔡人并不止蔡州一地,陈、许、蔡、汝、郑、申、光等州的兵都可以被称为蔡兵,或者说“蔡贼”。 若仅仅是残暴,倒也没什么,镇压下去就是了。偏偏他们还挺能打,在很多将帅看来,完全就是精兵种子,募个几千人入军,充作精锐杀手锏,或者以这几千人为骨干,大量掺入本地兵员,就能锻炼出一支颇具战斗力的军队。 当年西川节帅崔安潜,面对躺平的蜀兵就恨其不争,于是到他曾担任节度使的许州募兵,还真打造出了一支颇具战斗力的军队,号川中“黄头军”。 杨行密击败孙儒后,择其精锐五千人,组建黑云长剑都,是淮南镇的精锐部队。 吴越钱镠,获得蔡兵后,组建了武勇都,也是最精锐的人马。 王建、郭禹……等等等,各位大帅,都对蔡兵趋之若鹜,又爱又恨。爱的是其强悍的战斗力,恨的是其太过桀骜,不好控制。 邵大帅当然也喜爱蔡兵,不过不是收编的降军,而是招募的淮西民人。至少其精气神不错,敢打敢拼,不孬,分散打入定难军各部后,花时间整训一番,便可化为己用。 像杨行密、钱镠那样直接将降兵单独成军,他是不会这么做的。邵大帅不缺好兵,西北苦哈哈多的是,也敢打敢拼,即便到了后世民国那会,冯老总大量招募的陕北刀客也很猛,一人发两颗手榴弹,枪都没有,上阵就冲锋,去夺敌人的枪,多好的兵。 大帅招募蔡人入军,主要是给朱温添堵,同时也舍不得消耗本地精壮罢了。西北缺钱粮,这才是关键。战马、好兵,多的是! 符存审临时指挥的蔡人新兵轻松夺下了阳城县。 在这件事上,裴通其实立下了大功,因为是他将曾经的酒肉朋友阳城县令骗了出来,然后蔡兵一举夺门成功,才有了下面的摧枯拉朽。 阳城只有三百县镇兵,面对三千拿着木矛的蔡人,只抵抗了片刻就跪了。刚刚放下锄头的“蔡贼”取得了第一场胜利,士气大振的同时,也获得了不少装备。 不过取胜后的“蔡贼”内部爆发了矛盾。 杨师厚怂恿符存审裹挟阳城县吏民入军,与数万河阳百姓一起,向西打,一路打一路吃,直到攻下河中府为主。 王建及也有些意动,因为眼下这批人的“素质”太好了。河阳镇的设立,本来就出于军事目的,一开始就河阳三城,军士家属散居在周围,后来人口渐丰,变成了河阳五县。国朝历次讨魏博、昭义,讨河南逆藩,都涉及到河阳,当地百姓经受的战争洗礼是非常多的,组织度较高,民风尚武,稍加训练便是好兵。 目前他们有四百老兵、两千七百淮西新卒,若能说服那两百党项骑兵,当真本钱不小了。再从河阳百姓中抽个七八千丁壮,夺取足够的武器,趁着河中无帅的良机,说不定能占下一两块地盘,然后等待节帅或朝廷招抚,也弄个刺史、镇将什么的当当,不比在怀州担惊受怕强? 但符存审犹豫一番后拒绝了,为此还与杨师厚争吵了一番。 裴通不敢插手他们之间的事,只是跑到了两百党项骑兵旁边,不断晓以大义,告诉他们家人还在宥州,用“大汗”的威名连哄带吓,总算稳住了这帮杀才。若事有不谐,他还得靠这帮党项骑兵护着跑路呢。 “符将军,得了这九千多斛粮食,是不是该上路了?”见三人稍稍止息了争吵,裴通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问道。 这么多粮食,差不多够所有人吃二十多天了,走到绛州不成问题。而且阳城县属泽州,理论上来说是李克修的地盘,但李克修没兵,对地方上也不怎么管,此时便走的话,多半也没甚事。只要进了河中镇,基本就安全了,然后大伙一路跑回绥州,裴通便算完成了任务,符存审也完成了任务。 “是该走了。”符存审看了下沉着一张脸的杨师厚,以及阴晴不定的王建及,说道。 这两人不是他的下属,只是李帅临时指派过来的,不太好管。而且他心性没那么狠辣,不想对自己人动手,还打着劝服二人的主意。 在城内吃了两顿饭,休息了一晚后,众人再度北上,朝沁水县而去。 路上又爆发了争吵,因为杨师厚私自带兵裹挟了一大群阳城百姓入军,男女老幼都有,还是当年那副做派——上阵时可以驱使普通百姓消耗敌人箭矢、兵力,如果没仗打,老弱妇孺还可以充作粮食。 裴通冷眼旁观,大致摸清楚了三人的路数。符存审还是可以沟通的,比较正常,心性也没那么坏,王建及就有点悬了,感觉可以变成符存审这样的人,但也随时会滑落到李罕之那副德行。杨师厚么,在他看来完全没救了,残暴、贪婪、凶狠,典型的淮西武夫。 二十七日傍晚,先锋抵达沁水县。没说的,一鼓而入,又抢了一遍。 李克修在泽州的防务是真的烂,与河南州县也差不多了。难怪后世被李罕之被孙儒打败,带着几千残兵败将便将其强占了。那会李罕之还没投靠李克用,属于没打招呼就偷占泽州,居然还盘踞了不短的时间,然后李克用才派人将其收回,李罕之趁势投靠过去,被表为河阳节度使。 考虑到时间节点,李克用主力人马都陷在大同军那边,与有河北藩镇支持的赫连铎激战,泽潞兵力应是被抽调一空了,不然就凭李罕之那实力,还打不下泽州。 众人议定在沁水县休息三日,然后便西去绛州的曲沃县。 兵走得动,百姓有点累了,再不休息,就会有很多人掉队。而此时掉队,与死也没有太大区别。 吃晚饭的时候,裴通眼珠子转了转,偷偷找到了符存审,道:“符将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符存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有话便说。” “河中琅琊郡王暴毙,镇内无帅,看似是个机会,然则北面有河东,西面有定难,南边有陕虢,符将军觉得能站住脚吗?”裴通问道。 “难。”符存审也不讳言,直接说道:“太原之师六万,定难之师四万,陕虢之师两万,河中镇兵三万,若集兵会攻,便是秦宗权也立不住脚,死路一条。” 裴通闻言有些惊讶。自己果然没看错人,这符存审是有头脑的,而有头脑的武将,一般在乱世中能活得很久,只要运气不是太差。 怕就怕李罕之那种,自视甚高,高估自己,低估别人,满脑子杀杀杀,还不会经营地盘,这种一般都活不久。 “符将军既能看出这点,某便放心了。”裴通喜道:“吾主灵武郡王,勇武过人,待人宽厚,又无门户之见,便是降将,只要有才,也予以大用。将军可能不知,原经略军使杨悦,并非元从,吾主爱其才,任命为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统帅大军两万余人,攻伐吐蕃。灵州降将韩逊,现在也是一军副使。叛将拓跋思恭家人,吾主亦宽厚待之,并未加害。如此作为,符将军觉得如何?” “有将将之能,又有仁义之心,当可走得更远。”符存审说道。 这话说得上道,裴通心里大定。 他早闻符存审这人喜谈兵事,应该是个自学成才的武人,而且不像一般武夫那么残暴,与定难军的气质其实挺相合的。眼下又走到了这般境地,不如再加把劲,将其拉拢过来,一路上就安全了,也不担心部队被人拐跑——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既如此,不如去夏州走走看看,或有所得。”裴通趁机鼓动道。 符存审并未给出明确回复。 裴通见了也不泄气,他现在只想保证一路上的安全,至于符存审到底投奔谁,他才懒得管。想了想后,又道:“杨师厚怕是又要裹挟民众,符将军还是得劝劝他,实在不行的话……” 其实,若是邵大帅在此,未必就讨厌杨师厚裹挟民众的行为了。事实上待李罕之占据泽州,再攻河中,这些人多半都活不下来。 李罕之性情残暴,不善经营,泽州、晋州、绛州等地的百姓可是被他祸害惨了。他纵兵劫掠,这三州百姓要么饿死,要么逃亡,甚至逃都逃不走,被李罕之的部下抓来吃了。 李军所至之处,郡邑无官吏,乡间无安民。有百姓在摩云山结寨自保,李罕之亲率百余人攻下,得了“李摩云”的诨号。 数州百姓,几乎都被李罕之部军士屠戮、啖食殆尽,二十余县哀鸿遍野,烟火断绝。 也就是说,此时符存审所带的这支队伍中的百姓,在历史上都是“死人”,要么被孙儒屠城杀死,要么被李罕之烧杀劫掠,充作军粮。 杨师厚这么做,如果能成功将这些人带到绥州,其实也是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多保留了一分元气,邵大帅未必就会多怪罪他了。 “杨师厚、王建及,并非某之部下。李帅待我不薄,某也不会越俎代庖,加害二人。若实在不合,任其自去便是。”符存审道:“此事勿复多言,某自有计较。既应了你,便会将这些百姓顺利送到绥州。” “到了绥州,可否再将其送到灵州?”裴通试探道。 符存审看了他一眼,似乎想骂人,又似是想笑,良久后,才问道:“去了灵州,是否还要去别的地方?难道是会州?” “应是陇右。”裴通道:“灵武郡王亲率雄师五万,征讨吐蕃,志在收复河陇失地。方今天下,有哪位藩帅有此家国之志?陇右陷蕃两甲子矣,天宝遗民几忘了自己乃中国子孙。灵武郡王如今便要拨乱反正,一扫胡风,重振大唐雄风。” “再者,陇右风物,与中原大不相同,符将军有暇,不妨去看看。人皆言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岂不闻陇右亦豪杰辈出?汉时便有六郡良家子,立下了赫赫功劳,惜乎,汉庭有愧于六郡良家子也。国朝亦有陇西劲兵,平灭安史乱贼,然朝廷亦对不起陇西百姓,大帅如今便想还他们一个公道。” “若有朝一日,符将军能统帅河陇诸州雄师,西征北伐,勒功燕然,岂不一桩美谈?亦可名留青史,被人传颂千年。后世之人提起符将军,便知乃收复西域、北伐大漠之符将军,而不是攻伐哪个藩镇之符将军。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裴通知道符存审这人喜读兵书,喜谈兵事。而读了那么多兵书,肯定知道历史上诸多名将的事迹,也一定非常羡慕那些人。从这个角度劝说,或许效果更好。 但凡有点追求的武将,哪个不想当卫青、霍去病、李靖?李罕之、秦宗权之辈就算了,就算留名青史,亦不是什么好名声。 果然,被裴通这么一番“蛊惑”,符存审有些意动了,只听他说道:“便去夏州看看再说。天宝末年,陇西劲兵东调,方才止住了安史滔天凶焰,某确实想去看看。不过,眼下还是想想怎么把这些百姓带去绥州吧。” “自然先重眼前之事。”裴通连连点头道。 ****** 陇西的夏天其实并不怎么炎热,但刚刚结束大战的洮水河谷附近,晚风中依然飘来了一股尸臭气。 夜色中,一点点流萤高下明灭,似冥冥中的使者提着绿火灯笼,为一个个奈何桥上的幽灵引渡迷津。 哦,记错了。党项人自称是弥药王的后代,死后要魂归雪山。就是不知道这些吐蕃化了的党项人的魂灵归谁管,雪山还收不收?吐蕃化了的吐谷浑人的魂灵又归谁管?长生天要不要? 河州吐蕃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不投降。河州“名将”眉古悉已经死在了兰州城外,精锐尽丧,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你们抵抗? 陈诚私下里对邵树德说,可能是兰州杀戮过重了,让这些吐蕃部落感到害怕,害怕遭遇同样的下场,因此死战不降。实在顶不住,就遁入周边的山里,然后投奔鄯州、廓州、洮州的亲戚。 邵树德觉得可能有这方面的因素,但他不能在公开场合这么说。相反,他还要褒扬汉人奴部杀贼归正的精神,兰州汉人奴部如是,河州奴部亦如是。 “河州三县,还有多少唐人百姓?”坐在了一棵有些年头的银杏树下,邵树德轻声问道。 银杏树位于枹罕县城外,据说是郭知运栽下的,年代久远,富有象征意味。“马屁精”陈副使建议在树下立碑,由卢嗣业撰写碑文,纪念定难军收复河州的丰功伟业,邵大帅从之。 “本有两万多人,经历了攻河州之战,应只有两万出头了。”陈诚答道。 攻河州,其实没发生什么大战。大军从兰州南下,兵分两路,主力沿着洮水河谷进军,计铁林军、铁骑军万余人,偏师义从军南渡黄河,攻占了吐蕃弃守的凤林关,然后东进。 六月上旬,临州吐蕃在先期南下的天德军、振武军的威逼下投降,因此主力未经战斗就依次收复长城堡、狄道、长乐等地。而东南路诸军的阴山蕃部也从大来谷北上,与主力汇合,历史性的场面,画师们又画了一幅大军在洮水河畔会师的画。 随后,诸路兵马渡过洮水,沿着大业五年隋炀帝西巡的路线,一路进兵。 在大夏川(今大夏河)西岸,吐蕃人集结了数千人马,阻河对峙。邵大帅又玩了一招主力作势渡河,铁骑军绕道偷袭的把戏,大破河州吐蕃,斩首两千余级,收大夏县,然后西进,占领了空无一人的河州城、凤林县。 至此,河州三县尽复,前后斩首两千四百级,俘吐蕃男女老幼一万七千余人,牛羊马驼十二万余。 六月十七,邵树德在河州宴请诸军大将,黄推官又得佳句:“功高马卸黄金甲,台迥宾欢白玉樽。” 收复河临五县后,邵树德也觉得有些圆满了。唯一的遗憾,就是鄯州尚未收复。他有些想打,但那边太靠近吐蕃的核心区域了,担心招来永无止境的寇边,分散自己的精力。 军粮倒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如果自己愿意,那么完全可以预支明年的税赋,将秋天收获的灵州谷麦运过来,支持大军继续打下去,更何况大军收复数州,缴获的牲畜也不少,这也能抵充一部分粮食消耗。 最大的犹豫,其实还是人口不足,准确地说,是汉民人口不足。打下了地,没人去耕作,那还不如不打。自己攻河、临二州,其实也只是兰州大战的延续,毕竟吐蕃诸部在兰州城下损失了大量精锐,不趁虚取之太可惜了。如今已尽占四州十一县,鄯、廓二州六县之地,是否还有必要取呢? 还是先等等招降的结果吧。 “四州十一县之地,至少需要十万汉民屯垦,算上原本的五六万汉民,就差不多了。”说到这里,邵树德也有些奇怪:“天宝年间那么多汉民,都去哪了?总不可能死掉大半了吧?” “可能在放牧。”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陈诚也觉得太沉重了。 “当年隋炀帝西巡,都到了鄯州……”邵树德还是有些不甘心:“那可是上好的农耕地带啊,平原一望无际,宜牧宜耕,若是有数万汉民屯垦,河、兰二州不种地也罢。” “大帅是否考虑过迁蕃部过来,让他们帮着打鄯、廓、洮等州?”陈诚突然问道。 “难不成迁党项?”邵树德笑道:“昔年党项不堪吐蕃压榨、奴役,被一路追杀,逃至大唐境内,而今再让他们还乡?短期内或无事,时间长了,若其壮大,怕是与吐蕃诸部无异,一样会寇边。如今他们住在夏、宥、盐、灵诸州,被大军看着,某还稍稍放心一些。若是不在眼皮子底下,终究不太稳妥。” 党项还乡团?听起来是不错,但实际操作起来的话,怕是一言难尽。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的基本盘太少了。而且这些州县地处边陲,一般的老实巴交的汉民百姓还不太适合,最好是河南的那帮刺头,比如蔡人。 “镇内还有三千巢众刑徒,便把他们全送到渭州吧,从俘获的吐蕃妇孺中挑选年龄合适的,予他们为妻,打光棍可不行,没法安心扎根。另外再在银州招募一些已经编户的巢众,就两千户好了,到渭州屯垦。人给地一顷,十年免税。”邵树德吩咐道:“渭州四县,怎么着也比银州四县强,他们多半是乐意的。” “今后兰州是重点。某已遣人上奏朝廷,析五泉县辖地置榆中、皋兰两县,如此兰州便有四县了。两个新县空空荡荡的,不太合适,还是得有人,看看能不能从河南弄一点人过来吧。”邵树德又说道:“另外,朝廷发过来的刑徒也不要继续安置到会宁、乌兰了,往新设的定西县送。” “还有河、临二州五县。大通马行撑死了一年弄个几千户移民,这不够。”邵树德苦笑道:“其实某亦知裴通尽力了,不能过苛。但某是多么想他能来个惊喜啊,若有足够的移民,且多是淮西那种悍勇敢战的百姓,河陇吐蕃又能成什么气候?” “当然还有灵州,这里需要更多人。暂时可填充军士家属,也不知道河南募兵之事进行得如何了。募大头兵容易,让大头兵的家人跟着一起过来,怕是没那么容易。秦宗权,已经为某立下了大功,但他还能蹦跶多久呢……” 第二十七章 工匠与河中 光启三年六月二十四日,枹罕县内,邵树德接见了一批工匠。 吐蕃当然是有工匠的,事实上水平还不错,这与他们的历史和地理位置有关。 这个国家鼎盛时期,曾打下了令人惊叹的偌大领土。 在东面、北面,攻下了大片唐土,得民百万。南面,从高原上直冲而下,时不时掳掠一番,将喜马拉雅山以南的大片土地纳入统治之中。在西面,深入河中地区,与大食争锋。 领土面积广阔,境内民情复杂、人口众多,不同文化在此碰撞,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就冶炼、制铁业来说,吐蕃与历史上各个崛起的后进政权一样,对先进地区的工匠大肆掳掠,然后集中到各个重镇集中安置,为他们的军事机器服务。 这些工匠的待遇其实还算不错,毕竟都是手艺人,无论哪个政权都很重视。即便是残暴的蒙古人,也尽量给予工匠最好的待遇。 吐蕃人掳掠回来的工匠,一度达到数万人。经历了四十年战争的摧残,损失了不少。但考虑到这些人也在培育后代,招募徒工,因此吐蕃人的技术是可以的,产量也能满足自身,而且还带有很浓重的外域风格——从中亚掳掠回来的工匠,他打制的东西,自然与大唐工匠风格迥异。 此时的吐蕃势力,比起数十年前已经大为缩小。曾经出现在阿拉伯文史料中,在呼罗珊、撒马尔罕与阿拔斯王朝拉锯多年,使得葛逻禄、喀布尔汗等势力纷纷臣服的偌大帝国,已经衰弱得不成样子。 安西大部被回鹘人占据,河陇诸州被唐廷收复了一部分,中亚的土地同样大部丢失,目前仅在帕米尔、费尔干纳盆地部分地区还有吐蕃军阀。 以上这些事情,都是邵大帅从俘获的吐蕃官员口中得知的。帝国崩溃了,各镇节帅拥兵割据,但相互间也有信息传递,也有文化、商业交流。 邵树德很是感慨,怪不得是能与大唐相持那么多年的王朝。在大唐势力退出西域后,他们倒是毫不客气地顶了上去,甚至还打得更远,让中亚诸势力第一次感受到了“黄祸”的威力。 不过吐蕃在当地的统治是残暴的,远没有大唐的精细手段。中亚的部落、汗国,被大肆征丁打仗,财货、工匠、女子也被大量掳掠回吐蕃。所作所为,与李罕之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怪不得不能持久。 帝国崩溃后,也给子孙们留下了不少财富。无论是曾经出现在赞普宫廷里的希腊医生,还是掳掠回来的大唐、波斯、中亚、南亚工匠,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足够他们的子孙继续享用两百年。 之前攻会州时,说实话没弄到多少工匠,不过百人罢了,全都送到了灵州,为大军打制器械。此番攻兰州,收获也不大,但河、临二州,着实捞到了数百工匠,甚至还有一批甲胄、存货。 只是那些充满异域风格的吐蕃札甲、藏矛、藤条盾牌、反曲弓、投石索、水波刃、铁钩什么的,让邵树德看了很是无语。 他之前就发现了,吐蕃人的武器风格非常多样,很杂,到底崛起的时间短,没有规范化。这些器械,自己不能用了,只能发给屯垦的民众,废物利用。 河、渭、临、兰等州捞到的工匠,统一送回灵州。不过得让人盯着点,别让这些工匠给整出个波斯风格的头盔,两边各一个“牛角”,牛头人大军的造型实在感人。 接见完工匠,一人发了两头羊做赏赐,随后便催促他们上路了。 本来打算在兰州也建一个都作院的,后来放弃了。等此地人口多一点,物质丰富一点再说吧。河渭诸州,以及杨悦正转兵攻打的岷州,离核心统治区太远了,他不是很放心。 “陈副使,你说打这一仗到底是亏还是赚?”回到州衙后,邵树德找来了陈诚、赵光逢,问道。 “大帅又无他处可攻,管他赚还是赔呢。”陈诚这话说得就有些“俏皮”了,不过倒也是实情。 大量储备的军资粮草被一扫而空,就收获了精穷精穷的汉民五六万人,各族蕃民十余万,短期内还要驻扎大量衙军,从财政角度来看,是大亏特亏。 不过战争就是如此,消耗大,对地方的破坏也大。战后接收地盘时,你所得到的,与战前看到的,肯定要大幅度缩水。 也只能好生经营了。经营好了,未来就有希望,邵大帅也是个喜欢经营地盘的军阀,某种程度上而言,与张全义是一类人。不过张全义被李罕之骂是“田舍夫”,自己倒是不介意被人这么说,看到地里整整齐齐的禾苗,看到孩童们稍稍健壮起来的身板,他就感到舒心,感到满意。 “不能再赔下去了。”邵树德说道:“前往鄯州招抚的使者有消息了吗?” “回大帅,鄯州吐蕃实力强大,今只有龙支县蕃部欲内附,可派官管治。湟水流域之蕃部,自恃力强,只愿羁縻。”赵光逢答道。 “先羁縻吧,今年是不成了,耗费太大。待河渭诸州有点起色,再想办法慢慢吞食之。”邵树德说道。 就目前来看,鄯州是个吐蕃窝子。后世唃厮罗好像就崛起于此,此时的吐蕃未必可以像唃厮罗那样聚众数十万,出动十万大军,但力量亦应不小。也就是各部力量较为分散,不然怕是连羁縻都不肯。 在对宋战争中威风八面的李元昊,在鄯州那边也吃了大亏,连打数次,每次皆败。 鄯州,先这样了。有个名义就行,以后徐徐图之。 “对了,陈副使,吐蕃赞普遇刺后,可有后裔遗落在外?”邵树德突然问道。 “应是有的。”陈诚与赵光逢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主公的意思。 “可遣人多加查访。吐蕃之势,在鄯州、凉州、西域还有相当影响力,若能找到,或有大用。”邵树德说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应是。 主公的老毛病又犯了啊,陈诚心理腹诽,莫不是又想纳吐蕃赞普后裔之女为妾。吐蕃俗尚贵种,重血统,胃口这么大,竟想要图谋整个西域么? 不过也是穷怕了。吐蕃王朝轰然倒地,鼎盛时期设立军府管制的人口数百万,算上附庸部落,很可能有千万人。那么丰厚的遗产,自然有人想着要分食。陇右、河西、安西乃至河中的蕃人想分食,大帅插一脚,分一杯羹也是寻常之事,谁让短期内都没法进关中呢? “也是时候班师了。”邵树德站起身,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笑道:“杨悦还在攻岷州,若拿下,此番得五州十余县,也不知道朝廷那边会怎么看。” ****** “符将军,此地已是河中地界,万万约束住部伍啊,千万不能生乱。”七月初九,绛州翼城县外,裴通看着跃跃欲试的杨师厚,连忙搬来了符存审,让他帮着约束。 杨师厚这厮,实在太不像样了。在沁水县又劫掠了一番,裹挟了数千人入伙,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现在,他们这支队伍已经膨胀到四万余人了,再搞下去,怕是真控制不住了。 符存审确实找杨师厚谈过几次,但没效果。现在,就连素来谦厚的符某人都起了杀意,想要把杨师厚干掉。再让他闹下去,保不齐要出大事! 之前河中固然无主,但王重盈已得朝廷任命,担任护国军节度使(河中节度使)。前些日子刚进河东县,抓了造反的衙将常行儒,打算带到王重荣墓前千刀万剐。 朝廷的旨意,还是有相当威力的。 若无朝廷诏命,富庶的河中帅位可能还有一番争夺。但王重盈手握大义名分,又是王家人,诸将都不好反对。 河中帅位至此定矣! 听了裴通的话,符存审沉默不语。他现在是能掌控部队的,不仅仅是他的能力,裴通也帮了不小的忙。 这厮一路上不停地在军士们面前宣扬灵武郡王如何英明神武,军中赏赐如何丰厚,定难军如何打胜仗,把邵树德吹得天上少有,地上难寻。 你别说,还是有那么点效果的。这些军士应募时就知道是给灵武郡王当兵,虽然半途起了些波折,但走了这么些路,又渐渐稳定了下来。 人心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东西。 在阳城县那会,如果符存审当机立断,拉着部队就跑,这些蔡人新兵说不定还真被他拉走了,至少拉走相当一部分。 但现在么,越往前走,军士们的心就越定,再想拉人自立,效果却是没之前那么好了。甚至就连李罕之的那四百个部下,也渐渐觉得,灵武郡王比朝不保夕的李大帅强多了。 李帅窃占怀州,连个朝廷任命都没有,属于草头王,大家都觉得面上无光。 再者,粮饷方面也多有短缺,只能靠允许大伙劫掠地方来鼓舞士气,但问题是百姓也穷啊,能劫掠到什么东西?河阳百姓又凶,武风很盛,即便去劫掠,搞不好也会有不小的伤亡——不是说打不过他们,老百姓怎么可能打得过武夫呢,是没那个必要。 这日子啊,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不如就此去夏州,投个新主好了,反正大伙基本都没家人。 起了这种心思,裴通又恰当好处地宣传洗脑,军士们心里的念头一日日被强化着,竟然认定要去投灵武郡王了。 杨师厚、王建及二人,当然也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动向,心里焦躁不安。 但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在泽州那会惧怕符存审,不敢铤而走险,现在人心又不在了,只能徒唤奈何。 “裴总办且放心去河中,某就坐镇此处。队伍,没人能拉得走。”符存审看着裴通特意留给他的两百党项骑兵,掷地有声地说道。 十天时间才走了一百多里,为的就是不让百姓们掉队。符存审现在也知道了,灵武郡王的地盘需要大量人口垦荒,每掉队一个百姓,未来定难诸州就会少一分元气。 况且他也不是那种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残暴武夫。掉队的女人和小孩,尽量让其坐上抢来的车马,待稍稍恢复之后,再下来走路。虽然车马数量依旧严重不足,依然有不少人掉队,但其他人看在眼里,都深感其德。 符存审在这群百姓里的声望,确实相当之高了,虽然也有些人暗骂他不放大伙回泽州、河阳。 裴通是去河中借粮的。 他与王重盈有交情,也知道此人无甚大志,只一意守着家族富贵。因此,他有很大信心借到粮,甚至就连车马都能借到。 王重盈刚上位,难道就不想获得邻藩的支持?他这么讲究的人,当然知道该如何做。借的粮食,说不定都不用还了,就为了让邵大帅欠他一个人情。 人情,在升斗小民之间或许价值一般,但到了拥兵数万的将帅们身上,最贵的就是人情,最不好还的也是人情。 这次王重荣出了事,算是被及时稳住了。日后如果他也出了事呢?王家子孙手里有没有人情,就至关重要了。 当然这也看人。如果朱全忠欠了你人情,那就算了,忘了吧。人家多半不还,甚至还要反过来搞你。 这就涉及到人品问题了。在诸位藩帅之中,邵大帅的口碑还是相当不错的,讲信义,待人宽厚,有恩必报,这种人情攥在手里才有价值。 裴通走后,符存审整了整衣甲,默思片刻后,喊来了亲兵,道:“去将杨师厚、王建及喊来,就说某有大事相商。” 亲兵愣了愣,符存审瞪了他一眼,道:“机灵点。” 亲兵点了点头,很快便去了。 符存审又看了看大帐周围,很好,已经布下不少人了,都是他信任的手下。 下定了决心,符存审反倒没那么多顾虑了。他反而在案几上置下了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 杨师厚劫掠阳城、沁水二县,也不是没有用处嘛,不然一路上想喝点酒都难。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隐隐带着杨师厚带有怒气的咒骂,还有王建及闷声不乐的附和。 二人一掀帐帘,大步走了进来,见符存审一个人在喝酒,更有些生气。 “拿下!”符存审放下酒樽,喝道。 杨、王二人一惊,转身欲跑,不过却被迎面而来的蔡兵给摁住了。帐幔后面也冲出了十余人,手里拿着器械——嗯,都是阳城、沁水两县“赞助”的——团团围在了杨师厚、王建及二人身周。 杨、王二人破口大骂。 符存审面色不变,信步走到二人身前,道:“相识一场,某也不欲加害尔等。杨指挥、王指挥,你二人若想走,今日便奉送马匹、盘缠,或奔还怀州,或者投往他处,悉听尊便。若愿留下来,亦可,只是接下来一段时日就要委屈你们了。” “留乎?走乎?给个痛快话!” 第二十八章 终点 杨师厚目光凶狠地盯着符存审,冷笑连连。 王建及也看着他,沉默不语。 “不走吗?那就随某去夏州吧。”符存审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不断扫视着。 王建及目光中有挣扎之色。 他亦是有野心的人,梦想着有朝一日当大帅,持节一方,过那快活日子。但若在他人帐下为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他现在怀疑符存审在消遣他,但仔细想想,符似乎不是那样的人。 他也不知道离开之后能去哪里,天下几大名镇,晋阳去不了了,淮南、西川又太远。似乎也就刚刚大败秦宗权的宣武朱全忠比较适合投靠。但他的地盘处于四战之地,太危险了,北有河东李克用,东有朱家兄弟,南边还有淮南镇,被人分而食之的可能性极大。 这年头快速崛起的武夫太多了,但绝大多数又很快失败,销声匿迹。朱全忠,能不能在河南稳住阵脚很难说。 若没有更好的选择,投宣武也就投了,大不了一死。但这会有夏州灵武郡王可以投,本人又是李克用的义弟,听闻名声不错,对军士们也不苛刻。王建及想了想,投定难军似乎是条不错的路子。 但心底总有一股不甘冒出来,让他左右挣扎,为难不已。 “王指挥,别像个妇人一样,走还是留?”符存审一声断喝,打断了王建及的思绪。 “留。”这个字从王建及嘴里蹦出来,当真艰难无比。 “押下去!”符存审吩咐道。 数名手下一拥而上,下了王建及的器械,然后将其押走看管了起来。 符存审又把目光转向了杨师厚,问道:“杨指挥不说话,是也要留下吗?” “我走!”杨师冷哼一声,说道:“这世道,与你们这帮妇人之仁的可笑之辈一起,能有什么奔头?” 符存审听了也不以为忤,吩咐亲兵道:“给他准备马匹、食水,再送他几匹绢,让他离开。” “遵命!” 杨师厚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瞪了一眼符存审,大踏步出去了。 符存审来到了帐外,此时已经围了不少军士,都在看热闹。 “兵之教令,分营居陈,有非令而进退者,加犯教之罪。”符存审脸上青气一闪,怒道:“谁让你等聚集喧哗的?火长、队正、副将何在?还不把人领回去?” 看热闹的蔡兵们一愣,他们都是新兵,还没过多沾染老兵油子的习气。勇则勇矣,但还谈不上多桀骜,被主将一驯,军官们面有惭色,便把人一一领回去了。 “念尔等乃新募之卒,这次便不追究了。下次再犯,定依军法处置。”符存审又说道。 众人闻之凛然,脚下走得更快了。 符存审干脆又带人巡视了一番军营以及百姓营地。 三千多军士,除了四百老卒充任骨干之外,其余都是新卒。不过经过他一路上的整顿,倒也像模像样了。 蔡兵被很多人称为蔡贼,但他们真的天生是贼吗?不见得。如果有军纪约束,再有足够的粮饷,其实都是骁勇善战的好兵。 符存审也是第一次带这么多兵,一路上夜不能寐。多少次夜间起身巡视军营,就怕出差错。其心路历程,邵大帅若知之,一定产生共鸣,两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啊。 累的同时,符存审也很兴奋。作为武人,谁不想指挥大军,征战沙场?符家祖上六代将门,当过节度使,封过公侯,到他父亲这一代时家道中落,自己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重振家门,甚至让符家更进一步。 如今终于有机会了。阴差阳错,自己竟然有了独自掌兵的机会,而且一上来就是三千多人。人一生的运气,有高有低,如今时运来了,那么便要抓住。 三千蔡兵,如今已经有千余人有了武器,再不是之前那副寒酸的模样。符存审有信心,当这些人抵达夏州时,会被捏合得更好,更成型,自己也能在灵武郡王面前大大地露一把脸——如今自己除了头朱全忠,也就只能去夏州了。 七月十五,裴通快马加鞭赶到了绛州以东的汾水对岸,兴冲冲地告诉符存审,王重盈同意让绛州、慈州、隰州各县沿途供给粮草,提供休息场所,他们这一路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 符存审也很高兴。从绛州北上,进入慈州,然后北上隰州,再寻机渡河进入绥州,路程并不算太远,沿着河谷也不难走。渡河过后便至城平县,裴通早已安排人前去通报,让他们准备好渡具和粮草,保管把他们这几万人舒舒服服地接过去。 当然也可在慈州龙门关渡河进入保塞军地界,但那样还得麻烦李孝昌,不值得。一路上走河中就好了,反正有人供应吃喝及休整场所,何必让大帅多欠一个人情呢? 四万余人,带回去就是一天大功劳,裴通喜不自胜,不知道大帅会如何奖赏自己。 唔,离开怀州之前,李法那边还在收拢流民,得想办法通知他了。河阳马行已经被迫关闭了,怀州那边也赶紧关门了事。眼看着李罕之派出来帮忙的四百兵注定不会回去了,为免遭到报复,得让李法赶紧转移。 怀州马行有一百多骑卒,自己最好把这两百党项骑兵也派过去帮忙,然后再分头通知其他几个马行,不要再往怀州送人了。这条路线,就此废弃!以后募来的兵及民户,全走陕虢方向,然后北上河中。 事不宜迟,裴通立刻派人去办,不能坑了李法啊!李罕之暴怒之下,还不得把他吃了? 七月二十,在绛州好好休息了几日后,众人缓解了一路上的疲劳,然后继续前进。数万百姓已经接受了自己将前往定难军地盘的命运,但他们还不知道具体会被安置到哪里。若是什么穷山恶水——好吧,其实也没什么,总比被孙儒或李罕之吃了强。 ****** “这穷山恶水!”杨悦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一处高坡,看着远方的群山,笑骂道:“也不知道当初吐蕃人怎么一路跋山涉水过来的。” 他们现在的位置叫野狐峡,位于岷州城西四十余里。峡谷两岸山脉耸峙,中间怒涛奔腾,是一处绝险之地。 作为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杨悦在遣阴山蕃部部分人马经大来谷北上,配合主力压服临州吐蕃之后,自己则率主力南下,攻打岷州。 对于伏弗陵氏这个岷、渭二州七县之地的贼寇总后台,杨悦是必欲杀之。 在等待后方补给物资抵达后,他制定了一个兵分两路南下的计划。 一路从已经收复的鄣县出发,沿着鄣水河谷南下,走二百五十余里至岷州;一路从大来谷南下,沿着洮水河谷进军。 第一路由定远军使王遇率领,以定远军为主,外加阴山蕃部庄浪氏及河西党项残余人马,总兵力八千余人。第二路由杨悦亲领,以新泉军为主,辅以阴山蕃部藏才氏及拓跋部少量人马,总兵力六千余人。两路夹攻,约定在和政县(今岷县西北,非临夏之和政县)汇合,攻击伏弗陵氏。 之前鸟鼠山、大来谷两战,东南路各军两次击败昑屈部、伏弗陵部的人马,岷州吐蕃受到了不小的损失,因此全部退了回去。如今兵不足八千,且士气低落,应是不堪战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家到底还有八千大军,杨悦也就带着不足一万五千人南下,还兵分两路,其实是有点冒险的。更别说,渭州吐蕃闾马部东蹿秦州内附,随时可能回来,他就留了拓跋部、白家部两大蕃部守渭州,这两家到底能不能顶住,还是未知数。 但怎么说呢,杨大指挥使的风格就是这样,抓住机会便穷追猛打,不给敌人任何喘息的机会。他觉得岷州伏弗陵氏威胁更大,那么就把精锐主力调集过来,试图一战歼灭之,收复岷州三县。 杨悦领六千余军南下后,沿着洮水河谷行军十余日,终于等到了王遇统率的北路大军。 双方在和政县外汇合扎营,伏弗陵氏也主力尽出,打算利用和政县的地形优势顽抗,逼迫唐军退兵。 双方在岷州城外试探性打了一场,吐蕃败退,被斩首数百级,随后便一心一意守城了。这还不算,据审讯俘虏得知,伏弗陵氏还在溢乐(岷州州城)、祐川(岷县东南、宕昌西北)两县大肆征兵,几乎把成年男子抽调一空,到和政县一带布防,厚实前线兵力。 这是很明显的“御敌于国门之外”的策略了。 杨悦拿着地图思虑一番之后,定下了一策,即拣选精锐步卒三千人,沿着山间小道,南下到了山的另外一侧。 王遇觉得这个计划大胆至极。洮水在岷州附近拐了一个大弯,由东向变成了西向。目前大军屯驻的地方就是西北流向的河谷地带,而杨悦则是亲自带着这三千人,走了数十里的山间小道,绕道了东南流向的另外一侧。 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如此不辞辛劳,且如此大胆,王遇都有些佩服这个老头的用兵:诡诈、突然、意想不到。 今天是七月十二日,在投顺向导的带路下,杨悦顺利地抵达了野狐峡。 这道险隘附近空空荡荡的,显然没人想到唐军会翻山越岭到这一侧来,更何况和政县那边攻势很急,已经逼迫得他们不得不把全部精力转向了北面,后方空虚无比。 “都休息一下吧。”杨悦在亲兵的搀扶下坐了下来,拿出食水补充体力。 他的手有些颤抖,看得出来很累,但精神却是异常地亢奋。 军士们在山谷里散坐了一地,默默地吃着醋饼。跟着杨指挥使打仗,胜仗固然不少,但总是游走在拼命的边缘。 走了几天山路,大伙的军服多多少少都有些破损,干粮也顶多再撑三天。这仗打得,真是一言难尽。 不过大伙对杨将军也是佩服的。他总是充满热情,不断鼓劲,提升士气。 尤其过来的大多是新泉军的士卒,杨悦是他们的第一任军使,平时赏罚分明,与大家同吃同住。南下以来,更是连战连胜,每个人都能领到不少赏赐,因此还是愿意听他指挥的——能打胜仗就行了,累点倒也没啥,总比一场大败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强。 野狐峡外飞鸟阵阵,涛声隆隆。 三千军士默默吃完醋饼后,又踏上了征程。 他们这次不再隐蔽身形,而是快速行军。过了野狐峡后,便是一路坦途。河谷道开阔又平整,似乎还是天宝年间重新整修的驿道,路两旁甚至还能看到已经废弃的驿站遗址。 十四日午后,大军抵达了岷州城南数里之处,隐蔽在一处山谷内休息。 杨悦不顾众人反对,亲自前出侦察。 灰色的岷州城墙几乎只剩小半截了。城墙轮廓之外,是大片平整的农田,田间还有人在劳作。 农田之外的低洼河谷地带,水草丰美,是吐蕃人的牧区。 每年春夏河水漫溢,淹没了河道两岸的草地,并将大量泥沙沉积在上面。洪水退去后,牧草便疯长起来,且鲜嫩多汁,用这种牧草喂养的牛,据说味道特别鲜美。 杨悦仔仔细细看了很久,将各个要点都记了下来,然后便返回山谷,分派各部任务。 天空突然阴沉了起来。七月的河陇山区,气候就是这样多变。 一道道电光撕破长空,令人毛骨悚然的雷霆之中,倾天而来的滂沱大雨很快笼罩了大地。 洮水岸边的哨所内,论悉吉将一把藏矛靠在墙上,准备吃午饭。 哨所内还有五六个人,他们已经吃完了,正在大声谈笑。 论悉吉叹了口气,都是部落里新征来的毛头小子,以为打仗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一个个兴致勃勃呢。 以前哨所里有十几个人,如今都调往北方了。节儿带着大军与唐人对峙,每天都有不少人死去。部落里一个又一个男人被征发走,如今留在后方的,都是些不会打仗的少年。 唉,希望唐人赶紧退去吧,这是论悉吉唯一的奢望。 他打过仗,知道打仗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同时也很残酷,绝对没有少年们想象的那么充满英雄气概。杀人与被杀,人像草木一样被砍倒,死状凄惨难看,没有任何尊严,也没有一点价值。 他一共上过三次战场,每次都被人嘲笑懦弱、怕死。但他不以为意,因为嘲笑他的勇士都死了,只有他到现在还活着。 活着,比什么都好啊! 哨所外面的老狗突然狂吠了起来。论悉吉一个激灵,冲上前去拉开了屋门,猛烈的南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泼洒了进来。 论悉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正在谈笑的少年们见了,有些责怪他将地面弄湿了,晚上大伙还要睡觉呢! 有人上前推了他一把。 论悉吉像是突然回过了神一般,抬起右手,指着山下的河谷大道,颤声说道:“唐……唐人大军!” 少年冲出大门,向山下望去,只见洮水岸边的大道上,数道褐色长龙正在齐头并进。 一道道闪电落下,唐人军士兵刃上反射的寒光是那样刺眼。 完蛋了!少年瘫坐在雨水中。 论悉吉冲到了一处棚子下,抄起一根木栓,就准备撞钟示警。 突然间只觉背心一阵剧痛,论悉吉踉跄地扑倒在地。 被投矛击中了!完蛋了!岷州也完蛋了!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天昏地暗之中,三千泥猴般的唐人士兵冲进了几乎完全不设防的岷州。 刀斧从天而降,杀戮就此开始! 杨悦冲进铺天盖地的大雨之中,仰天大笑。 他的赌博成功了,岷州完蛋了,伏弗陵氏完蛋了!攻下了这座城,俘虏了吐蕃全部的老弱妇孺,切断了前线的后勤补给。面对王遇所部万余人的猛攻,伏弗陵氏将一败涂地。 陷蕃百余年的岷州,自此将重归大唐的怀抱。或许,这也是本次西征的终点,也是他杨悦的终点。 等了大半辈子,死而无憾矣。 第二十九章 下注 新泉军副使甄诩站在节儿府衙门前。 从这里拾级而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看起来经历了惨烈的搏杀。 大雨天,不是不可以用弓箭,只是效果极差。武夫们起了性子,还是喜欢面对面搏杀,意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守御节儿府的也是吐蕃精锐,他们拼死抵抗到了最后一刻,但依然被扑杀而至的新泉军无情地碾碎。 伏弗陵氏的重要人物几乎全被俘虏。他们与城内外的吐蕃老弱妇孺一起,将成为瓦解吐蕃前线军心的重要武器。 或许,现在已经瓦解了。双方在和政县咬得那么紧,后方丢失,家人成为人质的消息一旦散播过去,伏弗陵氏只会兵败如山倒——杨悦特地下令放了不少仓惶北逃的吐蕃人离开,为的就是让他们把消息散布到和政县,让人想瞒都瞒不下来。 都虞候范河提着一把血淋淋的长刀走了出来,笑道:“痛快,吐蕃人无备,也就这刺史府费了一番手脚。” “这仗该结束了吧?”甄诩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应是结束了。”范河道:“再往西,沿着洮水河谷进军,地势险要,吐蕃人有备的话,不好打。须得河州方向同时进兵,两路夹击,分吐蕃之势,如此才有可能攻下。但河州那边,大帅应该要班师了。” “大帅更担心的,是打下了也空无一人,白白费钱吧。”甄诩一笑,道:“岷、渭、河、临、兰五州,地域广阔,远离灵夏,若是无人屯驻,很难。” 两人心有默契的一笑,都没把话外之意说出来。事实上如果不是杨都指挥使坚持,岷州都不一定会打。 岷州冒险打下来了,但洮州呢?赌博的事情可一不可再,次次都能赌赢?怕是杨老将军都不敢如此想。而且洮州及附近吐蕃部落不少,人多势众,就此止步是合理的。他们,也已是一支疲军了啊,势不能穿鲁缟。 最关键的是,定难军已经扩张到阶段性的极限了。物资匮乏就不说了,单是人力、人才的匮乏,就是一大难题。 保障安全需要驻军,种地放牧需要人手,治理地方需要官吏,这些都缺。再者,这些年镇内绝大部分钱财都拿来养军了,地方建设欠账严重。以大帅的风格,肯定是想补这些欠账的,而这无疑需要投入人力物力。 出动五万大军的盛况,短期内不会再有了,以后都是小打小闹,能出动两万余人就不错了,直到新得之地人心稳固,附近蕃部也招抚完毕。 “今日收获多少?” “斩首七百余级吧,不多,人都派到和政县那边了,定远军应该会有巨大斩获。”范河有些羡慕。武夫,有人杀得不想杀了,比如王遇,有人还没杀够,很上瘾,比如范河。 “还俘获了万余人,全是老弱妇孺,都是在附近放牧、种地的。可惜没有马,过来的都是步卒,不然俘获更众。”范河又说道:“伏弗陵氏横征暴敛,在岷州囤积了两万四千斛粮食、十余万头牛羊,现在都是咱们的军资了。” 甄诩听了哈哈大笑。 “走,吃牦牛肉去,某也是第一次见到。” 杨悦穿行在破败的街道上。 大雨已经停止。街道上的血迹被冲洗一清,唯空气中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腥味。 他刚才在城外发现了一块墓碑,年代久远,字迹模糊不清,且只剩下了半截。 墓碑应该是陇西李氏某位家族成员的,先写了一大段在国朝为将时怎样怎样,后面笔锋一转,“流陷蕃中”、“暂冠蕃朝”、“犹位列将军”。 他当时便冷哼一声,这是当了蕃朝伪官。也不知道后来遭遇了什么变故,竟然连坟都被人平了,后不后悔? 陇西的世家大族啊,在吐蕃为官、为将的可不少呢。吐蕃人对普通汉人百姓肆意凌辱、压榨,对世家大族却多有拉拢。 敦煌阴、索、曹、张、李、汜等大族,在吐蕃陷城后,第一时间左衽迁阶,还得了吐蕃免赋役的特权。门下部曲,皆不用服役纳税,仍然过着优渥的生活。 阴伯伦任“沙州道门亲表部落大使”,阴嘉义任“瓜州节度行军先锋部落上二将”,阴嘉珍任“瓜州节度行军并沙州三部落仓曹及支计等使”。 敦煌豪族索氏在蕃朝任官,也是升荣不断。 军、政、财全抓在手里,怪不得吐蕃一势衰,就能揭竿而起。但为何抵御吐蕃大军时,朝廷派来的官员及军士死伤惨重,你们这些地方豪族却没甚损失呢?反倒在吐蕃进占之后,趁机窃取了地方权力,做到了在大唐时做不到的事。 杨悦对这些人一个都瞧不上,虽然大帅说他对别人“过苛”了,但瞧不上就是瞧不上。管你有什么难处,还不是为了保全家里那些地和部曲?为了继续富贵?我杨家为了抵御吐蕃,能连续数代捐躯,全族死战,榆多勒城那个地方,整日吃沙子,好玩吗? 河陇诸州,不能再任用地方大族为官!用他们,或许能很快见效,立刻稳定形势,但长久来看,祸害甚大。 官,还是得从朝廷那里想办法。 ****** 萧遘从朝中回来之后,便愁眉不展。 杨复恭在朝中的权势越来越大,让他们这些宰相们是越来越难做。 今日更是借着钱粮之事,要插手向来由宰相掌管的度支、盐铁、户部三司。虽说地方战乱不休,这几个职位越来越不好做,但杨复恭此举,仍然是大大越界了,让他颇为恼火。 但怎么说呢,唉,恼火又如何。 杨复恭有权、有兵,京中能与之抗衡者,唯西门思恭叔侄二人罢了。但西门思恭身体抱恙,形势有些不稳,杨复恭愈发无法无天,如之奈何。 再一个致命之事便是王重荣死了,这真的让萧遘始料未及。 虽说河中镇目前仍掌握在王家人手里,权力算是平稳过渡了,但王重盈、王重荣到底是两个人,关系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这年头想干点事,没有外援能行? 西门思恭得任十军容使,那是因为有定难军为外援。杨复恭当枢密使,那是因为有河东军为外援,自己一堆假子又去了外镇,手握兵权。 自己试过联络朱玫,但他实力不足,只有两万人马,又被泾原程宗楚、邠宁折宗本看着,怕是很难有什么作为。 萧遘也是宦海老手了,他敏锐地感觉到,长安的两大权宦家族西门氏与杨氏之间,很可能要爆发巨大的冲突。 这次不是西门氏挑起的,而是杨氏自以为实力雄厚,且西门思恭老迈,诸病缠身,想要趁机夺权。在这件事上,萧遘隐隐感觉到,圣人怕是也支持杨氏,这是还记恨着灵武郡王入京之事哪! 罢了,这个宰相也是没啥做头了。江淮乱起,即便朱全忠屡次上表,忠心可嘉,并派出兵将护卫汴水饷道,使得部分财货得以绕过秦宗权肆虐区域入京,然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随后川中又乱起,几个财赋重地战乱不休,杨复恭的假子们所上供之财货,也由他先过一遍手。他要插手财计之事,似乎也理所当然。 还有那个李罕之!居然敢拦截关东诸侯的上供,按萧遘的想法,直接让李克用出兵剿灭算了。但在其他人看来,似乎还是想着招抚为主,国势如此,夫复何言? 王业荡然矣! “阿兄,事济矣!”忽然间,萧蘧从外厅走了进来。 萧遘(gòu)、萧蘧(qú)是同胞兄弟,都是懿宗朝宰相萧寘(zhì)之子,曾祖是德宗朝宰相萧复,关系自不一般。已经到定难军幕府任职的萧茂,则是德宗朝驸马萧升那一房,虽说关系也比较亲厚,但终究隔了一层。 萧茂目前在定难军得授大任,为幕府营建司判官,主持怀远新城营造事务,仕途非常看好。这个时候,萧遘倒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当初就将胞弟萧蘧派过去,那个永乐县令当得有甚意思? 如今王重荣一死,萧遘便让弟弟辞官回来了,打算加大对定难军的投注。因为他不是很确定,萧茂对他们这一房是什么态度,萧氏和萧氏,里头区别可大着呢。 “那几个都愿意去河渭?”萧遘闻言,扬了扬眉头,问道。 “有阿兄的面子,自然愿去。”萧蘧笑道。 他找了几个人,全是有功名在身的。 张玄晏,乾符元年(874)乡贡进士,目前任殿中侍御史,从七品上。 裴廷裕,越州山阴人,光启元年(885)在成都进士及第,目前尚未得官。 王彦昌,太原人,广明二年正月至成都,在临时举办的科举中得录取。当年考生少,但录取也少,就取了两人,王彦昌便是其中之一,目前尚未得官。 李磎,前水部员外郎,后来赴东都任职。巢乱后东都沦陷,李磎避难于河南。萧遘的座师王铎打算举荐他入朝为官,目前到了京中,萧遘知晓后,便找上了门。 薛贻矩,河东闻喜人,乾符年间进士,目前是起居舍人。 此外还有十余国子监贡生,才学都还可以,至少熟习文章,脑子也机灵。 这些人,都是萧遘圈定的,然后萧蘧一一上门商谈,都搞定了。 下注,岂能没有本钱? 这便是萧遘的本钱,想必能令灵武郡王满意。 至于萧遘本人嘛,他也有去河渭的意思,但还需要与灵武郡王沟通,得到他的点头才行。 第三十章 西行 吴融漫不经心地走在慈恩寺内。 今日是盂兰盆节,寺内多是前来随喜的游人。 读书人、商贾、官员家眷、军士家属等等,反正只要有闲,都出来游玩了。 吴融在人群中随波逐流,但却丝毫感觉不到热闹的气息。自己于这长安,终究只是个过客啊。 二十年漫漫科考路,至今未中进士。而不中进士,胸中抱负如何施展?如何在长安继续待下去? 全是骗人的!没有高门显贵提携,想中进士,难如登天! 吴融叹了一口气,心情更加恶劣。 “灵武郡王收复陇右诸州,倒是稀罕事啊。”旁边走过两位士子,一边走一边交谈。 “边头大将醉生梦死,毫无进取之意,没想到还有肯为国戍边乃至收复失地的。” “前年定难军入长安,某还以为灵武郡王与那朱玫、李昌符、王重荣是一路货色,今观之,却是有些不同。” “自然不同,没有大掠长安,就已是一等一的军纪。实不相瞒,那些日子,家姊一直担心被乱兵掠去。” “哈哈,令姊花容月貌,若被乱兵瞧上,直接就扛走了。” “到底收复了几州?” “听闻是河、渭、临、兰四州十一县。” “可还有天宝遗民?” “应是有的。” 两位士子很快过去了,吴融听得一愣,也觉有些稀奇。 一个多月前,他隐隐听人说,定难军收复了兰、渭二州,现在又把临、河二州也收复了?这个军头,倒有些奇特。 前方围了很多人,时不时传来阵阵欢呼。 吴融抬头一看,原来是百戏。 长安从黄巢退走那年起,差不多就安定了下来。即便前年河中移镇风波那会,定难军、凤翔军、邠宁军也只是在城外交战,河中军、河东军也未入城,长安百姓虚惊一场之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的生活。 没有战争,没有动乱,恢复得就是这样快。但就是这么一个卑微的要求,却好像难如登天。 “听说了没?定难军进奏院遣人广招州经学博士,都是八九品的官,若没考上进士,去应募一下也无妨,月俸一万一千钱呢。就是助教,一月也有六千钱。”观戏途中,又有两个路人聊了起来。 “这是下州的俸禄啊,还打了折。” “已经不错了。这会是什么时候?教些学生,自己亦可闻喜功课,不耽误科考。” “科考?无处行卷,如何得中进士。某倒有点想去河渭看看了,陷蕃两甲子的故土,不知是副什么模样。” “俗杂西戎。”其中一人说道:“岂不闻‘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灵武郡王不是要驯以华风么?百姓陷蕃,两甲子不闻华音,如今正需你我用力。” “崔二你竟然要去河渭?” “李尚书有诗云‘北逐驱獯虏,西临复旧疆’,灵武郡王做下好大场面,某想去襄助一臂之力。” “你不想考进士了?” “考了十几年了,不想再考了。某虽然姓崔,却济不得任何事,不如去河渭,当个经学博士,哪怕是助教亦可。若能过得下去,便把家人也接过去。这进士,不考也罢,考不上的。” 才十几年不中就不想考了?吴融惊讶地看了一眼说话之人。 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顾非熊。考了三十年进士都考不上,会昌五年,久闻其诗名的唐武宗都看不下去了,一看当年的录取进士名单里又没顾非熊的名字,直接让人给加上,这才考中进士。 有欣赏顾非熊诗才的人写了一首诗感慨:“愚为童稚时,已解念君诗。及得高科晚,须逢圣主知。” 这考场,真是太黑了! 不知道怎地,吴融觉得心里的某根弦突然断了,忽然间就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他大笑着离开了慈恩寺,也不管旁人诧异的目光。 慈恩寺外人潮如织,各家店铺都挤满了人。 “店家,渭州新复,黄艽、麝香之价怎还如此之高?”药材铺外有人诘问。 “你也知道渭州新复,哪那么快就有商家过去?” “那后面会跌价么?” “应是会的。” 野马皮、褐布、雕翎、牦牛尾、秦胶、鹿茸、甘草…… 吴融一样样商品看过去。这些都是昔年的河渭贡品,商家们哀叹连连,手头囤积了一大堆高价货物,若是有河渭同类商品涌进来,就有可能要亏本。 就好像当年盐州筑城,关北局势稳定之后,大量马匹通过鄜坊进入关中,导致长安马价大幅度下跌一样。失地的收复,并不仅仅只是精神意义上的振奋,如果好生经营,也能产生实际的意义。 “河渭诸州,或许真可以去看看。”吴融站在大街上,喃喃自语道:“朔野长城闭,河源旧路通。通了好啊,这世道,或许就需要点不一样的东西。” 吴融在外头闲逛,萧蘧则慢悠悠地回到了家中。 灵武郡王收复河渭诸州的消息在京中扩散得很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其中有人推波助澜,定难军进奏院应该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而目的嘛,不言自明,给灵武郡王涨声望。他打下了河渭诸州,应该很需要各级官吏来填充州县职位。这可不是官吏齐备的关东州县,而是新近从吐蕃手里收回的失地,不要说文人官吏了,还会说官话的应该都不多。 而且,听闻定难诸州蕃人颇多,若想化胡为夏,应该也需要读书人。他们萧氏,或许没有兵,但手头的文人、官吏资源却很多,与灵武郡王岂不是正好互补? 家兄已经下定决心了,要对定难军加大投入,这次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看如今天下这个样子,李唐虽然气数未尽,国祚多半也不会太长了。萧氏若想继续保得富贵,就得择新主侍奉,朱全忠南边已经有了萧符一房,定难军离长安这么近,更需要加大投入。 “灵武郡王这手段,倒不太像个武夫啊……”萧蘧轻拈胡须,暗自沉吟。 “郎君,灵武郡王又做甚事了?”夫人王氏走了进来,笑问道:“今日庙里,捐了一些麸金。听闻兰州、河州盛产此物,伯叔若能出镇河渭,倒方便许多了。咱们兰陵萧氏,亦能得佛祖庇佑。” “河渭置镇,哪有那么容易。”萧蘧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宰相出镇当节度使,乃国朝惯例。灵武郡王先报收得兰、渭二州,最近又复河、临二州,朝中便有了设立河渭镇的风声,领河、渭、临、兰四州,如果再有岷、洮二州的话,也划入进去,治河州枹罕县。 但这里面还有个大问题,即凤翔府的朱玫乃凤翔陇右节度使,同时辖地里面也有陇右州县,这该如何处理? 当然这还算小事,最大的难题还是在于如何让灵武郡王邵树德首肯。 方今天下,还没人能身兼两镇节帅。宣武朱全忠,也是表部将胡真为义成节度使。河东李克用,表其弟克修为昭义节度使,就没有一人身兼两镇乃至数镇的例子。不是这些武夫们不想,而是他们不敢,或者说不想做得太难看,都要立个牌坊遮掩。 严格来说,邵树德已经兼并数镇了。但明面上,朔方镇节帅是李劭,振武军节度使是宋乐,天德军防御使是孙霸,也没有身兼数镇。 那么,如果设立河渭镇,以邵树德这般爱惜羽毛的态度,估计也不会一肩挑两镇,势必要找个门面来遮掩一下。 长安如今这个模样,确实不宜继续待下去了。兄长谋划出镇河渭,他也是支持的。给河渭输送一批官员苗子是萧氏示好的第一步,但光这些,还不够取信于灵武郡王。 灵武郡王的一个心腹使者李杭,数日前也来到了长安。言谈间透露了一件事,河渭诸州新复,希望朝廷下旨募民实边。 家兄心中了然,知道这是州县空虚,急需百姓种地垦荒。老实说,这事不太好办,因为关中百姓如今还过得下去。如果不能由朝廷法令督办,未必有几个人愿意去。 家兄答应帮这个忙,这是萧氏第二件向灵武郡王示好的事情。 但似乎还不太够。 他曾经倒是动过与灵武郡王联姻的念头,但自家女儿打小聪慧,孝顺伶俐,容貌在一众公卿闺女当中也是顶尖的,送去给灵武郡王当妾,也太不要脸了。至于说在族中挑选一个,面子上是勉强过得去了,可未必能让他们这一房落下情分。 萧氏内部的竞争,也很激烈啊。一旦失去嫡脉的位置,萧蘧不敢想象会怎么样。 但不管怎样,这个河渭节度使的位置一定要争一争。长安宰相的位置,现在就是个大火坑,及早跳出,说不定别有一番天地。 “还是得亲自跑一趟夏州!得让灵武郡王知晓,由家兄出任河渭节度使,好处巨大。既可以名正言顺地让朝廷选官出任州县各级官吏,解决灵武郡王人才匮乏的难题,亦可以挡住其他看不清形势的人上去乱来。”萧蘧一拍大腿,痛下决心。 夫人王氏吓了一跳,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萧蘧。 萧蘧回瞪了他一眼,道:“管好女儿,别整天跟一帮贵女游玩踏青。将来嫁了人,什么都不会,怎么帮衬家里?” “不是要在明年的进士中选一个么?要帮衬什么?” “进士不顶用。”萧蘧烦躁地起身,说道:“某过些日子要动身去趟夏州,家中一切都交予你了。” 第三十一章 风貌 萧蘧出了开远门,往中渭桥而去。 开远门为京师西面通往北边的第一门,附近有都亭驿。国朝以来,远戍戎人、游历学子、长途商贾、出外官员等,泰半经此门来往。 “西极道九千九百里。”萧蘧看了眼城墙上的字文,苦笑了下。 这句话是给远戍的戎人看的,告诉他们向西无万里行也,也就安慰下罢了。 中渭桥在二十里外,萧蘧一行人大车小车,竟然走了半日才到。 中渭桥头有一驿,曰临皋驿,规模很大,迎来送往的人多在此等待或告别,公私迎送也多宴饯于此。但萧蘧此行乃私下里出行,虽谈不上多秘密,但也不欲为太多人所知。 驿站也是对外经营的,萧蘧等人在此吃了顿午饭,便打算继续西行,往咸阳县方向而去。 路上遇到了一位孤独前行的士子,骑着一头毛驴,一边走一边张望。萧蘧看着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于是便下了马车,上前打招呼。 “原来竟是萧官人。”吴融立刻下马行礼,道:“余越州学徒吴融,见过萧官人。” 萧蘧确实辞了河中永乐县令,不过兄长还给他整了个宣德郎的散职,称呼官人倒也不算错。 “可是与那韩冬郎(韩偓)唱和的吴融吴子华?”萧蘧问道。 “让官人见笑了。”吴融拱手道。 他素有才名,于诗一道还算有些天赋。但这又有何用?考不上进士,万事皆休。 再者,考了二十年,他也不想再考了,如今就想四处走走看看,找一个寄身之所。灵武郡王对文士求贤若渴,想要扭转定难诸州的胡风,自己不妨去看看,合则留,不合则走。 “子华这是要出外游历?” “打算前往河渭之地看看。”吴融也不隐瞒,直接便说道。 萧蘧微微点头。 这几年的长安,整体有种消沉、绝望的气氛。先是巢贼入关中,破长安,圣人幸蜀,让天下震惊。接着是移镇风波,圣人又一度“出巡”,还好被灵武郡王“迎”住了,很快返回长安,没闹出什么事。 但即便如此,大伙的心气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到了打击。后面如果再出什么幺蛾子,逼得圣人再次出巡的话,这民心士气又要受重重一击——倒也不至于天下绝望,人心尽失,本朝天子,出奔的次数委实也太多了一些,大家麻木了。 “河渭新复,地方不靖,这便要去了?”萧蘧问道。 “萧官人不也是去河渭么?”吴融淡淡道。 萧蘧乃宰相萧遘胞弟,他带着上百家仆、护卫西行,还这么多车马,总不能是去做生意的吧?不是去凤翔拜访朱玫,便是去河渭见邵树德。听闻朱玫兵不过两万,邵树德有兵五万,萧蘧到河渭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灵武郡王可能已回夏州,某也是去河渭之地看看。”萧蘧略有些尴尬,言不由衷道。 兰陵萧氏,世代显贵,家名之盛,不比那五姓七望差。这么巴巴地去见一个武夫,确实面上无光。 但没有办法啊!如今这个世道,武夫们可不讲理,连天子都敢抢,对世家大族更谈不上什么敬畏了。太平盛世那会,兰陵萧氏可以随意捏死邵树德这种武夫,但这会王朝末世之相显露无疑,谁敢对武夫不敬?名声不太好的朱全忠,萧氏都派人攀上了,何况不残民、不轻贱读书人的邵树德? “既是同去河渭,不如一路同行?”萧蘧也是读书人,自然有读书人的爱好。对吴融的诗名,他是非常欣赏的,打算一路上多多研讨一下。自己私下里写的那几首得意之作,也可以拿出来叫人家点评点评嘛。 “也好。”吴融考场失意,本来对这些世家门阀没太多好感的,但囊中羞涩,一路上跟着萧家的车队,应能少去很多花费,便点头应允了。 世家大族,唉! 车队一路前行,并不入住州县,全程沿着驿道走,入夜时在驿站休憩。 关中的驿道体系,即便这会,因为军事需求,依然维护得很好。他们离开临皋驿后,一路经望贤驿、陶化驿,离开了咸阳地界。此二驿皆属咸阳,基本是二三十里一驿,无论是公私出行、信使来往还是军伍开拔,都能得其便利。 随后又经温泉驿(咸阳、兴平县之间)、槐里驿(兴平县郭下)、马嵬驿、望苑驿(武功县境内)、扶风驿(扶风县)、龙尾驿、石猪驿(岐山县)、横水驿,于七月二十四日抵达了凤翔府理所天兴县。 凤翔府乃关中重镇,东西各有关城屏护。南有驿道通汉中、蜀中,西有驿道通秦州、凉州、安西,兼且户口殷实,产粮、帛,向为京西北诸镇第一。 这是一个极具实力的大镇,底子非常好,如果没有定难军的飞速崛起的话,谁控制了凤翔诸州,谁就能俯视关中。 萧蘧一行人在一个名为漆方亭的地方住了下来。他没有进城见朱玫的意思,况且朱玫也未必住在城里,听闻他广置园邸,搜罗美人,多半住在城外。 这些个武夫军头啊,萧蘧叹了口气。 凤翔朱玫大兴土木,营建豪宅,搜罗美人取乐,完全不管百姓死活。 淮南高骈一意修仙,重用装神弄鬼之士。他所信重的方士吕用之贪图大将毕世铎的小妾美色,三番五次索取,毕世铎不予。于是吕用之趁毕世铎领兵在外,闯入他府邸,与那小妾私下里“见了一面”。毕世铎气极,直接将小妾休了,高骈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高郡王被毕世铎囚禁了,如今淮南各路野心家纷纷冒头,乱得一塌糊涂。 镇海军周宝,终日在后楼饮宴,“溺于声色”,现在也被人造反跑路了。 诸如此类的将帅太多了,武夫们的精神世界,竟然空虚至此。与之相比,灵武郡王反倒显得那么不寻常,常年征战,锐意进取,同时也约束部伍,不残民以逞,地方建设也搞得有声有色。 不是灵武郡王多好,是其他人太差啊!上阵时有一股悍勇之气,也挺能打,可闲下来干的都是什么事哟! 如果有后世的心理学家来诊断,藩镇割据百余年后的晚唐,武夫们应该多多少少都有点精神方面的疾病。终日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时不时有人造反,战事也很频繁,上头又缺乏有力的约束,这“发作”起来确实无人能制啊。 “子华觉得这凤翔府如何?”用罢晚饭,闲来无事,萧蘧又拉着吴融闲聊。 “本是一处物阜民丰的所在,然节帅治理不佳,刮敛无度,民有饥色。”吴融说道。 “比之定难军如何?” “百万蕃汉民众,养五万武人,应也好不到哪去。” “这话倒是不客气。”萧蘧哈哈大笑,道:“可你还是要去河渭。” “灵武郡王还有救,关中其余诸帅,令人绝望矣。” 萧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道:“灵武郡王亦好美人。” “只要还对百姓抱有仁心,能见得民间疾苦,好美人又如何?一个姬妾罢了,就连她那一大家子,百姓养了。只要不残民以逞,横征暴敛,千百个姬妾都养得起。” 萧蘧又大笑。不过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了自家女儿,若是能劝得灵武郡王休妻,那便好了。可惜,折宗本持节邠宁,关北麟州刺史亦是折嗣伦,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唉,灵武郡王也算颇具才略,怎么就娶了鲜卑女子为妻? “子华之言,深合吾意。”萧蘧笑道。 吴融有此想法,萧蘧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这会的读书人,对武夫的要求已经很低了。 天下节帅,有出身叛军的,有出身巢贼的,有出身山匪的,有出身将门的,当然也有出身公卿高门的。但奇了怪了,即便出身名门,做武夫做久了,最后也都渐渐与那草贼出身的武夫差不多。这“武夫病”,难道还会传染? 邵树德算是看起来比较正常的,以后会不会也染上“武夫病”,慢慢被天下百万武夫给同化?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抢救的,可千万别啊! 七月二十五日一大早继续启程。 经汧(qiān)阳县、汧源驿、安戎关、大震关、分水驿、弓川寨、绥戎栅、清水县,至秦州理所上邽县,此时已是八月初六。 一路上经过了好几道关栅,均有凤翔镇的人在抽税,非常重。逼得一些小本商人不得不绕开大路,翻山越岭走小路避开税卡。 吴融突然想起了潼关旁的“禁坑”。因为潼关有税吏,收税很重,因此很多商人选择走旁边一条深谷密林,久而久之,竟然趟出来一条路,曰“禁坑”。秦州这些翻山越岭的商贾,也有点潼关的那个意思了。 从上邽往西南走,便是渭州了。这些商贾客,都是去渭州做买卖的吧?渭州新复,百姓精穷,有什么买卖好做呢? 商贾,大概是天底下最会闻风而动的一类人了。 “百尺竿头五两斜,此生何处不为家。”吴融摇了摇头,自己与那些商贾,应也没甚区别,都是流落他乡之人。商贾们好歹还有个奔头,自己又是为何呢? 岑参赴安西、王维赴张掖、高适赴武威、杜甫赴秦州,走的都是这条道,今日自己也走这条道,希望能走出个不一样的未来吧。 离开秦州后,沿着渭水大道行走,经伏羌县、落门川,抵达了陇西县,此时八月十二。 一路上有些奇怪,多了不少隶属凤翔镇的天雄军士卒,正在伐木造栅。难道他们担心定难军东攻秦州? 这朱玫,也不像传说中不理事啊,对自己地盘倒是看得挺紧。秦州,在陇山以西,与凤翔府之间还隔着大山,户口也不少。以前一直是陇右第一州,大中年间收复之后,安定了快四十年了,定难军若垂涎之,倒也不是不可能。 陇西县的郊野有些荒凉。 吴融信步走到了一处驿站遗址旁,仔细看着那些布满青苔的瓦砾。 统治陇右诸州的吐蕃人是无能的。 在河西诸州,他们大量保留了驿站,给自己提供方便。瓜、沙诸州的城池也完好无损,以便自己居住方便。或许,河西那边的是真吐蕃人,陇右这边的是假吐蕃人吧。 驿站遗址旁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子,不到十户人家。吴融、萧蘧等人上前,找人采买食水。结果转了半天,居然没一个人会说官话。 一个稚童走了过来,脸上似乎涂抹了点颜料。见有外人,其娘亲一把将童子拽回,将脸上的涂料擦了个干净,神色间大为不安,似乎在说些什么,但大家听不懂。 “客从何处来?”背后突然响起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萧蘧、吴融二人齐齐转身,看着一位拄着拐杖的老汉,刚才就是他说的官话。 “丈人(唐代男性老者的面称,亦可作老翁,后者有尊重之意)尚能讲官话?”萧蘧喜道:“正想采买些食水。” “老人(唐代用于自称)本贯秦州,被吐蕃掠来,当然可讲官话。”杖老摇了摇头,用略带感伤的目光看着那对母子,道:“他们都是天宝遗民,已是讲不得官话了。身处胡地,久而久之,不知何为胡俗,何为中国之俗。赪面乃蕃人习俗,虽杨将军已下令尽改胡风,然就一句话,济得甚事!还得有人去做啊!乡野之人,更比不得那邑人,无人教导,何日能习得华风?某老矣,亦无家人,说话也无人听。罢了罢了,朝廷不管,多说无益。” “杨将军可是那收复渭州之杨指挥使?” “不光收复了渭州,连岷州亦克复了。这几日陆续有军士从南边撤回,若运道好,你们便可瞧见。抓了一大堆吐蕃俘虏,军容可谓盛矣。” “竟连岷州也收复了?”萧蘧有些惊喜。 岷州三县、渭州四县、河州三县、临州二县,兰州本只两县,最近朝廷准许新设皋兰、榆中二县,这河渭镇便有五州十六县了。就是户口太少,州县空虚,还得多想想办法。 “自然收复了。杨将军真乃神将也,当年若有此等上将,老人也不会砍个柴的工夫,就被人掠去了。”杖老语气感伤,神色间却颇为平静,过去了三十余年,显然早就看开了。 “杨将军此时在何处?”吴融追问道。 “应还在岷州,不过早晚要回来的。听过路的军士说,大帅下令班师了,诸军次第返回。” “为何不继续打?收复全部失地?”吴融急问道。 萧蘧看了他一眼。打仗,哪有那么简单?若能轻易收复失地,想比灵武郡王也会乐见其成。这个吴融,性子倒挺急。 远处忽然响起了阵阵马蹄声,大队骑卒出现在了河谷大道的尽头。 旌旗招展,军容鼎盛,此得胜之师也。 吴融、萧蘧二人出神地望了过去。 第三十二章 结交 武夫,他们都见过,京城便有。 神策军经过一番整顿,的确比黄巢入关中前那会要强一些。本来满朝文武还寄予厚望的,但在前年移镇风波那会又原形毕露,让人大失所望。 确实比广明元年那会能打,但在藩镇军队面前,仍然不堪一击啊,连敢战的勇气都没有。 朝廷仍然没有放弃神策军,这两年依然在大力整顿,至于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了。吴融看不大出来,但萧蘧是见过河中衙军的,自觉差距很大。 远方的军队渐渐靠近了,萧蘧一眼不眨地盯着。 衣衫有些破旧,显是在外征战久了。但士气旺盛,牵着战马走在路上时,没有那种惫懒之色,这说明主将治军较严,军饷应也能及时、足额发放。 看到几个人站在路旁,一骑奔了过来,仔细盘问,然后让他们退到很远的地方去,等大军过了再走。 嗯,军士们很警惕。这若是换个没责任心的部队,比如神策军,根本懒得管你,随意围观,根本不会驱赶百姓。 这还是得胜班师,如果是出征进兵途中,多半就要把你扣下了。管你是不是奸细,一律先抓了再说,免得军情泄露。 数百骑在行军途中,除了战马偶尔发出的声音外,军士们之间没有闲聊,没有谈笑,每个人不是看着前路,就是看着自己的队正、队副,做好了随时接收命令的准备。 萧蘧、吴融二人退到了村子里面。临走前,已经看到了后面步队的身影。同样除了器械碰撞声外,就无任何动静了。偶尔听到一声击鼓,步卒就停下来整队,萧蘧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不仅仅是列阵作战前进时要整队,甚至就连普通的行军赶路,有时候都要停下来整队。 到了村子里后,视线便被遮住了。萧蘧、吴融二人对视一眼,皆叹了口气。 “这是定远军吧?”萧蘧问。 “是定远军,某看到将旗了,军使姓王。”吴融说道。 “此强军否?” “若没见过神策军,某也看不出来强还是弱。今观之,胜神策军多矣。” “某觉得,比河中衙军还要强一些。或许技艺上差不多,但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肃然、冷静、持重,还有杀人杀多了那种狠厉。这等虎狼,若是放入长安,那可太危险了,还是让他们待在河陇好。” “陇右素来出强军,后汉时董仲颖之兵就甚锐。”吴融说道。 萧蘧一噎,合该你考不上进士。 这是人话吗?灵武郡王今年有大战,耗费甚多,但还送了一百车盐、一千匹马、三千头羊、沙狐皮、野马皮、鹿皮若干至长安,这般恭顺,你拿董卓来类比? “有这等强军,陇右诸州无忧矣。”萧蘧轻捋胡须,笑道。 “乏人。”吴融道:“方才村子周围看了看,大片空地,全任其长草。若是在中原,早就种满庄稼了。” “子华有所不知。”萧蘧道:“某来之前,也曾查过档,打后周(北周)那会起,河陇百姓便是半牧半耕,庄子附近种地,稍远一些的地方,直至山丘,皆放牧牛羊马匹。地广人稀,便是如此,因此成年男丁弓马娴熟,雄壮魁梧,汉时之六郡良家子也。” 萧蘧此番前来,还带了天宝年间有关河陇诸州的各种档案,涉及部落民情、诸水系、山间道路、土地肥瘦等等,方方面面都有,几乎都抄录了一遍,作为见面礼送给邵树德。 过去了百余年,有些东西固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也能拿来参考不是么?萧家这么做,算是有心了。 “某受教矣。”吴融行了个礼,诚心实意道:“不出门,不知晓外间事,不知天下民情这般复杂。” 萧蘧含笑不语。事实上他以前与吴融一般无二,但到底做了几年县令,知道干实事有多么复杂,完全不是读书考学时想得那么简单。 众正盈朝,就能天下大治了吗?不能!一人一个想法,万人万个想法,做点事,太复杂了。 突然间一阵马蹄声,数十骑奔进了村子。 骑士们大声呼喝,清出了一块场地,随后两位将领联袂而至,在场中下马站定。 “这么荒僻的村子,竟也有贾客?”年纪较大的那位将领扫了一眼萧家的车队,笑道。 车队前后上百人,要么是嚣张惯了的豪门奴仆,要么是横冲直撞的家族护卫,在长安时有多嚣张,此时就有多老实,就连兵刃都藏到了车底下。 萧蘧见了暗暗叹气,还不如山中的亡命之徒。那帮人有时还敢与官军搏一搏,这些个奴仆护卫,当真也就只能在长安城里装装样子,被二十来个挎刀持弓的武夫一吓,眼睛都不敢直视。 “应不是什么商徒。这车上,装得倒像是妇人出嫁的嫁妆,大箱子小箱子的。”另外一位稍年轻些的将领开玩笑道。 萧蘧闻言稍稍有些不自然。见两位武夫并不算太凶,便整了整仪容,上前行礼道:“王臣萧蘧见过两位将军,家兄乃时宰萧遘……” “萧遘?”年长将领想了想,便问道:“建中年间出任宰相的萧复是你们什么人?” “曾祖。” “那个奸官,为何同意与吐蕃议和?” “此乃朝议,曾祖建中四年方任宰相。彼时内有泾原兵变,外有李希烈据淮西而叛。国事多艰,与吐蕃会盟,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哼!你带着大车小车,到渭州来所为何事?” “都是些陈年图籍文册,陇右、河西二十一州的,天宝年间所存旧档,欲进献给灵武郡王,或有用处。” “还算有心。回去后告诉你大兄一声,不要添乱。定难军的大好局面,都是武人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某叫杨悦,若有指教,可来夏州寻某。”说罢,翻身上马,嘴里还在嘟囔:“走了!看见这些人就心烦。” 杨悦带着骑士前呼后拥走了。 王遇在一旁笑了笑,道:“杨指挥使脾性刚直,治军严厉。萧相既为师长(百官之长),又袭名爵,或可为这陇右之地做些什么。你也看到了,渭州人影都没几个。若能从关中募民来屯垦,大善也。” “朝廷已敕令各道发刑徒于会州,至今已经千余人,渭州或可依此故事。” “刑徒都安置到新设的定西县了。大帅本欲袭三千巢众至渭州,如今打下了岷州,便打算将这些人送到溢乐、和政、祐川三县。渭州,主要招募良民屯垦,这得着落在萧相身上了。大帅为了人口之事,愁得茶饭不思,萧相若有办法,什么好处得不到?”说罢,王遇看了看萧氏车队,又笑道:“若是送金银器皿,大帅必不喜。图籍文册,正当其时,萧氏有心了。某叫王遇,定远军使,萧官人未必听说过某。” 王遇?事实上萧氏是研究过邵树德身边的将领和幕僚的。王遇,本为李详部下,巢军陷阵骁将出身。华州杀黄巢监军反正之事,便是这个王遇动的手。 本来以为是个粗鄙得不能再粗鄙的武夫,没想到说起话来竟然比将门出身的杨悦更中听,更和煦,这却是始料未及了。 灵武郡王,竟然连巢将也能收拾得服服帖帖,还教导得如此知礼,这心性、手腕当比想象中更高。 “对了,大帅已回兰州。你等若要见大帅,只能到五泉了,还得快些动身,若慢了,怕是只有去夏州才能见到了。”王遇也翻身上马离开,临走前又说道。 “多谢王军使提点。”萧蘧拱手行礼。 虽然贵为宰相胞弟,但面对这些定难军大将,萧蘧依然觉得挺不起腰杆来,说话客客气气,礼数从来不缺,与在京中时那副淡然高远的模样完全是两个人。 一众骑手走后,萧蘧轻轻松了口气。 这个杨悦,似乎对世家大族很有看法啊!你不也是将门出身么?何如此做派耶? 还有这个王遇,虽是巢军降将出身,但并不粗鄙,对萧氏似乎也不排斥。日后家兄若顺利出镇河渭,或可与其多多接触。 定难一镇,共有铁林、武威、经略、定远、丰安、新泉、铁骑七军,此皆嫡系也。 另有天德、振武二军,乃新收之外系。 义从一军,乃杂胡兵马,不过颇得信任。 既要融入定难军的圈子,那么就得对各军、各将多多熟悉,免得犯了人家的忌讳。 至于说拉拢、结交诸将,萧氏还不会如此不智。即便真的要做,也得用很巧妙的方式,只要时间够长,总有机会的。 “得快马加鞭去兰州了。”萧蘧轻声道:“子华,可愿随我去兰州?此去兰州五百三十里,若快些走,十日便至。” “固所愿也。” 二人不再废话,挑了一些护卫,便沿着渭水河谷,一路经襄武县(渭州城)、渭源县、高城岭、武階谷、大来谷、狄道县、长城堡,越沃干岭,于八月二十二日抵达了兰州理所五泉县。 他们运气不错,邵树德刚刚送走了一批鄯州过来的吐蕃部落酋豪,正准备经会州返回夏州。若是再慢一些,怕是就只能去会州碰面了。 第三十三章 合作 “宣德郎所来何事啊?”金城关上,邵树德遣人置下了一张桌案,置酒赏景。 “为新复河渭五州而来。”萧蘧直接答道。 他是首次见到这个在西北打下一片天地的武人。 第一印象便是充斥全身的勃勃英气。那是种混合了自信、野心与武夫杀伐之意的复杂气质。 与之相比,容貌都是小事了。虽然灵武郡王看起来也算是模样周正,有中上之资,但常年征战、吃冰卧雪所带来的风霜之色却在所难免。双手有力、沉稳,但略显粗糙。脸上久经风雪、黄沙、烈日的打磨,比士人差得太多了。唯有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锐利无比,看着你时就像在审视猎物一般。 这样的男人,京中公卿贵女们自然不喜。她们更爱那英俊潇洒、举止优雅、诗书满腹的士人,能带她们游玩踏青,能与她们诗书唱和,能欣赏琴棋书画,知诸般才艺。 萧蘧出身名门世家,也不太喜欢这种充满侵略性的武人。内敛、沉稳、中庸,不显山露水,但却悄无声息地把事情做成,于无声处听惊雷,如此方显英雄本色,才是宦海老油条们能欣赏的美。 萧蘧目前还达不到这种水平,但这就是他的审美观。 嗟乎!武夫们不玩这套,他们喜欢直接动强。 萧蘧暗叹一声,继续思考着。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手底下人命无数的武夫。同时也是个心底还保持着一点良知,懂民生疾苦,不残民以逞的武夫。对这样一个人,得投其所好。 利用萧家在政坛和士人群体中的影响力,帮他招揽人才肯定能投其所好,献上图籍文册、治理好五州十六县肯定也能投其所好,灵武郡王若承情,自然会给萧家回报。 “朝廷欲在河渭置镇乎?”邵树德的问话打断了萧蘧的思考。 “确欲置镇,或曰河渭节度使,或曰陇右节度使。”萧蘧看了看邵树德的脸色,见他没有恼怒,这才答道。 “陇右节镇,怕是不易,扫了朱玫的面子。”邵树德笑了笑:“河渭尚可,然五州十六县乃定难军上下同心协力收复……” 有些跋扈的话就不好直接说出来了,反正萧蘧听得懂。 “灵武郡王立下如此大功,朝廷自然是要封赏的。” “封赏就算了,某不看重这些虚名。”邵树德说道:“单说这河渭五州,朝廷欲委何人为帅?” “家兄欲出镇河渭。” “萧相可是恶了杨复恭?” “京中宰相,哪个不与杨复恭相恶。”萧蘧苦笑道。 杨复恭但凡收敛一点,大家也不会对他意见这么大。但此等阉宦,最不知进退,最后总要搞得鱼死网破。从这点来说,与武夫们倒有点像。 萧遘不想继续与杨复恭斗了,也斗不过。未来的下场,好一点的是贬官蜀中、荆南、岭南,最差的是贬谪赐死。既如此,还不如趁着这会形势还没那么坏,果断跳出这个火坑,出镇河渭。 五州十六县穷是穷了点,但萧氏差这点钱吗?先保住家业再说。 “河渭五州,乃关中屏藩,确实须得重臣出镇方可。”邵树德看起滚滚东流的河水,悠然道:“吐蕃新平,人心未复,某还得屯驻大军于此,以防生变。” “此理所当然。” “地方政务,某也有点想法。” “定事事与灵武郡王相商。” 萧蘧实在不好意思说“唯灵武郡王马首是瞻”,只能委婉一点了。说完后,他还仔细观察了一下,怕邵武夫听不懂。 “十六县之财货,依两税三分法来,该如何处置?” “除留州部分外,其余皆由灵武郡王处置。” “州县官员,某若举荐一二……” “无不允准。” “关北四道州县,官吏多有不足。未来数年,还有一批年老致仕者,空缺甚多,地方政务积压……” “家兄定会四方邀约能吏,补上这些缺额。” 这对萧氏来说其实是好事,关北四道十州三十余县,以前都是朝廷派官员过来料理地方政务。但这些年长安多事,很久没派人过去了,导致官吏缺额不少,还在任上的也年龄颇大。萧氏若能趁着这个换血良机,多多安插自己人,未来话语权想必更强。 只是,多半要与天水赵氏、西河宋氏、河中封氏这几家分润了。灵武郡王可能也想多延揽一点没世家背景的官员,这就是多方瓜分利益的格局。 “萧公有召,固然多有人才响应,但——”说到这里,邵树德顿了顿,看了眼萧蘧,道:“恐不合朝廷之制,然这会也只能这么办了。” 萧蘧一惊,灵武郡王这是在委婉地表达自己不放心了,都是你萧家的好友、同年、门生,“不合朝廷之制”。正思索着如何答话呢,却听关下陡然传来了一阵呼喝声。 “儿郎们出操了!”邵树德哈哈一笑,拉起萧蘧的手臂,带他观看。 出操的是铁林军六个营的步卒,计三千人。此时在军官的带领下,从营内鱼贯而出,至外立定。 萧蘧定定地看着,只见这三千步卒顶盔掼甲,手持步槊,肃然沉凝,队列井然。 数人立于高台之上,时不时挥旗传令,军士们令行禁止,跟着令旗列出各种阵势。动作快捷、有序,看起来非常协调、自然。 “杀!杀!杀!”列完一阵,军士们以槊杆击地,齐声怒吼。 萧蘧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邵树德不动声色,又拉着他坐回了原地。 “大帅兵威之盛,吓煞人也。”萧蘧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换了称呼,苦笑道:“有此强军,河渭稳如泰山矣。” “然养兵费钱,须得治理好地方。河陇诸州,户口不丰,萧相在朝中,须得想想办法。”邵树德说道:“放心,河渭五州,若换其他人来,地方士民大失所望,定会上表请萧公赴镇。” 萧蘧点了点头。 到了这会,条件基本谈妥了。邵树德确定了萧氏的态度,知道他们不会乱来,反而会帮自己料理好河渭五州的政务,提供财货。这是他最大的软肋,萧氏恰好能够帮上忙。 萧氏也得偿所愿,灵武郡王不反对萧遘出镇河渭,甚至隐隐支持。 但萧氏还需要额外做几件事,第一是招揽人才,帮他补上官吏缺口,但在这件事上,萧家不能做得太难看,得取信于灵武郡王。第二件则是在关中招募移民赴河渭垦荒,这事得在离任前办好,且离任后最好还有人帮着继续掌舵,不然肯定人走茶凉,半途而废。 第三件事灵武郡王没说,但萧氏知道该怎么做,那就是配合定难军进奏院在京中的宣传,让更多的读书人前往河陇、关北四道,既可以教化蕃汉百姓,也可以给他提供人才。这些人,不一定有什么世家背景,灵武郡王用起来更放心一些。 谈妥了这些,两人都放下了一桩心事。此时对着大河美景,聊起了一些有关河陇风物之事。 萧蘧也算博学,邵树德更是亲征河陇,见了当地的一草一木,一时间两人言谈甚欢。 聊着聊着,萧蘧对邵树德愈发满意,觉得他确实不是那种残暴武夫,还是可以讲道理的,对读书人在地方治理方面的作用也予以认可。 唯有一点,他对世家大族比较警惕,但这并不妨碍双方的合作。以后或许有契机,进一步加深双方的关系,消除灵武郡王的疑虑。 邵、萧二人在关城上谈事,吴融则到周边的村子里转悠了一下。 还好,这一片的百姓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胡人的痕迹,至少没人往脸上涂颜料了。偶尔见人还穿着皮裘,估计也是无钱置办新衣。等时间长了,自然就会慢慢改过来。 吴融甚至还找到了一个会说官话的人,得知此番征讨兰州,定难军俘“数万人”,还从河州又带回了“数万人”。他将信将疑,但那人信誓旦旦,说灵武郡王正在东北边找矿,一旦找到,便要驱使这些吐蕃俘虏去开矿,人少了肯定不够用。 吴融只是笑了笑。不过他已经喜欢上兰州这个地方了,也打算在此谋一个博士、教谕、助教之类的职位,平时教教学生,闲时寻幽探密,与远方好友互寄诗作唱和。 功名之心,却是淡了很多。 “募民之事,萧相还得多多费心。”正遐想间,邵树德与萧蘧二人已经从关城上走了下来,吴融连忙行礼。 邵树德不认识他,不过有文士肯到西陲,他总是很高兴。特别是在得知吴融欲在兰州谋职后,心里一爽,直接让人赏绢五匹。吴融乏钱,也不推辞,称谢后收下。 邵树德前阵子已经收到了裴通等人“募”了数万河阳百姓的消息,那当真是惊喜异常,比打了一场胜仗还开心。 此时这些百姓应已到了绥州。大帅已经下令,新卒家属,统一安置到灵州八县,今年上半年募得的普通百姓,计两批四千九百余户,亦安置在灵州。 此外若有现役衙军家属若愿迁移到灵州的,一概允准——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大帅欲将理所搬到怀远县了,大帅一去,当然要把全部衙军都带过去,军士们便也开始未雨绸缪,筹备再次搬家。 除开新卒家属之外的河阳、泽州百姓,灵州与河渭诸州对半分。后续若还有人过来,同样照此例办理。 这种大发财的机会不多了啊,待朱全忠稳定住河南局势,估计就难了。唔,要不要找人借点钱粮,抓紧时间到河南最后捞一把呢? 第三十四章 安排与人 其实,西征大军已经陆续开始班师了。 离开之前,邵某人对诸军又进行了一番整编,主要是新收的外系兵马天德军与振武军。 还是老办法,从其余各军抽调人手,编入天德、振武二军。这两军中换出来的人,打散后编入其余各军。 这次甚至就连义从军都参与整编了,左厢三千步卒、右厢忠勇都骑卒,有战功者提拔,进入天德军、振武军任职,算是对几年来他们奋力拼杀的一种肯定了。 党项人,只要立功,亦可当衙军军官。 整编过程中,当然有人利益受损,也有人升官发财。但现实如此,谁让你们是外系杂牌呢?不过整编完毕后,还有机会重新立下战功,获得升迁。 没办法,邵大帅只信任老部下,现在各军的中上层,大部分出身“铁林系”,剩下的要么是大帅妻族,要么是故交好友。 新来的还是先一点点获取大帅信任再说吧,这年头上位者首先要求的是不被底下人砍死。因此,除非你运气好或者真的水平特别高,才有可能像杨悦那样一来就得授重任。 但杨将军,可也是被雪藏过一段时间的,直到大帅解除了疑虑。 整编完成后,就是定谁来留守河渭的事情了。这是大事,容不得轻忽。 邵树德也是找幕僚们商议了好久,然后又与诸将分别谈了谈,最后确定调经略军南下,驻临州理所狄道县,防区从北面的长城堡一直到南边的大来谷。 五泉县西、广武县西南的军事重地广武梁,将调丰安军来驻守。河州的平夷守捉城、凤林关将由天德军各分派两千人驻守。 万人(账面上的,战损尚未补充),会州那边的新泉军城还有四千新泉军,可随时驰援,差不多够了。 河渭五州暂时不设州兵,不是不想,是没人,也没钱,只能先空着了。萧遘来上任,朝廷大概会派两千神策军护送,就让他们充当各州州兵吧。 拓跋部最近补充了不少人手,主要是俘获的吐蕃丁口,部落人数突破了两万,又给他们发了不少牛羊马驼及缴获的器械。该部将南下岷州,至洮水流域放牧,作为屏藩。 皋兰县东北那一片还在找矿,一旦找到,立刻就会开矿冶炼铸钱。 河、临、兰三州,除少数跑掉的之外,还俘获了约三万吐蕃部众。邵树德已经下令,全数送往兰州、会州交界那一片放牧,一俟找到矿,诸事准备完毕,就将部落壮丁搜集起来,去矿山干活,健妇与小孩负责放牧生产。 会州州兵负责督办此事,若人手不足,新泉军协助之。 临州蕃部,因为投降还算及时,允许他们在原牧区放牧、种地。整个河渭五州,如今大概有五六万汉民、十余万蕃民,总共二十万人上下,这是纳入统治的。鄯州龙支县的羌人蕃部,也算是内附了,未来将由河渭镇幕府代管。 鄯州其余蕃部,邵树德见了他们一面,赐了些茶叶、锦袍。对他们,不用抱太多幻想,来的都是小部落,能象征性缴纳一点贡赋就已经不错了,不可能像内附蕃部那样征税的。 他们与定难军的关系,大概就像北边五部与李克用的关系一样,勉强算是合作。 日后有暇、有钱、有人口了,还是得对鄯州动兵,到时候就让这些人带路,也能发挥一些作用。 岷、渭二州前后俘获了不到三万吐蕃人,以老弱妇孺为主。这些人,部分配给南下的三千巢众刑徒。从河南招募的蔡人新兵、民人,若愿娶,亦可,总之是要编户齐民,纳入管理的。 编户之民的价值,比内附蕃民高,而内附蕃民的价值,又比羁縻蕃民高,三者能提供的财货,一级比一级低。 诸事整顿完毕之后,邵树德又临时去了下广武县(今永登县东南),位于逆水(今庄浪河)河谷东侧。 从这里向北二百里,沿着河谷走,就是凉州的昌松县。再往西北一百二十里,则是凉州理所姑臧县。 自兰州发兵北上攻凉州,倒是一条捷径。前提是该地有支持大规模军队长期征战的物质基础,这就要看萧遘的本事了。 凉州,作为天宝年间河陇地区最富裕、人口最多的大郡,畜牧业又极其发达,对邵树德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只可惜,凉州是朝廷所设河西镇的理所,目前有节度使,有镇兵,虽然政令出了州城就不太好使了。 还是得找个机会,将凉州嗢末与河西党项一并解决了。 ****** 绥州至夏州的大道上,一支人数庞大到惊人的队伍正在前行。 人实在太多了,足足四万,走在驿道上的话,可以把路全给你堵了。之前在河中就是如此,极大影响了当地的秩序。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乞活军出动了呢,让人啼笑皆非。 符存审骑在马上,含笑看着无边无际的队伍。 对这些河阳、泽州百姓,他已经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方法。 每一百户编为一队,设百户长一人;每一千户,设千户长一人。总共编了七个千户,一路走,一路让这些百姓熟悉各自的队伍,习惯遵从百户的指令,互相帮助,坚持着走完全程。 其实最初的人数,不止编七个千户的。但怎么说呢,符存审、裴通尽力了,所有人都尽力了。 不像一般的乞活军,走不动的人会被放弃。他们这支队伍,在阳城、沁水两县劫掠所得的车马,都用来让走不动的人乘坐了。缓过来后继续走路,腾出位置来让其他老弱妇孺乘坐,如此轮换。 等到河中后,王重盈除了下令借粮外,也提供了部分休息场所及车马。所以,大伙都尽力了,包括王重盈。 难民大军分批渡河抵达绥州后,即便提前得到了消息,当地的官员依然十分吃惊。 他们按照大帅吩咐,将空出来的军营让给百姓们居住,同时调拨了一批今年刚收获的秋粮,总计一万五千斛,差不多够所有人吃一个月。 这些百姓在绥州得到了足够的休整。随后又补充了部分车马,继续往夏州方向前行。 应该说,大伙是有怨言的。明明已经到了定难军的地盘上了,怎么还要走?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继续走呗。好在经过充分的休息后——南山党项野利氏甚至赞助了一千头牛羊给大伙补充体力——大部分人都恢复了,可以继续前行。 符存审看得出来大伙的状态还不错。 小孩子们甚至还有精力在草地上打闹嬉戏。若是在泽州、河中那会,哪会有这个体力来给你浪费? 本来都是要被孙儒吃掉的孩童啊!符存审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自语。 作为一早就跟随李罕之的老人,他当然清楚小孩、老人、女人在河南诸路牛鬼蛇神眼里是什么地位:杀掉后将肉切下来,用盐腌好,作为肉脯随身带着,充作军粮。 他们的命运被人为改变了,很好…… 驿道两侧的风景也令初来乍到的人感到惊奇。 南边是连绵不绝的横山,北边是广阔无垠的草原,中间则是是蜿蜒流淌的无定河。河边开辟了一块块农田,有农人在田间劳作。粟麦已收,还可以抢种一茬豆子。遇到收成不好的年景,兴许就得靠这些豆子救命。 乡间竟然没有坞堡,百姓也不结寨自保!这一点,其实在抵达绥州城的时候就发现了。当时符存审以为那里是灵武郡王的起家之地,比较特殊,其他州县未必如此。但这会已经进入夏州地界了,无定河沿河岸有大片农田,有许多的村子,竟然没有坞堡! 符存审与王建及对视一眼,两人都猜到了其中的原因:秩序安定,老百姓没有被劫掠的风险,自然不需要结寨自保。再想想遍地坞堡的河南,两人都叹了口气,不好比啊。 “家家户户都养牲畜,这日子,未必就过得差了啊。”王建及策马去村子那边兜了一圈,回来便说道:“村子都在无定河两岸,远离无定河的地方,空空荡荡,全是草场。某刚才问了,民人也说不清楚那是谁的地,兴许是官家的,但官家也不用,就留给百姓放牧了。忙完农活后,孩童都可以赶着一群羊出去吃草。” “不比河南河北种地的百姓差,兴许活得更好。”符存审默默算了下,如果一户人家一年拿五头羊出来卖,那就能收两缗钱,对很多中原的百姓而言,已经是一笔相当巨大的财富了。 符存审其实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人不能吃草,但羊可以,有大片渺无人烟的草场给你放羊,你就能把那些草变成肉和奶。 人少,地多,就这个好处。又种地又放牧,人皆言西北穷苦,但那是因为有蕃人频繁寇边。如果蕃人不再寇边了呢?他们的生活真的就那么差吗?至少在有水浇地、周围也有大片草场的村子里,生活是不差的。 就是不知道人多起来以后,他们还能不能继续维持这种生活。 “某觉得杨师厚可能想差了。”王建及突然一笑,道:“他必是去汴州投朱全忠了。但去了那里,先不说受不受重用,某觉得,他的日子未必有咱们在夏州过得舒坦呢。某喜欢喝酒吃肉,夏州酒多不多不清楚,但肉定是极多的。” “不回河阳了吗?”符存审瞟了他一眼,问道。 王建及略有些尴尬,恼羞成怒道:“难道你回?某若想走,刚才便骑着马走了。好歹是一块出来的,当然不能抛下你等独自走人,不仗义。” 我把你关起来的时候,你天天骂我不仗义。 符存审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心道:“别的不谈,有大河、横山天险,镇内百姓的生活也还算过得下去。灵武郡王只要不倒行逆施,惹得天怒人怨,至不济,割据一方,保境安民还是做得到的。” 来夏州,或许真的没错! 第三十五章 王建及 临近夏州城时,一群髡发党项人赶着大群牛羊赶了上来。 大概百余人的样子,有马、有弓、有刀,王建及一下子紧张了起来,那些蔡人新卒也紧张了起来。 符存审按住了他的手臂,轻声道:“这里不是河南,不用那么紧张。你没看那些农人都熟视无睹么?” 王建及放下了骑弓,但浑身紧绷着,仿佛一个不对劲就要动手杀人。 党项人骑着马儿,唱着让人听不懂的歌,大摇大摆地从队伍旁边走了过去。 他们看到大群蔡人军士时有些吃惊,但一看不是令人心悸的褐色军服,手里拿的也是木矛,顿时哈哈大笑,有人朝这边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有那脾气暴的蔡兵直接就破口大骂了。 咱们“蔡贼”纵横南北,提头卖命,杀人如麻,什么时候轮到党项人来嘲笑了? 