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001【崇祯元年】 “崇祯元年夏,畿辅旱,赤地千里。”——《明史·五行志》。 …… 这年头,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自万历末年以来,不到二十年时间,水旱蝗灾频至,升斗小民苦不堪言。 便是京师首善之地,亦不得幸免。 天启元年,新皇登基,京畿飞蝗漫天。 崇祯元年,新皇登基,京畿赤地千里。 在龟裂荒芜的田野间,一群饥民正在游荡,死气沉沉犹如行尸走肉。 禾苗早已枯败,野草亦不得活,树皮更被扒个干净,想吃土块还得辛苦寻水下咽。 赵士朗带着全家老小,混在逃荒队伍间,茫然向前蹒跚而行。 去年,老母病死。 今年,长子病饿而死。 就在前些天,一家人受苍天眷顾,竟在河边寻到大片狗尾草。 草籽煮粥,省着些吃,食用两日方尽。 全家都疼惜次子赵瀚,草籽粥吃得最多,反而因此坏事,赵瀚已好几天没拉屎。草籽于腹中板结,拉不出来,等死而已。 傍晚,阖家露宿荒野。 赵士朗带着长女赵贞兰,到附近捡拾荒草枯枝生火。妻子赵陈氏,带着次女赵贞芳,继续帮助儿子赵瀚排泄。 “瀚儿,再用些力气!”赵陈氏手持一截树枝,在儿子肛部小心戳挑。 赵瀚脱裤子蹲在地上,双手抓着枯草,使出全身力气,带着哭腔说:“娘,孩儿拉不出来。” “快了,快了。”赵陈氏含泪道,儿子的肛部已被戳出血。 过了半晌,只听赵瀚一声痛呼,然后直接晕倒在原地。 赵陈氏喜道:“屙出来了,屙出来了!” 全家早已没剩下吃食,只能煮些半枯的草根,就着热水喝下胡乱充饥。 便是草根,都要运气好才能挖到,家人皆因营养不良而浑身浮肿。 他家的情况还算好,只是浮肿而已。一些饥民饿得太久,不但脂肪耗尽,就连肌肉都已萎缩,皮包骨头活像干尸。 入夜,群星璀璨。 赵士朗穿着一身破旧葛布衣,仰望星空,喃喃自语:“煌煌大明,山河失色,妖氛丛生,国将不国。我辈儒士,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啊!” 赵士朗确实是儒士,祖祖辈辈皆为儒士,因为赵家的户籍是儒籍(跟商籍一样,都是民籍下属的分支)。 十多年前,赵家的家境还算殷实。 但他科举花费颇多,家业早已衰败。近些年接连天灾,去年赵母病重,又借高利贷治病。最后人没了,债也还不起,只能卖地抵账。 刚开始,还能找族人和朋友借钱,可时间长了谁受得了?在亲友眼中,赵士朗犹如瘟神,一个个都避之不及。 又过一日,逃荒队伍来到天津,隔着运河与城墙遥遥相望。 河边有官绅设粥棚济民,赵士朗全家排队等粥。 可是,仅施粥数百人,就有小吏大喊:“今日粥尽,明日再来。” 粥棚附近顿时哭声震天,有饥民上前纠缠,被皂吏打得奄奄一息。 北直隶赤地千里,十多万饥民云集在北京和通州。 就算朝廷要赈济百姓,也轮不到天津这边,每天施粥几百人做样子而已,仅有的一点赈灾款早被贪污了。 突然,一行人鲜衣怒马而来,为首者喊道:“我家老爷收义女,十二岁以上,十六岁以下,面容姣好者值米半斗!” 有女儿的饥民,纷纷上前问询,然后带女儿跳进枯浅的运河里洗脸。 年方十四的赵贞兰,对父母说:“爹,娘,把女儿卖了吧。省着些吃,半斗米能吃好些天。” 赵士朗和赵陈氏,都埋头沉默不语。 赵贞兰挤出笑容:“横竖是死,把女儿卖到大户人家,便做丫鬟也能活下去。” 赵陈氏叹息道:“兰儿,这哪是什么大户家丁,分明是买卖妇人的牙侩。” 赵士朗咬牙道:“我赵家世代清白,便是举家饿死……” “爹爹,大弟已没了,二弟死不得,赵家还要他传香火,”赵贞兰恳求道,“爹,娘,你们就当给女儿留条活路,女儿也不想饿死啊。” 赵士朗扭头看向赵瀚,儿子正在昏迷当中,而且高烧不止,再不吃东西必死无疑。 许久无言,赵士朗转身望着天际,闭眼流下两行浊泪,挥手道:“去吧。” 赵陈氏含泪拉着女儿的手,带着哭腔说:“兰儿,娘为你梳洗。” 年仅六岁的小女儿赵贞芳,默默看着这一切,似乎什么都懂,又似乎什么都不懂。 北运河已枯得没法行船,母女俩小心滑进河道,河水洗净赵贞兰的脸庞,清秀而惹人怜爱,只是脸颊饿得稍微凹陷。 却听牙侩吼道:“不收了,不收了,义女已经收齐了。” 赵陈氏猛然长舒一口气,终于不用卖女儿,可再想想全家吃食无着,又立即陷入悲伤苦恼当中。 赵贞兰走上前去,对牙侩说:“我识字。” 牙侩头子闻言立即转身,盯着赵贞兰观察一阵,点头道:“倒也是个美人胚子。” 赵贞兰又说:“我爹是秀才,我祖上有人做官。” “还是书香门第。”牙侩高兴起来。 赵贞兰说道:“我值三斗米。” “嘿嘿,三斗米?这年月,便是官宦小姐,最多也只值一斗。”牙侩扔出两袋米,都是可装半斗的小袋子,一袋米大概能有五六斤。 赵贞兰没再讨价还价,她解开系袋的绳子,露出黄褐色的陈年老米,挤出笑容对母亲说:“娘,女儿走了,你跟爹爹要保重。” “兰儿,你也要保重。”赵陈氏抹着眼泪说。 牙侩们带着少女离去,赵陈氏拖着两袋米去见丈夫。 六岁的赵贞芳,这才意识到什么,哭嚎道:“姐姐,姐姐,我要姐姐!” 赵陈氏面带戚容,安抚小女儿道:“芳儿莫哭,姐姐去过好日子,姐姐是去过好日子的。” “我要姐姐,我要姐姐!”赵贞芳还是哭个不停。 赵士朗看着地上的两袋米,又看向哭泣的小女儿,不禁悲从中来,蹲在地上呜咽痛哭。 突然,赵陈氏拔出一把锈蚀菜刀,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恶狠狠吼道:“你们要作甚?滚,快滚!” 却是一群饥民,觊觎他们的两袋米,正虎视眈眈围过来。 其他卖女换米的饥民,若无家人乡党护着,也多被附近饥民围住。真饿起来连人都吃,何况只是杀人抢米。 赵士朗顾不得悲痛,抄起赶路的棍子,试图死保全家的救命粮。 “哒哒,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骑马之人全都带着兵器。 两万多饥民愣愣站在原地,马队很快奔至。一人皱眉问道:“不是说今天要施粥吗?” 无人回答。 那人翻身下马,抓起一个饥民问道:“施粥的在哪里?” 饥民惊恐回答:“已经完了。” “他娘的,这还没到晌午,怎么可能施完了?糊弄鬼呢!”那人大怒。 另一个骑马者说:“大哥,咱不能白跑一趟,看苦哈哈身上还有没有油水。” 这些家伙是马匪,听说天津城外要施粥,立即骑马跑来抢粮食。 他们不敢打进天津城,却有胆子在城外抢粮,反正驻扎天津的也是些孬兵。 “什么味道?” “那边有人煮粥!” 几个马匪闻言冲过去,抢走饥民卖女得来的粮食。饥民们想要反抗,被马匪接连挥刀砍死。 又有马匪大喊:“谁还有粮,统统交出来!” “跑啊!” 杀人见血,附近饥民惊慌逃命。 离得远的,也不知发生何事,反正跟着一起逃准没错。不到片刻,恐惧迅速传播开来,两万多饥民稀里糊涂的一窝蜂逃窜。 马匪专盯身上有袋子的人,不管里面装着什么,反正先抢过来再说。 赵士朗背起昏迷发烧的儿子,自己拿起一袋米,让妻子拿一袋米,护着女儿惊慌逃跑。 “啊!” 身后传来妻子的惨叫声,赵士朗连忙回头去看。 却见赵陈氏已经中刀倒地,粮食也被马匪抢走。他目眦欲裂,放下儿子,双眼通红道:“恶贼,我跟你们拼了!” 赵陈氏忍痛呼喊:“当家的,不要管我,快逃,快逃!”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赵士朗知道难以幸免,他抄起木棍冲回去:“恶贼,纳命来!” 马匪冷笑一声,抬脚把赵士朗踹倒。 赵士朗奋力爬起,马匪一刀劈下,接着又泄愤似的补几刀,赵士朗倒在血泊中不再动弹。 “爹爹,爹爹!” 赵贞芳扑过来,使劲摇晃父亲的身体。 “聒噪得很。”马匪举刀欲砍。 另一个马匪阻拦道:“老七,够了,小女娃也杀?抢东西要紧。” 马匪这才收刀,抓起两袋米,系于马身继续杀人越货。 转眼间,两万多饥民逃散一空,只留下数百具尸体。 有些是马匪杀的,更多则死于自相踩踏。还有些饥民,已饿得奄奄一息,实在没力气逃命,只躺在原地等着饿死。 天津城北,有一座临时搭建的木桥。 守桥官兵,全程目睹这一切,但没人愿意过来相救。 非但如此,他们还举起刀剑,杀死任何试图过桥的饥民。无论饥民,还是马匪,对天津而言都是大患! 赵贞芳的嗓子都哭哑了,可父母还是没有回应。她知道,爹娘是睡着了,一个月前,大哥也睡着了没有醒来。 小姑娘饿得发慌,茫然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赵贞芳迈步走向附近的尸体。那里有火堆还未熄灭,残破的瓦罐里有粥,地上也撒了一些米粒。 将沾着鲜血的米粒,小心刨进瓦罐。赵贞芳学着母亲的样子,收集几个瓦罐里的水,跪在那里等着煮粥喝。 也不知煮没煮熟,赵贞芳忍不得了,她一边含泪抽泣,一边咽着口水,用手将瓦罐捧出火堆。 “啊!” 小姑娘的双手都被烫起水泡,却忍痛没将瓦罐丢掉,而是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然后,她愣在那里,转身看着爹娘,一直傻站到粥冷了都没回神。 蓦地,赵贞芳突然捧起瓦罐,来到父母身边,摇着父亲的尸体说:“爹爹,不睡觉。快起来喝粥,喝了粥就不饿了。” 父亲没有回应。 她又去摇动母亲的尸体:“娘,喝粥,喝粥就不饿了。娘,快起来喝粥啊……呜呜,哇哇哇……” 一股巨大的恐惧袭来,小姑娘开始嚎啕大哭。 渐渐的,哭得累了,没力气了。 “水,水,好渴……” 小姑娘扭头一看,却是赵瀚在艰难说话。她抹掉眼泪,欣喜的冲过去:“二哥,二哥,快起来喝粥!” 002【开局抢根打狗棍】 赵瀚迷迷糊糊,并未彻底醒来,只觉得饥渴难当。 恍惚间,唇齿触碰瓦罐,他下意识张嘴喝水。 带着泥土沙砾的冷粥,就这样猛灌入腹中,好赖让赵瀚恢复精神,睁眼见一女童正趴在他身边。 “二哥,你醒了?”赵贞芳欣喜得笑中带泪,迷茫的双眼瞬间焕发光彩。 “我……”赵瀚艰难说话,可只说了一个字,便觉嗓子撕裂般疼。 他想要支撑着爬起,又感觉浑身无力,就似鬼压床一般。明明意识已经清醒,却不能控制身体,连手指都没法动,好像脖子以下都不属于自己。 渐渐的,赵瀚再次昏沉睡去。 赵贞芳自己也饿得很,就那样守在哥哥身边,把剩下的稀粥吃干净,甚至捧着瓦罐用舌头舔得溜光。 终于,天津城里的官员,组织人手过桥收尸。 如今正值夏季,几百具尸体若不处置,很容易就会酿成瘟疫。 负责搬运尸体的,都是天津城的官兵。 由于军士逃亡严重,鞑子又在辽东做大,万历末年便组建过天津新军。 新军为营兵制,不属卫所系统,由中央财政拨款。不含“镇海营”等海防部队,天津城内外就有六千多新军,但仅过去十多年,如今逃得只剩下两三千。 且这两三千新军,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早已沦为奴仆般的存在。 另外,天津各处还有几千卫所兵,世世代代给军将做农奴。 里里外外,附近上万官军,竟被几十个马匪吓得现在才敢过来。 “小五哥,这个还在喘气儿。” “活不成了,一并拖去乱葬岗。” “没有受伤,就是饿的,灌半碗粥还能活过来。” “你给他粥喝啊?” “我自己都吃不饱,哪有粥给他?” “那你废话作甚?” 不拘死的活的,全部搬上板车,拖去附近的荒坟地简单掩埋。 来回好几趟,终于来到赵家这边。 赵贞芳扑在父亲尸体上,尖叫道:“不准碰我爹爹!” 一个士兵见她年龄幼小,不禁可怜道:“唉,已经死了,我们给你爹下葬。” 赵贞芳摇头说:“爹爹没死,爹爹是睡着了。” 士兵们不再理会,转而去搬运赵陈氏的尸体。 “娘!” 赵贞芳又疯一般扑过去,看得这些士兵连连摇头。两具尸体而已,小姑娘不让搬走,他们也正好可以省事儿。 赵贞芳好不容易护住父母尸身,又见士卒朝哥哥走去,她连忙大喊:“那是我二哥!” 一个士兵叹息:“合着是一家子,惨得很啊。” 旁边的士卒说道:“这小哥没死,胸口还在动。” 之前那士兵伏身摸赵瀚的额头,摇头道:“发烧得厉害,也就剩一口气了。” 士兵们扔下赵家不管,跑去搬运其他尸体。眼见着即将天黑,这是最后一趟,还剩上百具尸体明天再说。 夕阳西下,天色已暮。 六岁的赵贞芳,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撑着瘦弱的小身体,将二哥拖到爹娘中间,然后默然守在那里等待天亮。 赵瀚是半夜被饿醒的,脑袋发晕,腹中饥饿,浑身上下皆无力。 艰难爬起来,借着黯淡的月光,依稀可见旁边那小姑娘。她似是饿极了,就连睡觉都蜷缩身体,一双小手正捂着肚子。 这是小妹,赵瀚突然记起来。 不对,我是独生子啊,哪来的什么妹妹? 赵瀚甩了甩迷糊的脑袋,低头查看自己的衣服。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反正摸起来粗糙得很,而且到处打着破旧补丁,这种衣服连马匪都看不上。 崇祯元年,新皇登基? 赵瀚颓然坐在地上,看着古代璀璨的星空,事情荒谬到让他难以接受。 他出身于新中国的普通家庭,自小学习成绩还不错。勉强考上重点高中,可惜没考上重点大学,只能读一个普通本科。 因为从小梦想当兵,在学校看到征兵横幅,赵瀚毅然入伍做了大学生兵。 在部队摸爬滚打两年,赵瀚没有申请提干,而是退伍回校继续读大学。 眼见快要毕业,正琢磨是否考研,或者选择考公务员,怎么就跑到古代来了? 而且还是崇祯元年! 崇祯朝好像只有十七年吧,赵瀚也不是很确定,反正离明朝灭亡不远了。 明末历史,赵瀚知道个大概,但细节很多都已忘记。 他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学过古代文学,学过文字学,学过古典文献学,可惜没有深入研究过古代历史。 身体实在太差劲,而且高烧未退,赵瀚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早晨再次被饿醒,赵瀚爬行翻找附近尸体,但没有收获任何食物。 这剩下的上百具尸体,早被翻了好几遍,别说留下钱粮,就连稍好些的衣服,都被负责收尸的官兵扒走。 可赵瀚真是饿极了,饿得双眼通红,肠胃痛如刀绞,生出一股噬咬人肉的冲动。 看着那些尸体,赵瀚真想扑上去啃几口。 “二哥,我饿……” 赵贞芳不知何时醒来,也许是饿的,也许是昨天受到惊吓,此刻的精神非常萎靡。 赵瀚还记得昨天清醒,小姑娘曾给他喂粥。不管出于身体残留的亲情,还是报答对方的救命之恩,他也理应照顾这个妹妹,当即安慰道:“不怕,二哥给你找吃的。” 根本就找不到吃的! 附近的树皮早被饥民扒光,就连河岸的野草都已枯黄。运河水干涸大半,露出河床的泥滩,龟裂出巴掌宽的大口子。 赵瀚想要寻找昆虫,补充一点蛋白质,可除了蚊子啥都没有。 地面旱得锄头都难挖开,蚯蚓什么的想都别想。 赵瀚捡起两片残破瓦罐,拉着妹妹来到官道中央,试图遇到路过的行人讨饭吃。 仅站立几分钟,赵瀚的身体就明显撑不住,轻飘飘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他干脆顺势跪下去装可怜。 赵贞芳突然提醒道:“二哥,爹说大丈夫在世,只跪天地君亲师,不跪讨什么什么食。” “嗟来之食。”赵瀚纠正。 赵贞芳说:“对,就是嗟来之食。” 赵瀚反问:“那爹有没有说过,大丈夫当能屈能伸?” 赵贞芳摇头。 赵瀚叹气道:“站着是伸,跪着是屈。现在跪着,是为了今后还能站着。跪吧,反正也没力气站稳,就当咱们是跪着休息。” 兄妹俩并肩跪于官道,各自手捧破瓦罐,早晨的太阳也渐渐升起。 大概过了两刻钟,城里出来一支商队,因为运河干枯难以行船,改用骡马驮着往北而去。 从没有过乞讨经历的赵瀚,眼见商队越来越近,连忙跪直了捧起手中的瓦罐。 但他一言不发,终究没好意思开口乞讨。 “滚开,别挡道!” 说话的是押货镖师,由于商业快速发展,天下又不怎么太平,走镖行业在近几十年日渐兴旺。 赵瀚依旧高举着瓦罐,一个健壮镖师走来,抓起他和妹妹的衣领,犹如拎小鸡般扔到路边。 赵瀚忍痛爬起,彻底放下羞耻心,跪地呼喊:“老爷们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无人回应,皆视而不见,长长的商队从他们面前过去。 不多时,又有一支队伍,从天津城而来。却是运河干枯,漕运断绝,朝廷催得狠了,漕粮改由陆路进行转运。 那些漕运军民,穿得跟赵瀚一样寒酸,有些干脆就只有一块护裆布,在烈日下推拉着粮车往前走。 负责运粮的漕运参将,倒是显得油光水滑,悠哉哉骑着一匹健马,不时拿出水囊喝上几口解渴。他身边还有二百家丁,甲胄齐备,不怕小股匪寇抢粮。 “二哥,我饿。” 赵贞芳又饿又渴,还被日头直晒,已经有气无力,很快陷入半昏迷状态。 天津士卒又出城收尸,赵瀚没有拦着,目送他们把父母的尸体搬走。 这个身体只有十岁,赵瀚艰难的将妹妹背起,尝试几次都累得屈膝跪下。 太饿了,根本没有力气! 终于,赵瀚趴伏在地面,对赵贞芳说:“小妹,爬到二哥背上来,咱们去城里弄吃的。” 赵瀚趴在地上,小妹趴在他背上,就这样驮着往天津爬行,犹如狼狈而行的两条野狗。 到城里要饭,或许更顺利吧。 眼下的根本,不是做啥长远计划,而是先填饱肚子活命再说。 天津城建在三岔河口,得过了运河,才能到护城河。 二十多年前,天津发大水,南北城墙坍塌七十余丈,直到现在官府都没钱修复城池。 因为运河水枯,大量船只搁浅,漕粮和商品急需陆路转运。因此,本没有桥的北运河,如今搭起一座临时木桥。官府害怕流民和匪寇过河,桥上有士兵看守,还设置了拒马等器械。 赵瀚背着妹妹,好不容易爬到运河桥边,守桥士卒一脚将其踹翻:“滚开,哪来的乞儿!” 都要快被饿晕了,赵瀚生不出愤怒,只扶着摔倒的小妹,挤出讨好的笑容:“军爷行行好,放我们过去讨口饭吃吧。” 那士卒莫名笑起来,负着双手,叉开两腿:“想过桥可以,从我裆下钻过去。” 赵瀚默然,眼眸通红,双拳紧握,复又松开。 突然一个军官过来,将故意刁难的士卒推开,骂骂咧咧道:“好你个魏四,欺负孩子算甚好汉?” 魏四嘿嘿笑道:“老刘,我就跟他们开个玩笑。” 老刘瞅了赵瀚兄妹一眼,吩咐说:“放人过去,是死是活,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赵瀚使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凭借这个时空的残存记忆,拱手作揖道:“敢问恩公尊姓大名,我兄妹二人若能活命,他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老刘见赵瀚礼节齐备,居然也郑重回礼:“原来是位遭难的小相公,我叫刘莽,天津新军的一个小管队。” “谨记恩公大名,它日有缘再会。”赵瀚非常吃力的蹲下,重新趴到地上,让虚弱无力的小妹,伏在自己背上抓好,又像狗一样慢慢往前爬。 刘管队想了想,摸出几枚铜钱,递到赵瀚的面前:“拿去买些吃食。” “谢谢恩公。”赵瀚大喜。 他又是拱手作揖,又是文绉绉说话,只想引起对方的注意而已,如今幸运的起到了一些效果。 兄妹二人慢慢爬走,魏四说道:“老刘,你掏钱作甚?这两个小的,饿得都不能走路了,连进城都得爬过去,今天吃饱明天也要饿死。” 刘管队目送兄妹俩过桥,叹息说:“我家那一双儿女,也是这般大,图个心安而已。这世道……唉!” 天津城虽然依河而建,但城墙与运河尚有一段距离。四面城墙之外,有大量非法民居,而且已经形成街市。 特别是北城外,那里有北运河码头,商铺林立,异常繁华,北护城河甚至变成码头区的内河。 赵瀚背着妹妹爬到城外街巷,一路闻着食物的香味前进。 来到个面点摊位前,赵瀚喘息恢复一阵,想站起来却又腿软摔倒,最后只能跪坐在地上,托出那几枚铜钱说:“吃的。” 由于西班牙的衰落,明末出现白银危机。 白银通货紧缩,铜钱通货膨胀,铜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再加上正值灾荒,粮价贵得很,这几文钱只能买到杂粮馒头。 摊主收过铜钱,塞给赵瀚一个馒头,表情厌恶的挥手道:“走远点吃,莫耽搁我做生意。” “谢……谢谢。” 赵瀚勉强报以笑容,用嘴叼着馒头,驮着小妹转身往街角爬行。 还没爬到街角,突然冲出几个乞丐,抢走馒头恶狠狠道:“在天津讨饭吃,拜过码头没有?这馒头算是入伙钱,今后每天上贡五文,没钱就上贡吃的,就许你们在码头北街讨饭。” 给人跪地乞讨,遭人手拎脚踹,还被逼着钻裤裆,赵瀚为了活命都忍了。 好不容易弄到吃的,竟被几个乞丐欺负,赵瀚终于彻底炸了。他放下妹妹,摇摇晃晃爬起来,怒吼道:“还给我!” “小娘养的,站都站不稳,还敢跟爷爷耍横?”乞丐头子伸出一脚,轻轻松松把赵瀚绊倒。 “哈哈哈哈!” 其他乞丐放声大笑,他们是社会最底层,整日遭受歧视欺凌,只能在更弱者身上寻乐子。 赵瀚早就饿得发晕,此时看人都是重影的。他无力再站起,便使劲往前面爬,抓着乞丐头子的脚踝说:“馒头,还给我!” “滚开!” 乞丐头子一只脚被抓住,于是抬起另一只脚,像踩蚂蚁般踩着赵瀚的头顶。 “不准打我二哥!” 突然,饿得几乎昏迷的赵贞芳,猛地扑上去咬乞丐头子的腿。 “唉哟!” 乞丐头子吃痛,伸腿将赵贞芳踢开。 趁着对方单脚站立的机会,赵瀚猛然使出最后力气,抓着乞丐头子的脚踝奋起拖拽。 “啊!” 乞丐头子仰身倒下,而且后脑勺着地,顿时摔得脑袋发晕。 “哈哈哈哈!” 其他乞丐还在看笑话,并不觉得两个孩子,能对他们的头儿有什么威胁。 也有一些过路百姓,在此停下脚步,兴致勃勃的看乞丐打架,还不时有人指指点点耍乐子。 “呼呼呼……” 赵瀚嘴里喘着粗气,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爬到乞丐头子身上,照着对方满是泥垢的脖子咬下。 “松口,快松口!” 乞丐头子惊慌挣扎,吓得忘了向同伴求救,只是叫喊着要把赵瀚推开。 其他乞丐终于不再看热闹,对着赵瀚又踢又打又拽,赵贞芳扑过来帮忙却被踢走。 赵瀚抱着乞丐头子,死不松口的噬咬,咬破对方的气管,咬破对方的动脉。鲜血流到嘴里也不恶心,反而因为腹中饥渴,下意识疯狂吸食血液下肚。 终于,乞丐头子不再动弹。 赵瀚满嘴血肉沫子,回头朝着众人狞笑。 “杀人啦!” 路人惊呼大喊。 其他乞丐愣了愣,也不想着给老大报仇,抄起打狗棍和破碗就跑。 赵瀚捡起地上的馒头,用力撕成两半,一半塞到自己嘴里,一半递给小妹说:“吃!” 赵贞芳顾不得那么多,抓着馒头狼吞虎咽。 赵瀚将半个杂粮馒头吃完,才横袖擦掉嘴上的血迹,整个过程就像在吃生人血肉。 当街闹出人命,居然没人去报官。 死一个乞丐而已,天津城哪天不饿死人? 赵瀚恢复少许力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摸索乞丐头子的尸体,可惜啥财货都没有摸到。 他拾起对方的打狗棍,拄着棍子艰难站立,搀扶小妹说:“走,二哥带你去找过夜的地方。” 赵贞芳拽着一小块馒头,始终没舍得吃,默默跟在赵瀚身边。 只走了几步,兄妹俩都头昏眼花,于是再次趴下向前爬行。 围观路人纷纷避开,让出一条道来目送他们离去。 这个开局不算惨,至少抢到了一根打狗棍。 003【津门风雨】 来到一条背阴街巷,兄妹俩靠墙坐下。 赵贞芳用脏兮兮的双手,捧着剩下的一小撮馒头:“二哥,你吃,我已经饱了。” 赵瀚并没有拒绝,而是欢快笑起来。把不够塞牙缝的食物,再次分成两半,递回去一半给妹妹:“分着吃。” “嗯。” 赵贞芳撕扯馒头屑放嘴里,舍不得咀嚼,也舍不得吞咽,只用舌头品味食物的芬芳。 见赵瀚正看着她,赵贞芳似乎忘记悲痛,开心笑道:“二哥,馒头真好吃。” 赵瀚抚摸妹妹的头顶,许诺道:“等二哥赚了钱,让你每天都有馒头吃。” “那可真好。”赵贞芳憧憬道。 将小妹哄睡之后,赵瀚脸上的笑容顿失,抄起打狗棍在地面研磨。他还是没什么力气,磨制武器的速度很慢,但打狗棍的一头,终归被磨得尖锐起来。 一杆简易竹矛,就此成型,关键时候,能够杀人。 刚才一番经历,让赵瀚深刻认识到,除了随时可能饿死之外,还有无数潜在危险等待着他。 抚摸着竹矛,赵瀚总算有了些安全感,产生一种可以掌握自身命运的错觉。 傍晚,赵贞芳醒来,又是饿醒的。 赵瀚一手拄着竹矛,一手搀扶妹妹,沿着街巷前进。 各自吃下半个馒头,又休息半天,兄妹俩都恢复了少许体力,至少讨饭时不必像狗一样爬行。 来到某户人家的后门,赵瀚好一阵拍打,终于有人过来开门。没等他张口乞讨,对方见兄妹俩的样子,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沿途又敲了四五家,只有一家没有直接关门。 “夫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吧,菩萨保佑你长命百岁。”赵瀚赶忙说着吉利话。 那妇人说:“家里真没剩吃的,你们去别处讨饭吧。” 小门小户,饥荒年月,自己都吃不饱,哪有食物救济穷人和乞丐? 赵瀚见讨不来饭,便又说:“给口水喝行吗?渴得很。” 那妇人心善,总是没有拒绝:“你们等着。” 大门关上。 片刻之后,妇人再次开门,舀来一瓢清水,皱眉问:“你们讨饭的碗呢?” 赵瀚随口胡诌道:“被几个乞丐打烂了,他们不许我在这里要饭。” 妇人更加怜悯,递过水瓢说:“拿着喝吧。” 赵瀚先让小妹喝水解渴,又将剩下的清水猛灌入腹。归还水瓢,作揖说道:“多谢恩人!” “也是个遭难的少爷。唉!”妇人叹息着关门。 小小年纪,就懂得礼节,怎不是遭难的少爷? 赵瀚饮水之后,总算有了些精神。他没有继续在这条背街巷道讨饭,而是一路寻到码头东街,那里是整个天津最繁华的地方。 夜幕已经降临,北码头东街却灯火通明。 由于货船在运河搁浅,大量商贾逗留此地。客栈早就塞满了,一些豪商寻不到住处,干脆直接在北城外的青楼落脚。 运河之外满地饥民,码头东街却繁花似锦,食肆里传出阵阵酒肉香气。 赵瀚选了一座酒楼,蹲在门口等待豪客。 刚刚站定,就有店伙计出来,抄着棍子驱赶道:“小叫花子,快滚远点!” 赵瀚忙说:“我祖上是御厨,有独家烹饪秘方,只要十两银子……” “滚!”店伙计提棍就打。 赵瀚横起竹矛挡住,拉着妹妹不断后退,站得老远等待豪客赏饭。 结果饭没有讨到,反而惹出一群乞丐。 赵瀚之前咬死的乞丐,主要在码头北街活动。而码头东街,则是另一群乞丐的地盘。他们同属一个乞丐帮派,但归不同的小头目管理。 这些乞丐势力更强,来找麻烦的足有十多个。 赵瀚护着妹妹靠墙而立,用竹矛摆出拼刺刀的架势,挑衅道:“来啊!” 一个乞丐举棍就打,不过毫无章法,打狗棒高高抡过头顶。 赵瀚双脚未动,只是身体前倾,一个突刺就扎中对方的大腿。 那乞丐捂着伤口惨叫,其余乞丐纷纷进攻,赵瀚连续扎中数人。可惜没什么力气,又要护着妹妹,他自己也挨了几棍。 “是个练家子,快回去禀报‘侯爷’!” 乞丐们纷纷惊呼,转眼间逃散一空,赵瀚用武力获得码头东街的临时乞讨权。 正好一个富商酒足饭饱,离开酒楼之时,目睹乞丐打架的好戏。当即拍手喝彩,醉醺醺说:“打得热闹,给爷赏!” 富商身边的仆从,抓起一把铜钱,随手扔到赵瀚面前。 “多谢老爷打赏。”赵瀚非常高兴,借着酒楼透出的微光,跟妹妹一起趴地上捡钱。 铜钱也有优劣之分,这次得到的全是好钱。 兄妹俩早就饿得发慌,连忙跑去买吃的,带着肉馅的天津大包子! 赵贞芳吃得腮帮子鼓起,活像一只护食的小仓鼠,边嚼边说:“真好吃,比馒头还好吃!” 总算能吃饱一顿,赵瀚也颇为开心,顿时笑道:“改天弄到银子,二哥给你买更好吃的烤鸭。” 赵贞芳一脸崇拜道:“二哥真厉害,爹爹总说你脑子灵……”话音戛然而止,小姑娘神情黯然道:“二哥,爹和娘是不是已经死了?我知道什么是死了,就跟大哥一样,睡着了醒不过来。” 赵瀚抱着妹妹瘦弱的身体,安慰说:“不怕,有二哥在呢。” “嗯,我不怕。”赵贞芳点头抽泣,抽泣声渐渐变成呜咽,泪水在满是泥污的小脸留下两条白痕。 不知哭了多久,赵贞芳终于睡着。 赵瀚则脑子混乱得很,他不知该如何谋得前程,难不成一直讨饭过日子? …… 码头西街。 一个乞丐敲开民居,径直走向堂屋,跪地磕头道:“侯爷,已经有消息了,那俩兔崽子进了麻柳巷。” “侯爷”是江湖诨号,本名邓贵,军户出身,逃难做了乞丐。 在天津码头区抢地盘时,被人戳瞎一只眼睛。起初唤作“独眼龙”,后来改成“小夏侯”,如今码头区的乞丐都尊称其为“侯爷”。 赵瀚前后遭遇两拨乞丐,全都是侯爷邓贵的手下,这货掌控着北城外的所有乞讨业务,顺便还兼职小偷小摸。 邓贵正在跟家人吃饭,一妻两妾,五个孩子。 他放下筷子说:“先派几个人,把巷头巷尾堵住,不能让他跑掉,逮到了直接打断腿!” 一天之内,被咬死一个手下,又被打跑十多个,而且闹事者居然是孩童,这让“丐帮帮主”的脸往哪儿搁? 轰隆隆! 突然传来闷雷声,屋内之人皆喜。 邓贵亲自走到小院里,笑着说:“旱了几个月,老天爷总算要下雨了。” 手下乞丐问道:“侯爷,不如明天再动手?” 邓贵点头说:“明天动手也行,但要派人跟着,我怕那小兔崽子要跑。” 一群乞丐而已,真不敢冒雨做事,淋出病来根本没钱医治。 “轰隆隆!” 闪电照亮院落,雷声由远及近,还猛然刮起一阵大风。 …… 赵贞芳被雷声惊醒,享受着阵阵凉风,欢喜道:“二哥,要下雨了。” 赵瀚站起来说:“走,先找个地方避雨。” 兄妹俩饱餐一顿,又歇息许久,此刻不再虚弱,当即手牵着手,摸黑寻找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麻五是新入伙的乞丐,每天都得给组织上贡。 若是讨不到饭,不但要饿肚子,还会被头目暴打一顿。 丐帮组织结构松散,今晚又明显要下雨,上级命令传到底层,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一个推诿一个,仅剩麻五单独办事,他需要彻夜盯紧赵瀚兄妹俩。 只知道目标进了麻柳巷,黑灯瞎火的,上哪儿找人去? 麻五沿着街巷一阵转悠,他有轻微的夜盲症,夜里根本不可能寻人,等于是让一个瞎子当哨探。 “日他娘的,都来欺负老子,老子才没那么傻!” 麻五坐在一户门檐下,这里勉强可以避雨,打算先饱睡一觉再说。 正幻想着大鱼大肉,麻五突然听到脚步声,他连忙睁开眼睛擦口水。 脚步声越来越近,可麻五根本看不清楚。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赵瀚瞥见门檐下蜷缩着人,他上前问道:“这位大叔,附近有没有什么破庙?” 麻五下意识回答:“远着呢,城隍庙在东南边儿。” 赵瀚仔细打量此处,发现门檐并不宽,大雨肯定被风吹进来,于是带着妹妹寻找更好的地方。 麻五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悄悄跟在兄妹俩身后。 这货明显不懂什么叫跟踪,外加夜盲症影响视力,闹出的动静连傻子都知道不对。 走了一阵,赵瀚突然回身,快步来到麻五跟前,质问道:“为什么跟着我?” “没……没有。”麻五矢口否认。 赵瀚立即挺起竹矛,矛尖顶着对方咽喉,低喝道:“说!” 麻五瞬间记起传闻,就在今天中午,北街那边被咬死一个头目,眼前这小子是真会杀人的。他吓得双腿发软,噗通跪地道:“小祖宗饶命!” “快说!”赵瀚表情严峻。 麻五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你杀了侯爷的人,侯爷派人到处找你,说逮到了直接打断腿。你们都是孩童,断了腿更好讨饭,侯爷是不会杀你们的。” 打断自己和妹妹的双腿去乞讨? 赵瀚按下心头怒火,问道:“侯爷是谁?” 麻五回答道:“侯爷就是侯爷,北码头附近的叫花子都归他管。” 赵瀚问道:“丐帮帮主?” “丐帮?”麻五摇头纠正道,“我们是莲花会的。” 赵瀚继续问道:“那个侯爷,只是乞丐头子?还是有什么其他身份?” 麻五说道:“就是讨饭头子,现在不自己讨饭了。” 赵瀚问道:“你说码头附近是侯爷的地盘,天津其他的地方呢?” 麻五回答:“别的地方不是,侯爷就管北城墙到北码头这一片。” 雷声愈急,雨点开始洒落。 赵瀚突然变得沉默,握矛的双手松了又紧,他正在分析自己当前的境况。 首先,即将迎来乱世。 其次,自己和妹妹年幼。 两个稚龄孩童,必须思考如何在乱世活下去。 究竟是哪一年,赵瀚已经记不清了。 反正不是明年,就是后年,或许是大后年,女真军队就要破关而入,势如破竹杀到北京城外。 到时候兵荒马乱,天津恐怕也不安全。 如果赵瀚穿越成二十岁,他其实有许多出路,甚至可以跑去陕西参与农民起义。 但他现在才十岁啊,而且还拖着个六岁的妹妹。 唯一选择,就是寻找机会南下,在安稳的江南先长大成人再说。 而且小冰河时期,北方冬天太冷,去了南方不容易被冻死。 南下之事暂且不提,眼下有人要打断他的腿,还要把他当成乞讨的工具! 赵瀚挺直腰杆,迷茫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他厉声问道:“说,那个侯爷住哪儿!” (PS:第一天三更,以后每天两更,中午十二点,晚上八点定时更新。另外,有意向打赏的豪客老爷,可以留着下周一再打赏,到时候冲冲榜。) 004【杀人越货】 麻五不明其意,老实回答:“侯爷住在码头西街。” 赵瀚继续打听:“那是你们莲花会的老窝?” 麻五摇头:“莲花会的老窝在南街,就在城墙根下。以前发大水,北城墙塌了一截,好多房子也砸坏了,莲花会的弟兄都住在破房子里。” 赵瀚再问:“侯爷家里有多少人?” 麻五说道:“就他一家子。” 赵瀚没好气道:“我是问你,侯爷家里有几个人。男的多少,女的多少,老人孩子又有多少!有没有家丁护院?” “没有护院,只有煮饭的婆子,”麻五想了想,数着手指说,“家里有侯爷,有他两个婆娘,还有几个孩子。孩子是三个?还是四个?也可能是五个。” 情况已探明,似乎可以一搏。 “站起来,带我过去!”赵瀚呵斥道。 “去哪儿?”麻五有些拎不清。 赵瀚说:“去侯爷家!” 轰隆隆! 雷声更响,闪电更亮,雨势更大。 来到西街时,赵瀚兄妹俩,浑身上下都已湿透。 “就是这家。”麻五指着院门。 赵瀚命令道:“再看清楚些!” 麻五定睛看了看,他有夜盲症,哪里看得清楚?只糊弄说:“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认错。小祖宗,地方我带到了,能不能把我放了?” 赵瀚扯下这厮的腰带,将其手脚捆好,又扯破布堵住其嘴,塞在门檐之下,对妹妹说:“等我出来,不要乱走!” 赵贞芳点头说:“二哥,我晓得。” 院墙不高,但淋雨之后很滑,赵瀚又年幼矮小,失败好几次终于放弃翻墙。 他回去查看院门,发现门缝狭窄,若想顶开里面的门闩,必须用极薄的刀片插进去。 场面有点尴尬,赵瀚下定决心杀人,却连别人家的院墙都进不了。 被大雨淋得全身湿透,冰冷的雨水拍打脸颊,赵瀚的思维变得愈发冷静。他绕着墙根仔细探查,想要寻找院墙低矮处,来来回回走了十多遍,竟然看见门槛旁边不远有个小洞! 这玩意儿叫狗洞,猫狗可以进出,其实真正的作用是排水。 此时此刻,院中积累的雨水,正从狗洞快速往外流。 洞口非常狭窄,成人无法通过,但小孩子却可以。 狗洞是竖着的长方形,赵瀚尝试了一下,发现趴着根本进不去。于是,他又侧躺着往里蹭,高度宽度都刚刚合适。 从狗洞涌出的积水,冲得赵瀚难以睁眼和呼吸,中途差点被卡在那里无法动弹。 好不容易蹭进去,衣袖已被刮破,两臂也被磨出血条子。 这是一栋小四合院,只有正房(北房)和东西厢房,并没有建造什么倒座房(南房)。 院中有颗大树,还有一个石制大水缸。 赵瀚快步奔至北房屋檐下,捅破一格门棂纸,趴在那里静静等待闪电。 闪电再次来临,赵瀚借着微弱光亮,勉强看到屋内情况。 里面有桌椅板凳,明显不是卧室,而是古代民居的堂屋,他立即折身往旁边的房间走。 将左侧房屋的窗纸也戳破,赵瀚贴耳一听,里面隐约传来呼噜声。 孩童手臂小巧,刚好可以伸进窗棂格子,赵瀚很快摸到里头的窗闩。不过由于个子太矮,只能用手指尖往上顶,没顶几下就把木闩给顶掉了。 “嗙当!” 窗闩落地滚动,发出不小的声音,吓得赵瀚连忙矮身躲藏。 屋内之人并未醒来,只是翻了一个身。 赵瀚小心打开窗扇,从窗户爬进房里,蹑手蹑脚走到床边。 床上只有一个男人,隐约可见其颔下的长胡子。 赵瀚感觉有些不对,因为从麻五口中得知,“侯爷”家中一妻一妾,按常理来说不应该独睡。 他用矛尖顶住此人的喉咙,一只手按住其口鼻。 很快,这人就呼吸困难,猛地睁眼醒来。他下意识惊慌挣扎,被矛尖顶得颈部生疼,恐惧之下不敢再乱动,害怕自己被戳破喉咙。 “不准叫喊,听话就用脚捶两下床铺。”赵瀚低声道。 “砰砰!” 这人连忙抬脚,用脚后跟捶打床面。 赵瀚慢慢放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 这人能说话之后,并没有回答问题,而是惊慌哀求:“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赵瀚将矛尖下压,再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 这下终于老实了,答道:“我叫张春才,今年五十一。” 果然找错了人! 赵瀚随口胡诌一个名字:“李建国的房子在哪边?” “什么李建国?”张春才迷糊道,“我不认识啊,这附近就没有叫李建国的。” 赵瀚终于露出微笑:“很好,你没有随便指个去处把我支走。侯爷住哪儿?” “侯爷?”张春才猛地反应过来,连忙说,“好汉是找叫花头子邓贵?他不住这里,还要再往东走两家。” 赵瀚害怕又走错,问道:“邓贵家的院墙怎么认?” 张春才仔细思索,说道:“他家的铺首是狮子,我家的铺首是蝙蝠。” “铺首是什么东西?”赵瀚提出了一个幼稚问题。 张春才愣了愣:“铺首就是用来挂门环的。” 赵瀚又问:“还有没有别的?” 张春才又仔细想了想,说道:“我家的狗洞是方的,他家的狗洞是圆的。” 赵瀚再问:“你换下来的衣服呢?” 张春才说:“在床边上。” 赵瀚摸到一堆衣物,先用裤带将其双手反绑,又胡乱把一团破布塞入其口。 “唔唔唔!” 张春才奋力挣扎,却是塞嘴的物事,是他自己的裹脚布。 赵瀚没有立即离开,留在屋里翻箱倒柜,不多时便寻到一件武器——剪刀! 他回到床边,将张春才的衣物,剪成许多细长布条,又用布条搓成几根布绳。将布绳绑在竹矛上,复将剪刀拴在腰间,大摇大摆的开门出去。 麻五被绑在门檐下,不时发出声响,希望赵贞芳能给他松绑。 小姑娘不理不睬,只蜷缩在檐下,半边身体被风吹雨打。 “嘎!” 院门突然打开,赵贞芳惊喜道:“二哥!” “不要说话,不要乱跑,等我回来。”赵瀚叮嘱说。 “嗯。”赵贞芳乖巧点头。 赵瀚又走到麻五身边,毫无征兆的踢出一脚,然后拔掉塞嘴布问:“侯爷家的狗洞,是方的还是圆的?” 麻五迷糊道:“圆……圆的吧?” 赵瀚用剪刀顶着此人喉咙:“再问一遍,方的还是圆的!” 麻五带着哭腔说:“记……记不清了。” “这里真是侯爷家?”赵瀚又问。 麻五怕得要死,实话实说道:“不晓得,我有雀蒙眼,晚上看不清楚。” “没用的东西!” 赵瀚低声咒骂,再次堵住其嘴,往旁边的民居继续探寻。 按照张春才的说法,赵瀚很快发现目标,门环铺首是狮子,狗洞也是圆的。 但这个狗洞太小,赵瀚没法钻进去,他只能回去找妹妹,让赵贞芳冒雨钻狗洞而入,然后再从里面给他打开门闩。 兄妹俩都进了院子,赵瀚干脆带小妹去门廊避雨。 来到正屋,故技重施,赵瀚用手探进窗棂,但这次事先拿布绳结套。他用绳套拴住窗闩,避免顶掉窗闩落在地上,悄无声息的翻窗进入正屋卧室。 床上睡着三人,一大两小。 夏天不盖被子,借着微光,一目了然,是一个妇人和两个孩子。 赵瀚用剪刀抵住妇人的咽喉,捂住口鼻将其弄醒说:“你敢叫唤,我就杀了你儿子!” 妇人惊得失语,瑟瑟发抖。 赵瀚松开一只手,低喝道:“邓贵在哪儿?说!” 妇人哆嗦道:“在在在……在东厢。” 赵瀚说道:“我只求财,不要人命,老实翻身让我反绑!” 妇人不敢违抗,翻身趴着,双手放于后腰。 赵瀚准备的布绳派上用场,将这妇人的手脚捆好,又将她的嘴巴塞得严实。 快速来到东厢房外,赵瀚悄悄翻窗而入。 果见床上躺着两人,一男一女,男的当是侯爷邓贵无疑。 二人似乎“酣战”过一番,此刻全部光着身子睡觉,邓贵四仰八叉睡得鼾声震天响。 赵瀚站在床前,只犹豫了数秒,就手持剪刀戳下。 做大事就不能犹豫,否则必然反受其害。赵瀚也没那个本钱,去跟对方斗得有来有回,甚至连正面冲突都毫无胜算,必须主动出击一次性解决问题! 剪刀刺破喉咙,邓贵猛地被痛醒,下意识去捂脖子。 他想要叫喊,血液涌进咽喉,反而变成连声咳嗽。这厮抓住赵瀚的手腕,使尽全力把剪刀往上推,双脚胡乱踢打着床面求救。 旁边妇人是他的小妾,在睡梦中迷糊道:“当家的,别闹了,还没折腾够啊?” “不……咳咳咳……” 邓贵嘴里只吐出一个音节,就再次变成咳嗽声,咳着咳着一口鲜血喷出。 至于其颈部,汩汩涌出的血液,已经流下去染红大片凉席。 终于,邓贵的挣扎越来越弱,双臂垂下,浑身抽搐。 这个盘踞在天津码头区,专营乞讨,兼职偷窃,偶尔拐卖孩童的大恶人,就此死得不明不白,甚至连谁杀的他都没搞清楚。 或许是动静太大,旁边的小妾终于醒来。 她迷迷糊糊揉眼坐起,打着哈欠道:“什么味儿?腥得很。” 赵瀚吓得连忙跳上床头,从身后捂其嘴,反握剪刀抵其喉,压着嗓音说:“不许叫喊!” 小妾彻底清醒,惊恐点头道:“唔唔唔!” 赵瀚慢慢松手。 “啊!” 刚把手放开,小妾就叫起来,赵瀚连忙再次捂住,顺手一剪刀戳下去。 赵瀚第一次蓄谋杀人,精神高度紧张。他本不想杀这小妾,但被对方的喊声刺激,惊慌之下干脆一并杀了! “呼呼呼!” 赵瀚跪坐在两具尸体之间,拉风箱一般喘着粗气,他此刻也累得够呛。 而且,有些精神恍惚,仿佛自己的杀人行为如同梦游,鬼使神差就干下这等暴力凶残之事。 “呼……” 赵瀚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怪我。 对,不怪我! 这人想抓住自己和妹妹,打断了腿做乞讨工具,自己只是提前反抗而已。而且此人作恶多端,杀了他是为民除害,自己无错反而还有功! 擦干双手沾满的鲜血,赵瀚再次回到正屋卧室,扯掉妇人嘴里的破布,问道:“邓贵的钱在哪儿?” 妇人惊恐道:“我不晓得。” 赵瀚恶狠狠逼问:“不说就杀你儿子!” 妇人连忙说:“靠床的墙角有块砖,钱就藏在里面。” 赵瀚在墙角摸到一块松动的青砖,用剪刀将砖撬出,里面果然有个钱袋子。 “这么点?”赵瀚质问。 钱袋里只有些散碎银两,加起来顶多能有十两银子。 妇人连忙解释:“真就这么多,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当官的,做吏的,还有那些军将,哪个不得喂饱了?侯爷的在码头讨生活,每个月弄来银钱,五成要上贡卫所和漕军,剩下三成分给官吏,只有两成才是自己的。我家五个孩子,四个都在读书,束脩和笔墨纸砚也费钱。” 赵瀚不相信,说道:“剩两成也不少吧?” 妇人说道:“侯爷想谋出身,前些天刚送了几百两,说是能在码头弄个官府差事。家里的钱,真就只剩这么多了,我枕头底下还有些铜钱。” “倒霉!” 赵瀚不但拿走银钱,还拿走几套孩童衣物,甚至将床前的两双童鞋顺走。 “这是什么?”赵瀚在桌上摸到一件刀斧型物事。 妇人回答:“火镰。” 赵瀚将火镰也塞到怀里,堵上妇人的嘴巴。 再次摸索翻找,找到妇人的梳妆台,将首饰全部收下。临走时,又摸到一把梳子,一把篦子,他想到小妹乱糟糟的头发,便把梳子和篦子也全都带走。 此刻依旧下着暴雨,赵瀚带着妹妹出去,在隔壁不远找到麻五。他解开麻五的绳子说:“你自己走吧,侯爷被我杀了。你带的路,我是主犯,你是从犯,知道啥意思吗?” 麻五大惊失色,连忙回答:“我啥都不晓得。” “聪明。”赵瀚赞许道。 麻五恢复自由,立即慌张跑路。 赵瀚则拉着妹妹的手,一路冒雨跑向城墙,他不敢在码头区混了,因为邓贵上面有人罩着。 至于收编丐帮,别扯淡了,上要打点官吏军将,下要跟其他乞丐争夺地盘。赵瀚若是成年人,或许还玩得转,可他现在只是个十岁孩童。 天津北城墙塌了几十丈,二十年来一直没有修复。 兄妹俩趟着泥水,从城墙缺口爬入,悄无声息的来到天津城内。 (PS:多谢缁衣紫的盟主打赏,也多谢烟寒无心、皎皎明月剑飞扬、龙翔升腾、群英会好莱坞等等等等同学的打赏支持。新书上架之后,一个盟主会加两更,暂时先存着,上架之前不能更新太猛。) 005【篦虱子】 夜黑风急,雷雨大作。 赵瀚带着妹妹,在天津城内胡乱穿行。 城中有宵禁,但暴雨天气,一切形同虚设,更何况南北城墙早就塌掉大片。 也不知走了多远,寻到个背风屋檐,赵瀚抱着小妹避雨睡觉。 此时将近黎明,兄妹俩又累又困。 特别是赵瀚,虽然吃肉包恢复些精力,但终究长期营养不良。雨夜偷袭杀人,看似没费啥劲,其实短暂的搏斗就令他几乎虚脱。 能从城外逃到城里,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寻到躲雨处,虽然浑身湿漉漉的,但赵瀚倒头就睡死过去。 翌日醒来,已是正午。 天空依旧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将天津笼罩在一片雨雾当中。 景色如画,只是可惜,赵瀚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 兄妹俩身上的衣服,已被体热烘干,静静等待着老天爷放晴。 赵瀚又感觉饿了,冒着小雨买些吃食,便迅速回到屋檐下躲雨。 填饱肠胃,左右无事。 赵瀚掏出顺来的篦子和梳子,笑着对妹妹说:“小妹,二哥给你梳头。” “好啊,好啊!”赵贞芳颇为欢喜。 毕竟是个小姑娘,靠坐在哥哥怀里,还有闲趣伸手接檐外细雨,似乎暂时把悲惨境遇都遗忘了。 篦子的主要功能,不是用于梳头,而是刮掉发间的头皮屑和虱子。 赵贞芳已经多日未梳头,秀发被汗水黏合板结,好在昨晚淋雨稍微泡散了些。 赵瀚用细雨将手心润湿,轻轻抹在小妹头发上,然后拿起篦子慢慢梳理。一些颗粒状的东西被刮出,有凝结的盐渍灰尘,有大量的头皮屑,还有几只饱血的虱子。 将虱子挑出来,逐一摁死,不片刻就满地尸体。扫视那些被摁死的虱子,赵瀚居然生出一种成就感,就像洁癖者将屋里的垃圾收拾干净。 整整篦了半个时辰,赵瀚将小妹头上的虱子清理完毕,这才开始拿起梳子真正梳头。 盘发髻?不会! 弄造型?不会! 赵瀚只给妹妹梳了两条大辫子,而且把辫子编好之后,才感觉中间的发线给梳歪了。 赵贞芳一直靠在哥哥怀里,篦虱子的时候很痛,可梳头时却很舒服。她不由闭上双眼享受,完全忘记烦恼,好似回到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 感觉哥哥停止动作,赵贞芳问:“二哥,梳好了吗?” “梳好了。”赵瀚回答。 赵贞芳伸出脑袋,用檐外地面的积水当镜子,在那照来照去好一阵,摸着辫子开心道:“二哥梳的辫子真好看!” 赵瀚说:“等雨停了,找地方洗个澡,把身上的虱子也除干净。” 赵贞芳站起来,拿起篦子说:“我也给二哥梳头。” 几个月不曾下雨,一下起来却不停歇。 到了下午时分,淅淅沥沥的小雨,又重新变成大雨,兄妹俩只能躲在檐下互相梳头、捉虱子玩。 小姑娘不知轻重,赵瀚的头发又板结得厉害,梳理时扯得他头皮阵阵生痛。 赵瀚一直忍着,非但没有出声阻止,反而颇为享受的闭上眼睛。 “哎呀,断了!”赵贞芳惊呼。 赵瀚回头一看,顿时笑起来,小妹竟把篦齿给梳断了,可见刚才是用了多大的劲儿。 “弄死它们!”赵瀚指挥道。 赵贞芳立即捏住篦子根部,将那些疏下来的虱子全部捏死。 赵瀚见到此景,不由笑道:“哈哈,痛快!” “咯咯咯咯!” 赵贞芳也拍打小手,跟着哥哥欢笑起来。 赵瀚扫了一眼小妹脚上的破布鞋,拿出昨夜顺来的两双童鞋:“小妹,换上试试。” 赵贞芳高兴的脱鞋换上,可惜都太大了,穿起来不合脚,反而是赵瀚穿着比较适合。 赵瀚还是让妹妹穿上好鞋,再用布绳拴住固定,至少比原先磨破底的烂鞋更好。 兄妹俩都穿上新鞋,而且头发梳理整洁,只剩一身破烂衣服还像小乞丐。 衣服,暂时不敢换,因为是丝绸的,怕穿上被人抢劫。 当天晚上,赵瀚哼唱儿歌哄妹妹睡觉。即便睡熟了,小妹也将他抱得死死的,似乎是怕失去最后一个亲人。 唉,赵瀚轻声叹息。 又过一日,太阳终于出来,这场豪雨足足下了一天两夜。 赵瀚事先取出些铜钱,去买干粮充饥,抢来的银子和首饰都不敢拿出来。 来回路上,赵瀚暗中观察城市情况。 明代天津城,又称“算盘城”,整座城市形同算盘,相传为刘伯温依风水而设计,其实此城是朱棣登基之后修建的。 城墙周长九里,城内街道,九纵九横。 城东建祖庙,城西修祭坛,城南有街市,城北为官署。发展到现在,天津城内有五集一市,城外还有北运河码头和南运河码头。 城中居民,多为世袭军官和军户,亦有无数富商巨贾安家。 那些大官和大贾的房子,动辄占地几十上百亩,斗拱飞檐如同公侯贵族。 城南有二潭,是筑城时留下的大水坑,可以直通城外的护城河。如今也被圈占起来,成为权贵之家的园林湖泊,公子小姐们可以尽情悠游嬉乐。 “闪开,闪开!” 数匹健马横冲直撞,贵公子们纵马驰骋,身后是数十个家奴跑步追赶。 干旱几个月,又连续两天大雨,早把纨绔子弟给憋坏,如今约好了集体出来撒欢。 赵瀚猛地把小妹拉开,兄妹俩差点被当街撞死。 “呵呵!” 看着眼前的鲜衣怒马,又想到城外干尸般的饥民,赵瀚忍不住报以一声冷笑。 漫无目的逛游到南城墙,那里也塌了好几十丈。 朝廷拿不出修缮银子,竟放任天津这个军事要地,南北城墙出现大缺口二十年之久! 许多城砖被百姓拾去,但还零散剩下一些。 赵瀚寻来一块大青砖,拿出前日杀人的剪刀,抡起板砖就砸,猛烈锤击铆接处。 赵贞芳蹲在旁边问:“二哥,你在做什么?” “做武器防身。”赵瀚回答。 “嘣!” 锤了半天,铆钉断裂,剪刀被砸成两半,赵瀚累得气喘吁吁。 其中一半剪刀,被赵瀚接到矛尖,再用布条反复捆扎牢固。 竹矛变成铁矛! 剩下那一半剪刀,也用布条缠绕把手。如此,便是一把匕首,有布条增加摩擦力,不怕杀人溅血时手滑。 匕首藏进怀中,矛尖也用布包好,暂时不用露出锋芒。 城内的治安,似乎比城外好些。 在正式南下之前,赵瀚都不准备出城,甚至想尝试着寻找工作。 他们在城东南寻到一家食肆,规模不大。过于高档的酒楼,肯定拒收身份不明者,估计赵瀚刚走到门口就被轰走。 或许是兄妹俩不再蓬头垢面,因此即便衣着破烂,店小二也允许他们进去。 “身上有钱吗?你家大人呢?”店伙计盘问。 赵瀚摆足了架势,先是整理衣襟,接着端正拱手作揖,满嘴胡扯道:“好教阁下知晓,小子祖上乃英宗御厨。土木堡之时,先祖随御驾出征,不幸在乱军中罹难。” 好家伙,一看言行就非来自底层,普通百姓哪有这等家教见识。 店伙计被唬得一愣一愣,好奇道:“您……这是要吃饭?” 赵瀚叹息道:“小子家道中落,前来天津投奔亲戚,可惜亲戚也艰难度日。我有一身宫廷厨艺,想要自力更生,不知可否在贵店做厨子?” 为啥赵瀚首选当厨师谋生? 因为他在部队的时候,曾以新兵身份,成功入选我军最强兵种——炊事兵! 新兵能进炊事班,那是非常牛逼的,意味着各项军事技能绝对过硬。 “你想留下做厨子?” 店伙计打量赵瀚一番,摇头说:“这我做不了主,自己过去找掌柜吧。” 赵瀚带着妹妹,很快找到掌柜,重复一番刚才的说辞。 “你祖上真是御厨?”店掌柜不动声色问。 赵瀚说谎都不带眨眼,一本正经道:“千真万确。” 店掌柜想了想说:“真有本事,倒是可以留下来帮厨,等你再长几岁就能掌勺。” “多谢!”赵瀚喜道。 店掌柜又补充一句:“你说自己来天津投亲戚,把你亲戚叫来做保。城外的保人不算,只能是城内的。” 赵瀚瞬间傻眼。 在古代,各行各业都重视保人。就连童生们考秀才,都必须三个老秀才作保,以此来防止考生谎报个人信息。 而店铺招工,同样需要保人。 甚至给人做学徒,也得有三个保人出面,并且保人还必须是本地清白人家。 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地流民,想在天津应聘雇工? 做梦吧! 赵瀚依旧没有放弃,说道:“掌柜的,不如让小子烧一道菜,您先尝尝味道如何?” 店掌柜似乎看出什么,冷笑着憋出一个字:“滚!” 赵瀚锲而不舍,又说:“掌柜的,我还会说书,要不我现在就说一段。且说南宋末年,临安府有个牛家村……” 店掌柜已经完全把赵瀚当成骗子,大呼道:“给我打出去!” 店伙计立即过来赶人,赵瀚只能选择麻溜滚蛋。 又寻了几家店铺,不管赵瀚如何吹逼,不管赵瀚想做啥工种,都得满足一个必要前提:三个出身清白的本地人联合作保! 做工赚钱,看来是没希望了,只能另外寻找出路。 那就即刻南下吧,抢在秋天到来之前,抵达相对温暖的南方,免得冬天留在天津被活活冻死。 当然,还有一件事情,眼下显得更加急迫。 赵瀚来到一家药铺,问道:“掌柜的,你这可有外伤药?” “哪种外伤?”掌柜反问。 赵瀚沉默片刻,选择实话实话:“肛裂……” 昨日便秘,撑破旧创,血流如大姨夫串门儿。 006【踏破天】 药膏挺管用,就是有点贵,三钱银子一勺。 涂抹患处,凉飕飕的,神似马应龙。 估计还有杀菌功效,半天便消肿。可惜赵瀚总是便秘,一用力就伤口崩裂,前后折腾了好几日,足给药铺送去一两二钱银子。 从侯爷家抢来的银钱,一下子就用去十分之一。 唉,不论如何,咱也算刚烈的男人。 天津粮价越来越贵,就拿买包子来说,几天时间价格增涨三成,肯定是天津粮商在坐地起价。 赵瀚没有省着用钱,肉馅包子,蔬菜包子,每天轮换着买来吃。 钱可以再赚,身体必须养好。 兄妹俩气色好了许多,能跑能跳,不再走一阵就感觉累。 天可怜见,两个营养不良的幼童,淋了一场大雨居然没生病,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赵瀚行事非常小心,每次买吃的,都不在同一家店铺。但还是被人给盯上,只因他一个孩童,在药铺里连续数日支付碎银子。 “快走!” 赵瀚拉着小妹的手,在街头转角处,突然加快脚步,继而奔进另一条街巷。 一个混混跟上来,却发现目标失踪,气得在那儿跺脚咒骂。 兄妹俩直奔城东南而去,那里有天津卫学和贡院,是天津学子读书考试的地方。 再怎么世风日下,读书人也要一张面皮,流氓混混不敢在卫学附近撒野。 卫学对面,是一家书铺。 兄妹俩蹲在檐下吃东西,书店老板也不驱赶,只是让他们别靠门口太近。 几个卫学生结伴而来,在店中挑选一阵,各自拿着新购书本离开。 赵瀚偷偷瞧去,学生手里全是小说。 他顿时计上心来,或许可以讲故事赚钱,仙侠武侠什么的随便瞎编都行。 当夜,就在书店房檐下睡觉。 “二哥,我冷。” 半夜里,小妹在他怀里直哆嗦,将赵瀚紧紧抱住取暖。 赵瀚也被冷醒了,不由咒骂:“这鬼天气,简直不给穷人留活路!” 才农历八月初啊,竟突然袭来一股寒潮。 从侯爷家抢来的两件孩童丝衣,赵瀚一直不敢拿出来穿。此时此刻,却顾不得许多,赶紧让小妹穿上御寒。 可还是冷! 兄妹俩只得抱成一团,蜷缩在屋檐下,好歹挨到了天亮。 天津没法再待下去了,昼夜温差本来就大,若迟迟不动身南下,入秋之后肯定被冻出毛病。 顾不得说书赚钱大计,赵瀚立即准备食物。 买了一些干粮,又买了几斤杂粮,还买到少许劣质食盐,兄妹俩隔日便结伴出城。 …… 天津北码头,位于城东北。 而天津城的东南方,还有一个南码头。 南码头虽不如北码头繁华,却设有“极冲级”(最高等级)驿站——杨青水驿。 几十年前,杨青水驿在更南边的杨柳青镇,靠静海县的财政拨款来维持。 途经驿站的官员实在太多,不管是否有公务在身,都亮出官牌白吃白住,而且还得好酒好菜伺候着。 一个驿站而已,竟成为静海县最大的固定财政支出。 于是,静海县撂挑子不干了,但极冲级驿站又不能裁撤,朝廷只得把杨青水驿移到天津。 天津富庶,一个驿站还养得起。 赵瀚打算走南码头,一路顺着运河南下。 谁知过了护城河,才发现从杨青水驿,一直到南码头,再延伸至城外居民区,到处都有士兵驻守。 连续多日大雨,运河水位恢复,临时木桥也已拆掉,运河外的饥民难以过河,陆陆续续都散去了。 但是,城西和城南的饥民,却似乎越积越多,且只有一条护城河挡着。 在降雨之后,其实许多饥民选择回乡,借高利贷买种子补种粮食。可他们返回户籍所在地,遭遇的却是官府催粮,逼着他们赶紧上交赋税,只能选择回天津躲避征粮官吏。 夏粮田赋,必须在九月以前结清,北直隶大员们催得急,州县官吏只能硬着头皮征收。 天津城南和城西,如今已汇集五万多饥民,吓得天津官将连忙派兵构筑防线。 任何人不得进出,兄妹俩暂时被阻住去路。 又过数日,饥民无法越过防线,开始成群结队的散去。 一部分选择离开,到四野乡村讨饭求活。 一部分选择死扛,只要拖到九月份,过了夏粮征收期,回乡之后就不怕官府,拖欠的税款也将变成“账面逋赋”。再过两三年,为方便征收来年新税,皇帝自会下旨“抹除逋赋”。 最后一部分灾民,确实饿得无法动弹,在天津城外躺平了等死。 渐渐的,警戒开始放松,外头不能进来,但里头可以出去。 赵瀚站在护城河边,眺望对面的灾民情况,感觉应该可以顺利通行。 那些灾民毫无组织度,东扎一个帐篷,西搭一个窝棚,绝大多数露天而居。若是遇到危险,只需杀人立威,干掉一两个,剩下的都会选择退让。 赵瀚揭掉包裹矛尖的破布,一手持矛,一手携妹,背着行囊过桥而去。 大约前进数百步,眼见赵瀚携带物品,而且行囊还胀鼓鼓的,陆续有数十个饥民围上来。 “小妹,拉着二哥的衣服,跟在后面别走远了。”赵瀚叮嘱道。 赵贞芳有些害怕,连忙抓住衣摆,亦步亦趋跟着。 赵瀚挺矛前进,随时准备杀人立威,这乱世容不得丝毫妇人之仁。 有了前些日子的经历,赵瀚早就已经适应。 此乃明末,并非21世纪的和平中国! 兄妹俩在遍地饥民当中穿行,无数麻木或贪婪的目光投来,他则回敬以凶狠的眼神。 可惜,孩童表现得再凶狠,也终究是没有大人护着。 一个稍显健壮的饥民,率先走到他们面前,心怀不轨的问道:“你们从城里出来,有吃的没?” “没有。”赵瀚面无表情回答。 那饥民说:“我不信,把包袱打开看看。” 赵瀚冷笑:“再走近些,我给你看。” 那饥民立即迈步,根本没把赵瀚当回事儿。 一根竹竿,绑着半把剪刀,又是孩童拿在手中,能有什么威胁可言? 彼此愈发接近,赵瀚突然挺矛刺击。 赵瀚没有练过传统武艺,不知该如何用矛,但刺刀术却玩得很溜。 此时此刻,对方都没反应过来,就被竹矛前端的剪刀准确刺入咽喉。 鲜血涌出,目标轰然倒地,眼神里全是不可置信。 饱食休养半个多月,虽然力气依旧不大,但赵瀚的速度比以前更快了。 四下一片惊呼,虎视眈眈的饥民们,飞快避让赵瀚这个小瘟神。 兄妹俩踏步向前,无人再敢阻拦。 赵贞芳低头去看死者的伤口,鲜血淋漓让她颇为害怕,小手死拽着二哥的衣服往前走。 走着走着,又有三个饥民拦住他们的去路。 赵瀚冷笑着亮出武器,竹矛前端的剪刀还在滴血,跟那三人形成对峙局面。 “大哥,点子扎手,没必要拼命。”一个饥民劝道。 被呼为“大哥”的饥民,龇牙冲着赵瀚狞笑,但终究还是让开去路。 就似虎豹捕食,但凡有受伤可能,都会选择更换目标。 待赵瀚兄妹走远,“大哥”越想越憋屈,说道:“这日子没法过了,被官兵欺负且不提,如今还被一个孩童唬住。咱回乡没钱交夏粮,留在这里也要饿死,索性结伙干一票大的!” “就咱们三个?” “哪里才三个?几千上万呢!” …… 又过一日。 天津城里出来一主一仆。 主人是个书生,名叫费映环,约末四十岁。身着儒衫,清癯美髯,手持折扇,腰悬长剑。 仆人颇为健壮,真名不可知,化名魏剑雄。膀大腰圆,络腮胡子,背着书箱,腰间横着一根熟铁棍。 二人迈步走过护城河,过桥的瞬间立即严肃起来。 费映环收起折扇,顺手拔出文士剑,从容不迫的继续前行。 魏剑雄抄起熟铁棍,扫视周遭饥民,视线所及之处,心怀叵测者纷纷低头。 直到穿过了饥民区,费映环终于收剑回鞘,转身回望遍地饿殍,悲悯叹息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唉,古人诚不欺我。” 魏剑雄虽是仆人,说话却不客气,提醒道:“公子,现在不是悲天悯人的时候。咱们盘缠用尽,得赶紧去静海县访友借银子,否则就只能讨饭回铅山了。这一路多半不太平,万事都要小心为妙。” “我晓得,真是倒霉!”费映环一脸无奈。 本来是进京会试的,谁知不但名落孙山,回乡时还在天津搁浅逗留。又莫名其妙生一场大病,身上银钱都拿去寻医问药,搞得现在连雇船的钱都没有。 费映环这个名门之后,手里头还不如赵瀚资金宽裕。 两个健壮灾民,盯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开始窃窃私语: “大哥,就这么放人过去?他们身上肯定有财货。” “做大事要紧!张兄弟、赵兄弟、陈兄弟他们准备好没?” “都准备好了。” “记住,今后不准喊本名本姓,免得哪天被朝廷挖祖坟。我叫踏破天!” “晓得,我以后就叫震山响。” “起事之后,北直隶不能留,咱一路杀去山东。先抢杨柳青镇,让大夥儿都吃顿饱的,再去打静海县。能打就打,打不下就走。北直大旱,没啥粮食,山东那边吃的更多。” “可听说山东去年也遭灾了。” “那就去河南。” “河南前年旱灾,大前年水灾,好多灾民都跑咱们乡里讨饭。” “闭嘴,恁多废话,反正到时自有去处!” “……” 距离南护城河二里地,早已架起几个大缸,有人在饥民群中呼喊:“踏破天分肉了,都快去吃肉啊!” 饥荒多日,能有什么肉可吃? 饥民们早已猜到真相,但濒临饿死,顾不得那么多。甚至有不少饥民,私底下偷偷摸摸吃肉,只是没摆在明面上而已。 半日之后,分食肉汤结束。 踏破天挑选三千壮丁,又带数百壮丁家属,浩浩荡荡的杀向南方。 所谓壮丁,不过是还能拿起棍棒拼命的人,剩余饥民早就饿得走不动路了。他们手里拿着各式“武器”,关键时候用于作战抢劫,行军过程中则可以充当拐杖。 不拄拐杖,这些人连走路都困难。 赵瀚已经扇动蝴蝶翅膀,崇祯元年的北直隶,莫名多出一个叫踏破天的匪首。 (哭,被企鹅大佬翻牌子了,居然打赏一个白银盟,受宠若惊。) (另外,还看到丁博约等老朋友,也感谢风昇水祁、道缘浮图and诡秘之主、树犹如此12等等朋友的打赏,名字就不全部列出,打赏的很多,大家太热情了。) 007【变故】 不论是影视作品,还是阅读小说时,赵瀚看到主角指着天空,嘶声力竭的大喊“贼老天”,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尴尬。 但是,他现在自己也想痛骂——日他X的贼老天! 日,入,直,一个意思,在明代全国通行。 “直娘贼”看似古典文雅,其实这三个字很脏,比“日X妈”更恶心百倍,出现在央视大剧里纯属扯淡。没错,说的就是电视剧《水浒传》! 日头,月亮,这是俗语。 太阳,太阴,这是学名。 在“日”字流行之后,“日头”听起来像骂人,甚至因此倒逼“太阳”,使得学名渐渐变成了民间俗语。 那么,赵瀚为何想要日老天爷的母亲呢? 因为他被贼老天恶心到了! 在天津遭遇寒流,赵瀚专门花费银钱,买了几尺棉布,兄妹俩晚上裹着御寒。谁知离津之后,仅走出几里地,天气突然由阴转晴,晒得他跟小妹差点中暑。 酷热难当。 半路上,不得不停下来休息,找一个背阴的地方躲避日晒。 南下第一天,只走了不到二十里路,多数时间都在歇凉躲太阳。 傍晚抵达杨柳青镇,数十年前,此镇异常繁荣。但随着杨青水驿搬走,小镇渐渐衰落,已经不复往日的热闹。 这里也有饥民! 作为天津往南的第一个大镇,自然是逃荒要饭的好地方。此时大概有数百饥民,化身为叫花乞丐,在镇内镇外扎堆乞讨。 镇上的店铺,全部选择关门,害怕被饿急的饥民给抢了。 镇外的运河边上,有一座废弃的天妃庙。 妈祖不但是海神,也是漕运守护神,而且有大明朝廷的官方背书。杨柳青镇因漕运而兴,集资建起了天妃庙,可如今早就没了香火。 兄妹俩打算在天妃庙过夜,可还没走进庙门,就看到里头躺着密密麻麻的饥民。 “这里不能住。”赵瀚拉着小妹,转身就顺着运河继续走。 又行二里地,天色早已尽黑。 兄妹俩沿途捡拾枯枝败叶,拿出一只破瓦罐,准备生火煮粥喝。 “嚓,嚓!” 从侯爷家顺来的火镰,赵瀚已经使用娴熟。 用枯草垫着火石,再以火镰擦击,几秒钟就能引燃,方便程度不输给火柴,而且还不怕被雨给淋湿。 大米价格太贵,赵瀚只买了三斤黍米、三斤玉米。 黍米就是黄米,古代五谷之一。 至于玉米,万历年间已传入中国,第一个种植省份是广西,第二个种植省份是河南。只看地域如此跳跃性,就知道有官员在推广,不论什么时代,总会出现几个做事的好官。 底层百姓,别无他求,只能期待自己遇到好官。而且,不必是青天,能做实事就足够了。 “二哥,我来淘米。”赵贞芳非常积极。 赵瀚笑道:“那以后煮饭,就都交给你了。” 赵贞芳自豪道:“我四岁就会烧火,娘跟大姐都夸我能干呢。” 赵瀚轻抚小妹的头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水是从运河里舀来的,将黍米和玉米混合下锅,再撒进去一小撮粗盐,很快就传出阵阵食物的香味。 兄妹俩大快朵颐,吃饱之后,裹着棉布抱在一起露宿。 翌日清晨,赵瀚感觉不对劲。 小妹浑身发烫,再去摸额头,果然是烧得不轻。 现实就是这般不讲道理,赵贞芳跟着全家逃荒,期间风餐露宿,饥饿虚弱时没生病。在天津淋了一场大雨,全身湿透也没生病。遇到寒潮入侵,夜里冷得瑟瑟发抖,那时依旧没有生病。 可现在天气转热,昨夜气温正常,还能吃饱穿暖,营养也算比较充足,却莫名其妙就生病发烧了! 赵瀚怕妹妹烧坏脑子,忙问道:“小妹,能听到我说话吗?” 赵贞芳睁开眼睛,挤出一个微笑,精神虚弱道:“二哥,我没力气……” “那就睡会儿,先喝点粥,二哥带你去找大夫。”赵瀚安慰道。 昨晚煮的杂粮粥,还剩下一些,赵瀚搀扶着小妹喝下。 他没有返回杨柳青镇,因为大量饥民的存在,镇上店铺都已关门歇业,根本不可能给陌生人开门。 十岁的赵瀚,背着六岁的小妹,就这样顺着运河,踏上前往静海县的路途。 只前进一里地,赵瀚就双腿发颤。 他把小妹放下来,将用以御寒的棉布,撕成几根长布条。然后从脚一直捆到膝盖,一圈圈慢慢缠绕,做成行军利器——绑腿。 不绑腿不行,超负荷长途赶路,就算能走到目的地,两条腿也会直接废掉。 赵瀚一手拄着长矛,一手托住小妹的腿弯,每前进一步都在咬牙坚持。 即便休养半个多月,但这幅身体还是太弱,体力在同龄人的平均线以下。 当初若非夜里偷袭,根本不可能杀死侯爷! 不知走了多远,赵贞芳突然醒来,趴在哥哥肩头说:“二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死不了。”赵瀚停下来擦汗道。 赵贞芳还在自说自话:“我要是死了,肯定能见到爹娘,还能见到大哥。就是不晓得姐姐在哪,好吃的她以前都留给我,我这些天好想姐姐啊。” 赵瀚安慰说:“等长大了,咱们就去找姐姐。” 赵贞芳没再说话,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又走两里地,在河边遇到一株没被扒皮的柳树。赵瀚实在走不动了,而且热得全身汗湿,只得停在树荫下歇息片刻。 再摸小妹的额头,依旧烧得滚烫。 赵瀚从运河里打水烧煮,又用凉水浸湿棉布,给小妹擦拭身体物理降温,趁机也让自己恢复一下体力。 等开水不烫了,把小妹叫醒喝下。 天空飘来乌云,瞬间遮蔽太阳,气温变得闷热起来。 别下雨,别下雨,千万别下雨! 赵瀚变得心慌意乱,赶紧又背起小妹赶路,正在发烧的小妹可淋不得雨。 “呼呼呼……” 短促而又沉重的呼吸,伴着天空传来的闷雷,赵瀚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挪。他不敢再停下,害怕停下来就走不动了,但渐渐的确实走不动,只能坐下来休息,顺便给小妹物理降温。 不知何时,天空乌云散去,老天爷似乎又不打算下雨。 赵瀚长舒一口气,本地农民却只能哀叹。 继续前进数里,赵瀚遇到三个农民,看样子应该是父子三人。 这些属于佃户,只给地主交租子,不用应付征税的皂吏。着实运气好,遇到仁慈的地主,允许他们拖欠田租,而且还借种子给他们补种秋粮。 赵瀚立即停下脚步,把小妹放在地上,然后拿起长矛警戒。 父子三人也吃了一惊,远远的跟赵瀚大眼瞪小眼。 确认过眼神,是毫不相干的人。 赵瀚继续赶路,三个佃户前往运河偷水。 是的,偷水! 枯水季节,或者遭遇干旱,为了保证漕运畅通,大运河不准任何人前来挑水。沿岸的护漕军,其中一个重要任务,就是防止农民偷运河水灌溉田地。 双方交错而过,互相看看,都是苦命人。 突然,赵瀚掏出一把铜钱:“老丈,你缺钱吗?” 老农没好气道:“谁不缺?” 赵瀚问道:“还有多久到县城?” 老农回答:“十几里路。” “帮我把妹妹背到县城,这些铜子儿是定钱,”赵瀚又摸出一粒碎银子,“到了地方,银子也给你们。” “真的?”老农的一个儿子大喜。 赵瀚把铜钱放到地上,又退后几步:“自己来取。” 老农立即过来捡钱。 “慢着!”赵瀚又喝止。 “还有啥事?”老农问道。 赵瀚说:“只准一人去县城,其他人不能跟着。丑话说在前头,我怕你们杀人越货。当然,你们也可以试试,我这杆矛已经杀了十多个人,不再乎多杀那么三五个。” 父子三人,面面相觑。 赵瀚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他体力几乎耗尽,根本不可能把小妹背去县城就医。 只能赌一把,赌这三个农民是老实人。 父子仨商量一阵,决定老农和次子继续挑水,长子跟着赵瀚一起去县城。他们也在赌,赌赵瀚说话算话,到时候能给一些救命钱。 继续赶路。 长子背着小妹前进,赵瀚持矛跟在后边,一有异动就直接出手杀人! 二人走走停停,每前进两里地,就停下稍许歇息。顺便打水,用湿毛巾给小妹擦额头,以免体温太高把人烧坏了。 将近二十里路,足足走了大半天,前方终于看到静海县的城墙。 及至护城河外,那农民放下赵贞芳,转身对赵瀚说:“小兄弟,我就不过去了。” “可以。”赵瀚退后几步,把碎银子放地上,然后绕开等着对方来捡。 并无意外发生,农民捡了银子就走。 赵瀚眺望护城河对岸,心头凉飕飕的,他预感自己可能无法进城。 只因静海县城外,也有大量饥民汇集。 而且,饥民已经涌过护城河,散布于城外的居民区,在大街小巷到处讨饭吃。 附郭而居的静海百姓,可谓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若再持续几天,他们也得断粮,因为根本没法上街买米。 赵瀚背起小妹过桥,城外街道饿殍遍地,到处横七竖八躺着饥民。 一直走到城门外,大门紧闭。 …… 费映环和魏剑雄主仆俩,比赵瀚晚一天离开天津,但他们走得快,此时正好也来到静海县。 “开城门!”费映环大吼。 门卒站在城楼上,见费映环一身儒衫,回答说:“这位相公请回,县尊有令,禁止任何人进出。” 费映环拔剑指着城楼,气急败坏道:“快去禀报王用士,就说铅山费大昭来了。他要是不放我进去,等我回到江西,就宣扬他在静海县做的好事。横征暴敛,饿殍遍地,相食人肉……我要教他名声扫地,让王家遭桑梓父老永世唾弃!” 王用士,就是静海知县。 门卒不敢怠慢,立即跑去禀报。 赵瀚眼前一亮,让小妹靠墙躺好,整理衣襟走过去,拱手作揖道:“小子拜见先生!” 008【沸腾】 城墙之下。 费映环打量赵瀚一眼,有些奇怪道:“你是……哪位故人之子?” “家父霸州府武清县举人,姓赵,讳士朗。”赵瀚满嘴胡扯,而且面不改色,直接把秀才父亲说成是举人。 “赵士朗?”费映环苦苦思索,随即摇头,“未曾听闻令尊大名。” 废话,一个落第秀才,你若听过才是怪事。 赵瀚一脸哀恸,半真半假道:“家父正直耿介,虽中举人,却依旧清贫如水。今年县中大旱,父亲携全家逃荒,在天津城北遭遇马匪。父亲、母亲、大哥皆故,吾与幼妹侥幸得活……” 费映环听了有些动容,而且他逗留天津时,也知道城外出现马匪,正好跟赵瀚所言能对上。不由叹息道:“唉,这污浊世道,读书人竟也如此悲惨境遇。” 赵瀚指着半昏迷的小妹,又举起手中长矛说:“我带着幼妹在天津讨饭,经常遭到别的乞丐欺凌,幸好曾随父亲练习武艺。南下途中,幼妹病重,欲进县城求医问药,怎奈城门紧闭不得入内。” 费映环瞧了一眼赵贞芳,同情道:“汝兄妹二人年幼,一路至此想必不易。” 都是冠冕堂皇的废话,这厮是一个打太极的高手。 见对方还是不肯开口帮忙,赵瀚猛的跪地磕头:“请先生带我兄妹二人进城!” 旁边的魏剑雄突然帮腔:“公子,举手之劳而已。” 费映环瞪了自己的仆人一眼,这才说道:“起来吧,且跟我一起等着。” 等待大概一刻钟,静海知县王用士,终于出现在城楼上。 费映环笑着抱拳打招呼:“旂召兄,一别数载,甚是想念。” 王用士板着一张脸,没好气道:“费大昭,听说你要回江西坏我名声?” 费映环笑嘻嘻说:“岂敢,愚兄此来静海,不过是盘缠用尽,想找旂召兄借几两银子做路费。” 王用士突然破口大骂:“费大昭你个混账,老子是山西阳城王氏,可跟江西王氏没卵子干系。你尽管回江西造谣便是,老子今天还真就不让你进城!” “嘿嘿,”费映环依旧在笑,“老弟真不让我进城,又何必亲自登城来见?” 王用士冷哼一声,遂对门卒说:“放下柳筐,把这狗日的吊上来!” 满口粗鄙之语,毫无士人风度。 王用士,字旂召,山西阳城人,出自三槐王氏,万历三十七年举人。 二人属于多年好友,一起考过三次会试,皆双双落榜。 王用士不愿再考,就请托家中长辈,出钱谋得考城知县职务。任职期间,惩奸除恶,颇得民心。丁父忧守孝三年,去年转任静海知县。 江西有一支王氏,属于阳城王氏的分支。 十多年前,江西王氏建宗祠,欲重修族谱,派人前往山西主宗联络。王用士作为主宗代表,跑去江西帮着修族谱,期间与费映环相识并结为好友。 两只柳筐从城楼放下来,费映环迈步进筐,悠哉哉潇洒坐好,仿佛是在乘坐轿舆,还挥着折扇发令:“起!” 赵瀚不等魏剑雄进筐,就跨步走到中间挡住。 面对魏剑雄,赵瀚一揖到底,并不说话。 就刚才的短暂接触,赵瀚已经觉察出来:看似和善可亲的费映环,其实很难打交道。粗鲁凶蛮的魏剑雄,反而是个热心肠。 果然,面对赵瀚的鞠躬长揖,魏剑雄没有选择跨进柳筐。他反手拔出熟铁棍,转身面向围过来的饥民,对赵瀚说:“你自己坐进去。” “多谢!” 赵瀚抱着小妹,一起坐进柳筐。 魏剑雄爆喝一声,挥舞熟铁棍,对那些饥民说:“谁敢再踏前一步,准教他脑袋开花!” 这厮面相凶恶,顿时吓退众人。 赵瀚来到城楼,又对知县作揖致谢,王用士只略微颔首表示接受。 费映环趴在女墙垛口,看上去慵懒无比。他俯视城外的惨状,好似漠不关心,随口说道:“这两个孩童,是我一故友之后。唉,全家惨死,只剩他们相依为命,麻烦老弟帮忙找个好医生。” 王用士懒得多问,直接对随从说:“带他们去县衙,请大夫来看病。” “多谢两位恩公!” 赵瀚闻言直接跪下,真心诚意的表达感谢。 待兄妹二人离开,魏剑雄也被吊上来,费映环突然转身,正色道:“静海县饿殍遍地,贤弟为何还派皂吏下乡征缴田赋?就不怕激起民变吗!” 王用士无奈苦笑:“那些皂吏,不是我派出去的。兄长相信吗?” 费映环点头:“换作别人,我肯定不信。” 王用士解释说:“静海县政,皆操于主簿之手。愚弟上任一年,粮马、税征、户籍、巡捕诸务,竟不能插手丝毫!便是县丞,也与吾一般无二,仿佛那主簿才是一县主官!” “还有这等事?哈哈,贤弟真乃庸官也!”费映环居然大笑不止。 王用士冷冷一笑,自嘲道:“唉,谁让那主簿之女,是河间同知的小妾呢。我等士子寒窗苦读,竟比不过一贱妾的枕头风。” 费映环揉着手腕说:“贤弟忍了一年,如今又全县大灾,是时候该收网了吧?” “知我者,铅山费大昭也!” 王用士笑道:“大昭兄来得正好,今夜咱兄弟联手,好好惩治一番奸商污吏!” 费映环摩拳擦掌,对仆从魏剑雄说:“老魏,该你大显身手了。” 魏剑雄不屑道:“些许宵小,手到擒来。” 王用士顿时大笑:“魏兄还是那般豪勇,今夜便作前锋大将!” …… 县衙。 “寒邪外束,五气不调,郁而为热,因此发烧,”大夫放下赵贞芳的手臂,对赵瀚说,“我开个方子,早晚煎服,或可得愈。” “或可得愈?”赵瀚惊道,“大夫,我妹妹病得很重吗?” 大夫捋了捋胡子,解释说:“只是寻常的伤寒症,但患者体弱,又兼郁气已久,非一朝一夕之病,乃长期累积而发作。唉,不好说,看造化吧。”话锋一转,“这问诊钱,谁来付啊?” 得嘞,王知县只让请大夫,却没吩咐手下给医药费。 赵瀚问道:“多少钱?” 大夫张开一个巴掌:“看在县尊的面上,只收五钱银子。” 赵瀚很想一拳打过去,这只是问诊费,不含药钱在内,居然就敢索要半两白银。 治病昂贵,古今皆然。 从怀里掏出碎银子,赵瀚感到有些不安,因为他的钱快用完了,只剩下一些首饰还没敢动。 大夫收下碎银子,让身边学徒拿出小秤,称重之后找补赵瀚几个铜钱。又说:“我的医馆也卖药,可让徒儿把药抓来。” “如此,便烦劳大夫了。”赵瀚还能说啥?知县请来的医生,至少比他自己找的更靠谱。 药费不够,赵瀚的全部家当,只能买来两天的剂量。 那就先买两天,等明日见到王知县,看能不能死皮赖脸的讨要一些。 若讨不来,再想办法!!! 大夫走了,赵瀚独自守在病床前,等着医馆学徒把药送来。 “小公子,水来了。”侍女端着开水进房,那是王知县的丫鬟。 赵瀚连忙起身说:“多谢姐姐。” 侍女笑道:“小公子真会说话,我就一个伺候老爷的下人。” “姐姐貌美贤惠,他日必然富贵。小弟不会煎药,姐姐能否费心再帮个忙?这是一点心意,还请姐姐收下。”赵瀚害怕侍女不尽心,当即拿出一支钗子。他在天津找当铺看过,铜的,镶缀药玉(彩色玻璃),不怎么值钱。 侍女满心欢喜,收下铜钗说:“煎药而已,包在我身上!” 不值钱也看对谁而言,这支铜钗若是崭新的,至少也得三四百文才能买到。 入夜之前,医馆学徒把药送来,侍女立即拿去煎煮。 药还没煎好,赵贞芳就醒了,迷糊的看看蚊帐顶子:“二哥?” “二哥在呢。”赵瀚连忙握住小妹的手。 赵贞芳问:“这是哪儿?” 赵瀚说:“爹爹以前的朋友家里,你安心吃药养病。” “哦。”赵贞芳依旧迷糊。 开水有些凉了,赵瀚扶起小妹,喂她喝了一小口,便一直陪在床前说话。 又过一阵,侍女进来说:“小公子,药煎好了,我放桌上凉着。” “多谢姐姐。”赵瀚起身道。 …… 当夜。 静海县突然传来喊杀声,知县王用士亲自率队,抓捕城中最大的豪强。罪名是:勾结匪寇,窝藏要犯,私藏兵甲,意图谋反! 主簿李兴得知消息,连忙从小妾床上爬起,坐着轿子匆匆赶赴现场。 “王知县,快快住手!”李兴大喊。 王用士转身微笑:“李主簿也来协助抓捕乱党?” 李兴气急败坏,怒斥道:“胡说八道,这是良民士绅的宅子,哪里有什么乱党?” 突然,魏剑雄从内宅出来,将两副铠甲扔在地上,拱手说:“县尊,在宅中搜出两副甲胄。” 王用士阴恻恻笑道:“敢问李主簿,依《大明律》,私藏甲胄该当何罪?” “你,你……你栽赃陷害!”李兴勃然大怒,直接威胁道,“姓王的,别不识抬举,这静海县不是你说了算!” 王用士露出一脸惊讶表情,阴阳怪气道:“李主簿,你如此惊慌愤怒,难不成也跟乱党有勾结?” “放屁!”李兴顿时气得肝疼。 王用士踱步走过去,低声说道:“李主簿,县衙六房,已有两房为我所用,张县丞也占了一房。你还能一手遮天吗?对了,新任知府已经履职,是我当年会试时的旧友。识相一些,乖乖听话,大灾期间我不想撕破脸!” “新知府到了?是哪位老爷?”李兴顿时大惊,突然捂着肚子说,“唉哟,怎闹肚子了,快扶我回家如厕。” 望着李兴离去,王用士吐了口唾沫,踩踏蹂蹭道:“狗一样的东西,连个举人都不是,还敢在爷爷面前嚣张跋扈。待灾民归乡,就让你脑袋搬家!” 费映环慢悠悠走来,取笑道:“贤弟啊,河间那位新知府,确实跟咱们一起会试过。可非什么旧友,你当年争风吃醋,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呢。” 王用士撮撮牙花子:“这等私密事情,他一个秀才出身的主簿怎会知晓?不怕的。” …… 时间拉回当日下午。 远在二十里外的杨柳青镇,踏破天的队伍增长到四千余,将该镇里长张济臣的庄子团团包围。 踏破天举着火把高呼:“大夥儿听着,这姓张的鱼肉乡里,把咱们逼得卖儿卖女。今天,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杀了姓张的全家,把这狗东西扔到锅里煮汤喝!随我杀呀!” “杀!” “杀!” “杀!” 许多人无力举起手中棍棒,只将棍棒拄在地上蹒跚而行,仿佛科幻电影里笨拙移动的丧尸。 准确的说,是丧尸潮! 护院家丁趴在围墙上,一个个看得汗流浃背。 院门不但上了多重门闩,还抬来各种重物堵住。饥民趴在门外无法推开,但是一个推搡一个,重重叠叠,压得门轴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可能倒塌。 踏破天见无法攻入,大吼道:“都退开,点火烧门!” 大量败草枯枝被抱来,堆在门前点燃,半刻钟后大门开始燃烧。 “老爷,快跑,乱民要杀进来了!” “老爷,后门也有乱民,走不得!” “老爷,有人翻墙进来了!” “……” 又过两刻钟。 “嗙!” 燃着大火的院门,被推得轰然倒下。 几个护院家丁,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灾民,突然转身举刀:“杀呀,宰了张邦臣分粮!” 其他家奴也回过神来,既然打不过,那就选择加入,主动带领饥民往里冲。 孱弱的灾民,本是受害者,此刻变得凶残无比,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和人性。 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 鸡犬不留,妇孺俱亡,无辜弱小亦不放过。 起事消息传出,乡野灾民纷涌而来,主动跟随踏破天造反。 两日之后,农民军暴增至六千多人,拖家带口朝着静海县杀去。 (PS:普通书友群,308968034。书友V群:1082032729。另外,盟主进群之后,可以联系管理员,进专门的盟主群。) 009【献计】 “姐姐,县尊还没回衙吗?” “昨夜回衙一趟,只睡两个时辰,大清早又出门了。” “若县尊再回来,麻烦姐姐通知一声。” “小公子放心,我都记得。” 目送侍女离开,待桌上的药汤不烫了,赵瀚扶着小妹坐起喝药。 住进县衙已经一天两夜,小妹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体温勉强降下来,有时又发烧特别严重,反反复复不知哪天才能病愈。 但是,药快煎没了,赵瀚手里又缺钱。 而费映环和王用士两人,似乎完全把赵瀚忘记。这也正常,谁会将两个逃荒的孩童放在心上? 等到下午时分,王知县还没回县衙,赵瀚终于等不及了。 他找到侍女说:“姐姐,我要出去一趟,劳烦你帮忙照料小妹。” 侍女专职伺候王知县的起居,老爷不在家里,她也闲得无事做。赵瀚嘴巴很甜,又兼一支钗子贿赂,侍女干脆利落的答应帮忙。 提着长矛出去,赵瀚扯起费映环的虎皮,在县衙一阵打听情况,结果谁都说不准知县在哪里。 没办法,赵瀚只能离开县衙,一路询问寻找当铺。 “咚咚咚咚咚咚!!!” 突然,钟楼方向传来阵阵钟声,县中皂吏纷纷往各城门跑去。 赵瀚正在纳闷的时候,见王用士、费映环、魏剑雄等人,也从远处狂奔过来,身边还跟着几个低级武官。 “县尊……” 赵瀚打算上前搭话,却直接被皂吏推开,众人朝着北门方向而去。 出大事了! …… 王用士使用霹雳手段,将城里最大的豪强抄家。 又联合没啥实权的卢县丞,挟威反压坐地虎李主簿,耗费一天时间掌控县衙的三班六房。紧接着,召集城中大户开会,迫使粮商平抑米价,半强迫士绅们捐钱捐粮。 如此种种,手段可谓非常高明,眼看着明天就能开仓赈济饥民。 就在这时,一个副巡检带伤出现,还带来了灾民起事的消息。 杨柳青镇巡检司,相当于杨柳青镇派出所。该镇邮局(驿站)虽然迁往天津,但派出所却保留下来,遭到踏破天的农民队伍包围攻打。 从九品巡检当场被分尸,副巡检侥幸逃过一劫,慌不择路的跳河而走,又绕一大圈来到县城报讯。 登上北边城楼,王用士极目眺望,并未见到农民军的影子。 副巡检张奋说道:“县尊,此时此刻,乱民怕是在劫掠独流镇。” 独流镇,位于静海县城与杨柳青镇之间,也是因漕运而兴起的一个大镇。 从军事角度而言,独流镇比杨柳青镇更重要,南运河、子牙河、大清河在此合而为一,这便是“独流”镇名的由来。 “哒哒哒哒!” 一骑忽从北方而来,却是独流镇派出所所长宋春明,孤身一人骑马前来县城报信。 为啥只有他一人? 因为派出所只有一匹马,所长直接骑着马开溜了! 奔至城下,宋春明大呼:“我是独流镇巡检宋春明,有紧急军情来报,快快放我进城!” 王用士下令:“吊他上来。” 宋春明连坐骑都不要了,依靠柳筐来到城楼,慌张说道:“县尊,饥民起事,独流镇已经没了!” 王用士不慌不忙问:“乱民有多少?” “几千上万。”宋春明说。 费映环皱着眉头插话:“到底是几千还是上万?” 宋春明说:“少则几千,多则上万。” 王用士压下心头怒火,问道:“你的人呢?” 宋春明道:“都没了,要么被杀,要么从贼。” 杨柳青镇副巡检张奋,阴阳怪气地说:“我二十多里都跑来了,宋巡检十里路骑马现在才到?” 宋春明大怒,质问道:“那你为何不先到独流镇报讯,好歹让我也有个准备,不会被乱贼杀个措手不及!” 张奋也愤怒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到了独流镇巡检司,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巡检司衙门是空的。你跟你的部下,上哪儿鬼混去了?” “我……我当时带人下乡缉盗。”宋春明吞吞吐吐说。 张奋讥讽说:“缉盗?怕是打着缉盗的幌子,带人进村鱼肉乡民!” “你血口喷人!”宋春明胀红了脖子。 一个乡镇派出所副所长,一个乡镇派出所所长,就这样当着县长的面吵起来。 “闭嘴!” 王用士实在听不下去,喝止二人的争吵,对费映环说:“大昭兄,乱贼今日劫掠独流镇,怕是明日就要来县城。你帮着我守城,到时多借你十两银子路费。” “十两?至少一百两!”费映环讨价还价。 这两个家伙,都火烧眉毛了,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就在此时,县丞卢惠、主簿李兴赶来,惊慌问道:“可是乱民杀来了?” 王用士不作正面回答,反而面露欣喜:“李主簿,你来的正是时候!” “为何正是时候?”李兴一头雾水。 王用士满脸微笑道:“本县想请李主簿帮个忙。” 李兴感觉有些不对劲,下意识问:“什么忙?” “借君人头一用!” 话音未落,王用士突然转身,探手拔出费映环腰间宝剑。 剑光闪过,鲜血飞溅,主簿李兴捂着脖子倒地抽搐。 这位王知县,竟然剑术高明! 众人大惊,两个戴罪的派出所长,吓得直接跪伏于地。 县丞卢惠惊道:“县尊为何如此?” 王用士说:“此獠盘踞静海多年,所犯恶事罄竹难书,如今县里出现乱贼,皆是他官逼民反所致。来人,带着这厮的头颅,出城安抚城外灾民,先把民愤平息下来再说。县衙、县学、文庙、书院、贡院,全部腾出来安置城外百姓和灾民,明日天亮之前,城外不得再留一人!” 城外有大量附郭而居的百姓,还有无数逃荒而来的灾民。 若不让这些人进城,等农民军杀到城下,这些人估计全都会被裹挟,到时候敌人的数量将成倍增长。 王用士又说:“卢县丞,你去召集城中大户,让他们立即出粮赈济百姓。咱们把人放进来,若是不让其吃饱,怕是城里也得生乱。” 既然有人顶着,卢惠也镇定下来,抱拳道:“下官这就去。” 王用士继续发令:“陈典史(县公安局长),你负责城中治安。黄巡检、宋巡检、张巡检,你们三个协助陈典史,在城里募集乡勇,天亮之前我要一千义兵!” “是!”四人领命。 王用士再说道:“县衙三班六房,各司其职,把军饷、粮草、兵器准备好,找不到刀枪剑戟就用菜刀棍棒。搜集金汁、菜油、砖石、滚木,本县明日要拿来守城!” 一切吩咐完毕,突然北城门卒前来禀报:“县尊,有位小公子求见,说是县尊的晚辈。” “本县哪来的晚辈?轰他走!”王用士不耐烦道。 门卒提醒:“他说有破敌之计相告。” 王用士冷笑一声,想了想:“带过来问话。” 乱民即将攻打县城的消息,已经在大街小巷传开,显然许多官吏不知道啥叫保密。 就连在街头行走的赵瀚,都顺耳听说此事,于是壮着胆子前来献计。 献计而已,又不是自己动手,万一成功岂不是赚到了? 赵瀚被带上城楼,王用士感觉有些面熟,很快想起这是被他安置在县衙的孩童。 “你的故人之后?”王用士问费映环。 费映环感觉有点意思,模棱两可说:“算是吧。” 赵瀚拱手道:“拜见县尊。” 王用士直接问:“你小小年纪,能有什么破敌之策?” 赵瀚反问道:“请问起事乱民有多少人?” 王用士回答:“几千上万。” 赵瀚又问:“请问这几千上万乱民,有甲胄多少,有刀剑多少,有弓箭多少?” 王用士说:“饥民造反,又没抢到军械库,能有什么甲胄兵器?” 赵瀚再问:“请问乱民现在何处?” 王用士说:“正在劫掠十里外的独流镇。” 赵瀚复问:“再过些时候就要天黑了,请问乱民是否会连夜前来攻打县城?” 王用士说:“必然不会,今夜肯定在独流镇歇息,明日……”说到这里,王用士突然面色狂喜,大笑道,“哈哈,真是好计策,果然后生可畏。快把陈典史叫回来,立即重金招募五百壮士,多作火把,杀猪造饭,本官要亲自率军夜袭!魏兄,你立即骑马,前往独流镇打探军情。” “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魏剑雄笑道。 王用士转身问赵瀚:“你献策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赵瀚拱手作揖道:“小妹病重,无钱买药,还望县尊施以援手。” “此事易耳,哈哈哈哈!”王用士开怀大笑,心情变得无比舒畅。 (不敢再定时发布了,怕出问题。马上要出门,八点那章提前发出来。) 010【夜袭】 对于聪明人而言,有些道理一点就通。 王用士、费映环、魏剑雄等人,完全陷入了思维误区,只想着如何防守县城,却没考虑过可以主动出击。 毕竟这是崇祯元年,农民起义还没成为普遍现象。 作为知县,王用士第一次遇到农民军,而他手里只有少数衙役,守城都还得连夜招募乡勇。 赵瀚献策,纯属临时起意,甚至不清楚敌军情报。 当时,他看到李主簿的头颅,被人拎着沿街示众,这才下定决心赌一把。 能杀主簿平民怨,知县是个狠人啊! 既然是狠人,那就给出冒险计策。这叫看人下碟,也叫问客杀鸡。 若换成一个庸碌之官,赵瀚肯定献保守之策,他才不会自讨没趣呢。 再次返回县衙,待遇又不一样,有吏员全程护送引导。 赵瀚虽然立下大功,却并未沾沾自喜,态度恭敬的拱手说:“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估计是王知县杀人立威,赵瀚又得知县赏识,这个文吏不敢怠慢,赔笑着回答:“免尊,姓杨,唤作守中,县衙礼房一小吏而已。” “原来是杨先生。”赵瀚恭维道。 文吏忙说:“不敢当先生之称。” 一路闲聊,渐至县衙大门口。 大门西侧设一门亭,地面明显磨损严重,想必平时经常有人进出。 赵瀚随口询问:“那是什么所在?” 文吏介绍道:“此乃申明亭,专用于和解小案。” 赵瀚颇感兴趣,忙问其细节。 经过文吏一番解释,赵瀚的固有认知被颠覆,原来明代审案不是直接击鼓升堂。 县衙大门西侧,必建有申明亭。 财产纠纷、打架斗殴等民事案件,得先到申明亭进行劝解。 案件双方的里甲长官,还有县衙的相关文吏,一起对当事人陈说利害。若能庭外和解,则用不着打官司。若双方都不肯让步,那就拟状击鼓立案,由县太爷亲自升堂审理。 是不是非常熟悉? 司法调解啊! 这玩意儿是朱元璋首创的,可以把各地州县长官,从鸡毛蒜皮的小事里解放出来。 当然也有缺陷。 随着大明吏治败坏,县衙主官们开始怠政,啥事儿都让文吏去处理。文吏可以和里甲长勾结,在司法调解阶段,威逼当事人让步,导致弱势方总是吃哑巴亏,许多积年老吏甚至因此掌控民事大权。 既然穿越回到古代,就必须了解各种社会情况,否则今后打官司都不知道该走哪扇门。 见赵瀚问这问那,似乎对县衙很感兴趣,文吏主动客串起了导游。 他指着县衙的第二道门说:“此乃仪门,并不常开。只有知县上任、迎接贵宾、祭祀庆典……此类喜庆日子,才会打开仪门出入。” 赵瀚立即领会:“礼仪之门。” “小公子正解,”文吏又指着仪门东侧的偏门,“此乃人门,又称喜门,供县尊及亲随出入。” 赵瀚指着西侧的偏门问:“那道门呢?” 文吏解释:“那是鬼门,又称绝门。用于提审重犯,或者押解死囚赴刑。” 赵瀚说道:“晦气。” “可不正是晦气吗?靠得近些都阴风阵阵。”文吏笑着说。 仪门之内是大堂,知县升堂审案的地方。 大堂东西两侧,是钱粮库和武备库,县衙六房分置左右。钱粮库由县丞负责,相当于财务室兼档案室;武备库由典史负责,里头放着刑具、兵器及其清单。 “前面便是宅门,在下不便再送。”文吏止步道。 赵瀚拱手说:“多谢。” 宅门隔绝内外,有门房看守,想见知县必须通报,不给钱一般不让进,俗称“走门子”。 宅门之内是二堂,知县真正的日常办公场所,穿过二堂才到知县的起居内宅。 赵瀚一路走走停停,牢记县衙布局。 这玩意儿是制式的,南北通行,记住一个就记住全部。 “小公子,你回来啦,”侍女笑道,“医馆刚把药送来,我正准备去煎煮呢。” 赵瀚忙说:“让姐姐费心了。” 交谈几句,侍女自去煎药。 赵瀚来到病床前,手贴小妹的额头,还是有些发烫,但体温已经降下来。 就怕又反复,忽起忽落,让人揪心。 赵瀚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看外面景色,心里想的却是夜袭是否顺利。 ……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五百壮士很快募集,而且还多出来几十个。 王用士将这五百多壮士,临时编为十二伍。 又挑选二十四人,分别担任伍长、伍副。也不做旗令训练,只说击鼓便前进,听到敲锣就撤退。 战场出错无所谓,反正他们的敌人更烂。 杀猪造饭,填饱肚子,再喝一碗壮行酒,王用士就亲自率领部队出发。 打着火把前进,王用士边走边说:“大昭兄,还打算继续科举?” 费映环一手握着剑柄,一手高举火把,叹息道:“吾弱冠之年便中举,会试已考了二十年,总不可能半途而废吧?” “若一直科举不第,难不成还要再考二十年?”王用士劝道,“别再考了,使钱去吏部走门路,以你费氏先祖的荫泽,轻轻松松就能弄到一个知县。” 费映环嘀咕道:“我考进士,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整个铅山费氏。” 王用士不再说话,感觉费映环怪可怜的。 铅山费氏,在第六代、七代和八代达到顶峰,每代平均两个进士,举人和秀才更是无数。 叔侄连登一甲,父子并中五魁,兄弟同为阁部。 何其风光! 可从第九代开始,铅山费氏开始衰落,竟连一个进士都不出。 第十代更惨,全是些秀才,费映环属于唯一的举人。 他是全族的希望,费氏主宗,还有分出去的横林费氏、河口费氏、烈桥费氏、鹅湖费氏……都指望他光耀家族,费映环怎敢不继续考下去? 费映环道:“休提这些,今日酣畅杀贼,也算沙场建功了。” 王用士摇头慨叹:“这算哪门子的沙场建功?一群饿得走投无路的饥民而已。大昭兄打仗在今夜,愚弟打仗却在今后,造福一方才是我的战场。静海县百废待兴,不知得耗多少心血,才能够恢复些许生气。” 费映环安慰道:“你安民,我读书,与君共勉吧。” “哒哒哒哒!” 黑暗中,一骑奔来。 魏剑雄翻身下马:“县尊,公子,快将火把灭了。” 王用士问道:“敌情如何?” 魏剑雄讥笑道:“那贼首踏破天,根本就不会打仗。别说派出哨探,竟连营寨都不扎,乱贼散住于镇内民房,只在镇外扔出几人守夜。” 王用士瞬间安心,此战必然胜利,当即下令道:“火把全部熄灭,前后抓住同伴腰带,嘴里衔着筷子噤声行军!” 五百多勇士,渐渐接近独流镇。 费映环、魏剑雄主仆俩,带二百多人埋伏于镇南待命。 王用士亲率二百多人,绕去镇东准备突袭。 镇西是运河。 镇北留给乱民溃逃。 王用士悄然绕去小镇东侧,稍许歇息准备,对背着大鼓的陈典史说:“你来击鼓!” “遵命!”陈典史颇为忐忑,又有些兴奋。 王用士又说:“传令下去,点燃火把!” “咚咚咚咚咚!” “杀呀,荡平贼寇!” 寂静深夜,沉闷的鼓声响起,一支支火把被点燃,同时伴随激烈的喊杀声。 镇南方向,费映环立即率众响应。 几百临时招募的勇士,将三千多支火把插在地上,又挥舞着火把嘶声大喊,瞬间造成千军万马的假象。 011【贼败】 踏破天并不在镇上过夜! 不是这厮有多么警醒,而是镇东三里地左右,有本地土豪修建的大宅子。非但奢华富贵,而且院墙巍峨,既可舒适享受,又能保护自身安全。 最强壮的两百多乱民,被踏破天选为亲兵护卫,跟他一起住在镇外的大宅里。 宅中的娇妻美妾,被几个造反头子瓜分。 侍女丫鬟,分给那些亲卫统领。 就连浆洗洒扫的健妇,以及镇上掳来的妇人,也赐予二百亲兵,饱食之后便是释放欲望。 踏破天此刻正呼呼大睡,身边躺着个一丝不挂的少妇。 少妇显然惨遭蹂躏,待踏破天睡熟了,才悄悄摸黑爬起。她从柜子里摸出一把剪刀,眼泪划过脸颊,一步步朝踏破天走去。 “砰!” 黑暗中,少妇绊到一张凳子。 踏破天猛的惊醒,问道:“你要作甚?” “恶贼,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少妇自知报仇无望,竟然反握剪刀,狠狠刺向自己的胸膛。 踏破天连忙点燃油灯,看着胸口淌血的少妇,失魂落魄道:“你……你就不想做皇后吗?我是真要娶你,不在乎你已嫁人的。你死了算什么?你死了算什么啊?呜呜呜……” 这贼首居然低声痛哭,只因少妇是他暗恋多年的心上人。 踏破天的老家,就在独流镇。 他曾是个私盐贩子,而且属于最低级那种。 明代贩卖私盐,有以下几种方式—— 一为官私,官员及家属夹带运输;二为军私,军队参与私盐贩卖;三为商私,超出盐引额度多装斤两;四为漕私,使用漕军和漕船玩走私;五为枭私,又称盐枭,聚集暴徒搞大规模私盐贩卖活动。 至于踏破天,只能称为盐棍。 纠集三五个青壮,穿乡过镇贩卖土盐,性质类似赚辛苦钱的货郎。 土盐,又分碱盐和硝盐,是刮硝碱土壤煎制而成。味道苦涩,带有毒性,只有最底层百姓才会购买。 即便是贩卖土盐,这微薄利润也被巡检司盯上。 踏破天的伙伴被抓了两个,他带着剩下两个弟兄,逃往天津南码头求生。本来可以卖力气苟活,谁知又遇到数月干旱,运河枯浅断航,码头苦力的工作也因此丢掉。 那就造反,杀回老家,抢到自己的心上人——本镇胡员外的孙媳妇。 踏破天泪流满面,坐在少妇的尸体旁,压抑着声音撕心裂肺哭泣。 “咚咚咚咚咚!” “杀啊!” 击鼓和喊杀声突然传来,踏破天惊慌站起,边穿衣服边大喊:“可是官军杀来了?” …… 王用士将衣摆扎在腰间,挽起袖子提剑冲锋:“儿郎们,保卫桑梓,就在此时,随我杀啊!” 这些勇士在出发前,每人领到三两银子安家费,战后还能获得二两银子赏钱。并且王用士承诺,免除他们今后三年的徭役,役钱直接在一条鞭税里面抹除。 五两银子,三年免役,足够让人豁出命来。 勇士个个精壮,有夜盲症的不要。 可惜都不会打仗。 冲锋时行伍全乱了,伍长找不到自己的手下,什长也搞不清伍长在哪里。而且不知保存体力,隔得老远就全速奔跑,等冲到小镇已累得气喘吁吁。 乌合之众。 还是那句话,农民军更烂! 散居在镇上的乱民,被鼓声和呐喊声惊醒,慌慌张张穿衣出门查看。只见镇外火把无数,吓得立即调头就逃,还不忘把抢来的粮食带上。 不带武器,只带钱粮,完全忘记自己是造反的农民军。 许多乱民还有夜盲症,慌不择路跌入运河,夜里淹死无数。 “杀呀!” 五百多勇士本来怕死,见到这种情况,突然就不怕了,一个个化身为绝世猛将,往往一人就敢追杀数十人。 乡勇追得失去建制,乱民逃得失去建制,夜袭变成稀里糊涂的乱仗。 张奋、宋春明这两个乡镇派出所长,不复白天的狼狈相,此时好似吕布附体,挥舞着腰刀一路追砍。所过之处,无一合之敌,各自踏上人生的高光时刻。 费映环追击一阵,便觉意兴索然,停下来还剑入鞘,掏出折扇赏月乘凉。 魏剑雄都懒得使用熟铁棍,只是举着火把追赶。他骑马追上一个乱民,擒来质问:“踏破天在哪儿?说了饶你不死!” 乱民惊恐回答:“东边,胡员外的宅子里。” “不在镇上?”魏剑雄追问。 “不在,不在。”乱民都快吓晕了。 魏剑雄扔下此人,骑马往东疾驰,一路大喊:“快快随我追杀贼首!” 无人响应,都杀疯了,也追乱了。 魏剑雄只得单骑而往,他不知胡员外的宅子在何处,估摸着方向往东边策马狂奔。 不知跑了多远,终于看到几个乱民,身上带着大包小包在逃命。 魏剑雄打马追赶,一棍子敲死一个,连续砸破几个脑袋,抓住幸存者逼问:“踏破天在哪儿?” “不晓得,都跑了!” “混账!” 魏剑雄气得一棒砸下,这人顿时脑浆迸裂。 踏破天此刻也怒火中烧,官兵夜袭独流镇,他在镇外本是安全的。慌忙召集两百多亲兵,甚至还有时间搬运财货,打算带着这些班底继续流窜。 谁知,仅逃出一里地,两百多亲兵就散去大半。 就连一起贩卖土盐的老兄弟,都悄悄带着财货离队,黑灯瞎火的鬼知道去了何方。 队伍难以收束,踏破天心灰意冷,对剩下的百余亲兵说:“都是一起厮杀的好兄弟,如今大难临头,咱也不为难大夥,各自拿着财货散了吧。” 众人大喜,纷纷从车上取走财货。 但还剩下十多人,围在踏破天身边不愿离开,他们说:“将军,投降官兵是死,回乡种地也是死,不如跟着将军拼一个前程!” 这话让踏破天重新燃起斗志,感动落泪道:“都是好兄弟,你们不负我,我也不负你们。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多余的财货不要了,只带粮食和兵器,绕过静海去盐山县起事!” 一个披头撒发的乱民,本来缩在最后面,此刻突然上前:“将军,小的给你牵马。将军是关二爷,小的愿做周仓。” 踏破天顿时大笑:“哈哈,看来你也听过戏,肚子里头有点学问。老家哪里的?” 这个乱民回答说:“启禀将军,小的家住子牙镇宗保村,举家逃荒到独流镇要饭。时运不济,苍天无眼,家人悉数都饿死了,正好遇到将军做大事。” “说话文绉绉的,你还读过书?”踏破天疑惑道。 乱民拱手说:“读过几年村塾,可惜没考上秀才,家里没钱就不读了。” 踏破天说道:“我去宗保村卖过盐,村里去年出了个举人,叫……叫什么来着?” “高尔俨,字中孚,”乱民解释说,“那是我族兄,他出于主宗,我只是旁支。小的名叫高尔顺。” 踏破天回忆道:“高尔顺?有点印象,你家是不是住村东头?” 乱民说道:“正是,将军好记性。” 踏破天终于不再怀疑,颇为欣喜道:“高兄弟既是读书人,那今后便做我的军师。我当了皇帝,你就当宰相。” “多谢将军,小的为将军牵马。”乱民趁机上前。 踏破天把缰绳递给对方,说道:“高军师,我打算去盐山县起事,你给我定个计策可……” 话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一把匕首捅进踏破天的肚子。 这乱民将匕首拧了半圈,又拔出来再次捅进去。 连捅几下,踏破天缓缓倒地。 乱民拔出踏破天的腰刀,利索无比的翻身上马,不等其他乱民反应过来,便策马挥刀劈砍过去,大吼道:“子牙镇举人高尔俨在此!” 众贼皆惊,四散而逃。 高尔俨立即回转,割下踏破天的首级,纵马朝独流镇的方向奔去。 “哒哒哒哒!” 奔行一阵,旷野里传来马蹄声。 高尔俨勒马大呼:“对面来者何人?” 魏剑雄应道:“静海王县尊麾下大将魏剑雄!” 高尔俨举着首级说:“吾乃子牙镇举人高尔俨,贼首踏破天已经伏诛,头颅在此!” (普通粉丝群:881552692。另外,有空的同学,可以给本书角色比个心,顺便点几下就行。) 012【义子?】 独流镇巡检司衙门,占地两亩,位于镇中心偏北,此刻是王知县的临时办公点。 夜袭已经结束,又似乎还没有结束。 五百多乡勇,撒出去就收不回来,黑灯瞎火一顿乱追,天快亮了尚有四十多人未归。 “县尊,魏壮士求见。” “请他进来。” 魏剑雄踏步走进巡检司正堂,拱手道:“禀县尊,贼首已伏诛。” 王用士顿时惊喜道:“真的?可曾验明身份?” 魏剑雄一身血污,胸前还沾着白色脑浆,回答说:“回来的路上,已经验过了,确是踏破天无疑。据投降的乱贼说,此獠唤作刘长林,乃独流镇宽河村人,以贩卖土盐为生。其父母兄弟,俱已病亡多年,有一长姊嫁去了唐官屯。” 王用士问道:“是谁擒斩贼首?” 魏剑雄说:“静海县举人高尔俨。” “原来是他,”王用士笑道,“快请高举人进来说话。” 高尔俨很快被带进来,依旧披头散发,身上还穿着不伦不类的丝绸女装。 旁边的费映环笑道:“阁下为何这幅打扮?” 王用士立即介绍说:“中孚,此乃本县好友,铅山举人费大昭。” “见过前辈,”高尔俨面带悲痛之色,诉说遭遇道,“独流镇胡崇道是吾好友,昨日晚辈带着书童,正在胡兄家中做客。谁知那踏破天突然杀来,胡兄一家数十口,皆遭不测。便是晚辈的书童,也惨死在贼军刀下。晚辈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得披散头发,换上家奴的衣服,佯装从贼投了乱军。幸得王县尊带兵杀至,这才有机会手刃贼首,为胡兄全家报了灭门之仇!” 费映环指着他身上的丝绸女装:“这是家奴的衣服?” 高尔俨解释说:“乱民贪图享受,看到好衣裳就抢。不拘男装女装,也不管是否合身,只要是绫罗绸缎便穿上。晚辈为了蒙混过关,也只得换上这一身。” “你倒是不拘小节。”费映环似笑非笑。 王用士赞道:“忍辱负重,手刃恶贼,不愧是忠良之后!” 崖山海战,陆秀夫抱着幼帝跳海,枢密使高桂也跟随殉国。静海县有两支高氏,中旺镇高氏乃高桂长子的后代,子牙镇高氏则是高桂次子的后代。 听王用士提起自己的老祖宗,高尔俨不免有些自豪,当即作揖道:“县尊谬赞了。” 又是一番勉励嘉许,双方交谈半刻钟。 王用士委婉送客说:“如此大功,本县定然上报朝廷加以褒奖。阁下劳累一夜,想必颇为疲倦,便在这巡检司暂作歇息吧。” “多谢县尊体恤,如此便先告退了。”高尔俨从容离去。 巡检司正堂,只剩王用士、费映环、魏剑雄三人。 “啪!” 王用士猛拍桌子,破口大骂:“如此奸诈之徒,枉读圣贤书!” 费映环手摇折扇,微笑不语。 魏剑雄没弄明白,不由疑惑道:“县尊是在骂这高举人?我看他能屈能伸、行事果决,是个有本事的大才啊。” 王用士咬牙切齿说:“我已审问过诸多乱民,能住进胡家大宅的,皆为贼首踏破天的亲兵,而且必须纳投名状才行。高尔俨当时就在胡家做客,骤然遭遇乱民攻打,靠乔装打扮就能从贼?还摇身一变成了贼首的亲军?这厮必然伪装成奴仆,跟乱民一起杀过胡家人。为了活命,竟对自己好友的家人举刀!” 魏剑雄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费映环突然感慨:“厚颜无耻,心狠手辣,也算一个人物。” …… 县衙。 赵瀚扶着小妹,喂下一碗汤药:“感觉好了些没?” “头不昏了,就是还没力气。”赵贞芳挤出一个笑容。 赵瀚安慰说:“再养两天就好了。” 赵贞芳问道:“我听小环姐姐(侍女)说,这里是知县老爷家。知县老爷真是爹爹的朋友?” “爹爹的朋友可多着呢。”赵瀚笑道。 赵贞芳张嘴欲言,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赵瀚将小妹缓缓放下:“你再睡会儿。” “嗯。”赵贞芳闭眼躺着。 突然,外头传来喧哗声,很快侍女小环狂奔进来。 赵瀚起身询问:“可是县尊破贼了?” 侍女惊讶道:“小公子怎晓得?” 赵瀚解释说:“从十里外奔回报信,时辰差不多可以对上。姐姐又满脸喜色,显然县尊老爷并未吃败仗。” 侍女崇拜道:“小公子可真是厉害!” 再厉害能有什么用? 孩童之躯,无长辈庇佑,赵瀚只能努力求生存。 计策献出,又已成功,他在等待收获。 堂堂一个知县,总不可能厚颜无耻,真的只给些汤药钱吧? 可左等右等,王用士、费映环都没回县城,留在独流镇处理善后事务。 王用士身边奇缺人手,他的师爷不在静海县,已前往河间府城多日。新知府刚刚走马上任,年轻时还被王用士殴打过,必须派个可靠之人去缓解关系。 又过一日,费映环独自返回县衙,魏剑雄继续在独流镇帮忙。 费映环仿佛把县衙当自己家,吆五喝六的命令仆人烧洗澡水。沐浴更衣之后,还把侍女小环叫去,帮他梳头束髻搞了半个时辰。 “小公子,费相公请你去用餐。”侍女前来禀报。 赵瀚嘱咐小妹几句,便起身抱拳:“烦请姐姐带路。” 再次见到费映环,此君正在花园里自斟自饮。 而且换上一身新衣,金冠束发,玉佩悬腰,美髯长须,活脱脱的中年大帅哥。 这厮从王用士那里,借来二百两银子。有钱之后,也不干别的,先去购置一身行头,恢复自己富家大少爷的装备。 家里老爷未死,即便四十岁了,费映环依旧是大少爷。 听到脚步声,费映环也不回头看,只端着酒杯说:“过来坐。” “小子见过先生。”赵瀚作揖行礼,也不多话,安然坐下。 待赵瀚坐定,侍女小环守在旁边,非常有眼力劲儿的给费少爷斟酒。 “贼首死了。”费映环端起酒杯。 赵瀚拍马屁道:“先生神勇。” 费映环笑道:“干我屁事。当晚夜袭,我身上都没沾血,只顾着站在河边赏月了。” 赵瀚只得换个角度恭维:“临阵不乱,沙场赏月,先生好气度。” “哈哈哈哈!” 费映环欢快大笑,指着赵瀚打趣道:“小小年纪,满嘴谎话,令尊教子有方,想必也是一位妙人。”突然他又叹息起来,“唉,这个年月,有趣之人不多。可惜令尊已遭不测,否则我定要结交一番。” 赵瀚沉默不语,面露戚容,这个话题他不方便多说。 费映环放下酒杯,拿出折扇摇啊摇,问道:“两日前,你连敌情都不清楚,为何就敢登楼献策?” 赵瀚回答说:“好教先生知晓,小子也是流民,饿得久了浑身都没力气。那些乱民就算抢到粮食,也才吃饱几天?能有几分战力?早一日主动出击,就可多一分胜算。若等贼军杀到城下,不论是否能够守城,城外街巷必然被毁,到时候又该有多少百姓无家可归?县尊又该耗费多少财力去安置?” “你倒是给他省了许多银钱,”费映环摇头自嘲,“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听闻灾民起事,众人都想着如何守城,破敌妙策竟被你一个孩童点醒。” 赵瀚谦虚道:“侥幸而已。” 费映环饶有兴趣打量赵瀚,嘴里咀嚼着一粒花生米:“小小年纪,心思敏捷,性格沉稳,可惜不是我儿子。” 赵瀚小心应答:“先生过誉了。” 费映环蓦地无奈忧伤:“我有两女一子,女儿皆兰心蕙质,偏偏儿子是个蠢货。陶诗有云:‘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我若早生千载,必与五柳先生结为莫逆知己。” 赵瀚忍不住笑道:“五柳先生诸子愚钝,可能是因为他酒喝多了。” 费映环看看杯中之物,表情古怪道:“喝酒过多会让儿子变成蠢货?” “有此一说,不知真假。”赵瀚回答。 “那我要戒酒,或可再生一麒麟儿,”费映环把酒杯放下,吃了两颗花生米,复又举杯饮尽,“戒酒如治国,不可贪一日之功,非得循序渐进不可,等我回家再戒酒也不迟。” 赵瀚只能报以微笑,等着对方道明真实来意。 平白无故,突然找他一起吃饭,还说了这么些废话,肯定是带着什么目的来的。 果然,费映环三杯酒下肚,随口问:“你兄妹二人,今后有何打算?” 赵瀚回道:“先去南方,北边冬天太冷,露宿街头恐遭冻死。” “南边就不冷吗?”费映环语气诚恳说,“做我义子吧,跟我回江西,陪我那傻儿子读书。” 听到“义子”二字,赵瀚心中狂喜,恨不得直接磕头喊爸爸。 可听完后面的话,顿时心头拔凉。 这哪是做干儿子,分别是到费家做书童! 太祖朱元璋有规定,平民百姓不得蓄奴,就算拥有功名的读书人也一样。因此,收买奴仆的契约,就伪装成收养义子义女的契约。 亲近一些的家奴,不喊主人“老爷”、“夫人”,而是直呼为“爹”、“娘”。 比如某文学巨著,家奴对外称呼西门庆,都用“俺爹”、“西门爹”等字样,又称西门庆的结拜兄弟为“二爹”。 明末武将喜欢用家丁打仗,家丁里面常有一堆干儿子,其真实身份就是奴仆! 既然属于收养契约,似乎拦不住家奴脱身,但那玩意儿更具实际威力。 这是因为主仆关系,变成法律认可的父子关系,按照儒家三纲五常,儿子怎么可能随意自立门户?敢擅自逃跑的,连户籍都弄不到,直接就成了黑户流民! 赵瀚没有立即拒绝,只说:“我要跟小妹商量一番。” 费映环也不强求,微笑道:“动筷,吃饭。” 013【天下第一青楼】 县衙,刑房。 一老吏捧着册子而来,略带讨好语气:“小公子,这便是《大明律》。” “多谢先生。”赵瀚双手接过。 老吏笑道:“不敢当。” 整日清闲,无聊透顶,赵瀚琢磨着弄本《大明律》看看。 一来可以打发时间,二来熟悉回忆繁体字,三来了解明代的法律常识。 县衙那些吏员,搞不清赵瀚的底细。有人觉得他是费映环的晚辈,有人觉得他是王用士的晚辈,反正对赵瀚都颇为恭敬,默许他在县衙各房随意出入。 狐假虎威,赵瀚深得其中三昧! 至于书童之事,赵瀚当然没跟小妹商量,赵贞芳肯定会说“都听二哥的”。 给人做家奴,只要不受虐待,他其实毫无心理负担。 至少比当乞丐强啊,再过两三个月,就要进入冬季了。小冰河时代,南方的冬天恐怕也不好过,万一小妹又生病发烧怎么办? 只要自己能长大成人,到时还不是说走就走! 逃奴会变成黑户? 嘿嘿,自己本来就是流民,好像也没什么损失。 更何况,大明眼看要完了,到时候遍地流民,说不定还能干一番大事业。 在满清统治下做顺民,赵瀚自认没那个福分,金钱鼠尾的发型太难看。少不得要抗争一番,能成功固然最好,失败了就去当和尚,或者带着小妹流亡海外。 之所以没有立即答应费映环,纯粹是想等王用士回来,万一王知县能提供更好的条件呢? …… 坐在刑房里,赵瀚翻开《大明律》。 开篇是朱元璋亲自作的序,阐述颁布《大明律》的初衷和意义,紧接着就是为长辈守丧的礼制。 丧礼五服,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 其实就是根据亲疏远近,为死者披麻戴孝,每种丧服的样式都有区别。 赵瀚连蒙带猜没什么难度,但还是有些术语无法理解,只能请问刑房老吏:“先生,继母、养母、嫡母、生母、后母,这些我都能看明白。慈母又特指哪位?” 老吏耐心解释道:“嫡母或生母病逝,孩童由父亲的妾室抚养,这妾室便是此子的慈母。” “原来如此。”赵瀚恍然大悟。 司法术语,果然跟俗语有区别,必须由专业人士进行解答。 赵瀚把“服制篇”看完,不得不感慨礼教繁琐。 比如一个妾室,若能生下儿子,丈夫的其他子女,必须称这妾室为“庶母”。如果不能生儿子,那就没有做“庶母”的资格,也得不到应有的家庭地位。真真是母凭子贵啊! 再往下看,赵瀚突然来了精神。 好家伙,凌迟篇! 而且凌迟条目还不少,并非只有什么谋逆大罪。 若平白无故,杀人一家三口及以上,主审官可以直接判处凌迟。子孙殴打长辈致死,也可以判凌迟。 长辈死了,收纳长辈妻妾,问斩! 兄弟死了,收纳嫂子或弟媳,绞刑! 赵瀚询问老吏:“先生,这收纳兄嫂弟媳,恐怕不会真判绞刑吧?” 老吏笑道:“律是死的,人是活的。若贫苦之家,兄死而嫂寡,艰难抚养子女,弟又无钱娶妻。便是纳嫂又如何?皆大欢喜的事情。民不举,官不究。” 这话也可以反着听,弟纳其嫂,违背礼教,民若举,官必究! 再继续往下看,赵瀚有些被吓到了。 殴打四服之内的兄姐或长辈,至其重伤者,不问缘由,绞刑! 《大明律》果然严酷啊。 白天在刑房只看完三篇,赵瀚抱着法律书籍,打算拿去县衙内宅继续阅读。 临走之前,赵瀚突然问:“请问先生,义男(奴仆)为何籍?” 老吏愣了愣,详细解释说:“户籍有正副之分,与主人共居的义男,附籍于主家正户,视同主家的子孙。有田别居的义男,落籍于主家副户,视同主家的雇工。另外,义男、义女,若收养时日不长,也视同于主家的雇工。” 赵瀚皱眉道:“何为雇工?” 老吏解释道:“这个不好分说。雇工介于良贱之间,不良不贱,又良又贱。雇佣期间为贱,依附于主家,地位连家奴都不如。若雇佣契约解除,可化为良民,子孙亦可参加科举。” 好嘛,赵瀚顿时大开眼界。 此雇工非彼雇工,属于明代法律术语,民间俗称“雇奴”,不是社会上的普通打工人。 雇工不被主家视为自己人,因此往往苛刻对待,就连家奴都能欺负他们。但至少还留有念想,不必更改祖宗姓氏,子孙还能正常参加科举! 理论上,雇佣期满,雇工可以自由离去。 不过在现实当中,雇工必遭主人苛待,根本存不了什么钱。没有经济能力,当然谈不上自立门户,还不如老老实实做家奴呢。 “多谢先生赐教。”赵瀚抱着《大明律》,迈步朝县衙内宅走去。 …… 王用士回县城了,但不怎么回县衙。 此君胆大包天,竟将已经征收的夏粮扣下,拒不送往河间府上交。而是将这些钱粮,用于赈济全县灾民,上疏请求皇帝减免赋税。 赋税都不上交,政绩考核必难合格。 王用士在拿自己的前程,挽救无数灾民的生命! 不仅如此,他还挟带斩杀主簿、消灭贼寇之威,强迫粮商平抑粮价,逼着大户捐钱捐粮。一时间,士绅沸腾,怨声载道。 有钱有粮有人,王用士建立官仓,借给灾民粮食种子。 实在无田耕种的灾民,施行“工赈”之法,让他们修补县城,接着再疏通水渠,重建已经废弃的唐官屯驿站。 如此,忙得昏天暗地,王知县早把赵瀚给忘了。 就连费映环,再次见到王用士,也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王用士疲惫憔悴,似乎又苍老许多,他笑道:“大昭兄,你倒是富贵公子命,小日子过得很清闲舒畅啊。” 费映环叹息道:“唉,旂召兄何必如此,你这乌纱帽恐怕戴不到明年了。” 王用士有些无奈,但还能笑得出来,故作轻松道:“我就不是当官的命,趁早罢官归乡也好。一人丢官,胜过万千百姓丢命,这笔账算起来很划算。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此番造了十万层浮屠,或许能让子孙享些荫福。” 费映环无言以对,只能端正衣冠,朝着王用士一揖到底。 王用士微笑道:“我已派了师爷,前去河间府,与知府、御史周旋。只希望这顶官帽,能够戴过明年春天,不至让百姓青黄不接,再闹他娘的一次饥荒。” 费映环心情沉重,惭愧道:“旂召兄心系万民,吾不如也。” 王用士突然哈哈大笑:“反正我这知县,也是使银子走门路得来的。丢了就丢了,无非损失些银钱,权当在青楼扔给了窑姐儿。” 费映环终于被逗笑,莞尔道:“吏部之官,确如窑姐儿,给足银钱便来者不拒。” 王用士笑得更加开心:“如此说来,吏部便是天下第一青楼!” 费映环凑趣道:“尚书是老鸨,侍郎是龟公。” “哈哈哈哈哈!”王用士笑得飙泪,突然咬牙说,“大昭兄,我辈寒窗苦读,究竟算婊子还是恩客?” 费映环嘀咕道:“婊子吧。” 王用士说:“就算是婊子,我也要做梁红玉。” 费映环撇嘴道:“那我顶多能做苏小小。” “苏小小足矣,”王用士悲愤道,“天下官吏,不如婊子者居多,能为一代名妓已是不易。” 二人促膝长谈,最后干脆坐在城楼喝酒。 夕阳坠落。 费映环拍拍屁股起身,抱拳说:“旂召兄,愚兄是来辞行的。” “什么时候走?”王用士问。 费映环说:“明日便走。” 王用士道:“祝君一路顺风。” 费映环说:“进献破敌之策的孩童,我打算收为犬子书童。他不做答复,估计一直等着见你。” 王用士皱眉道:“何必如此乘人之危?” 费映环道:“确实乘人之危,可我费氏衰败至斯,犬子又是个天生蠢货。我若哪天死了,犬子定守不住鹅湖费氏家业,迟早会被别的宗支侵吞殆尽。我得给儿子留个顾命大臣啊。” “大昭兄也是煞费苦心。”王用士表示理解。 费映环说:“此子机敏过人,来日定非池中之物。他若真有经天纬地之才,我也会助他平步青云,为我鹅湖费氏之强援。他若只是中上之资,也可辅佐犬子守住家业。横竖左右,是不亏的。” 王用士笑道:“你倒是打的好算盘。也罢,我派人封二十两纹银给他,且助大昭兄断了他的杂念。”说着,又揶揄讥讽,“好好栽培此子,说不定他能入阁为相,到时候再许配婚姻,你铅山费氏不就又能大兴吗?” 费映环哭笑不得:“旂召兄,何必再挖苦我?” 王用士啐骂:“你就是个混蛋,两个举人,算计一个孩童。没脸没皮,无耻之尤!” 费映环为自己开脱道:“算计归算计,也没伤天害理,甚至救了他们兄妹性命。” “若非如此,老子才不会帮你,”王用士又忍不住爆了粗口,“你这狗日的虽然油滑,却多少还有点良心。不似满朝禽兽,良心都被狗吃了!” (求个推荐票,月票。尝试一下高科技,听说这样可以链接投票页面。) (外站的朋友,本书首发起点中文网,可以下载起点APP,跟广大基友一起扯淡抖机灵。) 014【奉剑童子】 面前摆着一个封包,拆开来看,有四枚小银锭,共计二十两白银。 “唉!” 赵瀚一声叹息,伸手把玩银锭。 活了两辈子,他如今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银元宝的实物。 不似电视剧里那么规整精致,眼前四个银锭子都够粗糙的,表面还有大大小小的密集气孔。 赵贞芳已经能下地走路了,来到哥哥身边:“二哥,这些是银子吗?好多钱啊。” “是啊,好多钱。”赵瀚说道。 赵贞芳疑惑道:“有了银子,二哥怎么还不高兴?” 赵瀚自嘲一笑:“期望过高而已。” 王知县既然送来银子,而且封装整齐、礼数周到,却又不将赵瀚召去见面,显然不愿再多有瓜葛。 将一个有献策之功的孩童,如此煞费苦心的疏远,肯定是费映环在捣鬼啊! 这又何尝不是费映环在表达诚意? 用尽心思,只为招一家仆,自不是为了招回去打骂虐待。 至少到了费家,赵瀚与妹妹不会过得很辛苦。 赵瀚手心托着银锭子掂量,二十两白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勉强也能混下去。 可兄妹俩真正需要的,是安稳的成长环境,而非朝不保夕的生活。 罢了。 ……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天气渐渐转凉。 赵瀚推开房门,披戴着月光,去隔壁找费映环掰扯。 “小兄弟请进。”开门的是魏剑雄,似乎早已等待多时。 费映环正在点灯看书,听到外头的动静,笑问道:“汝兄妹二人,已经商量好了?” 赵瀚回答:“商量好了。” “如何?”费映环又问。 赵瀚说道:“小子愿与费家签订十年长契。” 本来有些得意的费映环,听到此言顿时皱眉:“你要做雇工?” 赵瀚说道:“正是。” 朝廷为了扼制投献风气,曾在万历年间,将不跟主人共居的家奴,一律视为雇工进行分类。虽然没啥卵用,但也造成如今的雇工,多半都是投献田产之人。 这种主仆关系,缺乏牢固的约束力! 费映环问道:“为何?” 赵瀚解释说:“小子不愿改名换姓。” “这个好办,”费映环指向魏剑雄,“老魏跟我十四年,至今也没有改姓。” 魏剑雄立即捧哏:“没改。” 费映环继续诱惑道:“我准许你参加科举,十五岁以前,若能考中秀才,便真正收你为义子!” “家奴也能科举?”赵瀚疑惑道。 费映环反问道:“既是收义男,便入费氏正户。若单论户籍,与费氏子弟一般无二。为何不能科举?” 赵瀚恍然大悟,原来这玩意儿可以操作。 但大明就快完了啊,我考上秀才又有毛用? 如果一帆风顺,十五岁中秀才,二十岁中举人,二十五岁中进士,再留任京官两年,刚好可以给李自成开门。然后被闯王抓住拷饷吗? 不论如何,费映环已经表达出足够善意。 条件丰厚到让人怀疑,赵瀚问道:“费相公为何如此抬爱?” 费映环笑道:“见猎心喜,如此而已。” 费映环也是没办法了,费氏已有两代不出进士,而他属于家族的独苗举人,偏偏儿子还是个扶不起来的蠢货! 乍逢一个神童,自然要加以投资,今后无非三种结果。 第一,伤仲永,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若赵瀚变成一个废物,费氏顶多养个吃闲饭的。 第二,赵瀚今后是个良才,可以给费映环的废物儿子当家。 第三,赵瀚是个栋梁之才,那就送去考科举,真正纳入费氏宗祠。 古代望族经常这么干,特别是豪商大贾,每年都会挑选孩童进行培养。家奴做到极致,直接独当一面,成为整个地区商号的总负责人。 这比去外面招人更有保障,因为家奴的户口,捏在主人的手里! 而且,真正的大家族,不怕家奴反客为主。 铅山费氏有很多分支,大部分都离得非常近,费映环所在的鹅湖费氏只是其中一支。 如果哪天赵瀚跳反,欺负鹅湖费氏的孤儿寡母,其他费氏宗支简直要笑破肚皮。他们可以化身正义使者,打着清理恶奴的旗号,勾结官府将赵瀚下狱,然后一起瓜分费映环留下的产业。 费映环死后,赵瀚与鹅湖费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必须全心全意辅佐小主人! 除非,以赵瀚的实力,能把整个铅山费氏吃掉。 赵瀚想了想,问道:“江西的秀才,恐怕不怎么好考吧?” 费映环笑言:“确实。十五岁以前,能在江西考中秀才的,不说凤毛麟角,但也绝对不多。所以你要万分努力啊,成了可入费氏宗祠,不成就只能做费氏家奴。” 我考个鬼的秀才,有那功夫读四书五经,不如多看几本兵法,多结交几个豪杰…… 赵瀚又问:“不知小妹有何安排?” 费映环说道:“我有两女,次女今年七岁,令妹可做小女的玩伴。” 赵瀚问道:“我该如何称呼费相公?” “便叫爹爹吧。”费映环笑道。 “还是称公子好些。”赵瀚还在坚持,那称呼总让他感觉自己被包养。 费映环指着赵瀚,对旁边的魏剑雄说:“这小子跟你当初一样。” 魏剑雄昂首挺胸:“有本事的人,脾气自然要硬些。” …… 翌日,众人南下。 静海县政务繁忙,王用士分身乏术,并未前来相送。 小妹大病初愈,由魏剑雄背着走,书箱暂让皂吏携带,至城外码头搭乘商船。 费映环还是那副骚包模样,浑身收拾得雍容贵气,只凭那风仪就能唬住不少人。 至于赵瀚…… 在没有回到铅山以前,都临时客串费映环的仆僮,也就是传说中的“童子”。 头上疏两个犄角,打扮得比较中性。 仆僮是一种风雅的存在,游山玩水、会客访友都要带着,经常出现在诗歌散文当中。有侍酒童子,专门奉盏倒酒;有侍琴童子,专门捧琴调音;甚至有侍渔童子,专门伺候主人钓鱼。 当然,还有侍寝童子,某些家伙喜欢走旱道。 此时此刻,赵瀚客串的是侍剑童子,专门跟在身边给费映环捧剑。 登船之后,安置妥当。 费映环把赵瀚叫来问话:“几岁开蒙?” 赵瀚随口胡诌:“七岁。” 费映环又问:“你已十岁,可曾考过童生?” 赵瀚摇头:“未曾。” 费映环再问:“不说四书五经,小四书总该读完了吧?” 赵瀚说道:“小子家贫,小四书并未通读,都是家父教到哪学到哪。不过,家父借来的杂书,倒是胡乱看过不少。” 费映环无奈,从书箱里取来笔墨纸砚,说道:“研墨!” 赵瀚慢吞吞拿出墨条,凭借这幅身体的记忆,倒了些清水把墨研开。 “写字,随便写。”费映环说。 赵瀚害怕简繁体出错,捉笔写下一首《静夜思》,自认为书法还过得去,他小学的时候在培训班练了几年。 费映环看得头疼不已:“令尊是怎么教你练字的?我那傻儿子都比你写得好!” 赵瀚只能说:“家贫,爱惜纸墨,练字的机会不多。” “罢了,以后勤加练……”费映环突然盯着那首诗,惊问道,“这字体是跟谁学的?” 赵瀚回答道:“家父所创。” 费映环不禁拍手赞叹:“令尊乃书法大家也!如此字体,似台阁又非台阁,简洁稳重,不媚不俗,字形结构更是精妙。” 呃,启功体而已,书法培训班都练这个。 费映环连忙又说:“快多写几首诗,我要好生研究此体!” 就算不将赵瀚重点培养,只当成一个童子栽培,费映环也是要亲自进行教导的。 好的随身童子,可以作为主人的门面。 可以想象这幅画面,几个士子结伴出游,身边各带童子跟随。突然,某人诗兴大发,唤童子研墨记录,自己的诗词绝佳,童子的书法又精彩,相得益彰多有逼格啊。 因此,被主人看重的童子,往往不做任何粗活,由主人亲自辅导,闲暇时候专门读书练字。 费映环此刻就在亲自辅导,谁知被启功体吸引,一路上都在研究书法。 015【长矛之术】 船舱。 密密麻麻摆满了碑帖,到处散乱着新写的笔墨,费映环胡子拉渣显得有些憔悴。 此时此刻,商船已经过了东昌府,一路上他都在研究启功体。 “啪!” 费映环将毛笔一扔,叫来船上的仆役,先是洗脸清醒头脑,接着对镜刮去多余的胡渣。 不多时,赵瀚敲门而入:“公子唤我何事?” 费映环指着满地碑帖:“将我的字帖都收起来。” 赵瀚只得弯腰收拾字帖。 费映环负手而立,突兀问道:“你究竟出自哪个大族?” 赵瀚回答:“只是普通儒户出身,听说祖上有人做过知府。” “不可能,”费映环非常笃定的说,“令尊所创字体,博采众家之长,吸纳历代名家精髓,非得有海量名帖供其借鉴不可。此体看似简单,却包罗万象,区区一普通儒户,根本没那个底蕴能创出!” 赵瀚对书法没啥钻研,此刻只能糊弄:“家父常年外出游历,谁也不知道他行踪何处。” 费映环居然信了,不再追问底细,提醒道:“令尊字体,独成一派,初学者不可过多接触,否则书法必然走入邪道。” “公子教诲得是。”赵瀚虚心接受。 “去吧,我一个人静静。”费映环挥手说。 赵瀚收拾好各种字帖,躬身退出房间,顺手把舱门关上。 费映环又提笔写下几字,左看右看,心情烦闷,已有些走火入魔的征兆。 启功的书法,笔画特别差,字形特别正,结构特别稳。 费映环研究数日,已经有些被带歪了,字形结构的优点他没学到,笔画反而变得越来越差劲。 就仿佛武学高手,偶得一奇门秘笈,修炼之后却导致经脉紊乱。 学不来,学不来,会把人学废的! 费映环舒缓情绪,拿出一张名家碑帖,犹如刚学字的孩童,小心翼翼进行临摹,试图把启功体的影响彻底抹去。 临摹片刻,费映环再次捡起扔掉的启功体。 反复比对,细细品鉴,若有所思。 不必学其形,只需会其意,我也能自成一家啊! …… 赵瀚并不知道,自己写出的那些字,竟让费映环经历一场书法蜕变。 他此刻站在甲板上,遥望运河两岸的情形。 景州南北,仿佛两个世界。 坐船一路行来,景色越来越绿,似乎从地狱重返人间。 今年的旱灾,主要集中在两个省。 一是北直隶,二是陕西,山东只被略微波及。 更可怕的是,北直隶至少下雨了。而陕西,从前年一直旱到现在,期间只有几场局部降雨,有个叫高迎祥的已经起事,自号“闯王”。 面对如此严重的灾情,面对揭竿而起的农民军,只有少数地方官在艰难应对。至于中央朝廷,不但没有拨款赈灾,竟还在对陕西百姓加征辽饷! “这是你的兵器?” 身后传来魏剑雄的声音,这厮依旧背着熟铁棍,手里还拿着赵瀚那竿长矛。 赵瀚抱拳说:“正是。” “接着,”魏剑雄把长矛扔来,笑道,“左右无事,比划比划。” 赵瀚顺手接住长矛,摆出“准备格斗”的架势。但长矛跟步枪区别巨大,刺刀术也得跟着变,他一手握着矛身中端,一手位置相对靠后,双腿略微呈半弓步站立。 魏剑雄空手站立,大喇喇说:“来吧。” 赵瀚凝神屏息,突然身体前倾,一个突刺扎向对方腰部。 魏剑雄稍稍后退闪避,同时俯身去抓长矛,赵瀚连忙收力撤回,顺势变招将长矛往上斜挑。 非常精彩的挑刺,可惜遇到练家子。 魏剑雄闪躲之间,竟将长矛前端抓住,把赵瀚连人带矛都扯过去。 “魏叔武艺高超,小子心向往之。”赵瀚站定之后,非常干脆的认输。 魏剑雄评价道:“你这招式,有点大枪的影子,但力道用得太死,变招又颇为僵直。你的枪术老师,连滑刺都没教你吗?” 赵瀚当然会滑刺,可刺刀术的滑刺,跟大枪术的滑刺,完全就是两个概念。 解放军的刺刀术,融合了华刺(国军)、日刺(日本)、苏刺(苏联)的优点,又添加传统大枪术的某些手法。 但是,步枪终归是热兵器,跟长枪、长矛有着巨大差别。 如果按大枪术的插滑之法,直接运用到步枪上,多半会把步枪给扔出去,根本就控制不住武器重心。 步枪想要滑刺,整个身体都得跟着动,与传统冷兵器对战很吃亏。 赵瀚说道:“这些招式,都是我自己瞎琢磨的。” 魏剑雄摇头说:“也不全是胡闹,你刚才的挑刺就不错,我躲得慢些肯定挂彩见血。” “班门弄斧而已。”赵瀚谦虚道。 魏剑雄又批评说:“你那挑刺,虽然变招迅捷,而且枪路刁钻,但发力手法全然不对。” 并非赵瀚的发力手法不对,而是手里的兵器有问题,应该给他换把上了刺刀的步枪…… 赵瀚顺势单膝跪地,拱手道:“请魏叔不吝赐教!” 魏剑雄估计也闲得发慌,窝在船舱多日啥都不能干。他挺矛站立说:“看着我咋使的,只教几遍,太笨了学不会可别怨我。” 赵瀚连忙认真观察。 魏剑雄开口指点道:“矛跟枪不一样,矛硬,以刺为主,变招不够灵活,有机会你可改练枪术。先说用力,腰力最重要,其次是臂力,再次是脚力。你每天挥矛千次,若是悟性够用,自可摸清其路数。从脚力、腰力到臂力,众力合用,收发随心。我只教你基本的握矛、出招方法,其余你自己慢慢体会。” 这就够了,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魏剑雄挺身站直,接着踏脚前屈,缓缓刺出一矛,问道:“看清了没?” “看清了。”赵瀚回答。 魏剑雄说:“每天刺击一千次,自己体会用力窍门,两个月后我再教你下一招。” 靠,这跟刺刀突刺有啥区别? 好吧,细细品味也有区别,身体移动幅度没那么大,这是武器重心差异所决定的。 赵瀚提着长矛,站在甲板反复刺击,每刺一下都要认真思考。 不知何时,费映环也来到甲板,默默站在旁边观看。 魏剑雄邀功道:“公子,这小子悟性不错,是块练武的好材料。” 费映环一脸郁闷,没好气说:“我还指望他考科举呢。” 魏剑雄嘿嘿一笑:“当年唐瞿公,不是也文武全才?读书练武两不耽误。” “此子也能跟唐瞿公相提并论?”费映环摇头道。 唐瞿公,即费尧年,是费映环的叔祖,乃铅山费氏最后一位名臣。 魏剑雄摸摸鼻子,嘀咕道:“管他呢,先练着再说。” 费映环走到船头,负手而立,久久不语,也不知是在摆造型装逼,还是心里真想着什么事情。 迎面而来的,是运河之上无数漕船,漕军、漕船绵延数里。 王用士求仁得仁,终于迎来罢官结局。 静海县士绅奔走疾呼,跑去巡按御史那里告状,河间知府也顺手上疏弹劾。 正好这批漕船路过静海县,跟巡按御史取得联系,一不小心就翻船两艘。并且,翻船责任推给静海官吏,漕粮损失要求静海百姓平摊。 王用士严词拒绝,表示不背这口锅。 巡漕御史、巡按御史、河间知府,联名上疏弹劾,王用士终被革职处理。 卸任之时,静海百姓横躺于官道,阻止王用士的车驾前进。 然民心所向,又能为之奈何? 好官,是当不长的。 (推荐朋友的书:《异世界征服手册》,仙侠世界举国流,一辆大巴群穿过去。) 016【京口驿】 镇江,京口驿。 同属水路驿站,杨青驿吃垮静海县财政,但京口驿却是日进斗金。 岸边建起的驿舍,堪称花园式酒店,甚至有三间戏台,常请戏班子驻唱。这哪里是驿站,分明就是大型综合娱乐场所! 不惟岸上,还有水里,运河口的客船也属驿站产业。 来往商旅不必登岸,可直接住进大型客船。客船之上,食宿娱乐一应俱全,甚至能够招徕名妓,环肥燕瘦直接看画册,保证让你足不出船就尽享镇江繁华。 京口驿的规模有多大? 一共100多间驿舍,30多艘船,70多匹马,3座亭台,3间卷棚,3间戏台,26间马棚,1座道观(马王殿),驿卒、马夫、水手、馆夫、伙夫、轿夫500多人。另配轿房、餐厅、兽医房、囚犯房、草料房、萧王堂等等。瓜州那边还有分部,设漕房和马房多处。 京口驿的驿丞,换个知县都不当! 赵瀚他们搭乘的商船,到镇江就不走了,停下来卸货做买卖。 费映环这厮大手大脚,懒得登岸寻找便宜客栈,直接住进驿属豪华客船,等着换乘前往九江的船只。 照这种花钱方法,从王用士那里借的银子,估计还没回铅山就已经没了。 客房。 费映环品味着一篇启功体,对赵瀚说:“再写一首《将进酒》。” 赵瀚立即翻开《唐诗选集》,认认真真开始抄诗,顺便熟悉相应的繁体字。 其实,赵瀚的书法还过得去,小学在培训班也下过苦工的。之前被费映环贬低,纯粹是启功体的笔画问题,字形和结构都比较过硬,真写得烂怎会被费公子拿去研究? 在赵瀚挥毫的同时,费映环品鉴手中书法道:“这个‘禅’的字形,当脱胎于智永和尚,但又略有变动,结体扎实上乘……” 这货是在拆字,熟悉启功体的字形结构,每天让赵瀚不停的写新字儿出来。 启功体乍看有些丑,为何多看两眼又漂亮,费映环始终没给搞明白,因为他不知道啥叫黄金比例。 用科学角度分析,启功体就是牺牲笔画,让字形结构以黄金比例呈现。 好歹把一首《将进酒》写完,赵瀚问道:“公子,还要再写吗?” “不用,明日继续。”费映环盯着手中字体,头都懒得抬一下。 赵瀚揉揉发酸的手腕,走去推开窗户吹江风。 岸边,商旅如织,繁华兴盛,哪有半点末世的征兆? 山东与北直隶是两个世界,江南与山东又是两个世界,就连乞丐的精气神都不一样。 江南富庶啊! 驿站戏台上,有个士人正在讲学,台下站满了不同阶层的听众。 士人讲学的内容听不见,台下喝彩声却不时传来,那疯狂模样就似明星在开演唱会。 赵瀚忍不住问道:“公子,船上的客人都说,这位蕺山先生很有名,你怎不下船去听他讲学?” 费映环冷笑讥讽:“我见过这刘宗周,浙江山阴人,受王学影响颇深,却反过来批评阳明先生。不但批评阳明先生,他还批评朱子,批评陆象山。狂生一个,数典忘祖,虚名倒是挺大。” “原来如此。”赵瀚不再多言。 其实,赵瀚自己想下船去看看,毕竟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历史名人。 刘宗周,蕺山先生,东林党人,拒绝满清贝勒的礼聘,断食二十三天而死。 费映环费大公子,明显对刘宗周误解颇深。 刘宗周年轻时太过傲气,确实逮着朱熹、陆九渊、王阳明开喷。但如今罢官潜修多年,学术思想迎来巨大转变,居然成为王阳明的忠实信徒。 崇祯继位,刘宗周被选为顺天府尹,北上途中一路受邀讲学。 赵瀚趴着窗户眺望一阵,好奇道:“公子,你对东林党人怎么看?” 费映环笑道:“东林书院都被烧了,哪还有什么真正的东林党?皆攀附之徒而已。倒是你小小年纪,也听说过东林党?” 赵瀚只能胡扯:“家父生前颇为推崇东林党。” 费映环解释说:“魏忠贤弄权时,但有反魏之人,不拘籍贯出身,都被打为东林党。魏忠贤倒台后,人人争做东林党,否则就会被斥为阉党。非此即彼,是为党争。我年初进京会试,寄居在一长辈家中,听他说朝堂每天可热闹着呢。” 好嘛,东林党属于政治站队,这个说法出乎赵瀚的意料。 费映环继续研究书法,赵瀚回到自己的客舱。 主仆四人,住的是同一个套房。 费映环独居里舱大屋,赵瀚、赵贞芳、魏剑雄合住小屋,有需要就随时吩咐他们做事。 “二哥,你快看,你快看!”赵贞芳举着玩具欢快跑来。 赵瀚笑着将小妹抱住,问道:“这是什么?” 赵贞芳献宝似的说:“这是魏叔送的木偶,脖子和手脚都可以动。” 赵瀚讨过来把玩一阵,装作惊讶状:“真的可以动,好精巧的木偶!” 赵贞芳咧嘴笑得更开心,露出正在换牙的大豁口,小姑娘变得越来越开朗了。 哄了小妹一阵,赵瀚感激道:“多谢魏叔……” “不必,下船办事,顺手买的,”魏剑雄躺在地铺上,悠闲翘起二郎腿,嘴里叼着根草,“你去收拾行李,船已经找到了,明天就动身往九江。” 赵瀚连忙去收拾东西,一路上的杂活都由他来做,魏剑雄悠闲得变成半个少爷。 干完事情,魏剑雄又问:“今天练矛了吗?” 赵瀚说道:“还没来得及。” 魏剑雄督促道:“每日刺击一千次,一次都不能少。” 赵瀚只得拿出自己的长矛,在船舱里练习突刺,招式一成不变,枯燥而又乏味。 好不容易练完,魏剑雄又开始使唤:“去喊酒菜来。” 赵瀚端起板凳出舱,门口有个铃铛,他要搭板凳才摸得着。 “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响起,很快就有伙计过来提供客房服务。 赵瀚说道:“劳烦送些吃食来。” 魏剑雄躺在里面喊:“一只金陵烤鸭,一碟卤豆干,两斤酱牛肉,一条蒸鳜鱼,一甑白米饭,再来一壶绍兴花雕。” 伙计说:“客官,酱牛肉卖没了,怕得等到明日才有。” 别扯什么朝廷禁令,牛肉也卖,猴脑都有,甚至可订购鱼翅,只要你付得起钱。 魏剑雄道:“那就换成羊肉。” “好嘞,各位客官稍等!”伙计小跑着离开。 大概两刻钟之后,伙计端着酒菜过来,先送进大屋供费映环享用。 费映环的胃口不大,仅吃了一些烤鸭、半条鳜鱼,剩下的都留给三个仆人解决。 魏剑雄吃了几口不得劲,突然起身走进里屋,伸手就去抓桌上的酒壶。 费映环提醒道:“我还要喝的。” 魏剑雄笑嘻嘻说:“公子,酒不热了,冷酒伤胃,老夫人让我一路照顾你。” “胡扯,酒哪里就不热了?快快放下!”费映环有些生气。 “还是热的?那我尝尝,”魏剑雄对着壶嘴猛灌一口,惊讶道,“怪了,真就没冷,且还给公子。” 费映环看着壶嘴的口水,顿时一头黑线,破口大骂道:“天杀的刁奴,拿着酒给我滚!” 魏剑雄拱手作揖:“多谢公子赐酒。” 大摇大摆回到小屋,魏剑雄双眼圆瞪,看着空盘子问:“金陵烤鸭呢?” 赵贞芳正在吸吮手指,满嘴流油,一脸无辜。 “吃完了,就剩半个鸭头,魏叔你要吃吗?”赵瀚把含在嘴里的鸭头递过去。 魏剑雄扼腕叹息:“你俩是真能吃啊,那么大一个鸭子,转眼就给吃没了。” 赵贞芳捂嘴偷笑,端出装卤豆干的盘子:“魏叔,逗你玩的,鸭腿肉、鸭脯肉一片都没动。” “还算有点良心。”魏剑雄撇撇嘴。 做了费氏家奴,别的不说,一路上饮食非常丰盛。 费映环奢侈铺张惯了,由着魏剑雄随便点菜。他自己只吃少许,剩下的全都进了赵瀚、赵贞芳、魏剑雄三人肚皮。 当抵达九江换船时,兄妹俩直接胖了一圈,不再是以前瘦弱的样子。 与此同时,赵瀚也终于明白,魏剑雄为啥能膀大腰圆,这货是个彻头彻尾的干饭人! 不过,费映环、魏剑雄的关系,让赵瀚有些摸不透。 根本就不似主仆,反而更像是结拜兄弟。 (求推荐票,月票。) 017【礼教森严】 铅山费氏,原有三支主宗:横林费氏、范坞费氏、费墩费氏。 宣德年间,横林费氏因商而兴,在涉足官场之前,已把生意做到浙江、福建。 众人过湖口县,在九江逗留两日,便穿鄱阳湖而入信河,一路坐船来到铅山县河口镇。 别看江西近代经济落后,古代却属于八省通衢,有俗语云“买不尽的汉口,装不完的河口”。 