不过严格说起来,这年月的党项人,也是辗转于京西北诸镇,提头卖命,就是品牌没有“蔡贼”大,没那么出名罢了。 但这两伙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凶。 如今进了夏州,再凶也得收敛起来。蔡人得听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的命令,党项人也得服从关北兀卒的安排。若真互相看不顺眼,去北边草原上找个没人的地方一决胜负好了,在夏州,谁敢闹事,直接就去矿上干活了,一点不夸张。 “既要投灵武郡王,咱们把这么多人安全送到灵州,便是大功一件。此时与那些蛮子起了冲突,颇为不值。”符存审看着一队正朝他们走来的夏州官吏、兵将,劝诫道。 王建及这才收起了骑弓,放松了有点僵硬的身体。 在河南,确实甚少遇到党项蛮子,他有点反应过激了。 事实上这也怪河南混乱的环境,任谁遇到一股身份不明的人靠近,第一反应都是干死他们,哪怕之前无冤无仇。 但夏州的生活太不一样了,他一时间还没转变过来。 “二位便是符将军、王指挥了吧?某是夏州幕府营田判官赵植。”一位留着长胡须的中年男子翻身下马,拱手行礼道。 “见过赵判官。”符、王二人亦上前见礼。 赵植看了看后面一眼望不到头的河阳、泽州民众,有些赞叹,道:“符将军可知走了多远?又走了多久?” “走了多远记不清了,但走走停停,两月有余是有的。”符存审答道。 赵植仔细看了看这个外镇武将,却见他身量颇高,五官端正,站在那里不卑不亢,没有寻常武夫特有的桀骜,也没有自轻自贱之意,让他心中暗赞。 光这份气度,就有大将之资了,若再能好好磨砺一番,领兵经验再丰富一些,定难军又可多一军使矣。 “某虽然没上过阵,但亦知晓,带数万人上路,是多么不易之事。且先安顿在这边吧,武库司借了一些帐篷,那边武威军、义从军的军营也空着,这便把人安置好吧。”赵植问道:“军中可还有粮?” “尚够十余日所需。” “那便好。异日西去之时,可在乌延城、宥州、盐州三地仓城领取粟麦。”赵植说道。 “多谢赵判官相助。” “大帅有令,吾等幕府佐官自当遵从。”赵植道:“其余器具可有短缺?” “冬衣尚有不足,眼下尚可捱着,若再过月余,怕是就熬不住了。营中有不少妇人、孩童,他们怕是顶不住。” “将军倒是仁厚。”赵植又赞了一声,道:“数万件冬衣,幕府一时也拿不出来。只能先挪一部分军士冬衣了,还得找武库司用印调拨。放心吧,这么多百姓过来,大帅高兴还来不及呢,自然会照顾妥帖的。某一会便去找行军司马,行文灵州幕府,让那边赶制冬衣。” 符存审郑重行礼感谢。 “中原丧乱,公卿将帅打来打去,百姓苦不堪言。咱们能多救得一个百姓也是好的,若任其留在河南,怕是早晚被孙儒之辈给祸害干净了。”赵植说道。 符存审闻言稍稍有些不自在,之前打打杀杀那一波里,显然就有他。 王建及则满不在乎,无动于衷,似乎完全没听出来什么。 他对夏州百姓相对宽裕的生活很满意,也很惊喜,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这些武夫有人养了,再不用为了粮食就东跑西蹿,抢来抢去,甚至在青黄不接时——吃人。 他也隐隐知道正是因为各路人马打来打去,才让百姓生活日益艰难的。但承认自己有错?不存在的,都怪秦宗权! 赵植随后又询问了一番途中所遇之事,颇为感慨,然后便离去了。 大通马行总办裴通到绥州后,便遣人告知,他马上要去陕虢坐镇,那边可能还有后续难民要进来。赵植接到消息后,连连哀叹,最近这阵子,别想偷懒了,一定忙得脚跟打后脑勺。 赵植走后,王建及看了看夏州高大坚实的城墙,赞道:“朔方之地,竟有如此雄城。” “此乃赫连勃勃所筑之统万城,国朝以来一直多加修缮,高大险峻,非人力所攻。”符存审也一眼不眨地看着这座白色的城池。 “我就说杨师厚要后悔!所有人都小觑了定难军,邵大帅经营有方啊。”王建及笑道:“早些日子听闻定难镇有四万军,以为都是秦宗权那种随意拉起的部队呢。今日一看,夏州百姓日子过得还算殷实,那么定难军可就未必是裹挟流民入军的乌合之众了,多半是好吃好喝供着的衙军,这可不得了。唉,若是某也有这么一份基业就好了。” 符存审看了他一眼。王建及这厮,在河中被自己关起来那会,天天叫骂不停。 进了绥州以后,将他放了出来,其实也有任其自去的意思。但他骑着马在龙泉县兜了一圈,回来第一句话就是:“绥州东市有很多钱帛!还有数量惊人的牲畜在贩卖,一年怕不是要卖几千头牛。” 符存审差点没反应过来,以为他在鼓动自己大掠坊市呢。 后来,路过大斌县时,他又骑着马转了几圈,回来后再也没提过要走的事情。 这厮与杨师厚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当初怎么搅和到一起的?符存审敢保证,杨师厚见了繁荣的绥州东市,只会更坚定自立的念头,然后想办法抢一把。 王建及的野心,与杨师厚到底没法比。 “能将马行开得到处都是的,又怎可能是普通人?” “灵武郡王会许给咱们什么职位?” “咱们其实只带了四百人来投,副将顶天了。”符存审从城墙上收回了目光,说道:“其实,好好打就是了。方今多事,用到武人的地方很多,还怕没立功的机会?” “你去不去城里看看?” “主将岂可擅离部伍?不去。”符存审摇头道:“这些百姓,需得送到灵州才算功成。如今尚在半途,岂可掉以轻心。你若想去,自去吧。” 符存审现在也嫌王建及烦了,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早知道当初早点放他走了。 王建及笑了笑,也不理符存审,自己骑着马进城了。 入城的驿道两边,其实就已经挺繁盛的了。 有几家门面很小的卖饭家,妇人在乡下园子里摘菜,男丁在店里做饭、卖饭,供往来商贾、旅人食用。 王建及在河南也见过这类卖饭家,但主要存在于州县城内。夏州除了城市周边有之外,荒郊野外亦有,做到这一点,可非常不容易了,这起码得镇内安定,没有大股流匪、乱兵才行。 王建及对这类小店没甚兴趣,虽然那店家一直招揽,说有新逮到的野兔。他只是冷哼一声,自己出外射猎,野兔想打多少便打多少,箭无虚发,早就吃腻了。 从东门入城后,王建及只觉一阵眼晕,这人也太多了一些。 进门便是一个很大的绢帛市场,大腹便便的商人、青衫长袖的士人、穿着入时的仕女、髡发裘服的胡人,都在那一家又一家的店铺旁挑挑拣拣。 “利州丝布、阆州重莲绫!” “蜀州花纱、白丝罗,彭州交梭!” “成都锦、汉州衫段、绵州轻容!” “陵州鹅溪绢、梓州白绸!” 王建及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帛练行。 李罕之治军,发赏很少,素来以允许军士大掠民人为饵,驱使大家拼命。 绢帛,在国朝就相当于钱。眼前的帛练行,各色绢帛都有,而且品相不错,应该都是产自蜀中,价值就相当高了。 若自己乃夏州刺史,今日便将这些商徒的货全抢了,部分给军士发赏,部分自己收了,岂不美哉? 当然王建及也明白这只是臆想,夏州还轮不到自己做主。只不过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绫罗绸缎,一时间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心神有些摇曳罢了。 在绥州东市那会,他见到了口沫横飞,一交易便是上百头牛的贾客,一买便是千余张皮子的商家,还有那买了整整几十车牛角、杂筋、鸟羽的豪商。 今日进了夏州城,又见到了这么高级的绸缎市场。 王建及不笨,他知道商人们不会做亏本买卖,既然开了这么多家帛练行,还从蜀中运来了这么多绫罗绸缎,那么就一定能卖得出去。 邵树德是节度使,李罕之也是节度使,但夏州一片繁华,让人几以为身处太平盛世,河阳则烟火断绝,百姓纷纷逃亡,倒毙于道旁的尸体随处可见。 这差别也太大了吧! 杨师厚不来,真的错了! 第三十六章 新家 “全是蜀中绢帛,看来蜀地定是极富。若能取之,粮或没法北运,但茶、绢却可大量北运,这便能养好多兵了。”王建及兜里一文钱都没有,不过仍然挤在人群中,看那一匹匹绢帛。 不得不说,他是大开眼界了。 他知道绢与绢之间差别很大,比如用彩色丝线织成的多重、多层织物蜀锦,就非常名贵。但现在更是知道,同样用料、同样大小的蜀锦之间,因为花纹精美的差异,价格差别也很大。 李罕之给大伙赏过绢帛,但那是粗绢,也不知道哪产的。有点像他在绥州见到的本地杂绢,一匹卖三百钱就差不多了,什么图案都没有,与绣有花树对鹿、斗羊、翔凤、盘龙、天马、辟邪、芝草等图案的蜀锦能比吗? 过了帛练行,便是旗幡招展的酒坊,各色酒都有。柏叶酒、菊花酒、桂花酒、屠苏酒、药材酒、葡萄酒等等,皆可见到。王建及有些想不明白,河南都不让酿酒了,夏绥听闻产粮也不丰,怎有这么多酒坊? 不过看到许多髡发党项人过来买酒,他所有所悟。 西北苦寒,不喝点酒确实难熬。尤其是这些草原牧人,一旦尝过了酒的好处,就会牵着牛羊过来换酒喝。 当然也有拿蜜过来换酒喝的。蜂蜜,是草原的一大特产,王建及也是第一次知道。 草原上的土蜜,色青白,浓厚味美,与树上采的木蜜差不多,都是上等蜂蜜。差一点的就是崖蜜了,在高山岩石间采得,色青赤,食之心烦,其蜂黑色似虻。 怎么这么多草原人来做买卖?夏州的草原蕃人,已经习惯到这里来交易了吗? 如果形成习惯,还会寇边么?草原上活不下去,就到夏州城里做工,或者干脆去卖命打仗,这或许便是夏州较为安定的一大原因吧? 王建及能理解这些蕃人。你得给人家指明一条活路,造反寇边的风险,蕃人亦知之,掉脑袋的可能性在八成。那么如果今年有白灾,或者牧草不丰,草原上养不活那些人,就南下到汉人的城市里,脚夫、力子、扫地夫、杖家,总能找到一份糊口的事干干。 有这条活命的路子,即便是蕃人,也不至于造反寇边。没人天生那么贱,就爱打打杀杀。 就是杨师厚都没那么贱! 王建及又想起了之前见到的大通马行的两百骑卒,都是宥州草原上的党项人。是不是也是灾年被募集起来到马行做事的? 这其实是一个办法啊。哪年草原牧草不丰,灾害严重,就募一些人入军。听闻他们的勇士也被选入忠勇都了,平时打仗也会征丁,应也死了不少人,城里面再募一些,就是想造反都反不起来啊。 怪不得夏州草原这么安宁。就是不知道其他地方的草原如何,应该不如夏州的,但多少也能有一些作用。 灵武郡王,整治蕃人有一手啊,不知道他在最开始怎么获取蕃人信任的,这个其实最难。 城内还有其余各类铺子,茶米油盐,甚至妓馆都有几家,有草原女子——呃。 夏州城周十里,虽然不如汴州,但内外住着数万足食足饷的衙军。这帮精神空虚的大爷的钱还是很好赚的,因此市面非常繁荣。 十州三十余县养一城,便是如此之盛景! 王建及转了一大圈,兜里没钱,不想继续转下去了,怕忍不住动手劫掠。 他牵着马出城,很快回了营地。 符存审正站在营中一座战楼上,出身地看着夏州东郭下那密密麻麻的铁匠铺,连王建及过来也没回头。 “那么多铁匠铺,炉火彻夜不熄,可以打多少器械?”王建及啧啧赞道:“淮西没见过这么多铺子,都让秦宗权裹挟走了,要么在汴州城里。” 李罕之、张全义在河南东逃西窜,日子很难过的。不但钱粮不足,军械也不够用。有时候临战前,还需要军士们自己想办法修理器械。临战射个几轮箭,就差不多用光了储备,这如何打仗? “便是河阳有这么多工匠,也守不住。城墙低矮逼仄,哪容得下那么多铁匠铺子?”符存审收回目光,道:“夏州城这么大,铁匠铺也多设在城外。李大帅就算有工匠,敢把他们放在城外么?” 王建及摇了摇头。 这就是没有一个稳定后方的苦处了。李克用的匠人全在晋阳、太原二县,河东形胜之地,他们可以在后方安然生产,供给前线。夏州也是这般,横山险隘之处众多,从南往北打,难之又难。东面有大河,那一段水流湍急,先不说冬天结不结冰,即便结冰,也薄脆得很,通不得大军,这也是其形胜之处。 “夏州,唯一缺的可能就是粮了,如果能解决此事,当真进可攻退可守。到灵州见了灵武郡王,看他如何安排。若能当个副将,这日子便妥帖了,总比一直东奔西跑强。” “最好把这支蔡兵留给咱们统带,带熟了的。即便都是新卒,多练一练,再厮杀个几场,便可大用。”王建及现在满脑子投军的念想,每次想到帛练行里那些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他的心就热切地难以自已。 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想要功名富贵?这世道,武夫们卖命,也想卖个好价钱。李罕之的价钱给得太低了,而且名声不好,那么不如卖给灵武郡王。 难民大军在夏州休息了三日。 符存审一直没离开过军营,蔡兵们心痒痒,想去城里转转,都被他呵斥住了。 三日后继续启程,以千户为单位,依次西行,仍然沿着无定河前进。 一路上,他们见到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盛景,也见到了昼出耘田夜绩麻宁静村庄。百姓且牧且耕,蕃汉杂处,秩序井然。 大道上车马络绎不绝,党项人趁着牲畜膘肥体壮的时候将其赶到集市售卖,汉人商队则满载茶酒、织物、铁器、谷物深入草原,赚取丰厚的利润。 七个千户的难民大军每至一地,都不出意外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蔡兵们昂首挺胸,不想被人看轻了。河阳、泽州百姓连连哀叹,不要再走了,就在这里安家得了。再往西,天知道是什么地方,若是那如同河南一般的人间地狱,去了作甚?给人吃掉么? 宥、盐两州的官吏看着百姓们也垂涎三尺。 这两地四个县,汉民真的太少了。 宥州两县,至今不过1200户,6600余汉民,农地也只有六百顷上下。 宥州确实适宜放牧,但说真的,六百顷耕地也太少了!前几年大帅下令整理夏、宥两州交界处的无定河支流水系,结果打下灵州后,工程就停下了。整理出来的土地,寥寥无几,都编入了军属农场。 盐州比宥州好一些,好歹有两千多户,万余汉民。但一个正州,才不到一万三千汉民,委实也太耸人听闻了一些。 这两州四县,对会种地的汉民人口是极为渴求的,无奈幕府根本不理。两州的官吏们甚至猜测,呈上去的公文是不是都被营田司的人当做废纸扔了? 与他们相比,灵州就是另一个极端!大帅上奏朝廷,请设定远、丰安二县,将灵州由六县变成了八县,然后人口大量涌入,幕府的钱粮也往这边倾斜。短短几年,户口大增,商贸渐有起色,眼看着成为定难第一州了,这如何不气人! 符存审一路默默地看着。很多地方,在他看来,都是可以种地的,但都荒废着,长满了草。偶有一些妇人或孩童赶着牛羊过来吃草,但荒草甸子那么多,哪里吃得完? 这定难诸州,再给他们十年、二十年时间,人口、牛羊数量还能再增长一大截。宽裕点的人家,便可以养一些马,这会骑马的人数也上去了。一旦有战事,大帅征兵,民人们骑着马,赶着马车,装满粮食、草料,再赶一大群牛羊,能与人耗几年。 符存审没听过战争潜力这个词,但他明白其中的道理。看得出来,定难诸州已经有了个不错的开头,且持续好几年了,再给他们十年时间,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二十年呢? 这还是只是正常发展的速度,如果来个加速发展呢?比如他从河阳、泽州带过来的这七个千户。 这七千户,基本都是普通民户。听闻灵武郡王在河南募兵万人,其中相当一部分的军士家属也要跟着去灵夏。大通马行招募流民,甚至还花钱买人,无所不用其极,一年也能弄到几千户吧? 人,在飞速流入,粮食、牛羊,日渐增多,这都是实力啊!本来西北就有强兵、战马,所缺者财货、粮食罢了,若是让他们再补上这一环。等关东将帅回过神来,怕是已经势大难制了。 河南大地上,秦宗权还在肆虐,将帅们还在打来打去。河北稍好一些,但也在咬牙供给钱粮、战马乃至兵员,支持孟方立、赫连铎二人,对抗河东李克用。越打越穷,越打人越少,最后怕是全都要完! 我是站在灵武郡王一边的,甚好。 九月初八,沿着驿道行了二十余日后,难民大军陆续抵达了灵州回乐县以东,并在此扎营。 李劭闻讯,亲自过河抚慰。 看着一个个面带风尘之色的河阳、泽州民户,李劭眉开眼笑。 四年来,灵州户口逐渐殷实,耕地也从最初的五千余顷增长到了一万一千四百余顷。这还远远不够!光一个回乐县,北周、隋代及国朝开凿的灌渠便可灌田万余顷,如今才利用了多少? 从秦代开始,发三十万人修渠。汉武帝元狩三年,山东水灾,“民多饥乏”,徙山东贫民于朔方,“七十余万口”,又是大修水渠。 这两朝的“暴力开渠”给后世留下了丰厚的遗产。甚至到了魏晋时期,占领此地的胡人政权都受不了灌渠的诱惑,居然种地了!比如南凉的秃发乌孤在位时“务农桑”,相当一部分胡人弃牧从耕,再加上大量汉人农户,灵州、河套之地的农耕文明仍然顽强地存在着。 秦汉遗留的旧渠在北魏时期又经历了大规模的修缮、扩张,北周、隋代及本朝承之。李劭觉得,大帅定下的灵州养五万户三十万人口的计划是肯定能实现的,如今旧渠尚在,不用你去开凿,只需稍稍清理、疏浚,有的甚至都不用疏浚! 田不缺,渠不缺,缺的是人! 数万河阳、泽州百姓,即便与河渭诸州对半分,也能分得三千余户,这是极好的。 李家与灵武郡王已经绑在一起,李劭的两个儿子,一个在绥州绥德县当县令,一个在振武军金河县当县令。为了儿孙的富贵,他也是拼了,一定得出成绩,得让大帅觉得他劳苦功高。 垦田,就是最容易出成绩的地方! “灵武郡王正带铁骑军、豹骑都赶来灵州,估计数日内便到。某带了些粮谷、酒肉过来,诸位好生休息几日,便可见到灵武郡王了。”李劭对着百户以上的管事者说道:“尔等不远千里来投,某感念甚深。从今日起,便可安定下来了。灵州八县,地多得是!也无蕃人寇边,尔等可放心屯垦,繁衍生息。” “灵州,从此便是新家了!” 远方的大河上漂过数片帆叶。 河两岸,是刚刚收获完毕的田地,麦垛随处可见。 农人们扛着锄头,走在汩汩流淌着的小水渠边,满脸欢笑。 再远处,天边的朵朵白云之下,是苍松翠柏,绿树成林。牧人们驱赶着牛羊,高亢的歌声惊起南归的大雁。 “这新家,似乎也不错。”符存审灿然一笑:“比河南好多了。” 第三十七章 牛……银行? 天空突然飘下了大片雨滴。 邵树德勒住了战马,亲兵们也哗啦啦停了下来,宛如一人。 “地里的豆子都种下了吧?”邵树德翻身下马,抓起一把泥土,仔细审视着吸饱了水分的沃壤。 定难诸州,并不是每块农田都有水渠灌溉的。有的需要打井,有的需要人去挑水,老天爷多降下点雨,民人就可以轻松一些。 今年打了好几个月的仗,灵、盐、会、宥、丰等州的蕃汉百姓太辛苦了。家里的地全靠老人、妻子、孩子耕作,可想而知产量会有所下降,人也非常受累。 “大帅,八月就种下了。”李仁辅答道。 “今年灵州八县能产160万斛粮豆么?”邵树德又问道。 没人能回答。 “肯定不能了!”邵树德扔掉泥土,道:“能有130万斛就不错了。” 五万将士,出征七个月,哪怕全吃粮食,不算肉、奶,也不过消耗三十余万斛罢了。因为征发夫子导致田间耕作受影响,粮食产粮下降,这其实也是成本,甚至还要超出军士、战马、役畜的消耗。 打仗,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 邵树德无法想象关东诸州的百姓怎么过的。他们所经历的战争,经常发生在“本土”,一会敌人打过来,一会自己打过去,反复拉锯。而定难军所发动的战争,几乎每次都是在敌人的地盘上进行,对后方的破坏性压到了最低。 他想起了朱全忠派朱珍去淄青镇募兵的事情。据传闻,朱全忠千叮咛万嘱咐,让朱珍一定要在麦收前赶回来,以防秦宗权的人来抢夺他们赖以活命的粮食。 战争,其实打的是经济啊! “大帅,其实不必如此忧虑,定难诸州,与关中、关东、江南有个地方大不一样,便是牲畜多。”李仁辅道:“犹记得数年前,百姓困苦,还没几家有牲畜。大帅北征套虏,西征宥州,随后又讨河西党项,获得牛羊无数,导致夏州牲畜价格暴跌,羯羊从四百钱一头跌到二百余钱,那时便有百姓买羊了……” 邵树德明白他的意思。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却只有一百多万人口,地广人稀。 而且这个年代降水还算可以,环境破坏也小,草场众多。而这些草场,其实就是定难诸州社会的“泄压阀”,一旦田里收成减少,还可以求诸草场。放牧,比种田所需的人力要少,可以让百姓们关键时候不至于饿死。 人少、牲畜多,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处。邵树德记得,清代乾隆年间,光宁夏一府,就有骇人听闻的130多万人口,其地域与如今的灵州差不多。而乾隆年间,还没有爬出小冰河气候,降水还不如现在,环境也更恶劣,一旦发生灾害,应没有泄压阀可用了。 邵大帅治下的灵州八县,如今才十多万人,还大有泄压余地。 半牧半耕的农业模式,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大帅,灵州父老已在前方等候多时。”李仁辅又轻声提醒道。 “走吧。” 细密的秋雨之中,大队人马缓缓靠近灵州。 迎接的地方在东仓城附近,邵树德提前下马,至李劭身前,仔细看了看后,道:“李仆射还是如此神采奕奕。” “灵州之事,在于垦田、在于营建、在于工匠。此三事,皆有专人负责,老夫只需时时过问、督促罢了。如何做官,某还是知晓的。”李劭开玩笑道。 “李仆射之功,某记在心里。”邵树德道。 随后,他又一一与灵州耆老、官绅见了见面。 他也很烦这些繁文缛节,但在这个年代,他们就代表了“民心”,你冷落了他们,就是残暴无道,就是倒行逆施,反正话语权也在这些人嘴上。 一番客套之后,总算将他们打发走了,邵树德又走到了正与符存审闲聊的李劭身前,笑道:“李仆射当知某一直记挂着什么事。” 李劭哈哈一笑,从幕僚手中拿过一叠公文,交到邵树德手上,道:“就知道大帅关心这个,皆在此间了。” 三茬轮作制试点,光启元年第一次搞,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上个月刚刚收获完毕,这会差不多已经统计出来了产量。 “六十顷地,收麦一万又九百斛……”邵树德仔细算了算,一亩地大概收了一斛八斗出头。 又看了看所用种子,每亩一斗半,种子收获比大概是1:12。可以,这个收益率可以接受,甚至可以说非常不错了! 犹记得光启元年那会,种子收获比才1:,这增产了整整40%啊。连续两年用大量牛粪肥田,用苜蓿、豆子固氮,终于取得了这个成果,可喜可贺! “可以尝试密植了,一亩地若撒两斗种子,可收麦两斛四斗。”邵树德一拍大腿,神情振奋道:“或许会少一些,但亩产两斛多没问题。” 两斛四斗,如果是小麦,换算成后世的重量,斤;如果是粟米,那么就是236斤。 这个产量可太高了! 唐代亩产,有高有低,京西北地区的军屯,基本都是亩产百斤左右。考虑到军屯是粗放式的经营,田间管理不善,如果精耕细作,应该会高一些。但人家那也是处女地啊,多少年积累的肥力也不可小视,正常来说就百来斤的产量,至多150斤。 只有黑齿常之的河源军,军屯时“开营田五千余顷,岁收百余万石”,亩产为两石。艹,鄯州的地那么肥? 就全国平均水平而言,就只有一石。 宋代也差不多。而且十一世纪开始北方气候转冷,十二世纪更冷,且北方山林草场破坏得更加剧烈。更坑的是,还有人为的因素,玩弄黄河,几次决口。因此,即便农业技术相对唐代有所发展,但亩产竟然没有增加多少! 《范文正公集》卷八记载:窃以中亩一石,取粟不过一斛。 《宋史·食货志》:“大约中岁亩一石。” 这个一石,是宋代北方一茬粟麦的平均亩产。高的当然有超过一石的,比如从渭源到秦州成纪,“旁河五六百里,治千顷(上田),岁得三十万斛”。这个上田亩产可以达到三石,主要在渭州、秦州沿河一片。但别忘了,还有大量亩产低于一石的下田! 宋石比唐石稍大一些,但也大不到哪去,这个粮食产量可够坑的。 金国的产量也没进步。金宣宗兴定三年:“河南军民田,总一百九十七万顷有余,见耕种者九十六万顷余,上田可收一石二斗,中田一石,下田八斗……岁得九百六十万石。” 还是亩产一石。 别说唐宋了,便是到了清代民国,北方小麦亩产平均也只有一百多斤,农业技术是有进步,但没有本质的进步,劳动强度反倒比唐代时大了,但亩产没有根本性的提高。 三茬轮作制能把亩产提高到两百多斤,相当于把普通的田变成了上田,仅此一项,就能让粮食产量暴增。 邵大帅凭此事,也可将镇内声望刷满,无人敢反。谁反,群起而诛之。 “李仆射,灵州全境推广,需要多少牛?”邵树德有些激动地问道。 “大帅,一亩地便需一头牛肥田,没有牛,其他大牲畜亦可凑合,然不知效果如何。” 符存审站在一旁,定定地看着邵树德。 灵武郡王一来便直接询问农事,直接把他忘了,但他丝毫不以为忤,反倒有些感慨。 重农,总比耽于享乐好。 他看得出来,灵武郡王是真心想让每亩产量提高,这固然有争霸天下的因素,但百姓生活不也得到提升了么?何必分得那么清呢? 灵武郡王的所作所为,已经远超天下其他将帅。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样的人,才配得天下。 “一亩便要一头牛,一万顷要一百万头牛!”邵树德愣了一下,这尼玛去哪里找这么多牛? 百姓家里肯定有不少牛,但离一百万这个数字差得太远了,更何况全面铺开后,需求量很可能不止一百万。 他知道如今草原上,牛羊的比例大概是1:4到1:5之间。有一百万头牛,意味着至少有四五百万头羊,这么多的牲畜,要多大地方来养活? 反正他知道如今的地斤泽巡检使辖区,以嵬才氏为首的诸部落大概有十余万人,一百多万头牲畜。普通牧民,家里也就几十头大小牲畜,但这种人不多。大部分都是穷鬼,给部落酋豪放牧,地位低下。严格平均下来,一个部落一个人也就分到十头多一点的牲畜。 把地斤泽辖区的牛全买光,也就二十余万头。 平夏党项大概十几万人,绝对不超过二十万,按照这个水平算,也就二百余万头牲畜的样子,牛最多三十万头。 处于自己控制下的河西党项牧民,手头最多只有十万头牛。 阴山蕃部,最多也只有三十万头牛。 横山党项,加起来也就二十万头牛,可能只有十余万,毕竟他们不全放牧,也种地的。 也就是说,自己控制的所有蕃部,把牛全部献出,一头不留,多半也就只能凑出一百万头的样子。 但不可能让他们平白交出!事实上这个成本也不该由幕府来承担,只能通过商业交流的方式来完成。 一头草原肉牛,如今可以卖三到四缗钱,大概值七八斛粮食的样子。但除了军士家属外,很少有百姓可以一次性拿出这么多钱或粮食。 如果有个肉牛银行可以给他们贷款就好了,收获后用粮食偿还。但银行需要本金,这个本金将是至少一百万头牛,从哪里来呢? 难道,又要干回老本行……抢? 或者,拉上诸部酋豪,让他们做银行股东?通过放贷犍牛的方式,分享汉人农业增产的收益? 邵大帅让人搬来了交椅,静静地坐了下来思考。 李仁辅举着一把大伞撑在上面,一动不动。 符存审、李劭等人默默地看着沉思中的灵武郡王。 不远处的营地内,从中原过来的百姓正踮起脚尖想看看他们的新大帅长什么模样。 斜风细雨之中,仿佛有什么人在决定着他们的命运。 第三十八章 帅才与新城 就算成立银行,幕府也需要“本金”啊,总不能一点不出。 但如今这个财政状况,哪有余钱?说不得,还是得——想想办法。 不服管教的河西党项?回鹘人?嗢末? 邵树德手指轻轻敲击着副手,心里渐渐有了数。今年腊月的祭天大会,要与诸部酋豪好好说道说道了。 “有关犍牛之事,某会尽快想办法解决。”邵树德站起身,朝李劭说道:“离明年三月春播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内,李仆射还要多多费心,尽量做好准备。明年,某会尽可能多弄来一些牛,有多少弄多少。惜乎,即便推行了三茬轮作制,真正要见大利,又得三年后。” 做事情真的没那么容易。虽然明知三茬轮作制很适合西北这种人少地多、牲畜众多且无地方豪强世家,也无复杂土地产权关系的地区,但他依然不敢轻忽,还是得先做试点,然后再慢慢铺开。 自己现在是百多万蕃汉民众的统治者,要为他们负责,每一件事都要深思熟虑,但凡出一点差错,利益受损的都是几十万人。 我承担不起让几十万人失望的责任。 “大帅既然下定了决心,那么就照此办理吧。”李劭说道:“反正某也觉得这个法子不错,尤其适合夏绥、朔方、河陇等地。若换到河北、河东、淮南、江南、蜀中那种地方,即便有足够的牛,多半也办不成。一堆的将门、世家,想要从他们手里夺走土地,太难了。” 邵树德闻言一笑,李劭的家族在河东也是有不少地的。对当地复杂的土地产权关系感触颇深,大大小小的军头,掌握着大部分土地,世家、寺庙再瓜分掉剩余的土地。真正掌握着农田自耕的,可能也就只有军士家属了,但他们买地,同样千难万难。 在西北起家,没有掌握大量土地的世家大族就是一个隐形的好处。 这个地方从中唐以来就十分乱,谁在这边买地,简直疯了。这给了邵大帅一个白纸作画的机会,也给了新来的关东移民获得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的机会。 “这位便是符将军吧,不卑不吭,气度沉凝,有大将之姿。”邵树德将目光转向了符存审,说道。 “怀州小小戍将,当不得灵武郡王赞誉。”符存审答道。 没有受宠若惊的样子,也没有桀骜不驯的反应,这符存审,就性格与气度来说,确实不一般。 裴通给自己的几封密信中,也提到了符存审一路上的表现,确实可圈可点。这让他起了爱才之心,想将符存审收入帐下。 如今这个天下,敢打敢拼的猛人多的是。悍不畏死,勇不可当,勇冠三军这些词,不知道可以套到多少人身上。但这不是他要找寻的人才,他现在需要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而不是冲锋陷阵的猛将。 独当一面的人,或许可以称为帅才了。这种人,一直是各大势力都十分紧缺的。 今后地盘越来越大,兵越来越多,战事越来越频繁,如果事事亲征,岂不累死?如果有自己可以信任的帅才,那么就可以将某个方向的战场交给他,由他全权指挥,为自己的大业服务。 遍数定难军,单独领过一路兵马大战的,就只有卢怀忠、杨悦二人。老卢是在征灵州的时候,单独领一路偏师,但那只有六七千人,还不能算证明了自己。 杨悦确实可以算帅才了,统领两万多蕃汉兵马,连战连胜,克复两州,已经证明了自己。但复盘了他的战术后,邵树德又有些不放心,总觉得他打仗风格太那啥了,不够稳健啊。 好吧,也许这是自己无法欣赏的另外一种美。战争的艺术,本来就是多姿多彩的,不该限定于一种风格。 自己与诸葛爽那种保守流派,一定也有很多人看不惯吧。 对了,杨悦这老头,把出征的河西党项祸害得也太惨了一些。四千人出征,最后只回来了几百人,有消灭杂牌的嫌疑了,按理来说应该要罚。但他立下的战功足够耀眼,这也是事实。 后世功就是功,过就是过,但在这会,功过是可以相抵的。杨悦立下的战功非常大,而过,在很多人看来可能根本就不是过。 得把他先雪藏一段时间,冷处理,观望下风色再说。 卢、杨二人之外,张彦球应该也是个方面之才。 此人世代将门,家学渊源,邵树德曾经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知识。两人私交也非常好,张彦球更举荐过朱叔宗这等人才。 作为河东都教练使,张彦球于治军一道颇有章法,也有能带数万大军征战。但他来的时间短,还没证明过自己,今后若有机会,或许可以尝试让他统带一路大军,独立作战。 符存审能独立指挥一个方向的战场吗?现在的他,肯定是没这种能力的。他还需要继续成长,按照通俗一点的话说,就是需要积累经验升级。 先带在身边观察一阵吧。 正好打算组建天柱军,员额不多,四营战兵、五营辅兵,外加一些杂兵,总共接近五千人。军使已经定下了,乃武威军游奕使李唐宾。符存审既然带了四百人来投,一路上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劳,那么便让其入天柱军当个十将。 还有那个王建及,关键时刻站稳了立场,路上也有那么点功劳,便提一级,当个队正。 “符将军勇武坚贞,亦有大功,便到某帐下当个十将吧,一俟天柱军组建完毕便赴任。”邵树德说道。 “谢大帅简拔。”符存审有些惊喜。 副将的话,有可能领战兵营,也可能领辅兵营,十将就基本是战兵营主官了。且军内一旦有更高级别的职位空缺,十将也是优先考虑的。 “王火长亦有功,便到天柱军当个战兵营队正吧。” “谢大帅栽培。”王建及从后面挤了上来,单膝跪地,喜道。 “灵州便不入了,某直去怀远县看看。”邵树德一挥手,李仁辅便将战马牵了过来。 “恭送灵武郡王。”李劭带着灵州幕府的僚佐、监军齐声道。 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这个职务,谁说没用的?至少可以心安理得地插手朔方、天德、振武三镇的事务,而不用遭受别人非议。 实力强,虚名也能变成真的。 大队骑兵的行军速度是非常快的,九月十一日午后,邵树德便抵达了怀远县,并将营建司判官萧茂找来问话。 “见过大帅。”萧茂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扎营之处,行礼道。 “萧判官想必已经知晓了吧?萧公欲出镇河渭五州,此事某已同意了。”邵树德站在一处山坡上,仔细看着正处于营建状态的怀远新城。 新城在老城南侧,规模远胜之,罗城城周为二十五里许,东临大河,环城为壕。材质为内层夯土,外用砖石垒砌,开有五门,另有一条水门,通过沟渠前往大河。 东门曰朝京门、南门曰望京门、西门曰得胜门、西北门曰永和门、北门曰镇远门,水门在东南角。 罗城内正中心设鼓楼一座,子城位于其北侧,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衙门便在子城内。至于怀远县,仍在北面的老县城内办公,不过会与新城联在一起,成为附郭县,这样整个怀远城的周长久会变成接近二十九里。 鼓楼前便是一条东西向的宽阔主干道,两头分别是得胜门和朝京门。鼓楼往南又是一条干道,直通望京门。 城内的布局结构,大体上仍是国朝经典的井字形结构。 子城西南方是社稷坛、城隍庙等祭祀建筑,东南方则规划为佛寺、道观。 西北方是商业区,未来会建坊墙,实行坊市制度,集中商业买卖。如果有需要,西侧也会再建第二个坊市,毕竟是统治中心,商业肯定会很繁华。 剩下的部分,暂时还未有明确规划。但一般而言,各类官府机构也会占据大量面积,如仓城(常平仓)、校场、军营、公库、都作院、驿舍等。 此外还有民宅、各类消费场所、义舍等福利设施等等,都要占据不少面积。 总之,怀远新城的规模是不小的,相当于上州、望州的州城规模。灵州、丰州百姓的一大徭役,便是至怀远县修城。附近各党项部族也被征发了人手,伐木的伐木,烧砖的烧砖,采石的采石,总之都分配了任务。 邵树德的期望是,再花两到三年时间,将罗城、子城、仓城、衙门及一些官方设施粗粗完善,然后便可住进来了。即便未来去了别的地方,这里也不会放弃,依然可以发挥大用。 “大帅对萧氏之信任,令某感佩。”萧茂回道。 “好好做。怀远新城,镇内很多人寄予厚望,急着搬过来住呢。”邵树德说道:“萧氏,某当然是信任的。河渭五州,历经千辛万苦拿下,若非信任之人,断舍不得让其赴镇。萧氏与邵氏,当共享富贵。” 第三十九章 玩玩 看完了尚处于修建之中的怀远新城,邵树德归心似箭,便带着部队返回夏州了。 他其实想在贺兰山麓修一座园林豪宅的。钱其实不是问题,这些年身兼数职,每年工资就领好几千缗,拨出钱来修豪宅绰绰有余。 之所以没这么做,还是面皮挂不住。 这年头的节帅,广置豪宅,搜罗美人,几乎就是基本操作。但他既有大志,自然得收敛一点,不能搞得太过火。 其实,我本是想通过消费来促进经济发展的,奈何奈何! 途径盐州时,听望司又呈上来了一批情报。 秦宗权于汴州兵败后,率部退回蔡州。淮西多州无主,成了众人眼里有待争抢的肥肉。 杨复恭假子杨守宗被任命为忠武军节度使、许州刺史,地盘只有许州一地。 忠武三州,陈州在赵犨(chōu)手里,蔡州被秦宗权盘踞着,杨守宗这个忠武节帅,其实就相当于许州刺史罢了。多半还坐不稳当,先收服许州的骄兵悍将再说吧。 “将陈副使、赵随使找来。”邵树德将情报放在案几上,闭目沉思。 秦宗权这一败,吐出了孟、汝、郑、许四州及河南府大部分地区。这五个府州,共52县,即便经过了几番蹂躏,还是剩下不少油水的。 当然就本心而言,杨守宗肯定是不愿去许州的。天下那么多藩镇,去哪里不好,非要去蔡贼的地盘?无奈杨家有忠武情结,只能收拾收拾东西上路了。 陈诚、赵光逢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邵树德睁开眼睛,道:“河南之事,二位如何看?” 其实,陈、赵二人不明白大帅为何一直盯着河南不放。那朱全忠再能打,处于四战之地,能打出什么名堂?朱家兄弟、时溥、秦宗权,那么多势力,能同时对付一个,还能对付三个四个? 之前败秦宗权,还是求爷爷告奶奶找来的援兵呢,这会就突然能打了? “大帅可是担心朱全忠?”陈诚问道。 “汴州之战,大败秦宗权,还不值得重视吗?”邵树德瞟了他一眼,道:“看看这份。赵犨次子赵霖与全忠之女定亲了,陈州几乎落入朱全忠之手。若再被其兼并河南府、孟、怀等州,势大难制矣。” 这年头统治一个地方,大概有几种模式。第一种自然是直接统治,军政一把抓,威福自操,朝廷也管不了。第二种是立了个牌坊遮掩,比如李克修的昭义镇,胡真的义成镇,与第一种其实没什么区别。 第三种是亲近之人担任节帅或刺史,处于半控制状态下,比如折宗本的邠宁镇、折嗣伦的麟州以及赵犨的陈州。 第四种是附庸藩镇,这种就没那么利索了。比如保塞军李孝昌,其实是有相当自主权的,想不附庸了,只要能上下齐心,说反就可以反。 后世五代那会,天下大部分是这种模式,谁赢,墙头草们就投靠谁。这种统治,其实是相当不牢固的,因为你一旦试图剥夺那些将帅们的权力,他们立马就可以换新主。 此时天下还没这么多附庸藩镇,但随着兼并战争的逐渐深入,会越来越多。不是几个大军头喜欢这种模式,实在是力量不足,权宜之计罢了。 “大帅欲助张全义和李罕之?”赵光逢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问道。 52个县,河南府就占了一半。秦宗权走后,张全义占据着洛阳,并慢慢向周边诸县扩展势力。他若能稳住阵脚,对朱全忠的野心将是一大阻碍。 “大帅,河阳、河南二镇离河东近在咫尺,贸然插手怕是不妙。”陈诚劝阻道。 “符存审对我说过同样的话。”邵树德叹道:“但我那义兄,北攻赫连铎、南击孟方立,两线开战,豪气冲天,怕是没空给予张、李二人实质性帮助。他那副大摊子,总得先收掉一个再说吧。” 如今看来,李克用的战略目标极其不明确。本来要打赫连铎的,打着打着,发现人家滑不留手,还有坚城,在草原上也有帮手,一时间啃不下来。于是南撤,继续打孟方立。但孟方立依托险要山势,背后有河北诸镇支援,急切间又啃不下来,再回过头去打赫连铎。 打了这么久了,无有寸功,白白消耗钱粮、兵力,不知道到底在打什么。好好盯着孟方立打,说不定这会已经夺取邢、洺、磁三州了。 “大帅欲如何助张全义、李罕之二人?” “李罕之此人,饱则远去,养不熟的白眼狼。某想找人联络下张全义。” “绥州离洛阳几有千里,而河东不过数百里,张全义如何能投向大帅?” “不用他来投,令他撑住即可。河南府26县,张全义最近在招揽流民,大力垦荒,给他几年时间,必然可以恢复相当元气,先提前打好关系,免得日后找上门去,有些突兀。洛阳马行,规模扩大一些,在草原上多招些人。”说到这里,邵树德想了想,道:“就给张全义说,朱全忠有并吞淮西之心,让他多做准备。若嫌武备不足,可与定难交易马匹。某知他无钱,可用民人及工匠来换。陈副使,此事你遣人去办。” “遵命。”陈诚答道。 他总觉得这事有些不靠谱,原因无他,鞭长莫及也。中间可还隔着个河中镇呢!不过大帅要提前落子,就落吧,反正对夏州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李克用可曾表张全义为河南尹?”邵树德又问道。 “未曾听闻,不过应是要的。” “不管他表没表,咱们也向朝廷表奏张全义为河南尹,先结个善缘。卢书记,表章你来写。” “遵命。” “第二件事,萧相以河渭五州新复,州县空虚,请徙关中民户实边。又以蜀中战乱,百姓多饥为由,请发西川、东川民户赴河渭五州屯垦。”说到这里,邵树德用力一拍桌子,起身道:“都被杨复恭拦下了。你们议一议,可有办法解之。” 杨复恭此举,倒也不是说与邵树德有仇,事实上还没到这个地步。 他的动机也很好理解。权宦,从来都是与皇权绑定在一起的。若无皇帝的支持,杨复恭根本就蹦跶不了多久,早就被西门思恭叔侄一棍子打死了。 定难军作为西北第一强藩,虽然一向恭顺,年年都送盐、褐布、皮子、牲畜进京,作为本镇上供,但本身实力与体量摆在那里,朝廷心里发憷是肯定的。募关中、蜀中民户去河渭五州屯垦,说好听点叫移民实边,实际上是“资敌”,进一步增强定难军的实力。 杨复恭可没幼稚到认为河渭五州还能完全被朝廷掌握在手里。 “大帅,某有一计。”陈诚说道。 “说。” “不如让人联络李孝昌、东方逵、折宗本、朱玫、李详、诸葛爽六位大帅,一齐上表,请发民户实边。”陈诚说道:“收复河渭五州之时,他们都上过贺表。此时再请发民户,亦可说得过去。” “朱玫怕是不会同意。诸葛大帅身体抱恙,应也不会参与此事。” “有邠宁、鄜坊、丹延、金商四镇,也够了。”陈诚回道:“杨复恭若知厉害,此时便不会阻挠了。” “可以试一下。但某觉得,杨复恭不是个会妥协的人,还是得想想其他办法。” “大帅,不如致信河东,让李克用出面转圜,或可收效。”赵光逢在一旁沉默了良久,此时突然建议道。 “可。”邵树德应道。 其实,他还是觉得不够保险。最好的办法,还是让杨复恭滚蛋。 这个铁头娃,自己两年前才刚进长安,杀了田令孜,你就没一点触动吗? 不过这些权宦,跟他们讲道理未必讲得通。 诸葛大帅这半年来身体不好,经常缠绵病榻,杨复恭觑得机会,便又开始为他的假子武定军节度使杨守忠忙活了。 其手段无外乎借着朝廷大义拉拢诸葛氏部将,想让杨守忠入主山南西道,夺了这十余州基业。 诸葛爽之子诸葛仲方,目前是山南西道衙内都知兵马使,但手段不行,威信不立,怕是压制不住众将。一个不好,就要被杨复恭拉过去了。 诸葛大帅深知利害,曾经写信给邵树德和朱玫,言辞恳切,让二人帮忙照拂一下其子。 邵树德想了想,觉得其中或许便隐藏着让杨复恭倒台的机会。 这样也好,如今镇内安定,诸事顺遂。正好有时间陪杨复恭玩玩,顺便插手一下河南局势,也不至于太过寂寞了。 第四十章 子女与凉州 回到夏州时已经十月初了,听望司来报,毕师铎、秦彦等人因为战事不利,杀高骈“冲喜”。高骈一家,上至老人,下到孩童,包括外甥等亲戚在内,全被屠戮一空,埋于一个大坑内。 庐州刺史杨行密得知后,下令全军缟素,大哭三日,要为高骈报仇。 很明显,做出如此姿态,是打算接收高骈的政治遗产了。 老一代的军阀都要慢慢离开舞台了啊。 乾符末年剿灭李国昌父子的几位大帅,李琢死于随州刺史任上,李元礼在灵州被韩朗、康元诚所杀,李可举携全家登楼自焚而死,昭义节帅高浔被孟方立所杀,河东节度使,更是不知道死了几任了,曹翔、崔季康、康传圭…… 至今健在的,也就李侃、诸葛爽、郑从谠三人了。后两位身体不太好,估计也活不了多长时间,倒是李侃正当壮年,折腾得挺厉害,讨平了镇内不服管教之辈,最近更是想把势力深入荆南。 为此,居然偷偷摸摸派人到横山募兵,用党项炮灰用上了瘾了是吧?不过他把成汭送来了,目前羁押在夏州,以后还用得上,便睁只眼闭只眼吧。 中和年间讨黄巢,其实依旧是老军阀占主流。但唐弘夫死了,李昌符死了,王重荣死了,杨复光死了,郑畋也刚刚病逝。 老人凋零,现在则是新军阀的天下了! 夏州家中一切安好。 卸下了一身戎装后,邵树德枕着爱妻的大腿,询问起了过去这段时间内大事小事。 小封所生次女邵沐已经开始学习一些简单的知识了,这是邵树德要求的。古代女子地位低下,甚至就连公卿望族家的女子都不一定有名字,更别说学习各种知识了。封氏姐妹、赵玉诗书满腹,那是她们家庭的特殊,不能视做普遍现象。 邵树德目前有四个女儿。长女邵果儿,今年十六岁了,从小接受她娘亲赵玉的教导,才学是相当不错的,丽色也很出众。军府内有一些衙将,已经若有若无地在自己面前提过几次了,想要给孩子说亲。 邵树德有心将果儿联姻到外镇,但赵玉就是不肯,想要在镇内寻一个青年俊彦。但定难诸州百余万人,不说全是文盲,你闭着眼睛随意指一个人,99%的可能是文盲。 明年上元节宴请诸将,让他们把子侄都带上,到时候让长女来挑,看上哪个就哪个。 此举固然不合礼制,但老子是武夫,武夫本来就不懂礼!谁敢叽叽歪歪? 奶奶的,家里这帮姬妾是摸准了自己的脾性了,知道不愿违逆她们的心意,恃宠而骄之风甚烈,得好好鞭挞鞭挞。 次女虚岁五岁。她的名字,是邵大帅取的,当时正在沐浴,于是便取名沐。三女去年出生的,当时正在吃醴饧(táng),于是取名“醴”。四女五个月前刚出生,目前还没名字,小名“佛牙”。 两个儿子一个虚四岁,一个三岁,现在还不太懂事,不过明年也可以尝试着学习点知识了。他们生在这个年代,注定了必须要自强,要有能力。 邵树德也不确定未来会怎么样,也许征战了一辈子,最后也没打出什么名堂。说不得,就得留几支箭给孩子了,让他完成父亲的遗愿。 中央集权的王朝末年好统一,藩镇割据的末年实在太他妈难了。全国估计得有一百万左右好吃好喝供着,常年训练,终日琢磨怎么杀人的武夫。 叫花子士兵是绝不存在的,器械质量也很好,不会一枪打出去就炸膛。城池修得很坚固,各种堡寨密密麻麻,军官业务素质更不用说,打了百余年仗了,至少在北方这一片,就没几个水货。 每个藩镇,还都有齐全的文武班子。又割据了百余年,利益格局稳固,地方上亲党胶固,不会给你一下子席卷全省乃至数省的机会。 黄巢那么猛的人,席卷了几十万人,到最后还是去南方发展。回到北方后,若是藩镇不“送客”,都过不了淮河。陷了长安之后,十几万藩镇兵马围拢过来,三年时间就平了,其中两年半还是在扯皮,根本没动真格的。 遍数那么多朝代,竟然没有一个与晚唐是一样的,只有后汉末年有几分相似,但也有程度上的巨大区别。 没办法了,只能一个个硬打! “阿嫂又遣人送了一些礼物过来,说是给佛牙的。”折芳霭拨开了邵树德乱钻的粗糙大手,她只披了一件袍服,内里雪白娇嫩的肌肤上,还隐隐有点青紫之色。 “我那义兄啊,刚从北边退兵,应又要南征了。”邵树德微微一笑,道:“今年从晋阳北誓师,讨赫连铎,明年从南门出兵,攻孟方立。若是专务一处,此时说不定已在云州或刑州喝庆功酒了。” “军国大事妾不懂,阿嫂人很好,礼数也不缺,今后两镇若是刀兵相见……” 这不是早晚的事么?邵树德心道。 “上月会州白氏、灵州梁氏、丰州慕容氏等部族又进献女子……” “好教夫人知晓,这些女子某还没碰过。在外征战数月,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与夫人征战,军中禁斩之令,何曾干犯过?” 折芳霭气笑了起来,袍服都滑落在床上。 “不好,中军帅旗落下,末将得策马驰援。”邵树德一用力,便将爱妻按倒了下来…… ****** “康豪估的生意果是兴隆,这便将店开到夏州来了。”城西的一间转卖玉石、宝石的商铺内,邵树德安坐于上位,笑眯眯地说道。 开店的是康佛金,归义军半官方的联络人,最近一年来一直在灵州、夏州两地经营生意。 其实夏州还有一个归义军的联络人,那就是正在石佛寺研讨佛学的康贤照。 出征河陇之前,邵树德与他见过一面,双方主要谈了凉州之事。 巧的是,在抵达灵州的时候,邵树德还见到了河西都防御史翁郜的使者李明振。 李明振是河西节度使幕府行军司马,是个文吏,不是武人。他的目的,一是请求朔方节度使李劭给予河西物资方面的援助,同时也是为翁郜求取凉州节度使的职位——自乾符四年张淮深再度收复凉州以来,因为政治分歧和矛盾,前节度使郑某已经去职,目前凉州镇的实际权力掌握在河西都防御史翁郜手里。 朔方节度使是有观察河西的权力的,这是大中年间定下的规矩。甚至不仅是本朝,便是在后来的五代王朝,朔方节度使一般也兼领凉州节度使。李明振不远千里从凉州跑到灵州求取物资,倒也很正常。 不过凉州方面也知道如今的朔方节度使就是个摆设,真正做主的乃夏州邵某人,因此在那边一等就是数月。 邵树德对凉州与归义军之间的恩恩怨怨很感兴趣。 归义军一直想控制凉州,但又不敢。因为朝廷对凉州还是很重视的,便是在黄巢攻陷长安,天子逃难到蜀中时,依旧派了节度使去凉州赴任,而且还是派的回鹘骑兵沿途护送。 包括后来圣人返回长安,下诏大赦天下,去归义军传旨的使者也是由回鹘骑兵护卫的,摆明了对归义军不信任,认为自张议潮故去之后,归义军长达三十年没有上供,太过桀骜。 毕竟,就连河北诸镇都在上供呢,归义军为何不上供?别说道路不通,事实上是通的,回鹘人对朝廷的态度都比归义军恭顺,时不时还送点牛羊,朝廷使者去凉州赴任、宣旨,回鹘人也主动派兵护卫。 这或许便是朝廷宁愿册封回鹘酋豪,也不愿给张淮深旌节的一大原因。朝廷只认钱,只看谁恭顺。 凉州行军司马李明振对邵树德诉苦,说嗢末人多么不服管,动辄劫掠。凉州诸县兵力稀少,良田荒废,归义军又一直想控制凉州,兼并藩镇。说到最后,还是要钱。 邵树德当时没答应他,然后便出征了。班师回来之后,听闻凉州方面又派了押衙张弘信至夏州,求见自己。 他想了想,打算过几天接见一下。自多年前派了2500名郓州兵入凉州之后,朝廷已有不少年头没往凉州增兵了。如果张弘信继续要钱,那么不妨打蛇随棍上,派一支军队跟着去凉州,美其名曰“助防”,岂不美哉? 朔方节度使,可是有观察河西的权力的! “某这点小生意,可入不得灵武郡王法眼。”康佛金毕恭毕敬地站在邵树德跟前,说道。 定难军攻河陇,得五州之地而回。这等威势,确实让河陇西域各大势力感到震怖。这会定难军没有继续西进的实力,那是因为河渭五州较为空虚,户口不丰。若是几年后呢?从陇山移动募民屯垦,充实州县,以河渭五州的底子,很快就可以发展起来,届时定难军就有继续西征的实力了啊,试问谁不慌? “西域商品,在中原还是颇受追捧的。若是好生经营,能得大利。”邵树德说道。 “灵武郡王所言不差。”康佛金点头道:“只可惜如今中原多事,战乱不休,竟无人肯做这生意。” “某想了想,大唐在河陇有归义军、凉州、河渭三镇,不如好好坐下来,商讨一番这个生意该如何个做法。”邵树德说道:“有了稳定的赚头,谁还会打打杀杀?” “灵武郡王一言,令某茅塞顿开。”康佛金大拍马屁道。 同时,他心中也有些暗自警惕。邵树德的胃口看起来有点大,这才刚刚收复河渭五州,就把目光投向西面和北面了。归义军不过兵不过万余,若不是沾了位置的便宜,说不定就要面对定难军的兵锋了。 “康豪估既也做此想,不妨遣人回敦煌走动走动,看看张防御史是个什么想法。”邵树德说道。 “当然当然,某这便遣人回去。” 第四十一章 刷经验 夏州城北的一座校场上,军士们正在操练。 这是从北边调回来的经略军,即将西行奔赴临州,振武军还在那边等他们过去接防呢。 经略军旁边,还有数千名正在整训的蔡人新卒。邵树德派人去河南募兵万人,目前已经回来了近七千,统一安排在夏州,由都虞候司负责训练。 以前各军征战有缺额的话,一般有两个渠道补充。一是民间招募有勇力的壮士入军,二是从州兵中抽人补充,州兵再募集新兵补全编制。 这次招募了一万河南新卒,除了补充西征战死、病殁、致残导致的缺额外,剩下的会与其余各军抽调的人马混编,组建天柱军。 当然这还没用完,最后剩下的三千多人,邵树德有把他们派往凉州的想法——当然仍是新老搭配。 凉州,邵大帅当然是有想法的,这可能是河陇二十一州里面,他觉得价值最大的一个地方了。 首先,这里是天宝年间人口最多的地方,比秦州还多。其次,这是河西走廊的门户,取之意义重大。第三就是财富了,这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牧区,此时植被茂密,水草丰美,还有天宝年间遗留下来的大量垦田、灌渠。 若要出动数万大军征讨便算了,但若有相对容易一点的办法,比如趁着翁郜求上门来的时候,派一支军队以助防的名义进入,再徐徐图之,就非常不错了。 “符十将,你觉得经略军如何?”邵树德拿马鞭遥指正在练习抽队的数千士卒,问道。 “经验丰富,技艺娴熟,此皆老兵。”符存审答道。 “其实历次整编,也补入了不少新卒的。不过七八个老兵带一两个新兵,很快就能成长起来。若是一个老兵带一个新兵,就慢了,两三个老兵带一堆新兵,那便没法打仗了。”邵树德笑道:“定难军数万衙军老兵,就是我的底气。新来的河南新卒,精气神也不错,补入各部后,好好练一练,不出两年,便是各位将帅都抢着要的精兵。” “还得上阵厮杀,见见血。校场上练得好好的阵势,到了战场上,未必就摆得出来。”符存审说道。 “此至理名言也。”邵树德赞许道:“战场上,敌军阵列肃然,刀矛前举,墙列而进,一旁可能还有敌骑窥伺。在这种状态下,还要从容不迫,布阵应对,丝毫不乱,非看淡生死之老卒无法做到。新卒,吓一吓就慌了,校场练的东西,十成能想起两三成就不错。” “河南太乱了,逼得百姓结寨自保,淮西一带,武风更是极盛,看淡生死之人很多。他们,确实是好兵,秦宗权喜欢,朱全忠喜欢,李罕之也喜欢。”符存审说道:“然还得以军纪约束,不然就只是乌合之众。” “符十将对凉州可有了解?”邵树德突然问道。 “惭愧,末将只听闻凉州在国朝初年畜养百余万马匹,乃河西节度使理所。” “可知凉州嗢末乃何人?” “不知。” “嗢末者,天宝遗民也。混入了部分土浑、党项人,以游牧为生,赪面辫发,左衽皮裘,与吐蕃无异。善骑射,好勇斗狠,基本控制了凉州镇大部分区域。朝廷在凉州之百姓,基本只是缘城垦荒,还屡遭嗢末劫掠。”说罢,邵树德转头看着符存审,问道:“若随军前往凉州,可敢?” “有何不敢!”符存审答道:“只需数千人马,定可保得凉州无虞。” “做好准备吧,天柱军随时可能去凉州。” 培养麾下诸将,让他们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打下河陇诸州之后,接敌的地方是越来越多了,非得大将镇守不可。陇右吐蕃、凉州嗢末、河西党项,其实都是不算太强的敌人,恰好适合给手下有潜力的大将“刷经验”成长。 待其在这些“小副本”里毕业之后,便可去更加复杂的战场历练,慢慢成长,最后成为可主持一条战线的方面大员。 自己精力有限,以后必然无法事事亲征。 训练暂告一个段落之后,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亲自下到了蔡卒营中。 “从哪来的?”邵树德看着一个颇为雄壮的军士,问道。 “回大帅,俺是梁县的。”军士有些激动,大声答道。 “家人有没有一起过来?” “过来了,在灵州保静县。” “与河南比,觉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 军士们一阵哄笑。 邵树德亦笑,道:“灵州可是某最拿得出手的地方了,地不比河南差,水也多,以后安心种地吧。你既然入了军,当知战阵上刀枪无眼,平日须得苦练。” “能吃饱饭,自然有力气练。大帅放心,异日上阵,定将敌兵杀得人头滚滚。” “有这心气,便是好兵。”邵树德拍了拍新卒的肩膀,勉励道。 蔡人新卒,他很满意,今后若有机会,还要去河南募兵。自己每募走一个,就会让朱全忠未来的地盘少一个乃至一户人,岂不快哉? 朱全忠最近与山东朱家兄弟干起来了。 这厮确实没品。打败秦宗权还是靠人家帮的忙呢,现在又恩将仇报,还假惺惺地找了个借口,诬陷天平军节度使朱瑄招诱宣武军士。朱瑄那脾气,当然把朱全忠骂了一通了。于是,朱全忠便找到了开战的理由。 你看,是你对我不恭敬,你在信里写的话太难听了。什么恩将仇报?什么猪狗不如?我要讨个说法,真不是我人品坏,要打恩人兄长,是你先骂人了。 对朱全忠这么不要脸的人,别客气,使劲挖墙脚就对了。 “大帅,听望司有急报。”就在这时,亲兵十将李仁辅走了过来,轻声说道。 听望司的急件,邵树德有令,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第一时间汇报。 “先找个地方坐坐。”邵树德一挥手,说道。 军报的内容很简单,但也很唬人:朝廷将山南西道之兴、凤二州划归武定军。 “这杨复恭,真是嫌关中太平久了,想给大家找点事做做啊。”邵树德将军报仔细收起,叹气道。 今年讨陇右,花了不少钱,财政压力很大。这让他不由得回忆起了前年下关中那会,镇内财政宽裕到极点的美好时光。就食于外,赏赐也由当地财货供给,镇内百姓的压力不知道减轻了多少。 难道,接下来又要就食于外了?这次谁来请客呢? 邵树德很快离开了校场,回到节度使衙,陈诚、赵光逢二人也很快赶到。 “大帅,山南西道恐有战事。”赵光逢看完军报后,便忧心忡忡地说道。 “天子对山南西道念念不忘,没得办法。”邵树德摇了摇头,道:“不然关中有事,跑都没处跑,总不能去河东或宣武吧?” 山南西道,本有十五州。这些年割来割去,掌握在诸葛爽手里的只剩十一州。现在又要割去兴、凤二州,转隶武定军节度使,便只剩下九州了,诸葛爽如何能咽得下气? 不过朝廷也确实挑了个好时候。诸葛爽卧病在床,镇内人心浮动。他儿子诸葛仲方又控制不住局面,手下大将中心思活络的,自然想投靠新主。更有那野心大的,甚至想着造反自立。 杨复恭权势熏天,又有朝廷大义名分,兴、凤二州的官将说不定就从了杨守忠了。 其实若仅止于此,倒也没什么,诸葛爽未必就不能接受了。但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如果自己身故,儿子未必能坐稳山南西道节度使的大位。这次若让朝廷顺利割走二州,自己没任何反应的话,那镇内的人心就更不好收拾了。 所以他不能退,一退局面就会立刻崩坏,无法收拾。诸葛大帅,这次十有八九不会奉诏了。向称富裕的山南西道,爆发战争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诸葛大帅的身体,还能支持他亲征么?他能压制住镇内的野心家,同时打败武定军及朝廷可能派来的援军么? 诸葛爽,对山南西道本地军头来说,可是个外来户。没有朝廷大义在身,平时或许还能压制,但这会身体也不好了,如之奈何? “立刻遣人至兴元府。”邵树德下令道:“诸葛大帅曾为我师,教导数年。某恨不能亲至探望病情,然限守藩镇,只能遣使慰问。唔,药材也带上一些。陈副使,这趟你来跑,你当知其中干系。” “明白。”陈诚点头应允。 跑兴元府,危险性不大。山南西道之乱局,让人有点措手不及,不过这可能也是个扳倒杨复恭的机会,必须抓住。 第四十二章 上表 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联袂来到了绥州。灵武郡王邀请二人至横山射猎,自然不能不给面子。 如今天下藩镇帅位更替频繁。他俩能在节帅位置上一坐多年,稳如泰山,镇内部将即便有野心,也犹豫不敢轻动,朝廷更是没给他们找麻烦,这其中的原因,不言自明。 这狗屁世道,能保住全家富贵,就是侥天之幸。灵武郡王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无需废话。 尤其是李孝昌,讨黄巢那会就见识到了铁林军的强悍战斗力,对邵树德的治军能力非常佩服——嗯,只欣赏他的治军能力,不欣赏他的作战风格。 保塞军本有兵马万人,这几年是越来越少,老了、死了的根本不补充,人数降到了七千。李孝昌也不着急,他已经断了攻取保大军,全占鄜延四州二十三县的念头,邵扒皮不允许的,别做梦了。 守着延、丹十四县十三万百姓过日子好了,省下来的财货还能让自己爽一把。隔壁的东方逵估计也是同样的想法,双方达成了默契,又没有外镇侵攻,养那么多兵做甚? 有所不满的,可能也就是鄜延四州的衙将们了。 但就目前这个程度而言,他们还是能够勉强接受的。除非有外镇势力插手,着意拉拢,不然的话,野心也就只能暂时压在心底,等待机会。 射猎的地点是在绥州城平县。此时全是那种不高不低的小丘陵,无边无际,千沟万壑,森林密布,还有无定河及其支流水系。 中唐以来,因为数次对党项用兵,横山一带的森林被大面积砍伐,无定河水的含沙量开始加大。如今虽然太平好些年头了,幕府又废了柴捐,并且推广用石炭。但就普通百姓而言,还是喜欢砍柴烧炭,因为不要钱。 李孝昌、东方逵二人抵达城平县的时候,外面已经扎下了一个不小的营地。仔细一看,多是横山党项、平夏党项各部酋豪。他们看到李孝昌二人时神色各异,有的过来打招呼,有的则冷哼一声,显然有过节,搞不好就是被镇压过的。 “二位大帅,请来这边。”邵树德的亲兵副将看到李孝昌、东方逵,立刻上前说道。 二人将马匹交给亲兵,跟着陆铭走到了一处大帐前。 帐篷搭得很大,里面人却不多,邵树德居中而坐,一边用膳,一边审阅公函军报。 李孝昌不敢多看,他认识其中两位女子,都是灵武郡王的姬妾,一是嵬才氏,一是野利氏,还有两个——呃,当年与他关系非常不错的拓跋思恭的侄女拓跋蒲。最后剩下一个,可能就是没藏氏了。 今日到场的几乎都是党项部族,灵武郡王带这几位姬妾在身边,意味很足啊。 帐内还有一些侍婢,皆不认识。虽然梳着汉人发饰,穿着襦裙,但李孝昌一眼就能认出这是草原少女。而且多半还出身部落贵人家庭,身材高挑、健美,显然从小吃肉、奶长大的,普通牧民或者牧奴家的女儿,没这条件,也不可能长成这样。 草原上骄傲的花朵、云雀,如今就在帐内做些侍婢的活计,灵武郡王好大的排场。 “见过灵武郡王。”李孝昌、东方逵二人一齐上前见礼。 “两位还没用过早膳吧?”邵树德抬头一看,吩咐道:“哥舒、契苾,给两位大帅端一些吃食。” 两位少女很快端了一些奶、脯、果子上来,李孝昌、东方逵起身致谢。 这些侍女,他们也不敢得罪,人家背后都是有部落的。再者,没准哪天灵武郡王一时性起,宠幸了哪位,再生了孩子,得罪人家岂不是自寻烦恼? “今日找二位来,除了射猎,还有一事。”邵树德放下筷子,挥了挥手,让人收拾一下。 李孝昌、东方逵坐直了身子。 “杨复恭弄权,蒙蔽圣天子,欲夺山南西道之兴、凤二州给其假子杨守忠。更拉拢二州叛将,不服诸葛大帅调令。”邵树德说道:“此乃祸国之举,离间天子与藩帅,论罪当诛。” 李孝昌一听就明白了,诸葛爽与邵树德之间有师生之谊,这是要帮忙出头呢。 不过就他的立场来说,也是好事。这年头做藩帅的,哪个不想把位置传下去?河中王重荣死了,也是其兄王重盈接掌,同时表其子王珙为陕虢留后,肥水一点没流入外人田。 东方逵听得也是面色凝重。他是没什么野心了,但谁若想夺走鄜坊二州九县的基业,他也不答应。灵武郡王愿为诸葛爽出头,果然是讲规矩、讲信义之人,跟着他,家族富贵是有保障了。 “某欲上表,请朝廷收回成命,诛杀杨守忠及一众叛将。二位回去后,也写份奏章吧。”邵树德看着两人,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自当从命。”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连声应是。 “如此甚好。”邵树德一笑,道:“京西北诸镇,本就应该同气连枝。” 拓跋蒲梳着发辫,头戴小皮帽,脚上蹬着一双皮靴,与嫂嫂没藏妙娥的打扮差不多,活脱脱一个草原女子的利落模样。 她紧紧靠在邵树德身边,看着郎君在两位大帅面前指斥东西,一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样子,觉得男人就该这样。 草原女子,因为风气的关系,对男人的审美自然与汉地女子大不一样。拓跋蒲固然性子柔弱,但也是骑过马,射过箭的人,汉人的那些读书士子,她觉得自己骑着马就能用套索生俘一个。 汉人的武夫,还像那么点样子,有点英武的气概。 男人,就该骑着马去征服天下,她们草原女子,也只心甘情愿被这样勇武的男人征服。 用膳完毕之后,稍事休息了一会。邵树德与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聊了聊鄜坊二十三县的粟麦收成,又问了问境内党项有没有不安分的。随后,便一起出帐,与早已等候多时的诸部酋豪一起射猎。 因为提前了差不多一个月通知,附近各部酋豪都到齐了。 没藏庆香、野利经臣、嵬才苏都三人地位最高,紧紧跟在后面。其余各部酋豪不服也得服,没看灵武郡王出门带的那几位姬妾了么?都是人家的女儿或孙女,备受宠爱,这就是地位。 野利经臣是心情最好的。他女儿给灵武郡王生了一女,小名佛牙,白白嫩嫩的。出生后不久,野利经臣就让人带了百匹骏马、五百头牛、三千只羊下山,庆贺外甥女降生。 嵬才苏都、没藏庆香二人有些羡慕。野利部如今是越来越富了,卖铁给幕府,不知道赚了多少钱。而且部族实力渐强,装备之精良,大大超过嵬才部、没藏部,隐隐成了蕃部第一。 这就是得了灵武郡王的信任了。不然的话,光打制那么多甲胄、兵器,说不定就会招来大军围剿。党项诸部,何时如此器械精良过? 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其余各部,也注定很难达到他们的地位了。现在再送部落贵女,也就能当个侍婢,运气好的话才可能被灵武郡王宠幸,成为姬妾,进而给部落带来好处。 这就是来得早与来得晚的区别了。 当年灵武郡王不过两万兵,需要他们支持平灭拓跋党项。但现在光战兵就能拉出来三万余,早已经过了那道坎了。 阴山五部得灵武郡王看重,也不过是为了让他们不生事罢了,与野利、没藏、嵬才部不好比——唔,拓跋部倒是撞大运了,不知道灵武郡王怎么就看上了那个爱哭的拓跋小娘,昨晚还召她侍寝了,这拓跋部,看样子要翻身。 一声鹰唳,金雕从天而降,锋利的爪子插进了一只疯狂逃窜的野兔头颈。 邵树德大笑,拿马鞭指着捕猎完成的金雕,用党项语道:“诸部勇士须不能比金雕还差了。今日捕获猎物最多者,赏蜀中名锦百匹。” 话音刚落,早就摩拳擦掌的各部勇士纷纷策马前驱,沿着山间河谷搜寻猎物。 勇士,就如同那鹰犬,只要善于驱使,便有大用。 “今年西征河渭,赏赐都发下去了吧?”在一处山谷内停下来后,亲兵营、豹骑都的人开始搭帐篷,邵树德找来了各部头人,问道。 “都发下去了。”诸部酋豪纷纷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其中还有猫腻,肯定有人克扣了部分,贪为己有。但他们越做这事,就越与族中勇士离心,到了最后,勇士们会倾向谁,不言自明。 “明年可能还有战事,须得做好准备。”邵树德又说道。 “兀卒一声令下,各部勇士纷纷下山,只恨没有出征的机会。” “出征一年,便得数匹绢、牛羊十余,赏赐如此丰厚,便是死了也甘愿。” “大汗只需下令,吾等无不从之。” 诸部酋豪纷纷表忠心。邵树德连连赞许,不过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勇士下山后,出征个几次,基本都很难回山上了。军中还有蓄发之令,很多人又改了汉名,他不张嘴,你都不知道他是党项人。这么多年下来,邵树德也“拐走”了不少勇士了,都是各部里面骑术最好、箭术最优、力气最大、性子最狠的人。 部落酋豪们心态好的,还能为得到了不少钱帛高兴。但心态不好或者有野心的,背地里估计就要骂娘了。每年抽一次血,想攒点本钱都攒不下来,跟了邵树德几年的部落勇士,一旦正儿八经入了衙军,把家人接到城里,然后看他们这些头人就像看陌生人一样,让人心里有气! “敢问大帅,明年欲征何处?”小心翼翼地给邵树德端上一碗酥油茶后,没藏庆香问道。 他女儿没藏妙娥还没生育,急得没藏庆香差点把才十四岁的小女儿、十二岁的孙女也一起送过去了。野利部现在能拉出五百甲士,一水的大唐制式装备,很多墙头草小部落都开始听野利氏的,对他们没藏氏爱理不理,这如何能忍? “或许要入关中,亦可能是山南西道。”邵树德说道。 他没有解释得很详细。关中大伙还是知道的,但山南西道,就不太清楚了。或许在理蕃院任职的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二人知晓,但其他人就一头雾水了。 没必要说过多,让他们出兵就行了。平时不用花钱养,有战事时征调,发点赏赐,完事后再遣散。这样的低成本的炮灰部队,还有一股子蛮勇之气,就如那蔡人一样,邵树德是越来越喜欢用。 “二位大帅,出兵之事,二位亦责无旁贷。”邵树德又把目光转向了正在苦着脸喝酥油茶的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说道。 “谨遵灵武郡王吩咐。”二人齐声道。 他们处在一起蛮人中间,颇不自在。但灵武郡王神态自若,喝起酥油茶来也不觉得难受,党项语还说得那么熟练,怪不得能把这些部落酋豪们骗得一愣一愣,给人出丁打仗还乐呵乐呵的。 蛮子果然是蛮子,脑袋里塞的都是木头吧。 “邠宁镇亦会一同出兵。某杀过一个权阉,不介意再杀一个。”邵树德又说道。 如今的局面,与当年移镇风波时的王重荣何其相似?不过这次不一定会进长安了,直接帮诸葛大帅稳定住局面,杀了镇内外不识相的野心家即可。 就是不知道杨复恭如何接招了。 第四十三章 李朱 “朱全忠攻天平军败回,刚得的曹州也丢了。”回师晋阳的路上,李克用接到了属下递来的军报,顿时大笑。 朱全忠,反复无常之小人,李克用深恨之。 当初被黄巢杀得大败,危在旦夕,求救于河东。出兵帮你杀败巢军后,上源驿酒席上,不过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贬损了一下,朱全忠表面笑嘻嘻,暗地里调兵袭杀。 就是这么对待恩人的么? 这次秦宗权调集十余万兵马围攻汴州,朱全忠又伏低做小,认天平军、泰宁军的朱家兄弟为兄长,求他们出兵救援。待到郓兵、兖兵六万大军来援,合力击败秦宗权后,又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攻打天平军。 朱全忠,就是这么报恩的么? 与之相比,义弟邵树德就要讲义气多了,言而有信,有恩必报。 “大帅,朱全忠攻不下朱家兄弟,必然再转攻淮西,秦宗权有难矣。”谋主盖寓提醒道:“河阳李罕之、洛阳张全义,皆可拉拢,以牵制全忠。” 此番北攻大同军,又是无功而返,大伙都有些沮丧。 赫连铎那厮太难缠了。凭借数座坚城,提前储备粮草、军械,拼死守御。在坚城之外,还有呼哨而至的骑兵,不断袭扰河东军的粮道。而北边五部,在大同与河东之间又态度暧昧,让人恼火。 昨日提起此事时,陇西郡王又是大怒,直言异日攻拔云州,灭了赫连铎之后,一定要彻底吞了北边五部,以消心头之怒。 “保举李罕之、张全义的奏章递上去了么?”李克用下意识地微眯了下左眼,问道。 “已遣人送往长安,杨枢密使那边应无问题。十军容使西门思恭病重,现在也不太管事,西门重遂最近有些失了圣眷,在这个当口也不会留难。”盖寓回道。 “朱全忠频频遣人往长安跑,应有所图,得善加留意。”李克用突然说道,随即又一笑,道:“不过也无妨。接下来某便挥师攻昭义,孟方立被打了这么久,财竭力强,内部多怨,这次一定要全取河北三州。攻下了这里,便有工夫料理朱全忠了,这个小人,某必杀之。” “大帅,此番攻昭义……”盖寓迟疑道。 “某知矣,知矣!”李克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这次定不再三心二意,不克邢、洺、磁三州不罢兵。” “连年攻打大同和昭义,镇内靡费甚多,三州二十一县,数十万口,若能取之,当能济得大事。”盖寓其实想说,之前攻河北三州时劫掠过火了,让百姓逃散了不少,现在能有三十万人就该偷笑了。 昭义五州,本来该有至少六十万人的,甚至可能有八十万,但连年拉锯,户口骤降。百姓未必就死了,但逃散到外镇,你也没法控制啊。更有甚者,之前军中还有贪财之辈,竟然卖人给定难军,这就过分了。 夏绥有强兵,有战马,但缺人,缺财货!邵树德兼并朔方、天德、振武三镇,也不过得十余万汉民,但光刑州一地之人口,就远超这三个藩镇。 河北,那可是人烟稠密、财货充足的富庶之地! 人,本来是定难军的死穴,但底下那些兵将啊,唉! “对了,义弟遣人送来的那封信,你怎么看?”李克用问道。 “回大帅,灵武郡王表面上是为诸葛氏主持公道,实则……” “义弟这事,某觉得办得还算不错。” 盖寓:“……” 见盖寓那副模样,李克用大笑道:“某岂不知义弟有大志?帮诸葛爽,不过还是为了私利罢了,但某就是觉得比朱全忠看着顺眼。易地而处,某也要斩了杨守忠这般小人。” “大帅,灵武郡王有意蜀中,若令其并吞凤翔陇右、山南西道,则入蜀之势已成,大唐危矣。” “今时不同往日。河北户口之繁盛,不下蜀中,财货亦不稍逊。待某扫平了孟方立、赫连铎,令河北诸镇俯首,便是义弟,也只能束手。”李克用看着远方晋阳三城的轮廓,笑道:“届时便让义弟一家住到晋阳来,城内贺公雅的宅子,某还给义弟留着呢。” 盖寓苦笑。 自家这个主公,你若说他残暴,有时候确实是,武夫哪有不残暴的?但若是他欣赏、看重的人,便怎么看怎么顺眼,赏赐完全没个数,太过随性。 “大帅,山南西道这事,不如修书一封至长安,让杨枢密使退一步算了,不要给灵武郡王借口。”盖寓建议道。 “便修书一封吧。帮了这次,某李家也不欠他什么了。眼下先攻昭义要紧,此番回师后,便整备粮草、器械,来年便出兵。还有朱全忠,杀了孟方立之后,便要去找他的晦气。这厮刚败于郓州,也不知道这会在做什么。”说到正事,李克用也收敛了义气,说道。 朱全忠如今正在汴州整顿兵马。 秦宗权刚刚杀了个回马枪,攻陷了义成镇的郑州,让他有点恼火。 从来只有朱某人趁别人不克分身或内乱的时候捡便宜,这次居然被手下败将秦宗权捡了便宜,实在憋屈。 “你便是杨师厚?”汴州城外,朱全忠看着新近来投的某人,问道。 “卒夫杨师厚,原在李罕之军中,闻吴兴郡王大败秦宗权,特来投军。”杨师厚毕恭毕敬地答道。 因为在汴州之战中得胜,天子下诏,封朱全忠为吴兴郡王。 “听闻你之前与李罕之军中小校符存审往投定难军,为何又不去了?” “邵树德僻居西陲,又有妇人之仁,望之不似人主,故不愿投之。” 朱全忠沉吟不语。 杨师厚惴惴不安,但又不敢抬头窥觑。 “你来汴州,莫不是当那细作?”朱全忠不说话,底下自然有人察言观色,便上前说道。 杨师厚一惊,急道:“吴兴郡王明鉴,卒夫从河中千里迢迢而来,一片投效之心,可昭日月,何来细作之说?” “不是细作,为何一问三不知?灵武郡王邵树德并吞关北四道,又西征河渭,当有吞食天下之心,派你来汴州当细作,亦有相当可能。”方才说话之人又道:“某看你言不由衷,颇多搪塞,细作之可能极大。大帅,不如斩了此人,左不过一个小校罢了。” 说话之人名唤李振,乃潞州节度使李抱真之曾孙。曾官至金吾将军,改任台州刺史,因为浙东群盗并起,无法赴任,在西归长安过汴州时,主动到朱全忠幕府应募,被辟为节度掌书记,起点比首席幕僚敬翔初来时的馆驿巡官还要高。 “请吴兴郡王明鉴。”杨师厚看向朱全忠,恳切道。 说罢,还用眼角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虽然四面皆是宣武军士,逃是不可能逃走的,但若真的死到临头,想让他束手就擒却也不可能,总得拉一两个人垫背。 朱全忠沉吟片刻,突然一笑,道:“此等猛士,安能是细作?” 李振见朱全忠发了话,便退了下去,不再言语。 “说说吧,邵树德从汝州、孟州、怀州弄了那么多人回去,所图为何?” “回吴兴郡王,定难诸州地域辽阔,然乏人。蕃人虽众,却不习稼穑,只会放牧牛羊,邵树德应是想弄些人回去垦荒。”其实杨师厚也不太了解定难军和邵树德,但此时朱全忠问起,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大帅,此人所言应是不差。邵树德此人,最是狠厉,偷偷遣人至河南募兵,兵将桀骜,还杀了末将帐下数十人。据闻,其部众有曰刘三斗、李法者,还在河南府、陕虢、河阳、淮西之地流窜,每每招诱民人,劫往西陲,以实根基。”步军都将郭言出列道。 郭言,祖上是太原人,不过住在邓州新野。数月前领命前往陕虢、河南府募兵,结果被大通马行的人狠狠来了一下子,损失了数十人,刚招募的八百新卒也被人拐走了,羞愤异常。还好仍带回汴州近万人,朱全忠也没怪罪他,还提拔他做了都将。 毕竟是那五百元从老人了,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此人可是劲敌?”朱全忠转向李振,问道。 说实话,他对邵树德印象仅限于同州之战。彼时他只有一万多兵,诸葛爽、朱玫、邵树德、伊钊联兵数万,两军于同州城外大战。那一仗,自己是败了,最精锐的兵马都攻不动敌阵,朱珍甚至因为损失了太多心腹精锐而失声痛哭。 此人带兵,还是有点手段的。别的不谈,至少能得军心,这就很不容易了。 “大帅,定难军与我相距遥远,并无多大干系,某以为可遣使至夏州,说以利害,诱其攻河东,吾等便可全力东进、南下,日后再做计较。”李振说道。 朱全忠已被朝廷任命为东南面招讨使,统领河南、淮南诸镇兵马,剿灭秦宗权势力。又因淮南久乱,朝廷还令其兼宣武、淮南两镇节度使,因此理论上来说,淮南也是朱全忠的地盘,还是合法的那种。 至于“淮南久乱”,那确实,前乱未平,今乱又起:孙儒南下了。 本来在淮南威风八面,屡战屡胜的杨行密的军队,在孙儒面前就像纸糊的一样,挡不得一击。 杨行密第一次见识到了蔡兵的凶悍,召集诸将问计,众人皆言蔡兵骑卒甚锐,每每冲阵,勇不可当。于是将仅有的骑兵交给曾先后事于李国昌、秦宗衡(秦宗权之弟)的降将安仁义,令其抵挡孙儒——这就是南方军队最大的痛楚,缺马,也缺骑兵人才。 朱全忠目前主要战略还是东进。至于南下,当然也想,不过他更想孙儒把淮南本地势力打得差不多了之后,自己再南下收拾残局。而不论东进还是南下,似乎都需要与定难军搞好关系,省得他们在朝堂上给自己添乱。 朱某人,这几年可是占了朝廷不少便宜。 另外,若邵树德真是猪油蒙了心,想要攻河东,对自己也是一大好消息。于是便说道:“邵树德与李克用约为兄弟,然两家近邻,皆有雄兵,安得兄弟之谊耶?近闻朝廷欲插手山南西道之事,诸葛爽、邵树德,嘿嘿,此二人关系可不一般,邵树德定然会插手其间。咱们便卖一个好,保举诸葛爽之子诸葛仲方为山南西道节度留后,哄一哄那邵树德。唔,还有件事得说道说道,河南府张全义、河阳李罕之,与定难军有何关系?也问清楚了。某若举大兵攻秦宗权、朱瑄之辈,安能有西顾之忧?” “大帅英明。” “杨复恭能不能活,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某觉得,不管朝廷如何应对,邵树德都是要出兵的,此无疑也。”朱全忠最后又道。 第四十四章 无路可退 夕阳西下,漫天红霞。 萧遘出了驿站,看着枯黄萧瑟的衰草,久久无言。 驿站附近还有十余户人家,在宅院内开辟了几亩菜畦,种了十余株果树。此时炊烟袅袅,宁静安逸。 驿站附近的民家是幸福的,来往贩师、游学的士子、公干的官员、急递的信使,都要在驿站内休憩、补给乃至投宿,自家宅园、田地里出产的粟麦、果蔬、牲畜都可以售卖给驿站。如果再有闲,去割点草料,打点柴,驿站也要。 几个稚童在驿道旁玩耍了起来。一个稍大的孩子做“节度使”,两个稍小的做“衙将”,几个最小的是“衙兵”,像模像样的列队整军,让人忍俊不禁。 乡野村童,竟亦知晓当将帅的好处,这大唐天下,也就这样了。 萧遘此时已经在出镇河渭的路途上。 杨复恭不想再见到他这个碍事的师长,早早打发他出京。萧遘心态很好,也不恋栈,顺势抽身而去,并且带了不少族亲前往河州。 之前找的人,基本都得了官:李磎任幕府节度副使兼都水官、萧蘧任行军司马、王彦昌任节度掌书记、张玄晏任兰州刺史、薛贻矩任渭州刺史、裴廷裕任首县枹罕县令,一帮国子监贡生也在幕府、州县内各有职差。 此外,他还在京中和外镇继续招揽人手,已经有一批人答应了他,要么有功名在身,要么是积年老吏。 这就是师长的号召力,也是一个世家门阀的底蕴。换灵武郡王来,根本不可能招揽到这么多人手,速度、数量、质量方面都比不过萧家。 当然了,这些人愿意前往河渭任职,并不全是看在萧遘的面子上,也有前途和安全方面的考虑。 河渭再穷,但胜在安定。长安风雨欲来,若身处其中,一个不好就要被撕得粉碎。如何取舍,大家自然知晓。 只是,萧遘还是有些遗憾,终究没全部完成灵武郡王的重托啊。 募关中之民垦荒河渭之事,前后筹划多时,但在一众政敌及杨复恭的阻挠之下,彻底付诸流水了。 灵武郡王这人,看似和蔼、讲道理,一般的事情并不会惹其生气。但募民实边之事,萧遘隐隐有所觉,灵武郡王非常看重,当不会就这么算了。 武夫的脸色,也不好看啊! “大兄,何故嗟叹?渭、临、兰三州,某也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底子并不差。若户口充足,钱粮并不少的。灵武郡王还许了三千五百户孟、怀之众前往河渭安置,后面还有人来,亦会分一半至河渭,咱们招揽的都是老手能吏了,镇内还有定难精兵戍守。如此干上几年,五州十六县便会大有起色,咱们萧家在灵武郡王面前就能说上话了。”萧蘧走到了兄长身边,轻声问道。 “吾所忧之事,非河渭,乃长安也。”萧遘叹了口气,道:“杨复恭见我去职,愈发跋扈,不许关中民户实边,灵武郡王闻之,岂不震怒?” “杨复恭是铁了心要与灵武郡王作对了?”萧蘧低声问道。 “近几年大力整顿神策军,看似颇有起色,杨复恭便起了心思,想要重振朝纲。山南西道,固然贡赋不绝,然朝廷开支浩大,入不敷出,杨复恭起了心思,想将那十一州之地夺过来,为朝廷贡献财赋。兴、凤二州,不过是第一步罢了。”说到这里,萧遘顿了顿,接着道:“这与当年田令孜谋夺河中盐利,以济朝廷用度何其相似?” 寒风乍起,吹得枯枝败叶满地乱走。 山南西道,对朝廷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镇,不控制在手里,是怎么也不甘心的。 兴、凤二州之风波愈演愈烈。诸葛爽于病中屡上奏章,表其子诸葛仲方为节度留后,朝廷不许。萧遘更是从特殊渠道听闻,杨复恭还打算召诸葛爽入朝,显然打算吞下整个山南西道。 这是在玩火! 保塞军李孝昌、保大军东方逵等一众藩帅,纷纷上表,举荐诸葛仲方为山南西道节度留后,杨复恭违逆众意,一意孤行,这不是取死之道是什么? 灵武郡王最近更是上奏朝廷,以杨守忠贪暴不法、离间君臣为由,请罢其诸职,杀之以儆效尤。 这一份奏章,更是把杨复恭逼到了死角。 离间君臣,杨守忠一介藩帅,如何离间君臣?这事若深究下去,可不就是通过其假父杨复恭离间君臣么?杀了杨守忠,那么要不要处罚杨复恭? 杨复恭一介中官,被处罚了,剥夺各职,与死何异?即便是贬谪出京,他也是万万不肯的。 便是天子也不许!杨复恭为何有这么大能量?还不是天子厌恶西门氏,力推杨复恭出来与其打擂台的?杨复恭弄权,这是事实,但这权也是天子给的,甚至是隐隐鼓励的。 朝官这一派,与中官自然不是一路,但在弄钱这方面,也是有共同利益的。 之前田令孜谋夺河中镇,不少朝官们乐见其成,这次杨复恭想收山南西道,朝官们并没有多反对。毕竟,定难军上次入京,没有大掠长安,只是杀了不少田令孜党羽,看起来挺讲规矩。那么杨复恭作死,大伙也没必要拦着,万一成了呢?朝廷用度当会宽裕不少。 “罢了,既已赴镇,朝中之事便不要再管了。张濬(jùn)之流,都能在我之后任相,这国事是越来越不行了。”萧遘裹了裹绵服,叹道。 ****** 郊猎刚刚结束,邵树德又在城平住了几天。 绥、银二州,亦是有党项的,比如当初的折马山氏、折遇氏。经过数年的编户齐民之后,所剩已经不多。 与此同时,二州一下子多了很多施、师、石、马、习等汉姓大族。好像邵姓也多了不少,足有两千余人,此皆归化之党项部众是也。 邵树德至这些归化民村落中看了看,感觉还行。党项诸部,与唐人习俗本就颇多相通,又杂处了百余年,深受唐风浸染,此时编户齐民,正当水到渠成。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各州县多了很多领俸禄的冗官、闲官。 没办法,承诺给头人们的条件,必须要兑现。 “再过数年,绥、银二州将无党项矣。”回程的马车上,邵树德得意地搂着嵬才氏,他主政后第一个归化的党项人,应该就是这位爱妾了。 嵬才来美脸一红,显然想到了第一次随大王返回夏州时,同乘一辆马车的情形。 “起来吧。”邵树德将没藏妙娥扶了起来,也搂入怀中。 没藏氏轻咳了两声,脸色嫣红。 党项这匹野马,暂时处于驯化的良好轨道中。但自己不能败亡,一败,多年的同化努力或许就要化为乌有。 定难诸州,可能再没一个人如自己这般,对化胡为夏这么上心,投入这么多资源了。 这是百年之功,未来自己的继承人还会不会继续这一套?很难讲。 “此番出猎,几位爱妾亦起到了安抚人心的作用,想要何赏?” “大王不如赐给妾一个孩子。”没藏妙娥扭动了下身子,邵大帅的手掌便恰到好处的碰到了某物。 “……”邵大帅现在有色心,但看到这些如狼似虎的女人也发憷。 这些日子,四个姬妾轮流侍寝,但邵大帅感觉味道变了,好像是自己在努力服侍她们。 嵬才来美瞪了一眼没藏妙娥,正欲说些什么,马车外响起了李仁辅的声音:“大帅,听望司急件。” 邵树德拂开窗帘,接过急件,看了看封口后,便打开审阅。 “诸葛爽抱病攻凤州,围城近月,不胜。” “通州刺史诸葛仲保袭占开、壁二州,自称防御使。” “文、扶二州刺史自称保境安民,财货不送使。” “集州刺史叛,山南西道衙内都知兵马使诸葛仲方率军讨之。” 放下情报后,邵树德面色凝重。 不全是为山南西道的形势,也为朝廷的影响力而感到心惊。 都什么时候了,旨意一下,各镇野心家顺势冒头,就能把原本稳固的局面搞得一团糟。西川陈敬瑄如此,山南西道诸葛爽又这样。 这借力使力的手段,玩得如火纯情啊,从中唐年间就传下来的手艺,厉害。 当然这种手段也只对外来户大帅有效。在亲党胶固的河北诸镇,效力就要大打折扣,因为各镇将帅、军士们之间互相联姻百余年,彼此知根知底,信任度较高,较为团结。无论是朝廷征讨还是外镇侵攻,他们都能暂时放下分歧,一致对外。 不过对山南西道而言,这一招用得却是恰到好处。诸葛大帅当年带过去的人手,军官以汝州、洛阳人为主,军士以河东人为主,到任后大肆封赏,肯定侵犯了当地大族利益,这毋庸置疑。 之所以能忍到现在才爆发,一是诸葛大帅病重,看样子活不长了,镇内实力派野心滋长,第二点也是因为朝廷打压的意图十分明显,给了他们借口。 如今局势还没到最坏的时候,但如果接下来朝廷再召诸葛爽入朝呢? 杨复恭敢不敢这么做? 本卷结束,下卷《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第一章 机会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拂云堆祠外,邵树德端起马奶酒,一饮而尽。 诸部头人也纷纷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拂云堆祠是谁建的,现在已经弄不清了。反正在振武军、天德军一带,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对这座山上的神庙都非常重视,经常有人前来祭拜。 拂云堆祠旁边还有木兰庙,亦不知何人所建。杜牧有诗云:“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梳妆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 与阴山蕃部的祭天大会设在此处,无人反对,都认为理所应当。 祭天大会结束之后,邵树德又单独留下了最大的五部头人,与他们商量组建牛庄的事情。 所谓牛庄,就是各家拿出一部分草原犍牛,以分期付款的形式出售给唐人农户。前两年不付款,第三年开始付款,直付四年,每头牛每年给两斛五斗麦,总额十斛。按照最近有所上涨的粮价来算,一共值五缗钱。 此时一头草原犍牛,大概值三缗钱的样子,总体而言还是有不少赚头的。 草原上的牛羊,至少一半以上集中在各部酋豪手里。有的贫富悬殊大的部落,甚至绝大部分牛羊集中在头人手里,因此这事也只能和他们谈。 可想而知,这是有相当难度的。 若不是邵大帅如今威望如日中天,诸部头人不得不卖个面子的话,根本没得谈。不是不愿意卖,事实上这种分六年付清全款的方式,对他们而言能额外多赚到不少粮食,主要问题在于人家担心收不回来钱。 说白了,这事就是邵大帅在拿自己的信誉作保。诸部头人捏着鼻子凑出了大概六万头牛,看他们那样子,甚至都做好了收不回来的打算了。 邵树德又好气又好笑,他原本估算阴山诸部,总共有三十万头牛的,最后只拿出了六万头。再多就实在没有了,有的太小不合适,有的要留着产奶,总之既有推脱之意,也有现实困难。 邵树德也不以为意。这事只能慢慢来,等做成一次生意后,他们会慢慢转变想法的。 另外,有现钱或存粮的军士家属倒是可以直接购买,草原人也欢迎。和平这么些年来,草原与汉地之间的贸易倒是越来越频繁,如今不少草原牧民已经习惯吃粮食,拿粮食去与他们换牲畜,双方都有赚头。 灵州龙兴寺庄户获得高产的事情已经在周边诸县轰传开来,现在想效仿这种模式的人不少。幕府组织各蕃部组建牛庄解决一部分牛的来源,有钱的军士家属再直接购买一部分,明年估计至少能有一万户实行三茬轮作制。 等他们也成功稳定获得高产,每亩收两斛多麦子后,效仿的人自然会越来越多。有些事情,官府出面先推第一步,后面大家得利了,就会自发地去做,不需要官府再出面了。 “还有一事,明年很可能又要出征了。”说完这话,邵树德仔细看了看五位头人的脸色,见他们没有明显的反对之意后,便笑了,说道:“放心,还是和今年一样,各部凑六千人。” 征河陇五州之战,阴山蕃部前后战死、致残了千余人。 此千人,家人每月可领一斛粮赐,直领十年,与衙军一样的标准——在西征之前,邵大帅一年便已经要支付约十二万斛的抚恤粮赐,西征结束之后,一年又要多支出数万斛。而最初领粮赐的一批军属至今才过去了五年多,且人数也少,再不尽快提高粮食产量,随着今后的战争规模越来越大,这一块的支出也会越来越大,早晚会吃不消。 但邵树德不打算放弃这一政策,因为这是维系定难军士气的重要一环。敌军为何冲不动阵?军士们为什么敢拼命?还不是因为没有后顾之忧! 就是要打消军士们的顾虑,让他们敢效死,定难军才有战斗力。像朱全忠那样实行拔队斩,队头死,全队皆斩,完全靠严刑处罚,终究不是正道。不然的话,为何到处都有宣武军的逃兵,以至于朱全忠要开始在士兵们脸上刺字来抓逃兵了? 队头一死,军士们就无心作战,纷纷逃亡,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脸上刺字,是犯人才有的屈辱,让军士们也这样,还当他们是人么?到处被人瞧不起,士气能高? “敢问灵武郡王,明年可是征山南西道?”山后党项头人、鸊鹈(pìtí)泉巡检使庄浪伸问道。 “正是。明年二月春社节之前抵达夏州。”事到如今,对他们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这次出征,邵树德没要求他们带牛羊,原因是去年西征河陇,其实没赚到什么,可能还是亏的。普通军士得了赏赐,欢天喜地,但牛羊大部分是头人提供的,对他们而言,收益支出不成比例,纯粹是亏本买卖。 这次出征,入关中之后,肯定要就地派捐,让当地百姓提供粮草、赏赐。山南西道也富裕得很,大伙来帮忙的,诸葛大帅当然也会有所表示,诸部头人总算是能赚一笔了。 “总之做好准备吧,六千人,春社节之前到,不得失期!”谈完这两件事后,邵树德也不打算逗留了,直接南下回夏州。 看着已经增加到210人的具装铁骑,诸部头人都有些畏惧。人马俱披重甲,刺斫不入,这给人的视觉冲击力就很不一般。 邵大帅将这210名具装铁骑统一命名为“铁鹞子”,非常装逼,此时也都披甲在拂云堆祠外等候——嗯,一会走了后就得把装具放到驮马上,纯粹为了显摆。 离开阴山后,邵树德一路马不蹄停,经河套草原返回夏州。 在地斤泽的时候,他临时逗留了两天,与嵬才苏都聊了聊出兵的事情。随后,又见了见辩才、增忍师徒。 龙兴寺分院的庙宇很气派,但传道效果嘛,怎么说呢,很一般。信徒很少,信徒们的供奉就更少了。 邵树德想了想,是不是给他们拨点款,好让传教效果更好一点?这就得回去后找幕僚们商议商议了。 离开了地斤泽,飞快赶回夏州后,又是一波祭天大会。 邵大帅感觉自己快成工作机器了。一年三百多天,不是在外征战,就是在镇内处理各种事务。甚至就连曾经的爱好打猎,都成了一场大型的政治聚会,与一帮部落老男人们勾心斗角,算计着人家的那点本钱,做着各种利益妥协。 心累! 反倒是家里的姬妾们,什么都不用做,洗白白在床上等着大帅回家“服侍”她们就好了。完事后还要为她们的孩子出去打江山,男人苦啊! 当初怎么就脑子一抽,掳了这么多女人回家?还要一个个为她们负责?但色心一起,还是忍不住要干这事,人哪,就是贱! “大帅,陈副使回来了。”刚刚回到衙门煮了一壶茶,亲兵十将李仁辅进来禀报。 “让他进来吧。”邵树德提起精神,坐直了身子,说道。 “大帅,幸不辱命,见到诸葛大帅了。”陈诚一脸风尘之色地走了进来。 “陈副使辛苦了,先喝碗茶暖暖身子。” “怎敢劳动大帅亲自动手,还是某来吧。” “陈副使顶着寒风、严霜,在外头为我奔走,如此忠勤,倒碗茶怎么了?且坐下吧。”邵树德一人倒了一碗灵州香茶,然后坐了下来,问道:“山南西道是个什么局面?” “不太好。”陈诚摇了摇头,道:“兴、凤二州已被杨守忠拉了过去,诸葛大帅率万余人征讨,围城逾月,不克。后因诸葛仲保自立之事仓促退兵,反倒被杨守忠占了一点便宜,兴元府的人心愈发涣散。” “诸葛大帅身体如何?” “百病缠身,大限将至。”陈诚想了想后,还是照实说道:“若能安心静养,或还能多活个两年。但大冬天的冒风雪出兵,没有当场倒下,已是不错了。” “竟到这种地步了……”邵树德有些感叹。 他不太清楚历史上诸葛爽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此世又多活了几年。但义子诸葛仲保居然也背叛了,这对他的打击应该不小。方镇内诸州暗流涌动,如果杨复恭再进逼一下,不知道又会怎样。 “大帅可说了什么?” “诸葛大帅谈了很多当年讨李国昌父子及黄巢之事,兴致勃勃,一聊就是很久。他说这辈子见了太多的人,吃了太多的亏。多少青年俊彦,多少英武少年,他都不喜。唯独见到大帅之后欣喜异常,因大帅知恩图报,重情守诺也,如今果然没看错人。”陈诚说道:“诸葛大帅应是感到时日无多了,山南西道十一州,压下这头浮起那头,精力不济,实力亦不足。非得调外军入镇,以雷霆手段清扫叛贼不可。” 邵树德听完也怔了一怔。 诸葛大帅,对自己是有简拔、栽培之恩的。这年头,多少野心勃勃之辈,想要出头没机会。他们不愿拼命吗?非也,他们能豁得出去,不但自己不要命,甚至连家人性命都可以不顾。他们没有本事吗?非也,很多人真的惊才绝艳,但就是没有机会,最后默默无闻地死去。 有能力,有野心,这不够!还得有人赏识、栽培,给机会。 诸葛大帅一辈子浮浮沉沉,临老给了自己一个机会,这份恩情得还。 “回来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吧,过完正月再说。”邵树德抿了口茶,看着窗外的寒霜,道:“某这次就没给杨复恭退路,他想收回成命都做不到。估计过些日子,就又要有动作了吧。李杭还在长安未回,等他回来,应有进一步的消息了。” “大帅,过凤翔府时,某见到大兵调动,有从秦州方向开过来的士卒。朱玫,应也有想法。”陈诚又说道。 “朱玫,与诸葛大帅也是老交情了。”邵树德说道:“先休息吧,明年定要出兵!” 第二章 正旦 新年很快就就来到了。 破天荒地第一次,邵大帅下令给各州经学博士、助教,各县博士、助教,武学各级教谕发赏赐。 这种节礼,以往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很难享受到。东西不多,但显示了一种很好的趋势,那就是大帅对教化之功的重视。 州、县两级经学的学生,他也打算给一些补助。 州学学生四十人,每月给二百钱,县学学生二十人,每月给百钱。现在学生都招不满,简直离谱。灵夏的年轻人,就这么不愿意读书吗? 本地人才是很重要的,不然要依靠世家依靠到什么时候? 其实这里面也花不了多少钱,算上博士、教育的俸禄,以夏州三县的经学为例,一年下来总支出不过四五百缗钱,也就养二十名士兵的花销。 