河口镇,就是铅山费氏的地盘,祖辈凭此商业大镇而崛起! 此地,向东可达浙江,东南可至福建。若返回鄱阳湖,南达广东,西至湖广,北接长江。各路皆多河湖,又有官道相连,贸易繁荣到令人咋舌。 路过河口镇时,赵瀚直接看傻了,他万万想象不到,一个“偏僻小镇”竟能发到如此程度。 景德镇的瓷器、茶叶,若想卖到福建,必然经过河口镇。若想快速卖去浙江,也可以走信河,再沿官道直抵金华,河口镇同样是必经之地。 明代瓷器远销欧洲,仅以景德镇瓷器而论,至少有一半以上,是经河口镇运往沿海港口。 难怪费氏如此牛逼,难怪费映环出手大方,已经霸占了宝地两百年啊。 在小镇到横林费氏祖宅之间,铺设有青石板大道,遥遥耸立着一串牌坊:状元坊、探花坊、进士坊、大学士坊、尚书坊…… 小船缓缓驶过河口镇,继续沿着信河而上,魏剑雄解释说:“公子家在鹅湖山下,已从横林主宗分出去多年。” 说得更直白一些,费映环所在的宗支,虽然无法染指河口镇,却控制了从江西到浙江,路程最近的商业水道! 信河,清代改称信江,赵瀚还真没来过。 一路饱览水乡景色,不多时便来到鹅湖镇。此镇虽不如河口镇兴盛,却也属于商业大镇,无数景德镇的茶叶、瓷器,从这里向东运去浙江各地。 鹅湖镇上的商铺,大半都是费映环家的。 鹅湖镇周边的土地,也有小半是费映环家的。 “大少爷回来啦!大少爷回来啦!” 在费映环踏出船舱的瞬间,就有码头工人认出来,随即扯着嗓子开始大吼。 接着,叫喊声此起彼伏,一直从码头传到街道。 很快有几个小年轻,朝着鹅湖山的方向狂奔,你追我赶犹如赛跑一般。谁先跑到费家报信,谁就能获得更多赏钱,这种好事怎能落于人后。 “大少爷!” “大少爷!” 一路走过,沿途所遇之人,皆停下来报以问候。 费映环昂首挺胸,始终面带微笑,仿佛大明星在检阅粉丝。 在赵瀚的心目中,费公子此刻形象大变,完美化身为……地主家的傻儿子。 仔细观察这些老百姓,赵瀚发现他们的精神面貌都不错,显然小日子暂时还过得下去。 出了小镇,便是田地阡陌。 许多农民正在田间劳作,秋粮的禾苗郁郁葱葱,看来今年又会迎来大丰收。 若是只看表面,似乎此地已经全民迈入小康社会! 行走片刻,一群人急匆匆赶来。 两个舆夫奔至费映环面前,放下滑竿恭敬道:“大少爷请上轿。” 费映环也不多言,习以为常的坐上去。 “起轿,撑伞!”又有一个中年家奴大喊,却是伴随费映环长大的书童,如今已在费家担任中层管事。 舆夫抬着滑竿前进,有健仆撑起太阳伞,避免费大少爷被晒着了。 滑竿前方有家奴开道,防止意外跑出人畜,一不小心冲撞到大少爷。 滑竿之后跟着三个童子,都是费映环的仆僮。 魏剑雄背着的书箱,赵瀚手里的行囊,也都被其他家奴接过去。 书童出身的管事,护着滑竿一路呐喊:“大少爷回家了,大少爷回家了!” 我尼玛! 赵瀚看得目瞪口呆,一个举人回家而已,阵仗搞得如同封疆大吏出巡。 最扯淡的是,那三个紧随滑竿的童子,区区仆僮罢了,身上竟然全都穿着丝绸。 天下士绅,果然该死! 有农夫挑着粪桶过来,远远就选择避开,而且躲到数十步外,生怕粪水把费家大少爷给臭到。 现在知道铅山费氏,为何连续两代不出进士,这一代甚至只有个独苗举人了吧? 家风坏了! 费宏、费寀在世之时,费氏不得分家析产,兄弟姊妹必须团结友爱。费氏子孙不得沉溺享乐,即便拥有举人功名,也严格规定奴仆数额,平时出门顶多能带一两个。 可现在,不准分家的族规,早就被破坏得彻底,已然分出无数小支。 各宗支之间,非但没有齐心协力,反而互相竞争吞并,甚至还暗中勾结外人。 派往福建、浙江的经商族人,直接在外省自立门户,偌大的家族势力被肢解成无数份。 人心散了,聚不起来。 费氏子孙也渐渐无心科举,平时纵情享受,考上秀才便能买个杂流小官。若是考秀才都够呛,能作弊就作弊,无法作弊就终身啃老。 又过片刻,依山而置的建筑群,出现在赵瀚视线中,至少占地两三百亩。 一百多个族人、家奴,站在门口等待大少爷归来。 为首者,是费映环的二弟费映玘,接着是三弟费映珂。 “大兄!”兄弟俩上前见礼。 滑竿落地,立即有家奴扶着费映环下来。 费大少爷作揖还礼,问道:“四弟呢?” 费映玘回答:“四弟成天不着家,也不知上哪儿发疯去了。大兄快快进门,二老都在家等你呢。” 正门的门槛,放着一个火盆。 费映环抬步从火盆跨过,能够除去一路沾染的晦气。 至于赵瀚兄妹俩,以及费剑雄等一众家奴,只能绕道从偏门进入。 森严的礼教规矩,顿时显露无余。 不管费映环、魏剑雄多么亲近,即便亲如兄弟,主就是主,奴就是奴,身份的鸿沟不可逾越。 赵瀚牵着小妹的手,跟随魏剑雄走进侧门,七弯八拐的来到一个院落。 魏剑雄解释说:“这里是公子的景行苑,附近二十多间房,皆为公子的私地。如非受到召见,不可闯入第三进院落。” “多谢魏叔指点。”赵瀚抱拳道。 三人来到魏剑雄的房间,等待着听候发落。 略等一阵,费映环拜见父母未归,跟他一起长大的书童却来了。 魏剑雄介绍说:“这位是景行苑的总管事费廪先生。” 赵瀚立即拉着妹妹见礼:“小子见过费管事。” “魏兄安好,”费廪先是笑着跟魏剑雄叙旧,突然面无表情问赵瀚,“你就是大少爷带回来的童子?” 赵瀚只能再次行礼:“小子赵瀚,见过费管事。” 费廪立即唤来一个侍女,吩咐道:“墨香,带这兄妹去忠勤院,挑一间好房子给他们。” 不待赵瀚离开,费廪又笑容满面,跟魏剑雄勾肩搭背:“魏兄,半年多不见,咱们且去喝两杯。” 礼教家规之下,奴仆也分许多等级。 或许费映环比较好说话,可这管事费廪却得小心伺候。 去他妈的规矩! 018【以理服人】 侍女墨香年龄不大,约二十岁左右,容貌清丽,还未成婚。 曾经有段时间,费映环突然生出兴致,想玩一下红袖添香夜读书。于是通过牙婆,买来能诗善书的乐户少女,专职研墨、理书、唱诗、送夜宵,并给这位少女取名墨香。 渐渐的,费大少爷有些沉迷其中。 妻子娄氏虽然吃醋,却未哭闹折腾,也没打骂侍女,竟大张旗鼓的给丈夫纳妾。 既非通房丫头,亦非奴婢贱妾,而是正规纳妾。将这贱籍侍女墨香,遣媒下聘,定契报官,风风光光纳作良家妾! 此事有辱门风,性质颇为恶劣。 费家老太爷,闻讯大怒,将费映环一顿暴打,勒令其书房不得出现女人,以免因女色耽误了读书科举。 专理书房的墨香,转而变成少夫人的婢女,除了洒扫庭院之外,也做一些传话、迎客的差事。 显然,费家那位大少奶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而墨香也不简单,侍奉大少奶奶多年,竟没被揪住错漏直接打死! 将兄妹俩带到一进院落,墨香微笑介绍:“几间正屋,住的是费管事一家。大少爷的仆僮,住东边的厢房,如今还空着三间,你们兄妹可以随便挑一间。” 赵瀚没有去看厢房,而是仔细观察正屋。 费管事不愧是高级家奴,生活品质远超小地主,住的房子也阔气敞亮,甚至还有属于自己家的堂屋。 赵瀚好奇道:“魏叔为何不住这里?” 墨香笑着说:“魏爷嫌房子太大,他着实住不惯,硬要搬去外面住小屋。” 魏爷? 看来魏剑雄地位很高啊! 东厢空置的三间屋子,兄妹俩很快参观完毕,陈设布局一模一样。不寒酸,也不奢华,风格偏于质朴。 赵瀚随手一指:“就这间吧。” 墨香说道:“我让人送床铺被褥、毛巾面盆过来,剩下的日用物件,你们自己花钱置办。” 赵瀚问道:“吃饭在哪里?” 墨香回答:“凌夫人会安排。” “凌夫人是谁?”赵瀚完全摸不着头脑。 墨香依旧在微笑,只是笑中带着讥讽:“凌夫人,就是费管事的正妻。” 一个管事家奴,老婆可以被称为夫人? 而且,墨香刻意强调正妻,难不成这费管事还能纳妾? 真是活见鬼了! 墨香离开之后,赵贞芳终于开始说话。 小丫头在房里奔跑,张开双臂转圈,蹦蹦跳跳说:“二哥,这屋子真大啊!咱们以后就住这里吗?” 赵瀚正色告诫道:“就住这里,但房子不是咱们的,你千万别把这当自己家。等咱们长大了,二哥就带你去找姐姐。” “嗯,我记住了,”赵贞芳说,“只要能找到大姐,让我住再小的房子都行。” 过不多久,又有一仆妇前来,帮兄妹二人铺床叠被,还留下夜壶、面盆、牙刷等日用品。 只有牙刷,没有牙粉。 牙粉需要自己购买,那玩意儿有点贵。主要成分是盐,还添加有中药,高级货甚至添加香料,呼吸之间有一种清新香味。 舍不得买牙粉,就用清水刷牙呗。 免费配备牙刷,也属于忠勤院的特权,外面的低级奴仆很少有人刷牙。 “砰砰砰砰!” 赵瀚正在打扫屋子,突然有人疯狂拍门。 开门一看,赵瀚顿时笑了,外面站着十多个小屁孩儿。 三个穿丝绸的仆僮,并肩立于最前方,看那嚣张表情就知道是来找麻烦的。 其他小屁孩,就穿得比较普通了,几乎每人的衣服都有补丁。 “我叫琴心,专门伺候大少爷弹琴!” “我叫剑胆,专门伺候大少爷舞剑!” “我叫酒魄,专门伺候大少爷喝酒!” 三个童子自报家门,说话的语气无比自豪,他们是从诸多家生子当中挑选出来的。 首先必须相貌清秀,其次还得聪明伶俐,甚至还要定期考教文化课。 在家奴当中,他们是佼佼者,未来也将被重点培养。 显然,并不只有赵瀚得到栽培,今后谁发展得更好,谁就可以做鹅湖费氏的大管家! 赵瀚强忍着笑意,憋得非常难受,实在是这些名字太过中二。 琴心、剑胆、酒魄…… 隔这玩武侠还是仙侠? 费映环喜欢装逼,给童子取名都这么骚包。 “你笑什么?”琴心喝问。 剑胆也说:“不准笑,老实点!” 酒魄威胁道:“我们都打听过了,你是大少爷路上捡来的童子。不要觉得自己有多受宠,敢不听话就打死你。现在跪下磕头,琴心是大哥,剑胆是二哥,我就是三哥。磕头认了哥哥,今后便是自家兄弟,受了欺负咱们也护着你!” “跪下!”琴心和剑胆同时吼道。 “跪下,跪下!” 身后十多个小屁孩一起喊。 赵瀚感觉非常有趣,笑问:“你们几岁了?” 酒魄似乎话最多,不但报上自己的年龄,还帮另外两个一起答:“琴心十四岁,剑胆十三岁,我也十三岁,你又几岁了?” 赵瀚一本正经道:“我十六岁,我妹妹十五岁,都比你们年长。你们三个,快点跪下,叫哥哥姐姐!” 三人有些发愣,看看矮他们一头的赵瀚,又看向刚开始换牙的赵贞芳。 这他妈能有十五六岁? “你骗人!” “胡说八道!” “你肯定没我岁数大!” 三人的反应非常激烈,似乎感觉自己智商受到侮辱。 酒魄突然大呼:“打他!” 十多个小屁孩,立即扑上来,赵瀚顺手把门关上,还飞快的扣上门闩。 “唉哟!” 也不知是谁,冲在最前面,被门板撞得鼻血长流。 赵贞芳有些惊慌:“二哥,他们好多人。” 赵瀚笑道:“不怕。” 酒魄隔门吼叫:“是好汉就快出来,别躲在里头当王八!” 赵瀚笑着回应:“十多个打我一个,你们就是好汉吗?要论好汉就单挑!” “单挑就单挑!快快出来。”剑胆立即说道。他伺候费映环练剑,偶尔也跟着学几招,自负打遍费氏家僮无敌手。 赵瀚笑道:“你发誓!” 剑胆立即叫喊:“我发誓单挑,说话要是不算数,就让我掉进茅坑里淹死。” 好毒的誓言,是个狠人! “快快开门,二哥都发誓了。”酒魄还在吼叫。 赵瀚让小妹退后几步,自己也侧身站立,然后突然抽开门闩。 “唉哟!” “别压着我!” “你快爬起来!” 一堆小屁孩儿摔进门来,语气最嚣张的酒魄,赫然被压在最下边。 折腾半天,众孩童狼狈爬起。 剑胆害怕衣服被撕破,脱掉自己的丝绸外衣,煞有介事抱拳道:“请赐教!” 赵瀚也是练过的……军体拳。 剑胆毕竟十四岁了,比赵瀚高出一个脑袋,而且常年营养充足,力气也比赵瀚强上许多。 这小子挥拳砸过来,赵瀚立即矮身躲避,同时冲拳直击对方肾脏。 “啊!” 剑胆一脸痛苦,双手捂着腰子,被打得弓腰驼背,疼得话都说不出来。 赵瀚乘胜追击,接着一记后手贯拳,狠狠击中剑胆的胃部。 “呕!” 剑胆的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把中午吃的饭吐出来。 最后一下,右勾拳,满脸开花。 剑胆头晕目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只剩剑胆痛苦的呻吟声,十多个小屁孩儿全都吓傻了。 赵瀚抬臂指着酒魄:“你也要单挑?” 酒魄立即说:“君……君子动口不动手!” 琴心连忙帮腔:“对,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样打人有辱斯文!” 不愧是举人的仆僮,还知道什么叫有辱斯文,想来也是读过几本圣贤书的。 赵瀚开始扯大旗作虎皮,昂首挺胸道:“我这一身武艺,是魏爷亲自传授。谁要是不服,随时可以跟我比划!” 魏爷的徒弟? 众孩童又开始发愣,感觉似乎踢到了铁板。 酒魄仿佛学过川剧变脸,瞬间一脸讨好笑容,身体也矮了三分:“都是自家兄弟,不打不相识……” “闭嘴!” 赵瀚厉声打断:“既是兄弟,就该分出大小。谁是兄,谁是弟?” 众童愕然,面面相觑。 赵瀚举起拳头:“拳头大的就是兄长,还不跪下叫哥哥!” 无人应答,都抹不开脸。 赵瀚猛地抓住酒魄的衣襟,喝问道:“跪是不跪?” “跪!” 酒魄连忙跪下,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日之辱将来十倍奉还。当即磕头大呼:“酒魄拜见哥哥。” 赵瀚又指着小妹:“还要拜姐姐。” 酒魄满脸羞红,双拳紧握,硬着头皮喊:“拜见姐姐。” 赵贞芳有些害怕:“站……站起来说。” 赵瀚又问琴心:“你呢?” 琴心咬牙切齿道:“打死都不跪!” 赵瀚立即作势欲打。 “哥哥!”琴心砰的一声跪下。 一番以理服人,十多个孩童都心悦诚服,陆陆续续跪拜兄长和大姐。 年仅六岁的赵贞芳,一下子就有了十几个臭弟弟。 被打破嘴皮的剑胆,脑袋还有些晕,小心翼翼问:“哥哥,我们可以走了吗?” “不急。” 赵瀚取来包袱,掏出十两白银,塞到剑胆手中:“诸位兄弟,今天咱们不打不相识。我既受了大家的跪拜,做了你们的兄长,自当有所表示。特别是剑胆兄弟,嘴角都被蹭破了,银子且拿去买些吃的补补。至于剩下的银子,就分给兄弟们吃茶。” “哥哥豪爽!” 一群小屁孩儿顿时大喜。 琴心、剑胆和酒魄,虽然能穿丝绸,却根本没几个钱。 丝绸衣服,是费映环为了装逼,给亲近仆僮置办的工作服。 即便偶得赏赐,他们也要交给家长,他们的父母也是费氏家仆。 十两银子,即便十多人平分,对他们而言也算一笔巨款。 刚才被逼着下跪的屈辱,瞬间就荡然无存,一个个欢天喜地嚷着分银子。 最终,琴心、剑胆和酒魄,各自分得二两,剩下的再分给其他孩童。 众童内部瞬间被分化,其余孩童都觉不公平,认为琴、剑、酒三人太过小气。 新拜的哥哥,说好了银子大家分。 凭啥十两银子,你们三个就拿走六两? 剑胆也有些不高兴,认为自己嘴角被打破了,理应分得更多一些,琴心和酒魄不该跟他一样。 019【鬼话连篇】 忠勤院,正屋。 一个家僮帮忙提东西进去,离开时被丫鬟叫住:“莫急着走,夫人有话问你。” 家僮立即止步,跟着丫鬟往里屋走。 景行苑总管事费廪的妻子凌夫人,此刻穿着一件赤红罗衣,头上插满了钗环饰品,乍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少奶奶。 臣子僭越,未得皇帝赏赐,私下就敢穿蟒袍。 家奴僭越,不经主人同意,私下就敢穿绫罗。 礼乐崩坏,便是如此。 凌夫人抱着一只猫儿,随口问道:“又跟谁打架了?” 家僮跪在地上回答:“回禀夫人,不小心摔的。” “胡说,脸上还能摔出巴掌印子?”凌夫人冷笑道。 家僮只得说道:“起了口角,就打了一架。” 凌夫人问道:“东厢新来的两个家僮,听说你们去寻他晦气了?” 家僮回答道:“剑胆哥哥说,要给一顿杀威棒,便带着我们去了。那厮打架厉害,咱们不是对手,听说是魏爷教出来的徒弟。” “魏剑雄?”凌夫人眉头紧皱,吩咐家僮道,“以后多盯着点,新来的童子不懂规矩,有什么做错事的地方,你都要记下来告我知晓。” 家僮连忙说:“听夫人的。” 凌夫人唤来丫鬟:“赏他几个茶钱。” 丫鬟立即拿出一串铜钱,家僮欣喜接过,千恩万谢的磕头离去。 出了房间,家僮仔细一数,只有云南铸钱三十文。 而且,不是品相良好、用料十足的嘉靖通宝,却是那粗制滥造的万历通宝! 家僮心里嘀咕埋怨:“什么凌夫人?一身小家子气,也就是当下人的贱命,还痴心妄想做少奶奶?三十文烂钱,休想让我出卖赵家哥哥!” 琴心、剑胆、酒魄,各分得二两银子,虽然剑胆有些不高兴,却始终没有说什么怪话。 剩下四两银子,由十二个家僮平分。 但兑换成铜钱之后,又因分赃不均打起来。眼前这个家僮,脸上的伤便是打架弄的,就算打输了他也分到八十文! 不拘打架输赢,不管分到多少,反正家僮们已经认可赵瀚。 从赵瀚那里得到八十文好钱,从凌夫人那里得到三十文烂钱,心里该向着谁还用再说吗? …… 所谓凌夫人,以前是老夫人的丫鬟,后来做了大少奶奶娄氏的丫鬟。 因为试图勾引大少爷,被娄氏果断许配给费廪,当时费廪还只是一个书童。 书童费廪渐渐得势,升为景行苑总管事,其妻竟也以夫人自居,迫使家奴们尊称她为凌夫人。 费廪和凌夫人育有二子,其中一子,正是小少爷(费映环的傻儿子)的书童。 夫妻俩已经得到消息,费映环带回来的孩童,也打算扔去做小少爷的书童。 这可不行,太子伴读的美差,不容任何人染指! 他们当然不敢胡乱动手,否则必然触怒费映环,于是打算慢慢观察使绊子,迟早要将赵瀚兄妹赶出费家。 朝廷的烂事多,豪族的烂事也不少。 “夫人,少奶奶唤你过去。”丫鬟突然前来禀报。 凌夫人闻言立即起身,拔掉满头的饰品,洗掉脸上的妆容。又将华贵的红罗衣脱掉,换上一件普通衣裳,带着卑微笑容朝内院小跑而去。 …… 娄氏今年三十八岁,风韵犹存,端庄秀丽,出自九江娄氏。 鄱阳湖大战之后,朱元璋迁来一批流民,留在九江进行军垦。九江娄氏先祖,便是军垦人员之一,洪武年间已经转为民籍。 当年宁王叛乱,宁王妃便是娄氏女。且宁王妃的妹妹,还嫁给了费寀。 费氏拒绝支持宁王叛乱,祖宅被烧,祖坟被毁。致仕阁臣费宏,多次遭遇刺杀,费宏的兄长被杀,弟弟也遭到绑架,举族躲进铅山县城据守。 费氏和娄氏,都因宁王之乱而损失惨重,两家世代通婚早已联为一体。 费映环回江西的时候,在九江逗留数日,便是去拜见自己的岳父。 “给少奶奶请安。”凌夫人跪下磕头。 娄氏微笑道:“起来吧,不必拘礼。” “谢少奶奶。”凌夫人小心起身,低眉顺眼站在那里。 娄氏说道:“三日之后,巡抚老爷要来费家做客。先去横林祖宅那边,接下来便是鹅湖,可能会到景行苑坐坐。你准备一些吃食,果脯、瓜子、花生、美酒、茶茗都要备齐,听说魏巡抚喜欢吃炒花生佐酒。” 凌夫人立即应声:“奴婢记住了,定让巡抚老爷满意。” 娄氏又说:“魏巡抚此行,主要是去拜祭鹅湖书院,大少爷必然会陪同左右。上山之事,不用我们景行苑筹备。你只需挑选几个小厮,要体格健壮的,全程跟随伺候便可。” 凌夫人问道:“多少小厮为好?” 娄氏说道:“不能太多,四个正好,多了怕惹巡抚不高兴。对了,不论仆僮还是小厮,衣着都要朴素一些,听说魏巡抚不喜奢侈。” 凌夫人应道:“奴婢回去便做安排。” 娄氏说道:“此外别无他事,你且退下吧。” 凌夫人连忙跪下磕头拜别,小心翼翼的退出房间。 她回到忠勤院,瞬间气质大变,神态动作都刻意模仿娄氏,端着架子说:“召集全院奴仆,我有要事差遣!” …… 琴心、剑胆、酒魄,此刻都在认真读书。 费映环离家大半年,如今回来,一有空闲,必然考教他们的功课。 三人读得抓耳挠腮,好赖能背诵一篇,立即结伴去找赵瀚耍子,顺便试探赵瀚的深浅虚实。 凌夫人以为赵瀚要做小少爷的书童,他们则以为赵瀚要做大少爷的仆僮。 赵瀚正在屋内练矛,小妹抱着木偶帮忙计数。 “哥哥,哥哥在家吗?”三个家僮拍门大呼。 小妹跑去垫着脚开门。 三人也是有趣,齐刷刷抱拳:“见过姐姐。” 赵贞芳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咧嘴报以微笑,门牙今天又掉了一颗。 进得屋内,剑胆看到长矛,顿时喜道:“哥哥也练兵器?” 赵瀚模棱两可说:“嗯,魏叔正在教我练矛。” 剑胆疑惑道:“魏爷不是使棍吗?” “魏叔身手了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赵瀚笑道。 剑胆点头附和:“魏爷确实高明。” 酒魄问道:“哥哥平时不读书吗?” 赵瀚回答:“只瞎看一些闲书,连蒙学小四书都没读完。” 三个家僮顿时放心,不怕在学问方面被赵瀚比下去。 琴心的性格相对沉稳,剑胆则要豪爽许多,酒魄这厮干脆就是个话痨。他们仅有的共同特点,便是长相清秀,能够带出去充门面。 还未坐定,酒魄就开始絮叨:“昨日分钱,听说那些小子打起来了。” 赵瀚笑问:“没伤和气吧?” “伤不了,都是自家兄弟,”酒魄说道,“拳头大的多分几文,拳头小的少分几文。还是哥哥豪爽,十两银子说给就给,我攒了好几年也只攒到三钱银子。” 赵瀚说道:“既是自家兄弟,银子何分彼此?” 酒魄赞叹:“哥哥爽快,我们就不行。每月的例钱,都发到爹娘手里,主子给的赏钱,也多被爹娘拿走。要是哪天,我能像哥哥那般,十两银子说给就给,我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孝顺父母,是应有之事,三位兄弟让人佩服。”赵瀚一本正经道。 琴心不由出声:“一样的事情,哥哥说来就是更好听。” 剑胆问道:“咱还没出过远门,哥哥且说道说道,你跟大少爷这一路上,都有什么稀奇见闻?” “唉,今年北方大旱……” 赵瀚开始讲述严重灾情,说到吃人肉的时候,把三人听得惊骇不已。 又讲到乱民起事,赵瀚临危献策,王知县率众夜袭,三人顿时就赞叹激动起来。 最后这段添油加醋,已经跟说书差不多,赵瀚也在故事中现身战场:“我与少爷、魏叔,跟随王知县昼行夜伏,一口气急行军八十里,在五更时分来到独流镇外。当时夜黑风高,贼军大营绵延数里,探子回报说有好几万人。而咱们这边,只有五百多勇士。还不是正经的官兵,都是临时招募的乡勇……” 三人听得一愣一愣。 赵瀚继续说道:“五百多勇士,分为两队,围三缺一……” 剑胆插话道:“分成两队,咋就围三缺一呢?” 赵瀚解释说:“小镇建在大运河边,运河也帮咱们围了一面。” “原来如此。”酒魄恍然大悟。 赵瀚又开始胡扯:“我跟魏叔,当时站在少爷左右。每人背来十多根火把,将火把全插在地上点燃,双手再各持一只。只听战鼓敲响,我们高举火把挥舞,喊杀声震天响,五百乡勇闹出数万人的阵仗。” 酒魄猛拍大腿点评:“嘿,贼军怕不是要吓得尿裤子!” “可不是?”赵瀚又接着瞎编道,“数万贼军,竟被咱们五百多人吓傻了,哭爹叫娘的满地乱窜。我跟着少爷冲向贼营,见到营帐就烧,一时间遍地火起,把黑夜都照成了白天。魏叔举着熟铁棍,见到贼军就砸,一棍敲死一个,杀人不用第二招!” 剑胆听得热血沸腾,问道:“少爷呢?” 赵瀚说道:“少爷当然也骁勇无比,挥剑连斩数人。不过少爷心善,说乱贼也是吃不饱饭的可怜人。他厮杀一阵,便不愿再多造杀孽,竟收剑回鞘,掏出折扇在贼军大营里赏月!” 三个家僮对视一眼,已然确定赵瀚没有瞎编,因为费映环还真能干出这种事儿。 酒魄问道:“哥哥杀了几个贼军?” 赵瀚说道:“我年幼跑不快,只杀了六个。” 嘶! 三人倒吸一口凉气,赵瀚手里居然有六条人命,这种杀坯他们怎惹得起? 一番鬼扯之后,赵瀚说道:“回到县衙,因献策杀敌之功,王知县赏了我二十两银子。” 琴心忍不住问:“这么说,哥哥身上一半的银子,昨日都拿出来分给我们了?” 赵瀚笑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便是有几万两又如何,哪比得上结交三位好兄弟?” 三人肃然起敬,蓦地感动莫名。 正待再说,忽听外面喊道:“凌夫人训话,院中下人都快过来!” (感谢云外飘摇、树犹如此12、起点八百万大雕骑士总教头、寒风潇瑟、提菩树无、奈文摩爾的盟主打赏,也感谢众多长老护法堂主舵主执事弟子学徒见习的打赏,人数太多就不举名了。感谢大家!) 020【少夫人娄氏】 赵瀚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凌夫人。 模样长得不错,身段也还可以,就是有点装腔作势。 “巡抚老爷,再过几天就要来鹅湖了,指明要到咱们景行苑坐坐。少夫人吩咐,选几个得力的小厮丫鬟,到时候专门伺候巡抚老爷……” “巡抚老爷是何等样人?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们这些下贱胚子,能伺候巡抚老爷,那是烧了几辈子高香!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哪个出了纰漏,我亲手打断他的腿……” “费安,费隆,巡抚老爷登鹅湖山那天,你们两个跟随左右伺候……” 酒魄就站在赵瀚旁边,此刻低声说:“费安以前叫凌安,是凌夫人的娘家侄儿。费隆以前也是少爷的仆僮,上一代的剑胆,年龄大了就不叫剑胆,已经改回本来的名字。” 好嘛,琴心、剑胆和酒魄,原来属于工职名称,超过了年龄就要换一批。 赵瀚好奇询问:“剑胆既然在这里,上一代的琴心和酒魄呢?” 酒魄详细回答说:“琴心去了含珠书院,在书院做助教,专给幼童开蒙,主讲《百家姓》、《三字经》、《童蒙须知》和《小学》。酒魄去了鹅湖镇,在一家商铺做副掌柜,每月有六两银子可拿。我也是酒魄,今后也想去商铺。先做一年司务,再做一年招待、一年跑街、两年外账房,若是一切都顺利,五年就能升副掌柜。要是哪天做了正掌柜,每月的月钱就足有十两!” 赵瀚瞬间明白过来,费映环作为大少爷,他的身边人可以外放,一步步接管家族产业! 二人嘀咕之间,凌夫人已经安排妥当。 负责后勤采买之人,都是她的心腹属下,显然有油水可捞。 负责左右伺候之人,要么是她的心腹,要么是费映环的重点培养对象。她还故意留下少量名额,暂时不对外宣布,等着有心人上贡银子前来投效。 训话结束,各回各处。 琴心、剑胆、酒魄还想听杀贼故事,一起簇拥着赵瀚兄妹回屋。 赵瀚没有立即吹牛逼,而是问道:“我初来乍到,没有差遣还情有可原。为何三位兄弟,早就是少爷的腹心之人,这次也啥都没捞到呢?” 琴心的表情颇为自豪,不屑冷笑:“她也配使唤咱们?” 酒魄解释说:“咱们三人的差事,皆由内院亲自过问,只是吃住在忠勤院而已。对了,哥哥是谁领着住进来的?” “墨香。”赵瀚答道。 剑胆笑着说:“哥哥跟咱们一样,都是自己人,只受内院差遣,不必怕那凌夫人。” 酒魄又补一句:“但也别轻易招惹她。” “她来头很大?一个家奴,竟敢以夫人自居。”赵瀚有些好奇。 酒魄回头看看,发现房门已经关好,低声八卦道:“她以前是老夫人的丫鬟,颇得老夫人宠爱,甚至当成半个女儿养大。少夫人怀孕的时候,老夫人就把她送到景行苑,本意是给大少爷做妾暖床的。少夫人就不乐意了,强行将她许给费管事,当时费管事还只是少爷的书童。” “少夫人如此做法,老夫人就不说什么?”赵瀚问道。 剑胆也忍不住八卦:“老夫人自然生气,面子上挂不住啊。可少夫人脾气也大,竟然挺着大肚子回娘家,少爷坐船一天一夜才追回来!” 赵瀚感觉好有意思,就像在看古装宅斗剧。 一个丫鬟,好不容易讨得老夫人欢心,如愿以偿的去伺候大少爷。还趁着正妻怀孕,不知如何说动老夫人,眼看着就能给大少爷做妾,谁知却被正妻许配给书童!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这位凌夫人,显然还做着夫人梦,虽然无法梦想成真,却可以在家奴面前过干瘾。 …… 又过两天。 费映环接到横林祖宅召唤,匆匆赶去河口镇,全程陪同江西巡抚。 赵瀚兄妹俩,暂时啥都不干,每日好吃好睡。 给小少爷做书童的事情,似乎已经被人遗忘,小妹也暂时没有任何安排。 不过嘛,费大少爷血战反贼,兴之所至沙场赏月的事迹,已经迅速从忠勤院传到内院。 而且添油加醋,演化出各种版本! 这天,侍女墨香突然过来,满脸微笑道:“瀚哥儿,少夫人有请。” 赵瀚吩咐小妹不要乱跑,拱手作揖道:“烦请姐姐带路。” 跟随墨香离开忠勤院,经过一条植满翠竹的过道,又踏进一扇拱门便来到内院。 穿过小院,顺着回廊七弯八拐,很快便进了间小厅。 墨香站在小厅门口,对另一个侍女说:“迎春姐姐,人带到了。” 侍女迎春说:“你自去吧。” 侍女墨香,立即作礼告退。 迎春瞧了赵瀚一眼,面无表情说:“跟我进来。” 少夫人的贴身丫鬟,看来不好打交道,赵瀚全程闭嘴没乱说话。 迎春掀开门帘,带赵瀚进入里面的大厅。 大少奶奶娄氏,正坐在桌前翻阅什么,不时拿起毛笔写写画画。 “娘,女儿把人带来了。”迎春终于露出笑脸。 这一声“娘”,当然不是亲妈的意思,而是内院奴仆对主人的亲昵称呼。 娄氏放下毛笔,转过身来,吩咐道:“给小哥儿沏杯茶。” “是。”迎春躬身退后。 娄氏的气质温柔端庄,对待赵瀚也非常和蔼,微笑说:“不要害怕,坐下说话。” “多谢夫人!”赵瀚拱手坐下。 娄氏对此颇为满意,点头赞许:“不怕生,不露怯,举止从容,确实比家生子更优秀。” 赵瀚说道:“夫人谬赞了。” 娄氏见他小小年纪,就表现得言行得体,不由问道:“你家里是作何营生的?” 赵瀚重复当初的谎言:“回禀夫人,小子出身儒户,家父乃霸州府武清县举人。因耿介清正,家父虽然中举,却拒绝乡民投献,家贫挨不过今年灾荒。举家逃难之际,又遇马匪洗劫,全家只剩我与小妹相依为命。” “令尊清廉之士,让人佩服,”娄氏叹息道,“小小年纪,就流落异乡,你们兄妹也是可怜。” 赵瀚说道:“人各有命,不必怨天。” 一个十岁孩童,表现得如此从容,娄氏越看越喜欢。她问道:“独流镇夜袭乱贼之事,可是真的?” 赵瀚微笑道:“半真半假。” “哦?”娄氏有些诧异,“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赵瀚说道:“小子当时体弱,妹妹也在病中,没有跟着公子一起杀敌。之所以那般说,是小子初来乍到,害怕被其他下人欺负。至于进献破敌之策,也是公子所为。” 娄氏略作思索,笑道:“你就别往少爷脸上贴花了,若真是他想出的计策,早就自己说了无数遍。” “可以是公子献策,”赵瀚提醒道,“听说巡抚老爷就要来了。” 娄氏不由笑得更开心:“小小年纪,便七窍玲珑,不愧出自世举儒业之家。你这般优秀,想必令妹也不差,明日让她住进内院。” “多谢夫人提携。”赵瀚非常高兴。 娄氏又说:“至于你,少爷另有安排,且先在忠勤院安心住着。” 赵瀚说道:“小子随时听候差遣。” 侍女迎春终于把茶沏来,放下说:“小哥儿请慢用。” 赵瀚说道:“有劳姐姐。” 娄氏对迎春说:“瀚哥儿初来,给他包二两银子见面礼。” 二两银子? 迎春顿时有些惊讶,不由多看了赵瀚几眼,领命前去准备封包银子。 娄氏又开始拉家常,问赵瀚吃住是否习惯,适不适应江西的气候云云,仿佛化身为赵瀚的家族长辈。 终于,迎春把封包拿来。 娄氏笑道:“这是见面礼,拿去吃茶。” 赵瀚立即起身作揖:“多谢夫人赏赐,小子先行告退。” “去吧。”娄氏面带微笑。 迎春一改之前的面无表情,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不但把赵瀚送出小厅,甚至亲自将他送到内院门口。 “瀚哥儿,”迎春突然告诫说,“若是遇到棘手之事,又进不了内院,见不到少爷、少夫人,可去找忠勤院的仲良。” 赵瀚拱手道:“多谢姐姐提点。” 回到忠勤院,赵瀚先是找到酒魄,旁敲侧击的打听消息。 酒魄打开窗户,指着一个给大树浇水的老仆:“喏,他就是仲良,专职忠勤院和翠竹巷的洒扫浇灌。” “你跟他熟吗?”赵瀚又问。 酒魄笑道:“一个扫地浇水的老家伙,我没事跟他熟干嘛?” 好嘛,就连酒魄都不知道,这里有个老仆是内院的眼线。 少奶奶娄氏,显然对忠勤院了若指掌,包括费管事的老婆以夫人自居。 之所以没翻脸,无非两个原因: 第一,费管事是费映环的书童出身。 第二,凌夫人是老太太的丫鬟出身。 哪天费氏的老太太,也就是费映环的亲妈,两腿一蹬魂归西天,少奶奶娄氏必定撕破脸皮! 赵瀚仔细琢磨,自己究竟算大少爷的人,还是少奶奶娄氏的人? 021【麻将改良者】 翌日,清晨。 内院侍女冬福,悄然来到忠勤院。 不可一世的凌夫人,闻讯立即出门迎接,讨好道:“冬福姑娘有甚差遣?可是巡抚老爷的事情?” 冬福面无表情,缓缓说道:“奉少夫人之命,来你这里接个女童。” “敢问是哪个女童?”凌夫人打听道。 冬福说道:“赵贞芳。” 凌夫人的脸色有些不悦,但瞬间恢复笑容,随即呵斥身边丫鬟:“还不去把赵贞芳带来!” “不必,我亲自过去。”说话间,冬福已经迈步。 凌夫人连忙跟上,没话找话:“冬福姑娘难得来忠勤院,不如吃盏茶再走?前些日子,我家那口子去拱北苑听差,老爷赏了二两上好的河红茶。” 河红茶是铅山本地特产,已然行销全球,颇受欧洲贵族追捧。 “既是老爷赏的好茶,我一个丫鬟恐怕无福消受,”冬福目不斜视,缓步行至东厢,轻轻敲响房门,“瀚哥儿在吗?” 赵瀚推门而出:“我就是,给姐姐问好。” 冬福终于露出微笑,自我介绍道:“瀚哥儿,我叫冬福,是少夫人的使女。” “原来是冬福姐姐。”赵瀚作揖见礼。 冬福道明来意:“我此来,是接贞芳妹子去内院。” 赵瀚恭迎道:“请姐姐到屋里坐。” “也罢,便去坐坐。”冬福微笑着进屋。 赵瀚又说:“凌夫人请进。” 这个称呼,让凌夫人有些惊慌,下意识朝冬福看去。 冬福已经进屋,头也不回,似乎啥都没听到。 凌夫人忐忑跟进去,左右打量屋内陈设,朗声说:“有些寒酸了,这洗脸架都是破的,不晓得用了好些年头,回头我就让人送新的来。” 赵瀚说道:“多谢夫人好意,我只是个家僮,身子没那么精贵。” “莫喊夫人,这不是折我寿吗?”凌夫人愈发殷勤,“瀚哥儿得少爷、少夫人器重,若还用个破洗脸架,岂不是落了少爷、少夫人的颜面?” 说话之间,赵贞芳主动给客人倒水。 带缺口的瓷杯,老旧的陶土壶,普通的凉开水。 冬福端起杯子就喝,同时打量赵贞芳,赞许道:“确实乖巧懂事。” 凌夫人似乎有些嫌弃,端起破杯子没喝,也不好意思放下。甚至她嫌板凳又脏又破,怕污了自己衣服,就那样握着水杯微笑站立,顺便可以显示自己对冬福的尊重。 喝了两口,冬福将杯子放下,拉着赵贞芳的手说:“跟姐姐走吧。” 兄妹俩昨晚就沟通过,赵贞芳不舍道:“二哥,我走了。” “去吧,好生听话。”赵瀚笑道。 一直把妹妹送到内院门口,赵瀚独自返回忠勤院,凌夫人早就已经不见了。 琴心、剑胆和酒魄,这哼哈三人组,结伴前来道贺。 内院几乎没有男仆,那里面的丫鬟使女,真正与主人同食同寝。 别看她们缺少存在感,平时几乎不露面,但随便一个来到忠勤院,凌夫人都得小心伺候着。 小妹被带去内院,不但自己身价百倍,就连赵瀚都跟着沾光。 赵瀚需要沾光吗? 他只是有些佩服少奶奶娄氏,做事恩威并施,还不会让人心生反感。 小妹被带去内院培养,可以算作恩赏,也算扣押人质。 究竟是恩是威,全凭赵瀚自己选择。 …… 当天下午,赵瀚正在熟读《大明律》。 这本法律书籍,他离开静海县时忘了归还,县衙老吏也不意思开口讨要。 突然,侍女墨香来到东厢传令:“琴心、剑胆、酒魄,还有瀚哥儿,立即收拾行头去永平镇!” 搁屋里打牌的哼哈三人组,顿时鸡飞狗跳,慌慌张张收拾着出差。 墨香递给赵瀚一个书箱:“瀚哥儿,这是你的行头。” “有劳姐姐了。”赵瀚笑着接过书箱。 墨香又朝屋里喊:“你们快些,哥哥快些,拿起行头就走,衣服可上了船再换!” 看来任务紧急。 “就来,就来!” 三人组从屋里跑出,琴心背着一把琴,剑胆带着一把剑,酒魄抱着一坛酒。 赵瀚同他们一起,从费家侧门离开,全程小跑前往鹅湖镇,码头有人接他们上船。 客船顺信江而下,桨楫划得很急,似乎在疯狂赶时间。 一路跑来累了,躺船上喘息片刻,赵瀚终于顺气,问道:“什么事情如此着急?” 琴心猜测道:“定是巡抚老爷,临时变了行程,要去别的地方游山玩水。” 酒魄拿出一把梳子,又拿出一根红头绳:“哥哥,我先给你梳髻。” “为啥是红色的?”赵瀚有些抵触。 酒魄拎着红头绳,笑嘻嘻说:“红色喜庆啊。” 赵瀚问道:“有没有别的颜色?” “这个怎样?”剑胆递过来一根藏青色头绳。 “还行。”赵瀚勉强接受。 酒魄给赵瀚梳头,剑胆给琴心梳头,很快就梳成双丫髻,具体发型样式可参考哪吒。 彼此梳髻之后,又换上工作服,四人便躺船里闭眼瞎聊。 琴心已虚岁十四,再过两年,就该奉命转职了。他不知该去哪个单位,趁着坐船的空档,让兄弟们给些好建议。 剑胆建议道:“去书院呗,先在藏书楼做两年杂役,再跟着先生读几年书,就能做助教给孩童授课了。” 酒魄则说:“做助教虽然清闲有面子,却赚不到几个银钱。不如讨个商铺的差事,或者去造纸坊也行,正掌柜的月钱能拿十两,若干得好年底还有红利。” 铅山不但是贸易集散中心,而且还有许多特色产品。 铅山河红茶行销全球,铅山连四纸也鼎鼎大名,造纸业可追溯到后汉时期。 琴心嘀咕道:“我又想清闲体面,又想赚足银钱。兄弟们可有法子?” 酒魄不由笑道:“有法子啊。” “什么法子?”琴心连忙追问。 酒魄详细指点道:“走出船舱,跳进信河,重新投胎,下辈子做少爷。” “哈哈哈哈哈!”剑胆捧腹大笑。 赵瀚也忍俊不禁,竖起大拇指说:“果然是好法子。” 琴心只得报之以白眼,颓然躺平道:“唉,那我还是去书院吧,至少能一辈子体面。” “莫说了,去永平还早,咱们打牌消遣。”酒魄从怀里掏出一副默和牌。 这玩意儿是麻将的前身,但还属于纸牌形式,分为文钱(饼)、索子(条)、万贯(万)三种花色。 麻将牌的二饼,很可能最初代表两文钱,二条则是代表两吊钱。 赵瀚很快弄懂了玩法,琢磨着哪天进行改进,因为这种初代版麻将只有60张牌,三副加一对(11张)就能和牌取胜。 打了几把,感觉不得劲,因为每个花色只有两张。 既然只有两张相同花色,那就不能碰,也没法开杠,缺了杠上花的麻将还有甚意思? 赵瀚突然问道:“谁还带牌了?” “我有。”剑胆也掏出一副。 赵瀚说道:“两副牌合在一起玩,每人开局多模三张。” “那怎么玩?”琴心觉得不靠谱。 于是乎,赵瀚手把手的进行麻将教学,很快就让这三人沉迷其中。 已经有红中、发财、白板,可惜暂缺东南西北风。 傍晚时分,终于抵达河口镇。 船却没有停下,而是点燃灯笼,转向驶入铅山河,径直前往铅山县城而去。 四人拿出干粮,围坐在船舱里,就着清水吃饼。 顺便挑灯夜战,点着油灯继续打麻将。 半夜在永平镇靠岸,众人惊觉时间已晚,连忙收起麻将呼呼大睡。 从鹅湖到永平,这一番折腾,纯属江西巡抚抽风,突然说要去吊祭辛弃疾墓。 022【清廉巡抚】 明代铅山县城,不在信江边上的河口镇,而在铅山河畔的永平镇。 清晨。 铅山知县冯巽,早早候于宾馆,身后站着诸多士子。 费映环在那等得直打哈欠,心中对巡抚腹诽不已,若非族长和亲爹再三训诫,他才懒得陪这个智障浪费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杂役打开大门,巡抚魏照乘踱步走出,身后只跟着一个中年仆从。 主仆二人,皆衣着简朴,浑身上下都彰显着什么叫清廉。 “惭愧,惭愧,让诸位久等了。”魏照乘抱拳笑道。 知县冯巽立即上前,赔笑讨好道:“瑶海公莫要自责,只怪我等来得早。” “见过瑶海公。”众士子纷纷行礼。 魏照乘捋着胡须,抬眼一扫,微笑颔首:“县中俊才,今日似又多了几个。” 冯巽连忙介绍新面孔:“此为本县举子胡梦泰,字友蠡。” 胡梦泰拱手作揖:“晚辈见过瑶海公。” 魏照乘见此人穿戴虽普通,腰间玉佩却价值不菲,一看便知出自地方大族。他的笑容愈发亲切和蔼,拉着胡梦泰的手说:“友蠡一表人才,如此年轻便已中举,他日定为国之栋梁!” “瑶海公谬赞,晚辈愧不敢当。”胡梦泰谦虚道。 一番掰扯,冯巽又介绍:“此为本县廪生任伊屑……” “可是斯庵公(任希夷)之后?”魏照乘连忙问道。 任伊屑难掩脸上的自豪,拱手说:“后进末学,拜见瑶海公。” 魏照乘顿时又拉手鼓励:“斯庵公乃理学功臣,尔当努力向学,不可坠了先祖之名。” 任希夷是朱熹的亲传弟子,朱熹、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等人的谥号,皆由任希夷上疏请求议订,也因此被视为理学大功臣。 作为任希夷的后代,任伊屑连忙说:“前辈敦敦教诲,犹如洪钟大吕,晚辈万万不敢或忘。” 这套虚伪把戏,还在继续进行当中。 费映环站在宾馆大门前,很想一剑把巡抚砍了。 磨磨唧唧,沽名钓誉,让人直犯恶心! 两天前,费映环在横林祖宅,也是这样被魏照乘拉着手。 当时还有些受宠若惊,但他很快就发现,只要是出身大族的士子,都要被魏照乘拉手扯上半天。 再仔细一打听,好家伙,朝堂新贵啊。 去年的江西巡抚叫杨邦宪,此君远离京城,不知朝政变故。竟把周敦颐、程颢、程颐请出三贤祠,把魏忠贤的塑像搬进去,江西三贤祠摇身变成魏公公的生祠。 糊涂蛋一个,结局可想而知。 左副都御史陆文献,随即被选为江西巡抚,还没出京就遭弹劾罢免。 右副都御使张飬素,接任江西巡抚的职务。这位好歹离开北京了,只可惜走在半路上,莫名其妙又遭弹劾罢免。 魏照乘这个家伙,自己担任吏科都给事中,老师又是南京右都御史陈于廷。 崇祯扳倒魏忠贤之后,陈于廷参与南京的京察事务,魏照乘参与统计全国官员信息。 统计工作结束,魏照乘连升八级,一跃变成太常寺卿! 这都还不满意,生生干翻两个副都御使,如愿以偿跑到江西做巡抚。 …… 知县亲自充当导游,一众士子全程陪同,后面还跟着士子们的大量仆从。 再加上皂吏开道断后,队伍竟绵延二三里。 将巡抚老爷引至一民巷,知县冯巽指着矮亭说:“瑶海公,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报本坊。” 魏照乘连忙端正衣冠,上前查看亭匾,惊喜道:“果为朱子亲笔,吾当拜之!” 魏照乘提起衣摆跪下,对着朱熹的题字长跪,身后士子也只能跟着大拜。 跪拜一番,魏照乘起身欲走,却见亭边有块石碑,石碑上还刻着一颗大白菜。 魏照乘皱眉问道:“此乃朱子题名之亭坊,何人竟敢擅自立碑于斯?” 冯巽回答:“前任知县所为。” “拆了!”魏照乘喝道。 冯巽连忙低声提醒:“瑶海公,不便拆除,否则必然引起民愤。” 魏照乘愣了愣,只得说道:“细细讲来。” 冯巽解释说:“十年前,铅山大灾,饥荒遍地,又逢加派辽饷。当时,铅山百姓只剩两万人,加派的辽饷就有三万两。知县笪继良刻白菜碑,题‘为民父母,不可不知此味;为吾赤子,不可令有此色’于碑上。他与官吏同吃杂粮、同饮菜汤,劝导大族放粮济民,如此保得一方平安。” 魏照乘瞬间沉默,不知如何言语,这里头的水有点太深啊! 铅山县经济繁荣,怎么可能只剩两万人? 定有无数百姓,托庇于士绅豪族,不在官府的黄册显示。 至于劝导大族放粮济民? 怕是当时刀光剑影,知县用了雷霆手段! 魏照乘盯着白菜碑的落款,仔细回忆笪继良此人信息,很快拍手笑道:“原来是笪郎中,不料他竟有如此政绩。” 冯巽惊讶道:“笪知县做郎中了?” 魏照乘说道:“今年刚选为户部员外郎,吾奉命大计天下官吏,笪郎中的生僻姓氏颇为好记。” 笪继良在铅山做了六年知县,搞得本地豪族苦不堪言,于是大家合伙凑钱,给他买官去赣州做知州。 南赣地区民风剽悍、贼寇众多,本是一个苦差事,谁知笪继良搞得风生水起,又被当地豪族出钱送去山西……区区数年时间,竟然混成了户部员外郎。 更有意思的是,魏照乘和笪继良都是东林党。 只不过,笪继良是被阉党打为东林党,在山西做官时遭革除功名,如今又被东林党视为同志得到起用。 看着眼前的白菜碑,魏巡抚左右感觉别扭,一番夸赞便匆匆离去,再也不提什么砸碑之事。 长长的队伍离开县城,登船前往辛弃疾故居。 永平相当于铅山县的城关镇,赵瀚乘坐的客船就停靠在镇外岸边。 费映环带着魏剑雄离队,很快来到自家船上,对舵手说:“跟着前面的船队!” 赵瀚、琴心、剑胆和酒魄,由于昨夜打牌太晚,此刻正在舱内睡懒觉。 听到动静,立即起身拜见: “公子,魏叔!” “爹爹,魏爷!” 费映环扭了扭脖子,一屁股坐下,精神疲惫道:“莫要废话,快过来帮我按按。” 赵瀚还没反应过来,哼哈嘿三人组,已经迅捷无比的冲上去。 剑胆和酒魄分列左右,负责给费映环捶腿,琴心绕到后面去按肩膀。 “呼,舒坦!” 费映环闭眼享受按摩,忍不住吐槽道:“这劳什子魏巡抚,惯会装腔作势,怕是个只知党争的贪官。江西百姓,有得苦受了。” 赵瀚问道:“不是传言魏巡抚清廉节俭吗?” 费映环咂嘴说:“就怕他清廉节俭啊!” 免费的,往往才是最贵的。 一个官员标榜清廉,暗地里贪起来要人命,不是三瓜两枣能打发的。 魏照乘干翻了两个副都御使,才得到江西巡抚的职务,不吃得脑满肠肥会乖乖离开? 扫到桌上的纸牌,费映环突然来了兴致:“至稼轩墓还有些路程,老魏快坐下,且陪我打牌耍子。” 魏剑雄盘腿而坐,抓起纸牌问:“怎这么多牌?” 酒魄献宝似的说:“瀚哥儿有打牌的新法子,两副牌混在一起打。四张牌可以开杠,杠上花的番数可多了。还能做对对胡,碰碰碰碰就胡了……” “听起来蛮新鲜,详细说一下规矩。”费映环笑道。 于是乎,众人又开始打麻将。 费映环、魏剑雄、赵瀚、酒魄坐一桌,琴心继续按摩肩膀,剑胆坐在旁边给大少爷当牌术顾问。 打了几圈,费映环终于熟悉规则,果然比以前的玩法有趣得多。 费大少爷颇为高兴道:“老魏,拿钱出来发了,没彩头可玩得不尽兴。” 魏剑雄取出几吊嘉靖通宝,桌上每人分得两吊,输赢都由费映环买单,没打牌也能得到赏钱。 至于什么魏巡抚,早就被费映环忘到天边。 而在隔壁那条船上,出身永平胡氏的胡梦泰,似乎也不想再伺候魏巡抚游玩。 胡梦泰更有意思,懒得再浪费时间,突然出舱走到船头,“噗通”一声失足落水。 “少爷掉河里了,少爷掉河里了!” 家僮慌张大喊。 费映环正在做清一色,听到喊声立即吩咐:“快划过去救人!碰,八索!” 河面上热闹非凡,附近的几条客船,合力将胡梦泰救起。 费映环不准众人动牌,走出船舱,隔船问道:“胡兄无恙吧?” “我家少爷昏过去了。”胡氏家僮喊道。 费映环说:“快快送回县城就医。” 胡家的船慌忙调头,两船交错之际,昏迷的胡梦泰突然眨眼,朝着费映环偷偷贼笑。 费映环猛拍大腿,扼腕叹息:“如此妙计,我怎就没想到?胡兄真大才也。” 魏剑雄说:“要不,咱也落水?” 费映环呵斥:“蠢货,可一不可再,东施效颦罢了!” 赵瀚看得无语,这都什么人啊? (献祭一本书:《重生:崛起香江》,镔铁老大的新书。) 023【卖官鬻爵】 船只停靠,秋雨忽至。 知县冯巽撑伞询问:“瑶海公,时雨寒凉,是否等雨停了再上岸?” “微风细雨,正是好时节!” 魏照乘推开仆从伸来的伞,拄着一根登山杖,边走边吟:“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冯巽咬咬牙,也索性收起油伞。想了想,又将大帽戴好,疾步追赶道:“瑶海公潇洒豁达,可为东坡先生知己也!” 后面的士子见状,纷纷收伞戴帽,顶着秋日细雨前往辛弃疾故居。 “公子,咱也不打伞?”魏剑雄问。 费映环说:“且跟着,把伞带上,反正雨也不大。” 赵瀚倒是颇为兴奋,毕竟是辛弃疾故居,可隔空领略一番圣贤风采。 听说巡抚要来拜祭,本地里长早已等候多时。 附近姓辛的百姓很多,有些是辛弃疾的后裔,有些是辛弃疾的家仆后代。 里长便姓辛,一路领着巡抚去瓢泉,介绍道:“此地便为先祖故居。” “山清水秀,真是归隐田园的好所在!”魏照乘连声赞叹。 辛弃疾在江西有两处别墅,一为稼轩庄园,失火烧个精光。于是又建瓢泉庄园,并在此终老,抱憾而长逝。 赵瀚被挤在外围人堆里,年幼矮小,垫脚蹦跳,终于看清大名鼎鼎的瓢泉。 瞬间后悔,不如不看。 就是一泓山泉,流入瓢形石坑,并无任何稀奇惊艳,甚至可以说非常普通。 不过,辛弃疾的传世词作,三分之二都在此创作,其中就包括那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赵瀚突然联想到秦淮八艳,不知那位柳如是,有没有开始挂牌营业。 魏照乘取来一瓢,在瓢泉当中舀水,品尝之后赞叹不绝:“澄淳甘甜,世所仅有,诸君可饮泉品鉴。” 都是本地士子,哪会没喝过瓢泉水? 唉,就当没喝过吧。 众士子纷纷上前,你一口我一口,尽是溢美之词,仿佛喝的是琼浆玉液。 忽然间,秋风大作,雨点如豆。 顾不得一蓑烟雨任平生,魏照乘双手捂着脑袋,命令仆从赶快撑伞,然后小跑回船上躲雨去了。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辛弃疾的墓地在半山腰,肯定没法再去凭吊,众人坐船原路返回县城。 赵瀚站在船舱门口,欣赏雨幕中的船队,再想到魏巡抚的嘴脸,心里忍不住一阵恶心。 费映环也走过来欣赏雨景,心情愉悦道:“真乃及时雨也,否则还得跟着去爬山。若得二三挚友,冒雨为稼轩先生扫墓,也算平生风雅痛快之事。可此间皆为攀附之徒,只会惊扰先生在天之灵!” 赵瀚指着远处十多艘船:“那些都是衙役皂吏?” “非也,多为临时差役。”费映环摇头说。 临时差役,就是给官府打白工的老百姓。 为了陪同巡抚游山玩水,铅山知县征召诸多百姓服役。非但不给工资,百姓还要自带干粮,甚至那些船也是免费征募的。 另外,为登山而准备的酒食瓜果,也从相关役户那里收取。就算半途而废,不去登山扫墓,一应物资也不退还,大概率会被皂吏们瓜分! 即是说,魏照乘心血来潮出游一趟,就可能导致某些役户卖儿卖女。 更加可怕的是,魏照乘还打算去拜祭鹅湖书院! 那里属于理学圣地,而且荒废日久。一旦巡抚亲临拜祭,就必须按照官方流程,还得进行简单的打扫修缮。少则花费几百两,多则花费上万两,铅山县财政直接就要崩溃。 而魏照乘能得到什么? 名声! 鹅湖书院,是朱熹、吕祖谦、陆九龄、陆九渊等人聚讲之地,由此奠定理学、心学兴盛数百年之基石。 魏照乘随便祭拜修缮一番,就能借此名扬四海。 回到县城,把魏巡抚送回宾馆歇息,冯知县立即召集诸多士子开会。 面对一帮举人、秀才,冯巽姿态低得像个灰孙子,几乎用乞讨的语气说:“诸位都是本县贤才,瑶海公欲修缮鹅湖书院,此乃重振铅山文脉之壮举。还请诸位朋友,各自回家告之长辈,能不能每家都捐赠一些银钱。县衙实在太穷,能出百十两银子已是砸锅卖铁……” 冯巽没有说谎,铅山官府确实没钱。 河口镇,江西四大名镇之一,八省通衢,贸易中心。鹅湖镇,控厄江西至浙江距离最短的商道。永平镇,控厄江西至福建唯一的商道! 仅此三镇,就可让铅山县财政充裕。 但收不上来税啊! 而且偌大的铅山县,官府在册人口只剩一万余,导致各种杂税也征不到多少。 冯巽这个知县,做得是憋屈无比。 一听知县号召捐钱,众士子集体化身太极宗师。 鹅湖书院位置偏僻,除非当世大儒亲临教学,否则根本就招不到学生。本朝修缮过好几次,每次修缮都荒废了,纯属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让士绅豪族出银子,为巡抚邀买名声,帮知县讨好上官,可滚一边去吧! “禀县尊,晚辈家中还有要事,就先行告辞了。” “好教县尊知道,贱内待产家中,晚生得赶回去照料。” “县尊,晚辈淋雨受寒,此时头疼欲裂,欲找大夫开两副汤药。” “县尊……” 一时间,士子皆散,冯知县急得想哭。 见费映环也要走,冯巽顾不得颜面,连忙上前抓住:“大昭兄弟,可否再喝一杯茶?” 费映环笑道:“今日饮茶已多,在下内急。” 冯巽拉着费映环的手说:“我陪大昭兄弟一起去如厕。” 费映环懒得再装,直接说道:“费氏没钱。” 冯巽伸出一个巴掌:“五千两银子,魏抚台可保举知县,不是小县,是大县的知县。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换作别时,非得上万两不可。” 费映环笑道:“他一个巡抚,就能保举大县知县?” 冯巽解释说:“魏抚台的恩师,可是东林党大老湛如公(陈于廷)。魏抚台自己,也深受陛下恩宠,一日之内连升八级岂为侥幸?” “大老”一词,古已有之,多出现在日常交流和书信笔记当中。 “县尊不必再言,我要是想做知县,早就带着银子去吏部捐官了。”费映环直接拒绝道。 冯巽着急道:“此知县,非彼知县。大县的官缺本来就少,更何况只要五千两银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告辞!”费映环拂袖而走。 “唉……” 冯巽独自唉声叹气,也顾不得脸面,直接给家有举人的大族写信,白纸黑字的帮着魏照乘卖官。 但这官还真不好卖,除非年龄太大,举人都想着考进士。 就算真打算捐官,人家也自有门路,为啥要找新上任的巡抚? 唯一的卖点,只剩下五千两买大县主官,类似于商家搞打折促销活动…… 魏照乘的算盘打得精妙,既想着卖官赚钱,又想着修缮鹅湖书院赚名声! 船上。 赵瀚问道:“公子有甚烦心事?” “嗙!” 费映环猛拍舱壁,破口大骂道:“公然卖官鬻爵,脸面都不要了,这姓魏的该杀!” 魏剑雄嘀咕道:“我也姓魏。” 费映环气愤道:“这魏照乘,做科道言官多年,一直找不到捞钱的机会。而今连升八级,外放为江西巡抚,便急不可耐的到处卖官。听说,他这几个月都在巡视州县,想来是一路卖官卖到铅山。狗日的为了银子,真真连面皮都不要!” “可能是急着充业绩吧。”赵瀚讥讽道。 费映环问:“什么充业绩?” 赵瀚笑道:“口误,没什么。” 魏照乘急着到处卖官,并非单单为了银子。 还可以结交地方豪族,收纳士绅子弟为门生,将党羽爪牙送去各地为官。层层拉帮结派,如此东林党就壮大了,逐渐把控从中央到地方的话语权。 费映环在这里矫情,他远在鹅湖的亲爹,收到冯知县书信却很高兴。 只要五千两银子,就能买一个大县知县,这笔买卖太划算了啊! 六一八,双十一,也没见这么实诚的商家,打折已经打到粉碎性骨折,不赶紧下单仿佛损失了一个亿。 (再献祭一本书:《溯流文艺时代》,重生回去搞文学创作,文艺大湿很能装逼。) 024【训诂学】 赵瀚提着书箱,琴心背着古琴,剑胆捧着宝剑,酒魄抱着酒坛,簇拥费映环前往胡家做客。 这就是费大少爷的排场,登门访友也不忘装逼! 听说魏巡抚生病了,感冒发烧流鼻涕,如今正在县内医治。谁让他一蓑烟雨任平生呢?连大帽都不戴一顶。 巡抚患病,行程取消。 费映环左右无事,便来永平镇看朋友,就是那位中途落水的胡举人。 遥望胡氏大宅,规模不输鹅湖费氏,赵瀚好奇问道:“公子,论及源远流长,费氏与胡氏孰强?” 费映环颇为得意,手摇折扇说:“铅山费氏,源自汉代江夏费氏。而永平胡氏,出自清华胡氏,始祖为唐末进士,追随李克用平定黄巢而起。” “原来如此,那还是费氏底蕴深厚。”赵瀚立即奉承。 其实,费映环在往自家脸上贴金,铅山费氏谱系只能追及元末。 而永平胡氏、官溪胡氏,还有景德镇那边的胡氏,都是从清华胡氏分出来的,明明白白记载着世系变迁。 这种真正的望族,传承接近千年,对历代开国君主而言,属于打击和拉拢的对象。 只看其宗祠正门,按照大明礼制,就已经够得上抄家流放——官宅和民宅,禁止使用重檐,胡氏宗祠直接是三重飞檐! 费映环站定,负手而立。 魏剑雄前去递名帖,对门子说:“鹅湖费大昭,冒昧拜访胡举人。” “诸位贵客请进。”门子都不通报,直接把人带去花园。 显然,费映环是这里的常客,递拜帖纯属走个过场。 “哈哈哈哈!” 等不多时,胡梦泰大笑而来。 此君穿着丝织道袍,头戴一顶大帽,揶揄调侃道:“听说大昭兄在瓢泉淋雨了,可是到我家来讨姜汤喝?” “你这厮掉进河里怎没淹死?”费映环不甘示弱,立即予以反击。 胡梦泰的妻子李氏,此刻就跟在丈夫身后。李氏携侍女二人,亲自端着酒菜过来,朗声说:“费相公恶语伤人,且罚酒三杯。” 费映环不再生气,状若调戏道:“若妹子亲手斟酒,那为兄喝了便是,想必尊夫不会吃醋。” “兄长还是那般毫无正形。”李氏爽朗一笑,将美酒摆在桌上。她身材修长,从容大方,举止潇洒,不似寻常闺中妇人。 费映环和李氏,论关系可算表兄妹,铅山县几大家族全是亲戚。 三人坐定,余者站立。 赵瀚提着书箱候在旁边,完全充当人肉布景板,酒魄倒是捧着坛子过去伺候。 胡梦泰突然指着赵瀚:“兄长又多了一童子?三个还嫌不够啊。” 费映环得意道:“此子聪颖,宛若璞玉。” “那我倒要考教考教,”胡梦泰对赵瀚说,“且上前来。” 赵瀚拱手说:“见过胡相公。” 胡梦泰问道:“今年几岁,可读四书?” 赵瀚回答说:“今年十岁,四书五经,囫囵读过,只背得少许篇幅。” 他能背啥篇幅?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教科书上有的,赵瀚都会背诵。 作为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当然也有自身强项。 比如中国古代文学发展脉络,赵瀚就知道得非常清晰,且对名家名篇的理解,绝对超过古代大部分读书人。 只一套《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就囊括了几乎古代所有名篇。且这玩意儿还是必修课,老师逐字逐句讲解,期末考试不及格要重修的。 甚至还有一门《训诂学》,音韵、文字、语法都得知道,只不过本科内容相对粗浅,考研究生可以专选这个方向。 “小小年纪,也敢说囫囵读过五经?我都只习得本经,”胡梦泰笑道,“也罢,你用《诗经》里的一首诗,来形容一下昨日见到的魏巡抚。” 赵瀚张口就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哈哈哈哈哈!” 胡梦泰似乎很喜欢笑,赵瀚一首诗还没背完,他就已经捧腹大笑起来。 费映环也忍俊不禁,拍手赞叹:“此诗颇为贴切,真乃硕鼠也。”又问胡梦泰,“如何,我这童子是否聪颖?” 胡梦泰点评说:“如你一般,尖酸促狭。” 费映环有些不乐意:“你说我促狭便也认了,为何还要加尖酸二字?” 胡梦泰笑着问魏剑雄:“老魏,你家公子是否尖酸?” 魏剑雄摸鼻子道:“别扯上我。” “哈哈哈哈哈!” 胡梦泰再次大笑,并不理会赵瀚,而是直接考教费映环:“大昭兄,昨日贱内问我,射与矮二字是否反了。射,寸身,矮也。矮,委矢,射也。你怎解释?” 费映环顿时愣住,不知如何解释,甚至怀疑千百年来真用反了。 胡梦泰挤眉弄眼,问道:“大昭兄,要不要我教你啊?” 赵瀚知道自家少爷爱面子,当即出声道:“这个简单,公子早就教过我。” 胡梦泰笑道:“那你说说。” 赵瀚用手指蘸酒,先画一把弓,再画一只手,然后写个“射”字。又画一根矛,画跪地举物之人,在旁边写个“矮”字。 费映环瞬间理解其意,下意识拍手称赞,喊出声又临时改口:“好!好……好记性,教你多日的功课竟还记得!” 李氏突然抿嘴笑问:“真是兄长教的?” 费映环的面皮颇厚,反问道:“若不是我教的,难道还能是他自学的?” 既然已经装逼,那就装逼彻底! 赵瀚突然插话道:“我家公子说,确实有两字用反,但并非射和矮。” 胡梦泰又是狐疑,又是好奇,问道:“哪两个字?” 赵瀚并不作答,而是面向费映环:“公子,我可以说吗?” 费映环一脸得意,故作潇洒:“说与他们听便是,自家人不必藏私。” 赵瀚再次用手指蘸酒,写下“麦”和“来”的繁体字。 李氏凑过脑袋问:“这二字如何用反了?” 赵瀚引用《诗经》里的一句:“贻我来牟。” 胡梦泰说:“那是通假之法,‘来’通‘麦’,不能证明二字用反。” 赵瀚没有立即解释,而是写出一个“麦”字,然后将其下半部分翻转为“止”。 胡梦泰瞬间傻眼,“止”就是“趾”,麦字为何要加脚趾? 真用反了! 创字之初,“来”表示麦子,“麦”表示来往。 《诗经》里的“贻我来牟”,并非什么通假字,而是麦子的真正写法。 胡梦泰此刻心悦诚服,起身作揖道:“数月未见,大昭兄的学问竟突飞猛进,小弟佩服之至!” 费大少爷浑身舒坦,抬手笑道:“不必如此,且坐下说话。” 李氏瞧瞧费映环,又再看看赵瀚,全程微笑不语。 魏剑雄偷偷给赵瀚竖大拇指,意思是你小子真牛逼,今天可让公子长脸了! 牛逼个啥啊。 训诂学经典案例,有些老师教第一堂课,就甩出来吸引学生的兴趣。 要是能把这忘了,赵瀚的训诂学老师,怕要跟着穿越过来,把他暴打一顿再穿回去! 当晚,在胡家留宿。 费映环被胡老太爷请去吃饭,赵瀚则跟着胡家下人一起用餐。 “哥哥,你学问真好!”琴心由衷赞美。 赵瀚还在装傻:“都是公子教的。” “哥哥莫要哄我们,”酒魄低声说,“少爷窘迫的时候,习惯用右脚大趾顶鞋面,刚才我站在旁边又看到了。” 还有这种操作? 魏剑雄喝止道:“闭嘴,这是在胡家!” 嘿哈嘿三人组立即噤声。 魏剑雄把赵瀚叫到一边,偷偷塞来几颗碎银子:“公子很高兴,让你拿去买茶吃。” 赵瀚已经有些练出来,随手掂了掂,估计约有七八钱银子。 如此赚钱很快啊,恨不得天天帮费映环装逼。 这是月底,没办法赏月,费映环喝得大醉,被胡家仆人扶回客房休息。 赵瀚他们连忙去接住,帮着脱衣脱鞋,然后甩床上去。 费映环睁开醉眼,迷糊道:“老魏,明日去含珠书院。你差人回家报讯,就说我要在那里住两个月,陪友蠡(胡梦泰)闭关修学,以备崇祯四年之会试。” 魏剑雄嘀咕道:“就是没事找事,家里不一样读书?非得结伴去山里。” “你说什么?”费映环醉了听不清。 魏剑雄道:“我说好。” 费映环又说:“几个孩童一起进山,他们的功课也该抓紧了,不要成天只知道打牌玩乐。” “诶,好的,我记下来了,你就快点睡吧。”魏剑雄敷衍催促道。 铅山费氏,由于不断繁衍扩张,几百年来建了三家书院。 含珠书院,位于横林祖宅南五里的含珠山。 东岗书院,位于县城以西五十里的东岗坪。 景行书院,直接就在县郊的永平镇外。 费氏最后一位名臣费尧年,临死之前的遗言,是把自己名下的产业,全部变卖了建第四座书院。 结果他两腿一蹬,子孙就忙着抢家产,完全把建书院的事情抛之脑后。 第二日,胡梦泰带着一个童子,跟费映环一起前往含珠山。 费家的傻儿子,也在那里寄宿读书,赵瀚总算要正式做伴读书童了。 (再再献祭一本书:《玄门不正宗》,小兵的野路子修仙。) 025【小少爷】 含珠书院,是铅山费氏的文脉基石。 自商业起家之后,费氏便建起“含珠私塾”,并通过商队不断购来闽浙书籍。一百年前,“含珠私塾”扩建为“含珠书院”,已有四十多位官员从这里走出。 书院属于横林费氏共有,各总支每年集资运营,同时允许外姓子弟求学。 若是发现好苗子,不管他姓什么,费氏都会投资培养。 别看费氏已有两代不出进士,但近些年资助的外姓学子,却出了一个进士、四个举人! 船上。 琴心、剑胆、酒魄,还有胡梦泰的家僮乐荣,四个小屁孩正在打麻将。 魏剑雄抱着熟铁棍,靠坐于船舱呼呼大睡。 赵瀚则在认真读书,胡梦泰带来的《春秋》,此君所治本经有些难读啊。 至少赵瀚没法当故事书看,就算书中带着注解,那些人名地名也搞得他头疼。 里舱。 胡梦泰叹息道:“家父心动了,竟真想捐五千两银子,为我谋得一大县知县!” “他魏照乘,区区一巡抚,有那能力大肆卖官?”费映环摇头讥笑,“反正我是不信的。” 胡梦泰说道:“家父猜测,朝中东林党复起,怕是急需大量银钱。这魏照乘,不过是一悍卒,卖官所得恐怕大半都要上贡。” 费映环问道:“他们手里,真有那么多大县的官缺?” 胡梦泰说道:“东林党如今掌控南北京察,手里的官缺肯定不少。大昭兄家里也是做生意的,许多时候用不着财货两清。魏照乘在江西卖二十个知县官缺,按五千两一个来算,就能收到十万两雪花银。他可以只兑现两三个,剩下的托词等缺候补,也不算出尔反尔。如此,打开销路之后,还可以坐地起价,谁给的钱多就先给谁实缺。” 费映环恍然大悟,惊道:“还能如此运作?那他岂不是,只用三五个实缺,就赚得三五十个士子的买官银!这种事情见不得光,能出钱买官的也要面子,就算发现被骗了也不敢声张。” 胡梦泰笑着说:“谁先交钱买官,谁就更容易得到实缺,算是他魏照乘给的‘马骨’。” 费映环哭笑不得:“这等经商奇才,他还做什么官啊?早早致仕做生意,于国于己都算大好事!” 胡梦泰又说:“大昭兄若想捐官,就得赶快出手,如今的吏部尚书可是王永光。” “王永光还敢左右腾挪不成?”费映环连连摇头。 胡梦泰说道:“但凡陛下,稍微露出对东林党不满的心思,以王永光的秉性必然反戈一击。” 费映环仔细思索,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两个还没踏进官场的举人,能把王永光看得如此透彻,一是由于他们拥有情报来源,二是因为王永光实在太有名了。 泰昌元年,此人仗义执言,得罪许多权贵,且立场偏向东林党。 天启三年,此人卷入癸亥京察,跟东林党闹翻,被迫辞官归乡。 天启五年,此人被魏忠贤起用,努力攀附阉党。 天启六年,此人借王恭厂爆炸案,突然攻击魏忠贤,上疏请求归还票拟权,并帮着几个东林党大佬说好话。遭罢官。 崇祯元年,就是今年,此人被东林党起用,一下子就做了吏部尚书。 反复横跳,其左右腾挪之术,看得人眼花缭乱,谁都不知道这货到底是哪边的。 你说他趋炎附势吧,人家又不畏权贵。 在东林党式微时,帮着东林党说话。又在东林党最强时,跟东林党闹翻。在魏忠贤刚刚崛起时,不要脸面攀附阉党。又在魏忠贤权势滔天时,站出来为东林党张目,而且闹着要魏忠贤交出内阁大权。 按照这个规律,如今东林党风头无两,王永光又到了该跳反的时候了。 历史上,崇祯朝的东林党内阁,就是王永光联合周、温二人弄垮的……这是一根贯穿明末党争的搅屎棍,只要自己不嫌恶心,那么恶心的就是别人! 费映环、胡梦泰虽然偏居江西,却每月都要阅读塘报,以此来了解朝中局势。 每次读到关于王永光的大新闻,都让他们完全摸不着头脑,根本看不懂王永光到底想干啥。 胡梦泰说道:“吾此次到含珠山闭关修学,便是为了阻拦家父的买官之举。吾已在胡氏宗祠发誓,三年后不能中进士,就回含珠山继续闭关!” “友蠡好志气,愚兄就陪你苦读……两个月!”费映环痛下决心。 胡梦泰好笑道:“对大昭兄而言,两月已是不易。” 船只靠岸。 赵瀚放下那本《春秋》,交还给胡梦泰的家僮,这玩意儿没有老师讲解,根本就没法自学成才。 难怪关二爷一辈子都在读《春秋》,这书可以读几辈子。 手里拎着书箱,赵瀚跟随众人前进,慢悠悠散步前往含珠山。 私塾就在山下,其学生都没考上秀才。 书院则在半山腰,有功名者方可上山进修。 含珠私塾的规模不大,仅有几间教室而已,每间教室可坐学生二三十人。另有藏书楼,还有学生宿舍,离家远的学生可以选择寄宿。 赵瀚来到私塾院中,见教室里的学生,有少数穿得极为寒酸,深秋时节竟然还打着赤脚。他不由问道:“魏叔,贫寒子弟可以免费读书吗?” 魏剑雄点头道:“只要有志向学,都可来含珠山求学。不收束脩学费,但书本、笔墨需要自备。真有过目不忘的神童,费氏定会资助其考取功名。” 江南之地,文风极盛,识字率非常高。 便是费家的奴仆,随便揪几个出来,也有一半能读懂通俗小说。 根据朝鲜文人的日记,早在明中期的时候,就能靠写字在江南进行交流。而北方就不行,朝鲜文人说,在江南多找几个路人,总能找到识字的,而北方可能一整天都见不着。 铅山这边也是如此,既然含珠书院免收学费,那他们就乐意送孩子读书。就算考不上秀才,也能给费氏做家奴、伙计,能识字往往可得优待。 费映环在亭中歇息片刻,他的傻儿子就被带来。 费如鹤是一个小胖墩儿,并非虚胖,而是肥壮。这货小跑过来,磕头喊道:“见过父亲,见过表姑父(胡梦泰)!” 在儿子面前,费映环特别正经,表情严肃道:“功课念到哪儿了?” 费如鹤回答:“已学到《季氏篇》。” 费映环顿时大怒:“开蒙数载,你竟还在学《论语》?” 四书有学习顺序,依次是:《大学》、《论语》、《孟子》、《中庸》。 读书几年还在学《论语》,那智商真的有一点感人…… 费如鹤跪在地上不敢说话,眼睛贼溜溜的瞟向胡梦泰,希望表姑父能够帮忙美言几句。 胡梦泰笑而不语,甚至在憋着不笑出声来。 费映环头疼欲裂,也不想再费口舌,只说道:“我给你寻了个书童,跟你一起读书。他小四书都没读完,若是哪天将你赶超,老子定然亲手打断你的腿!” 费如鹤嘀咕道:“我已经有书童了。” 费映环呵斥道:“你的学问进步迟缓,书童也难辞其咎,我给你换个更好的!” 费如鹤哀求道:“父亲,费纯挺好的,不用再换了。若换个书童,孩儿难免不适应,恐怕今后念书更困难。” 还真他娘的有些道理。 费映环想了想说:“那就不换,只多一个书童。赵瀚过来,跟小少爷认识认识!” 赵瀚上前拱手:“见过小少爷。” 费如鹤抬头望着赵瀚,顿时不乐意:“你是我的书童,凭啥我跪着,你还在那站着?快快跟我一起跪!” 赵瀚回答说:“我是公子派来敦促小少爷学习的,不是陪小少爷下跪的。” 费如鹤立即告状:“父亲,这个书童不听话,快快把他赶走!” 费映环非常满意,微笑道:“便该如此。赵瀚,以后小少爷贪玩,你可替我教训他。只要不打死打残打破相,随便怎么打都行!” “遵命!”赵瀚拱手作揖。 费如鹤目瞪口呆,感觉自己今后的日子不好过。 026【我听少爷的】 费映环很快就走了,与胡梦泰结伴上山,前往半山腰的书院潜修。 只剩下赵瀚、费如鹤,以及书童费纯。 费如鹤今年十一岁,估计是营养过剩,长得又高又壮又胖。这种身材,不去练武可惜了,非常适合当将军,古代名将全是膀大腰圆之辈。 反而是书童费纯,模样生得颇为清秀,遗传了父母的优秀基因——他爹以前是大少爷的书童,他妈以前是老夫人的丫鬟,相貌方面经过了严格挑选。 主仆站在一起,费纯更像少爷,费如鹤活似跟班。 眼见费映环已经走远,费如鹤突然冷笑,双臂交叉抱于胸前,半眯着眼睛蔑视赵瀚。 这位小少爷,明显不是啥蠢货,心思没用在读书上而已。 他在父亲面前唯唯诺诺,在孩子堆里估计是小霸王,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他的份。 学校还在上课,费如鹤是被中途交出来的。 赵瀚微笑提醒道:“小少爷,该回书舍学习了。” 费如鹤依旧冷笑不语,等了半天没动静,突然扭头朝书童努努嘴。 书童费纯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呵斥道:“大胆,还不给小少爷跪下磕头请安!别以为大少爷护着你,在这含珠私塾,小少爷才是你的主子!还有,我是大书童,你是小书童,今后你要听我的话!” 赵瀚露出害怕的表情,问道:“小少爷,真是这样吗?” “少爷就是少爷,书童就是书童,”费如鹤举起拳头,威胁道,“从今往后,你都要乖乖听我的。若爹爹问起,你就说我念书很努力,只可惜太笨了学得慢。爹爹让你监督念书,还说可以打我,你可千万不要当真了。不信的话,你倒是打我一下试试……” 话音刚落,赵瀚一脚踹出。 费如鹤的吨位太大,赵瀚又不敢下狠手,竟没有被当场踹倒。他后退两步站定,低头看胸前的脚印,不可思议道:“你还真敢打啊?” 赵瀚一脸疑惑表情,反问道:“小少爷,刚才不是让我听你的话吗?” 费如鹤生气道:“我没真让你打!” 赵瀚道:“可我当真了啊。” 费如鹤大怒:“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赵瀚突然歪着脑袋,样子仿若智障儿:“我奉小少爷的命令打小少爷,有什么不对吗?” 好像确实没什么不对,可费如鹤快被气出内伤了。 书童费纯连忙提醒:“小少爷,这混蛋在消遣你!” “本少爷当然知道,还用你来说?”费如鹤勃然大怒,已经脸红脖子粗,举起拳头走向赵瀚,“你找打!” 这货肯定练过,下盘极为沉稳,出拳也有章法,一上来就直取赵瀚的面门。 赵瀚抬臂拨挡,骨头被打得生疼,小胖墩儿的力气好大! 又是一拳砸来,赵瀚侧身躲闪,同时出拳击其软肋。 费如鹤竟然不闪不避,撤臂去裹赵瀚的手腕,另一只手也快速抓来,试图直接将赵瀚抱住摔跤。 