邵树德甚至觉得经学学生的人数可以翻一倍,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人愿意上学了。 夏州武学生李重,他爹就是镇内儒生,儿子都弃文从武了,你还能说什么?西北武风之烈,已经严重压制了文风,导致州学、县学都收不到足够的学生了,简直离谱。 正月初一这天,全镇放假,但邵大帅放不了假。 位高权重的滋味,他享受到了,但也要承担起义务来。保境安民他是做到了,无外镇侵攻,无内部叛乱,为此邵大帅不惜出卖了肉体,夜夜服侍部落女子…… 今日他带了少量随从,行迹诡异,直接蹿到了朔方县西郊某村,就是为了不让官员们知晓。 村子里黑烟滚滚,乍一看以为是党项入寇了呢。走近一看,原来是村民们在烧败帚,此乃元日习俗。 路上遇到几个走路回家的女子,还带着孩子,大包小包。这是回娘家的,也是元日习俗。也有人坐车,在灵夏,马驴骡子不少,马车保养量很大。 看到大群骑马军士到了村口,百姓们有些疑惑,但并不慌张。 “这便是黄四郎家?”邵树德站在一处院落前,问道。 “回大帅,找人问了,确是黄四郎家。” 院子占地不小,外面是一圈篱笆墙,树枝和芦苇编成的。篱笆内开辟着菜畦,还有几株梨树。一处角落里,还养着几只羊,上面胡乱搭了些树枝、茅草,算是给羊遮风挡雨。 院子里有两个孩子在插芝麻杆,见大群披甲锐士哗啦啦走了进来,脸上一呆,其中一个稍小点的,更是直接哭了起来。 “某就这般吓人么……”邵树德有些尴尬地一笑。 一个妇人从厨房内走了出来,背上还裹着个婴儿,见到大群甲士,神色间有些惊慌。 “开府仪同三司、假节、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检校太傅、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定难军节度使……” “说那么复杂做甚?”邵树德伸手止住了李仁辅的“念经”,和颜悦色道:“某就是邵树德,你可是黄四郎之妻?” “阿民李氏,正是黄四郎之妻。”李氏一惊,直接就要拜倒。 邵树德亲手搀扶起来,道:“黄四郎攻兰州时勇不可当,杀贼二人,汝乃勇士遗属,无须下跪。” 说罢,邵树德看了眼摆满了吃食的桌案,又看了看屋内的家属陈设。还好,黄四郎生前家中的生活还算不错。再抬头看看屋子,三间砖木混合结构的瓦房,中间是厅堂,左右两侧是卧房,院子里一口井,一间柴房、一间厨房、一间牛舍,超过普通百姓多矣。 “每月一斛粮赐,可曾领到?”邵树德转过身来,看着李氏,问道。 “领到了。”李氏面有哀容,轻声道:“州中每月头上都会遣人送来,有时全是粟麦,有时杂了些豆子。” 邵树德点了点头。 一年十二斛粮的抚恤,1300斤有余,够这一大三小吃了。 “家中可有田?”邵树德又问道。 “亡夫生前置办了四十来亩,阿民一个人耕不了,便租给了下山的党项人耕种。” “可曾按时缴租?” “收三成租子,赋役也由他们来,并无拖欠。” “如此便好。”邵树德终于放心了。 我的兵,生前为我拼杀,死后遗属绝不能凄惨度日。 收军心,靠的不是嘴炮,也不是什么道德,而是实实在在地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 国朝初年,也是有阵亡军士遗属可以领粮赐的政策的,后来为什么执行不下去了,财政困难! 任何好政策,最后都会败于无奈的现实。一场大战死个几万人,这抚恤就得上天。国朝与吐蕃、南诏的战争,有时候死伤人数看起来实在辣眼睛,怪不得后来执行不下去了。 “大帅来了!” “拜见大帅!” 院外突然过来了七八人,被亲兵远远地拦在外面。 “汝等何人耶?”邵树德问道。 “铁林军右营丁队军士刘大有。” “武威军前营乙队火长金三。” “我等张家兄弟,皆铁骑军左厢军士。” …… 邵树德推开亲兵,走到几人身前,笑问道:“某倒是来了个好地方,村中竟然住了如许多健儿。” “往日大帅阅兵,远远地看不真切,今日算是见到真人了。” “某当兵十余年了,还从未见过哪个大帅元日不在家饮宴的。” “大帅才知俺们武夫的苦楚,那住在深宫里的皇帝懂个屁!” “当兵十余年之久?”邵树德一听也很惊讶,问道:“何时入的衙军?” “大帅还在河东时便入了。某河阳军的,怀州武陟县人士。在代州时,李侃那厮宰了苏弘珍,让大帅暂慑河阳军,俺便跟了大帅。”说罢,此人还看了看身旁几个同袍,这份资历,确实让众人有些惭愧,虽然他到现在还是个大头兵。 “代州老人了,一路走来不容易。”邵树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新衣不错。看你日子过得好,某便放心了。昔日与尔等相约要共富贵,某不敢忘。” “只有大帅把俺们当人看。吾家大郎十五岁了,再过几年,咱们父子一起为大帅出征。” “走,一起在村里转转。”今日冷是冷了点,但阳光不错,邵树德突然起了四处看看的兴致。 临走之前,他看了看黄四郎家的厨房。里面做的都是传统新年食品,鸡丝、鸡蛋、馄饨、胶牙饧等等,羊肉自然也有。能维持这种生活,很好。 让李仁辅给李氏留下几匹绢后,邵树德便出了院门,走到了乡间的土路上。 土路外是大片灰色的原野,几只羊站在田埂边,无精打采地嚼吃着干枯的野草。 北风吹起,河岸边光秃秃的小树随风起舞。 林边小路上,一辆马车载着欢声笑语逐渐远去。归家的新妇坐在车上,似有些害羞,不知道回娘家后遇到小时的玩伴,会被她们问及什么羞人的问题。 阳光洒在原野上。 邵树德当先而走,身边簇拥着一群穿着花花绿绿新衣的武夫,他们高声谈笑,神采飞扬。 这队伍,别人拉不走! 回到家中后,已经是午后了。 “正旦也到外面乱蹿,就不能好好在家中歇着么?别个当大帅的,咋没你这么忙?”折芳霭迎上前来,一边帮邵树德解戎服,一边抱怨。 “安享富贵,哪有那么容易。我先得安抚好数万将士,让他们吃好喝好心情好,然后让百姓的日子也过得下去,这才敢享乐。”邵树德坐到了椅子上,问道:“吾儿呢?” “在井边投豆子呢,有侍女看着。一会还要祭祖,还要驱鼠、照虫灾、嫁树,一堆事,别再跑了。” “某去逗弄小儿,贤妻先忙。”邵树德赶紧起身,再不走,耳边要生茧。 玉娘正坐在院子里造华胜,见邵树德过来,忙拿起一块,问道:“好看吗?” “没你人好看。”见四周无人,邵树德将赵玉一把抱入怀中,在翘臀上使劲捏了几把,道:“最近跟黄推官学了点格律,做了首诗,晚上给你点评点评。” 赵玉无声地笑了,眼睛眨了眨:“好……” 正打算再逞一番手足之欲,突厥少女哥舒氏走了进来,轻声道:“大王,前院有听望司的人过来。他说大王吩咐的,急件无论何时都要立送。” “把任遇吉撤职了……” “啊……”哥舒氏一脸茫然。 邵树德叹了口气,捏了捏少女白嫩的脸,道:“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吧。” 到了前院后,听望司的小使正在那等着,毕恭毕敬地将一份急件交到邵树德手上。 邵树德让人赏了他一缗钱,此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过年给领导送公函,一般来说不是好事,但有时候也有意外之喜,尤其是当你遇到通情达理的上司时。 邵树德拆开急件看了会,就将其放下了。 杨复恭召诸葛爽入朝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邵树德笑了笑,杨某人现在也很惶恐吧。要追究“离间君臣”的责任呢,根本没有退路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镇内的军心士气,还是可用的! 过了春社节,大军云集夏州,动员完毕后,就全军南下。现在,就等朱玫那边的回应了。 铁林军、铁骑军、振武军、义从军、豹骑都,这五部两三万人肯定要出动的。武威军、定远军留守灵夏,至于天柱军——邵树德本想把他们派往凉州的,但那边还没回应,他又有些犹豫了,此番还是先跟着自己出征吧。 这便是三万三千人了。阴山蕃部出兵六千,横山蕃部同样出六千人补入义从军,河西党项再调三千人,全军四万八千人,战兵超过两万五千。 还好,这次灵夏方面不用出动夫子随军了。到了关中后,轻车熟路,派捐、派粮、派役。若是还由灵夏诸州负担这些东西,他是万万不敢出动几近五万人的。 人穷志短啊! 第三章 上元 上元节的酒会没有在城楼上举行,而是在邵树德自己的府邸内。 除远戍河渭的丰安军、天德军、经略军,镇守会州的新泉军、镇守灵州的定远军外,衙将们基本都到齐了。 节度副使陈诚、都教练使朱叔宗、供军使李延龄、武威军使卢怀忠、铁骑军使折嗣裕、义从军使没藏结明、天德军使蔡松阳、振武军使张彦球、天柱军使李唐宾九人,与邵树德一桌。 各军副使、都虞候、游奕使之类的衙将,分坐两桌。供军使衙门、粮料使系统的人,外加各军十将又是一桌。 最后还有各位衙将带来的子侄或亲厚之人,基本限定二十岁以下、尚未娶妻两大标准。 对此,各将都心知肚明,大帅要选女婿了。 于是一阵鸡飞狗跳。管他成器不成器,都把子侄辈带过来再说。当了大帅女婿,家族富贵就上了一道保险,就算本事一般,大不了以后供起来就行了,能与大帅拉上亲戚关系才是最重要的。 看着济济一堂的大将及后辈子侄们,邵树德也很高兴,不由得多喝了几杯,与诸将回忆起了讨李国昌父子、讨黄巢、讨拓跋思恭等旧事——嗯,最近收到消息,拓跋思恭在草原上过得很不顺心,被人当枪使,在部落仇杀中消耗了很多本钱,其弟思忠亦战死,今只余思恭、思谏、仁福三人。 “下月——”酒过数巡,见大伙都喝得有点尽兴了,邵树德端起酒樽,道。 朱叔宗、卢怀忠、折嗣裕等人纷纷停下,看着邵树德,等他说话。其余诸将见得这边动静,也陆续停下喧哗。 “下个月,某要率军征山南西道叛贼,想必诸位已经知晓。”邵树德走到场中,下意识地觉得手中缺一根槊。 “数万大军,直下凤翔,而后南趋。朱玫已经回信于我,欲起兵万余人,一同南攻武定军。此战,须得让那些贼子胆寒,让其惧怕,让其今后听到定难军的名字,就吓得魂不附体。”说到这里,邵树德举起酒樽,又说出了自己的口头禅:“杀他个人头滚滚。” “杀他个人头滚滚!”诸将大笑,纷纷举杯同饮,气氛又热烈了起来。 邵树德回到坐席,自觉没喝多,又饮了几杯。 “九年多了,终于有了这份基业。九年多了,也只有这份基业……”邵树德又饮了一杯,轻声叹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陈诚咳嗽了一下,对站在一旁的侍女道:“郡王醉矣,先扶他到后面歇息一下。” 两位侍女一起上前,将邵树德搀扶到后厅歇息。 赵玉轻手轻脚走了过来,扶住了邵树德,在他耳边轻声道:“果儿在那看了半晌,指了一人。” “何人?”邵树德吐了一口酒气,道:“无妨!便是已经娶妻,也让他休了。” 赵玉没好气地说道:“如果真是那贪慕富贵,休妻再娶之辈,果儿须不能嫁给他。” “到底是何人?”邵树德将赵玉一把抱在怀里,手轻抚在她美丽的脸上,道:“一会还有诗篇须得找爱妾品鉴品鉴。” 赵玉一啐,上次品鉴诗篇,上了个大当,品鉴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妾找李仁辅将军打听过了,便是振武军张军使带来的梁汉颙,过了年十八岁了,尚未娶妻。”赵玉说道。 “原来是他……”邵树德摇了摇脑袋,仔细回忆了一下,方道:“太原人,家里世为河东牙校,与朱叔宗的出身差不多。西征兰州之时,张彦球提起过他,杀吐蕃百户一员,骑卒数人,倒也有些勇力。” “乱世之中,嫁给武夫并不是坏事……”说到这里,邵树德的眼神清明了起来,叹道:“某也不知道今后会怎样。征战数十年,到老一场空,并不是不可能。万一我不幸兵败,梁汉颙还可带着果儿投义兄去。” “大王又乱说什么。”赵玉拿手封住了邵树德的嘴,道:“还想让咱们娘俩被人掠走?” “谁他娘敢!”邵树德一拍胡床,怒道。 赵玉噗嗤一笑,从邵树德怀中起身,道:“妾去看看果儿。” 说罢,又走了出去。 第二天是耗磨日,习俗是——饮酒,邵大帅坐在他的虎皮交椅上饮茶,对面坐着狗头军师陈诚。 “孙儒下扬州,行密不敢战,据城而守,辎重为蔡兵所掠。” “孙儒又攻高邮,张神剑大败,带二百人逃走。孙儒屠城,高邮败兵七百人逃归扬州,行密疑其欲反,尽皆坑杀。” “蔡兵悍勇,行密惧,令海陵镇遏使高霸徙海陵数万户至府城,不从者族之。” “高霸至府城,行密疑其欲反,杀之。又遣骑卒千人突袭高霸部属,杀数千人。” “行密与孙儒数战皆败,度不能守广陵,于是尽掠财货,送往庐、和二州。” 陈诚读完了有关淮南的军报,道:“大帅,蔡兵悍勇,淮南之地怕是无人能挡了。这杨行密,疑心病这么重,非嫡系将兵动辄屠戮,恐大失人望。淮南,难道要为朱全忠所得?” 邵树德不语。孙儒不过万把蔡兵,就能把杨行密打得如丧家之犬一般。虽说历史上杨行密最终战胜了孙儒,但过程也很艰难,靠的是正确的战略,外加一点点运气,孙儒本人也不思进取,没有清晰的目标,过一天算一天,以至于最终败亡。 邵树德站起身,在屋内踱步。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局观就越来越重要了。朱全忠还在郑州与秦宗权厮斗,就把目光投向他处,甚至就朝中之事也插一手,三天两头派人往长安跑。最近几日,更是遣人送来了一封信,引诱定难军攻河东,他将派兵配合。 我信你个鬼! “朱全忠有没有下淮南的可能?”邵树德停下脚步,问道。 “最近与武宁军时溥交恶,暂时没可能了,但其南下之心应仍在,早晚会想办法。”陈诚答道。 话说朝廷让朱全忠一人兼领宣武、淮南两镇,朱全忠还是挺兴奋的。他派宣武幕府行军司马李璠前往淮南,担任节度留后。但武宁军节度使时溥却妒火中烧,认为黄巢、尚让的首级都是自己献给朝廷的,资历也比你老,凭什么你能一人兼领两镇。于是派兵袭击李璠,让朱全忠目瞪口呆——老子现在要攻朱家兄弟,没空料理你,你居然主动跳出来? “河南一笔糊涂账,咱们鞭长莫及,给朱全忠捣捣乱就行了,别花费太多精力。”邵树德说道:“如此看来,攻武定军之事要抓紧了。朱全忠若能得淮南这块肥肉,咱们必须也找补一块地方,否则以后日子会很难过。” “大帅可是指山南西道?” “正是山南西道。”邵树德说道:“诸葛大帅于我有恩,山南西道某是不可能领有的,须得保他诸葛家在位。然则——” “大帅可是指财货?” “嗯。”邵树德点了点头,又解释道:“其实是人。没有人,就没有财货。定难军领有的地小吗?不小!为何财货匮乏?没人!武定军三州,还有山南西道那几个叛州,这次可以想办法多捞点人。这些州县,与灵夏之间隔着关中,与河渭之间隔着凤翔,没有可能一口吞下。为今之计,还是先捞人和财货要紧。” 陈诚表示同意。其实他想得更远,一旦定难军帮诸葛氏平定叛乱,那么今后在外征战的时候,便可以令其提供钱粮补给,相当于自己治下的一个方镇,好处多多。 更有甚者,如今蜀中乱战,龙剑镇的赵俭刚刚讨平镇内叛乱分子,陈敬瑄被邛南、遂州镇猛攻,时不时也与高仁厚发生点冲突,乱得一塌糊涂。将来若有机会入蜀,山南西道便是极好的跳板,必须牢牢抓在手中。 山南西道与蜀中的财货,加起来可比战乱中的淮南多多了! “从明日起,便遣人知会横山党项野利氏、没藏氏,令其集兵至栲栳城一线。” “遣使至延州,令李孝昌整备兵马,不得低于三千,同时准备好粮草,随大军出发。” “遣使至鄜州,令东方逵整备兵马和粮草,亦不得低于三千。” “邠宁那边,让折大帅稍安勿躁。” “泾原程宗楚,有回应了吗?” 程宗楚兵不满万,力量薄弱,但也不能忽视这个大忠臣。 “程帅说,杀杨复恭他没意见,但不得进长安。”陈诚回道。 “程大帅说话的口吻倒像我那义兄。”邵树德笑道:“他的想法,我已经摸清了,不用理会。某本来也没打算入长安,不过还是得到长安周边绕一下,吓吓杨复恭,看他会不会惊慌失措。” 第四章 杨朱 正月刚过,长安大多数百姓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之中。但在朝廷上层,暗流涌动,风声鹤唳,形势却已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候。 昭仁里杨府。 杨复恭徘徊良久,长吁短叹。 他想起了已经亡故的兄长。若处此局面,兄长会从容许多吧? 兄长虽然亦是中官,却素有慷慨之志,善抚士卒。手下兵马万余,皆勇悍难制之辈,然兄长在时,指挥得心应手,令行禁止。及死之后,军中恸哭数日,此等威望,即便在藩镇节帅中,亦少有之。 吾不如兄长远甚矣! 兄弟二人诸养子,守宗在许州任忠武军节度使,守忠在洋州任武定军节度使,守亮任邛南防御史,守贞为遂州防御史,守厚为蜀中大郡绵州刺史。 守信在京中任右神策军玉山都都将,军营就在杨府附近。 守立在天威都任都将,手握数千兵。 这些都是成器的孩儿。 还有将近六百个养子,就不太行了,当不得大任,只能干些脏活。 但京中,还有个西门氏。这也是个老牌中官家族,世代监军凤翔,树大根深。虽有点失了圣眷,但掌握着左神策军,牵制作用十分明显,如之奈何。 “大人,西门重遂这几日派人守在大明宫外头,与咱们的人对峙着。”杨守立从外间走入,至杨复恭身前,先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禀报道。 杨守立,本名胡弘立,在神策军中威望很高,勇冠三军,因此被杨复恭收为义子。 禁军将领,都是大家极力拉拢的。见到好苗子,不会客气,直接收为义子。西门思恭、四门重遂叔侄也收了不少养子,佼佼者都在禁军中任职。 惜地方上没什么得力援手,可能因为当初保举了太多邵树德一系的节帅、刺史,没法再插手了——邠宁、龙剑、夔峡三镇,如今分别在折宗本、赵俭、李侃三人手中。 “能收买吗?”杨复恭目光灼灼地盯着义子,问道。 “那人叫西门文通,本名宋文通,为左神策军三军捧日都都头,有兵千人,才略不错。孩儿遣人拉拢过,水泼不进,对西门氏较为忠心。” “什么忠心!不过是见邵树德势大,欲兴师找某问罪,不想靠过来罢了。”杨复恭冷笑道:“这等人,野心就差写在脸上,能有什么忠心?” 杨守立听了脸一红。拜中官为义父的人,有几个没野心?便是他自己,如今也是没办法了,身上杨氏的烙印太深了。 “大人,邵树德只欲诛武定军节度使……” 杨复恭霍然起身,狠狠一脚将杨守立踹翻,怒道:“为父还没死呢,诸儿就要相残耶?蠢!只杀守忠便能令邵树德满意了?多蠢才会这样想!锤炼武艺练傻了吧?” 杨复恭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 事实上邵树德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将他们杨家的势力一锅端了,趁机捞取好处,无论是地盘、人手还是财货。 圣人当然不愿意看到西门氏一家独大。不过邵树德聚集那么多兵马,圣人也没办法,多半只能舍弃杨氏,待风头过去之后,再扶一个中官出来与西门氏打擂台。 如今杨氏的转机,只在河东。 但李克用的大军陷在昭义河北三州,而且他竟然相信邵树德只想诛杀杨守忠、保扶诸葛氏的说辞。 退一万来讲,即便这是真的。杨守忠在眼皮子底下被杀掉,自己还有何威信可言?诸养子离心,内部士气不振,声势不复往日矣。 “再遣人去河东,对陇西郡王晓以利害。那邵树德不仅要清算守忠,也要清算某,请他速派大军入关,将定难军劝回去。”杨复恭喊来了心腹幕僚,也不避着杨守立,直接吩咐。 幕僚连声应是,离去。 “大人,是否与灵武郡王也联络一下。有些事情,可以谈的嘛,何必闹得如此不可收拾?”杨守立从地上爬起来后,就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看杨复恭火气渐消,又硬着头皮上前建议。 这不仅仅是为了杨复恭,也为了他自己。死于渭水河畔的田令孜党羽,可是有数百人之众。这还是灵武郡王不嗜杀,若换朱玫来主持清算,杀万人都有可能。 杨复恭又抬起脚欲踹。 杨守立一脸情真意切,带着哭音道:“大人!孩儿满腔孝心,日月可鉴,都是在为大人着想啊!” 杨复恭轻轻地踹在杨守立身上。 杨守立一下子滚出去老远,爬起来又哭道:“大人!” 杨复恭长叹一声,意兴阑珊。 ****** 凤翔府,天兴县。朱玫终于从城外堪称王宫的园邸中返回。 之前下达的命令已经传至各军,凤翔府、秦州、陇州以及暂归他管的成州,各地兵马陆续汇集。 一旦摆脱酒色,朱玫很快又找回了之前征战沙场时的状态。 国朝的武夫,可以贪财,可以好色,可以嗜杀,可以不理政事,但一定要能打。 朝廷设立京西北诸镇,本来就是为了对付吐蕃的。对将帅和军士的第一要求便是能打仗,其他方面几乎完全就是放任的。 你理政能力再强,政治手腕再高,品行举止再好,又有何用?面对蜂拥而至,屠杀百姓,掳掠女子财货的吐蕃大军,这些都太无力。 嗯,如果一个藩帅又会经营地盘,名声又好,还会打仗,那朝廷就要搞你了。 朱玫对经营地盘没有太大的兴趣,全部委托给幕府僚佐去管。他只负责要钱养军以及供自己享乐,满足这个条件,管你底下人怎么玩!不满足这个,杀你没商量。 凤翔府内如今已汇集了近两万兵马,几乎占了全镇的八成以上。朱玫打算带一万五千人南下,讨武定军。 “大帅!”节堂内,诸将纷纷到齐。 朱玫扫了一眼。 衙内都知兵马使朱寿,此为朱玫长子。 后院兵马使朱休,此为义子。 衙将王行瑜,这是心腹,从邠宁带过来的。 衙将张行实,同样是邠宁旧人。 大散关镇将杨晟,凤翔人,入京那次来投,朱玫爱其勇,收入帐下。 大震关镇将王行约,邠宁旧人,王行瑜之弟。 这几将,他最为信重,也是军府内地位最高的将领。 “邵树德屡次致书、遣使,邀我南下。”朱玫坐于帅位之上,道:“诸葛爽,亦我故旧也。今旧人有事,焉能不帮?吾意已决,起兵南下。” “谨遵大帅之命。”诸将纷纷应道。 朱玫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几年,醉生梦死,固然有他出身低,一旦接触富贵生活,便停不下来的原因。但更多的,还不是进取无望? 凤翔本大镇、富镇、强镇,以之为基,北取泾原、邠宁、朔方、夏绥,南攻山南西道,一旦全占,顿时三十余州在手,岂不令天下英雄震怖? 朱玫曾经幻想过,但两年多前的入长安之役,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定难军士气高昂,战阵上勇不可挡。李昌符的人马其实也不错,但怎么冲都冲不动定难军大阵,最后士气衰落,大败。 朝廷其实也有意扶持凤翔军,与定难军相抗。 为此,还把成州转隶了过来。可惜朱玫再三盘算,觉得兵力只有邵树德一半,还不如人家能打,何苦来哉? 于是收下成州,然后——享受醇酒美人去了。 这次诸葛氏有难,遣使求救,顿时勾起了朱玫很多回忆。 两人曾经同在庞勋军中,反叛朝廷,又先后归正,一去邠州投入李侃帐下,一在汝州任防御使。 河东讨李国昌父子时,朱玫被李侃调至河东,在代州任职,后积功得授刺史。诸葛爽带着东都军士而来,为北面行营招讨副使,两人曾经见过面,喝过酒,畅叙旧谊,感慨连连。 后面的发展其实都很不错。讨完黄巢后,朱玫得到了邠宁帅位,诸葛爽持节山南西道,大前年朱玫又移镇凤翔,与山南西道比邻。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诸葛爽有难,老兄弟怎么也要帮一把。至于帮完后会怎么样…… 唉!朱玫长叹一口气,若无邵树德就好了! 仲方侄儿的家业,做叔叔的帮着照看一点都不过分,可惜!可惜! “明日就整备粮草、器械、辎重。待邵树德一至,便出兵。”朱玫摇了摇头,心里很是无奈。 事已至此,就好好帮一把诸葛爽吧。 李克用,你怎么不入关中,把邵树德赶跑呢? 第五章 事不宜迟 “若无我,关中不知几人造反,几人犯阙,又不知几多百姓流离失所,死于非命。”夏州城外,邵树德骑着战马亲自检阅第一批抵达的义从军。 这话固然有装逼的成分,但也是事实。 从讨黄巢时,邵树德就保住了京兆府北部及同州部分地区的安危,数次挫败巢军北上的企图。后来的移镇风波,也没有如同历史上那样打来打去,然后乱兵四处劫掠,放火焚烧长安。 更没有那扯淡的因为拥立新帝,而导致的长达数年的战乱。 邵大帅有资格说这个话,因为正是他这头大老虎的存在,让关中的野心家无法冒头作乱,也让外镇的军队无法进来肆意蹂躏关中百姓。 不然的话,关中还能有二百多万百姓?不可能的。 “你是哪个部落的?”邵树德驻马停留,看着一位党项山民,问道。 “横山拽浪部。” “叫什么名字?” “讹遇。” “第一次下山?” “第三次了。” “打过仗?” “攻温池县打过一次,在泾原镇又打过一次,西征兰州时随野利军使破广武梁敌寨。” “壮哉!”邵树德赞道:“可会射箭?” “在山中狩猎虎豹,当然会!” “取我弓来!”邵树德一伸手,亲兵们立刻将他的步弓递了过来。 “此番是你第四次出征,便赠给壮士了。”邵树德将步弓递给了这人,言语勉励了一番,然后继续检阅其他部伍。 讹遇呆呆地看着手里制作精良的步弓,各部落的山民也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 “运气不错。”李仁辅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些年,大帅送出去多少坐骑、多少横刀、多少步弓、骑弓了?在各部勇士中几乎成了传说,人人皆以见到大帅为荣。 各部酋豪,还有想造反的吗? 邵大帅就是符合草原勇士审美的雄主:骑术很好,箭术堪称卓绝。人又豪爽大方,心胸宽广,有勇士冒犯了他,只要有真本事,不但不怪,还有赏赐。 草原上的风俗,他也很尊重,吃起草原食物来很欢快,从来没有歧视过任何人。有战功者,即便党项人也能得到提拔。出去打猎,睡在一帮草原粗汉子里面,鼾声、脚臭,几乎什么都有,但他从来没皱过眉头。 义从军常年保持着六千人的编制,一直由各级教练使负责训练。这部分人,其实就是衙军了。尤其是右厢忠勇都那三千骑,本来说两年到期后要返回各部落的,但大伙都不想走了,想继续给大帅干。 于是乎,邵大帅顺从军心,将忠勇都三千人固定了下来,不再是享受衙军待遇的部队,而是正儿八经的衙军。 义从军全军一万二千步骑,今日都集中在夏州城外了。 检阅完毕后,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邵树德走到了前来观礼的李唐宾、符存审二人身前。 李唐宾现在是新成立的天柱军军使。他从三原之战被俘那会起,在定难军中也有七年了,参加了绝大部分战争,资历虽然不是最老的那一批,但称呼他一声“老人”并不为过。 “大帅。”见邵树德过来,李唐宾恭敬行礼。 “李军使,天柱军新立,此战须打出威风来!新泉军不过四千众,在渭州、岷州那么出彩,天柱军五千众,我等着你们的捷报。” “大帅静候佳音即可。”李唐宾肃容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一直觉得,李唐宾辗转于多支部队,从游奕使做到都虞候,再做到副使,从来没有独挡过一面,怕是被自己用废了。 但怎么说呢,这也是一个积累的过程。 李唐宾刚被自己俘虏时,说实话,他手底下那些军队是真的有点菜。纪律不行,习气深重,打滑头仗。 这种部队,打顺风仗时勇猛无比,一旦遇到逆境,上下犹疑,打成什么样就很难说了。 如今他经历了多场战斗,且对手风格多样。有巢军多年转战时琢磨出来的战法,有草原部落的“游击习气”,也有朔方军的经制之军战法。眼界、见识是足够了,经验也积累了不少,如今便看看能不能当好一军之主吧。 路过符存审身前时,邵树德没有停留。但李唐宾敏锐地发现,大帅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这个十将身上。 再结合最近花费巨大代价将符存审一干人的家属从怀州接过来的事情,李唐宾心里笃定:大帅很看重这个新近来投的十将。 为了接回这四百官兵的家属,大帅花出去了足足七百匹马!李罕之对带头走人的符存审非常痛恨,单是符氏一家就索价五百匹,堪称天价。 当时符存审也在场,大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说:“五百匹马还不到两万匹绢,换回符将军家人,得一虎将,岂不大赚?” 李唐宾对此稍微有些嫉妒,但也很同情符存审,这事在全军都传开了,换一般的人,还能坦然处之么? 异日符存审若是背叛大帅或转投他人,那名声可就臭到极点了,没人敢重用,想必他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 天柱军副使为封隐。邵树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之间私交很好,又是妻族,多年的交情了,没说的。 都虞候是郭琪,从武威军调过来的。对这样一个曾经大出过风头的猛将,邵树德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反正玩命干就是了! 义从军今天就将出发,携带一月粮草。 三日后,天柱军、振武军、河西党项一万五千步骑也将出发,同样携带一月粮草。 再后面就是主力中军了,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一万五千步骑,是全军最精华的部分,也是战斗力最强的一支。 阴山蕃部六千人殿后。他们将在夏州、宥州草原上领一大批羊,大概二十万头的样子,都是去年底各蕃部缴纳的贡赋中的一部分,作为大军的粮食补充。一路赶着羊南下,到关中时,牧草差不多也返青了。 其实,邵树德最近正在计划,调会州、渭州、岷州一带的蕃部,以会州白家、岷州拓跋氏为主,驱使部分投顺吐蕃,集结个万余人,从凤翔镇的秦州、成州方向进入兴、凤二州,突袭武定军。 杨守忠现在一定十分关注京西北诸镇的行动,并且尽可能将兵力往东边、北边聚集。定难军南下时,大可以把声势搞得大一些,让更多的人注意到。 既可以吓一吓杨复恭,也可以让杨守忠更好地“掌握”定难军的行踪,让他把注意力都吸引到东边、北边去,然后被大群游牧的党项人、汉人、吐蕃人偷了家…… 这个计划现在已经开始进行执行阶段。反正失败了也没有任何损失,河渭蕃部大不了退回去罢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邵树德猛然发现,自己能够调动的资源已经相当丰富,尤其是蕃部人马,几乎散处各地,从南到北,绵延千余里。给自己的行军作战带来了多种选择,而且还很容易让陷入思维误区的敌人大意。 这他妈不是一个节度使,还是大汗、兀卒,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成为德论乃至赞普。 邵大帅的多重身份,对大西北的诸多藩镇来说,很多时候就是降维打击。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苦哈哈的羌人,居然也能七拐八绕与邵某人搭上关系。 二月初七,送走天柱军等一万五千人后,邵树德在府衙内见到了杨复恭的使者。 “使者既来,想必杨枢密使有话要说?”邵树德坐在虎皮交椅上,卢嗣业立于身后,陈诚、赵光逢坐于两侧,全都盯着这个名叫张绾的军将。 张绾为杨守信的心腹部将,残暴狡猾,凶名著于军中。但此时来到夏州,被如狼似虎的邵氏亲兵看着,又见到了同样“凶名赫赫”的灵武郡王,老实得像只小猫一样。 “回灵武郡王,枢密使遣我来,是希望能够退兵,给关中百姓消弭一场兵灾。”张绾小心翼翼地答道。 “剑已出鞘,不曾见血,如何能收?”邵树德一笑,道:“某已联络关中诸镇,集大兵二十万,讨伐武定军节度使杨守忠及山南西道诸叛州。杨枢密使莫不成以为,可以三言两语让大军退回?” “灵武郡王一定要动兵?须知河东李克用、宣武朱全忠,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吾有大军二十万、续备十万,李、朱二人,来便来了,又能如何?” “灵武郡王麾下固然猛将如云,然则——” “杨守忠的首级什么时候送来?”邵树德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张绾脸色难看,这个邵树德一点不吃恐吓,果然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武夫贼胚。 见张绾不语,邵树德便挥了挥手,道:“既无话说,使者先请回吧。吾不日将率二十万大军南下长安,届时或还有机会与杨枢密使碰面,就定在当年田令孜的府邸吧。” 将使者轰走后,邵树德对陈诚、赵光逢二人道:“事不宜迟,要快点进兵了。若杨复恭软下身段,愿意杀杨守忠自赎,某就有些尴尬了。另外,关东局势,也风起云涌啊。” 最近灵夏诸州百姓一直在过节,“生活乐无边”,但关东的战争却愈发频繁,百姓也苦不堪言。 孙儒与杨行密在江南大战,常州、润州百姓十不存一。扬州粮食被二人搜刮一空,百姓大饥,不得不卖妻子、儿女买粮。卖粮的地方当街收人,捆绑起来后,当街宰杀割肉,像杀牲畜一样。 江南不仅有孙、杨之战,镇海节度使周宝屡战屡败,逃至杭州。杭州是镇海节度使的巡查范围,钱镠乃周宝部将,将其迎入,随后杀之,对外称“暴病而亡”。 周宝的溃兵归了赵晖,赵晖与徐州南奔至苏州的张雄大战,败,降兵全部被张雄坑杀。 钱镠攻润州,抓获周宝叛将薛朗等人,假惺惺剖其心肝祭奠周宝,都他妈是影帝! “淮南、镇海如此之乱,简直群魔乱舞。幸好武宁军时溥嫉妒朱全忠,堵住了其南下的道路。秦宗权部又复炽,陈、亳等州遭到抄掠,郑州失陷,朱全忠不得不回兵救老巢。”邵树德站起身,道:“今年,怕是会发生很多大事。事不宜迟,三日后,某便亲率铁林、铁骑、豹骑三军出发,前往关中,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大帅,是否让义从军、天柱军在鄜、延等待?”陈诚问道。 “别等了,义从军开至富平,天柱、振武二军至三原,鄜坊、丹延二镇军分别至高陵、栎阳一带布防,等我大军主力抵达。” “遵命。” 第六章 茅店 富平县东郊的茅屋小店内,谢瞳刚刚坐下,准备吃饭。 突然一阵狗叫声传来。 谢瞳转头望去,却见窄窄的小溪对岸,一只老母狗衔着小狗,正飞快地泅水渡河。 “使君,怕是有乱兵。”在店外散坐了一地的随从们掣出刀枪、步弓,神色紧张地说道。 山南西道烽火连天,乱兵四散,一路上他们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生死危机。虽说进了凤翔和关中后安定了许多,但神经始终紧绷着,没有放松。 店主也从后厨冲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念叨着:“有夏兵镇着,这年月哪来的乱兵?” 马蹄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很快,河对岸出现了大群骑兵的身影。他们高举着旌旗,盔甲明亮,以松散的队形在田野里驰骋着——此时春播尚未开始,田野里空无一物。 “阿爷,果然是乱兵,快走吧!”店主儿子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东西,急得不行。 已经有骑兵开始涉水渡河了,茅店这边更是紧张。 “不要慌,褐布军服,是夏兵。”店主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会,下了结论。 “啊……”店子儿子呆在那里。 “赶紧回去做蒸饼,这几位客人等着要呢。”店主踢了儿子一脚,又对谢潼笑道:“食客勿忧,此乃灵武郡王之兵马,不扰民的,放心吧。” 谢潼仿若未觉,停箸看着外面,只见大群骑兵分批、有序地跃入浅溪,就如同下饺子一般。小溪这边,已经有了数十游骑,远远散开,呼喝驰骋。 “这骑卒,甚是精锐啊。”谢潼神色复杂地说道:“与草原上的人比起来,不知如何?” “草原牧民,怕是不如他们。”谢彦章将手下数十人都召集了起来,隐隐结成一个小圆阵,护卫着茅店。 草原牧民,虽然会骑马、射箭的很多,但平日里生活艰苦,活计繁重,未必有多少时间进行军事训练。所以但凡草原雄主,都会想办法养一大批脱产职业骑兵,这些人有牛羊供奉,不用担心生活,故可训练不辍,甚为精锐。 一旦有战事,便以这些脱产职业骑士为核心,裹挟大量牧民,一起出征。中原王朝训练的骑兵,如果遇到的是普通牧民,那么不用太担心吃亏,可以打——当然如果这些中原骑兵本身的训练也荒废了,那就算了。 眼前这支,很明显是精锐职业骑兵! 谢彦章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也是骑将,宣武军组建点骑兵不容易,费尽心思从河北买马,然后在河南办马政,畜养马匹。 吴兴郡王对骑兵队伍是有执念的。 这源于关中讨黄巢时,他亲眼目睹了李克用骑兵的勇猛,印象深刻。持节宣武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组建、扩大骑卒队伍。当时只有数百骑,由庞从领之。 现在渐渐扩大了,庞从也升官了,便由李谠、华温琪、李思安、王檀以及谢彦章数人分领,各有数百至千余骑不等。全军加起来约五千骑,考虑到宣武军总共才四万步骑,这个骑兵比例已经很高了。放眼周边诸镇,除了河东李克用之外,应没人比他们更多的。 数名骑将中,李思安、王檀二人为踏白都正副骑将,手下数百骑,皆技艺高超、敢死勇战之辈,每战必先侦察敌情、搜剿斥候甚至突袭敌军。 原以为他们很强了,毕竟都是各军中挑选的勇士,虽然很多人是半途改练骑马,但技术高超,足以弥补骑术的不足。与踏白都相比,谢彦章觉得自己手下那千骑根本没得扔,以多打少都得败。 但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小溪对岸铺天盖地涌来了数千骑兵。虽然是轻骑兵,但装备不错,士气高昂,最关键的,那骑术是真的好啊,从小长在马背上的吧? “店家,果真是灵武郡王的兵马?”谢潼使了个眼色,随从会意,立刻取出了一匹绢,塞到店家怀中。 “换他人未必知晓,某却是见过,确是灵武郡王的骑卒,就是不知哪部。不过定难军各军都有骑卒,不好说,不好说啊。”店家眉开眼笑地收了绢,说道。 “每军都有骑卒……”门外的谢彦章也听到了,只觉嘴里有些苦涩。 青海骢,比河东军的战马好,也比从河北买来的契丹马好。吴兴郡王曾经遣人买了数百匹,都补入了踏白都。 这定难军,怕不是有万余骑?一旦和他们打起来,宣武军那数千骑够消耗多久?而没了骑兵,想打仗实在太难了! 数十骑朝茅店这边奔了过来,然后在二十步外齐齐整整地停下。一名小校过来,问道:“尔等何人?为何聚集于此?” “我等乃河南行商,往山南西道做买卖,此时正欲返回河南。”一名向导上前,小心地解释了起来。 “速速离去!”小校不容置疑地说道:“忠勇都要在此扎营,尔等再不走,全当奸细抓起来。” 谢彦章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位小校的官话不是很好,或许是羌胡兵出身。这个忠勇都居然有三千骑,莫不全是胡骑? 宣武军曾经研究过定难军有名有姓的将领及其军队,知道灵武郡王这个人喜用骑卒,手下又有银州银川、丰州永清两大马场,每年靠出售战马、挽马、骑乘马牟利。听闻其还控制了大量蕃部,这些蕃部应也定期上供马匹,定难军的马匹之多,委实让人羡慕,怕是河东李克用都无法与之相比。 定难军是大敌! 他们兼具中原步兵和草原骑兵之长,一旦厮杀起来,坚韧步军大队在前,精锐骑兵抄袭敌后,战场主动权就要易手。 谢彦章示意手下将器械都收起来,然后走到谢瞳旁边,低声道:“使君,还是走吧。定难军入关中了,这支名唤忠勇都的骑军应是先锋,后面还有大队人马。再不走,恐生意外。” “往东是哪里?”谢瞳问道。 他本在山南西道当刺史,适逢兵乱,便起了东归的念头。而吴兴郡王也很顾念两人之间的老交情,派心腹之人来接,打算绕道河中、河阳返归汴州。 “四十里外便是梁田陂,有驿站,可夜宿。” “那便走吧。”谢瞳也不迟疑,稍稍收拾了一番后,便与谢彦章等人一起上路了。 “谢将军,刚才见到忠勇都时,某见你脸色大变,难道这支骑军很强?”东行的路上,谢瞳与谢彦章策马并行,问道。 “宣武军四五千骑,一旦上阵对垒,打不过这三千骑。”谢彦章苦笑道:“或许咱们的步军不弱,但骑军组建时日尚短,底蕴不够,与定难军这种不好比。国朝的几大马场,大部分在河陇诸州,少量在朔方之地。其他地方,少之又少。” 谢瞳点了点头。他能理解,草原胡骑,一旦按照中国之制训练,再有精良之甲具、器械,好吃好喝供着,平日不用干活,只需不断训练,那么战斗力是很惊人的。 更何况,这些胡骑的来历也不一般…… “谢将军,某在山南西道时,听闻灵武郡王择草原诸部勇士入军,得三千人,皆弓马娴熟之辈。其人又善抚士卒,素得军心,各部勇士咸愿效死力。本不觉得这三千骑有多强,以为流言多失真,如今听你这么一说,忠勇都应是难得的精锐骑军了。”谢瞳说道。 “忠勇都之外,还有铁骑军、豹骑都,各军之中,还编有不少骑卒……”谢瞳仰首望天,道:“草原一盘散沙,中原百姓之福。草原若统一起来,并且开国建制,那便是吐蕃,便是突厥,非中原百姓之福。邵树德统一了河套、横山、阴山、河西诸部胡虏,已是草原上一小汗,本人又是大唐郡王、节帅,兼具两家之长。吴兴郡王若想并吞天下,此人当着重留意。他——比李克用难对付。” 谢彦章同意这个看法,骑兵在战场上的作用,实在太大了。 “邵树德屡次到河南募兵,咱们是不是也可去草原募兵?”他突然间又问道。 谢瞳一怔,道:“邵树德为大唐郡王,定难军节度使,他去河南募兵,无人阻止。若吴兴郡王去草原募兵,怕没那么简单。代北诸部不可能,河陇朔方之地亦不可能,只有燕北之契丹人那边可以想想办法,然河北诸镇让过路吗?” 河北诸藩,紧邻着的便是魏博镇。 朱全忠遣人带银万两到魏州买粮,结果人被杀,银被抢,关系很恶劣。 魏博镇最近也刚刚闹内讧。 节度使乐彦祯修魏州外城郭,总长八十里,百姓不堪役使,衙兵也鼓噪不休。乐彦祯吓坏了,请求辞去节度使帅位,到龙兴寺出家为僧避祸,军士们公推赵文?(biàn)为节度留后。 乐彦祯之子乐从训不甘心,率三万军抵达魏州城下。赵文?不敢出城迎战,被军士们轻视,然后又杀掉。 没有胆子与人野战,还想当节度使? 赵文?一死,军士们又聚集起来,四处高喊询问:“有谁愿意当节度使吗?” 这时有人站出来,说刚才看到一个白须老人,言(罗)弘信当为地主,于是大伙便推举罗弘信当节度使。罗弘信率军出城,与乐从训野战,大胜。 魏博镇的人,不好惹!去买粮都能被劫杀一空,别说募兵了,怕是带了钱上路,还没出魏州呢,就被人抢光了。 “那便只有在河南大办马政了。”谢彦章毫不犹豫地说道:“你我二人一同向吴兴郡王禀报。不办好马政,若是邵树德聚集数万骑涌过来,大家便只能龟缩在城里,任其掳掠。一次两次还好,若是三不五时地便来掳掠一番,百姓、财货尽失,纵有坚城又如何?不攻自破耳!” “谢将军所言甚是。”谢瞳道:“邵树德这是要进兵山南西道了。诸葛爽与其有旧,其兵必来,方才那忠勇都骑军,或许便是先锋。诸葛爽老矣,帐下亦无良将,唯王虔裕、牛存节二人尚算有点本事,夏军不至,早晚分崩离析。夏军一至,这基业归谁,也很难说。” 马蹄声渐渐远去。 关中大地上,军旗飞舞,刀枪如林。时隔两年半,定难军将士再一次踏上了这片千里沃野。 第七章 大张旗鼓 鄜坊四州的千沟万壑之中,万余步骑正在不紧不慢地行军。 鄜坊军、丹延军已经南下了,两军合兵六千,往高陵县方向疾进。邵树德不知道他们的战斗力如何,估计不太行了,但也没指望他们能打硬仗、苦仗。能牵制部分敌军,摇旗呐喊,吓吓人,就已经不错了。 鄜延四州二十三县,汉人与党项人杂居,多以种田为营生,党项人也在山间低矮丘陵处放牧。这个年代,横山区域的泉水、溪流很多,森林面积还很广阔,能容纳的人口较多。 宋夏对峙之际,整合横山的自然环境就开始受到巨大破坏了,但那会仍有余晖。无定河、大理河、山水河、清水河、甜水河、黄甫川、洛水等地的河谷农业非常发达,种谔就曾说,有投降的党项蕃部指引桃堆平(在今志丹县境内)粟窖所在位置,称是西夏的国官窖,“密密相排,远近约可走马一直。” 邵树德不知道宋夏对峙时期横山的农业状况,但就此时而言,横山农业还算可以。尤其是自己主政后的这些年,横山党项与平夏党项、河西党项之间的贸易日渐活跃,越来越多的人从事种植业。 就比较优势而言,横山党项的牛羊确实不如平夏党项有竞争力,那还不如专心搞种植业,种植粟麦、果树。 大军行经之处,经常可以看到构筑在险要之处的党项山寨,与汉人村庄、城池遥遥相对。也是在这些年,双方之间的关系日渐转暖,小冲突当然有,但真的好些年没爆发大规模的械斗乃至战争了。 作为横山党项两个最大部族的姑爷,自然也有党项部落送粟米、牛羊、草料过来充当军需。汉人的州县当然也早接到了李孝昌、东方逵的吩咐,准备好了粟麦、豆子与草料。 邵大帅对此很得意。换个其他人,横山党项诸部多半只会死死守住寨子,而不会下来送粮。 难道我是气运之子?好吧,其实是我当了几个部落老男人的女婿。野利氏已经生了个女儿,没藏妙娥还没怀孕,不过嵬才氏前些日子倒是怀上了,与大封差不多同时间。 “大帅,义从军右厢忠勇都已至富平,左厢步卒也已出了同官县,开始征集粮草。”亲兵副将陆铭走了过来,汇报道。 “行军如此之速?”邵树德有些惊讶。幸好关中没有敌人,义从军怕不是抛下辎重,轻装疾行了,没藏结明够拼啊。 此番出征,全军几乎就没征发多少夫子,而且到了鄜延境内后就放他们回去了。后面也不用转运粮草、军械,在家好好务农。 大军到横山,由横山蕃部、鄜延二十三县提供夫子、粮草。出了横山,在关中征集夫子、粮草。甚至就连关中三十余县的匠人都已经被提前“预定”了,各县都要承担一定份额的军械维修、打制任务,供给军需。 朝廷的任务俺们不管,但是一定要完成定难军的要求,就这么“简单”。 关中三十余县,二三百万百姓应该也早习惯了。定难军不是第一次到关中就食,他们的抵触心理也一次比一次淡。如果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没关系,跑灵夏去好了,朝廷官员不敢去催讨赋税的。 大军不紧不慢,在横山中走了足足月余才抵达同官县附近,此时已经是三月二十日了。听望司转来最新的山南西道消息:诸葛仲方率军攻壁州,大败,诸葛仲保趁势攻集州,被回师而至的诸葛爽击败,又退回壁州。 诸葛爽父子已经快速平定局势,山南西道诸州的形势一下子微妙了起来。若不是京西北诸镇纷纷站台,表示支持诸葛氏的话,估计局势早就崩坏了。诸葛仲保没什么,当地的土豪野心家才是最危险的。 乱世已至,谁不想搏一把啊?凭什么让你一帮外来户占着十一州之地享福? “诸葛大帅还领有几州几县,户口几何?”夜宿同官县时,邵树德找来了幕僚们询问。 这个时候,出场的一般是学识较为渊博的赵光逢,只听他说道:“禀大帅,山南西道,至德元载(756年)设立,一百三十余年,历四十八帅,初领梁、洋、集等十三州,后陆续增、罢、改隶,共领一府十四州,此所谓山南西道十五州是也。大中年间从吐蕃手里收复文、扶二州后,时而归西川镇管辖,时而归山南西道管辖,故盛时曾有十七州之地。诸葛大帅上任初年,割金州,与京畿道之商州一起,建金商都防御使,交予李详。” 说实话,朝廷这事做得还算地道。商、同、华三州,与京兆府一样,同属京畿道,一直是朝廷直接掌控的。京畿道出一个商州,山南西道再割一个金州,新设金商镇,已经算是比较厚道的了。 对了,郝振威目前就在同州刺史任上。 其实也不亏,同州有五县,户口、财货不知道是拥有二县三城之地的天德军的多少倍。听闻郝振威也在积极吸纳河南流民,开垦同州三县的荒地,他这个刺史做得应是比较舒坦的。 被邵某人赶走确实屈辱,但凡事往好的方面想嘛,现在的日子比以前滋润,这就够了。 “后来龙剑镇、武定军之设立,又割去三州,遂余一府十二州。文、扶二州被龙剑镇隔为飞地,朝廷有意将其改隶他镇,愈发不听使唤,故实际只有一府十州之地。”赵光逢说道:“此番武定军风波,兴、凤又入杨守忠之手,通州刺史诸葛仲保目前占有通、开、壁三州,文、扶二州保境安民,故诸葛氏父子手中只有兴元府以及集、巴、蓬、果、渠六州之地,不过,户口也不少。” “兴元府,有一万六千余户;集州有三千户;巴州,一万一千余户;蓬州,六千余户;果州,一万二千余户;渠州,三千余户;总五万余户,二十七八万人。” “这有点少了。”邵树德说道:“光启二年时,定难七州,编户之民已有四十七万余。去年,不算麟州,十四州之地,编户之民有十四万五千户,七十万口。山南西道,六州之地,还不到三十万人,少了。” “天下间无有第二人如大帅这般励精图治。”陈诚赞道。 募兵、募民、买人甚至强行劫人,还有数年如一日地将农耕党项小部落编户齐民。邵大帅对编户人口的执着,是令人吃惊的。 如果说草原上私下里称其为“邵扒皮”的话,那么河南人、关中人绝对可以称其为“人贩子”。 光启年间入长安,一口气便劫掠了数万工匠、船匠、乐师、画师等各行各业专业人才及其家属,足足五千余户。 去年裴通、符存审又做下了好大事,裹挟了七千户河阳、泽州百姓入灵夏。 邵大帅在关中、关东的名声,为此蒙尘,呜呼哀哉。 不过,这一次大帅的“恶名”可能又要远播山南西道十余州。武定军三州,尚有七八万人,通、开、壁三州,有十一二万人…… 无所谓了,虱子多了不痒,怕啥! “山南西道可有蛮部?”邵树德又问道。 “自然是有的,还不少,然具体户口无法统计,幕府只收取贡赋罢了。最近一次叛乱,在大中年间,时任节度使是……”赵光逢看了一眼邵树德,道:“封敖。” 封氏姐妹的祖父嘛,邵树德瞪了赵光逢,道:“山南西道不过数十万人,还不如河北一大州户口繁盛,然财货却远胜之。梁州稻田广布,亩产远甚于灵夏、河北,诸州还有茶叶、绢帛,利益不小。此番进兵,当以获取人口、财货为主。” “大帅英明。” 在同官县休息一晚后,大军继续前行。速度并不快,并且大张旗鼓,声势搞得非常大。 鄜坊军、丹延军接到命令,向南前行,占据东渭桥一带。 义从军则改道西南,扑向咸阳、兴平一线。 大军主力则在三月二十七日抵达了泾阳、高陵一线。 这几个地方,邵大帅太熟了。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啊,追忆往昔,顺便——等待一下京中的消息。 二十八日,京中还没消息,关东却有情报递至。 大通马行的李法、刘三斗在正月输送了后续两万多河阳百姓后,今年又跑去河南府、许州、郑州一带募兵、募民。结果运气不佳,先被秦宗权的人劫掠,退往河南府后,李罕之与张全义又闹翻了,互相打了起来,马行直接关门歇业了,坑得不行。 李、张二人,曾经在手臂上刺字结盟,相约互保,可谓难兄难弟。居然也伤感情动起手来,不得不说这世道真是把人变成鬼啊。 本来这也没什么,两个地方军阀互殴嘛,能有多大事? 但李克用不知道怎么想的,在攻打昭义河北三州的关键时刻,还从前线抽调兵马,委任康君立为南面招讨使,李存孝、薛阿檀、史俨、安全俊、安休休五人为将,率七千骑兵,驰援李罕之。 邵树德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 李罕之、张全义都是你李克用保举的,一个任河阳节度使,一个任河南尹,他们之间互殴,你不是该调停么? 这就像是李孝昌与东方逵互相打了起来,邵大帅选择支持其中一方,还派兵助战,这简直不可思议。 李克用,犯大错矣! 收到这个消息后,邵树德便与陈诚、赵光逢密商。二人也一筹莫展,觉得李克用既然表明了态度,甚至直接出兵了,张全义还能有什么选择? 朱全忠人在家中坐,馅饼从天上掉下来,估计对李克用的骚操作也是一脸懵逼。 还有这好事? “李法、刘三斗二人在哪?”邵树德站起身,踱着步子。陈诚、赵光逢二人知道他的习惯,这是要下决心了。 “已经退往陕虢。” “他们手头有多少人?” “陕、虢二州本有两百余人,孟、怀、洛马行关闭后,人都退往了陕虢,几个马行的人聚在一起,应有七八百众。” “裴通在哪?” “春社节那会去宥州、盐州招募党项牧民了,打算带五百骑前往洛阳。这会应已经出发了,或已至河中。” “传我令——”邵树德倒背着双手,看着大营外空旷的原野,声音很平静地说道。 陈诚、赵光逢神色一凛,李仁辅退到营门外,禁止闲杂人等靠近。卢嗣业铺开白纸,一边磨墨,一边准备记录。 “组建华州行营,铁骑军、豹骑都、忠勇都即刻启程,前往华州。铁骑军使折嗣裕为诸军指挥使,至华州后征集粮草,越多越好。” 卢嗣业面色平静,但写字时手却有些轻微的抖动。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继续等待大帅的命令。 “陈副使,即刻出使陕虢、河中,问问王重盈父子,可否借道、借粮。你有九千精骑做后盾,说话不用太客气。” “遵命。”陈诚躬身行礼,随后又忍不住问道:“大帅,铁骑军、豹骑都、忠勇都皆精骑劲卒,骤然东进,是欲战耶?” “不!”邵树德转过身,道:“是为人。朱全忠、李克用、李罕之、张全义四方混战,河南府、孟州、怀州之地会打成什么样?百姓还有活路么?” “某知矣。”陈诚再行一礼。 这一礼,不仅是下属对主公,也为了那些战乱之地的百姓。 “对付山南西道那些小毛贼,何需五万大军!”邵树德笑了笑,道:“我眼里,现在只有人,越多越好!” 裴通、符存审、李法分两批带回来的六万百姓,历史上都是“死人”。 这次,自己又要救一大批“死人”了。 你们不爱惜百姓,我爱惜。 谁要是阻止我收拢难民,我这九千铁鹞子、宫帐军、轻骑兵什么的,就加入另一方干你,你好好想清楚了。战事胶着时,对方多了九千精锐骑兵,你顶得住不? “让折嗣裕来见我,我要面授机宜。”邵树德最后说道。 第八章 荔枝道 “你准备把大营设在哪里?”铁骑军正副军使折嗣裕、刘子敬二人很快来了,邵树德与二人交谈了一会,明确了目标后,又问道。 “暂先设在永丰仓。”折嗣裕看着地图,说道:“仓城内应无什么存粮,也无几个守军,待收集到粮食后,可存放于此。后面就要进入多雨时节了,有个仓城会好办许多。。” 永丰仓西距华阴县35里,当渭水入河之口,有渭津关、渭津渡。东面三里是潼水,潼水以东一里便是潼关。 关南依潼山,北临大河,与风陵渡相对。从陕虢入关中,必经此路。 “永丰仓不错,可以设为临时行营所在地。”邵树德赞许道:“关中兵力稀少,神策军不堪一击。各州县、关隘守军若不出来作梗,便不用理会。尔等但可深入郑、华阴、下邽、潘、渭南等县,收集粮草,以备难民所需。尤其是华州三县,户口极丰,当可有大收获。唔,注意下军纪,不要自己直接去抢,给地方大户、士绅派捐,让他们自己去想办法。若有劫掠民人者,斩!” “遵命。”折嗣裕、刘子敬二人答道。 折嗣裕、刘子敬二人离开后,邵树德又唤来了杨弘望、折从允、王崇三人。 忠勇都的卫慕鼎利、白珪二人还在富平以东,邵树德让他们直接前往同州五县收集粮草,后面接受华州行营的指挥。 豹骑都,一人三马,即日常赶路的骑乘用马、驮载食水器械甲胄的驮马,以及厮杀用的战马。战马平时不载人,不装运任何东西,就为了保持体力,在厮杀的时候状态上佳。 一匹马的食量是人的三倍。多了两千匹马,就等于多了六千个吃饭的人,即便按照夫子的标准来算,一个月也要消耗1200斛粮食。 不出征时还好说,可以用草料,爱惜战马的士卒会额外加餐,一般是麸子、豆子以及草原上常见的野生谷物。但出征之后,就必须喂粮食了,定难军的习惯是喂豆子,草料为辅,消耗还是不小的。 至于说马匹从头到尾喂粮食,不吃草料,那太奢侈了,暂时还玩不起。 “杨十将,铁鹞子有二百多骑了吧?” “回大帅,瘊子甲、马甲俱全者,已有249骑。”杨弘望答道。 攒东西可真不容易! 绥州都作院下辖龙泉、大斌两个作院,夏州都作院下辖朔方东、西、北三作院,灵州都作院辖回乐、怀远两作院,去年八月又新成立了怀远新城作院,一共八个作院,五千余官方工匠、一万多学徒,全力打制各种器械。 步槊、长枪、短枪、横刀、砍刀、盾牌、铁甲、马甲等等,这些战争机器所需的养分,都需要由他们一一打制出来。 能攒到249骑铁鹞子,已经非常不错了。而且,今年的产能应该会有一个很大的提升,明年会提升得更快,因为前些年招募的徒工有些人陆陆续续可以独立打制器械了,这解放出了相当部分老手,可以让他们集中精力打制极其耗费工时的瘊子甲、马甲。 地盘已经不比西夏小多少了,但底蕴还是不如。无论是人口还是工匠数量,都大大不如啊。明年可以出台一个政策,让党项、吐蕃各部轮番派规定数量的工匠到三大都作院值役,帮忙打制器械。 圣人都能要求各州派工匠、乐师什么的到京城值役,青天子难道不行么? “去了河南,知道怎么打仗吗?” “回大帅,豹骑都上千将士苦练经年,便是为了临战摧锋破锐,杀贼于立尸之场。”杨弘望大声道。 邵树德一笑,道:“少年郎有此勇气,我很欣慰。但现在就急着与朱全忠、李克用开战,没把握。” 杨弘望听了脸色一变,立刻回道:“末将绝无擅专之意,但凭大帅吩咐。” “此番东去,听折指挥使将令,首要目的便是捞取人口,集中到陕虢安置,然后分批北送灵夏。某的地够了,甚至太多了,不需要占更多的地,然急需人口。总之,招揽流民是第一要务,谁若阻止,便杀了,无需犹豫。李罕之也好,张全义也罢,甚至李克用或朱全忠的人马——皆可杀!”邵树德说道:“谁敢与我抢人,便是不共戴天之仇人。” 其实,邵树德已经与折嗣裕详细交待过了,气势一定要做足,一定要摆出一副不要命,谁都敢杀的做派,但具体行事时,则要有分寸。尽量避免战争,实在没办法了再打。打的时候也要挑软柿子立威,省得与李克用、朱全忠正面撕破了脸,回头难看,不好收拾。 骑军们陆续出发之后,邵树德带着铁林军继续南行,三十日,全军渡过渭水,抵达了长安以北区域。 这个时候,杨复恭坐不住了,朝廷也坐不住了,纷纷派来了使者。 “还请灵武郡王退兵。”张绾是最先赶来的,甫一至渭南大营,便哭丧着脸说道。 “杨枢密使可有何说法?”邵树德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漫不经心地问道。 “……”张绾愁眉苦脸,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既无话说,便回吧。”邵树德继续盯着地图,研究幕僚们献上的行军路线。 路线源自萧氏提供的图籍档案,即著名的“天宝荔枝道”也。 杨贵妃幼长于蜀,“好食荔枝”。受宠之后,盛产荔枝的涪州(今重庆涪陵)便成了贡地。天宝年间气温比这会略高一些,远高于五代及北宋。白居易便曾言“荔枝生巴峡间”,距长安二千里。 国朝驿传速度为“日行五百里”,考虑到是送荔枝这种生鲜,又是杨贵妃所嗜之物,自然不能以普通速度运输。五百里是不够的,得玩命,一天七百里,三天刚好送达,味道还算新鲜。 至于从岭南送,那是不可能的,基本就是唐人黑杨贵妃,故意这么说。算算距离就知道了,再玩命也不可能将新鲜荔枝从岭南送到长安。 这条道路,如果从长安这头算起点的话,那么就是先至子午关,然后翻越秦岭,入子午谷,这段六百余里。出了子午谷之后,很快便能抵达洋州理所西乡县(今县南)。 从西乡县往南翻越巴山,至通州之宣汉县(今宣汉与万源之间),再往南走,可至开州理所盛山县(今开县),这一段八百余里。 也就是说,定难军可以不经凤翔镇,直接入子午谷,便可杀入洋州、通州、开州。此三州,要么是武定军的地盘,要么是诸葛仲保所据之叛州,都是要攻取的。 只是——子午谷啊,邵树德莫名想起了一些三国时的旧事。 幕僚们也把这条“荔枝道”的优劣都写了出来。优势是路途近,出其不意,也不用经过凤翔镇的地盘,劣势是路险、山险,一旦出点意外,大军有倾覆之忧。 铁林军九千步骑,是邵大帅的心尖尖,战斗力强,士气高昂,兼且忠心无比。如果面对面拉开架势与人野战,他一点也不担心,怕的就是损失于各种意外之中。 老子不想冒险!不过,可遣一支偏师走子午谷。 想到此处,他已经有了一个计划:第一层、第二层……第五层……大气层。 “灵武郡王明鉴,枢密使欲请朝廷下诏,封大王为夏王。”张绾说道。 杨复恭这么骄横的人,愿意用王爵来收买我,呵呵,已是心虚。 不过,虚名于我何重?还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当我是李克用么?那么好说话? “天下丧乱,诸镇侵攻不休,吾亦只得保境安民,只是薄有微功,安得封亲王耶?”邵树德放下地图,冷笑道:“使者请回吧,某明日便挥师入城。” 张绾脸色一变,想了想后,又道:“灵武郡王息怒。枢密使有言在先,若不愿受爵,还可再商量。” “那还不滚回去商量?” 张绾一脸晦气,躬身行礼后便走了。 邵树德站起身,思绪完全没放在长安这边,半晌后,下令道:“给杨悦传令,火速至岷州,任岷州行营诸军指挥使,统领新泉军及白、拓跋诸部,借道成州,攻武定军之兴凤二州。另,让没藏结明过来见我,党项山民,需要用到他们了。” 第九章 长安与洛阳 “杀!” “宰了他们!” “胆子好大,要弑君么?” 大明宫前,两帮人马正在对峙。双方都拿出了器械,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西门文通披了两重铁甲,外面还罩了一件櫜鞬服,手持步弓,意气昂扬。 义父给他增派了不少人马,捧日都现在足有三千之众,器械精良,威风凛凛。 说实话,就他们武备精良的程度,可能远超城外的定难军。 就是——好像不如人家能打啊! 天子对神策军,一直挺厚道的。赏赐之丰厚,足以让各镇衙军眼红。即便这会诸州贡赋断断续续,朝廷财用颇为不足,依然竭尽全力供养已增长了七万余人的神策军。 神策军,与几年前确实不大一样了。 圣人刚返回长安时,一共五万四千人,全是在蜀地招募的。后来各刺史、节帅、监军上任,派神策军兵将护送,少则三百、五百,多则两千,前后送出去两万多人,散布到了全国各个方镇。 两年多前邠宁、定难两镇军入长安,又抽走了其中最精锐的五千人,即杨复光在忠武军地盘上招募的兵马。 人少了,自然要重新编练。但最坑的是,朝廷依然招募长安市人入军,这些人领赏赐领得很勤,但心思油滑,胆气不足,根本不想打仗。给他们再好的装备,也是白搭! 西门思恭、杨复恭斗来斗去,但在这件事上却出奇地统一,二人皆认为长安市人甚至周边畿县的人不能用。已经招募的就算了,后面绝不能用这些歪瓜裂枣。 于是乎,朝廷派出神策军将领,分赴各镇募兵。淄青、天平、泰宁、武宁、河东、宣武、义武、义成等镇皆有,前后募了两万人回来。 甚至就连定难军的地盘上都有人过来募兵。监军使丘维道还向邵树德提起过这事,最后让他们在河西、横山、平夏党项诸部中募走了千人。 整个募兵工作在去年年底前完成,上个月开始进行训练。 但怎么说呢,七万余人,油滑的老兵占了三成以上,长安及畿县游手好闲之辈又占了三成多,且驻扎在长安城内外,感觉早晚要被养废了。 西门文通手底下的那千人,原本都是义武镇的河北士卒,新补充的两千人,有诸部党项,也有武宁军的徐州兵。他还是很有想法的,严格训练,对偷奸耍滑之辈绝不容忍,因此捧日都的战斗力在禁军之中名列前茅。 此时面对玉山都、天威都数千兵,西门文通信心十足,只要这些游手好闲之辈敢动手,今日就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怎么,一支羽箭射出,擦着西门文通的臂膀,没入了一名军士的胸口。 “贼子动手啦!” “有人要弑君!” “砍死他们!” 捧日都的军士们大声鼓噪,纷纷拈弓搭箭,朝对面射去。 西门文通在亲兵的护卫下躲到两面大盾后面。 他有些恼怒,一是因为对面居然敢下手偷袭,二是因为——我还没下令呢,怎么军士们就纷纷还击了?这什么纪律?! 大明宫外箭矢乱飞,刀枪互捅。宫城内,几位中官带着大群士卒,冲到了正在观赏斗鸡的圣人身前。 圣人一惊,下意识起身连退。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已经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历史上死得很蹊跷的几位祖宗。 “扶住圣人!”中官韩全诲大吼一声。 几名身材魁梧的军士上前,如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把住皇帝臂膀。被拉着过来观赏斗鸡的嫔妃、皇亲们脸色煞白,几以为又发生什么血腥政变了。 “都带去昭阳殿。”韩全诲当先带路,将圣人塞进一辆马车,嫔妃、诸王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被军士团团包围着,朝昭阳殿而去。 大明宫外的厮杀渐趋惨烈,双方都打出了真火,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增援过来。 马车疾驰在石板道上,韩全诲与圣人坐在车上,神色凝重,不发一言。 皇帝脸色青白,额头虚汗直冒,几次欲问话,都被韩全诲打断了。 嫔妃、诸王气力不支,跟不上马车速度,中官与军士们直接挥舞马鞭,劈头盖脸打下,催促他们赶紧跟上。 昭阳殿很快就到了。外面已经聚集了数千军士,见圣人车驾过来,闪开了一条通路。 马车疾驶进去。到地方后,韩全诲将圣人扶了下来,关进了一间宫室中。 圣人下车时双腿颤抖,汗如雨下,几欲虚脱。 很快,嫔妃也被送了过来,与圣人关在一起。 韩全诲令人在门外上锁,并将门窗全部用木条封死,指派中官中孔武有力之辈数十人持械看守住,然后才匆忙离开。 ****** 渭南大营内,邵树德正在接见两位宰相:韦昭度、张濬。 他俩是朝官的代表,更是宰相,不过私下里却不和。但在定难军即将叩阙的紧要关头,却又不得不捐弃前嫌,同舟共济,指望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将邵树德劝住。 “邵帅受恩于朝,讨克用,破黄巢,居功甚伟,时人称之。”韦昭度坐于邵树德身侧,苦口婆心地劝道:“今举大兵叩阙,自毁英名,令天下英雄扼腕,是何道理耶?” “韦相这话……”邵树德笑了笑,道:“诸葛侍中,吾师也。昔年巢入关中,喧嚣一时,侍中自领夏绥精兵,挺身径进,奋击贼寇,鏖战数年,圣人方得以返京。今无逆节,杨复恭、杨守忠父子却定下凶谋,离间君臣,此等奸邪朋党,轻弄邦典,置圣人于不义之境,固非中兴之术也。” 韦昭度默然。 “邵公为天子守藩,今未得王臣谕旨,独召三镇兵马,威逼京师,致王室不宁,几欲播越,固非人臣之道也。”张濬突然说道:“不如暂且退兵,有事便上表奏请,圣人嘉悦,必无不许。” “吾欲杨氏得覆族之刑,帝亦许耶?”邵树德问道。 张濬闻言张口结舌,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杀杨复恭,他们没这本事,虽然早恨不得这么做了。定难军叩阙,有些朝官心中暗喜,觉得可以扳倒越来越过分的杨氏了。但作为宰相,韦昭度、张濬却不敢冒险。能把人劝回去最好了,定难军上次没劫掠长安,这次呢?他们可不敢像一些朝官所说的那样,认为邵树德一定能约束住队伍,不劫掠京师。 但刚才谈了这么一会,两人心中都明白,事情肯定无法善了了。灵武郡王的态度很坚决,就是要杀杨复恭及其党羽,为诸葛爽出头。考虑到杨复恭手握兵权,他若不肯就擒,那么还非得外兵入城不可了,那时事情就不可控了。 “灵武郡王当真要如此?” “既已出兵,固难束手。” “如此,便告辞了。”韦昭度、张濬二人拱了拱手,长吁短叹,带着随从回长安了。 见他们远去,邵树德一笑。杨复恭,当然不是非杀不可。但这厮到现在还扭扭捏捏,下不了决心,舍弃不了威望和面子,不肯拿出实质性的交换条件,委实有些脑残了。 不然的话,看在义兄的面上,说不定就放过他了。 算了,这次出兵,已然太过嚣张,还是低调一点好。 杨复恭被逼近长安的大军吓得魂不附体,估计也挺不了几天了。让他吃个教训,服个软,自己也好赶紧结束这边的破事,赶去山南西道料理残局。 再者,河南府那边的事情也比较重要,可不能被长安之事分心了。 “大帅,河南府有军报传来。”韦、张二人走后,赵光逢走进了大帐,禀报道。 邵树德接过军报,仔细看了起来。 李罕之得到李克用的七千骑兵支援后,猛攻张全义。张抵挡不住,洛阳危在旦夕。于是,一狠心之下,便将妻儿送往汴州为质,向朱全忠求救。 朱全忠大喜过望,立刻整顿兵马,准备前往河南府、河阳镇,插手这场突然起来的战事。 他确实抓了个有利时机。李克用部分兵马屯驻在北方,防备大同军及河北藩镇,主力则在刑州一带。此时兵进河阳,威胁泽、潞,有断李克用大军后路的可能。 他本来也没想到这些,更没这个机会,是李克用自己的骚操作逼反了张全义,这才出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不但可以白得河南府及孟、怀二州,看样子还可以让李克用栽一个大跟头,爽得不行。 “赵随使,忠勇都现在何处?”邵树德问道。 “已渡过洛水,进入同州境内,征集粮草。同州刺史郝振威闭门不出,卫慕军使只能召集士绅派捐。”赵光逢答道。 “铁骑军、豹骑都呢?” “刚至昭应县。” 昭应县在骊山西北二里,距长安六十里,距华阴县二百里。 “大帅,可要下令他们加快行军速度?”赵光逢问道。 “不用。”邵树德否决了他的提议,道:“继续按原计划行动,陕虢、河中那边,还得等回应呢。再者,朱全忠此前屯兵魏博边境,与那败绩的乐从训勾结,打算捞取好处。此时回师转战河阳,怕也没那么快。咱们,按既定计划行事。” “遵命。” 第十章 残局 清脆的马蹄声疾驰在石板道上。 杨复恭一马当先,冲出了开远门。在他身后,还有大群狼狈出逃的骑士,林林总总几百人还是有的。 大势已去矣! 杨复恭仰天长叹,本以为西门思恭老迈不堪,精力不济,又失了圣眷,定然不是自己的对手。 可谁成想,此人手段老辣,人脉深厚,借着定难军逼近长安的有利时机,说服了一众中官,联合起来反对自己,比如韩全诲、刘季述、第五可范、仇承坦等人。 韩全诲,中官韩文约养子。刘季述,中官刘行深养子。 当年懿皇驾崩后,就是韩文约、刘行深、田令孜三人拥立今上。 后来田令孜一手遮天,韩文约、刘行深二人被边缘化,失去了权力,陆续致仕。但他们的养子依然“以良胄入侍,充白身内养”,进入了宦官系统——其实并不是每个宦官养子都愿意当内侍,但他们的养父不愿放弃宫中的阵地,宦官世家的权力总要有人来继承。 第五可范,祖上第五守亮(时名第五守进)在贞元年间代霍仙鸣为神策军中尉,第五国珍在元和年间又为神策军中尉(后改名第五从直)。 仇承坦不用说了,祖上仇士良那可真是太威风了。 这四个人,目前当的都是鸡坊使、御食使、宣徽南院使、十五宅使之类的非核心北司职务,但潜在势力庞大,西门思恭拉住了他们,便可做很多事。 “大人,西门文通率兵追出来了,快走吧。”杨守信赶了上来,急道。 “废物!都是神策营军士,人还那么多,半天拿不下西门文通,养你们何用?”杨复恭痛骂道。 杨守信、杨守立等人不答,只簇拥着杨复恭往前奔逃。 后面不断传来惨叫声,不断有假子落马,一些军士也趁机逃走,显然不打算和杨复恭一条道走到黑了。 “去洋州!”杨复恭咬牙道。 京城内,西门重遂在军士们的簇拥下,来到了昭阳殿。韩全诲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脸上挂满笑容。 嘲讽、打骂乃至囚杀天子,对宦官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百余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哪个天子不是由他们扶立的?大行皇帝下遗诏都没用,他们可以自己写一个,群臣敢反对?也不看看神策军掌握在谁手里! “圣人可还好?”西门重遂在殿中坐了下来,问道。 “似是吓坏了,不言不语,孟才人在里面照顾。”韩全诲答道。 “南衙那边有什么动静?” “几位宰相一直要见圣人,皆被挡下了。” “然后呢?便罢休了?” “……”韩全诲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唉!”西门重遂重重地跺了一下脚,道:“定难军数万人尚在城外,南衙官员既见不到圣人,定会去勾连外镇兵马。那邵树德素来爱惜羽毛,说不定就让他们说动了,举大兵入城,神策军可保得了你我?” “这……”韩全诲也有点慌了。 西门重遂立起身,看了看关着圣人的殿室,便道:“将圣人放出来吧。既已诏夺杨复恭各职,他便已是死狗一只,翻不了身了。现在要做的,是善后。” 所谓的“诏”,当然是矫诏了,宦官们也不是第一次干,没有丝毫心理压力。 韩全诲囚禁圣人,或者说将圣人“保护”起来,也是宦官们的常规操作。顺宗、文宗皆被囚禁过,宪宗、敬宗更是直接被宦官杀死的,武宗的死很可能也与他们脱不开关系。 至于传皇位给谁,皇帝更是很难有决定权,基本都是宦官集团一手操办,有人甚至还在皇帝临死前嘲讽皇帝,矫诏传位给他人。 宦官如此“神勇”,自然是因为他们掌握着兵权。但现在形势可不一样了啊,定难军还在城外呢,得稳住他们。 “走,去见一见灵武郡王。”西门重遂下定了决心,说道。 渭南大营内,邵树德见到了去而复返的宰相韦昭度、张濬。 对于长安发生的厮杀,他也很是吃惊。这帮太监也不看看场合,心里一点逼数都没有。 “还请灵武郡王速速发兵。西门思恭、杨复恭之辈,调动军士,互相攻杀,将圣人当做奇货,抢来抢去。今杨复恭已遁,西门思恭叔侄尚在北司,若调大军入城,将其围杀,当可为国除一大害。”韦昭度慷慨激昂,面色红润,不断劝道:“事成之后,灵武郡王但有所请,有司无不允准。” 邵树德吩咐亲兵给二位宰相上茶。 刚听闻时很吃惊,现在想想,似乎又不是什么大事。 皇帝没死,也没被废,只不过被西门思恭一系抢到手里了罢了。其目的也很简单,隔绝中外,矫诏杀杨复恭,顺便再找找有没有看不顺眼的南衙朝官,一并矫诏贬谪、赐死。 想通了这节,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就很简单了:迅速平息事态,将影响降到最低,然后诛杀杨复恭党羽——长安城内的自然让西门氏去办了,他赶紧带着大军西去洋州,离长安越来越好,免得万一圣人出个什么意外,给自己栽个弑君的帽子。 但在走之前,该捞的好处还是得捞。 “大帅,神策营左军中尉西门宫监来了。”亲兵十将李仁辅突然进来禀报。 韦昭度、张濬二人面色一变。 邵树德暗中鄙夷了一下。自甘露之变,宦官仇士良大杀特杀之后,就把南衙官员的脊梁给打断了。从那之后,国家权柄日益向北司倾斜,南衙朝官们对北司宦官是既痛恨,同时又害怕。 宦官,与武夫们一样,他们会掀桌子,会杀人,文官们最怕遇到这种人。 吩咐亲兵将两位宰相带到另一处营帐后,邵树德让李仁辅将西门重遂请了进来。 “西门宫监做下好大事。大明宫前箭矢横飞,杀人盈野,还是北司官员气魄大。”邵树德端起茶碗,笑道。 “某这便是来给灵武郡王赔罪的。”西门重遂苦笑道:“杨复恭势大,要想扳倒,必得让圣人下旨,只能出此下策了。” 邵树德冷哼一声。 他知道西门重遂说的是实情。杨复恭为何这么快崛起,并且权势熏天?还不是圣人鼓励、支持、纵容? 圣人不想看到西门氏一家独大,他对西门氏也不信任。于是扶杨复恭起来,抗衡西门氏。换自己在那个位置上,也会这么做。 “事已至此,某也不想多说了。下面需得办好善后。一、圣人不可废黜;二、夺杨复恭及其党羽本兼各职,武定军三州,令各刺史、镇将攻杨守忠自赎;三、募关中民户垦荒河渭之事,继续进行,不得拖延;四、不许报复南衙诸官。” “灵武郡王所言四事,本是情理之中,莫自当遵从。” “还有一事……”说到这里,邵树德有些踌躇,稍稍压低了声音,问道:“凤翔朱玫,可有好去处?” 西门重遂面色一凛,想了想后,便道:“光启元年诛杀田令孜后,其兄陈敬瑄一直在西川任上,无朝廷诏命,自领节度使,朝廷一直想要征讨。不如,令朱玫率军入蜀,征讨陈敬瑄?” 历史上其实是宰相韦昭度入蜀平乱,结果便宜了王建。贼王八已经被斩于渭水,此人当不会再出现了。 如果换朱玫入蜀,他应当是愿意的,毕竟蜀中富庶,不比凤翔镇强?但若要把西川帅位给朱玫,邵树德却不愿意。 或许,可以让朝廷任命朱玫为剑南东川节度使,取代高仁厚。东川镇有五州之地,凤翔镇有一府四州,看似差不多,但富裕程度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西川镇嘛,朝廷拿在手里好了,就是不知道拿不拿得稳了。 至于说派定难军入蜀平乱,邵树德想都不想就否决了。蜀地天然容易离心,在自己不可能亲自南征蜀地的情况下,派哪个大将过去都不放心。 万一人家打下了西川、东川四十余州,还能再听话吗?别说家人,这年头抛弃妻子求富贵的多了。做了蜀王,大不了重新娶妻生子好了,有多大事? “有没有更好的地方?”邵树德想了想后,觉得让朱玫去东川太便宜他了,又问道。 西门重遂苦思冥想,半晌后摇了摇头,道:“便是有,朱玫或许也不愿意。荆南刚被秦宗权的人马攻破,听说城内只余一百多户。山南东道还在秦宗权部将赵德諲(yīn)手中,山南西道又是诸葛侍中的,能比得上凤翔一府四州地位的,怕是只有淮南、镇海等镇,可朱玫愿去吗?” 这确实是个现实的问题啊。 你想让朱玫走,给出的地方至少不能比凤翔镇差,而且还得人家愿意去。 到山南东道去与秦宗权拼?到淮南与杨行密、孙儒、朱全忠拼?到镇海与孙儒、钱镠拼?都不太可能,更何况也都稍远了一些。 唯有入蜀,才可能激起朱玫的兴趣。 “先收拾好京城的残局吧。”邵树德说道:“朱玫那边的口风,我再去谈一谈,说不定他压根就不想走呢。” 第十一章 招讨使 圣人被中官们放了出来。 他出来后第一件事,就让众人一脸懵逼:圣人宣布改元文德,今年为文德元年。 今上在位差不多十五年了。第一个年号乾符用了六年,第二个年号广明用了一年,第三个年号中和用了四年,第四个年号光启用了三年,文德是第五个年号了,挺能折腾的。 不过圣人这次确实也被吓得够呛。祖宗们被宦官囚杀、侮辱,那毕竟是传说,是在别人身上,可一旦自己也被关起来了,虽然只有短短一天,那滋味也一言难尽。 天子现在不爱马球,不爱斗鸡,也不爱美人了,一脸忧郁,病恹恹的,整个人精气神都垮了。 中官的手段,恐怖如斯。 邵大帅今天一大早就拔营启程。不是怕了圣人,是怕背黑锅,惹一身骚。 他是个性格保守的人,如果没有把握,绝对不会冒险。 万一圣人经不住吓,死了,那就是黄泥巴掉进了裤裆,怎么都说不清了,到时候会面临什么局面? 或许什么事都没有,或许被人围攻,但这个险他不会冒。 西门思恭叔侄还算上道,送了数百车珍宝、财货到军中,都是杨复恭及其党羽的家财。邵树德对他们的高效率非常敬佩,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充作军中赏赐。 长安周边听从邵某人指挥的大军还有义从军右厢三千步卒、保塞军三千步骑、保大军三千步骑、天柱军五千步骑、振武军七千步骑、铁林军九千步骑、河西党项三千步骑、阴山蕃部六千步骑,总计三万九千步骑。 这不到四万人,暴打神策军七万众一点问题都没有。长安城内的中官们都是知兵的——很讽刺,但这是事实,他们比文官知兵,有的还弓马娴熟,胆色过人——早早就熄了抵抗的念头,联起手来掀翻杨复恭,免了一场兵灾。 不然的话,朝廷可以开启巢乱之后的神策军第三期编练计划了。 临走前,邵大帅指示阴山蕃部送了一万头羊至长安,给天子“压惊”。 灵武郡王是恭顺的,每年贡赋不绝,虽然不多,但态度摆在那里,比那些已经开始不上供的藩镇强多了。 杨复恭被宣布为逆党,自然要追究责任。北司操控下的朝廷只花了一天工夫,就派出中使,携诏书前往各镇,宣示杨复恭及其党羽的罪状。 这还不算,朝廷还要派出大军征讨杨复恭! 四月初三,上谕组建山南道招讨行营,灵武郡王邵树德加特进,任招讨使,中官韩全诲任监军,统率定难军、保塞军、保大军等蕃汉兵马四万人西进。 凤翔节度使朱玫、邠宁节度使折宗本、泾原节度使程宗楚为招讨副使,各率本部兵马南下。 西门文通同样任招讨副使,统率神策军三都西出长安,征讨杨复恭乱党。 京兆尹孙揆任供军使。 四月初四,招讨副使、捧日都都头西门文通率五千精兵出开远门。 初五,耀德都都头李鋋(chán)及新上任的天威都都头满存,各率五千人出城,征讨杨复恭。 这一万五千人,都是从关东募集的两万军士中挑选出来的,匆忙分至三都,未免有些兵不识将、将不识兵。 但三位都将都还算靠谱,西门文通是有点本事的,不然也不会被西门思恭叔侄看上。 李鋋当年也参加过征讨黄巢的战事,屯于长安以西,与巢军互有胜负,算是一个合格的将领。 满存本是杨复光的人。杨复光死后,他无人投靠,便跟了田令孜。结果田令孜又死,满存差点被清算,因为不是核心党羽被放过了,转投西门氏。 满存也参加过征讨黄巢的战争,还立过战功,本事还是有的,这次也得以掌数千兵马,征讨杨复恭。 对于朝廷玩的这个“小把戏”,邵树德没有阻止。 南衙北司的官员,玩弄权术真是深入骨髓了,无时无刻不想强化朝廷权威。组建这么一个招讨行营,还不是为了让天下人看看,朝廷还没散架,还能组织各镇兵马征讨不从么? 赵光逢指出了这一点。 邵树德仔细考虑后,答应了西门重遂的这个请求。 这次南下,说实话有点玩火的感觉,是趁着李克用、朱全忠无法抽身的有利时机搞事,没必要做得太难看,有个朝廷的名义能省去很多麻烦。 再者,朝廷在玩心眼,我就不会利用这个招讨使的名义捞取好处么?大家互相利用嘛,就看谁玩得过谁了。 山南道招讨使,汇集诸路八万多兵马,征讨武定军、山南西道那真是绰绰有余了。如果有机会,未必不可以再多搞一些事。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邵树德原本也没想这么多,只是单纯想帮诸葛爽出头,顺便捞取点财货、人口罢了。 哪成想一至关中,各种意外频出。先是河南府那边李罕之、张全义内讧,导致李克用、朱全忠先后介入,自己也跟着想插一手,捞取人口。 随后长安又发生政变,杨复恭被逐,朝廷组建山南道招讨行营,场面越搞越大。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确实让人始料未及。但没关系,走一步看一步嘛,世上的事情哪能每件都尽在掌握? 义从军左厢六千步卒早就先行一步,前往子午关,打算走子午谷至洋州。 邵树德亲领定难军主力沿着渭水西行,前往凤翔府。保塞军、保大军与之同行,神策军落后他们两天的路程,跟在后面。 五万多大军浩浩荡荡,直往西去。 “大帅,此番让那阉宦得逞,日后怕是遗患不小。”大军过咸阳时,赵光逢又上前说道:“为今之计,不如多捞取好处。既已任招讨使,干脆也别急着回去了,把凤翔镇的事情一并料理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他也是这么个想法。 想让朱玫移镇,谈何容易! 人家在凤翔待得好好的,一府三州,接近三十万汉人百姓,外加七八万吐蕃、羌人蕃部,外无大敌,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又有雄关坚城,凭什么移镇? 你得给人好处,得拿出一个说服他的理由,这次便要尝试着办这事。 “朱玫是有野心的。”赵光逢低声说道:“两年多前入长安,与李昌符之战,大帅应还记得。朱玫硬是等到战局非常明朗的时候方才倒戈,此辈狼子野心,不到最后一刻不放弃。心性如此,焉能久蛰大帅之下?而最近几年,朱玫广置豪宅,醇酒美人,要么是阴有异志,暗蓄甲兵,囤积财货,以待天时。要么干脆就是灰心丧气,对前途不抱希望了。无论哪种,大帅只要给他机会,其野心就会如同野草一样疯长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朱玫,正当壮年,应还未失去野心,还想搏一搏。”赵光逢最后总结道。 “送他去东川,高仁厚可会奉诏?”邵树德问道。 “高仁厚虽忠心,但未必会奉诏。”赵光逢毫不犹豫地说道:“但此辈迂腐,过于仁义,简直不似武夫。若朱玫率军南下,两相交兵,其有关西锐士,又有朝廷大义,高仁厚定不是对手,入主梓州不成问题。” “待抵达凤翔府时,某便找机会探探朱玫的口风。就怕他没野心,如王重荣一般,那反倒不好办了。”邵树德说道。 九泉之下的王重荣若有知,当会问候邵大帅一句:“你讲礼貌吗?” 但这也是事实,守户之犬,可不好打呀! 而就在长安连番上演一幕幕大戏的时候,三百里之外的华州城上,潼关防御使兼华州刺史王卞正死死盯着一支东去的骑军,直到完全看不见身影之后,才收回了目光。 这邵树德,可真是阴魂不散,怎么到哪都能碰到你的兵? 若不是看到铁骑军只负责征粮派捐,没有长期盘踞的心思,王卞几以为振武军城的旧事又要重演了。 王卞出身左神策军,对西门思恭一贯比较恭顺,因此在丢掉振武军节度使的大位后,依旧能捞到华州刺史的位置。 华州三县,本来户口就不少,巢乱时有所损失,但这些年关东战乱不休,涌入了不少难民,户口又扶摇直上,目前竟然有四万余户,近三十万人,非常可观。 历史上韩建当华州刺史时,披荆斩棘,劝课农事,深入闾里,访民疾苦。如此经营十余年,户口繁盛,农业兴旺。同时又地处商道之上,昭宗被挟持过来后,商旅更多,商税丰厚,竟然还有钱重修长安城。 韩建如今在邵大帅手下当会州刺史。 会州在国朝前期名为“粟州”,以仓粟丰实得名。韩建上任后,确实很卖力气,跑遍了各乡,并亲自带领百姓清理沼泽,种植粟麦、果蔬。 因为他不识字,便让人在床凳上写下官吏、军将的名字,每天学习。时间久了以后,竟然学会了不少字,也是个人才。 有些人啊,就没选对职业。韩建也是运气好,若不是邵大帅听过他的名字,说不定就和贼王八一起被斩了。如今当了刺史,好好治理内政,攒下功劳之后,未必就没有前途了。 王卞的内政之才,当然远不如韩建。 但华州这个地方底子确实不错,田地平整,有渭水及其支流,还产茶叶,又有潼关商道,总体而言还是比较富裕的。 铁骑军、豹骑都抵达此处后,第一时间征粮,数日内便得八万余斛,且后续粮草还在源源不断地输送之中,顺利得让折嗣裕、刘子敬二人要怀疑人生。 华州不过三个县,钱粮怎会如此之多?王卞这厮还真有几分运道,竟然能到这个地方任职,心里多半也是有些暗爽的吧? “振武军二州之地,与华州一比,简直就是穷乡僻壤!”东行的路上,铁骑军副使刘子敬感慨道。 杨弘望、折从允二人向他怒目而视。 他俩都是麟州人,对家乡一直很自豪,刘子敬如此嘴上不把门,自然让他们很是恼火。 “刘副使,振武军牛羊遍地,武风昌盛,哪里就差了?”杨弘望忍了忍,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出言问道。 刘子敬看了两人一眼,哈哈一笑。 豹骑都在军中的地位不低,被很多人戏称为大帅亲军,一个个骄横无比。又都是一大帮子十七八岁的英武少年,火气旺,刘子敬懒得和他们一般见识。 “不说这个了。”刘子敬飞快地转移了话题,道:“今日能到华阴县不?” “到不了!”杨弘望瓮声瓮气地说道:“能到敷水店就不错了。” 敷水店在华州以东45里,位于敷水西岸,有敷水驿。从此东北行30里,便是华阴县,行营所在地。 “大通马行那些人,一个劲地往华阴送人,咱们得赶紧把粮食送过去。”刘子敬嘟囔了几句,正待继续调笑这几个豹骑都的少年,却见前方奔来两骑。 “折指挥使有令,豹骑都即刻东行,两日内抵达潼关。”靠近后,先验明了正身,两名斥候从鞍袋内取出一份命令,交到杨弘望手上。 杨弘望面容严肃地接过,粗粗一看,便收了起来。 “可是河南有变故?” “打起来了。”斥候点了点头,道:“朱全忠遣军至河阳,领兵大将乃丁会,据悉已与河东军交战。” “好!豹骑都这就出发。”杨弘望说道。 他们这千人,一人三马,行军速度是相当快的。两日内别说赶到潼关了,陕州都能到。 话毕,杨弘望便与折从允、王崇二人对着地图比划了一下,随后分头行动,各自集结人马,向东进发。 第十二章 渑池 四千人、马如一阵风般向东驰去。 每人携带三十个胡饼、少量盐豉和一袋豆子,沿着两京大驿道前行。 华州素有京东第一州之称,西至长安,东至洛阳、太原,南通商洛,北上经同州可至鄜坊、夏绥,故一路上商旅极多,更有那扶老携幼的难民,从关东蜂拥而至,躲避战火。 若邵大帅在此,又得装逼得来上一句,若无我,关中百姓此时也在逃难,河南百姓竟避无可避,皆死于道旁矣。 杨弘望是有政治头脑的,他让人赶紧通知还在后面的铁骑军过来接收难民,送往华州马行安置。 打一场无关紧要的胜仗,大帅未必会欣喜,但你若是救下了无数饥民,并将其送到灵夏、河渭的话,大帅可就记在心里了。日后争夺某个职位,两人战功差不多,大帅心里的那点倾向性就能起到关键作用。 华州往东,其实还是有一些驻军的。东石桥、汉沈阳故城、兴德津、野狐泉店、永丰仓、渭津关等等,各有数十至百余名士兵戍守。好吧,与其说他们是镇兵,不如说是税吏,专盯着商旅要钱,对他们这支杀气凛然的骑军视若无睹。 关中的朝廷军队,就是这么“怪”。好像是摆设一样,谁来都无所谓,都与他们无关。你随意逛,哪怕去大明宫里面逛也无所谓,咱们相安无事即可。 或许,两年多前出城与王重荣交战,最后败亡的同州刺史郭璋,算是最后一个还有点责任心的地方军将了吧? 豹骑都只花了一天时间就抵达了潼关。他们没有经关城,而是走旁边的小路进入陕州。 关城,不可能完全堵住道路。 如果守军只敢龟缩在城里,而不敢出战,那么这座雄关险隘就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 因为敌人可以从容地在旁边运输人员、物资,就当你这座关城不存在。当然这是极端情况,一般而言,守城的军士没这么废,进攻方不可能放着你这座关城不打,至少也要派兵防着。这就是兵法上说的,中道遇大城,须下之或备之。 潼关现在没多少守军,对从旁边路过的豹骑都根本就懒得理。他们只对路过的商旅感兴趣,军队、难民,你爱干嘛干嘛。 杨弘望对这些废物般的军士大是摇头。今后大王若尽取关中之地,得把守御潼关的军士全换了,不然这就是任人随意通行的大道。 四月初七傍晚,众军在潼关东南三十里的阌(wén)乡县(今河南灵宝阌乡)郊外休整。 阌乡,已是虢(guó)州六县之一,离州治弘农县不过百余里。此地北距大河三里,有规模很大的驿站,太平时节商旅来往众多,是一处繁华所在。但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入目所见的却全是拖家带口的难民。 其实陕虢无法长期养活这些难民,想必他们自己也清楚。黄巢在河南肆虐那会,百姓们就往关中跑,貌似朱温之妻就跑到了同州。 杨弘望到底年轻,见得这些百姓的艰难困苦,心有不忍。但他们随身也没携带多少吃食,只能嘱咐这些百姓继续往前,过了潼关后就能活下来了。 “将军,有马行的人求见。”正打算给马喂些草料和豆子呢,突然有人过来禀报。 “让他过来。”杨弘望将马丢给亲兵,说道。 “虢州马行陶九见过杨将军。” “你们马行有多少人?竟然连咱们豹骑都的行踪都能发现。”杨弘望笑了笑,道:“若是朱全忠、李克用的兵马都这般灵敏,某倒要刮目相看了。” “杨将军说笑了,马行遣人至附近,看看能不能收拢到百姓,恰好遇到将军的人马,一来就被发现,差点被铁鹞子给杀了。”陶九讪讪而笑,道:“最近跑过来的百姓实在太多了,马行人手不足,漏掉的人很多,只能各条道多走走了,兴许就又能收拢个百十户。” “洛阳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张全义偷袭河阳,抓了李罕之家人。李罕之暴怒之下,举大军来攻,张全义屡战屡败,现在只能窝在城里面,拼死抵挡。洛阳城墙残破,若无外军救援,陷落是早晚的事。” 应该说,张全义、李罕之早期的关系是比较好的。在孙儒退走之后,两人便占据了河南府及河阳镇,投靠了李克用,并由李克用分别表其为河南尹及河阳节度使——邵大帅也曾表张全义为河南尹。 李罕之是乱世武夫,野心极大。稍稍站稳脚跟之后,便开始图谋富庶的河中。 李罕之总共不过数千兵,但这厮喜欢赌博,也有一股子亡命之徒的狠劲,聚集全部兵马,猛攻绛州。绛州刺史王友遇抵挡不住,于是干脆投降。 得了绛州后,李罕之又裹挟丁壮入伍,攻晋州。河中节度使王重盈率军与之交战,遏制住了这帮吃人凶徒的攻势,同时想办法联络张全义,打算夹攻李罕之。 本来这事不可能成。李、张刻臂为盟,约为兄弟,互相扶持,情分非同一般。 但李罕之飘了,对张全义的态度渐渐变得恶劣,不但频繁索要粮草,超出河南府的供应能力,同时还鞭打、责骂河南府的官吏,完全将他们当下属看待。 张全义表面不动声色,曲意逢迎。 李罕之骂他是“没用的庄稼汉”,他唾面自干。 因为粮草供应不是很足,李罕之派人拘拿河南府的官吏,当众拷打,张全义还伏低做小,好言安抚,然后竭尽全力奉上粮草。 简直就是受虐狂一般! 但当王重盈的使者抵达洛阳后,张全义动手了。他聚集了周边几个县的兵马,趁着李罕之主力在晋、绛二州的有利时机,夜袭河阳。李罕之无备,狼狈逃窜,翻墙而走,但家人都被俘虏,吃了个大亏。 张全义的军事能力终究弱了点。李罕之回到军中后,立刻反扑,张大败,退到河南府,再败,最后只能凭借残破的洛阳城坚守。 王重盈这厮也不够意思。李罕之主力南下后,他只是从容进攻李军留守部队,试图收复失地,但却未派出兵马援救张全义。 合着就是老实人吃亏!先后被两个盟友背叛,张全义此时的心情,一定很不一般。 “宣武军没去救张全义吗?” “张全义将妻子送往汴州为质,向朱全忠求救,这事确实有。但朱全忠出兵后,发现可以玩一把大的,于是就撇下张全义,北攻怀州,试图北上占据泽、潞,切断李克用大军归路。”陶九说道:“康君立有七千骑,丁会则有三万多人,骑兵也不少,势大难制。最近康某发了疯地在河阳、泽潞征集丁壮,试图挡住宣武军。” “完全是李克用自己乱来搞出的麻烦。”杨弘望心高气傲一少年,对李克用令人匪夷所思的操作十分不屑,道:“也就是说,咱们进入河南府,遇不到李克用的人马了?” “河东军目前在孟、怀一带,朱全忠主力也在向那边挺进。咱们去河南府,也就只有李罕之的兵马了,或许还有一些秦宗权的兵马。” “秦宗权?”杨弘望一愣。 “之前秦宗权陷郑州,彼时朱全忠正在与朱瑄兄弟交战,无心理会。从郓州败回后,朱全忠又与魏博起了冲突,秦宗权得以继续盘踞。此番得知河阳有变,宣武军主力杀至,秦宗权率军南奔蔡州,但在郑州、河南府一带,还有许多蔡兵流落乡间,四处奸淫掳掠。咱们马行的人一不小心,也被杀了不少。” “这帮蔡人!”杨弘望大怒道:“今晚且在此休息,明日某便率军入河南府。你们马行在哪收集流民?” “最近的在渑池县。” “渑池离洛阳不近吧?为何不至洛阳附近?”说到这里,杨弘望果断住口了。废话,当然是不敢了! 洛阳现在就是战争核心区域,也是破坏最剧烈的区域,但偏偏也是张全义招揽流民屯垦最密集的区域。大通马行当然知晓越靠近洛阳,越方便捞取人口,但他们没这实力,如之奈何。 “先休息吧,某在找两位副将合计合计。” 四月初八,豹骑都千人继续东行。经盘豆驿、湖城县、稠桑店、灵宝县、新店至陕州,花了约一天半的时间。 陕州有大通马行分部,面积极广。多年经营下来,人员众多,不过此时大多数人都不在,去了渑池、新安两座流民营地。 陕虢镇的兵马大多数已经北调河中,此时陕州城内不过两千余人。豹骑都的大举涌入让他们有些慌,特别是西边也传来消息,又有约五千骑沿着大道开来,慌上加慌。 若不是幕府提前传下消息,说有定难军要过境的话,可能已经征集各县民壮,打起来了。 豹骑都在马行内休息了半天加一个晚上。初十一大早,补充完毕食水后,继续沿着大道进发。经硖(xiá)石县、石壕镇(《石壕吏》所指之地)、乾壕镇、胡郭村、土壕,于十二日午后抵达渑池县境内一个叫南馆的地方,这里便是大通马行设置的难民安置营地。 而就在此时,一支人数上千的步卒也正朝着渑池营地快速开进。 领头大将名唤李铎,隶河阳李罕之帐下。他们此番前来,正是听闻渑池这边有粮——是的,在战乱之地,人也是“粮”。 走了足足三天,李铎所部随身携带的人脯且食将尽,远远看到南馆那破败的矮墙后,李铎松了口气,总算要有吃的了。 “将军,你看!”副将何絪(yīn)策马奔了过来,指着西南方的一座小土坡,说道。 李铎手搭凉棚,逆着阳光看去,却见那块土坡上立着数骑。 骑士人马俱披重甲,在太阳照耀下,浑身闪耀着银光。 兜盔很严实,看不清面容,手中举着长长的马槊,立在那里如同雕塑一般。 “这是……”李铎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土坡上又冒出了十余骑,同样人马俱披重甲。 很快,像变戏法一样,土坡两侧也转出了数十骑,且人数还在慢慢增加之中。 “别是奔着咱们来的吧?”李铎放下右手,眼睛被刺眼的阳光照着几乎睁不开。 “将军,他们动了!”何絪突然惊叫起来,同时飞快地抽出马槊,打算迎敌。 面对阳光,不好打啊! “快走!”李铎也看清了,不过却没打算迎战,而是拉着何絪的马缰便走。 两百余骑从土坡两侧奔涌而出。 他们马匹的负重能力很强,体力似乎也很好,奔跑途中不断加速。 他们甲胄的防护很坚实,手中的马槊更是寒气逼人。 稀稀落落的弓箭射在身上,全被重甲挡下。 马速已经提到极致,两百余人如同一把银色的刀斧,狠狠劈了上来。 如击朽木,碎屑乱飞。 这场战斗,对铁鹞子们来说,委实没有挑战。 第十三章 安休休 李铎、何絪二人双手被缚,踉跄前行,像极了以前被他们抓来的河南百姓。 一同被抓获的还有数百兵卒,他们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惶恐不安,有的则怒目而视,但没有一个人敢作死闹事。 吃人肉,不把别人的命当命是一回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怕死。 对于如何处置这些人,杨弘望、折从允、王崇三人产生了分歧。 折从允觉得干脆宰了算了,这些人太残暴,桀骜不驯,留着浪费粮食。 王崇则觉得现在缺人缺得厉害,而且杀俘不降,不如将其收编,化为己用。 到最后还是主将杨弘望一锤定音:先留着,让他们在营地帮忙做杂役,撤退时再带回关中,交给大帅定夺。 南馆全名渑池南馆,在瀔(gǔ)水(今谷水)北岸,离县城不是很远。 选这样一个地方做营地,也是深思熟虑的。首先,离陕州—洛阳间的驿道不远,难民要走的话,可以很方便地上路离开。其次,临近河流,饮水方便,如果有防疫要求,需要人洗澡沐浴的话,也方便取水。第三,从安全角度来看,有河水挡着,来自南方的威胁将变小。 大通马行在这边的主事人叫李法,曾经的河阳马行会办。 他苦着一张脸,不住唉声叹气。看到豹骑都三位主将到来,就拉着他们诉苦,说自己如何如何艰难,先是被逼着去见吃人魔王孙儒,然后又呕心沥血,收拢孟、怀二州流民送往绥州,现在又被派到渑池县来担惊受怕。 杨弘望不耐烦听他这些废话,便到营地内随意转了一转。所见所闻,颇有些触目惊心。 “战事骤起,乱兵肆虐,粟麦麻豆粒不及种,便走哩。” “俺家也来不及种。去岁张使君遣人至各县张榜,要俺们垦荒种地,还特意留了种呢。今春刚要下种,李罕之、秦宗权的兵就都来了,只能跑了。” “种子都让俺家六口人吃光了,不然也跑不到这。左右是没法回去了,只好去灵武郡王那碰碰运气啦。” 以上是老实巴交的农夫的话。 “街市米价暴贵,数十缗一斗,与昔年巢贼陷东都时一般无二。” “春来便有兵灾,简直涸泽而渔。” “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此不足以招人虑也。然这般打来打去,为祸甚于水旱灾祸。” “黄巢走了来秦宗权,秦宗权走了来李罕之,再来几次,百姓无孑遗矣!” 以上是读书人的话。 “不打了,不打了。本来是想混口饭吃,可谁成想当了兵还吃不饱。” “今日战,明日战,日日战。一起从军的乡人死得不剩几个啦。” “不修稼穑,修刀兵。这些大帅们也不想想,田地都荒芜了,百姓都逃散了,谁来给他们当兵?” “谁能给俺一月发一斛粮,让俺家小吃饱,命就卖给他了。从蔡州到陈州,再到郑州、河南府,打了多少年,俺也记不清了。这世道,唉!” 以上是开小差跑路的军士们的话。 杨弘望一边转悠,一边与人交谈,所见所闻,无不让人叹气。 这营地,如今已经收拢了万把人了,几乎全是从洛阳、河南、偃师、缑氏、巩、颍阳、寿安、新安等县跑过来的。 有那瘦骨嶙峋,仿佛只剩下一口气的孩童。 有那营养不足,奶水不丰,但仍徒劳地喂着怀中婴儿的妇人。 有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珠还在勉强转动的老人。 更多的,则眼巴巴地盯着营地中的锅灶,挣扎着想要吃上一口。 饥饿,折磨着这些人。更有那无数兽兵,还盯着他们这几两骨头,想掠去充作军粮。 灵武郡王想救活这些人,想带他们走,给他们一个安定的生活,让他们免于饥饿和刀斧加身的痛苦。 杨弘望突然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今后谁若想让灵夏也变成这副鸟样,老子就宰了他,不死不休! “陈副使来了!”刚刚离开营地,折从允便来报告。 只见远方驰来数十骑,为首一人正是定难军节度副使陈诚。 “见过陈副使。”杨弘望等人上前行礼。 “哎呀,路上便听说杨将军击破一股贼军,保全了营地。”陈诚翻身下马,笑着说道:“豹骑都的威名,定让河南诸路兵马震怖矣。” “豹骑都止一千人,还不够。得等铁骑军、忠勇都八千精骑上来后,才算稳妥。”杨弘望道:“陈副使,方才听李会办提起,渑池营地一日便需粮二百余斛,然营中存粮不过八千,仅够月余所需……” “无妨。”陈诚道:“某先后跑了陕虢、河中两地,王重盈父子已同意出粮五万斛,解咱们的燃眉之急。河南百姓送至陕州后,所需由当地供给,直至华州。” 大帅可欠了王氏父子不少粮了。杨弘望暗自腹诽,上回河阳、泽潞百姓两次过境,估计就欠了四五万斛,这次又借五万斛,怕不是累计欠十万了。 仿佛看出杨弘望在想什么,陈诚又道:“王重盈父子并据两镇,然抵挡李罕之便甚是辛苦。与身家富贵相比,钱粮又算得了什么?某此番前来,便是送粮过来的。裴通裴总办带了六百党项骑兵,正押运着一万斛粟米前来渑池、新安,陕虢还派夫子帮着转运。若不够,后面还会再运两万斛粟麦过来,粮米之事,勿忧也。” “陈副使,敢问需要咱们做什么?” 陈诚惊讶地看了一眼杨弘望,这个少年倒是问到了问题的本质。 “需得帮着打一打李罕之。”陈诚说道:“李罕之实在太过分了。在晋、绛二州大肆掳掠,裹挟丁壮,老幼杀之充作军粮。河中王帅攻绛州,屡战不克,便想让咱们帮忙了。” “河中军怎会如此无用?”杨弘望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但也是实情。 就在五年前,王重荣还带着三万河中大军,屡破黄巢,勇不可当。两年多前的移镇风波,王重荣又带兵而至,击败同州刺史郭璋,逼近长安。 河中军,就这么不行了?废了? “王帅故去后,镇内诸将争权。后来落到了其兄重盈手里,然诸将多有不服,军中士气有些低落。”陈诚解释道:“杨将军也别想东想西了。大帅已允准此事,待收拾完此间局面,尔等便听折将军指挥,北上洛阳。陕虢王珙,亦会亲自带兵前来,共击李罕之。李克用不严加约束此辈,河中上下大失所望,只能自己动手了。” 杨弘望拱手应是。 李克用这人的想法真的让人猜不透。按说河中上下对太原够恭敬的了,时时奉上钱粮财货,礼数不缺。但关键时刻,竟然死保李罕之这等残暴之徒,不但令张全义投降汴州,还令河中上下离心,这是不想好了吧? 陈诚在杨弘望、李法等人的陪同下,仔细巡视了一番营地。 “再养两三日。四月十六日挑一些体力恢复者,举家送往陕虢。那边有人安排接应,后面再分批送往华州,经同州、鄜坊至夏州。”陈诚召集营地主要骨干吩咐道:“河南人多,各路将帅们不爱惜。定难诸州人少,大帅宝贝得紧。此番能运几人便运几人,越多越好,粮食的事情慢慢想办法,还能让这些百姓都饿死不成?” 说完这些,陈诚又去看了看被抓获的俘虏。 “李铎、何絪,如今便给你二人一个活命的机会。” “但请吩咐,吾等无不从之。” “李罕之残暴无比,四处树敌,面临着诸镇围攻,死期不远矣。尔等明日便跟着杨将军所部东行,招揽散处于各地的李罕之部众,甚至秦宗权部溃兵亦可招揽。若能招来两千人,便赦免尔等死罪,若招来三千人,便有赏,可明白?” “明白。”二人连忙应是。 这是要收拢人马补充兵力不足了,二人心里门清。 他们现在也搞清楚了,袭击他们的原来是定难军。不过人数不多,且基本都是骑卒,如今应是需要些步卒来厚实兵力了。 在河南大地上,兵少了可不行,指不定啥时候就让人围杀了。 十三日,陈诚亲自带着豹骑都东进,李、何二将带着五六百人随行。经千秋亭、峡石堡,一日间便抵达位于瀔水北二里的新安县。 这个县当东都西道出口,北周年间筑城,县内还有汉代函谷关旧址。 大军在入夜时分抵达了县东南的慈涧店,位于少水入瀔水处,有大通马行所设之难民安置营地。 营地的负责人是刘三斗。 这是一个十分彪悍的男人,曾经向东深入四十里,至洛阳近郊招揽流民,胆子大得令人惊讶。 “刘会办,营内这几千人,这两日便往后送,先至渑池,然后再送往陕州。”陈诚是代表邵树德而来,他的命令就是邵大帅的军令,刘三斗立刻应是从命。 “人送走后,这个营地便不要招人了。你带马行的骑手往南,至寿安县再建一营地。那边有秦宗权的散兵游勇肆虐,不少人逃山里去了,衣食无着,能招多少便招多少。” “遵命。” 吩咐完了这事后,陈诚又对杨弘望道:“杨将军,打仗的事某不懂。如何对付洛阳城外的李罕之,还得你拿主意。” “末将今晚便派斥候东出,收集情报。” “杨将军——”陈诚想了想后,又道:“大帅对豹骑都寄予厚望,凡事一定要慎重。王珙的兵马尚未进入河南府,咱们没必要现在就替他出头。” “末将省得。” 陈诚吁了口气。在他看来,河南的这些军阀都挺狠、挺能打的。 淮南那边,杨行密刚被孙儒杀得丢盔弃甲,扬州也丢了,一路不敢停留,奔回庐州。豹骑都勇则勇矣,但都是一帮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正面厮杀或许问题不大,但李罕之也是宿将了,若是被其凭借丰富的经验打败,那损失可就大了。 大帅攒点铁鹞子,容易么? 四月十六日,豹骑都基本已摸清楚了洛阳那边的情况:李罕之兵近万人,几乎都是步卒,已围攻洛阳二十余日。 十八日,铁骑军五千人抵达了慈涧店。而也就是在这一天,新安县方向突然奔来了大股骑兵,足有六七百骑。而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骑兵紧追不舍。 已全面接管营地的折嗣裕面色凝重。他让人在营中挂起了自己的将旗,表明身份,省得跟这帮人稀里糊涂地杀一场,虽然他根本不惧。 “定难军的兄弟,快帮某抵挡一下。”在前方奔逃的骑卒见到营中的将旗后,大喜过望,远远吼道:“某是河东安休休,后面追兵是朱全忠的人,快帮某挡一挡。某愿投灵武郡王,愿投矣。” 他身边的士卒见状,也纷纷高呼:“愿投灵武郡王,快让我等进营。” “嗯?”在营中高台上瞭望的折嗣裕一拧眉。 第十四章 驱走 鼓声随着南风传遍大地。 铁骑军五千骑次第开出营门,在旷野上列阵。 追兵早就在远处停下了。河东军那数百骑逃进了营栅内,宣武军这边也不过两千多骑,难不成直接攻营? “陈副使,请你安坐营中,某这便率军将敌驱走。豹骑都杨十将,已经去接应裴总办了,勿忧。”折嗣裕对身旁的陈诚说道。 陈副使代表大帅而来,某种程度上承担着监军的角色,折嗣裕自然要向他讲明意图。 “兵事自有折指挥使操之,某只管协调各方,输送粮草,转运饥民。”陈诚拱手道。 事实上,他恨不得现在就离开。自己不在,赵光逢便是大帅身侧头号幕僚,时间一长,指不定就会获取大帅更多的赏识,动摇自己的地位。 可惜,一时半会走不了!陈诚带着随从返回了营地,然后爬上高台瞭望。 “安将军,河阳之战,情况如何?”陈诚问道。 事实上他已经猜到河东军多半败了。李克用为人严苛,和他已经过世的父亲李国昌差不多,手下一旦犯错,或者吃了败仗,会遭受什么结局,就要看他们爷俩的心情了。 之前安仁义犯错,惧怕李国昌责罚,拉着人马南下投秦宗权,后归其弟宗衡帐下。秦宗衡被孙儒设宴伏杀后,他又带人南下投杨行密。因为是南方稀缺的骑兵人才,立刻被杨行密待为上宾,地位尊崇。 此番康君立等人吃了败仗,安休休惧怕,率部南遁,也可以理解。陈诚甚至猜测,此人原本打算学安仁义,投秦宗权去的,只不过被追得很急,半途又见到定难军在此扎营,于是临时起意,投了过来。 陈诚其实是不愿意收留安休休的。骑兵,对秦宗权或杨行密来说,可能非常宝贵,可对邵大帅来说,就没什么意思了。 灵夏缺的是财货,精于骑射的人却从来不缺,甚至可以说非常多。即便是沙陀骑兵,也有!阴山内外,就有那么一两个沙陀小部落在向大帅纳贡。 安休休真是投错了人。他若是去找杨行密,人家定然欣喜若狂,要财货有财货,要美人有美人,来投灵武郡王,他那点本事,那点兵,可未必会被瞧得上。 这事需要大帅做主!陈诚想来想去,决定一会就遣使西去,禀明安休休之事。 “回陈副使,宣武军贼得很,一来便仗着兵力优势,分兵北上,进取泽、潞,欲断征讨河北大军之归路。招讨使康君立始料未及,惊慌失措,于温县战败,狂奔泽、潞,击退了宣武军,这才回过神来。”安休休言语间对康君立怨念颇深,或许,他就是被康君立留下来断后的弃子。 当弃子的滋味不好受啊,李克用又不是什么宽容的性子,战败了,结局难料,可不就只有抛妻弃子逃走了么? “安将军是从河北前线回来的吧?那边战况如何了?” “孟方立兵尚数万,急切间拔之不得。” 数万兵?听到这话陈诚也很是无语。河北人口是真的多啊,也是真富啊,若刑、洺、磁三州为李克用所得,怕不是立增数十万民,实力暴涨。就是不知道朱全忠会不会插一手,河东本就富庶无比了,之前已经占了泽、潞二州,若再得刑、洺、磁三州,这实力无人能制了吧? 不,还有机会!李克用此人,行事无章法,驭下严苛,不似人主。本钱再厚,也会被他乱来挥霍一空,还是有机会的。 陈诚看了眼安休休,仿佛看穿了李克用的将来,便笑道:“安将军麾下多劲卒,且先在营中安顿下来。过些时日,可能还有战事,到时还得用上将军之勇力。” “既然来投,自然得给灵武郡王出力。”安休休痛快地说道。 手底下那不到七百骑卒,都是他带了多年的老部下,战斗力不弱。不过灵武郡王手底下骑卒大把,未必就有多看重他们了,还是得出死力的,不然怕是很难冒头。 想到这里,安休休也有点后悔。当时被追得太急了,慌不择路,看到前面有个大营,还挂着“折”字旗号,多半是定难军的了,于是想都不想便投过去。现在看来,仓促了,若是跑到蔡州,定然得秦宗权重用。 即便秦宗权颓势已显,大不了自去,到了江南,苦无骑兵的各镇还不争相招揽?安仁义在那边不就混得挺好么? 营内两人在说话,营外铁骑军已经摆开了阵势,随时可以发动进攻。 折嗣裕这人,是比较“跋扈”、“嚣张”的。在外头遇到有敌意的身份不明的军伍,第一时间就是上去干。 当年征灵州,他甚至还打算垒京观来着,突袭各部落时也毫不留手。在外镇兵将看来,套一个“残暴”二字没毛病,虽然他在邵大帅面前一直很恭敬。 不过此番出征前,邵树德曾找他面授机宜,告诉他首要任务是捞取人口。即便需要厮杀,也得是为了人口这个大前提。比如有人阻碍他们获取人口,比如需要粮食等等。 因此,他按捺住了自己的性子,没有立时便冲杀上去。 宣武军那边只有两千余骑卒,看到定难军摆出这么一副架势,知道今日这事无法善了了。以双方之间的距离,现在撤还来得及,不过可能是主将不甘心,便派了数骑上前,高喊要谈一谈。 “军使,宣武军地处河南,骑军应不是很多,不如趁此机会,一举突袭,能杀几个是几个。”刘子敬上前,低声说道。 “能不打便不打。”折嗣裕犹豫了下,说道:“你遣人上前,让他们滚。” “遵命。”刘子敬立刻点了数名弓马娴熟之辈。 很快,阵后奔出五六骑,领头的正是副将李绍荣。 此人拿着一杆长长的马槊,身后数人亦持角弓、骑枪,朝着宣武军便驰了过去。 “滚!”李绍荣勒住战马,怒吼道。 对面的宣武军小校大怒,道:“我等好言好语,不想伤了两家和气,你这粗汉,上来就这么无礼,问过你家将军了么?” 李绍荣狞笑道:“让你们滚,这便是我家将军的意思。武夫做事,哪那么多话?滚不滚?” “你!”宣武军小校也怒了,道:“定难军都这么跋扈么?须知我家吴兴郡王领有宣武、淮南两镇,带甲十万——” “滚你妈的!”李绍荣拍马上前,直取敌军小校。 铁骑军五千众,其实也是分两种风格的。一种是草原上招募的骑兵,他们的强项是上山下坂,且驰且射,这其实也是草原骑兵对比中原骑兵时的传统优势。中原骑兵装备好,在远距离上射弩(如果装备了的话),近距离搏杀时,披甲率高,也能占便宜。但在中距离弓箭发挥作用时,草原骑兵就有优势。 说白了,中原骑兵,还是带有浓重的步兵烙印。 李绍荣恰好是传统中原风格的骑兵,即善于近程搏杀。而他又出身麟州,骑术非常好,故在与敌面对面厮杀时,信心非常足。 宣武军骑士没想到李绍荣一言不合便冲过来,有些准备不足。眼见着两骑靠得已非常近了,李绍荣突然大吼一声:“杀!” 嗓门声之大,几乎让人心跳漏了一拍。 只听“噹”的一声,李绍荣用马槊荡开宣武军小校的兵器,然后快速欺近,伸手一探,直接将其横掼于马上。 “骑术这么差,是后来练的吧?”李绍荣哈哈大笑,直接兜马回转,奔回了本阵。 铁骑军这边发出了一阵猛烈的喝彩声!阵前擒生,李副将这手露得漂亮。 武夫们的审美观,就是这么直接。宣武军那小校,说了一大堆废话,济得屁事!还不如放马过来厮杀一场,你赢了,说什么都听。 “给李副将记一功,将此人放回。”折嗣裕命令道。 李绍荣一愣,但还是大声应是。 只见他将俘虏掼于地上,冷笑道:“今日将军开恩,还不快滚?若放在以往,少不得割了你的耳鼻。” 小校面红耳赤,爬起来便往回走。 “骑术得打小练,骑马步兵也敢来咱们铁骑军面前挑衅,不自量力!”李绍荣嘴上不饶人,仍然在放嘲讽。 陈诚在高台上看着,沉吟不语。 安休休则大呼痛快。宣武军仗着人多,两千余骑追他们六七百骑,这会踢到铁板了吧?五千精骑横在你们面前,敢冲不? “安将军,朱全忠部主力都在河阳?”陈诚突然问道。 “之前有一部分在泽、潞,应被康君立赶走了。”安休休说道。 “河阳离这里也不远啊。”陈诚叹道。 这才只收到一万六千多流民,离预定目标还远着呢。朱全忠若回师河南府,数万军压过来,定难军可不好办啊。 原本大帅的计划是在河东、宣武之间搞平衡,利用他们的矛盾取利,收拢难民。如今看来,有半途而废的危险。 当真就应了大帅常说的那句话,世事岂能尽如吾意?若如此,敌军尽皆束手就降好了。 想到这里,陈诚突然想擅专一回了:不若趁着朱全忠大军尚未回返,去南边再募一些兵?反正河南战乱不休,大家的条件降低了很多,未必需要再按衙军的标准来募人了。 一年发三次赏,每月领一斛粮赐,应也有许多人来应募的吧?这些人,可作为定难军的后备兵源,农忙时种地,农闲时训练,一旦有事,可迅速召集起来,打个几次仗,便有点气象了。 至不济,亦可作为诸军的补充兵。战斗、病殁造成缺额时,可随时补全编制,省得再抽调州兵了。 数万定难军,除了诸部党项外,几乎就没几个灵夏本地人,用河南蔡人精壮,削弱朱全忠的本钱,岂不快哉! 时不我待,募兵要紧! 第十五章 最后一次 朱全忠大步走进了河阳城。 河阳三城,始建于北魏时期,分北中城、南城和中潬城,位于黄河两岸及河中沙洲上。中唐年间便设河阳节度使,初辖怀州,称“河阳三城怀州节度使”。 武宗会昌年间,朝廷讨昭义刘稹,李德裕上表置孟州,辖河阳等五县,自此河阳方辖两州十县。 河阳其实是一个非常小的藩镇,人口也不算多。巢乱以来,屡经兵火,去年孟州更是差点被孙儒屠城,幸好大通马行与其交易,将五县百姓接走大半,连带着部分怀州百姓也跟着走了。 再加上之前连续数年,定难军中的河阳军士接走家属及乡邻,故如今全国范围内河阳百姓最多的地方,可能就要属灵夏了,说起来也是够讽刺的。 孙儒撤走后,李罕之全据孟、怀二州,由李克用表其为河阳节度使。 但河阳十县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顶多三四万,满足不了李罕之的胃口,更养不活他的军队。于是他征发河阳丁壮,杀老幼充作军粮,开始向河中镇扩张。 十县之地的百姓,就这么被一点点折腾干净了。 朱全忠得到的河阳十县,纵然不能说空空荡荡,也相差不远了。如今能找着一万百姓,便算他有本事。 “孟、怀二州,何空荡至此耶?”朱全忠略显恼怒的声音,在狭窄的街道上回荡来回荡去,仿佛在嘲笑他得了一片白地。 被抓获的李罕之部属、官吏们一脸死灰,四野无民,田地荒芜,仓中空得可以跑马,什么都没有。他们这些官吏还有什么价值? “李罕之,不脱贼寇本性,专以残民为逞。邵树德,枉为国朝郡王,专事劫夺百姓。”朱全忠一脚踢翻了案几,怒道:“趁某无暇分身,在后方兴风作浪,无耻之尤!” “大帅。”敬翔咳嗽了一声,上前道:“邵树德固然小人行径,让人不齿,然这会的大敌是李克用。” 朱全忠沉默了一会,转过身来,叹道:“敬随使所言甚是。李克用已从刑州班师,大军屯于泽、潞,与我遥遥相对,此时断不能意气用事。” 敬翔在宣武军中任随军要籍及馆驿巡官。但后者其实就是纯领俸禄的,随军出谋划策才是他的本职。而他也非常善于揣摩朱全忠的心思,一言一行都能挠到痒处,甚得朱全忠的欢心。 “河南之事,该如何处理?”朱全忠拉着敬翔坐了下来,问道。 诸将围拢在他们周围,静静听着,没一人发出聒噪之声。 所谓“河南之事”,指的是数日前发生在新安县慈涧店一带的对峙事件。 两千三百宣武骑兵,面对五千定难军骑卒,外加河东叛将安休休的不到七百人,被大大地羞辱了一番。最后还慑于对方威势,无奈退兵,返回了郑州。 要好骑兵!朱全忠感到自己的这个执念又一次增强了。谢瞳与谢彦章二人联合建议去草原上招募契丹人、奚人,似乎可以考虑一下了。 魏博镇罗弘信刚刚遣使奉上了不少钱帛,愿修好。似乎,可以借道河北诸镇,去草原上试一试。 “张全义怕是无力驱逐定难军,大帅不如遣一军南下,助张全义逼退定难军。若其仍不走,不妨举大兵南下。” 朱全忠沉吟了一会,突然笑道:“河东军久战疲惫,应无力进取河阳了。某便留丁会守孟、怀,自领大军南下,先逼退定难军。这邵树德,捞人捞上瘾了,这次须得斩断他这只手。顺便,再收了许、蔡二州,扫平这淮西之地。” 听闻康君立从河阳退走后,李罕之便已解围洛阳,走王屋县去了绛州。目前,李克用委任其为泽州刺史,遥领河阳节度使。 河南,除了定难军外,再无值得一提的对手了。 说完,朱温又叹了口气,道:“听闻定难军忠勇都三千骑已从河中渡河。小小的河南府,竟然云集了九千精骑。这还只是邵树德的一支偏师,骑卒就如许多,是我宣武诸州的两倍。想打就打,想走就走,飘忽无常,让人好生羡慕。” “宣武步卒甲于天下,大帅何必妄自菲薄。九千骑,说起来好多,然耗费粮草数倍于步卒。陕虢王珙为筹措军粮供给,已是费尽心力。如今李罕之解围而走,陕兵应不会来河南府了,王珙还会提供多少粮草?定难军骑卒,不退也得退。”敬翔分析道:“大帅可放心举兵南下,收许州,赶走杨复恭假子杨守忠,然后攻蔡州,得一稳固后方。” “善!便照此办理。”朱全忠赞道:“邵树德,某早晚要和他算账。” ****** 新安县的营地已经撤了。 李铎、何絪二人带着接近三千步卒,护送着粮草及新近收拢的一批难民往渑池县方向撤退。 安休休的沙陀骑兵,则与杨弘望的豹骑都一起,往洛阳、河南二县突进。连哄带吓,甚至是半强制,将刚刚从邻县跑回来的三千多百姓掳走。 张全义站在洛阳城头欲哭无泪。 这都是他呕心沥血招揽到的流民啊!当初他制作了十八面旗帜分给部将,让他们到十八个县招人屯垦,恢复生产。没想到啊没想到,如今竟然都便宜了外人。 若不是宣武军及时赶到,击败了康君立,吓走了李罕之的话,估计定难军还不会走,非得把河南府搬空不可。 好在如今终于走了!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张全义是再也不想看到这帮无耻之徒了。搬空别人家的百姓,邵树德竟如此缺德! 陈诚此时已带着铁骑军南下至寿安县。 刘三斗在此新开了一个流民收容营地。令他感到无语的是,营地甫一开张,百姓还没来几个,倒有不少秦宗权部溃兵涌至,乞求活命的粮食。 营地内只有他带过来的数百大通马行的骑手。刘三斗见溃兵越来越多,害怕他们在外间生事,于是便将其收拢起来,数日间竟然得千余人。 马行骑手中有很多四十岁上下的定难军退伍衙兵,正好让他们充作基层军官,带着这些秦部军士外出收拢流民。当陈诚赶到时,他们这支队伍已经发展到了一千七百余人,另外还有四千多难民百姓。 “百姓统一送往渑池。”陈诚一来就下令道:“李罕之已退,王珙很可能不会再给咱们输粮了。这边的摊子再开几天,后面就慢慢收掉吧。” 刘三斗有些郁闷地点了点头。 陈诚也很无奈。他之前统计过,渑池、新安、寿安等营地,到目前为止总共收揽了三万三千多百姓,远远低于预期目标。 可惜啊,应该弄不到多少人了,而且很可能永远弄不到人了! 朱全忠控制孟、怀、河南府已是确定无疑之事,接下来若再拿下汝、许、蔡三州,这淮西之地就算是占全了。 张全义、秦宗权治下的淮西之地,定难军可以随意进出,做什么事都没人管。但朱全忠是有大志的人,也有强大的军队,他不可能容忍定难军过来捞人、募兵。 而且朱全忠在河南的崛起,还不仅仅意味着定难军没法再向河南伸手了,事实上开在刑州等地的马行也要陆续关闭。大通马行在河南、河北多年的努力就此毁于一旦,今后想要获取情报甚至都不太容易了。 朱全忠这人,好让人着恼! “折将军,某已经决定,要去汝州、许州募兵。后路之事,一定要控制住。某亦不知晓汴兵何时南下,总之时不我待。”陈诚在营地走来走去,心情焦躁不安:“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都没机会了。” 时间紧迫,粮食随时可能断供。这几日,陈诚心头的压力不是一般地大,以至于嘴角都起了泡,双眼布满血丝。 “要多久?”折嗣裕问道。 “最好有一个月的时间。”陈诚想了想,道:“实在不行的话,二十天也成。” “有点冒险了。”折嗣裕摇头道:“朱全忠未必给咱们这么多时间。” “能募一个是一个。”陈诚下定决心道:“每募三百人,便先往陕虢走,直到募不成了为止。朱珍在淄青镇十天募得万余人,咱们就算慢一些,也不至于差太多了。” 见陈诚这么拼,折嗣裕也有些受感染,便道:“也好,某便让忠勇都三千骑到洛阳以北区域活动,让宣武军惊疑不定,顺便派人与其交涉,文书来往一番,说不定就能多拖延一些时日。” “折将军此计甚妙啊!”陈诚抚掌而笑,道:“募兵之事若成,折将军亦有大功。这河南,不知几时能再来了。” 第十六章 朱玫的决定 文德元年四月十七日,山南道招讨使邵树德抵达凤翔镇理所天兴县,将大营设在漆方亭一带。 从岐山县到天兴县,从麟游县到安戎关,百余里的范围内,聚集了七万余大军。 军旗猎猎,遮天蔽日,刀枪剑戟,布满四野。 自讨黄巢之役以来,凤翔府再没出现过此等规模的大军,五年来头一次。 作为朝廷任命的山南道招讨使,邵树德的内心也是波澜起伏,激荡不已。 提大军横扫天下,征讨不从,此武夫之至高享受也。 从军十余年,第一次指挥八万大军,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外舅,一别经年,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漆方亭大营中,邵树德设宴款待邠宁节帅折宗本。 折宗本带了六千人马南下,已经是邠宁一半的兵力,确实够意思。 “贤婿这是小瞧老夫了,寻常少年,还不一定开得了硬弓,老夫不在话下。”折宗本饮了一口酒,笑道:“便是出外射猎,上山下坂,连续数日,寻常事耳。” “外舅老当益壮,某便放心了。”邵树德笑道:“不过邠宁苦寒,终究不是什么好地方。若有机会,还是得让外舅换个舒服点的地方。” “贤婿之意……”折宗本眼神一凝,这是话里有话啊。 “此事尚未有眉目,今日先喝酒。待过些日子,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再与外舅细说。”邵树德举起酒樽,说道。 而此时的天兴县内,亦有两人在对坐饮宴。 “朝廷欲讨西川陈敬瑄,不知朱帅可愿率军入蜀,为天子解忧。”探朱玫口风之事,邵树德本想亲自出马面谈的,但想了想,万一朱玫一口拒绝,两人都尴尬,且也失了转圜之机,不如让监军韩全诲出面,先看看朱玫到底是个什么想法,然后再做计较。 韩全诲已经全面倒向了西门重遂,而且此人一路上也在向邵树德示好,钻营之心十分热切,派他出马再合适不过了。 朱玫扫了眼这个在长安狠下辣手的中官,没有立刻回答。 他不傻,知道韩全诲是为邵树德来探路的。同时也有些恼火,这邵树德也太不知好歹,太贪得无厌了。从讨完黄巢,得授定难军节度使开始,便马不停蹄地扩张。 讨平宥州,压服镇内反对势力,再西征朔方,取得灵、盐二州。随后入关中,得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从大义和实力两方面威压,兵不血刃取得天德军、振武军两镇的控制权,接着还西征河渭,收复五州之地。 几乎每年都战,未有停歇之时! 说实话,看到邵某人如此扩张势头,朱玫也有些害怕。凤翔镇一府三州,远远不能和实际控制着十五州之地的邵树德比。 更何况保塞军、保大军、邠宁镇也站在他那一边,泾原镇兵力弱小,只会保持中立,朱玫遍数了下,偌大的关中竟然无一个盟友。一旦撕破脸交起手来,形势非常不乐观。 朱玫原本以为邵树德还会再等几年才会对凤翔动手呢。但现在看来,他等不及了,要立刻就控制这一府三州之地。考虑到他已经获得山南道招讨使的身份,是八万大军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扫平武定军、山南西道几乎没有悬念,这今后的势力可能还要更加可怕。 该怎么面对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呢?朱玫也不知道。 “韩监军此何意耶?某为天子守藩,已数年矣。凤翔这一府三州,若无某,军士们恐怏怏不乐。”朱玫说道:“另者,南下蜀中讨逆,需钱粮、需器械、需兵马。对此,朝廷又是个什么说法?” “朱帅所忧虑之事,朝廷自然有应对。”韩全诲一笑,道:“剑南东川节度使高仁厚,本陈敬瑄旧部。出镇梓州后,仍与陈敬瑄勾连甚深,朝廷每令征讨,总是虚应故事。此等附逆之辈,如何能令其持节大镇?若朱帅愿挥师南下,解朝廷之忧,剑南东川帅位当虚位以待。” 剑南东川?朱玫的神色一动。 地方确实是个好地方,虽说现在已被割得七七八八,只剩五州之地,但户口繁盛,财货众多,确实比凤翔一府三州强多了。 但有好处自然也有坏处。 好处是人多、钱多,坏处是可能要一辈子困在那里了。蜀中安逸,进了川就很难再出来,即便日后一统东西二川,基本也北上无望,山南西道就压在上面,限制得死死的。 就算全占三川六十州,多半也很难进军关中。那就是一个偏安的格局,没有争霸天下的资格。 “朱帅何疑耶?三川之中,西川第一,东川第二,山南西道敬陪末座。虽说东川而今只剩五州,然遂州、邛南等镇乃杨复恭假子所据,若能替朝廷讨平,自然会有好处。”韩全诲继续循循善诱,道:“川中乱战,民不聊生,朱帅有悲天悯人之志,自当解民于倒悬。” 朱玫没有回答,他还想找幕僚、部将们商议一下。 事实上韩全诲话中有一点击中了他的内心,那就是东川五州之地还可以扩张。朱玫也是有点自傲的,两万余凤翔军在他的整训下,有足够信心可以击败川中任何一个对手,便是占据东西二川也不无可能。 只是,还是想北上关中啊!从川中顺流东下,攻夔峡、荆南等镇,再吞并旁边的黔中镇,那又有什么意思?能争霸天下吗?不能! 当天晚上,朱玫便在府中聚集诸将,将韩全诲的话向他们和盘托出。 “大帅,关中已无出路,不如南下蜀中。听闻蜀中富庶无比,财货、美人应有尽有,任凭我等取之。此时南下,有朝廷名义,地方上无需大动干戈。陈敬瑄、高仁厚及杨氏诸假子,讨之何难?一鼓而荡矣。”王行瑜第一个赞成,看样子也是在凤翔憋屈得很了。 “某在大震关,渭州那边经常有定难军士过境,观其士气高昂,兵精粮足,实乃劲敌。若发生战事,能自保便是不错,进取则千难万难。”王行约亦同意他兄长的意见,只听他继续说道:“邵树德今欲讨山南西道,若平之,诸葛氏岂不为其马首是瞻。大帅素有大志,还能向哪边扩张?末将觉得,南下蜀中是唯一出路。” “大人。”朱寿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若真能全据蜀中及峡内诸州,其时便可顺流而下,取荆南,再图山南东道。如此,便有古益州、荆州之格局,进可攻退可守。” “还得拿下山南西道,不然,始终不太安稳。”朱休补充道。 朱玫不意属下们都同意南下蜀中,顿时有些踌躇。 其实,理智告诉他南下蜀中是唯一的出路,也是朝廷能给的唯一的还算过得去的地盘。其他的能去哪?巢乱已经过去五年了,朝廷现在能任命节度使的地方越来越少。有的地方穷,有的地方远,有的处于四战之地,蜀中相对来说是最合适的了。 恰好朝廷也想收回被田令孜、杨复恭余孽控制的各镇,南下可以求得朝廷大义,减少许多阻力,可以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但朱玫还是有些不愿意。 事实上他对自己心底的抗拒很疑惑,这种不愿的情绪到底来自何处呢? “杨晟,你怎么不说话?”朱玫看向大散关镇将杨晟,问道。 “末将其实不欲南下蜀中。灵武郡王野心甚大,称霸关中之后,定然会窥伺蜀中,届时我等如何处之?”杨晟说道。 “哼,有了两川财货,再去外镇多募些兵,难道还怕了邵树德不成?”王行瑜冷笑道:“大帅,为今之计,在于脱困。邵树德一旦控制山南西道,凤翔镇便被四面包围,还有何前途可言?不如现在便脱去,以川中之财货,去外镇募兵,再好好编练一番,说不定还可北上攻取山南西道。三川在手,我等便自成一体,然后东进取荆南、山南东道,则大势可成。至不济,亦可三分天下有其一。” 杨晟皱了皱眉。这王行瑜好生托大,视川中诸镇如无物,似乎只要凤翔军南下,便可横扫一般。陈敬瑄还没什么,东川高仁厚可是有些本事的。杨氏诸假子的实力也未知,但应不差。他们能被杨复恭、杨复光看上,当然是有原因的,要么颇有方略,要么勇冠三军,凭什么认为人家不能打? “大帅。”之前一直没说话的老资格大将张行实出声了:“末将只说一点。邵树德颇有治军之能。昨日末将曾近观其军,部伍整肃、器械齐全、士气高昂,此等强军,又有数万之众,若列阵野战,我军胜算很低。” “大帅,末将十五岁便跟着你了,有些话也就直说了。”张行实道:“大帅今年四十有余,邵树德方才三十,风华正茂。他活着一天,咱们便一天没法扩张,想必大帅也心知肚明。既如此,不妨南下蜀中,咱们这些老将再奋起余勇,打下一片基业,或可有转机。” 长子支持,义子支持,王氏兄弟支持,张行实也支持,唯杨晟一人反对。 朱玫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多人支持南下,这有点出乎他的预料。不过刚才张行实有句话打动了他,四十五岁了,还在凤翔枯等吗?等什么?等定难军内讧?等邵树德暴毙? 想到这里,朱玫突然笑了,他已经弄清楚自己心底抗拒的原因。原来是在等定难军“自败”啊,可笑可笑! 邵树德素得军心,镇内几乎没人敢造反。他确实抓住了问题的本质,没有一味通过拉拢大将这等手段来巩固权势,而是两种手段并举,给予衙将富贵的同时,还另辟蹊径,做了不少大家难以理解的事,扩大了在士兵中的威望。 这种权势才是稳固的!大将可能一个念头就造反,但得了军士之心,造反的将领也拉不走部队,反而会被军士们绑起来献功。 那么还等什么?等邵树德被人刺杀?等他被诸镇围攻?等他多行不义自毙? 朱玫大笑而起,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第十七章 道路 “从凤翔府至兴元府,有数条道路。一曰褒斜道,亦称斜谷道,秦昭王时范睢所修栈道,汉高祖将之烧绝,汉武帝时重修,光武伐蜀,便从此道入。后汉末,张鲁据汉中,又将此道毁掉,不久修复,曹操与刘备争汉中时便走此道。国朝敬宗宝历二年(826年)重修此道,大中四年(850年)封敖复修,置馆驿。” “一曰散关道,自大散关出,经兴、凤二州至兴元府,乃秦汉故道也。汉高祖烧毁褒斜道后,便自此道入关中。国朝文宗开成四年(839年)重修,置馆驿。” “一曰骆谷道……” “一曰北魏回车道……” “一曰子午谷道……” 漆方亭大营内,赵光逢正在给邵树德讲解入汉中的各条道路。 不得不说,萧氏提供的图籍档案真是帮了大忙,细节满满。比如哪一年、谁主持修建的、用了多长时间、置了多少馆驿、哪些路段路基不稳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靠着首都的好处了。北都晋阳内可能也有部分,但绝对不会很全。至于东都洛阳,早毁于兵火了,啥都不剩。 “国朝以哪条道为主?”邵树德问道。 “散关道。” “某也觉得是这条道,路虽远,但好走。天子幸蜀,走的便是这条道吧?” “是。” 其实,光启年间天子二度跑路,本来也是要走这条路的。不过还没来得及闪人,就被迎回长安了。这条道,要经过兴、凤二州,全长九百里,路况最好。 对了,杨复恭已经跑到了洋州。因为朝廷宣布其为逆党,兴、凤二州有所摇摆,其中兴州又反正归朝,但凤州刺史被杨守忠率兵袭杀,目前仍被其掌控于手中。 邵树德当然也收到了这些情报,但说实话,不是很在意。兴、凤二州人烟稀少,山势崎岖,就经济方面来说,价值不大。被人所重者,还是是其地理位置。 秦代时,这里被蜀王占据。丢了后,秦就灭蜀。 秦末时,被刘邦控制着,也是他出兵关中的主力通道。 到了三国时,这里又是蜀汉、曹魏反复争夺的区域。 历史上王建入蜀后,曾与李茂贞在此反复争夺。五代时,蜀地还出兵攻占了兴、凤二州,可见其地位之重。 在这里驻兵,经济上负担可不小。因为当地钱粮根本供应不了驻军的消耗,得从后方转运。但你又不得不筑城、驻军,不然就被人家直接打到家门口了。 杨守忠不过两州八县之地,满打满算六万左右的百姓,其中绝大部分还集中在洋州,能养几个兵? “让振武军张军使过来。”邵树德突然道。 振武军就驻扎在天兴县外,因此很快便到了。 “张军使,昔年当洋州刺史时,可曾去兴、凤二州?”邵树德问道。 赵光逢看了一眼张彦球。出兵前他与张彦球仔细研讨过洋州的一切,得知张任刺史时,洋州有两千州兵。设立武定军后,应该又增加了一些镇兵,但这就不是张彦球能知晓的了。 不过以洋州五万人口的规模,撑死了养两千镇兵(衙军)、两千州兵,凤州穷得很,也就能养几百兵。杨守忠不到五千人的实力,即便有山川之险,如何能抵挡数万朝廷精兵? 进汉中,道路可不少,每条道路还各有分支,一一分兵把守,平摊下去,可就没人了。 “回大帅,打猎时去过凤州。”张彦球答道。 “某欲亲率大军走散关道,你觉得如何?”邵树德看着地图上标注的各个险要地段及城寨,问道。 “大帅欲分兵几路?” 七八万大军,怎么可能全走一条路呢?后勤压力实在太大,故分兵是必然之事。 “分兵四路。”邵树德说道:“其实一路已经出兵了。义从军左厢六千步卒,已占子午关,进入子午谷。某欲率铁林军、天柱军、义从军右厢三千步卒及保塞军,走散关道。褒斜道比散关道近几百里,杨守忠定重兵布防。这一路,某打算遣你统兵,如何?” 赵光逢默默听着。 大帅对张彦球还是很重视的啊,一来就委以重任,便如当初的杨悦一般。就是不知,张彦球有没有杨悦的本事了。当初在河东,他是都教练使,也就是张锴、郭朏、康传圭诸将都死后,才轮得到他执掌河东兵权,但时间也不长。郑从谠一走,他也跟着走了,前后不过三四年时间。 “大帅信重,末将感激不尽,定不负重托。” “很好。”邵树德笑道:“你这一路,当多领兵。振武军七千众、保大军三千兵、邠宁军六千人、泾原军两千、河西党项三千,全由你统带。褒斜道有分支,如何用兵,汝自决。” “谢大帅信重。” 东面的骆谷道,当然由朱玫领兵了。神策军各部,除李鋋那五千人与阴山蕃部一起护卫粮草,保障诸路大军后勤线外,西门文通、满存两军万人也归朱玫指挥。 四路大军齐齐南下,杨守忠那几千人,守不住的! “把李唐宾、符存审也喊来。”邵树德让人将地图挂起来,一边仔细端详,一边说道。 亲兵十将李仁辅领命而去。赵光逢是真的有点懵,李唐宾是天柱军使,喊他来也就罢了,符存审一介十将,也能来这种场合?这又不是点将的时候。 大帅,似乎在心中圈定了几个人,然后一一考察,看看有没有培养的潜力。赵光逢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定难军中,杨悦已经证明自己可以当一路大军的指挥使,卢怀忠还没能完全证明,但他是大帅的元从老人,深得信任,日后应该也可当方面大将。 其余诸将,折嗣裕是骑军将领,这个有点特殊,先不论。张彦球、李唐宾、符存审、没藏结明、野利遇略这五人,应该是大帅着重考察的第二批人选。 尤其是张彦球,掌河东数万兵马几近四年时间,还与李克用交战过,大帅对他期望很高啊。 另外,梁汉颙可还在振武军中呢!初来时以勇力授队副,西征兰州时立下了战功,得授队正。此番征武定军,只要稍稍立下点功劳,升个副将不成问题——军中实缺,对别人来说可能很难,对梁汉颙来说一点不难。 有些秘密,瞒不住的!大帅挑了梁汉颙做女婿的事情,已经在军中小范围流传。而张彦球与梁氏关系匪浅,与大帅亦有故交,梁氏又是大帅女婿,这关系简直了! 李、符二人到来后,邵树德又将战略构想与他们说了一下,询问二人意见。 “大帅,如张军使所言,杨守忠不过四千兵,即便临时征召壮丁,也不会太多,且不堪战。我思路大军,无论哪一路都占有绝对优势,也无需分主力、偏师了,一股脑杀将下去,定破其军。”李唐宾这是勇将的思路,但也是实情。 “大帅,武定军数千兵,要把守各处,定捉襟见肘。一路吃重,就会抽调其余三路守军驰援,此拆东墙补西墙也。末将以为,褒斜道最近,若攻势猛的话,其余三路就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兵力守御堡寨了。非杨守忠不智,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待李唐宾说完,符存审方才回答。 回答中规中矩,不过讨武定军本来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形势一目了然,还得看他们接下来的表现。 随后,众人又讨论了一番山间作战的细节,至傍晚时分才散去。 “大帅,凤翔朱玫求见。”李仁辅突然来报。 “让他进来。”邵树德整了整戎服,说道。 “拜见招讨使。”朱玫一进来便说道。 “朱帅何如此见外?”邵树德搀扶住朱玫,笑道:“中和年间战朱全忠,光启初攻李昌符,某与朱帅皆有并肩作战之谊。情分若此,可不兴这么见外,朱帅还请上坐。” “邵帅,某此番前来,便是想讨一个差事。”朱玫坐下后,便说道。 “哦?朱帅欲讨何职?”邵树德不动声色地问道。 “蜀中四十州,今多被田、杨余孽所据,贡赋时断时续。吾为大唐藩帅,身受国恩,思来想去,欲主动请缨,为朝廷讨平此等逆藩。”朱玫道。 “朱帅欲为朝廷复川中州县,自可上表朝廷,上必嘉悦,欣然许之。” “还得邵帅一同上表。” 邵树德沉吟。 朱玫此举,其实是在委婉地表达他愿意移镇。让邵树德一起上表,其实也是让他保举一人接替凤翔帅位,朱玫自然也会在奏章中一起举荐。朝廷只要不傻,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搞事。 “朱帅欲为国尽忠,某岂能不成全?”邵树德突然笑道:“东川节度使高仁厚,朝廷令其讨陈敬瑄,然数年无功,可见本事有限。说不得,天子就会召其入朝。” “邵帅所言极是。”朱玫道:“只是,凤翔乃京西重镇,非得有良将镇守不可,不知邵帅以为何人可担此重任?” “邠宁节度使折宗本,朱帅以为如何?” “折老将军治军严谨,一心为国,某亦敬之。”朱玫肃然起敬道:“有折帅镇凤翔,京西无忧矣。” “如此大善!待进军山南西道之后,朱帅便可提前做些准备了,某估摸着,朝廷亦会派神策军入蜀,再加上朱帅的凤翔精兵,蜀地定可重归朝廷。” 第十八章 点将与进兵 “恭喜大帅!”朱玫心满意足地离开后,赵光逢满脸笑容,上前恭贺道。 邵树德摆了摆手,示意赵光逢打住。不过他还是吩咐李仁辅煮了一壶顶级紫笋茶。 紫笋茶产自湖州,自广德年间开始成为贡茶,朝廷甚至在顾渚山上建了官办贡茶院,每年茶芽尚未完全吐露的时候,官员们便至茶山催制新茶。 正如张文规诗中所云:“凤辇寻春半醉回,仙娥进水御帘开;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 紫笋茶甫一进宫,宫娥们就立刻禀报寻春半醉而归的皇帝,可见此茶有多受圣人的喜爱,当与有“天下第一茶”美誉的巴蜀蒙顶茶齐名。 “大帅能得此茶,可不容易!某本以为会是什么蜀中名茶呢。”赵光逢笑嘻嘻地说道。 这些时日陈诚不在这边,自己终于可以一展身手了,心情非常不错。 “此茶从杨复恭府中抄得。”邵树德说道:“江南虽战事不休,但将帅们还算恭敬,贡赋仍然不绝,虽说比起以往大有不如。” “能上供的,便算恭顺了。”赵光逢道:“现在宰相几乎都要判三司,竭力督促天下各州转运贡赋至京。朱全忠不但自己上供,还派兵护卫汴水饷道,圣人、朝官都极为满意,竟然令其身兼两镇节度使。此人,我看大奸似忠,早晚要露出本来面目。” 如今天下诸道,就是这么诡异。大镇、雄镇,多多少少都上供,反倒是那些小军阀,一个个吊得不行,跋扈异常,一文钱也不给朝廷。 “朱全忠在河东,肆意扩张,并吞邻镇,何时顾念过朝廷想法。待他夺了河南府、孟、怀、汝、许、蔡等州,便不再看朝廷眼色了。”邵树德说道:“这便是离长安远的好处啊。某便是想并吞一两个镇,也是千难万难。不过凡事有利有弊,离长安近,坏处有,好处亦有。今日朱玫想通,愿意移镇,这便算是好处了。” 邵大帅心态还是不错的。在京西北诸镇起家,朝廷是绕不开的坎。关中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人口,注定你只能看,不能吃。而且一旦实力过于庞大,还会引起朝廷担忧,不必要的掣肘实在太多,不然当初也不会向西打了。 但在河东、河南,却有无限的扩张可能,也不用太过担心朝廷的反应。看起来束缚很少,非常爽。 但邵大帅善于扬长避短,将坏处变成好处。定难军离长安近,固然容易令朝廷警惕,但叩阙也方便啊!之前给岳父邠宁帅位,其实就是这种好处的体现。这次让朱玫移镇,同样是吓跑了杨复恭后得到的政治红利。 “大帅,一旦攻下武定军三州,如何处置?” “赵随使是个什么看法?” “大帅,不如罢武定军,洋州转隶山南西道,兴、凤二州转隶凤翔镇,秦、成二州转隶河渭镇。”赵光逢建议道。 “赵随使,你这是想挖凤翔的根啊。成州便罢了,一两万人,与兴、凤差不多。但秦州是大郡,转隶河渭,有点过分了吧?”邵树德笑问道。 “大帅可上表朝廷,请置陇右镇,辖秦、成、河、临、兰、渭、岷七州。秦、成二州,本就是陇右道属州。凤翔挂陇右之名,不伦不类。”赵光逢说道:“若实在过意不去,便将洋州给凤翔镇好了,如此亦不算太亏。” 邵树德又习惯性地手指轻敲桌面,思考了起来。 他考虑的,其实还是朝廷的想法。攻武定军杨守忠,朝廷是愿意的。但若这三州不能被收回,反倒被邵树德拿走,朝廷肯定又不愿意了。 兴、凤二州还好说,人少,但洋州人可不少,朝廷如今缺财货缺得厉害,就不想收回来?哪怕派个神策军出身的将领来当节度使也好啊,总胜过被邵某人一口吞下。 不过这事也不是没有操作的空间。 朝廷如今最迫切的愿望,还是收回蜀中财赋重地,尤其是西川镇。西门文通、满存、李鋋三路神策军西出,难道是白来的么?说不定,待平定山南西道叛州后,马上就会派出重臣,比如某位宰相、权宦,让他们统领大军入蜀,剿灭陈敬瑄、高仁厚及诸杨势力,先将蜀中贡赋送到长安再说。 其实,若不是邵某人强行替诸葛氏出头,朝廷一定也想把山南西道一并收回。三川在手,财政上便可大大喘一口气了。但如今显然不可能了,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蜀中握在手里。 这时就可以与朝廷讲条件了!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以朝廷那么急迫的性子,这事还是有那么几分成的可能性的。 “此事可让韩全诲来操作,让他派个中官至长安,先探探朝廷的看法。不过,眼下还是先把精力放在战事上吧。”邵树德说道。 四月十八日,邵树德以山南道招讨使的名义,传令诸道军将帅至漆方亭。他要升帐点将,布置作战任务了。 二十日,各军将帅齐聚大营。 邵树德高坐帅位,身侧是监军使韩全诲,看他那样子,只在椅子上坐了小半个屁股,显然不敢与邵某人平起平坐。 邵树德扫了眼帐内诸将。折宗本、程宗楚、朱玫、李孝昌、东方逵、西门文通、李鋋、满存以及各镇之军使,总共二三十人,济济一堂,分列左右。 很好,就是这种感觉!这就是权力的滋味,男人最好的春药。 “诸位,本帅已决定,分四路进兵,散关道一路,某亲领。张彦球!” “末将在。” “你任褒斜道指挥使。” “末将遵命。” “朱玫!” “末将在。” “你任骆谷道指挥使。” “末将遵命。” “子午谷一道,兵已出。各路指挥使之下,还有指挥副使、粮料使、斩斫使等职,待会自有人来宣读任命。本帅就一句话,杨复恭、杨守忠不过数千兵,咱们以泰山压顶之势压过去,一举擒杀之。” “吾等谨遵大帅之令。” 诸将散去后,邵树德又与折宗本密谈了一会。 移镇凤翔,折宗本当然没意见。哪怕只是拿到一个残缺版的凤翔(凤翔府、陇州、兴州、凤州),也比邠宁庆三州强不少了。更何况,邵树德还积极谋划着,将洋州也纳入凤翔镇的管辖范围之内。 各将返归部伍后,大军就将出动了。四路大军的供军使是京兆尹孙揆,副使是来自凤翔镇的支度判官,夫子也来自京兆府西部诸县及凤翔、泾原、邠宁三镇。 邵树德这一路,他任命天柱军使李唐宾为斩斫清道使,率本军五千人走在最前面。保塞军李孝昌为殿军使,走在最后面。 二十三日,过石鼻驿,二十四日午后,抵达宝鸡县陈仓驿。 “大帅,河南那边有消息传来。”赵光逢拿着一份军报,匆匆而至。 邵树德接过一看,面无表情。 “罢了,能有多大事。”半晌后,他说道。 信使横穿陕虢、关中送来了紧急军情,邵树德让他下去领赏,不过就事情本身而言,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克用攻邢州攻到一半,仓促退兵,不知道中途有没有损失。现在他与朱全忠的梁子又更深一层了。今后克用攻河北,全忠要捣乱;全忠打河南,克用要破坏。两人对峙,谁先眨眼谁输,些许小事,算得了什么! “传令,组建顺义军,安休休任军使兼游奕使,李铎、何絪分任副使及都虞候,兵马就是他们目前领有的两千余步骑。先帮着运人、募兵,随后一起退往关中。” “遵命。” 顺义军,暂时没空料理,待南征班师之后,再想办法整治。或者一股脑儿调往兰州,让他们去与鄯州吐蕃厮斗,或者令其入凉州,或者去攻还在吐蕃部落手里的武州,总之用处还是有的。 对于陈诚在河南募兵一事,邵树德也予以了肯定。前次在河南募兵万人,编练天柱军、补充各部缺额后,还剩三千余人。这次南征,还会产生新的战损,正好从中挑选补全编制。 过了今年,怕是很难有机会去河南募兵、募民了,那么最后招一批兵回来,也不错。如果有个一两万人,哪怕先按州兵待遇养着,让他们屯田,也是好的。 邵大帅可不愿意用本地精壮从军,太亏了啊!用朱全忠的河南人替自己当兵,不就挺好么。 二十五日夜,大军在玉女潭宿营,二十六日傍晚时分,抵达了大散关。 大散关,乃国朝六大上关之一,有镇将一人,统兵两千有余。中原王朝伐蜀,多经此地。 比如历史上梁、岐交兵,就曾在此进退;后唐郭崇韬伐蜀,亦走散关;后晋、后汉时,蜀地北上经营秦川,亦出散关;后周显德年间、北宋乾德年间伐蜀,皆由此进兵,入剑门;两宋之交,吴玠所守之和尚塬,亦在关外。 从这里往南,道路弯弯曲曲,城寨众多,有的属于凤翔镇,比如黄牛岭上的黄牛寨,这个不用打;有的属于凤州,比如唐仓镇,这个就得打。 邵树德在大队亲兵的护卫下,走上了关城,俯瞰着壮美秀丽的山河。 第十九章 唐仓镇 今日天色有些阴沉,散关外的深谷幽涧笼上了一层雾气,反倒更添神秘之感。 山上松涛阵阵,溪流潺潺。更有那百转危径,隐没在绵延数里的竹海之中。 这地方,适合品茗、论道,修个避暑山庄,颐养天年。 可惜,从兵家的角度来看,这里也是一处险要必争之地。无论你开凿什么山路,修什么栈道,都绕不开大散关。 这里注定了铁马秋风,而不是明月清泉。 大散关西南数十里外的黄花川畔,千余名军士正在休整。 李唐宾穿着戎服,立在一棵松树下,神色冷毅。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军里的那个十将符存审很不顺眼。明明是新来的,也没得罪过自己,按理说不应该啊。 定难军系统内,唯一让李唐宾有些忌恨的,大概就是新泉军都虞候范河了。或许范河自己都忘了,但李唐宾依然记得,当初在富平时,他大嘴巴直说自己“稀松无比”,不能打,让他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引以为耻。 符存审乃李罕之部下,按说与自己无冤无仇,这股情绪来得实在没道理。可能是因为他一来就当了十将,并且深得大帅重视吧。 黄花川在黄牛岭之南,附近曾经有个黄花县,已废。但县废了,不代表人没了,事实上这里还是有个不小的村落的。 据村子里的人讲,他们其实都是凤州人,黄牛岭以及岭上的黄牛寨,都在凤州理所梁泉县(今陕西凤县)境内。只不过凤翔镇强势,山南西道势弱,大散关镇将杨晟为了取得一个外围据点,便将黄牛岭给强行霸占了,已经数年之久。 李唐宾自然要感谢杨晟的跋扈了。黄牛岭地势险要,黄牛寨也修得挺坚固,若强攻,死伤可能会很大。 与黄牛岭相比,唐仓镇就要好打多了,因为其不在山上,而是当道设栅,即唐仓栅,有唐仓廪。但唐仓廪内应该没什么粮草,除非这里被大镇、强镇占领,比如统一的蜀地或关中,在唐仓镇屯兵,唐仓廪内才可能填满军需物资。 唐仓镇东北就是黄花川谷地,即天柱军屯兵的地方,地势相对开阔,可以容纳两军数千人交战,但唐仓镇的凤州兵很显然不会出来了。 没办法,有些时候就是要强攻。作为斩斫清道使,李唐宾知道他的任务是什么。 “符十将!”李唐宾突然喊道。 “末将在!”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喝水的符存审闻言起身,大步走到李唐宾身前,回道。 李唐宾见他气息平稳,神色沉凝,暗暗点头。 此时的武夫,常常自恃武勇,骄横无比,不把敌人放在眼里,上去就是猛冲猛打。一旦攻势不顺,又会急怒攻心,焦躁无比,往往导致大败。 但符存审看起来比他们沉稳多了,而且武勇方面也不差,这就有了当大将的基本素质。不过还需要磨练磨练,更需要战功——骄兵悍将,风气如此,没战功如何能压制别人? “贼军当道设栅,阻我通路。汝便领战兵一营、辅兵一营,当先开道,攻唐仓镇。”李唐宾命令道。 “末将遵命!”符存审丝毫不讨价还价,也不拖泥带水,直接应下。 很快,两营兵千人带着器械,离开了黄华谷,当先出发。 符存审骑在一匹马上。山路崎岖,无法纵马驰骋,王建及跑到前头,亲自给他牵马。 “十将,唐仓镇虽说只有数百敌兵,然有栅寨,应没那么好打。若攻势不顺,李军使印象那里的印象就差了。”王建及低声说道。 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队正,但功名之心非常热切。这一切的肇始,就源于夏州帛练行的眼花缭乱。 符存审对这厮的内心一清二楚。人人都爱功名利禄,这没什么,只要利用好了,便可驱使他人为自己拼杀。 出征前的那段日子,符存审在大帅身边待了些时日,亲眼看到了大帅是如何驱使草原勇士的。 射猎时与他们同吃同睡,打成一片,让他们认为你是自己人。 然后公正严明,慷慨大方,赏赐不断。 最后,还要心胸宽广。草原勇士,不懂中原礼法,过于粗鲁。有些人其实没坏心,他就是想在你面前卖弄骑术和箭术,结果不得其法,弄巧成拙。 大帅遇到这种冒犯,往往一笑置之,称赞其本事,让诸部头人不许处罚,最后还给予赏赐。有些时候,还让白日冒犯他的勇士夜间在帐外充作守卫,以示信任。 符存审就见到过,深秋时节,寒霜初降,草原勇士与亲兵一起站在帐外,一守就是一整夜。大帅如此气度,确实令人心折。 符存审在旁边默默学习着。如何用人,如何驱使人,是一门大学问。 大帅曾经以他豢养的金雕为例讲解过,驱使勇士,与驱使鹰犬,其实没什么本质的不同。但道理如此,很多人都懂,实际做起来,还需要很多关键的细节来润滑。而这些细节,往往容易被人忽视,导致施恩的效果不尽如人意。 对同样一个勇士,有人赏赐十匹绢都收服不了,有人赏赐五匹绢就能令其归心,何也? 人格魅力,这是大帅亲口对他讲的一个词。 符存审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但通过学习和观察,已经有了自己的理解。 多年的征战,让大帅更加自信,有主见。或许大帅年轻时曾经怀疑过自己,信心不是很足,但十年过去了,他已经摒弃了那些情绪,说话掷地有声,没人可以轻易干扰他的内心,做出的决定轻易不动摇。 哪怕这个决定未必正确,但做出了就是做出了,不会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如今这个世道,很多人随波逐流,得过且过。但大帅有明确的目的和野心,他也敢于指挥、命令这些人,而且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让朱玫移镇,他就移镇了。他没有反抗,大帅也知道朱玫没有理由反抗,事情就这么成了。 大帅还让人信服。跟着他的人,都得了高官厚禄,即便是底层军士,全家的生活也很宽裕。说一起富贵,他做到了,大家很信服,愿意继续听他的。 所以大帅往那里一站,大伙就自动围拢过去,听其指挥,这就是人格魅力。 符存审悟到了这些,他的进步速度,确实有些快! 大军快速前行,第二日抵达了唐仓镇前。镇内悬有军旗,栅内人影绰绰,看不清有多少守军。 很快,大队贼军走上寨墙,兵甲精良。阳光照射于上,金光闪闪,夺目异常。 天柱军将士们看了,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装备比人家差,打起来天然吃亏。 符存审见状,快步上前,大声道:“贼军穿着像长安的神策军一样,兵甲精良,然虚有其表。且其不敢出寨与我厮杀,心中已是胆怯,此等贼军,何惧之有?” 军士们听了哈哈大笑,些许担忧顿时不翼而飞。 长安的神策军,盔甲银光闪闪,武器也很好,但有甚用?能打仗吗? “王建及,遣人上前挑战,贼若不出,便是土鸡瓦狗,我等可一战破之!”符存审命令道。 王建及很快带人上前,大声辱骂、挑衅、邀战,然寨内敌军果真不敢出,且寨墙上喧哗声大了起来,纪律显然也不咋地。 “呸!孬种!”符存审啐了一口,对着军士们说道:“果是怯懦之辈!身上所披之良甲,岂不都是为我等准备的?诸将士,冲杀上去,破了这寨子,抢了他们的甲胄!” “杀!杀!杀!”有定难军老兵带头,蔡人新卒们也神情激昂,士气一下子就调动了起来。 符存审扭转士气这一手,确实有几分功力了。 “王建及,你带队冲杀!此战若胜,你得头功!”说罢,符存审亲自走到大鼓前,推开了准备击鼓的军士,自己执槌敲了起来。 “遵命!”王建及一听“头功”二字,顿时豁了出去,直接点了六队战兵、三队辅兵,扛着梯子,摆开阵型小步快跑,及近,以队为单位散了开来。 “鼓声既响,不进者斩!”说罢,王建及领着一队人,扛着大盾就往上冲。 “杀呀,抢了这帮孬种的银甲……”天柱军士们也纷纷大吼,顺着梯子往上爬。 贼军见天柱军将士们如此悍勇,有些慌乱,不过仍然居高临下,挺矛直刺。 王建及伸出手来,抓住矛杆用力一拉,一名贼军无备,直接跌落寨下。 “杀!”靠近墙头后,王建及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声音几乎震破人的耳膜。 正对着的两名贼军稍稍有些恍惚,手下不自觉慢了起来。王建及觑得便宜,仗着披了两层重甲,直接就冲了上去。身后数人亦有重甲在身,根本不顾贼军招呼在身上的兵刃,拼了命地往前冲杀。 他们的悍不畏死,吸引了很多贼军围拢过来。符存审见状,又拨了两队战兵至寨下,执弓仰射,于是不断有贼军中箭,惨叫着倒下。 一矛刺来,甲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王建及用力一扯,贼军踉跄着靠了过来,“噗”地一刀斩下,贼军了账。 又一矛刺来,穿透甲叶,鲜血渗出。王建及再一拉,贼军慌忙松手。夺了矛的王建及扔下砍刀,反手一矛刺出,贼军捂着肚子倒下。 将士们见他如此悍勇,士气大振,根本不顾自己身上露出的破绽与空当,拼了命地往前冲杀,大有一副与敌偕亡的架势。 贼军步步退却,爬上寨墙的天柱军士越来越多,他们稳固住了阵地,一名勇士突然大呼:“穿这么好的甲有屁用!神策军的甲也好,爷爷一个打三个,砍死他们!” “抢了他们的甲!”众军士纷纷回应,士气爆棚。 贼军面色如土,怯意自生,手底下的厮杀愈发无力了。 士气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东西。再好的装备,再完善的训练,如果士气不振,被敌人压过,关键时刻差一口气,往往就决定了胜负。 “喂!”王建及追上一名转身溃逃的贼军,大喝一声。 那人回首,王建及闪电般刺出,直中咽喉,然后用力挑起,架在空中,哈哈大笑。 便是杨师厚在此,亦挡不住我! 贼军见之,顿时士气崩溃,纷纷走避,无有敢战者。 “王建及这厮,还是有几分勇力的。”符存审在远处见了,也不由得赞叹。 五百贼军,有寨栅守御,装备精良,面对杀奔过来的一千天柱军士,竟然一战而溃。 唐仓镇,就此易手! 第二十章 梁泉县 “这些甲,多半是杨守忠拿来拉拢凤州军士的吧。而其来源,很可能是长安,神策军的东西。”唐仓镇内,符存审看着摆满了一地的甲胄,说道。 “天子还是有钱,得抢一把。”王建及浑身浴血,被人搀扶着坐下时,腿都有些发抖。这是脱力的症状,不过他的精神头还是很亢奋,嘴上说起话来也不把门。 小小一介队头,想要往上爬,不豁出命来能行?便是大帅,当初也在河东给人当刀子,一个不好,就要被那帮乱军给斩成肉泥。 任你有多大本事,多少见识,没有地位,没有权力,就什么也施展不出来。 此战,共缴获了三百副铁甲,即便有一些是破损的,修补一下就能用,让人眼馋。 符存审、王建及二人看着,都默默无语。 在李罕之麾下时,饭都不一定吃得饱,别说甲胄器械了。没有稳固的地盘,没有足够的工匠打制器械,所恃者,唯一腔热血和勇气。 但勇士们真的不需要甲胄器械吗?当然不是。 他们不知道多羡慕敌人精良的装备,虽然敌人不一定有他们能打。 贼军披甲率竟然达到六成,这杨复恭,从京城盗了多少东西? 节度使官位、甲胄器械甚至还有钱粮,全给自己的假子了。假子再拿来拉拢兴、凤二州的将士,为自己效命。很好,拿朝廷的钱,办自己的事! 只可惜,缴获的甲胄器械还得交到粮料使那边去。他们可以昧下来一部分,但昧得多了就是找死了,大部分还是得送走。兴许大帅看他们战功卓著,额外回赐一部分,希望如此吧。 “西南三十里外就是凤州城,去不去?”王建及舔了舔嘴唇,问道。 “等斩斫清道使的命令。”符存审摇了摇头,说道。 破唐仓镇,已是一桩功劳。凭他们这点人,还能攻下凤州城?为将者,要善于审时度势,认清自己的实力,不能过于贪婪,否则大军有倾覆之忧。 之前诸葛爽抱病出征,率军万人攻入兴州。杨守忠遣兵入援,诸葛爽围城月余不克,接着后方生乱,被迫退去。这次杨守忠肯定是没兵来支援了,但凤州城也不是他们这千人能攻下的,天柱军全军而来估计都够呛。 还不如攻一些容易得手的寨子,积累功勋,总比硬碰坚城要好。再说了,以如今这个局面,当是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七八万大军,兵分四路,还有朝廷大义,凤州人就那么想顽抗到底吗? 人家兴州都降了,你们还等什么?与杨守忠一起死,值得吗? 四月三十日,邵树德亲率主力抵达了唐仓镇。因为贼军不敢出城,此时天柱军已经挺进到了西边三十五里外的马岭寨,正在猛攻。 邵树德已经仔细了解了唐仓镇的作战全过程,对天柱军的勇猛非常高兴,传令从他们送过来的甲胄中挑选两百副完好的,返还给立下大功的符存审营。 “唐仓廪中只有区区数百斛粮,赵随使,可否说明洋州杨守忠已无力支援凤州军?”巡视完营栅后,邵树德问道。 “大帅,没藏军士所部六千军卒已深入子午谷道,杨守忠自顾不暇,耗费极大,哪可能支援凤州?在他心中,这边怕是早就放弃了。”赵光逢答道。 子午谷道,秦代始开,至西汉时已半废。平帝元始五年,王莽复开,并正式命名为子午谷道。 东汉永平年间开褒斜道,子午谷道又渐渐废弃。安帝永初年间,褒斜道被羌人破坏,于是又重修子午谷道。后来,褒斜道被修复,子午谷道又没人用了。到了汉末,张鲁断褒斜道,没办法,人们又走子午谷道。 总的来说,因为较险,有褒斜道走的时候,基本没人走子午谷,就是这么个情况。 义从军左厢步卒走的是国朝流行的子午谷新道,即从长安往南入子午谷,出谷后走子午关、大秦戍、黄金古戍、龙亭至洋州,总长六百三十余里。 这条道,南梁王神念所开,也是涪州送荔枝进长安的快捷通道,可驰马,相对易行。 另外一条其实是秦汉旧道,长八百余里,沿途山脉连绵、老林密布。山间小路,荒僻难行,无法携带辎重,一旦夏秋水涨,更是难行。所以当年魏延建议走这条路至长安,简直就是作死,任何稳重点的统帅都不会同意。 没藏结明带的党项山民接管了朝廷控制的子午关、大秦戍(位于秦岭)后,一路往西南进兵,出其不意袭占了黄金古戍城。此城张鲁所筑,地势险要,夺占这里后,他们很轻易地控制了洋州黄金县。 杨守忠没办法,只能在西面险要地段筑寨守御,厚实兵力,试图挡住党项山民们的西进。但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已经很难了,没藏结明随即分兵,占领了西乡县,与杨守忠的兵马对峙了起来。 两军对峙,大概是杨守忠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了。因为他兵少,即便临时征发了丁壮,此时亦不过七千人,还要防守从其他方向杀过来的朝廷大军,左支右绌,败相已现。 “凤州城内,至多不过千人,其中可能还有一些丁壮。”邵树德也觉得杨守忠自顾不暇,无法支援凤州了。 “诸葛大帅攻兴州时,杨守忠派了多少兵来援?”邵树德又问道。 “三千。” “如果凤州多了三千兵,确实不好打。如今只有千人,攻之易如反掌。”邵树德大笑,道:“此战,某欲遣铁林军攻之,一战定乾坤!儿郎们若不时常上阵厮杀,见见血,怕是会被养废了。” “大帅高见。”赵光逢赞道。 五月初一,主力抵达凤州城下,此时马岭寨那边来报,天柱军已克之,斩首两百余级。此外,李唐宾已亲率三千人抵达凤州城西,随时可以策应主力攻城。 凤州城不大,毕竟整个梁泉才五千余人,平时住在县里的估计也就千人,需要多大的城?而且守凤州,守的主要是外围的据点,比如黄牛岭、唐仓镇、马岭寨等,等敌军攻到州城下时,黄花菜都凉了。 “遣人招降。”邵树德下令道:“让城内军民知晓朝廷二十万大军杀来,好自为之。” “野利遇略。” “末将在!” “汝为铁林军副使,攻城之事便由汝指挥。” “末将遵命。” 战鼓擂起,令旗挥动。 从凤州城头望下去,只见连绵两里有余的营寨内,中军大帐附近鼓声不绝,各部营区也击鼓回应。更有那令骑奔驰不绝,往来传递命令。 很快,营门从内打开,壕桥放下,铁林军以营为单位,鱼贯而出。 一队又一队,一营又一营。阵列整肃,杀气腾腾。 邵树德骑着战马,在数百亲兵的护卫下,至阵前观战。 野利遇略看了看邵树德的位置,有心劝他不要上前,但那个位置还算安全,便没说,直接点了数人,上前招降。 几人尚未靠近,城头便有箭矢落下,这意思很明显了。 “兵不过千,竟也不降。传令下去,令李唐宾从城西开始佯攻牵制。”邵树德稳稳地坐于马上,下令道。 囿于地势,攻凤州只能从东西两侧攻。 未几,邵树德隔着凤州城都能听到西面传来的喊杀声,城头敌军的调动也佐证了这点。 “朱全忠攻曹州,一日下城,攻濮州,亦一日拔之。吾攻凤州,需要几日?”邵树德看着诸将,问道。 野利遇略浑身一紧,慨然道:“铁林军乃大帅亲军,自当一日破城。” 诸将也纷纷表态。 “某等着。”邵树德哈哈一笑,道:“便让贼军瞧瞧铁林军的威风。” 战鼓擂起。 一名十将领了两营战兵,护卫着组装完毕的攻城飞梯,慢慢前进。 在他们身后,数营兵上前,分散开来,执甲仰射。 城上城下一时间矢石横飞,战斗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大帅,城内应有杨守忠亲信,多半挟持了凤州军将,逼迫其抗拒天兵。”赵光逢凑上前来,说道。 “管他什么人,吾等一力破之。” 话音刚落,云梯车已至城下,两层飞梯相继打开,军士们从车厢内涌出,手持盾牌、刀枪,咬着牙就往上冲。 “杀!”城头的箭矢愈发密集,攻城的军士即便有大盾守护,伤亡依然不小。 “噗!”“噹!”“啊!”“杀呀!” 大帅亲自观战,铁林军军士们格外卖力,不计伤亡往上冲。 有人冲到近前,身中十余箭落下。 有人冲了上去,被数把长矛刺穿。 有人被推落城下,惨叫连连。 有人浑身是火,哭喊着滚落了下来。 还有人被石头砸中,一声不吭地死去。 “哗……”一大缸滚烫的金汁倒下,十余名身披重甲的勇士惨呼着滚落飞梯。 贼军趁机往下倒油,投掷火把,一架云梯车熊熊燃烧了起来。 城下的铁林军步卒气愤异常,连连拈弓搭箭,射落了不少贼兵。 邵树德策马往前走了一段。 亲兵们大哗,副将陆铭拉住马缰,急道:“大帅,请勿上前!” “将士们辗转于贼军锋镝之下,某岂能坐视?”邵树德一夹马腹,又往前走了一段。 在外围警戒的李仁辅大急,匆匆组织了两队人,执大盾于前,将邵树德牢牢护卫了起来。 “某就在这里看勇士们破敌。”邵树德下了马,神色平静地说道。 铁林军士卒们看在眼里,脸涨得通红。 “打的什么仗?”野利遇略一脚踹翻了退下来的十将,直接点了一营战兵,欲亲自攻城。 “指挥使岂可轻动?末将愿领兵上前,若不成,提头来见。”副将夏三木上前,道。 夏三木就是原来的三木和尚。还俗后,以夏州为姓,调到铁林军中担任营兵副将。 野利遇略看了他一眼。有些机会,需要命来搏,搏到了,便可升官发财,搏不到,那就是死。夏三木愿意以自己的命做赌注,搏那一线升迁的机会,野利遇略自然愿意成全。 “便给你两营兵。”野利遇略道:“大帅就在那边,此战若打得好,可以让大帅很久之后还记得。这个机会,值得拿命来搏,去吧!” “多谢指挥使成全!” 夏三木很快点了两营兵,道:“诸位,大帅亲冒矢石,阵前督战。若有不测,镇内大乱,诸将相残,乱兵肆虐,与河南何异?尔等皆有家人,届时会是什么日子,自当心里有数。此战,某也不多说了,杀就是了!大不了一死,大帅仁义,自会照顾我等家小。杀!” “杀!杀!杀!”军士们怒吼三声。 战前动员,不需要多么慷慨激昂,不需要多么热血感人,那都是虚的。让军士们知道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自然会奋勇拼杀! 夏三木让军士们知道了尽快克城的必要性,这个战前动员就已经到位了。 战鼓声响起,两营战兵跟在重新组装的云梯车后面,快步上前。 后面,野利遇略又调了数营辅兵上前,执弓齐射,压得城头的贼兵不敢冒头。 他们不计成本,箭矢连绵不绝。一营臂力不足,立刻换一营上前。凤州城头像长了一层白毛似的,蔚为壮观。 “杀!”军士们爬上云梯,一个接一个,奋勇厮杀。 一个落下去便再上一个,甚至有人死了,也被袍泽们扛着上前,死命爬上了城头。 城下的箭矢越来越密集,已经完全压制了城头。 四架云梯飞车一字排开,数百名军士怒吼连连,抛却了生死,只愿先登。 他们不仅在为功名利禄而战,也为家人和安定的生活而战。知道为什么而战的军士,是不可阻挡的。 “滚你妈的!”夏三木挥舞着一杆狼牙棒,用力横扫,仿佛那怒目金刚一般。 身上的甲衣早就沾满了鲜血,狼牙棒上也腥气逼人。横扫千军之下,身侧直接清空了一大片。 铁林军士都是征战多年的老手了,配合相当默契,见状直接互相掩护,交替而上,一下子就涌上了十余人。 他们皆着重甲,上了城头后,先投矛,再执刀斧砍杀,奋力上前驱赶敌兵。而在他们身后,正有更多勇士攀爬而上。 凤州,破城在即!夏三木,赌赢了! “大帅,铁林军果然悍勇,当得亲军之尊号。”赵光逢喜上眉梢,道。 “凤州兵少,士气也不高罢了。”邵树德道:“死了不少人,都是积年老卒,可惜了,补充起来可没那么容易。” “蔡人新卒打上几仗,便是老卒了。” “没那么简单。”邵树德摇头,道:“今后遇到敌城,像凤州这种,可攻。若城内敌军上下一心,准备充足,若无内应,不宜强攻。咱们便将城外百姓迁走,下次再来。没百姓供养吃喝,固守坚城有何用?一次不行,就来两次,强行迁走农人、工匠,鸡犬不留,敌城不攻自破矣。好了,准备入城吧,凤州应是破了。” 第二十一章 凤、梁 凤州城头已经换上了定难军的大旗。 天柱军一部进驻了城内,铁林军、义从军右厢步卒万余人仍屯于城东北的大散水之畔。至于保塞军李孝昌部,则在后方督运粮草,他们也就只能做这些事了。 大散水,又名故道川,从凤州城西北流过,后世名叫嘉陵江。 从凤州往东南,有一条道可直通兴元府,即北魏年间所修回车道是也。 邵树德不准备走这条路,仍然是既定路线,走兴州。即从凤州往西,过马岭寨、两当县、河池县,然后折向南方,走青泥岭、长举县、兴州理所顺政县,再往东,经飞仙岭、大桃戍、西县、女郎祠、褒城县,至兴元府理所南郑县。 后面其实已经没什么仗可打了。兴州早降,凤州贼军也被消灭得七七八八,顶多还剩一些残余,基本可一鼓而破,或者直接招降过来。 而到了兴元府,政治仗和军事仗又会接踵而至。根据最新消息,诸葛大帅已经无法再率兵出征,直接卧床静养了。后面攻诸葛仲保之事,还得邵某人主持大局,当然这也是他原本就打算做的事情。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张彦球所部到哪了?”邵树德一边招呼幕僚、部将吃烤肉,一边问道。 “先锋已至二十四孔阁。”赵光逢放下割肉刀,答道。 “这么快?”邵树德有些惊讶。 李延龄不在身边,烤肉的换成了粮料使强全胜,可惜,手艺比老李还差一点。这帮子长安人,到底不会烤肉,就是不如西城老人嘛。 李延龄、卢怀忠、任遇吉这几人,跟自己最早。这些年官越做越大,老卢还好,李、任二人跟随出征的机会却无限趋近于无。 身边之人,来来去去。有人已经安享富贵,不再出外拼搏,有人却刚来,远未满足。人生百态,莫过于此。 “回大帅,一路上未经大战,自然进军神速。”赵光逢答道:“先锋两千精兵,梁汉颙便在其中,若南下西江口,便可至兴元府,迂回袭击洋州侧背……” 邵树德点了点头。 大帅的女婿,可不好当啊。你立下战功升官了,别人暗地里会说大帅特意照顾,其实功劳微薄,算不得什么。若没立下功勋,那可就更要招别人嘲笑了。 梁汉颙能不能破开这个局面,值得观察。 “朱玫一路有何进展?” “已攻克骆谷关,正在向真符县挺进。” 四路大军南下,一路克凤州,剪除洋州羽翼;一路走子午谷,出其不意,连克黄金、西乡两县;一路突入二十四孔阁,即将从侧后对洋州理所兴道县发起攻击;一路入骆谷,克骆谷关,马上就要攻真符县。 这武定军,当真是数面受敌啊,败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历史上能以数千人敌数万大军并成功的,都值得大书特书,可惜杨守忠没这本事。 吃完烤肉,凤州一众降官被押着前来拜见。 邵树德懒得看这帮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直接将他们关押了起来,日后任凭朝廷处置。是死是活,看你们的造化。 在这一点上,邵大帅其实一直十分恭顺。之前击破原州吐蕃,抓获了数百人,统一送往长安,朝廷将其流放岭南。后来西征河渭,前后抓获了近千名吐蕃贵人及其家属,同样械往长安,朝廷斩了首恶,余众流放吴越,让他们去江南排沼泽,治良田去。 凤、洋二州官员及其家眷,如果无法将功折罪,那么也将被押往长安论罪,最后多半被流放至会州定西县。 第二日,邵树德进凤州城看了看。 登上城楼之后,入目所见,是一处又一处险峰,以及夹杂在险峰中的河道及山谷。 “兴、凤二州,一定要控制在手中。”邵树德指着远处的崇山峻岭,道:“有此二州在手,山南西道对咱们就是不设防的,亦可自此南下三泉,入剑门。” 入了剑门,蜀中会如何,不问自知。 “大帅,那武定军是一定得罢废了。”赵光逢说道:“兴、凤、洋三州并入凤翔镇,秦、成二州并入河渭,重置陇右镇。今朱全忠已领两镇节度使,大帅不妨上表朝廷,将夏绥、朔方、天德军、振武军合并为天宝年间之朔方镇,身兼朔方、陇右两镇节度使,为朝廷西北屏藩。” “过了,过了。”邵树德失笑道。 “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赵光逢道:“求兼朔方、陇右两镇节度使,朝廷必不许。那么退而得其次,任朔方节度使可也。” 邵树德想了想,没给出最终的回答。此事,可以是一个努力的方向,但还得观望下朝廷风色以及天下局势,再做决定。 ****** 南郑县的暮霭烟雨中,诸葛爽勉强起身,坐到了胡床上。 “蒋二郎,何如此悲切耶?人生数十年,还没看透吗?生老病死,时至则行。”诸葛爽淡淡地笑了笑,眼睛看向窗外,一时间陷入了回忆。 年少时家里很穷,经常吃不饱饭。虽然父亲曾自豪地说,他们是琅琊诸葛氏的后裔,出身名门,但实际上济不得甚事。中山靖王之后都能织席贩履,他这个诸葛氏的后人,为了混口饭吃,还是去投军了。 人生经历的一幕幕,遇到的一个个人,有些他自己都忘了,但此时一一记起,恍如昨日。 有少年时光大门楣的宏愿:年少的他,总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一个,以后一定前程远大,可以匡扶社稷,令天下人仰望。 有青年时投身军旅的意气:青年的他,实际了一些,但自恃勇力,看不起这人,看不起那人,总觉得他们蝇营狗苟,若自己身居高位,会怎样怎样,一定比他们做得更好。 有沦为乞丐时食不果腹的悲切:年少时的理想已经远去,而今只想活着,同时也深深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用。 有加入乱军朝不保夕的彷徨: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正路走不通,只能奋力拼一把,走邪路了。 有归顺朝廷时妻儿同贺的喜悦:小小的汝州防御史,就令自己欣喜若狂,再回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指点江山、愤世嫉俗的丑态,真是羞得无地自容。 …… “人生就是一出戏,而今我该退场了。”诸葛爽回过神来,笑道:“蒋二郎,昔年汝州之时,你自言习得文武艺,却无人赏识。某见你乃是同乡,便募你做幕僚,而今快二十年了吧?” “十八年了……”蒋德温神色感伤,仿佛也陷入了追忆。 那时的自己,方才十七八岁,大言不惭,自比管仲,简直可笑。而今十八年幕僚做下来,方知年少时的浅薄,知世事之不易,知世间大才何其多也。 两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诸葛爽叹道:“今后,二郎便尽心辅佐树德吧。” “大帅……” “人之将死,看得愈发清楚。”诸葛爽笑道:“我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保我诸葛氏家业是一回事,为一班老兄弟谋条后路同样重要。二郎你还春秋鼎盛,有未酬之壮志,跟着我这个行将就木之人有何好处?吾儿仲方,也没那个本事进取开拓,跟着他,只会蹉跎岁月,荒废时光,甚至……” “你也不用多说了。”诸葛爽叹道:“牛礼、王虔裕二将,皆吾青州乡人,有勇力、有见识、善带兵,继续留在山南西道,只会埋没了他们的本事。明日,某便会与他俩详谈。树德并无门户之见,只要忠心,有本事,皆可重用。这对他们而言,也是条出路。” “大帅……” “呵呵,某老矣,将死矣。有些事情,看得淡了。”诸葛爽轻轻地靠坐在椅背上:“树德业已三十了,这年纪,或还有机会……” 蒋德温离开大帅府邸后,在门外撞到了牛礼。 “蒋书记。” “牛将军。” “将军行色匆匆,可是有军情禀报?” 牛礼不答。 诸葛大帅对牛礼的评价是木讷、忠诚、勤勉、谨慎、要强,对他非常放心。长期相处下来,蒋德温对牛礼的印象也不错,这是一位作风扎实兼且忠诚要强的将领,同时也很勇猛。如果让他独领一军,别的不敢说,一般情况下不至于大败、惨败。 当然这都不是最可贵的,对这时节的节帅来说,忠诚比什么都重要啊! 若牛礼来辅佐留后诸葛仲方,断不至于发生欺主之事。但看样子大帅要把他举荐给灵武郡王,或许是为了他这个乡党的前途,或许也有为子孙后代考虑的因素。 牛礼的用兵风格,颇对大帅的胃口,自然也很对灵武郡王的胃口。一旦投过去,说不定就要受重用了。 回到节度使衙后,蒋德温查阅了部分军报。他重点关注的是灵武郡王邵树德的动向,得知其前锋已收两当县,主力已过马岭寨后,顿时松了一口气。 兴元府,如今正需要强兵过来压阵,不然何时才能剿灭诸葛仲保那个叛徒? 第二十二章 行礼 文德元年五月初五,两当县、河池县之间的大道上,信使追上大部队,给邵树德送来了一堆公函。 夔峡节度使李侃攻占荆南! 此地原本被秦宗权部将赵德諲攻占,不过打成了一片白地,百姓流散,赵德諲也没兴趣派重兵驻守,因此被李侃出兵占领,并收蔡将常厚、许存,王建肇泽潞率部逃奔黔中。 天子下诏,以夔峡节度使李侃兼荆南留后、江陵尹,王建肇为武泰军节度使(黔中)。 朝廷对李侃还是非常信任的,这是邵树德的第一感觉。 “赵随使,夔州李侃,这两年上供吗?”邵树德找来了赵光逢,问道。 “回大帅,夔峡五州,上供不断,并未短少。” “怪不得。”邵树德有些佩服李侃。这是有想法、有见识的人,到底在朝堂和藩镇之间来回转了几圈,在大局方面确实可以。 不过也可能因为他是上个时代的老人,老人一般对大唐比较有感情。新一代军阀嘛,就很难说了。 不过或许所谓的新军阀还是好的,还算讲点规矩。等到了五代,风气还要更加恶化,更加没有底线。至少,这年头的军士,只会在战前闹,一旦上了阵,便会老老实实厮杀。而五代的军士,被彻底惯坏了,战前闹,战时也他妈闹,临时要加赏,不给就哗变。 风气其实是慢慢变坏的,人也是一点点变烂的。军头野心家无底线煽动、讨好军士,把他们养成了一群欲壑难填之辈,要引以为戒! “李侃得江陵府,就要对澧州、朗州等地动手了吧?估计还有连番大战。”邵树德将这份情报放下,那里太远了,隔着三川、金商、山南东道,手还伸不过去。 不过他也进一步认识到,李侃的野心应是不小。当初让他拿俘获的蔡兵换马,他都不愿,只把郭禹(成汭)送了过来。此番又趁虚袭占江陵府,看样子是想兼并邻镇了。 “乐从训在洹水战败,被斩。其父乐彦祯亦被杀,父子二人之首悬于军门。诏以罗弘信为魏博节度留后。”这一份军报所提的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权力之争,毫不容情,最是血腥。乐彦祯已经去当了和尚,结果还是难逃一死。积累的万贯家财全便宜了别人,府邸、妻女一个都保不住,全成了别人的战利品和玩物。 不过魏博镇这么快完成权力过渡,其实也算不错了。避免了长时间的内乱、消耗,不然朱全忠就有可能把手伸进去。 对了,有一份情报与朱全忠相关。此人已经率军南下,先至河南府,张全义出城拜迎。随后兵发许、蔡,目标对准杨守宗、秦宗权二人。 邵树德看到这里也有些傻。合着自己把杨复恭扳倒,反倒给了朱全忠方便,让他可以名正言顺攻打许州? 不过可能也没多大关系。以朱某人那面厚心黑的样子,即便不那么名正言顺,也照打不误。 朱全忠南下对陈诚、折嗣裕等人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募民之事已经完全停止,前后总计募得了四万余人,大部送往了陕虢。 有了朱全忠撑腰,张全义的态度也强硬了起来,坚决要求定难军离开河南府。如果就这,陈、折二人可能还不太会搭理他。但陕虢王珙亦要求他们赶紧撤军,并且在送了最后一批粮草后断供,这就让他俩很无奈了。 没有粮,什么事都办不成。于是陈诚也从许州赶了回来,之前的十天时间,他顺利募得了万余兵——其实有朱全忠助攻的因素,大张旗鼓进入河南府,并且打出了南下的旗号,汝、许、蔡等州百姓惊慌失措,募兵之事非常顺利。 河南之事,差不多告一段落了。 邵树德大概算了算,从第一次派人去河阳接军士家属起,五年以来,总共也从河南弄了二十多万民人、两万余新兵。朱全忠一定不知道这个账,知道了怕是要暴怒。 “传令下去,华州行营不解散,折嗣裕指挥的四部兵马退往陕虢。如果王珙派人驱赶,就退回潼关以内,等待下一步命令。”邵树德想了想,觉得让大队骑卒撤回来没必要,不如让他们继续留在那边,说不定还可与义兄做笔交易。 将命令书交给信使后,继续向前行军,四天后抵挡河池县。初十,过青牛岭,十二日,抵达长举县。此县已是兴州地界,与凤州的环境差不多,区别就是早早归顺朝廷。 十六日,抵达兴州城,二十二日,抵达西县,正式进入兴元府地界。 “恭迎灵武郡王。”蒋德温、牛礼二人,带着一群乡绅耆老远远高呼。 “蒋书记,长安一别,已是多年未见。”邵树德直接走到蒋德温面前,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道。 他是个念旧的人。诸葛大帅持节夏绥时,蒋德温作为首席幕僚,对自己释放过善意,也帮过一些小忙。随后,还亲自跑麟州,帮忙说媒。有这份交情在,关系自然不同一般。 “灵武郡王声名赫赫,威震西陲。某在兴元,亦多有耳闻,恨不能亲至夏州,恭贺一番。”蒋德温也十分高兴。 邵树德念旧情,讲信义,有恩必报,这是大家公认的。即便他不是手握重兵的郡王、大帅,就是单纯当朋友,也非常不错。 “这位是……”邵树德看着蒋德温身旁一位高大魁梧的军将,问道。 此人面相忠厚,沉默寡言,甚至可以说有些木讷。如果情报不差的话,应是诸葛大帅倚重的大将、青州乡党牛礼。 “此为衙军左厢兵马使、果州刺史牛将军。”蒋德温介绍道。 左厢兵马使是本官,果州刺史多半是遥领的兼官。 “山南将牛礼,见过灵武郡王。”牛礼躬身行礼,道。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不傻,只是不喜欢说罢了。这样的性格,若是没人赏识,那就有可能在底层浮浮沉沉一辈子。所以他果断投奔同乡诸葛爽,可见内心还是很有主意的。 唐人的乡党情结很重。一人发达,乡党纷纷来投,而发达之人也很喜欢提拔、重用乡党。没办法,社会价值观就这样,亲族、妻族、师生、同年、乡党之类的关系,算是比较稳固的。在这个乱世,大家需要一点稳固的可以信赖的关系。 西县距兴元府理所南郑县有百里之遥,诸葛大帅遣二人来迎接,足见其重视。 赵光逢冷眼旁观,反倒看出了更多的东西:诸葛爽可能是在安排后事,看蒋德温热切的态度,怕不是还想向大帅托孤,虽然诸葛仲方的年纪并不小。 大军先锋义从军右厢三千步卒屯驻于城北,天柱军在汉水北岸扎营,邵树德率铁林军进驻了白马驿,并在附近下寨。 “蒋书记,侍中身体如何?”打发走了一众官僚士绅之后,邵树德找来了蒋德温、牛礼二人,问道。 “不太好了。半月前尚可下床走路,最近几日,一直卧床不起,饭食也吃不了几口。”说到这里,蒋德温也连连叹气,神色哀伤。 他是有热切的功名心,这不假。但诸葛爽于艰难之时伸手扶了他一把,用为幕僚,蒋德温还是非常感激的。 “昔日一别,竟至于此。”邵树德叹道:“在富平之时,每有不明之事,皆请教诸葛侍中。侍中知无不答,悉心教导……” 蒋德温亦叹气,牛礼在一旁沉默不语。 “镇内局势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人心纷乱,暗流涌动。”蒋德温答道。 牛礼嘴张了张,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这帮杀才!”邵树德冷哼一声,道:“待某尽起大军入南郑,看看这些人又是一副什么嘴脸。” 说罢,他又吩咐了一声:“让李唐宾来见我。” 李唐宾很快便走了进来。进门前,扫了一眼牛礼,牛礼也看了他一眼。 “大帅有何吩咐?”李唐宾行礼道。 “拣选两千精兵,交可靠之人统带,即刻启程,三日内抵达南郑。” “遵命!”李唐宾很快退下。 “蒋书记、牛将军,明日咱们便一同启程,前往南郑。”邵树德又说道。 二人自无不可。 二十三日,大军拔营启程,沿着汉水一路向东,经定军山、黄沙水口、褒城县,于二十七日上午抵达了兴元府理所南郑县。 “大帅!”符存审从城内走出,轻声道:“诸葛侍中知大帅前来,甚是高兴,已经传令召集军府文武将佐,至节堂议事。” “城内是个什么情况?” “我等两日前入城,只觉气氛有些怪异。诸将各有心思,都在观望。” 邵树德惊喜地看了符存审一眼。能注意到这些东西,便不是只懂打打杀杀的武夫,有点意思了。 “传令,铁林军整队入城。某要让那些装着一肚子小心思的人看看,诸葛氏的基业,也是他们能觊觎的?”邵树德一甩马鞭,说道。 “蒋书记,且随某一起入城。牛将军,是否需要回去约束部伍?放心,铁林军入城,秋毫无犯,只为震慑宵小。”邵树德又问道。 “回灵武郡王,右厢兵马使王虔裕尚在城内,无碍。” “好,那便入城。” 今日天气不太好,细雨连绵,如丝如雾。 笔直宽阔的街道上,大群士卒迈着整齐的脚步前进着。他们队列整齐、甲叶铿锵、气氛肃然,与兴元府兵将之间的差别,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是久经沙场的劲旅老卒。 街道两侧的高门大宅、酒家阁楼内,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邵树德嘴角含着冷笑,他仿佛听到了诸多野心家内心破碎的声音。有的豪族,几代人积累、拼搏,就为了等一个机会,而当机会出现,正打算孤注一掷时,定难精兵的入城给了他们致命一击,一切谋划、勾兑、拉拢,花费了无数心血的布局,在绝对的武力优势面前,全部烟消云散。 至节度使衙后,邵树德下马。大门内外全是先期抵达的天柱军士,邵树德勉励了他们一番,然后在大群亲兵的簇拥下,进了院子。 “侍中。”邵树德躬身行了个大礼,然后快步上前,搀扶住欲起身的诸葛爽。 侍立在一旁的诸葛仲方一同搀扶住。 “还是和以前一样。”诸葛爽将邵树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笑道:“气度更沉凝了,有不怒自威之感。也是,手握重兵,杀伐决断,人之富贵生死,皆决于一念之间。有此气度,不足奇也。” “侍中还需静养。镇内之事,可尽付于将佐。放心,翻不了天。”邵树德扶着诸葛爽坐下,然后让人搬了张胡床过来,坐于一旁。 比起数年前,诸葛爽的形容憔悴了许多,人也消瘦得不行。这是一个生命之火即将燃烧殆尽的老人,如今所牵挂着,唯子孙及一班跟随多年的老部下。 他要给他们一个交代,跟了自己几十年,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撒手不管。 “无妨。”诸葛爽坐到帅位上,喘了两口气,然后扫视堂下,军府内的文武将佐基本都到齐了。 “诸位有的是汝州老人,跟了老夫二十年了。有的是河东来的,也七八年了。亦有老夫持节山南西道后的新人,情分也不浅。”诸葛爽慢悠悠地说道:“当今乱世,朝不保夕,山南西道本是一片净土,惜也罹遭兵火。某老矣,浮浮沉沉数十年,自知本事低微,大限将至。今已上表朝廷,辞去山南西道节度使之位,镇内之事,悉由节度留后、吾儿仲方决之,尔等是何想法?” 邵树德坐在诸葛爽右手边,目光所到之处,人人低头,不敢直视。 “既无意见,便尽心辅佐吾儿,可否?” “大帅镇山南数年,有恩泽于十州军民,吾自当尽心辅佐。”蒋德温、牛礼、王虔裕三人一齐上前,行礼道。 而有了他们的带头,幕府僚佐、军府衙将们也一一上前行礼,当众表态,算是定下了名分。 诸葛仲方脸色涨红,神情有些兴奋,双手微微颤抖。虽然早就是留后了,但这么多将佐一齐向他行礼,仍然让他感到有些头晕,浓重的幸福感铺天盖地而来。 “亦需向灵武郡王行礼。”诸葛爽此言一出,仿若一声惊雷。 诸葛仲方脸色一白,将佐们面面相觑。 第二十三章 诸葛、韦 “镇内尚有吾逆儿不肖人所据诸叛州,尔等可能讨平之?若不能,还不速速向灵武郡王行礼?”诸葛爽咳嗽了两声,喘了口气后,道:“都等着诸葛仲保入城后,再来招抚尔等吗?” 邵树德看了诸葛爽一眼,见他脸色有些殷红,暗暗叹了口气。依诸葛大帅的脾性,一般来说不会这么明显地斥责部下,也是时间无多了,可叹! “多谢灵武郡王援手之德。”有些事,总要有人来做,蒋德温第一个上前,躬身行礼道。 有他带头,众人就没那么不好意思了,纷纷上前行礼。 “仲方吾儿!”诸葛爽又喊了一声。 “大人。”诸葛仲方脸色不是很好看。 “从今日起,当以兄事灵武郡王,若有召,必从之。”诸葛爽又咳嗽了一声,道。 诸葛仲方见父亲的目光愈发严厉,知道这是来真的。父亲的为人,别人不知道,他可很清楚。别看幼弟才十来岁,但真到了那份上,直接换人又如何? “少弟见过大兄。日后兄若有事,只需书信一封,弟必至矣。”诸葛仲方躬身上前,行礼道。 邵树德坦然受了这一礼,既是为了定下名分,也是为了安诸葛大帅之心。 带这么多兵马至山南西道,并不仅仅是为了帮诸葛大帅稳住局面,顺利完成藩镇权力交接,也有谋取好处的目的在内。 今日受了诸葛仲方一礼,兴元府诸将都看在眼里。以后再搞什么事情,就得掂量掂量后果。 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诸葛仲方亲口说有召必从,今后若食言,定失人望。届时将佐离心,也是咎由自取。 “办完这件大事,老夫心放下了大半。”诸葛爽的脸上露出了点笑容,道:“多事之秋,诸将且先退下吧,左右厢兵马使留下,掌书记亦留下。” 衙将、僚佐们告退而去。 “这么多年了,连个表字也不取,都郡王了啊。”诸葛爽看着邵树德,越看越满意。若不是人家已经娶妻,都想招为女婿了。 这年头,女婿也是有继承权的。女婿上位,只要不是狼心狗肺之辈,多会容忍、照顾妻族。 “武夫罢了,以后再找幕府僚佐想个吧,小事。”邵树德笑道。 国朝武夫,文化水平有点低,名字像样就不错了,遑论表字?况且国朝见面称呼,即便是文人,也习惯称排行,比如封渭就喜欢喊黄滔“黄二”,而不是黄文江。 当年华岳寺“三巨头”,王重荣就没表字,李克用到现在也还没取,邵某人也懒得取,因为已经不流行了。 “这位是左厢兵马使牛礼,想必树德已经见过了。这位是右厢兵马使王虔裕。二人皆为吾之乡党,颇有才具。”诸葛爽将二人召唤至身前,一一介绍道。 邵树德看了二人一眼,没有说话。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只有审视别人,而很难有别人来审视他。 “见过灵武郡王。”王、牛二人拱手道。 二人一个遥领扶州刺史,一个遥领果州刺史,都是实权在握的大将。 “两位将军位列一镇兵马使,这才具应是没问题了。”邵树德说道。 “山南西道还是太安逸了。后面南征那逆儿,便让二将随树德一起出征。若看得上,便收入帐下,随便给个都虞候、游奕使就行了。”说了这一连串话,诸葛爽有些气力不支,于是轻轻靠在胡床上,道:“若不能跳出这个小池子,怕是要一辈子终老兴元了。” 诸葛爽留下两位大将时,邵树德就隐隐有些猜测了。此时看王、牛二人的面色,估计他俩更是早就知晓。 蒋德温面色也无变化,或许直接参与了此事。 诸葛仲方的脸色就有些精彩了。这可真是亲爹啊,一上来就把两个大将送人,以后还怎么玩? “既是侍中的心腹,某如何能夺爱?” “镇内还有数将,皆昔年汝州老人,才具固然一般,然守着山南西道却不成问题。”诸葛爽道:“唯此二人,树德……” “既如此,此番便随某一起南征吧。”邵树德说道。 其实,诸葛爽的心思他完全了解。山南西道眼看着完全上了定难军这条船,诸葛爽担忧他故去之后,情分不再,诸葛仲方的地位会越来越低,越来越无足轻重。真到了这时候,可以说诸葛家就已经有点危险了,诸葛仲方若犯了什么错,上头再没有帮着转圜,那日子可就难过了。 牛礼、王虔裕二人的本事,诸葛爽是清楚的,也认为他们可以在定难军中有立足之地。日后一旦荣升高位,但凡念点旧情,都可以帮忙照拂一下。 “树德答应此事,某放心矣。”诸葛爽一笑,道:“老夫年少之时,总觉得自己气运不佳,倒霉透顶。今日始悟,非气运不佳也,实是引而不发,皆用来遇到树德你了。” “侍中还需多多静养。待南征归来,某还要当面请教棋艺和兵法。”