赵瀚连忙后退挣脱,紧接着转身就跑。 都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傻子才会贴身肉搏,先放风筝遛遛狗再说。 “别跑!” 费如鹤愤怒狂追,跟赵瀚一前一后绕着亭子跑。 费纯就没安好心,站着看戏不说,还在那儿火上浇油:“少爷,这混蛋消遣你,快一拳打死他!” 绕了两圈亭子,赵瀚折身朝费纯跑去,凌空飞起直踹其心窝。 “你别过来……唉哟!”费纯正在隔岸观火,突然吃了冲锋一脚,仰摔在地,四脚朝天,只觉胸闷气短爬不起来。 费如鹤追在后面大喊:“我俩单挑,你打他作甚?” “吵得很,聒噪!”赵瀚边跑边说。 费如鹤又喊:“有种你别跑,跟我打上一回!” “有本事先追上我!”赵瀚还打算继续遛狗。 两人你追我赶,又绕着亭子跑了一圈,费如鹤的体力竟然十分充沛。 “还来?”费纯好不容易爬起来,却见赵瀚又往这边冲,顿时吓得转身逃窜。 “跟我打,你别追他。” “就是,别追我啊!” “我就追,你有种别跑。” “混蛋,你才有种别跑!” “你们自去打,别追我行不!” “……” 费如鹤追赵瀚,赵瀚追费纯,三人绕着亭子,到最后也不知谁在追谁。 突然,赵瀚抓住栏杆,借势翻入亭内。 费如鹤连忙减速停下,也想翻栏杆进去,爬到一半顿觉眼前漆黑。 却是赵瀚站于亭中长凳,居高临下猛然踹出,在小少爷的面部留下脚印子。 得势不饶人! 赵瀚又快速接上两脚,踹得费如鹤头昏眼花。 他算看出来了,这小少爷皮糙肉厚,没那么容易被打坏。 费如鹤双臂遮脸后退,想先拉开距离再说。 赵瀚翻过栏杆追击,踹向其毫无防备的小腹,疼得费如鹤连忙捂住肚子,再次把自己一张胖脸露出来。 “嗙!” 一拳过去,鼻血长流。 费纯停在前面直喘粗气,惊叫道:“你……你……呼呼,你好大狗胆……呼……竟把少爷打出血了!”突然,这厮转身又跑,惊恐道,“你打少爷就打少爷,为何又来追我?唉哟!” 赵瀚扔下费如鹤不管,追着书童一路暴打,打得这厮直接不逃了,双手抱头蹲下去硬扛。 费如鹤终于缓过劲来,捂着鼻子爆喝:“混账,我要杀了你!” “来啦,追得上就任你打。”赵瀚挑衅道。 于是乎,又绕着亭子追赶,跑了两圈,赵瀚再次翻入亭中。 费如鹤的动作没那么灵活,害怕重蹈覆辙,只敢站在亭外喊:“你出来!” “哈哈,你进来!”赵瀚笑得非常开心。 费如鹤气得跺脚,绕了半圈跑入亭中,赵瀚立即翻栏杆去亭外。 费如鹤都快被气炸了,嘶吼道:“你进来!” 赵瀚笑道:“你出来!” 费如鹤说:“本少爷偏不出去!” 赵瀚不再理会他,折身朝费纯追去。 “呜呜呜呜……” 费纯被追上之后,竟然放声大哭,满腹委屈道:“你跟少爷打架,为啥总来打我?唉哟,别打了,好汉爷饶命!” 费如鹤站在亭中质问道:“对啊,你为何要打他?” 赵瀚理直气壮说:“你不好打,他更好打,当然要挑软柿子捏。这道理你都想不明白?” 说得好有道理,费如鹤竟无言以对。 费纯抱着脑袋趴地上,扛着痛揍呼喊:“少爷救命,我快被这厮打死了!” 费如鹤思路清晰道:“我若去救你,他肯定又要跑,绕着亭子回来再打你。反正你也被打,不如让本少爷省些力气。” “少爷英明,正是此理!”赵瀚赞叹道。 费纯被打得痛哭流涕,呜咽道:“咱们谁都不打谁,行不?” “不行!”费如鹤立即否决此提议。 “少爷说不行,我听少爷的。”赵瀚继续拳打脚踢。 费纯哭喊道:“呜呜呜,少爷,他听你的,你快说不打了,再打下去我真要死了。” 费如鹤此刻头痛不已,而且被搞得毫无脾气,郁闷跺脚道:“不打了,不打了,快快停手!” “我听少爷的,”赵瀚迅速将费纯扶起,关怀备至道,“费纯兄弟,你哪里伤着了?要不我帮你揉揉。” 费纯已经鼻青脸肿,挤出难看笑容说:“多谢哥哥关心,我哪都不疼。” 赵瀚乐呵呵道:“少爷,费纯说他哪都不疼,看来我还是很有分寸的。毕竟自家兄弟,不能伤了和气,下次动手还这样打。” “不打了,不打了,没有下次了,”费纯连忙说,“不打不相识,今后都是好兄弟。” 听着自己的两个书童,在那你一言我一语,费如鹤已经气得好笑。他指着赵瀚说:“你这厮有趣,颇对本少爷胃口,便收下你这个书童。” 赵瀚瞬间化身马屁精:“少爷力大无穷,武艺超群,本人也佩服之至!” 费如鹤对此非常受用,哈哈大笑道:“走,咱们去竹林耍子。我看你有些本事,今后每天跟我一起练武!” 赵瀚指着教室:“少爷,书舍里还在授课呢。” “授什么课?”费如鹤不耐烦道,“好不容易出来,我还自投罗网回去?” 赵瀚说道:“那我记下来,今日少爷逃课了。” 费如鹤大怒:“你讨打!” 赵瀚抿嘴微笑。 费恩吓得瑟瑟发抖,哭丧着脸:“少……少爷,咱们还是去念书吧,明日再练武也不迟。” 027【血性与骨气】 费如鹤终究还是回教室了,因为已经快到下课时间。 明末底层百姓,每日两餐都困难。 但在富庶地区,基本上都吃三餐。就算粮食不够,白水煮石头,也得冒出炊烟来,免得被乡亲四邻看扁了。 含珠私塾的课程表,大致如下—— 晨读:老师带读,集体朗诵,抽人点读。 早餐时间。 习字:练习寸楷一百字。 经义:讲解四书五经。 午餐时间。 背诵:温习课本,背诵章句。 辞章:讲诗、讲对联、讲古文、讲试贴。 晚餐时间。 晚自习:温习今日所学,偶尔讲解习文。 …… “先生!” “进来吧。” 费如鹤的鼻血已经止住,获得老师准许,大摇大摆走进教室。 费纯则鼻青脸肿,以袖捂面紧随其后,生怕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相。 反而是赵瀚丝毫未伤,踱步走进教室,挨着费纯坐下。 授课先生叫庞春来,老秀才一个,似有近视眼,此时正在讲经。 他根本不管学生在干啥,将课本凑到眼前两寸,坐在讲台摇头晃脑:“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血气为何物呢?形之所侍以生者,血阴而气阳。就是说,一个人想活下来,就得有血有气,就得阴阳调和……” 突然,一个学生举手:“先生,什么是戒色?” “哈哈哈哈!”众孩童大笑。 费如鹤也跟着起哄:“我知道,戒色就是戒女人!” “哈哈哈哈哈哈!” 学生们笑得更大声,课堂里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赵瀚低声问费纯:“那捣乱的是谁?” “费元鉴,横林那边的,”费纯低声说道,“论辈分,他是咱们小少爷的叔祖,跟咱们老太爷是族兄弟。” 好嘛,这辈分够高,费映环的叔叔辈儿。 被打断了讲课,庞春来也不生气,捋着胡子说:“汝等皆童子少年,血气未定,不可沾染女色。该当戒之!” 费元鉴估计有十二三岁,也是个资深留级生,继续捣乱道:“少年不近女色,那岂不是没法生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生你肯定讲错了!” “对,讲错了!”费如鹤跟着起哄。 此班有二十多个学生,费元鉴、费如鹤这对“爷孙”,应该属于班霸型人物。 他们给老师捣乱,各自的小弟也跟着咋呼。 只一瞬间,教室吵闹得如同菜市场。 “砰砰砰砰!” 庞春来终于忍不住,用戒尺敲打桌面,吹胡子瞪眼道:“肃静,肃静!此处戒色,当是不可沉迷于女色。食色性也,吃饭饱腹,娶妻生子,乃是人之天性,如何可以真正戒除?然而,饕餮贪吃,荒淫享乐,则是人之欲望。此处戒色,非戒人性,乃戒人欲也!” 费元鉴还在继续唱反调:“先生乱讲,朱子集注里可没这么说。” “就是,朱子没说的,便是先生在乱讲!”费如鹤跟着抬杠。 一唱一和,好生热闹。 赵瀚仔细观察情况,发现全班都在跟着起哄,只有最前排的一个学生,始终在埋头默默看书。而且,这学生衣衫单薄,一看就知道来自贫寒家庭。 “砰砰砰砰砰!” 庞春来疯狂敲打着戒尺,可教室里已经吵嚷一片。他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喊道:“自习,不许乱走,且等着下课!” “哇……哦哦哦哦哦哦!” 学生们集体欢呼,仿佛在庆祝胜利,然后彼此之间打闹不止。 庞春来懒得再管这些混蛋,换上一副慈祥表情,对前排那个贫寒学生说:“徐颖,你上前来。” 唤做徐颖的学生立即过去,态度恭敬道:“先生有何教诲?” 庞春来关切道:“今日所讲,你可都明白了?” “明白。”徐颖点头说。 庞春来提醒道:“孔夫子所言戒色、戒斗,并非寻常的戒女色、戒争斗,而是克制心中之欲。血气所动,便是欲望所指。圣人同于人者,血气;圣人异于人者,志气。你当思慕圣人,养志气而克血气,如此方能有一番大作为。” 徐颖仔细思索,问道:“可先生曾说,大丈夫不可无血气。” 庞春来解释道:“此处血气,乃人之欲望,克制血气,便是克制欲望。而大丈夫不可无血气,乃血性也,乃骨气也。与人无妄争斗,是意气之争,并非血性之争。”庞春来朝堂下一指,“此般顽劣之辈,便是血气过旺而血性全无。你好生读书,不要与他们争斗,莫要辜负自己的一身才华。但也不可失血性,不可无傲骨。” 徐颖连忙作揖:“多谢先生教诲。” 教室里打闹成一片,授课老师管都不管,只给那贫寒士子开小灶。 “当当当当!” 过不多时,钟声响起。 学生集体欢呼,一窝蜂的涌出教室。 离家比较近的学生,直接跑回家里吃饭,寄宿学生则都奔往食堂。 也有不远不近的走读生,拿出自带食盒,就在教室里吃。 费如鹤犹如刑满释放,迫不及待往外跑,突然转身指着赵瀚:“那个……那个谁……” “赵瀚。”赵瀚笑道。 “对,赵瀚,一起去吃饭。”费如鹤说道。 在他们离开教室的同时,那位贫寒学子徐颖,也捂着一个小包慌忙奔走。 可惜跑得不够快,刚起身就被人堵住,四五个人将他团团围住,不让正在收拾东西的老师看见。 领头者,赫然就是费元鉴。 徐颖不愿与之争斗,低头转身欲走,立即被人推回去。 费如鹤突然拉住赵瀚,笑着说:“不忙吃饭,先看一场好戏。” 庞春来腋下夹着课本和戒尺,手里拄着一根拐杖,终于颤颤巍巍离开教室。 见老师走了,费元鉴用嘲弄的语气说:“徐大才子,今天吃的什么啊?” 徐颖护着装午餐的小包,低头回答:“麦饼。” “你家欠的租子还没交,居然吃得起麦饼?”费元鉴笑得更起劲,同时伸手抓出,“快打开让我看看。” 徐颖连连摇头,抱着包袱蹲下,等着被群殴一顿。 面对躺平等候挨打的徐颖,费元鉴顿时兴趣缺缺,转身离开说:“真没劲!” 其他学生拳脚相加,一人来几下,也都陆续走了。 挨打之后的徐颖,反而松了一口气,抱着东西飞快往外跑。 赵瀚全程目睹,也没出手帮忙,而是问:“少爷,你就不路见不平,来个拔刀相助?” “拔个屁,”费如鹤没好气道,“那蠢货跟我爷爷平辈,我还能殴打长辈不成?”随即又说,“不过嘛,本少爷确实看他不惯。等他哪天闹得大了,比如把人打得半死,我再出手也就情有可原。” 费纯立即拍马屁:“少爷有勇有谋,又是侠义心肠,日后一定可做大豪侠。” “哈哈哈,”费如鹤浑身舒坦,“说得好,本少爷今后肯定是大豪侠!” 赵瀚瞬间无语,一个豪族嫡系,不想着考科举也就罢了,至少得有做将军的志向。幻想当侠客是什么鬼? 《水浒传》看多了吧! 三人结伴前往食堂,走出几十步,隐约可见徐颖蹲在凉亭的栏杆下。 赵瀚说道:“少爷,我过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肯定在哭。那厮每次被欺负,也不晓得还手,只知道躲起来一个人哭。”费如鹤撇嘴道。 费纯解释说:“少爷也帮过,那小子不知好歹,死活不肯接受。” 赵瀚轻手轻脚走过去,果然听到一阵抽泣声。 徐颖蹲在凉亭的栏杆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啃食麦麸饼。他家属于半自耕农,全家拢共几亩地,肯定是吃不饱的。必须另外再佃耕土地,偶尔也打些短工,如此才能生存下来。 这样的半自耕农、半佃农家庭,若是哪天遇上灾荒,仅有的土地必然被兼并。 惊觉背后有人,徐颖不敢回头,也不敢站起来。他将剩下的半块饼,疯狂往嘴里塞咽,然后抱着脑袋准备挨打。 赵瀚心生怜悯,摸出几枚铜钱说:“你这年纪,正在长身体,只吃麸饼可不行,且拿去买些吃的。” 见到递来的铜钱,徐颖终于缓缓抬头。他不知道赵瀚是谁,起身作揖道:“阁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一个饼子足以吃饱。” 果然倔得很,赵瀚拱手离开,快步追赶费如鹤。 “怎样?”费如鹤笑问。 赵瀚说:“是个有骨气的。” 028【穿越者的拿手本领:说书】 入读含珠书院的各项手续,魏剑雄都已经帮忙办妥,领到木牌(学生证)便可在食堂打饭。 一般而言,古代私塾没有食堂,因为离家都很近。只有书院才会提供食宿,因为书院更高级嘛,名气大的甚至能吸引外省学子。 含珠山这边很有意思,最初仅是私塾,渐渐扩为书院。 就拿鹅湖费氏来说,从鹅湖镇坐船过来就很远,还得下船再走好几里路,不建一所食堂怎么能行? 赵瀚来到食堂,发现不用自己打菜,已有仆役把菜端上桌。 五六个孩童围坐一桌,有荤有素有汤。 刨除走读生和自己带饭的,食堂里的学生并不多,包括他们的书童在内,拢共也才二三十人。 私塾老师们也坐一桌。 赵瀚拿碗去打米饭,费如鹤却坐着不动,自有费纯帮他盛来。 坐定之后,赵瀚正准备开吃,拿起筷子又放下,因为大家都没动筷子。 老师那桌。 一个年轻助教,扯开嗓子喊道:“学童背诗!” 食堂里立即响起朗朗背诗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大家都在背诗,包括费如鹤在内,一改课堂里的顽劣。 背诗完毕,年轻助教恭敬道:“诸位先生请动筷!” 年长的老师拿起筷子,这是一个信号,所有学生也拿起筷子,费如鹤干脆埋着脑袋狼吞虎咽。 赵瀚见此不禁莞尔,食堂竟比课堂更有纪律。 赵瀚刚扒拉几口,费如鹤已经干完一碗,费纯飞快跑去帮少爷加饭。 “嗝!” 连吃四碗,费如鹤捂着肚皮,打嗝道:“饱了,舒坦。” 又是一个干饭人,这货的饭量真大。 赵瀚也吃了两碗,跟费如鹤一起回宿舍,顺便拿着牌子去领取铺被。 费纯从床下拖出几件兵器。 费如鹤说:“自己挑一件。” 有矛,有刀,有剑,有棍……都是没开锋的,专用于日常训练。 费如鹤拿了把刀,费纯取了根棍,赵瀚当然是选矛。 连带午餐时间,中午可休息两个小时,三人结伴前往后山竹林。 费如鹤抡刀就开始,不练任何武术套路,只练简单的劈、砍、扫、截、扎、撩、挂等招式。 费纯则明显是花架子,这货不愿吃苦,一直在练棍法套路。 耍弄一阵,费如鹤气喘吁吁收刀。见赵瀚只是反复刺击,忍不住问:“魏叔教你的?” “少爷怎知道?”赵瀚反问。 费如鹤笑道:“当初我让他教我刀法,他就只教一招正劈,说等我练好了再教下一招。” 赵瀚好奇问:“那少爷的武艺老师是谁?” “当然是四叔,”费如鹤说着又提醒,“别告诉我爹,他不知道四叔教我武艺。” “原来如此。”赵瀚不由对那位四叔产生好奇心。 一直到现在,鹅湖费氏的四少爷,都还从来没有露面过,听说是跑南昌游历去了。 费如鹤把刀插在地上,趁机休息说:“你可知道,我最崇拜哪位费氏先祖?” 赵瀚答道:“定是鹅湖公(费宏)。” 费宏是铅山费氏的第二个进士,十三岁童子试第一,十六岁乡试第一,二十岁就中了状元,且为大明数百年最年轻的状元。 “非也,非也,”费如鹤笑道,“我最崇拜的是唐瞿公(费尧年)!” 费尧年是铅山费氏最后一位名臣,从小就天资聪颖。可十岁的时候,突然跑去跟七叔学武,骑**湛,通晓韬略。如此就耽误了读书,被长辈关进书院,发奋苦读两年,十六岁终于中秀才,二十四岁便考取进士。 此君督造皇宫内的万寿桥时,由于精打细算,节省百万两银子,被权贵弹劾到地方做守备。又在福建惩治粮商,平抑物价,得罪主官和豪族,被迫转升苏州兵宪。苏州豪强也被祸害得不轻,搞得他再次升官调任。之后往往平调,虽政绩卓著,却升官非常缓慢,只做到广东左布政使……治理民生,督造工程,练兵打仗,无所不通,最终被扔到南京吃闲饭,气得费尧年直接辞官归乡。 费如鹤举着大刀,牛逼轰轰的说:“大丈夫在世,若不能安邦定国,那就当任侠一方!” 任侠一方,劫富济贫吗? 这里最富的就是费家,你有种把自家给抢了再说。 费如鹤突然问:“可看过《水浒》?” 赵瀚点头道:“看过。” 费如鹤又问:“你最喜欢哪个好汉?” 赵瀚想了想:“鲁智深。” 费如鹤拍拍肚皮:“我最喜欢卢俊义。今后我做卢俊义,你便来做燕青!” 费纯忍不住插话:“少爷,你说过让我做燕青的。” 费如鹤嫌弃道:“你武艺不行,平日里操练总是偷懒。” 费纯欲言又止,感觉一肚子委屈,犹如被情郎抛弃的怨妇。 赵瀚提醒说:“卢俊义下场不好,被奸臣给毒死了。” “那是宋江太混账,”费如鹤愤愤不平道,“我若是卢俊义,便杀了松江,自己坐梁山的头把交椅!” 赵瀚闭嘴,槽多难吐。 费如鹤又说:“宋江这厮不是好汉,听他话的李逵也不是好汉。李逵那入娘贼,连无辜孩童也杀,我读《水浒》时气得把书都死了!” 好嘛,看来三观还蛮正的。 少不读《水浒》,容易走上邪路,赵瀚觉得应该加以引导。于是说:“《水浒》有甚好看?我给少爷讲个更精彩的故事。” 费如鹤疑惑道:“还能有比《水浒》更精彩的?” “那当然,”赵瀚张口就来,“且说五代之际,终南山有个采药的老汉。一日,他往山中采药,突然群山震动,老汉跌入悬崖的山洞之中。救一穿山甲,告之老汉惊天消息。却是那穿山甲,无意中打穿镇妖洞府,放走了两个千年妖精……” 小孩子嘛,读什么《水浒》? 《葫芦娃》才更合适! 古人哪听过这个,费如鹤、费纯迅速被吸引。 “嘭!” 赵瀚说得口沫横飞:“葫芦落在地上,却听一声巨响,一个童子劈开葫芦而出。童子发髻上戴着葫芦,全身穿着火红衣服,裙子也是一片葫芦叶。此童子,正是七个葫芦娃里的大哥。他力大无穷,又生具神通,可变得像一座山那么大,一脚就能踩死妖怪……” 费如鹤、费纯二人,听得目瞪口呆,恨不得立即回家种葫芦。 “却说那二娃,也是天生神通。慧眼可看千里,双耳能听八方,正所谓千里眼、顺风耳是也……三娃铜头铁臂,刀枪不入……” “好了,今日便讲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费如鹤顿时急了:“别啊,快讲下去,这三娃有没有救出大哥、二哥?” 费纯也说:“对啊,哥哥你快讲,我心里跟猫抓似的。” 赵瀚得意微笑:“今日只讲这么多,莫要耽误了读书练武。” 费如鹤呵斥费纯:“听书要给赏钱,快快赏了,再讲一段。” 费纯连忙摸出一把铜钱,讨好道:“哥哥快讲。” 赵瀚接过铜钱,愤怒道:“咱们都是兄弟,竟用这些阿堵物来侮辱我。我偏不讲了!” 费纯无言以对,心想:那你好歹把钱还我啊。 费如鹤只得问道:“好弟弟,如何才能再讲一段?” 赵瀚昂首挺胸,负手而立:“看在少爷面子上,今日便把三娃的故事讲完。若还想听后面的,课堂上不许捣乱,功课也要进步才行。” “行,我不捣乱,你快讲讲三娃。”费如鹤连忙说。 “咳咳,”赵瀚清理嗓子,“却说那三娃,铜头铁臂,刀枪不入。他杀进妖怪洞中,寻常刀剑不得伤其分毫。有蝙蝠精飞来,奋力掷出飞叉。三娃不闪不避,飞叉落在他身上,精钢打造的叉尖,竟也撞得弯曲不可用。又有蜈蚣精执斧而来,当当当砍出,斧头被嘣出几个口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费如鹤听得心痒难耐:“好兄弟,快再讲一段,该四娃出世了吧?那四娃又有何种神通?” 赵瀚拿起长矛练习刺击,笑道:“练武!” 费如鹤只得举刀锻炼,炼着炼着,心烦意乱,对费纯说:“你去寻些葫芦种子,本少爷要种葫芦。” 费纯叫苦不迭:“少爷,我上哪儿寻葫芦种子去?” 费如鹤当即呵斥道:“这种事也办不好,要不你来做少爷?” 费纯小跑着离开竹林,满世界寻找葫芦种子去了。 029【严师高徒】 下午第一堂课,是温习背诵上午所讲经义,有什么弄不明白可以请教老师。 众学童摇头晃脑,看似在认真背书,其实是趁机聊天耍乐。 庞春来拄着拐杖来回走动,眯着近视眼观察情况。他来到赵瀚面前,突然弯腰凑近脑袋,仔细看了半天,问道:“新来的?” “新来的。”赵瀚回答。 庞春来见桌上啥都没有,又问:“你的书本笔墨呢?” 赵瀚说道:“还未去领。” “做学童没有书本笔墨,就似那农夫没有锄头,就似那士卒没有刀剑,”庞春来气得吹胡子瞪眼,呵斥道,“还不快去领取!” “先生教训得是。”赵瀚立即说道。 费如鹤也跟着站起:“先生,我帮他去领。” “坐下,他自己没长腿吗?”庞春来对费如鹤没啥好印象。 “哦。”费如鹤坐回座位,摇头晃脑背书,心里想的却是葫芦娃。 赵瀚很快来到藏书阁,这里都是些浅显书籍,真正的好书已搬去含珠书院。 “先生,我是新来的学童,想要领取书本笔墨。” “学牌呢?” 赵瀚掏出自己的学生证。 眼前是一个年轻人,多半出身费氏家奴,暂时在私塾担任校工。若通过考核,就能升级为助教,专门为孩童们讲解蒙学(学前课程)。 校工瞥了眼赵瀚的学牌,便拿出一套文房四宝,还给了四书课本和少许草纸。 仿照官学规矩,含珠私塾也有两种学生。 一种是正学生,交齐了学费,享受全套待遇。 一种是附学生,免费听课,仅此而已。 在正学生当中,又分本家子弟和外姓子弟。费氏本家学童,可免费领取学习用品,可免费在学校吃住。 书童费纯,贫寒学子徐颖,都属于旁听授课的附学生。 而赵瀚手里的学牌,却跟费氏本家子弟一样,这是极为特殊的优等生待遇! 贫寒学子徐颖,若能顺利考取童生,并且获得老师举荐,也能从附学生转为正学生,并获得赵瀚此刻享有的优待。到那个时候,徐颖将在含珠书院吃住免费,每月领取一定数量的墨锭和草纸。 校工敲敲册子:“清点好了就签字。” 赵瀚仔细比对物品清单,签字道:“多谢先生。” 校工瞧了一眼赵瀚的姓氏,收起册子说:“获得费家资助不易,你要好生读书。” “学生谨记。”赵瀚把东西打包带走。 他现在的身份状态,有些类似“薛定谔的猫”。 雇工没有当成,被迫签了收养契约,名义上属于费映环的养子。 但是,这份收养契约,按例没去官府报备。他跟小妹的户口,既不在费氏户籍正册,也不在费氏户籍副册。 这种现象非常普遍,而且性质极为恶劣,即托庇于士绅大族的隐匿人口! 一旦哪天发生意外,费家可以立即拿出契约,火速前往官府进行报备,让收养关系受到法律保护——这样既能不给官府交税,又能随时阻止家奴跳反。 朝廷也不是傻子,万历年间专门出台文件,规定收养(生效)时间较短的养子(家奴),一律按照雇工身份进行界定,如此就可避免大族长期隐匿人口。 可法律是死的,地方官吏是活的,完全成了一纸空文。 若赵瀚表现得特别优秀,费映环可以进行操作,让他以义子身份参加科举。名字肯定要改成费瀚,否则身份不被考官认可。但今后考上举人、进士,名字又可以改回来,以世侄的身份做官,融入费家的社会关系网。 对赵瀚而言,对费氏而言,都是不亏本的买卖。 可惜,赵瀚就没想过走科举之路,他只是拖延时间到自己长大。 抱着书本笔墨回教室,赵瀚刚刚坐定,就被庞春来叫过去训话。 “名字。”庞春来问。 赵瀚回答:“赵瀚,浩瀚之瀚。” 既然不姓费,又能领书本,那就是费家资助的优等生。 庞春来稍微重视起来,表情也变得和蔼,问道:“四书学到哪了?” 赵瀚回答:“囫囵读过,只背得少数篇幅。” 庞春来告诫道:“读书不求甚解,那是学有所成之后的事。便如那百尺高楼,你当打好地基,否则便如空中楼阁、镜花水月。堂下学童,我已教到《论语》,你要赶紧把《大学》补上,如此才能跟得上功课。” “先生教诲得是。”赵瀚说道。 庞春来说:“趁着堂下学童背书,我来给你讲《大学》经义,你把自己的课本取来。” 这是要单独补课了,看样子是个好老师。 赵瀚取来课本。 庞春来问:“可会诵读?” “会。”赵瀚说。 庞春来道:“把前几段读出来。” 赵瀚立即抱着书朗读:“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读了几段,庞春来突然叫停,问道:“可知何意?” 赵瀚觑了两眼朱熹的注释,思考回答道:“大学是大人的学问。何谓大人?洗去后天蒙昧,明白先天道理。欲明白道理,当时时自新,洗去旧染污秽,革除自身恶习,以达至真至善之境……” “解得虽不透彻,却也没有太大错误,”庞春来对赵瀚非常满意,说道,“大学之大,古音为太,大学即太学。明德是根本,新民是手段。心学一脉,自阳明公以来,对新民另有解释,但你现在不用去知道。再说止于至善,不是说至善便是终点,至善只是一个开端。你要去做,要去实践,不能空谈,如此方得始终。只会空谈之人,道德先生而已,不是真正的大人……” 赵瀚一边听着讲解,一边看朱熹的注释,发现眼前这老学究肚子里真有货! 庞春来并非完全照本宣科,有时还特意提醒,说某处可另行理解,只不过暂时不用去管。 师生两人,一讲一听。 赵瀚偶尔提问,皆问到关键处,因此庞春来讲得也很舒服。 “当当当当当!” 不知过了多久,放学钟声响起。 庞春来顿时惊醒:“糟糕,讲过时辰了!” 下午的课,温习背诵只是一小部分。 大部分时间,是要讲解辞章的。根据教学进度,可以讲诗歌,可以讲对联,可以讲古文,也可以讲试贴。 谁知给赵瀚补课太过投入,庞春来竟然忘记时间,将下午的辞章课给弄没了。 “咳咳!” 庞春来咳嗽两声,朗声说道:“今日便如此,放学了。” 全班兴奋高呼,恨不得天天这样,只怨赵瀚怎没早来,他们就可以轻松混日子了。 庞春来捋着胡子,对赵瀚越看越满意,问道:“你今年多大?” “十岁,虚岁十一。”赵瀚说道。 “孺子可教也!”庞春来非常高兴。 《大学》一书非常重要,很多深入道理,小孩子不可能懂,需要用一辈子去体悟。 但是,赵瀚所表现出的智慧,根本不像一个小孩子,这让庞春来如获至宝,想要细心雕琢此等璞玉。 费如鹤突然冲过来,拉着赵瀚说:“快讲《葫芦娃》,那四娃究竟有何神通?” “混账!” 庞春来厉声呵斥,用拐杖指着费如鹤:“你自己顽劣也就罢了,不可污染赵瀚。想要学神通,回家读《封神演义》去!” 费如鹤疑惑道:“先生,《封神演义》里也有四娃吗?那书我还没看过。” “滚!” 庞春来大怒,用拐杖猛敲桌案,吓得费如鹤转身就逃。 就在此时,费纯冲进教室,兴奋大喊:“少爷,葫芦种子寻来了!” 费如鹤闻言,欣喜问道:“你去哪找的,现在才回来?” 费纯说:“我到处跑了一下午,方圆几里都跑遍了,累得脚疼。” “本少爷重重有赏,不会让你白费力气,”费如鹤迫不及待道,“快随我去种葫芦!” 庞春来懒得管这两个蠢货,出声叫住徐颖:“你且留下。” 徐颖立即上前,正好摆脱纠缠者。 庞春来拍出自己的腰牌,对赵瀚说:“去食堂取饭回来,一起吃饭听课。” 什么鬼,吃饭还要补课? 搞得跟高考复习一样。 赵瀚快步跑去食堂,用两块牌子取来饭菜。 回到教室,其他学童都走了,只剩庞春来、赵瀚、徐颖三人。 庞春来对徐颖说:“下午耽搁了,我给你补讲诗词,我的饭菜你且分一半去。” 徐颖连忙拒绝:“先生好意,学生心领了……” “榆木脑袋!” 不待徐颖说完,庞春来就一戒尺打过去:“让你有骨气,不是让你迂腐。老师给饭都不吃,你索性去饿死算了!” 赵瀚笑道:“徐同学,长者赐,不敢辞。” 庞春来顿时又高兴起来,教训徐颖说:“好生记住,就是这般道理,你要跟着赵瀚学习应变。” 徐颖连忙拱手:“学生受教了。”又给赵瀚行礼,“多谢阁下提点。” 三人坐下,捧碗吃饭。 庞春来一手拿碗,一手用筷子指着书本:“今日讲绝句,律诗八句,绝句只其一半。绝者,截也。可截律诗首尾,可截律诗前半,可截……若按谱调,又分律绝、古绝和拗绝……”突然,庞春来问赵瀚,“你可学过《平水韵》?” “囫囵学过一些。”赵瀚回答。 庞春来皱眉:“你怎什么都是囫囵学过?今后不可糊弄,须得好生学习!” 赵瀚心中嘀咕:废话,就一大学选修课,随便了解概况就行,难道我还把各种韵书都背下来? 对于顽劣学生,庞春来基本不管。 可对于优等生,庞春来严格得可怕,赵瀚已经被他盯上了。 此后时日,赵瀚仿佛重回高三…… 030【庞夫子】 竹林。 主仆二人,相向踞蹲,注视中间一小坑。 费如鹤嘀咕道:“都已经种了三天,为啥葫芦还不发芽?” “难道种子有问题?”费纯左思右想,猛觉自己破案了,愤怒起身道,“定是那老农给我坏种,简直欺人太甚!” 费如鹤翻个白眼:“无冤无仇,他给你坏种作甚,招你去打他一顿?” “少爷此言有理,”费纯又蹲下去,嘀咕道,“难道是水没有浇足?” 费如鹤问:“你每天都浇水吗?” 费纯说道:“昨日半路把水打翻,我就撒尿代替的。庄上的农夫种地,也用粪尿浇灌,听说比清水更能肥田。” “混蛋!” 费如鹤勃然大怒,扑去揪住书童的衣襟:“你居然敢用自己的尿,去淋本少爷的葫芦娃,我我……我要杀了你!” 费纯惊慌哀求:“少爷饶命,屎尿可以肥地,葫芦只会长得更好。” 费如鹤不依不饶,一脚将书童踹翻:“就算葫芦娃长得更快,等他们降生的时候,怕也不愿我叫爷爷。多半暴喝一声:兀那贼子,你竟让我吃屎喝尿,今日便教你不得好死!” “不……不会吧。”费纯额头冒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噗!” 赵瀚已经来到竹林多时,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费如鹤终于放开书童,指着种葫芦的小坑,对赵瀚说:“这葫芦娃,该不会胎死腹中,被尿骚味给熏死了吧?” 赵瀚忍俊不禁:“少爷,如今已是秋末冬初,你见谁大冬天种庄稼?而且才种下三日,就算能够发芽,时间也没那么快。” “对对对,没那么快!”费纯连忙附和。 一个少爷,一个书童,哪里知道如何种地? 赵瀚不由问道:“少爷,你该不会魔怔了吧?真以为这个能长出葫芦娃?” 费如鹤嘿嘿笑道:“我又不是真傻,种着玩呗。” 费纯从地上爬起来:“我陪少爷一起玩。” 赵瀚:“……” 敢情这二人不是傻子,搁那儿演戏解闷呢。 费如鹤提起自己的大刀,随手舞动几下,问道:“今日先生为何放你出来?” “唉,”赵瀚叹息道,“我撒谎说闹肚子,溜出来透透气。” 费纯顿时幸灾乐祸,大笑道:“哈哈,少爷说你能撑半月,不料三日就受不了啦?” 谁受得了啊? 庞春来怕赵瀚跟不上学习进度,天天给他开小灶补课,放学之后也不让他休息。 刚开始,赵瀚学得非常认真,躺床上都在背诵《大学》。 以为这能让自己早脱苦海,谁知庞春来见他进步神速,竟然越教越兴奋,宣布延长课后补习时间。 真的就跟高考复习一样! 三天时间,赵瀚已能背诵《大学》全篇。 这也不算什么,拢共就2200多字,记性稍微好些都能搞定,但庞春来还让他把朱熹批注背下来。 那就特别扯淡了,加上正文足有近万字! 赵瀚绝不可能去背批注,这不符合他的学习理念。正文字句精妙,全部背诵可以,但朱熹批注只需理解就行,强行背诵纯属浪费时间精力。 《葫芦娃》的篇幅本就不长,昨天便抽空讲完,主仆二人此刻也不再缠他。 费如鹤抡起大刀开始锻炼,赵瀚坐在旁边看他舞刀,随口问道:“庞夫子究竟是何来头?” “不清楚。”费如鹤没有停下,一刀接一刀劈出。 费纯放下棍子偷懒:“我听大少爷说过,庞夫子以前给人做幕僚,他的恩主是什么大官,遇到党争做不得官了。” 原来如此,果然不是寻常的老学究。 万历末年,党争激烈。 浙党、齐党、楚党联合,统称为“齐楚浙党”。他们掌控南京京察,大肆驱逐东林党人。东林党掌控北京京察,也大肆驱逐齐楚浙党。 此后,双方轮番执掌京察,变本加厉的互相攻击。 魏忠贤得势之后,快撑不住的齐楚浙党,纷纷投靠太监形成阉党势力。 讲不清谁好谁坏,只能说半斤八两。 赵瀚突然对时政产生兴趣,他立即往藏书阁跑,凭学生卡借来几份手抄塘报。 都是半年以前的过时新闻,新鲜出炉的塘报价值不菲。 翻开一份今年二月的,官职调动能看懂,但背后的意义却完全不明白。 陕西左布政使詹士龙,调任南京光禄寺卿。 这个调动,可以理解为明升暗降,被政敌扔去南京养老。也可能是受重用的前兆(可能性不大),以南京光禄寺卿为跳板,混个履历很快节节高升。 詹士龙是哪个派系的?此次变动是好是坏?他的朝中靠山又是谁? 赵瀚看得两眼一抹黑。 但他没有气馁,而是拿出练字的草纸,照着塘报记录各种关键词。 誊抄几份之后,也快到上课时间了。 回到教室,众学童陆续前来,庞春来照常宣布温习背诵。 赵瀚跑到讲台上,说道:“先生,学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便该如此用功。”庞春来非常高兴。 赵瀚低声问:“詹士龙是谁?” 庞春来的一双近视眼,眯成缝隙审视赵瀚:“你问他作甚?” “学生刚去藏书阁,顺便看了几分塘报。”赵瀚说道。 庞春来本想批评几句,敦促赵瀚好生读书。但又觉得赵瀚乖巧,没必要多说什么,便答疑道:“詹士龙正是广信府人,老家在铅山隔壁,出身于永丰大族。他的儿子詹兆恒,如今便在含珠书院求学,此子天纵奇才,怕是弱冠之年就能中进士!” 好家伙,一来就问到个本地人,儿子还在这半山腰上读书。 费映环的好基友胡梦泰,历史上散尽家财抗清,守城数月之后,夫妻双双殉国。 而庞夫子口中的詹兆恒,也是散尽家财抗清,亲率三千子弟兵出发,仅剩十八人生还,本人壮烈殉国。 小小的含珠山,就有两位抗清志士,正在书院里闭关备考。 费映环勉强也算,他后来加入复社抗清,失败后就潜逃回乡隐居了。 赵瀚继续问道:“鹿善继又是何人?” “此人是孙承宗的左膀右臂……不对,”庞春来突然睁大双眼,怒目而视,“你小小年纪,不好生读书,尽问这些朝臣做什么?” 赵瀚解释道:“只是随口一问。学生刚才读二月塘报,提到的首位大臣是詹士龙,第二位大臣便是鹿善继。” 庞春来喝道:“滚下去!” 赵瀚麻溜滚蛋,不敢再作停留,庞夫子是真生气了。 庞春来闭目养神,胸口浮动,呼吸急促,久久不能平静。 鹿善继这个名字,让他回忆起一些往事,一些很不开心的往事! 庞春来的恩主叫做王在晋,跟《明史》里记载的不一样,王在晋并非什么无远略、不知兵。人家就是靠抗击倭寇起家的,一路所任官职,有一半都跟军事有关。 天启二年,王在晋代替熊廷弼,担任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使,经略辽东、蓟镇、天津、登莱。 王在晋主张战略收缩,放弃关外大部分地盘,以山海关为中心,层层构筑关隘。如此,辽东的军费压力、军事压力都可以减轻,而且可以集中防御战略要地,抓住时机还可以出动出击。 于是,王在晋完蛋了,他居然敢消减辽东军费,他居然敢主动放弃辽东将门的固有地盘! 袁崇焕被推出来做马前卒,在叶向高那里打小报告。 接着孙承宗出马,请求巡视山海关,回京之后说王在晋没本事,遂开始大规模修筑狭长防线,从此辽东彻底变成军费黑洞。 就在今年三月,王在晋又回来了。 半年时间,先做刑部尚书,后做兵部尚书,接着罢官归乡。 从没接触过兵事的王洽,继任兵部尚书,这人是东林党大佬赵南星的门生! 庞春来每月都看塘报,当他看到王在晋罢官归乡,王洽接任兵部尚书的时候,庞夫子心想:辽东完了…… (孙承宗怎么讲呢,军事能力很有水份啊,这个说法可能会让某些读者感到不适。) 031【风调雨顺】 “却说那大娃喝道:‘变变变变,大大大大!’霎时迎风见长,变得跟山一样高。嗙嗙嗙嗙嗙嗙,他每往前走一步,地面就震一下……” “有个蛤蟆精杀来,大叫道:‘小娃娃,你快快投降,否则定教你吃滚刀肉!’大娃理都不理,一脚踩下去,就跟踩臭虫一下。吧唧,嘿,就给踩扁了……” 凉亭之中,费纯正在讲说《葫芦娃》。 而且水得一逼,各种拟声词,还自行配台词,顺便表演一些打斗动作。 赵瀚一刻钟就讲完的情节,费纯能够生拉硬扯三刻钟。 “好!” “给本少爷赏!” 大小学童齐声喝彩,他们的书童纷纷上前,把铜钱投进费如鹤的书箱里。 费如鹤嗑着瓜子,心里已经乐开花。 “……轰!只听一声巨响,葫芦落到地上,出来个身穿橙衣的娃娃。咳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费纯比赵瀚更狠,只把大娃讲完就断章,还留下二娃出世的扣子。 “继续讲啊,快快打赏!” “二娃又是什么神通?” “大娃被抓住死了没有?” “……” 众学童吵吵嚷嚷,心痒难耐,恨不得一口气听完。 费如鹤继续嗑瓜子。 费纯抬手大喊:“诸位同学,安静,安静!这每天呢,只能讲一集。不过嘛,我这里有葫芦种子,是专门向山神老爷求来的。把这些种子,每日好生供奉,到了春天就能种出葫芦来。一粒葫芦种子,只要五钱银子,就这么一点啊,给钱慢就买不着了!” “真能种出葫芦娃?”一个学童问。 费纯回答:“只要好生浇水,真能种出葫芦!” “那我买十粒种子。”学童兴奋道。 费纯摇头:“不行,种子珍贵,每人限购一粒,顶多把你的书童也算上。” 竟然限购? 那肯定是好东西! 富家子弟纷纷掏钱,贫寒子弟心生羡慕,都在幻想自己能种出葫芦娃。 含珠书院,分为私塾和书院。 含珠私塾,又分蒙馆和经馆。 蒙馆讲授学前读物,基本都是几岁大的幼童。 经馆讲授四书五经,全是没考上童生的学童。 这些愿意掏钱买葫芦种子的,多半不足十二岁,而且以几岁幼童居多,一个个捧着种子傻乐。 费如鹤、费纯奔回竹林,赵瀚正在那里练习刺击。 “分钱,分钱!”费如鹤兴高采烈。 听书打赏,再加上出售葫芦种子,一共赚得16两5钱银子,外加700多枚各式铜钱。 三人平分,每人分得白银5两半、铜钱238文。 费纯由衷的拍马屁说:“哥哥真是奇才,出得赚钱的好主意。一天就得这么许多,等把《葫芦娃》讲完,还不能赚到上百两?” 赵瀚泼冷水道:“哪那么容易?葫芦种子是一锤子买卖,今后只能赚几个赏钱。” 费纯笑道:“能赚赏钱就够了。” 费如鹤手里拿着银子,心生巨大的成就感,高兴道:“往日都是花钱,今日竟能赚钱,瀚哥儿今后便是我的军师!” “少爷,那我做啥?”费纯连忙问。 费如鹤道:“你是本少爷的麾下大将!” “好啊,你们三个骗子!” 突然,费元鉴带着跟班出现,威胁道:“我要去告之山长,你们三个骗同窗的银子!” 费如鹤握着拳头问:“谁看见我骗钱了?” “就是!”费纯躲在少爷身后。 赵瀚问道:“我们说书,同窗打赏,你情我愿的事,怎能算骗钱呢?” 费元鉴道:“你们卖假种子!” 赵瀚笑道:“谁说是假种子?开春种下,好生栽培,肯定能长出葫芦藤。” “肯定长不出来葫芦娃!”费元鉴说。 赵瀚转身问费如鹤:“少爷,你说了能长出葫芦娃吗?” 费如鹤摇头:“没有啊,只说能长出葫芦。” 赵瀚笑着说:“既然如此,那就不算骗人吧?” “对,没骗人!”费纯捧哏道。 还能这样? 费元鉴顿时语塞,胀红脸道:“我不管,你们的银子,必须分我一份。否则我就去报告山长!” 费如鹤笑道:“你去告啊,我还想告你欺负同学呢!” “你……你们等着。哼!” 费元鉴愤怒离开,越想越气。 他不是生气没分到银子,而是羡慕对方出了风头。但凡费如鹤说句软话,费元鉴立即就会选择加入,跟着他们一起出风头骗人。 “十五叔,咱们要去告状吗?”一个学童问道。这厮辈分也挺大的,是费如鹤的族叔。 费元鉴说:“告状算什么好汉?” 他的书童问道:“那就这么忍了?” 费元鉴想了想:“且先找个人出出气!” 私塾一里外有条小溪,徐颖放学之后,常在这里练习写字。 他还没考上童生,无法获得资助,笔墨纸砚都得家里掏钱买。如此是扛不住的,于是就用树枝作笔,以小溪泥滩为纸,每日在此练字不辍。 开蒙读书就算学童,考过童子试前两关,便可晋级为童生,拥有考秀才的资格。 徐颖开蒙比较晚,想成为童生的话,至少还得再努力一年半载。 手里握着树枝,徐颖盘腿坐在溪边,一笔一划练习着小楷。 “打他!” 背后突然传来喊声,吓得徐颖连忙扔下树枝,死死抱住破布书包,然后趴在原地等着挨揍。 其实,最近几天,他已经很少被打了。 因为他不还手,打起来没甚意思,费元鉴正在另寻目标。 可今天费元鉴很憋屈,总得找个人出气才行,徐颖就是个完美的出气包。 一阵拳打脚踢,徐颖忍着痛不叫喊,只盼早点挨完这顿打,然后抓紧时间继续练字。 “把他的书包拖出来!”费元鉴喊道。 徐颖终于忍不住,惊恐大呼:“不要抢我书包,你们打我吧,你们快打我!”喊着喊着就哭起来,“求求你们快打我,不要抢我的书包。呜呜呜,快打我啊……” 众学童不管不顾,一些拉开徐颖的双臂,一些趁机把书包抢过来。 费元鉴将书包里的物品全部倒出,捡起一块鹅卵石磨制的砚台,讥笑道:“什么破石头?送我都不要,帮你扔了换新的。” 噗通! 砚台扔进小溪里。 徐颖想要冲出去捡,却被学童死死按住。 费元鉴又捡起《四书集注》,随手翻了翻,也一并扔进水中,笑道:“先生夸你是神童,我看你这神童,没了书可怎么上课!” “我的书!” 徐颖突然嘶吼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四个人都没把他按住,连滚带爬跳进小溪,捞起浮在水面的课本。 古代书籍也分档次,这本属于最劣等的私印活字,刚买的时候就有许多地方模糊不清。 现在被溪水一泡,直接就完蛋了。 徐颖捞起《四书集注》,又摸回鹅卵石砚台,趟水来到小溪对岸查看。 一页一页翻开,徐颖泪流如柱,他的书本和墨锭,都是家里卖了老母鸡买来的! 那生无可恋的样子,让费元鉴颇为得意,心中郁闷一扫而空,欢笑着带领跟班玩耍去了。 下午,课堂。 庞春来皱眉看着空座位,问一个农家子弟:“徐颖为何没来?” 农民也分很多种。 有贫农,有富农,有佃农,甚至还有豪佃! 豪佃就是佃户攀附大族,得到大量土地的田皮(永佃权),再招募长工、短工进行耕种。他们对上巴结士绅,对下盘剥佃农,手段比绝大多数豪强还狠辣,因为压榨得不狠就肯定亏本。 眼前这个农家子,家里就是攀附费氏的大佃农。他读书的目标不是科举,而是跟费家少爷搞好关系,因此一直在做费元鉴的跟班。 “先生,我不晓得。”农家子低头回答,心虚不已。 庞春来问道:“你跟徐颖同村,怎会不晓得?” 农家子把头埋得更低:“我真不晓得。” 庞春来意识到不对劲,就算生了小病,徐颖都要坚持上学,更何况上午还在,怎么下午就不见了? “谁去把徐颖寻来?”庞春来问道。 “先生,我去!” 只要不是费元鉴的跟班,都踊跃举手报名,费如鹤更是直接站起来。 寻人是假,满山转悠是真,只要不留在教室就行。 庞春来闭上双眼,握着戒尺说:“汝等都去。” 教室里瞬间空了大半,只剩费元鉴跟自己的小弟。 庞春来问:“你们怎不去?” “啊?”费元鉴有些慌了,连忙站起来,“去,去,我去。” 费如鹤仿佛脱笼之鸟,欢快的满山闲逛。 赵瀚问道:“徐颖平时爱去哪儿?” “我怎知道?我又不是他爹?”费如鹤笑着说。 赵瀚想了想:“先去他家里找。” 费纯插话道:“我知道他家在哪。” 大概走了一刻半钟,赵瀚来到山下的村落。 费纯往前一指:“穿过这片小竹林,再走几十步就是徐颖家。” 三人进入林中,突然听到响动。 过去一看,却是农民在挖坑,身边还放了个竹篮。 赵瀚走过去问:“这位乡亲,你有没有看到徐颖?” 农民猛地转身,见他们是三个孩童,便继续埋头挖坑,低声说:“没见着。” “赵瀚,走啊,愣着作甚?”费如鹤催促。 费纯也问:“哥哥怎么了?” 赵瀚目视竹篮,浑身都在颤抖,最终选择默默离去。 竹篮之中,是一具婴儿尸体,虽有破布遮盖,脖颈间却隐约可见淤青手印。 生孩子养不活,只能掐死,埋了…… 这就是富庶的江南,而且今年铅山风调雨顺! 032【失心疯】 虽是初冬,今日暖阳,并不显得寒冷。 微风吹进竹林,发出沙沙声响,似在弹奏大自然的美妙音符。 如此天气,如此景色,本该是一首清新田园诗。可赵瀚仿若看到一副鬼蜮图,遍地血肉残肢,恶鬼张牙舞爪,天空还有夜叉盘旋戾笑。 似乎又回到天津城外,赵瀚拉着妹妹的手,从无数瘆人的目光中走过。 或许,是这些日子衣食无忧,赵瀚差点忘了当日苦难。忘了他曾在天津城南,瞥见有人交换孩童尸体,看到有人用骨头当柴煮汤喝。 来到铅山,赵瀚隐约可以猜到,这里的底层百姓也不好过。 但那繁华兴盛的小镇,粮食丰收的田野,世外桃源的书院,都给现实盖上一层面纱。没人愿意去揭开,直视隐藏的丑恶,赵瀚同样也不例外,因为那真的让人难以接受。 一直如此下去,赵瀚估计会被驯化吧,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驯化。 觉得生活还不错,直到某日灾祸降临。 习以为常? 不! 不该如此! “少爷,哥哥,便是这里了。” 赵瀚突然被惊醒。 不知何时,他们已离开竹林,费纯抬手指着几间土屋。 墙壁是用泥土夯的,墙内夹着竹篾,类似钢筋的作用。同时还夹杂着稻草,能够有限隔绝温度,以此获得冬暖夏凉的效果。 屋顶是草顶,一段时间就得修葺,否则肯定会透风漏雨。 有个妇人正在晾晒竹叶,这是非常优质的生火材料。每天都有竹叶自动掉落,须得赶紧去收集,捞到别家的可能还会打架。 “请问,徐颖在家吗?”赵瀚拱手询问。 妇人明显想错了,瞬间脸色煞白,手握竹耙道:“他……他在书院里闯祸了?” 费如鹤说:“徐颖今天下午……” “没闯祸,”赵瀚立即打断费如鹤,微笑道,“我们是徐颖的同窗,逃课出来到处玩耍的。” 妇人顿时轻松许多,变得热情起来:“三位少爷,快到家里坐坐,我给你们倒水来!” “有劳伯母了。”赵瀚说道。 这妇人看似三四十岁,又像是四五十岁,根本无法准确观察年龄。 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拖着长鼻涕,趴在门口偷瞧他们。鼻涕流至上唇,滋溜一下吸回,复又从鼻孔探出,寻着固有路径重新流淌。 赵瀚踢开一团竹叶,泥土地面写着许多字,应该是出自徐颖之手——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走吧。”赵瀚转身离去。 他们都消失无踪了,妇人终于端水出来。 她左手拎着一个水壶,右手重着三个陶土碗,那是家中缺口最少的碗。而且刚才清洗了好几遍,务必干干净净,免得招来儿子同学的嫌弃。 …… 费元鉴此刻越想越慌,脑子里全是自己被吊起来打的画面。 欺负同学没什么,一个贫贱农家子而已。 他所犯下的最大错误,是不该把书扔进水里。如此行为,放在铅山费氏,跟欺师灭祖没有区别! 带着跟班来到溪边,发现徐颖还在原地没动。 这个农家子箕踞而坐,裤子和鞋都被溪水打湿。他双手捧着鹅卵石砚台,愣愣看向被毁掉的书,目光呆滞,喃喃自语,不知在嘀咕着什么。 费元鉴走得近了,终于听清内容,原来徐颖在背诵《论语》,而且是连朱熹批注一起背。 已经背了半个多时辰。 众学童来到徐颖身边,他依旧背诵不止,不看旁人一眼,仿佛与世界隔绝。 “这厮不会傻了吧?”一个学童说道。 “我看像。” “喂,徐颖,先生让咱们寻你回去念书!” “真傻了,说话他都不理。” “要不扇他一耳光?听说犯了失魂症,打一耳光就能醒来。” “要打你打。” “凭什么我打?” “……” 平时被任意欺负的学生,此刻竟然无人敢接触,只围着他不停转悠查看。 费元鉴终于忍不住,把那本泡水的书踢开,喝道:“莫要再装疯卖傻,快说几句话!” 这个举动,产生了效果。 本来死盯着书看的徐颖,因为书被踢开,缓缓抬头望向费元鉴,背诵的声音变得更大:“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行,孙,并去声。危,高峻也。孙,卑顺也……” 费元鉴威胁说:“我不管你真傻假傻,反正你的书落水里,跟本少爷毫无干系,你莫要在先生面前乱讲。否则的话,见一次打你一次!” 徐颖脸上还挂着泪痕,捧着鹅卵石砚台站起,双眼通红,目视费元鉴:“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有德者,和顺积中,英华发外……” 费元鉴顿觉心头发毛,下意识后退两步,呵斥道:“听到没有!”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徐颖背诵着《论语》继续前进。 费元鉴吓得再次后退,退了几步感觉没面子,麻着胆子站定说:“别装傻了,我……啊!”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一句接一句背诵,徐颖已经走到费元鉴面前,突然举起手中的鹅卵石砚台砸出。 费元鉴一声惨叫,额头流出鲜血,仰躺着跌入溪水之中。 “快救少爷!”费元鉴的书童大喊。 其他学童,被徐颖的失心疯吓住,本来全都不敢靠近。 此刻见费元鉴受伤坠溪,立即分出几个前去营救,剩下的合力将徐颖给制服。 徐颖根本没反抗,砸出砚台之后,面无表情,犹如死人,继续背诵《论语》:“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苏氏曰:爱而勿劳,禽犊之爱也……” 费元鉴此刻脑袋晕乎乎的,被人奋力拉起来,耳边听闻惊恐喊叫:“血,流了好多血!” 费元鉴伸手去摸额头,果然好多血,吓得直接晕倒。 这货晕血,不晕别人的,只晕自己的。 众学童无比慌张,背着费元鉴回书院,同时把徐颖也押回去。 徐颖依旧在神游天外,一字不错的背诵《论语集注》,甚至超过老师讲授的进度。由于老师没讲,有些内容意义不明,徐颖开始默默思考其道理。 “大夫,大夫,少爷流血晕倒!” 含珠书院就配了医生,平时头疼脑热,或者斗殴受伤,立即就能请来医治。 费元鉴的书童说:“你们在这看着,我回去禀报老爷、夫人!” 庞春来闻讯赶至,没有过问费元鉴伤得如何,而是看着失心疯的徐颖,暴怒质问:“徐颖究竟怎么了?” 一个学童回答:“他把费元鉴打得流血昏过去了。” 庞春来用拐杖砸地:“我是问你们,徐颖是怎么回事!” “不晓得,可能是他的书掉水里,自己被自己吓傻了。”另一个学童说。 “胡说八道!” 庞春来揪住一个学童:“他把书看得比命还要紧,怎会掉进水里?快说,不然就把你的父母叫来!” 那学生吓得不轻,哆嗦道:“真……真是他自己把书掉进水里的。” 庞春来又去揪住一个相对胆小的:“不说实话,便将你驱逐出书院!” 这人出身富农家庭,不敢直视老师,低头回答:“不是我丢的书。” “那是谁丢的?”庞春来追问。 富农子弟沉默,不敢在老师面前说谎,也不敢把费元鉴供出来。 “好啊,好啊,连圣贤书也敢毁,费氏真是好家风,”庞春来对那富农子弟说,“书在哪里?给我拿回来!” 富农子弟如蒙大赦,连忙跑去溪边寻书,顺手把书包也捡回,包括把费元鉴砸伤的鹅卵石砚台。 陆陆续续有学童归来,围在旁边看热闹。 不多时,那本《四书集注》也拿回来了。 庞春来端详被泡毁的书本,随即一言不发,带着傻掉的徐颖,拄着拐杖去找山长。 山长不在私塾,而在半山腰的含珠书院。 他们敢走不久,费元鉴的父母,便坐着滑竿而来。 其父只是脸色阴沉,其母却没下滑竿就开始咆哮。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四十二岁生下费元鉴,老来得子,平时宠上了天。她嘶声力竭大喊:“谁伤我儿子,快给我滚出来!” 033【好大的辈分】 费元禄,字学卿,号无学,含珠书院山长,《费氏宗谱》的编撰者,名臣费尧年的嫡长子,大明最年轻状元费宏的侄孙。 此君年过六旬,秀才功名,荫国子监生,以诗词见长,著有《甲秀园集》。 下一任族长,非费元禄莫属! 费元禄正在校长室作画,突然房门被人推开,庞春来拉着徐颖气呼呼走入。 放下画笔,费元禄用绸帕擦了擦手,笑问:“今天刮的是什么风,竟把蔚然吹上山了?” “妖风!”庞春来没好气道。 费元禄愣了一愣,笑容不改道:“且说说,是谁把蔚然气成这般啊?” 庞春来指着徐颖,怒不可遏道:“你那个族弟,把我的学生逼疯了!多好一个孩子,上午还在跟我学经,转眼就成了这幅模样!” 费元禄终于收起笑容,仔细观察徐颖的情况。 徐颖目光呆滞,似不能视物,口中背诵《论语》不停:“子曰:‘君子贞而不谅。’贞,正而固也……” 庞春来越听越伤心,竟流下两行浊泪,哽咽道:“此子家贫,天资聪慧,更难得自强不息。便是失心疯了,都还一直在背《论语集注》,此番我如何也要为他讨个公道!” “不急,不急,且让我看看。”费元禄安抚说。 庞春来拄着拐杖坐下,闭目养神,缓和激动的情绪。 费元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徐颖继续背《论语集注》:“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为,去声。不同,如善恶邪正之异……” 费元禄抓住徐颖的手腕,开始认认真真把脉。 良久,费元禄叹息道:“唉,这孩子犯了癔症,可能是惊吓过度所致。” “可有医治之法?”庞春来忙问。 费元禄问道:“除了一直背书,他是否还胡言乱语、癫狂打人?” 庞春来回答:“胡言乱语没有,只把你那族弟给打了。” 费元禄想掰开徐颖的眼皮,仔细观察瞳孔,刚把手伸过去,徐颖就吓得接连后退。 费元禄只得跟上前去,凑过脑袋仔细查看。随即回到书桌,提笔写下一剂药方,叫来自己的长随说:“照着方子,去河口镇抓药,含珠山这边缺了几味药材。” “能治愈吗?”庞春来问。 “看他自己的造化,”费元禄又取出一个木匣,拿出一套针石,“蔚然兄,帮我按住他。” 庞春来起身抱住徐颖,轻手拍其后背,柔声安抚道:“孩子莫怕。” 或许是对庞春来感到亲近,徐颖立即安静下来,甚至连《论语》都不背了,老老实实让费元禄扎针。 费元禄一边扎针,一边说道:“这孩童,暂时让他住在山上,每天早晚我给他针灸一次。不让他下山,也是免得再受惊吓,我这里无人敢来打扰。” “咚咚咚!” 有人敲门道:“山长,有几个学童求见。” 费元禄说:“让他们等着。” 敲门之人突然惊呼:“你们怎过来了?未经许可,不得入内!” 门外传来费如鹤的喊声:“先生,费元鉴的爹娘来了,多半是来寻徐颖的晦气……来了,来了,他们进院了!” 费元禄不慌不忙施针,吩咐道:“把人赶出去,别在院子里吵嚷!” 院中。 费元鉴的父亲费松年、母亲张氏,坐着滑竿闯入,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家奴。 得到山长命令,几个杂役上前阻拦。 “落轿!” 费松年、张氏夫妇,很快从滑竿下来,四个家奴连忙搀扶。 费松年的辈分很高,是正德、嘉靖朝名臣费宏的侄子。身材完全胖成一个球,走两步都要喘气,也是难为轿夫把他抬上山。 张氏却保养得非常好,五十多岁了还不显老,她属于费松年的续弦。 费松年的正妻,一连生出四个女儿,妾室也生了三个女儿,连一个带把的都没有。反倒是续弦张氏,嫁过来多年未孕,在费松年快满六十岁时,一下子竟生出个男丁。 “打伤我儿的小兔崽子,是不是藏在里面?”张氏喝问道。 费元禄的仆从说:“山长有令,闲杂人等莫要打扰。” 张氏顿时大怒:“我是闲杂人等?便是你们山长当面,也要叫我一声婶娘!” 仆从不说话,只让杂役堵住门口。 张氏指挥自己的家奴:“来人啦,把这些混账打将出去!” 家奴们左顾右看,没人敢动手,这可是含珠书院啊。 “养你们何用?” 张氏气得浑身发抖,竟夺过家奴手中的棍棒,亲自上前去打书院杂役。 毕竟是山长的婶娘,杂役们不敢还手,只能原地抱头硬扛。 张氏趁机绕过杂役,提着棍子往校长室冲。 “老夫人请回!”赵瀚也是刚来不久,立刻站出来补位。 张氏喝问道:“你是哪宗哪房的,竟敢挡我去路!” “鹅湖。”赵瀚说道。 张氏冷笑:“鹅湖那边的,辈分最高也是我侄儿!你是哪个字辈的?” 赵瀚不说话。 费如鹤想了想,也站在赵瀚身边,拱手道:“见过祖奶奶。” 书院杂役可以乱打,费氏子孙却不便动手,否则其长辈肯定要来闹腾。 张氏的目光越过赵瀚、费如鹤,朝着校长室喊道:“费元禄,我是你婶母,快快出来主持公道,你幺弟都快被人打死了!” “轰出去!” 屋内传来费元禄愤怒的声音。 费元鉴的父亲费松年,似乎稍微明白事理。他圆球似的滚过来,劝自己的妻子道:“大夫都说了,鉴儿只是外伤,戴着帽子没被打坏。有什么话,平心静气……” “放屁!” 张氏揪住丈夫的耳朵,当成孙子呼喝:“儿子流那么多血,差点被人打死了,你让我平心静气?你给我平心静气一个看看!”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已经快八十岁的费松年,竟然是一个怕老婆的。他被揪着耳朵求饶,又见书院杂役在憋笑,顿觉没有面子,挣脱道:“岂有此理,成何体统,有辱斯文!” 张氏呵斥丈夫:“没用的老东西,只知道跟我耍横,快把你侄儿叫出来!” 费松年无奈,只得朝校长室喊:“贤侄,且出来说话。” 费元禄在屋里一边施针,一边讥讽道:“叔父果然有男儿气概,不知是效仿房玄龄,还是在追慕戚武毅?” 费松年讷讷不能言,一张老脸臊得通红。 突然,庞春来推门而出,又将房门给关上。他走到费松年面前,将泡水的《四书集注》递上:“尊者可识得此书?” 费松年拱手说:“自然识得,这是朱子亲批的《四书集注》。” 庞春来说道:“吾有一学生,家境贫寒,购书不易。他常遭令公子欺辱,今日更被令公子毁书。请问,尊者可记得《费氏家训》?” “记……记得。”费松年额头开始冒汗。 庞春来问道:“《费氏家训》有教导子弟欺压乡邻、侮辱同窗吗?” 费松年无言以对。 庞春来又问:“《费氏家训》有教导子弟毁坏圣人之书?” 张氏突然大吼:“你个老学究,别跟我来这套。我儿子……” “啪!” 费松年突然转身,照着妻子就是一巴掌,呵斥道:“闭嘴!” 张氏被打得原地发愣,随即嚎啕大哭,在那儿撒泼道:“好几个费松年,我一个大族千金小姐,委身下嫁给你做续弦,四十多岁了还给你生儿子。今天儿子都快被人打死了,你不给儿子讨回公道,居然还反过来打我?你有没有良心?你是不是男人!” 费松年无比尴尬,左右不是,只能劝说:“夫人,咱们先回家说话。” “我不管,今天非得出口恶气不可!”张氏纠缠不休。 费松年低声说:“这里是含珠书院,咱们鉴儿又理亏。他毁坏圣贤书啊,便是闹到宗祠都没理。听我一句,不要再闹,出气有的是时候,你还怕乡下的泥腿子?” 张氏顿觉有理,但输人不输阵,指着校长室说:“好你个费元禄,帮着外人欺负长辈。哼,你等着,改天再来跟你理论!” 见这两个老家伙,如此干脆利落的离开,赵瀚感觉很不正常。 赵瀚低声对庞春来说:“先生,他们怕是要对徐颖的家人动手。” 庞春来想了想说:“你扶着为师去费氏宗祠!” 034【我教你造反怎样?】 铅山河畔。 庞春来拄着拐杖,遥望数里外的含珠山,慨然长叹道:“唉,不料费氏门风,竟已败坏至斯。” 在赵瀚的搀扶下,庞春来先去费氏宗祠,祭拜那里的费家先祖。接着又去费氏祖宅,拿出泡水的《四书集注》,以含珠书院的老师身份,要求立即面见费氏族长。 这是应有的程序,且不说一百年前,就算放在五十年前,费氏族长也肯定亲自过问。 然而,庞春来此行,竟连大管家都没见着。 只被迎客的家仆请进去,坐在小厅里喝茶,问明事件的缘由经过,说是帮着向上面通报。 族内子弟毁坏圣贤书,将同窗欺负到失心疯,家长还敢大闹含珠书院——放在以前,都可以召集族老开会了! 可现在呢? 庞春来一杯茶喝完,就被礼送出去,费家根本就懒得理会。 庞春来扭头看向两河交汇之处,河口单独屹立着一座牌坊。那叫“三人阁坊”,费宏当首辅时立的,庞夫子冷笑道:“铅山费氏,文脉衰弱,仕途黯淡,绝非偶然啊。” 赵瀚陪庞春来傻站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先生心中已有定策了吧?” “你怎知晓?”庞春来反问。 赵瀚分析道:“先生若无定策,早就心急火燎的回含珠山了,哪还有此等闲心在河边叹息?而且,特意带着学生逗留,或许此计需要学生去执行。” “你果然聪慧过人,”庞春来不由赞叹,又说,“我只是还在犹豫,要不要那么做。” “看来是个下策。”赵瀚说道。 “上策便是说动费氏族老,让他们执行费氏家规,”庞春来叹气摇头,“这执行家规,做做样子也成啊。谁又想得到,费氏竟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赵瀚猜测道:“宗支太多,又各有产业,自是人心难聚。族长说话不管用,时间一长,也就懒得去管了。” 庞春来盘腿坐下,拐杖横放膝前,问道:“赵瀚,你可知为师是哪里人?” 赵瀚回答:“听口音,似是山东?” “辽东。”庞春来望着静静流淌的铅山河水。 赵瀚对此颇为惊讶:“那先生的老家……” “被那建奴霸占了,家人也都没啦,”庞春来似乎陷入回忆,“辽东士子,多出将门,为师勉强也算将门子弟。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介书生,沦为流民。天启元年,岵云公受命署户、工、兵三部事……” “岵云公是谁?”赵瀚忍不住打断。 庞春来说:“王公,讳在晋。” 赵瀚又问:“署三部事,就是这三部都归他管?” 庞春来点头:“身兼三部左侍郎。” 赵瀚暗暗咋舌,想法只剩两个字:牛逼! 王在晋这个名字,赵瀚是听说过的,但还真的不知道,此人竟兼署三部事务。 大明数百年,有揽权兼掌两部的,嘉靖朝汪鋐就同时担任吏部、兵部尚书。 但那是两部尚书,而王在晋是三部左侍郎! 怎么说呢? 你可以理解为,户部、工部、兵部的具体事务,全都交给王在晋来打理。老黄牛一个,若干得好,功劳归尚书,干得不好,就是自己的责任。 当时,东林党和齐楚浙党,正在进行非常激烈的党争,每个左侍郎的职位都很宝贵。 双方竟然暂时达成妥协,让王在晋做三部左侍郎,可见他的办事能力有多强! 无非是辽东军情十万火急,其他人都搞不定,也不愿担那个干系,就把担子全都压在王在晋肩上。 庞春来继续说道:“岵云公,经天纬地之才也。广宁兵败,岵云公奉命经略辽东,我便是那时投奔岵云公账下。我一个酸秀才,并无多少本事,只因熟悉辽东地理,便有幸做了岵云公的幕宾。可惜啊,可惜,能够做事的人,终究抵不过党争之辈。” 赵瀚越来越吃惊,眼前这个老学究,竟然曾是辽东经略的幕僚。 庞春来苦笑道: “我只追随岵云公四个月,他的辽东经略就被夺了,没有任何罪名,没有任何过错,只是有人诋毁他难当大任。召回北京还不满意,硬是被迫卷入党争,被排挤去南京养老。” “党争双方都容他不得,只因他意图收缩辽东防线!我就是辽东人,全家惨死建奴刀下,谁愿意舍弃辽东土地?辽东百姓,那时能跑的都跑了,没跑的都被掳走。数百里皆为白地,收回来做什么?还得把逃出去的百姓,重新迁回关外!防线拉得越长,便处处遭到建奴攻击,只能被动防守,无法主动进攻,徒耗人力物力财力!” “就仿佛与人斗殴,你不能手臂一直伸出去,随时等着被人用刀砍。你得收回来捏成拳头,如此方可打出力道。朝堂衮衮诸公,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赵瀚说道:“不敢懂,懂了就是弃土弃民,就要担上国土沦丧的干系。” “你小小年纪,这个道理都懂?”庞春来扭头看着赵瀚。 赵瀚说道:“略懂。” “你果然天赋异禀,智慧远超常人,”庞春来继续说道,“岵云公不堪受辱,怒而辞官。这请辞奏疏,从北京一直写到南京,我也跟着他去了南京。岵云公仁厚,他辞官归乡之时,竟还想着给我安排出路。修书一封,荐我来费氏做塾师,否则我这老朽之身,怕是早就饿死在南京!” 所以,你绕了一大圈,到底想跟我说啥? 赵瀚疑惑的看向庞春来。 庞春来赞许道:“你今天做得很好,那贼妇欲闯山长房,只你一人挺身而出。男儿在世,可以无权,可以无钱,可以无才,唯独不可无担当。你有担当,又兼仁义,甚好,甚好!” 赵瀚提醒说:“费少爷(费如鹤)也站出来阻拦了。” 庞春来摇头道:“他那是江湖义气,见你挺身而出,也一并站出来保你,否则你定被贼妇记恨。”突然没来由问道,“兵法第一要义为何?” “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赵瀚不能确认。 “不错,小小年纪,竟看过《孙子兵法》,”庞春来笑道,“咱们今天要讲的,是攻敌之必救!” 赵瀚问道:“费氏为敌?” 庞春来看向赵瀚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欣赏:“然也。想救下徐颖的家人,所敌者不惟费元鉴之父母,而是要与整个铅山费氏为敌。因为面对外人,费氏必为一体。但铅山费氏,又非铁板一块,其族内矛盾重重。” 赵瀚想了想说:“于是,就要攻敌之必救,让费氏自乱阵脚,逼得费元鉴一家不容于费氏。” “孺子可教也!” 庞春来对赵瀚满意到极点,问道:“费氏最看重的是什么?” 赵瀚分析道:“费氏不缺钱财,如今看来也不顾及名声,就剩最后一点家族脸面了。” “什么脸面?就是一块遮羞布,”庞春来讥讽道,“咱们就撕下那块遮羞布!” 赵瀚问道:“先生不怕我去告密?” “你今天能站出来拦路,就不是什么告密小人,”庞春来自嘲道,“就算告密又如何?我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好不容易遇到个得意弟子,已将徐颖视为半个儿孙,怎容得费家如此糟践?” 好嘛,不仅仅是护犊子,而是给自己的“儿子”讨还公道! 庞春来也有私心,他的家人全都死了,估计想收养徐颖传香火,没想到被费元鉴欺负到失心疯。 赵瀚说道:“怎么做事,先生请明言吧。” 庞春来道:“费松年得子之时,已经年近古稀,坊间隐有不堪传闻。我来执笔编写风月故事,你拿去贴到各处撒播。费氏祖宅贴几份,河口镇贴几份,含珠私塾和书院再贴几份。特别是含珠书院,有一些领县士子求学,还有一些儒学名师授课,这家族丑事让他们知道了,怕是明年就会传遍半个江西。” 我操,好狠毒的计谋,好卑劣的手段! 不管费松年是否真的戴了绿帽子,只要消息散播出去,那顶绿帽子不戴也得戴! 赵瀚提醒道:“这样一来,恐怕徐颖的家人,会被报复得更惨。” 庞春来神秘一笑:“含珠书院的山长,到时候会帮我们的。” “为什么?”赵瀚疑惑道。 庞春来说:“费元禄此人,乃费尧年嫡长子。别看他只是秀才,可一身才学却不低,过于沉溺诗词文章而已。他早就想着整顿家风,早就想整顿含珠书院,但一直找不到动手的契机。一旦丑闻散播开来,闹得越大越好,他肯定借机掌控书院大权。” “他不是本就执掌书院吗?”赵瀚问道。 庞春来摇头:“含珠书院,好比一国。费元禄这个山长,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各总支便是地方豪族,他们的家奴,早已掌控书院的各种事务。甚至连含珠书院的学田,都在费尧年死后,因分家不均而招致抢夺。含珠书院现在没钱,学田只剩几百亩,书院经费需要各宗凑钱承担。费元禄必须借机拿回学田,他才能真正掌控书院!” 我尼玛! 赵瀚彻底服了,一个校园霸凌事件,竟玩出政斗和兵法,用得着这么惊心动魄吗? 赵瀚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先生,此事与我无关,我为何要冒着巨大风险帮你做这种事情?” 庞春来反问:“你为何天资聪慧,又有费映环资助,却漠视那科举功名,不愿跟着我好好学经?你为何每日练习武艺?你为何关注塘报上的政事?一个小小孩童,如此心机深沉,你究竟想干什么?” “学生就是贪玩而已。”赵瀚笑道。 “费如鹤贪玩我信,你贪玩我绝对不信,”庞春来追问,“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便是今后打算造反,为师也全力相助。” 赵瀚连忙否认:“先生想多了,我没事造反干嘛?” 庞春来冷笑道:“可以造反。我若年轻二十岁,也会图谋造反。真的,造反比科举有前途,就算你没这个想法,我也劝你今后试试。” “先生为何这般说?”赵瀚问道。 庞春来这货明显在引诱小孩子,给赵瀚灌输造反的想法:“关内之人不知,我在辽东却明白,这大明恐怕时日无多。赋税日蹇,军姿陡增,只能加税加饷,不啻于饮鸩止渴。若新皇英明,或许还有转机,但我看了近一年的塘报,当今圣上只是个没担当的小聪明。” 赵瀚说道:“当今圣上,智除阉党,万民皆赞其英明神武。” “他英明神武个屁,”庞春来讥讽道,“整死个太监,一句话的事情,被他办得犹犹豫豫、扭扭捏捏、遮遮掩掩,横生出如此多的枝节!最后还不是一句话办成?选举阁臣,他竟然抓阄决定,把朝堂当成了赌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登位一年,已换三任首辅,乱国之举也。论权谋担当,他连万历都不如!” 马上就要换第四个首辅了…… 庞春来说:“便是江南百姓,都被辽饷搞得不堪重负,西北苦寒之地能受得了?十年之内,天下必有大乱,或生张角、黄巢之事!” 顺便说一句,明末加派三饷,并非只向北方开刀,而是按照土地面积全国平摊。 但江南土地肥沃,而且人口众多,平摊下来还能过日子。 西北就不行了,简直逼着百姓造反。 庞春来笑道:“乖儿,我教你造反的本事怎样?” 赵瀚心想,这还用你教?高中政治教材就是屠龙术。 035【不是传遍江西的事儿】 庞春来就住在含珠山下,那里有几间破茅屋,听说是自己花钱请人搭建的。 吃饭在私塾搞定,其他事情自己做,连个仆人都没请。 想来是不怎么洗澡的,因为懒得烧水啊,乡下连卖柴的都没有,烧水柴禾还得自己捡拾。 回到茅屋之中,赵瀚帮忙研墨,庞春来开始编写花边故事。 赵瀚见他无论远近都看不清,又似老花眼,又似近视眼,不由问道:“先生这眼疾是何时患上的?” 庞春来的眼睛,都快贴到了纸上,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写字,自嘲道:“万历四十七年,我随军去杀鞑子。一个鞑子没杀着,还险被掳去当奴才,奔逃之时坠下山崖,眼睛被树枝刮伤。左眼近乎失明,右眼只能视近物。” 赵瀚顿时默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庞春来突然抬头,笑问道:“你猜为师年庚几何?” “六十岁?”赵瀚猜测道。 庞春来哈哈一笑:“四十五岁了。” 这是四十五岁? 你说自己七十岁都没人怀疑。 费映环也是四十出头,看起来刚过而立之年,谁知竟与庞夫子是同龄人! 庞春来如今满头花白,头发是白的多、黑的少。全家死得只剩他一个,仅有右眼能视物,也不知还遭过什么罪,难怪会唆使诱导小孩子造反。 他自己没有造反的本钱,又无法忽悠成年人,只能慢慢培养小孩子,怕是徐颖也在反贼培训计划当中。 这货既恨鞑子,也恨大明朝廷! 不多时,庞春来就写出一篇文章,文笔类似通俗小说,力求让读过几年书的就能看懂。 赵瀚埋头一读,再看向庞春来,心想:生不逢时啊!你若生在几百年后,肯定是一个自媒体大博主。 人家说,开局一张图,内容全靠编,这庞夫子是连图都没有。 上来就是伦理哏! 暗指张氏四十岁不生子,于是勾搭自己的侄孙,提前为丈夫准备古稀寿礼。 至于那侄孙是哪个? 反正张氏辈分大,费氏又人丁兴旺,侄孙一抓一大把,读者就可劲儿猜去吧。 婶奶奶跟侄孙苟且生子,情节太过劲爆刺激,远比勾搭家奴更具话题性,保证几天时间就迅速传播开来。 庞春来说:“用左手帮我抄几份。” 右手写毛笔字还算可以,可让赵瀚用左手写字,纯属赶鸭子上架。 只写了几个字,庞春来就皱眉说:“别写了,去把费如鹤叫来。” 赵瀚如蒙大赦,放下毛笔,麻溜跑去私塾找费如鹤。 费如鹤摸不着头脑,带着书童费纯前来。他站在旁边,下意识朝纸面看去,桃色文章顿时令其表情古怪。 庞春来已经抄写了六七份,对费如鹤说:“你主仆二人,把这东西贴于含珠书院、私塾各显眼处。” 费如鹤可不傻,嘿嘿笑道:“夫子,你还是找别人吧,要是被我爹知道,他非揍死我不可。” “你爹不会打你,”庞春来说,“你家虽是主宗旁支,却远远分到鹅湖,在河口这边没得到多少产业,在含珠山也没塞几个人进来。此事若成,有得你家好处。正好你爹在山上,又是这一代仅有的举人,山长必定最先寻他商议,联手整顿一番含珠书院的学风。” “我不干。”费如鹤还是摇头。 庞春来又开始引诱小孩子:“你每日勤练武艺,可是长大了想做将军?” 费如鹤昂首挺胸说:“我要当大豪侠?” “什么?”庞春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要当大豪侠,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费如鹤说出自己的远大志向。 庞春来忍不住吐槽:“那你得先把费家给劫了,铅山县就属费家最富。也不用劫,等你以后当家,将鹅湖费氏的田产店铺,全都分与乡中穷苦百姓,那才是真正的大豪侠!只劫别人,不劫自己,虚伪之辈也,算得上什么大豪侠?” 说得好有道理,费如鹤无法反驳,嘀咕道:“做不成大豪侠,便做大将军也成。” 庞春来循序善诱:“做大将军,可不能只练武艺。一味的冲锋陷阵,匹夫之辈也!” 费如鹤问道:“那还要练什么?” “兵法!”庞春来说道。 费如鹤顿时头大如斗:“《孙子兵法》我也看了,一篇看不完就得睡着。还有那什么阵图,看得人眼皮子直打架。” 庞春来讥讽道:“兵法何止这些?如何扎营你知道吗?统筹粮草你知道吗?练兵整军你知道吗?” “不知道。”费如鹤摇头说。 庞春来捋着胡子,贼兮兮笑道:“我都会,为师教你。” 费如鹤不信:“别我哄了,你一个老夫子会这些?” 庞春来拍桌子说:“我乃辽东将门子弟,跟鞑子不知打了多少仗,我会不知道那些东西?” 费如鹤常听四叔说起辽东战事,不屑道:“你们辽东将门要是厉害,也就不会被鞑子打成那样了。” “关老子屁事,老子出的谋略再好,也得那些混蛋愿意听啊!就算他们听了,也得照着做啊,全他娘的出卖友军、临阵脱逃!”庞春来是真的生气了,“我胸有兵法韬略,就问你学不学?” 费如鹤歪着脑袋想了想,试探道:“能学着试试吗?若学不会,我还是去练武当豪侠。” “可以,”庞春来拍出自媒体文章,“拿去贴到书院各处,夜里悄悄散布,莫要被人抓了现行。” 费如鹤、费纯拿起就跑,心中多少有点小激动,悄悄干坏事总是这般令人上头。 庞春来继续誊抄,又抄了十多份,扔给赵瀚说:“你拿去贴到横林与河口。” 费氏横林祖宅,距离河口镇好几里,赵瀚来回奔跑至少得一晚上。因此要把费如鹤主仆找来,让他们负责含珠书院,人手少了根本忙不开。 赵瀚先去横林费氏祖宅,小跑五里地,累得直吐舌头。 黑灯瞎火的,也见不着人,倒是不时传来几声狗叫。 费氏祖宅大门口点着灯笼,赵瀚先躲在暗处,用米饭糊纸抹匀,然后冲过去贴在大门上。贴完就跑,转身奔去侧门,每道侧门都贴一张,接着再去贴费氏宗祠。 一番动作,已是半夜。 寒风吹过信江水面,冷得赵瀚直打哆嗦,他顺着信江一路奔跑,终于赶到了河口镇。 这里街市繁荣,即便到了夜里,也有货船在装货、卸货。 过桥来到镇口,赵瀚不敢再迟疑,害怕被人记住面孔。他走至“三人阁坊”,将剩下的大字报,全都贴到牌坊柱上。 可怜费宏一世英名,作为大明最年轻状元,死后却遭人这般侮辱。专门纪念他做首辅的牌坊,被人密密麻麻贴满桃色文章,内容还是他侄媳妇勾搭后辈族人……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太阳渐渐升起,河面水汽氤氲,牌坊柱上的大字报,都被夜里的露水浸湿。 这牌坊孤零零立在河口,属于铅山县人流量最大的所在,南来北往的商旅云集,包括许多来自湖广、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的客商。 不是什么传遍大半个江西的事儿,而是传遍整个江南! 半上午,终于有一位外地客商,趁着伙计装船的间隙到处溜达。他前来瞻仰“三人阁坊”,却发现牌坊柱上贴了许多纸,凑过去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好家伙! 036【脑溢血】 早在宋元,江西便是戏窝子。 江西人周德清,独力制定《中原音韵》,结束元曲创作的混乱现象,被誉为“曲韵之祖”。 江西人魏良辅,吸收江浙地方戏腔调,改良昆山腔唱法,创出一种新式唱腔,被誉为“昆曲鼻祖”。 江西人汤显祖,一代戏曲大家,自不用过多赘述。 费松年平生有两大爱好:一是美食,二是戏曲。 年近八十高龄,身体胖成一个球,他也没有别的可享受,每天吃饱了便听戏而已。 “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 费松年半躺在椅子上,手指敲着肥肚皮,跟着戏台上的旦角一起唱。 唱着唱着,有些口干舌燥,轻轻抬起一根手指,家奴立即把茶壶嘴塞过来。 润润喉咙,费松年继续摇头晃脑。 “老爷,老爷,不好了!”一个家奴惊慌奔至。 费松年皱眉道:“祖宅起火了?何事敢来扰爷听戏?老老实实站着,天大的事情,等我把戏听完再说!” 那家奴焦急等待,可横竖没忍住,展开大字报,举在费松年面前:“老爷还是先看看吧。” 费松年好奇瞟了一眼,突然双眼圆瞪,挣扎着坐起来,抢到手里仔细阅读。 读着读着,顿觉气血上涌,整个人几欲晕倒。 他六十多岁得子,本就心里有所怀疑。只不过,随着儿子年龄渐长,愈发像自己小时候,如此才彻底安心下来。 并且为此骄傲,自诩宝刀不老! 可这份大字报说,妻子张氏勾引侄孙。若真是哪个侄孙的种,长得像他似乎也正常,毕竟费氏子孙同出一脉。 费松年浑身发抖,喝问道:“这东西哪来的!” 家奴回答说:“贴在三人阁坊的立柱上。” 三人阁坊! 三人阁坊! 那是费氏为了彰显威风,宣告家族出了首辅,专门建在最热闹地区的牌坊! 整个铅山县,就数那里人最多。 老婆勾引侄孙的文章,居然贴在三人阁坊,岂不是被江南数省商贾都看到了? “轰!” 费松年突然倒下,从椅子滚到地上,耳朵和鼻子出血,瞳孔渐渐变得散大。 “老爷!” “老爷你怎么了?” “快快去请大夫,老爷晕过去了!” 年近八十岁的大胖子,能活到这年纪已是不易,此刻高血压直接冲得脑溢血了。 医生还没请来,费松年已经断气。 不管是赵瀚,还是庞春来,他们都没想过,竟会把人当场给气死。 “老爷,老爷,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啊!” 张氏闻讯赶来,趴在那里哭天抢地,身后站着私塾小霸王费元鉴同学。 费元鉴反而没什么悲痛感,他跟父亲年龄相差悬殊,从小是被乳母悉心带大。而且,父亲整天泡在戏班子里,父子俩连一起吃饭的时间都少。 费元鉴下意识扫视众人,发现身边的那些家奴,都用一种异样眼神看着自己。 对,我应该哭,否则就是不孝顺。 “爹啊,爹啊……”费元鉴扑过去嚎啕大哭,可惜演技实在太差,不但完全挤不出泪水,就连悲痛表情也显得很僵硬。 突然,张氏起身指着戏台:“都是这些下贱胚子,唱戏,唱戏,成天只知唱戏,勾得老爷魂都没了,如今更是把命都勾走了。来人啦,把他们从老爷那里骗的银钱,统统都给我搜回来,再把他们给我打将出去!” 费松年一生共纳有八妾,其中七妾都是戏子出身,张氏早就忍受了几十年。 费松年平时对戏子们很好,整个戏班子都视其为亲人长辈,此刻许多戏子正围在旁边痛哭。 他们是真情实意在哭,既哭费松年意外去世,又哭自己以后找不到这么好的主家。 可张氏的一番言语,把戏子们都听傻了,哪有搜回以往赏钱的做法? 家奴们立即出动,提着棍子驱打戏子,逼迫他们赶快交出钱财。 “哇!呜呜呜呜……” 张氏重新趴回去,继续在那儿悲伤痛哭。 她的贴身侍女,终于拿来大字报,低声提醒说:“夫人,别急着哭,你先看看这个。” 许多家奴捂嘴偷笑,甚至感到幸灾乐祸。 不要以为大族出身,就有多少风度涵养,虐待家奴的事情随处可见。 明末江南奴变,甚至有家奴杀死主人,提着主人脑袋去官府自首。说是不堪受辱,要跟主人同归于尽,可见平时被欺负到什么程度。 张氏不明真相,抹着眼泪看去,还没看完纸上内容,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夫人也晕倒了!” 全家上下,鸡飞狗跳。 戏子们趁机收拾行头逃跑,有的家奴也跑回主人屋中,偷窃一些金银饰品藏起来。 费元鉴毕竟年幼,搞不明白状况,好奇的捡起那份大字报。 然后,人傻了。 我真不是亲生的? 那我的亲生父亲是谁? 张氏很快醒转过来,睁眼第一句话,就是嘶声哭喊:“我不活了……” 她起身便往戏台下的水池跳,被忠心的家奴死死拉住。 其实跳下去也无所谓,池水顶多淹没膝盖,也就冬天太冷容易感冒。 …… 河口镇,街边茶馆。 “你们听说了吗?费太公的儿子,不是他亲生的!” “哪个费太公?” “就是生得很胖,家里养戏班子,六十多岁得子那个。” “嘿,我早就说过,六十多岁哪还能生儿子?” “奸夫是谁?” “定是他家的家奴。” “不是家奴,是他的侄孙。” “婶奶奶跟侄孙?还生了个儿子?” “可不是?” “唉哟,这可得天打雷劈!” “何止呢?那张氏五十多岁了,上次我在码头见她,白净得跟小妇人一样,还涂脂抹粉一看就不守妇道。我听说啊,她不止是勾引侄孙,还跟家里的戏班子有染呢。” “费太公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经常穿着戏服扮女人。你们还记得不,年初有次庙会,费太公穿着女人戏服就出来了。听说他好男色,七十多岁了老不修,跟戏班子里的男人打得火热。” “我知道,我知道,有个名角叫李胜,听说经常跟费太公、张氏同睡一张床。” “啧啧啧,听起来就脏耳朵。” “……” 河口镇热闹得很,街面和码头都在疯传,而且各种添油加醋。 庞春来的桃色文章,写得非常概括。 可那些市井传播者,却自动补齐细节,甚至确定好几位男主角,由此衍生出十多个不同版本。 南来北往的商旅们,本来长途跋涉颇为疲乏,这回终于有了让他们兴奋的谈资。 还有客商,在路过牌坊的时候,讥笑着呸过去口水。 婶奶奶勾引侄孙,还生下一个孽种,简直就该天打雷劈! 费氏子弟,不论主宗,还是旁系,得知消息都连忙跑开,没脸在镇上被人指指点点,纷纷回到家中将此事告之长辈。 …… 含珠书院。 费元禄傻傻看着大字报,先是暴怒,继而阴沉,最后骂道:“这个庞蔚然,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枉我当初善心收留他!” “山长,听说书院各处贴了十几张,要不要派人去收回来?”仆从提醒道。 费元禄一脸郁闷:“收得回白纸黑字,收得回谣言人心吗?既在书院贴了,想必河口镇也贴了。” 费元禄直奔费映环的房间,敲门半天,魏剑雄出来开门,费大少爷尚在里面穿衣打哈欠。 “日上三竿了,美中还在睡呢?”费元禄冷着脸说。 美中,大昭,都是费映环的表字。 费映环嘿嘿笑道:“叔父莫怪,侄儿昨晚看书耽搁了时辰。” 费元禄把大字报递过去:“美中且看看吧。” 费映环本来睡眼惺忪,看了两段立即精神振奋,不由夸赞:“好文采!看似通俗直白,却得小说家三昧,只言片语便令人浮想联翩。” 这是文采的事儿吗? 费元禄听得满额头黑线。 如此不着调的晚辈,费元禄很想一脚踹过去。他压下怒火,吩咐魏剑雄:“你先出去,把门关好。” 魏剑雄带门而出,屋里只剩两人。 费元禄说:“此荒唐谣言,多半已传遍河口镇。” 便是费映环的性格,也不由瞠目结舌,惊呼道:“费氏之名,怕要响彻江南了!” “什么响彻江南?你好歹是映字辈唯一的举人,说话用词能不能正经一点!”费元禄感觉心好累。 费映环坐在床边慢悠悠穿鞋,笑着说:“侄儿正经一点,就能阻止谣言散播?铅山费氏,腌臜事还少吗?我看闹开了也好,可以借机整顿一番门风。” 费元禄面露赞许之色:“美中虽然性格轻佻,但不愧是我费家的千里驹,所思所想正合我意。” “叔父请明言。”费映环还在慢悠悠穿鞋。 费元禄说道:“若欲整顿费氏门风,当从整顿含珠书院做起。若欲整顿含珠书院,当拿回被各支侵占的学田、学产。纵观天下豪门大族,哪有霸占自家学田的?简直就是不要脸!美中可愿助我?” 费映环笑道:“侄儿悠闲惯了,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美中可做含珠书院的副山长。”费元禄立即开出价码。 费映环哭丧着脸:“叔父,侄儿真不想管,族中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一旦沾上今后就别想清净。” 费元禄说道:“我那位老叔叔(费松年),此番丢尽费氏颜面,总得给族里一个说法。他在河口有家铺面还不错,不知美中是否看得上?” “叔父休要多说,侄儿是那样的人吗?” 费映环一脸怒容,旋即又义不容辞道:“既然叔父想要整顿门风,侄儿自当鼎力相助!” 感谢各位大神! 本书的运营官是真牛逼,帮着老王去要章推,一下子要来一大推。 书实在太多了,只能开个单章,排名不分先后,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拜读各位大神的作品—— 永恒之火《众神世界》 海底漫步者《在下壶中仙》 范马加藤惠《我在东京教剑道》 榴弹怕水《绍宋》 七只跳蚤《诸天最强大佬》 林海听涛《禁区之狐》 大罗罗《大宋有种》 裴屠狗《大道纪》 阴天神隐《怪物被杀就会死》 姬叉《这是我的星球》 北川南海《我真没想当训练家啊》 枯玄《仙王的日常生活》 咯嘣《世界树的游戏》 黄老湿《重生之最强大亨》 御炎《启明1158》 白驹易逝《人族镇守使》 这很科学《什么叫游走型中单啊》 摩碣《万历新明》 愁啊愁《玄门不正宗》 听日《术师手册》 潭子《摘仙令》 南山行者《我真是飞翔的河南人号船长啊》 tx程志《我在明末有套房》 阎zK《镇妖博物馆》 打死不鸽《剑圣的星际万事屋》 昭灵驷玉《重生之金融巨头》 一夕成道《诡异流修仙游戏》 名称被占用《我在决斗都市玩卡牌》 白色十三号《拼搏年代》 手握寸关尺《这个医生很危险》 争斤论两花花帽《朕又不想当皇帝》 卧牛真人《地球人实在太凶猛了》 云中殿《仙帝的自我修养》 关关公子《太莽》 陈风笑《大数据修仙》 感谢帮忙章推的大神,感谢运营官龙腾兄弟。 百拜,顿首! 037【不要脸的】 徐颖家,破堂屋之中。 全家都在,愁眉苦脸,茫然等待着世界末日。 昨天上午,费家恶奴已来过一次。 说徐颖打坏了费少爷,让赔十两银子汤药钱。又清算往年积欠的租子,加上滚动利息,一共折银四两七钱二分六厘。 家里省吃俭用,总算养大几只鸡,眼看着就能下蛋了,全被恶奴捉走抵债。 甚至,家中粮食也被夺走,让他们今后无米下锅。 恶奴们离开时说:“老爷仁义,允你们拖欠田租,便是少爷被打坏了,也不将你们逼上绝路。这般慈善的老爷,整个铅山上哪找去?也算你们八辈子积德。老爷说了,再给你们一天时间,把剩下的银钱凑足便罢。若是凑不齐,那就准备好田契过户。咱家老爷真真善心,只要田皮,田骨还留给你家。今后可要记得老爷恩德!” 全家嚎啕大哭。 若按新中国的划分标准,徐家也曾富裕过,可评为“富裕中农”:有自己的土地,生活还算富足,但无力雇佣长短工。 但十年前,铅山大灾,旱蝗齐至。 徐颖的祖父、祖母相继饿死,父亲兄弟三人,带着全家逃荒求生。 逃荒途中,徐颖的大哥、大姐、堂哥饿死,堂姐被卖给牙婆换粮食。徐颖的二叔也饿死,婶婶后来改嫁。还没结婚的三叔,入山做了土匪,至今音讯全无。 幸而遇到好官,知县笪继良上任,立白菜碑,施粥放粮,以工代赈,徐颖全家总算没有死绝。 回乡之后,只能借高利贷种地。 利滚利,连利息都还不起,田产陆续被收走大半。 一下子从“富裕中农”,变成半耕半佃谋生,还得打短工的“下中农”。 如今又遇这种事,看来仅剩的土地也要没了,等待他们的结局是成为“贫农”。 …… “就不该让三子读书,老实种田哪里会闯祸……”徐父脸上有伤,是昨天被打的,嘴里反复嘀咕着几句话。 徐母无声流泪:“总得有个念想,万一考上秀才呢。” 徐父不敢反抗恶奴,只能责怪妻子:“秀才没考上,倒闯了天大祸事。三子买书买笔的钱,还不如给浩娃娶亲讨媳妇!” 浩娃,是徐颖的堂哥徐浩。 二婶改嫁时,不便带着拖油瓶,就过继给徐父喂养,今年二十岁了还没成亲。 徐浩老实巴交,性格有些沉闷,他说:“三弟打小就聪明,是该去读书的。做了秀才相公,咱家就不用出役,我晚几年成亲也行。” 徐母低声说:“要不去寻珍娘和姑爷帮忙?” 珍娘,是徐颖的姐姐徐珍,嫁给邻村一个普通农户。 徐父摇头说:“珍娘能帮上什么忙?她还没出月子呢,这事莫要让她知道。” 全家再度陷入沉默。 只有徐颖的弟弟徐茂,三岁小屁孩儿一个,还拖着鼻涕满地玩耍,不明白家里的天就要塌了。 左等右等,徐父出了堂屋,拢着袖子蹲在门口,远远打望费家恶奴的身影。 一直没有出现,仿佛刽子手的刀,始终举着不砍下来。 恶奴没来,却等来三个学童。 费如鹤穿着华贵丝袍,一看便知是富家少爷。 徐父自惭形秽,不敢与之直视,埋头问候道:“少爷安好!” 不管是哪家的少爷,反正先问候总没错。 徐母却认出他们,知道是儿子的同学,连忙回屋倒水:“少爷们请喝水。” 一路走来,费如鹤确实渴了,接过陶土碗就猛灌。他是寻机出来玩耍的,懒得管这种破事,对赵瀚说:“你来讲吧。” 赵瀚将碗放下,拱手道:“见过伯父、伯母。” 徐父连忙起身,点头哈腰,惶恐道:“不敢的,不敢的,少爷莫要折咱庄稼汉的寿。” “少爷有礼了。”徐母竟道了个万福。 徐母是见过世面的,年轻时在费家做丫鬟。因为意图勾引老爷,遭主母扫地出门。先被许配给一个瘸腿老鳏夫,待丈夫病死后,才改嫁给徐颖的父亲。 徐母行礼之后,忙问道:“颖娃……我家徐颖没事吧?他已两天没回家了。” 赵瀚没有说出真相,微笑安抚道:“徐颖无事,山长怜他聪慧,今后就住在书院里。” “那就好,那就好。”徐母终于放下心来。 徐父虽然埋怨不该送儿子读书,但也只是口头说说,心里还是盼望儿子出人头地。 甚至面对恶奴欺压,要被收走仅有的土地,全家都不敢让儿子知道,免得影响了儿子读书的心情。他们也没去含珠山,心想儿子躲在书院,总好过回到家里受欺负。 赵瀚又说:“伯父,伯母,徐家欠的租子和利钱,今后都不用再还了。” “真的?”徐家人难以置信。 赵瀚解释道:“费太公已然病逝,他们无暇来催租,今后恐有大变动。你们佃租的田亩,今后也会被收为学田,山长答应多佃给你们几亩。” 徐父噗通一声跪下,疯狂额头道:“多谢山长,多谢先生,多谢少爷。今后咱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的恩情。谢谢,谢谢……” 其他人也跟着磕头,呼啦啦跪一地。 甚至三岁小屁孩都在跪,似乎觉得这特别有趣。 赵瀚见徐家男丁个个带伤,想必家里也被抢过。他没有阻拦对方磕头,而是留下一粒碎银子,叫上费如鹤、费纯默默离开。 徐家人磕头好半天,才发现三位少爷都走了,地上还放着碎银子在那儿。 徐父泪流满面,抹泪道:“好人啊,都是好人啊,今天遇到好人了!” …… 费氏内卷,已经持续二三十年。 主要还是分出去的宗支太多,无法拧成一股绳对外,且附近的土地和生意,都已被费家占得差不多。 还想继续扩张,就得对同族下手! 费松年被气死的消息传出,附近的族人抢先下手。 赵瀚来回这一路上,已经目睹了几场好戏。 “不准动,这是我家老爷的田!” “你家老爷?你家老爷都被气死了。你家夫人干得好事,丢光了咱们费氏的面!” “再敢扒田基,我们可要动手了!” “你还动手?抄家伙,打死他们!” “……” 两伙家奴就在田边打起来,属于费松年家的田基,被族人生生给扒掉,然后挪到十多丈外。 就硬抢,完全不要脸的。 费松年死后,只剩孤儿寡母,几个女儿早已嫁出去,此时不抢又更待何时? 不仅如此,跟费松年血缘较近的侄儿、侄孙,也纷纷上门讨债。说当年老太爷(费松年之父)分家不均,某某店铺该归我,某某宅子该归他,还说费松年霸占了老太爷留下的名人字画。 张氏穿着一身丧父,带儿子去祖宅哭诉,族长很不巧的就生病了。 于是乎,张氏又派人回娘家求救,她的兄弟们义愤填膺,率领上百家奴前来讨还公道。 此举惹来费氏公愤:费家的族内之事,哪容得了外人插手?张家这是要抢夺费家的产业吗? 两族闹得不可开交,已经决定打官司了,把知县冯巽搞得焦头烂额。 作为一县主官,遇到家产官司,可以吃了上家再吃下家。 可那也得看苦主是谁,就费氏和张氏,冯知县哪个都不敢吃,于是冯知县也生病了。 两族上演械斗,闹出几条人命。 费氏人多,张氏打不过,直接派人去南昌,给巡按御史递状子。 巡按御史很快过来,吃拿卡要一番,转身就不见踪影,说是去微服调查案件经过。 含珠书院。 胡梦泰讥讽道:“大昭兄,费氏门风,真让愚弟大开眼界。” 费映环居然还笑得出来:“闹呗,让他们闹,反正已经烂透了,索性脱光衣服让外人看个清楚。” 胡梦泰愕然,竟无言以对。 费映环摇头叹息:“走吧,找詹老弟读书去。我算看明白了,费氏已经无可救药,只看我自己能否考中进士跳出去。闭关闭关,发奋读书,三年后赴京会试,若落榜了就捐官做知县。” 费映环和胡梦泰,便去找詹兆恒一同读书制艺。 三人志在科举,平时里互相切磋,日子倒也过得十分充实。 特别是詹兆恒,虽然年仅十五岁,甚至还没有中举,八股文章竟能碾压费映环、胡梦泰。 江西乡试属于地狱难度,对詹兆恒而言却如探望取物。他两年后若是中举,崇祯四年就能进京会考,说不定反而更先考取进士。 三人互相勉励,不问纷繁杂事。 至于帮忙整顿书院,费映环只需以独苗举人的身份,关键时候出来表明立场便可,轻轻松松就能捡来河口镇的一家商铺。 038【神来之笔】 费松年的尸体,被火速出殡下葬。 张氏想拦都拦不住,她若敢出面阻拦,就又多了一个罪名:心肠恶毒,不令丈夫入土安息! 刚埋下去没两天,费松年的两个侄子、十一个侄孙,就集体上门跟张氏无端扯皮。 “婶婶,昨日我等整理旧宅,偶然发现一份祖父的遗嘱。此遗嘱的内容,与当年分家颇多不同之处,还请婶婶过目。” 说话之人,是费松年的四侄子,今年已经六十三岁。 至于前面三个侄子,早就死了,老病而死。 张氏勃然大怒,内容都不看,就冷笑道:“你们若要伪造遗嘱,至少得请匠人做旧吧。老太爷已过世四十三年,他的遗嘱怎还是新的?便我茅房里的厕纸,都比这更像老太爷所留!” 四侄子厚颜无耻说:“一直未见天日,遗嘱保存得极好,婶婶就不要多想了。” “敢请婶婶(婶奶奶)过目!” 一堆侄儿、侄孙齐呼,若张氏还不配合,他们就会彻底撕破脸皮。 张氏强忍着怒火,打开所谓遗嘱一看,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眼前这帮混账,竟只留给她母子几亩薄地,就连眼下住的宅子都想霸占。 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可张氏根本没法反抗,偷奸侄孙的罪名太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闹起来永无宁日,甚至儿子都可能进不了宗祠。 历史上,柳如是怎么死的? 钱谦益都还没下葬,族人就上门“讨债”,上演了一出灵堂蹦迪。 前后闹腾两个月,不但天天都来,并且到处疯传柳如是的“通奸”旧事。 为了保住产业,柳如是立下遗嘱,随即悬梁自尽。 她想以死明志,也想吓退钱氏族人。 然而,死也没用,家产照样被瓜分。就连柳如是的坟墓,都被逐出钱家坟地,成了虞山脚下的一座孤坟。 张氏是明媒正娶的续弦又如何? 柳如是也一样! 张氏给丈夫生了个儿子又如何? 是不是亲生的都存疑! “你们明天再来吧,容我再考虑考虑。”张氏已经横不起来,甚至连吵架的精神都没了。 “那婶婶就好生考虑,莫要拖延时间,晚辈明日再来。” 侄儿、侄孙们终于走了。 张氏坐在原地,久久不动,心灰意冷。 哭泣一阵,她传唤自己当年的陪嫁丫鬟,侍女去了半天却报告说找不到人。 不但找不到陪嫁丫鬟本人,其全家都消失无踪。 张氏惨然苦笑,颓丧自语:“今天总算明白,什么叫树倒猢狲散,什么叫墙倒众人推。” 张氏枯坐半晌,突然起身前往一处偏院。 “咚咚咚!”叩响院门。 一个中年侍女把门打开,然后默默放张氏进去。 偏院里有间小佛堂,隐隐传来木鱼声,费松年最后一个小妾陈氏便在里头。 丈夫死后,张氏将妾室全部驱逐,只留下这个陈氏未动。 跨进佛堂,张氏关好门窗,哀求道:“妹妹,你再帮姐姐出个主意。” 陈氏依旧敲击木鱼不停:“没什么主意了。我让姐姐不要惊动娘家,姐姐偏是不听,闹出几条人命,如今局面再难挽回。” 张氏突然噗通跪地,磕头道:“妹妹,以前是姐姐做得不对,这次务必救我母子一命啊!” 陈氏终于缓缓放下小锤,横插于木鱼之中:“我没那么大本事,只能救鉴哥儿,怕救不得姐姐。” “能救鉴哥儿便成,”张氏连忙抓住救命稻草,“妹妹快快出主意,否则那帮黑心胚子,迟早要将鉴哥儿逐出费氏家门!” 陈氏不疾不徐道:“能救鉴哥儿,唯有一个法子,姐姐去死吧。” “什么?” 张氏突然蹦起来,终于再度发作,指着陈氏破口大骂:“好几个毒妇,寻机报复往日仇怨是不是?到了此时,你竟还要算计。我就算偷汉子,也是费家明媒正娶的续弦,你又算得了什么?一个犯官之女,一个腌臜贱妾!便是害死了我,你又讨得了什么好?迟早被人打发卖了!” 陈氏并不生气,微笑解释:“自姐姐的娘家人介入,局面便不可收拾,再无回旋之余地。姐姐何妨一死,把自己变成棋眼,便可保得儿子性命。就如姐姐所说,我如今依附于费家,与鉴哥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又怎会去害他?” 张氏瘫坐于地,恐惧颤抖道:“说!” 陈氏缓步走来,弯腰贴到张氏耳边,将自己的计策徐徐道来。 张氏听罢,面若死灰,但眼中总算生出一丝希望。她咬牙道:“好,便听妹妹的,我这就去死!” …… 二人结伴走出偏院,张氏亲笔写下一封书信,接着又开箱整理丈夫留下的遗产。 不多时,费元鉴被叫来。 短短十余日,费元鉴已经性格大变。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被家奴悄悄议论,偷着跑出去,更是被族中孩童讥为野种,曾经的跟班也躲得老远不跟他玩耍。 费元鉴刚开始愤怒异常,谁说坏话他就打谁,结果反被人痛殴多次。 渐渐的,费元鉴变得沉默,不敢再踏入家门一步。 “鉴儿,过来!”张氏喊道。 费元鉴心中对母亲也充满怨恨,走过来之后不说话,甚至不肯喊一声“娘”。 张氏起身,对陈氏说:“妹妹且坐。” 陈氏没有推辞,坐在张氏刚才的座位。 “鉴儿,跪下!”张氏喝道。 费元鉴一头雾水,虽不情愿,却也跪了。 张氏又说:“磕头,叫娘,她是你亲娘!” “啊?”费元鉴瞠目结舌。 都说我亲爹不是亲爹,咋亲娘也不是亲娘了? 张氏解释说:“你爹,确你亲爹,我不是你的亲娘。我当年确实怀上,但不足三月就小产。” 张氏拿出一把钥匙,塞到费元鉴手里:“虽不是亲生,但这些年,我还是将你视若己出。我死以后,万事要听亲娘的话。好生读书,今后为我报仇,我是被你那些族兄、族侄逼死的!” 费元鉴已经大脑宕机,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去吧。”张氏挥手。 陈氏拖着费元鉴离开,带着张氏的亲笔书信,悄悄从后门而出,一路直奔含珠书院。 陈氏又叫来家里的一个管事:“费敏,这三十多年来,我待你不薄吧?” “夫人有什么吩咐,老奴绝无二话。”费敏跪地。 张氏笑道:“老爷过世,府上人心惶惶,便我的陪嫁丫鬟,也都全家携款逃了,我知道你肯定也自有盘算。” 费敏连忙否认:“夫人莫要乱想,老奴绝对忠心耿耿。” 张氏拍出几张纸,缓缓说道:“这是你全家的身契,拿去官府可自立门户。” 费敏惊讶抬头。 张氏又拍出几张纸:“这是一百亩地契,直接给你无用,肯定被别人抢走。” 地契确实无用,离族人的土地太近,一个家奴根本保不住。 张氏说指着一个箱子说:“把你的腹心奴仆喊来,将这里头的银钱分了。不要你们做别的,三日之内,谁来家里胡闹,全部给我打将出去。三日之后,自可带着身契和田契,去寻含珠书院的山长庇护,他会帮你恢复自由之身,也会帮你兑现那一百亩地。” “夫人这是要?”费敏又惊又喜。 “我若不死,这件事完不了,”张氏竟笑起来,挥手道,“去吧。” 费敏立即磕头:“夫人保重。” 当日,家奴费敏召集心腹,分了银子便持棍防守家宅。 张氏孤身前往横林宗祠,一路上被人戳脊梁骨唾骂。 当她来到宗祠时,许多族人也闻讯赶至,各种脏话铺天盖地袭来。 张氏冷笑,割破手指,在宗祠大门血书——吾身清白,以死为证! “她要作甚?” “不会真是寻死吧?” “这妇人跋扈惯了,在祠堂撒泼都干过,她会舍得去死?” “倒也是。” “今日又来宗祠,还血书清白,恐怕想做一场戏。” “哼,费氏颜面都被她丢尽了,在宗祠唱三天大戏也没人信她!” “……” 张氏退后几步,转身朝族人冷笑,突然加速疾奔,撞向宗祠大门旁的砖墙。 鲜血喷涌,倒地不起。 众皆大惊,纷纷上前围观,竟无人去请医生抢救,都害怕无端跟她沾染关系。 含珠书院,山长室。 陈氏拿出那封书信:“请君过目。” 信件内容大致有三: 第一,张氏是清白的,并无通奸之事。 第二,费松年留下的产业,张氏已经整理出清单。五成捐给书院做学产,三成交给费元禄处置,只剩两成留给她儿子。 第三,请费元禄主持公道,并保护她儿子长大成人。 费元禄读罢书信,惊骇道:“何至于此,婶娘糊涂啊,快快随我去宗祠!” 等费元禄赶到,张氏已失血过多而亡。 费元禄命人收敛其尸体,拿着书信去找族长,接着召开族老大会。 一连开会好几天,各宗支争吵不休。 某日,突然吹吹打打,竟是要给张氏立牌坊。 牌坊横楣,由冯知县亲书“贞洁烈女”。 两侧石柱,是独苗举人费映环所作对联。 费氏的名声保住了,而且家族还多了一座烈女牌坊。 含珠书院得到好处,费松年留下的五成产业,都成了书院名下的学产。 几个主要宗支,也都得到好处,三成产业各有分配。 费元鉴不会被家族驱逐,而且还能保住两成家产,只因他的母亲以死证清白。 …… 含珠山下,茅草屋内。 赵瀚的心情难以平静,问道:“先生,我们做错了吗?竟然气死一人,逼死一人。” “你觉得呢?”庞春来反问。 赵瀚仔细思索:“错与对,并非事情关键,而是咱们只能这么做,因为咱们也是被逼的。” 庞春来惊叹道:“你这回答,大出为师意料,已经跳出了是非之念。做大事者,当如此也。”随即,庞春来又告诫,“做事不论是非,但切记要心存仁义。若无仁义道德,心中便无底线,与那逐利小人何异?” “学生谨记。”赵瀚拱手道。 庞春来又摇头感慨:“那张氏贯来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我还以为她是愚昧泼妇。却没想到,她竟能以死明志,还把后事安排得妥妥当当。切记,切记,在这世间,不可小觑任何一人。不要总觉得自己聪明,把旁人都当成傻子,那时你就离死不远了!” 赵瀚对此也很震惊,深以为然。 一个泼妇般的女人,居然能立下那种遗嘱。 五成产业捐给书院,一下子占据道德制高点。 三成产业让费元禄分配,瞬间就把矛盾核心,转移到书院山长费元禄身上。 费元禄在成为受益者的同时,立即跟张氏母子进行绑定,还化身为她儿子的监护人,并且不敢染指剩下的两成家产。 张氏一死,便成棋眼,谁都不能在此处落子。 计谋缜密,取舍果决,手段非凡! (昨天的改写名单,把两位大神弄错了,重新章推一下:一夕成道《全球神祇时代》,一个超玄幻超科幻的众神时代;我也很绝望《诡异流修仙游戏》,诡异游戏,照进现实。) 039【老相好】 在烈女牌坊立起来以前,陈氏和费元鉴都暂住在书院。 至于家里,费元禄已经派人封门。 胡思乱想多日之后,费元鉴终于找到陈氏,忍不住问:“你真是我亲娘吗?” 陈氏手捧念珠,模棱两可道:“傻孩子,无论是与不是,今后都只能是了,咱们娘俩都别无选择。” 费元鉴琢磨一阵,实在想不明白,又换个角度问:“那……那我以前的亲娘,确是我亲娘吗?” “她为你而死,无论是与不是,你心里都必须认。知恩图报,这个道理可明白?”陈氏还是不愿说清楚。 费元鉴都快被逼疯了,干脆提出关键问题:“那我亲爹到底是谁?” 陈氏起身走过去,轻抚其头顶,低声说:“记住,你亲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始至终,你只能有那一个亲爹。若今后有谁找上门来,你不得认,打走便是。” 费元鉴瞬间脸色惨白,这话他总算能听懂,自己果然是一个野种! 难怪母亲留下的遗言,并不怨恨造谣者,只说是被族人逼死,确系造谣者歪打正着了。 陈氏踱步回到座位,手里拨弄着念珠,轻声细语道:“坐下说话。” 费元鉴乖乖坐好,第一次仔细观察这位小娘。 陈氏今年只有三十多岁,常年青灯古佛,皮肤有些苍白。她并不涂脂抹粉,甚至不戴任何饰品,但那瓜子脸还是显得妩媚,一对漆黑的眸子似乎能洞察人心。 陈氏的目光扫来,费元鉴连忙低头,不敢与之直视,心中生出几分敬畏。 陈氏叹息一声,说道:“我知你心有抵触,但你娘临死之前,已把你托付给我,还让你跪下认我为亲娘。我与你,是一体的,今后便是你的慈母。” “娘。” 费元鉴喊得有些别扭。 陈氏顿感欣慰,露出慈爱笑容,告诫道:“从今往后,不可再任性妄为。” “孩儿晓得。”费元鉴经历了许多,就算没有变得成熟,也知道自己拽不起来了。 陈氏仔细给费元鉴做分析:“你母亲留下的遗产,珍贵者不是那些家业,而是冷冰冰的烈女牌坊。牌坊不倒,你一个孤童,便无人敢动你。” 费元鉴默然,突然感动得想哭。 陈氏继续说:“含珠书院的山长费元禄,此番得了偌大好处,威望甚至盖过族长,他也是必须保住你的。你要多多倚仗于他,可知?” 费元鉴听得认真,连连点头。 陈氏又说道:“不论是烈女牌坊,还是那费元禄,都只能保得你一时。你要努力出人头地,可知?” “可孩儿真的不擅念书。”费元鉴苦恼道。 “再不济,也要考个秀才,”陈氏说道,“有了功名,才能花钱捐贡生,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捐个小官来做。你一直窝在铅山,只会在这里发霉,横竖要跳出去才行。” 费元鉴若有所思,他确实不想留在铅山,这里戳他脊梁骨的太多。 陈氏吩咐道:“被你吓坏的学童,听说近日有所好转,你且去当面赔礼道歉。” “我凭什么给他道歉?”费元鉴故态复萌,那跋扈的脾气始终还在。 陈氏教导道:“你自己念书不行,其他族人又不与你亲近,今后谁又能帮衬你呢?你以往比较顽劣,又背负着不堪谣言,必须勤修自己的德行。不管是做给旁人看,还是真的改过自新,你都要孝敬长辈、友爱族人、团结同窗、宽待乡邻。如此,你便是德孝之人,就算谁要抢夺家业,好歹也得顾忌悠悠之口。你若仍像以前那般,恐怕被夺了产业,旁人还会拍手称快。” 这话说得非常透彻,结合近段时间的遭遇,费元鉴由衷敬佩道:“娘教训的是,孩儿一定牢记。” 陈氏微笑道:“我听说,那个学童颇为聪慧,你要多与他亲近亲近。不惟是他,凡有出息的同龄人,你都要多多结交。你若与那个学童和好,便能让旁人知道,你费元鉴已经改过自新了。快去!” “我听娘的,孩儿走了。”费元鉴快步离开。 他也确实想交朋友,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 不说以前的跟班,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书童,都跟随其亲人逃得无影无踪,顺便还卷走家里许多浮财。 他得交朋友才行,至少要有个聊天玩耍的伙伴。 虽然只跟陈氏接触数日,费元鉴却愿意听这位小娘的话。 “咚咚咚!” 费元鉴离开片刻,突然有人来敲门。 陈氏只有一个心腹侍女,如今留在家里镇场子,并没有带来含珠书院。 她亲自前去开门,看清来人之后,吓得立即把门关上。 “小姐!” 魏剑雄伸手阻住,他力气很大,生生把门推开:“小姐,我又不是贼人,你这般害怕作甚?” 陈氏退后几步,再无之前的从容:“阁下请回。” 魏剑雄这个糙汉子,竟然羞涩吐露心声:“自老爷流徙边疆,我寻了小姐整整三年,从扬州一路打听到铅山。小姐不肯见我,也不愿跟我说话,我便在鹅湖做了家奴。这十多年来,只盼每年盂兰盆节,借小姐礼佛的机会,能远远看小姐几眼……” “休要胡说,你快走吧!”陈氏心慌意乱。 魏剑雄继续说道:“我知自己卑贱,不求别的什么。老爷当年救我母子,我这条命都是陈家给的……” “你快走!”陈氏转身低吼,呼吸变得急促。 魏剑雄咬咬牙,鼓起勇气说:“小姐,我至今也未娶妻,也从来没有近过女色。每次跟随费少爷去青楼,便是他给我叫女人,我也一直守身如玉,我连那些女人的手都不碰……” “混账,快滚!” 陈氏终于发作,浑身颤抖着,将手中念珠砸过来。 魏剑雄伸手接住,把念珠收进怀里,小心翼翼保存好,退出房间说:“小姐,今后有甚麻烦事,就派人告我一声。就算豁出命来,我肯定也是要帮忙的。若是……若是小姐不愿留在铅山,我便带小姐逃去别处。我这些年也攒了些钱,可以置家立业……” “滚!” 陈氏压抑不住,大声怒吼起来。 魏剑雄不敢再说,把门关好之后,羞红着脸跑出院子。 陈氏跪地合十,胸口起伏不定,闭眼念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 显然,二人私下见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 癔症,学名“分离转换性障碍”,受剧烈精神刺激而发作,多数在一年内就能自行缓解。 《儒林外史》里范进中举,突然高兴得发疯,被人打一巴掌便好,那也属于癔症。 刚开始的半个月,徐颖完全隔绝自己。 端饭给他就吃,也不跟你说话,只一直不停的背书,而且还知道自己找茅房。 背完《论语》,就背《大学》,背完《大学》,再回头去背小四书。 小四书可不简单,虽是蒙学读物,却堪称包罗万象。一般不要求背诵,只需理解记忆,以塑造学童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这些书本内容,徐颖竟能全背下来,从头到尾记得一字不差。 一直背到《五字鉴》,这本书他没有,只旁听背下几段。 徐颖便去请求庞春来:“先生,蛇身而牛首,继世无文章,后面几句是什么?” 庞春来愣了愣,随即大喜:“你的癔症好了?” 徐颖也愣住了,瞪大眼睛,吞吞吐吐道:“我……我……” “好了便成,好了便成,不要去多想。”庞春来连忙安抚。 这天傍晚。 庞春来正在开小灶,教导赵瀚、费如鹤、徐颖学习算术,费纯则在一边悄悄打瞌睡。 费元鉴突然进来,朝着庞春来作揖:“先生,弟子以往顽劣,扰乱课堂讲学,还请先生原谅。” 庞春来干了坏事,不免心虚多疑,只点头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费元鉴又对徐颖作揖:“徐同学,我不该欺负你,请你原谅我不懂事。” “不用道歉,不用道歉,我原谅你了。”徐颖心有余悸,一看到费元鉴就怕。 费元鉴又对赵瀚、费如鹤作揖,甚至把费纯都算上:“诸位同学,今后我要努力念书,只盼能与诸位做朋友。” 赵瀚下意识朝庞春来看去,师徒俩对视一眼,都搞不清楚啥状况。 赵瀚哈哈一笑,起身拉着费元鉴的手:“都是同学,何必说那许多,快快坐下一起学算术。” 在遭到无数人排斥嘲笑之后,赵瀚能够第一个接纳,费元鉴感到非常高兴,对赵瀚的观感直线上升。 赵瀚心里却更加警惕,气死别人爹,逼死别人妈,这是不共戴天之仇。 然后,非常头疼,庞春来硬拉着他学算术,说是今后行军打仗用得上…… 040【天元术?】 又是一日傍晚。 放学之后,费纯被派去食堂等着打饭,庞春来闹肚子蹲茅房去了。 费元鉴傻傻留在教室,坐立不安,犹如患有多动症。他不想天天补课,但除了赵瀚几人,其他同学都不跟他玩,甚至看到了还要嘲笑他。 坐好学生这么困难的吗? 费如鹤的情况差不多,手里翻着《算法统宗》,思绪已经飘到天外,见鬼的算术比四书还难。 终于,费如鹤忍不住说:“先生拉屎,许久未归,肯定闹肚子了,我看今天的算术不必再学。” “对啊,对啊,不必再学了。”费元鉴连忙附和,他是来交朋友的,不是来一起努力学习的。就他那知识基础,真想要奋发向上,必须先回蒙馆重修幼儿读物。 徐颖不敢说话,虽然没有那么害怕了,但还是跟富家少爷有隔阂。 赵瀚笑道:“那你们去竹林里练武呗。” 本已经站起来的费如鹤,闻言又坐下去,嘿嘿笑道:“你都不去,那我还是留下来吧。” 费如鹤同样做贼心虚,贴大字报他也有份,完全不敢跟费元鉴单独相处。 “哈哈,那我也留下来学习。”费元鉴附和着傻笑。他根本没地方可去,以前得罪的同学太多,一旦落单就容易被群殴。 费纯来回跑了几趟,终于把众人的饭菜打来。 不多时,庞春来也回到教室,拿起筷子说:“边吃饭边学。这算术之道,比经学更为实用。今后,不论你们做地方官,还是行军打仗,又或者管理家业,算术都是肯定用得着的。” “是。”费如鹤、费元鉴和费纯,三人愁眉苦脸。 徐颖则老实端坐,如饥似渴的等待学习新知识。 至于赵瀚,全程不语,埋头熟悉古代的各种相关术语。 比如“长”和“宽”,很多时候叫“广”和“从”。这要是不搞明白,数学再好也没用,你连题目都看不懂。 又比如计时单位,时、刻、更、点。 一天12时辰,一时辰2小时,这谁都知道。 记刻却有些麻烦,以前一天100刻,西洋钟表传来,一天又改为96刻。听说北京那边,有人建议改为108刻,反正乱七八糟的。 此外,还有秒、芒、忽等非常用时间单位。 而且赵瀚惊讶发现,中国古代居然有“周”,而且已经沿用了两千年。 平周7天,闰周8天,秦汉时期用来定工作日,朝廷官吏每周只工作6天。只因平闰换算麻烦,后来不怎么使用了,还是每月三旬更直观方便。 “星期”一词也有,特指七月初七,并衍生为结婚日期。 星期将至,就是婚期将至。 赵瀚已经熟悉掌握算筹,然后就不情愿学了,缠着庞春来讲解各种单位和术语。 ≡⊥=‖_× 能看出上面是啥意思不? (小数必须矮半格)。 其实只要用习惯了,跟阿拉伯数字没两样,无非是不同的符号表达而已。 …… 见赵瀚只关注专业术语,不喜欢学习基础算术,庞春来笑着拍出一道题:“赵瀚,你能算出来吗?” 实在是赵瀚进步太快,且明显表现出厌学情绪,必须出道难题来敲打一番! 徐颖、费如鹤、费元鉴和费纯,四人好奇的阅读题目,然后集体看傻眼了。 题目内容大致为:“前线只剩军粮28万石,每天消耗7千石。若运粮补给,25日可达,途中每日消耗1千石。求,需要运送多少粮食,才能让前线将士坚持90天?” 徐颖仔细思索解题方法,脑子里一团浆糊,他才刚开始学习乘法而已。 费如鹤忍不住说:“先生,你这不是刁难人吗?” “又没让你们解题,”庞春来笑眯眯看着赵瀚,“若解不出来,今后就老老实实用功!” 赵瀚没有立即答题,而是问:“运粮队完成军令之后,是留在战场等九十天,还是立即原路返回?或者说,运完兵粮之后,就不管运粮队死活。先生的题目含糊,有三种不同的答案。” 庞春来哈哈大笑:“思维缜密,实属难得,三种解你全都算出来吧。” 赵瀚拿起草纸,设运粮数为X,然后开始列方程式。 一元一次方程,小学题目而已。 三个很快答案甩出。 众学童顿时惊为天人,不管是好学生,还是坏学生,都用崇拜的目光看向赵瀚。 庞春来抢过赵瀚的运算稿,一串串神秘代码搞得他头晕,现代方程式对他来说就是天书。 “这是哪国字符?”庞春来迷惑道。 赵瀚试探着问:“先生可知徐光启?” 庞春来点头说:“徐光启此人,为师虽没见过,甚至不知其字号,却也是久闻其名。萨尔浒大败之后,他奉命在通州编练新军。如今新皇登基,据朝廷塘报所载,他已被起复为清军使。” 清军,就是清查军队情况,包括将官、兵额、训练、粮饷、军械等等。 徐光启如今的职务,便是奉命清理大明军队。 既然庞春来说没见过,那赵瀚就可以随便胡扯了。 赵瀚眼睛都不眨一下,张口便来:“西方有一传教士,名唤利玛窦,携《几何原本》而至大明。徐光启将此书翻译,家父生前有幸拜读,这些数字都是西方传来的。” “你且讲讲。”庞春来顿时兴趣盎然,他让学童们吃饭做题,自己则请教西洋算术。 赵瀚写出阿拉伯数字,又写出各种运算符号,在其下方逐一标注汉字。 庞春来对阿拉伯数字并无好感,却惊讶于西方运算符号的便捷。可是,若想引入那些运算符号,就得配合阿拉伯数字才行。 算筹表达是不行的,因为算筹里的“4”,跟乘号长得一模一样,“2”又跟等号长得差不多。 庞春来只能强行比对两种字符,然后去看赵瀚的方程式。 “此天元术也!”庞春来猛拍桌子。 徐颖和三费,手里拿着筷子,傻乎乎的看过来,他们完全听不懂傻意思。 天元术,就是方程式。 庞春来又说:“你这是泰西的天元术,只列一元而已,可否解二元、三元、四元?” 赵瀚好奇问道:“先生可用算筹来解四元吗?” 庞春来摇头说:“有人会,但我不会。据闻,元代算学大家朱世杰,曾创出四元解法。可我只读过他的《算学启蒙》,无缘得见其《四元玉鉴》一书。不说那么许多,我来出一道题,你用泰西的天元术解出来。” 很快,一道题目出炉。 赵瀚以二元一次方程式解出,把解题稿递过去:“先生请过目。” 庞春来对阿拉伯数字还不熟,只能比对着慢慢验算,继而拍手赞道:“妙哉,妙哉!” 用算筹解二元一次方程,其实速度非常快,效率不输给列方程式。 但是,算筹天元术的解题过程,在纸上表达更加繁琐,远远不如方程式那么简便。 若是二元二次题目,那天元术就更繁琐了! 庞春来哈哈大笑:“此术巧夺天工,且来教教为师。” 学生教老师? 徐颖和三费更是愕然,感觉赵瀚真的好厉害! 庞春来对四人说:“你们也一起学。” 从此,他们的算术学习速度,比之前成倍提升,就连费元鉴都觉得更轻松。 毕竟都不是傻子。 费元鉴与众人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 每天跟黏皮糖似的,一起读书、练武、学算术。徐颖很快就接受他,其他人却心里有疙瘩,若即若离始终有所保留。 转眼便到冬至。 烈女牌坊已经修好,但朝廷的批文还没下来。 这玩意儿,需要官府层层审批,然后以皇帝的名义进行御赐。 可到了明末,基本上给钱就行。 速度慢的找知县,速度快的找巡按御史。送去朝廷之后,皇帝根本不管,内阁直接甩给礼部,礼部官员拿钱就能批下来。 贞节牌坊,也是有钱人的专属! 因为朝廷只拨款三十两,根本就不够立牌坊,上下打点更需要钱。无钱无地位的百姓,除非地方官为了政绩,否则再怎么贞烈都立不起牌坊。 礼教吃人? 抱歉,你家里如果没钱,连被吃的资格都没有。 (求下月票,推荐票。外网看书的朋友,本书首发起点中文网,可以下载“起点APP”一起过来搞基。) 041【冬至大过年】 冬至是大日子,一般而言都放假三天。 庞春来拿出些许银钱,让赵瀚他们去镇上买菜,打算师徒一起欢庆节日。还把徐颖全家叫来,说是帮着煮饭烧菜,无非变着法的接济而已。 抵达河口镇,三人阁坊不远,赫然是新立的烈女坊。 “这也太着急了吧。”费如鹤吐槽道。 赵瀚嘀咕说:“不着急不行,费家的名声就靠它挽回。” 跟巍峨华丽的三人阁坊相比,烈女牌坊简直粗制滥造。只是把字儿刻好了,石料的毛边都没修整,便急匆匆的树立在河边上。 剩下的细节,由匠人搭着脚手架,一凿一磨慢慢搞定,可能还会继续打磨一两年。 手续也没办好的。 县衙那边,已经请旌列表了,但奏报文书还未进京,最快也得明年春末得到批准。 一切如同儿戏,官府也懒得追究。 放在几十年前,贞洁牌坊还审批严格,如今已呈现泛滥趋势。大明三万六千座贞洁牌坊,有一半是明末树立的,反正你有钱申报建造就给你批。 到了清朝更泛滥,贞洁烈妇多达百万人,二百九十六年间,平均每个县有三千多烈女! 那更像一种家族间的攀比,也是地方官员的政绩体现。 单拿徽州来举例,其贞洁烈女数量:唐代2个,宋代5个,元代21个,明代710个,清代7098个。 这种狂飙突进的数据,起于明末,兴于大清,可一窥礼教之畸形发展。 费如鹤低声说:“那个事情,不会露馅吧?费元鉴天天都挨着咱们,他是不是有什么怀疑?我现在看着他就心虚。” “对啊,我也怕得很。”费纯附和道。 赵瀚笑问:“你们说什么?我可没做亏心事,横竖听不明白。” 费如鹤一愣,随即连连点头:“对对对,听不明白,我也啥都没做过。” “少爷,我还是怕。”费纯纠结道。 费如鹤顿时呵斥:“又没干坏事,你怕个屁啊!” 费纯连忙闭嘴。 徐颖好奇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赵瀚笑着解释,“他们偷看小寡妇洗澡,差点被人当场抓住。” “我没有,你不要胡说!”费如鹤矢口否认。 赵瀚笑道:“对嘛,不承认便没有。” 费如鹤喊冤道:“我真没偷看小寡妇洗澡啊。” …… 大概是在成化、弘治年间,社会经济开始大发展,平民百姓也热衷于过节。冬至前三日,店铺便纷纷歇业,大家迎来送往,像过年一般热闹。 但河口镇没法歇业,这里是八省通衢,是繁荣的商运中心。 到了镇上,赵瀚发现,贩夫走卒皆穿新衣,至少也得换上干净的好衣服。 许多脚夫挑着担子,送往货船或客栈。 这些担子里都穿满礼物,俗称“冬至盘”。小门小户,提食盒即可,来往是番心意;豪门大族,却必须用担子挑,送礼太寒酸就没面子。 总有一些外地客商,冬至没法回家,生意伙伴之间,自得礼数周到。 于是镇上的酒楼,就专做“冬至盘大礼包”,分成不同的价位档次,而且还提供送货上门服务。 赵瀚在河边走着,便见一脚夫挑担登船。 身穿丝衣的二掌柜,对船上客商拱手说:“在下代表长隆号前来拜冬,恭祝贵家老爷财源广进,也祝刘兄大吉大利发大财。” “费掌柜有心了,一点小礼,不成敬意。”客商立即回赠礼物。 便是那些挑担的脚夫,也每人都有赏钱可拿。 穿过码头,来到镇街,赵瀚不得不承认,江南大体上还是很富庶的。 一种畸形的富庶。 这来来往往许多百姓,有些是失地黑户,有些是大族家奴,他们的日子都还不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不错,让他们揭竿造反是不可能的。 除非连年大灾,朝廷又提高赋税! 物价涨了一些,庞春来给的钱不够,赵瀚和费如鹤掏钱补上。买了几斤糯米粉,一斤肉猪,两尾鲤鱼,一只大公鸡,还有些果脯蔬菜,便兴高采烈的返回含珠山。 费如鹤特别兴奋,他以前没亲自买过菜,市场上看到啥都觉得新鲜。 回去的路上,还遇到一些拜冬农户。 这些农户不管有多穷,也得穿着最好的衣裳,提着“冬至盘”去走亲访友。 有可能,他们的盒子里,只是一碗糙米饭。 “少爷,那是咱家的轿子!”费纯突然指向远处。 “还真是!”费如鹤连忙提着大公鸡去追赶。 费映环的妻子娄氏,此刻正坐着一副舆轿,径直朝含珠书院而去。 队伍很长,另有两副舆轿,坐着费映环的女儿。 还有十多个脚夫,一路挑着担子,都是送给师长和同窗的礼物。 “娘,娘,等等我!”费如鹤欢快奔跑。 娄氏还没听见,舆轿上的小姑娘就喊起来:“是哥哥,哥哥在后面!” 娄氏连忙招呼落轿,喜滋滋看着儿子。 费映环有两个女儿,长女名叫费如兰,今年十三岁,已经许配了人家。次女名叫费如梅,今年七岁,此刻身边赫然跟着赵贞芳。 之前还生了两个,一个流产,一个夭折。 赵贞芳站在二小姐身边,穿着崭新的衣裳,远远望着二哥直傻笑。 “娘,大姐,小妹,你们怎么来了?”费如鹤问道。 娄氏轻抚儿子头顶,微笑道:“你爹派人报信,说今年冬至不回去了,他要在书院闭关读书。又说你也有长进,近来学习刻苦,待过年再一并回家。娘放心不下,便带着你姊妹来看看。” “那娘也在书院过节?”费如鹤问道。 娄氏笑着说:“下午便赶回去,明天家里也要庆冬。” 费纯手里拎的东西最多,总算跟赵瀚一起追上来。 费纯口齿伶俐道:“纯儿给娘拜冬,给兰姐姐拜冬,给梅妹妹拜冬!” 赵瀚只放下手里的猪肉,作揖道:“拜见少夫人,见过大小姐,见过二小姐。” 徐颖连忙跟着拜:“给夫人拜冬,给两位小姐拜冬!” 娄氏非常高兴,赞许道:“都是好孩子。” 迎春立即过来发钱,并非赏钱,而是冬至节的喜钱。 徐颖还打算推辞,被赵瀚偷踹了一脚,领钱之后再次拜谢。 队伍再次出发。 赵瀚走到赵贞芳身边,低声说:“小妹,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赵贞芳高兴道:“可好得很,夫人和小姐,还有内院的婆婆姐姐们,个个都待我很好呢。” 赵贞芳如今是二小姐的玩伴,内院丫鬟只要不傻,就绝对不敢有任何苛待。 赵瀚又问:“换了多少颗牙了?” “二哥走后,只掉了一颗。”赵贞芳龇开透风的嘴巴。 “我也在换牙。” 二小姐费如梅突然说话,还刻意张嘴给赵瀚看清楚。 赵瀚随口奉承:“二小姐的牙换得好,整齐又白净。” 费如梅好奇的打量赵瀚:“你就是春芳的哥哥?春芳经常讲故事呢,说你在天津厉害得很,还打跑了很多坏蛋。” “二哥,我现在叫春芳。”赵贞芳有些不安,害怕改名之后挨骂。 春芳? 真是俗气的名字。 不过也无所谓,等长大以后再改回原名便是。 赵瀚笑道:“春芳蛮好听的。” “喂,春芳的哥哥,”费如梅又开始说话,“你也是小孩子,就不怕大人吗?怎有胆子把坏人赶跑?” 赵瀚回答说:“坏人欺负妹妹,我当然要把他们赶跑。” “那你可真好,”费如梅噘嘴说,“我哥哥就不好,只知道捉弄我,上次回家还拿毛毛虫吓我。” 赵瀚说道:“我帮你揍他。” “真的吗?”费如梅瞪大眼睛,“可你是他的书童,书童怎么能揍少爷呢?” 赵瀚说道:“他若敢欺负你,我就肯定要揍他。” 费如梅高兴拍手:“那说好了,不许撒谎。” “不撒谎。”赵瀚说道。 赵贞芳得意道:“我二哥可厉害了。” 费如梅坐在舆轿上,伸过来手臂:“光说不算,咱们拉钩。” 哄小孩子嘛,手到擒来。 两人拉钩完毕,费如梅突然喊道:“哥哥,你不许再欺负我,不然你的书童要揍你!” 赵瀚无语,只当没听见。 包括娄氏在内,全都寻声看过来。 费如鹤举起拳头说:“他打不过我,只晓得逃跑。” 费如梅道:“春芳的哥哥很厉害,他在天津打跑了很多坏人!” “我也会打坏人!”费如鹤不甘示弱。 赵瀚感到很无奈啊,穿越成一个小屁孩儿,只能跟一群小屁孩儿打交道。 042【好白菜不堪猪拱】 赵瀚带着买来的食材,送去山下茅草屋,交给徐颖的父母处理。 跟庞春来招呼一声,便随娄氏前往书院。 毕竟,他的真正身份是书童,学生只是兼职而已,主家来了必须伺候着。 娄氏母女,皆坐舆轿上山,赵贞芳全程步行跟随。 赵瀚心疼道:“小妹,累吗?” “不累,”赵贞芳此时心情愉悦,笑着说,“我每顿都吃得饱,可比在天津更有力气。之前一直住内院,今天可以出来爬山,又遇到了二哥陪着,我心里欢喜的不得了。” “不累便好。”赵瀚也笑起来。 一路爬到半山腰,终于来到含珠书院。 费如鹤丢下母亲,快步朝里奔跑,去往父亲读书的院子,边跑边喊道:“爹,爹,娘来了!” 众人来到一个院落,费映环闻讯出来迎接,还有胡梦泰、詹兆恒等几个士子。 娄氏自去分发礼物,帮丈夫交好各位同窗。 费如兰、费如梅两位小姐,以前都没来过书院,好奇的左顾右看、四处打量。 趁此机会,赵贞芳把哥哥拉到一边,压抑着兴奋之情,低声说:“二哥,我也能赚钱了呢。” “小妹真厉害!”赵瀚夸赞道。 赵贞芳从怀里摸出一串铜钱,塞到赵瀚手中:“听说要来书院,我便把钱带来了,二哥你都拿去用吧。” 铜钱用布绳穿好,约有八百多枚,全都是工资和赏钱,冬至的喜钱暂时还没给。 费映环家的顶级奴仆,月薪能达到二两银子,而且担任着管理职务,暗地里还有油水可捞。 内院的大丫鬟们,月薪一两左右。 赵贞芳作为小姐的玩伴,包吃包住包穿,每月有600文工资。 底层奴仆就不行了,不但工资很少,还经常被管事们克扣。有些家奴日子过得惨,却不怨恨主人,只恨那些大小管事。 当然,这也得分哪家的。 同样是鹅湖费氏,费映环的二弟那边就苛刻。女主人非常小气,家奴工资直接砍半,还动辄打骂虐待,前段时间失手打死一个,只谎称害病悄悄给埋了。 “你平时不用钱吗?”赵瀚问道。 赵贞芳笑着说:“不用,吃的穿的都有,少夫人对我可好了。”说罢,又撸起左手袖子,亮出腕上银链,“这是二小姐送的,她有几条新的,旧的便不要了。” “那行,二哥帮你存起来,哪时要用了你再拿去。”赵瀚把铜钱塞入怀中。 大小姐费如兰,在院中踱步走了几圈,忍不住说:“娘,我可以去书院别处逛吗?” 娄氏很疼女儿,立即叫来费如鹤:“你带姐姐四处走走。” “我也要去!”费如梅连忙喊道。 娄氏笑道:“都去,都去。” 既然是费如鹤带路,赵瀚和费纯作为书童,自然也要一并跟上。 大小姐费如兰,丫鬟惜月;二小姐费如梅,丫鬟春芳……呃,就是赵贞芳。大夥结伴出了院落,费如鹤兴冲冲开道,一个人飞快跑得老远。 望着儿女们离开,娄氏突然问:“听说……立烈女坊那家的,也住在书院里?” 费映环点头道:“就快搬下山了。” 娄氏说:“孤儿寡母,也怪可怜,送他们一份冬至盘吧。” 一直不出声的魏剑雄,突然蹦出来:“我去送,我知道他们住哪儿。” 娄氏分拣出一份礼物,递给魏剑雄说:“就这些。” 魏剑雄拿起便跑,整个人已心花怒放。 “他这是怎的了?”娄氏没看明白。 费映环笑道:“不晓得,反正这些日子很奇怪。” 不片刻,陈氏便带着费元鉴过来,答谢娄氏赠送的冬至礼,魏剑雄满脸喜悦的跟在旁边。 看那样子,关系似乎有所进展。 烈女怕缠郎,陈氏再有心机,也是个感情空虚的女人,更何况他们从小就认识。 娄氏和陈氏,两个女人,一番交流。 气氛极为融洽,还约好了年前同去拜佛。 待陈氏离开之后,娄氏微笑道:“这位小婶娘,也是个机敏伶俐的。” 费映环的关注点却不同,喃喃自语道:“老魏很不对劲,便是与那陈氏偷情,也莫要搞得如此明显,得空了我须提醒他。既是偷情,便该悄无声息,神不知鬼不觉方可长久。” 费大公子的思路,还是如此刁钻清奇。 觉察出家奴与同族长辈有私情,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阻拦,而是吐槽家奴的偷情技术,还打算提醒对方谨慎行事。 娄氏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半句废话都懒得说,显然对此早已习惯。 突然,费映环猛拍双手:“忘了告诉夫人,瀚哥儿有个新法子。将两副牌合在一起,其玩法叫做麻将,快进屋细细分说!” 娄氏被拖进屋里,哭笑不得。 费映环捧出个木盒子,献宝似的说:“瀚哥儿是个聪明的,为夫照着他的想法,请人用木头雕了副麻将牌,为此还专门配了骰子。快快坐下,为夫教你打牌。” 娄氏终于忍不住了,摆脸色质问道:“你抛下家里不管,跑到山上闭关读书,就读了一副麻将牌出来?” 费映环嘿嘿一笑,厚着脸皮说:“夫人莫急,我也不是每天玩牌,读书烦闷了消遣而已。” 娄氏坐下生闷气。 费映环死皮赖脸,一顿哄劝终于奏效,夫妻俩开始研究麻将艺术。 …… 赵瀚平时都在山脚私塾,从没来过山上的书院,跟着众人一阵瞎转悠。 这里的藏书楼很大,规模远胜于山下。 十三岁的费如兰,抬眼望着藏书楼,低声自语道:“我若是男儿身便好了,不用整天藏在家里学女工。” 费如鹤笑道:“姐姐比我聪明,若是男儿身,恐怕已中了秀才。” 费如兰无奈一笑,不再言语。 她的未婚夫,出身九江望族,浪荡名声已传到铅山。 纨绔一个,秀才都考不上,蒙荫做了国子监生,前段时间花钱买了个小官。 巡抚魏照乘信守承诺,收了二千两银子,很快就帮忙弄到实缺。 荫监生肯定没法当知县,做正八品县丞却是可以,只待过年之后就能去山西上任。 这买官的价钱,也是逐年上涨的。 嘉靖中期,一个州判只需300两,郎中也只要3000两。如此便宜实惠,一来当时白银稀缺,二来买官者本身资历足够。 嘉靖晚期,郎中价格已涨到上万两,那时美洲白银流入增多,而且敢把官位卖给资历不足者。 至于现在嘛,三千两只够买小县主官,富裕大县非得七八千,甚至是上万两不可。 而且还出现配套金融业务,北京有权贵专门放高利贷。 你没钱买官? 不用着急,借高利贷就是。 这种高利贷叫做“京债”,借款一万两,实际到手只有五千两,而且利息还高得吓人。举债买官之后,必须赶紧搜刮地方,否则这辈子都只能白干。 费如兰想到再过一两年,自己就得履行婚约,嫁给一个混蛋纨绔,顿时想死的心都有。 缓步走到崖边,费如兰眺望原野,生出纵身跳下去的冲动。她回头一看,身边全是小屁孩儿,不禁吟诗道:“三冬季月景龙年,万乘观风出灞川。遥看电跃龙为马,回瞩霜原玉作田。” 赵瀚找到一块石头,歪屁股坐下,又觉冰凉站起来,笑道:“姐姐想做上官婉儿吗?可惜当今皇帝是个男的。” 费如兰有些惊讶:“你学过这首生僻诗?便是举人进士,恐怕也少有听过。” “家父生前教我的。”赵瀚已经习惯了,什么东西都往亲爹身上推。 费如兰赞许道:“令尊想来是位博学之士。” 赵贞芳连忙说:“我爹可厉害了,读了很多很多书。” 费如梅不甘示弱:“我爹也很厉害,也读了很多很多书。” 两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也不懂得什么事,只晓得比较谁爹更厉害。 费如鹤感觉自己插不上话,刻意寻找话题道:“赵瀚可厉害了,先生教我们算术,他只学了几天,先生反过来还要请教他。” “真的?”费如兰不信。 “我可没说谎,姐姐不信便问费纯。”费如鹤道。 费纯使劲点头:“真的,瀚哥哥的算术,把我脑子都看晕了。” 费如兰终究只有十三岁,自杀念头旋起旋灭,此刻又恢复少女的活泼。她笑言:“那我且考你一考,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呃,鸡兔同笼,能不能有点新意? 这道题,好像是初中一年级难度吧,也有可能是小学六年级。 赵瀚都懒得去列算式,答道:“23只鸡,12只兔子。” “果然算学高明!”费如兰赞道。 赵瀚谦虚道:“只是略懂。” 费如兰久居深闺之中,每年就三五个节日能出门。古代又没有互联网,宅女当得难受啊,便是可看的小说都找不到几本。 她见赵瀚颇为有趣,顿时也来了谈性,忙问道:“你可会作诗?” “不会。”赵瀚回答得很干脆。 费如兰略微失望,又问:“可会作对子?” “也不会。”赵瀚懒得耗费脑细胞。 赵贞芳突然说:“二哥会的,爹爹教过他作对子。我们逃荒的时候,半路上爹爹还在教呢。” “呃……”赵瀚无语。 费如兰想了想,出题道:“俊秀才何为酒醉?你对一个下联。” 赵瀚随口说:“好白菜哪堪猪拱。” “不对,不对,错得大了,”费如兰连连摇头,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哪有你这般作对子的,半点都不文雅。” 唉,我是不想再跟你瞎扯,这种游戏实在太幼稚了,还不如跟你弟弟一起练武呢。 费如兰总算找到个可聊天的,一路说个不停。赵瀚随便回上几句,便逗得她捂嘴直笑,也不知笑点为啥那样低。 中午就在书院吃饭,歇息半个时辰,娄氏便带着女儿下山。 费如兰有些恋恋不舍,一旦回到家中,又没人跟她说话,只剩丫鬟可以玩耍。 晚饭在庞春来的茅草屋里吃,徐颖一家都在。 庞夫子非常高兴,多喝了几杯,然后就生病了,只因晚上没盖好被子。 见鬼的天气! 半夜寒流袭来,竟然飘起大雪。 赵瀚早晨起床,推开门一看,漫山遍野全是白的。 他总算领略到小冰河的威力,这里可是江西,一夜之间竟然积雪半尺。 幸好没留在北方,否则不知被冻成什么鬼样子。 庞夫子生病,接下来半个月,都是让助教来代课。 赵瀚上午学经,中午习武,下午练字,傍晚辅导同学们算术,转眼间就该过小年了。 无论书院还是私塾,学生们都纷纷回家。 费映环亲自辅导儿子的功课,因为开春有童子试,费如鹤被逼着去考童生。 能否考上,毫无悬念,重在体验考场气氛。 (献祭两本书:《带着系统来大唐》,开元二年,盛世大唐,喜欢盛唐的朋友,绝对不可错过。 《这些妖怪太难敕封了》,伏笔多,悬疑多,格局大,冒险仙侠悬疑类,独创修仙体系,30章后起飞。) 043【当场录取?】 崇祯元年冬天,铅山县积雪两尺,不知冻死多少百姓和牲畜。 相比陕西,已是天堂。 陕西旱情还在持续,中央朝廷别说赈灾,就连巡视灾情的专员都没派出。 并且,朝廷还在继续催逼赋税。 崇祯皇帝仁慈,免除三年以前的逋赋,但天启六年、天启七年的欠税还得交。崇祯元年更不像话,陕西全省大旱又如何,万两,简直不给新皇面子嘛! 征税,继续征税,辽饷也得全额征收! 转眼之间,已是崇祯二年。 元宵假期刚刚结束,崇祯皇帝就召集阁部重臣,裁定“魏忠贤谋逆”一案。 新鲜出炉的首辅韩爌,虽然是东林党大佬,却不想再继续搞党争,要求把阉党名单定在50人以内。 崇祯皇帝不高兴,说肯定还有漏网之鱼。 韩爌顶住各方压力,依旧不想扩大化,第二次给出阉党名单,还是只有那么几十个人。 崇祯皇帝终于生气了,亲自制定各条罪目,拍过魏忠贤马屁的就算阉党! 首辅韩爌无奈,最终报上阉党名单258人。 崇祯皇帝依旧猜忌,不断安插厂卫探子,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 党争? 被崇祯这么一弄,朝廷已经没法玩党争了,收拾阉党只是个借口,真正矛头直指东林党。善于揣摩圣意的大臣,私底下紧锣密鼓筹备,只要等待良机出手,就能一举干翻东林党内阁。 从某个角度来看,崇祯也是搞政斗的高手,连消带打便获得无上权威。 …… 阳春三月。 赵瀚坐船前往铅山县城,跟费如鹤一起参加童子试。 他本来不想科举,费映环劝他试试,庞春来也劝他试试,那就随便去考一场呗。 为了获得考试资格,赵瀚暂时改名为费瀚,终于从黑户变为养子,户口落在费家的户籍正册。 县试前一天,众人便在县城住下。 同考者有费如鹤、徐颖,费纯虽然也是书童,却连考试资格都没有。 众人半夜起床,早早来到考棚外等候,黎明时分检查身份入场。 铅山县的考试条件很好,不用自带考桌和板凳,更不用把县衙当临时考场来凑合。 费如鹤打着还欠,吐槽道:“怎还不开门搜检?我还等着进去补觉呢。” 赵瀚笑道:“考一整天,够得你睡觉。” 费如鹤叹气说:“唉,我刚把《论语》学完,《孟子》、《中庸》都没读过,爹非要我来考甚童子试!” “家里就没帮你买通知县?”赵瀚低声调侃。 费如鹤揉了揉胖脸:“买通知县有何用?便考过了县试,照旧还是个学童。若想做童生,还得把知府也一并买通了。” 赵瀚转身问徐颖:“你有几分把握?” 徐颖摇头道:“半分把握也没有,我开蒙太晚,至今还没学完《孟子》。若非先生让我应试,我肯定明年再来考。” “今年就考是为你好,免得明年啥都不熟悉。不要紧张,就当来参观考棚。”赵瀚安慰说。 考场外,只有费纯跟随。 费映环也来了,琴心、剑胆、酒魄都在,如今全在客栈呼呼大睡,说是等天亮了就去石塘镇访友。 至于儿子考试,费映环才懒得管,考场一日游而已。 费大公子唯一的作用,就是找来几个秀才,给赵瀚他们联合作保。 黎明时分,考生开始入场。 差役确认赵瀚的身份,便放他进去搜身。 县试搜检纯属糊弄,衣服都不用脱,随便摸几下做样子,反正有人作弊也无所谓。 进了考场,赵瀚连忙抢号,务求别挨着厕所。 天空突然下起小雨,赵瀚抓进时间钉油布,一切搞定已经被打湿半身。 睡觉! 赵瀚和费如鹤隔得不远,都不把考试当回事儿,几乎同时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只有徐颖很紧张,忘了自己是来一日游的。 晨光微亮,赵瀚被人叫醒。 差役举着题目板,在考棚之间穿行,光线太暗看不清,还得等着差役再走近些。 两道题,只考四书,时间是一个白天。 赵瀚定睛一看,出的什么玩意儿? 第一道还好说:子曰。 第二道就尼玛离谱:食不多。 费如鹤见到题目,顿时抓耳挠腮。 “子曰”一题,肯定出自《论语》。可满篇的“子曰”,让人根本无从下手,不知道从哪个角度破题才好。 这胖子想了半天,决定先做第二题。 略微思索,便文思泉涌,提笔写下破题:食不可多也,多则必胖! 破得妙啊,费如鹤已经开始自我陶醉。 徐颖那边。 同样对“子曰”无从下手,因为《论语》里遍地都是,仿佛被要求证明“1+1=2”。 再看“食不多”,徐颖顿时笑了,这道题非常简单。 赵瀚的情况刚好相反,看到“子曰”,立即想起苏轼雄文。 他读大学的时候,虽然没有全文背诵,但还记得开篇几句,直接搬过来破题: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接下来几句,继续抄袭苏轼原文。 抄着抄着,后面就给忘了,于是搜肠刮肚,东拼西凑往纸上堆字数。 折腾一刻钟,好歹凑齐二百字,再略作一番修改,便开始誊到答题纸上。 接下来第二题:食不多。 赵瀚一时间记不得原文,但可以进行推理。 孔子是个吃货嘛,《论语》里关于吃的最多,这道题估计也出自《论语》。 冥思苦想一阵,终于他娘的想起来,原句应该是“不撤姜食,不多食”。 可以理解为:孔子喜欢吃姜,顿顿不离,但不多吃。 也可以理解为:姜可以清醒思维,其他食物都撤走了,姜可以留下,但不能多吃。 朱熹的解释是:姜通神明,可去秽恶。孔子不多吃,是因为不贪心。 这是一道截上下题,破题的时候非常困难,不能提及前后文字眼,又必须把相关内容表达出来。 赵瀚想了好半天,终于提笔写道:戒持自省,圣人以修身也。 破题非常妙,可惜剩下的不好搞,赵瀚胡乱瞎写一通,凑齐两百字就誊抄交卷。 时间还早,但已有四人交卷。 赵瀚是第五个,打算放下卷子就走,冯知县却把他叫住。 “县尊有何见教?”赵瀚拱手问道。 冯巽捋着胡子说:“你走什么?且等着!” 赵瀚老实站在旁边,有一哥们儿正在参加面试。 冯巽出了一个上联,那哥们儿迅速答出,便欢天喜地获准离开,似乎是被当场录取了。 县试不用糊名,冯巽瞧了一眼,问道:“费氏哪宗的?” “鹅湖。”赵瀚回答。 “费大昭是你何人?”冯巽又问。 赵瀚说道:“我爹。” 冯巽瞬间和颜悦色起来,笑着说:“令尊大才,想必你也不差,且待吾一观雄文。” 赵瀚无语,这县试也太扯了,一点都不避嫌吗? 冯巽扫了一眼破题,猛地拍案叫绝:“妙哉,妙哉!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真虎父无犬子也!” 赵瀚傻了,这位知县老爷,就没读过苏轼的文章吗? 咱这篇八股,前六句可是原文照抄苏轼! 明末许多士子,别说唐宋散文,就连四书五经都不背,直接题海战术强记各种范文。 就连大才子钱谦益,也是在做官多年之后,才开始真正研究古文,并迅速成为文坛新锐领袖。在此之前,他虽然知道唐宋八大家,却没有读过韩愈、柳宗元的散文。 冯巽再看第二篇,又拍手说:“费氏出了麒麟儿也!” 然后,冯知县开始苦恼,案首已经定下,第二名也有人选。赵瀚的八股文再好,也只能列为第三名,真是委屈这位神童了。 冯巽叮嘱道:“回家好生准备府试。” 赵瀚有些迷糊,我这就被当场录取了? 不是说江西科举很难吗?老子四书都还没学完! 044【文衰甚矣】 距离中午还早得很,带进考场的食盒无用,赵瀚又原封不动的提出来。 费纯就守在考场之外,立即迎上来问:“哥哥考完了?” “考完了,”赵瀚把食盒打开,分过去一块饼,“你等候许久,想必也饿了,且拿去填肚子。” 