邵树德示意了一下,两名婢女上前,将诸葛爽扶到了塌上。 生老病死,凡人所不免。任你如何英雄盖世,到老仍然免不了缠绵病榻。 ****** 离开节衙后,邵树德带着亲兵回到了营中。 他的大帐现在就是移动的办公室,信使们数百里疾驰,将较为紧急的公函送至军中。 这才刚离开一会,就又有军报传来。 岷州行营指挥使杨悦率领万余兵马,先跟成州方面扯皮了一段时间,待能够借道时,听闻兴州已降,凤州又被主力打下,于是派人报告:武州吐蕃寇掠岷州,欲率军讨伐。 我信你个鬼!邵树德看到军报时都气乐了。 杨悦,跟吐蕃人耗上了是吧? 不过武州也陷蕃很久了,一直没能收复,同时这里也是入蜀的重要交通线,即汉时的阴平道是也。 让杨悦去折腾吧,打下来是喜事,打不下来也无所谓。现在最重要的事,还是南征壁、通、开三州,剿灭诸葛仲保势力。 而说起诸葛仲保,邵树德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当年在关中讨黄巢的岁月。 在他的印象中,此人还是有点武勇的,头脑也不差。能有如今这个局面,说明他身边聚拢了一批实权军将,不然怕是早就败亡了。 只是,乱世武夫就这个德行。别说义父子了,便是亲父子,相残的都不在少数。诸葛仲保趁着义父病重无法视事,且朝廷谋夺山南西道的所谓有利时机跳出来,不能说没有见识。只是他漏算了邵某人,或者说想到了,但有侥幸心理,想上位想疯了,最终落得个被诸镇围剿的下场。 运气不佳,如此而已。 此番南下,大军又是兵分数路,一路由南郑直下,进入集州、巴州,消灭进入当地且盘踞不走的通州兵马。两路从洋州南下,翻越大巴山脉,进入通、壁二州。 三路大军齐出,诸葛仲保的下场不会比杨守忠好到哪里去。 “大帅,长安有消息传来。”正对着地图思索呢,赵光逢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 “什么消息?” “朝廷见武定军败局已定,便遣宰相韦昭度出京,任剑南道招讨使、西川节度使,带着五千关东籍神策军,朝兴元府来了。”赵光逢答道。 “哪来的消息?” “中官韩全诲传来的消息,进奏院那边亦有公文上呈,皆言宰相韦昭度在开远门惜别友人,互赠诗留念,然后便带着五千人马出师了。” “朝廷好生心急!”邵树德有些惊讶。 洋州还没攻破呢,朝廷就迫不及待把目光投向蜀中了。这骚主意,也不知道是谁出的,多半是南衙的朝官吧。 “大帅,此事需警惕,朝廷至今仍有振作之心,这次是东、西二川,下次就是山南西道和凤翔府了。”赵光逢提醒道。 “赵随使,此番入蜀,韦昭度能成事否?” “怕是成不了。此人带不了兵,蜀中战乱,兵事不休,韦昭度即便当了节度使,多半也控制不了衙军,这川中,最后还是要便宜了其他人。” 蜀地的环境,天然容易离心。即便是相对忠诚的神策军将领,在有机会全据东、西二川时,野心就会滋长起来,就会铤而走险。 韦昭度一介书生,能控制得了西门文通?控制得了李鋋和满存?不存在的。 “不管西川东川如何,咱们现在要做的,还是尽快全据洋州,然后以此事实为基,与朝廷讨价还价,争取把陇右镇的事情敲定了。”邵树德放下情报,认真道。 “大帅所言甚至。” 第二十四章 集州 五月初六,褒斜道指挥使张彦球大军主力出山,至南郑县以北。 “末将竟比大帅来迟,实在有愧。”张彦球一至城内,便面有惭色地说道。 邵树德如今住在诸葛氏的一处别院内。附近就是坊市,今日一上午,邵树德便坐在阁楼上,看着已经恢复营业的市场。 兴元府还是挺繁华的。 大车小车进进出出,坊墙内外,拥堵难行。车上装有稻谷、瓷器、茶叶、盐、绢帛等商品,至坊墙内的西市集中售卖。听闻在府城以北十余里的长柳店,还有一个更大规模的集市,汉中的绢帛、茶叶、药材等商品在此集散,运往关中乃至关北售卖。亦有许多关内道商人赶着牲畜到长柳店贸易,双方都大获其利。 双方都有好处的贸易,才是能够长久维持下去的贸易。 事实上邵树德现在已经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了,那就是在辖区范围内构建一个统一市场。 国朝的商业体系,因为藩镇割据及州县制度的原因,较为破碎,关卡林立,跨州过境做生意成本极高。建立一个统一的市场,不但有利于商业发展,更有利于加强中枢权威。邵树德怕自己忘了,已经在一本装订好的小册子上记了下来,打算回去就找人商讨。 当然发展商业,还有个货币问题,这却是让人头疼了。 兰州那边找矿,底下人欣喜地上报:找到了银,还有少量金,但铜呢? 而且找到的银数量太少了,一年不知道有没有几千斤。这点银,扔进市场里去,连个水花都泛不起。 后世西班牙人征服美洲,建立起了新西班牙、秘鲁两大殖民地。墨西哥城检审法院区的黄金、瓜达拉哈拉的白银、圣菲波哥大的黄金、圣地亚哥的白银,以及惊人的波托西银山,被一船又一船运回加迪斯,每年一千多万比索(一比索不到30克)。 因为西班牙人凭空挖到了宝山,所以他们躺平不干活了,用这些金银向欧洲其他国家买东西。巨量的金银流入法兰西、英格兰、联合省及波罗的海国家,缓解了钱荒,便利了商业,而西班牙人的订单又促进了手工业的发展。而且,西班牙人的订单实在太多了,让他们不得不使用集中生产的工厂制,不断改进机器,提高生产效率。 良性循环,就此展开。 没有足够的利于流通的货币(比如银元),没法将工商业货币化,你还想搞工业革命,那就是扯淡!不但工业革命搞不起来,连商业都弄得磕磕绊绊,限制在一个较低的水平无法提升。 以后得想想办法,解决货币供给这个难题。 “张将军来得不慢了。褒斜道虽近,但路不好走,尤其辎重车马,通行艰难。更有那悬空栈道,一不留神,就要摔落谷底。”邵树德示意张彦球坐下,道:“张将军可在南郑休整一两日,然后举兵东进,出城固,攻洋州。” “末将今日便可启程。”张彦球道:“先锋两千人已抄小路至洋州西北,骆谷道那边的朱指挥使已克真符县,先锋亦至洋州北面。杨守忠不得不从东线抽调兵力回援,子午谷道的没藏指挥使随之西进,三面合围,洋州必破矣。若去晚了,末将怕赶不上趟。” 邵树德闻言大笑。军将们士气高昂,南征第一个目标很快就要达成。就是不知道杨复恭、杨守忠父子,如今是个什么心情。别关键时刻又跑了吧? “张将军气概豪勇,某自当成全。”邵树德说道:“沿汉水东进,一路坦途,克复洋州,指日可待。” 杨守忠不过四千兵,临时征集了部分丁壮,凑到了七千,但乌合之众甚多。之前黄金古戍、西乡县那边打了两仗,损兵数百。随后义从军的山民们不断翻山越岭,发起攻势,两军拉锯之中又损失千人,甚至还逃散了部分丁壮。 褒斜道西江口之战、骆谷道诸隘口的战斗,又损失两千人上下。现在他全线龟缩于洋州城,兵不过三千,其中衙军只有数百,州兵千人,其余全是不堪战的丁壮,面对数万大军的围攻,能坚持几日,只有天知道了。 五月初七,邵树德又探视了一下诸葛爽。诸葛大帅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眼窝深陷,面色蜡黄,仿佛前些日子的起身视事只是回光返照一般。 坐着说了会话后,邵树德便告辞离去。 他即将整顿兵马南下集州。诸葛仲保嚣张无比,屡屡从壁州出兵,抄掠集州。诸葛仲方领兵南下,被杀得大败,最后还是诸葛大帅从兴州回师,难江(南江)之战,大破诸葛仲保,斩首两千余级,俘千人,这才遏制住了通州兵的进袭。 但大帅卧床不起之后,仲保复来,克大牟等县,截断兴元府与南边诸州的联系,意图趁着镇内人心浮动的有利时机,招降纳叛,将果、渠、蓬、巴等州吞吃下来,这样便进可攻退可守了。即便兴元府那边平稳完成权力交接,但通、开、壁、果、渠、蓬、巴七州在手,怎么也利于不败之地。 五月初八,邵树德率铁林军、天柱军、保塞军、义从军一部以及部分兴元府兵马南下,全军两万余人,直朝集州而去。而此时的洋州城外,同样大军云集,针对杨复恭、杨守忠父子的最后进攻即将打响。 五月初十,诸葛仲保率军抵达了大牟县。 “卢继还没回应吗?”诸葛仲保问道。 卢继是巴州刺史,本有州兵两千,最近又征丁入伍,实力大涨。诸葛仲保袭占壁、开两州后,又把矛头对准了集、巴二州,屡次兴兵进取,若不是诸葛爽在难江大败之,估计这两州也陷落了。 强攻不成,诸葛仲保又尝试拉拢。集州刺史是诸葛爽的老人,他干脆利落地斩了前来招降的使者,并把信和人头一起送至兴元府,表明了态度。 巴州刺史卢继就有点首鼠两端的味道了。没有同意诸葛仲保的拉拢,但也没有拒绝,送过去的财货照收不误,但涉及到动真格的,比如出兵助战、改旗易帜,就推三阻四了。 乱世滑头军阀! “回将军,还没有。” “不管他了,先扎营立寨。”诸葛仲保下令道。 这次他把能打的精兵都带过来了,全军约万人,争取在集州一战击败邵树德所领大军主力。 之所以如此,其实是综合了多方面因素考虑的。洋州那边遭到大军围攻的消息已经传来,陷落是迟早的事情。而且他们在洋州以南立寨,打造器械,随时可能沿荔枝道南下,攻击壁、开等州。 到了那时候,邵树德从集州南下,一路从洋州西乡县南下通州,一路走西南方向攻壁州,一路从开州,四路进兵,抵挡得过来么?杨守忠就是被四路进兵搞得左支右绌,拆东墙补西墙,一败再败,龟缩洋州,已是穷途末路。 守,也就是晚点死,但最终还是个死。除非中途发生什么意外,比如邵树德军中发瘟疫,被洪水冲走,粮尽退兵,发生内乱等等,但仔细想想,可能性都太低,不能把希望寄托于这方面。 兴元府,为了平定壁、通、开等州,已经在竭尽全力准备粮草、器械,集州方面也在征发夫子,运粮、割柴草,囤积箭矢、药材、篷布等军需物资,这次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为今之计,只有北上集州,趁着其他几路兵马尚未南下的有利时机,当先击破邵树德一路,令敌军胆寒,诸路不战自退。 邵树德也是老行伍了,当然明白各路兵马齐头并进的好处。但他依然率军南下了,心中打的什么主意,不言自明。 这是一次无声的对话。 我给你破局的机会,一路兵马提前南下,你也带兵来战,别藏藏掖掖,拖延等死了,痛痛快快杀一场,谁赢谁就占据主动。 十二日,定难军翻越大巴岭,十七日,穿过了小巴山、米仓山、截贤岭,二十日,抵达集州理所难江县。 此时东北边有消息传来,诸路兵马围洋州,奋勇作战,拼死攻打,已破洋州罗城。杨复恭、杨守忠父子退守内城,负隅顽抗。 邵树德看了军报沉吟不语。破罗城当然可喜可贺,但伤亡略有些大啊,竟然死伤了三千多。虽然不全是自己的兵,但也很心疼。这更坚定了他对待敌军坚城的态度,搬空民人、鸡犬不留!让你他妈的躲城里,老子把人都弄走,你躲乌龟壳里喝西北风吧! 人,始终是乱世中最宝贵的财富,因为人的劳动会创造价值。而城市一般是纯消费的,没有乡村供给,就是死路一条。 只是这样做很毁名声啊! 在难江县的时候,也收到了有关河南的情报:秦宗权部将赵德諲举山南东道襄、邓、唐等八州三十八县反正,并派人接触朱全忠,表示降顺。朱全忠打蛇随棍上,表奏朝廷,让赵德諲到他身边辅佐。朝廷不傻,诏命以赵德諲为山南东道节度使,赐号忠义军。 朱全忠率大军南下,两日攻破许州城,擒杀杨守宗。随后,举大兵南下,击败秦宗权,将其围困在蔡州。 秦宗权打仗,从来都不守城,妥妥的野战一决生死的风格。但连番败于宣武军之手后,也怕了,居然开始守城了。 邵树德长吁短叹,当年王重荣数万兵马攻同州,刺史郭璋兵少,犹敢出城野战,最后败亡。其实国朝武夫的风气,还是很喜欢野战的。除非逼不得已,不然不会靠守城战来消耗敌军兵力、士气。 就是不知道再往后,这种不喜守城,喜野战的硬汉风气还会不会流传下去了。北朝遗风,估计要消散得一点不剩了。 二十四日,充作先锋的义从军右厢三千步卒抵达大牟县以北区域,开始安营扎寨。 当天夜里,诸葛仲保遣兵千人袭营,被击退。双方之间的大战,已经一触即发。 第二十五章 破敌兵(给盟主李延龄加更) “汉中之人,质朴无文,不甚趋利。性嗜口腹,多事田渔,虽蓬室柴门,食必兼肉。”傍晚时分,邵树德还在营中阅读《隋书》。 亲兵端来了饭食,随军要籍赵光逢也早早赶了过来。大帅用膳之时,喜欢与亲近的幕僚一起,席间可能还会问一些事。虽然看起来有些不符合“食不语”的古训,但大帅是武夫嘛,武夫做什么都可以——“理解”。 “山南西道,精华在梁、洋二州。”邵树德放下《隋书》,道:“此二州百姓,较为富裕,然巴南诸州,就不太好了。” 与昭义镇被太行山分割成河东二州、河北三州一样,山南西道其实也被大巴山分割成了两部分。大山以北的汉中盆地较为富裕,梁州(兴元府)、洋州百姓多事田渔,小日子还算不错。巴南诸州的农业生产技术就很辣眼睛了,刀耕火种是常态,且多蛮、獠之民,农业生产主体也是这些非汉人群体——当然多年以后,这些人基本都被同化了。 “大帅。”赵光逢放下饭碗,道:“巴南诸州虽穷,然产布、茶。獠布细腻,为国朝贡品。日后,大帅不妨令兴元府每年奉上獠布、茶叶若干,以补镇内用度不足。” 邵树德点了点头。绢帛,可以直接当钱使,军中发赏、官员薪俸、大宗采购必不可少。 兴元府的粮食,不指望北运了。道路遥远、艰险,十车粮食上路,能到三车就不错了。若是蜀中粮食北运,十车怕是只能到一车,损耗太大。 当年那一场地震,深远地改变了巴蜀与中原之间的关系。地震后,汉水不但改道,水位也有所变化,使得蜀中粮食船运关中的路子被堵住,中原朝廷再也无法利用蜀中相对充裕的粮草了,非常可惜。 但粮食不能运,铜钱、绢帛、茶叶之类的物资,却是可以北运的。巴南诸州,还大有提高的空间,汉人太少,蛮獠众多,若能妥善治理,驯以华风,提高蛮獠的农业技术,丝茶的产量还可进一步提升。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山南西道与灵夏有些类似,都是一个核心农业区,辐射周边少民密集区域。灵夏辐射的是横山党项、草原蕃部,兴元府辐射的是西边山区的羌人,以及巴南诸州的蛮、獠。 但他们的蛮、獠比草原诸部能挣钱,这是最大的区别。 “某想了想,诸葛仲方怕是治理不好这十余州,是不是可以……”邵树德推开了面前的餐碟,无心用饭了。 “大帅,暂时不可轻动。”赵光逢一下子猜到了邵树德想法,谏止道:“令诸葛仲方遣长子至灵夏即可,每年奉上钱物若干。待数年之后,再行插手,徐徐图之。” “也罢。某本想举荐一两位刺史的,听你这么一说,便算了吧。”邵树德笑了笑,道:“待我当先击破诸葛仲保,巴南诸州见识到了我军威,自然晓得厉害。” “大帅英明。” 二十七日,两军于山间河谷平地上列阵,又是一次无言的默契。 邵树德有资本拖,但诸葛仲保拖不起。各个击破的精髓,在于打时间差,必须主动寻求敌军决战。 “诸葛仲保,比当年长进有限。”邵树德将帅旗设于一处高坡之上,瞭望敌阵,笑道:“但有一些血勇之气。昔年关中讨黄巢,吾未见巢贼坚守城池不出。敢战之勇气,还是有的。诸葛仲保若龟缩入城,不敢野战,某反倒看不起他了。” 出战的是铁林军,灵夏第一军,有大帅亲军称号。 这些年,铁林军虽然经常出征,但打的仗反倒不如武威军、新泉军之类的多。邵树德及时注意到了这种苗头,现在刻意安排其多多参与厮杀。不打仗,不见血,如何当得起亲军的称号? 铁林军八千余人排出了一个方阵,步、骑整肃,于山间清风之中列定。 在他们身后,还有天柱军、义从军右厢八千众。山南将牛礼、王虔裕二人各领千余兵至大阵左右两侧,充当散队。 保塞军三千众守御大营,不直接参与此次会战。 山间河谷地带施展不开,只能如此排阵了。 诸葛仲保排出的是一个雁形阵,打头的应是其精锐兵马——等等,邵树德觉得缺个望远镜,于是手搭凉棚,仔细一看,这是蛮獠兵? 足有数百之众,衣甲不全,队列不整,器械五花八门,长短皆有。这样的兵,可以当散队袭扰,但适合当第一波陷阵先锋吗? “大帅,此蛮兵也。其辈受财货利诱而来,不习战斗,人情易摇,其势可克。”赵光逢这两年也恶补了一些兵书,比之陈诚固然有所不如,但这番话却也说到点子上了。 邵树德看了一会,便道:“令徐浩领数百骑上来,屯于中军、右翼之间,但见旗号,暴出击之。” “遵命。” 说话间,对面的蛮獠人人饮了一碗酒,然后将碗摔掷于地,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在这五六百蛮獠后方,千余兵也排着大阵缓缓向前。每走二十步就要停一下,不然就散乱得不行,让邵树德看得连连摇头,道:“山南兵不习征战久矣,今可大胜。” 杨亮将背上的长柄陌刀取了下来。 他本来不会使这玩意的,后来跟几个河阳老卒学习,渐渐爱上了这种以命搏命的兵器。 会昌年间讨刘稹时,神策将、忠武军节度使王宰率军五千入援河阳。因为军中器械不足,诏赐甲一千副、弓三千张、陌刀两千口。战后建孟州,王宰的这批兵马留镇,故河阳军士多有擅使陌刀者,杨亮便是从他们处习得。 长槊、陌刀、步弓、砍刀,杨十将样样精通,今日便要拿蛮獠们试刀。 蛮獠们很快靠近了。 大阵后方传来角声,军士们将手中长槊放在脚边,取出步弓便是一轮齐射。 蛮獠无甲,死伤不轻。不过他们很快进行了还击,准头还不错。国朝评价巴南诸州蛮獠“工习射猎”,并不是虚言。 或许觉得与阵列齐整的大军比射箭太吃亏,蛮獠们射完三四箭后,便发一声吼,小步快跑,直冲了上来。 “杀!”杨亮避开迎面而至的刀斧,双手持刀,用力劈下。刀刃处先传来了巨大的阻力,随后又不可阻挡地斜贯而出。 一颗头颅被甩落在地。 军士们结成紧密的阵型,紧紧盯着冲过来的蛮獠的胸腹,时不时刺出一矛,往往直中要害。 老兵打仗,与新兵太不相同了。他们的手心不会冒汗,不会连矛杆都抓不稳,杀起人来也不会浪费多余的力气,就盯着敌人的胸腹部位下手。有时两三人之间还会有小配合,默契到让人拍案叫绝。 而这种默契,在战场上是极其宝贵的。因为你都不用发声,熟悉的袍泽就能猜到你的意图,进而互相帮助,更高效率的杀死敌人。相对应的,如果你的袍泽阵亡了,你可能一时半会还无法找到那么默契的帮手。 这就是老兵的价值,也是精锐之师遭受毁灭性打击后,难以重建的重要原因之一。 兵刃交击声中,铁林军的大阵缓缓前进。 他们就像是一台慢慢启动的列车,一旦起了势之后,便无可阻挡。 脚下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多为冲阵而来的蛮獠。他们勇则勇矣,打仗却没有章法,没有配合,装备也不行。诸葛仲保用他们打头阵,可谓大大的失策。 杨亮弃了陌刀,持一长槊,跃阵而出,接连刺倒两人。 蛮獠们看他须发皆张,怒声大吼的样子,简直比他们还蛮,都有些惊惧,下意识就想避开。不过在缓缓推进的大阵面前,能避到哪去? 到处都是不断挺刺而来的长槊,而且配合极佳,往往挡住了第一下刺击,却挡不住第二下。甚至就连第一下刺击可能都是虚的,从侧面不声不响捅来的一矛才是真正的杀招。 邵树德在高坡上看得很清楚。此时的战场上出现了一道奇景:蛮獠们重点冲击的那一小阵,反而向前走得最快,隐隐凸了出来。仿佛敌人的冲击不但没能让他们后退,反倒成功激起了怒火,使得这些天武健儿们奋勇还击,甚至追杀出去,将敌人狠狠地刺倒在地。 诸葛仲保,练的什么狗屁兵! 徐浩领着骑兵上来了。 兴元诸州,山脉纵横,丘陵连绵。他们这些骑兵,一路上牵着马儿赶路,基本派不上用场,憋屈得很。好不容易遇到一块相对平坦的河谷地,敌军也很配合地愿意列阵野战,当机会出现时,还不得好好过把瘾! 近千突骑一阵风般掠过战场边缘,斜插入屡攻不果,正被反推得节节败退的蛮獠群中。 山南之地,战马稀少,何时见过成群结队的骑兵冲锋?有那悍勇的,直接拿矛捅刺,胆小的,转身就逃。 徐浩不紧不慢,驱赶着溃逃的两百余蛮獠,令其反卷回本阵。 敌军大阵内飞出大蓬箭矢,蛮獠们惨叫连连,纷纷倒毙。但仍有一些人冲回阵中,也不走两阵直接的空隙,直接往人群中挤,引发了一阵小混乱。 徐浩觑得便宜,带着百余骑便冲向敌阵。 战马高速奔至,马槊一挑,一名敌军士兵便被甩脱了出去。 身后骑兵次第冲来,有的直接被敌军长枪刺落马下,有的则连人带马撞了上去,引发一片混乱。 徐浩的马槊在刺倒第三人时便卡住了,战马也中了一箭。他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一杆白梃,势若疯虎,左右莫有敢近之者。 “跟某杀贼!”徐浩一棒敲在当面敌军头上,吼道:“吾等壮夫,安能死于此等乌合之众之手!杀!杀光他们!” 冲进阵来的骑卒士气大振。 十余骑奔至其身侧,一人翻身而下,将马让给了徐浩。 徐浩也不推辞,一夹马腹,携梃奋击,冲了十余步,身上中了数枪,皆被重甲挡住,然战马又倒毙于地。 “生死成败,命也!设若不济,则与贼俱死,杀呀!”白梃又砸倒一人,盔甲之上到处都是惨烈的搏杀痕迹,徐浩浑若不觉,继续招呼军士们前冲。 “好……好一员勇将!”赵光逢在后方看得热血沸腾, 邵树德也为铁林军将士们的勇悍击节赞叹。有如许多壮士,还担心被养废了?不可能! 此时从高处看下去,徐浩所领那上千骑卒已经打穿了敌军第二阵,并卷着乱兵涌入第三阵。而在他们身后,大队步卒持槊墙列而进,其阵列严整之程度,与开战前几乎无任何差别。 反观敌军,乱矣,大乱矣! 第二十六章 三州 “传令!中军快步而进,成列逐奔,二百步整一下队形。” “左右两翼压上,逼迫敌军。” “骑卒尽出,见敌阵摇散、喧哗声较大者,暴击之。” “敌众已乱,章法尽失,再遣一队骑卒,绕至敌阵侧后,大张旗鼓。” 一道道命令被传递了下去。 邵大帅打呆仗的水平已进入炉火纯青的阶段。这么多年打下来,双方甫一列阵的时候,他就能通过敌军列阵的过程看出个大概:列阵较慢,不熟练的;喧哗声较大,纪律差的;执行力不好,军官连踢带打的,他都牢牢记住,然后仔细观察其位列哪个方向。 面对面的野战,其实没什么花巧,核心主旨就是以强击弱,先挑软柿子捏,然后通过这个软柿子造成的混乱,使劲往里冲,扩大缺口,动摇敌军士气,让他们惊慌失措,怀疑这仗能不能打赢。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在紧张的战场上,可以说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引起连锁反应。本来还可以努力一下的,干脆放弃不打了;本来打算救援友军的,也不救了;本来能做出的阵列变换,多半也做不出了。 接下来,基本就是雪崩式的溃败,就如同眼前的敌军。 前面三阵总计四千人左右,已经战意全无,阵不复阵,疯狂地向后逃散。其实他们根本没死几个人,撑死了上千,还多是崩溃时被杀的。但这个时候,已经是神仙难救,即便你站到溃兵面前,使劲甩他几个耳光,他也不会停下来继续作战。非得逃到敌军看不到的地方,平复下心情,收一收快要吓散掉的魂魄,再重新整编,恢复组织度,才有继续作战的能力。 但立尸场上,又怎么可能会给他们这种机会! 加快了步伐的铁林军中军墙列而进,在敌军溃兵眼中与牛头马面有没多大区别了。长枪一捅,一条人命了账,乱箭齐发,一群人倒地。 杀什么样的人最简单?答曰:不会反抗的人。 铁林军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前进着,既避免了敌军因为逃不掉而狗急跳墙反抗,同时也让他们在紧张与慌乱中无谓地消耗体力,到最后真是想反抗都没力气了。 这是一群深谙战场心理和杀人技巧的老卒,不用上官指挥,自己就能选择最合理的收割敌人生命的方式。 诸葛仲保呆呆地看着兵败如山倒的己方士卒。虽说战前打着各个击破的主意,同时也觉得此战应不会太容易,胜算可能不会太高,但败得如此干脆,也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战前的诸葛仲保,就像刚考完试后给自己估分的孩子,拼命往高了估。但当考试成绩出来时,又如遭雷击,怎么会这样?! 万念俱灰的他抽出佩剑,打算自刎,不过很快被亲兵拦下,拥着他就往后跑。 “将军,快回壁州,张刺史乃儿女亲家,当不至于背叛将军。” “是啊,将军,回去后收容溃兵,整顿部伍,还有机会。” “咱们守城就是了,守到邵贼退兵。” 亲兵们七嘴八舌地说道。 诸葛仲保此时才回过了点神来,流着眼泪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上万大军,一朝丧尽,各州哪还有兵马戍守?便是那蛮獠部落,都不会再同意出兵了。” 亲兵们不理,只拥着他继续往前。 战场上乱哄哄的,到处都是无头苍蝇般乱撞的溃兵。诸葛仲保一行人左闪右闪,还没跑多远呢,一队骑卒兜到前方,溃兵们见状,先是呆了一呆,然后纷纷弃械跪地,口呼愿降。 “你们几个为何不降?”骑卒队正抽出骑弓,喝问道。 “他便是诸葛仲保……”有降兵高声道。 骑卒队正眼睛一亮,还有这好事? ****** “牛将军,今日一战,感觉如何?”高坡上的帅旗下,邵树德已经坐了下来,笑问道。 “铁林军打了多少仗了……”牛礼不善言辞,现在胸中只有这么一个疑惑。 “从铁林都算起的话……”邵树德稍稍回想了一下,道:“代北与大同军交战,关中讨黄巢数战,北征地斤泽诸部,西平宥州拓跋思恭,伐灵州韩朗、康元诚,南下长安大战凤翔军,西征河渭破兰州。此番出征以来,又攻凤州、破诸葛仲保,如果算上小战的话,二三十场总是有了。” “见仗几十次……”牛礼有些愕然。这么高频率的战斗,便是一个新卒,也能练成精兵。诸葛仲保的兵马,他是有所了解的,当初带了几百河东军士南下,担任通州刺史,经营数年,扩军至两千余。现在拉出来的所谓万人,大多从军不满一年。单从军士质量来说,与定难军的差距也很大。 “牛将军,以后到了某帐下,带的都是这种兵。足食、足饷、足兵,军士们也懵懵懂懂知道为何而战。这些兵,某得来不易,为将者当慎之又慎。”邵树德说道。 这是掏心窝子的话,言语间也有重用之意,牛礼有些感动,道:“末将若统兵,当以持重为主。” “练兵,就像养儿一样,颇不易。”邵树德道:“若有此等精兵十万,可称霸一方;有二十万,可横扫天下,无处不可去;有三十万,可……” 说到这里,邵树德闭口不言。 任何一朝的开国精兵,都是最能打,经验最丰富的,因为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可一旦葬送,王朝气运就急转直下。 一支军队的精气神、作战模式、指挥方法、练兵套路,都是有传承的,一旦损失过多,很多传承就会丢失。本来新朝军队可能要五十年才会堕落呢,但你葬送了一大波,或许二三十年就不堪战了。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待战争的态度就该如此。 “大帅,抓了诸葛仲保!”亲兵十将李仁辅突然来报。 “带他过来。” 诸葛仲保很快被带到,低头跪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愿与邵树德相见。 场中沉默了好一会,良久之后,才听邵树德说道:“昔年你不过一乞儿,侍中见你,感同身受,便收为义子,多有栽培。汝妻,乃侍中之从外甥女,这门亲事还是侍中帮你说的。汝之官位,亦是侍中亲许,令你镇着巴南诸州。可你是怎么对待侍中的信任和栽培的?” 诸葛仲保低头不语,似有愧意。 “我若斩你,你可服?”邵树德一脚踹翻了诸葛仲保,问道。 “某愧对大帅之厚恩,死而无怨。”诸葛仲保说道。 邵树德看着他,也不知道他这是服软求饶的话,还是真这么想的。 “先关起来。” “遵命。” 临行前,诸葛大帅突然说,他想见一见诸葛仲保,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邵树德觉得没必要,乱世武夫,吃人肉的都不在少数,奸淫掳掠更是家常便饭,有什么好问的?不过这可能也是诸葛大帅的执念,带回去就带回去吧,若大帅不想杀他,那就把他带回灵夏,远离山南西道,想作妖都不成。 大牟县这一战,总计斩首两千余级,俘五千人,余皆散去,亡命山林。而歼灭了这支堪称三州精华的大军后,壁、通、开三州已无多少力量抵抗,更没了抵抗的勇气。 六月初一,天柱军一部轻兵疾进,至壁州理所通江县,刺史张暇开城请降。听闻此人与诸葛仲保约为亲家,如此干脆利落地投降,这脸皮功夫也是不错。 壁州如此,通州的更过分。留守军将们直接抓了诸葛仲保一家老小,送往邵树德军中。 开州是最后投降的。而且爆发了一场内讧,互相攻杀了一番。到最后,胜利者遣使至军中乞降,表示愿意反正。 通、壁、开三州,至此算是完全收复了。至于更深层次的治理,那是诸葛仲方的事情,邵树德懒得管。 一战歼灭敌军主力,就是这么爽。 邵树德突然看到正押着俘虏离开的符存审,他记得此人历史上打了一辈子仗,没败过一次。不知道在自己麾下,他还能不能做到这点了。有时候,人也是需要一点运气的。 此番南征,军事仗差不多接近尾声了,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政治仗。 “赵随使,从这里往南,沿大竹道前行,可至巴州,然后又至蓬州、渠州。后面到哪?” “回大帅,渠州往南,沿巴水(今渠江)四百里至合州,五百六十里至渝州。又有捷道四百三十里至渝州。集州往西,亦可至龙剑镇。”赵光逢答道。 “龙剑……”邵树德想了想,问道:“赵俭已经讨平杨茂实了吧?” “已讨平。杨茂实兵败后,全家自焚而亡。” 全家自焚的军头何其多也!前幽州节度使李可举就全家自焚,阆州刺史杨茂实也玩了这么一出。不是军头们残暴,连妻妾儿女都不放过,实在是这个世道太残酷,尤其对女人来说更是如此。 “遣使至龙剑,请赵俭来一趟巴州,就说某在这里等他。”邵树德吩咐道。 (今天看一个作者防盗版,从一千多均订到了八千,很羡慕。我想说,我这本书花费精力太多,有时为了一个人的自称都要查半天资料,力求贴近史实。 别人写万字,我可能只写得了三千,不是我手速不如别人,而是要查阅太多东西。而这些东西,可能你们根本没注意,看的时候一扫而过,我白做无用功了。 但我不想随意糊弄,像有些书,把历史人物名字换掉,放到别的朝代毫无违和感。好像是唐代,又好像是宋代,和明代也差不多,反正都是古代嘛。但每个朝代的风俗文化都有巨大的差异,甚至初期中期晚期也不一样。不写出时代气息,那还是历史文吗?干脆取消朝代分类好了,统一称“古代”。 第二十七章 上供 “汉水行人少,巴山客舍稀。”化成县南的清水驿内,邵树德看着略显破败的驿站,突有所感。 巴州理所化成县,就是后世的巴中,国朝巴岭以南的重镇。 岑参是初唐诗人,那会的巴山确实稀稀落落,汉水航运也极为萧条。但神奇的是,安史之乱后,国势江河日下,但汉水一带的货物运输却比初年还要更加繁盛。 肃宗在灵武时,江淮赋税运至襄州、商州渡口,经汉水运至洋州、兴元府,再陆运至关中的扶风县。 再后来开了汴水,江淮赋税多经汴水饷道,但国朝还有几条备份路线,且一直承担着相当部分财货的运输任务,这条线路就是其中之一。 “赵随使,山南十一府州,一年上供多少财货为宜?”邵树德坐到了他的虎皮交椅上,问道。 千里迢迢打这么一仗,当然要捞点好处,诸葛大帅之前也默许,甚至是赞成——不给好处,人家就没帮你的义务,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大帅可要在山南驻军?” “还没想好,但应是要的。某这会属意的是河池县附近的固镇,西行经成州至秦州,东北出散关入关中,南入蜀口至成都,皆须经此地,非置一军不可。” 赵光逢眼皮子一跳,面无表情。之前已经议定,兴、凤、洋三州隶凤翔镇,陇山以西的秦、成二州归河渭镇,但大帅还要在兴州驻军,一方面可就近联系河渭镇,一方面也自己把着入蜀的通道,这是不完全相信折家啊。 再考虑到昨日两人聊起过,让折家彻底交出麟州,举族前往凤翔府的事情,赵光逢也暗暗感叹:上位者就是如此无情,孤家寡人说的就是这个吧。 不过折家其实也不亏。麟州祖业,交出来就交出来好了,凤翔府不比那个边塞军州强多了?鲜卑王族之后、边地党项大酋,离了老巢,今后只要规规矩矩,以大帅的仁义,一旦取得天下,新朝豪门的地位是跑不了的。 “大帅,军府衙兵虽多,但也经不起四散戍守。”赵光逢提醒道:“除非现时南征蜀地,否则似无必要。” 南征蜀地,现在看来风险非常高。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因素,主要还是怕有人割据自立。 这个地方,特别邪门,汉时刘焉都知道让人毁掉栈道割据一方,中原王朝大军入了蜀,还会不会听话,没人敢保证。更何况现在是晚唐,军将们造反成风,不毁掉阁道自立就有鬼了。 “对蜀地,暂时宜以拉拢为主。”赵光逢说道:“对恭顺的方镇,收取一点财货,一如阴山、横山诸蕃部。” 邵树德沉吟不语。 事实上,向附庸藩镇收取财货,已经不算什么跋扈之事了。陈州赵犨,就一直向朱全忠上供财货,还帮着出兵。河南尹张全义,为朱全忠的南征北战提供钱粮、器械,挟帝至洛阳时,还修缮宫室。 邵某人手下可称为附庸藩镇的,之前折宗本所镇的邠宁算一个,保塞军李孝昌、保大军东方逵也勉强能算,折嗣伦担任刺史的麟州其实也是个小独立势力。至于横山党项、阴山蕃部,自主性比附庸大一些,主要通过联姻的方式拉拢。 此番南征,定难军将士在山南西道、武定军都流了血,必须要加强控制,完全附庸了。收取财货之事,可以尝试着施行。 “赵随使,既然要拉拢、震慑三川诸镇,焉能不屯兵戍守?”邵树德说道:“你不是武夫,不懂武夫的心思。凤州之固镇、兴州之兴城关、兴元府之百牢关、阳平关,最好都留兵戍守。” 固镇与兴城关地处要冲,之间有四千余间栈道。兴元府西县西南之百牢关,为秦地入蜀之总孔道,无论哪条分支路线,都得走这条路。而阳平关南达利州的大道上,更有一万五千余间栈道,极具战略属性。 你不派兵留守,看着这些关城、栈道,谁给你上供财货?胆子大点的,一把火烧了,你能怎么办? 这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贱胚! “大帅既已有定计,便可择精兵留守。此四地,需得屯上万兵马。若嫌多,亦可征召横山党项、阴山蕃部协防。驻军所需之财货,可由故道川输送,然需在兴元府设供军使分衙,驻军所需之财货、钱粮,不能由凤翔镇或山南西道直接发放。” 这算是考虑得比较全面了。 山南西道不止有汉水,大散水或故道川(嘉陵江)的运输作用也非常关键。该河沿线有兴州、利州、阆州、果州、合州、渝州,船运可一直通到兴州。 柳宗元《兴州江运记》里提到朝廷在兴州的驻军,因为当地人口稀少,钱粮不足,需从外地转运,非常困难,于是“……决去雍土,疏导江涛,万夫呼扑,莫不如志。雷腾云奔,百里一瞬。”可见国朝花大力气疏导了嘉陵江上游的河道,使其通航,但应还是不如下游航运价值大。 宋代陆游曾有《自三泉泛嘉陵江至利州》诗,阳平关即在三泉县。 上游如此,下游就更好了,而且沿途商业相对发达,利于财货北运。 “果州(南充)其民喜商贾,蜀人唤做‘小成都’,充城繁盛冠东川。” “地暖气清,阆州(阆中)地辟人富。” 果州,属山南西道,阆州属龙剑镇,都是很富庶的地方,用这两地的财富养兵,确实是一个减少消耗的法子。 六月十二,龙剑节度使赵俭带着亲兵到了巴州。 清水驿外,铁林军大营连绵里许。大队步卒正在出操,喊杀声震天。 赵俭下了马,定定地看了许久,随后叹了口气。 他在龙剑利阆四州拉起了万余兵马,核心就是当初带过去的两千通塞镇兵和两千横山党项,此后东征西讨,多倚赖之。 讨完阆州杨茂实后,最近又在积蓄财货,打算攻西川陈敬瑄。 川中五镇,即龙剑、遂州、东川、西川、邛南(彭州镇未设)。除了他龙剑镇外,其余数镇,出身都不太“清白”,要么是田令孜余孽,要么是杨复恭党羽,赵俭自认手握朝廷大义,出兵征讨这些逆藩,名正言顺。 但他只有四州之地,实力有所不足,想了想,若能有精兵,或有可为。 至于精兵何来,他只稍稍一想,便把主意打到了京西北诸镇头上,但这需要关中实际上的主人邵树德的同意。 “此精兵也,若能募得万人,某有信心攻灭东、西二川。”赵俭脸色热切,恨不得这些兵都归自己指挥。 “大帅,灵武郡王使者的意思,似是要派质子去夏州。”龙剑节度副使杜知古说道:“此人有大志,尚未吞并关中,便把手伸到了三川。” “其实无甚大事,便让吾儿去夏州好了。长孙留于龙州,某戎马之余,可悉心教导。”赵俭现在满脑子吞并邻镇的想法,无论邵树德提什么要求,质子、财货,都可以谈。 杜知古也觉得没什么。主公今年四十四岁,生了五子六女,子嗣众多。长子今年二十八,长孙也十二岁了,藩镇承继方面完全不是问题。 “走吧,去见见灵武郡王。” 彼时邵树德正与赵光逢饮茶闲聊,讨论巴南诸州常见的山间梯田,突闻龙剑节度使赵俭求见,两人相视一笑。 “见过灵武郡王。”赵、杜二人入内后,立即行礼道。 一个节度使以大礼拜见另一个节度使,十年前或许不太合适,但如今就很寻常了。 “这两年赵帅东征西讨,风风火火,搞出好大局面啊。”邵树德笑道。 “此皆赖灵武郡王许我募兵。”赵俭笑道:“今川中尚有四大逆藩未讨平,日后若有用兵之时,还望灵武郡王多多通融。” 因为使者已经居中传过话,将一些不太好放上台面直接讲的事情私下里谈过了,因此邵树德明白赵俭的话外之音:募兵! 所以这事就有些奇了,邵树德不愿消耗本地丁壮,尽可能去外镇募兵,但赵俭却要来西北募兵,合着我是白薅朱全忠的羊毛了是吧? “西北户口不丰,募兵之事……”说到这里,邵树德顿住了。 “某愿奉上两万缗钱、两万匹利州丝布、两万匹阆州重莲绫、两万匹獠布。”赵俭说道。 好家伙,不愧是武夫,不和你谈交情、谈理想、谈大义,上来就谈钱。看来打下阆州后,赵俭也是有钱了,蜀中是真的富裕! “某在兴元府亦有驻军……”邵树德迟疑道。 赵俭闻言一惊,驻军兴元,这是想干嘛?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抢时间要紧,于是又道:“每年可奉上三万缗钱、五万匹绢。” 邵树德无语。绥州五县,一年才收得七万匹绢,还是质地不怎么好的杂绢。但赵俭能一口气给出五万匹,还是价值远甚的上等绢帛,搞得邵大帅对蜀中都有些心痒痒了。 阆州一地,绫罗、獠布的产量就得是绥州的两三倍了吧?或者更多? “可至河西党项部落募兵,以三千为限。超出的,自去关中想办法。”长吁了口气后,邵树德终于松了口。 河西党项,他控制得不是很严密,有的还隐隐游离于统治之外,让赵俭募去一些,换点钱帛,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他估计这种交易也没法长久,赵俭的地盘一旦扩大,翅膀硬了之后,未必就还会继续上供。 这很可能只是一项短期交易。邵某试图羁縻赵某,赵某通过上供获得好处,然后攻略川中州县。 但事情真的那么简单吗?再看看吧,神策军一旦入川,好戏多着呢。 赵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但回程路上,左思右想,心中隐隐不安。在兴元府驻军,真的让他有芒刺在背之感!但灵武郡王现在的威势太大了,南征兴元,一战击破诸葛仲保,洋州估计也很快就要拿下,小小的龙剑四州,如何能抵抗? 时不我待啊!只有尽快攻取东西二川,腰杆才能硬起来。 邵树德在巴州待到了六月十五,随后便率军北返。在路上的时候,赵俭派人将其长子赵业送至军中,一同前来的还有赵业之女,说是给灵武郡王充当侍女。 邵大帅感叹,武夫不要脸起来,还真是厉害。阴山蕃部送了十几个侍女,会州白氏、鄯州吐蕃又送来几个,赵俭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汉人将帅。 听闻天子身边的宫娥多是公卿贵女,邵某人突然有点期待了。 第二十八章 回军 (暂时不用点开这章,稍后修改,谢谢理解。) (暂时不用点开这章,稍后修改,谢谢理解。) (暂时不用点开这章,稍后修改,谢谢理解。) 1677年1月5日,南锥阿劳坎港风和日丽的一天。 南铁公司旗下太平洋造船厂的某间船坞内,“安第斯兀鹰”号三桅帆船的保养工作已经进行到了中盘。数十名工匠及学徒们已经将被海蛆破坏严重的船板换下,同时也清理完毕了船底附着着的大量藤壶、海草及其他浮游生物。这些东西实在是太拖船只航速的后腿了,如果不好好清除一下的话,船简直走不动路。 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工作,那就是给船底上一层焦油、硫磺的混合物,然后固定一些铁钉或玻璃渣在上面,以增加浮游生物附着的难度。全套工序弄下来,大概也要花费个千把元了,如果再算上更换的烂木头、桅杆、缆索和修补帆布的费用的话,可能还要更高一些。由此可以看出,这个年代的航海,不但是一件高风险的事情,更是一件高成本的事情,船具行业也从来是一个经久不衰的产业。 “这艘船才五百来吨,横渡整个太平洋,靠谱吗?”站在船厂外某间别墅顶层阳台上,手握香烟的徐向东遥指正在整修的“安第斯兀鹰”号,朝自己的朋友于兴国问道。 “你这是今天问我的第三遍了。”正在喝马黛茶的于兴国无奈地放下了白瓷茶杯,摊了摊手,说道:“肯定是安全的啦——呃,好吧,至少是相对安全的。你要知道,穿梭于新大陆和法国波尔多、拉罗谢尔、南特等港口之间的商船,很多都只有50吨,是‘安第斯兀鹰’号的十分之一。横渡太平洋的西班牙马尼拉大帆船,也不过才200-250吨的样子,从英格兰前往中国贸易的商船,很多都不到200吨。他们到现在都活得活蹦乱跳的,你担心个什么劲?实在不行的话,你这次就不要去了,派个信得过的手下人去远东不就行了,我的副总裁阁下。” “英国人、葡萄牙人的商船哪里是活蹦乱跳的,明明失事率超过了三分之一,没听说过没有一艘船能够连续三次安然往返中国和欧洲吗?虽然那是16世纪的老黄历了,现在船大了一些,技术也先进了一些,可航海仍然是勇敢者的游戏。不然的话,如于老板你这种挣得脑满肠肥的大商人,为何又不肯亲身体验一下横渡太平洋的伟业呢?”徐向东抽了一口烟,继续和好友斗着嘴,似乎是藉此排遣一下内心的烦闷情绪。 “你还真别这么激我。在我二十郎当的那个岁月里,我可不止一次随船横渡过太平洋,要不是现在年纪大了,母亲又激烈反对的话,我还真不介意再做一次勇敢者。其实想想苏摩那些在加勒比海充当海盗的人也挺有意思的,你说他宁可将建国者议会议员的身份让给他弟弟,也要自由自在地去大海上遨游,是不是对我们这些终日蝇营狗苟的人也很看不起呢?”于兴国靠在一张摇椅上,神色间颇有些悠然神往的感觉。 “行了,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了。五百多吨的三桅帆船,也还可以了,现在又狠狠整修了一番,如果中途再出事沉没,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都是命!我徐某人没有继续荣华富贵的命!总之,我这次是非去一趟登莱不可了,不然的话,凭什么做这南铁公司总裁的位置?”徐向东又狠狠抽了一口烟,苦笑着说道:“你也别看我是常务副总裁,看似是公司第二号人物,可竞争者多着呢,哪个没点根脚的?这次我不去登莱,肯定会有别人愿意去,万一人家在那边把事情办妥了,为公司未来数十年的发展奠定了基础,那我也就只能继续在这副总裁的位置上坐下去,公司掌门人肯定是别人的了,这毫无疑问。”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徐向东说得一点没错。他虽然是公司的常务副总裁,是被很多陆军老帅认可的南铁公司下一任掌门人,可这一切终究还没有正式任命。而且,陆军终究是一个讲究规则的群体,一旦有人在这个时候愿意漂洋过海前往登莱,与当地官员谈妥胶烟线、桃荣线铁路的修建事宜,并确定下南铁公司未来数十年的利润增长点的话,可想而知这是多大的功劳,凭此从公司中高层一跃而升任总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徐向东这个南铁的太子爷也不得不发狠坐船前往烟台,以免自己预定的宝座被别人给截胡了。 “其实,南铁已经基本确定要将发展重心转移到中国大陆上去了,你这番漂洋过海前往登莱,也是应有之意。去吧,去吧,去那边建立好班底,多划拉些好处,未来公司就逃脱不了你的手掌心。”于兴国轻声说道:“我的‘南极狼’号都出发两年了还没回来,这次‘安第斯兀鹰’号送你前往登莱,路上就要大半年的,你再谈些事情,做些工作,我估计三年内是看不到你了吧?想想也是怪想念的,要不我这次就豁出去了,跟你去一趟吧,怎么样?要知道,我可也是资深船长呢,阿劳坎港注册的,正儿八经的航海家。” “三年?你太乐观了,小于!”徐向东掸了掸烟灰,笑着说道:“没有个四五年时间,我是根本回不来的。去的路上就要一年——如果我运气够好能够活着抵达烟台的话——然后处理各种事务,为铁路线奔走,与地方政府谈条件,要地、要钱、要物资,然后参与铁路具体路线的规划及其他前期工作,最后再亲自监督铁路线建设一些时日,我能够1681年新年之前回来就不错了,哪可能三年就回到家。嘿嘿,那只能是梦里自己想下!所以啊,小于,我有些时候真的特别羡慕你们,自由自在的,没太多压力,多好!” “呵呵,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不过我很少在你面前念叨罢了。”于兴国闻言哂然一笑,躺在摇椅上摆了摆手,说道:“去吧,去吧,反正明年年底秘鲁贸易的特许垄断权就到期了,届时你们公司的业务量应该会有一定程度的萎缩。即便一开始仍旧占据了最大的贸易份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衰落是必然的,现在是时候寻找新的利润增长点了。不过恕我直言啊,你们可能再也没法找到一个像南锥铁路这么挣钱的生意了,你知道我的意思,我说的不是铁路运输所挣的运费,而是附带的贸易垄断权所带来的收益。未来你们即便修好了那叫什么来着——啊,对了,叫胶烟线和桃荣线——两条铁路,估计也就只能挣点运费吧,撑死了还有一些铁路附属地的收益,比起秘鲁贸易的好处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啊。” “这也是必然的,我们垄断了秘鲁贸易这么多年,将生意做到了毛林、利马、瓜亚基尔、巴拿马、阿卡普尔科五大贸易中心,每年做着几百万元的生意,不知道多少人眼红了。所以,明年年底贸易垄断权到期,十年后铁路再一移交,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你也看到了,这两年地方上的政务基本都移交给了政务院的那帮家伙,很多县份都脱离了南铁的管辖,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土地,南铁的势力萎缩得厉害啊。”徐向东坐回了屋内,又给自己点了根烟,皱着眉头说道:“所以这次茅德胜茅总裁拼了老命终于让执委会同意了在远东登莱地区修建铁路,不然的话,南铁的未来恐怕不会很乐观。” 最近一两年来,南铁公司有意识地开始转型了,比如一些不甚重要的资产开始逐步清理、套现,以获取足够的资金采购各类铁路器材,前往远东修建铁路——严格来说,南铁公司其实并不是很缺钱,但这次他们想同时修建胶烟线和桃荣线铁路,这就是想搞大新闻了,财务负担一下子就重了起来——在这其中,比较引人瞩目的资产出售行为有南铁运输公司的出售、南铁面粉厂的出售、南铁皮革厂的出售、南铁榨油厂的出售、南铁砖窑场的出售,以及几家零散的伐木场和木材加工厂的出售。 盘下这些企业的或是本地的富户(一般需要联合起来才能吃下一家),或是外来投资者,或是国营企业(比如吞下南铁运输公司的南海集团),为南铁公司提供了接近一百万元的现金,足够他们在远东修建六十余公里的铁路了,算是各方各取所需吧。 当然了,南铁旗下目前来说比较挣钱的企业,如南铁贸易公司、南铁酿酒厂、南铁渔业公司、南铁机械加工厂、太平洋造船厂等企业仍然把持在手里,暂时没有出售的意思。另外,像南铁周报社、南铁疗养所、南铁医学研究所、南铁妇幼病院、南铁招待所等还承担着很多职能的机构,暂时也不会出售,继续保留在公司的手中。 总而言之,南铁公司在取得执委会海外修建铁路的许可后,现在已经坚定了决心,开始在东岸本土抛售一些不必要的资产,以便能够有更大的力量开始投入胶烟线、桃荣线铁路的修建,毕竟那才是南铁公司的未来。 徐向东作为公司的常务副总裁,审阅过很多文件、查阅过很多账目,知道公司已经提前数年就和股东沟通,大幅度降低了分红的比例,现在公司开设在联合工业信贷银行的账户内已经累积了超过一百万元的未分配利润。如果再算上这番抛售名下各类资产所筹集到了小一百万现金的话,现在南铁公司手握现金二百万元,用“财雄势大”来形容也一点不为过,因为这笔钱,真的可以做太多事情了! 按照南铁公司的规划,这二百万元的资金,基本将全数花在本土,用于采购囤积大量的铁路器材、招聘合格的技术人员以及租用运输船只。至于登莱那边平整地基、铺设铁轨的用工费,工人食宿医疗开支什么的,则到时候再想办法——登莱开拓队既然想拉他们来修铁路,又怎么可能一毛不拔,一点好处不出呢?最次,他们也得想办法征用大批的劳动力,以减轻铁路建设部门在人工费用上的开支。另外,向台湾银行之类的企业寻求一定额度的低息借款,也是应有之意,不然那的话,南铁公司凭什么去那里修铁路? 这次徐向东乘船前往登莱,其一大主要任务,就是和当地的官员谈妥人员征发、食品供给、银行贷款之类的细节问题,除此之外才会涉及到铁路建设方面的技术问题。甚至可以说,胶烟线、桃荣线铁路修建进度的快慢,直接取决于登莱开拓队政府对他们南铁公司的支持力度。原本之前南铁方面已经与登莱开拓队司令廖逍遥谈得七七八八了,廖司令对此也甚为支持,并已经拨了一部分物资粮食给他们项目筹备部门,同时也允诺了未来会在地方上征发人力,协助他们修建铁路。 只不过,当南铁公司了解到,廖逍遥廖司令已经登船返回东岸本土的时候(目前登莱开拓队队长一职由刘建国代理,而黑水开拓队队长则由本土调去的陈科担任),他们意识到这一切也许会有变数,因此最终还是决定派一位高层人物亲自前往远东,以处理那边目前相对复杂的局面。 于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徐向东最终主动请缨,并在征得公司总裁茅德胜的首肯后,决定动身前往登莱,为南铁公司的未来而奔走。 第二十九章 时至则行 对朱玫这个人,邵树德现在只想让他赶紧滚蛋。 在光启三年以前,定难军一共只有两千多军士家属在领粮赐抚恤。 光启三年西征,邵树德想想就要骂人,杨悦个大坑比! 出征的河西党项四千人几乎被他折腾了个干净,最后只剩四五百。阴山蕃部六千人,也被他坑掉千人。这一年,一共有七千家庭领抚恤。 攻洋州之战,出征的三千河西党项又死伤千人,其中至少七百是要领抚恤的——至于哗变时被镇压弄死的,当然没抚恤可领了。振武军、阴山蕃部、义从军左厢也多有折损,算上之前攻凤州、战诸葛仲保的损失,今年出征,又是三千余人需要领抚恤。 朱玫也是个大坑比! 邵树德现在都在怀疑,以后出征是不是还要征召河西党项了?连续两年出征,损失了六千精壮,几乎是一个中等部落能抽出的所有丁壮的总和了。再这么抽下去,保不齐就会有头人心生疑虑,搞出点事情来。 头人们不傻,虽然克扣手下牧民、农奴的抚恤很爽快,但部落实力一天天变弱,这总不是个事。 邵树德昨晚就想过了。待班师后,得带大军去灵州再转一转,压一压头人们的小心思。顺便再编户齐民一把,有些农耕小部落,死的人多了,这个时候也不要顾忌吃相了,直接编户齐民,给头人塞一个闲官,领俸禄养老去。 “拜见招讨使。”朱玫行礼道。 攻克洋州后,朱玫所领之洋州四面招讨使的职务自动失效。不过即便还在又如何,邵树德领的是山南道招讨使,严格来说其实是“都招讨使”,朱玫是都招讨副使,行个礼并不为过。 “恭喜朱帅了,东川旌节到手。”邵树德脸上没什么笑意,只听他说道:“何时整备兵马南下啊?” “朝廷有旨,组建三川及峡内诸州招讨行营,以同平章事、西川节度使韦昭度为都招讨使,某薄有微功,以东川节度使之身任梓州行营招讨使,过几日便要南下了。” “诸葛侍中时昏时醒,已无几日了,朱帅不等等再走吗?” 朱玫闻言有些踌躇。他可以等,但韦昭度不会等他,万一神策军入了蜀,先把东川的一些州县给占了,到时候索要返还,又是一堆麻烦事。 “诏命紧急……”朱玫道。 “罢了,朱帅去吧。龙剑那边,赵俭会借道的,但须得约束好部伍。”邵树德伸手止住了朱玫的话,道。 老朋友之间的情分,到底比不上地盘重要,其实换自己来,也是一样吧?邵树德不敢深刻剖析自己的内心想法,怕剖析到最后自己都害怕。 “邵帅,凤翔诸州,吾等家眷尚在,往妥善照拂一下。” “朱帅放心去吧。待攻取东川后,再派人接回不迟。” “如此某便放心了。”临走前,朱玫又神神秘秘地说道:“某听闻一个消息,或对邵帅有用。宣武朱全忠讨秦宗权甚是顺利,其使者已至京城,四处钻营。一俟讨平蔡州,朝廷就要委全忠为奉国军节度留后。” 邵树德闻言一惊。这事情自己都不知道,朱玫居然知晓,真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朱全忠到底给圣人灌了多少迷魂汤?宣武、淮南、蔡州,三镇节度使于一身,上一个这么牛逼的,还是安禄山。 朱玫走后,邵树德又去探望了下诸葛爽。进门前,遇到了诸葛仲方。 “邵帅。”诸葛仲方行礼道。 “侍中怎么样了?” “应就在这两日了。” 邵树德看诸葛仲方脸上的表情,似乎无悲无喜。普通人多有的喜怒哀乐,到了拥有巨大权势的阶层这里,就要淡漠许多了。 邵树德进了卧室。蒋德温、牛礼、王虔裕三人皆在,见状纷纷行礼。 邵树德伸手止住,让亲兵搬了一张胡床过来,坐在诸葛爽塌前。 一起进来的诸葛仲方看了他一眼,暗自腹诽:都这个时候了,还要邀买人心。 “树德来了。”诸葛爽勉强笑了一笑。 “侍中,诸葛仲保已被押至南郑,要如何处置?” “罢了。都是乱世武夫,他的心思,某也是知晓的。本还想问上几句,现在想想,没必要了。”诸葛爽花了很长时间才说完这段话,良久后,又道:“昔年为某挡过两次刀箭,微此子,某早死矣。罢了罢了,便饶他一回,树德自己处置吧。” “好。” “蒋书记,镇内未乱之时,十一州之地,共收得多少钱帛?”诸葛爽突然问道。许是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脸色更差了,不过仍然坚持问道。 “回大帅,收得各色绫罗、獠布、丝帛四十余万匹,钱十一万缗余。”蒋德温回道。 邵树德听了想流眼泪,这户税收入,已经远远超过灵夏十州之地了。我去你大爷,灵夏是有多穷啊!不过老子还有蕃部进献的牛羊啊,一年好几十万头,想到这里,他才稍稍开心了一些。 但不能细想,一细想就要细算,一细算,人均创造的财富,还是不如人家远甚。而且山南西道在三川里面,是垫底的存在,蛮獠农业水平太低,整体拖了后腿。若是东西二川,更是没法比了。 果然西北只有打打杀杀的武夫! “兴元府无需养太多军,万余人足矣。今后每年,奉上稻谷十五万石,运至故道川,交由树德养军。另送梁州绢六万匹、巴南獠布六万匹充作军中赏赐。”诸葛爽说道:“如此永为定例,仲方吾儿,此乃为父之要求,不得违背。” “大人,儿已知晓,定不敢违命。”诸葛仲方连忙应道。 “如此,某放心了。”诸葛爽喘了口气,又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 “让侍中好好休息吧。”邵树德又坐了一会,随后便起身离开。 山南西道奉上的财货、粮食,差不多可覆盖一万人的赏赐,粮食则绰绰有余,还剩了几万石。再加上龙剑镇赵俭通过嘉陵江运来的钱帛,别说万人了,一万五千人都可养。今后镇内只需支付这一万五千人的粮赐,即一年三十六万石给其家属,少了很大一块负担。 七月初三,各路兵马陆续从洋州返回,抵达了南郑。 杨复恭父子也被押了过来,邵树德懒得见他了,直接下令押往京师,西门重遂想必很乐意处置这个老对头。 洋州俘获了千余贼兵。其实多半是临时征集的丁壮,但算他们倒霉,附了逆,自然没什么好果子吃。这部分人,加上诸葛仲保的五千降兵,连通其家人,全部被押走,送往灵夏、河渭安置。 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那些曾被诸葛仲保利诱而来的蛮獠部落,邵树德也想去碰一碰,将其连根拔起,全部迁走。 邵大帅劫夺民人的功力,在诸路军头中,应该算是第一梯队了。便是一次性强行迁移了五万户百姓的杨行密,论历史总战绩,应该也是不如邵某人的。 “大帅。”张彦球带着梁汉颙入了大帐,行礼道。 “来了啊。”邵树德将手里的《隋书》放下,道:“此番攻洋州,有何感受?” “城内若上下一心,确实不宜强攻。”张彦球答道。 “昔年张巡守雍丘,不过数百土团乡夫,千余丁壮,杀贼十二万。陈州赵犨,兵不过三千,十五万巢贼围攻三百日不下。荆南,亦不过数千兵,数万蔡贼围城两年不克。李守忠六万幽州精兵攻易州,城内不过三四千人,死伤万余,不克。若不是刘仁恭献计穴地入城,而城内无备,估计也没戏。这攻城啊,不能一鼓而下大帅,以后便不要强攻了。”邵树德说道。 攻夺敌军城池,确实是两个极端。一个是以轻微伤亡快速拿下,甚至不战而下,一个是付出巨大伤亡,但始终攻不下。拖延的时间越长,城内军民守御的决心就越坚定,因为他们已经让攻城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旦城破,很可能面临屠城,那还不如拼到底算了。 “咱们的优势是骑兵,今后始终要发扬骑兵优势,扬长避短。”邵树德说道:“俘获的几千家百姓,就由你部送回去吧。尽量往渭、岷二州安置,他们都会种桑织布,去灵州浪费了。” “遵命。”张彦球应道。 “梁汉颙,此番攻城有功,便升做副将吧。振武军中若无实缺,便去其他部伍。陈副使从河南募兵万余而回,空缺还是有的。”邵树德说道:“先回去吧。” “遵命。”梁汉颙答道。手上、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利索,这次出征,确实是拼了命了。 张、梁二人离开后,邵树德仔细思考起了今后的计划。 朱全忠攻蔡州,应该吞吃了不少好处。 蔡州有中城及南卫城、北关城三座城池,与凤翔府其实差不多,后者有东西两关城,护卫中间的府城。延州城差不多也是这个套路,只不过人家更夸张,五座城池,互为犄角,攻哪一座,都可能受到侧后方的攻击,有点棱堡交叉火力的那味了。 蔡州北关城被朱全忠一鼓而下,南城围攻至今两个多月了,还没陷落,中城则还没摸到边。 但三座城都不大,其实屯不了多少兵,加起来最多万人,可能还不到。也就是说,秦宗权的大部分兵力,还是在城外,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这些人大部分都要被朱全忠消灭或收服。也就是说,如果他养得起的话,现在立时可有十余万悍勇的蔡兵。 河南那地方,人口众多,平原一望无际。坏处是四战之地,可一旦你能顶住,便可四处攻伐,坏处变成好处。曹操如此,朱全忠亦如此。 “卢嗣业,某要写封信。”邵树德坐直了身子,说道。 是时候修复下与李克用的关系了。两年前,他的实力还稳稳超过朱全忠,但现在可未必。可惜李克用还没意识到这点,就兵力来说,朱全忠已是天下第一大藩,早已不是河东那六万兵马能轻松击败的了。 黄巢、秦宗权,是朱全忠的大危机,同时也是大补丸。五百人上任,接管了宣武几千残兵败将。黄巢败亡后,扩充至两万大军,随后两次募兵,打秦宗权,攻朱家兄弟,兵力扩充到四万余。 这次收河阳、河南府、许州,攻入蔡州,兵力怕不是要膨胀到七八万。 之前邵树德暂时不愿入蜀,是担心部将割据自立,现在看来,得多放更多的精力在河南了。李克用也不知怎么搞的,数次围攻邢州城,前后死了多少人了?一万?两万?但还没攻下。北攻云州城,也是数次不克,无功而返。 给了朱全忠太多的发育时间! “给李克用的信,某说下大意,你具体润色一下。”邵树德说道:“李克用怕是还没看清朱全忠的崛起速度,或者认识到了,又太过任性,不愿相信,过于小瞧人家。呃,这句不用写。” “就说朱全忠一旦收编十万余蔡贼,兵力大涨,淮西诸州养不起,定然要扩张。劝他相机攻河阳,给朱全忠施加点压力。” “遵命。” “大帅,诸葛侍中薨了。”亲兵副将陆铭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 “时至则行,诸葛大帅,也算是善终了。对武夫来说,其实挺不容易的。走吧,去送侍中最后一程。”邵树德起身说道。 第三十章 归程之凤翔 (暂时不要点开这章,稍后修改,谢谢理解) (暂时不要点开这章,稍后修改,谢谢理解) (暂时不要点开这章,稍后修改,谢谢理解) 1677年1月12日,随着蒸汽吊杆将最后一箱由大丰食品公司生产的军官特供食品送上甲板,“安第斯兀鹰”号原本空荡荡的船舱内现在已经塞满了包括马黛茶、咖啡、可可、饼干、罐头食品、弗吉尼亚优质烟草、各色药品、染料、花布、呢绒、钟表、乐器在内的近百种商品。 这些东西,主要还是为了供应远东三藩数量庞大的东岸人——多为军人、技术员、官员、商人、船员及其家属——而不是为了供应当地居民,虽然最近十年来登莱、宁波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当地人开始倾向于东岸的消费习惯了。 与“安第斯兀鹰”号一起搭伴出发的,还有另外五艘船只,其中两艘隶属于孙春阳运输公司,接受了陆军部的委托往远东运输两船军资;两艘隶属于移民部,是移民专用船,船上各载有数十名女人和小孩,这是在远东工作的东岸官员或工程师的家人,另外它们有限的船舱内也载运了很多送往沿途殖民地如龟岛群岛、大溪地和拉包尔的物资,压舱底的甚至是一捆捆的钢条;最后一艘则同样是于兴国旗下的船只,名字叫做“相思木”号,是一艘拍卖会上买下的外国旧商船,三百来吨的样子,目前里面装满了标准铁轨,是南铁公司委托运输的。 码头官员灵活地在几艘船上穿梭来穿梭去,逐一检查各类出港文件,包括各类港口费用结清的证明、货物保险证明、出口关税缴纳证明及身份证明文件,基本上是属于例行公事。而且在检查到“安第斯兀鹰”号的时候,南铁护路大队退役军官出身的他还向原本的训练官徐向东行了个礼,然后一律放行。 六艘船只总吨位加起来接近四千吨的样子,规模在太平洋上已经相当可观了。享用完最后一顿新鲜食物做成的午餐后,六艘船只扬起风帆,依次离开了码头,然后在海上稍稍整理了一下队形,便顺着强劲的秘鲁寒流北上,于2月16日抵达了龟岛群岛中的玄武港,即后世的巴克索里莫雷诺港。 龟岛群岛地处热带,距离大陆上的西班牙瓜亚基尔检审法院区上千公里,因此历来人迹罕至。西班牙人经营美洲一百多年,只在16世纪有少数几位传教士及探险家们登过岛屿,随后便因为岛上缺乏淡水且无任何资源而放弃,再也没有来过。 上一次东西战争期间,这个群岛被东岸海军占领,充作临时的物资中转站、船舶修理所及野战医院所在地。战争结束后,东岸人也没有完全撤走,反而对当初战争时期修建的小型船舶修理所进行了扩建,同时还建起了灯塔、仓库、城池、炮台、军营等设施,长期占据的意图非常明显。究其原因,主要还是这个群岛的地理位置实在是太重要了,东岸船只若经太平洋北上前往中国大陆的话,这个岛屿是个非常不错的中间节点,可以给来往船只供应新鲜淡水和食品、照顾伤病员、维修保养船只乃至躲避海上的恶劣天气,用处是非常大的。 战争结束后,西班牙人也发现了被东岸人悍然占据的龟岛群岛,并且也认识到这个离大陆较近的岛屿的威胁。故他们多年来一直在谋求将东岸人从这里赶出去,拒绝了东岸人所提出的一切有关龟岛群岛主权的利益交换。到了最后,东岸人也火了,直接指出这个岛的主权是否一定归于西班牙王国还存疑,因为岛上没有任何西班牙人活动的证据,相反东岸殖民者的活动却遍布了群岛中的三个岛。后来,本土执委会诸公们在发现西班牙人给脸不要脸之后,干脆直接授权南铁公司在群岛中择一处港口兴建殖民基地,而南铁公司也不含糊,直接宣布将原本已经有一定基础的战时营地开辟为港口城市,名曰“玄武港”。 西班牙人自然也是知道了东岸人的行为,他们固然对南铁公司如此直接的打脸行为感到非常痛恨,不过想要让东岸殖民者从龟岛群岛走人,光靠嘴是肯定不行的,还是得动用手段,包括武力。但问题也正出在这里,以西班牙利马舰队那可怜的实力,对于恢复龟岛群岛实在是有心无力,更别说即便他们有几条大船,也会害怕东岸人的第三舰队将来报复了,于是事情一来二去就僵了下来,等到僵持的时间长了后,愿意为龟岛群岛的主权奔走的西班牙人也越来越少。到了1677年这会,也就秘鲁和新西班牙两大总督区一些传教士们仍在奔走呼吁罢了,只可惜无人响应他们,也是可怜。 现在,随着群岛上的东岸殖民者数量正式突破了一千五百人,船舶修理业的骨架不但撑了起来,农业产出也非常可观,在太平洋航线每年过往船只数量有数的情况下,玄武港能够轻松地提供包括小麦、玉米、蔬菜、瓜果、咸鱼、牛羊肉在内的诸多食物,岛上甚至还修建了一个规模不大的水库(这对于降水量偏少的热带岛屿来说非常关键),令包括南海运输公司、孙春阳运输公司乃至海军第三舰队在内的诸多人等都非常满意。 而更令人感到兴奋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这个群岛因为史上远离大陆,且过于人迹罕至,因此从来没有疟疾这种恶性热带疾病传播。在东岸殖民者抵达后,或许因为人数较少,或许因为运气,至今尚未有一个疟原虫携带者被蚊子吸血进而导致岛屿上的蚊子能够传播疾病。总而言之,这个面积不小的群岛是一个非常优良的海外补给殖民地,其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较为干旱、炎热,使得大规模的农业开垦无法进行,能够承载的人口不是很多罢了。 六艘船只组成的编队依次驶入了港口,一下子将不大的玄武港停得满满当当的。这个时候如果再有其他船只入港的话,对不起,就只能在港湾近海处下锚碇泊,然后通过小艇来回转运人员和物资了。 徐向东带着一干心腹随从下到了岸上进行休整。由于玄武港尚未正式移交给政府——如果移交的话,政务院会拨款二十万元进行补偿,算是“买”下港口及附属产业——因此本地的官员仍然是南铁公司的职员,故徐向东等人受到了较为良好的招待,这让队伍里一些首次航海而晕得七荤八素的技术人员们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在龟岛群岛上的休息只持续了三天。当岛上修船厂的技工们将几条船粗粗修补了一番后(更换了一些船板,缝补了一些帆布),六艘船只再度扬帆起航。它们先是向西南方慢吞吞地航行了一小会,在捕捉到洋流和微弱的侧风后,便调整航向,顺流一路向西。由于沿途天气时好时坏,因此他们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抵达了大溪地开拓队辖区的金华港。 金华港是大溪地岛上最大的城市,同时也是唯一的城市,目前由大溪地管委会进行管理,韩向东是管委会主任。金华港这些年的发展只能说马马虎虎,能够稳定向澳洲等地供应一定量的特产商品,主要是咖啡、蔗糖、香草、干果和黑珍珠,唯一值得诟病的,大概就是这个管委会辖区内的人口数量下降较快了。 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当地方兴未艾的种植园经济对土人的压榨太过酷烈,他们不堪重负,以至于大量死亡。为此,本土已经行文大溪地管委会主任韩向东,责成他们暂时停止这种行为,不得再随意扩大种植园的规模,转而将宝贵的人力投入到其他方面,比如粮食蔬菜瓜果的种植等等。 徐向东等人的到来不出意外地再次引起了岛上的轰动,因为这意味着大量来自外界的商品将流进本地市场。每当这个时候,也是岛上传统的节日时光,居民们会从四面八方的乡村赶来港口赶集,顺便庆祝一番,就连很多从别的岛上掳来的尚未有正式身份的奴隶,都难得开恩有那么一两天的闲暇时光可以支配。 韩向东同样是穿二代,多年前曾经任大溪地管委会副主任,在张金华回本土高升执委会执委后,他顺理成章地代理起了主任一职,统领全岛,同时也遥制周边一些岛屿或珊瑚礁。这个职位无疑是显赫的,同时也是超级无聊的,若不是一条升官的捷径的话,他韩某人才懒得在这里耗呢。 因此,当徐向东给他带来一大堆来自本土的书籍、报纸、杂志,同时聊了聊很多本土的动态消息、趣闻轶事之后,两人的关系便迅速建立了起来,以至于都开始称兄道弟了。在狠狠喝过两场酒后,韩向东更是表示,如果南铁公司有意的话,完全可以参与进大溪地的贸易中来,他可以做主给本地特产优惠价。甚至于,就连拉包尔管委会那边,他也不是不能帮忙联络,一切都好说话。 徐向东谢过了人家的好意,表示自己会认真考虑这种贸易的可行性。随后,看到船只再度整修得差不多后,他便与韩向东挥手作别,带着余下的五艘船只(一艘移民船在进港时因为狂风和突然出现的涌浪不甚触礁,沉没在港湾外围,所幸大部分人员都被及时救起),依次拔锚起航,离开了金华港,继续向西航行,并于1677年4月30日抵达了后世新喀里多尼亚岛最南端的努美阿港附近下锚。 按照计划,他们将为在这里建立探险营地的东岸队伍留下一批关键的补给,包括日用品、武器、药物和一些勘探器材。这支队伍的规模约在百余人,三分之一是来自本土地质部的工程技术人员,其余三分之二则是从澳洲方面派来的保护他们的武装人员。 他们最主要的任务,是在这里建立一个稳固的小型据点,然后以此为依托,不断向内陆地区拓展,寻找具有开采价值的镍矿。以最新掌握的信息来看,情况还是比较乐观的,因为东岸方面的技术人员兴奋地发现,这座面积大得超乎想象的大岛几乎整个就是由镍矿组成的,随便找找都是具备开采价值的矿坑。可以预料的是,当他们将这份报告最终辗转送回本土之后,东岸人对这个大岛殖民必将大大提速,以便尽快开采出尽量多的镍矿送回本土。 徐向东虽然和他们之间没有直接的业务联系,但仍然勉励了一番,并将自己随船携带的一箱藏酒送给了这支探险队。对于这些奋战在第一线、为国家发展做出巨大牺牲的人,他徐某人内心之中还是存有那么一丝敬意的,也不吝于向他们表达自己的欣赏。 第三十一章 归程之灵州 灵州回乐县内,成汭、韩建二人正在档房内抄录资料。嗯,他俩文化水平有限,当然是靠手下文书来抄了。 成汭已经弃用郭禹这个假名,毕竟当初犯事时所改,现已至灵夏,没人能来追责,不恢复本名作甚? 得灵武郡王赏识,成汭被任命为盐州刺史,主持盐州的垦田事务,意图将这个多年来遭到忽视的“内地”州郡发展成具备一定粮食生产能力的钱粮基地。 灵武郡王已经说了,盐州底子一般,不需要发展得多好,把该做的事做完,别像现在这样大面积荒废着就行。农业经营方式为耕牧并行,但没法给他们解决肉牛的来源,因为都发往灵州了,自己想办法。 成汭已经上任四月有余,他走遍了盐州大大小小的乡村、牧地,仔细了解了当地的民情。对于大帅提出的耕牧并举的方式,他虽是第一次听说,但仔细想想后,很适合西北的民情。 地广人稀,土地多,人口少,合该如此。 其实,精耕自作是很难做到的,不然也不会平均亩产只有一斛了。除非你家里只有几亩地或十几亩地,可以花费较大精力好好侍弄庄稼,不然根本没那个精力,只能粗放式经营,广种薄收。 国朝初年,丁男授田百亩,其中二十亩是永业田,这是朝廷送给你的,可以自由买卖。另有八十亩口分田,死后政府收回,另授他人。一百亩地,你告诉我如何精耕细作?即便到了天宝年间,户口大增,但就北方而言,丁男人均有田四十到六十亩是普遍现象,仍然不可能精耕细作。 也就在江南,比如浙西(苏南、浙江一带),元和年间户均十八亩地,这才有可能精耕细作,一年收两季,一季稻和一季麦,加起来年产量也只有五六斛每亩。但耗费的人力太大了,靠精耕细作提高产量,就此时来说不现实。 但完全粗放式管理也不行,那样亩产量能给你降低到几斗,而且收获起来也麻烦,根本忙不过来。 所以,精耕细作与粗犷经营之间,有个平衡点,也就是最佳收益点,即户均六十亩左右。一年收六七十斛粟麦,三十余斛杂粮,和精耕细作的十余亩农田收益差不多,但人轻松,同时又比粗犷经营的广种薄收高很多。 “韩使君,今岁灵州那三百庄户的小麦收成如何?”成汭坐在桌前,桌上有一壶煮好的茶,看起来非常悠闲。 “据李仆射所言,每亩收麦两斛三斗,二十亩麦田,收了将近七十斛。”韩建说道。 连续两年高产,已经证明了这种模式可行了。六十亩地,二十亩种了麦子,收七十斛,秋收后还可种点杂粮,又可收十五斛左右;二十亩豆子,收两茬,得二十余斛;二十亩大宛苜蓿养牛,一年产的奶都不是小数目,农家制了很多酪,自家食用之余,还可出售获利。更别说,牛本身就是资源,宰杀一头,对家庭收入而言,都是大进项。 农产品有大量剩余,可供养城市里不直接从事农业劳动的人群,这是发展工商业的前置基础。 “回乐、保静、怀远诸县,今年有一万户实行此种轮作之法了吧?”成汭又问道。 “有的。据幕府僚佐透露,其实有一万七千余户。多出来的是家有余钱的军士、军校、官吏家属,直接从草原各部买牛。”韩建叹道:“若非地近草原,如何能有如许多牛?” 成汭点头应是。他在荆南被李侃俘虏,本应斩首,不过灵武郡王点名要他,于是全家被送了过来。荆南之地,稻麦轮作,一家累死累活,也就够侍弄二十亩田,年收稻麦百余斛,与那三百庄户的收成相当。但人家一年还得了许多奶,每年再宰杀两头牛,又得许多肉,牛角、牛筋、皮子也能卖钱,这收入却是要超过江南了。 塞上江南,名不虚传! 灵武郡王,也是够用耐心的。先花三年时间,在龙兴寺庄户那边试种。成功之后,又在灵州等地慢慢推广,然而还需要到第三年才见效。 真真是有耐心!做事也是真的扎实,一心为民,当得——呃,神器。 ****** 灵州东南的薄骨律渠附近,谢瞳看着遍地的农田,心情复杂。 被接回汴州后,朱全忠对他十分热情,经常饮宴,赏赐颇多。但怎么说呢,吴兴郡王身边已经没有谢某人的位置了。头号谋士是敬翔,二号谋士是李振,至于他谢瞳,则得了个亳州团练使的官职,但这只是闲官罢了。 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谢瞳自告奋勇,提出到灵夏查访一番,摸一摸灵武郡王的底,看看这个劲敌的潜力如何。 朱全忠略作犹豫之后,便同意了,还从踏白都里面挑选了一些精锐,加入一支商队里面,前往灵夏刺探情报。 他们是从关中走的,第一站就是盐州。不过沿途乏善可陈,牛羊是不少,农田则很少,户口也不丰,这让谢瞳稍稍放了点心。 不过在进入灵州后,他的三观受到了极大的挑战。 齐整无比的农田本来看得挺赏心悦目的,但其中总有一份种了“草”。谢瞳也不认识那是什么草,只知道是给牲畜吃的。 牲畜栏就建在农田边上,用低矮的栅栏围住,里面养了二十头牛。 这会正值申时,家家户户打开了牛栏的木门。不用他们驱赶,一头又一头的牛慢悠悠地踱进“草”田里,大吃大嚼起来。 有的还一边吃一边拉,吃得很欢快,拉得也很欢快。 牛粪,谢瞳还是知道的,颇具价值。吴兴郡王在河南办马政,牧场里产出的马粪,素来是牧监大小官员们的大进项,以至被人讥笑为“吃粪”。不过挣钱嘛,不寒碜。 谢瞳示意了一下,正在路口售卖货物的谢彦章会意,拉着一位农户问道:“敢问这田里的草是何物?” “大宛苜蓿。”农户一边挑拣绢帛,一边说道:“这草好,一年长三次,得有几千斤吧。也是奇了怪了,出这么多草,这地也不贫,两年后种麦子,一亩地收两斛多。” “两斛?”谢瞳听了有些吃惊,问道:“当真能收这么多?” “龙兴寺庄户这两年都收两斛三四斗,收完麦子再种点杂粮,还能收不少。咱们第一年种,三年后收成如何未知,但应差不了。”农户头也不抬地说道。 “这是何道理?”谢瞳有些不淡定,追问道。 “看见那些粪了么?”农户终于抬起了头,说道:“二十头牛的粪,如果堆一堆,再弄到田里,这地能不肥么?” 谢瞳有些了然,但又觉得不止于此,多半还有别的原因。 “这是哪位大才想出来的法子?” “自然是灵武郡王。”农户满是皱纹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了一些表情,只听他说道:“俺们庄户人家,就指着土里饱食。灵武郡王得神人天授,想出了这个法子,只要有效,俺们恨不得给他立生祠。” 神人天授,当然是扯淡的。这法子也不是邵树德拍脑袋想出来的,而是后世欧洲16-18世纪农业革命时期厚积薄发的产物。 凭借此法,西欧地区的农业产量在百余年间涨了三倍,奥秘就在于连续两年的休耕及豆科作物从大气中固氮,给土壤额外增加了氮元素。同时通过牛粪,将农作物生长时吸收的营养物质,又返回了相当部分回田里。 而且这休耕,还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休耕,事实上通过种豆子及苜蓿,可以额外获得收成,同时土壤又增加了氮元素,可谓一箭双雕。 另外,轮作不同农作物,还可以减少病虫害,进一步提高产量。农民也可以根据各种农产品的价格,合理调整不同农作物的种植比例,而不是单一的粮食,有点面向市场的商品农业的味道了。 最后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遇到灾害时,混合经营的农业方式有更强的抵御能力。 “六十亩地,粮豆收成不比全种种粟麦少,还有肉、奶产出……”农户走后,谢瞳嘴里念念有词。 河南、河北两道,地里几乎全种的粟麦,年年种,一刻不停歇。地越种越贫,能维持亩产一斛,已是大为不易。灵夏之地,风俗竟然如此不同! “谢使君,若此事为真,可否在淮西试试?”谢彦章走了过来,问道。 “怕是不行。一个村子,都找不出几头耕牛。吴兴郡王还在为筹措官牛放贷烦心,不可能做到灵夏这般地步的。”谢瞳摇了摇头,说道。 两人说话间,村子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原来是一户人家要杀牛了。据说从草原上买过来时便是老牛,已经到大限了。 谢瞳听了想笑,不过想想又正常,人有大限,牛自然也有大限。 “走吧,去看看。”谢瞳拉着谢彦章拐上了一条土路,朝村子走去。 土路左边是一片牛栏。这家人似乎比较讲究,把地里的苜蓿割回来喂牛。牛一边嚼吃着,一边用无辜的眼睛看着二谢。 右边亦有一户人家,在向邻人打听有没有芜菁种子。芜菁冬天仍能缓慢生长,收完杂粮后种下,可缓解牛羊饲料不足的窘境。 “灵州农人,倒是把地利用到了极致。”谢瞳暗想。 两人很快走到了村子中间,才观看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远处突然有人大喊一声:“灵武郡王班师矣!” 呼啦啦一阵风,围在杀牛现场的孩童们全往路口跑。他们有的手里还抓着奶酪,长得跟小牛犊子一般,纷纷涌到路口看过路的大军。 谢瞳、谢彦章二人也转身望去。只见远方的天边,大队骑卒在前头开路,后方旌旗遍野,刀枪如林。 “这是天柱军!”一个小孩子说道。 “胡说,此乃义从军!”另一位稍大些的孩子说道。 “义从军不都是党项人么?为何不髡发?”前一个小孩子杠上了。 “党项军士亦是要蓄发的,你不懂。”大孩子不屑道,随后,又转过头去看那些越来越近的骑卒,眼神专注,表情羡慕无比。 再大上几岁,便去募个衙军,穿上这一身,在村子里兜上一圈,还不是想娶哪个媳妇就娶哪个? 大军一路前行,并不停留。 谢彦章浑身紧绷,仿佛看到了天敌一般。 一队队士卒从村口驿道旁北去,没人冲进村子劫掠,甚至往这边看一眼的都没有。 军士们脸上多有风尘之色,但许是近乡的缘故,精神头非常不错。无人喧哗,队列整齐,背插认旗的队头们不断提醒本队军士注意队形,两侧有骑卒游弋,还有哨骑往来传递命令,一切按部就班,忙而不乱。 足足过去数千步骑之后,一杆大纛(dào)遥遥显现。 孩子们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有人连手里的奶酪都掉了。不慌,从地上捡起来继续吃。 “这帮顽童,竟连纛旗也认识,灵夏武风如此之盛么?”谢瞳笑了,但嘴里有些发苦。 灵夏与淮西,几乎就是两个世界,风俗、农业都大不相同。 一辆饰以象辂(lù)的马车驶了过来,左右跟着八名手执斧钺的骑士,再外围,则是数百名盔甲精良的亲兵卫士。 这应是灵武郡王的座驾了。谢瞳与谢彦章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低下了头。他们不是孩童,一直盯着看会被认为图谋不轨,这会还是别自找麻烦了。 车驾过去之后,又是无边无际的步卒大队。看旗号,应是铁林军。 如今谁都知道,邵树德没设亲军,但铁林军就是他事实上的亲军。起家之部队,装备也更精良一些,士卒们更是对他们的统帅非常信服。日后若兵戎相见,这支部队应格外留意,多半不太好打。 步卒后面,又是一车车的财货,铜钱、绫罗、獠布、金银器堆满车厢。 孩童们几乎齐刷刷地发出一声惊叹。 每次出征,都有大量财货、牛羊拉回来,现在就连孩子们都知道出征打仗的好处。 闻战则喜,大概说的就是这个吧。 第三十二章 钱财 (暂时不要点开这章,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这章,稍后修改) 徐向东率领的这个堪称南铁高层代表团的抵达,令登莱开拓队上下喜出望外。这不,临时代理登莱开拓队队长一职的刘建国亲自在烟台城内设宴,款待他们一行。 刘建国有理由这么做,因为他现在还只是代理远东三藩中地位最高的登莱开拓队队长,是三大藩镇名义上的最高军事主官。不过也正如大家所知道的,他目前还是“代理”,还没有转正,日后万一被撤掉的话,并不需要经历什么繁复的手续,只需一纸通知就行了。 因此,现在刘建国需要为自己的前途而努力。代理登莱开拓队队长对他而言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如果因为一些事情搞砸了或者政绩平庸而被撸掉的话,恐怕会让竞争对手们笑掉大牙,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而现在,南铁公司高层代表团的到来,就如同打瞌睡遇到了枕头一般,给他创造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胶烟线和桃荣线的修建对登莱一百多万百姓来说非常重要,一旦正式开通,本地区的经济怕不是会迎来一个大发展的阶段。”宴会结束后,刘建国将徐向东请到了自己的书房内,一边喝茶一边长谈:“胶莱新河以东,说实话农业条件不是最佳的,当初放弃河西的昌邑、高密、胶县、灵山卫四地,我就觉得很可惜,因为这里是上好的农业耕作地带,结果却因为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而充作了清国与我们之间的缓冲带,真的是浪费了。当然目前看来,情况还没算太坏,因为我们至少保住了半个莱州府,平度州地域辽阔,全境宜耕,东面的莱阳县条件也不错,耕地也不少,如果好好打理的话,未来会是我们的粮仓。不过与之相比,登州府的其他地方就要差不少了,土地较为贫瘠,缺水、干旱,耕地相对较少。” “你别看登州府地方颇大,当初我们将一些卫所改县,如威海县、荣成县、大嵩县、靖海县,加上原有的文登县、福山县、蓬莱县、黄县、莱阳县、招远县、栖霞县、宁海州,说起来十余个州县了,但里面有极大粮食生产潜力的较少,或者说需要花费极大代价改造土地、兴修水利才有可能改善一二。如果再算上一个我们生造出来的纯消费型城市烟台县,就更是不得了了!现在可能还看不大出来,因为既有的耕地储备尚未耗尽,可考虑到登州地区十三州县蓬勃发展的工商业以及非常高的人口增长势头,未来对粮食及副食品(这同样需要粮食来转化)的需求量还是很大的,一旦本地生产出现不足,还是需要从平度州、莱阳等地调粮,因此如果有铁路的话,这就方便多了。”刘建国又说道。 徐向东来之前做了很多有关登莱的功课,来的路上因为航行枯燥无聊,他甚至花大把时间研究了整个山东的方方面面,因此对于刘建国所说的话,还是能够理解的:登莱目前最主要的粮食产区,主要在平度州、莱阳县之间辽阔的区域,另外在掖县和即墨县这两地,也有一些沿海的平原可供耕作,粮食产量不小。除此之外,登莱其他县份的粮食产量都十分有限,或者说未来增长的潜力有限,将来一旦人口增长到二百万、三百万,多山少地的登州府必然会面临粮食相对短缺的问题,因此铁路的修建就十分必要了。 只是,这条运输粮食的铁路怎么看也是横向的啊,即原本讨论过的桃荣线——现在看来,这条横向铁路的终点之一设在栖霞县桃村有些草率了,应该继续向西设在平度州比较靠谱一些,以就近收集、运输当地的粮食——因此徐向东就出言询问了:“刘司令,我听你这么说,难道你们是想先修桃荣线吗?因为只有这条路,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运粮优势,胶烟线在这方面其实是有所欠缺的。只不过,之前我公司茅总裁与廖逍遥廖司令谈的时候,不是确定胶烟线才是优先修建的吗?” 刘建国一听就笑了,然后解释道:“徐副总裁你多虑了。我们登莱开拓队方面的态度一直很明确,无论胶烟线还是桃荣线,都必须要修建,但这其中也有主次之分,那就是在力有未逮,无法同时修建两条铁路的情况下,优先修建胶烟线。这其实也很好理解,胶烟线的优势实在是太大了,胶州和烟台是我们在登莱统治的两个中心,驻扎了大量的军队及文职官员,一些诸如船舶修理厂、修械所、建筑材料公司之类的企业也位于这两处,可以说是核心中的核心,因此人口众多、商业发达,同时这两地也是咱们国家在登莱最主要的两个港口,每年有海量的物资和人员在此进出,码头吞吐量巨大。所以,从这些角度考虑,胶烟线的优先修建几乎就是必然的。更何况,胶烟线经过莱阳、即墨两县,它们的粮食产量不低,更兼产许多瓜果菜蔬,因此这条铁路的作用非常巨大。” 徐向东闻言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其实刚才刘建国只和他说了经济方面的好处,其实胶烟线这条铁路的修建,恐怕在军事上的用途还要更甚,这是很明白的事情:胶州要塞本来就是军事重地,平日里囤积了大量的海陆军人马,以拱卫正在修建中的胶莱新河防线的南段;烟台是登莱的中枢要地,本身更是一个军事堡垒,附近的宁海州一带也屯驻了大批军队,随时准备驰援各处;因此,有了这条胶烟线铁路之后,东岸军队便可乘坐火车在烟台、胶州之间来回快速机动,这在战争时期太重要了,等于帮东岸人节省了至少两万人以上的军队,可能更多。 “如此,那么我们双方的看法就一致了,胶烟线修建的优先级大于桃荣线。”徐向东放下手里的茶杯,右手手指在一副登莱地图上划来划去,只听他最终指着中间某处规划中的火车站说道:“桃村是中间节点,未来两条铁路的交汇处,登莱新军一个师的师部就设在这里,地位也是十分重要的。那么,我提议同时从烟台、桃村、胶州三处修建铁路,以加快胶烟线最终完成的进度,如何?” “贵司倒是心急,哈哈。”刘建国听后笑了笑,大手一挥,说道:“没问题,这事本来也是我们乐意看到的,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我父亲当年也任过南铁公司总裁,我本人也在南铁公司干过,当时南智利地区尚未交归中央呢,想想也是蛮怀念的。放心吧,徐副总裁,我对南铁还是有很深的感情的,你们这次的来意我都知晓,放心,放心,不会有什么变化的。毕竟,胶烟线乃至未来的桃荣线铁路,对登莱本身的发展也大有裨益,在军事方面更是有着极为突出的用途,可以说是我们力量的倍增器,与胶莱新河防线一起建起来的话,它们之间还能发挥化学反应,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这一点我坚信不疑。所以,我们开拓队政府愿意从非常紧张的财政中拨出三十万元充当修建铁路的补贴。呃,好吧,这三十万元不全是现金,你们要现金也没大用,主要是粮食,另外还有三千匹骡子、一些草料和药材,反正你们也是要采购的,还省了事了。” 表完态后,刘建国又与徐向东详细谈了谈登莱开拓队在胶烟线铁路的修建上会给予的帮助及该铁路目前的现状。胶烟线铁路目前的勘测尚未全部完成,不过在已完成并确定的一些路段,地基的平整工作早就开展很久了,这主要得益于前任登莱开拓队司令廖逍遥的叮嘱。在他三番五次的关注下,胶州、即墨、烟台、福山、栖霞、莱阳等地的官员,不得不征发地方百姓前往已经确定的路线上上工,将一些沟渠水坑给填了,凹凸不平的地面也得到了整饬,总之是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 此外,最后剩余的部分生产建设兵团(原山东西四府的灾民,后来补充了其他很多人),也早就被派到工地上忙活了。他们在平整地基之余,还要修建火车站,运输食品、劳动工具和建筑材料,同时还要负责照料牲畜,劳役的繁重程度比那些地方上的百姓高多了。 刘建国最后建议,南铁公司为修建胶烟线和桃荣线准备的资金,原则上尽量留在本土采购铁路器材、雇佣技术人员、采购蒸汽机车和车厢。在登莱修建铁路所产生的费用(主要是雇佣人员和役畜、采买食品和工具),南铁公司可以在远东三藩向台湾银行或西北垦殖银行借贷,以免资金运来运去产生风险。为此,登莱开拓队政府将提供一定程度的担保,以便他们能够借贷到足够的资金——当然也许像西北垦殖银行这样的大银行看不上登莱开拓队政府那千疮百孔的财政,不认可他们的担保能力,那样就只能将铁路本身质押出去,以换取急需的修路资金了,总的来说问题也不大。 第三十三章 方向 宏伟的城市拔地而起。 贺兰山东麓,许多造型各异的园林次第排开。稍一打听,便知道这都是定难军诸将所兴建的府邸。 至于灵武郡王的宅邸,则还没影子。坊间传言,灵武郡王要大肆采买名贵材料,选一处风景秀丽的山腰,营建一个规模很大的宫苑出来。但又有人说,灵武郡王爱惜羽毛,不愿被人背后指摘贪图享受,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使君,定难军诸将在贺兰山下置业,是否说明他们胸无大志,打算割据一方?”谢彦章靠坐在一棵树下,低声问道。 一路行来,真的有点不可思议。一会草原,一会沙地,一会森林,一会大山,这灵夏之地的景色,变化也太大了一些。 听闻贺兰山以西便是大漠,若不是这座南北绵延数百里的大山以及附近广阔的森林给挡着,沙子就会侵袭到农地上,这灵州也发展不起来了吧? 难怪!谢彦章算是看出了点门道,一排排木头从上游直放而下,据闻都是在雪山砍的,运到怀远县营建宅院、打制家什。 雪山在哪里,谢彦章不知道,也懒得关心,但灵武郡王不愿砍伐贺兰山附近郁郁葱葱的森林则是事实。这个大帅,倒和寻常武夫不一样! “在贺兰山下定居,说明不了什么。”谢瞳摇了摇头,问道:“谢将军可知六城水运使衙门?” “不知。”谢彦章摇了摇头。 “看那艘船。”谢瞳遥遥一指。 远处的河面上,一艘帆船顺着河水缓缓北上。船只应是满载了,吃水压得很深,也不知道装的什么。或许是粮食,又或许是军械,甚至砖石都有可能。 “从灵州顺着大河而下,十五日可至振武军城左近。若对河东动兵,比陆路行军快了数倍。即便是对河中动兵,从灵州坐船出发,两千里水路,也比从夏州出兵,走陆路要稍快。吾乃南人,深知水运之便捷、快速,耗费也只有陆路之十一。大河,算是帮了定难军大忙了。生民赖之,征战赖之,做买卖亦赖之。”谢瞳道。 帆船侧后方还有一条木排。上搭帐篷,可运数千斤货物,有的还筑起围栏,可运蕃部进献的牛羊。 这种木排一般是在上游河岸边编组完成。上下两层木料,宽度可以自己根据水势调整。上面钉上横木加固,再用一道道粗绳系牢固。装上货物顺流而下时,筏手用长舵和撑杆控制方向、速度。到达目的地后,货物运走,木排就地拆解。 灵夏之地,真的很依赖这条河。 船只靠岸后,码头上的人便忙碌了起来,开始卸载货物。 码头附近很繁华,商家众多,预示着怀远这个新首府的旺盛生命力。 “竟然是军器!”谢彦章眼尖,一下便看了出来。 步槊、横刀、长柄斧、甲胄,各色器械应有尽有。还有几个木箱子,上面用毛笔写上了大大的“魏”字,应该是军器作坊的名字。 “灵夏,应不止一处作院。之前在灵州时,就有一家作院,应有数百工匠吧?”谢瞳一边说,一边默默记在心里。 “五六百人是有的。上午看到的那个怀远县的作院,看样子有千余人。听闻还有人往新城作院送牛羊、果蔬,给工匠享用,这怀远县,应是有两个作院。”谢彦章道:“谢使君还记得昨日前来买绢的那个胡人女子么?” “粟特妇人?” “正是。”谢彦章说道:“定是胡人工匠,也不知道哪来的。” 谢瞳一怔,笑道:“谢将军好眼色。定难军攻河渭,抓了不知道多少吐蕃工匠。而这些工匠,又是几十年前吐蕃从西域乃至康居国等地掳来的。” “定难军就喜欢四处掳人。”谢彦章有些气,看到这些规模宏大的军器作院就满心烦躁,也不知道为何。 二人又看到了一会,随后便收摊,带着一众随从离开了。同来的那些汴州商人有些不舍,想继续在码头附近售卖货物,不过看二谢脸色不好,也都收拾东西离开了。 行行走走,很快到了怀远老城乡下。一处新设的村落内,二十余个民人正在起屋盖房。 “你们是河南的吧?”谢彦章听到了熟悉的口音,于是上前问道。 “汝州来的。”听闻他们是汴州来的商人后,这些民人都十分高兴,道:“可带来什么家乡货物?” “有河南白瓷。”谢瞳笑眯眯地说道:“你们怎生来到这灵夏之地?两千里地呢。” “还不是河南战乱不休。”民人叹道:“秦宗权的人抢来抢去,大伙都怕了。朱全忠也不是好东西,四处征夫拉丁,税重得人喘不过气来。” 谢彦章脸色一僵。谢瞳则不动声色,继续问道:“此地如何?可还住得惯?” “胜在安稳,地也不错,弄点河沙,一亩收个一斛四五斗麦没问题,比河南收成高。” “你们没养牛?” “太贵了,官府弄来的牛也不够。待吾家幺郎得了军中赏赐回来后,兴许可以买上几头。” “令郎在从军?就不想回河南么?” “河南都是一帮杀才,将帅也都是贱胚。听新来的人说,朱全忠在打秦宗权,好啊,狗咬狗,最好两人都拼完算了。” 谢瞳的脸也绷不住了,匆匆聊了几句后,便与谢彦章离开了。 二人面面相觑。最后谢瞳叹了一口气,道:“这些日子都看过来了吧?” 谢彦章点了点头。 “邵树德的根基,比李克用稳。经营也有章法,闾里、乡野之间的威望很高,这种人,败个几次都没关系,不好对付啊。”谢瞳叹道:“回去便照实说,对吴兴郡王讲清楚了。” “正当如此。” ****** 怀远新城内刚建完的府邸内,邵树德刚刚送走陈诚。 河南的局势一天天明朗,让他有些忧心。 朱全忠的大军在付出重大伤亡后,攻拔了蔡州南城。至此,蔡州三城已破其二,秦宗权之势日衰。 李罕之受李克用之命,带兵南侵河阳,被驻守当地的丁会击退。 意料之中的事情。 李罕之才几个兵,如何攻得下河阳?李克用要么不打,要么就派主力南下,结果最后派了李罕之这个杂牌附庸南下,有用吗? 邵树德叹了一口气,在侍女的服侍下,泡入了池中。 这个池子是他命人修建的,甚广大,可容纳数十人同时沐浴。 九月的天气已经渐冷,这时节泡个热水澡,确实是人间至高享受。 赵姝轻轻解下了身上的衣物,步入池中,给邵树德擦洗。 另外三位少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一齐解下衣物,进入池中。 诸葛氏,诸葛仲保之女,原本与壁州刺史张暇之子定了婚约,如今作为罪将家眷,被邵树德带回了灵州。唔,罪将不罪将,还不是邵大帅说了算?拓跋思敬以前也是罪将,现在已经在绥州做起生意来了,他女儿拓跋蒲,谁敢说是罪将家眷? 另外两位少女是康佛金赠送的,粟特人,分别出身敦煌康氏和曹氏。青春婀娜,容貌秀丽,黑发碧睛,带着一股子异域风情。 四人在这新府邸中充当婢女,为主家服务。 感受着少女柔嫩的纤手,邵树德只觉浑身毛孔都散开了。此时思路愈发清明,要抓紧时间了! 过两天,他打算派李杭去一下凉州,打探下那边的情况。如果可能的话,派一军前往当地戍守。 嗢末人,整体而言对大唐还算恭顺。 咸通二年,经过三年时间的征战,张议潮率蕃汉兵马万余人占领凉州。咸通三年,凉州嗢末遣使至长安纳贡。乾符元年,高骈任西川节度使,凉州嗢末首领鲁耨(nòu)月、河渭都游奕使尚延心皆率军至西川,与南诏战,迫使南诏放弃攻蜀,转而进攻安南。 凉州嗢末,如今应是在犹豫不决之间。有心自立,但大唐的威名还残留几分,担心一旦失去唐廷的册封名义,被周边向朝廷纳贡的其他部族或藩镇攻击。因此,凉州镇的实力明明很弱,能控制的也就凉州城左近,但嗢末就是不敢彻底吞并,一直让这个弱小到令人发指的藩镇存在着。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嗢末应该会慢慢忍不住,想要吞并凉州吧? 不能再拖延了,必须立刻派兵“协防”凉州!邵树德下意识一用力,耳朵传来一声痛呼。