费纯一边吃饼,一边安慰道:“哥哥莫急,今年不过,明年再来便是。” 赵瀚笑道:“我过了啊。” 费纯继续说:“少爷怕也要考两三年,明年咱们再一起来。” “我考过了。”赵瀚重复道。 “我晓得哥哥考过……呃,”费纯顿时愣住,“哥哥被取中了?” “取中了。”赵瀚点头。 费纯一手执饼,一手帮赵瀚提书箱:“哥哥定是说笑,哄我寻开心。这才多久啊,大少爷怕是还未起床。” “那便回客栈寻大少爷去。”赵瀚懒得再解释。 费纯说:“我还要等小少爷呢。” 此时此刻,费如鹤也已经交卷,并正在接受冯知县的面试。 冯知县面色古怪,看着手里的两篇文章。 第一篇破题为:“之乎者也,圣人之言,不听不可,不可不听。” 好吧,勉强还算正常,县试文章要求不高。 第二篇破题为:“食不可多也,多则必胖。” 这什么鬼东西? 冯巽憋着笑问:“你也是鹅湖费氏子弟?” 费如鹤点头:“是啊。” 冯巽又问:“费大昭也是你爹?” 费如鹤点头:“是啊。” “哈哈哈哈哈!” 冯巽终于忍不住了,坐在那里捧腹大笑,诸多考生都好奇的偷瞧过来。 费如鹤见知县似乎很开心,顿时也得意起来:“县尊,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很好,堪称绝妙,”冯巽都快笑岔气儿了,咬着嘴唇止笑,挥手道,“且去吧。” 费如鹤心情愉悦离开,经过前排一个考棚,有考生低语:“县尊如此赏识,兄台文章必佳,请问‘食不多’如何破题?” 费如鹤性格豪爽,愿与众人分享成功经验,朗声道:“食不可多也,多则必胖。” “立即离场,不可喧哗!” 监考差役连忙喝止。 听到费如鹤的回答,一些考生捂嘴偷笑,一些考生如闻仙音。 及至中午,陆续有考生交卷,许多都跟吃的有关,冯知县已笑得腮帮子发僵。 此刻师爷前来顶班,冯巽没有立即走,而是拿出赵瀚的卷子:“贤弟且看,这里有一篇雄文。” 师爷瞟了一眼,表情有些古怪,只说:“果然好文章。” 冯巽兴奋道:“此文可为模范,应当张榜贴出,供众学童习之。” 师爷憋笑道:“必当如此也。” 今天的考试题目,就是这师爷出的,昨晚冯知县喝花酒去了。 望着跑去吃午饭的冯巽,师爷的奉承表情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鄙夷。 …… 且说费如鹤离开考场,立即招呼道:“走了,回客栈去,爹爹肯定还没走。” 费纯接过书箱,问道:“少爷考得可好?” 费如鹤喜滋滋说:“虽都是乱写的,本少爷却有急智,县尊看了开怀大笑,当场对我夸赞有加。” 费纯又惊又喜,连说:“恭喜少爷,贺喜少爷,咱们快回客栈,把这好消息说与大少爷听。” “还不快走。”费如鹤已经迫不及待了。 三人回到客栈,费映环果然还没起床,魏剑雄早去河边备好船只。 琴心、剑胆、酒魄也没睡醒,他们昨晚都在陪费映环打麻将。 费如鹤兴冲冲跑去敲门:“爹,爹,孩儿来报喜了!” 费映环迷迷糊糊爬起,打着哈欠开门,带着起床气说:“这才几时,你怎已交卷了?” 费纯抢着报喜:“爹爹,少爷考得好,得了县尊老爷夸奖。” 费映环一边穿衣,一边问道:“你写的什么文章?” “第一题还凑合,”费如鹤得意洋洋说,“县尊看了第二题,当即开怀大笑。题目是‘食不多’,孩儿以‘食不可多也,多则必胖’破题,想来正中县尊下怀……爹,你拿板凳作甚?” “轰!” 一张板凳飞过去。 费如鹤连忙躲闪,惊恐道:“爹,你为何要打我?孩儿这次考得很好啊。” 费映环闭眼缓和情绪,似乎不想再看傻儿子,吩咐赵瀚说:“帮我教训这兔崽子!” “好嘞!”赵瀚一脚踹出。 费如鹤完全没有防备,被这一脚踹到屁股,顿时在屋里跌个狗吃屎。他爬起来,转身怒视赵瀚:“你竟敢偷袭我!” 赵瀚指了指费映环,表示自己听命行事。 费如鹤气呼呼坐下,估计也想明白情况,嘀咕道:“这次丢脸了,县尊定然在笑话我。” 费映环总算穿好衣服,问赵瀚:“你怎么也交卷了?” 赵瀚回答道:“胡乱写了两篇文章,县尊让我回家准备府试。” “当场录了?”费映环有些惊讶。 “录了。”赵瀚点头说。 费如鹤、费纯主仆二人,顿时面面相觑,都觉得赵瀚真是好牛逼。 费映环问道:“怎过的?” 赵瀚解释说:“第一题,孩儿抄了苏东坡的散文,哪知县尊老爷拍案叫绝。” “也是个不学无术的,”费映环忍不住讥笑,也不知在讥讽赵瀚,还是在讥讽冯知县,他问道,“抄了哪篇文章?” 赵瀚回答道:“也没抄完,后面的记不住,只能胡乱凑字数。题目是‘子曰’,孩儿以‘匹夫而为天下师,一言而为天下法’破题。” “那句竟是苏东坡……”费映环突然顿了顿,改口说,“抄得好!” 赵瀚:???? 不会吧,不会吧。 费映环自诩文采了得,竟也跟冯知县一样,没有读过苏东坡的文章? 还真没读过! 明代受理学思想禁锢,早期全是道德文章。就连怀念妻子的悼亡诗,都不准写男女之情,只能写妻子有多么贤惠。 弘治、正德两朝,王阳明、湛若水开始改良心学,一大批经学家也在改良理学,前七子则掀起了复古运动,大明的学术思想和文坛风气得以突破。 渐渐的,心学丧失其活力,实学又应运而生。 后期至继续搞复古运动,但到了明末完全走偏: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明末的文章,各种模仿秦汉古文,甚至跑去研究先秦诸子。他们可能读过《墨子》、《韩非子》,却没读过唐宋八大家的散文,这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文坛风气。 而今,钱谦益正在搞“新文化运动”,对唐宋八大家推崇备至,号召诗词文章都回归本质,堪称明末文学复古运动的旗手。 就拿费映环来说,他当然知道苏轼,也熟读苏东坡的诗词,但就是不读苏东坡的散文。 匹夫而为天下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这两句话,费映环还是年轻时候,背诵八股范文记住的。 费映环面带微笑,故作平静道:“你学过苏东坡的散文?” “囫囵读过。”赵瀚回答。 “唐宋八大家的散文都读过?”费映环又问。 明代中晚期的复古运动,唐顺之、茅坤属于唐宋派,编撰《唐宋八大家文钞》,因此有了“唐宋八大家”的说法。 此书在嘉靖年间影响甚大,万历之后就不行了,许多士子只闻其名,懒得花时间去翻阅。 赵瀚说道:“只读过一些。” 费映环考教问:“你最喜欢哪篇?” 赵瀚答道:“《岳阳楼记》。” “可会背诵?”费映环问道。 “或许有些句子忘了,”赵瀚开始背诵,“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 费映环越听越心惊,这篇文章太好了,他竟然没有读过,只知道其中一些名句。 “好,甚好!”费映环连连赞许。 赵瀚则越背越心惊,认真观察费映环的表情,这位老兄竟然不知道《岳阳楼记》? 明末的举人也太水了吧! 也不能这么说,费映环熟读诸子百家,家里收藏了许多秦汉文章。 “走了,走了,”费映环掩饰心中尴尬,招呼孩子们登船出游,半路上又悄悄对琴心说,“去买一本《唐宋八大家文钞》,速去速回,我在船上等你。” 众人登船许多,琴心终于买书回来。 “爹爹,我跑了好几家书店,总算是买到一本。”琴心的手上全是灰尘,也不知这本书被嫌弃了多少年。 开船启航,前往石塘镇。 费映环独自坐在舱中,连续品读几篇雄文,突然泪流满面:“今日方知文章真谛,吾已蹉跎半生矣!” 其实不算晚,新文化运动旗手钱谦益,也是四十岁之后才读唐宋八大家。 赵瀚坐在船头,眺望两岸风景,心情极为复杂。 这大明,不仅该给老百姓提供粮食,还得给天下士子提供精神食粮啊。 一个颇具才名的举人,竟然不知道《岳阳楼记》! 045【古文观止】 明代文学发展脉络,赵瀚是大略知道的,因为专业课老师大略讲过。 将近三百年的时间里,大明一共经历了三次文学复古运动。 此时此刻,第二次复古运动早已结束,第三次复古运动还在萌芽当中。 在两次复古之间,是浪漫主义文学的兴起和衰落。 万历时期,朝政腐败,社会矛盾重重。包含大量异端思想的《焚书》(李贽)刊印,奠定了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基石。 随即,公安三袁横空出世,通俗文学也百花齐放,翻开了明代文学最精彩的篇章。 当时的流行文学有三种:公安派文学、情色小说、讽刺文学。 明代海量的小黄文,多在这个时期产出。 公安三袁死了两个,硕果仅存的袁中道,突然自我否定和修正。他抛弃复古主义回归道路(真情实性),严重倒向复古派(伟丽虚矫),浪漫主义文学思潮戛然而止。 于是,催生出竟陵派。 竟陵派一边吸取公安派的性灵主义,一边强调古典诗歌的体裁法度。 两者之间,很难进行调和,导致明末诗歌充满幽情鬼趣,力求晦涩诡谲、怪字险韵,已然彻底走进了邪道之中。 文章也是如此,士子们喜欢研究秦汉古文,又不吸取秦汉古文的菁华。反而热衷于晦涩诡谲,特别喜欢用生僻字。 崇祯初年,青黄不接,属于大明文气最凋敝的年代! …… 船儿在石塘镇停靠,费映环手捧《唐宋八大家文钞》,已然失去访友的兴致,只想留在船上继续读文章。 “少爷,到了。”魏剑雄提醒说。 费映环只得捧着书走,徜徉回味古文真趣,满脑子的“朝闻道,夕死足矣”。 赵瀚跟在身后,此刻目瞪口呆,心想:铅山县究竟有多少个超级大镇? 石塘镇,明代全国最大的造纸业中心! 仅此一镇,每年造纸1000多万张,其中30多万张奏本纸是贡品,专门作为朝廷官员的奏章用纸。 镇上的造纸工人就上万,而此时整个铅山县,在籍人口也只有一万多。 来到镇外的豪华大宅,递上名帖之后,门子立即带他们去会客厅。 “大昭兄,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费兆甲走出院落迎接。 费映环说道:“犬子童试,顺便来你这里走走。” 费兆甲是费映环的族兄弟,并不出自横林主宗,两支的字辈都对不上。 石塘费氏也很有实力,主要经营造纸业务,费兆甲的家里养了上千造纸工人。 寒暄两句,费映环迫不及待道:“贤弟且观此书。” 费兆甲亦颇有才名,可惜只是个秀才。他瞧了瞧封面,便摇头道:“这本书我看过,对科举文章无甚帮助。” 费映环想了想,点头说:“确实如此。” 科举发展到明末,四书五经的每个句子,都被反复考过多次,根本不可能再写出新花样。 那就只能一味求怪,越怪就越能吸引阅卷官。 能用生僻字,就坚决不写常用字。 一个字有多种写法,那就专挑复杂的来写。 而唐宋八大家,皆真情实性,遣词造句比较直白。这种文风很难模仿,若无深厚的功底,若无丰富的阅历,便容易写得平庸粗浅。 科举文章,最怕平庸,到了明末,士子们干脆不读八大家。 准确来说,唐宋八大家,被科举淘汰了…… 突然,费映环又摇头说:“乡试如此,会试则不尽然。” “或许吧,”费兆甲苦笑,“我乡试都未过,不敢模仿八大家。” 全套科举流程,乡试可称最难,尤以浙江、江西难上加难! 浙江、江西士子,若无超卓才学,以八大家的文风去考乡试,那无疑就是自寻死路。 全国会试则不一样,不用刻意求怪求新,能把道理讲清楚就是好文章。 费映环负手而立:“吾当潜修八大家,两年之后再去京城赴考!” “祝君金榜题名。”费兆甲拱手笑道。 …… 却说徐颖走出考场,已经是下午时分。 冯知县当时不在,师爷对徐颖青睐有加,但无法做主录取,只说一定帮忙推荐。 应该考过了,县试并不难,录取了也没啥用,真正难的是府试和道试(即院试)。 府试通过可做童生。 道试通过可做秀才。 徐颖在考场之外,找不到自己的小伙伴,便顺着铅山河走路回家,估计要走到半夜才能抵达。 一边走,一边回忆文章,徐颖越想越兴奋。 他的“子曰”破题是:圣人之言,千秋教化,君子以修身治国平天下也。 师爷看罢,欣喜问道:“开蒙几载了?” 徐颖老实回答:“小子家贫,开蒙较晚,只两载而已,《孟子》尚未学完。幸而运气好,今日两题皆出自《论语》。” “识字只两年,就能做出这等文章?”师爷愈发惊讶。 徐颖又是自豪又是羞涩,回答说:“家母识得一些字,开蒙之前,我已经能写两百多字。” 师爷见徐颖穿得寒酸,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嘉许勉励道:“好生读书,莫要辜负令堂期望。以你的聪慧才智,他日必能登阁拜相。” “先生谬赞了。”徐颖心里跟吃了蜜一样。 师爷目送徐颖离开考场,忍不住摇头叹息,科举可不是只靠才学。他当年也有神童之名,蹉跎半生却还是个秀才,反而冯巽这种草包做了知县。 顺着河边欢快疾走,徐颖梦想着自己金榜题名,然后给父母修一栋大宅子享福。 走着走着,徐颖又变得忧虑,望着沿途的禾苗若有所思。 从开春到现在,一直没有正经下雨,今天考试也只飘洒少许,连衣服都不能完全打湿。 幸好冬天大雪,积雪融化可以补充水份,否则今春的禾苗根本扛不住。 希望能来几场春雨,若再这么干旱一个月,今年家里恐怕又交不起租子了。 贫寒子弟,总是想得更多,哪像费如鹤只知道玩闹。 …… 在石塘费家住了两天,费映环终于坐船回家。 赵瀚指着山下无数造纸坊,问道:“公子,咱家的造纸坊也这么大吗?” “还叫公子,不叫爹爹?”费映环笑问。 赵瀚说道:“敬在心中,不在嘴上。” “滑头,”费映环笑着说,“咱家的造纸坊,可没石塘这边兴盛。拢共也就两三百工人,哪像石塘的造纸坊,动辄便有几百上千人?而且纸质欠佳,造不出贡品奏本纸,派人偷师好几次都没学会。” 纸厂的工人,全是雇工,又称雇奴,身契掌握在雇主手中,你想花钱挖人都没法挖。 而且,石塘奏本纸工序复杂,从采料到出纸售卖,制作工期长达一年,挖人和偷师都不是容易的事儿。 “爹爹,酒来了。”酒魄抱着一个酒壶过来。 费映环接过酒壶对嘴吹,灌了一口说:“令尊生前真是举人?” 赵瀚答道:“千真万确。” “不是出身哪个大族?”费映环狐疑道。 “寻常儒户而已。”赵瀚说道。 费映环心里愈发迷惑:“除了八大家和范文正公,你还学过哪些人的文章?” 赵瀚模棱两可道:“学过许多,记不太清,也背不出来。” “拿纸笔来!”费映环突然喊。 琴心和剑胆,立即捧着文房四宝过来。 费映环说:“你读过哪些好文章,且写一个条目出来。” 赵瀚仔细思索片刻,懒得再去多想,干脆凭记忆写下《古文观止》的目录。 肯定有些文章忘了,但一半应该还记得,毕竟只是写标题而已,又不是让他默写全文。 费映环趴在旁边观看,刚开始都是先秦文章,他大部分读过的——就是如此诡异反常,费映环不读唐宋八大家的散文,却对先秦古文非常熟悉。 写着写着,费映环突然说:“秦汉古文都不用,我是认真研习过的,你且从魏晋六朝开始写。” 赵瀚立即换行,费映环颇为期待。 《陈情表》,读过。 《兰亭集序》,读过。 《归去来辞》,读过。 一直写到《北山移文》,此后的十多篇文章,费映环发现自己只知道一两篇。 杜牧的《阿房宫赋》,那么有名的文章,费映环竟然听都没听过! 杜牧,不是盛唐之人。 复古派大都鄙视晚唐(晚唐派除外),别说是晚唐的古文,就连晚唐诗歌都很少去读。 赵瀚只是闷着头写,转眼就写了上百篇。内容他多半都忘了,可文章标题却记得许多,扔给费映环慢慢看呗。 费映环的表情愈发惊骇,把视线从纸上转向赵瀚,仿佛就像在观察一只怪物。 看过这么多文章的孩童,怎可能只是普通儒户出身? 明代可没有《古文观止》。 费如鹤、费纯、琴心、剑胆、酒魄,此刻站在旁边尽皆傻眼,他们……几乎一篇都没有读过。 哥哥牛逼! 046【想读古文也找不到】 在石塘镇逗留两日,路过县城略作停留,隔天便可看到童试放榜。 拖这好几天,并非冯知县阅卷太慢,而是应考的学童太多。考棚实在坐不下,县试前后考了两批,每一批的出题都不相同。 在册人口不足两万的铅山县,这次参加县试的学童就有四千多。 是不是感觉很诡异? 史学界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明代黄册只统计成年男丁;一种认为,明代黄册只统计成年男女。 不论哪种,都不统计小孩,就算落户了也不计数。 但还是不对劲啊,学童和在册人口的比例依旧对不上。 呵呵。 官府在册人口,是给中央朝廷看的,有可能上百年没变动了,铅山县这边甚至一直下降。 只因人口增加,赋税总额也得增加。一来知县不容易征够赋税,二来知县能截留的就要变少,地方官脑子进水了才会变动黄册。 实际征税的时候,又是另一套系统。 以前靠粮长,现在靠里长。根本不需要户口册子,乡里乡亲的,谁还不认识谁啊,没有大族庇护就得交税。 “让开,让开!” 费如鹤年龄虽幼,却也算身体强壮,一路把其他看榜学童推开。 他走到榜下仰望—— 第一名,费如玉。 第二名,胡宗儒。 第三名,费楷。 第四名:费瀚。 一直看,一直读,他自己赫然取中了。 第一百一十七名:徐颖。 第三百九十八名:费如鹤。 铅山县的乡试榜单,一共录取了500个学童,大概是参考人数的十分之一! 一般情况下,县试只录取几十个,但那仅适用于正常州县。 北方最高纪录是河南汝阳,一次县试8000多人参加,录取800名左右。 南方最高纪录是江西临川,一次县试10000多人参加,录取了1000多人。 参加县试的学童水份很大,许多都是来体验气氛的。 也没有啥定额,通常十取其一,人太多就让知府头疼去吧。 “爹,我过了,我过了!”费如鹤欣喜若狂。 费映环面无表情:“过了便过了,不用去参加府试,你怕连府试题目都看不懂。” 费如鹤依旧保持幻想:“万一运气好,知府老爷还是给过了呢。” 费映环脸色非常好不看,咬牙切齿道:“知府可没知县好说话,你爹也跟知府没啥交情可言!” 费如鹤立即闭嘴。 赵瀚问道:“公子,那我也不用去府试?” “可去,可不去。”费映环让赵瀚自己决定。 府试录取了便是童生,人数依旧没有定额,通常二取其一。但如果考生人数太多,也可能三取其一、四取其一、五取其一。 江西的地狱难度,首先便体现在府试,已经通过县试的孩童,至少要被刷下去四分之三。 而其他省份的州县,府试录取率约为二分之一。 “那我还是不去吧。”赵瀚笑道。 就算通过府试又如何? 道试那一关还得疯狂刷人,江西秀才不是那么好考的!从县试、府试,再到道试,三道关卡加起来,秀才录取率可能不足1%。 录取榜单旁边,贴着几篇范文,赵瀚的文章赫然便在其中。 一个十七八岁的学童,摇头晃脑,连声赞叹:“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真乃奇文也!不知费瀚是哪位神童?” “费瀚是哪个?” “费瀚是我费氏哪宗的?定要结交一番。” “肯定是我陈江费氏!” “胡说,定是我石塘费氏!” “……” 赵瀚连忙开溜,悄咪咪的挤出人群。 这看榜的无数人之中,竟然没人发现他的文章是抄的。 费映环回到含珠书院,立即跑去藏书楼找文章。 赵瀚写了一百多篇文章的标题,秦汉古文也写进去了,大概是《古文观止》里的一半。 …… 藏书楼内。 费映环看着古文目录,问道:“这篇《与韩荆州书》的作者是谁?” “李白。”赵瀚立即回答。 再回答不出来,费映环就要打人了。 之前有好几篇古文,赵瀚只记得文章标题,却连谁是写的都忘了,这让费映环如何去寻找? 一听是李白写的,费映环非常高兴,因为藏书楼里有《李太白文集》。 “这边!”费映环招呼校工。 两个杂役抬着木梯过来,费映环亲自爬上去,取出《李太白文集》快速翻阅。 古代文集也有目录,费映环很快找到原文,扔给琴心说:“把那篇文章抄下来!” 赵瀚连忙说:“《春夜宴桃李园序》也是李白的。” 琴心连忙翻看目录,说道:“爹爹,就在我手里这一册。” “一并抄了。”费映环叮嘱。 这两篇文章,赵瀚虽然不能背诵全文,却对其中几段印象非常深刻。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开篇就吹捧,李白是拍马屁的高手。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非常适合做QQ签名来装逼。 费映环扫了一眼古文条目,问道:“《吊古战场文》也是李白写的?” “呃……忘了,应该不是李白。”赵瀚有些尴尬。 “那便无从寻找了,”费映环只能放弃,又问,“《阿房宫赋》的作者是谁?” 赵瀚说:“杜牧。” 费映环学过杜牧的诗,他立即带着仆僮寻找。 一番折腾,只找到本《樊川诗钞》,里面全是杜牧的诗,根本就没有收纳古文。 对于现代人而言,《阿房宫赋》随随便便就能看到。 可在明代,只能从两个途径获得:一是明刊仿宋本《樊川文集》(诗文皆有),二是吴峙刊本《樊川文集》(有文无诗)。 这两套刻本,俱为地区性发行读物,大部分州县想买都买不到。 搜寻无果,费映环说:“算了吧,这篇也不找了。” 赵瀚连忙说:“公子,这是一篇旷世雄文。” “真的?”费映环有些不相信,因为他读过杜牧的诗,其文风不像能写出旷世雄文的样子。 赵瀚说道:“我能背一下,不知能否背全。” 费映环吩咐剑胆:“你且记录下来。” 赵瀚立即背诵:“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剑胆记着记着就哭了,放下笔说:“哥哥,你慢点。” 赵瀚凑过脑袋一看,好家伙,“六王毕”写成“六王毙”,后面也一堆错别字。 “还是我来写吧。”赵瀚只能说。 默写出前面几段,中间就全给忘了,赵瀚苦思半天也想不起来。 那就干脆打省略号,直接跳到最后一段:“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费映环站在旁边看完,顿时惊叹:“果然千古雄文,不料杜樊川也能写出如此文章!” 赵瀚说:“公子,咱们继续找文章吧。” 费映环指着《阿房宫赋》:“中间的呢?” “忘了。”赵瀚表示无奈,他是真的忘了。 “如此好文章,你怎能忘了呢?快再想想。”费映环催促道。 赵瀚苦笑:“想过了,实在想不起来。” 费映环见到好文章,这文章却是残缺的,顿时心痒难耐如猫挠。他对酒魄说:“你去书院各处打听,谁知道哪里能买杜樊川的文集,本少爷给他五两银子。谁若能当场默写《阿房宫赋》,本少爷给他二十两银子!” 酒魄领命而去,费映环继续寻找文章。 如此寻找好几天,赵瀚给出的一百多篇标题,只在藏书楼找到七十多篇,其中还包括许多唐宋八大家的文章。 问遍含珠书院的老师和学生,竟无人能够默写《阿房宫赋》。 不过,有一个老师给出线索,曾在泰和县欧阳氏的藏书楼里看见过《樊川文集》。 为求一篇完整的《阿房宫赋》,费映环竟然拿出50两白银,对魏剑雄说:“你与琴心,立即前往泰和县,备好登门礼物,拿我的名帖拜会欧阳氏,务必把《阿房宫赋》抄回来!” 魏剑雄惊讶道:“一篇文章五十两?” “值,一百两都值,”费映环说,“只要你能把文章带回,不管真正用去多少钱,剩下的银子都归你了。” “还有这种好事?”魏剑雄高兴道,“公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琴心也很高兴,魏剑雄一向豪爽,他此番跟去办事,定也能分到不少钱。 魏剑雄和琴心走了,费映环继续苦寻两日。 眼见找不到更多文章,费映环只能打道回府,他似有所指的对赵瀚说:“瀚哥儿,你家以前的藏书楼,肯定比我家的要大许多。” 赵瀚面不改色,回答道:“家父生前,喜欢到处借书看。” 费映环想了想,叹气道:“唉,我也不刨根问底了,你祖上肯定来历非凡。今后若能中举,你便改回本来的姓氏吧。” “多谢公子。”赵瀚拱手作揖。 《古文观止》里的一些文章,如今要么在《永乐大典》里寻找,要么躺在某个家族的藏书楼里。 寻常士子,一辈子都别想接触。 庞春来得知此事,中途前来拜会费映环,让徐颖也帮着抄录了一份。 七十多篇古文,而且都是名篇,庞春来以前只读过二十多篇。 不是不想读,只是读不到。 将这些文章全部看完,庞春来把赵瀚叫去:“这些都是令尊生前所授?” “是的。”赵瀚的脸皮越来越厚。 庞春来开玩笑道:“你家该不会是赵宋后裔吧?” “不是。”赵瀚一口否定。 “可以是,今后造反用得着。”庞春来说道。 赵瀚笑道:“赵宋的旗号,打出来也没用。更何况,造反还得看自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哈哈哈哈!” 庞春来大笑:“有志气,大丈夫该当如此!”又问,“你不去考府试?” “我能考过?”赵瀚反问。 “不能。”庞春来摇头。 赵瀚、徐颖、费如鹤,三人都通过县试,但没有一个去参加府试。 谁都知道府试的难度! 047【兵法武艺】 “曲罅巉岩傍水乡,一庵中置势轩昂。清池似鉴非关凿,绝壁为垣可不墙。萧鼓船移乘我暇,木鱼声老笑僧忙。登临颇喜今宵胜,载得江天月一航。” 这首诗,是含珠书院山长费元禄,在前两年游玩天乳寺时写的。 此寺位于河口镇北的九阳山下,始建于万历年间,费氏各宗都捐了不少钱。 四月初八,佛诞节,听说是释迦牟尼的生日。 附近的善男信女们,邀约前往天乳寺浴佛。可惜魏剑雄被派往泰和县寻书,错过了大好机会,否则肯定能趁机跟陈氏幽会。 广信府的府试,也终于开始。 报考的学童太多,考场实在塞不下,便以县为单位分批应考,这在江西、浙江两省属于常规操作。 对于秀才们而言,也是赚钱的大好时机! 每个考生,不但需要一个本县生员作保,参加府试还要再加一个廪生作保。 廪生就是可以领工资的生员,真正意义上的秀才。一次府试,每人可能给十多个考生作保,这一年的生活费就有着落了。 四月初八,佛祖生日,府城考试,赵瀚也十一岁了。 很巧,赵瀚和释迦牟尼同一天出生。 整个书院都在放假,学生应考的很多。许多老师也跑去府城,以廪生的身份赚取保人钱。 竹林中。 徐颖正在默记《孟子》。 庞春来手持拐杖,盘腿坐在中央:“这扎营之法,无外乎遵循两点,一是自固,二是扼敌,攻守而已。取攻还是取守,当视实情而为……” “一般行军,可在高山扎营。便在山脚驻扎,也当派人占据山岭。如此,可防备敌军偷袭。若能背山险、向平易,攻守兼备,自是最佳……” “若有特殊军令,以扼敌为主。那么扎营地点,就当设于水陆要冲,等同在敌军背后扎下钉子……” “扎营须避水火。尤其是夏天,不可选择卑湿之地,否则或有水淹七军之难。荆棘丛生之地,敌军容易潜行,方便进行火攻。若实在无地可选,当清除营外荆棘杂草……” “虽说应当防备水淹,没有水却也不行,人吃马嚼都得靠水。找水之法,可观测鸟兽,野马黄羊出没、鸟群聚集之地,附近多半是有水源的……” 赵瀚、费如鹤、费纯、费元鉴,此刻都坐在地上,听得非常认真,这可比四书五经有意思多了。 讲述一番如何选择营地,庞春来突然说:“今日止讲选地,明日再讲扎营,我先考教你们的算术进展。” “啊!” 除了赵瀚,尽皆哀嚎。 其实也没啥可怕的,无非是加减乘除混合运算。 三费慢慢做题去了,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庞春来不管这些学生,自己去阅读古文,他喜欢苏轼的《留侯论》,当即摇头晃脑朗诵:“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 徐颖依旧在默读《孟子》,他的记性非常好,最多默读四五遍就能记住。然后每天温习一遍,以此加深记忆,防止时间过久又忘掉。 赵瀚无事可做,拿起身边的竹矛。 刺击他已练了无数遍,前不久,魏剑雄又教他格挡之术。 格挡要复杂得多,而且必须攻守兼备,在格挡的同时准备变招出击。 足足练习一刻钟,赵瀚扭头看去,发现三费还在做数学题,看来小学低年级应用题是难为他们了。 终于,费元鉴捧着草纸:“先生,我做出来了。” 庞春来接过草纸一看,点头赞许:“做得很好,你进步颇速。” 费元鉴顿时高兴起来,他背书不如徐颖,打架不如费如鹤,只能认真学习算术,如此才能寻找到一点存在感。 赵瀚也很高兴,喊道:“快快过来跟我喂招。” 练习格挡,不能一个人傻练,非得有人对打不可。 费元鉴就是个废物,以前打架全靠人多,这段时间正跟着费如鹤习武。他举起一根竹棍,漏洞百出的进攻,被赵瀚轻松格开,随即肩膀遭反击砸中。 “再来,你的重心有问题,前脚的步子别迈太大。”赵瀚纠正他的错误。 费元鉴进步还是很快的,都是通过对战来改正,没有那么多虚头巴脑的招式。调整步伐之后,他出手果然稳了许多,却又被赵瀚格开武器,腰部吃到赵瀚的反击。 费如鹤一边做题,一边往对战之处瞟去,恨不得自己也立即加入。 “做不出来?”庞春来笑问。 费如鹤挠头说:“先生,是这道题太难了。” “胡说!” 庞春来拿起拐杖,在地面画线段:“我军主力已走出三百里,每日行军五十里。援军每日急行八十里……” 费如鹤看着地上的两条线段,嘀咕道:“你早点画图,我不就早做出来了。” “你自己不会画图吗?我有没有教过你!”庞春来斥责道。 费如鹤急着去打架,便说:“先生,你再出一道同样的题,我定能做得出来。” 庞春来随便改动题目内容,扔给费如鹤道:“拿去做吧!” 或许是急于练武的吸引力,费如鹤仿佛突然开窍,自己用竹枝画线段,飞快将这道追击应用题做出。 他扔下纸笔,拿起自己的兵器,哈哈大笑道:“我来也!” 费纯终于也把题做完,提着棍子加入战团,四人分成两组进行大混战。 而徐颖,依旧目不斜视,继续默读《孟子》。 庞春来静静旁观,他的视力很差,近处也只能看到几个人影。但心情却极为愉快,捋着胡子一直微笑,仿佛看到造反成功的那天。 这糟老头子坏得很,与费元鉴独处时,各种灌输负面思想,引诱费元鉴敌视自己的家族。 因为母亲自杀,费元鉴本就深恨族人。被庞春来这么诱导,渐渐的心态就变了,一门心思想着找族人复仇。 一番打斗,众皆疲惫。 费如鹤一屁股坐下,喘气道:“等咱们长大了,不如在鹅湖山立一山寨。我来做寨主,赵瀚是二当家,元鉴是三当家,徐颖来做军师……” “少爷,那我呢?”费纯着急打断。 “你做掌柜,寨中的吃穿用度,打造军械都归你管。”费如鹤说道。 费纯顿时高兴起来:“那我便做掌柜。”随即又疑惑,“鹅湖山北麓是咱家,鹅湖山其他地方,也大多是费氏别的宗支。咱们该抢谁呢?” 费元鉴突然说:“就抢费家,劫富济贫!” “对,费氏家大业大,便抢几遭也不算啥。”费如鹤傻乎乎说。 费纯出主意道:“要我看啦,先抢石塘镇,那里的造纸坊赚钱得很!” “都抢,管他哪家的。”费如鹤拍着大肚子说。 铅山纸品类齐全,有好几十种,石塘镇只是奏本纸最优,这样的造纸基地还有好几个。 另外,还有制茶基地,铅山河红茶行销全球。 赵瀚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劫富济贫有甚意思,还不如扯旗造反呢。” 费如鹤吓了一跳,吐舌头道:“那可不行,要掉脑袋的。梁山那么多好汉,不也被朝廷招安了?” “我就说说而已,哈哈。”赵瀚笑道。 费纯低声说:“哥哥,这种话可不能乱讲,我听说谋反要诛九族。” “屁的诛九族,”费如鹤不屑道,“当年宁王造反,若是真诛九族,我娘的家里早没了,我还能坐在这里跟你们说话?” 费如鹤的母亲,出自九江娄氏,正是宁王的妻族。 费纯拍拍小心肝,心有余悸道:“不诛九族便好。” 费如鹤呵斥道:“你说什么呢?难不成真要造反?” 费纯猛然反应过来:“对啊,我又不造反,管他诛几族呢。” 几个小屁孩瞎扯淡,赵瀚笑着坐到庞夫子身边。 庞春来低声说:“正月的塘报,昨日我看见了。皇帝裁定魏忠贤谋逆案,似要大兴诏狱。内忧外患,又起朝争,看来天下是真得乱了。” 赵瀚摇头道:“江西欲乱,非得连年大灾不可。” “确实如此,江西怕是乱不起来,”庞春来说道,“待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一些,或许我们可以去北方。” “到时候再说吧。”赵瀚不着急。 他刚刚年满十一岁,这年头讲虚岁也才十二。 小屁孩儿一个,能够干啥? 当务之急,是认认真真磨炼本事,顺便再结交一些朋友。 048【侠耶?匪耶?壮士耶?】 五月初,道试放榜。 铅山县一共考取21个秀才,含珠书院就占了4个。山下私塾,一个也没考上,全都来自半山腰的书院。 这五个新出炉的秀才,只有一个姓费,其余皆为外姓子弟。 学校随即恢复上课,中午吃饭,只见一群学童簇拥着费如玉进来。 “这费如玉是哪家的?”赵瀚好奇发问,“平时也没听说过,突然就中了县试的案首。” 费元鉴讥笑道:“我二侄子家的,肯定贿赂了知县。” 县试若得第一,府试肯定被录取,否则就是知府不给知县面子。 因此,贿赂知县做案首,必然可以晋级为童生! 费如鹤也耻笑道:“神气什么?只是中了童生,搞得跟中秀才一样。” “秀才怎是那么好考的?”费元鉴开始八卦,“我听人讲,今年的江西督学,是一个很有名的大儒。叫蔡……蔡什么来着?” 徐颖突然插话:“蔡懋德。” “对,就是蔡懋德!”费如鹤也加入讨论,“我爹前些天说过,这位蔡提学是真清官。今年想在道试作弊的,全都被查出来了。想花钱买秀才的,也都被蔡提学赶走了。春天的时候,他被请去白鹿洞书院讲学,好几千士子慕名听课,书舍根本就容不下,最后只能露天开讲三日。” 这么牛逼吗? 赵瀚似乎有些印象,又似乎是第一次听说。 赵瀚这桌在闲聊,费如玉那边也坐下,被众学童围着拍马屁。 “县试第一,府试亦过,实属侥幸,”费如玉居然还很谦虚低调,他问身边一个族人,“八弟是如何过府试的?” 被呼为八弟的童生,顿时哈哈大笑:“乱写的,多亏邻座相助。” 费如玉惊讶道:“邻座帮你破题了?” 八弟摇头笑道:“嘿嘿,邻座帮我破了一半。” “且说说。”费如玉颇为好奇。 八弟自己都觉得好笑:“知府老爷就是疯子,出个截搭题都把我看傻了。” 费如玉说:“我知道,就是那‘王如好色,王之臣,托其妻子与其友’。你怎么破题的?” 八弟说道:“我就一直念‘王之臣托妻’,把邻座的学生都念烦了,那人便说‘托其友而非王者,盖王好色也’。我连忙照抄上去,这便过了府试!” “哈哈哈哈哈!” 众学童都大笑不止。 徐颖面色古怪,低声说道:“此人能过府试,定然贿赂了知府,至少也是贿赂知府的师爷。” 赵瀚则惊叹道:“江西科举,竟困难到府试就出这种题?” 知府就是个混蛋! 把《孟子·梁惠王》的前后两段经文,生生割裂之后扯到一起。 两段原文的大意是:统治者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那么好色并不可耻,人之常情而已……有人把妻儿托付给朋友,自己却跑去旅游,回来发现妻儿在挨饿受冻。这种朋友该如何对待? 而那位八弟的破题,完全就不挨边,其意为:臣子不把老婆托付给齐王,却托付给齐王的朋友,是因为齐王好色。 然后,这人被录取为童生…… 没掏钱贿赂才真见鬼了! 费如玉和那位八弟,吃过午饭之后,被小伙伴们簇拥着上山。 就算没考上秀才,只要能做童生,便可脱离山下私塾,跑去半山腰的书院进修。 若非提学副使蔡懋德清廉,这两个家伙靠暗中使钱,估计能够直接弄到秀才功名! 此时此刻,蔡懋德正在写奏章,他要弹劾广信知府,罪名是乱出考题,故意把考生往沟里带。 为啥乱出题? 把大部分考生都弄晕了,全部考得一塌糊涂,这样就能轻松保送几十个,而且查不出任何科举舞弊的证据。 经此一事,赵瀚彻底断了科举念想。 “莫要管他们,咱们且练武去!”费如鹤笑道。 费元鉴说:“对对对,练武!” 费如鹤挑选十多个私塾学童,编练老师刚教的军阵,意气风发如同大将军。 学童们迫于其淫威,又觉练兵打仗好耍,初时都兴致勃勃。 可到了第二天,就有一半学童出状况,要么拉肚子,要么感冒发烧,反正就是不来操练。 太辛苦了! 费如鹤大怒:“敢糊弄本少爷,我去打死他们!” 赵瀚连忙拉住,笑道:“不情不愿,拉来练兵又如何?这些人指望不上的,还是咱们自己练吧。” 接下来几个月,平顺无事。 赵瀚每日读书、练武、学习兵法,跟徐颖和三费的交情愈发亲密。 费元鉴有了一个新的书童,是陈氏挑选送来的。书童名叫费瑜,聪明伶俐,颇为懂事,三费于是变成四费。 赵瀚开始蹿个头了,半年长高六公分。 这年冬天,含珠山突然来了个壮汉,身后还跟着一黑一白两个壮汉。 “四叔,你怎回铅山了?”费如鹤欣喜若狂。 费映珙说:“家国大事!” 费如鹤道:“四叔,我结识了几个好兄弟,今后也要学你一样行侠仗义。” “你先弄碗水来,渴死我了。”费映珙口干舌燥。 叔侄俩去了宿舍,把赵瀚给吓一跳。 这位四叔带来的随从,其中一个赫然是黑人,被葡萄牙卖到中国的鬼奴! (鬼奴者,番国黑小厮也。广中富人多畜鬼奴,绝有力,可负数百斤,言语嗜欲不通,性淳不逃徙,亦谓之野人。其色黑如墨,唇红齿白,髪鬈而黄,有牝牡。) 大明是整个东亚地区,最主要的黑奴进口国,富人多买来看家护院,而不是用于种地摘棉花。 费映珙身边的黑奴,身高超过一米八,显然是精挑细选的,购买价格极为昂贵。 “拜见四叔!”赵瀚拱手作揖。 费如鹤介绍道:“这是爹爹收养的义子赵瀚,也唤费瀚。” 费映珙猛灌一碗清水,朝赵瀚点头示意,便说:“我去山上,你自己耍吧。” 费如鹤忙问道:“四叔几年不回家,怎一回来就往山上跑?” “出大事了。”费映珙边走边说。 “什么大事啊?”费如鹤连忙跟上。 费映珙道:“鞑子破关,朝廷束手无策,八百里急诏勤王。魏巡抚正在召集江西勤王军,我回铅山招募费氏子弟兵。入他娘的,费氏各宗,没有一个愿意勤王,只打发几两银子说是资助军费。我来书院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招募几位志士。” 赵瀚非常吃惊,也追上去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个月,”费映珙懒得跟小孩多说,“不与你们讲了,我还要速速上山!” 江西巡抚魏照乘,虽然贪婪无能,但崇祯二年冬,他是整个南方地区,唯一奉命勤王的地方督抚。 至少,衷心可嘉! 目送费映珙上山,赵瀚忍不住问:“你四叔平时是做什么的?” “大豪侠!”费如鹤得意洋洋,竟与有荣焉。 明代中晚期,由于社会矛盾激烈,“侠义”思想蔚然成风、畸形发展。 比如天启元年的南直解元陈组绶,此时已经在豢养侠客。等他做了兵部郎中,赫然结交壮士千余人,皆“渔阳大侠”。他死后,有人想要收编这些侠客。那些侠客却说:“我等激义而为陈君效死,岂肯仰文吏鼻息?”众侠哭丧,纷纷散去。 又如嘉靖年间的兵备副使尹耕,无钱赴京会试,靠诈赌赢来十两银子,买一匹劣马北上。仅出百里外,就得到一匹好马。及至京城,满身钱财,全是沿途盗贼所赠。 还有嘉靖年间的左都御史刘焘,外放到山东的时候,中原盗贼首领纷纷投奔,跟着他一起去济南府上任。 首辅高拱的哥哥高捷,少年任侠,即便中举之后,也与群盗一起打劫商旅,中了进士总算有所收敛。 王阳明的徒子徒孙,更是出了一堆江湖大侠。 这些人平时是大儒,带着弟子到处讲学,每每引得万人空巷。盗贼、侠客多来投奔,拜入其门下为弟子,大儒摇身变成侠客头子。 阉党五虎之首崔呈秀,在巡按淮扬的时候,结交了许多豪侠,地方抓捕的强盗,交二千两银子他就放人。 费家的四少爷费映珙,便是一个“儒侠”。 这厮身上带着圣人之书,以游学为名到处晃荡。时而拜访名师求学,时而结交匪类抢掠,已在江西、福建、广东三省闯出名气,许多地方官都对他礼敬有加。 此次勤王,他带了上百匪贼,已归入巡抚魏照乘麾下。 国之将亡,必出妖孽! 049【勤王?闹剧!】 傍晚,放学。 庞春来正在收拾课本,赵瀚突然走过去,低声说:“先生,鞑子破关了,朝廷八百里急诏勤王。” “什么?”庞春来猛然抬头,一脸的不可置信。 虽然庞春来是辽东人,虽然他家破人亡,虽然他故土皆失,但在庞春来的心目中,后金政权没啥可怕的,顶多又是一个鞑靼、瓦剌而已。 他一直认为,就算大明要亡,也是亡于朝政腐败、农民起义,后金政权没有一丁点希望。 这是因为,辽东也受小冰河困扰,社会生产力根本发展不起来。 而且,后金政权结构松散,八旗制度也不完善,就一帮只会抢劫的蛮子。他们不但抢劫汉人,也抢劫其他部落,野人女真什么的被抢得很惨。 真的,辽东的少数民族,正在不断进行反抗,因为后金统治太残暴了。 即便是归顺后金的部落,也会遭到二次、三次征讨,简直莫名其妙。缺粮就去抢粮,缺人就去抢人,许多野人女真部落都在怀念大明。 庞春来离开辽东之时,后金政权已有内部崩溃的征兆。 但他信息获取迟缓,不知道黄台吉上位,搞了一套“天聪新政”,把后金从崩溃边缘给拉回来。 此时的后金,跟庞春来在辽东时的后金,已经发生了质的突变! 赵瀚说道:“鞑子真破关了,江西巡抚打算奉诏勤王。” 庞春来连连摇头,吐槽道:“江西勤个屁王,等魏照乘抵达京城,鞑子都抢完回家了。这厮打的好算盘,一可借勤王之名敛财,二可彰显自身之忠勇。到时候,一仗都不用打,既能弄到银子,又得皇帝赏识。” “确实有些小聪明。”赵瀚由衷佩服,难怪姓魏的能连升八级。 庞春来仔细思索,说道:“其一,鞑子肯定不能攻破京师;其二,京畿各州县必遭蹂躏;其三,辽东经略袁崇焕要倒霉了;其四,东林党内阁恐怕会倒台。” 赵瀚望着这位夫子,难掩惊讶之情,心中直呼牛逼! 庞春来的信息都来自塘报,今年五月份的塘报,完全暴露崇祯的政治意图。 皇帝借京察的机会,降职、罢免、外放、辞退近两百京官,又提拔好几十个科道言官,再加上之前清理两百多阉党,崇祯已经彻底掌控朝堂局势。 至少,崇祯觉得自己已经控制局面。 下一步,就是清理东林党内阁,而鞑子破关正好提供充足理由。 崇祯确实想要励精图治,迫不及待的一扫颓势,可惜步子迈得实在太大了。他提拔的诸多年轻官员,只知道胡乱放嘴炮,论能力还不如东林党呢。 师徒二人,对坐而视,沉默无言。 突然,赵瀚问道:“先生,侠为何物?” 庞春来不屑道:“乱法犯禁之徒而已,无丝毫可取处。” “哥哥,吃饭了!”费纯突然喊。 “就来!” 吃过晚饭,赵瀚直接返回宿舍,研墨之后枯坐发愣。 他突然想写武侠小说,大致情节照抄,附带夹杂各种私货。要宣扬家国情怀,要宣扬民族气节,同时号召那些侠客为国为民。 文笔不能太正式,否则普罗大众读不懂。 文笔也不能太现代,否则不符合古人阅读习惯,而且会被认为粗鄙不堪。 《水浒传》那种文风就正好。 最适合拿来改编的,自然是《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 可当赵瀚研墨之后,发现剧情似乎忘了,似乎又还记得许多,小说和各版电视剧傻傻分不清。 但不论如何,里面的杂鱼配角,肯定已忘记大半,只能自己胡乱瞎编了。 还有丐帮,不能写得太正派,谁让兄妹俩被乞丐欺负呢! …… 却说四少爷费映珙,在家乡募兵无果,拿着银子直奔南昌,发现魏照乘已经带兵出发。 他紧赶慢赶,总算在南康府追上。 江西总兵正巧生病了,躺在南康府不肯走。耽搁多日,魏照乘等不及,便自己领兵继续出发。 南赣总兵也没来,说是南赣匪患严重,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巡抚魏照乘麾下,只有南昌卫提供的两千豆腐兵,好歹又募集了千余乡勇,以及费映珙带来的百余匪贼。一路坐船而行,加上船工水手,兵力勉强达到四千人。 他们所带粮草不多,走半路上就兵粮告急。 好在坐船跑得快,抵达南京之后,魏照乘得到陈于廷的资助。 陈于廷是东林党大佬,也是魏照乘的恩师,此时官拜南京右都御史。而且,连续两年主持南京京察,是一个说得上话的实力派。 在南京弄到一些粮草,勤王大军继续赶路,经过淮安钞关的时候,竟被守关主事索要过路费。 军将士卒,为之大喜,趁机翻脸,把淮安码头抢了一遭。又趁着护漕军还未集结,连忙撒丫子跑路,一个个都因此赚翻了。 崇祯三年,二月初。 江西勤王大军,乘船抵达德州,遇到大量白莲教匪徒。 这次没有作假,真有白莲教匪徒。 因为鞑子破关而入,北直隶乱成一锅粥,各州县连遭鞑子和官军洗劫。白莲教徒趁机作乱,绵延北直、河南、山东三省,把漕运通道都给堵死了。 魏照乘有些害怕,想要退回东昌府。 费映珙却跃跃欲试:“抚台莫慌,待我去灭了贼人!” “贤弟不可,贼人势众,恐难力敌。”魏照乘连忙劝阻。 “些许贼人,有甚好怕的?”费映珙哈哈大笑。 当晚,费映珙亲率百余贼寇,又拣选二百乡勇,许以金银,登岸夜袭。 城外的白莲教众大乱,德州知州趁机带兵出城,里应外合击溃上万白莲教匪——其实就是一帮刚拿起武器的难民。 魏照乘犒赏士卒,挑选青壮俘虏为兵,江西勤王军的兵力达到五千。 等他们抵达通州时,战事早已结束,鞑子抢掠一番便退回辽东。 江西勤王大军,被要求立即撤离北直隶。 那混蛋朝廷,不给赏钱不说,军粮也不提供。 而魏照乘只知贿赂朝中大臣,把自己的勤王之功给坐实,顺带给几个将领报功,丝毫不管麾下士卒的死活。 大军返回途中,在山东耗尽粮草,愤而下船劫掠乡镇。 就一路抢回去的! 此番勤王,如同闹剧。 山西总兵张鸿功奉命勤王,第一天驻扎通州,第二天调守昌平,第三天调守良乡。 如此频繁换防,只因军队抵达当日,朝廷不用提供粮草。 山西兵千里救驾,三天换防三个地方,一丁点口粮都没捞到。士兵怒而劫掠乡镇,朝廷遂将山西巡抚和总兵下狱。五千精锐边军一哄而散,逃回山西之后,要么参加农民军,要么占山做土匪。 延绥总兵吴自勉,以勤王的名义,勒索不愿入卫的军士,又克扣粮饷、盗卖军马。行军途中,士卒多逃散,巡抚张梦鲸忧愤而死。 甘肃勤王军队,由于没领到开拔费,又被长官催着急行军,士兵和战马都累死许多。 于是,甘肃镇发生兵变,士卒杀死主官,抢夺粮饷,返回家乡。中途遭到镇压,一部分继续勤王,一部分回乡戍边。 这一连串的骚操作,不但没能杀鞑子,反而把西北边军给玩崩了。 山西、陕西的边军精锐尽丧,农民起义迅速蔓延。 甚至,一些地方的起义军,其主力就是逃散的边军。精锐边军参加起义,使得农民军战力猛增,不再像去年那样被追着打。 北方已经变天,江南依旧繁华。 江西虽然受了小灾,但整体上还算正常,只是夏粮略微歉收而已。 赵瀚仍旧是每天读书、练武、学习兵法,顺便再写一下《水浒传》文风的《射雕英雄传》。 当勤王大军回到江西时,赵瀚已经年满十二岁,虚岁十三。 距离崇祯上吊,还有十四年! (第一卷完) 050【怎不去死?】 崇祯五年秋。 两年前的江西旱灾,似乎已经缓过劲来,就是山里的土匪还未剿灭。 鹅湖镇,商旅如织,依旧那么繁华。 费映环已在家中告别父母兄弟,但妻子和儿女,又一路把他送到码头。 魏剑雄背负一根熟铁棍,静静站在大少爷身边。 离别在即,费映环看着已十七岁的女儿,嘱咐妻子说:“如兰的婚事,你也要多多留意。不必门当户对,只要品行端正便可,莫管旁人说三道四。” 娄氏叹息道:“怕是老爷子那里不肯。” “不要管他,生米煮成熟饭,他不肯也得认了!”费映环说话还是那么随意。 “爹爹不要乱讲,什么生米煮……” 费如兰有些脸红,又有些哀怨:“事关费家门风,女儿不嫁便是,横竖不能让桑梓看笑话。” “胡说八道!”费映环顿时斥责道,“你青春韶华,难不成守寡一辈子?我便赴任之后,也会留意青年俊才,总得给你找个好婆家才行!” 费如兰的未婚夫死了,本打算任期一满,就立即回乡完婚,谁知去年死在农民军的刀下。 这桩婚事,费映环一直都不同意,是费家老爷子强行安排的。 听了父亲言语,费如兰颇为心动,只盼能嫁个好郎君,远远离开这令人窒息的铅山。 说完女儿的事情,费映环又看向儿子。 费如鹤已经十五岁,生得人高马大,看起来没那么胖了,但依旧显得魁梧过人。 “你……”费映环心里有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声叹息,“你就好好习武吧,今后给你捐个武职。” 鞑子破关之后,由于财政吃紧,买官已经合法化了。 朝廷允许捐钱做官,但一般有品无职,也就买个官身而已,想放实缺还得另走门路。 “真的?”费如鹤大喜过望,“爹爹,我真不用念书了?” 费映环板着脸说:“书还得继续念,便是考武举人,也要文章过得去才行!” “哦。”费如鹤低头不高兴。 费映环又抚摸小女儿的头顶,柔声说:“如梅,爹爹不在家,你要听娘亲的话。知道吗?” “嗯,我知道。”费如梅重重点头。 费映环又看向赵瀚:“我左右催促,你总算中了童生,真不再去考秀才?” “那便试试吧。”赵瀚笑着回答,反正到时随便考,能中就中,中不了拉倒。 最后,费映环对妻子说:“要说的话,昨晚已经说完了,你在家里好生操持。待我在任上安顿好了,便派人接你过去。” “保重。”娄氏擦拭眼泪。 费映环转身登船,魏剑雄连忙跟上。 费映环和胡梦泰,去年再次双双落榜。反而是借读含珠书院的詹兆恒,年仅十八岁,一举而金榜题名! 人和人,不能比啊。 落榜之后,费映环没有立即归乡,而是前往江浙一带寻书。 遍访世家大族的藏书楼,费映环不但搜齐文章,还自己另选三十余篇,编成《古文选缉》在江南刊印。 费映环编撰的《古文选缉》,录有历代古文一百四十七篇。 可惜他自费出书,又缺乏名气,裤子都亏掉了,根本就没几个人买。 谁知时来运转,罢官在家的钱谦益,从朋友那里获得此书。一时间引为同道,主动与费映环结交。并为费映环引荐大佬,只花五千两银子,就弄到宿迁知县的实缺。 这是个肥缺,宿迁地处南北商贸要道,想买知县非得上万两银子不可! 也即是说,赵瀚提供的古文条目,至少为费映环节省了五千两,还帮他在东林党那里打开人脉。 只此一事,就足够让费映环对赵瀚愈发看重! …… 望着客船远去,费如鹤浑身轻松,笑呵呵说:“总算走了。” “你说什么?”娄氏皱眉怒视。 费如鹤连忙改口:“孩儿舍不得父亲走。” “回家!” 娄氏很想打儿子一顿。 费如鹤没有再坐滑竿,而是跟赵瀚并肩走路,低声问道:“你那《射雕英雄传》还没写完?” “快完了。”赵瀚说道。 费如鹤抓耳挠腮:“你写了三年,我读了三年。眼见就要写完,你又一直拖着,真真急煞我也!” “就是,”费纯突然蹦出来,“那郭靖跟黄蓉,到底有没有成亲?我还等着看呢,哥哥你就快点写完吧。” 赵瀚笑道:“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除了借鉴大致情节之外,《射雕英雄传》几乎等于重写。 里面的名门正派,都有肮脏一面,特别是丐帮被写得非常阴暗。 尤其洪七公这个角色,甚至有影射万历皇帝的嫌疑。都是躲起来不理政事(帮务),只知道自己享受,放纵手下玩党争(污衣派和净衣派)。 太湖陆家庄,干脆被赵瀚描写成水匪窝子,陆乘风就是一个凶残的水匪头领。 可以理解为暗黑版《射雕英雄传》,有那么几分《水浒传》的味道。 郭靖最后大彻大悟,领会到“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真谛。他散尽钱财组织义军,结果被朝廷给坑了,差点中埋伏而死,最后心灰意冷,选择与黄蓉隐居桃花岛。 费如鹤、费纯打听着大结局,赵瀚笑而不语,一路回到费氏大宅。 刚进忠勤院,就有奴仆连声喊道:“瀚哥儿安好,纯哥儿安好。” 赵瀚一路微笑回礼,费纯则心安理得接受问候。 凌夫人闻讯出来,热情备至道:“唉哟,瀚哥儿回来啦,快快到屋里喝茶。” 赵瀚微笑道:“不必了,多谢盛情。” 凌夫人又说:“纯儿,还不请瀚哥儿进屋里坐坐。” “哥哥,进去吧,到我家喝盏茶。”费纯连忙说。 “我回屋里写小说。”赵瀚婉拒道。 当你失意的时候,满世界都是恶人。 当你得意的时候,全天下都是好人。 跟红顶白,捧高踩低,如是而已。 赵瀚得到大少爷赏识,赵贞芳又做了内院丫头,兄妹俩的地位直线提升。 趾高气扬的凌夫人,本来对赵瀚怀有恶意,但如今的态度完全变了。每次赵瀚回到鹅湖费宅,凌夫人都笑脸相迎,有事没事各种献殷勤。 回到房里,赵瀚继续写小说,已写到郭靖组建的义军,被奸臣出卖中了埋伏。 其中借鉴崇祯二年的勤王故事,郭靖麾下的义军,三天换防三个地方,一粒军粮都没领到…… 一章还没写完,费如鹤就派费纯过来,反复催促了好几遭。 翌日,娄氏回娘家探亲。 其实是拜托娘家,给大女儿寻找对象。 真不好嫁出去,费如兰已经十七岁,而且还死了未婚夫,正经大户人家是不乐意的。 娄氏前脚刚走,费如兰就被费家老爷子喊去。 来到主厅。 费如兰跪地磕头道:“孙儿给祖父请安,孙儿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似乎心中有愧,闭眼不说话,只拨弄着手中念珠,嘴里一直低声念诵佛经。 老爷子费元祎,已经年近古稀,此刻面无表情道:“起来吧。” 费如兰端正站好:“不知祖父祖母,唤孙儿来有何训诫?” 费元祎绕着弯子问:“你那夫婿,过世有一年零两个月了吧?” “是的。”费如兰回答。 费元祎又说道:“你父亲回来这三个月,一直都在为你另寻婆家。他爱女心切,我是知道的,但也要顾及费家的名声。既已换了八字,又约定了婚期,你便算作婆家的人。夫婿死了,继续住在娘家成何体统?” 费如兰脸色发白,咬着唇说:“孙儿去过那边,公公婆婆都让我回来,还让我另择夫婿嫁了。” “那是你公婆仁义,不忍见你年轻守寡,”费元祎说道,“但我堂堂鹅湖费氏,嫁出去的女儿,一直住在娘家,这又成何体统!” 费如兰已经听明白了,但她不想死,流着泪说:“孙儿这就寻一女观,束发做姑子去。” “胡闹!” 费元祎顿时大怒,拄着拐杖站起来:“我费氏之女,就没有做姑子的,简直有辱门风!” 费如兰望向老太太:“祖母也让孙儿去死吗?” 老太太浑身一缩,双眼紧闭,连连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孙儿告退。”费如兰含泪微笑。 若嫁过去再守寡,那便是婆家的事,是否殉节都与费氏无关。 可未婚夫死了,婆家又不收,那就是费家的事情! 能赶紧再嫁还好,若一直嫁不出去,那就要永远孀居在娘家。这定然被人耻笑,乡里乡亲会议论:“你看费家那大女儿,死了丈夫也不孝顺公婆,一直留在娘家等着改嫁呢。这点家教都没有,哪里懂甚么贞节,就是个思春的X妇!” 眼见孙女即将踏出房门,费元祎沉声道:“你好自为之,莫要辱没了祖宗!” 费如兰身形一滞,脚步踉跄,泪如雨下。 一路回到自己屋里,丫鬟惜月见她脸色难看,忍不住问:“小姐是来月事了吗?我让人煮红糖姜汤。” “不必。”费如兰茫然坐下。 惜月不敢多问,只在一旁站着听候。 不知过了多久,费如兰偷偷抹干眼泪,对丫鬟说:“去弄一碗红糖姜汤来。” “哦。”惜月小跑着出去。 费如兰起身打开衣柜,找出一匹打算用来做衣服的绫子。 试了好几次,红绫总算穿过房梁,再牢牢的打成死结。 费如兰将脖子挂在上面,心头恐惧万分,犹豫再三,终于踢翻凳子。 惜月吩咐婆子煮红糖姜汤,半路碰见内院的丫鬟,偷懒贪耍聊了一阵。她慢悠悠踱步回来,猛见屋里挂着一人,吓得连忙冲进去抱住。 “咳咳咳!” 费如兰疯狂咳嗽,差一点就窒息了。 惜月抱着费如兰不敢走开,惊恐大呼道:“来人啦,小姐寻短见啦!来人啦……” 051【出刀见血】 “却说郭靖义军,被蒙古四王子托雷围于山谷。昔日俺答,今朝仇寇,势要在沙场见个分晓……” “托雷立马横刀,抬臂喝道:‘郭靖,你已插翅难逃,念在往日情分,只要你率众投降,我可保举你做先锋大将。莫要再想着援兵,左近宋军皆已投降,你们都被宋国的官儿卖了!’义军乍闻此事,皆心若死灰,立有全军崩溃之兆……” “‘休要诳言,乱我军心!’只见郭靖腾空而起,踩踏士卒肩膀前掠,弹指间已杀入蒙古军中。他抬掌便是一招‘亢龙有悔’,但闻龙吟之声响彻山谷,数十蒙古骑兵人仰马翻……” 院子里,赵瀚躺椅子上打盹儿。 费纯依旧客串说书先生,口沫横飞的读着最新章节,费如鹤坐在那里听得如痴如醉。 一章读罢,费如鹤突然排掌而出,嘴里大喊:“吃我亢龙有悔!” “啊!” 费纯一手拿着稿子,一手捂着胸口,往后高高蹦起再倒下:“好……好身手……呃……” “呼!” 费如鹤双掌缓缓按下,正在吐息收功。 费纯笑嘻嘻爬起来:“少爷,我这回死得像不像?” “死得还不够惨,难以彰显我降龙十八掌的功力。”费如鹤摇头表示嫌弃。 费纯又提起棍子:“少爷请指教,看我这打狗棒法如何。” 费如鹤立即举刀,与书童厮杀起来。 可惜实力悬殊,费纯只打出两棍,就被费如鹤一脚踹飞。 费纯捂着肚子爬起,这次是真的难受,忍痛奉承道:“少爷好身手,这怕是丐帮的铁帚腿法!” 费如鹤负手而立,得意道:“此乃桃花岛旋风扫叶腿。” “来人啦,小姐寻短见啦!来人啦……” 就在此时,隔壁院子传来喊声。 正在打盹儿的赵瀚,突然从椅子上蹭起:“快去看看!” 费如鹤说:“是我大姐那边。” 懒得出门绕弯子,赵瀚和费如鹤直奔内院隔墙。一人多高的院墙,他们借着冲锋势头,已然轻松爬上墙头,翻身就落到院墙的另一边。 费纯也跟着冲,爬到一半上不去,只能跳下来老老实实绕路。 “怎么了?”费如鹤边跑边问。 惜月在屋里喊:“小姐上吊自尽,被我救下来了!” 赵瀚率先奔入屋内,见房梁还悬着红绫,费如兰坐在旁边沉默不语。 费如鹤惊问:“大姐,你这是作甚?” 费如兰只是流泪,低着头不说话。 赵瀚则是转身问丫鬟:“惜月姐姐,你把事情详细说来。” 主子死了,丫鬟也讨不得好,惜月心有余悸道:“老太爷派人唤小姐过去,也不知说了什么,小姐回来就脸色不好。小姐让我去弄碗红糖姜汤,我出去吩咐了婆子,然后就看到小姐上吊。” 事实很清楚了,赵瀚感觉一阵恶心! 此时此刻,内院的丫鬟婆子,也陆续闻讯赶来,看到情况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如鹤!”赵瀚喊道。 “什么?”费如鹤转身。 赵瀚说道:“夫人走了没多久,可能刚过河口镇。你跟费纯,立即坐船去追!” “好!”费如鹤猛然醒悟。 这一番对话,也不知谁主谁仆,反正费如鹤立即照做。 “这里是大少爷的内院,你们不能进去!” 外面突然传来墨香的呵斥声,冬福等丫鬟婆子纷纷出去查看情况。 赵瀚对惜月说:“看着小姐,别让他再做傻事。” “嗯嗯嗯。”惜月连连点头。 赵瀚快步奔出去,只见一群陌生家奴,正站在内院门口,被墨香带人给堵住。 费如鹤还没来得及离开,喝问道:“你们来做甚?” 一个家奴回答:“我们听说小姐出事了,便结伴过来看看。刚才好像有人喊,说小姐寻短见了,可是真的……” “放屁!” 费如鹤立即打断,大怒道:“这里是景行苑的内院,你们都是拱北苑的奴仆,哪来的狗胆踏进此地一步!” 那家奴陪着笑脸说:“小少爷,我们也是听命做事,若小姐……我们可以帮着操办后事。” “好啊,好啊!” 费如鹤气得浑身发抖:“人都还没死,就想着操办后事了,爷爷今天就给你们操办后事!” 费如鹤举刀欲砍,被赵瀚伸手拉住。 赵瀚吩咐道:“这里我来看着就行,你立刻去追夫人回来。” 费如鹤想了想说:“好!”又命令费纯,“跟我走!” “刀留下。”赵瀚说道。 费如鹤把刀扔给赵瀚,抬手推开那些家奴,带着费纯朝码头狂奔而去。 那些家奴不敢阻拦,等费如鹤离开之后,才忍不住问:“大小姐真的没事?” 赵瀚冷笑:“你们要不要进来看看?” “那便看看。”那些家奴还真想往里闯。 迎春跟着娄氏回娘家去了,内院的事务由冬福做主。 冬福展开双臂阻拦,娇喝道:“我看谁敢乱闯!” 墨香悄悄从后门溜出,跑去忠勤院召集自家奴仆。 那些家奴都是老太爷的心腹,平时作威作福惯了。他们见费如鹤不在,居然还真敢往里硬闯,领头者直接将冬福给推开。 “找死!” 赵瀚突然一刀劈出,当场砍断其三根手指。 “啊,我的手,我的手!”两根手指落地,一根手指还连着皮,那家奴捂手倒地,在内院门口打滚痛呼。 赵瀚持刀而立,目视众人:“谁再乱闯试试!” 不管哪个院子的家奴,此刻全都被吓傻了。 无人再敢往里闯,甚至都不敢离开,愣在那里等候赵瀚发落。 僵持片刻,墨香带着忠勤院的奴仆赶到,将拱北苑的闹事家奴前后堵住。 赵瀚立即下令:“全都捆起来,等夫人回来发落!” 冬福低声说:“瀚哥儿,这些都是老太爷、老夫人院里的。” 赵瀚冷笑一声:“我管他哪个院的,擅闯景行苑内院就是坏了规矩。难不成,还是老太爷、老夫人派他们擅闯小姐闺房不成?” 这帽子扣得大,老太爷费元祎亲来都无法反驳。 赵瀚随即又质问:“你们是谁派来的?” 那些家奴不敢回答,因为帽子已经扣下来。 赵瀚朗声大喊:“老太爷、老夫人慈祥仁善,怎可能下这种缺德无礼的命令?定是这些恶奴自作主张。他们欺负到咱们景行苑头上,已经蹲在咱们头顶拉屎了,大夥且说说,能不能轻易放过?” “不能!” 刚刚赶来的忠勤院奴仆,完全就不明真相,此刻被说得义愤填膺,顿时一致对外怒吼起来。 赵瀚趁机下令:“全部捆起来,在夫人回来之前,谁来领人都不准放走!” 赵瀚在景行苑没有任何管理职务,按理他不能使唤任何人。但此时此刻,无论内院还是外院,都下意识听从赵瀚的命令。 转眼之间,闹事家奴就被五花大绑。 凌夫人也闻讯赶来,顿时大惊失色,呼喊道:“快快放人,这都是老太爷院里的。” 冬福冷笑:“请问,凌夫人是哪个院的?竟能到这里来做主。” 凌夫人无言以对,尴尬退下,悄悄跑去给老夫人报信。 赵瀚继续下令,让忠勤院的男仆,押着那些家奴去柴房。三人一组进行看守,轮值守卫,责任到人。若有任何情况,立即前来通报。 接着,又让内院丫鬟,轮流陪伴大小姐,防止费如兰再次寻死。 一番指示,各司其职,赵瀚则提刀坐在内院门口。 众皆散去,只剩费如梅和赵贞芳两个丫头片子。 “你们怎不走?都去陪大小姐说说话。”赵瀚说道。 赵贞芳崇拜道:“二哥,你刚才好威风啊。” 费如梅也说:“是啊,大家都听你的,就是拿刀砍手好吓人。流了好多血,我都被吓坏了。” 赵瀚问道:“二小姐,你就不关心姐姐?” 费如梅说:“我刚陪了姐姐一会,她只是哭,不跟我说话。” “快去,不然大小姐又要寻死。”赵瀚吓唬道。 费如梅果然被吓住:“那……那我去陪姐姐了,你在这里守着,不要让坏人进来。” 两个小丫头,飞快跑进内院。 不多时,忠勤院的男仆报信,说老太爷派心腹过来领人了。 赵瀚立即赶去,还没走进院子,就听一个家奴嚣张大吼:“快快把人放了,吃了熊心豹子胆,连老太爷的人都敢扣住!” 忠勤院的奴仆不敢说话,同时也不敢放人。 凌夫人连忙笑着打圆场:“都是误会,都是误会,把人放了便是。” “锵!” 赵瀚抽刀走进忠勤院,呵斥道:“不把话说清楚,今天谁都别想走!” 老太爷的心腹看看赵瀚,皱眉问:“这又是谁?” 凌夫人解释说:“大少爷的义子。” 寻常义子,就是家奴! 此人顿时冷笑:“做奴婢的,就该有做奴婢的样子。我们奉老爷之命而来,便是大少爷当面,也不敢这样说话!来人,把这不长眼的兔崽子,给爷我狠狠打一顿!” 赵瀚持刀继续前进,对面的家奴提着棍子冲来。 “当!” 一刀劈开棍棒,赵瀚顺势斜削,家奴持棍的拇指被削掉。 这人抱着手哇哇惨叫,吓得其余家奴不敢上前。 就没这样做事的,家奴斗殴顶多用棍子,哪能一上来就动刀见血? 凌夫人吓得躲回屋里,生怕赵瀚发疯了,突然也给她来一刀。 “既然来了,那就别急着走,”赵瀚喝令道,“全部捆起来,一并扔进柴房看押!” 忠勤院的奴仆齐声欢呼,纷纷拿着绳子去捆人,反正就算闯出祸事,也有赵瀚在前面顶着。 第二拨闹事家奴,看着赵瀚手里滴血的刀,竟然没有一个敢反抗,老老实实等着被捆了送去柴房。 052【乡绅!乡愿!】 若把妾室生的一并算上,费元祎足有十六个孙女儿。 老大费映环,正妻凶悍,并未纳妾,一子二女。 老二费映玘,正妻凶悍,并未纳妾,三子一女。 老三费映珂,正妻柔弱,八房小妾,五子十二女。 老四费映珙,正妻早死,没有续弦,没有纳妾,带回一个私生女。 孙女,真不缺! 费元祎是个老秀才,有着丰富的晚年生活,尤喜参加文会,写上几首酸诗。 这类属于老年文会,往往以致仕官员为首,士绅耆老乐于附庸风雅。他们不怎么喝花酒,就算招来名妓弹唱,也是正儿八经听曲——有心无力啊! 多数时候,竹杖芒鞋,悠游山林,吟诗作词。 又或者呼朋引伴,钓鱼、吃酒、喝茶、听戏、打牌,安享晚年,好不自在。 别以为这群老家伙,似乎没什么存在感! 历任知县,若想留名乡贤祠,必须获得他们的认可。 民间纠纷,一般不会选择报官,也是请他们来调解裁判。 若出现盗贼,或遇到天灾,知县想要筹集钱粮,也是请他们来号召募捐。 巡按御史奔走地方,听取所谓民间舆论,往往是跟这些老家伙交流。 乡绅,乡愿! 想混这个圈子,第一要有名望,第二再论钱财。 名声,脸面,是费元祎的命根,是他的人生价值所在,远比一个嫡亲孙女更为重要! 去年,山西义军攻破县城,知县麻溜的提前跑了。 费如兰的未婚夫比较傻,被城中大族一阵忽悠,站出来募集乡勇守城。只一炷香功夫,就有奸细开门献城,这货吓得转身就跑,起义军追来给一刀砍了。 事后,朝廷认定其殉城就义,命令地方政府旌表褒奖。 老家伙们聚会之时,有人赞叹说:“子美兄,你真有个好孙婿,死战不退,舍身报国,陛下已赐了节义牌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费元祎总觉刺耳,回到家中辗转反侧,咋看咋觉得孙女碍眼。 孙婿可是殉国烈士,皇帝钦赐节义牌坊。可孙女却好端端活着,若不以死殉夫,如何说得过去?怕是从今往后,他要被人一直耻笑,在众多乡绅面前抬不起头! 这半年来,费元祎多番试探,孙女却一直装听不懂。 直到今日,费元祎干脆把话说开,把话说得毫无余地,抬出家族祖宗,逼迫孙女自杀。 …… 门外,一个家奴来回踱步,满心焦急却又不敢进去打扰。 左等右等,费元祎总算写完一副字,擦手说道:“老五,那边怎还没有回讯?” 被唤作老五的家奴,连忙走去说:“老爷,景行苑那边,咱们进不去啊。” “进不去?” 费元祎没听明白,说道:“只让你派人打听消息,若是如兰真殉夫了,便帮着处理一番后事。若是如兰不听话,还是不肯殉夫,你们回来便是了。进不去又是几个意思?” 老五苦着脸解释:“老爷,我前后派去两拨人。第一拨确实听说孙小姐自尽,就赶着进去处理,没成想竟被抓去关在柴房。我又派出第二拨,想把人领回来问明情况,谁知进了忠勤院便音讯全无。” “音讯全无?”费元祎还是不明白。 老五继续解释道:“如今景行苑那边,不论是内院还是外院,正门侧门全被堵死了,死活不让任何人进出。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形,完全搞不清楚啊。” “你让景行苑赶紧放人!”费元祎生气道。 “他们不放,说要等少夫人回来,”老五委屈道,“那是大少爷的院子,总不能真让人明火执仗的去破门。” 费元祎道:“就说是老夫的命令,让他们立即放人!” “说了,不管用,”老五趁机上眼药,“大少爷那院子,是越来越跋扈,平时都不把咱拱北苑放在眼里。” 费元祎大怒,拍桌子吼道:“反了天了,你亲自带人过去,不开门就直接撞开!” 老五领到圣旨,立即召集家奴,风风火火杀向景行苑。 “快快开门放人,否则就不客气了!” 此时已近天黑,老五打着火把大吼,颇有一言不合就点燃房子的架势。 “接着!” 里面不知何人回应,突然扔出一件物什。 老五让手下捡起来,却是一个荷包,荷包里还装着东西。 “打开看看。”老五吩咐。 手下打开荷包,用火把一照,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惊叫道:“是四根手指头!” 老五也吓得脸色煞白,指着里边喊:“你……你们竟敢杀人?” 无人回答。 老五也已经一把年纪了,可经不起这种恐吓。他吩咐手下说:“你们在此守着,我去请示老爷!” 这货一路狂奔,奔跑疾呼:“老爷,老爷,出人命了!” 费元祎正准备吃饭,皱眉道:“慌什么?有话好好说。” 老五拿出几根断指:“老爷,景行苑非但不开门,还扔出来几根手指。”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太太放下筷子,连声念诵着佛号。 费元祎整个人都傻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他只想逼着孙女自杀,并派人过去打探消息。 若真自杀了,立即安排后事,火速联系知县旌表立牌坊。 若没自杀,那也毫无办法,总不能派人把孙女打死吧? 就这么简单一回事儿,现在搞得全乱套了。派两拨家奴过去,都被景行苑给扣押,而且堵死大门隔绝内外。 现在更离谱,居然扔出来几根手指。 这种事情,费元祎不可能亲自出面,可他若不亲自出面,底下的家奴又毫无办法。 费元祎左右为难,突然望着妻子:“要不,你去走一趟?” 老太太拨弄念珠站起,饭也不吃了,径直前往佛堂,只扔下一句话:“你造的孽,你自己收拾,莫要打扰我念佛。” 费元祎原地愣了半天,突然掀翻饭桌:“反了,都反了!” “老爷,这……”老五不知该说什么。 费元祎强行压住怒火:“你去,就说今日是个误会,赶紧把人给老夫领回来。我院里的一堆奴仆,若被长房那边扣一夜,传出去像什么话啊,鹅湖费氏必将沦为滑稽笑柄!” 老五连忙又往景行苑跑,这事超出他的理解范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儿子的奴仆,把老子的奴仆扣下,整个铅山就没出过这种事儿! 气喘吁吁跑到大门外,老五喊道:“今日是个误会,快快把人给放了。” 赵瀚在里头回答说:“今日恶奴擅闯景行苑,不知有何阴谋,我等无权放人,须等少夫人回来处置!” “你究竟是何人?”老五质问道。 赵瀚回答说:“吾乃大少爷忠仆。” 老五只能喊道:“老爷说了,快快放人,今日之事既往不咎。” 赵瀚惊讶道:“难道这些恶奴,擅闯内院闺房,竟是老太爷派来的?” “自然不是!”老五哪敢承认。 赵瀚怒斥道:“既不是老太爷派来的,老太爷又怎会说既往不咎?大胆刁奴,居心叵测,竟敢假传老太爷命令,究竟想置老太爷于何地?你姓谁名谁,还不快快报上名来!” “我……你……”老五气得想吐血。 赵瀚讥讽道:“是不是被我拆穿真面目,已经哑口无言了?” “你……我……气煞我也!”老五疯狂跺脚,无端背锅,气血上冲,几欲晕倒。 就在此时,娄氏回来了。 不理眼前状况,娄氏慢悠悠走来,脸上没有丝毫愠怒。她行至院门前,柔声说道:“我回来了,开门吧。” “咿呀!” 沉重的院门立即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娄氏说道:“户枢老朽,该上油了,这声音刺耳得很。” 赵瀚持刀抱拳:“夫人,今日有恶奴擅闯景行苑,已被我悉数拿下关在柴房。” 丫鬟冬福突然上前,在娄氏耳边低语,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娄氏微笑嘉许:“瀚哥儿,你很好。” 赵瀚回答:“分内之事。” 娄氏又对其他家仆说:“你们也很好。” 众家仆皆大喜,赏钱肯定少不了的。 老五上前说道:“少夫人……” “莫急,”娄氏立即打断,“此间事情,我还没有理清,一桩一桩的慢慢来。” 老五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话。 娄氏突然呵斥:“来人,将那吃里扒外的刁奴拖出来!” 谁吃里扒外? 当然是凌夫人! 就算不是,也必须是,因为她是老太太的人,今天必须收拾一个,给老太爷、老太太那边看。 凌夫人被拖到院中,惊恐大呼:“夫人饶命,冤枉啊!” 费纯亦是大惊,连忙跪下磕头:“夫人,你饶了我娘吧,我娘没有勾结外人。” 娄氏对墨香说:“我问你,这刁奴都有哪些罪状?” 墨香都不用念稿子,直接张口就来:“我有一个账本,细账便不说了,零头也索性抹去。天启四年,凌氏贪墨克扣四十七两。天启五年,凌氏贪墨克扣七十九两。天启六年,凌氏贪墨克扣一百二十五两……” 景行苑的总管事、凌夫人的丈夫、费纯的父亲费廪,此刻并不在家中,奉命到田庄收夏粮租子去了——费映环名下有田。 凌夫人吓得瑟瑟发抖,疯狂磕头求饶。 “给我打!”娄氏怒喝。 费纯只能向费如鹤求救,哭喊道:“少爷,你救救我娘吧。” 费如鹤有些心软,说道:“娘……” “闭嘴!” 娄氏呵斥一声,下令道:“狠狠的打,打死打残无算!” “啊……夫人饶命!” 凌夫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或许是疼得失去理智,最后竟然喊道:“少夫人,我可是老夫人的人,你不能这样打死我!” “打死,给我打死!”娄氏愈发愤怒。 眼见凌夫人被打得皮开肉绽,赵瀚上前提醒:“夫人,好歹要给少爷留些情面。” 这话里的少爷,既指费映环,又指费如鹤。 只因凌夫人的丈夫,是跟费映环一起长大的书童。而凌夫人的儿子,又是跟费如鹤一起长大的书童。 娄氏发泄一通怒火,听得赵瀚求情,抬手说:“停下。” 凌夫人已经快昏死过去。 娄氏问道:“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凌夫人有气无力道。 娄氏又问:“你是谁的人?” 凌夫人哭泣着回答:“我生是少夫人的人,死是少夫人的鬼。” 娄氏冷笑:“送去治伤。克扣院中奴仆的月钱,半个月内你自己补上,否则我就将你发卖出去!至于你贪墨的银钱,我就不予追究了……凌夫人!” “补上,补上,一定补上,”凌夫人惊恐痛哭道,“多谢夫人开恩,多谢夫人开恩。奴婢不是什么凌夫人,奴婢就是一个贱婢,不敢再称什么夫人。不敢称夫人了,我就是一个贱婢,奴婢是一个贱婢。是贱婢,真是贱婢……” 娄氏懒得再理会她,吩咐道:“柴房里恶奴,都带出来,我亲自送回拱北苑!” 一共十九个家奴,被五花大绑着,从柴房里全部押出。 娄氏对那些家奴说:“走吧,随我去见老太爷。” 令众人散去,娄氏只带一个丫鬟,就迈步前往费元祎的拱北苑。 她站在院中喊道:“儿媳来给公公请安,今有一些恶奴,擅闯儿媳的内院。之前并不知是公公的人,如今已审问清楚,儿媳不敢擅作主张,便带来交给公公发落。” 里屋传来费元祎的声音:“这些恶奴,我自会处置。天色已晚,你且回去吧。” “儿媳告退!”娄氏行礼退出。 “嗙!” 里屋传来一声闷响,却是老太爷又在砸东西。 053【鸳鸯谱】 娄氏回到自己院中,冬福已将晚膳备好。 费如兰整个人浑浑噩噩,心里又惊又怕,又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倒是费如梅年幼,道理只懂得两三分,已然恢复了平日活泼。 费如鹤憋了一肚子气,捏着拳头说:“娘,若是照我的意思,便将那些恶奴全打得半死……” “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娄氏立即喝止,对墨香说:“把瀚哥儿也喊来一起吃饭。” “是。”墨香退出饭厅。 娄氏突然质问大女儿:“你就那么听话,让你去死便去死?” 费如兰低头说道:“这一年来,祖父已暗示多次。今天他把话挑明了,女儿……女儿只是害怕,稀里糊涂便寻了短见。” “既然已暗示多次,为何不告诉我,为何不告诉你爹?”娄氏气得拍桌子,“万一惜月回房慢些,来不及将你救下,此刻吃的就不是热饭了!那老东西的脑子坏了,你的脑子也跟着坏了?” 费如兰双手捏着衣角,似在数那里的线头,不敢与母亲对视。她解释说:“事后……女儿也想明白了。我与那人虽有婚约,但他是他,我就是我,他家已退回婚书,彼此不再有瓜葛。女儿若是徇节,无非死给旁人看,于自己毫无益处,只会让爹娘伤心。这等蠢事,女儿不会再做了。” “你能想明白就好。”娄氏总算舒了一口气,她最怕的就是女儿钻牛角尖。 “都不要动筷,等我回来!” 娄氏回到自己的卧房,很快取来一份名单。 稍待片刻,墨香也把赵瀚领来了。 “拜见夫人,见过两位小姐。”赵瀚抱拳行礼。 娄氏面带微笑,柔声说道:“你劳累大半天,想必已经饿了,坐下来一起吃饭。” “多谢夫人。”赵瀚并不推辞,非常随意的坐下。 娄氏又唤住墨香:“别走,这东西拿去。” 墨香接过名单,好奇问道:“夫人这是?” 娄氏一边给赵瀚夹菜,一边解释说:“老太爷最是要脸,这次让他颜面尽失,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这单子里的人,都是从景行苑放出去的,你去好生安排,速速将他们召回来!” “是。”墨香领命欲走。 刚要跨出房门,突然听到娄氏说:“办完此事,我让人护送你去宿迁。大少爷为官在外,缺人伺候,终须有个端茶倒水的。若能诞下一子,便给你补上纳妾文书。” 墨香浑身一颤,激动转身回来,朝着娄氏端端正正磕头。 “去吧。”娄氏挥手。 墨香起身退出,全程都没再说废话,一心一意办事去了。 娄氏又问赵瀚:“可知我为何把人都召回来?” 赵瀚扒着饭回答:“老太爷吃了亏,又不能明着撒气,必然迁怒景行苑的下人。而且,他没法插手景行苑事务,只能在费氏各处产业动手。大少爷外放出去的人,都在各处产业做活办事,若被老太爷长期刁难,时间一久必定离心离德。要么怨恨夫人不能为他们做主,要么干脆就死心投靠老太爷。” “说得好,”娄氏突然问儿子,“这里头的道理,你能想明白吗?” 费如鹤正吃得满嘴流油,放下筷子说:“都明白呢,我跟瀚哥儿的想法一样。” 娄氏笑道:“那我问你,瀚哥儿今天面临困局,为何让你亲自追我回来,还特地让你带上费纯。而不是随便派几个奴仆?” “这……”费如鹤仔细思索,回答道,“肯定是我跟费纯脚力好,比寻常奴仆跑得快!” 娄氏懒得再看儿子一眼:“瀚哥儿,你与他分说。” 赵瀚解释道:“少爷若不走,那些恶奴肯定不敢再闯内院。他们若不闯内院,咱们就没理由扣人,从头到尾吃亏不说,对方必然得寸进尺,今后的麻烦事会更多。少爷走了,才好引他们入套。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听明白了吗?”娄氏问道。 费如鹤挠挠头,感觉脑子不够用,硬着头皮说:“明白了。” 娄氏又问:“费纯呢?” 赵瀚继续解释:“凌夫人……凌氏那边,可能会不听话。她确实不听话,我派人堵门的时候,凌氏还想出去报信,几乎是被我软禁在房里。若不把费纯支走,这样对待他娘,难免要伤了兄弟情义。” 娄氏问道:“听明白了吗?” 费如鹤嘀咕道:“我哪有你们恁多弯弯绕绕。” 娄氏再问:“你为何敢自作主张,公然扣了拱北苑的恶奴?” 赵瀚回答说:“换成别人做主,我自然是不敢的。但此间做主的是夫人,以夫人的脾气手段,怎能忍下这口恶气?因此,并非我擅自扣人,而是在替夫人扣人。” 娄氏问儿子:“听明白了吗?” 费如鹤彻底不说话了,只顾埋着头扒饭,似要把脑袋塞进碗里。 费如兰也从丫鬟口中,知道了今天所有经过。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赵瀚的许多用意,一双大眼睛盯着赵瀚看个不停。 至于费如梅,小吃货一个,根本不管大家在说什么。 一顿饭快吃完了,娄氏突然问:“瀚哥儿,你今年十五了吧?” 赵瀚说:“虚岁十五。” 娄氏话锋一转:“明年没有童子试,后年你一定要考中秀才!” “尽量吧。”赵瀚说道。 “不是尽量,一定要考中,再拖下去就不好了。”娄氏反复强调时间。 赵瀚抬头看看娄氏,又看看费如兰,只当没有听懂:“尽量。” “唉。”娄氏一声叹息。 费如鹤依旧在吃饭,已经是第五碗,完全不知道他老娘在说啥。 费如兰脸色羞红,偷看赵瀚一眼,便迅速低头回避。 干饭完毕,赵瀚告退。 望着赵瀚离去的身影,娄氏对女儿说:“虽比你小三岁,身份也低贱,却是个可依靠的。待他中了秀才,便改回本名本姓,若能招赘自是好的。但看他那样子,恐怕不愿入赘,你们自过小日子去吧。” “娘,女儿不嫁。”费如兰愈发窘迫。 娄氏笑问:“看不上他?” 费如兰摇头:“也不是,只是……” “那便如此说定了,”娄氏笑骂道,“这小兔崽子,七窍玲珑,滑头得很,我还要费心思慢慢说服他!” “我都听娘的。”费如兰说完便走,脸红得都快发烧了,小心肝儿怦怦直跳。 在这顿饭之前,费如兰对赵瀚没啥特殊感情。 但经娄氏强点鸳鸯谱,她立即生出许多心思,别说当面跟赵瀚接触,便是一想起来都觉得很害羞。 费如鹤目瞪口呆:“赵瀚……我姐……他们……” 娄氏叹息道:“不然呢?如兰年龄太大,又是殉国忠臣的遗孀,哪有正经人家愿意结亲?便是有人愿意,怕也居心叵测,嫁了还不如不嫁。” 费如鹤难以接受道:“他是我兄弟,比我年龄还小,怎又能做我姐夫?”这货眼珠子一转,“不如做我妹夫吧,这样我也有面子。” 费如梅年幼不知羞,拍手道:“好啊,好啊,我长大了嫁给瀚哥哥。” “胡闹,”娄氏举起筷子欲打,呵斥道,“就没个正经点子,快快给我滚出去!” 费如鹤抱头鼠窜,心里憋屈得很,兄弟变姐夫是什么鬼? 赵瀚回去躺床上,也是纠结万分。 说实话,费如兰挺漂亮的,完全称得上白富美,可真让他娶来做老婆,总还是有些不情不愿。 至于为啥不情愿,赵瀚自己也不知道。 两个字,矫情! 正胡思乱想之间,费纯突然来敲门。 开门之后,费纯噗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多谢哥哥为我娘求情,不然我娘怕要被打死。大恩大德,今后我一定报答哥哥。” 赵瀚哈哈大笑:“你我兄弟,说恁多作甚?快快起来。” 费纯依旧跪着,怀里捧着个酒坛,高高举起说:“这是我爹私藏的美酒,已经好几年了,一直舍不得喝。今日拿来孝敬哥哥,请哥哥不要推辞,一定要收下。” “那我便收下了,改天咱们一番畅饮,”赵瀚搀扶他起来,拍着费纯的肩膀,嘱咐道,“快回去照顾你娘,她这番被打得不轻。” 费纯似乎懂事了许多,作揖道:“哥哥,那我就先走了,今后有什么吩咐便知会一声。” (感谢妖刀万华,感谢衣柜客卿光头宋,感谢两位兄弟的盟主打赏,也感谢其他兄弟的打赏。老王拜谢!) 054【自力更生】 琴心、剑胆、酒魄,此时都已经转职了。 由于费映环常年在外,这三个称号断了传承,不再有新鲜血液补充进来。 琴心改回原名费承,被分配到景行书院,目前在做图书馆助理。三大书院,属于整个费氏共有,因此没有被娄氏召回来。 剑胆改回原名费泽,被分配到鹅湖码头的货栈工作。 酒魄改回原名费德,被分配到鹅湖码头的商号工作。 陆陆续续,共有十七个家奴回归,其中包括一个大掌柜、两个二掌柜,另外还有一个纸厂的槽长。 这些人,要么是储备干部,要么已经是正式干部,相当于鹅湖费氏的家族产业,正在慢慢移交到费映环手里。 但是,娄氏选择全部放弃! “当!” 一个茶杯狠狠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瓷片乱飞。 费元鉴气得浑身发抖:“她到底想做甚,是不是要闹分家啊!” 家奴们不敢出声,生怕触了老太爷的霉头。 除了生气,费元鉴毫无办法。 他原本的打算,只是想随便挑些纰漏,处罚那些景行苑的外放奴仆,并断掉景行苑的财政供给,逼着儿媳娄氏主动来认错。 就如同皇帝,对东宫大臣下手,不给东宫发放物资,以此来敲打太子和太子妃。 谁曾想,费元鉴还没出招,娄氏就战略大撤退,把家奴全都召回宅里待用。 一拳打中空气,费元鉴憋得要吐血! 二少爷费映玘闻讯赶来,故作震惊道:“父亲,听说大嫂把尚茗号的大掌柜都撤走了?” 费元鉴余怒未消,瞪着儿子问:“怎么,你想接手?” “万万不敢,”费映玘连忙否认,随即又叹息道,“大嫂的性子也太烈了,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好好说?非要做得这么绝。” 费元鉴冷笑道:“你高兴坏了吧?” 费映玘苦着脸说:“父亲冤枉孩儿,家和才能万事兴,孩儿难过都来不及,又怎会感到高兴呢?” “没有就好。”费元鉴气呼呼坐下。 费映玘开始上眼药:“大嫂那边,总不能父亲主动服软吧?” “休想!” 费元鉴怒拍交椅扶手,显然是被儿子戳到痛处。 费映玘说道:“若依孩儿的意思,便这样耗着,就比谁先撑不住。大嫂那一院子奴仆,可要花不少银子养着,干脆断了他们每月的列钱。她把人都撤回来,外头的收入也没了,看她如何养活那么许多人!” “也只能这样了,”费元鉴捋胡子说,“尚茗号没了大掌柜,便由你去接手吧。” 费映玘喜道:“那孩儿就先扛着,等大嫂哪天服软,便立即把商号让出来。” “滚吧。”费元鉴头疼欲裂,家里没一个省油的灯。 更为头疼的是,四个儿子当中,只有费映环比较成气,如今还做了大县的知县,以后全家都得仰仗费映环。 闹得如此僵,恐怕难以收场,等费映环回家还得再闹一次。 唯一的办法,就是断掉财政供给,逼迫娄氏赶紧低头认错! …… 景行苑,忠勤院,家中奴仆全部集结。 费廪、凌氏夫妇,连同他们的儿子费纯,此刻都跪在院里听候发落。 静坐片刻,娄氏终于开口:“费廪。” “小的在呢,夫人请吩咐。”费廪跪着往前爬行一步。 娄氏说:“你是大少爷的书童出身,跟大少爷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则兄弟。” “不敢,不敢。”费廪连连磕头。 娄氏说道:“你贪了多少银子,我也懒得追究。自己估摸着拿出一些,分与院内兄弟姊妹,此事就算彻底揭过。如何?” 费廪感激涕零道:“夫人仁慈。” 娄氏笑道:“景行苑的总管事,还是由你来当,今后可要收敛一些。再被我抓住把柄,恐怕也顾不得大少爷的面子了。” “小的定不敢再胡来,一切都听夫人吩咐。”费廪再次疯狂磕头,把额头磕得流血不止。 娄氏不再理会此人,说道:“费洪,费福,费喜,费佑。” 立即有四人上前,年龄最大的已经快五十岁。 娄氏微笑道:“你们跟随大少爷多年,皆能独当一面。特别是费洪、费福,一个是商号大掌柜,一个是造纸坊的槽长。不说红利和外水,每月的工钱就有十两。现在被我召回来,权财皆失,心里恐怕怨恨我吧?” “小的不敢。”四人连忙否认。 娄氏说道:“我在九江,有几百亩好田,还有几间商铺,都是娘家的陪嫁物。这些年,也只让娘家人打理,已经被搞得一塌糊涂。费洪,你带几人,去九江接管那些商铺。费佑,你带几人,去九江接管田产!” “是!” 费洪和费佑立即领命。 娄氏又说:“鹅湖山的西北麓,有一片山林已被我买下。费福,若让你新辟一家纸厂,你能胜任否?” “须有工人。”费福回答。 “可否挖来?”娄氏问道。 费福回答:“可以挖人,且不必挖费家的工人,信州官局有的是造纸工匠。” 明初之时,朝廷在江西设立西山官局,全国最大的官方造纸厂就此诞生,特产便是“宣德纸”。 两百年过去,西山楮木被砍伐殆尽,朝廷把造纸坊搬到信州,地址距离鹅湖镇非常近。 大名鼎鼎的宣纸,便是偷师西山官局,此时称为“泾县纸”。因为原材料日益缺乏,改成青檀皮混合稻草制造,在明末清初渐渐演变为宣纸。 唐宋宣纸,宣德纸,泾县纸,宣纸,其实是四种不同的纸,很多时候都被混为一谈。 娄氏对此不甚明白,问道:“挖官局的工匠,他们愿来吗?” 费福解释说:“信州官局,贪腐成风,官匠沦为私奴。只要咱们出得起价,又能庇护工匠,怕是官匠全都愿意来。” “如此便好,你去办吧。”娄氏点头赞许。 信州官方造纸厂,早就已经名存实亡。 产量和质量都严重下滑,所得利润装进私人腰包。朝廷需要贡纸的时候,便上下勾结,趁机兴风作浪,以行政命令扰乱市场,强迫铅山县的私人纸厂低价出售。 费福提醒道:“夫人,若新辟纸槽,即便一切顺利,也要半年才能出纸。欲得上品好纸,非得一年以上不可。” “一年而已,我还耗得起!”娄氏信心十足。 费福拱手说:“如此,小的竭尽全力。” 娄氏又对另一个家奴说:“费喜,你带几个人,去接管河口镇的酒楼。” 河口镇的酒楼,是费映环捡来的,原本属于费松年的产业。 费松年被气死之后,五成产业捐给书院,三成产业由费元禄分配。 其中,酒楼被费映环分走,但管理人员一直没动。 而今酒楼每况愈下,娄氏早就想整顿了,正好趁此机会更换管理层。 赵瀚突然说:“夫人,我想讨个差事。” “讲来。”娄氏微笑道。 赵瀚说道:“河口镇的酒楼,我想去做副掌柜。” 正掌柜只有一个,俗称大掌柜。 副掌柜可以有很多个,俗称二掌柜、三掌柜、四掌柜……分别负责不同的部门。 娄氏也不多问,只提醒道:“做事可以,莫要耽搁念书。” 赵瀚又说:“我还要几个人手。” “自己挑吧。”娄氏答应得很干脆。 055【红油辣子】 鼎盛楼,两层木制建筑,位于河口镇码头。 来往客商,可选择二楼雅间。一边吃喝畅聊,一边欣赏河景,还能观察自己的商船状况。 若想雅致些,便招来乐户听曲,以丝竹之声佐酒。 也有雅俗共赏的法子,一楼设置戏台,戏班定期驻唱——江西是戏曲窝子,但凡大型酒楼茶楼,缺了戏班子就不合格。 大清早,天光未亮。 鼎盛楼还没营业,甚至连门板都没摘,就有人跑来疯狂拍门。 “谁啊?来了,来了,别再敲了!”看店的伙计刚睡醒,他取下一块门板,见外面站着七八人,打着哈欠说,“厨子都还没来,各位这是赶早了。” “不早,查账!” 费喜(大掌柜)一声令下,身边奴仆立将店伙计给制住。 赵瀚、费泽(剑胆)和费德(酒魄),带着几个奴仆,迅速闯入店中。 “你们要作甚?” “救命啊,强盗抢人啦!” “……” 一共四个看店伙计,转眼间全被扣下,整座酒楼都被接收。 刚把账本翻出来,又来几个酒楼员工,悉数被扣在二楼雅间,分开审问他们的所知信息。 酒楼后门,陆续来了些送菜的,同样被请进店中套话。 有个送鱼的还想跑,被费泽(剑胆)迅速抓回。一番查问之下,原来这人是掌柜的侄女婿,负责在渔民那里收货,再统一运来卖给酒楼。 其他那些送菜的,情况也差不远,或多或少跟管理层有关系。 赵瀚带来的账房先生,正在紧锣密鼓的查账。 费喜(大掌柜)对赵瀚说:“食材进价有问题,至少比寻常市价要高出五成。” 赵瀚说道:“分开审了一遭,互相揭发,那些普通伙计,只小偷小摸而已。几个厨子最厉害,故意把鲜鱼弄死,又或者说肉已坏了,晚上收工就带回家里,再低价卖给左邻右舍。香料偷得也凶,特别是胡椒。对了,有个伙计供述,负责戏班、乐班的二掌柜,跟那些唱戏唱曲的有猫腻。” “哥哥,那大掌柜来了!”费泽跑过来禀报。 “抓住!” 酒楼大掌柜叫费忠,刚刚跨入店中,稀里糊涂就被逮了,顿时吓得大呼:“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一共三个掌柜,陆陆续续被抓。 赵瀚说道:“喜叔,你是夫人派来的大掌柜,酒楼经营当然是你来管。至于这三个人,必须押送他们去见官,其他店工捏住把柄便可。” “就依瀚哥儿的。”费喜陪笑道。 赵瀚又把厨子们都叫来,一个大厨,三个徒弟,还有一群帮厨。 大厨叫彭正祥,属于雇工,已经一把年纪了。除非有贵宾豪客,他平时都不亲自动手,只让三个徒弟负责烹饪。 赵瀚抓起一把干辣椒,笑道:“这番椒用得很快啊,喜欢吃辣的客人很多吗?”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彭正祥连忙跪下磕头。 赵瀚也不提其罪名,只问道:“铅山本地可有种植番椒?” 彭正祥回答:“番椒多从浙江运来,近几年本地也种,但种得不是很多。” 关于辣椒的简单文字记载,最早出现在万历十九年。 而辣椒的详细文字描述,包括开什么颜色的花,最早出现在天启元年。 也就是说,至少在三十多年前,辣椒就已经传入大明。而且,真正的传入时间,肯定还要早许多,三十年前被文人首次记录而已。 辣椒的早期传播路线有两条,一条起自浙江,一条起自辽东。 铅山县紧挨着浙江,远比湖广、四川、贵州接触辣椒的时间更早。 “把香佐料都拿出来。”赵瀚说道。 “啊?”彭正祥没听明白。 赵瀚问道:“你是讨论自己捞了多少钱,还是想跟我切磋一下厨艺?” 彭正祥立即大呼:“把香佐料都拿来!” 厨房里顿时鸡飞狗跳,一个个又害怕又好奇。 赵瀚抓起片香叶闻了闻,笑着说:“这玩意儿原产地中海,大明居然也有,价钱很贵吗?” 彭正祥小心翼翼回答:“以前很贵,这些年不那么贵了,许多地方都有栽种香桂树。” 赵瀚指着一盅干辣椒,命令道:“舂碎!” 彭正祥连忙吩咐徒弟:“舂碎。” 赵瀚瞪其一眼:“若不想学,你便出去吧。” 彭正祥愣了愣,他已五十多岁,真没想过再学厨艺,也不相信赵瀚有什么厨艺。但被人抓住把柄,不学都不行,只能自己动手舂辣椒。 赵瀚又让人准备其他香佐料。 一切就绪,他吩咐道:“烧菜油。” 一个大厨,三个厨师,一群帮厨,此刻忘记害怕,纷纷上前围观。 只见赵瀚摊手试油温,突然端锅将热油淋入。 “兹!” 连续两拨油倒下去,随着赵瀚用筷子搅动,强烈的香气扑鼻而来。 彭正祥深吸一口,表情陶醉,忍不住想尝尝。 咽了咽口水,彭正祥问:“这是……” “油辣子,”赵瀚微笑道,“可惜,酿豆瓣酱需要时间,也不知铅山的空气菌落是否合适。嗯,最主要的,还是我不清楚具体工序。” 江西菜的品种很多,尤属铅山菜比较重口,而且因为商贸繁荣,吸收了大量其他菜系的特征。 就说明末的铅山菜,上流士绅商贾,吃得相对比较清淡,但也整体偏向重口。下层的贩夫走卒,简直越重口越好,街头小吃早已五花八门。 赵瀚属于野路子,对川菜比较熟悉,正好符合此地口味。 可惜,川菜之魂“郫县豆瓣”,此时还没有被发明出来。 明代的川菜,跟后世川菜,完全就不挨边的。 四川流行胡辣汤,你敢信吗? 根据明代文人记载,胡辣汤也曾是四川美食,大致做法跟北方一样,只是改用了米粉来勾芡。 若赵瀚提前统一中国,四川人没死那么多,用不着湖广填四川,恐怕这个时空很难诞生“川菜”。 “有米线吗?”赵瀚问道。 “有。”彭正祥没再使唤徒弟,而是自己把米线给端来。 米线,隋朝叫“粲”,宋朝叫“米缆”。明清两朝,书面写法是“米糷”,民间已经俗称“米线”。 烧水下锅,十多碗米线捞起来,放入酱油、蒜泥、葱花和油辣子。 红绿白相间,色香味俱全。 赵瀚说道:“没有味精,以后做米线,可熬鸡汤或骨头汤提鲜。” 彭正祥不知道味精是啥,只能奉承点头:“师父教诲,徒儿记住了。” 赵瀚吩咐道:“端出去,让他们别查账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彭正祥忍不住问:“师父,我能尝尝吗?” “尝吧。”赵瀚笑着说。 彭正祥下意识放入薄荷,被赵瀚给阻止,让他单纯体会油辣子的魅力。 此时做菜,各省喜用紫苏,铅山这边尤喜薄荷,好多菜品都把薄荷往里扔。 彭正祥把米线拌匀,吃了一口,又辣又爽,辣得流鼻涕道:“若寒冬腊月,吃上一碗油辣子米线,怕是更加美味百倍。” “你算一下成本,拿给掌柜的定价,以后早晨就卖油辣子米线。嗯,油辣子汤面也可以。”赵瀚说道。 彭正祥想了想说:“师父,这油辣子,似乎还有别的用途?” “你自己钻研吧,”赵瀚笑道,“每半个月,我教你一道新的菜品。今日便教你做红油白斩鸡,正好顺手给米线熬鸡汤。” 已经五十多岁的彭正祥,突然端正跪地,磕头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赵瀚生受一拜,并未拒绝。 还没到中午,就陆续有食客来到酒楼。 这里消费偏高,底层百姓吃不起,不说二楼雅间,一楼大堂也挺贵的。 好在河口镇商贸发达,根本不缺客源。 每有一个客人进来,店伙计都积极推销红油白斩鸡、油辣子米线(面条),说是从宫廷御厨那里流出的新品菜式。 宫廷菜式? 好家伙,那还不赶快端上来! 厨房的鸡都不够用,酒楼采购员被派去满世界找鸡。 楼上楼下,随处可见倒霉食客,被辣得坐那儿直吐舌头。 只听一个壮汉,拍桌子大喊:“再来一盘红油鸡!” 赵瀚坐在柜台观察情况,见这厮穿着普通,似乎不是有钱人,却又点了一桌好菜,而且还随身携带棍棒。他招来店伙计,问道:“那桌是做什么的?” 店伙计回答:“都是铁脚会的头目。” “铁脚会?”赵瀚没听说过。 店伙计解释:“这几十年来,各行各业都建了行会,米行有米会,布行有布会。苦哈哈们有样学样,也都组了会社。铁脚会就是码头苦力的行会,后来镇上的脚夫也都加入,哪个雇主若敢拖欠工钱,铁脚会就几百上千人扛着扁担上门讨要。” 好家伙,这是行业工会的雏形啊。 赵瀚并不知道,铅山的各种工会,尤数造纸业工会最牛逼。 都是些技术工人,而且产业人群密集,许多还识得几个大字。稍微遭受苛待,动辄就闹罢工,私人造纸厂的老板只能妥协。 至于官方造纸厂,完全不把员工当人看,敢带头闹事的直接打死打残——耽误了生产无所谓。 清中期,铅山县的造纸工人,占全县人口30%以上(不计孩童)。 明末没那么厉害,但造纸工人数量同样恐怖。仅石塘镇一地,若把砍竹、烧槽、挑抬的也算上,一个镇就有五六万造纸工,可说全镇都在围着造纸坊打转! 工会? 罢工? 有点意思。 赵瀚起身走过去,拱手笑道:“诸位客官,咱们酒楼的新品菜,大夥可还吃得满意?” (郑重献祭一本书:《赤心巡天》,特别牛逼的仙侠文,三百多万字量大管饱。) 056【会社组织】 赵瀚身穿一袭程子衣,头戴逍遥巾,模样似贫寒秀才,又似是哪家的公子。 穿得普通,却有气质! 一时间,这些铁脚会的头目,都猜不透赵瀚是什么来头。 先前喊着上菜的汉子,不由起身抱拳,回答说:“红油鸡好吃得很,小相公可是费家的少爷?” “在下赵瀚,”赵瀚拱手笑道,“我见各位粗犷豪爽,定是响当当的好汉,因此特来领略一番风采。” 姓赵? 可这是费家的酒楼啊。 但也无所谓了,赵瀚说话很好听嘛。 汉子被奉承得浑身舒坦,哈哈大笑道:“我叫孙显宗,平时都唤作孙二郎,小相公快快请坐。这是我三弟孙振宗,叫他孙三郎便是。这是费诨,费家的旁支子弟,也不晓得旁了几代,只能下苦力做脚夫。这是张铁牛,绰号小李逵。这是李大柱……” 待对方介绍完毕,赵瀚朝着柜台喊:“再来一壶酒,还有这桌菜,都记在我账上!” 孙显宗连忙说:“这哪使得,我们人多,该我们请客才是。” “对对对,该我们请客。” 众人纷纷推辞,都在猜测赵瀚的身份,同时也在猜测他的来意。 “啪!” 赵瀚猛拍桌子,佯怒道:“还以为你们是好汉,一顿饭钱也争来争去,扭扭捏捏跟个娘儿们似的!” 几人面面相觑,搞不清赵瀚葫芦里卖什么药。 气氛有些尴尬。 孙显宗打圆场说:“教小相公笑话了,今天这顿饭就不争,改天再请小相公喝酒。” “那便对了,”赵瀚拿起桌上的酒壶,摇了摇发现还有酒,便给自己倒上,“来来来,是好汉的,先干一杯再说。” “好,干了!”众人举杯痛饮。 一杯酒下肚,气氛变得融洽许多。 孙显宗主动给赵瀚满上一杯,打听道:“小相公似是读书人?” 赵瀚摆手说:“只考了童生,不算什么读书人。” “童生再往上就该秀才了,哪里不算读书人,”张铁牛连忙举杯说,“我铁牛是个粗人,今天是撞大运了,能与小相公同桌吃饭。来,我敬小相公一杯!” “好说。”赵瀚来者不拒。 孙显宗继续打听:“鼎盛楼的掌柜换人了,小相公是掌柜的亲戚?” 赵瀚笑着说:“我是鼎盛楼的二掌柜。” 什么鬼? 这个身份,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李大柱犹豫道:“小相公看起来……不显年纪。” “明年就十五岁了,”赵瀚笑道,“来来来,吃肉,喝酒!” 才十四岁? 童生,十四岁,费家酒楼的二掌柜,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越是猜不透,这些人对赵瀚就越恭敬。 孙显宗还想继续打听,赵瀚却不吐露更多信息,反而转过来套他们的话。 赵瀚说道:“我在含珠书院学经的时候,就已仰慕铁脚会的大名。你们这会社,入会是要交钱吗?我也入一个怎样?” “小相公说笑了,”孙显宗连忙拒绝,“铁脚会都是些脚夫苦力,天生的苦哈哈。小相公是童生,今后还要考状元,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哪能跟咱们混在一起。” 赵瀚跟众人又碰一杯,拍着桌子说:“哪个规定苦力就该低贱?没有你们力夫,河口镇来往恁多货,让贵人们自己搬上船?” “贵人们可搬不起,怕要连人带货掉河里。”张铁牛哈哈大笑,似是联想到富人搬货时的窘相。 “就是嘛,”赵瀚笑道,“这河口富庶,都是力夫用麻袋扛出来的。要我看啦,你们力夫才是河口镇的贵人!” “可不敢当。” 几人连连推辞,心里却开心得很,再看赵瀚也愈发顺眼。 孙显宗终于忍不住,直接敞开了问:“小相公,你请咱们吃饭喝酒,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来,孙二哥,咱们再走一个。” 赵瀚与孙显宗碰杯,只呡了一口说:“我这人,就爱交朋友。我交朋友,不看贫贱富贵,只看是不是仗义豪爽。仗义好汉子,喝了一杯酒,便是我的朋友。你们说,愿不愿意跟我做朋友?” “愿意,自是愿意。”几人开心回答。 赵瀚又说道:“这许多读书人,满嘴仁义道德,心里却男盗女娼,我是横竖瞧不起的。诸位好汉就不一样,说什么做什么,一口唾沫一个钉子。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得好!” 费诨拍桌子大赞,这个费氏旁系,估计被读书人坑过。 赵瀚继续胡扯,一顿酒喝完,得到如下信息: 第一,河口镇的铁脚会,会员大概有两千多人。 第二,铁脚会的会员,必须按月缴纳会费。若受欺负,可以得到会社的帮助,还能帮他们逃脱官府徭役。 第三,铁脚会的大小头目,都已是半脱产状态。 一句话概括:早期三合会组织! 从明中期开始,各种会社遍地开花。 东林党,早期属于文人会社,后来才衍变成政治派系。 商业行会,也是正德、嘉靖年间兴起的,伴其而生的还有各地镖局。 底层百姓,则出现“义助会”组织。 根据地域和形式的区别,义助会又有许多类型,例如:合会、集会、做会、请会、赊会、善会、义社、粮社、祭社等等。 究其本质,无非穷苦百姓,抱团取暖求生。 可惜,这种会社组织,跳不出变质腐化的窠臼。 眼前这个铁脚会,就已开始对小摊贩收保护费。他们诉说时还很自豪,认为保了无数摊贩的平安,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出钱。 赵瀚摇摇晃晃站起,抱拳道:“众位哥哥,小弟不胜酒力,咱们……咱们改日再饮!” “好……好说!”孙显宗扶桌站起,跟赵瀚勾肩搭背。 张铁牛也喝得晕了,拉着赵瀚的手说:“小相公,听你说话就是舒坦,明天咱们再喝一场。以后要是搬东西,便派人来说一声,铁牛我保证给你卖力!” “说那么许多作甚,都是自家兄弟。”赵瀚拍着他的肩膀。 孙振宗笑道:“对对对,都是自家兄弟。” 又是一番扯淡,总算将这些人送走。 赵瀚回到柜台,瞬间恢复清醒,招来伙计问话:“这河口镇,除了铁脚会之外,还有哪个会社最厉害?” “当然是船会,”店伙计回答说,“船会里面全是船工,他们的大当家叫舵爷,也叫舵主。铁脚会在陆上,船会在河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赵瀚又问:“有没有农会?” 店伙计笑道:“农会也有,一般都不长久,也搞得不是很大,顶多结伙互相救济。十多年前有个‘苍社’,纠集一千多佃户入会,还教孩童唱什么‘裂裳为旗,销锄做刀’,喊什么‘铲主奴贵贱,平世间穷富’,社主自称是甚‘铲平王’。刚闹起来,都没惊动官府,就被乡老们带着家奴给灭了。” 我操,“铲平王”这诨号可以啊,比陕西那票反贼的名号响亮多了。 看来这“铲平王”读过书,就连造反口号都文绉绉的。 别看江西地处南方,若单论起义次数,堪称大明第一省。 特别是南赣地区,造反如同家常便饭,起义失败就进山为匪。为此,江西不但有江西总兵,还另设一个南赣总兵,专门用来镇压起义、平息匪患——南赣总兵一直存续到清末,这里起义频发,贯穿明清两朝,改朝换代也拦不住他们造反。 两年前,福建农民起义,流窜转战江西,跟瑞金反贼合流,直到现在都还没剿灭。 颇有才名的“赤水六俊”,在乡试回家的路上,被瑞金反贼给弄死四个。 瑞金知县,已经不敢出城了。 赣南的造反形势,可谓一片大好,赵瀚都忍不住想去参加。 赵瀚跟店伙计继续聊造反……啊呸,继续聊会社组织,费如鹤、费纯主仆俩突然来了。 “书局我已联系好,”费如鹤端起茶壶猛灌,“只要咱们给钱,他们就愿意印刷。但印出来的东西,须得咱们自己卖,书局嫌咱们没名气。” 自费出书,自负盈亏。 费纯忍不住说:“哥哥,那啥旬刊能卖掉吗?要我看啦,不如直接印小说,《射雕英雄传》肯定卖得好。” 赵瀚笑着解释:“不能直接卖小说,一旦卖得畅销,必有无数盗印,钱都给盗版的赚去了。咱们细水长流,一个月连载三次岂不美哉?若想看下文,就得老老实实买我的《鹅湖旬刊》!” 《鹅湖旬刊》是什么? 赵瀚的舆论宣传阵地,顺便连载小说赚些银子。 赵瀚指着身后的戏台:“费纯,你来酒楼里说书。每次出刊,只说三分之一,勾得他们心痒痒。剩下三分之二内容,谁想看就出钱来买,旬刊办得再烂都有人要。” 费如鹤表示不理解:“搞那多事作甚?你若怕盗印,一册一册的卖小说便是。” “说了你也不明白,”赵瀚直接问道,“你可相信我的本事。” 费如鹤点头说:“自是信的。” 赵瀚勾着费如鹤的肩膀:“既然信我,那就照我说的做。” 057【退钱!】 横林书局,诞生于正德末年。 由于费氏不配合宁王造反,被挖了祖坟,还烧了祖宅。 当时只有含珠私塾,并没有含珠书院,费氏藏书放在祖宅那边,也被一把火给烧得精光。 致仕在家的费宏,亲自出面组建书局,从南直、浙江收购科举资料,专门印刷教辅书籍供子弟学习。 百年来,横林书局发展壮大,出版内容越来越多,主要经营三种类型:教辅、文集、戏曲话本。 万历末年,甚至开始偷印黄色小说…… “就雕几个断句符号,你这加钱也太多了吧?”赵瀚非常不高兴。 书局掌柜费豫好笑道:“只雕几个?一篇就是好几十个!” 赵瀚指着桌上两张稿纸,开始认真讲道理:“费掌柜,咱们摸着良心说话。只有断句符的读起来方便,还是加上逗号、冒号的读起来方便?” “都方便。”费豫说道。 “同样一本小说,两种断句符号,你愿意买哪种?”赵瀚问道。 费豫模棱两可道:“都行。” 赵瀚气得发笑:“那好,铅山也不只你一家书局,我便拿到别家印书去。等人家印完书之后,断句符的活字都留着,还能再印其他图书。” 费豫伸手拦着:“别急着走啊,谈生意就该慢慢谈,哪有几句话能说完的?” “新增的断句符,雕刻活字不该我出钱,”赵瀚坚持道,“谈得来就谈,谈不来一拍两散。” 费豫见讨不得便宜,便笑着说:“行,不另收钱。” 明末的出版业异常繁荣,除了印刷技术进步之外,还有就是“宋体字”的彻底成型。 宋体字,其实该叫印刷体,特别适用于活字印刷。 南京甚至出现彩色套印技术,同一页纸印几种颜色,还可以附带插图,一次性就给套印出来。 明末的印刷品,特别是通俗读物,基本上都有断句符号。 只一个黑点,既是逗号,又是句号。 赵瀚要求增加的标点也不多,逗号、句号、冒号、引号而已,力求底层大众看书更方便。 又是半个月过去,《鹅湖旬刊》第一期终于付梓。 总裁:赵瀚。 副总裁:庞春来。 主笔:赵瀚、庞春来。 编校:庞春来、徐颖、费元鉴。 第一版块:赵子曰。 第二版块:辽东论。 第三版块:古文选刊。 第四版块:诗词鉴赏。 第五版块:戏曲话本。 第六版块:小说连载。 第七版块:泰西数学。(前几期不印,启动经费不够,数学符号要加钱) …… 崇祯五年,十月初一。 鼎盛楼。 费元禄带着一个儒士,在二楼挑选雅间,笑着说:“龙如,你初来乍到,带你尝尝铅山的新品菜肴。” “让山长破费了。”郑仲夔拱手道。 郑仲夔,字龙如,上饶人。自幼失怙,由兄长养大。 此君虽连举人都考不上,却被誉为“才绝一世,博学多闻”,已出版《清言》、《耳新》、《偶记》、《隽区》等书。 《清言》又名《兰畹居清言》,可称得上明代版的《世说新语》。 其余书籍内容,多为随笔小说,涵盖政治、经济、民族、外交、文学、艺术、风俗。历史上,《偶记》和《隽区》,还被乾隆列为禁书。 这几年,费元禄都在整顿书院,让含珠山的学风大为改观。 他还延请名师执教,郑仲夔已是第三个,写了十多封信终于请来。 酒菜上桌。 费元禄介绍道:“此为红油鸡,鲜辣爽口。此为东坡肘子,肥而不腻。都是鼎盛楼的新品,龙如且品尝一番。” 郑仲夔夹了一块肘肉,放进嘴里咀嚼细品,顿时赞叹不绝:“此乃人间奇珍也!” 费元禄推开靠过道的窗户,笑道:“鼎盛楼换了个戏班子,弋阳腔堪称一绝,龙如可享用美食,再以那戏曲佐酒。” “山长如此款待,晚生实在愧不敢当。”郑仲夔连忙说。 费元禄说道:“龙如才名远播,广信府谁人不晓?书院的教务,还望多多费心。” “定当竭尽全力。”郑仲夔应道。 突然,外面传来费纯的声音:“肃静,肃静,今日戏班开演之前,便由我来说一段传奇故事。” “不要听说书,快让戏班子上台!” “你是谁啊?毛都没长齐,快快回家吃奶去!” “快滚,快滚!” “……” 费元禄立即把窗户关上,顿时噪音散去大半,笑道:“吃菜,不用管他。” 此时此刻,费纯站在戏台上,手里提着纸筒大喇叭,满脸尴尬根本没法开讲。 赵瀚只能自己上台,夺过喇叭说:“喂,喂,喂……” 食客发现又多了个人,吵闹声稍微变小,都在好奇赵瀚想干啥。 赵瀚趁机喊道:“红油鸡,东坡肘子,都是在下祖传的菜品。各位说说,这两道菜是否可口?” “好吃!” “哟,敢情是厨房里的小师傅。” “你祖上是不是御厨?” “……” 话题瞬间变了,全往吃的上面靠。 赵瀚举着大喇叭继续喊:“大家安静,好生把故事听完,明天就能吃第三道新品菜式。好不好?” “好!” 许多食客齐声欢笑。 赵瀚将大喇叭交给费纯:“开始吧。” 费纯毕竟是半路出家,嗓子没有练过,在大场合说书,必须借助喇叭。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这段故事,发生在宋宁宗年间。却说那钱塘江边,有一个牛家村……” 渐渐的,噪音越来越小,食客们都沉浸其中。 甚至有人已经吃完,却赖着不肯走,继续坐那儿听故事。 讲到金国在宋国杀人,宋国官兵居然还帮忙,听众都表现得义愤填膺,拍桌子大骂宋国皇帝是昏君。 讲到丘处机斩杀贪官,杀死那些金国兵将,听众们又纷纷喝彩叫好。 然后,费纯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还有呢?” “这就不讲了?” “小兄弟,再来一段!” “……” 尼玛,这断章简直缺德。 两位忠良义士之后,一个被金兵杀死,另一个又生死不明。他们的妻子又怀有身孕,其中一个好像被救了,但是谁救的她?剩下一个如何,孩子是否保得住? 戛然而止,不干人事! 费纯拿出一本《鹅湖旬刊》,笑着说:“诸位欲知后世,也可买这本书,每册只要一分钱(两银子)。” 正德、嘉靖年间,由于活字印刷术还不完善,当时的书价非常昂贵,一套《李商隐诗集》价值4两银子。 万历时期就降了许多,一套《封神演义》价值2两银子。 天启、崇祯年间,印刷术更为发达,而且出版社也越来越多,书籍价格还在持续下降。 赵瀚这份《鹅湖旬刊》,采用的纸张相对廉价,而且紧挨着造纸产地,可以说卖得非常便宜了……嗯,说得更直白些,大概等于一斤鸡肉。 能在鼎盛楼吃饭的,可不缺那一斤鸡肉钱。 虽然心怀不满,但还是想知道后续,当场就有十多人购买杂志。 然后,破口大骂…… 他们是买小说来看的,谁知到手之后,只有三分之一属于小说,前面都他娘的什么玩意儿? “退钱!” “退钱!” 赵瀚冲上戏台,吼得比消费者还凶:“谁再乱叫,老子就不往下写了,今后也不出新菜品了!” 众人顿时无语,忽略前面的内容,直接翻到后边看小说。 又有酒楼的伙计,给二楼雅间上菜,怀里全都揣着一本杂志。 一个伙计进屋添酒,问道:“费老爷,这位先生,可有兴致购买旬刊?诗词散文,戏曲小说,应有尽有,好看得很。” “且拿来看看。”郑仲夔微笑道。 伙计连忙将《鹅湖旬刊》递上,郑仲夔没有立即给钱,而是先翻开来浏览一二。 扉页没有创刊词,直接就是本期目录。 第一版块《赵子曰》,作者赵子曰,文章标题:《天下之人,生而平等》。 郑仲夔眼皮子一跳,连忙翻看正文: “……一曰,男女平等……二曰,百业平等……三曰,良贱平等……” 058【时装大佬】 “啪!” 郑仲夔还没看完文章,隔壁雅间便有人拍桌子:“写得好,男女自当平等,良贱也当平等!” 旋即,此人推门而出,欢快大喊:“赵子曰是谁?快来痛饮三百杯!” 赵瀚抬头朝二楼望去,顿时被吓了一跳。 只见此人穿着一袭儒衫,既非制式的蓝色和白色,也非科试不及格的绿色。而是……粉红色打底,还有大红色、紫色、绿色、黄色做点缀。 活像一只披挂儒衫的人形孔雀! 再观其头饰,金色小冠虽然花哨,但还属于正常范围。可那透冠而过的簪子,竟然坠着嵌花珠玉,走起路来活像女子的步摇。 抬手一甩,折扇展开,扇面赫然画着仕女图。 明代也有女装大佬? 嗯,也不算真的女装,严格来说是不男不女。 赵瀚踱步走到二楼,拱手道:“在下赵瀚,敢问公子大名。” 见赵瀚脸嫩,此人不由皱眉道:“赵子曰如此年幼?” 赵瀚反问:“阁下可穿异装,在下就不能年少?” 此人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抱拳说:“费如饴,字畅怀,刚从苏州回来。我这套装扮,在苏州可时尚得很。” “苏州多有异装者?”赵瀚颇为讶异。 费如饴得意洋洋说:“不惟苏州,苏松常湖,异装者皆多也!” 明末社会,非常畸形。 北方是地狱,百姓苦于温饱;南方若天堂,已经诞生时装。 一面思想禁锢,妇人多殉夫者;一面思想奔放,离经叛道者众。 有压迫,就有反抗。 有禁锢,就有放肆。 百业平等的口号,王艮早就喊出来了,一百年前。 男女平等的口号,李贽早就喊出来了,五十年前。 王艮,李贽,都是王阳明的徒子徒孙。 如今,赵瀚提倡人人平等,不过加了句“良贱平等”而已。 只要不公然宣传造反,别说中央朝廷,就连地方官府都懒得管。 若是赵瀚闯出大名气,甚至可能接到官方的讲学邀请。 …… 郑仲夔放下杂志,若有所思。 费元禄拿起一看,顿时气得不轻,怒道:“歪理邪说,嚣张至斯,竟敢自称赵子!” 郑仲夔报以微笑,既不同意,也不反驳。 费元禄迅速冲出雅间,站在过道大喊:“哪个是赵子曰?” 赵瀚正在跟费如饴说话,闻言转身作揖:“启禀山长,学生便是赵子曰。” 费元禄立即有了印象:“你是费美中的义子,庞蔚然的学生?” “山长竟记得学生,荣幸之至。”赵瀚从容应对。 费元禄呵斥道:“不可鼓吹歪理邪说,全部拿去烧毁了!” 赵瀚还没再次说话,费如饴就突然上前:“祖父此言差矣……” “费如饴!” 这货还没说完,费元禄就炸毛了,咆哮道:“你穿的什么鬼东西?快快回家换身体面的!” 好嘛,竟然是爷孙俩。 费如饴一点都不害怕,还故意原地转了两圈,尽情展示其美丽服饰,嬉皮笑脸道:“祖父不知,此华服美装也,苏州俊才多此穿戴。” “胡说八道,”费元禄都快气晕了,破口大骂,“你这不知羞的混账,说是要去江左游学,游了几年回来,举人也考不上,就学到这些狗屁东西?我……我……老子打死你!” 费如饴抬手挡住老拳,据理力争道:“祖父莫要乱了伦常,你若变成我老子,我爹又该如何自处?” “哈哈哈哈!” 瞬间满堂大笑。 却是一楼的食客,早就在关注二楼过道,此刻都被这对爷孙给逗乐了。 听到笑声,费元禄立即停手。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整理衣襟以掩饰尴尬,低声呵斥:“进里间去说,你们两个都进来!” 费元禄率先回到雅间,赵瀚和费如饴只能跟上。 郑仲夔起身作揖,二人连忙回礼,碍于费元禄在场,也不便过多交流。 费如饴还在犯浑,扯着自己的衣服说:“祖父,此服色彩绚丽,染色都贵得很呢,寻常染坊都做不出来。你若多看孙儿穿几天,定然就觉得顺眼了。” 费元禄难忍怒火,低吼道:“混账东西,这黄色紫色,是你能穿的吗?” 费如饴轻摇折扇,笑着说:“天高皇帝远,官府都不管的,祖父就不用操心了。” “还有,”费元禄指着孙子的脑袋,“你这发簪怎么回事?别的不学,竟学妇人装扮!” 费如饴解释说:“祖父误会了,此非妇人装扮,乃苏州时髦之装扮也。” 时尚,指流行风尚。 时髦,指新锐才俊。 费元禄憋不住火,厉声咆哮:“苏州,妖孽之地!” 费如饴嘀咕道:“祖父书房的钟表,似也是苏州所产。” “闭嘴!” 费元禄呼吸急促,好歹没有当场气死。 赵瀚眺望窗外,抿嘴憋笑。 郑仲夔低头看杂志,他已经看到第二版块“辽东论”。 “辽东论”属于专栏系列文章,作者署名“辽东匹夫”。第一期不讲大道理,只介绍辽东鞑子的由来,从李成梁攻打王杲开始,逐条驳斥努尔哈赤的“七大恨”。 郑仲夔跟大部分明人一样,并不清楚辽东鞑子的来历,读完这篇文章总算有了清晰脉络。 他想结交“辽东匹夫”! “嗙!” 却是费元禄忍不住动手,一个盘子砸出,竟把孙子的额头砸破,然后盘子撞墙四分五裂。 费如饴去摸额头,发现已经流血,顿时惊呼:“要破相了!” 费元禄大吼:“滚回家去闭门思过!” 费如饴飞快跑出雅间,却不是回家思过,而是找大夫治伤,害怕漂亮额头留下疤痕。 费元禄余怒未消,指着赵瀚:“你区区一童生,安敢自称赵子?” 赵瀚一脸无辜,回答道:“山长,学生并未自称赵子,文章的署名是赵子曰。” “有何区别?”费元禄质问。 赵瀚解释说:“若署名赵子,便是僭越圣贤。若署名赵子曰,则是思慕圣贤。学生本姓赵,子曰出自《论语》,两者连在一起,表明学生以《论语》为尊,时刻牢记孔夫子之言。” 费元禄气得发笑:“强词夺理,好个牙尖嘴利的童生。那你且说说,为何违背儒家纲常,写什么‘天下之人,生而平等’?” “文章里已经讲得很明白,既然山长还要问,恐怕书院的诸多同学也有疑问,”赵瀚面带贼笑,“不如这样,学生把《鹅湖旬刊》带去书院,让同学们都看看,有什么疑问也记下来。咱们约个日子,学生前往含珠山,接受诸多先生和同学的质询。” 正在看杂志的郑仲夔,突然抬头望着赵瀚,心想这小子的胆儿可真肥。 这是要舌战群儒,把思想传到含珠山,把杂志也卖到含珠山,顺便再闯出偌大的名声。 费元禄似乎想起什么,愤怒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微笑:“好胆,我便成全你,就看你是否受得住!” “三日之后如何?”赵瀚选定日期。 “可以,”费元禄再次提醒,“无论辩论是胜是负,你都免不了千夫所指,成为众矢之的。你可清楚?” 赵瀚拱手道:“固所愿也。” 明代中晚期,不怕离经叛道。 在千夫所指的同时,也会有无数人仰慕,王艮、李贽当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李贽被捕入狱,宣传新锐思想只是由头,真正原因有三个: 第一,李贽写文章攻击耿定向。他曾在耿家的私塾做老师,而且是被耿定理邀请的,也不知如何就跟耿家闹翻了。 第二,冯应京是李贽的粉丝,粉丝数次求见偶像,李贽都不愿意见他,只因此人的名声不好。从此,冯应京换恨在心,从迷弟转化为黑粉。 第三,李贽晚年跟利玛窦走得很近,吸收了大量基督教思想,因此跟许多士人闹得很僵。 于是,耿定向的门生,冯应京,东林党(当时还未结党),三方联合起来迫害李贽入狱。 即便如此,万历皇帝也没想拿他怎样,只是下令把李贽押解回乡。李贽不愿回老家丢脸,直接在狱中自杀了,把万历搞得一脸懵逼。 有李贽的前车之鉴,赵瀚尽量不搞定点攻击,开地图炮都比得罪小人更安全。 却说费元禄离开酒楼,已然怒火全消,高高兴兴前往县城迎接大佬。他要借着这次机会,为含珠书院扬名立万,给那位大佬留下深刻印象。 在费元禄眼中,辩论的胜负无所谓,赵瀚也只是个工具人。 对赵瀚而言,费元禄同样是工具人。 互相利用,只为扬名,谁管他礼教纲常? 059【离心离德】 含珠山下,茅草屋内。 赵瀚和徐颖,今年都已考取童生,但并未另寻经师,依旧跟着庞春来学习。 庞夫子的本经是《诗经》,他们也只能学《诗经》。 费纯照着账簿念道:“鼎盛楼售出48本,河口码头售出11本,含珠书院售出65本。总计卖出124本,得银1两2钱4分。请店伙计吃饭,让他们帮忙推销,已用去3钱银子。” “太便宜了,”费如鹤吐槽道,“卖得越多,亏得越多!” 费元鉴附和道:“是啊,若多做几期旬刊,咱们投的钱全都要赔光。” “慢慢来,不急。”赵瀚笑呵呵说。 《鹅湖旬刊》首印五百本,如果全都能卖出去,不算请店伙计吃饭的钱,便可净亏13两5钱8分银子。 嗯,净亏! 想要赚钱,售价必须乘以五。 到时候,每本杂志的价格,顶得上一只老母鸡,都可以买本《四书集注》了。 只因《四书集注》的成本低,一次印刷上万本,堆起来能卖好几年。而《鹅湖旬刊》的印刷量太小,且小说字数还挺多,即便采用廉价纸张,依旧难以压下制作成本。 “书院的学生评价如何?”赵瀚问道。 徐颖回答说:“爱看小说者最多,先生的《辽东论》次之,也有喜欢读古文的。你那篇文章,争议颇大,主要争论在第三条。男女平等,百业平等,许多人都赞同,唯独良贱平等不被接受。” “你也不接受吧?”赵瀚笑问。 很多时候,屁股决定脑袋。 徐颖家里虽然穷困,但也是属于良民,从法律地位而言,天生比贱籍高尚一等。 徐颖连忙否认:“良贱本就该平等,我当然是接受的。” 费纯是费如鹤的书童,费瑜是费元鉴的书童,他们两个都属于贱籍。 此刻二人不敢说话,害怕招来主人的不满,但打心眼里支持赵瀚的观点。 谁又愿意自轻自贱呢? 或许有被洗脑的,但青春少年,肯定还抱着幻想。 赵瀚又问费如鹤、费元鉴:“你们呢?” 费如鹤挠头不语。 费元鉴则说:“主是主,奴是奴,若都平等了,那该谁来做主?” 费瑜顿时黯然,心里非常伤心,少爷平时待他不错,没想到还是被轻贱了。 费纯也差不多,费如鹤不说话,便是不承认良贱平等。 赵瀚提出“三个平等”,良贱平等最为激进,其他两个反而更容易被接受。 男女平等,只针对性别。 百业平等,只针对分工。 良贱平等,直指阶级矛盾——奴隶和奴隶主的矛盾! 费纯见气氛有些尴尬,连忙转移话题:“哥哥,不如把诗词戏曲取消,那些内容纯粹多余。” “对,戏曲不要,”费如鹤跟着说,“江西谁还不会唱几句戏?除非能够刊载新戏,否则根本吸引不了读者。” 徐颖说道:“诗词虽有人看,但也可有可无。” “行,那就取消吧。”赵瀚从善如流。 创刊号只是试水,取消两个版块,正好能够降低成本。 今后,杂志就只剩如下内容:赵子曰,辽东论,古文选刊,小说连载。 至于泰西数学,等销量增长了再加上。 徐颖突然说道:“如今,书院闹得最凶的,可不是旬刊上的文章。” “那是什么?”费如鹤问。 徐颖解释说:“今年的江西秋粮,正式取消生员优免。” 众人皆惊。 赵瀚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徐颖回答:“就这两天,书院都传遍了,你们没来上课,怕是还不知道。” 费元鉴这两年学业精进,有那么一丝希望考取秀才。他猛地蹦出一句大逆不道之言:“皇帝疯了吗?” “看来,皇帝被逼得没办法了。”赵瀚忍不住发笑。 嘉靖二十四年之后,只要考取秀才,就能免田赋两石,免丁役二人。 崇祯干了什么事儿? 取消生员优免,从每个秀才口中,抠出两石粮食补充财政。 对富家子弟而言,两石粮食算个毛,他们有的是法子逃脱赋税。 真正受影响者,全是贫寒秀才! 这项举措,只能增加三十万两岁入,却会引发非常严重的恶果。 贫寒士子度日艰难,纷纷依附士绅豪族,否则没钱继续考举人。北方许多秀才,因为怨恨皇帝,加之生活困难,干脆跑去投了农民军。 崇祯三年颁布法令,碍于汹汹舆论,各省官府一直在暗中抵制。 但还是扛不住,今年的江西秋粮,终于要对秀才全额征税——崇祯派来太监督理赋税! 崇祯元年,皇帝竭力打压太监,文官欢呼雀跃。 崇祯二年,皇帝突然扩充厂卫。东厂和锦衣卫,执法权虽被收回,监督权却日渐壮大,京城到处都有厂卫探子。 崇祯三年,皇帝不再信任武将,太监开始染指军队,监军权力获得提升。发展到最后,任何前线决策,文官武将都得跟太监商量。 崇祯四年,皇帝不再信任文官,太监管理国家财政。 如今,户部、工部的钱袋子,全都捏在太监手中,专设一个“户工总理”(太监担任,形同总督)。 太监还掌控铸币权,崇祯四年以后的铜钱,背面都印有“监”、“敕”等字样(若让户部、工部铸钱,背面会印“户”、“工”字样)。 太监又被派到地方,监督各省的赋税征收。 崇祯五年,皇帝独揽大权,太监权势滔天,文官武将都是弱鸡。 明末不收商税? 鞑子破关之后,中央财政困难,田赋再次提高,商税、关税、工税、契税……全面增加! 国库没有充裕多少,倒是把各路太监喂饱了。 文官、武将、地主、商人、农民、秀才,皆怨声载道,日渐与皇帝离心离德。 在这种情况下,谁还真管赵瀚写什么文章? “子曰,子曰,我来看你了!” 费如饴突然来到茅草屋,还带着一个俊俏小厮。 这主仆二人,虽然没再穿奇装异服,但整体来看还是显得花哨。 赵瀚拱手笑道:“畅怀兄快请进!” 费如饴没有作揖,而是直接握手。拉着赵瀚的手说:“贤弟,我是来给你报信的。” 死基佬! 赵瀚感到一阵恶寒,费如饴借握手之便,竟然在抚摸他的手背。 “不知兄长带来什么消息?”赵瀚连忙把手抽出。 费如饴又跟赵瀚勾肩搭背,模样更似搂抱,笑道:“祖父昨日去了县城,邀请提学副使到书院,届时恐会参加你的辩会。” “多谢兄长提醒。”赵瀚朝旁边挪动,尽量摆脱身体接触。 费如饴继续凑过来,直接伸手搭腰:“那位提学副使,非但清廉如水,而且还是个道学先生。贤弟可要多加小心。” “一定,一定。”赵瀚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老子不怕什么提学副使。 老子现在最怕你! 死基佬,还不赶快滚远点! 费如饴没有滚开,徐颖、费如鹤、费元鉴等人,反而下意识往后退,一脸惊恐的看着这位老兄。 明末不但异装癖很多,而且还有无数基佬。 搞基成风,毫不掩饰,甚至传为美谈。 060【反了算了】 河口码头。 费元禄亲自打开舱门,殷切道:“蔡督学,请登岸!” 蔡懋德非常谦虚,微笑道:“不敢当,长幼有序,费前辈先请。” 提学道,又名:督学、学政。 若由按察副使充任,便叫“提学副使”。若由按察佥事充任,则称“提学佥事”。 这些五花八门的称呼,其实都指同一个官职——省教育厅长。 蔡懋德身为江西提学道,这几年被人恨得牙痒痒。因为他不贪财,科举不让作弊,搞得许多富家子弟,有钱都买不到秀才功名。 而且,此人神出鬼没,只带一个长随,就敢满江西乱跑,暗中调查各州县的学风。 前些日子来到铅山,在县学走访半天,终于有秀才把他认出来。新任知县郑伦,连忙跑来伺候,结果扑一个空,蔡懋德凭吊辛弃疾去了。 “人杰地灵,含珠山果然好所在。”蔡懋德遥望山岭道。 费元禄连忙说:“尚缺大儒执教,若督学能在山中开讲,书院士子必定大有长进。” 蔡懋德微笑道:“含珠山文脉充沛,吾不过班门弄斧而已。” 两人结伴前行,身后又有数人跟随。 其中一人,体格健壮,腰悬长剑,背负书箱,似是蔡懋德的亲随。 上山途中,蔡懋德突然问道:“含珠书院的学生,对朝廷取消优免是何反应?” 费元禄回答说:“国朝优待士人二百余年,如今太仓钱粮不济,士子自当为国分忧。” 答非所问,蔡懋德懒得再问。 来到书院门口,门侧院墙贴着一张纸。 蔡懋德走过去查看,顿时表情古怪,问道:“天下之人,生而平等,这是书院哪位大儒的杰作?” 费元禄回答道:“一狂妄童生所为,已然引起公愤。朝廷不因言获罪,书院亦当如此也。老朽打算明日举行辩会,令此童生与书院师生辩论。若他败了,便责其改正,不得再有异谈怪论。若他能驳倒满院师生,自为神童之流,大可放任其发展。” “此法甚好,吾当一观。”蔡懋德对此颇感兴趣。 费元禄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即打蛇上棍:“此事虽荒诞,却也实属罕见,督学可否作文以记之?” 蔡懋德猛然转身,似笑非笑的盯着费元禄。 费元禄比他年长二十多岁,满头白发,皱纹纵横,此刻一脸讨好,眼神里还带着哀求。 蔡懋德心头一软,叹息道:“罢了,便写一篇。“ 费元禄整理衣襟,端正作揖。 这篇文章很重要,出自提学副使之手,辩论话题又具有争议性,定然能让含珠书院名声大振。 同时,还另有深意,牵扯到前人的恩怨。 王阳明的父亲叫王华,费宏是王华的门生。费宏的堂弟费寀,是娄谅的孙女婿,而王阳明又是娄谅的学生。 宁王之乱,王阳明带着费宏,一起把宁王给干翻。 在人格上,费宏对王阳明推崇备至。在学术上,费宏对王阳明非常抵触。在政治上,费宏对王阳明坚决打压。 双方矛盾,起于对宁王的处置,即应该把俘虏交给谁。 后来,费宏阻止王阳明复出,又压着不给王阳明升官。王阳明死前八个月,费宏主动示好,双方表面上达成和解。 因为这些,王阳明的徒子徒孙,一直不待见铅山费氏。 如果,蔡懋德能给含珠书院写文章,就意味着他这一派接纳费家。 得到肯定回答,费元禄高兴道:“督学请进。” “请。”蔡懋德不再推辞。 时过境迁,前辈恩怨早已淡薄,二人携手跨过书院大门。 后面那个佩剑之人,却没有立即跟上,而是仔细阅读墙壁上的文章。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最后若有所思。 此人,名叫朱之瑜,是来自余姚的秀才。 却说费、蔡二人进了书院,迎面便撞上一拨学生。 “见过山长!”学生们纷纷行礼。 又有学生认出蔡懋德:“拜见座主(座师)!” 费元禄拱手回礼,问道:“汝等行色匆匆,欲往何处?” 一个学生说:“朝廷取消生员优免,我等结伴去找巡抚,意欲联名上疏,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另一个学生说:“既然督学在此,那就不舍近求远了,请督学帮忙递上奏疏!” “胡闹!” 费元禄立即呵斥:“取消生员优免,是两年前的皇命,江西拖到现在才施行而已。你们几个秀才上疏,就能让陛下收回旨意?” 一个学生激动道:“山长,学生出身寒微,全赖费氏资助。可学生也要养家啊,总不能全家都仰仗费氏得活。两石粮食不多,对学生而言,却是家里的救命粮。如今朝廷取消优免,天下生员数十万计,如学生这般穷困士子,又有哪个不感到心寒?此乱国之政也!” 费元禄无言以对。 蔡懋德叹息道:“把你们的奏疏给我吧。” “多谢先生!”学生们顿时大喜。 蔡懋德又说道:“我只帮你们转递通政司,陛下能不能看到,这个我无法保证。” 学生们瞬间黯然,继而愈发愤懑,觉得崇祯就是个昏君。 事关自身利益,不怨恨才怪了! 可崇祯皇帝也没办法,他必须搞钱维持局面。 就拿崇祯三年来说,户部第一次请求加赋,皇帝是直接拒绝的。半年之后,国库里实在没钱了,皇帝只能硬着头皮同意。 也没加多少,两银子。 但是,前几年就加过一次,老百姓哪里撑得住? 南方稍微好些,毕竟亩产更高。 北方土地贫瘠,又连年遭遇干旱,简直把农民往死里逼。 政策实行,全国开花。 山西直接炸了,农民起义蜂起。 北直、河南、山东,白莲教徒越来越多。 偏偏此时,崇祯为了掌控军队,往全国各地派出心腹太监。 太监们走马上任,第一要务便是捞钱,跟文官武将一起盘剥士卒。一年之内,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五个省份相继爆发兵变——其中不乏武官怂恿,要给新来的太监一个下马威。 跟这些乱局比起来,秀才那两石米又算得了什么? 学生们垂头丧气,一人说道:“那狂生宣扬良贱平等,可咱们这些秀才,却是连家奴都不如。你看那些豪奴,哪个不锦衣玉食,而我等秀才只能吃糠咽菜。如今连优免都没了,我倒想跟家奴平等一番。” “何必说气话?咱们还可以考举人,家奴一辈子都是家奴。”另一个学生劝道。 之前那学生说:“你考一个给我看看?江西乡试本就万难,又兼官绅勾结舞弊,让一些草包中举!我等贫寒士子,能有几分希望?” 到了明末,乡试舞弊现象,几乎年年都有发生。 如今罢官在家的钱谦益,就是卷入乡试舞弊案,而且很难证明自身清白! 众人默然。 突然,有个学生说道:“我不考了,明日就去南昌投亲戚。若能寻个塾师的差事最好,实在不行,便给人抄书写信,绝不能坐等家人饿死。” “我去上饶,我大伯在那里做工,看能不能寻些事做。”又有学生说道。 这些都是普通秀才,只有廪生才能按月领廪米,只有廪生才能赚府试廪保银子。而他们啥都挨不着,顶多在县试给人作保,如今朝廷取消优免,同时还增加田赋,贫寒秀才真的扛不住了。 就算扛得住,也心灰意冷,认为自己被朝廷抛弃。 “这朝廷,不如反了算了!” “快快噤声,你疯了?” “我没疯!寒窗苦读,科举无望,又遭朝廷嫌弃,咱们还能做什么?” “长卿兄疯了,快把他拉回去!” “……” 一时间,鸡飞狗跳。 赵瀚的“含珠之辩”,就在这种背景下到来。 061【诡辩】 含珠书院。 大樟树下,早早就坐满了学生。 想去打工的两个秀才,也准备听完了辩论会再走。 多稀奇啊,多热闹啊,一辈子都难遇上。 秀才、童生和学童,大都抱着看戏的心态。老师们则自恃身份,不愿跟一个童生辩论,输了肯定颜面扫地,赢了也没啥好处可拿。 只有少数假道学,此刻跃跃欲试,想给赵瀚一个深刻教训。 “前辈请。” “朋友先请。” 庞春来与郑仲夔并肩而来,这两人一见如故,三天时间就交情颇深。 余姚秀才朱之瑜,也没有跟着蔡懋德,独自一人挎剑到场,坐在大樟树下悠闲看书等待。 “嚯,来了个服妖!” “简直有辱斯文!” “那不是畅怀兄吗?几年不见,竟变得喜穿异装?” “……” 辩会现场突然沸腾,却是费如饴闪亮登场,瞬间吸引所有人目光,成为整个书院最靓的崽。 服妖! 从汉代到清朝,每当礼乐崩坏,必有服妖现世。 如今,许多大臣也是服妖,而且还拿节俭当借口。他们的朝服腰带,按制必须用皮革,却换成笋壳材质,就为了图个轻便——腰带是松垮的,没有束缚功能,外面裹着青绫,不怕笋壳被崩断。 面对师生的指点议论,费如饴不以为耻,反而刻意放慢脚步,好让人欣赏自己的风姿美仪。 这是来自苏州的时尚,一群乡巴佬懂得什么? 走到赵瀚面前,费如饴微笑道:“子曰,你可准备好了?” 赵瀚顿时菊花一紧,退后抱拳:“多谢畅怀兄关心,小弟尽力而已。” 看到赵瀚的下意识反应,费如饴感到很忧伤,如此翩翩美少年,怎就抗拒自己呢? 他又往赵瀚的身边扫去,费如鹤太过健壮,费元鉴长相平平……咦,费如饴突然死盯着费纯,这个小厮也长得不赖嘛。 费纯被看得头皮发麻,横步移到费如鹤身后。 就在此时,费元禄、蔡懋德联袂而出。 大樟树下有几把椅子,费元禄微笑道:“督学请上座。” “如此,却之不恭。”蔡懋德坐在最中间一把。 费元禄朗声说道:“书院有一狂生费瀚,撰文鼓吹邪论,已激起师生义愤。国朝优待士子,不以言获罪,书院亦然也。今日举行辩会,书院师生可轮番质询,务必要纠正此童生之偏颇……江西督学蔡公,屈尊纡贵,驾临含珠书院,此为全院师生之幸事。便请蔡公,担任今日辩会的总裁。” 蔡懋德缓缓起身,朝四下作揖:“诸君,幸会!四百余年前,朱子与二陆辩于鹅湖,此谓‘鹅湖之辩’也。今日效仿先贤,可称‘含珠之辩’。君子和而不同,不论谁胜谁负,都莫要伤了和气。胜者,当戒骄戒操,恪守本心,探求天理;败者,亦不可沮丧气馁,更应勇猛精进学问。” 鹅湖之辩,在中国思想发展史上,具有重大深远的意义,其影响力一直延续到民国。 当时,朱熹的理学,对阵陆九渊、陆九龄的心学。 朱熹主张多读书,多观察事物,多与人交流,如此才能总结经验,通过格物致知来领悟天理。 二陆主张先立志,体认本心,心就是理。遵从志向和本心,不被外物所干扰,再去观察世界、改造世界。 没有谁对谁错,若让普通人实践起来,理学容易随波逐流、同流合污,心学容易脱离现实、狂妄极端。 “费瀚是谁?”蔡懋德突然问。 赵瀚走到辩场中央,拱手作揖:“晚生拜见督学。” 蔡懋德微笑询问:“年方几何?” 赵瀚回答:“虚岁十五。” 蔡懋德又问道:“你那些异论,是老师教授的?” 赵瀚回答:“古今圣贤皆吾师也。” “哈哈,”蔡懋德被逗笑了,“小小年纪,果然狂妄,吾拭目以待!” 赵瀚说道:“自当竭力争辩。” 蔡懋德对众人说:“今日之辩,天下人是否生而平等。费瀚,你来阐述自己的论调吧。” 赵瀚负手而立,朗声说道:“不必再阐述,文章里已经写得明白。谁还有疑问,说出来便是,吾自会解答。” 狂妄至极! “好,”蔡懋德宣布说,“先来讨论男女平等。谁欲发言?” 老师们都不出声,不愿跟童生争辩。 “我来问!” 费如玉突然站起来,这货二十多岁了,至今还是一个童生。 赵瀚微笑道:“学长请说。” 费如玉自信满满:“你可知三从四德?” 赵瀚说道:“三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费如玉质问:“既然从父、从夫、从子,又何来男女平等之说?” 赵瀚反问:“何为私尊?” “什么?”费如玉没听明白。 赵瀚讥笑道:“你用《仪礼》来问我,我已答了什么是三从。我用《仪礼》来问你,你为何不回答什么是私尊?” 费如玉只知道三从四德,哪晓得“三从”出自《仪礼》? 即便本经为《礼记》的士子,科举都不会考《仪礼》。 科举不考,那还看个屁啊! 赵瀚却是早有预谋,他这三年来,把儒家经典都翻了一遍。也不背诵,只记大概意思,而且刻意在书中找茬挑刺。 赵瀚不再理会费如玉,而是环顾四周:“三从出自《仪礼》,没看过这本书的,别来跟我胡说八道!” 此言一出,全场尴尬。 别说普通师生,就连山长费元禄,都没有看过《仪礼》。 突然,余姚秀才朱之瑜站起来:“父为子尊,父在世,子不得尊其母,只可私尊其母。私尊也。此‘天无二日’之意,正好彰显男女不平等。” 赵瀚问道:“既然私尊其母,可见母为尊也,又何来‘夫死从子’之说?” 朱之瑜解释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是女尊男也。天无二日,只尊其一。父在,子私尊其母。父死,母从其子。” 《仪礼》是确定礼教纲常的玩意儿,目的是为了巩固统治秩序。 如果放在皇室,以上这段论述,可以理解为:皇帝没死,太子要尊皇帝,只能私底下尊皇后。皇帝死了,太子成为新皇帝,皇后变成太后,那么太后就必须以皇帝(儿子)为尊。 这是一个尊卑转化问题,皇室如此,民间亦如此。 赵瀚望着朱之瑜,心里感觉很无奈。 唉,遇到个懂行的! 历史上,朱之瑜的学术思想,一共经历了三个时期。 此时的朱之瑜,还没有转向实学,而是致力研究先秦古学。他前后拜了几个老师,陆续都跑去做官了。老师奉诏入仕,朱之瑜只能游历四方,这段时间跟着蔡懋德到处跑。 赵瀚的半吊子学问,只能欺负一下外行,遇到专业人士立即抓瞎。 那就胡搅蛮缠,把对方拉到自己的水平线,再以自身的丰富经验将其打败! 赵瀚早有预案:“请问学长,父为长子斩衰三年,何也?” 如果翻译成白话,就是作为一个父亲,为什么要给嫡长子服丧三年? 朱之瑜回答说:“嫡长子承嗣祖宗正体,身负传继宗庙的重任。身为父亲,不是为儿子服丧,而是为宗庙传承服丧。” 就等你这句话! 赵瀚大声质问:“当今之世,可有哪个父亲,为儿子服丧三年的?” 朱之瑜无言以对,硬着头皮说:“没有。” 赵瀚朗声说道:“妇人三从,商周之礼。而今移风易俗,哪还需要遵从?若要遵从,那就来个全套。什么时候,父亲为儿子服丧三年,我就承认男尊女卑!” “说得好!” 费如饴拍手大赞。 朱之瑜目瞪口呆:我跟你讲道理,你跟我扯风俗,要不要这么无耻啊? 一个叫李晟的老师说:“此非移风易俗,而是礼乐崩坏。既然礼乐崩坏,我等士人更应遵从礼教,不可与世俗同流合污!” 赵瀚拱手道:“这位先生,请问《仪礼》规定,臣子该为天子服丧多久?我大明历代皇帝驾崩,又让臣子服丧多久?难不成,大明皇帝体恤万民,不遵守商周礼制,也是带头礼乐崩坏不成?” 老师哑口无言。 没法说,说了就是谤君! 蔡懋德不由赞叹:“好一个胡搅蛮缠,此坚白之术也!” 啥叫坚白之术? 诡辩! 赵瀚转向蔡懋德,拱手说:“督学谓我坚白,那晚生就来堂堂正正之言。诸位师生,且听好了!” 062【格位之论】 赵瀚站在辩场中央,朗声说道:“我为何说人人平等,此乃圣贤教诲也……” “胡说八道!” 之前抬杠乱扯,不但难以服众,反而激起大家的愤怒。 面对众人呵斥,赵瀚依旧微笑:“请问诸位,谁读过《朱子语类》?” 一个叫陈立德的老师说:“朱子之书,自然是要看的。” 赵瀚拱手道:“敢问先生,朱子认为天地之初,第一个人是如何诞生的?” 陈立德回答:“以气化生,二五之精,合而成形。” “再请问先生,这天地第一人,是男是女?”赵瀚歪着脑袋看向对方。 陈立德犹豫说:“这……应当是男子。” 赵瀚笑道:“朱子可没说过,先生自己猜测的吧?” 陈立德回避问题:“多半是男子。” 赵瀚不再理会此人,对着诸多师生说:“朱子论及第一人诞生,却不说明是男是***阳交感,五气杂糅,可男可女也,非男非女也。朱子又言:同者理也,不同者气也,五行之生各其性……” “天地万物,秉承阴阳五行之气而生,都自带有天地至理。人也一样!” “不论男人女人,不论皇亲黎民,不论良籍贱籍,皆为人也。” “既然为人,先天皆圣贤,只在降生之时,被后天浊气蒙蔽。只要洗去污浊,就能感知天理。《礼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是此理也。《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是此理也。《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是此理也。” “诸君以为然否?” 全是圣贤之言,根本无从反驳。 赵瀚引用了《朱子语类》、《礼记》、《孟子》、《大学》,说的全是一个道理——人皆可致尧舜。 这是大学之道,是古代士子的终极追求。 反对此言,就是挖了理学的根基,更是挖了儒学的根基。 赵瀚继续说道:“既然,人皆可致尧舜,人皆可为圣贤,岂非人人平等?既然人人平等,岂非男女平等、百业平等、良贱平等?” “我不同意!” 一个老师站起来:“你这仍是坚白之术,混淆视听而已。” 赵瀚笑道:“哪里在混淆视听?” 这个老师说:“圣贤所言人者,乃君子也。” 赵瀚一脸迷惑的样子:“在先生看来,古今圣贤,只认同君子是人?小人不是人?女人不是人?贱民不是人?工匠不是人?”赵瀚猛然发笑,“说我坚白,阁下才是白马非马、坚石非石!” 这个老师厉声质问:“难道女子也可致尧舜?” “难道女子不可致尧舜?古今圣贤说过这话吗?”赵瀚反问道。 “如此浅显的道理,圣贤不屑说教而已。”这个老师也开始胡搅蛮缠。 赵瀚笑道:“既然圣人没说,那就是你编造的!” 突然,一个童生站起:“圣人说了。孔夫子有言: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赵瀚立即讥讽:“阁下真读过《论语》?此女子与小人,特指魅惑主君的臣妾!你刚才那句话,敢不敢回家说给你亲娘听?” “哈哈哈哈!” 众皆大笑,气氛变得欢快起来。 那童生抬手指着赵瀚,激动道:“你在曲解孔夫子之言!” 赵瀚有些无语:“我懒得跟你说,你非但不读《论语》,朱子的批注也不知道。女子和小人,特指魅主臣妾,那是朱子说的,可不是我瞎编的。” 那童生欲言又止,环顾四周师生,发现都在憋笑,顿时羞愧坐下。 三个平等,良贱平等最难被士绅接受。 但是,谁都不敢反驳良贱平等,因为那是违背圣贤道理的。 百业平等也无从反驳,孔子对管仲推崇备至,而管仲就做过商人等职业——这个容易被赵瀚反击。 