再一看,少女诸葛氏雪白的肌肤上隐现几道红印,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邵树德挥了挥手,诸葛氏如蒙大赦,游到了一旁。 将胡姬曹氏抱入怀中,一边细细把玩,一边又思考起了归义军的事情。 中亚、西亚有些乱,但还是可以做生意的。此时的丝绸之路,主要走北线,即从草原上过境,然后进入关中、中原。其中一条支线,甚至还远至渤海国。 草原丝路,阴山蕃部是受益者之一,但这份利益落不到自己手里。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得加大西域这条线,那么归义军的作用就很大了。 这同样是一个小藩镇,兵力不多,实力较弱,正常也就几千兵,有战事时拉上与他们关系密切的蕃部,也就万余兵。 但没必要对他们施加武力,距离也太远,成本太高,与之交好,慢慢拉拢、蚕食即可。 明年,差不多就是这些事了,这也是短期内可以使劲的地方。如果成功,嗢末这些天宝遗民后裔为主的部落可以慢慢招抚,又多了一大兵力来源,河西走廊的商业利益也可以慢慢显现,要求不高,一年十万缗的利润就够了,先慢慢来。 不过不能往这些地方投入太多兵力,还得应付中原局势的变化。 淮南杨行密被孙儒打得像狗一样,带着残兵败将逃到西面,欺负宣州、池州的赵氏兄弟去了。 邵树德有些怀疑,这杨行密咋那么废呢?到底还能不能如同历史上那样占据淮南,与朱全忠相抗?至少目前看不出这个苗头啊,除非孙儒死了。 朱全忠兼领淮南节度使,如果击败秦宗权,未必不会去打孙儒、杨行密。得探一探朱全忠的底了,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战略。唔,明天找下萧茂,看看有没有办法。 萧氏,既然投靠了过来,就别想首鼠两端,两头下注了。唔,萧氏貌似也出小美人啊!想到这里,邵树德心里头一热。 胡姬曹氏红着脸看了他一眼。邵树德一怔,这小娘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随即失笑,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他站起身,将曹氏轻轻放在池子里,然后将躲到远处的诸葛氏一把抱住,该歇息了。 第三十四章 重编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77年8月30日,在与登莱开拓队政府就一系列的有关胶烟线铁路的细节问题展开几轮磋商后,公司副总裁徐向东终于难得有了几天休息时间,因此他便带上了几位随从,与烟台方面派来保护他们安全的五六个精锐骑兵一起,沿着规划中的铁路线向南行去,打算实地看一看当地的风土人情,以便对未来铁路的盈利预期做到心中有数。 当然了,像这种事情也不是不能交给底下人去办。不过徐向东总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自己亲力亲为地好,特别是像考察铁路沿线风土人情这种重要事情。如果没时间也就罢了,可以交给信得过的手下人办理,可如果你有时间且相对充裕,那么去沿线重要节点走一走、看一看,也是应有之意。 出了烟台离得最近的就是福山县了。这个县面积不大(废话,县域面积生生被烟台扯去一大块,县城都被迫南迁了),但人口却不少,虽然多年来始终有大量人口流入烟台、宁海州、莱阳(由政府组织,去莱阳种地)等地,但仍然保持在八万人上下的样子,已经超过明末户籍黄册上的人口了,由此可见一斑。 旧的福山县城在当年清军入寇期间被夷为平地,后来东岸人在烟台南偏东二十多公里的地方修建了新城,作为福山县的所在地,规划中的胶烟线铁路就在新城城西、大沽夹河的东岸向南而行,而徐向东等人目前所在的位置也正是在大沽夹河东岸。 由于铁路修建的缘故,此时的大沽夹河上时不时地出现一些摇橹船。这些船不大的船舱内多放着枕木、石子等建筑材料,有时候也载运了一些从外洋运来的咸鱼(多为大马哈鱼),看样子是为铁路建设工地服务的——与胶州港那边一样,烟台、福山等地的铁路线比较好确定,因此土地平整工作进行较早,目前已经进入到了中后期,有些地方(比如烟台县境内)甚至已经可以开始铺设铁轨了。 “西南边那座不大不小的山是百洞山脉里的狮子峰,与狮子峰遥相对应的,是昆嵛山。在这两山之间,有一片还算平坦的谷地,其中一半属于福山县,一半属于栖霞县。”登莱开拓队辖下政务厅厅长、前司法系统元老之一的姜南齐之子姜云帆亦步亦趋地跟在徐向东身后,轻声向他介绍着福山县的地理、风物、人情。 “这些年来,经历过地震、旱灾、蝗灾的轮番洗礼,福山县的农业生产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胶东地区本来就山多地少,土壤质地也不如西面的莱阳、掖县、平度州一带,因此自古以来就不是什么大县。不过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呈一个半圆形包围着狭小的烟台县的福山(只在东侧海边留了一个小口子给宁海州),多年来依托烟台取得了非常良好的发展势头。”挥手大概指了四周后,姜云帆继续介绍道:“烟台驻扎了很多军队,同样也有大量的民政机构、商业机构,官员、商人、技术员的数量众多。他们长期居住于寸土寸金的烟台,但由于烟台范围狭小,因此其子女们长大成人后多数只能到邻近的福山县定居,因此很是带动了福山一带的不动产行业的繁荣。” “这些人涌入福山后,开始经营各种产业,其中有为烟台枪械修理厂生产各种零部件的(使用脚踏或水力机床),有为烟台港提供包括木桶、帆布、缆绳、索具在内的一切小玩意的,有为养马岛工坊做配套服务的,当然数量最多的还是从事农业活动的,为烟台县这座消费型城市提供各类农产品。说起来徐副总裁您可能有些不相信,在本土尚未大规模普及的农业合作社制度,现在已经在福山、烟台两县的很多地方展开了,且多是一些农业经营者,以生产瓜果菜蔬、饲养牲畜、培育花卉为主,主要的消费市场可以说就是烟台了。”姜云帆说道:“他们的生活,总体上来说还是相对不错的,看,前面那个不大的村庄就是了。徐副总裁,我想我们可以过去看看。” 在得到徐向东的首肯后,一行人牵着马儿,越过了一片苹果树林,很快就来到了一个小村内。村头一户人家似乎是赶大车的手艺人,因为他家那半截墙圈着的院子内停放着一辆有着四个轮子的东式马车,一个男人正在车前走来走去,似乎在修理什么。 因为下午在别处花费了太多的时间,这会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院子内的女主人给角落里的一个铁质三脚架上插了一块松明并点燃了起来,因为她的丈夫看样子要连夜修理损坏的大车,也许明天有一单无法推掉的业务必须要完成——松明应当是附近山里产的,是民间常见的照明工具,不算贵但也不是很便宜,手艺人的家庭能够消费得起这种东西,确实也不奇怪,更何况福山这种地方并不算很贫穷。 徐向东等人的到来惊动了村舍内的男女主人,不过在搞清楚他们的来意后,男主人还是将徐向东等人放进了院子里,并在徐向东的询问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 “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徐向东坐在女主人端来的一张小板凳上,问道。这个男主人看样子很年轻,大概二十来岁的样子,刚才听他说有个兄弟在烟台县当警察,是袭了他已经病逝的父亲的职位,可惜他因为与兄弟关系不睦,因此分家时胡乱拿了一些家财,到福山县生活了,如今看来还马马虎虎。 “差不多六七元的样子吧,好的时候能有八元甚至十元,少的时候只有四五块。”年轻的车把式用毛巾擦了擦手,有些拘谨地回答道。 “这个收入不错了,比当兵的收入都不差了。”徐向东立刻赞道:“南边桃村的登莱新军第四师在招大头兵,一个月也不过四块钱军饷罢了,你比他们都强,比得上那些老兵班长们了,甚至还要更多(当然这是在没考虑战利品分红的情况下)。” 徐向东其实早就发现这个车把式的生活状况应当还算可以。你看,院子里的铁质三脚架仅仅是为了充当烛台一类的物事,这在清国是不可想象的,甚至在登莱的贫穷山地农村也是不可想象的;他刚才擦手时用的是白毛巾,而这只有烟台县才有生产,售价虽然谈不上多贵,可能够消费使用这种棉纺织品本身就是一种收入和身份的证明。换做清国或登莱的山民们,可能也就在自己的破麻布衣服上随意擦几下了,谁会花钱买毛巾呢?那只会被老人们骂作败家子,是不可能有这种消费习惯的。 或许是因为手下人吩咐的缘故,农舍的女主人端上来一盘黄褐色的糕点。这种糕点是用白面粉制作的,加了一点糖和果子,较为可口,烟台、福山一带很多人都喜欢吃,最初似乎还是源于当年莫大帅时期外来的大头兵们所带来的外洋食品。 糖是蔗糖,毋庸讳言,需要从烟台专门运来,买的话并不便宜。果子似乎是附近山里一些野生的浆果,个头硕大、味道鲜美、数量众多,每年都有人进山采集,然后用马车运到烟台城里去销售,获利不少。 “平时去烟台的次数多吗?我看你好像是个车把式。”徐向东又问道。 “很多!”提到烟台这个地名,车把式的表情多多少少有些复杂,只听他顿了顿后回答道:“主要是去那里送各类吃食的。小麦、黑麦、高粱、豌豆、大豆是最多的,有时候也送一些果子什么的,反正都是那里的批发商人在买。托老爷们的福,烟台到福山的公路修得蛮好的,来回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如果手脚麻利点的话,有时候一天能走两个来回呢,前提是要照料好牲畜。” “知道在修铁路吗?”徐向东接过了一片软糕,一边吃一边问道。 他知道这个问题对这个年轻的车把式有些难了,因为他不知道铁路的修建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甚至他可能连铁路是什么都不知道。 果然,在他的询问下,车把式茫然地摇了摇头。他没见过铁路,甚至连听都没听过,有这种反应也不足为奇。同时这也从侧面反应出,即便是在人员、物资、金钱流通已经较为快速的登莱地区(相对清国、明国统治区而言),社会整体上仍然是较为封闭的,信息的传播仍然很慢,这似乎对于胶烟线的盈利预期不是什么好事——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胶烟线铁路的修建能够突破地方上各县乡的樊笼,极大促进地区间的交流,使得登莱的社会形态进一步发生变化,某种东岸人想要看到的变化。 院子角落里的厨房上空飘起了袅袅炊烟,徐向东隐隐闻到了一股炖肉的香味,这令他有些惊喜,同时也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因为手下人安排所以女主人才给他们烧肉,因此便出言问道:“平时经常吃肉或者鱼吗?” “不是很常吃,有点贵。本地宰杀的牲畜有点少,也不定期,能买到不容易。想要吃点腌肉的话,因为盐和香料要从烟台运来,太贵了,所以吃得也少。”车把式轻轻嗅了嗅已经弥漫大半个院子的肉香味,回答道:“这会俺婆娘炖的肉就是腌肉,从南边桃村那边运来的,一路跋山涉水的,老贵了。嗯,听说桃村的肉比较便宜,那里牲畜多。” 徐向东听后点了点头,明白了百姓对吃肉还是很有兴趣的,只不过因为运输距离远或者供给少而导致价格偏贵,消费冲动受到了抑制罢了。其实,刚才车把式话里有一处不够准确,那就是他买的腌肉确实是从桃村运来的,但桃村本身其实也不怎么产肉,他们同样是二道贩子,真正的肉产地在桃村西南六七十公里外的莱阳县。 莱阳县土壤肥沃、耕地众多,也不缺水,因此发展农业的条件非常良好。根据莱阳县地方上报上来的数据,当地平均一个成年男子农民一年可支配五百公斤的麦子、五十公斤的腌猪油、猪牛羊肉及一些奶制品,粮食和肉类(这其实也是靠粮食转化)的富余量相当大,每年都要大量出口至烟台、福山、宁海州一带,走的便是规划中的胶烟线铁路的这条通道——具体是莱阳—桃村—福山—烟台,故车把式才会误会腌肉都是桃村生产的。 “这样看来,这条铁路还是很有搞头的嘛。”在结束与车把式交谈后,徐向东转头与姜云帆等人聊了起来,只听他说道:“前些时日与刘建国刘队长聊天,他给我看了一个数据,一个设置在莱阳县的劳改农场,具体名字我忘了,几百个抓获的欧洲水手、不法商人、雇佣兵,种植包括小麦、燕麦、黑麦、荞麦、豌豆、大豆在内的多种农作物,结果收获了300吨小麦、12吨黄米、50吨燕麦、吨荞麦、26吨黑麦、吨豌豆和20吨大豆,此外人均还饲养了两头大牲畜。这简直就是奇迹,虽然他们是劳改犯人,而且被使唤得很厉害,但这个产量,已经足以说明那里确实是一片很适合农业生产的区域了,农产品非常富余,完全可以分别供应烟台、胶州这两座纯消费型城市。” “是的,莱阳一直是烟台、福山、宁海州等地最重要的粮食供给地,地位非常重要。胶烟线铁路一旦修建完毕,这其间的物流成本必将下降到一个惊人的水平,这实际上是增加了商品的流通,促进了市场的消费,繁荣了地方经济。莱阳、福山、烟台等地的百姓得到了实惠,政府的税收也充实了,贵公司的铁路运输也有了利润,这说起来其实是三赢的事情。”姜云帆附和着说道:“因此,我一直坚持认为,胶烟线铁路的修建,利远大于弊!” 突如其来的一场豪雨,让天气一下子变得凉爽了起来。规划中的胶烟铁路沿线,徐向东一行人仍在继续南行,并且已经到了大名鼎鼎的桃村,一个未来的铁路枢纽节点。 桃村如今当然不仅仅是一个“村”了,拥有差不多一万六千人口的桃村现在是正儿八经的镇,进驻了包括登莱新军第四师在内的一系列军政机构,铁路勘探、规划、修建人员更是与日俱增,使得这里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另外,桃村的商业这些年也发展得比较迅速。正如徐向东等人之前在福山县看到的,南来北往的商品一般都要在桃村一带进行集散,然后分发到各处,因此这里的商业想不繁荣都不行!当然了,地方的商业景气程度他徐向东固然关注,因为这意味着日后铁路的收益,不过与这些日后的事情相比,眼前徐副总裁更关心的显然是铁路的修建。 “尧帝曾经询问他的朝臣谁可以成为他的继承者,他们建议让他的长子继位,但尧帝认为他儿子的性格会阻止他成为一个明君,因此将此殊荣授予他的一位忠实的大臣。但这位大臣推辞了,并且举荐了一位乡下的年轻人,他认为这名年轻人的忠诚和审慎适合担此重任,因为他能热爱他很坏的父亲、后母及喜欢争吵的弟弟,同样他也有足够的意志力为整个国家领航……”一处铁路建设工地旁,正是午餐时分,工人们席地而坐,一边吃饭一边听上头安排的宣教官员讲课,很显然这会讲的是历史课。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人是登莱新军第四师第十步兵团的一个营,因为不满编目前只有两百多人的样子,不过老兵的比例非常高,不似同时编组的第十一团、十二团,有过战争经验的所谓老兵(其实有的人也就上过一两次阵,连上点规模的会战都没参加过)比例还不到10%,其他几乎全是新兵蛋子,惨不忍睹——这样一种情况,当初廖逍遥就很是感叹,感叹优质兵源越来越少,以至于后期新组建的登莱新军第三师、第四师和浙江新军第五师都筹集不到足够的老兵、士官和军官,令部队迟迟无法组建完毕。 第三十五章 观察使 “符将军,此军如何?”贺兰山下的牧场内,邵树德马鞭遥指道。 他指的是正在东返夏州的豹骑都。 攒了大半年,灵夏八大作院又攒了一大批马甲、瘊子甲,人马甲胄俱全者已经达到了368骑,规模越来越大。 邵树德最终的目标,是将豹骑都千人都变成具装铁骑。一个铁鹞子,外加三千匹马,西夏李元昊时期,也就这个规模,再多也养不起了。 “大帅,豹骑都勇则勇矣,然则人马俱披重甲,一人配三马,耗费甚多。”符存审说道:“若养得太多,支度司、供军使衙门的官员都要找大帅哭穷了。” 邵树德闻言大笑:“也就一千骑,多了确实养不起。” 一人配三马,机动力不再是问题,后勤才是大问题。而且,毋庸讳言,此时确实缺少适合重骑兵的战马。 后世西夏用青海骢,体型较草原马大,耐力、负重、爬坡能力都很不错,适合西夏的环境。但邵树德对这种马还是不太满意,这是他办马政的初衷。 “符将军,你看这些马怎么样?”策马驰骋到一处马圈后,邵树德又指着其中数十匹高头大马说道。 马政已经进行到第四个年头了。其实牧场原本就有一些高头大马,这是偶然状况,或许是隐形基因起了作用,但因为种种原因,它们的性状没有稳定遗传下去。这几十匹都是公马,连续三年,其后代要么肩高不够,要么脾气暴躁,要么耐力很差,总之有各种各样的缺陷。 这批马,其实是马政淘汰下来的失败品。它们本身或许并不失败,或许可以称得上品质优良,但它们的后代不行,已经不具备作为种马继续培育后代的资格,因此送了一批到灵州来。 银川牧场那边还在继续培育,这个只能看运气了,没办法。引进西域乃至中东优良马种的事情,至今还没有眉目。康佛金已经答应尽力去寻找,但邵树德不想把希望只寄托于他一人身上,自己也得动起手来。 不过,还是先把凉州控制下来再说吧。 符存审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大马。马群的数量一大,就总会偶然出现一些肩高不错的大马。这种马,若是被武夫军头们看到,肯定先抢下来再说,直接充作亲兵的坐骑。 但邵大帅真的很有耐心。就和他搞的三茬轮作制农业一样,压抑住自己骑好马的欲望,让这些马去配种,直到连续三年都没能诞生出符合期望的后代,才彻底死了心,将其从牧场调了回来,去势后充作战马。 银川牧场那头,应该还有一些有资格继续配种的好马。大帅的马政大业,还在持续进行,真的厉害。 想到这里,符存审躬身一礼,道:“大帅能为人所不能,这马政大业,定然成功。” 邵树德一笑,道:“需要点运道。这些马,符将军挑一匹吧。也就三四十匹,给豹骑都也不够用,某便拿来招揽勇士好了。” 符存审听了“招揽勇士”四字也笑了。大帅待人以诚,几乎就差明说我欣赏你,要招揽你。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符存审也是被招揽来的,还付出了大代价。 但听大帅这么说,他却并不反感。在灵夏这么些日子了,他也有眼睛,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有大志,且在为这个大志做正确的事情,完全看得出来。 被大帅招揽,符存审心甘情愿。 “翁郜一直在求取凉州节度使之位,该镇也一直在请朔方镇拨发钱粮。”邵树德让人打开马圈,又转头对符存审说道:“朔方节度使李劭有观察河西的权力。吾得知河西兵少,嗢末难制,故打算派一军护送钱粮西去。” “就这匹马吧,已经训练过了。”邵树德指了一匹特别神骏的,然后又吩咐亲兵拿来这匹马的马籍,随意一翻,便道:“连续三代,生下的皆是矮马,就它自己是大马。” “谢大帅赏赐。”符存审再次行礼。 武夫皆爱好马,焉有不收之礼?反正,他已经愿为大帅效死了,今后有赏赐不妨大大方方收下。 “再赐银鞍一副。”邵树德吩咐亲兵拿来一副精美的马鞍。 “此银产自皋兰县。”邵树德说道:“今年已产了三百来斤,明年可产千余斤,但也就这样了。某本来是想找铜的,可惜不是没有,伴生之矿中有一些,然少得可怜,不值一提。矿上除了银之外,一年就得了十余斤金、铜,能做甚用!” 兰州铜矿,变成了兰州银矿,不得不说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可你若像南美波托西银山一样,整座山都是银做的就好了,可惜不是。 一斤银,铸成银元(30克左右,九成银、一成贱金属),也不过二十枚。即便年产银千斤,一年不过两万枚银元。对个人而言是极大的财富,但对一个有着一百八十余万人口的政权来说,可就真的啥也不是了。 国朝有记录的银矿近百处,有的已经停产,有的还在继续产银。 产量最大的一处,应该是饶州乐平县东的银山。《元和郡县图志》记载:“每岁出银十余万两,收税山银七千两。” 这个银矿,大概每年产一万斤银。 前次朱全忠去魏博买粮,都押衙雷邺携银万两,河南亦有银矿。 不过就整体而言,白银依然是不足以充当货币的,甚至铜也不行,不得不用绢帛来充当大额面值的货币。 国朝出产的金银,主要拿去做金银器了。比如天宝年间,河陇诸州进贡的麸金,就被拿去做成金银器,然后赏赐给群臣。 皋兰银矿出产的白银,邵树德拿了部分出来做银鞍,与骏马一起,用来收揽勇士。 剩下的,都在当地铸成银元,然后运至灵州存放起来。至于以后怎么用,暂时还没有头绪。 缺金属货币,缺得头都大了! 灵夏之地,一户农家,以宅园、田地、牛羊、家什来算,一户财产约在六十缗左右。不算蕃部,以二十万编户之民来算,社会总财富大概在1200万缗左右,那么市面上就需要至少二百万缗的铜钱在流通。 事实上还不太够,一般来说还要考虑其他情况,比如其他方面的财富增值了,或者总体经济规模扩大了,那么就需要供给货币,货币供给不足,就是极致的通货紧缩。 国朝盛时,斗米几文钱,就是粮食产量大增,社会总财富增加,但货币供给严重不足导致的。这种情况对农民是不利的,因为他们在生活中总有需要用到铜钱的时候,本来一斗粮食可以换几十文甚至一百文,现在只能换几文,他们的财富缩水了。 还要考虑到铜钱不断的“损耗”,比如有人把铜钱做成铜器了,有人把铜钱藏家里不用了,因此每年还需要投入大量新的铜钱。因为越是太平时节,铜钱“损耗”就越多。 国朝金银比价,大概在1:5的样子,一直比较稳定。而金铜比价,“范阳卢仲元……时遇金贵,两获八千”。范阳人卢仲元,在金价行情高涨的时候,到扬州卖金,一两得八千钱。换算成银,一斤银值32缗钱。 灵夏如果完成货币白银化,立刻就需要十万斤银,也就是邵树德所铸银元之二百万枚,且今后每年还要补入相当数量的白银才可能。即便白银为主,铜钱为辅,减少一点白银需求,仍然大大不足。 这是一条死路,邵大帅在想别的办法。 银饰的马鞍很快被装好了,看起来还挺气派的。 “符将军,过些日子,某将派顺义军安休休,带步骑三千余人西进,运一批钱帛进凉州。凉州镇那边催了好几次了,某这次答应了。”邵树德说道:“某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凉州那边,应还有千余兵将,多为当年那两千五百郓州兵的后代。此辈为国戍边多年,能不要动手就不动手,某已经对安休休说了这事,他已答应。” 符存审耐心地听着。 “凉州不缺田,缺的是耕作农田的人手。”邵树德继续说道:“朝廷新一批前往河渭垦荒的百姓,共千余户,基本都来自关中。另有天下各道刑徒八百余人,本应发往会州,被某下令截下了。此千余户关中百姓,外加八百刑徒,便由你带人护送进凉州。” “遵命。”符存审应道。 “攻凤州时,你立下了不少功勋,某这便升你做天柱军都虞候,统领两千步卒、一千骑卒前往凉州。” “谢大帅栽培。”符存审立刻谢道。 他没有问天柱军现都虞候郭琪去哪里,大帅自有安排,服从命令就是了。 “安休休部将暂时留戍凉州。你部护送完民人、刑徒及部分钱粮后便返回,某还要送第二批人过去。”邵树德说道。 对凉州,他的主意是政治、经济攻势为主,军事攻势为辅,先掌控住朝廷在那边的势力,然后再想办法对付嗢末。 这样一来,获得观察河西的权力就十分重要了。李劭还是不太够格,朔方也不太强。邵树德心里已经有了成算,那就是复天宝年间旧制,罢定难军、朔方军、天德军、振武军四镇,重设朔方镇,辖夏绥银宥灵盐会丰胜麟十州,自己亲任朔方节度使。 反正现在天下已经有两人兼领两镇了,打破了先例。朱全忠还在谋求兼任奉国军节度使(蔡州),一人领三镇,邵大帅一人领四个边地小镇,好像也说得过去。 遥想当年,李国昌父子不过想同时占据振武军、大同军两镇,就被朝廷毫不留情地调兵围剿。但巢乱关中之后,李克用任忻、代观察使兼雁门节度使,李国昌任代北节度使,还都是朝廷给的。 随后,罢代北、雁门两节度,李克用持节河东,其弟克修任昭义节度使,这可是两个大镇、雄镇,兄弟二人分领,朝廷还不是捏着鼻子同意了? 到了近来,朱全忠兼领宣武、淮南两镇,更是连遮羞布都不要了。 规矩,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打破的,大唐的威望也是这么一点一点耗尽的。 邵树德谋求合并关北四道,看起来也就不那么扎眼了,开路先锋已经让朱全忠做了。 新的朔方节度使,加六城水运使,押藩落使肯定也是少不了的。此外,老朔方镇的遗产也要接过来,比如兼任河西观察使,名正言顺地介入凉州内部事务。 你们不都是朝廷忠臣吗?某是河西观察使,查访、监督凉州镇军民大小事务,这是朝廷赋予的权力,你们要不要听? 有军队做后盾,有钱粮做润滑剂,至今还没谋得节度使职位的翁郜,他一个河西都防御使的身份,在面对观察使时,谁说话好使还不一定呢。 邵大帅想了想,这事还是得抓紧办。趁着现在长安风向倾向于自己的有利时机,先落实了再说。若再拖延个一两年,肯定没现在好办。 唔,要办事,肯定要送礼。中官送一份,朝廷也要送一份。 光靠武力强压别人做事,当然可以,但总不是那么牢靠的。送点礼,人家积极性更高,主动性也强,事办得更漂亮。 朝廷现在也穷,就送个一千匹马、一万头羊,外加一些稀罕的皮子,圣人可以拿来赏赐群臣、妃嫔,涨涨邵某人的口碑。如此多管齐下,问题应不会太大了。 全盘接手朝廷在凉州的本钱后,就可以此为基,招抚嗢末人了。说不定需要打仗,但有了凉州这个立足点,打仗的难度就降低很多了。 嗢末,如果能被自己所用,那可真是太好了。天生的骑兵,还以汉人为主,虽然他们可能都不会说汉语,完全吐蕃化了。但没关系,他们的族长、酋豪们应是知道祖上来历的,有这个纽带在,便可以此为台阶,施展各种利益妥协。 不信?五代几个朝廷,都设了凉州镇,有的还派兵前往凉州。但当西夏立国后,嗢末可就不认了,到最后还是得军事征服。 希望一切顺利吧。 咸通年间嗢末还接受朝廷册封,出兵去打南诏,那批人应该没死完,应该有得谈。 阶段总结兼感谢 最近很多作者都写总结,编辑也问过我。我比较懒,上架感言都没写,这里总结一下吧。 从2013年开始,蒙着头写了一本群穿殖民全世界的书,在南美立国,“灭国”(404)前2000万人口,中国人占80%以上,华人的足迹扩大到五大洲,白人被限制在欧陆,崛起的气运中断,还被建立租界(笑),从此沦为打工仔。 写了足足七年,我的写作习惯已经固化成了宏大的模拟国家、社会运行的视角,可能已经不太适应起点的文风了。 往事已矣,东岸已亡国,不提了。 加了不少作者群,大神们不断强调的是立人设、立人设、立人设,强调了n遍。人设立好,其他的都不重要,因为读者会被主角、配角的人设吸引,忽略其他的东西。 我落后了,这点要承认,不知网文新风向。 起点都设了角色名单,我应该警醒的,但忽略了。填的时候,居然全部填了主角的女人,这是何等的狭隘!(笑) 可能很多读者一看就闪人了,现在不是十年前了,看到主角女人多就走的读者算是有礼貌的,留下开喷的不在少数。 这些年新一代渐起,三观尤其正,不符合现代价值观的事情,哪怕符合古代价值观,他们也不能接受,我触犯了他们的毒点。 本书最开始的读者是我上本书的老读者。 他们可能熟悉我的写作风格,我深深怀疑他们都喜欢玩《维多利亚2》之类的p社游戏。 人类社会是立体的,晚唐的社会当然也是立体的。 人们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种地、放牧、经商、做官、打仗等等等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每个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从事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进而组成了曾经在我们历史上发生的那段往事。 这段往事,不仅仅有争霸,也有生活,也有文化,也有经济,互为依存。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战争也依托于各种社会活动,你有多少人口、产了多少粮食、制造了多少军械、财政收入多少、开支多少、外交怎么样、人民的厌战度(p社名字)高不高等等。 社会是立体的,战争当然也是立体的。只存在于杀戮场上的战争与争霸是苍白的,无力的,是经不起推敲的,是不具备合理性的,这是我的观点。 我们古代的作家,写此类历史争霸文时着重突出演义风。什么是演义风呢,就是突出英雄人物,用英雄人物做出的史诗般的战争行为,来烘托一种英雄主义的情绪。 举个例子,我当年特别喜欢看天使奥斯卡的《宋时归》,新读者可能知道得不多,但老读者多多少都听说过。 主角入幽州那一段,与耶律大石开战,与银可术(不记得是不是这名字了)大战,虽然我明知道主角必然胜利,但过程真他妈的太惊险刺激了! 意外多得要死,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最后靠主角和配角爆种,成功抢占幽州,扑面而来的英雄气息几乎溢满屏幕——当然我们老读者戏称“撒狗血”,这“泼天也似的狗血”。 好吧,扯远了,我想写的是一个合理推演下的模拟社会。这必然就不止包括战争,也包括农业、牧业、商业、工业、交通、外交、政治、文化、社会等各方面,不然的话,我觉得太苍白了,不像是真实的。 意淫的快感,不就是贴近真实,最终达到目的,才最爽么?无脑爽我觉得没意思啦。 可能有的读者会说,我是来找乐子的,你这么写我不如去看历史书。 但先容我装逼一下,本书的很多知识,历史书未必有。我家里有一本黄不拉几的手写版书籍,讲的是唐代所有的宦官世家,考证之详细,简直令人发指。但我搜遍全网,没有这些资料。 百度百科,我再装逼一下,我已经改正十几个错误了,有些还懒得改。 再拉回正题,历史书上其实只写了当时的一种可能,我现在想模拟的是有穿越者参与的另外一种可能。 我玩游戏,总喜欢选择不同的势力,体验各种可能性。本书,就是晚唐那会的另一种可能,我模拟出来,给大家消遣娱乐。 要模拟得好,就要显得真实,那么真实在哪里?填充各种细节,让大家觉得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社会,这个社会不仅仅只有英雄和军队,还有各种其他生活。 本书可以说才刚刚开始,主角在不再事事亲征以后,会有更多精力花费在建设、外交、政治等内部事务上。 从写作技法上来说,这是不可取的,因为读者会觉得枯燥,但我想尽量真实、合理推演,不想太无脑。 对于觉得本书故事性弱、枯燥的读者呢,先容我伸下冤: 1主角的性格,想必你们都了解了,是比较稳重、保守的,把握不大绝对不会冒险。 从小说故事性来说,最好要让主角冒险,哪怕不合理,也要冒险。因为这样更容易设置各种意外因素,有更多的戏剧冲突,更能调动读者情绪,让他们产生期待感,能继续读下去。 今天还在一个作者群里看大神们指点,主线情绪一定要绷紧,从头到尾强调的都是情绪,调动读者情绪,其他的不要管,掌握了读者情绪,你就成功了。无论是玩梗整活,还是烘托气氛,都是为这个目的服务的。 就本书来说,在主角征战时设置各种意外,让一场十足稳赢的战役产生悬念,会成功调动读者情绪,但我觉得太降智啦。。。。。。 另外一种不太降智的办法呢,就是让主角参与一些难度很高,风险很大的行动。比如让发展到现阶段的主角去攻河东,实力差不多,胜负有悬念,便于设置各种意外(比如其他势力参与),最后在千钧一发之际摘取最大果实,让敌人懊悔顿足,狠狠打他们脸。 但恕我直言,这不合理。。。。。。 从严肃的角度来说,这是一种错误的战略决策,正常人不会这么做。虽然就写作方面来说,很有趣味性,也调动了读者情绪,但我觉得太降智了。 归根结底一句话,不合理。 为什么要让主角参做出不合理的决策,参与风险更高的行动呢?就为了吸引读者,调动读者情绪么? 打河东,不是这么打的,山人自有妙计。 2本人一个大秘密:无大纲写作。。。。。。 92万字了,无大纲写作。其实上本一千多万字,我也没大纲。。。 对于说无聊的读者,怎么说呢,我会在合理第一的原则下,列一列大纲,尽量设置一些起伏。但不要期待过高,我老人家了,性格保守,合理第一。虽然做不到完全合理,但我会尽量追求合理(笑)。 一个总结竟然写了两千多字。。。能忍受我到现在的读者,我都十分感谢,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我会继续模拟这个晚唐社会。 第三十六章 南衙北司 十月二十,顺义军所部三千余人领了一轮赏赐,然后带着千余峰骆驼及数百辆马车,由临时征发的河西党项牧民赶着,往凉州方向而去。 这帮人也是没去处了。安休休要么去投朱全忠,要么投秦宗权,要么投邵某人。 秦宗权龟缩蔡州,北关城、南城全丢,只余一个中州城,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朱全忠的数万大军围攻蔡州四个月,最后军粮不济,终于退兵了。不过秦宗权实力大损,事实上退出了争霸舞台,显然不值得投靠。 顺义军西去,天柱军、振武军也已离开,此时尚留在怀远县的,也就豹骑都一军以及邵树德的亲兵了。 邵树德在新府邸内“休息”到了十月底,成果斐然,诸葛氏身上的少女味道日渐褪去,妇人的风情慢慢显现。 另外三位侍女则稍有些失望,因为大王晚上只找诸葛氏侍寝,至今还没碰过她们。 十月三十日,邵树德离开了怀远县,启程返回夏州。他带着亲兵及豹骑都先行,完成灵州镇守任务的定远军则押运着部分财货在后面慢慢跟着。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杭抵达了长安。 他本来要去凉州的,但邵树德觉得长安之事更紧要,于是临时更改了行程,前往长安活动。凉州那边,则另有人选。 今日的南衙气氛有些诡异,原因是灵武郡王邵树德欲并关北四道,求任朔方节度使,统辖十州之地。 张濬其实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他是宰相,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绕过他呢?但他现在没心情料理这种“小事”,他关心的是北司中官对南衙朝官越来越严重的压迫。 诚然,自甘露之变以来,南衙愈发势弱,北司愈发强势。究其原因,北司有兵,武德充沛,南衙官员别说掌兵了,连个人战斗力都比不上太监——甘露之变时,太监们的武力就强过文官,一对一单挑完胜。 要有兵!这是张濬一直以来的信念,没有兵,什么都是空的。 京中尚有神策军五万有余,但全部掌握在中官手里,从神策军以及有名无实的六军(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武)这里想办法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有想办法让朝官出镇节度使,掌握藩镇兵马,然后消灭不可一世的中官群体。 同州刺史郝振威是朝官们比较看好的人,华州刺史王卞虽然是神策军出身,但现在立场不同,似乎也与中官们疏远了,这都是可以拉拢的人。 其他的,金商李详,似乎对中官的看法也很不好,毕竟当初杨复恭还为义子谋夺他的基业,今后可以多接触接触,说不定就拉拢过来了。 “张相,北司两中尉、两枢密使要求穿宰相朝服助祭。”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声音,正在想事的张濬抬头一看,原来是宰相杜让能。 “杜相,这如何使得?”张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后便有些恼火,压低了声音道:“北司本已强势,今再穿宰相朝服郊祭,岂不是与我等平起平坐?” 南衙北司之争,北司固然强势,但如果从制度上来说,掌握了行政权、财政权的南衙,还是要高上一筹的,礼制如此。 但如今中官们竟然连南衙朝官最后一点体面也想拿走,在礼制上获得与南衙同等的地位,这怎么可以? “西门重遂、骆全瓘二人已经在催促少府监即刻赶制。”杜让能坐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十分凄苦,道:“少府监、太长礼官回绝,但北司不肯罢休,再拖下去,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骆全瓘,是杨复恭死后被提拔起来的中官,担任右神策军中尉。这个不出意外,朝廷总不可能让西门氏一家独大的,总要分割权力。 “啪!”张濬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满脸怒容。 对北司的擅权,他深恨之。但手里无兵,徒唤奈何! 从制度上来说,南衙朝官唯一掌兵的机会就是出征。即一旦发生征讨之事,圣人会召集两省、御史台、尚书省四品以上官员,举行延英奏对会议,讨论是否出兵及具体出兵细节。 在这个会议中,理论上中官是无法参加的,即便贵为观军容使的大宦官也不行。但制度是制度,实际上么,嗯,宦官经常参与此事。 但不管怎样,这确实是南衙官员掌兵的唯一机会。韦昭度带兵入蜀,就是走的这种模式,观军容使西门思恭也抱病参加了会议,并未反对。而这种出兵之事一旦定下,南衙便会选将,北司只能派监军,军权从此落到了南衙官员手中。 只是,如今哪有出征的机会啊!韦昭度已经入蜀,短时间内怕是找不到第二次出征的机会了。而且神策军人数也不是很足,最近北司又选派大将去关东募兵了,在此事完成之前,很难再次出兵。 “杜相,此事绝不能退。”张濬面容严肃地说道。 “君岂不知中官之威势?”杜让能苦笑道:“郊祭就在本月,怕是没法拖延了。再过几日,北司可就要派兵去少府监抓人啦。” 张濬又惊又怒,脸上表情快速变幻,良久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入蜀之事,没让他捞到机会,一直以为憾事。 韦昭度那个无用之辈,能平得了田、杨余孽?若自己得以掌握两万神策营精锐,只需三月,便可在成都城内写奏捷文书。 可惜,可惜啊! “难道就此向北司让步?”张濬涩声问道:“遍寻前代及国朝典令,从无中人穿宰相朝服助祭之事,亦无中官朝服制度……”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杜让能亦叹了口气,道:“灵武郡王邵树德求任朔方节度使之职,此事还非得咱们南衙来办,单靠北司是不成的。” 简单来说,行政权是南衙的天赋权力,虽然北司中官一直嘲讽他们是只是“传递文书”、“盖章用印”,但制度如此,南衙若不配合,事情就办不成。 “你是说?”张濬很快反应了过来,问道。 “让灵武郡王劝说北司中官,效果可能比咱们更好。”杜让能肯定地说道。 张濬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又有些皱眉,道:“躲得过这次,躲不过下次。难道还次次让灵武郡王帮忙?他凭什么一直领咱们的情?” 杜让能愕然。 如今能当个裱糊匠就不错了,难道还想彻底压制北司?那可能么? “圣人最近在做何事?”张濬突然问道。 “卧床养病。”杜让能感到背上隐隐起了一层汗意。深秋了,还能流汗,足见他精神有点紧张。 张濬有些神秘地一笑。 今上是真的信任中官,或者说他就是被中官们教出来的。只要今上还在,那么北司就会继续受信任,充其量换个人罢了。田令孜倒了换西门思恭,西门思恭势弱后换杨复恭,杨复恭被扳倒后,现在又推出来个骆全瓘。 北司两中尉、两枢密使,权势熏天,南衙官员还真变成了“传递文书”的。现在,可是连财权都被人家夺走了呢! 之前杨复恭借口编练神策营新军,将南衙两项重要收入盐课及官卖麹(qū)收入拿走了。 杨复恭固然已被押到京师,不日即将行刑,但北司却并未将这两项收入还回来,这可真是欺人太甚! “杜相,定难军进奏院,可是在平康里?”张濬突然问道。 “然也。”杜让能擦了擦额头的汗。 张濬点了点头,随后便借口有事,起身告辞了。 张濬走后,杜让能全身松弛了下来,脸上隐隐有些嘲讽之意。 此辈好大言,无品行,又非科举出身。能当上宰相,还不是攀附了杨复恭?但杨复恭失势后,又转而向田令孜示好。 京中至今流传着一个笑话。张濬攀附田令孜,但又看不起他,一直在宦官与朝官之间反复横跳。一次田令孜宴请朝官,张濬趁着大家还没来,便向田令孜下拜讨好。众官都到了后,田令孜便当众说:“张郎中要是觉得与我打交道丢脸,不来就是了,何必在大家还没来时私下拜谢呢?” 朝官们听闻后,可想而知他们对张濬的看法。 田令孜死后,杨复恭复起,张濬的位置岌岌可危。若不是杨复恭倒霉,招惹了不能招惹的武夫,张濬估计已经被贬出京了。运气差点,赐死也有可能。 这样一个无品无行之人,却能得宰相高位,杜让能是有点无法理解的。 但怎么说呢,此时的南衙,经不起内斗了。张濬再无品行,也在为南衙的地位奔走,只是杜让能隐隐有些忧虑。有些时候,多做多错,张濬越是折腾,可能越会坏事,说起来也挺悲哀的。 罢了罢了,北司中官不可一世,藩镇节帅狼子野心。国事如此,夫复何言?邵树德总算比较恭顺,年年上供不辍,连带着邠宁、鄜坊、丹延等镇也一直在上供,给朝廷解决了不少麻烦。 而且他还做了一件让杜让能比较欣赏的事,那就是收复河渭诸州。或许是出于私心,但就杜让能个人而言,还是欣赏的。 希望他真的一直恭顺下去吧。 第三十七章 不插手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如果说烟台港是东岸人在登莱的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的话,那么胶州港就是东岸人在这里的军事中心。在这个依托要塞和军港而形成的城市内,驻扎着包括第七混成营(已从南方归建)、青岛要塞守备队及正常轮戍的一个仆从师——今年轮到了防区为威海县的谢振的仆从军第六师,额兵五千人——此外,在附近的即墨县还有第四师陈全忠部三千人,万人左右,等闲之人还真攻不下来。 胶州港同样是一个重要军港,海军第三舰队鄂霍次克海分舰队的船只每年冬天都要南下至这里过冬,保养船只、训练士卒、出海巡逻等等,海军胶州船舶修理厂的工人们每年这时都忙得不可开交。 曾经有人对在烟台、胶州这样的登莱城市建立现代化的船舶修理厂存在一定程度的异议,认为这可能导致技术扩散,违反本土制定的对大国技术封锁原则——原则上对中国、印度、奥斯曼、俄罗斯等大国封锁技术——不过考虑到联合省、英格兰、葡萄牙乃至法兰西的商人都开始涌入清国、明国港口,在与他们展开贸易的同时,也输入了许多的工业技术和军事技术,使得中国大地上的整体技术水平提高了不少。这个时候再行封锁,就显得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因为欧洲人的技术即便没东岸先进,但差距也仅仅是在机械化方面了,没有本质的区别。再加上东岸人在船舶修理上也确实有迫切的需求,因此这两个核心港口城市原本简单的船舶保养所被引入了大量工程技术人员和专用的机械设备,使得原本需要去利尻岛、大泊港、黑水港等地进行维修保养的船只被大规模分流到了烟台和胶州。要知道,在以前,这两个港口的船舶修理所因为实力有限,只能给有限的船只进行简单的维护工作,现在升级为船舶修理厂,实力确实有了质的提升。 再到了近些年,少许蒸汽设备也被允许引入了这两家船舶修理厂,使得他们的维修保养能力得到了进一步上升,船舶修理业务蒸蒸日上,甚至就连台湾银行及其他私营船只都跑来这里维修保养,很是培养了一大批的产业工人。 这些产业工人及其家属,以及包括官员、军人、商人及他们的家属,就构成了胶州城的市民主体。他们平日里居住在扩建过一次的胶州要塞城内,安全保障较高,物资供应充足,环境卫生良好,确实是生活得比较惬意的,唯一的缺点就是这里终究是一个以军事防御为主要目的修建起来的城池,除了一两家供应粮油及日用品的国营商铺外,几乎没任何娱乐设施。 而在胶州城外围,多年来陆陆续续兴起了一些居民区,这些与烟台城周边类似,以手工业者、小商贩、商业雇员(主要是茶楼、饭馆、妓院等场所的雇员),农业经营者为主,是为胶州城内的居民服务的。他们的存在,也使得胶州城更有了一丝生气,使其看起来更像是人类的生活之所,而不是杀气腾腾的战争机器。 “胶州和烟台一样,说实话有些‘无聊’,整个登莱最繁华、最好玩的城市,无疑还是蓬莱县,以前登州府的府治所在地。因为那里是董大郎的地盘,他几乎什么也不管,放任自流,只要每个月收到数额令他满意的钱粮就行了。”姜云帆遥遥指着胶州城高大的轮廓,说道:“烟台城和胶州城类似,原本所在地一片荒芜,什么也没有,直到后来建了要塞和码头。因此,这些城市的军事功能很齐全,但并不适合居住,人在里面会感到压抑、枯燥、紧张,这我深有感触。而且,为了强调军事防御,不被敌人有机可乘,烟台和胶州要塞附近两三公里的范围内是不允许有居民区存在的,我认为这有些苛刻,扼杀了城市发展的潜力。” “你看,我平时住在烟台城里,工作一般也在城里面。不过一旦有空,我还是更乐意走远一些,去享受真正的生活,烟台县最精彩的地方,永远不在烟台城里,而在城外!”姜云帆仍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只听他说道:“幸好现在胶州城有了一些改变!徐副总裁,您看,在要塞以南的那片腹地,有一大块土地被划了出来,脱离了军管区的限制,开始经营起了商业,而这也是得到了已经离任的廖逍遥廖司令的首肯的,并且孙春阳南货铺、台湾银行等企业已经开始在这里购地置业,准备大展拳脚了。以后,胶州港吞吐的货物,除了军需物资外,都将挪到这里来,未来发展前景可期啊。啊,对了!批给贵公司的地也在那一片,喏,就是事先约定的,临海的那片,可以用来修火车站、货场和商业批发市场。将来胶烟铁路全线贯通的话,这里再添置一些码头设备,就可以发挥起作用来了。” “这么搞,是打定了注意发展这一片了啊。也是,胶州湾港阔水深,是北中国一等一的良港,附近又有着即墨县这个农业基地供应食品,确实有着发展起来的一切必要因素。不过,你们想好吸引哪些地方的商人来贸易了么?”徐向东问道。 “哪地方的都要,哪怕是荷兰人和英国人都要!咱们登莱的人口即便几经分流,现在也在一百五十余万人的样子,且贫富差距很小,消费能力还是有的,绝对能够消化外来商品。”姜云帆用略带玩笑的口吻说道:“其实我们倒希望荷兰人与我们达成固定的贸易关系呢,以前他们有时来有时不来,有时是在烟台贸易,有时在胶州贸易,贸易额和商品数量也不确定,麻烦多多。这次嘛,因为两国关系出现变化,他们更是直接不来贸易了,让人颇为烦恼。倒是有一些贼头贼脑的英格兰商人,敢冒着风险跑胶州来与我们进行贸易,主要是采购高级毛皮、药材、葡萄酒等商品,可惜数量也不是很多。” “他们对我们还有疑虑,暂时不过来贸易,也是寻常之事。不过现在已经有一些胆大的聪明人做出了示范,相信后面应该会有更多的欧洲商人前来贸易的吧?尤其是后来者法兰西人,他们一直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想要打开贸易突破口,我看在明国、清国争不过荷兰人、葡萄牙人和英格兰人的情况下,早晚会来我们这里碰碰运气。只可惜这个国家的航海传统还不够强,贸易船只数量也比不得上述几个国家,能带来多少贸易额真的很难说。”徐向东沉思了一会后,回应姜云帆道:“胶烟铁路未来的盈利,还是得立足于登莱本身啊,各州县之间的商品流通才是根本,外来贸易终究是不靠谱。对了,你们怎么不把东岸日本公司和东岸朝鲜公司也拉过来?他们每年的贸易额也相当不小,如果能够在烟台或胶州设立大型货场的话,应该也是很有搞头的,魏副司令难道就不动心?” “东岸朝鲜公司已经在烟台港设立了一个货场,主营朝鲜药材、粮食、蜂蜜、铁料等商品,规模还可以。不过东岸日本公司的贸易就要贫乏许多了,他们从日本进口的一些刀剑、屏风、折扇、海货之类的商品,说实话并不是大宗贸易,走量很难,因此他们之前对这边的市场一直不怎么重视,这次才开始分别在烟台和胶州设立了一个办事处,但看样子也不甚上心,应该是觉得市场有限吧。曾经不是有人开玩笑嘛,东岸日本公司出口至登莱的最大商品,大概就是那些生活困难、饭都吃不饱的日本浪人了吧?那些家伙们,辽东那边倒是愿意花钱收了做敢死队、炮灰。”姜云帆对两家公司的经营点评了一番,言语中不乏对东岸日本公司的吐槽。 “呵呵,日本承平多年,加上幕府处心积虑,不断削减外样大名的石高,导致了很多武士的失业啊!这些武士已经成了日本的社会问题,他们离开日本出外谋生,大概德川将军也是乐见其成的吧。不过你刚才说得也对,日本这个国家除了刀剑、折扇、屏风及数量少得可怜的海货外,还真没什么值得出口至我们这里的商品。铜片、硫磺、铅块的主要消费市场,也一直是库页岛的初级军工产业,能卖进登莱的确实少之又少。这种贸易,也难怪东岸日本公司做得不痛不痒呢,他们最大的客户,其实还是本土啊,毕竟黄金、铜块都是本土急需的商品,登莱是没这个需求的。”徐向东登上了一处小坡,看着远处蔚蓝色的大海以及海边正在开工建设的火车站,心里顿时觉得一阵心旷神怡。 烟台和胶州两个关键节点、核心城市,被一条长达225公里左右的铁路连接起来,而且这条铁路还将串联起沿线六个州县(胶州、即墨、莱阳、栖霞、福山、烟台)数十万人口,同时辐射包括宁海州、胶县在内的两个近在咫尺、人口亦不少的城市,效用巨大。 第三十八章 平静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77年9月上旬,印度近海,风和日丽,波涛不兴。“伏波万里”双甲板战列舰抓住西南季风的尾巴,时隔一年之后再度驶入了科伦坡港,打算与荷兰东印度公司进行换约。 双方需要交换的条约名为《科伦坡友好通商航海条约》,大体内容包括了上次莫烈鳗与巴尔萨泽·伯特在科伦坡港谈妥的有关东岸船只在马六甲、加勒两个港口停靠、补给、维修、经商的权利。即:每年可以有不超过十艘的东岸船只进入上述两个港口,但只可以在指定地点进行活动,包括休息、经商和从事宗教活动,停留时间最长不得超过半年;每艘船每年只能采购不超过三万盾的本地货物,且只能在指定商人处购买;承认荷兰东印度公司在锡兰岛享有特殊利益,且东岸人不得与英格兰、葡萄牙达成任何危害荷兰东印度公司在锡兰岛利益的协议;最后,东岸治下的开普敦港及横海岛向荷兰东印度公司开放,荷兰人的权利一如此前他们给予东岸人在锡兰岛和马六甲的权利。 大体上的意思就是这么几条,基本还是之前双方确认的内容,经过文笔润色及细节完善后,目前已经装订成册,由各自上级签完字,现在换约完成后即可生效。而值得注意的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这次双方签订的条约中也不是没有漏洞,比如条约内就没有规定入港东岸船只的大小和吨位,而只规定了东岸人可以采购的当地货物的金额。这对于志在维修补给、躲避恶劣天气、安置伤病员而不是做生意的东岸人来说,非常有利,因为他们本就不是特别在乎锡兰岛的宝石、肉桂、胡椒等特产商品的生意,当然这同时也说明了荷兰东印度公司这种盈利性组织与华夏东岸共和国这种政府组织之间在思考问题上的巨大角度差异。 《科伦坡友好通商航海条约》用汉语、荷兰语和法语三种语言写就,一式两份,分别由对方保管,没有中间人或见证人。莫烈鳗手头的那份已经由新华夏开拓队队长黄仪签字,巴尔萨泽·伯特手头的那份则由总督范戈恩斯署名,这会只需各自带回对方手头的版本,即可完成换约。 莫烈鳗对是否能够完成此次任务丝毫不做怀疑,因为在协议达成并等待换约的这一年内,荷兰东印度公司其实是给予了东岸人“临时许可”的,只不过消息没法及时传递到宁波和登莱,没能利用起来罢了。 9月8日上午九点,东、荷双方的代表在科伦坡城内正式交换了条约文本,还好一切都没有差错。此后,莫烈鳗只出席了一下第二天在城里举行的宴会,然后便谢绝了一切拜访,花了好几天时间与荷兰人谈判买下了一块地,用于兴建临时居所。 9月14日,在留下七八个专业人士处理这方面的事务后,莫烈鳗的“伏波万里”号战列舰缓缓离开了科伦坡港,然后于十三天后抵达了果阿港,葡萄牙人在东方统治的核心。 其实,这次莫烈鳗访问果阿并不是临时起意,要知道他在前往科伦坡的路上其实就已经在果阿停靠过一次了。他之所以率舰前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打算与葡萄牙人加深联系,为将来做好准备。毕竟,荷兰东印度公司现在与你签署了《科伦坡友好通商航海条约》,可你知道人家以后就一直不会与你翻脸?如果你真这么想,只能说太天真了,因为这个世界是一刻不停地变化着的,朋友可以变成敌人,敌人也能变成盟友,而且往往会在短时间内完成,欧洲对这一套尤其熟稔,君不见后世拿破仑侵俄战争前夕,就有俄罗斯军官嘲讽普鲁士人“三年内只背叛了我们四次”,由此可见一斑。 因此,东岸人虽然与荷兰东印度公司暂时达成了协议,签署了条约,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做两手准备。反正他们只答应了不勾结英格兰人、葡萄牙人损害荷兰东印度公司在锡兰岛的利益,那么与果阿方面发展正常关系的事情你总无法指摘吧?所以,这次莫烈鳗在返程时特意二度前往果阿,与葡萄牙人会面。 如今果阿的话事人已经变成了佩德罗·德·阿尔梅达·葡萄牙,一位在今年刚刚当上印度总督的幸运儿。与他的前任路易斯·德·门多萨·弗塔多·伊·阿尔布克尔克一样,是委任省督,同时也被尊称为印度总督,而后者的名号并不是每任总督都能得到的,其权力大小也不完全一样。 葡萄牙总督——人家真实名字就叫葡萄牙,pedrodealmeidaportugal——对东岸人的二度来访有些惊喜。几个月前莫烈鳗的船只第一次访问果阿时,接待他的还是阿尔布克尔克总督,当时葡萄牙还只是一个佐贰官员,亲自参与过与莫烈鳗等人几次会面,对当时商讨的一些事情记忆犹新,比如有关两国间开展深度贸易合作的事情。 而所谓的深度贸易合作,其实就是东岸人的新华夏岛殖民地向葡属印度大量出口诸如药品、五金制品、船具在内的一揽子商品,然后从葡萄牙人那里进口各类印度特产。老实说,这种贸易模式对双方都是有利的,东岸人很久之前就想这么做了,但考虑到葡属印度及葡萄牙国内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以及两国间曾因为巴西爆发过战争的不愉快过往,直到这两年双方才有了实质性的接触,并就开展贸易合作达成了一些初步的协议——这其实并不容易,因为从里斯本进口工业品售卖到葡属印度这条商业线路,本就有固定的人在做了,东岸人这下属于横插一脚,挤掉了别人来抢生意,这阻力自然就很大了,也难怪之前很多年没进展,这直接就是断了人家的财路啊! 果阿是上个世纪被葡萄牙人占领并殖民的,至今已经差不多一百六七十年了。如今的果阿城繁荣而富裕,是葡萄牙人在印度的中心,按照他们的描述便是:“……有着高大的房屋和漂亮的教堂。在严苛的道德家的眼里,这座城市是另一个巴比伦,是印度最伟大的大城市之一。” 毫无疑问,果阿的统治者是葡萄牙人及他们所生的印、葡混血人,而且还有严格的等级区分,即第一等是在葡萄牙出生的人;第二等是在亚洲出生且父母均为葡萄牙人的人;第三等是在亚洲出生,父母一方是葡萄牙人,另一方为印度人的人,或父母一方是葡萄牙人,另一方是非洲人的人。 以上是统治阶级。而在统治阶级之下,是信奉天主教的印度人或黑人(一般是士兵),他们是葡萄牙人统治的中间和打手,对处于他们之下的印度教徒或***们进行残酷压榨,以取悦葡萄牙殖民者们。 莫烈鳗此刻甫一进港,迎接他的便是总督葡萄牙以及围绕在他身边的大群官员。莫烈鳗一一与他们握手,甚至就连印葡人出身的官员(地位较低)都没有落下,这令他们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也有些感动。 葡萄牙总督在自己的城堡内为莫烈鳗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几乎城内所有有名望的人都来了,军官、神父、官员、大商人、航海家、艺术家、社交名媛等等,让人眼花缭乱。莫烈鳗其实很不喜欢这种过于复杂的场合,且还是在天气如此炎热的情况下,这让他的精神很是疲惫,不过终究还是强撑着性子完成了这次社交活动。 按照葡萄牙人那根深蒂固的血统等级制度,亚洲人——无论是印度人、马来人还是中国人——其实是非常没有地位的,而莫烈鳗这种百分之一百的亚洲人在这个年代的果阿城内,即便是被葡萄牙人杀死,而对方恰好又有一点贵族头衔的话,那么只需提出道歉即可无事。但此时在这个由葡萄牙总督举办的宴会上,无论是葡萄牙人还是印葡人,一个个都对他趋之若鹜,言辞中颇有一些恭维谄媚的意味,说起来也是沾了华夏东岸共和国的光了。 第三十九章 商税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莫烈鳗这几天在果阿港内相当自由,想去哪里便可以去哪里,葡萄牙人丝毫不加以阻拦,贵族住宅区、码头商业区、政府行政区乃至位于城市近郊的工业区都随便看,不但看,陪同的一位名叫桑德罗的葡萄牙贵族还全程解说,可谓诚意十足。 “这是工业区了,与港口船坞连在一起,生产各类船具,从铁钉到到帆布,无所不包。每年十二月份出发前往里斯本的船只,都会在这里进行最后一次维护保养,然后启程,可以说这里是东方贸易的根基,一点没错。”桑德罗手指着那一片布局略有些凌乱的所谓工业区,介绍道:“当然那里同样也有许多生产各类日用品的手艺人,比如箍桶匠、制作腌肉的、水管的等等,就如同我们所见过的大多数国家的港口一样。” 莫烈鳗一边听一边点头,然后信步徜徉在码头边的一条不甚宽阔的石子路上。路的左侧远处是一片面积广阔的荒地,从荒地上密密麻麻的十字架可以看得出来,那里是一片墓地。桑德罗随时注意着莫烈鳗的一举一动,见他盯着那片墓地看,便用一种略带惆怅的语气轻声解释道:“那里埋葬的多是本城的贵族和历任总督。我小时候有幸帮父亲整理过一些有关果阿的档案,那时候还是1656年,我看到过往的五十任总督里,有22人在任职期间或任职期满回国的途中去世,有1人在埃尔—凯比尔堡战役中与塞巴斯蒂安国王一同丧生,死亡率几乎接近了一半。这些死亡的总督,如果没有海葬的话,那么就葬在这一片了,果阿王家医院在他们生前做了极大的努力,只可惜依旧无法挽回他们的生命。” “热带城市就是这样不断制造者不幸,我们其实早就该习以为常了。”莫烈鳗叹了口气,说道:“但热带又是这样地富饶、这样地令人着迷,不断吸引着新的冒险者来到这里攫取财富、爵位和名声,不独以前的他们如此,即便是现在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呢?” “你的坦率真是令人感到惊讶。”或许是没想到莫烈鳗说话如此直接,桑德罗在稍稍惊愕了一下后,便轻轻笑了笑,然后说道:“是的,你说的没错,中校先生。我们都是为了追逐财富和名声,但之间也有区别。我出生在里斯本,很幸运,这令我在果阿有了一个比较高的地位,但现在我和我的妻子——她出生在波尔图一位有教养的商人家庭——已经在果阿定居多年,并且已经不打算返回里斯本,这同时也是我父亲的意思,当年就是他带着我远渡重洋来到果阿。我们和那些只是从里斯本过来且抱着捞一票就走的人的想法是不同的,他们没有坚决捍卫果阿的坚强决心,而我们有!” “本地化的葡萄牙贵族。”莫烈鳗心里默念了一声。对于这类在果阿占据了最大数量的殖民者群体,莫烈鳗还是有些了解的,简单地说,他们都是初代殖民者的后裔,有的人是纯血后裔,就像南美的克里奥尔土生白人一样,有的人则是印葡混血人。值得一提的是,土生白人并不一定意味着是贵族或占据更高的地位,而印葡人也未必就一定不是贵族,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都不如从里斯本过来的葡萄牙人有地位。 发生在1563年的一起决斗时间很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一位从里斯本前来的葡萄牙贵族打伤了一位果阿本地的土生白人,然后被总督派人抓了起来,不过很快又无罪释放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有趣,路易斯·达·弗朗西斯科·巴雷托,一位印葡人,前果阿总督老巴雷托(1547-1559年任总督)的儿子,位了给那位被打伤的土生白人小弟出头,要求与那位里斯本贵族决斗,结果在决斗中死亡。但那位贵族仅仅只是在公开场合表示了一下遗憾,略微道歉了一下,便被总督原谅了,这已经直观说明了土生白人的低下地位,这一点葡萄牙人甚至比南美的西班牙人做得还要过分许多。 但讽刺的是,在历次与外敌——有时是荷兰人,有时是印度人,有时是摩尔人——的战斗中,土生白人或印葡人却是战斗最英勇、士气最高昂的群体,比起那些从葡萄牙本土漂洋过海而来的人更能捍卫果阿的利益,每次高喊着“圣地亚哥”的口号与敌人展开殊死肉搏的,也正是这些土生白人或印葡人,他们以印度为根基,无路可退,无法妥协,只能战斗到底。 而听说这位佩德罗·葡萄牙总督的几个儿子目前都已在果阿本地娶妻生子,看样子今后是要以印度为根基了,与跟在莫烈鳗身边的这位桑德罗先生是一样的性质。这样一来,个中内情可就很值得玩味了,与东岸人加强商贸合作乃至更进一步的关系,不知道到底是里斯本方面的意图呢还是果阿本地官员、贵族们的集体意志,如果是后者,那么可就有意思了。 不过不管怎样,既然果阿的葡萄牙人有意贴上来,那么东岸方面自然也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不是么?更何况,本土对此早就有指导思想,那就是与果阿方面维持“适度的关系”,以为将来打算。 这话听起来有点晦涩,我们直白点说那就是,与果阿的葡萄牙人做生意增加感情没问题,但要把握好尺度,暂时不宜发展成军事同盟或政治同盟。而将来一旦东岸与荷兰东印度公司交恶且关系难以挽回的话,那么借着之前打下的基础迅速与葡萄牙人“勾结”起来,并对荷兰人反攻倒算,就是应有之意了。说白了,就是吊着葡萄牙人,拿他们当备胎,以防万一。 当然葡萄牙人想要的不仅仅如此,他们更属意于与东岸人结盟——最好是履行出兵义务的军事同盟——以便对抗在这边一家独大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为此,让渡出部分商业利益也在所不惜,比如,果阿总督葡萄牙在之前的宴会中,就曾隐晦地向莫烈鳗提出过,可以允许东岸人在果阿、第乌两地各设立一个商站(驻兵不得超过一百人),采购一定额度的印度土特商品。 公允地说,葡萄牙人许诺的这个条件是非常具有诱惑力的,印度贸易的潜力谁都知道,这个国家有着辽阔的土地、丰富的物产以及巨量的人口——人口本身便能创造财富,尤其是在人口极多的情况下。因此,他们愿意让又一个外来势力进入印度,且在他们经营多年的土地上落脚——这些土地多是历史遗留问题,即莫卧儿王朝统一之前取得的土地,也是赶上了好时候,现在是很难了,因为莫卧儿王朝实力强大——其实是很大方的,当然这也和他们如今所面临的局势有关,不得不如此。 莫烈鳗当然愿意借着葡萄牙人影响力先在印度站稳脚跟,不过按照本土的指导精神,他知道葡萄牙人最想看到的军事同盟是不可能了,因为执委会诸公目前还没有卷入一场无谓的冲突中的计划,对于刺激实力强劲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更没兴趣,所以在这方面注定是要让葡萄牙人失望的了。 不过这事现在却也不必与葡萄牙人细说,先和他们谈谈别的东西即可,比如开设商站做生意的事情。因此,在参观完码头商业区后,莫烈鳗便与桑德罗等人一起,回到了城内的总督府内,与葡萄牙总督商讨商业合作的问题。 “我们需要大量的武器,主要是指火枪、刺剑、铠甲、长矛和其他一些物资。火炮我们自己就能生产,果阿的铸炮厂是本世纪初建立起来的,至今仍然在发挥作用,就连英国东印度公司,有时候都要来向我们采购火炮呢。”葡萄牙总督一开口就是索要军资,只听他说道:“之所以如此,主要还是因为可恶的荷兰人。这些年来,他们几乎每个夏天都会组织由十艘以上武装商船组成的舰队前来马拉巴尔海岸附近,挂上黑旗,攻击往返于里斯本和印度之间的葡萄牙商船、印度人驾驶的贸易小船以及从西边过来贸易的摩尔人的船只,这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葡萄牙总督这么一说,莫烈鳗就明白了。虽然东岸人常年活动在西印度洋,不过却并不代表对东印度洋的事情一无所知,尤其是这些搞得阵仗不小的事情,更何况此类事情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了。在这二十多年的交锋中,荷兰东印度公司一方有时成功,有时失败,但肯定给果阿的葡萄牙人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包括武器军资、劳动工具、旧大陆商品、书籍信件都无法及时传递到印度,甚至就连本土的一些人员,很多时候也会在荷兰人的攻击下命丧大海或做了俘虏——俘虏的下场一般很惨,会在东印度群岛的热带种植园内工作很多个年头,往往会死于非命,当然反过来讲,被葡萄牙人俘虏的荷兰一方的人员下场或许要更惨一些,因为他们往往会接受残酷的宗教审判。 第四十章 班底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一晃而过。1677年11月5日,北印度洋上东北风开始占据主流,洋流也变成了逆时针的方向,这意味着“伏波万里”号已经可以启程回国了。 在过去一个月的时间内,莫烈鳗参观了果阿城的方方面面,对葡萄牙人的这个印度统治中心有了一个比较笼统却全面的印象。到了最后几天,他甚至有幸参观了一次葡萄牙军人的训练,对他们的战斗力有了一个比较直观的认识,同时也说明了葡萄牙总督的诚意。 莫烈鳗通过观察,发现葡萄牙人的军事组织实在是有些原始——至少在印度殖民地这边是如此没错——因为掌握在政府手里的军队数量较少,控制在贵族手里的军队却很多,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直接掌控几乎所有军队的组织形式大不相同。 以现任殖民政府为例,掌握在总督手里并通过殖民地国库供养的军队只有区区三百人,这些人只有基本的武器,如刺剑、长矛、火枪、铠甲等等,但多年来多有损坏,却由于种种原因无法补足,因此装备水平真的谈不上多好,也难怪葡萄牙人这次急着要从东岸人这里进口以改善士兵的装备。 相较控制在总督佩德罗·德·阿尔梅达·葡萄牙手里的军队,掌握在贵族手里的士兵的装备水平可就要好多了。这些基本都是在葡萄牙本土经济状况很差的士兵,有一定的战场经验,他们在里斯本上船,不远万里来到果阿等印度城市,孤身一人、衣食无着,除了可以暂时居住在海边的一些由政府提供的破木屋之外,甚至就连吃饭都很成问题,因为政府是不会提供饭食的。 这个时候,使得他们免于饿死的路子一共有三条,其一是通过各个殖民城市征兵官的考核,补充直属于当地政府的部队的缺额,其二是由本地教会或大商人进行施舍救助,让他们渡过初期的难关,随后转行从事其他工作,其三是成为本地贵族的追随者,由贵族们发薪供养,同时为贵族服务。 尤其是最后一种,吸纳了数量最多的葡萄牙士兵。按照莫烈鳗这些日子在果阿城所见,平均每个贵族或绅士为大约30个人提供伙食、装备,让他们为自己的利益服务。比如在果阿附近的鲁阿·迪雷塔小城拥有一整条街道所有房屋的贵族希尔维拉家族,就供养了差不多整整一百名追随者。他给这些追随者分组,然后分发了统一的制服和武器,将他们安置在自己的住所和商铺周围,为自己的利益服务,从某种程度说可以说他的私人军队控制了上述这些区域,就连总督葡萄牙都得对他有所忌惮。 每当贵族们在城市内外骑马出行,或前往教堂参加宗教仪式的时候,这些追随者士兵们都会成为他们的随从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如果这个贵族受到了侮辱或不公正的对待,或者出于某种原因要报复什么人又不方便通过官面上的话,那么这些食客就能发挥作用了,很多时候是负面作用,因为他们会破坏秩序。 另外,贵族们通常还是许多军事要塞或城市的军事长官,或者是一些舰只的指挥官,每当遇到外敌入侵或者需要出征的时候,果阿总督只需征召贵族即可,因为他们会带着大批全副武装的追随者出发,这样政府就能省下很大一笔钱。 葡萄牙人的这种军队组织方式带有很大的中世纪分封制的残留,与如今各国纷纷成立常备军,削弱贵族封地和兵权的大趋势相悖,属于确定无疑的落后方式,急需改进。而且更可怕的是,政府或贵族并不总是一整年供养所有人的(至少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这么做)!每当夏天雨季来临的时候,政府会解散掉相当一部分士兵,贵族们也会遣散掉绝大部分追随者,让他们自谋生路。因为这个时候往往是船只刚刚抵达印度的时候,且天气较为恶劣,雨水较多,气候潮湿,疫病丛生,故来自南方的荷兰人的威胁会降到最低,所以贪婪(或者说愚蠢?)的贵族们并不愿意继续花钱供养着大批无所事事的士兵。他们会解散掉大部分人,只保留他认为最忠心或战斗技能最出色的一部分,以节省开支。 每当这个时候,在果阿、第乌等葡萄牙控制的城市内,你就会见到许多看起来很落魄的士兵交出了自己的武器装备,只带着一套衣服和仅有的财产,离开了城区,或者前往码头做工,或者前往周边乡村干活,以便养活自己。也不是没有坚持留在城市里的,但这些人除了极少数幸运儿被商人短期雇佣外,大部分都在当乞丐讨饭,日子难过得很。 直到每年9月下旬重新征兵的时候到来,贵族们才会打开自己的钱袋,重新征召士兵,以补足自己追随者的缺额。可以肯定的是,在整个雨季之中,这些士兵们为了糊口而四处奔波,训练必然是荒废了的,因此当9月份重新集结的时候,他们的战斗力如何很难保证,士气更是无从谈起,也难怪他们在与荷兰东印度公司持续多年的战斗中屡屡吃瘪了,这样不职业的士兵,是没法大用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贵族都这么做,莫烈鳗就知道,之前陪同过自己很久的那位桑德罗先生,就供养了六十多名士兵,并且坚持在雨季也供应他们食品和居所。有时候如果士兵日用品短缺或生病的话,他也会出资赞助,对这些人非常好。因此他在士兵们中间的名声非常好,麾下总是能够追随着最优秀的战士,且每当战争来临,需要大批量征募士兵的时候,那些可怜人也更愿意跟随他们这类口碑不错的贵族,这也是为自己负责。 莫烈鳗曾经评估过桑德罗手底下那六十多个人的战斗力,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和新华夏岛的东岸民兵一个水准,但是不如训练更加严格的本土各县保安团的民兵。这样看来,也就可以解释当年杨亮率一个混成营在第乌港登陆后,为何如此轻松地之用一场夜间白刃突袭就占领了整座城市,实在是敌人的战斗力严重不足的缘故啊——那些人的战斗力甚至还远不如澳门的葡萄牙军人,让人很是无语。 因此,在意识到这些葡萄牙陆上武装力量压根无法给东岸人带来什么麻烦后,出于种种考虑,莫烈鳗也向果阿总督葡萄牙先生提出了建议,即大幅度增加职业士兵的人数(即在雨季也有食品和军饷供给,并坚持训练的武装人员),尽量不要让骨干分子在雨季沦为短工、乞丐、苦力或盗贼,因为这既可以减少治安麻烦,同时也能增加果阿等城市的防御力量,要知道万一荷兰人脑子抽了雨季前来突袭呢? 葡萄牙总督看来也不是第一次接受到这种劝告了,他先是对莫烈鳗表示了自己的谢意,不过却也直言,以如今印度殖民地的各种情况而言,似乎很难劝说贵族们这样做,因为这很显然会导致他们的开支急剧增加。至于说由殖民地政府承担这部分的开支,则根本不可能,因为印度殖民地特殊的体制问题,导致政府的收入很少,每年都在亏损,以至于不得不靠贵族和教会捐赠来填补窟窿。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冒着财政破产的风险来扩军呢?从这一点来说,葡属印度还真不如莫桑比克、蒙巴萨、安哥拉及西非的一些葡萄牙殖民地,那些地方虽然利润不大,可政府能够控制的人力物力却一点都不小,因此能够组织起一些战斗力还算可以的军队,但正如葡萄牙总督所说的,这种模式无法复制到印度,这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只能通过时间来慢慢改变了。 莫烈鳗听了后表示理解,心想这果阿政府看来是真的缺钱,难怪这次要急吼着要和东岸人做生意。要知道,这每一笔生意,在果阿城内的时候,就已经被征了几道税了,然后出口关税更是大头,进口关税也不是小数目,只要贸易额一路上去,果阿殖民政府的财政状况应该是可以得到极大的改善的,不至于需要贵族和教会进行补贴才能维持下去,这对于改善当地军队的条件应该大有裨益。 因此,与葡萄牙人做生意,是应该要着重提上议事日程的,这不但是挣多少钱的问题,对于国家的战略布局也有好处。毕竟,葡萄牙人在印度坚持越久,力量越强(当然应该是在一定限度以下),对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牵制力也就越强(省得他们因为没有像样的对手而“胡思乱想”),这是符合华夏东岸共和国的利益的。 11月8日,在与佩德罗·葡萄牙总督草签了一份协议之后,莫烈鳗与这段时间内认识的果阿商人和贵族一一告别,然后驾驶着“伏波万里”号战列舰,在葡萄牙人的目光注视下,扬帆起航,离开了果阿港,顺着洋流和东北季风,朝新华夏岛而去。 中途,在途径阿曼湾附近的时候,这艘强大的战舰又一次驶近了马斯喀特港,并捕获了一艘小型阿拉伯帆船(后被放弃,只留下了二十余名阿曼人俘虏,因为船只太小、太破烂了),然后驶近港口,远远地炮击了几下,在海面上溅起了冲天的水柱之后,才漂亮地调了个头,朝外海离开——说实话,阿曼人从来就没被东岸人放在眼里,因为他们国家人口太少,实力太差,无奈这个国家有些冥顽不灵,苏丹脑子也不是太好使,居然因为一些宗教冲突以及东非的商业纠纷而与东岸人翻脸,因此给予他们适当的惩罚也是必然的。 第一章 庙小妖风大 天刚放晴,地上的积雪仍然冻得结结实实。 信使冲进了城外的驿站,翻身下马。 这鬼天气,实在太冷了! “准备马匹,再来点吃食,饿坏了。如果有酒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信使喘着粗气说道。大冷天,头顶却像蒸笼一样不停地往外冒着烟。 驿站马夫熟练地接过了马匹,伙夫给他端来了蒸饼和羊肉汤。 “驿长呢?”信使一边吃一边问道。 “去城里了。”几位驿卒正在糊墙。木板墙到处是缝,冷风直往人骨子里钻,分外难受。 “哪个城?” 凉州共有七城。 从匈奴人建的盖臧城开始,前凉时期继续扩展,形成了五城。 隋末李轨续建,最终形成了国朝的七城——当然,这是陷蕃之前。 陷蕃之后,吐蕃对城墙是大拆特拆。有的拆了干干净净,有的拆了半拉子。凉州城甚为广阔,还残留了部分,国朝置镇后,持续进行了修缮,基本是沿着旧有城廓建设,但因为人力物力的匮乏,至今尚未完工。 “神鸟城。”驿卒坐到了马扎上,年纪大了,天寒地冻的,他是一点都不想动弹。 使者再不说话,专心吃东西。 神鸟城,即神鸟县理,就在凉州城范围内。整个凉州曾经就被称为“鸟城”,在汉时鸾鸟县故地上,盖因此城是不规则形的,有头尾两翅,故得名。 凉州城,姑臧县理西,神鸟县理东,其余为州城,还有前朝的宫城、仓城、坊城等。素为国朝雄郡,河西节度使驻地,天宝时州城内驻有赤水军,兵三万三千人、马一万三千匹,五县之地共有民十余万人,以耕牧为业。 吃完食物后,信使与驿站诸人告辞,换了一匹马,继续往州城进发。 及近城池,遇散骑巡弋。信使啐了一口,沙陀子! “沙陀子”的头领叫安休休。凉州人不知其来历,只知道是朔方节度使李劭派过来的,护送着大量钱帛、粟麦。 进城的那天,一共千余峰骆驼、数百辆马车,凉州军民都快哭出来了:从广明末巢入长安开始,多久没有朝廷赏赐了? 州内征发蕃部财货,动用积储,勉强支应到了光启二年,但朝廷粮饷迟迟不至。无奈下,只能遣使至沙州,先后派出了两波使团,但归义军拒绝提供粮饷,使团难以复命,被迫长期滞留于沙州。 直到去年九月,张淮深从归义军进奏院得到消息,朝廷倾向于支持他获得节度使之职,并将其检校官由工部尚书改为尚书左仆射,于是松了口,答应给凉州送粮。 但他没有立刻给。而是一直等到十月底,朝廷册封使团抵达沙州后,才派人调集粟麦,用大车、马驼送往凉州——说白了,这就是一次利益交换。 顺义军是十一月中旬抵达的,比沙州粮队早来了几天。而在他们抵达之前,长期滞留灵州求取粮饷的押衙张弘信喜不自禁,已经提前派人回凉州报信。 当孤儿的滋味可不好受! 先后两波军粮抵达凉州,粮草一时间无忧矣!但安休休带的三千余步骑进城后,就赖着不走了,这让凉州上下有些犹疑。只是人家带了不少钱帛过来,给原本的戍兵发了赏,军士们都很高兴,一时间也不好说些什么。 信使进城后,很快至节度使衙交割急件,没多久便送到了河西都防御史翁郜的案头。 “好!好啊!”翁郜拆开急件看完后,顿时抚须而笑。 “明公笑而不语,定有好事。”左司马李明振笑道:“莫不是长安之事?” 翁郜起身打开了窗户,一阵冷风吹来,让人精神一振。 李明振是凉州节度使幕府左行军司马,不过凉州已无节度使,前任郑尚书在内斗中败于翁郜,被赶回了长安,李明振便投靠了过来,但仍在幕府供职。 凉州镇名义上辖凉、甘、肃三州,实际上连控制凉州都够呛,政令出了州城就不太好使。 毗邻的归义军也差不多。名义上辖沙、瓜、伊、西四州,但只实控沙、瓜二州。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当初所谓的收复失地,大量借助了吐蕃崩溃后的地方奴部势力,比如嗢末、回鹘、党项、吐谷浑等。人家各有地盘、兵马,名义上归顺大唐,但实际上自行其是,凉州、归义军两镇兵力寡弱,情况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得到改变。 最坑的是,凉州、归义军两镇之间的关系也不太和睦。归义军一直想兼并藩镇,控制凉州,朝廷对其疑忌颇深。 相反甘州回鹘倒一直很恭顺,不断遣使纳贡,朝廷使者往来,主动派兵护送。早些年中原有事,偶尔也出兵帮助朝廷征讨。总体而言,朝廷对凉州镇、甘州回鹘比较信任,对一直试图吞并邻镇的归义军则不是很信任——肃州龙家如今便在向归义军纳贡。 “朝廷要设河西镇了。”翁郜神情振奋,脸挂笑容,显然心情非常好。 李明振听了则又喜又忧。 河西如今这个局势,可不兴折腾了啊! “明公多年夙愿,今成真矣,当贺。”虽然满腹心事,但李明振依然恭贺道。 翁郜目前的职务是河西都防御招抚押蕃落等使,辖地凉、甘、肃三州。但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防御使就是防御使,而不是节度使。 张淮深多年求不到节度使,你问问他开心不?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原朔方节度使兼领的河西观察使,可要比防御使尊贵多了。 “朝廷还记得某事边多年之功。”说到这里,翁郜也有些感伤,大好青春年华,都付于这祁连山下了。朝廷经营凉州不易,万不能令其被狼子野心之人夺走。 “张淮深、邵树德二人,觊觎河西三州之地,今后须得同心协力。”翁郜坐回了案后,提起笔来,准备给京中故友写信。 虽然难,但翁郜并不打算让邵树德轻易夺走凉州。钱粮,朝廷还是得拨,哪怕只有一点。 另外,朝廷设立新朔方镇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凉州。十州三十五县,数万兵马,邵树德的威势几与安史之乱前的朔方节度使无异了。 翁郜之前就一直在想,此人东进受阻,南下无胆,便有可能西进,夺取河西诸州。 如果一人身兼朔方、陇右、河西三镇节度使,与安禄山何异? 河西是朝廷的河西。今天下多事,诸道贡赋时断时续,河西若经营得好了,亦能像巢乱之前那样,时时进贡牲畜。 都说凉州穷,但真的穷吗?非也,收不到贡赋罢了。 嗢末、吐谷浑、党项、回鹘、焉耆等大大小小的部族,二十余万人总有的。若都能进贡财赋,断不至于连千余州兵都快养不起了。 看着翁郜如此振奋,李明振欲言又止。 郑尚书离任之前,就与翁郜内斗多年,最终败走。接下来难道又要有节度使、观察使之争了吗? 一般来说,节度使都会兼领观察使,但即将设立的河西镇二者却是分离的,这让李明振起了种不好的感觉。 “明公,安休休所部数千众,甫一进城,便堂而皇之地控制了一大片城区,仓城、宫城皆在其手。州兵暗弱,又无赏赐,明公当早作打算。”李明振提醒道。 “此事,还是得往甘州那边想办法。”翁郜沉吟道。 借力打力,是朝廷官员的看家本领。 甘州回鹘,曾被嗢末、龙家、归义军联合击败过一次,跑路到他处。但近些年来声势复振,是凉州镇内除嗢末外第二大势力。 李明振嘴巴大张。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凉州又要内斗了。 当年郑尚书在位时,凉州被嗢末占领,靠归义军出兵收复。收复后,粮饷也极度仰赖沙州供应,但郑尚书、翁防御使照样联合起来,赶走了归义军。 哪怕没钱用,没饭吃,也不能失了权力! 凉州没多少兵的,这点钱粮,说实话朝廷出得起。一年万余匹绢、几千缗钱、两万斛粮食,差不多就够了,再说本地也能筹集部分粮食、牛羊。就怕朝廷无暇顾及,只想着给南衙北司的官吏们发俸禄,养神策军,而不愿给河西粮饷。 李明振离开使衙后,径直回了自家宅邸。 没过多久,仆人来报,押衙张弘信来访。 李明振一愣。张弘信现在的立场很可疑,去了灵州一趟后,求取到了粮饷,言语中对灵武郡王也颇多赞誉,这时候来访,莫不是当说客? 第二章 池浅王八多 安休休倒了碗马奶酒,一饮而尽。 李铎、何絪二人坐于下首,大口嚼吃着驼肉,状极欢快。 前往凉州的数百里路可不好走,多年失修,破败不堪。而且天寒地冻,风沙漫天,让人苦不堪言。 但他们别无选择。 两三千李罕之、秦宗权部属,六百多叛离河东的沙陀人。方投新主,功勋未立,信任不加,这时候就得下死力。 闹,也不是这个时候闹的。 拿刀割了块烤得半生不熟的驼肉,安休休突然说道:“这城里的动向,某瞧着不对劲。” 李铎、何絪二人一愣,不过没停下手里的动作,依旧在喝酒吃肉。 安休休感觉自己的火气一点一点升腾起来了。 都是饿死鬼投胎吗?以前跟着李罕之、秦宗权吃人肉,现在又爱上吃驼肉了? 冷静,要他妈的冷静!安休休强压下火气,尽可能和颜悦色道:“二位,来了也两个月了,凉州镇上下就当没看见咱们,这是何道理?” “翁郜怕咱们夺了他的鸟位!”李铎冷笑一声,道:“就这破城,这么点人,城外还有桀骜不驯的嗢末部落,送我都不要。” “送还是要的。”何絪使劲咽下一块肉,说道:“若是大帅令我当刺史,我给他建生祠。” 李铎怪笑一声,道:“这地方,种地的人少,放牧的蛮子多,连女人都没看见几个。当年那些郓兵,也没见人人娶妻。咱们若是安顿下来,多半一样下场,有什么好的?” 说起来这又是一桩悲事。 昔年朝廷为巩固凉州形势,调了郓州兵两千五百人入凉州。几十年过去了,这两千五百人还真没多少娶妻生子,撑死千把人吧,可见朝廷在凉州的经营真的举步维艰。 说起来还是邵大帅好。当年打地斤泽蕃部,虏获的草原女子全配给巢众俘虏为妻。 上次西征,渭、岷二州又俘获了两三万吐蕃妇孺,部分配给了到渭州实边的五千巢众刑徒为妻,部分给天下诸道发至会州的千余流放犯人为妻。其余统一押回灵州,编为一部落,在贺兰山下放牧。 有些新来的蔡人新卒,不挑挑拣拣的,直接就与这些吐蕃女子成婚了,买一赠一、赠二也无所谓,真是“德政”啊。 再看看凉州,唉!军士们穷到连蕃人都看不起啊。好好的关东特权阶层,赳赳武夫,混到连后代都没有,不知道后不后悔。 “翁郜此人,某觉得他还没死心。千辛万苦赶走了前任节度使,肯定不想头上再压个观察使。也不知道大帅是个什么方略……”安休休是勇将不假,但他对形势也不是全然不知,顺义军来凉州,大帅的意思是控制城池,等待后续人马抵达。 控制凉州七城,说实话现在就可以做到。城内那千余州兵,基本都是当年郓兵的后代,饷械两缺,士气低落。真要动手,半个时辰就能剿灭。 凉州上下所恃的,无非就是朝廷这块牌子罢了。 安休休感觉自己的暴虐情绪快压不住了,就该给那些凉州官将一点教训。但又有些不敢,怕大帅责罚。 唉,若是当年去投秦宗权,会不会更痛快一些? “军使,有急件。”有军士突然进来禀报。 “拿过来!”安休休扔了割肉刀,也不擦手,直接抓起急件看了起来。 “杨悦此人,某不熟,你二人可认识?”看完后,安休休问道。 李铎、何絪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大帅任命他为凉州七城斩斫使,率新泉军四千众从会州而来。”安休休简略地说道:“咱们——都归他节制。” “这……”李铎不解:“凉州这破地方,养不起那么多兵啊。” “会州白家部、岷州拓跋部、秦州闾马部,亦派蕃部人马,驱赶牛羊马驼前来助战。” “牧草还有两个多月才返青,这时节怎么驱赶牛羊?” “州县有积存草料,离了会州后,草料不足杀羊便是了。待走到凉州,多半已经四月头上了。” “还能如此用兵?” 安休休看了眼何絪,冷笑道:“你不是草原人,当不知草原用兵之妙法。” 本来他还想说,总不会吃人肉的,但想想临行前大帅的叮嘱,以及可以想象的那冰冷无情的目光,他又生生忍住了。 大局,大局为重。 城内另一头,张弘信、李明振二人的谈话已经进入中盘。 “李司马也是幕府宿将了,当知城内兵不过千,城外地不过数百顷。嗢末桀骜,叛降不定,凉州五县,多半属其矣。甘州亦在回鹘手中,肃州为焉耆龙家所据。这副烂摊子,须得强军镇守方能转危为安。灵武郡王有雄才大略,麾下良将上百、精兵十万,今已派顺义军入城,后续定还有大军前来。”说到这里,张弘信看了一眼李明振,见他犹豫不决,又加了把火道:“便是咱们凉州将佐之俸禄、养兵之花销,亦得灵武郡王来想法子。沙州节度使张淮深,难不成还能再运粮过来?他现在可是自顾不暇。” 李明振,与归义军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 此次朝廷册封张淮深为沙州节度使,而不是归义军节度使,地只辖沙州一地,也是颇堪玩味的一件事。 简单来说,就是怕凉州被吞并。 要怪,就怪你张淮深太不注意影响了,先以归义军兵马留后自称,后面居然还自称河西节度使长达十几年时间。再发现不对,又放弃了这个自封的称号,但为时已晚。 二十年求不来朝廷册封,未必没有自身的原因啊。 这次好了,朝廷册封的是沙州节度使,而不是归义军节度使。虽说暂时看不出什么影响,但明眼人都知道,朝廷不喜张淮深,内部野心家受到了鼓舞,说不定就要搞出什么事来。 “朝廷经营河西不易,这么多年来,躲过了多少风风雨雨?若在我等手里丢掉,岂不是要背负骂名?”李明振长吁短叹,还是有些犹豫。 忆往昔峥嵘岁月,李明振也有点不舍自己曾经为之拼搏的事业被人窃取。 “李司马莫要忘了,灵武郡王是朝廷任命之河西观察处置使,有监督河西凉、甘、肃三州军民事务之权。”张弘信说道。 李明振神色微微一动。 是啊,灵武郡王亦是河西观察使。若由他来主政河西,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大伙就还是大唐的忠臣。 想到这里,李明振的顾虑去掉了不少,便道:“河西三州情势复杂,嗢末、回鹘、龙家、党项、吐谷浑、吐蕃各族交杂,非得请观察使调大兵方可。” 张弘信捋须而笑,道:“朔方劲兵,向称精锐,当可济得大事。” ****** 甘州删丹县(今甘肃山丹),一座规模庞大的宫殿已经落成完毕。 乌姆主(毋母主)策马骑行于城中,看着这座“宏伟”的城市,心中充满无限豪情。 这是他的城市,城内外广阔的区域内,住了数万臣服于他的子民。而这一切,都是他通过战马与弓刀获得的。 前任可汗已经死了,毫无价值地死在一片砂砾地里,动手的就是乌姆主。 草原上,强者为尊。 前任可汗竟然被龙家统治下的各族打败了,丢了甘州,失去了丝绸之路的财货来源,那么就怨不得被部众杀死。 还好他乌姆主英明神武,带着实力渐复的部族与龙家反复拉锯,经过数年的苦战,终于迫使龙家放弃了甘州,仅带着数百人狼狈出逃,连在甘州城外游牧的部族都不要了。 甘州诸部,汉人、焉耆人(龙家部族)、吐蕃人、粟特人、吐谷浑人,全都臣服在回鹘人面前。 尤其是甘州曾经的主人龙家部族,已经被乌姆主下令吞并。这帮“隆鼻”、“多须髯”的焉耆人成了回鹘别部,为他们养马的同时出丁征战,人生之得意莫过于此。 下一步,就是进攻肃州了。 龙家那些丧家之犬,与亲近他们的通颊(粟特人)、吐蕃、吐谷浑一起,都是征讨的对象。 哦,对了,也不能忘了肃州回鹘。他们都是叛徒,也必须征讨吞并! “大汗!”数名回鹘部落酋豪跪于马前,恭迎他的归来。 乌姆主轻巧地跃下马匹。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乌姆主说道。 “准备好了。金银器百件、骏马五百匹、各色皮子三千张,由夜罗纥氏遣人护送,前往长安。” “名字可写对了?” “李仁美,求大唐天子册封英义可汗。” 仁美是乌姆主的汉名,籍贯陇西李氏。 别笑,这是真事! 因为帮助国朝平定了安史之乱,很多回鹘可汗及贵人被赐姓李,而国朝皇族又是陇西李氏之后,故回鹘贵人也自称陇西李氏。 历史上曹氏归义军祖孙三代与甘州回鹘联姻。曹议金之妻、英义可汗之女、甘州回鹘天公主,就自称陇西李氏。 “可汗,还有一事。大唐凉州都防御使翁郜遣使来告,河西观察使邵树德派大军入凉州,似欲勾结嗢末、吐蕃诸部,对我不利。凉州之粟特、龙家等部,亦极力勾连之,诋毁我回鹘之名声。邵树德极有可能被其说服,派兵西进,征讨甘州。” 乌姆主闻言大笑不止,众人不解其意。 “翁郜欺我。”乌姆主笑道:“邵树德乃定难军节度使,他攻凉州我信,因为凉州暗弱,嗢末不成气候。但攻甘州,我不信。” 凉州诸部,以嗢末势力最盛,众至十万余,居住于凉州城周边。其次便是吐蕃,居住在凉州南部的六个山谷之中,号六谷部,众至数万。剩下的就是吐谷浑、粟特、龙家、回鹘、党项等部落,人都不多,从数千到一两万不等。 汉人反而是最少的,撑死几千人,且还在被周边部族同化之中,或许过个几十年就要完全消亡掉了。 当然这些部族,都比不上甘州回鹘。甘州回鹘控制肃州后,众至三十万,此时只有甘州一地,亦有十多万人,实力之强劲,已经超过当时的龙家——龙家最强盛时,地控甘、肃二州,凉州嗢末亦臣服之。 甘州回鹘,此时便是凉、甘、肃、瓜、沙、伊、西七州之地的最强势力。超越了曾经击败他们的龙家和归义军,整个崛起的过程非常励志。 定难军要攻甘州,乌姆主是不信的。不过,并不妨碍他趁机介入凉州内部。 嗢末,实在太可恨了。以前就是龙家的走狗,听命于龙家。现在实力强了,翅膀硬了,不听龙家的话了,但曾经带给回鹘的耻辱,一定要加倍还之。 吐蕃六谷部,是嗢末的死敌,常年攻杀不休,似乎可以拉拢一番。 第三章 演员就位 “杨军使,既有大帅之令,某这便签发征调令。”会宁关外,刺史韩建很爽快地说道。 “好,不需多,调个三五千人,帮着转运粮草就行。”杨悦板着脸说道。 黄河下游以上,其实冬天极少封冻。在会州这一片,更是连冰都很难看到,并不妨碍过河,故杨悦准备尽快将人员、器械、粮草都运到河对岸的新泉军城附近。 武州——好吧,或许该叫阶州——之战已经顺利结束了。 那地方的吐蕃实力本来就弱得很。安史之乱后甚至也没能完全攻占,大中年间朝廷势力又深入进去,并在皋兰镇设武州新理所。 新泉军在当地征战数月,连战连捷,斩首两千余级,降吐蕃万余众,余皆散去叠、宕二州,甚至还有窜入山南西道飞地文、扶二州的。 收复阶州后,新泉军便返回了会州。才刚刚休整了月余,就又接到夏州送来的命令,前往凉州! 杨悦对这个命令是服从的,甚至是暗喜。 他就喜欢打这种收复失地的仗,哪怕没油水也打,乐此不疲。 从被任命为凉州七城斩斫使的那一刻起,他就毫不停歇地展开了准备工作,囤积粮草、器械,催促蕃部前来汇合等等,精力充沛得让人惊讶。 韩建已经领教了这个老头旺盛的精力。但他不敢废话,杨悦收复渭、岷、阶三州,在陇右之地威名赫赫,他有几个胆子敢违逆人家? 老老实实办事得了,大帅是明事理的,当记得自家的苦劳。 与杨悦交涉完毕后,韩建又火速返回了州城,那里还有一位大爷要自己伺候:天柱军都虞候符存审。 符存审带着两千步卒、一千骑卒抵达了会州,并在此汇集关中发来的垦荒移民及刑徒。 移民有九百多户,刑徒共五百人,两者相加五千余,以壮丁健妇为主。 邵大帅叩阙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朝廷不敢再拖延募民垦荒河渭之事了。这九百余户是第一批,原本是发往兰州的,因此走的是会州这条线。 这九百多户关中百姓已经在会州住了一段日子了。过几天,还有第二批八百余户抵达,两批凑一起,全部发往凉州的姑臧、神鸟两县垦荒。 韩建是个会“持家”的人。 百姓停留期间,没让他们闲着,而是帮着修缮会宁县至定西县的道路,能干多少是多少,利用得相当彻底。 会州在他的治下,其实发展得不错。 截止文德元年(887)末,约有六千八百户、两万三千人、六千二百顷地,收得粟麦、杂粮五十多万斛。虽然因为大部分人还处于第三年免税期,全州上缴的两税极少(只有一千二百户纳税),但他依然得到了大帅的赞许,心里美得不行。 韩使君现在越发深刻地认识到,或许早年从军是个错误,自己还是对种地放牧之类的营生更感兴趣。现在对会州三县也很熟悉了,再好好干个几年,虽然不至于恢复当年“粟州”的美誉,但粮食产量再多增长个几成是没问题的。 “符将军,五万束草料还得贵部派人亲自去领取。” “夫子是没了。这些壮丁健妇某看着还不错,让他们一路上帮着转运物资就行了。” “白家部那边某会遣人通传,让派一些牧人过来,断不至于让这些骆驼没人照料的。” “向导当然有,明日便让会宁县派几个至军中。放心,都是去过凉州的,有吐蕃人也有汉人,识路。” “箭矢、弓弦之类的军械,得到会宁关那边去领,供军使衙门派了人在那边。” 韩建一边熟练地与符存审交接,一边细细地打量这个人。 很耐心,不桀骜,看起来也挺会治军,大帅就喜欢这种人。如果再有足够的忠心,战绩也说得过去的话,那么飞黄腾达不是梦。 韩建暗暗记下了符存审的名字,打算晚上拉着他吃顿酒席。有前途的军中大将,自然要多多结交。 符存审耐着性子与韩建交接完毕。 护送移民前往凉州之事,他觉得没那么简单。说不定,将人送到地头后,天柱军就要留在那边打仗了。 新泉军使杨悦已经被任命为凉州七城斩斫使,名字听起来是控制凉州城,稳定秩序。但只要形势变化,随时能变成河西招讨使,全面负责当地的军政事务。 天柱军使李唐宾、副使封隐二人,估计也已经带着剩下的四千步卒,押运粮草、器械前往灵州了。 新泉军四千众、天柱军七千众、顺义军三千多步骑,这已经是一万四千多衙军了,再加上河渭蕃部,其实可以干很多事了。 怎么感觉局势会和大帅预想的不一样呢? ****** 沙州敦煌县郊外,张淮深正在慢慢地巡视着。 此地名米家庄,属于原从化乡的一部分。 从化,顾名思义,归化也。再说清楚点,这里原本住的都是粟特人,还有少量回鹘人、龙家人、于阗人。看村庄名字就知道了,米家庄、安家庄、曹家庄、康家庄、翟家庄、李家庄、龙家庄、于阗太子庄等。 沙、瓜二州,汉人还是太少了,整体只占六成,另外四成是胡人。胡人中,最多的还是粟特人,其次是吐蕃,再次是吐谷浑、嗢末、羌、龙家、于阗、回鹘、鞑靼等部族。 其实,看看官员和军士的比例就知道了。 冬至发赏赐时,诸衙司70名官员,粟特等胡人占了21员。 此番下乡带的六队兵145人,粟特等胡人就有29人。 如此形势,就注定了归义军是一个以汉人为主体的汉胡联合政权。因此,出于人口的关系,胡人在归义军内出任高位在所难免。以前的节度副使安景旻、凉州西界游奕防采营田都知兵马使康通信、都僧正康贤照、瓜州刺史康氏…… 袄教盛行,几与佛教并驾齐驱…… 汉胡联姻,从叔祖张谦逸开始带头与粟特人通婚…… 这份基业,维持得不容易啊! 张淮深已经听说了新任朔方节度使邵树德遣兵进入凉州的事情。 说实话,他挺羡慕的。离中原近,可以获得足够的人口,组建强大的军队,也会有更多的机会。不像他们,甘州被回鹘占领后,就只能绕路归朝了,谈不上孤悬于外,但沿途多是胡人部落也是事实,非常不方便。 不讨平甘州回鹘,早晚必成大患。这次,是否能够借助邵树德的力量,联手铲除之呢? “大帅,嗢末部有人来报,凉州嗢末诸部头人召集部民,似有行动?”一员大将策马驰了过来,一看,原来是衙将索勋,叔父的女婿。 张淮深闻言有些惊讶,沉默了一会后,追问道:“凉州嗢末要对付何人?翁郜还是邵树德?” 想想又不太可能。凉州幕府与嗢末自乾符之后,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应该无甚冲突了。对付朔方军?更不可能!嗢末不少,何必激怒邵树德呢?即便击败了城内的顺义军三千余步骑,人家转眼调集数万人马过来征讨,嗢末能怎么办?还不得放弃凉州的游牧地,前往他处避避风头? 不过这对沙州或许不是坏事。 凉州嗢末若能过来一部分,当可加强沙州的实力,未来对付甘州回鹘时也更有把握一些。 回鹘人真的是劲敌,再不是当年可以随意欺辱的时代了。归义军鼎盛时期可以拉出两万蕃汉精兵,如今最多万余人,很难与甘州回鹘长期相持。若待其攻占肃州,更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遣使至凉州,多番打探,消息一定要准确,这事你来操办。”张淮深吩咐道。 “末将遵命。”索勋应道,不过却没动身的意思。 “还有什么事?”张淮深皱了皱眉头,问道。 阴氏、索氏、李氏这些豪族,是真的麻烦。特别是索氏,与粟特曹氏关系极深,张淮深颇为忌惮,但也不敢轻动。 这次朝廷授予沙州旌节,虽然不能让人完全感到满意,但至少也松了一口气。 镇内觊觎张氏权位的家族,可不在少数。而且都树大根深,不是很好对付。比如与粟特人关系亲厚的索氏,还有与回鹘暗中往来的李氏——张淮深就接到过下面人告发,李氏与甘州回鹘有勾结,打算一起对付张氏。 张淮深有些不敢相信。虽然甘州回鹘崛起之势已经无法遏制,但与其勾结,仍然会给回鹘人提供千载难逢的良机,加速其崛起。李氏敢这么做?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吧,仔细剖析内心,其实不是不敢相信,而是不愿意相信。归义军,承受不起内乱的,地方上到处是各种部落,一有风吹草动,就有可能造反,他们这个政权——终究太脆弱了。 “邵树德狼子野心,有可能得陇望蜀,既占凉州,复望沙州。”索勋严肃地说道。 张淮深闻言心中冷笑,但嘴上却道:“索将军不必担心。朔方军能料理完凉州就不错了,还有甘州回鹘、肃州龙家两股势力横亘其中。正所谓远交近攻,咱们是可以与朔方军多多接触的,不妨事。” “大帅既有定计,末将便不好说什么了,总之还是有备无患的好。”索勋说道。 “某自有分寸。” 第四章 挣扎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77年12月20日,南非大卡鲁高原干渴的盛夏,一支长长的队伍正在烈日下缓缓前行。他们看起来很是疲累,但队形却维持得还算不错,应该是一支打老了仗的劲旅了,如果再考虑到这是在南非以及他们身上的军服颜色的话,那么很明白了,这是一支隶属于南非驻屯军的东岸正规营伍。 而事实上也是如此,这是一支从历山县出发的部队,番号是第十一混成营,营长是陆军少校李之信,郭汉东司令的铁杆心腹了。他们在差不多二十天前从营部驻地历山县城出发,沿着小卡鲁高原上的千沟万壑一路东行,在尤宁乡取了一些补给后——其实也就补充了一些饮用水和活畜,盖因当地仍然很穷——开始转向北方,翻越一道道山梁子,寻找敌人的踪迹并进行追击。 他们寻找的敌人是卡玛王国的黑人。这个以科萨人为主体的王国,说实话目前已经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甚至可以说已经处于事实上的瓦解状态。拜东岸人常年进行的大扫荡所赐,卡玛王国治下的游牧、游耕部落损失惨重,并渐渐因为种种原因而脱离了他们的统治。其中一部分被东岸人吸引投靠了过来,进而被编入了黑八旗序列之内,一部分远走他乡,不知所踪,当然还有很多被东岸马步兵击破的,这部分也很多。 总之,在这些游牧、游耕外围部落脱离后,卡玛王国的情况日趋恶化,民众生活困难,军事上屡屡失利,能打的精兵强将在与东岸人的历次交锋中不断损失,以至于王庭东移后在与当地的操祖鲁语的部落进行战斗时,都不能很利索地击败他们,甚至还很是吃了几次败仗,让人沮丧不已。要知道,卡玛王国可是经历过一次励精图治的改革的,当时初代国王集中了相当权力,依靠个人威望强行推进国家的荷兰化进程,要求中上层使用荷兰语言,学习荷兰文化和知识,引入荷兰宗教,同时也派王室子弟前往阿姆斯特丹进行留学,一度让卡玛王国的实力大增,在对周边部落的征伐中屡屡获胜。 可是这才过了多少年?曾经在原住民中间不可一世的卡玛王国、曾经与东岸人硬钢过的土著王国、曾经与荷兰人和英格兰人谈笑风生的强力政权,居然在区区四十年的时光中走过了青年期、盛年期和老年期,衰亡何其之速也! 按照东岸人如今整理得来的消息,卡玛王国最后的王庭已经迁到了大卡鲁高原以东的某处水草丰美的地方,且因为战争、食物匮乏等原因时不时地迁徙。想想当年这个国家已经从游耕状态摆脱了出来,向定居发展,结果却遭到外来殖民军队的强力打击,虽然屡经挣扎,并且出了一些才智相对杰出之士进行改革,可到头了仍然是一场空,现在更是再度回到了数十年前的游耕社会形态,文明倒退的趋势不可逆转。 据说,现在卡玛王国的国王号令基本上出不了那几个直系部落了,一些原本紧密团结在他们周围的旁系边缘部落因为与祖鲁人的厮杀太过惨烈,好处却没有多少而非常不满,王庭的威信一天天地再降低。宪兵司令部的人估计,卡玛王国王室目前能够直接控制的人口不会超过五万,可能更少,常备军可能更是不会三千,且还有几杆火枪都要打个大大的问号,毕竟很多年没有补充了,如今能有三四百杆可以打响就不错了。 卡玛王国这样的实力,自然是不被东岸人放在眼里了。事实上现在东岸人在制定往南非内陆地区的扩张政策时,基本上已经不再将卡玛王国的威胁当做第一顺位的威胁了,他们更是觉得,那些散碎的小部落可能给东岸垦殖者带来的危害更大,而不是臆想中的数量超过一千且有大量金属武器的卡玛王国军队,那已经很多年没出现过了。 按照河中地区行署制定的计划,现在在南横山山脉以南、小卡鲁高原和大卡鲁高原上的扩张,还是以稳扎稳打、立足自身为主。即新设立的殖民点第一要务是养活自己,而不是作为一个兵站、仓库或营房,每个定居点的第一要务也是发展生产,而不是侧重于军事训练。 卡玛王国这种在地区行署看来已经严重“半身不遂”的国家,暂时放着好了。反正他们现在也正和东面的祖鲁人、科萨人打来打去,为了一些水草丰美的土地终日厮杀不休,相互间的实力损失都不小。这种为王前驱的行为,在地区行署专员白玉堂看来,是符合东岸共和国的利益的,也是符合地区行署为东岸民族争夺阳光下的土地的长期政策的——这不废话么,他们自相残杀干净了,东岸人正好收拾东西过去住下,给这片辽阔的土地直接来个换种,还不是美滋滋的! 因此,现在河中地区行署的战略重心,基本上已经转回了地方经济建设方面,比如目前已经正式开工建设的南非铁路(即民间戏称为“钻石铁路”的大型基建项目)。河中地区行署其实在很多年前就筹划修建铁路了,为此每年都从地方财政中挤出部分资金存入西北垦殖银行的专门账户内,同时南非所有采集到的钻石也统一运回本土出售换取资金,再加上其他林林总总的收入及面向河中八县发行的部分二十年期债券,他们一共筹集到了超过一百五十万元的资金,用于铁路的前期投资。 地方政府出钱修铁路,这是执委会诸公最喜欢看到的东西了!不过这很不常见,一般地方政府也没这个财力和魄力,所以说南非河中地区行署的行为有多么难得,持续两代行署专员坚持不渝地存钱,地方资源(钻石和少量黄金)也尽数投入,再加上百姓踊跃购买铁路建设的长期债券,这一切都显示了河中地区二十余万百姓对这条铁路的盼望程度。 当然了,地方政府都表现出如此决心了,你中央政府即便再困难,也不可能一点都不意思一下。这不,中央铁路公司在国家铁道总局的督促下,参与进了南非铁路的建设之中,并承担了差不多接近一半的开支——按照双方协商的结果,铁路建设的前期费用全部由河中地区行署承担,等到中央铁路公司的资金压力初步缓解之后,再往这条铁路上砸钱,毕竟他们现在还承担着义成铁路和国内的北方铁路的建设呢,压力巨大。 河中地区行署对此当然是没什么意见了。地区行署专员白玉堂亲自拍板,同时在开普敦镇、河中镇、高达乡三地破土动工,即优先修建从河中镇到开普敦镇的铁路。这个修路计划和最初还是有些不同的,那时候荷属南非尚未被东岸人拿下,制定的计划自然不可能将开普敦、蔡冈、白亭等乡镇也囊括进来。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荷属南非已经被东岸事实上占领并设县移民,且开普敦县荷兰东印度公司经营多年,投入也比较大,无论是人口数量还是经济发达程度,都非常不错,再加上地理位置也极为关键,因此河中地区行署就将早先制定的计划稍稍修改了一下,将通往开普敦港的一条支线铁路也加了进去。 而现在由于资金不足,无法承担整条铁路的同时建设,因此白玉堂在考虑来考虑去后,决定先修通河中镇到开普敦港的铁路再说。这条铁路横穿两个县、六个定居点,规划全长271公里,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小投资了,河中地区行署为此直接扣下了原本打算宣布“解放”的两三万名荷兰东印度公司治下的奴隶——多为科伊桑人、科萨人及部分判决流放至此的马来人——并将其就地整编分组,然后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的铁路修建行动中。 此外,南非地区行署也行文南非驻屯军方面,请求其派出部分精干人马主动出击,搜寻黑人游牧或游耕部落进行打击,不求占多少地盘(事实上占那些不毛之地就目前来说也不太可能),只求多掳掠一些劳动力回来,因为铁路工地就像个无底洞一般,每天都要吞噬数量不一的筑路工人,这消耗品自然要多弄一点了。 李之信少校率领的第十一混成营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北上出击,寻找敌人进行打击的。至于他的顶头上司、第八混成营营长、南非驻屯军司令、陆军中校郭汉东,则正带着第八混成营和南非骑兵营主力,在期思乡一带登陆后,向北“剿匪”呢。这既是为了配合地方行署多多抓人的要求,同时也是为了落实所谓的“南非凿穿作战”计划。 郭汉东在那边已经连续战斗差不多两个多月的时间了。在那片土地上,或许是因为降水丰富、气候湿润的缘故,科萨人、祖鲁人等黑人部落还是比较多的,人口密度可以说是远超南非西半部分,这令登陆的郭部近两千官兵一开始真有调入了宝库的兴奋感觉。 只不过在连续战斗两个月之后,他们已经深入内陆地区很远了,补给开始渐渐送不上,人员也颇为疲累,因病减员的人数急剧增加,全军士气有所低落。再加上一路北上大小数十战,他们人是抓了不少,可财物着实有限,说起来也就一些毛皮、象牙之类的能值点钱罢了,另外还有一些纯度不高的狗头金,但数量较少,分一分的话每个人根本拿不到几个钱,因此大伙儿现在都有了撤兵的念头。 郭汉东中校一开始还有些犹豫,还想再坚持个一段时间,因此暂时没有下达撤兵的命令。只是后来当义成地区开始砸锅卖铁修建铁路,义阳湾一带的毛君、汤墨羽部一千多官兵顿时断了奶,无力沿着内陆地带继续南下与郭汉东部会师的消息传来时,郭大司令立刻明了了如今的局势,于是果断下令带着缴获的战利品和奴隶分批撤退到期思乡,然后登船返回开普敦,当然这会他的心情肯定是比较阴郁的,只不过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李之信少校估摸着,这个月月底郭司令的部队就将分批抵达开普敦,届时铁路建设工地上的用工缺口必将大大得到缓解,他们第十一混成营应该也可以慢慢摆脱在草原、沙漠上吹风吃沙子的命运,可以回到地方上休整了。 第五章 嗢末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前来与东岸商谈荷属南非殖民地地位问题是前东印度公司驻巴达维亚总督乔安·马特索尔科。此君之前一直待在开普敦港,带着三五个随员,看起来终日无所事事,只有当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只请求靠港时他们才会登船,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而就当东岸上下对此感到见怪不怪的时候,有一天来自本土外交部的官员却带着“上命”过来了,然后与白玉堂这位同样是外交系统出身的官员密谈了一下午。第二天,两人宣布代表华夏东岸共和国外交部与荷兰东印度公司全权代表乔安·马特索尔科开始就荷属南非殖民地的地位问题进行谈判。 谈判前后持续了差不多将近两个月时间。期间谈谈停停、停停谈谈,墨迹了不知道多少回,最后终于初步形成了一个令双方都能够勉强接受的协议,目前已经形诸文字并各自交由随员带回本土审阅、盖章。 协议的内容大致有以下几条内容,第一条——同时也是最关键的一条,其他所有内容都是以此为基础的——就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确认,原荷属南非殖民地(包括开普敦、斯泰伦博什、布雷达斯多普在内的七座城镇及其附属土地)永久“转让”给华夏东岸共和国政府,转让价为十万盾,并且这条也得到联合省政府的批准,身兼联合省执政和弗里斯兰、荷兰等省执政于一身的奥兰治亲王威廉三世也签字确认了这一点。 这个写在协议第一页的条款,对于荷兰人来说可不是一个容易下的决心,尤其是对奥兰治亲王来说更是如此。这个年轻的贵族挽狂澜于既倒,将七省联盟从法国军队的铁蹄下解救了出来,同时施展出了高超的外交手腕,不但让丹麦、勃兰登堡—普鲁士、巴拉丁、卢森堡、洛林、奥地利、西班牙等过与自己站在一起,共同对法兰西宣战,同时也让英格兰、瑞士及意大利的一些邦国事实上站在了联合省一边,并明里暗里提供了许许多多的帮助,使得大家更有底气与强大的法国人进行斗争。 所以说,现在的奥兰治亲王威廉三世,在联合省乃至整个欧洲的名声那真是响亮无比的,以至于目前尚隐居在南尼德兰的包括德维特兄弟在内一干共和派骨干们都黯然神伤,觉得今后他们即便返回了联合省,怕是也很难与威廉三世进行争斗了,因为他的威望实在太高,高到如果不出什么大的纰漏,他这辈子估计都没人可以撼动了——这从如今联合省国内的政治局势就能看得出来,很多富商出身的共和派议员也迫于国内的大势,不得不向奥兰治亲王卑躬屈膝,甚至狼狈为奸,德维特兄弟这么一帮他们以前的代言人,现在已经被无情地抛弃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所以,我们可以看出这样一个强势的国家领导人、欧洲各国宫廷口耳相传的明星、反法联盟的头号组织者,又怎么能够轻易接受荷属南非殖民地的沦陷呢?要知道,在他领导的国家节节胜利,收复了所有失地,并进入南尼德兰与法国人对峙的当下,开普敦殖民地的丢失对他来说不啻于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的光辉形象微微有些黯然,所以他一开始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接受这件事情的,即便东印度公司已经愿意面对失去开普敦殖民地的现实了,但奥兰治亲王却不愿意,故他无情地驳回了十七人委员会的请求,让他们继续与东岸人进行谈判。 可东印度公司又怎么与东岸人谈呢?东岸人的目的是如此明确,就是要开普敦殖民地,东印度公司不给的话,一切都无从谈起,因此双方之间的谈判一开始真的成效很低,双方都在浪费口水,甚至于一度还中断了好长时间。 真正对谈判进程起到加速作用的其实还是国际局势的变化。话说这几年反法同盟与法国人之间的战争,当真是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先是在1676年年中,威震莱茵河的法国统帅之一蒂雷纳子爵率部进攻被德意志联军占领的斯特拉斯堡(同时也是德国人的总后勤基地),遇到了蒙特库科利的顽强阻击。双方之间的战斗一直持续到了当年年底,最终以德国人的彻底失败而告终,不过戏剧性的是,蒂雷纳子爵在当年冬天也突然得了急病,一命呜呼,让行将崩溃的德国人开始反攻,并一举占领了莱茵河以西的一些土地。 当然他们的好日子也没持续多久。第二年春天,法王路易十四急调孔代亲王前往莱茵河战区,然后通过一系列漂亮的战役再度挽回了局势,将德国军队逐出了莱茵河以西地区,德军统率、意大利人蒙特库科利为此黯然辞职,回乡养老,将满腹热情投入到了军事著作的编纂之中。 继任蒙特库科利位置的是洛林公爵查理五世,是刚刚病逝的前公爵洛林四世的侄子。此人先是与孔代亲王交手了几次,战绩胜少负多,不甚理想。不过孔代亲王年事已高,在莱茵河呕心沥血了这么一年时间后,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于是路易十四又调了布特维尔公爵前来集体他的位置,担任东线法军集团的总指挥。 布特维尔公爵也是沙场宿将了,虽然水平不如他的大哥(他从小被孔代亲王母亲收养)及蒂雷纳子爵,可查理五世也不是什么军神,因此双方基本上是互有胜负,法军总后勤基地菲利普斯堡一度被德国军队攻克,可查理五世亲率的六万军队也被布特维尔公爵挫败,始终被挡在他的家乡、家族封地洛林公国的外面。 而接替卢森堡公爵担任北线法军总指挥的路易十四的弟弟、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一世,这个在喜欢男扮女装,很晚才确定了自己性取向的法兰西亲王展现出了不俗的战争指挥艺术,通过亲自发起的一系列战役,夺取了包括瓦朗谢讷、贡德在内的多座南尼德兰城镇,重创了西、荷、德联军,让其统率奥兰治亲王灰头土脸,一度惊慌失措,几乎就要放弃经营很久的默滋河防线返回联合省。 而如果说陆地上的种种失败是让荷兰人感到一丝不安的话,那么海军上将德鲁伊特尔在西班牙近海战败的事情,则更是让荷兰人感到震惊。在此战中,迪凯纳率领的法国东方舰队虽然被击退,但奋勇作战的他们发射了一发幸运的炮弹,将站在甲板上指挥战斗的联合省舰队总司令、海军上将德鲁伊特尔击中,迫使其受伤退出了战斗。 这个意外事件沉重打击了荷兰海军的士气,因为他们不但没有在一场势均力敌的海上厮杀中获胜,还失去了自己的指挥官、誉满欧洲的海军统帅——保守估计要休养半年乃至一年时间,搞不好就如同疾病缠身的孔代亲王一样直接退休了——这如何能让他们接受? 当然以上这些事情都是在最近几年内陆续发生的,有的甚至是今年上半年才发生的。但自从蒙特库科利退休后整体局势向法国人倾斜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因此荷兰人的态度其实早就已经有所软化,不过一直没有表现出来罢了,直到今年一切达到高潮。 现在,综合种种局势的联合省政府,确实已经感到形势颇为不妙,开始考虑是不是继续施展外交手腕,扭转如今不利的战争形势。当然在此之前,迅速与东岸人达成协议,先摆脱一个可能会让自己陷入战争的泥潭,就成了联合省政府的紧要之事。而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心高气傲的奥兰治亲王才能够稍稍低下头来,授意阿姆斯特丹的十七人委员会去和东岸人谈,迅速明确荷属开普敦殖民地的地位,料理此间的一切首尾。 受命谈判的乔安·马特索尔科在明了阿姆斯特丹方面的底线后,立刻加速了与东岸人的谈判进程,并且在最短时间内与东岸人达成了一致。并且在最短时间内与东岸人达成了一致 第六章 谁是主人 大帐内的人员进进出出。 崔素、鲁彦、折逋伦、陈咄咄等人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便是攻下凉州又如何?”鲁彦烦躁地说道:“还不是让张淮深和甘州回鹘得了便宜?这次出兵,要我说的话,鲁莽了。” “鲁论何出此言?”陈咄咄说道:“前些日子,凉州满大街流传着邵贼要派兵征讨凉州诸部,编户齐民,这事能有假?” “消息来历如何不知,但事情未必是假的。”折逋伦赞同道:“邵贼此人,奸险无比。最喜编户齐民,为其纳贡。咱们在凉州诸县耕地放牧,好不自在,何必头上再多个人来刮敛呢?中原的节度使,可都是残暴贪婪之辈。” “那你说如何个打法?城内有三千多步骑,还有千余凉州兵,就凭咱们这万余人,怎么攻?”鲁彦还是不服气,说道:“今次来凉州,大错特错!邵贼便是据了州城又如何?他敢到各部编户齐民,咱们便和他战。在凉州广阔的原野上,咱们才是主人。” 他下意识忽略了多年来相爱相杀的吐蕃六谷部,但他们实力逊于嗢末,确实不是凉州的主人,从双方占据的地盘大小就可以看出来了。 “凉州残破,大段城墙坍塌,未及修缮,攻还是可以攻上一攻的。” “然宫城、仓城完好,姑臧县城亦完好,邵贼兵马据守宫城的话,如何打?” “不若先去城里,大掠一番后便退走,反正出兵后不能空跑。” “就这么办吧。” “也只能这么办了。” 鲁彦看了看,竟然有四五家头领支持先入城,张口结舌。 这仗是必须打了!大伙对凉州的朝廷势力颇多轻视,连带着新来的三千多兵也不放在眼里。士气可鼓不可泄,只能如此了! 计议已定,自然杀牛宰羊,让军士们吃喝一番,提升下士气,做好入城的准备。 而在此时的凉州东南,一支人数超过一万三千的队伍业已行至百余里之外。 这里有一座破败的驿站,同时也是烽燧。 国朝有例,“边防备紧急,作土台……以薪实中……有寇即燃,举以相告。” 简单来说,白天燃烟,夜晚举火,前烽既发,后烽即答之。 若贼少,举二烽;来多,举三烽;大逼,举四烽。三十里一烽,烽有帅一人,一人副之,靠边境的烽燧甚至还筑城。 凉州的烽燧、驿站体系,除了靠近州县城附近的外,基本都废弃了。以至于信使必须自己携带食水和备用马匹,不然很难快速、有效地传递信息。 符存审此时正面色凝重地听着手下人的汇报:十余里外发现游骑,疑似凉州嗢末。 “为何不捕一人回来讯问?”符存审皱着眉头,问道。 “我等只有十余骑,对方亦是十人上下,没把握全留住。”回话的是天柱军游奕使杨璨手下的一名骑军队正。 杨璨,杨悦之子。其兄杨仪,在经略军任游奕使。 符存审看了眼外边。百姓、刑徒们或席地而坐,或靠在车上,满脸倦色。 整整上万百姓! 这要是被嗢末大军冲杀过来,直接就散掉了,然后沦为他们的奴隶。 从关中招募的垦荒民户,千里迢迢护送过来,就为了送给嗢末人吗?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或许有人说,那只是嗢末人习惯性外出探查的游骑,说明不了什么。但身负重任的你,敢赌吗? “嗢末游骑发现你们了吗?”符存审问道。 “没有。”斥候回报:“但贼军应不止一股游骑,咱们这么多百姓、车马、骆驼,很难遮掩行藏的。” 符存审没有纠正斥候对嗢末人的称呼,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世道,有些时候就是如此,算你倒霉,碰上了,那么就要面对。 护送百姓至凉州轻松吗? 轻松!嗢末十余年没有造反了,凉州实力也弱得很,本是白捡的功劳,但偏偏就出了意外。 他们从新泉军城出发,这里距凉州城只有一百五十里,理论上快要进入嗢末人的牧场或村庄了。越往前走,被发现的风险越大。 雪花轻轻落下,在北风中轻盈地起舞。 符存审抽出了横刀。大帅待我有厚恩,今日唯以死报之了。 凉州城下,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 大群嗢末人顺着坍塌的城墙往里冲。地面崎岖不平,到处是一截、半截的残存墙基,长满了灌木杂草,还有碎砖、乱石夹杂其中。 一排长枪捅来,站立不稳的嗢末人当场倒下了十余人。 一蓬箭雨射出,顺义军又倒下了七八人。 李铎身披两层重甲,手持一把厚背砍刀,怪笑着冲进了敌阵。 敌人的刀枪招呼在他身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浑若不觉,砍刀一落,斩飞了一颗头颅。一贼持矛冲来,结果被碎砖绊了一下,刺空了。李铎大笑,又一刀劈下,贼兵血流如注,惨叫声几乎刺破苍穹。 “吃人肉吃多上头了吧……”安休休嘟囔了一句,拈弓搭箭,一矢飞出,正中一名贼军头领咽喉。 此人呵呵了两声,无力地倒在李铎侧后方。 李铎继续前冲,须臾之间,刀下又添两条亡魂。 “把都虞候接回来,别他妈再冲了。”何絪带着数十人上前,借着李铎及其亲兵的前冲之势,破入敌阵,将战得披头散发的李铎给扯了回来。 “这一战,可对得起灵武郡王?”李铎气喘如牛,红着眼睛道:“他妈的,平日里都看不起我们!老子不说,但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就吃人肉吗?看不起我,让你看不起我!” 何絪啐了一口,老李又发疯了! 嗢末人一波攻势退下,很快组织起了第二波。数十披甲猛士冲在前头,后面还跟着三百多普通军士,气势汹汹地杀了上来。 安休休一箭射向城外,发出了破空的鸣镝之声。 城门轰然洞开,数百沙陀骑士纵马而出,直插嗢末人侧后。 严阵以待的嗢末骑卒也纷纷上马,呼喝着冲了上来。 血腥的战斗再次展开。 翁郜老神在在地坐在府衙们,幕僚们不断地将最新战况汇报而至。 越听,翁郜越是惊讶。顺义军这三千多人,还挺能打啊!战了快一整天了,居然死守不退,硬是没让嗢末人摸进来。 秦宗权的蔡贼,就这么悍勇? 不过这样也好,让他们互相拼杀。拼得越狠,死的人越多,对他们就越有利。反正凉州兵守好姑臧县就行了,有这千余兵,再征发部分避入城内的百姓丁壮,应无大的问题。 李明振、张弘信二人站在城头,远远看着顺义军与嗢末大战的场面,心中颇为震撼。 嗢末一直自诩凉州之主,这次算是踢到铁板了。 顺义军之悍勇,比当年以“防秋”的名义进入凉州的郓兵还要强上几分。 凉州之地,到底谁是真正的主人,或许这场大战结束后就能定下来了。 反正,不太可能是他们凉州兵。翁仆射的方略,唉,想想直让人害臊! 嗢末营地内,哀嚎声一片。 老实说,与吐蕃六谷部的战争不少,也死了不少人,但哪有一天下来死伤这么多的? 中原的战争,都如此血腥吗? 崔素也有些犹豫了。他刚刚去了趟伤兵营地,与一个叫崔有的伤兵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了几句。结果说着说着,人就没了。 今日崔家部、鲁家部轮番上阵,各自死伤三四百人。一个吐谷浑小部更是直接打残了,嚷嚷着要撤军呢。 城内的朔方军,就像草原上常见的毒虫,看似可以轻易捏死,但真等你上手的时候,却狠狠地蛰了一口,让你有种深入骨髓的痛。 明天还要打!崔素沉重的叹了口气。 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除非出现巨大的变故,那么这仗就得继续下去,直到一方彻底屈服为止。 铅灰色的阴云密布天空,二月末的凉州又迎来了一场雨雪。 雪花落在了凉州城墙上,落在了沟渠边,落在了农田里,同样也落在了大群辫发赪面、左衽皮裘,正快速向北挺进的骑士身上。 领头一人,身形宽大,豪迈无比。 在他身后,六面旗帜高高举起。战旗之下,万马奔腾,布满了整片原野。 “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 第七章 乱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时间进入1678年5月,连绵数年的战火给各国民生带来了极大的伤亡,即便是法兰西这种欧陆首屈一指的大国也无法幸免于难,更何况他们还直接参与到了这种惨烈至极、耗资无数的战争之内。华夏东岸共和国驻欧全权特使李晴的座船在加莱港靠岸后,他所见到的便是一副民生凋敝的场景,这令他很是惊讶。 要知道,加莱港从中世纪起便是法国北部的重要商港,是对英格兰贸易重镇,来自海峡对岸的金属制品、羊毛、呢绒制品、皮革、纸张、玻璃、武器源源不断地运至此处,然后将产自法国的小麦、酒类、水果、日用品乃至奢侈品,再运回伦敦分销,关税收到手软,城市富裕程度傲视群雄。 后来,即便卡佩家族扫平其他诸侯,法兰西王国完成实际上的统一,勒阿弗尔、南特、拉罗谢尔等港口次第崛起,加莱的重要性有所降低,但由于其实打实的地理位置摆在那里,与英格兰、联合省及波罗的海的部分贸易仍然是在此处完成交割的,因此经济实力仍然不可小觑,居民的富裕程度仍然很高。 可现在呢?就李晴在码头附近看到的情形而言,商人大幅度减少,乞丐却极具成群,此外还有一些看起来无所事事等待生意上门的小商贩、掮客什么的,让人直以为这里像是遭受了什么经济危机似的。 当然说经济危机也没有错,因为这才与已经早在这里等李晴等了半个月的蒙特斯潘侯爵聊了聊,就知晓了这里的很多情况。头上绿油油的蒙特斯潘侯爵毫不介意地告诉李晴,因为财政困难,因此这会法兰西王国的大部分出口商品都被征收了较以往重得多的关税。按照蒙特斯潘侯爵的话来说就是,“给贸易造成了极大的混乱”,从长远来看,只会损害法国的工业和贸易,使得政府的收入愈发降低。 “一旦税额过重,只会使得外国商人不得不为了学习我们的制造技术而吸引我们的工人出国(光西班牙一国,就有超过四万名法国手工业者在工作),同时到其他国家或地区用更便宜的价格购买本来要到我们国家采购的各类商品。以葡萄酒为例,就我所知这几年意大利和葡萄牙的葡萄酒销量大增,就连奥斯曼人每年都开始出口为数不少的葡萄酒,因为希腊盛产葡萄和橄榄油。这些行为,其实都损害了我们国家而使意大利人、葡萄牙人富裕了起来,并且他们还因为生产规模扩大而培养了许多人才,学会了怎样管理生产,而我们却由于生产的萎缩而不再谙于管理了。”蒙特斯潘侯爵似乎对柯尔贝尔的经济政策有些不满,而这其实也和东岸人侦查得来的情报相一致的,只听这厮继续大嘴巴说道:“我们其实早就应该极力避免这种因为高额关税而产生的混乱了,而且该死的事还不至于此,我们的某些大臣居然还下令对很多进口商品征收高额关税,这甚至导致了数场贸易战争!甚至就连素来懦弱的葡萄牙人都因为我们对进口自该国的干果、橄榄油、兽脂等商品征收了重税,也在里斯本对进口自我国的一些商品征收了同样高的关税以进行报复。啊,上帝,这可真是可怖,看看加莱吧,包税者们恐怕很快就要难以承受下去了,再下去国王陛下从哪里来钱?我表示很困惑!” 李晴听后呵呵一笑。其实,对于法国与其他一些国家的贸易战,他也是有所耳闻的。双方互相对进口自贵国的商品进行了报复,让各自国内的包税者们真是欲仙欲死。李晴估摸着,加莱港的那十几个包税者,现在收入已经大幅度降低,入不敷出是大概率事件。虽然王国政府方面也没有提高他们这些包税者的承包价格,但时间长了这些包税者破产却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而当他们都完蛋了,找不到新的关税承包者的时候,国王又从哪里收钱呢? 或许有人会问了,既然国王已经把进口关税都承包出去了,那么提高外国商品的进口关税又有什么意义呢?又无法多收到一分钱,反而还使得进入法国的商品数量减少,加剧国内的通货膨胀程度,何必呢?何苦呢?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释,那就是如果君主任何时间都保持冷静的话,那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尤其对路易十四、奥兰治亲王这类高傲自负的君主就更是如此了。事实上,路易十四下令提高进口关税更多是出于一种惩罚的目的,以葡萄牙为例,巴黎方面曾经派出过三次使者,邀请他们加入法国一方,与反法联盟作战,可惜三次都失败了,因此路易十四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于是便对葡萄牙人进行“惩罚”了,虽然这种惩罚让国内很多贸易港口的包税者们叫苦连天。 接下来蒙特斯潘侯爵讲起了一个就发生在加莱港的故事。因为进口关税税率过高,一艘满载意大利丝织品的船只便趁夜间航行至海岸线附近的一处巨大的岩石下落锚,藏了起来。然后在岩石上面,许多法国穷人用绳索将这些货物一捆捆地吊上来,然后用马车运走,以规避沉重的进口关税负担。 毫无疑问,这种走私行为极大损害了丝绸制品包税者的利益,使得他们的收入急剧减少,即便这些人家大业大,可要不了几年也就会破产。而他们的下场在前面,后面的人即便想接替他们的位置,也会多加三思的。蒙特斯潘侯爵甚至还笑着说,本地一个铁制品包税者,甚至已经和那些船长们商量,私下里返还他们一半的关税(因为国王定下的税率是不可更改的,有税关监督的存在,他们只能先收再退),让他们不要再走私了,通过正常途径入港交易,据说这种方法还挺有效,确实拉拢了不少胆小的商人走正常途径贸易,改善了这些包税者们的处境,但似乎仍然有些杯水车薪之感。 “税关监督应该对现在的情况很满意吧,他们并不关心包税者的利益,也无需对王国财政负责。”听完蒙特斯潘侯爵老农民般的絮絮叨叨——听起来就像他或他的家族经营着规模不小的进出口生意一样——李晴随意地问道。 这个时候他们及十几位随员分别上了几辆装饰豪华的马车,然后数十名法国骑兵分据前后,担任起了护送的任务。蒙特斯潘侯爵自然是与李晴坐在同一个车厢里了,这会只听他说道:“税关监督都是财政大臣亲自指派的,他们当然无所谓了。因为很多商人会勾结他们,以损害包税人的利益为代价进行暗箱操作;此外,如果有走私船只被抓获,那么他们也有权没收船上三分之一的货物,这是王国法律赋予他们的权利。我有些时候在想,如果陛下未来真的因为战争而导致财政窘迫的话,那么派人查一查各个港口税关监督的底子,肯定能收回很大一笔钱,哈哈。” 李晴听了也略略有些叹息,同时更有些警惕。法兰西王国如今这般景况,其实都拜这场绵延数年的大规模战争所致。要知道,战前法国财政可是盈余很多的,路易十四也是出了名的挥金如土的角色,当时大笔出钱干涉各国内政,何等爽快!可谁想到,这才打了几年战争,二十万陆军和两大舰队的繁重支出,就已经让法兰西王国有了不堪重负之感,无论是贵族还是普通百姓都是如此——加了两次税之后,如今法兰西王国的税收水平已经是路易十四亲征以来的最高点,离路易十三时代的最高峰也就一步之遥了。 所以,李晴觉得,华夏东岸共和国真的要避免这种亏血本的战争了,尤其是开支浩大如同无底洞一般的陆上战争。须知几十万人动员容易,可薪饷支出、物资消耗、抚恤补偿之类的开支可是看不到头的,这足以拖垮一个国家的财政,近有深陷战争泥潭的法兰西,远的还有明朝末年的浩大开支,都足以让东岸人警醒。 如果实在是不得不与人开战的话,那么成本相对较小一些的海上战争,或许才是最经济实用的选择。特别是东岸这种水手数量较少的现代化舰队,成本比欧洲人低至少三分之一,再加上技术方面存在的一些优势,故与敌人打一场规模不太大的海上战争,还是比较划算的,且也容易控制住成本支出。 第八章 招抚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78年5月15日,圣日耳曼,晴。凡尔赛宫前的草坪上,流水淙淙。 这可并不仅仅是比喻词,而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场景,法王路易十四花费巨资和无数人力修建了一座半在水里半在空中的大竖琴,以及与此配套的流水系统,而后者是要靠一座座提水站及人工运河来维持的——花费这样巨大的代价仅仅只是为了让自己闲暇时光可以听听流水产生的音乐,路易十四的豪奢,看起来并不仅仅是传闻。 另外,今天的宴会也非常豪奢,花费绝大少不到哪去,毕竟那上百个贵族及数量十倍于此的服务人员可不是假的,这还没算在外围警戒的王家火枪手的开支呢。看着宴会上那一道道丰盛精美的菜肴,东岸驻欧全权特使李晴也只有暗地里冷笑了,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此刻凡尔赛宫内高朋满座,可谁又关心法兰西南方各省还在遭受饥荒的折磨呢?没有的,不存在的,贵族们才不关心呢! 跟随李晴一起赴会的几位随员们自然也看到了这样的场景,他们在与一路上所见所闻相对照后,内心中更加坚定了对东岸的信仰,坚信自己为之奋斗的事业是正义的,如果与这些醉生梦死的法兰西贵族们一起和光同尘的话,那才是悲哀呢。 宴会上随处可见包括从锡兰岛运来的肉桂、胡椒,从印度运来的生姜,从东印度群岛运来的肉豆蔻、丁香,从加勒比海运来的蔗糖、烟草等食品或调味品。考虑到如今法兰西王国正处于战争状态,且进出口贸易比以往遭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路易十四肯定需要花费比以往高很多的价格来购买这些东西,这真是什么时候都要享受。 想想前明皇帝一日三餐十分简单,日常用度也不夸张,国家经济困难时还会假惺惺节衣缩食,与路易十四以及同样豪奢无比的西班牙宫廷比起来,真的是财务支出控制在合适范围以内的典范了,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 宴会上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珍玩,比如从印度、锡兰和波斯运来的各种宝石,从克什米尔运来的各种羊毛坎肩、香水、棉织品,从波斯、土耳其运来的精美地毯、挂毯,从中国运来的瓷器和锦缎,当然也少不了进口自东岸的很多丝绸制品了。再加上巴黎的能工巧匠们制造出来的各种漂亮的玩意、搜罗来的名家画作和雕塑,总之凡尔赛宫内积存的所有饰品、奢侈品的总价值很可能超过一亿利佛尔,接近2700万东岸银元。 这样一笔巨大的财富,做什么事情不好!若是拿去打仗的话,保管可以将以查理五世为首的大量德意志军队反推回去,并且在莱茵河东岸站稳脚跟。只是这事想想也不可能,路易十四这种人是宁可战局僵持不前也不愿意放弃自身享受的人。 当然如果再考虑到如今法兰西国内其实也没什么好的接盘人——规模宏大的沃勒维康城堡至今尚未卖出去就可以看出来了——这么多的财富很可能无法变现,因此就更没必要卖出去了,还不如留在宫内,省的路易十四以后再在这方面花钱。 路易十四在宴会上重点介绍了满头华发的李晴及跟在他身边的东岸驻法大使林定之。与上次在凡尔赛宫会见林定之比起来,这次规模更大、仪式更隆重、嘉宾身份更高、言辞用语更加庄重,显示出了深陷战争的法国宫廷对华夏东岸共和国的热切。 李晴、林定之二人这次是当之无愧的宴会主角——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呢,没想到高傲的法国人也有这一天——面对一波波涌过来套近乎的法国贵族或已婚贵族妇女,二人应付得面部肌肉都有些僵硬了。 尤其是那些贵族们,不断将话题朝生意上引,或旁敲侧击或直截了当地询问与东岸贸易的可行性。李、林二人理解这些人,因为除了少数第一流的贵族外,大部分的法国贵族其实都不是特别富裕的,况且巴黎生活大不易,急需从贸易上找补一些回来,以维持他们的体面生活。而说起法国贵族的穷困,这个锅其实得当初打赢百年战争并统一整个法兰西的卡佩家族背,在那场战争中,很多法国贵族都破产了,不得不依附卡佩家族,而这也是如今法兰西王国高度中央集权的奥秘所在。 李晴、林定之二人与其中一些确实有实力或有商业传统的贵族约好了后会的时间,至于其他一些只是套个近乎、混个脸熟的人,对不起,他们还没这么多精力一一交谈,况且时间也不允许,因为他们的君主、太阳王路易十四还要找东岸使者密谈呢。 密谈的时间定在宴会后,而地点就在路易十四的艺术品收藏室内,法兰西王国国务大臣卢瓦陪伴在侧,路易十四的骑士在门外守卫,确保不会有任何闲杂人等靠近并影响双方的谈话,因为这很可能事关未来局势的走向,不得不慎重。 双方甫一落座,路易十四就抛出了个重磅炸弹,询问东岸人是否有兴趣买下目前仍处于法国人控制下的圣多明各岛,这着实吓了李晴一大跳。 圣多明各岛即西班牙人的伊斯帕尼奥拉岛,原本由法国和西班牙各占一半,分据东西两侧。在上次遗产转移战争中,因为东岸海陆军的帮助,西班牙王国获得了整个岛屿,恢复到了当年圣多明各检审法院区初建时的鼎盛状态。当然作为交换,法国人获得了名义上属于西班牙(实际上处于自治状态)的斯特拉斯堡自由市及周边几个市镇的所有权作为补偿,算起来也没多亏。 在这次战争中,法国人从拉罗谢尔组织了一支船队,搭载了一部分陆军,跨海抵达了瓜德鲁普港。这个过程中,西班牙人与荷兰人都未发现,因为他们的船只不可能整天都蹲在法国人的几个岛屿门口守着,那不现实。 随后,法国人便挑选一个天气不错的夜间出航,并首先在岛屿西半部登陆(这里有大量前法国白人殖民者生活着),然后里应外合之下轻松夺取了包括法兰西角在内的几个主要城镇。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西班牙陆军稀烂的战斗力根本不被法国人看在眼里,几乎一触即溃的他们三下五除二便丢掉了原西属圣多明各,前后甚至还不满半个月,也是让人无语。 不过占领容易,接下来守就比较苦逼了。反应过来的西班牙向风舰队也不管像瓜德鲁普、马提尼克、圣卢西亚之类的法国殖民岛屿了,五六艘船况较好的船只以托尔图加岛为基地——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原本著名的“海盗岛”自从上次被东岸军队狠狠扫过一次后,现在又回到了海盗手中,这次控制它的是东岸海盗头子、“虎鲨”号的船长苏摩——对圣多明各执行了严格的封锁,确保岛上的法军不会得到足够的物资补给。 后来,荷兰西印度公司在西班牙人的一再要求下,也会时不时地派出没有任务的武装商船前往圣多明各岛附近转悠,拦截可能会出现的法国船只,对岛上的数百名法国陆军士兵执行封锁战术。 西班牙人不是没有尝试过调集陆军登岛作战。只可惜他们战力孱弱的殖民地陆军让法国人打了个全军覆没,甚至都没造成对方太多伤亡,也是醉了。当时围观的荷兰西印度公司的水手们看得目瞪口呆,进而感叹怪不得去年年中时新西班牙的贝略港竟然被百十个英格兰海盗给洗劫了,这西班牙殖民地陆军的战斗力果然感人,说烂泥扶不上墙都是轻的。 不过,西班牙人的封锁战术到底还是发挥了一定的用处,法国船只虽然冒死接济了岛上几次补给品,可在被向风舰队击沉了两艘船只后,他们便再也不敢了,直接放弃了对圣多明各岛上的五百多法国陆军的后续补给,让他们自己坚持了。 这次法王路易十四竟然向李晴兜售圣多明各,看来心里也是明白,在海军无法取得优势的情况下,圣多明各最终是无法保住的,说起来当初派兵攻取这一岛屿也是有些欠考虑的,当然这也符合路易十四好大喜功的性格。法国人现在明摆着,是打算趁着岛屿仍然维持在自己手上的时候,将其卖出去,哪怕卖价第一点也无所谓,免得将来血本无归。 李晴心里对法国人难免有些吐槽,觉得这帮家伙果然是有卖地的传统的,后世那个时空拿破仑以白菜价卖掉了整个路易斯安那殖民地,让美国国土一下子扩充了三分之一,简直就是史上最亏出血的买卖。现在比后世拿破仑早了一百多年,可法国人没起钱来第一想到的照样是卖地,虽然圣多明各岛可能也卖不了几个钱。 “很抱歉,陛下,出于对西班牙王国的尊敬,我们并不打算购买伊斯帕尼奥拉岛,这违背了我们的行事原则。”李晴理所当然地拒绝了法国人这个异想天开的主意。 “你们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与各方的关系,但很多时候有些人是不可避免地要得罪的,不是么?我知道你们的国家战略,知道你们想崛起,可你们认为光靠当个老好人就能崛起了吗?西班牙人不值得同情!”路易十四显然对东岸人不配合他出售岛屿的举动感到有些生气,不过他也没有太多好办法,只见他看了看李晴,又说道:“那么,重新恢复贵国驶往圣卢西亚、马提尼克、瓜德鲁普和圣克里斯多夫岛的贸易航线,这个没问题吧?” 第九章 转变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路易十四的许诺说实话是很有诱惑力的。 与一个有着两千多万人口的陆上大国结盟,看起来是好处多多的,首当其冲的便是可预期的大消费市场,这足以养活东岸国内很多企业和作坊了,意义重大。另外,还有一些外交、军事、政治上的便利,都足以让东岸人从中获得很多的好处,因为有一个强大的陆地强权做盟友且这个盟友愿意帮助你时,很多事情总会显得更加容易一些。 当然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说完了好处,我们也不得不直面很多现实的坏处。第一同样是贸易方面的损失,即一旦陆权国家与海权国家交恶,那么与陆权国家结盟的东岸就将面临着失去巨大商业市场的风险,要知道海权国家如联合省之类往往掌握着巨大的商业分销网络,这是法兰西所无比媲美的。你别看如果联合省与东岸关系不佳,双方之间的贸易额跌到了多年来的最低点,可一旦他们与法国签署和平协议,外敌尽去,与东岸徐徐恢复商贸联系却也是大概率事件。法兰西与联合省的市场孰轻孰重,李晴还是分得清的! 第二个不可忽略的因素就是陆权国家一旦强大起来,对所有海权国家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无论是经济、政治还是军事上,其威胁都非常不小。或许现阶段法兰西王国迫于严峻的国内外形势,还会放低身段与东岸人谈合作的事情,可万一人家在陆地上接连取得决定性的大胜,征服了意大利、征服了西班牙乃至征服了德意志大部分地区呢?那个时候拥有近六千万人口的加强版法兰西王国(或者是帝国?)还会鸟你东岸人么?好吧,即便他们愿意继续和你东岸人谈,但“议价能力”已经得到极大加强的法兰西帝国,开出的条件一定也会苛刻到东岸人也觉得难以接受吧?李晴是穿越者,对历史上拿破仑针对英国执行的所谓“大陆封锁线”计划也是知晓一二的,他自然不能容忍法兰西王国提早一百多年就崛起,乃至征服整个欧洲,那样对华夏东岸共和国将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所以,综合上面几点,基本就意味着东岸人无法与法国人在政治或军事上结成同盟关系了,至少现阶段看来肯定不行。在这个问题上,驻欧全权特使李晴甚至可以不用报备本土就直接拒绝路易十四,因为这很显然不符合东岸一贯的国策。 当然李晴拒绝的话语说得比较婉转,言辞间也很有艺术,不过以路易十四、卢瓦二人的智商和阅历,应该是确定无疑地听明白了。他们对此当然有些失望,但看得出来并不强烈,似乎是因为早就料到了这点。东岸人应该明白,法兰西即便这次与联合省和奥地利签署和平协议,那么其实这也是暂时的,兴许大家休战个几年,等实力恢复过来后,就会掀起新一轮的厮杀和争斗。在这个时候,贸然卷入战争是不明智的,作壁上观等待最好的入场时机才是正确的选择,就像如今英国人所选择的一样,不是么? 在双方都心照不宣地结束了这个注定无法取得什么共识的话题后,大家又把话题转到了共同的敌人联合省身上——严格来说,联合省从未对东岸宣战,就连被欺负了的东印度公司都没有——路易的国务大臣卢瓦说起如今轰动一时的英荷联姻的事情,即联合省执政、奥兰治亲王威廉三世与英国第二顺位继承人、其表妹玛丽公主结婚之事。 这件事之所以轰动,大概是因为英格兰、联合省两国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的标志吧。两个海上强国的联合,哪怕仅仅只是表面上的,也足以让包括法兰西在内的一众陆权国家忧心不已了,也许会导致今后法兰西王国扩张时遇到更大的麻烦。 不过这种事情说实话也是必然的,无法阻止的。威廉三世最合适的结婚对象就是他的这位表妹,而英国国内的新教徒对查理二世及其兄弟约克公爵的天主教倾向又忧心不已,因此对于他们国家王位第二顺位继承人玛丽公主与威廉三世的结合持欢迎态度。 再加上之前法荷战争中许多荷兰大商人、艺术家及社会精英阶层移民英格兰,他们对于威廉三世迎娶表妹也是持欢迎态度。这样的话,两个国家的精英阶层(这些大商人虽然移民英格兰,但在联合省仍然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对这桩政治婚姻均乐见其成,那么这事板上钉钉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据说路易十四在听闻威廉三世与玛丽公主结婚后,曾私下里对卢瓦、柯尔贝尔表示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海上马车夫是这个世界上不多的能够制衡英格兰海上势力的国家,这次战争被狠狠削弱了一波,然后还逼得很多人才、资本流入到了更安全的英格兰,进一步增强了这个国家的实力,这对法兰西王国怎么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事。当然这个错误在路易看来也只是个小错误,因为夺取低地地区是法国的重要国策,与荷兰正面撕破脸是完全不可避免的事情,而这自然会促成英荷两国的结盟,说起来都是应有之意。 不过,这个错误在路易十四看来可能仅仅是个“令他隐隐有些不安的小错误”,但在有能够穿透历史迷雾眼光的东岸人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小错误了,而是关系到法兰西王国三百年国运的重大失误! 历史上荷兰从17世纪70年代便不断陷入到连绵不绝的陆上战争之中,人才、资本持续不断地外流至伦敦,导致联合省原本占有极大优势乃至垄断的各行各业慢慢衰败,整个国家不可避免地陷入到了长期的下降通道之中。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联合省本身的海上力量也渐渐凋零,但与他打过三次英荷战争的英国人的海上力量却快速上升,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时期,英国的国力尚未有质的提升,但已经给法国人造成了巨大的麻烦;七年战争时,若没有英国人参战的话,法国已经获得胜利;规模宏大的拿破仑战争,如果没有控制了印度这个巨大宝库的英格兰人插手的话,法国人无疑也是胜者;以至于后来普鲁士和德意志的崛起,完全也是拜英国人所赐,从而让法国人彻底陷入了深渊之中。 可以说,就是路易十四在处理低地地区的重大失误,才导致了后面一连串事情的发生。要知道,后世英国人一直奉行大陆均衡政策,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陆军比不上法国,争不过他们,因此干脆充当搅屎棍,执行大陆均衡政策,用德意志、沙俄来制衡法国的陆权。所以说,法王路易十四这个时候如果有先见之明的话,就该知道千万不能过分削弱联合省,而是应该同样执行海权均衡政策,即给英国人找一些能够与其争夺海权的对手。 这个对手在此时的欧陆,毫无疑问只有联合省最够格,也是最合适的。想想吧,后世每当法国人想在陆地上发力的时候,海权强国英国人总是会第一时间跳出来,用得自海上贸易及海外殖民地的巨大财富,让法国人功败垂成,可怜法国人还对他们毫无办法,因为陆军可没法游泳。而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能够与英国人在海上一争长短的海权国家存在呢?那么法国人可不就有机会了么! 东岸人有这种见识,可不代表法国人也有这种见识,无论是路易十四、卢瓦、柯尔贝尔,还是孔代亲王、卢森堡公爵(即布特维尔)、沃邦元帅及已故的蒂雷纳子爵,他们都是有历史局限性,能够预知未来二三十年的走向已经是超卓的人杰了,不能指望他们有二三百年的预知能力。 当然在这个时空,随着法国在低地地区的一连串的军事行动让联合省的国力受到了极大的侵害,可这并不意味着英格兰人的海权再也无人制衡了。因为在遥远的南方新大陆,一个曾经打败过西班牙、葡萄牙海军,让法国主力舰队龟缩敦刻尔克不敢出港的华夏东岸共和国海军,可也是薄有名气呢!尤其是他们每年投入巨资维持一支规模不小的海上常备军,开办海军学校培养专业军官,不断往舰队上应用最新的军事、机械和航海技术,使得这个国家的海军精锐无比,虽然规模可能不是很大,但实力真的不容小觑,关键时刻可是能够威胁到英格兰人海权梦想的。 所以,真到了英国人利用自己的海上优势不断绞杀法国的海外利益,然后利用德意志威胁其本土,利用沙俄制衡德意志的时候,东岸人的入场,是可以瞬间让英国人的这个游戏玩不下去的,因为东岸人本身就是最大的海权,你英国佬还怎么蹦跶?说不定到了那个时候,欧陆各国搞不好会成为英国人的后盾,帮助英国挑战东岸的海上霸权呢? 第十章 大场面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四月的加勒比海已经非常炎热了,位于莫河(密西西比河)河口附近的新京港内,许多自由邦的黑人正在辛苦地为几艘大船运输着给养。 他们都是惯常在河面上做着生意的小商贩,划着在中国内河很常见的一种没有龙骨的小舢板,两个精壮的划手在后端划着固定在船上的桨,两个小贩在前端叫卖着各类水果、腌肉、烧酒或其他什么食品。这些东西的销路一般来说都很不错,尤其是当一艘船只在海上连续航行了超过一个月的时候,水手们会比平时更渴望新鲜的食水。 前来补给的船只一般来说都是加勒比航运公司的商船,尤其是挂靠在这家公司名下的梁氏兄弟的几条船,几乎每三个月就会有一艘船满载本土的各类商品前来码头卸货,然后拉走这里的棉花、橡木(本土强制要求每年进口一定数量的自由邦板材)、干果、毛皮、烟草以及近年来开始多了的蔗糖。 蔗糖的价格非常便宜,每一百斤只要银7元6角,但由于供应量严重不足的缘故,始终没有大主顾专门前来采购蔗糖。自由邦少许甘蔗种植园出产的商品,除部分自用或与印第安人贸易之外,绝大部分还是被加航公司的商人分批买走,然后在怀远岛等地消费罢了——还有很大一部分被过路船只辗转带到东属佛得角群岛进行销售——可见这门生意目前还不足够大,也无法为自由邦带来急需的金钱。 是的,现在自由邦还是比较需要钱的。虽然他们国家目前包括科萨人、科伊桑人、斯瓦西里人、马来人、明人、印第安人在内总共也只有三万六千余人的样子——这还是去年年底补充了一批南非黑八旗之后的数据了——看起来不需要太多货币的样子,因为这很可能会将他们国家原始的经济搞垮,让国家发生不应有的动荡。 不过,谁让他们最近与印第安诸部落战火重燃呢?战争物资的急剧消耗使得他们分外依赖进口,好不容易积攒的贵金属大量流入加航公司的口袋,相信若不是从南非搬来的将近八百户黑八旗官兵家庭带来了不少现金的话,这个国家可能已经在闹钱荒了。 其实想想也是可笑,在华夏东岸共和国国内因为大搞基建而释放了大量货币,导致物价上涨出现通货膨胀现象后,自由邦这个国家居然出现了让人窒息的通货紧缩现象,不得不说这个经济体实在是太脆弱了,脆弱到也许下一刻就会退化到以物易物的状态。 加航公司说实话还算比较厚道了,垄断了90%该国对外贸易的他们加大了从这里进口物资的力度。比如莫比尔港修船厂所需的橡木板材就几乎全从自由邦进口的,以帮助他们尽快渡过难关,要知道他们本可以自己组织人手深入内陆去砍伐橡树的,虽然那可能会与印第安人爆发武装冲突。 华夏东岸共和国驻自由邦顾问团团长田星少校今天刚从西班牙人的圣奥古斯丁港返航,搭乘的是一艘隶属于加航公司的商船。这艘船只从怀远岛出发,在圣奥古斯丁交割了一部分枪械弹药,都是西班牙人指定购买的,因为据说他们最近被频繁活动的法国海盗折腾得不轻,一些沿海殖民村镇被海盗攻破,损失不小。也正因为如此,新西班牙总督下令从东岸人这里进口部分武器弹药,加强各地的防卫,尽量让法国海盗不敢来袭。 交割完货物的船只随后又艰难地绕过了佛罗里达半岛,沿着加勒比海北部航行,一路经停彭萨科拉、莫比尔港,最终于今日驻泊于新京港。陪同田星一起下船的还有几个来自宪兵司令部的情报官员,他们面容严肃,伸手挡开了很多想要凑上来兜售货物的小商贩,然后护送着田星登上了一辆马车,直接朝离此不远的一处商馆驶去,那是强东贸易公司兴建的办公场所,规模还不小。 因为这条沿河大道的路况并不好,马车一路上行驶得很,不过莫河两岸的风景却还算不错,总不至于让人过分心焦。河两岸目力所及的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稻田,森林里有各式各样的树,很多是适宜造船的参天巨木。远方还有大大小小的湖泊、青翠的小山和漂亮的房屋,田星知道,那是自由邦的科萨黑人们在明国书生的建议下建立起的海关大楼,这似乎意味着这个国家至少在进出口贸易方面有了那么一丝文明国家的气象。 海关大楼部分建在坚硬的石头地面上——很显然,这花了不少人力物力——部分建在河面上,靠粗大的圆木柱子支撑。它们前面有一座精心设计的引桥,船只在涨潮或者退潮的时候均可停靠。海关的关员们将规章制度写下来并贴在大楼的木墙上,而且楼顶还竖起了一面旗帜,上面绣着大大的汉字,告诉每个人这里是海关,所有靠港贸易的船只都必须前来缴纳进出口关税。 毫无疑问,这个海关的建立是针对加航公司的,因为这个国家几乎全部贸易都被该公司垄断了。在以前制度粗疏的时代,加航公司前往自由邦贸易几乎从不缴税,他们以及旗下二级代理商振振有词地说道,我们给自由邦带来了急需的货物,给他们从南非运来了大量的人口,还要交什么税? 道理是这样没错,而且他们也确实这样爽了好多年,直到执委会诸公觉得应该帮助自由邦这个国家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进出口关税体系,以提高他们政府的财力,加航公司的好日子这才到了头。不过好在自由邦定的税率也并不高,各种商品平均下来不超过5%,加航公司倒也不是没法接受,就当每年多给自由邦赞助了一笔款子好了。 路过海关后最终目的地也就遥遥在望了。强东贸易公司的商馆有两层楼高,建于临河的风景优美之处。大概是白天的缘故,这会窗户一个个都大开着(但到了晚上必须关闭,否则会被蚊虫烦死),窗口下方的河面上居然还停着两艘小舢板,上面有几个黑人正在口沫横飞地推销自己的食品,希望商馆里的有钱老爷们赏脸买一些。 马车很快停在了商馆门口的空地上,田星在宪兵的簇拥下下车走进了商馆,并很快就在闻讯出来迎接的梁强东迎进了屋里。房内装饰得还算不错,而且摆放了许多漂亮的花盆,田星望去,只见种了一些如千日红、凤仙花和牵牛花之类的植物,让人看了多少有点赏心悦目的感觉。 屋里这会稍嫌有些凌乱,因为一些木箱子和木桶随意堆放在地板上,里面装了不少茶叶、瓷器、绸缎和玻璃制品,也不知道是打算送给自由邦哪位达官贵人的,要知道普通自由邦国民可用不上也用不起这些奢侈事物。 “田团长,祝贺你顺利归来,我本以为你还要再晚上一个月的。”梁强东示意自己的秘书给大家泡茶,然后笑着说道:“怎么样,怀远岛现在建设得不错吧?” “不错个屁,疫病横行,经济凋敝。”田星将一顶帽子扔在桌子上,然后撇了撇嘴,说道:“怀远岛真是多灾多难,疟疾、麻风、黄热病交替爆发,死了不少人,剩下的也心慌不已,前往那里的船只的水手也被勒令尽量待在船上,不要进港,就是怕被各种疾病感染。说实话,我在那里一等到船只就离开了,实在是太危险。” “热带不就是这样么,我以为你早就习以为常了。”梁强东摇了摇头,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怎么样?在怀远岛听到什么消息了吗?那里离向风群岛、背风群岛很近,应该有很多消息的呀,荷兰人打下法国几个岛屿了吗?” “荷兰人?就凭他们西印度公司那行将破产的财政,靠什么去进攻法国人?马提尼克、瓜德鲁普各有数千法国白人殖民者,圣卢西亚也不少,荷兰人凭什么本事去打?我倒是听说,他们控制的多巴哥岛倒一度被法国人偷袭占领,只不过后来又被荷兰人调集船只夺回来了而已。在加勒比海,对法国人威胁最大的还是西班牙人,他们有兵、有船,即便战斗力差一点,若是玩了命死磕,打消耗战的话,法国人还是会吃不消的,至少伊斯帕尼奥拉岛上的法国人可能会吃不消。”田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屑地说道:“这不,我在怀远岛的时候,就有西班牙人的船只过来,一再要求我们不要与伊斯帕尼奥拉岛的法国人进行贸易,虽然我们与他们之间的生意已经中断很久了。” “伊斯帕尼奥拉的法国人已经被围困很久了吧?他们上一次得到补给,应该还是一年半以前吧?在那个几乎没有任何工业文明的岛屿上,食物什么的或许好说,但战争物资却很难补充上,我估计法国人手头的存货也快用完了,这还是托了西班牙人废柴的福。”梁强东说道:“对了,有件事或许你还不知道,前阵子你在怀远岛的时候,伊斯帕尼奥拉岛上有一艘法国船只冒死冲出重围,来到了新京港,请求我们出面介入该岛的战事。 第十一章 联络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虎鲨”号缓缓驶进了苏城港,与其一同进港的,还有一艘破破烂烂的两桅帆船。这艘帆船从型制来说,无疑是在伊比利亚半岛非常流行的圆尾盖伦船,吨位不大,两百多吨的样子,可远洋航行,但更多地见于近海,充当两个城镇之间的贸易船只。 新西班牙总督区就有很多这类船只,活跃于各个沿海城镇,有力补充了官方船只的不足。甚至有人统计,这些私人船只的运输量,可能在官方的五倍以上,且航行线路也很多变,并不拘泥于一处,广受各殖民城镇居民的欢迎。 当然这里不得不重提一下西班牙王国脑残、僵化无比的殖民地贸易政策。即位于马德里的殖民管理机构西印度事务院的老爷们(他们可能一生之中从未去过哪怕一次新大陆),在地图上制定了好几个非常可笑的贸易路线,并严格要求殖民地各检审法院区认真执行。比如,他们最初规定,布宜诺斯艾利斯只能与利马贸易、科尔多瓦只能与圣地亚哥贸易等等,与其他城市擅自展开贸易可能会受到惩罚,让人很是无语。 毫无疑问,这种可笑的贸易限制极大地引起了殖民地居民的不满,因此最终在执行落实的时候遇到了很大的问题,即哪怕殖民地的官老爷们(一般都是半岛人)多次下令督促遵守本土制定的贸易规则,但殖民地城镇却总是私下里展开贸易,视本土禁令如无物。这个时候,即便是总督也不能无视殖民地居民的利益而强制一刀切禁止了,他们多半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非法贸易”实在搞得太过火的情况下才会出手整顿一下。 “虎鲨”号这次捕获的船只很明显就是这类专走近海贸易的帆船,这从其船型设计就能看得出来,容量大、吃水浅、重心高、航速慢,很明显不适合远洋航行,多在风浪较小的近海活动,一般用于运输大宗物资。 “在坦皮科近海抓到的,运了一船玉米,听他们说目的地是波多黎各的圣胡安港,那里有西班牙人军队,应该是为进攻法国人准备的。”穿着一身短打劲装的苏摩轻盈地跳到了吱嘎做响的木质码头上,朝迎接过来的心腹海盗们说道。 “大当家的,这次劫了西班牙人的粮船,圣胡安的那些个扛枪的大头兵可就坐蜡了。老子早看他们不顺眼了,这次能让他们饿肚子,心里不知道多爽快哩。”说话的是一个“小白脸”,名叫王昭礼,明国移民出身,如今算是苏摩的主要心腹之一了。 此君还有个哥哥叫王昭文,与他都是明国温台地区的百姓,因为躲避战乱移居东岸。老大王昭文因为识文断字,性格也不错,目前在宁波鄞县县政府内当个小公务员,跟着上司帮忙处理一些与福建郑氏的贸易事务,这主要是因为他们父辈是从福建移民至温台地区的,会一些当地的方言。 王昭礼因为性格原因,加之对东岸比较感兴趣,因此一路漂洋过海来到了东岸本土,随后便被国家情报总局的人看中招录了进来,培训了几年后便扔到了苏摩的麾下,充当他的部下,同时也是与本土情报部门的主要联络员。 当然这并不是说苏摩也是国家情报总局的人,这个出身不凡的家伙很显然是个喜欢无拘无束的汉子,并不希望身后有人对他指手画脚,那是他很难容忍的,最初几次国家情报总局往他身边塞人被赶走了就是明证。 只不过,出来混,还是在加勒比海当海盗,一个白人海盗占据了主流的地方,你若是背后没点依仗,怕是早让人一锅端了。这可不是开玩笑,你别看跟着苏摩一起出去瞎混的人有不少都出身达官贵人家庭,薄有身家,可在加勒比海,经济实力雄厚与否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自身实力的强弱、人格魅力的高低、销赃渠道的多寡以及运气的好坏,都是决定一个海盗首领号召力强弱的最主要原因。 在这些方面,苏摩和他最初的一众小伙伴们有着天然的劣势。在这个时候,国家情报总局的人又再度找上了门来,这位名叫王昭礼的探员在明国时期就会行船,来到东岸后又系统学习了几年航海知识,在海盗当中也算是高级人才了。当时他秉承着高层的意志,与苏摩密谈了一夜之后,最终成为了苏摩海盗群中的一分子,参与了随后数年内很多起针对西班牙人、荷兰人、英格兰人和法国人的海上抢劫行动。 王昭礼系统学习过很多知识,会看星象、会测纬度、会算弹道,在海盗中简直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因此几年下来很是立了不少功劳,如今已经是苏摩手下十三太保之一,是一艘缴获商船改装的“座头鲸”号的大副。 这次苏摩出去活动,他和其他几个老兄弟就率部留在老巢坐镇,因为最近苏城港接收了一批来自本土的物资,主要是牲畜、粮食种子、金属农具什么的,还是比较金贵的。毋庸置疑,这些都是国家情报总局调拨的,然后秘密运输到自由邦的新京港,从科萨人手里转一圈,“洗白”后再卖到苏摩手里,算是掩人耳目吧。 这些物资都是给一些就近定居在苏城港的人准备的,他们多是年老或受伤的海盗,身体状况不再允许他们出海战斗了,因此被无情地淘汰下来——海盗本来就是一个高淘汰率的行业——没有别的去处,就只能定居下来靠种地为生。 这样的情况其实在各个海盗群体中并不鲜见,几年前被东岸人和西班牙人联合断掉的著名的“海盗岛”(托尔图加岛),上面就有很多这类年老的海盗生活着。他们种植粮食、蔬菜,饲养家禽牲畜,偶尔还酿一些酒,出售给归来的海盗们,说起来收入也还不错呢,因为海盗们多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花钱大手大脚的,让这些人着实赚了不少。 苏城港如今定居下来的前海盗大概有三百多人的样子,不光有年老的或受伤的海盗,同样还有一些厌倦了漂泊不定的生活或自觉挣够了钱的海盗——要知道,并不是每个海盗都是自愿的,很多商船在被劫掠时,水手们为了活命,往往会被迫入伙——这些人在苏摩的庇护下,在这片沿海的地带建起了农庄、果园和牧场,过起了自给自足的定居生活。 到了后来,他们中一些有条件的人,又想尽一切办法从旧大陆迁移亲眷族人来到这个名义上属于西班牙德克萨斯将军管辖的土地上生活。盖因他们发现,与其在残暴专横的旧大陆君主的酷烈压榨下生活,还不如在这个自由自在的新大陆定居呢,至少这里土地肥沃、野牛成群,气候也还算温和,是一处上好的宜居之地。 而且更重要的,这里没有贵族和教士们过来收税,海盗首领苏摩和他的十三位圆桌骑士(即麾下十三太保)只要求他们努力种地、放牧,为海盗们提供大量的新鲜食品即可(当然是付费的)。另外,作为被海盗首领苏摩庇护的代价,苏城港的每户定居海盗每年需无偿贡献一头野牛、四只羊、两袋干果及若干谷物,对这个物产丰饶的地方来说,简直是轻到不能再轻的“赋税”了,定居海盗们非常满意。 国家情报总局当然也注意到了苏城港这个有朝城邦国家发展趋势的地方,并且从没放弃过渗透、管理这个简陋的市镇。目前,这个城镇的管理者就是国家情报总局的人,名叫,其父韩可昌,移民东岸的明人,与目前服务于台湾银行的韩金、韩银四人乃是堂兄弟关系。 韩钟同样是苏摩麾下十三太保之一,早几年也是在船上混过的,甚至还参与过对新西班牙殖民城市坎佩切港的袭击,亲自发炮击毙了西班牙人的指挥官,自此一战成名。后来,在国家情报总局的暗中运作下,苏摩半推半就地将此君安排到了苏城港镇长的位置上,管理最初区区数十户年老伤退的海盗。 很明显,韩钟是有一定的管理才华的,小镇的规划几乎全部出自他手,各种生产生活的安排也都是他一手操办。说句不那么中听的话,在目前那三百余户定居海盗的心目中,纵横四海的大首领苏摩的威望,未必就会比“圆桌骑士”韩钟高多少了。 今天苏摩的“虎鲨”号回港时,前来码头迎接的人里面同样有韩钟,不过他素来沉默寡言,话不多,没上前说什么而已,只是和苏摩默契地点了点头,示意一切正常。 缴获的一船玉米对小镇上的居民们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因为他们的粮食早就可以自给自足了,因此这船粮食注定是要被收入仓库了,充作海盗们的储备。管理的仓库的人交周作人,历史名人控周申沃的私生子,是苏摩从老家带出来的小伙伴,关系非常亲密,十三太保之一,而且并不是国家情报总局的人,不然的话也不会成为掌管仓库的人了。 “最近西班牙人有什么动静吗?有没有发现过我们这个巢穴?”将腰间的一带装满宝石和黄金饰品的布袋扔给王昭礼后,苏摩随意地问道。 话说在苏城港及其附近土地上,海盗们最大的敌人自然是印第安人无疑,这是和他们有些直接的土地冲突的群体,之前已经发生过几次冲突了,幸好规模都不大,且海盗们也会拿一些缴获的战利品贿赂印第安部落的酋长们,让他们约束部众,尽量不要来苏城港附近晃悠,免得双方打起来。 而除了印第安人之外,他们最大的敌人无疑就是西班牙人了,更准确地说,是新西班牙总督辖下的德克萨斯将军。不过让人有些捧腹的是,这位名叫华金的半岛贵族的办公地点可不是在荒无人烟的德克萨斯哦,而是在墨西哥城,简直让人无力吐槽。这位爷最主要的工作,大概就是在墨西哥城发号施令,然后派出一支支探险队、一队队传教士深入德克萨斯境内的荒野,试图征服、教化当地的印第安人——当然这项工作目前看来还很不成功。 苏摩当初第一次得知这个德克萨斯将军的事情时也是是愣了很久,然后在进一步得知整个德克萨斯一座像样的西班牙殖民城镇都不存在之后,他就渐渐有些欣喜若狂了,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免受西班牙殖民势力的侵害,自由自在地在当地发展。 东岸国家情报总局的官员们自然也是乐意看到这一幕的,只不过他们的兴奋程度没苏摩那么高罢了。因为在这些日理万机的官僚们看来,远离本土的德克萨斯是缺乏足够的价值与吸引力的,既没有什么用得上的矿产,也没有名气很大的土特产,简直除了可以种地与放牧外一无是处。因此,他们现在也仅仅只是将苏摩这个海盗群体在德克萨斯的扩张看做一步无关紧要的闲棋罢了,有进展固然信息,没进展也无所谓。 这次他们批了韩钟秘密传回来的报告,给了一些种子、农具在内的物资,同时还拨了五十杆步枪及配套弹药,这基本就是他们援助的极限了,不可能再多,因为他们很显然并不看好这些海盗们在德克萨斯能够折腾出什么事出来。 第十二章 旧事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真是个烂到极点的地方啊,德克萨斯,确实与文明世界隔绝太久了。”1677年6月下旬,之前曾被苏摩等人吐槽过的新西班牙总督辖下德克萨斯将军、费尔南德斯·华金刚从一艘船上下来,自言自语地说道。 水手们有气无力地开始卸下一些物资,主要是小麦、玉米、腌肉、干酪等普通食物,同时还有不少蔗糖、烟草、咖啡、龙舌兰酒等上等人享用的商品,当然更少不了武器弹药、雨具帐篷等野外生存所必须的物资。 很显然,这些人是来探险或殖民的,而不是给某个定居点运输补给品。得出这样的结论其实并不困难,因为放眼望去,附近是一片荒芜的景色,有河流、有树林、有湖泊、有草原,就是没有村庄、没有农田、没有人烟,看了就让人为之失望。 当然这样荒芜的景象在德克萨斯比比皆是。因为无论是科曼奇人还是阿帕奇人,都是文明水平较为低下的印第安族群,凶悍有余,但也仅仅如此了,他们对于建设甚至还不如普埃布洛人有心得。 西班牙人虽然至今尚未在辽阔无垠的德克萨斯建立固定的殖民机构,但对这些原住民们却还算了解,毕竟这么多年探险队、贸易队、传教士与原住民的密切交流可不是白费的,墨西哥检审法院区的档案馆里记载了很多其他国家的人所不知道的宝贵信息,这些都是将近两百年间无数西班牙殖民者、探险者花费无数精力和代价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包括他们与各地印第安人建立起来的复杂的、或敌或友的关系。 是的,西班牙人与印第安人之间的关系是复杂,平时可能还好,大家都能相安无事,印第安人也习惯了西班牙人的统治。不过在殖民地官员比较贪婪的情况下,印第安人就会变得暴躁不安了,因为遭受的剥削更深了一层,这从墨西哥检审法院区北部普埃布洛人聚居区暗流涌动的局势就能看得出来。 不过在德克萨斯将军辖区这么一个三级行政区域内(新西班牙总督区—墨西哥检审法院区—德克萨斯将军区),西班牙人与当地印第安人的关系却还维持得不好不坏。他们与当地的阿帕奇人、科曼奇人没有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甚至还可以通过传教、贸易等手段影响他们,隐隐控制他们,骗得他们为西班牙王室效忠(而这也是西班牙人公然宣称德克萨斯是他们领土的最主要原因),总体来说相当不错了。 当然上述这种关系的维持,一个重要原因大概就是阿帕奇人和科曼奇人在与西班牙人的交往中获得了利益,或者说至少没有吃太多亏,再加上传教士这种黏合剂的存在,双方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就还过得去了。只不过,这次西班牙人可是直接来到德克萨斯建立殖民地了,说难听点是直接和科曼奇人抢地盘,不知道未来双方之间的关系会怎么相处,翻脸看起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先建立一个临时营地吧,过几天我们再四处看看,最终为这座前哨城镇选好址。”有些疲累的华金将军摆了摆手,示意手下们去干活,而他自己则坐在了一个火药桶上,从兜里拿出一些文件阅读了起来。 这里是后世美国科珀斯克里斯蒂城附近的临海地区、努埃塞斯河口,前有风平浪静的大海湾屏蔽风浪、碇泊船只,后有河流通往内陆地区,气候温和、水源充足,附近土地肥沃、野牛成群,稍加改造便是一个上好的殖民地。 作为胡安·弗朗西斯科·特里维诺总督(现任新西班牙总督)任命的德克萨斯将军,费尔南德斯·华金这个出身托莱多乡下的小贵族最近也有些坐不住了,开始感受到来自上层的巨大压力。原因无他,最主要的还是最近一年内多支活跃于马德雷山脉以东的探险队向墨西哥检审法官报告,在漫长的德克萨斯海岸线附近,有一伙来自外界的殖民者开始住了下来,并且似有久居之意,这令他们迅速警惕了起来。 到了今年年初,更是有传教士写信回来,直言这伙定居于德克萨斯海岸某处的殖民者是一群海盗,凶残无比,同时也狡猾无比,已经摧毁了“至少三处”圣多明我会修士建立起的传教部落,理由仅仅是一些土地、牛群之类的财产纠纷。 这个消息甚至惊动了同样驻跸墨西哥城的新西班牙总督特里维诺,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他接到了墨西哥检审法院区许多沿海城镇的投诉,说有大量神出鬼没的海盗在觊觎他们的财产,并多次上岸劫掠,抢劫财物、牲畜、粮食的同时,甚至还掠夺女人,一度让久不闻战事、几如酒囊饭袋般的西班牙殖民军队士兵们两股战战,疲于奔命。 特里维诺总督经过分析后认为,这些袭击附近海岸的海盗,很可能就是之前混迹于托尔图加岛的那些海盗中的一部分,在老巢被向风舰队联合东岸人的加勒比海分舰队端掉后,这些海盗星散各处。有的去了巴哈马群岛,有的去了牙买加(英国人果然庇护海盗……),有的去了佛罗里达近海,但现在看来,至少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来到了德克萨斯并隐藏了下来,伺机袭击海上运输船乃至沿海城镇。 这还了得! 得出有海盗来了德克萨斯的特里维诺总督立刻慌了神,他第一时间便召集了包括墨西哥检审法院庭长、法官、检察官、各分区将军、堂区主教及重要市镇官员议事,打算集中精力先处理好这件事情再说。 华金作为墨西哥检审法院区内辖区面积最大的官员,自然也是参加了这场会议的。他只记得,特里维诺总督要求他将办公场所“向前搬”、“搬到马德雷山脉以东”、“搬到真正的德克萨斯去”,然后找出“那帮该死的海盗的所在”,彻底消除隐患。 华金将军当时争辩了几句,认为找人不是他所擅长的活计,应该让向风舰队来完成这事。但这事除了给他带来了特里维诺总督的怒火外,什么也没有,他被勒令一个月内整理好行囊,然后带着手下们前往德克萨斯,为卡洛斯国王在当地建立起真正的统治——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了,就是让华金这个德克萨斯将军以最快速度前往那里建立起殖民城镇,以便让自己变得名副其实起来,毕竟一个整日里待在墨西哥城混日子的官员,凭什么让人尊称他“德克萨斯将军”,这不是搞笑么? 费尔南德斯·华金无法抗拒总督的命令,因此他立刻召集了跟随他在墨西哥城吃喝玩乐了几年的下属官员,向这些垂头丧气的家伙们讲明白了事情。然后又去国库领了一批物资和三万比索的现金,征募了百十名军役人员,便登上了总督提供的船只,漂洋过海来到了努埃塞斯河口,打算在这里建立第一个真正的归属于西班牙王国的殖民城镇,而不是诸如军事哨所、贸易站之类的设施。 老实说,华金对能否在此站稳脚跟没有信心,因为他在墨西哥城招募的这百十个所谓的军役人员的战斗力相当可疑,一旦真的与那些凶悍的印第安人发生冲突,他很怀疑这些人能够坚持多久。不过他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选择相信这些人,并且祈祷圣多名我会的修士们够给力,给那些科曼奇人灌的迷魂汤足够多,让他们兴不起与西班牙人争斗的念头,那样他日子可就要好过多了。 他现在看的文件就是一些修士们写的有关附近风土人情、土著生活的报告,刨除其中大段大段的赞美主的内容,华金认为剩余部分仍然是极有价值的,能够给自己在未来的工作中带来帮助。 而就在他看文件的过程中,货物的卸载很快就完成了。看起来那艘双桅杆盖伦船并不打算在这个海盗袭击多发地带多做停留,他们的船长派人上岸打了下招呼,并“慷慨”地将两门青铜小炮留给了华金将军,然后便扬起风帆,慢慢起航离开了,让岸上一群人看了很是无语,同时也很打击士气。 费尔南德斯·华金看这样不行,于是便出言鼓励了这些人一通,着重指出向风舰队与法国人之间的战斗已经进行到了最后的阶段,胜券在握,伊斯帕尼奥拉岛已经唾手可得,他们马上就可以结束这些手头的麻烦,转而过来支援他们这些荒原开拓者在圣华金镇的努力——是的,没错,这位有些名不副实的德克萨斯将军已经将这块他们登陆的地方在地图上标注为了“圣华金镇”,公然往自己脸上贴金(作为开拓者,他有这个权力),也是够厚颜无耻的。 第十三章 示形在彼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上帝,又没中!”布宜诺斯艾利斯远郊的南村港内,伊尼戈将一张印着几个数字的硬纸片团成一团,然后扔进了一条小河沟里。河沟里满是污水、气泡、烂菜叶子、鱼鳞、瓜皮和其他生活垃圾,可见伊尼戈对手头这些小纸片的失望之情。 “交通彩票要有那么容易中,我早不干现在这份累死人的活了,回家当个富家翁还不是美滋滋,你当报社这份活计是那么好做的哟。”《真理报》报社副社长、真理办公室主任戴维一边用牙签剔着牙缝里的牛肉丝,一边不屑地说道:“这种东西,要中的可能性太低了,傻子税而已。你就当支援了国家交通建设吧,修公路、修铁路、修码头、挖运河什么的,确实挺费钱的,需要你们这些有钱的傻子来赞助。” 伊尼戈闻言呵呵一阵傻笑,然后靠在了河边的一棵小树上,随意扯了根草茎,扔进嘴里嚼了起来。他和戴维这种人本来八竿子也打不着,身份、背景、地位是天差地别,不过世事很多时候就是如此奇妙,当戴维跟随蒙小虎的队伍前往潘帕平原实地采访时,遇到了一支居心叵测的高乔人的队伍,经过毫不意外地发生了冲突。在这次冲突中,伊尼戈用刺剑接连杀死了两名高乔人,硬生生从他们的剑尖下将戴维这个文职人员救了回来。而既然有了救命之恩,那么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戴维这个二代官员、孙悟本的副手、《真理报》报社副社长立刻放下了矜持和架子,与伊尼戈推心置腹了起来,关系自然是一日千里。 这次他在回首都社里处理了一些事务后,又带了三五个年轻人,乘船来到了南村港,打算进一步跟随蒙小虎的勘测队——或者称探险队更加合适,现在其护卫人马已经增添到了近百人——深入潘帕大草原,对如今越来越成为热点的盐布铁路做一项专题深度报道。 话说蒙小虎率领的勘测队虽然已经完整地在粗粗规划的铁路线上来回走了一遭,但目前国家铁道总局其实仍然没有最终确定这条铁路的具体走向,因为其牵扯到的事情实在太多,有些时候还得考虑到国家整体的政策制定,非常麻烦。 目前盐布铁路确定并已经在建的,无非就盐城县境内的盐城镇到进步乡这一段罢了,据悉该段土地平整工作早就结束,现在已经开始在铺设铁轨、修建电报中继站了,相信用不了太长时间就可以完工。与之相比,通许乡、陈墙乡、桂陵乡、瓦棚乡一带的进度就要慢许多了,目前仍处于艰苦的前期土地平整的工作中。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盐城县发展多年,人口众多、经济发达,各项基础较好,有足够的支撑起盐布铁路的建设。反观牛栏山地区行署辖下各乡镇,虽然近几年得到了大量人口、资金的涌入,但底子仍然太薄,并无力支撑起这么一条远离海岸线深入内陆地区的铁路线的修建。不过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牛庄、银海等地的经济实力只会越来越雄厚,毕竟中央的钱不是白砸的,届时就可以对盐布铁路的修建做出贡献了。 戴维作为长期跟踪这个项目的官方文宣人员,对其进度自然是十分清楚的。而且,他更清楚,这条铁路的修建不光存在诸如人力、物力和资金上的困难,西班牙人态度的变化,同样是这条铁路的不确定性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最大的不确定性因素,盖因东岸人这次的胃口着实有些大,大到西班牙人一时间也有些难以接受的地步。 或许有人不相信。不过当你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的图书馆内找到一份潘帕平原的地图,然后再估测一下盐布铁路的大致走向,那么对于盐布铁路以东这么一大块土地的面积大小,心里就应该有数了吧?是的,没错,这里起码有十多万平方公里的上好土地,气候温和、降水适中、土壤肥沃、交通便利,仅仅比至今仍是东岸最核心领土的东岸大草原小一点点,但土地质量犹有过之。西班牙人担心,一旦这里被东岸人拿走的话,经过数十年的潜心经营,怕不是又一个工商业发达、人口众多的东岸大草原,因为其养个上千万人一点问题都没有。 当然东岸人对西班牙人的解释仅仅是在盐布铁路以东定居、经商,如果可以的话,这些定居者还可以向西班牙王国缴纳一定的土地使用费。但这种话又能糊弄谁呢?真让这些“蝗虫般”的东岸人住下来并结婚生子,繁衍生息,谁还能将他们赶走。到了最后,保不齐又是东岸人甩个几百万元的现金,将这块土地从西班牙王国手里买走。 因此,西班牙人现在是不敢退,也不能退,他们害怕现在退却了,向东岸人屈服后,会让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然后不断往复循环,最后将整个潘帕平原五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丢个一干二净。 这种情况自然是东岸人所不愿意看到的,特别是之前在盐城港华夏东岸共和国执委会主席廖逍遥已经与西班牙大使塞巴斯蒂安伯爵提过这事之后,过了整整一个月,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令一些性急之人有些按捺不住了——按理说呢,这一个月的时间也就刚刚够布宜诺斯艾利斯方面讲消息传到利马,远没那么快得到回音,不过谁让布宜诺斯艾利斯城的奥万多将军闭门谢客,一点不和东岸人沟通呢?说不得,只能上点手段了! “上手段”自然不能是东岸人亲自赤膊上阵了,那太难看,也没必要。因此,在国家情报总局一些高级官员的关照下,从未在西班牙人面前露过面的盛德鸿盛大处长秘密来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以修建“商站”(其实是火车站)的工头为掩护,策划起了一连串的事情。 在这些正处于酝酿中的阴谋诡计之中,前雇佣兵军官伊尼戈是关键人物之一。盛德鸿盛处长已经与他见过一次面,允诺了他五千块钱的活动经费,要求他尽快去草原上招募更多的高乔人,给他们派发武器和饷银,随时准备听从盛处长的指示。 伊尼戈对此早就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常年在各处厮混,经历丰富的他早就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这情报总局的黑皮们,怕是要在潘帕平原乃至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带,搞一些事情出来,以倒逼西班牙人尽快做出决定了。很不幸,“业务能力”一贯很强的伊尼戈是情报官员们一致看好的对象。 今天戴维来看伊尼戈的时候,这厮就正在清点手头的资金,并打算将手里的一些汇票出手,换取一些银元。在草原上,苦哈哈的高乔人对纸一样的汇票、支票、本票什么的天然不信任,他们只信任真金白银和可以吃穿的东西。因此,想要收买这些人并让其为自己卖命,必要的金银是少不了的。 戴维对伊尼戈将要干什么事多多少少也有些明白,不过他也没有深究的打算。这些由特务和情报头子们策划的东西,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感兴趣,也下意识觉得远离才是正道。只不过伊尼戈之前救过他的命,他有义务稍稍提点一下罢了,另外,他也是防止一些情报头子们丧心病狂,把伊尼戈这块抹布用完了就扔,这事可不是没有发生过。 因此,在稍稍有些隐晦地与伊尼戈就一些事情聊了聊后,戴维便明智地转移了话题,与伊尼戈聊起了潘帕平原上种什么农作物在现阶段最合适。 “冬季有霜,夏季持续炎热,全年雨量适中,降雨的季节分配也很合时宜。特别是冬初的降雨颇有助于开垦田地和播种小麦,春夏的雨水则有益小麦的后期生长。”而就在戴维、伊尼戈二人于南村港闲聊着潘帕平原的农业条件时,布宜诺斯艾利斯城近郊,康斯坦丁·德·奥万多将军也正与随从们谈论着差不多同样的话题,只听他继续说道:“这些降水惠泽东半个潘帕。而在波状潘帕地区,它的夏雨集中在夏末降落,对于五月份才收割的玉米生长极为适宜。南部和西南部的降水规律则适宜小麦的生长。至于对亚麻、向日葵和饲料作物,大部分地区的余量,无论就其全面总量还是就其季节分配而言,均足够有余……” “先生们,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事实上刚才我说的这些并不是我写的,也不是我们国家任何一位农业专家写的,而是东岸境内公开出版的一些农业刊物上的文章。看看,东岸人对潘帕平原的了解甚至远甚于我们,也许在几年乃至十几年、二十年前,他们就不断派人深入平原,研究、收集各类信息了吧。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讽刺,先生们,我们对这个没有森林、不产金银的辽阔平原一点都不重视,而东岸人却将其视若珍宝。”奥万多将军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办法,西班牙王国的风气早就败坏了,这样没有特色的土地,是注定引起不了西印度事务院以及马德里宫廷的注意的,更别说现在一堆焦头烂额的事情在等着他们呢。 什么?你说这片土地生产小麦、玉米、大豆、苜蓿、向日葵、亚麻、蜂蜜、野牛及其他东西?拜托,现在的西班牙人已经不是刚刚驱逐摩尔人那会的主的子民了!在那个年代,哥伦布尚未发现新大陆,西班牙人还很穷,无论是贵族和平民吃苦耐劳的精神还在,还是愿意种地牧羊及发展手工业以养家糊口的。 不过一切都在海量的美洲金银涌入西班牙人后改变了!剧烈的通货膨胀消灭了西班牙的各项产业,一夜暴富的生活摧毁了卡斯蒂利亚人的精气神,他们变得懒惰、虚荣、自负,再也回不到以前那种吃苦耐劳的状态了,且一时延续到今日都是如此,这便是很多人指出如今西班牙王国全民风气败坏的最主要原因。 所以,西班牙人正常来说是看不上潘帕平原那些土地的,因为它不能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利益。些许粮食、饲料、果子和野牛,也能令西班牙大爷们动心?别做梦了!他们现在眼里只有白花花的银子,这种没有金银矿也不能种植热带商品的土地,面积再大在他们看来也不值钱,说起来与东岸人在这个方面的理念差异还是蛮大的。 当然了,西班牙人不看重这片土地的价值,可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愿意将这里割让出去。事实上,他们还是比较倾向于将这片土地控制在自己手里的,尤其是现在因为持续多年的战争的缘故,加勒比海局势混乱无比,安全性大减,西班牙人不得不将一些运银船改从拉普拉塔河出海,以避免被海盗捕捉到。 出于这个因素,他们内心之中比较抗拒将拉普拉塔河南岸的这大片土地丢给别人,所以对于之前东岸人的屡次试探,他们虽然没有直接予以正面回绝,但所作所为与回绝无异,摆明了就是不想出让这片土地,相信东岸人现在应该也会慢慢明白过来了。 现在奥万多将军唯一有些担心的,就是东岸人会不会为了得到这片土地,而与西班牙人来硬的,因为他听说这个异教徒国家如今刚上台的政府领导人是军人出身(虽然已经退役),风格较为强硬,与上两届多多少少有些温吞水性格的政府领导人差异较大,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手段来达到目的。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如今西班牙王国还在欧洲与法国人交战,财政压力极大,而给马德里宫廷提供融资服务的意大利商人们又与东岸人关系密切,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从这方面入手,迫使马德里方面屈服。甚至于,这个国家会不会选择动员武力手段来达到目的呢? 第十四章 攻于此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78年6月下旬,潘帕平原已经正式进入了冬季时分。 弗朗哥镇(即后世的拉斯弗洛雷斯小镇)外面某个隐蔽的小土沟内,一身南尼德兰雇佣军打扮的伊尼戈左手扛着一枝火枪,右手轻抚腰间的重剑,目光灼灼地扫过一票站在自己面前的牛鬼蛇神:其中有高乔人,有东岸刑事犯人,有情报总局的探员,还有很多来自东方的土匪或邪教分子(杨亮对此一定很不陌生),总之是个大杂烩,人渣集中营。 正常人待在这群凶焰昭著的土匪群中,恐怕早就两股战战,坐立不安了,不过伊尼戈却安之若素,习以为常,甚至当他目光每扫到某个人时,有些人还下意识地避开和他的对视,由此可见这厮也不是什么好鸟,不然焉能震慑得住这帮凶人。 当然了,伊尼戈在潘帕平原上名声这么大,让很多人闻风丧胆,但仍然有和他有些不对付的,比如某个诨号“一吊三”的前清国土匪。 “一吊三”原名吴翼飞,清国绿营小军官出身,甚有勇力,驻守江北扬州府一带。在上次东岸大军出动去江北掳人的时候,全军溃散,这厮直接被抓了俘虏,然后因为表现良好,多次带路,因此获得了减免劳役刑期,移民东岸本土的奖赏。再后来,不甘心在巴西高原上土里刨食的吴某人,又想办法报名登上了前往潘帕平原的移民船,成功混迹于草原之上,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这次国家情报总局的盛德鸿盛处长策划针对弗朗哥镇的攻击行动,也把“一吊三”吴翼飞和他那五六个臭味相投的老兄弟给召集了过来,让他们归属于伊尼戈指挥,这多多少少让自认为实力不错的吴翼飞很是不满。 啊,对了,忘了介绍吴翼飞“一吊三”这个诨号的由来。这个一吊三是南通州人氏,家境富裕,少年时就勾结一群恶少为祸乡里。扬州府因为地处要冲前线,历来局势紧张,因此如一吊三这类孔武有力的乡间流氓便被征募为了地方团丁,这更是方便了这伙人鱼肉百姓。不过一吊三狂吃滥赌、勒索抢劫,却从不糟践良家妇女,每逢有生理需求时,便去镇街的窑子里去解决。按照当地规矩,叫一次窑姐需要一吊钱,但他却额外大方,每次都比别人多付三十文,声称窑姐也不容易,这是给她们的体己钱,因此一来二去别搏了个“一吊三”的诨号,倒也在十里八乡迅速扬名了。 “臭小子,这里是伊尼戈老大的地面,能任凭你小子走平道吗?”看见吴翼飞态度不是很恭敬,居然和伊尼戈大大咧咧地对视着,且目光里隐隐有那么一丝挑衅的意味,一位紧跟他的前山东闻香教教徒便怒了,出言怒斥道。 “是肉皮子发紧了吧?” “看你细皮嫩肉的,老子一巴掌能打进地里。” “年轻人,你倒大霉了,正如同上帝不会庇佑海盗一样,同样也不会庇佑你的。” 喽喽们七嘴八舌地嬉笑怒骂了起来,令吴翼飞和几个老兄弟一时间有些愤怒,差点就发作了起来。不过在听到一位穿着便服的国家情报总局官员咳嗽了两声后,所有人都明智地闭上了嘴巴,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留下一群看不清形势的高乔人傻傻地愣在那儿。 这个国家情报总局的官员是前顺军将领蔡华泽之子蔡祖,赫然是一副大块头的身板,一身猎装紧紧包着鼓鼓囊囊的腱子肉,宽宽的牛皮腰带上,一侧插着一枝1633型燧发手枪,另一侧则是带鞘的匕首,两腿叉立,如同一尊黑铁塔一般。 蔡祖这份尊荣,说起来一点也不像那种穿着黑皮,整天以分析情报、撰写报告为主的国家情报总局的人,倒更像是那些宪兵司令部辖下的赳赳武夫们。蔡祖这会咳嗽了两声,制止了一场潜在的内讧,然后又努了努嘴,示意伊尼戈赶紧的上来给大伙将将接下来该怎么行动,因为离预定的出发时间已经不远了。 伊尼戈点了点头,也不在推辞,开始讲了起来,且一边讲一边分配任务,谁吸引火力,谁猛冲猛打,谁搜罗物资,谁控制人员,谁在外围警戒,都落实到了每个人的头上,条里清清楚楚,不愧是当过雇佣兵的人物。 众“土匪”们听得也很认真,不时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当然也有不是很清楚自己职责的,便伊尼戈发问,伊尼戈也不嫌麻烦,一一向他们解释了清楚。如此三番之后,上午八点钟,所有前期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众人便一声唿哨,翻身上马朝弗朗哥镇杀了过去。 他们这次袭击弗朗哥镇,是国家情报总局策划许久的行动了,目的就是为了震慑一下西班牙人,让他们意识到在即便在潘帕平原这个西班牙王国的领土上,东岸人也是想打就打,丝毫不费什么事。而且,他们甚至都不用出动军队,只需招募一些乌合之众组成百十人的马队,就能掀翻像弗朗哥镇这种不大不小的殖民镇子。 马队很快便行进到了弗朗哥镇的镇墙附近,也许是早早被瞭望塔上的西班牙人发现的缘故(草原上无任何遮挡物,可谓一览无余),等他们冲到近前的时候,镇子大门已经关上了,一位神父将钥匙扔进了井里,大声号召男人们出来抗敌。 伊尼戈见状冷笑了一声,命令手下两个老兄弟带一群高乔人向前冲锋,打算先控制大门左近,然后再放火烧门。他的想法是不错,但问题是高估了这些高乔人的战意,只见他们刚刚下马步行了几十步,一排子弹打了过来,撂倒了先头几个人,剩下人的士气一下子就崩溃了。无论伊尼戈的两位老兄弟怎么威逼利诱,他们的腿就像是灌了铅一般,始终不怎么肯往前挪动,惜命得很。 情报官员蔡祖见状大怒,破口大骂道:“奶奶个熊,你们的胆子都让狗叼去了!都给我冲过去,打开大门,抓住一个活的赏十枚银元,死的五块钱,以首级为凭!快!” 乌合之众们被钱给鼓动了起来,也不待伊尼戈指挥了,一下子又上去了两队人,其中就包括“一吊三”吴翼飞率领的一队。这厮打起仗来倒也是一把好手,一边咋咋呼呼地招呼手下人往前冲,一边领着几个老兄弟仔细观察西班牙人的所在,然后七八杆枪一起招呼过去,往往几下就能获得斩获,这一下子就压制住了西班牙人的嚣张气焰,极大鼓舞了己方的士气。 而等到拿着米尼枪的几个伊尼戈的骨干手下不紧不慢地上前,进行远程精确射击后,西班牙人的第一道抵抗防线几乎瞬间就土崩瓦解了。丢失了十多具尸体的他们士气崩溃,不顾军官和神父的劝阻,直接撒丫子跑路了,躲到了镇子里。 一吊三看了哈哈大笑,直接让几个捧着柴火的高乔人上前防火烧门,同时他自己则躲到了瞭望塔的射击死角处,静静地观察着局势变化。他心里明白,这些西班牙人已经败了,彻底地败了!虽然一开始被军官、神父以保卫自家财产、亲人安全为理由组织起来,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抵抗,可他们的战斗意志终究是很成问题的,这才几个来回呢,竟然就吃不住劲跑了!如此战斗能力,就怪不得他们在占据了绝对制海权的情况下,依然无法夺回被法国人占领很久的伊斯帕尼奥拉岛了!也难怪像贝略这种大商港,居然也会被英格兰海盗给彻底洗劫了,实在是无能到了极点。 木质的大门在熊熊烈火前并没有坚持太久,在土匪们用马匹将剩下的构成大门的圆木也拉倒拽走之后,一吊三大吼一声,一马当先冲了进去,也是勇猛! “啪啪啪”的抵抗枪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几名乌合之众当了替死鬼之后,一吊三拔枪撂倒了一个,然后攥着匕首冲了过去,两下就插死了一个戴着船型帽,看起来还是军官模样的西班牙人。他的老兄弟看大哥如此勇猛,纷纷叫好,然后鼓噪着一边放枪一边冲锋,很快便将这看起来是最后一拨西班牙人的抵抗力量给粉碎了——嗯,敌军一共撂下了差不多十具尸体的样子。 接下来的战斗其实很简单了,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失去抵抗勇气的西班牙人缩在家里面,瑟瑟发抖地等待着征服者对他们的审判。他们这么担心是应该的,因为这次前来袭击他们镇子的敌人,看起来并不是什么东岸正规军,因为他们既不穿蓝衣服也不穿黄衣服,甚至就连军装都没有,且其中颇多高乔人的面孔,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鸟,因此一个个都很担心。尤其是那些紧紧攥着火枪的男人,心里已然有些后悔,觉得刚才是不是应该坚决抵抗一下,现在这种任人宰割的日子可真不好过。 第十五章 天降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韩光列骑着一批战马,当先走在半人高的大蓟丛里。 托西班牙人的福,物种入侵的西班牙大蓟在荒无人烟的阿根廷平原上越长越高,越长越密,就像卡斯蒂利亚人在这新大陆上的优势一样。但是大蓟好除,西班牙人可不好除,这些来自旧大陆的殖民者最终就会像大蓟一样,利用其超强的竞争优势,在新大陆牢牢地占据上风,成为这片大陆的主人。 当然这是原历史时空的走向,在东岸人所在的这个17世纪,对于西班牙人乃至整个旧大陆的人来说,东岸人又何尝不是一次“物种入侵”呢?他们的竞争力强弱,在别的地方也许还不是特别明显,不过在这西班牙一家独大的南方新大陆,却是太明显了!其最突出的表现,大概就是东岸人在拉普拉塔和巴西高原两个方向一轮又一轮的扩张吧。 韩光列是现役陆军军官,隶属于宪兵司令部,正儿八经的少尉,韩钟之子、韩可昌之孙,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话说他们韩家原本是淮安府第一个投诚东岸的大族,一直颇受廖逍遥廖司令的优容。当初还在山东的时候,韩家二代几兄弟就已经担任东岸方面的官员了,比如韩可大、韩可久都在山东入仕,当一些事务性的中层官员,二人的子侄辈也颇多建树,韩金、韩银、韩库、韩钱都在台湾银行任职,有的已经独当一面,韩镕目前则在宁波府任职,干着司法工作。 至于和老父韩至美一起移民东岸的韩可昌、韩可荣等人,韩至美、韩可昌已经因病先后去世,韩可荣则在家经商,从河间地区贩卖稻谷、桐油、马黛茶、皮革(主要是鳄鱼皮)等特产商品到东部沿海的核心城市区,赚取利润。不过近些年来因为年时日高,又得了诸如风湿之类的疾病,因此已经淡出商界,将生意交给了儿子韩铭及侄子韩钟经营,自己打算去干燥一点的南方地区生活。 韩光列基本是韩家第四代当中最出色的一个了,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便混上了少尉军衔,听说在宪兵司令部内也有贵人赏识、提携,这日后的前景非常看好。不然的话,你以为这次上头会将这么一个可以在很多大人物面前“出彩”的机会让给他这个毛头小子么,怎么可能! 而说起韩光列这次的任务,就不能不提一下前阵子刚刚在南方潘帕平原上发生的一起“暴动”事件。那就是著名流浪雇佣军伊尼戈、草原悍匪“一吊三”吴翼飞两人联手,带着一帮乌合之众攻破了西班牙人的殖民小镇弗朗哥镇,名声大噪,同时也令西班牙人非常恐慌,第一时间赶去查看,并派出骑兵搜索、追击,打算将这两人及手下彻底铲除。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伊尼戈和吴翼飞二人背后都站着谁——还用说吗,他们战斗中使用了现在名气越来越大的米尼枪,西班牙人心里能没点逼数吗——因此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奥万多将军派出的骑兵注定是要无所斩获了。 另外,在那次事件发生后,布宜诺斯艾利斯方面除第一时间将消息告知利马方面以外,也派出了代表团前往东岸首都进行抗议,要求东岸方面严格约束国民,不要再做出这类有损双边关系的恶劣事件,否则他们也可能会采取反制措施。 其实,西班牙人如此“气势汹汹”地抗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是让步了。即他们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东岸人你不要再乱搞了,这次发生的事情我们可以当没看见、不存在,所谓的追捕也是象征性的,但你们一定要保证下不为例,否则我们就要进行报复了。 西班牙人这种色厉内荏的态度,自然被东岸上下看穿了,因此他们一面对其敷衍塞责,一面试探性地问起了之前已经搁置许久的关于东岸国民在盐布铁路以东从事各类经营活动的事情。结果西班牙人对此依然没有明显积极的回应——其实也不怪他们,这种大事需要马德里方面做主,他们还无权决定——这令东岸上下有些失望,因此在某些人的授意下,继国家情报总局出手后,宪兵司令部借口西班牙人的一支陆军部队刚刚在武平县一带与东岸人就巴拉那河中的一些沙洲岛屿的归属发生了小规模冲突,硬是挤了进来,打算策划一起事件。 他们策划的事件严格来说与之前双方争夺沙洲岛屿的事情也不无关联,说起来也是对那一连串争抢的报复了。按照宪兵司令部的计划,这次少尉韩光列将带由流放犯人、非国民劳务工及少部分便衣宪兵组成的一支近百人的队伍,深入武平县对面的西班牙人控制区,对他们的一些殖民村庄进行报复性劫掠,谁让这些人之前参与了在巴拉那河中心沙洲上的那一系列造成了十数人死伤的武斗事件呢? 此时已经日近中午。韩光列看了看太阳,下令大伙下马休息一会,分批进食、休息,为接下来的袭击行动蓄养体力。而韩光列本人,则靠坐在一棵树下,随意吃了点干粮后,便拿出了笔记本,不厌其烦地翻看自己先前做的功课。 “‘查科’一词源出于克丘亚语,是‘狩猎之国’的意思。这是一个多林的平原,为潘帕草本平原往热带的延伸过渡区。这片土地幅员辽阔,地势平坦,甚少起伏。有许多面积广大的区域,土地坦荡,一望无垠。再加上气候方面的因素,这里形成了一些洪泛区、沼泽区和湖泊区。但很多沼泽会在冬季消失,长满肥美多汁的牧草,这给动物的繁衍生息提供了非常好的基础,因此被土著克丘亚人称为‘查科’(狩猎之国)。”韩光列拿手指在这些文字记录上一行行划过,并不断回忆之前几次深入查科平原时的感受,以加深印象。 “可恨这里的克丘亚人为何对西班牙王国如此死心塌地,难道天主教洗脑真的那么厉害吗?”看着看着资料,韩光列就遗憾地一拍大腿,懊恼地轻声说道。 在前面很多次深入查科平原的各种活动中——有陆军系统的参谋旅行、有地质部门的冒险勘测、有国家情报总局的刺探行动——东岸人所遇到的最大威胁就是各种来自克丘亚人的敌意了。 这些生活在查科平原上的土著们,以狩猎和种植玉米为生,笃信天主教,对任何外来者都十分警惕,一经发现就会第一时间上报给神父或干脆对东岸人展开袭击。对于这种防不胜防的行为,东岸人根本没什么好的应对方法,以至于活动大受影响,且还颇是产生了一些伤亡事件,让人很是恼火。 等到这次武平、武信两县与西班牙就巴拉那河中心的一些岛屿、沙洲的归属权产生纠纷,这些克丘亚人就站在西班牙人一边,甚至还接受了他们的征发,为驻守在雷西斯滕西亚的那个梅斯蒂索步兵团站场,“极大伤害了东岸人民的感情”。 因此,这次韩光列少尉带着这百十人秘密潜入查科平原,说不得要重点“照顾”一下这帮人了,让他们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对于上级的这个要求,韩光列本人也是非常认可的:开什么玩笑,西班牙王国国力孱弱、政治腐败,对东岸依赖颇深,因此东岸国民历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智利等地横冲直撞,即便犯了什么事,西班牙人也不好处置,说起来和日后的领事裁判权也相差无几了。 可这种有待就是在查科平原上不好使。他娘的那些愚昧至极的克丘亚人,可能没搞清楚东岸到底有多强大,居然被西班牙殖民官员和教士们蛊惑得忠贞不二,为这些同样是外来侵略者的半岛人卖命,简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韩光列觉得,对这些榆木脑袋就应该狠狠地惩戒一下,不然他们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居然死心塌地地为西班牙人卖命,他们是有多纯?二十多年前发生的那场声势浩大的克兰迪人大起义难道已经忘了吗?真是贱得可以! 众人分批吃完饭休息完毕后,韩光列喊来了几个头头,与大家再次确认了一些细节,比如在哪里设置临时休息地点、在哪里设立藏粮食和弹药的地方、在哪里与对岸的本部进行联络等等。这些细节都是必须要注意的东西,不然的话可能无法在查科平原上坚持太久。 1678年7月10日,韩光列率领的队伍找到了一个隐藏在树林、大蓟丛中的克丘亚人村落,趁其不备发动了一场突袭,并以伤亡六人的代价消灭了村子里的所有抵抗力量,其中超过十人是半岛人或克里奥尔人。 7月13日,转战另一处的韩光列等人再度有了斩获,他们捕获了一支往雷西斯滕西亚城运送物资的马队,杀死西班牙士兵十余人(基本都是梅斯蒂索人),并将包括粮食、布匹、食盐在内的物资焚烧一空。 7月18日,他们攻破了一个西班牙贵族的庄园,打死打伤二十余名半岛人或梅斯蒂索人,同时将这个庄园内值钱的财物劫掠一空,庄子也一把火烧了,后被赶来救援的西班牙骑兵击退。 整个七月,这类治安事件层出不穷,让驻守在雷西斯滕西亚的那支西班牙步兵团疲于奔命,愁上加愁。他们当然知道这事是东岸人干的,这从一位不幸受伤被俘的东岸“土匪”嘴里不难审讯到,但这种事情你又没法拿到台面上来说,因为严格来说这些犯境的土匪要么连东岸国籍都没有,要么在东岸国内也是所谓的被通缉状态,东岸政府想要摘除与他们的关系非常容易,西班牙人还会无话可说。 所以,问题就出在这里!东岸人此次越境袭击很明显是经过精心策划的,目的就是为了恶心你、打击你、动摇你,让你对他们产生畏惧的心里。如果再联系上上个月发生在南边潘帕平原弗朗哥镇的事情的话,东岸人此举就又会被套上一层更深的意义。 但不管怎样分析、猜测,西班牙人——尤其是对雷西斯滕西亚城的守军来说——最需要优先考虑的,就是怎样将入境的这支东岸土匪部队给驱逐或消灭掉。这个名叫韩光列的东岸土匪头子,入境已经上了很多大人物的名单,他带着手下像一群饿狼一样穿梭在草原、沼泽、树林和大蓟丛中,不断对散布在各处的村子、庄园进行袭击,制造杀戮和恐慌事件,让人好不着恼。 第十六章 时机成熟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仆人轻手轻脚地将晚餐端了上来。 那是一盘抹着蜂蜜、色泽金黄的面包,数量不少,足够桌上的几个人享用了。而在餐桌上,还有其他几份食物,包括加了西班牙牛至的凤尾鱼、烤得恰到好处的牛舌、从东岸进口的五香鲸肉干以及一些如马齿苋、菠菜、洋葱之类的熟食叶用菜,佐餐的则是从新西班牙进口而来的龙舌兰酒,看起来相当丰盛。 这就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上流社会的生活。即便现在野外一夜之间突然冒出了很多东岸马匪,供给城市的物资有所减少,但大人物们该有的用度一点也不会缺少,就像今天这顿普通的晚餐一样,康斯坦丁·德·奥万多将军和拉莫斯神父甚至都没对食物多瞧一眼。 “在新大陆就是这点好处,物价便宜。牛肉、羊肉、鱼、蜂蜜、黄油、奶酪、面包、酒几乎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就连那些该死的、对国王不忠的加泰罗尼亚人,都能轻松地享受这些食物。当然在安达卢西亚、格拉纳达、加泰罗尼亚或加利西亚,人们也可以购买这些东西,但成本就高太多了。”奥万多将军一边愉快地享用着目前的食物,一边说道。 “是的,成本很高,而且这几年听说还在闹饥荒,都从埃及和叙利亚进口小麦了。这么算起来的话,卡斯蒂利亚人的生活甚至可能还没移民至此的加泰罗尼亚人、南尼德兰人或那不勒斯人的生活好,想想也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拉莫斯神父那雪白的餐巾擦了擦嘴,附和着奥万多将军,道:“正如您所说的,旧大陆战争频繁,灾荒一年紧似一年,现在每年移民到新大陆的人数足足上涨了三分之一以上。当然这个数据可能不太准确,因为谁也没有进行过这样的统计,但就我和其他人交往的信件中涉及到的这方面的内容而言,这很大可能是事实。” 其实,在历史上的16-17世纪,西班牙人平均每年移民新大陆的人口应该在5000-6000人的样子,不多不少。本来可以更高,但与葡萄牙人一样,西班牙国王只允许自己领土范围内的子民移民新大陆,且还只能是天主教徒。 不过在东岸人的这个时空,因为秘鲁、新西班牙贸易的开发程度超过历史同期,产生了大量的资金、人口和技术需求,故移民至新大陆的西班牙王国臣民有所增多,应该达到了7000-8000人的样子,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些来自亲戚家(即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天主教徒,使得秘鲁、新西班牙总督区的半岛人数量有所增加。但与历史上类似的是,这七八千移民同样是以单身汉居多,举家移民的并不算多,说起来未尝不是一种遗憾,至少此时奥万多将军和拉莫斯神父都是这么认为的,毕竟梅斯蒂索人在他们看来血统上天然要差一些。 “所以我们更不该让掉潘帕平原,是吗?我的神父。我们在这里有很多城镇,包括布宜诺斯艾利斯、罗萨里奥、圣菲、雷西斯滕西亚等城市,同样也有如弗朗哥镇、马德普拉塔、圣洛伦索等小镇,人口经过多年战争、疾病、拓荒的洗礼,仍然保持在几万人的规模,我们能退却吗?”奥万多将军也放下了手里的刀叉,仿佛突然间对桌上的食物失去了兴趣,摇头说道:“但残酷的现实也摆在面前,东岸异教徒有几百万人,武力强大,决心更是坚定,而我们呢?利马的总督阁下怕承担责任,忘了他头上‘特命全权总督’的职衔到底是什么意思,把锅甩给了马德里的宫廷。可我倒要问问,在如今这么一个紧张的时刻,卡洛斯国王有空来料理新大陆的事情吗?” “你的担心无比正确,将军阁下。多年来与东岸人密切的商贸联系,已经让利马从上到下都烂透了,太多的人与东岸存在利益牵扯。你可以想象吗,东岸商人在卡亚俄港竟然可以进行自己的宗教活动而不受到任何惩罚,听说是总督给予了豁免权,这简直就是无耻之尤!有的时候,我恨不得组建一个纯洁的圣殿骑士团,将这些人通通扔进地狱进行审判。可我知道我做不到,将军阁下您也做不到,没人能对抗大势。”拉莫斯神父用有些悲凉的语气说道:“马德普拉塔现在基本上已经沦陷了,东岸人与我们杂居,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行为越来越强势,几乎已经不再遮掩自己对这片土地的野心,这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一个灾难。可我们能怎么办呢?与他们进行战斗吗?那是不明智的,会使我们的力量受到更严重的损害,将来更加无法制约东岸人。” 拉莫斯神父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对于东岸人的步步紧逼,过于强硬其实并不是什么好的策略,因为一旦发生冲突,吃亏的肯定不会是东岸人,且还会让本就不堪的局势进一步恶化。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法院区上下应该明确的一点就是,在马德里和利马方面没有下定决心的情况下,单靠布宜诺斯艾利斯一方,只会招致可耻的失败。那么,在上头有个明确的说法之前,自己唯一该做的,其实就是豁出这张老脸,不断降温东岸与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请求他们约束部众,停止对西班牙人的伤害,然后在徐徐图之。 总之一点宗旨就是,在没法打消东岸人对潘帕平原的野心的情况下,如何利用现有资源和局势,通过各种手段的运作,尽量推迟东岸人对这片土地的占领,削弱他们对这片土地的控制力,以拖待变。 其实这也是前一阵子奥万多将军一直执行的策略,即派出代表与驻东岸大使塞巴斯蒂安伯爵一起,不断进行抗议,给东岸人施压,同时将这类事件尽量低调处理,定性为土匪袭击的治安事件,以免东岸人抓住机会大做文章,将事情推向不可控的深渊。至于说东岸人再三询问的有关盐布铁路以东范围的经营问题,则一推再推,就是不做正面回答,打算将事情拖过这一段事件再说。 如今东岸人似乎也对他们无休止的拖延有些不耐烦了,继一股马匪突袭了弗朗哥镇之后,本月在查科平原上,另一股不止来历的匪徒也悍然袭击了雷西斯滕西亚城周边不少殖民庄园或印第安人小村,造成了极大的破坏。那个已经隐隐被人称为“查科之狼”的家伙,如今虽然已经暂时销声匿迹,但你如果认为他已经走了那可就是太天真了。最大的可能是,这人不知道躲哪儿休整、补给去了,也许等不了多长时间,他的他麾下那些凶悍的匪徒们又会再一次出现,就看当地的王国驻军能不能捕捉到他们并予以消灭了。 当然事情如果仅仅是到今天这个程度的话,他可能还能勉强应付,不就是安抚地方并派出军队剿灭马匪嘛。但如果东岸人继续加大本钱,不断投入并制造新的事件的话,可能就要超出他们小小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法院区的应对能力了。毕竟他们无论是人口还是经济,都远不能和有着四百万人口的东岸异教徒相比,一旦双方的冲突升级,最先崩溃的肯定不会是东岸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拉莫斯神父对他的担忧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的,但他真的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更何况他也反对与东岸人升级矛盾乃至直接翻脸,因为那太蠢了!这次他想办法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除了向奥万多将军为马德普拉塔镇请一支护卫部队之外,同时也有告诫将军谨慎行事的想法在内。如今看来,他们两个人的思路还是高度一致的,即虽然无比痛恨东岸异教徒咄咄逼人的行为,但都觉得这会不宜直接翻脸,最好的办法还是以拖待变,拖到后面看看会发生什么。否则的话,现在一旦将事情搞大了,让东岸人有借口全面介入,那局势如何可就很难说了,他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奥万多将军与老莫斯神父共进晚餐之后,双方又将马德普拉塔的局势进行了一番商谈,最后奥万多很是肉痛地表示会调拨一百名骑兵过去,拱卫周边农田、庄园、果园和牧场的安全,当然还有警惕隔壁新城的东岸人。 拉莫斯神父对此表示很满意,然后第二天就匆匆离去了。这个年纪已经不小的神职人员,为了马德普拉塔的处境殚精竭虑了很久,甚至不惜以身犯险骑马穿过大草原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求援,精神甚是可嘉。而这,其实也是奥万多将军愿意从有限的兵力中挤出一部分给他带走的最直接原因所在,他喜欢和抵抗意志坚决的人合作——当然这也和另一件事有关,那就是利马方面已经正式下达了一份任命书,即任命拉莫斯神父为整个布宜诺斯艾利斯教区的执事,从此将成为全区宗教方面的最高领导人,目前这份任命书尚在路上,奥万多将军通过一些途径提前知晓了,这很显然也是他向拉莫斯神父释放善意的一个重要因素。 而在拉莫斯神父离去后,奥万多将军又推托了几位东岸外交部官员的会面请求(很明显他们又是就潘帕平原的问题来商讨的),带着一拨护卫骑兵,直接风驰电掣地离开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城,沿着巴拉那河一路向北,巡视起了萨拉特、罗萨里奥、圣洛伦索、圣菲等殖民城镇,并与当地官员就治安问题进行了一番磋商。 第十七章 破骑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这次到底是哪个人才干的啊!”青岛县蓬莱菜馆的一间临海包间内,传来了一声略带揶揄和讽刺意味的声音。 问话的人名叫盛德鸿,国家情报总局拉普拉塔处的处长,之前曾在南村港以包工头的身份为掩护,策划了伊尼戈、一吊三团伙对弗朗哥镇的袭击。事件完成后,他便悄然离开了南村港,然后跟随戈什金建筑公司的几位高层一起乘船回到了青岛港,休起了假来。 今天在一起小聚的都是多年的老朋友,比如刘雪飞、翁广安、王华督等人。盛德鸿是国家情报总局的处长,刘雪飞、翁广安二人是北方化工厂的正副厂长以及自然院化学所的学科带头人,王华督则是大名鼎鼎的东岸煤气公司总经理,且在这家大型国企里面占有一定的股份,可谓财大气粗。 这几个人,都是华夏东岸共和国如今的中生代精英,逐步接替老一代掌握国家政治、军事、经济权力就是他们了。今天大家难得地在一起小聚,聊了一些工作、生活上的事情后,难免将话题转到了如今最为热火的潘帕平原上面,而刚刚发生没多久的拉莫斯神父遭刺杀事件,更是议题的中心。 作为国家情报总局的中层官员,盛德鸿自然知晓干掉拉莫斯神父的是什么人,不就是宪兵司令部的那帮马粪嘛。听说主要策划者是一个周姓上尉军官,盛德鸿只稍稍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便知道那是前中央执委会、分管财政金融的大佬周申沃之子,海军将领周瑜、周亚夫的兄弟周勃。 这个家伙说起来也不是什么激进分子,这次不知道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仅仅凭借上司一个似是而非的态度,就带人策划起了这么一出事情:直接在马德普拉塔镇外将德高望重的拉莫斯神父一枪崩了。 这一枪打下去,可真的是捅了马蜂窝了!之前西班牙人百般忍让,一直不愿与东岸人正面为敌,主要原因是害怕东岸人碾压般的实力,无法抵抗而已。但这次事情的性质不同了,宗教领袖的被杀直接激怒了马德普拉塔甚至整个拉普拉塔西班牙人的愤怒,原本有些畏惧的他们勇气大增,情绪被某些莫名的因素所支配,开始与东岸人针锋相对了起来。 与马德普拉塔为例,原本分别居住在新城、旧城,井水不犯河水的西班牙人和东岸人开始发生冲突,尤其是在一百名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骑兵就位后,本地的西班牙居民似乎有了胆气,开始不断冲击东岸人的聚居区,口口声声称“凶手藏在里面”,要求入内搜查。甚至有情绪更加激烈的人表示,居住在这里的所有东岸人都是凶手,或者说正在庇护凶手,要把他们全部赶走。 这样激烈的局面,是以往数年东岸人所未见的。牛栏山地区行署专员一面行为牛庄县等地做好安全防卫工作,然后火速乘船抵达银海港,指挥当地的少量民兵部队与西班牙人针锋相对。他明白,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有任何示弱的表现,否则可能会造成一些难以预测的后果。 东岸民兵都配发了燧发枪,且训练还算可以,人数也占优,县城又是重点防卫区域,因此对群情激愤的西班牙人并不感到多畏惧。他们所苦恼的,无非是生产经营活动大部中断了而已,这使得他们的生活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其实不光银海港受此影响,其他地形多多少少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像在大型货物集散地南村港,大量东岸商人就受到了冲击,货物被西班牙官员无故扣留不说,随身携带的财物也遭到了一些苦哈哈的西班牙雇佣兵的抢劫,甚至还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一下子让人感觉到了局势的紧张。 布宜诺斯艾利斯城郊外的东岸商站(其实是火车站)的施工也被认为阻止了。施工的戈什金建筑公司的劳务工们遭到了西班牙军人的殴打,一些劳动工具遭到了哄抢,仓库也被焚烧。更有甚者,这些可怜的俄罗斯人被迫放弃东正教的宗教仪式,按照天主教进行祈祷,这令他们的脸色更是苍白,神情也颇多绝望。 除此之外,西班牙人与东岸人对于巴拉那河中的沙洲岛屿的争夺进一步激烈了起来,从下游、中游到上游,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巴拉圭,双方几乎在各处展开了争斗,并渐渐引发了一些伤亡事件。 上述这些事件,几乎就是在拉莫斯神父被刺杀后一个月的时间内陆续发生的,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东岸方面对此有些始料未及,反应未免慢了一拍,处理起来有些束手束脚。相比政府而言,还是陆军方面显得更果决一些,掌管陆军系统多年的老帅莫茗也从位于北宁的疗养院回到了首都,他先是将宪兵司令部的人叫过来一同臭骂,并严肃处理了一批自说自话,为了立功什么也不顾的人,然后直接给几个混成营营长下令,对其进行了一番调动。 首先接到调动命令的是独立第一骑兵营营长裴大德少校,他被告知即刻拣选主力,从盐城县北上,进入潘帕平原腹地的盐布铁路修建工地两侧,进行警戒,防止敌人对我筑路工人的袭击和路基的破坏。 裴大德少校第一时间就领命北上,然后一路分兵,对防守力量薄弱的几个新设乡镇如通许、陈墙、瓦棚、桂陵、鹤丘等地进行布控,严查靠近的嫌疑人等,一经怀疑即刻进行驱逐,如果来人不肯服从的话,那么裴大德少校得到授权可以进行攻击。 独立第一骑兵营上路后,陆军部又连续调动了两个混成营的部队,分别是第九混成营和第十二混成营。这两个混成营的驻地分别在北鸭子湖地区的定西县和夷陵县,属于东岸腹地了,基本没什么防务上的压力,因此被陆军部一纸公文征发,一路汽船、火车、帆船的,折腾了好久终于抵达了牛庄和银海两县,打算作为定海神针稳定当地的局势。 而事实上这两支正规营头的抵达,确实也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尤其是在银海县登陆的第十二混成营,该营营长江宁少校(曾在北宁地区担任过警备司令)直接将营部设在了马德普拉塔新城当中,并且派出正规军士上街巡逻,稳定局势。 这些正规军说实话还是很牛气的,装备好、兵种齐全、训练水平高,那些西班牙骑兵一见就先怂了一半,不复之前那种趾高气昂的态度了。而他们的气势一弱,东岸人的气势就高涨了起来,银海港的居民们在第十二混成营的撑腰下,直接拆了西班牙人设下的一些路障,驱散了一些西班牙骑兵,重新恢复了城市的生产经营活动。 而以上这些事情,银海县的民兵们就不敢做,这既有他们设立时间短,信心不足的原因,同时也和他们终究是百姓,不是正规军有关。正如之前陆军部对各县保安团的评价一样,民兵永远只是守家的土狗,只能作为正规军的补充力量,独当一面怕是很难(早期的民兵也许可以,但现在的越来越不行)。 两个混成营将近三千名士兵就这样往两个县一进驻,再加上第一骑兵营数百骑的威慑,原本比较活跃的西班牙骑兵立刻销声匿迹了,因为宗教狂热情绪而被鼓动起来的西班牙居民也有些气沮,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除此之外,陆军最近又动员起了以青岛县为兵员募集地的第六混成营。该营代理营长乔宇上尉(曾在北宁地区担任乡武装部长、地区警备司令),已经正式接到命令:全军拔营,准备登船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附近的南村港,稳定当地的局势,打击伤害东岸商民的暴徒。同时配合东岸共和国之前紧急派出的外交官员,与西班牙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法院区就一系列的问题展开磋商。 这支1450人的齐装满员的部队,今天已经在码头上集结了,盛德鸿、王华督等人直接从包间的窗户就能看到。这些来自青岛县境内的官兵们,颇多富家子弟,因此在码头上送行的人是人山人海,让人看了有些愕然,这难道是送亲人去法国打仗吗?怎么搞得像是生离死别一般! 盛德鸿这会看了就笑,说怪不得第六混成营被人颇多诟病,果真是富裕地区、大城市出来的少爷兵,这次只不过是去南村港一带“旅游”罢了,竟然搞出这么大的送行阵仗,这支部队真真是有问题,怕是打不了硬仗、苦仗。相比较而言,铁岭、平安一带的钢铁工人子弟、煤矿工人子弟们就要好多了,他们吃苦耐劳,敢打敢拼,训练也更为刻苦,这战斗力自然不是松松垮垮的第六混成营可比的。相信这次若不是陆军部预计不会发生什么正儿八经的战斗的话,压根就不会派这支部队出去丢人现眼。 第十八章 追击与布置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78年10月3日,东岸建国者登陆48周年纪念日前夕,来自青岛县的第六混成营一千多官兵全数在拉普拉塔河对岸的南村港占领完毕。 该营代理营长乔宇上尉将营部设在了城里的一座天主教堂内,四个步兵连分驻海关大楼、港口码头、集市和城内的大型仓储基地。骑兵连则驻扎在城市外围警戒,防范任何可疑人员的接近。 在之前的进驻过程中,虽然不尽是一帆风顺,但却也谈不上有任何的难度。在最初登陆的时候,西班牙人的炮台就往东岸舰船所在方向发射了两发炮弹,均未击中。随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到第六混成营一部登陆并占领了炮台,西班牙人的海防火炮一直处在哑火状态,没再发射过炮弹,应该是有军官制止了手下人的盲动。 随后,在前往南村港核心城区的路途中,一队西班牙士兵赶过来阻止,他们的军官手持佩剑,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要求东岸人立刻停止脚步。带队的乔宇上尉看穿了西班牙人色厉内荏的本质,直接命令相对最善战的第一步兵连240名官兵枪上刺刀,列队前进,结果直接将西班牙人挤到了道路的两旁,有的人挤挤挨挨之下甚至不小心掉入了路旁的水沟内,好不狼狈。而在此过程中,只有一名脑袋似乎有点问题的西班牙士兵想要开枪,结果直接被他身旁的战友按住了手臂,也是让人无语。 最后,当带着营直属部队(辎重连、炮兵连、工程兵排及营部勤杂人员,约380人)的乔宇上尉顺利进驻南村港城中心时,本地的西班牙殖民官员和教会人士们,也仅仅是进行了一番言辞激烈的口头抗议,然后就在同样执行不抵抗政策的西班牙殖民军队士兵的保护下,灰溜溜地离开了城市,返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城了。 总体来说,如同之前两个混成营和一个骑兵营进驻盐布铁路沿线及牛庄、银海两县的过程,第六混成营在南村港同样没有遇到什么称得上抵抗的敌对行动。西班牙人将不抵抗政策执行得很彻底,让乔宇上尉及城内外的一干东岸商民们是大开眼界,同时也更加唾弃这些胆小如鼠的西班牙人。 当然如果设身处地站在西班牙人角度考虑的话,他们的这种行为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但凡有一点理智的人都知道,一旦双方爆发激烈的武装冲突的话,后果会是多么地严重。东岸人那数量庞大、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军队,将会如潮水般涌入拉普拉塔,占领布宜诺斯艾利斯、占领罗萨里奥、占领圣菲,甚至占领亚松森和科尔多瓦,那样整个拉普拉塔殖民地可就全完了!现在这样的不抵抗政策,看起来比较屈辱,但却也令东岸人没有额外的借口捞取更多的好处,让西班牙王国不至于丧失更多的权益,蒙受更大的屈辱。 对贸易中枢南村港实行军事管制后,第六混成营就暂时停下了前进的脚步,没有更多的后续动作。他们被上级告知,在未得到授权的情况下,该部仅可在南村港及近郊进行有限的防卫性活动,除非西班牙军队发动攻势——显然这可能性极低——乔宇上尉甚至接到陆军部再三强调的信息,那就是配合接下来一段时间内东岸外交部门与西班牙人的谈判,即当谈判陷入僵局,短期内看起来无法取得突破的时候,那么就需要他们动一动了。 这种所谓的“动一动”,只要不是傻瓜,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乔大营长估摸着,如果西班牙人过于作死的话,保不齐那些特务机关又要自导自演一些事件,然后方便他们正规军出动了。乔宇不相信,当他的第六混成营出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城郊的时候,西班牙人还能够稳坐钓鱼台。 而就在乔宇上尉猜测他的部队向布城进发的时候西班牙人会不会稳得住时,布宜诺斯艾利斯城内,康斯坦丁·德·奥万多也才刚刚结束了一场重要的会议。该会议在将军官署内进行,集检审法院庭长和将军权职于一身的他,召集了麾下所有重要官员,对如今风云突变的局势进行探讨,并打算拿出一个详细的对策。 不过奥万多将军很显然高估了这些军官、法官、检察官、市镇官员及贵族们的水平,他们支支吾吾,既不愿与东岸人正面为敌,也不愿这么没品地直接屈服,因此始终没法拿出一个可以让人信服的方案。会议开到最后,竟然大部分人还是觉得再拖一拖,与东岸人谈一谈,看看情况会怎么样再说。 这个结果有些出乎奥万多将军的预料,因为之前还群情激愤的这些人,在看到东岸人的第六混成营登陆南村港后,竟然一个个都可耻地畏惧了,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啊!而且,最令他失望的是那些军官们,两代拉普拉塔将军建立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防御体系,竟然不敢和东岸人正面放对,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到沮丧的呢?要知道,布宜诺斯艾利斯城内外可是驻扎了一个绅士团、一个梅斯蒂索步兵团和一个骑兵团,总计人数超过了三千人,足足是东岸人那个什么第六混成营的两倍,而且也学东岸人在多年前就搞了全火器化。 可就是这样的部队,都没有胆子与人数居于绝对劣势的东岸军队正面对抗,这如何能不让人绝望?奥万多将军自此对麾下军官们非常失望,知道这些人已经彻底腐化堕落了,再不能作为布宜诺斯艾利斯城的安全依靠,也就能让他们装装门面,镇压一下印第安人可能有的异动了。 而既然底下人都是这个态度了,那么奥万多将军也没什么好坚持的。他平时是比较注重维护西班牙王国的利益,可现在的局面确实也没法维护下去了,敌人都兵临城下了!当然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奥万多将军选择与东岸人进行谈判(虽然尚未得到利马或马德里方面的充分授权),又何尝不是在维护西班牙王国的利益呢?要知道,现在可能仅仅是让东岸人咬下一小块肉,可万一爆发起了战争,不管规模和力度怎么样,西班牙人怎么着都是要被迫割下一大块肉的。 就这样,西班牙王国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法院区与东岸外交部门的第一次谈判,就在几天后的10月8日于南村港第六混成营营部正式展开了。在东岸军人明晃晃的刺刀丛林之中,西班牙方面的两位谈判代表明显有些发挥失常,他们在面对东岸代表较为关心的盐布铁路的修建及以东地区的经营问题时,先是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不愿正面回答,后来实在顶不住压力了,只好松口,说盐布铁路按照既定计划修建没有问题,至于铁路线以东那大片辽阔的土地的授权经营问题,他们则面露难色,表示还需要回去请示上级。 明确取得铁路的修建权并不是东岸人最终追求的目标。事实上铁路线已经规划得差不多了,大量人员、器材和工具也已经分段运到了现场,西班牙人同意不同意反正都得修。他们更在意的,仍然是铁路以东那大片肥沃的潘帕平原,即西班牙人必须同意东岸国民可在此经营农牧业,东岸人如此大动干戈,也不过是想从西班牙人这里得到这么一道法律文书罢了。因此,他们对西班牙人接下来的回答万分期待。 10月13日,在东岸人的不断催促下——为此第六混成营不得不出动了一个步兵连,对一个涉嫌伤害过南村港东岸商人的克里奥尔人庄园进行了袭击,逮捕了十余人——奥万多将军的代表终于再度不情不愿地重返了会场,并与东岸人进行了第二轮的磋商。 在这次磋商中,也许是得到了充足授权的缘故,两位西班牙代表终于无精打采地表示同意东岸国民在盐布铁路以东经营农牧业,这令参与谈判的东岸外交部门官员们大为振奋,同时抓紧机会,没给西班牙人喘息之机,直接就一些细节问题展开了更深入的会谈。比如,盐布铁路以东土地的租赁费或使用费的数额、使用的期限、西班牙王国是否可以征税、东岸国民是否拥有治外法权等等,双方一直谈了整整两天,才就这些细节问题达成了初步的协议。 在这后两天的会谈中,西班牙王国驻东岸大使塞巴斯蒂安伯爵也全程参与了,不过却没有发言,只是列席。谈判结束之后,做了多年大使的伯爵本人神色间颇多落寞,他表示不会在这份协议文本上签字,同时会在近期辞去大使的职务,返回位于伊比利亚半岛托莱多乡下的领地上生活。 而塞巴斯蒂安伯爵可以不用在协议上签字,但身为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法院院长、拉普拉塔将军的康斯坦丁·德·奥万多,却没法逃避了。10月20日,在久等利马方面的消息而不至后,面对咄咄逼人的东岸军队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奥万多将军,终于在这份谈判协议上署名签字,同时将其密封完善,交由骑兵送往利马给总督报审。 第十九章 西路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78年11月中旬,距离与西班牙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法院区的谈判尘埃落定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刚刚从欧洲返回本土的新一届东岸外交部门负责人李晴,正在首都东方港接见一批特殊的客人——来自北方葡属巴西的使者。 使者并不是孤身一人前来的,事实上他们是一个规模不小的使者团,加上随行服务人员大概有二十余人的样子,领头的名叫弗朗西斯科·加西亚·德·诺罗尼亚。从他的姓氏就可以看出,此君是一位名门之后,因为诺罗尼亚这个姓氏在里斯本闻名遐迩,其家族历史上至今曾出过五任葡属印度总督,分别是第10任、第16任、第22任、第24任和第44任总督,且所有人在任期结束后都获得了“尊敬的印度总督”这个荣誉称号。 弗朗西斯科是家族这一代中比较出色的几位年轻人之一,虽然不如他那几个堂兄弟,但神学院毕业的他知识丰富,能言会道,在葡属巴西打出了另一片天空,颇令将主要力量投放在印度的家族老一辈们惊异。这次他受巴伊亚总督之命率队来到东方港与东岸人进行接触,就规格来说算是当初东葡战争结束后最高的了,足见他本人在总督心里的受重视程度。 而说起葡萄牙使节团的这次东岸之行,就不能不提到之前东岸人在拉普拉塔制造的一系列事件了,既包括前期所谓的“马匪”的骚扰袭击,也包括后期出动三个混成营、一个骑兵营的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毫无疑问,这些行动是非常震撼的,不仅仅是直面压力的西班牙人感到非常震撼,就连远远旁观的葡属巴西那心里都七上八下的,颇是起了一股兔死狐悲之感,因为天知道东岸人啥时候将这些手段都用在他们身上。 葡萄牙人有理由这样害怕,因为谁也清楚东岸人的新一届政府是个什么样的政策,领导人又有着什么样的偏好,很难说他们会不会对素有富庶之称的葡属巴西动手。因此,为了避免日后悲剧的发生,葡萄牙人未雨绸缪之下,竟然提前派了一个使节团来到东岸人的首都套近乎,同时也负责打探一下风向。 东岸外交部门初时并未接待这支使团,让他们在城里空等了足足一个多星期。在这一个多星期内,葡萄牙人并未被限制行动,因此他们的团员四处闲逛,一方面考察东岸的风土人情、采购特产,一方面也是为了了解东岸的动向,虽然这听起来比较困难。 弗朗西斯科·诺罗尼亚也拿着介绍信,拜访了一些在长期的生意合作关系中建立起来的老关系,他们中有些人还是出身东岸“贵族”家庭,常年从葡属巴西进口各类热带干果、高级木材及其他一些特产商品,背景不可小视,是最好的打探消息的来源。 年轻的诺罗尼亚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对这总计五位生意伙伴进行了拜访,并且都就当前的南美形势进行一番刻意的交谈。这五个人中,有的人不愿意和他多谈,有的人则还算坦诚地谈了一番自己的看法,令诺罗尼亚受益匪浅,得到了很多平时难以收集到的信息。 每次与一个人交谈完毕,诺罗尼亚都会回到自己租住的旅馆中,与几位同事一起讨论,然后将感受、结论什么的一一记录下来,打算等回到巴伊亚后上呈总督阁下阅览。等到一个星期结束,拜访完最后一位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后,诺罗尼亚心中差不多也已经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感受,那就是东岸人此番的行动似乎只是针对西班牙人的,目的也仅仅是为了夺取潘帕平原的一部分而已,对葡属巴西没什么星期,至少目前看起来是这样没错。 这个结论让使节团的每个人都兴奋不已。时至今日,尤其是经历了上次战争惨痛的打击,每个葡萄牙人心里都明白,他们这个曾经的航海先驱如今是渐渐维持不住了,没钱、没人,却作用庞大的殖民地和商业路线,这如何能不令那些后发的国家感到嫉恨呢?说实话,若不是当初见机得早,投资了刚刚登上王位的英王查理二世的话,他们怕是连现有的利益都保不住了,要知道,在佛得角、几内亚湾、安哥拉、莫桑比克、蒙巴萨、摩加迪沙、印度、锡兰、东印度群岛及澳门,都拥有土地或商业利益的葡萄牙殖民帝国,实在有些庞大得不像话,有太多的人对他们占有如此巨大的利益感到不满了。也就是与英国人关系好,法国人才刚刚起步,荷兰人也没全力对付他们(因为荷兰人也吃饱了,没太大必要),才堪堪维持了下来,不至于全线崩溃。 因此,这几十年来,葡萄牙人深深地明白,若是像英格兰、联合省、东岸这种海上强国想对付他们,那简直就是轻而易举,大片辽阔的殖民地眨眼就会丢失。尤其是同时从海上和陆地两方面威胁他们的东岸异教徒,更是他们所无法抗拒的,如今得知东岸共和国似乎无意拿他们祭旗,心里不知道多开心了。 不过,东岸人这次没动他们,焉知以后不会有类似想法呢?所以,如果能够与东岸方面进行更好的沟通,明确对方的想法和需求,是不是对于葡属巴西的未来会更好呢?而这,其实也是巴伊亚总督的要求,也是此次诺罗尼亚使团来到东方港的最主要工作之一。 早在欧洲就与葡萄牙人打过多次交道的李晴,对葡萄牙人的来访意图也基本上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因此,在双方的第一次会面中,他就提出了加强两国间战略互信,互利共赢的意见。这个意见详细剖析的话,那就是葡属巴西继续降低对东岸工业品的关税税率、裁减驻军规模、减少敌对宣传等等,基本上是在以前的政策上做进一步的修改,且幅度不是很大,料想葡萄牙人也不是很难接受。 此外,李晴重点提到了有关印度和锡兰岛的问题。新华夏岛和海军第二舰队之前已经把与葡属印度方面达成的一些协议传回本土,并得到了执委会诸公的一致肯定。今年年中的时候,执委会已经指示外交部,将与葡萄牙人在印度洋展开“深度合作”的计划具文转呈给里斯本的宫廷,看看葡萄牙人的意见如何。 李晴离开的时候尚未收到有关这方面的外交密件,估计届时要由华夏东岸共和国新一任驻欧全权特殊高文刚处理了。李晴丝毫不觉得里斯本宫廷会否决东岸人的这些提议,因为在此之前果阿的佩德罗·葡萄牙总督肯定已经与宫廷的实权人物进行过联系了,应该不存在什么原则性的障碍。 因此,这会李晴提到有关印度和锡兰岛的事情,只是进一步提醒葡萄牙人,接到东岸外交部门提出的合作协议后,就尽快予以批复——当然是肯定的答复了——不要试图拖延,因为这毫无益处。 弗朗西斯科·诺罗尼亚对两国间居然曾经在果阿达成了这么一揽子的协议感到有些吃惊,特别是他们家族经营印度日久,对此更是关注。而他对李晴再一次强调的这些东西也完全没有拒绝的勇气,一再表示他会以最快速度上报巴伊亚的总督,并极力建议本土答应这一揽子的商业合作协定。 李晴对葡萄牙人的态度很是满意,没想到这次陆军部的那帮粗鲁武夫们在潘帕平原上这么一通搅和,竟然还能有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来着,说起来也是葡萄牙人胆小了,不经吓,稍有风吹草动就对号入座,惶惶不可终日。当然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当年绵延数年之久的那场战争,给接下来整整一代的葡萄牙精英们脑海里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让他们做什么事都习惯性地要看一下东岸人的脸色,也是没谁了。 也只是在这个时候,李晴这种资深的“白衬衫”才会觉得,有时候一场打得人痛入骨髓的战争,也是能够带来奇效的。从这一点上来看,当年那场耗资巨大的东葡战争真心没有白打,受用至今。而以此类推,两次东西战争应该也没有白打,不然的话,何以在已经过了几十年的现在,东岸人只稍稍在拉普拉塔摆出一副强硬的姿态,派上个几千兵马,就能为国家、为百姓带来非常庞大的利益。 “也许,在适当的时候来上一场让人印象深刻的战争,会给国家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正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咱们国家,自从上次战争过后,已经承平数十年了,是不是也是时候来一场战争,为国家争取更多的利益呢?只可惜啊,这次西班牙人看样子又要屈服了,不然的话,他们倒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欺负对象呢。”送走弗朗西斯科·诺罗尼亚后,东岸外交系统新一代的掌门人李晴如此想道。 而在与葡萄牙使节团进行交涉的期间,东岸陆军部、移民部、国家铁道总局、工商部等单位,也在有条不紊地做着一系列的后续处理工作。首先是工商部的官员们抵达了南村港,与西班牙的贸易官员商讨两国间贸易重开的事宜,之前因为战争中断了许久,给双方都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损失,南村、罗萨里奥、圣菲等地的商业一时为之凋敝,现在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此外,国家铁道总局在这次行动之后,行事也慢慢变得不再遮遮掩掩了。比如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城郊的火车站,原本就是以商站为掩护的,现在不必了,直接堂而皇之地修建火车站,谅经过了这一回,西班牙人也没那个胆子前来阻止了。而且,盐布铁路的修建可能会经过一些西班牙庄园主的私人领地,原本可能在征地方面也存在一些障碍,如今在这种气氛下,想必这些人也不敢过多纠缠,应当会很痛快地将土地交给东岸人施工。 至于陆军部的人马,按照国家的最新部署,暂时也不忙着撤退。他们这些现成的武装力量,难得来一次潘帕平原,那还不干净将规划中的几个要设定居点的地方给赶紧犁一遍啊!尤其是那些向来有着诸多桀骜不驯的印第安人活动的区域,更应该出动精锐步骑人马去扫一遍,以免给即将大量来到的垦殖拓荒人马添麻烦。 当然西班牙人或许对此有不同意见,不过都这会了,他们的意见谁还重视啊!即便你再害怕、再心惊胆战、再让催促东岸人赶紧撤军,暂时也得给我忍着,直到他们完成任务再说。更何况,如今利马和马德里方面的态度还混沌不明,万一他们对布宜诺斯艾利斯检审法院区与东岸人达成的协议不满而否决了呢?因此,考虑到这种风险,东岸人还是有必要继续在潘帕平原上保有一部分驻军,直到两国间正式达成了协议为止,不然谁知道你会不会赖账! 剩下的移民部的工作自然是有条不紊地往拉普拉塔河南岸及盐布铁路两侧输送移民了。且为了加快安置的进度,财政部也额外加拨了资金,从卷烟、火柴、特殊香料的专卖收入中挤出了相当一部分,用于在青岛县、商城县、靖江县等地采购物资,保障移民们的拓荒工作能够顺利进行。 第二十章 删丹岭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上头这是一点不给活路啊,巴西高原真是后娘养的,坑死人了。”1678年12月10日,北宁地区行署专员刘厚非手扶一棵果树,有些烦躁地自言自语道:“不过好在我们机灵,自力更生想出来了办法,不然岂不是要死人!” 新一届政府上台,搞了个所谓的“南下”政策,即吸引淤积在巴西一带的资金、技术和人力南下,开发尚在西班牙人之手的潘帕平原,并为此还搞出了一些吃相很难看的行动,比如收编身份可疑的马匪进入西班牙境内搞破坏,比如派人刺杀西班牙宗教人士,比如直接派遣军队进入潘帕平原威逼西班牙人低头。 种种这些,虽然都因为东岸强大的国力而一帆风顺地实现了,可却极大损害了东岸的国际声誉——至少刘厚非本人是这么认为的——同时也将国家引入了错误的方向,给他国的发展提供了便利。就像之前一位在交河港一带颇有名气的商人说的那样,东岸人将国力、资源更多地倾注到潘帕平原上,而忽视了热带地区的发展,这是极其错误的。因为市场在那里,你不去占领,总有别人去占领,你不卖蔗糖、咖啡、可可、烟草了,葡萄牙人会卖、英国人会卖、荷兰人会卖、西班牙人会卖,甚至就连库尔兰人都会从中受益。 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并不是完全绝对,因为东岸政府只是给巴西的热带种植园产业降温,并没有一棍子打死。更何况,新华夏岛才是出产了东岸最多的蔗糖、剑麻、橡胶、咖啡、可可、胡椒、香草、椰子、染料(部分工业无法大规模生产的染料植物)等热带种植园产品,这个全国最大的殖民地只要继续平稳维持下去,那么东岸共和国就始终不算缺席热带商品的国际市场。 不过这个话站在国家层面来说确实没问题,可若站在刘厚非这类地方官员的立场上,可就比较难受了。因为之前热带商品的景气周期给他们带来了超乎寻常的利润,使得地方政府的财政较为宽裕,可以更好地搞建设,官员也更容易出成绩得以升迁。可如今这搞的是什么鬼?投资减少,政策优惠力度也在减弱,资金管口也在被逐步束紧,这给巴西高原这片的地方官员带来了无尽的噩梦。 你看,原本对在东岸投资信心十足的荷兰西印度公司,现在也拐弯抹角地找人打听,东岸政府是不是要“放弃”巴西高原了?未来这里能够得到足够的在安全防卫、医疗卫生、交通建设方面的投入吗?要知道,荷兰西印度公司看中这里并花钱从旧大陆雇了一大堆德国乡巴佬来开种植园,本来就是冲着上述三个条件来的。不然的话,人家难道不会去圭亚那投资吗?不会去多巴哥岛投资吗?不会去西非几内亚湾投资吗?还不是因为那边乱、环境恶劣、基础设施也差啊! 不过所有的这些抱怨如今看起来都没有太多的效果,掌管国家前进方向的执委会看起来是要一意孤行了!甚至于,他们还为此提出了一个“高尚”的目标,即怕国民沉湎于热带种植园这种含有极大副作用的产业,所以要大力发展工农业,让国家走上正轨,用“更健康的方式”来赚取利润。 对于这个说法,北宁地区行署专员刘厚非是嗤之以鼻的。在他看来,工厂生产机械零部件、日用品和武器是辛辛苦苦挣钱,可热带种植园也是在辛辛苦苦挣钱。他们又没有偷、没有抢、没有骗,凭什么不能得到平等的对待?种植园工作是繁重了点,环境是差了点,劳动力死亡率是高了点,可回报也足够大啊!而且也能带动包括食品加工、航海运输、育苗选种在内多个产业的发展,还是很值得大力投资的。再不济,也应该与其他产业处于同等地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银行缩减贷款数额、劳动力资源也减少分配(政府削减了绝大部分分配到国营种植园内的波兰劳务工数量)、配套的基础设施建设也遥遥无期,以至于一些已经定居于此的国民都动了到南方去居住的念头,更别提那些合同到期的非国民劳务工了,这些无疑都给巴西高原的地方经济带来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当然了,刘厚非的看法左右不了国家的大政方针,巴西高原一带,如今要思考的是地方经济如此破局脱困。像顺化、交河等地可能暂时不用多考虑,他们环境潮湿炎热,只能在热带经济上一条道走到黑,可像北宁地区这样的,未必就不能有别的路子可走。 要知道,北宁一带气候不像北边那么湿热,因为地处800米高原之上,总体而言还是亚热带气候。且地方土壤肥沃,河流纵横,溪谷遍地,发展农业以及随之衍生而来的食品加工产业也不是不可以。这一点,甚至在几十年前葡据时代就已经得到了证明,当时圣保罗教区主要为里约热内卢的热带种植园提供小麦、玉米、牲畜、水果、葡萄酒、奶制品、油料等食品,偶尔种一些烟草,但规模也不甚大。如今东岸人占据了这么一块膏腴之地,发展程度更甚往昔,难道就不能循着这个路子再趟出一条新路来? 刘厚非之前已经和本地区官员、商人们仔细商讨过未来的发展大计了。大家总结来总结去,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北宁最好的发展出路,目前看来还是食品加工行业,其他都有所局限,不在优先考虑范围内。 而发展食品加工产业,其实也是很有讲究的,首要问题就是拳头产品的选择了。地区行署在召开了多次会议并听取了国内食品行业的两大巨擘国营大丰食品公司及私营企业徐氏食品公司的专家介绍后,最终定下了重点发展罐头食品加工业的方向。 之所以如此,除了本地确实有较为丰富的水果、肉类来源以外,最大的原因无外乎这两家企业承诺往北宁地区进行投资了。其中,国营大丰食品公司决定在此设立一家分支机构,名字就叫大丰食品公司北宁分公司,专门生产各种肉类罐头或水果罐头,以此来和国营平安罐头食品厂进行竞争,进军如今利润越来越丰厚的罐头食品市场。 就在上个月月中的时候,大丰厂行将退休的总经理蔡德还专门来了一趟北宁县,与地区行署方面就设厂投资事宜进行一番商讨。起初的时候,北宁地区方面是打算将厂区设在北宁县境内的,以就近利用本地的资源。不过,大丰食品公司对于北宁县通往港口城市昌顺县的交通条件有所顾虑,认为如果将生产厂区设在北宁的话,那么物资运输将极为不便,成本会大大增高。毕竟,昌顺港通往巴西高原腹地的那几条小路,人畜或不大的马车通行是没什么障碍的,可若是让大型载重货车通行,就绝无可能了,除非你舍得那超高的事故率。 因此,大丰公司的蔡老总坚持认为,将罐头食品厂设在有着不逊色于顺化(里约热内卢)的优良港口(原圣维森特岛,后世的桑托斯港)的昌顺县,对于厂子长远的发展是极为有利的。不然的话,怎么和平安罐头食品厂进行竞争?要知道,平安港虽然只能通航吃水不深的中小型船只,但物流成本比起北宁县肯定是要小很多的。 刘厚非有心不同意厂址选择,无奈胳膊扭不过大腿,形势比人强,他害怕大丰食品公司一怒之下将厂子设到别的地方去,所以最后只能怂了,行文昌顺县方面做好前期准备工作。这样一来,位于沿海地带的该县与内陆腹地的其他县份之间的差距再进一步拉大,地区发展不平衡的趋势越来越明显。且北宁与昌顺之间的交通问题再不解决的话,也许这个差距还要更加之大,到最后搞不好全地区都在给昌顺县打工吸血。 无独有偶,大丰食品公司属意在昌顺县设厂,徐氏食品公司(原徐记榨油厂、徐氏奶业、徐氏果园等多家企业合并而成)也打算将厂子开在昌顺县,因为其较低的物流成本。而且,他们的这家新厂与大丰公司差不多,都是以罐头食品为主要经营方向,且都是从自然科学院手里拿到的发明授权。 这种罐头毫无疑问使用的是马口铁为原料制成的,这得益于铁岭县那边材料和机加工工艺的迅猛发展。与传统的玻璃罐头——即把肉或水果放入玻璃容器内,用塞子松松地塞住瓶口,然后放入热水池子内,经过长时间检验后再把瓶塞塞紧并想办法用东西密封住——马口铁罐头不但坚固耐用,同时保质期是其几倍长,利于长途运输,一面世就受到了军部的热烈欢迎,现在发展势头越来越猛,大有取代传统的玻璃罐头的趋势,前提是马口铁的成本再往下稍微降低一些。 而马口铁罐头的保质期之所以比玻璃罐头长,原因主要是两个,即高温杀菌和密封技术的进步。上述两项技术均是自然科学院在研究细菌时的副产品,目前以五千元的价格永久授权给有兴趣的企业生产。其中,高温杀菌比较有意思,因为那是在一个盛满氯化钙的池子里,用高于沸水的温度对装有煮得半熟的肉的罐头进行蒸煮,直到空气被排空为止。这个时候,工人们会用锡将罐头顶部盖上的小孔封住,而罐体内仍然残留的一小部分氧气则会与食物结合,防止进一步的变化。 而密封好的罐头,还需送到检验车间内进行检验,方式一般是加热。如果罐头内的食物发生腐败,则气体会胀破罐头,这就是不合格品了。而如果罐体完好没有被胀破,则这个罐头就是合格品,可以装箱运往客户指定的地点。 第二十一章 甘州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上头这是一点不给活路啊,巴西高原真是后娘养的,坑死人了。”1678年12月10日,北宁地区行署专员刘厚非手扶一棵果树,有些烦躁地自言自语道:“不过好在我们机灵,自力更生想出来了办法,不然岂不是要死人!” 新一届政府上台,搞了个所谓的“南下”政策,即吸引淤积在巴西一带的资金、技术和人力南下,开发尚在西班牙人之手的潘帕平原,并为此还搞出了一些吃相很难看的行动,比如收编身份可疑的马匪进入西班牙境内搞破坏,比如派人刺杀西班牙宗教人士,比如直接派遣军队进入潘帕平原威逼西班牙人低头。 种种这些,虽然都因为东岸强大的国力而一帆风顺地实现了,可却极大损害了东岸的国际声誉——至少刘厚非本人是这么认为的——同时也将国家引入了错误的方向,给他国的发展提供了便利。就像之前一位在交河港一带颇有名气的商人说的那样,东岸人将国力、资源更多地倾注到潘帕平原上,而忽视了热带地区的发展,这是极其错误的。因为市场在那里,你不去占领,总有别人去占领,你不卖蔗糖、咖啡、可可、烟草了,葡萄牙人会卖、英国人会卖、荷兰人会卖、西班牙人会卖,甚至就连库尔兰人都会从中受益。 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并不是完全绝对,因为东岸政府只是给巴西的热带种植园产业降温,并没有一棍子打死。更何况,新华夏岛才是出产了东岸最多的蔗糖、剑麻、橡胶、咖啡、可可、胡椒、香草、椰子、染料(部分工业无法大规模生产的染料植物)等热带种植园产品,这个全国最大的殖民地只要继续平稳维持下去,那么东岸共和国就始终不算缺席热带商品的国际市场。 不过这个话站在国家层面来说确实没问题,可若站在刘厚非这类地方官员的立场上,可就比较难受了。因为之前热带商品的景气周期给他们带来了超乎寻常的利润,使得地方政府的财政较为宽裕,可以更好地搞建设,官员也更容易出成绩得以升迁。可如今这搞的是什么鬼?投资减少,政策优惠力度也在减弱,资金管口也在被逐步束紧,这给巴西高原这片的地方官员带来了无尽的噩梦。 你看,原本对在东岸投资信心十足的荷兰西印度公司,现在也拐弯抹角地找人打听,东岸政府是不是要“放弃”巴西高原了?未来这里能够得到足够的在安全防卫、医疗卫生、交通建设方面的投入吗?要知道,荷兰西印度公司看中这里并花钱从旧大陆雇了一大堆德国乡巴佬来开种植园,本来就是冲着上述三个条件来的。不然的话,人家难道不会去圭亚那投资吗?不会去多巴哥岛投资吗?不会去西非几内亚湾投资吗?还不是因为那边乱、环境恶劣、基础设施也差啊! 不过所有的这些抱怨如今看起来都没有太多的效果,掌管国家前进方向的执委会看起来是要一意孤行了!甚至于,他们还为此提出了一个“高尚”的目标,即怕国民沉湎于热带种植园这种含有极大副作用的产业,所以要大力发展工农业,让国家走上正轨,用“更健康的方式”来赚取利润。 对于这个说法,北宁地区行署专员刘厚非是嗤之以鼻的。在他看来,工厂生产机械零部件、日用品和武器是辛辛苦苦挣钱,可热带种植园也是在辛辛苦苦挣钱。他们又没有偷、没有抢、没有骗,凭什么不能得到平等的对待?种植园工作是繁重了点,环境是差了点,劳动力死亡率是高了点,可回报也足够大啊!而且也能带动包括食品加工、航海运输、育苗选种在内多个产业的发展,还是很值得大力投资的。再不济,也应该与其他产业处于同等地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银行缩减贷款数额、劳动力资源也减少分配(政府削减了绝大部分分配到国营种植园内的波兰劳务工数量)、配套的基础设施建设也遥遥无期,以至于一些已经定居于此的国民都动了到南方去居住的念头,更别提那些合同到期的非国民劳务工了,这些无疑都给巴西高原的地方经济带来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当然了,刘厚非的看法左右不了国家的大政方针,巴西高原一带,如今要思考的是地方经济如此破局脱困。像顺化、交河等地可能暂时不用多考虑,他们环境潮湿炎热,只能在热带经济上一条道走到黑,可像北宁地区这样的,未必就不能有别的路子可走。 要知道,北宁一带气候不像北边那么湿热,因为地处800米高原之上,总体而言还是亚热带气候。且地方土壤肥沃,河流纵横,溪谷遍地,发展农业以及随之衍生而来的食品加工产业也不是不可以。这一点,甚至在几十年前葡据时代就已经得到了证明,当时圣保罗教区主要为里约热内卢的热带种植园提供小麦、玉米、牲畜、水果、葡萄酒、奶制品、油料等食品,偶尔种一些烟草,但规模也不甚大。如今东岸人占据了这么一块膏腴之地,发展程度更甚往昔,难道就不能循着这个路子再趟出一条新路来? 刘厚非之前已经和本地区官员、商人们仔细商讨过未来的发展大计了。大家总结来总结去,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北宁最好的发展出路,目前看来还是食品加工行业,其他都有所局限,不在优先考虑范围内。 而发展食品加工产业,其实也是很有讲究的,首要问题就是拳头产品的选择了。地区行署在召开了多次会议并听取了国内食品行业的两大巨擘国营大丰食品公司及私营企业徐氏食品公司的专家介绍后,最终定下了重点发展罐头食品加工业的方向。 之所以如此,除了本地确实有较为丰富的水果、肉类来源以外,最大的原因无外乎这两家企业承诺往北宁地区进行投资了。其中,国营大丰食品公司决定在此设立一家分支机构,名字就叫大丰食品公司北宁分公司,专门生产各种肉类罐头或水果罐头,以此来和国营平安罐头食品厂进行竞争,进军如今利润越来越丰厚的罐头食品市场。 就在上个月月中的时候,大丰厂行将退休的总经理蔡德还专门来了一趟北宁县,与地区行署方面就设厂投资事宜进行一番商讨。起初的时候,北宁地区方面是打算将厂区设在北宁县境内的,以就近利用本地的资源。不过,大丰食品公司对于北宁县通往港口城市昌顺县的交通条件有所顾虑,认为如果将生产厂区设在北宁的话,那么物资运输将极为不便,成本会大大增高。毕竟,昌顺港通往巴西高原腹地的那几条小路,人畜或不大的马车通行是没什么障碍的,可若是让大型载重货车通行,就绝无可能了,除非你舍得那超高的事故率。 因此,大丰公司的蔡老总坚持认为,将罐头食品厂设在有着不逊色于顺化(里约热内卢)的优良港口(原圣维森特岛,后世的桑托斯港)的昌顺县,对于厂子长远的发展是极为有利的。不然的话,怎么和平安罐头食品厂进行竞争?要知道,平安港虽然只能通航吃水不深的中小型船只,但物流成本比起北宁县肯定是要小很多的。 刘厚非有心不同意厂址选择,无奈胳膊扭不过大腿,形势比人强,他害怕大丰食品公司一怒之下将厂子设到别的地方去,所以最后只能怂了,行文昌顺县方面做好前期准备工作。这样一来,位于沿海地带的该县与内陆腹地的其他县份之间的差距再进一步拉大,地区发展不平衡的趋势越来越明显。且北宁与昌顺之间的交通问题再不解决的话,也许这个差距还要更加之大,到最后搞不好全地区都在给昌顺县打工吸血。 无独有偶,大丰食品公司属意在昌顺县设厂,徐氏食品公司(原徐记榨油厂、徐氏奶业、徐氏果园等多家企业合并而成)也打算将厂子开在昌顺县,因为其较低的物流成本。而且,他们的这家新厂与大丰公司差不多,都是以罐头食品为主要经营方向,且都是从自然科学院手里拿到的发明授权。 这种罐头毫无疑问使用的是马口铁为原料制成的,这得益于铁岭县那边材料和机加工工艺的迅猛发展。与传统的玻璃罐头——即把肉或水果放入玻璃容器内,用塞子松松地塞住瓶口,然后放入热水池子内,经过长时间检验后再把瓶塞塞紧并想办法用东西密封住——马口铁罐头不但坚固耐用,同时保质期是其几倍长,利于长途运输,一面世就受到了军部的热烈欢迎,现在发展势头越来越猛,大有取代传统的玻璃罐头的趋势,前提是马口铁的成本再往下稍微降低一些。 第二十二章 我的条件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看来这次是玩真格的啦!”站在神木港码头边的宣浩,看着突然冷清了不少的街市,突然间有些不适应,更有些难受,为建宁县的未来,同时也为了自己及孩儿的前程。 建宁县是去年年中新设立的县份,是全国第124个县级行政单位,下辖建宁镇、神木乡、富成乡、富昌乡、富德乡(位于后世马卡布河畔康赛桑小镇附近)五个定居点,大约一万五六千人口的样子(不含非国民劳务工),经济上以捕鱼业、伐木业和热带种植园产业为主,隶属于顺化地区。 与之一同设立的,还有全国第125个县级行政单位燕乐县。该县下辖燕乐镇、威塞乡、渔阳乡、行唐乡四个定居点,共约一万人口上下,经济上同样以捕鱼、伐木和热带种植园产业为主,不过比起建宁县却有所不如,大概是因其沿海平原面积狭小、森林稠密、适宜空间较小的缘故吧。 总而言之,顺化地区辖下的顺化、建宁、燕乐三县经济模式大同小异,都是以捕鱼、伐木和热带种植园产业为主,当然依据各县实际情况,侧重点也有所不同。其中,建宁县因为附近有一个小渔场,因此捕鱼业较为发达,其次因为沿海有一些平原,也搞一些粮食种植业和种植园产业;燕乐县因为山势陡峭,沿海平原面积狭小,森林密布等因素,着重发展森林工业,即以伐木、木材加工、家具、箍桶、木器乃至乐器制造业为主,砍完树形成的空地则开始种植植物性染料、烟草、蔗糖、咖可可等热带植物,发展热带种植园产业,不过目前看来规模同样不够大。 而与建宁县、燕乐县这两个“小弟弟”尚处于发展中的热带种植园产业相比,顺化县这方面可就要强大许多了。这无疑得益于葡萄牙人留下来的丰厚遗产,他们在此发展了百余年,建起了无数以烟草、蔗糖种植为主的庄园,同时不多的城市人口也是以上述两种产品的深加工、精炼和销售为主要从业方向,总体而言还是比较繁荣的。 东岸人在接手这座城市后,一举接管了这些葡萄牙人遗留下来的庄园、种植园,甚至包括劳动工具及那些黑人奴隶们。可怜那些黑奴原本满心期待着新来的东岸人能够解放他们,结果最后发现他们与葡萄牙人实乃一丘之貉,同样是要奴役他们的。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东岸人会给这个奴役行为设立一个期限,超过这个期限就许诺给予他们自由,然后想办法送到北美的自由邦去过活,同时每个月也会给他们大概两元钱左右的薪水,也算不错了。 也就是说,葡萄牙人在里约热内卢打下了好的基础,东岸人在这个基础上发扬光大,并且还持续多年投入巨资改建了城市,建立起了公共浴室、厕所、上下水管道、医院等公共基础设施,将城市整饬一新,为后面的大繁荣提供了必要的基础。 后来,就连来自意大利、联合省的商人们也被里约热内卢较好的条件所吸引,开始往这里投入巨资进行建设,并从旧大陆搞了很多来自爱尔兰、德意志和意大利的契约奴,作为开办种植园的劳动力。他们的这种投资,无疑是受到当时的东岸政府的鼓励的,因为他们可以为东岸人开拓大片的荒地,省下不知道多少工夫和金钱,因此当时批给他们的五十年土地租约的租金都非常便宜。甚至在戚汪平戚大主席执政的中期,因为这些人是免费从旧大陆搜罗劳动力前来,因此东岸政府还受益巴西农村金融合作社以低利率给这些外来投资者进行贷款(在有抵押的前提下),提高他们的资金周转速度,支持力度不可谓不大。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顺化地区的热带种植园产业开始慢慢勃兴,并且由于靠近本土,获得资金、技术和人才比较方便,同时如果目标定位为本土市场的话,物流及销售成本也比较低(新华夏岛的蔗糖销往本土需要缴纳关税),所以投资回报率还是相当不错的,以至于很多人都在高呼华夏东岸共和国又一个热带种植园产业区开始崛起,这从当时《生意人报》上连篇累牍的有关新华夏岛蔗糖产业遭遇重创的新闻就能看得出来。 只可惜,执委会换届改选毁了一切!新上台的执委会委员们都是“老古董”、“死脑筋”、“迫害者”,竟然借着欧洲战火连绵,蔗糖、咖啡、可可等热带商品销售遇冷大量积压为借口,采取了一连串的针对顺化、交河一带热带种植园产业区的釜底抽薪的政策,比如减少贷款、减少非国民劳务工数量配给、减少基础设施建设投资等等。 毫无疑问,这些政策造成了很直接的影响。以宣浩所在的建宁县为例,数量颇为不少国营种植园首先熄火,政府给它们规定了三到五年不等的退出时间,降低了非国民劳务工的分配数量,同时打算以种植园为基础安置移民,逐步改园为村,恢复正常的农业秩序。 考虑到国营种植园的规模巨大,且向来是其他投资者的标杆和风向标,因此无论是本土还是外国投资者的心里都起了疑虑,投资一下子就少了下来。到了今年年中,甚至已经有小型种植园主在询问有没有人接盘了,这些人一看就是胆子较小、脑袋糊涂、抵御风向能力较差、注定挣不了大钱的家伙,宣浩对他们一贯比较鄙视。 已经成为东主心腹管家的宣浩始终认为,即便政府现在给热带种植园产业降温,引导更多的人前往潘帕平原定居,但国内对蔗糖等产品的需求是始终存在着的。尤其是在生活水平始终维持在一个相对不错的情况下的时候,居民对甜食的喜爱是显而易见的,蔗糖的消费量没有理由降低。现在看起来因为国外市场需求大滑坡的因素,生产是有些过剩,企业主是有些亏损,但在去产能一段时间之后,未必就不是一个低价抄底的好时机。要知道,宣浩的东主可是觊觎利润丰厚的蔗糖市场很久了呢,之前这个行当正处于大牛市之中,他不想溢价购买二手种植园,因此一直在观望,这次看准了时机,一下子连吃两座相邻的小型甘蔗种植园(日后打算将其连成一片),为进军这个产业打下了不错的基础。 宣浩东主这次低价接盘的种植园就位于神木乡这边,房舍、蔗田、劳动工具、役畜齐全,就是工人有些不足,据说因为老板无心经营,很多合同快到期的工人都没续约(事实上也没人愿意续约了),这会全跑南方发财去了,因此这会普遍缺了三成以上,让人颇为挠头。 不过这事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宣浩最近就受命在处理这事。他先找了门德斯、巴蒂诺、戈什金三大劳务工经济公司,打算出钱让他们从旧大陆搜罗人口过来;同时,他也通过老关系想办法在顺化港订购了一些机械设备,打算将蔗糖精炼厂给开办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蔗糖精炼设备与很多小型精炼作坊长期使用的脱胎于葡萄牙人设备的老式机器有所不同,效率更高、稳定性更好、寿命更长、维护费用更低,操作也没有复杂多少,价格也没高到哪里去,综合看来性价比完爆以前用的那些半机械化的老设备。 而说到这事,就不能不提起最近一年多来开始在顺化县投资建设起来的各种机械生产厂家。这些厂家瞄准因为国家政策而大受影响的热带种植园产业,开始为他们提供一系列旨在提高劳动效率、降低生产成本的机械设备,目前渐渐开始获得了一定的市场。 第二十三章 气运杀手 如果有选择,草原人都不愿意与中原骑兵正面作战。 大规模骑兵集团冲锋,个人的骑术、箭术已经无关紧要。相反,组织度、纪律性、武器装备、训练程度更为重要,而这往往是中原骑兵的优势。 尤其是组织度和武器装备,对草原人较为致命。但凡解决了这个的草原政权,一般都很牛逼,比如蒙古人——当然,人家起家的时候装备很差,甚至一度只能用骨箭,纯靠精湛的骑射水平打败了敌人,慢慢夺取装备,丰富自己的战法。 今日朔方军与甘州回鹘大战,充当进攻核心的是三个军的军属骑兵即豹骑都,一共三千余骑。 军属骑兵,已经从辎重营那里取回了长马槊。他们不是每个人都有甲,马槊也没有豹骑都那帮牲口的武器重,但对上回鹘骑兵,依然一往无前! 回鹘人这次学乖了。 在两军冲起来那一刻,所有人就已发现,他们已不再是中央突破、两翼包抄的战术,而是重点在两翼。大量骑兵从中央向两翼分流,看那样子,似乎是想击破朔方军部署在两翼的轻骑兵。 这些轻骑兵以蕃部兵马为主,主要是陇右吐蕃、凉州诸部。他们的武器很杂乱,有使用骑弓和短兵器的,有使用藏矛的,训练程度也较为低下,毕竟不是职业武夫嘛。 回鹘人的箭矢不断落下。 身边时不时有同袍中箭倒下。经略军五百骑卒浑若无觉,呐喊着往前提速。 对面的回鹘人面容狰狞。 中军已成弃子,不用任何人指出这一点。他们知道自己的命运,但这愈发令人疯狂。 “轰!”双方的骑兵迎面碰撞在了一起。 如同铁犁耕地一样,朔方军的骑兵在回鹘中军的阵型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直面其锋者几乎全部被击落下马。 经略军、豹骑都、丰安军、突骑都,一队接一队,将回鹘中军冲了个七零八落。 “去死吧!”因为当面敌军的密度明显较低,杨弘望挥舞起了沉重的马槊,横向拍扫。 自重巨大的马槊击打在人身上,没有任何悬念,被扫着的敌兵全数落马。 这就是马槊的优势所在了,比骑枪更重,而且重多了。混战之时,拍人比刺人还要有效,一下子就能扫清一大片。 回鹘人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此刻越来越多的人向两翼分流。 “大帅,回鹘人改变战术了……”高台之上,陈诚第一时间发现了变化。 “不敢与咱们的马槊骑兵对抗,知道打不过,于是两翼包抄,想绕到后边,踢咱们的屁股呢。”邵树德说道。 敌人吸取了教训啊!应变速度其实挺快的。 知己知彼,是为将者最基本的素质。回鹘人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也知道劣势所在,因此想要扬长避短,可以理解。 但这种放弃中路,两翼包抄后路的打法,也非常危险啊! 一个操作不好,就直接被隔成两半。虽说主动分成两半,与被动分成两半,完全是两个概念。但被割裂就是割裂,危险性是不小的,这其实就是在搏。 乌姆主亲自领了数百身披甲胄的骑兵,重点突击朔方军左翼来自会州、岷州、秦州的蕃部。意图就和邵树德所说的一样,击破两翼,然后包抄到朔方军精锐的中军后方,发挥他们机动力强、骑射水平高的优势,从后方展开攻击。 如果有机会的话,甚至可以尝试突击一下邵贼所在的位置。他身边除了部分作为预备队的背嵬都骑卒外,几乎全是步兵。 虽然步兵前面几排都身着铁甲,长长的步槊也很吓人,但谁知道那些步卒的成色如何,万一就被冲垮了呢? 数千骑一起冲起来的场面是壮观的。 陈诚也经历过不少阵仗了,但看到回鹘人如此不要命地猛冲左翼,依然感到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战栗感。 蹄声如雷,箭如飞蝗,万一左翼那些蕃部骑兵顶不住怎么办?被敌骑倒卷着冲回来,搅乱步兵大阵? 回鹘人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但现实让他们有些失望。 乌姆主亲领的右翼三千余骑从一开始就攻得很不顺。他们对上的是会州白家部,这几年快速崛起的汉人游牧新贵,组织结构其实与草原蕃部不太一样,多了一些汉人宗族的味道,白氏子弟兵很多。 严格来说,与麟州折家其实很类似。拉出来几千人,姓折的不知凡几,凝聚力非常强,不容易溃散,经常死战到底,是敌人非常讨厌的类型。 回鹘骑兵远远放箭,随后抽出各种兵器招呼上来,气势非常勇猛。冲在前面的白家骑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纷纷落马,但后面的不但没有崩溃,反而红着眼睛冲上前去,与回鹘人死死缠斗在一起。 不能一下子冲垮,对方兵又比你多,难免就要陷入泥潭之中。 回鹘右翼三千余骑的马速一下子就慢了下来,双方缠斗在了一起,伤亡开始急剧增加。 “传令,不要管右翼,中军转向,夹攻回鹘右翼。”邵树德明确地下达了命令。 战机,已经出现! 回鹘人今天无论怎么挣扎,都注定了他们失败的命运。 只要敢于正面决战,而不是放弃删丹王城逃跑,就得败,邵大帅有这个信心。 集中主力在中军也好,分兵两翼包抄自己屁股也罢,在人数、装备、组织度都占劣势的情况下,各种折腾,无非就是换个不一样的死法罢了。 令旗很快被挂了起来。 其实根本不用他下令。老手和新手的一大区别,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也就是说,阅读战场形势的能力强。 朔方军中军骑卒在冲破当面敌军后,根本不管那些还在拼命纠缠着己方的回鹘残兵,立刻就分出了相当一部分人,夹攻回鹘人最精锐的右翼,援助己方左翼。 有人想踢邵大帅的屁股,但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别人,结果自己被踢了屁股。 周易言站在城头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在高处,整个战场对他而言可谓一览无余。 可汗的中军几乎没起到什么阻挡的作用,两千余骑直接被一冲而垮。朔方军的马槊骑兵完全不使用弓箭,纯靠铠甲硬扛,在忍受了最初的伤亡之后,直接捅穿了可汗的中军。 右翼陷入了混战。 乌姆主可汗在核心精锐的护卫下,不断往前冲。但到处都是人,完全提不起来马速,眼看着就要被围住了。 左翼打得还算不错。他们对面的应该是嗢末等凉州部族兵,士气一般,即便人数占了优势,但依然被死死压制着,伤亡不轻。 如果再给左翼一点时间,说不定他们还能取得更大的战果,击溃嗢末也不无可能。 但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啊! 朔方军中军已分了数百人转向,从侧后攻击可汗那一路大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根本不用多说。 中军已崩,右翼即将崩,左翼即便占了上风,又有何用?更何况嗢末人也在拼死奋战,渐渐扳回了一点劣势。 这一场,败定了! 远方又响起了剧烈的马蹄声。 周易言的心砰砰直跳,莫不是来了援兵? 仔细一看,却是从西南方传来的,大概两千余骑。 这支骑兵在外围稍稍整队后,立刻开始加速,朝战场这边冲来。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周易言的心直往下掉:褐布军服,这还是朔方军啊! 完蛋了,中军完蛋了,左翼完蛋了,右翼马上也要完蛋。 上万骑兵的最后一搏,竟然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周易言若有所悟。可汗最大的错误,或许便是花费大量心血,建立了删丹王城。 若无此城,或许可以早早下定决心,撤往他处。 当初回鹘刚到甘州时,实力还不够强,被归义军打败。 后来攻沙地又败,被河西党项及鞑靼联合起来歼灭了数千精锐。 这两次失败,都不是灭顶之灾。原因就是他们拿得起放得下,说走就走,待整顿完毕、恢复实力之后,又重新杀回甘州。 无论是归义军、龙家还是别的什么势力,到了最后都只能与他们讲和,不然根本不胜其扰。 没有必救之地,说走就走,是那个年代回鹘的优势,但如今都不存在了。 建城、立制,是从部落走向国家的必然之路。能迈过这条坎,未来就一片坦途,迈不过,或许就和今天的局面一样,被迫决战,大败亏输。 难!难!难! 折从允、王崇二人各领一百铁鹞子,如同铁锥一样凿进了回鹘人的屁股。 具装甲骑的冲锋是勇猛的,即便只有两百骑,依然从屁股后,将正在死命前冲的回鹘骑兵打懵了。 与此同时,突然出现在西南方的两千骑卒快速逼近了战场边缘。认准目标后,他们直接捅向了回鹘骑兵的左翼,即正在冲杀嗢末的这三四千骑。 “那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邵树德有些惊讶。 褐布驼毛军服,很明显是朔方军。 “大帅,或许是天德军游奕使田将军的部属。”稍稍想了一下后,陈诚答道:“也只有他们,才可能在此时出现在战场上。” “不是让他们去攻甘州了吗?” “或许归义军和龙家失约未至,田将军等不及了,便率部赶来删丹。” “或许吧。”邵树德说道:“张淮深、龙就二人,也就这点见识了,不足为虑。待讨平甘州回鹘,某要见见这两人。往后河西走廊的局面,还得他们协助,不然不稳。” 其实,田星来不来,这场战斗都赢定了。不过他们的出现,确实也加速了回鹘人的溃败,删丹乃至甘州,也能更快地落入手中。 割据甘、肃二州,附庸归义军,立国一百多年,长期对抗西夏、辽国的甘州回鹘,差不多就这样完蛋了。 再往前数,割据朔方镇四十多年的韩氏家族,也已一蹶不振。 更别说,西夏三百多年的国运,也折在自己手上。 还真是气运杀手啊。 “下面,便是删丹城了,但愿守将识相。”邵树德气定神闲地说道。 甘州最重要的一座城市,不是州城,是删丹。 这里是回鹘牙帐、王都所在地,也是他们部族比较集中的地方。 虽然出征以来,已经两次大败甘州回鹘,但邵树德依然不改对回鹘骑兵的评价:好兵。 让善于骑射的回鹘骑兵,与擅长近战搏杀的朔方军对阵,本来就不是正确的用兵方法。 甘州回鹘,至少要募个几千人走,既可削弱其实力,亦给自己又多了一张东征西讨的王牌。 对于用外地乃至外族兵,邵大帅从来都没任何意见。步兵去河南大肆招募,骑兵可在草原上大肆征兵,快哉快哉! 第二十四章 红利(一) 混乱的战场上,回鹘人完全被打散了阵型。 这对草原骑兵而言,本来不算什么事。逃得远远的,然后重新整顿,再杀回来就是了。他们早就习惯了小规模的战斗,早就习惯了各自为战。 但主动和被动,完全是两回事。 主动分散阵型,那是一种战术;被动分散阵型,那是一种失败。 两者的士气不可同日而语。 回鹘人此时就没有战意。中军被轻易击溃,然后右翼被绕过来的豹骑都从背后攻击,损失惨重。 左翼虽然打得还行,把当面的嗢末等部落杀得落入下风,但整体局势若此,又岂能有回天之力? 乌姆主在数百披甲精锐的护卫下,死命杀出一条血路,仓皇出逃。不过随后被赶到的天德军游奕使田星所部蕃汉兵马两千人截击,又损失了不少人马,最后只带着五百余骑向北逃窜。 在安排背嵬都骑士前出追击后,邵树德下了高台,看着乱哄哄一片的战场。 乌姆主退走后,回鹘骑兵便失去了战斗意志,开始四散奔逃。 有的逃得远远的,一口气不带停歇那种,很快消失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有的则在远处徘徊,想跑,又心有牵挂,犹豫不决。 当然还有大群跑都没处跑的,直接就降了,总共两千余人。 甘州回鹘,原本有约八万众。按照吐蕃统治时的规矩,如果是“征兵”,那就是三户出一人,可出五六千兵;如果是“大发”,那就是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全部算兵,可得一万八到两万兵。 从凉州大战,再一路追到甘州,战死了三千骑,千余骑投降。 今日删丹城东,规模宏大的骑兵会战,当场战死两千余,降者亦有两千余。 当然这些人里面不全是回鹘,还有被其控制的附庸部落的丁口。但作为战斗力较强的部分,回鹘人肯定是占了多数的。 此时追杀还在继续,回鹘人还会继续死伤,溃逃的回鹘人会不会回来,都很难说。但不管怎样,甘州回鹘损失三分之一以上的成年男丁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已经很难继续压制被他们附庸多年的数量将近七万的龙家、吐谷浑、吐蕃、汉人、党项、鞑靼等部族了。 甘州回鹘汗国,就这么在崛起壮大的前夜,崩了。一如西夏,一如陇右诸州散成一地的吐蕃。 晚唐,就中国历史而言,确实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间节点。 统一的大帝国僵而不死,慢慢衰弱。不但帝国统治区内的主体民族如此,少数民族亦如此。 经历了混乱的黑暗岁月,中原的汉人及东北草原上的契丹人相继重新崛起。中原经历了五代王朝,最终变成了北宋;契丹人南下受阻,转而攻灭渤海国,接着西征,统一草原大部。 这是两个最先“苏醒”的帝国碎片,各自拼接了一部分,形成了最大的两块碎片。 但帝国遗产中,还有一些中小型的碎片,比如西夏、甘州回鹘、金山国(归义军)、高昌回鹘等等,都曾经建国立制。但受限于种种原因,比如地理位置限制、人口经济不丰,或者崛起太晚等等,没机会吞并其他碎片了,只能割据一方。 甘州回鹘,长期抵挡西夏、辽国的入侵,多次交兵,稳稳地立国一百三十多年。但经历了文德二年的连续失败后,他们输光了手里的筹码,国运就此远去。 其实,如果再等二三十年,邵大帅也没信心如此轻易打败甘州回鹘。毕竟人家那时候的实力,可不是现在能比的,不但人口、财货更加充沛,制度更加完善,单说内部的人心,也更加稳固。 所以,一定要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将敌人扼杀于襁褓之中! 回鹘主力溃败之后,再无人可以阻挡朔方军前进的脚步。 大群骑兵冲进了删丹外城,并将其牢牢控制在手。内城之中,尚有数千各族步骑,在经历了一番激烈的内部倾轧之后,最终由汉将周易言开城投降。 乌姆主可汗若没有逃走,周易言当然会继续忠心于他。但眼下这个局势,说实话没必要了。败得如此之惨,回鹘人虽然仍是势力最大的一支,但已经没有了号令诸部的本钱,还愚忠于他们,即便周易言愿意,但人心浮动的守城之中,不愿意的可有大把。 删丹投降之际,邵树德正在城外接见天德军游奕使田星。 “田将军,缘何突然东进?” “末将率蕃汉兵马两千,出大斗拔谷之后,等待多时,未见归义军及肃州兵。遣使至酒泉联络,亦未得到明确回复。枯等下去不是办法,退回去心有不甘,于是便自作主张,东进劫掠甘州诸部,获取补给。”田星答道:“在得知大帅从凉州西进之后,便率军赶来相会,共击乌姆主。” “田将军此番亦有功。”邵树德打了胜仗,心情很好,便道:“当机立断,有大将之风,田将军不错,叙功之时,当有赏赐。” “谢大帅恩赏。”田星喜道。 “归义军与肃州龙家,想法太多,本事太小。不出兵就不出兵吧,在料理完甘州之事前,某也懒得管他们。”邵树德说道:“接下来,田将军可为先锋,率部前往甘州,招揽各部。” “末将遵命。” 甘州之事,删丹是重点。如今回鹘已被击破,残余不成气候,甘州多半可不战而下。 当然对邵大帅而言,夺取城市从来都不是优先级最高的事情。人口、农田、牛羊、财货,哪一样不比城市更重要?控制了人,就控制了一切! 周易言率部投降之后,邵树德令其全部出城,至城外觅地屯驻。随后,大群步卒开了进去,将小小的内城完全掌控于手。 邵树德第一步便去了历任回鹘可汗的内库。 “这是大秦盔甲吧?”邵树德慢慢欣赏着或置于箱中,或挂于墙上的精美甲胄,问道。 回鹘人的库中,好东西不少。就邵树德自己而言,他还是更喜欢那些甲胄,质量都不错,而且做工精美,美到了令人觉得华而不实的程度——花费巨大成本和精力,就为了在甲胄上雕刻各色花纹图案及文字,添加各种对防护没有帮助,但会极大增加制造成本的饰品。 国朝鼎盛时期,似乎也制造了不少拉风的精美甲胄,看来东西方在这件事上都一个鸟样。 不过从商人们的角度来看,买甲胄的人多半都有很雄厚的财力,家里不可能缺甲,他们要的更多的是美观,是作为收藏品放在家里的,而不是单纯使用。 跟在邵树德身后的陈诚看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上好铁甲,他也不懂,于是便说道:“某曾听康佛金所言,大秦头盔有护鼻,这应该是了。” “康佛金的好日子要来了。”邵树德笑了笑,道:“胡商们都被回鹘人逼得走草原了。这帮人,还真是抢劫成性。比他们更野蛮的河西党项,还知道收了好处就放行,甚至还主动提供帮助。甘州回鹘,平日里看不起河西党项,结果做着比他们更没品的事情。” 重新打通丝路,是邵树德征讨甘州之前就一直想做的事情。 甘州回鹘,是真的坑。他们的存在,大大阻碍了丝绸之路的商业。 很多胡商,基本上走到归义军就是极限了,以至于敦煌一度成了国际化味道非常浓郁的内陆商品交易市场。 胡商们要想继续向东,就得走北线的草原。这是何等的浪费!草原人有什么消费能力?走这条路线,便意味着胡商们放弃了中途的商业交流,只在出发地和最终目的地两点之间做生意。从商业角度而言,这是巨大的浪费。 得让国际商人重回河西走廊。现在是有一些,通过给回鹘交过路费勉强通行,但数量严重不足。 巨大的商业利益,何必让敦煌人和草原人拿去呢?邵树德的初步想法是在凉州设立一个物资集散中心,蜀中商品经凤翔、秦州、会州运抵凉州,与抵达此处的外商进行贸易,把敦煌的生意抢过来再说。 打赢了战争,自然是要有红利的。丝绸之路的商业利益,就是西征甘、凉的收益之一,这要是操作好了,多养两万军队根本不是问题。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灵夏的粮食问题将得到极大的缓解,但财货不足的窘境将长期存在着。丝绸之路,是破开这一困局的绝佳方式。 在这个世界上,有不少国家和民族,通过倒买倒卖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如今邵树德也想从中分一杯羹。更何况,他确实也对国外商品有一定的需求,比如马。 国朝初年,康国献马四千匹,是汗血宝马的近亲之一。这些马,后来成了河西马场的马种之一,但现在都荒废了,急需新鲜血液补充,这就只能通过丝路贸易想办法了。 “将财货仔细清点造册,然后报予某知晓。谁能想到,甘州回鹘竟然比凉州嗢末富裕了这么多倍。”邵树德随手抓起一袋珍珠,说道。 珍珠色泽很好,个头也大,不知道产自哪里。或许是阿拉伯海的巴林诸岛?那里可有老多珍珠了,闻名遐迩。 “这些书籍,能翻译的话,便找人翻译一下。能卖到中原来,肯定有买主,或许便是粟特人买的。”邵树德又吩咐道。 丝绸之路的意义,或许并不仅仅在于商业利润,文化交流同样很重要。闭门造车是不行的,多多交流,互相促进,也能丰富中华文明的内涵。 “大帅,降将周易言求见。”亲兵十将陆铭走了进来,看到珠光宝气的内库也不由得一怔。 “多半是为了甘州诸部的命运。别盯着这些财货了,此番西征,诸军都有赏赐。待库藏点清,便给军士们发军票,战后凭票领取。”邵树德一笑,道:“走吧,某也去见见周易言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