那就揪着男女平等不放! 一个秀才起身说:“男尊女卑,夫为妻纲,此天地至理。我是治《易经》的,系辞有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又言,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此言记述,不正是天尊地卑、男尊女卑吗?你莫要再狡辩!” 好家伙,扯那么半天,赵瀚终于被刺刀见红。 蔡懋德突然笑起来,他想看看赵瀚怎么应付,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了。 《易》为百经之祖,《系辞》又是孔子所著,早就定下“天尊地卑、男尊女卑”的基调。所有男尊女卑的思想,都是源自此处! 五十年前,李贽提倡男女平等,也被这句话给问住了。 李贽离经叛道到什么程度? 此君直接指出《易经》有问题,直接否认太极的存在,直接否认天理的存在。他说,万物生于二,是乾坤,是男女,乾坤平等,男女平等。什么太极、什么天理,都是扯卵子的鬼东西。 推崇者无数,仇视者无数! 赵瀚抱拳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秀才脾气火爆,勉强回礼,便急着说:“在下刘子仁,字长卿。莫要闲话,快快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秀才,就是喊着要造反的“长卿兄”。 赵瀚聪明得很,可不会正面回答,而是绕着弯子问:“铅山前任知县冯巽,此人如何?” 刘子仁讥讽道:“不学无术,搜刮之徒也。” 赵瀚再问道:“他是举人,你是秀才。他是官,你是民。他尊贵乎?你卑贱乎?” 刘子仁大怒:“哪能这样评议尊卑?我与他,皆士子,皆大明子民,并无尊卑之分!我心存高远、洁身自好,他不学无术、残民害民。若论德行,我为尊,他为卑!” “佩服,佩服!”赵瀚恭敬作揖,心头直笑。 刘子仁不耐烦道:“快快说回正题,莫要胡乱掰扯。” 赵瀚不敢直接否定《易经》,继续绕弯子:“若以德行论尊卑,历代昏君,历代贤臣,谁尊谁卑?” “呃……”刘子仁瞬间语塞,同时反应过来,他落入赵瀚的话术圈套了。 赵瀚穷追猛打:“朱子乃圣人,亦为臣子。是朱子尊,还是宋代的昏君皇帝尊?是朱子卑,还是宋代的昏君皇帝卑?” “这这这……”刘子仁难以回答,憋得脸红脖子粗,生气道,“你又在说那坚白话术,莫要扯远了,先把《易经》讲清楚!” 赵瀚笑着继续说道:“朱子是圣人,皇帝为天子。孔夫子是圣人,周天子为天子。圣人与天子,请问诸君,谁尊谁卑?” 无人回答,无人敢回答,无人能够回答。 思维敏捷者,包括蔡懋德、费元禄、庞春来、郑仲夔、朱之瑜……皆若有所思,既恐惧又兴奋,感觉有个东西要蹦出来了! 赵瀚长身而立,仰望天空,似在对着苍天说话: “圣人之尊,在其德行,吾谓之人格。” “天子之尊,在其权位,吾谓之人位。” “圣人教化万民、致君尧舜,此人格之尊贵也。天子统御万民、执掌社稷,此人位之尊贵也!” “天尊地卑,在其位;天地平等,在其格。” “男尊女卑,在其位;男女平等,在其格。” “士尊民卑,在其位,百业平等,在其格。” “良尊贱卑,在其位,良贱平等,在其格。” 赵瀚来回踱步,每走一步,便发一言,铿锵有力,震耳发聩。 “人人生而平等,非人位之平等,乃人格之平等!” “历代昏君,位尊而格卑;历代贤臣,位卑而格尊。” “凶残暴虐之主,位尊而格卑;忠诚仁义之仆,位卑而格尊。” “无能无德之夫,位尊而格卑;贤良淑德之妻,位卑而格尊。” “就人格而言,无论王侯将相,无论良贱百姓,当生而平等也!” “人格之尊卑,当视其德行。” 赵瀚目视众人,斩钉截铁道:“由是吾言,若论人格,人人生而平等!” “轰!” 全场哗然。 乱了,全乱了,已然控制不住场面。 有人被当头棒喝,念头通达。 有人被踩了尾巴,疯狂谩骂。 赵瀚说的这些,可谓石破天惊,将地位与人格强行剥离。犹如庖丁解牛,没有一丝滞碍,完全符合儒家的价值观,完全符合古今圣贤的教诲。 他没有反对儒家,没有反对孔孟,没有反对程朱,但他敲进去一颗钉子。 一颗可以被大众接受的钉子。 在场的书童会想:我虽然只是家奴,但我人格尊贵,比智障主人强上百倍。 在场的士子会想:我虽然没有官身,但我人格尊贵,比贪官污吏强上百倍。 在场的官员会想:我虽然不在庙堂,但我人格尊贵,比满朝禽兽强上百倍。 便是草民,只要德才兼备,也比那皇帝更为尊贵! 还有一句话,大家都不敢想,想了也不敢说:格不配位该怎么办? 凶残的主人,该不该推翻? 贪婪的官吏,该不该推翻? 昏庸的皇帝,该不该推翻? 人格平等了,是否可以追求地位平等? 嘘! 安静,还没说完呢。 秋风乍起,卷动枝叶,树欲静而风不止。 赵瀚突然停步,衣袂随风摆动,猛地振臂高呼:“诸君,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洪钟大吕,撼动人心。 蔡懋德、郑仲夔、朱之瑜、庞春来四人,齐刷刷站起来,满脸都是震惊之色。 费元禄握紧衣袖,喃喃自语道:“小小年纪,敢喊出最后这句,是想开宗立派吗?” 当年王阳明,也是从这一句开始下刀。 063【朱子】 一个学童完成开蒙,正式学习四书五经,接触到的第一句经义,就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它是一个士子的梦想发端,它是一个士子的学术兆始,它是一个士子的处世格言,它是一个士子的终极追求! 明明德:人生降世,本通天理,受浊气蒙蔽,由此浑浑噩噩。应当革除污浊,重新领悟天地至理。 亲民:朱熹认为是新民,是革除污浊的手段,也是领悟天理的过程。王阳明认为是亲民,讲的是仁爱治国平天下。但是,他们两个都认为,必须将“明明德”推广到万民。 止于至善:使得自身、万民、万事、万物,都趋于理所当然的完美状态。 赵瀚害怕普通士子听不懂,当即解释所言之意: “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是人人皆可成尧舜的道理。孟子如此追求,朱子如此追求,阳明公如此追求。” “若人格生来不平等,如何能人人成圣?惹是人人都能成圣,又哪来的人格不平等?” “《大学》讲明明德,讲亲民,便含有人格生而平等之意。止于至善,则不但追求生而平等,更是追求人人平等、人人成圣!” “只有确立此理,人格生而平等,才能明明德,才能亲民,才能止于至善,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番话,是在理学的根基处,扎下一颗非常显眼的钉子。 蔡懋德、庞春来等人,早就听明白赵瀚的意思。 此时详细解释,一些普通士子也听懂了,被这些话说得热血沸腾。 格位之论,人人平等,可融入大学之道,也是对大学之道的补充和完善。 同时,赵瀚也是在喊口号,让大家别犹豫了,快快行动起来,将平等思想传诸于世,践行大学之道、践行圣人之道! 开宗立派? 他当然还不够资格。 他只是提出了一个新思路,还得许多人一起来完善理论。 赵瀚搭建框架,众人补充血肉,无数圣贤言论可往里面扔。许多充满矛盾的儒家经义,也可借助“格位之论”而圆畅起来。 思想风暴,已经袭来。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蔡懋德突然闭上双眼,浑身都在轻微颤抖着——他猛地想到了别处。 他从少年时代,就在研究王阳明的《拔本塞源论》,一直明其理而不得其法,甚至王阳明自己都找不到解决方法。 可赵瀚的“格位之论”,却为“拔本塞源”的关键内容,提供了具有理论支撑的解决方案! 只能说,误打误撞。 赵瀚没有读过《拔本塞源论》,因为铅山费氏专习理学,王阳明的著作收藏得不多,朱熹的著作倒是收藏有全套。 蔡懋德思绪万千,又是激动,又是恐惧。 “拔本塞源”的关键问题,可以用“格位之论”来解决,但必须把“人格平等”推广到全天下。 蔡懋德知道这有多难,心学讲究知行合一。他现在“知”了,却难以去“行”,整个人痛苦纠结的同时,又不由生出以身殉道的冲动。 当蔡懋德重新睁开眼睛,辩论会已经吵成了菜市场。 支持者和反对者,互相之间吵起来,赵瀚反而被晾在辩场中心。 “咳咳!” 蔡懋德作为辩会总裁,大声喊道:“肃静,肃静!” 毫无效果,吵闹依旧。 费元禄只能游走全场,以山长的身份,强行呵斥令其安静。 等没人再说话了,蔡懋德终于开口:“辩义不是骂街,莫要失了体统。谁还有疑问,一个一个慢慢来。” 蔡懋德刚刚说完,全场又开始争吵。 “我来说,我认同格位之论。只要吾守正持义,只要吾勤修德行,虽不可比肩圣人,却也是天下一等一之尊贵人也!” “胡言,尊就是尊,卑就是卑。哪能此尊而彼卑,哪能此卑而彼尊?若人人都做此想,必定纲常混乱,此乱世之妖言也!” “格不配位,禽兽高居庙堂,宵小残害地方,这才是乱世之由。当以人格得其位,此圣人‘用贤’之理。” “你说自己人格尊贵,你就真的尊贵吗?怕不都是些伪君子!” “混账,安敢横加诋毁于我!” “……” 这次吵得更凶,甚至开始人身攻击。 若不加以阻止,恐怕会升级为物理攻击。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费元禄又去满场安抚,“诸君,若欲发言,请先举手。” 刷刷刷,手举起一大堆。 费元禄从老师开始点名:“陈先生,你先讲。” 陈立德根本坐不住,直接走入场中,质问赵瀚:“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哪来的平等。你在搅乱纲常!” 赵瀚微笑道:“纲,绳也,法也,制也。无非指人位,这与人格有关吗?这妨碍人格平等吗?” 陈立德终于忍不住了:“若君上无德,难道臣子还能造反不成?” 赵瀚收起笑容,表情严肃,拱手向北:“若君上无德,臣子更当勤修德行,辅佐君上贤明仁爱,此正是‘致君尧舜上’之理。” 陈立德对此无法反驳,顿时急得额头冒汗,捶胸顿足道:“朱子言,男女有尊卑之序,夫妇有倡随之理。既然夫倡妇随,便是男尊女卑、夫尊妻卑。丈夫即便无德,妇人也只能跟随!”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另一个老师大喊:“老匹夫,你真真该死,竟敢曲解朱子之言!” 陈立德回呛道:“此便朱子本意,我又哪里曲解了?” 等大家闹得差不多了,等费元禄压下辩场噪音,赵瀚才微笑道:“陈先生,这句话不是朱子说的,是朱子在书中收纳的程子(程颐)之言。” 程颐说的? 陈立德有些尴尬,他以为是朱熹说的。不过输人不输阵,再次嘴硬道:“既然朱子收纳程子之言,便是朱子赞同此理!” 赵瀚哈哈大笑:“陈先生,在下才疏学浅,不懂太多儒家经义。可要说到朱子,那还是有些研究的。含珠书院的藏书楼,有朱子的所有著作,包括朱子与朋友、学生的通信。这三年来,在下可是把朱子的著作都读完了。请问陈先生,朱子的著作,你又读了多少?” 陈立德顿感不妙,关于朱熹的文章,他只认真读过《四书集注》,因为那是科举考试内容。 当然,陈立德比普通士子更强,他还粗略读过《朱子语类》。 至于朱熹的其他著作,闲得蛋疼才会跑去读。 “莫要扯那许多,朱子收纳程子之言,赞成夫倡妇随之论,”陈立德冷笑道,“你说男女平等,你说夫妻平等,便是忤逆了朱子和程子!” 赵瀚摇头道:“朱子收纳的程子之言可多了,还包括那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这句话也是程颐说的? 陈立德心中暗道侥幸,他还以为是朱熹说的呢,刚才差点就一起吼出来了。 赵瀚环顾场上众人:“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句话害了多少女子?若是朱子泉下有知,怕要痛骂徒子徒孙,一个个都是数典忘祖之辈!” “难道守节还有错?”陈立德顿时兴奋起来,认为自己抓住了赵瀚的话柄。 赵瀚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都是他摘抄的朱熹语录,专门为今天的辩论做准备。 翻开朱熹语录,赵瀚开始给朱熹正名:“朱子在《近思录》当中,记录了程子之父,让甥女改嫁两次的故事。朱子的学生不解,为何程子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程子之父却让甥女两次失节改嫁。陈先生,你知道朱子怎么回答吗?” 陈立德已经快疯了,反复被颠覆三观。 说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程颐,其父居然自己违背,而且还违背了两次! 赵瀚继续说:“朱子回答,大纲恁地,但人亦有所不能尽者!” 朱熹的意思很明显,守节是儒家纲常,固然应该遵守。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不能把对圣人的要求强加于凡人之身。 陈立德立即抓住其中关键:“人亦不能尽者,是因为礼乐崩坏,凡人不能遵守纲常,朱子对此痛心疾首!” “真是这样吗?” 赵瀚低头查找朱熹语录,说道:“那再来看朱子说的其他话。朱子有言:礼之大体,固重于食色矣,然其间事之大小缓急不同,则亦或有反轻于食色者,惟理明义精者,为能权之而不失耳。” (朱熹说:礼法固然重要,但世间之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只有真正明白经义道理的人,才能权衡其中利弊得失。) 赵瀚继续说:“这句话,可能还模棱两可。咱们再看下一句:盖经者只是存得个大法,正当的道理而已。盖精微曲折处,固非经之所能尽也……权者即是经之要妙处也。” (朱熹说:儒家经义,只提供纲领性精神,只提供正当的道理。细微之处,难以言尽。审时度势,应对变化,不生搬硬套经义,要灵活运用经义,才是真正掌握了经义的精髓。) 陈立德还不肯认输:“此段话,乃朱子辩经,非朱子赞同寡妇改嫁。” “好,那就说更直接的,”赵瀚继续讲述朱熹语录,“陈师中之妹不愿改嫁,朱子这样劝说: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自世俗观之,诚为迂阔!” 轰动! 全场轰动! 无数师生都惊得站起来,他们寒窗苦读,以程朱理学为尊。 从来就不知道,朱熹竟然劝寡妇改嫁,竟然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迂腐之言。 原来,你是这样的朱熹! 064【欺负你们读书少】 之前的格位之论,让郑仲夔非常震惊。 但此时此刻,郑仲夔都快笑死了,眼前场面只能用一句话形容:滑天下之大稽。 赵瀚,也在断章取义! 可在座的师生二百余人,包括提学副使蔡懋德在内,竟无一人发觉赵瀚在鬼扯。 蔡懋德确实是名儒,但他主修的是心学,看过《朱子语类》已算合格,哪会去翻阅全套的《晦庵集》? “蔚然兄,你这弟子,真是……一言难尽啊。”郑仲夔憋笑道。 庞春来问道:“他在胡说八道?” 郑仲夔摇头:“也不算全部胡言,大体还是正确的。只是劝寡妇改嫁上,你的学生在断章取义,欺负在场之人没读过《晦庵集》。” “朱子怎说的?”庞春来颇为好奇。 郑仲夔笑道:“陈师中之妹,夫死欲改嫁,朱子劝她守节,结果愣是没劝住。” “咳咳咳!” 庞春来连声咳嗽,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 郑仲夔愈发觉得好笑:“你这学生,可妙得很。他用朱子的原话,断章取义,生将劝其守节,变为劝其改嫁。可若通读朱子著述,他这么断章取义,却又没有违背朱子的本意。” “怎么说法?”庞春来被绕晕了。 郑仲夔解释说:“对于寡妇,朱子的观点无非三个:赞成守节,同情改嫁,反对殉夫。陈师中之妹,又有特殊原因,其亡夫也是朱子的朋友。朱子一向宣称,若丈夫死了,上有老下有小,妇人应当守节,以照顾公婆和儿女。朱子劝陈师中之妹守节,便是此理。” “原来如此,”庞春来恍然大悟,又问道,“他就不怕被拆穿?” 郑仲夔笑着说:“你这学生,精明着呢。《晦庵集》足足一百卷,能通读此书之人,自能领悟朱子真义,不会当场拆穿他。而想要反驳他的人,又没有耐心通读此书。” 庞春来问道:“他不怕有人去查阅朱子经义?” 郑仲夔反问:“怎么查?《晦庵集》有一百卷,具体文章,并无目录。且朱子还有其他著作,真想把这篇文章找出来,至少得耗费十天半个月。” 庞春来赞许道:“此子奸……聪慧,吾心甚慰。” 别看在场师生,此刻都被朱熹语录给震惊。 但辩会结束之后,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潜心研读朱熹著作。就算有人去读,肯定也坚持不了几天。 真正能坚持下来的,必可领悟朱熹真义,又怎会拆穿赵瀚的鬼把戏? 如果赵瀚哪天翻车,简直可喜可贺,证明他已经名声远播! …… 赵瀚继续拿着小抄翻找,很快找到新的内容:“陈先生,我再来读一段,此文出自《朱子语类》,想必先生也是看过的。” 陈立德确实看过《朱子语类》,却是在少年时代,距今已有好几十年了。 见赵瀚又要读朱熹语录,陈立德忍不住后退,只想赶快逃离这尴尬现场。 赵瀚说道:“原文挺长的,我便述其大意。簿权县有一妇人,因丈夫无力养家,想要跟丈夫离婚。朱子的学生说:‘夫妇之义,怎能因家贫而相弃?官府不可能答应。’陈先生,你可知朱子如何回答?” “当然是……”陈立德吞吞吐吐,他实在不敢再乱说了,这不是他印象中的朱熹。 赵瀚笑道:“朱子说,这件事情,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要了解夫妻双方的情况。若真是因为丈夫的过错,导致其妻难以度日,那就不能拘泥于纲常大义。” 赵瀚突然停下来,环望着全场师生,朗声说道:“朱子之言,已经很明白了。即便在嫁从夫,即便夫为妻纲,但丈夫有重大过错,妻子可以请求离婚,官府也应当允许其离婚!这难道不是男女平等,难道不是夫妻平等?” 辩论现场死寂一片,理学三观再次被刷新。 庞春来低声问:“这个没有断章取义吧?” 郑仲夔摇头道:“没有,朱子真是如此说的。” 闹着要造反的秀才刘子仁,终于忍不住发问:“学弟所言,可是千真万确?” 赵瀚指着藏书楼的方向,说道:“含珠书院有朱子全套著述,已在藏书楼里躺了近百年。诸位老师,诸位同学,若有疑问,可自行查找翻阅。” “多谢提醒。”刘子仁抱拳答谢。 朱之瑜突然走到费元禄面前,拱手说:“费山长,余姚士子朱之瑜,请求在含珠书院借读一年。” 把余姚士子都吸引来了? 费元禄心头非常高兴,说道:“向学之心,人皆有之,朋友尽可留下。” 朱之瑜八岁丧父,家道中落。兄长考取武进士,这才变得富裕起来,但还是找不到机会,无法阅读朱熹的全套著作。 真正向学的士子,不是不想看“闲书”,而是“闲书”太过珍贵! 许多时候,有钱都买不到。 比如费映环想看古文名篇,还得自己游学于江南,到各大家族的藏书楼里去找。 赵瀚再次拿起手中小抄,问道:“陈先生,你还要跟我辩朱子吗?也不用枯燥的辩经,可以来说说月亮。朱子认为月亮不发光,受太阳照射而明亮,如此才有了月亮的阴晴圆缺。” “不必辩了,朱子说日照月发光,那定然就是日照月发光。”陈立德说完就走,直接转身离开辩场。他没脸再留下来辩论,甚至没脸留在含珠山,等这个月的工资拿了就辞职。 赵瀚询问众人:“谁还要跟我辩朱子?” 无人回答。 赵瀚手里捏着几张纸,全是朱熹的语录。而在座之人,又对朱熹一知半解,哪还敢上去跟他争辩! 赵瀚又询问众人:“谁还要跟我辩格位之论?谁还反对人格生而平等,只因后天德行而分高下?” 至少三分之一的师生,对此论调是不同意的。 但是,联想到陈立德的遭遇,这些人都不敢站出来,生怕自己也被怼得灰头土脸。 作为辩会总裁,蔡懋德站起来说:“既如此,今日之辩,当判费瀚取胜。” 一部分学生欢呼,一部分学生沮丧,还有许多人愤愤不平。 反对格调之论的,辩会结束,就立即散去。 支持格调之论的,将赵瀚团团围住,甚至包括几个书院老师,他们想请教一些相关问题。 费如饴冲得最快,拉着赵瀚的手说:“子曰,可愿跟我去苏州?铅山的学术陈腐,不易传播你的学问。你若去了苏州,必然大受欢迎,必为士人拥戴之时髦!” “呃,那倒不必,”赵瀚把手抽出,趁机拱手转向另一人,“张先生,您刚才说及……” 蔡懋德、费元禄并肩离开辩场。 费元禄笑问:“督学,今日之辩如何?” 蔡懋德说:“开一新风气也,含珠书院必然名声大振。” “全赖督学主持。”费元禄话里有话,是在请求蔡懋德帮忙传播。 蔡懋德没有正面答复,而是说:“还烦前辈,将这费瀚请到我房里来。” 费元禄说道:“能得督学敦敦教诲,此子之幸也。” 065【大同社】 午饭在山上吃,吃完了再去见蔡懋德。 前往食堂的途中,许多学生一路跟随。等赵瀚坐下,又有一些围过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也有几桌人,面露冷笑,一脸不屑。 “此异谈怪论,不过哗众取宠耳。” “山长就该他把逐出书院!” “我听说啊,这厮就是个养子,家奴一类的货色。” “难怪他说生而平等,不过卑贱之人的妄语。” “哈哈哈哈,喊几句人人平等,一个家奴变想做主子吗?” “既是家奴,为何又是童生?奇哉怪也!” “无非牙尖嘴利,魅惑其主,在主家的户籍落了名字。” “可恶,如此岂非污我费氏门风,我定要去族长那里告状!” “……” 赵瀚那边,同样热闹。 一个童生说道:“陈立德便是假道学,我早就深恶其言行。今日被辩得掩面而走,真乃大快人心也!” 赵瀚微笑道:“陈先生毕竟是老师,做学生的究其错便可,莫要诋毁其人品德行。” 一个秀才赞叹道:“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学弟才是真道学!” 又有童生问道:“阁下道出朱子所言,皆惊世骇俗,都是出自哪本大作?” 赵瀚回答道:“多出《朱子语类》、《晦庵集》,亦有朱子其他著述。” 之前那秀才咋舌道:“《晦庵集》我见过,还翻了一下,足有一百卷。我当时忙于科举,便没有再细看,今后定要认真拜读!” “我也只是粗略读过。”赵瀚说道。 这真不是谦虚,三年多的时间,哪能认真看完儒家经典? 对于《晦庵集》,赵瀚是有选择性的阅读。 诗词直接不读,喜欢的章节细读,无聊的章节略读,只摘抄关键内容,剩下的知其主旨便可。 他这么读书,也就欺负一般人。 换成理学大儒当面,能把赵瀚驳斥得哑口无言。 显然,这食堂里,全都是一般人。 有的学生既想装逼,又不想认真看书,于是说道:“学弟研究朱子透彻,可否给我们再讲一下朱子?” 这不是在求学请教,而是想获取只言片语,好回头拿去别处装逼。 “对对对,快讲讲朱子。”众人纷纷赞同,都想多记住几句惊人之语。 饭菜已经打来,围着桌子坐不下,许多人干脆捧着饭碗聆听。 赵瀚拿起筷子说:“我就先说《晦庵集》吧,此书多惊人之论,诸位可知孔子诛少正卯之事?” “自是知道。”秀才刘子仁捧碗说。 孔子与少正卯,同时聚众讲学。少正卯讲课更好听,孔子的学生都跑光了。后来,孔子担任大司寇,上任仅七天,即诛杀少正卯,还将其暴尸三日。 最早出自《荀子》,只说孔子诛少正卯,没有讲课和暴尸的内容。经过多番演绎,后人言之凿凿,把故事细节给补齐了。 《史记》春秋笔法,也不扯任何细节,只在孔子当官之后,在诛杀少正卯之前,添加“有喜色”三个字。 赵瀚举着筷子说:“朱子在《晦庵集》中,否认有‘诛少正卯’事,还骂荀子是陋儒,故意诋毁孔夫子。因为这个故事,首出于《荀子》,次见于《吕氏春秋》,其他先秦典籍都没有记载!” “原来如此!” 诸生非常高兴,又有吹牛逼的话题了。 就连远处那几桌,虽然鄙视赵瀚,却也侧耳倾听,唯恐漏掉一个字。 赵瀚放下筷子,拱手笑道:“诸位可知,朱子不仅骂荀子,还消遣过孔子呢?” “真的?”众人惊骇。 赵瀚详细解释道:“朱子说,春秋乱世,礼乐崩坏,孔子的学问屁用没有。此出《朱子语类》。” 嗯,严格来说,不算断章取义,朱熹隐有吐槽孔子的意思。 诸生先是惊骇,继而兴奋。 原来朱子也跟咱一样,都消遣过孔老夫子呢。 “还有甚?还有甚?快快说来!”这些家伙,不喜欢听大道理,就喜欢听这种八卦。 既然大家想听,赵瀚也乐于扯淡:“宋金并立,请问,朱子主和还是主战?” 在大明士子的心目中,朱熹敦和儒雅,应该不会喊打喊杀,可能会是主和派吧。 可赵瀚口中的朱熹,似乎又不一样。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等着赵瀚娓娓道来。 赵瀚猛拍桌子:“朱子说,金国,蛮夷也,禽兽也。跟禽兽讲什么道理?跟禽兽议什么合约?不要怕,就是干,北伐北伐!” “好!” “朱子真猛士也!” 既然赵瀚口中的朱熹,如此不正经,那是不是私底下……更不正经呢。 费如饴一脸猥琐笑容,突然问道:“那朱子可有娶尼姑为妾?” “畅怀兄,你怎能乱说!” 众人纷纷呵斥,随即又看向赵瀚,脸上写满了求知欲,似乎都有些期待是真的。 快讲啊,快讲啊,咱就喜欢听这个。 赵瀚解释说:“当时宫变,新皇登基,朱子被召为帝师。拥立之人有二,一是宗亲赵汝愚,一是外戚韩侂胄。二人相争,朱子首当其冲,被污十大罪状,其中就有私娶尼姑之罪。” “那他究竟娶没娶尼姑?”费如鹤追问道。 “你说呢?”赵瀚反问一句,继续讲道,“十大罪状,朱子并不辩解,全盘都认下了。就此退出朝堂,只为躲避当时的党争。可还是没躲过,理学门徒多被排挤迫害,朱子闲居家中也屡遭弹劾。” 费如鹤不禁挠头:“这认了算什么?娶还是没娶?” “当然没娶尼姑,朱子怎是那样人!”秀才刘子仁喝道,“党争攻讦之言,岂可做得了真?” 没娶尼姑啊? 大家都对朱熹好失望。 费如饴还是不放弃,又问:“那朱子有没有迫害名妓严蕊,又有没有偷娶严蕊的女儿丽娘?这两段故事,哪段真,哪段假?” “胡说八道!” 刘子仁揪着费如饴的衣襟,怒斥道:“你这服妖,不可污蔑圣人!” 费如饴见刘子仁满脸横肉,长得一点也不俊俏,嫌弃道:“这些故事,又不是我编造的,江左之地早已传遍了。” “江左乃藏污纳垢之地!”刘子仁也是一脸嫌弃,猛地把费如饴推开,靠得太近他都嫌恶心。 一个基佬,一个直男,相看两厌。 赵瀚慢慢讲述道:“那年浙东大灾,朱子赋闲在家。宰相王淮,虽然厌恶理学,也不待见朱子,却又只能启用朱子去赈灾?诸君可知为何?” “定是朱子擅于治理地方。”徐颖突然说。 “然也,”赵瀚说道,“朱子曾经主政崇安县,大灾之时,官吏贪污,商贾居奇,士绅袖手。朱子惩治贪官污吏,打压地方劣绅,逼着商贾平价卖粮。朝堂和地方,被朱子得罪完了,然而崇安县百姓却活命无数。” “果然是我辈楷模,朱子,圣人也!”徐颖、刘子仁等学生大呼。 赵瀚继续说:“此次浙东大灾,灾情实在太严重。宰相王淮无人可用,只能启用朱子做事。浙东大灾,非止天灾,更为人祸。台州知州唐仲友,残害地方甚矣。朱子连上六道奏疏弹劾此人,满朝皆惊,因为这唐仲友,正是宰相王淮的同乡和姻亲!” 徐颖忍不住问:“最后怎么了?” 赵瀚叹息道:“灾情被控制了,唐仲友被罢官,朱子……也被罢官。” “岂有此理!” 诸生闻之大怒,包括费如饴在内。 费如鹤吼叫道:“那皇帝和宰相,真是昏庸无能。唐仲友做尽坏事,只是罢官而已,都不追查其罪吗?朱子赈济百姓,竟也丢了乌纱帽?朱子便是夜壶吗?拿来就用,用完便扔!” “这这这……”刘子仁本来也愤怒,听了这话立即反驳,“你怎能说朱子是夜壶?” 费如鹤瞪着对方:“你还是秀才,听不懂人话吗?并非我说朱子是夜壶,而是那昏君宰相把朱子当夜壶!” 刘子仁气得跺脚道:“那也不能如此比喻!” 徐颖连忙劝解:“咱们都为朱子鸣不平,莫要伤了和气。” 费如饴突然催促:“快讲名妓的事。” 赵瀚解释道:“名妓严蕊,正是贪官知州唐仲友的小妾。唐仲友还有一友,名叫洪迈。多年之后,朱子因党争而罢官,洪迈正好主修国史。他不但编史中伤朱子,还编撰《夷坚志庚》,虚构朱子与那名妓之事。” 赵瀚对众人说道:“诸君,朱子是反对妇人殉夫的。朱子题字表彰殉夫烈女,也是洪迈之流所杜撰。因为当时殉夫,并非什么好事,反而会遭士大夫唾弃。那些反对理学之人,便说朱子鼓吹妇人殉夫。” 赵瀚指着山下的方向:“若依朱子之真义,贞节烈女牌坊,都可拆了。” 众人面面相觑。 费元鉴放下碗筷,双拳紧握,他的亲娘,此刻便是一道贞节牌坊。 刘子仁突然说:“学弟精研朱子之真义,不如咱们组一学社,便为理学正本清源。” “我也加入!”费如鹤立即响应,这货纯粹是为了好玩。 徐颖问道:“叫含珠社如何?” 赵瀚笑道:“不如叫大同社,取天下大同之意。” 朱之瑜走过来:“我可以加入吗?” 066【赵濯尘】 有明一朝,文人结社,多如牛毛。 王阳明年轻时就参加过好几个,东林党最初也只是一文社。之前提到赣南的赤水六俊,乡试回家被反贼弄死四个,他们也是组建了一个赤水社。 报名参加大同社的,当场便有三十多人。 赵瀚也不挑剔,一股脑儿的接受。 只要多搞几次社团活动,纯凑热闹的自然暴露,再从剩下的人里发展核心社员。 靠一帮秀才、童生造反? 靠他们抗击鞑子? 纯属扯淡。 还有河口镇的铁脚会,赵瀚也乐于结交。 但是,同样不能引为倚仗,工会兼混混组织不可靠。 文会的力量可以借用,工会的力量可以借用,费家的力量可以借用。 但是这些势力,都很难成为赵瀚的基本盘! 没有基本盘,便如无源之水,便如无根之萍。能一时兴起,能顺风顺水,却不能遭遇重大挫折。 “诸君!” 吃过午饭,赵瀚抱拳道:“结社之事,咱们改日细谈,今蒙督学召唤,须得前去听候训诫。” “且快去,莫让督学久等了。”诸生说道。 蔡懋德住在客房里,有一健仆前来开门。 赵瀚问道:“请问阁下,督学可在?” 健仆作揖说:“督学已等候多时,小相公请进。” 此时此刻,蔡懋德坐在案前,桌上摆了笔墨纸砚。 一张草稿纸被摊开,随手写着“拔本塞源”、“万物一体”、“道心精一”、“五教和顺”、“格位之论”等关键词。 显然,此人正在做学问,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学问。 似乎还有哪些关窍没有明白,蔡懋德闭着眼苦苦沉思,赵瀚进屋了他都不知道。 赵瀚不便打扰,于是悄然坐下,也开始在那儿闭目养神。 良久,蔡懋德突然睁眼,旋即奋笔疾书,草稿纸上又出现十多个关键词。 当他打算正式写文章的时候,终于看到旁边坐了个人。蔡懋德搁笔笑问:“来很久了?” 赵瀚起身作揖:“晚生见过督学。” 蔡懋德此刻心情愉悦,越看赵瀚越喜欢,用和蔼的语气说:“坐下说话。” 赵瀚随即坐下,问道:“不知督学召唤,有何训诫?” 蔡懋德问道:“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宏论,都是自己想出来的?” 赵瀚回答说:“学生十岁之时,读《大学》似有所悟。又用四年时间,翻阅儒家经义,才有这贻笑大方的格位之论。” “十岁?” 蔡懋德又是惊讶,又是遗憾:“四年前,铅山那个冯知县,就该推荐你参加神童试。” 明代的州县长官,可推选十岁左右的神童,不用经过县试、府试,直接就去参加道试。主考官会特别照顾神童,降低评判标准,优先对其进行录取。 写下《三言》的冯梦龙,便是神童试出身,十一岁就做了廪生。 嘉靖朝的赵时春,九岁参加神童试,文章写得太好被怀疑作弊。 提学官面试出题“子曰”,赵时春立即破题: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提学官惊讶不已,又用“赵时春”为题。赵时春立即破题:姓冠百家之首,名居四序之先。 神童试,比普通道试更难作弊。 但凡选出一个,必受全省关注,若是出了问题,提学官将背负终身污点。 赵瀚疑惑道:“晚生还很年少,督学为何如此急迫?” 蔡懋德叹息说:“你若想传播格位之论,至少得有秀才的功名。我便提携你,也没有机会了,明年科试之后,我多半会被调任他职。” 童子试,三年两考。 明年只考科试,不考童子试,也不录取秀才。 明年的所有考试,都围绕着乡试打转。科试合格的秀才,即有资格去考举人,顺便借科试来检测秀才的学业。 蔡懋德已经任职几年,一般情况下,明年底就要被调走,这个职务不允许做太久。 等赵瀚后年去考秀才,江西提学官已经换人了。 赵瀚说道:“晚生一定勤修学业,誓要考得秀才方可。” 蔡懋德心中疾呼:我等不及了啊! 他想借用“格位之论”,重新解读王阳明的“拔本塞源论”,誓要重振阳明心学的传世名声。 这种情况,赵瀚至少得是秀才,童生的思想会遭人鄙视。 当然,蔡懋德也可以不要脸,不管铅山士子的非议,将“格位之论”占为己有。 蔡懋德仔细思索,想出一个折衷法子,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提学官主动收徒,童生还不赶快拜师! 赵瀚起身作揖:“督学好意,晚生心领了,但晚生已有老师。” 不愿意? 当面拒绝? 蔡懋德瞬间愕然,心中生出一丝怒火。但他心学功夫高深,立即把怒火压下,诱惑道:“又不是只能拜一人为师,待我明年离任,你可追随我履任新职。” 那就更不能拜师! 我是要造反的人,跟着你到处做官吗?瞎耽误我时间! 赵瀚一揖到底,沉默不语。 “唉,罢了,罢了,”蔡懋德只能叹息,同时生出感慨,“能提出格位之论的人,果非凡夫俗子,你切莫走了李卓吾的旧路。” 李卓吾,就是李贽。 明末允许离经叛道,但好歹该有个限度。 理学也是有宇宙观的,而且源于道家思想,即太极、阴阳、五行,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理学的根基。 而李贽为了证明男女平等,直接否定太极的存在,甚至不承认《易经》之言,等于把理学的根子给刨了。 李贽的成名之作,叫《焚书》! 不是秦始皇的物理焚书,而是他自己要思想焚书。 即便如此,仍有无数儒生追捧,其中还不乏名士,可见人们有多想冲破旧思想的牢笼。 几十年前,李贽火到什么程度? 各地出版商为了赚钱,新书往往署名李贽著作,短时间之内就能卖光。就像某个年代,啥小说都署名“黄易”,黄易的作品能摆满几面墙。 赵瀚说道:“晚生明白,多谢督学教诲。” 蔡懋德又说:“李卓吾离经叛道,其著作却畅销无阻。你则需要多加提防,因为‘格位之论’是真有用处!” 啥意思? 李贽的言论太过离谱,大儒们都懒得去批判。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有人说牛顿力学是假的,物理学家会站出来否认吗?对理学家而言,说太极不存在,就等于说牛顿力学是假的! 而赵瀚提出“格位之论”,可看作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 若是传播出去,大儒们会炸锅的! 一些大儒,可能欣喜不已,主动接纳并完善格位论。 一些大儒,可能暴跳如雷,不惜一切代价,对赵瀚进行攻击。 “晚生既然敢说话,就不怕说话之后被人指摘。”赵瀚面带微笑,凛然不惧。 蔡懋德也笑了,笑得很开心:“格位论传到江南,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下一任江西督学,若是个做学问的,可能会提携你,也可能会打压你。明白吗?” “晚生明白。”赵瀚说道。 蔡懋德说道:“既然你不肯拜师,那我赠你一个表字如何?瀚,浩瀚也,不若字‘浩然’。虽不能保你一世,却能保你一时之全。” 督学若是赐字,那么在其任期之内,江西儒生不会轻易攻击赵瀚,否则就是在打蔡懋德的脸。 “长者赐,不敢辞,多谢督学栽培。” 赵瀚拱手致谢,继而又说:“晚生也给自己取有一表字,今后行走于世,可能会更改过来。” 蔡懋德有些生气,又有些好奇,问道:“你给自己取的什么字?” 赵瀚回答道:“濯尘。” “哪个濯?哪个尘?”蔡懋德问。 赵瀚说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之濯。‘无将大车,维尘冥冥’之尘。” 蔡懋德顿时愕然,复又大笑:“哈哈哈哈,后生可畏也!” 笑毕,蔡懋德站起来,整理衣襟,端正作揖:“你既已立心立志,此心志又博大艰难,务必百折而不挠。” “虽九死而无悔。”赵瀚说道。 瀚,即有浩瀚的意思,也有清洗的意思。 《无将大车》是描写劳动者忧患苦难的诗,劳动者推动大车,尘土遮天辟日。劳动者看不清前路,摸不清方向,百病缠身,终日疾苦。 濯尘,有革除己身污垢,保持灵魂高洁的意思。 濯尘,也是为劳动者荡平污尘,为劳动者清除障碍,为劳动者引导方向! 这个劳动者,又可理解为士子、世人、天下万民。 “赵濯尘,赵濯尘,”蔡懋德反复念了两遍,挥手说:“去吧。” “晚生告退。”赵瀚拱手离开。 蔡懋德喃喃自语:此少年之志耶?理学耶?心学耶?实学耶? 明末的学术思潮,主流是批评朱熹、批评王阳明,正本清源探寻孔孟之道。主张儒学不能脱离实际,提倡儒学必须经世济民。 这叫做“实学”。 不管具体做得如何,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东林党是高举“实学”大旗的。 但是,东林党又人员构成复杂。 一些人舍弃理学,探究真正的孔孟。 一些人修改理学,认为朱熹是正确的,只不过被后人搞歪了。 蔡懋德也是东林党,他正试图修复心学,认为王阳明是正确的,只不过被徒子徒孙曲解了。 待赵瀚离开房间,蔡懋德提起毛笔,引用格位之论,要写一篇震撼心学诸派的大文章! 067【农事】 含珠书院,藏书楼。 果然不出所料,辩会结束之后,头两天有很多人来借书,而且都是借阅朱子的各种著作。 但从第三天开始,看书的师生日渐变少。 五天之后,仅剩寥寥数人而已。 小心将《朱子语类》归还,刘子仁收好抄写的内容,抱拳说道:“诸位同窗,我就先走了,今日家中收获番薯(红薯),我还要赶去田间劳作。” “既有农务,便不可耽搁,”赵瀚也放下书本说,“正好闲得无事,我也下山去帮忙吧。” 刘子仁连连推辞:“不必,不必。” 赵瀚想要更多的接触农民,自然先得学会干农活,否则根本无法真正沟通。 在赵瀚的强烈要求下,刘子仁只能带他去地里干活。 二人结伴离开,费如饴不愿独自看书,将《梦溪笔谈》退还就走了。 无论哪家的藏书楼,都不允许书籍外借,你要么在藏书阁中阅读,要么就把书的内容抄走。 赵瀚边走边问:“今年的番薯收成如何?” 刘子仁详细解释道:“去年开始试种,今年方知其性。听人说,番薯必须翻藤控旺,否则的话,薯藤长得越好,番薯就结得越差。去年不识此理,只是蒙头乱种,或许今年能够丰收。” “原来如此,果真术业有专攻。”赵瀚还真没接触过农事。 红薯传入中国,是在万历二十一年。 福建秀才陈振龙,在菲律宾做生意时,贿赂土著获得薯藤。又将薯藤绞入汲水绳,避开西班牙殖民者的检查,这才把红薯藤带回福建插载。 同年,又有几个商人,从日本带回薯藤,在浙江普陀山的寺田里种植。 三十年过去,由于地方官的推广,红薯已经遍布福建、广东。 浙江那边,则传播比较慢,只在江浙地区小范围种植。 江西夹在这三个省中间,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从广东传入的红薯,如今已遍及赣南地区。 前些年,又从福建传到铅山县。几乎一年传一个镇,老百姓争相种植,有些农户靠卖薯藤大赚一笔。 刘子仁家里种的红薯,就是去邻镇购买薯藤回来插载的。 两人结伴下山,很快就抵达目的地。 刘子仁跟徐颖家里一样,也有几亩私田。但还不够养活家人,于是又佃耕学田,在两次乡试落榜之后,他亲自下田耕地的时间越来越多。 “这便是我家佃耕的学田。”刘子仁指着前方说。 地里已经有人在劳作,是刘子仁的父母、妻子、弟弟和弟媳。就连刘子仁六岁的儿子,三岁的女儿,也在帮忙捡拾被遗漏的红薯。 赵瀚过去认识其家人,一番坚持之后,终于卷起裤腿、挽起袖子帮忙。 锄头数量不够,赵瀚没机会挖土。 刘子仁说道:“薯藤还有少许嫩叶,可以摘来做菜。老藤也不能丢弃,可以喂养家禽家畜,有养猪户专门在镇口收购。贤弟若欲劳作,便去采摘嫩叶吧。” 赵瀚从善如流,蹲在地里采摘薯叶。 红薯的嫩叶确实可以做菜,但早就过了季节,无论赵瀚怎么挑选,都找不到鲜嫩可口的。 扭头看去,刘母已经采摘一篮子,全是那种难以下咽的老叶。 估计接下来好几天,刘家都会以薯叶为生,顶多加点杂粮、糙米一起煮粥。 而刘子仁堂堂秀才,此刻正大力挥舞锄头,将一颗颗红薯从地里挖出来。 虽然获得费氏资助,但刘子仁没考上廪生,更没考上举人老爷。随着年岁增长,获得的资助越来越少。若是明年还考不上举人,就只能在藏书楼免费看书了,其他资助项目都会被取消。 刘子仁越挖越兴奋,欣喜道:“翻藤控旺之后,这番薯果然结得更好,至少比去年增加两三成收获。” “恭喜,恭喜,今年丰收矣,”赵瀚笑着说,“我教刘兄一个法子,可以将番薯切成条,再晾晒烘烤成薯干出售,如此能卖得更多银钱。” “此言可真?”刘子仁高兴道。 赵瀚笑着说:“刘兄若是不信,可先少量做成薯干,拿去镇上试着卖卖。” “那边试试。”刘子仁笑道。 转眼间,红薯已经挖满两筐,刘子仁的弟弟立即挑走。 赵瀚连忙去捡起锄头,让刘子仁教他挖土的诀窍。 挖了一阵,腰酸背痛,这玩意儿比练武还累人! 赵瀚只能咬牙坚持,问道:“刘兄,你家的田租如何?” 刘子仁解释说:“现在还好,我考上秀才之后,就请求山长佃耕了学田。学田的租子要少些。另外还给人佃了几亩私田,私田的租子可就高了。还要看田地的好坏,上上田每年交租两石以上,下下田最少也得交租一石。” 赵瀚又去问刘父,想知道更普遍的数据。 很快得知,田租高低,全看地主是否仁义。 田租并不按比例收取,而是根据田地好坏,事先就定下具体数额。丰年还好,灾年特别艰难,只能硬着头皮拖欠租子,经常有人因为欠租卖儿卖女。 非但如此,由于天灾越来越频繁,地主们开始提前收租——佃耕可以,先交些租子上来做定金。 仁义的地主,田租约为收入的三成。 一般的地主,田租约为收入的四成。 贪婪的地主,田租在收入的五成以上! 而且,几乎所有地主,都是大斗进、小斗出。即,借给农民粮食,用小斗来装盛,收租的时候则用大斗。 就算地主仁慈,家奴也会耍诈,没有太大区别。 当然,想要掌握更详细的数据,赵瀚还得走访更多农民,最好是写成一篇农民调查报告。 半下午,刘子仁把妻子叫到一边,让她赶紧回家煮饭,低声叮嘱道:“煮粥的时候,不要只放番薯叶,多放两个番薯进去。” “我省得。”妻子李氏点头。 见李氏突然收工,赵瀚立即扔下锄头,抱拳笑道:“刘兄,我还有书要看,就不帮你挖番薯了。明日再会!” 刘子仁又是尴尬又是感动:“这……这怎好意思,要不吃了饭再上山吧。” “吃了饭再回书院,天色早就黑透了。你们忙,我走了。”赵瀚说完就走,根本不给对方挽留的机会。 刘子仁目送赵瀚上山,心里难受得很,于是继续埋头挖红薯。 信步回到宿舍,费如鹤、费纯都不在,反而是朱之瑜等候许久。 “楚屿兄!”赵瀚拱手问候。 朱之瑜拱手还礼,递过来一封信:“蔡督学给你的。” “蔡督学走了?”赵瀚问道。 “走了,”朱之瑜笑道,“他来去都不喜惊动旁人,只给费山长留了一封信。” 赵瀚拆开信一看,信纸有好几页,全是蔡懋德新写的文章。 粗略读完,赵瀚感觉没啥意思,或许对心学弟子有用,对自己而言却没什么帮助。 朱之瑜见赵瀚身上占有泥土,不由问道:“贤弟耕种去了?” “长卿兄家里收番薯,我去帮忙而已。”赵瀚说道。 朱之瑜叹息道:“农事艰苦,我也尝试耕作过,农忙时节干几天就累坏了。” 赵瀚笑着说:“阁下出身显贵,自不必做这种卑贱之事。” “农事怎能言卑贱?天下一等一大事也!”朱之瑜立即反驳,神色哀恸道,“万历末年,浙江大灾,我亲眼见流民易子而食!你可知世间有此惨事乎?” 赵瀚收起笑容:“楚屿兄,我就曾为流民,又怎会不知流民事?” 朱之瑜惊讶道:“贤弟不是费家子?” 赵瀚解释说:“崇祯元年,北畿大旱。我的大哥被饿死,姐姐被卖了换粮,父母遭匪贼掠杀。我当时只有十岁,带着六岁的幼妹,游走于灾民之间,什么惨事没有见过?我于费家,可称义子,也可称家奴。把户籍上我的名字勾掉,我就立即变成流民。” “竟是如此。”朱之瑜难以置信。 在赵瀚接触的人里面,庞春来是坚定的造反者,徐颖是可以培养的造反者,刘子仁是能够吸收的造反者。 眼前这个朱之瑜,似乎也可试探一番。 赵瀚问道:“楚屿兄,你尝过挨饿的滋味吗?” “尝过,有段时间天天吃不饱。”朱之瑜答道。 “每天都能吃饭,你这哪是挨饿?”赵瀚感觉很好笑。 朱之瑜点头说:“也对,我那不算挨饿。” 士绅大族的家道中落,跟普通人想象中不一样。 朱家最惨的时候,只剩几十个奴仆……因为灾荒,发不起工资,家奴全都跑了。 多惨啊! 就这样,族亲还来嘲讽,指着他们家说:“看,这就是清官之家。” 真的是清官之家。 朱之瑜的曾祖父,死后追赠荣禄大夫。祖父,死后追赠光禄大夫。父亲,死后追赠光禄大夫,上国柱。 连续三代都是一品官,而且又身处江南,居然只有几十个家奴。还因天灾而发不起工资,导致家奴跑得精光,这不是清官是什么? 两人结伴去食堂,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聊着聊着,赵瀚愈发觉得朱之瑜这名字耳熟,但又实在想不起来那里听说过。 浙江? 赵瀚灵光一闪,忙问:“朱兄家在余姚?” 朱之瑜说道:“正是。” “朱兄的家乡,是否有一条河叫舜水?”赵瀚追问道。 “你去过余姚?”朱之瑜惊讶道。 赵瀚终于开心的笑起来:“没有去过,但听人说起过。” 朱舜水! 068【国事】 “当! “当当当当!” 竹林之中。 朱之瑜手持长剑,费如鹤提着大刀,前者剑术精妙,后者势沉力猛,两人打得难分难解。 赵瀚在旁边喝彩助兴。 “当!” 费如鹤一刀劈出,直接把朱之瑜的长剑打飞。 捡起佩剑,朱之瑜心疼无比,剑刃已有好几道缺口,不由感慨道:“你这身力气,不去做将军可惜了。” 费如鹤说:“我也想考武举,就是读不进去书,听说考武进士也要有学问。” 朱之瑜道:“有了去年那档子事,武举会试的时候,文章已不那么重要,你大可放心去考便是。” 费如鹤挠挠头:“去年发生何事?我怎么不知道。” 赵瀚是定期看塘报的,解释说:“去年武举会试,有人能舞百斤大刀,堪称当世之猛士。可此人却落榜了,皇帝震怒,主考官和监试官全部下狱,兵部共有二十二人被革职。” “还能有这种事?”费如鹤目瞪口呆。 崇祯的权谋手段,并不输给政键专家,许多决策都是有意图的。 罢免兵部二十二人,正好可以换批新的。 并趁此机会,宣布设武科殿试,由皇帝亲自监考。今后所有的武进士,都将属于天子门生,崇祯想要直接掌控武官。 朱之瑜看了赵瀚一眼,好奇道:“濯尘怎知此消息?” “看塘报啊。”赵瀚笑道。 “倒是个好法子,”朱之瑜说道,“我已许久未看塘报,武举之事,还是听兄长所说。” 朱之瑜的大哥,实在考不上举人,就跑去做了武进士。 朱之瑜自己,同样能提剑砍人。 历史上,崇祯十一年,他以贡生的身份,举文武全才第一,受到礼部的特别征召。 后来的南明小朝廷,三次征召其做官,朱之瑜都不答应,不愿卷入党争的旋涡。 但他毅然加入抗清队伍,以年迈之躯,七赴日本,六下安南,为义军筹措经费,为大明争取外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六十一岁还亲自上阵杀敌。 最终,兵败流亡日本,几乎受到国师待遇。 他的学问,在日本形成“水户学”,“水户学”又催生“维新派”,间接影响了日本明治维新。 从某个角度来说,朱之瑜是日本明治维新的思想导师! …… 听说武举不再看重笔试,费如鹤颇为心动,问道:“如今皇帝最看重哪样本事?” “韬略,骑射。”朱之瑜回答。 费如鹤惊道:“糟糕,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明日便拜访名师,须把射箭先学会再说!” 这货说完就跑,竹林里只剩赵瀚和朱之瑜。 大同社结构松散,赵瀚也没有别的要求,只让社员做三件事—— 第一,接受“格位之论”,不接受的就滚蛋。 第二,研究理学典籍,初一、十五聚会,分享各自的读书心得。 第三,每天一起练习武艺和兵法。 结果很糟糕,仅坚持了几天,就没人再来竹林练武。 只有赵瀚、费如鹤、朱之瑜,他们早就有练武的习惯,哪天不练反而感觉不利索。 赵瀚的长枪已换了一把,正儿八经找铁匠打造的。 一枪扎在地上,赵瀚盘腿坐下说:“楚屿兄,你对西北流贼如何看?” 朱之瑜收剑回鞘,说道:“我经历过浙江大灾,到易子而食的程度,百姓都还没有举事造反。只因熬过那一阵,来年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可想而知,陕西百姓,已经不做来年之想了。若不反,来年必死无疑。” “你觉得流贼能灭吗?”赵瀚又问。 朱之瑜摇头说:“百姓者,分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神。其心既变,川决山崩。欲平西北之乱,非兵事可定,那得让百姓吃上饭啊!” 赵瀚再问:“君以为,如何能让百姓吃上饭?” 朱之瑜仔细思考道: “其一,推行教化,振作道德精神。不是那虚伪道德,而是真正的道德。” “其二,整顿吏治,清理贪腐之风,拔除昏庸之治。如今的官场,有两大弊病。一是贪,二是庸。朝堂内外,又贪又庸,治理的本事没有,捞钱的本事十足。” “其三,正本清源,倡导实学。天下士子,不可空谈,阳明心学已堕入禅道,朱子理学亦面目全非。我认为,道是日用,于国于民有利才是道,于国于民无益便是邪道!这几日我看朱子,又有大体会,许多道理已说得很明白!” 赵瀚又问:“这三条,哪一条能做到?” 朱之瑜黯然:“都不能,大明已积重难返。” 赵瀚追问:“若朝廷征召你做官,你愿意奉诏入仕吗?” “不愿意。” 朱之瑜不假思索道:“我若做县令,第一年就行逮捕事。到第三年,百姓诵德,上官称誉。尔后,必获大罪,身家不保!我若留在中枢,做了科道言官,怕是两三个月就要下狱!” “哈哈哈哈,”赵瀚忍不住大笑,“君真个有自知之明也。” 朱之瑜叹息说:“党争不止,国无宁日。我大哥一介武官,都曾卷入党争,被罢免好几年。文臣但凡想做事的,又怎能独善其身?” 赵瀚问道:“圣君临朝,不是没有党争了吗?” “呵呵。” 朱之瑜感到好笑,甚至都不愿多做解释。 此时的朝堂,六大派正在围攻光明顶……啊呸,拿错剧本了。首辅周廷儒,正在联合东林党,集体围攻次辅温体仁。 温阁老说:“老子要打一百个!” 于是再过半年,东林党就要人仰马翻,首辅周廷儒被迫辞职,温体仁高高兴兴继任首辅。 没有党争,只有政斗。 这种情况入朝做官,要么啥都别干,要么加入政斗,要么尽忠职守,被搞得里外不是人。 谁干正事,谁就死得快! 愿意干正事的,不论其能力优劣,不论其私德好坏,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 朱之瑜突然回过神来,我跟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扯这些国家大事作甚? 可是赵瀚的言行,又总让人忽略他的年龄。 赵瀚继续问道:“既然这三条都不能重整朝纲,大明岂不是没救了?” 朱之瑜沉默无言,他真的看不到希望。 在他眼中,大明早已得了绝症,只看还能活多久而已。 朱之瑜最精通的,不是理学和心学,也不是先秦古文,更不是诗词歌赋,他潜修了十多年史学……以史为鉴,大明算什么鬼样子? 赵瀚说道:“我倒是觉得,大明的病根不在朝堂,而在于土地兼并太过。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如此情形,哪能收得上来赋税?朝廷没钱,又哪里能做正事?越是没钱,越要征敛。越是征敛,天下越乱。” 朱之瑜颇为惊讶:“能有如此见解,堪称神童!” 赵瀚问道:“楚屿兄,你说天下田亩,若能收归国有,朝廷再分给百姓。这样会不会长治久安?” 朱之瑜笑道:“隋唐的均田制,便是用你说的法子,男子成年就可分配土地。初时确实有效,到高宗时已不行。武周打击望族,稍微有所恢复,到玄宗时又彻底败坏。你觉得节度使怎么来的?朝廷没钱用兵,令地方自决而已。天下哪有长治久安的田亩制度?” 赵瀚笑了笑,搞均田确实不行,人口一多就陷入崩溃。 毕竟,天下土地就那么些。一千亩地,以前只十个人分,然后一百个人分,最后一千个人分。分得过来吗? 21世纪的中国,是靠工业化来解决土地饱和问题。 不能生搬硬套到明末。 甚至红色思想,也不能生搬硬套。因为马克思教导我们,生产关系决定上层建筑,在17世纪强行搞红色,那是违背社会发展规律的。 应该实事求是,理论结合国情。 赵瀚最后问道:“我等士子,就坐视社稷崩溃吗?” “除此之外,又能做什么?”朱之瑜好笑道,“做官救不了大明,难道造反建立新朝?” 赵瀚没说话。 朱之瑜见赵瀚不对劲,猛然惊道:“你欲行黄巾、绿林之事?” “我可没说,楚屿兄别吓我。”赵瀚立即否认。 这个人不好忽悠,思路太清晰了。 而均田地的口号又太过激进,除非江南大乱,否则别想说服这种大族子弟! 就在尴尬之时,费纯突然跑来:“哥哥,《鹅湖旬刊》第一期,总算是卖完了。你猜哪些人买得最多?” “哪些?”赵瀚懒得去猜。 费纯笑道:“外地客商,他们有钱得很,等货装船的时候又没事做。许多商贾还催我,让赶快刊出第二期,他们还等着读《射雕英雄传》呢。” 赵瀚顿时高兴道:“提价,加印。第一期只印五百本,售价还低得很,倒赔了十多两银子。第二期就印八百本,售价直接翻倍,否则咱们的老底儿都得赔光。” “翻倍也亏钱啊,涨价再狠点。”费纯提议道。 “慢慢来,愿者上钩。” 069【绿帽忘八】 “格位之论,人人平等,蔡督学看了都说好!” “快来看,快来买啊,《射雕英雄传》出新的啦!” “鞑酋努尔哈赤,竟是李成梁家奴!” “鞑子头目罔顾人伦,伪金宫闱秽事大揭秘啊。” “……” 费纯和费瑜,两个书童四处奔走,只为将《鹅湖旬刊》卖给客商。 可惜,客商的流动性太大,小说连载容易断片儿。 一个前两天买了杂志,还没来得及走的客商,立即对长随说:“快把《旬刊》第二期买来!” 没过多久,长随买回杂志,对客商说:“老爷,《旬刊》提价了。价钱翻番,页数还变少了许多。” 客商居然笑道:“确实该提价,以前卖得太便宜。我还怕他们亏本,不出第二期呢,小说岂不是没得看?” “老爷仁义。”长随奉承道。 客商直接翻去最后,捧着小说慢慢阅读。 读着读着,突然没有了,这让客商心痒难耐,只能翻回去看其他内容。 “妙啊!” 突然,客商猛拍大腿赞叹:“这鞑酋努尔哈赤,竟是李氏的家奴出身,竟还勾引自己的姨娘!” 庞春来身负国仇家恨,写文章逮着鞑子往死里黑。 这一期的《辽东论》,不但说努尔哈赤是李成梁的家奴,揭露后金在辽东犯下的滔天罪行,还编造后金贵族之间的宫闱秽事。 客商对此文反复观摩,打算好生收藏,拿回福建那边吹牛逼。 直至最后,客商才开始看《格位论》。 先是惊骇,又觉有理,继而欣喜。 他是佃户出身,因为家里欠租,被卖给地主抵债。做了几年杂活,又跟随少爷出海做生意,刚开始只是跑腿儿的小喽啰。 靠着聪明勤奋,一步步往上爬,拼搏三十年,才有现在的地位。 他也置办了家业,甚至娶了娇妻美妾。 但是,他依旧属于卑贱家奴! 这种情况非常多见,明末的金坛奴变,首领潘某是京营守备。李自成攻陷北京,潘某带着钱财逃回老家,坐豪车、携仆从去见知县,在县衙宾馆外遇到旧主人。他被主人暴打一顿,打落两颗牙齿,回头就煽动全县家奴造反。 一个京营守备,钱财丰厚,随从众多,竟然是家奴出身,就连卖身契都还掌握在主人手中。 这样的家奴,不缺钱,不缺势,只缺身份! 嗯,还缺一样,人格上的平等。 客商反复阅读《格位论》,甚至逐字逐句背下来,然后将杂志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在怀中捂了一阵,他又把杂志拿出,抚摸着封面自语:“旷世奇文,这个赵子曰先生,真乃世间奇男子也。下次再来河口,一定要去当面请教。” 突然,客商大喊:“快快去买书,把《鹅湖旬刊》买一百本回来!” 码头上。 “买一百本?”费纯以为自己听错了。 长随扔去一锭银子:“这是二两,快快称重,我还要赶回去见老爷呢。” 费纯全程懵逼,不知这人抽什么疯,心想下一期还得涨价,至少得把本钱给收回来。 客商得到一百本杂志,顿时视若珍宝。 他这种情况属于豪奴,豪奴与豪奴之间,也会组建同仁会社。把杂志买回去,让社员们暗中宣传,“格位论”越多人知道越好! …… 鼎盛楼。 今天的戏曲总算演完,陈茂生回到后台卸妆,他是新近蹿红的旦角。 或许是演女人太多,即便离开戏台,举手投足也带着妩媚。 陈茂生还没坐稳,就有一个家奴进来,赔笑道:“茂哥儿,我家老爷有请,今晚务必要去一趟。” “我晓得了。”陈茂生面无表情,声音却透着娇俏。 家奴听得心头一荡,随即感觉浑身恶寒,忙说:“那……那我在外面候着,已经备好了轿子。” “便去等着吧。” 家奴离开,陈茂生枯坐在那,连妆都不想卸了,只是一直茫然发呆。 绿帽子,缩头龟,都是对同一个群体的称呼——出身乐籍的男人。 贱籍中的贱籍,平时必须戴绿头巾,腰间系着红搭膊,一出门就能被认出来。 即便到了明末,官府管得没那么严,但在许多特殊场合,他们还是必须佩戴绿头巾。 身边的戏班伙伴,都下楼吃饭去了,只留陈茂生一人独坐。 他暗自叹息,开始继续卸妆。 卸妆完毕,还是不想动弹。瞥见旁边有一本书,随手拿过来看,也不知是谁留下的。 至于那个家奴,就慢慢等着吧。 《格位论》? 良尊贱卑,在其位;良贱平等,在其格! 陈茂生死盯着那一行字,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良贱平等! 良贱平等! 良贱平等! 今天杂志出新刊,赵瀚又来到酒楼,顺便结交一下三教九流。 此刻他坐在柜台看书,突然来了一个俊俏少年。 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而且走起路来恨不正经。水蛇腰不自觉扭动,上下带动臀部和胸脯,整个人就像是蟒蛇成精。 “请问,是赵子曰先生吗?”陈茂生刻意压着嗓子,让自己尽量雄壮一些。 赵瀚反问:“你认识我?” 陈茂生说:“我常在酒楼唱戏,自然认得先生。” “哦,原来你是唱戏的。”赵瀚笑道。 这个笑容很真诚,并无任何歧视,陈茂生能够感受得到。 他犹豫再三,忍不住问:“先生,良贱真能平等吗?” 赵瀚解释说:“若论人格,人人生来平等。当然,如果这人做坏事,品行不端,那他就不平等了,他的人格非常卑劣。” 陈茂生又问:“我没做过坏事,是不是比做尽坏事的老爷们更尊贵?” “对,就人格而言,你比他们尊贵,他们给你提鞋都不配。”赵瀚斩钉截铁道。 陈茂生突然笑起来,发自内心的高兴。但他很快又疑惑:“可为什么,这些人格卑劣的老爷,又能有钱有权作践咱们呢?” 赵瀚回答说:“他们的权位,有些是继承自祖宗,是他们祖宗传下来的福荫。有些是自己挣来的,坏事做尽,不修德行,却得了好处。” 陈茂生愈发疑惑:“做尽坏事,人格卑劣,却能得好处。我不做坏事,人格尊贵,却被人欺辱。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赵瀚反问道:“满朝禽兽,身居高位。贪官污吏,残害地方。他们还自诩有德行,天下这般道理不多得是?” 陈茂生顿时怒道:“那你的《格位论》还有甚用?写出来消遣我们这些贱户吗?” “我也是贱户,我是流民,我是家奴。”赵瀚说。 陈茂生愣了愣,低声问:“那有甚法子,让老天爷开眼呢?” 赵瀚说道:“你唱戏的,该是乐户吧?凭啥乐户生来就低贱?就算你们的祖宗做错了事,这也过去两三百年,十几代人了,怎能还揪着不放。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就是这个道理。”陈茂生连连点头。 赵瀚也低声说:“既然是这道理,那便是朝廷的规矩错了,要让朝廷把规矩改过来。” 陈茂生问:“怎才能让朝廷改规矩?” 赵瀚笑道:“朝廷要改,早就改了。便是皇帝答应,做官的也不答应。他们若答应了,还能随意欺辱你吗?他们不肯改规矩,就是为了骑在贱户头上作威作福!” 陈茂生默然不语。 赵瀚又说:“既然朝廷不改规矩,你想不被人欺负,那就只能建个新朝廷。” 陈茂生猛然抬头,一脸惊骇的望着赵瀚。 赵瀚微笑道:“你若想去报官,那便去吧,反正我不承认。我是童生,你是戏子,看官老爷相信谁。” 陈茂生虽然感到恐惧,却又没来由的有些兴奋。 左思右想,陈茂生问道:“赵先生,以后我还能找你说话吗?” 赵瀚点头道:“我每月来酒楼三天,若有什么话,尽管来找我说。你是乐户,我是家奴,咱们该是兄弟才对。” “那我先走了。” 陈茂生捏了捏拳头,迈步朝门外走去,水蛇腰也不再扭了。 一想到要陪糟老头子过夜,他就恶心得发吐,脑子里全是赵瀚说的那些话。 “茂哥儿请!”家奴守在轿旁。 陈茂生恢复做派,轻移莲步而行,缓缓坐入轿中,娇声吩咐:“烦劳,帮我买本《鹅湖旬刊》来。” 070【稿费】 赵瀚发现一个有趣现象,最能接受格位论的,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工人,而是贱户和家奴! 同时,还必须识字,有一定的自我思想。 就拿费纯、费瑜来说,他们也想加入大同社,却遭到社员们的集体反对。 不但他们的主人保持沉默,就连徐颖、刘子仁等贫寒士子,也都不愿站出来帮忙说话。 赵瀚试图说服众人,强调人格生来平等,但还是无法得到大家的认同。 无非—— 我承认格位之论,我也承认人格平等。 但是,集结文社,家奴没资格参加! “哥哥,今天卖得可好了,”费纯兴高采烈道,“有个客商,足足买走一百本,给的还是二两足银。” 费瑜则吐槽道:“铁脚会和船会就很小气,好多人合买一本。买回去以后,还给别人讲故事,一文钱听一章小说,把买书的钱都赚回来了。” “对了,”费纯又说道,“有客商打听,能不能花钱订购。他们都是外地商贾,只在河口镇逗留半个月,害怕错过后面的小说章节。” 赵瀚猛拍大腿,高兴道:“这主意好,我怎没想到。你们去说,想要订购的,就交十文钱定金,在酒楼这里登记便可,今后直接来酒楼柜台取书。酒楼只保管三个月,逾期不取,订购作废,订金不退。” “好,我这就去说。”费纯立即行动。 “我也去。”费瑜喊道。 这两个书童,对卖杂志特别积极,尤其是这一期《格位论》! 他们表现得迫不及待,想要更多人懂得“人格平等”的道理。就算不能改变现状,只要大家认同人格平等,他们都是打心眼里高兴的。 农民是进步力量,但农民同样思想消极。 想要吸引农民,非得有天灾人祸不可,一旦出手就要闹出大动静。 而有知识的贱户,才应该是早期争取对象。 将近傍晚,赵瀚收拾东西回书院,费瑜突然带着一个商贾过来。 “哥哥,有位老爷想见你。”费瑜喊道。 这人穿着棉花夹心的曳撒,头戴一顶黑色大帽,拱手说:“金陵卢裕,子光大,万历三十年进学。见过赵先生!” “不敢当,”赵瀚连忙回礼,“阁下是前辈,在下只能称晚生。” 卢裕立即笑道:“那我就托大,叫一声贤弟如何?” 赵瀚说道:“光大兄太客气了。” 卢裕拿出一本《鹅湖旬刊》,直接翻到小说部分:“贤弟,这《射雕英雄传》是否写完?” “写完了。”赵瀚说道。 卢裕说明来意:“我欲带回金陵出版,贤弟可否赐稿?至于润笔费,那个好说。” “多少钱?”赵瀚直接问。 “三十两如何?”卢裕开价道。 赵瀚扭头看向费瑜:“送客!” 费瑜笑道:“卢老爷请。” 卢裕伸出一个巴掌:“五十两。” 赵瀚说道:“五十两可以,只给你一半稿子。” “太贵了。”卢裕摇头。 江浙一带,经济繁荣,文风鼎盛,出版业发达,稿费是很高的。 但也要看作品类型。 比如通过特殊渠道弄来稿件,印刷程墨集子(应届进士文章汇编)发行,这种教辅资料的稿费就很高。 需请一名家,给程墨集子作序,稿费至少一百两,甚至是二三百两,具体看这个名家的地位。 再请几个才子,点评文章、编校文章,稿费至少每人十两,还得请他们吃一顿好的,印刷出来再每人送几本样书。 这类教辅资料,印刷量非常大,根本不缺销量,稳赚不赔,稿费可观。 小说就不行了,谁也猜不准啊,纯粹是赌运气。 卢裕很看好《射雕英雄传》,他想了想说:“六十两,我要全部稿子,作者署名李卓吾如何?” 唉,这些奸商,李贽都死几十年了,居然还想蹭人家的热度。 赵瀚笑道:“四十两卖你一半,若销量过得去,你想全部刊完,剩下一半再卖你一百两。” 卢裕无语,很不想说话。 行情就是这样,出版程墨集子,名家随便作一篇序,就能有一二百两稿费到手。 赵瀚耗费三年时间,辛辛苦苦写出《射雕英雄传》,却被书商认为只配拿几十两稿费——这还是书商觉得他的小说会畅销。 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一百两成交,双方都觉得自己亏了。 赵瀚一次性获得100两,其余的他就不管了,作者署名阿猫阿狗都可以。 这玩意儿没法扬名,士子创作小说,只会惹人耻笑。 《封神演义》近些年畅销,可是谁写的都搞不清楚。甚至,根本没有作者署名,只备注“某某某编辑”,几百年后还在猜真实作者。 卢裕封来三十两定金,还请赵瀚吃一顿酒。 免费晚餐,不吃白不吃,赵瀚把费纯、费瑜也叫上桌。 推杯换盏之间,赵瀚指着杂志问:“这《格位论》,光大兄怎么看?” 卢裕避而不谈,笑道:“我只管赚钱,早就不研究学问。” “阁下是来铅山进货的?”赵瀚问道。 “买几船纸回去。”卢裕回答。 全国产纸的地方很多,南京周边就有。卢裕舍近求远,是因为铅山纸品类齐全,价格还相对便宜得多。 明代的贸易运输,若能全程装船走水路,那最大的成本就是关税(过路费)。 但是,笔墨纸砚和书本,可以免收过路费! 即便勋贵豪强私设关卡,也不敢对文化用品下手,这玩意儿容易引起社会公愤。 赵瀚又敲着杂志说:“李卓吾先生,已经死了几十年,恐怕没人相信《射雕英雄传》是其遗作。若把《格位论》,印在小说的扉页,岂不是更能让人相信?” “对啊!” 卢裕心领神会,高兴道:“此法甚妙。来,我敬贤弟一杯!” 一顿饭吃完,两人约好明日抄稿。 稿子不能让卢裕带走,赵瀚自己还要用呢。只能请人抄写,抄完了再结稿费尾款。 至于抄书之人,赵瀚推荐了刘子仁、徐颖,也算帮他们赚点外快。 赵瀚扔出一锭银子,足有二两,对费纯、费瑜说:“你们推销旬刊,这几日辛苦得很,且拿去分了吃酒。” “多谢哥哥!” 二人大喜,感觉跟着赵瀚更有混头。 赵瀚也很高兴,总算是发财了,这可是一笔巨款。 翌日,卢裕来到书院,请徐颖、刘子仁抄稿。 他急着要稿子,干脆费瑜、费纯也加入,四个人一起抄速度更快。 中午休息,徐颖和刘子仁,结伴前来致谢。 赵瀚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好处自然想着你们,莫要再说那么许多。” “大恩不言谢,今后必有回报。”刘子仁拱手道。 徐颖则不再说话,他愈发内向沉默,什么事情都是记在心头,不会轻易说出来招惹是非。 明中期的抄书人还很多,随着活字印刷技术的普及,明末已经很少有抄书业务了——偏僻州县例外。 普通书籍,书铺里就能买,而且价钱还便宜。 真正价格昂贵的书,有需求的人又很少,帮人抄书赚钱纯属碰运气。 不知何时,费元鉴突然冒出来,低声说道:“陈立德走了,我见他一脸怨恨,恐怕会到处诋毁你。” “敢提出格位论,我就不怕人诋毁,”赵瀚跟费元鉴勾肩搭背,“不过,还是多谢提醒,最近学得怎样了?” 费元鉴说:“已在学习本经,两年后看能不能考秀才。” “与君共勉。”赵瀚笑道。 却说那书院老师陈立德,在辩会被搞得颜面扫地,没脸留在含珠书院教书。 这货领了工资,立即卷铺盖离开。 他远远跑去石塘镇,投奔年轻时的同窗,在石塘祝家的私塾谋得一份差事。 071【人性】 铅山祝氏,不比铅山费氏逊色多少,只是祖上没出什么名臣而已。 祝氏祖宅位于石塘镇,什么时候搬来的,已经无法考证了。但是,石塘祝氏的族谱,请来两位名人作序,一个是朱熹,一个是辛弃疾。 石塘祝氏,分出五个大宗,又分出无数小宗,子孙遍布铅山县六个乡镇。 他们掌控制造连四纸的顶尖技术,与迁到石塘镇的费氏宗支联姻。又与许多商人联姻,结成一个“祝氏商帮”,已将商业影响力扩散到福建。 但很奇怪,这个经营造纸业数百年的家族,并没有积极创办书院,只是陆续建了几个私塾而已。 而且,还没有专门的家族藏书楼。 他们似乎更喜欢做生意,子孙能考上秀才就行,若考取举人就更值得庆祝。有了功名,然后买官…… “端止兄,小弟……小弟……唉!”陈立德满脸悲痛。 祝守正好笑道:“在费家受气了?” 陈立德拿出一本《鹅湖旬刊》:“端止兄请过目。” “格位论?” 祝守正仔细阅读一遍,顿时赞道:“此论甚好,可称雄文也!” 祝家出的士子很多,可进士、举人却没几个。他们更喜欢经商,而商人则需要“人格平等”,赵瀚提出“格位论”,可以说正中祝家的下怀。 陈立德急道:“端止兄,你可知此文是谁所写?” 祝守正说道:“自是出自名家大儒之手。” “这是一个十四岁家奴写的!”陈立德痛心疾首道。 “十四岁的家奴,就能有这般见解?”祝守正吃惊不已,问道,“费氏的家奴?” 陈立德拍案说:“可不正是费氏家奴!” 祝守正顿时冷笑:“这费氏啊,守着河口镇那块宝地,自己也是靠做生意起家,偏偏就不好好做生意。祖上出了几个名臣,还想着一直出名臣?本家子弟考不上,就资助同乡士子,现在居然连家奴都弄去读书。” “他们想做官想疯了!”陈立德连连附和。 祝家和费家,虽然多次联姻,但两族矛盾越来越大。 一是抢生意,二是争田产,没直接打起来,已经算彼此克制。 陈立德又说:“这个家奴,听闻是北方流民,被那费映环带回铅山。家奴就家奴,竟还落了户籍,以义子身份科举,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祝守正讥笑道:“简直败坏费氏门风。” 陈立德继续说:“这个家奴,受了费氏如此恩遇,竟不老老实实读书。写文章宣扬格位论,他是想做什么?无非记着家奴出身,想真正做主人呢。” 祝守正点头道:“确实如此,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陈立德还在继续上眼药:“含珠书院的山长费元禄,非但不阻止,反而为其举行辩会。我怎看得下去?就出头与之辩论。谁知那厮牙尖嘴利,断章取义,歪曲圣贤。费元禄又偏帮于他,我这堂堂的经馆先生,竟被一个童生驳倒了。” “哈哈哈哈!” 祝守正幸灾乐祸,指着陈立德说:“贤弟啊,你怕是面子丢大了。我就说嘛,好好的含珠书院经师不做,跑来我这石塘镇做私塾蒙师,原来是没脸在河口镇待下去了。” 陈立德苦着脸说:“端止兄,你我相识数十年,又何必如此奚落?” 祝守正再次阅读《格位论》,说道:“不论如何,这篇文章写得不错,道理也讲得很明白。” 陈立德急道:“端止兄,此乃乱国乱家之文也!” “何来此说?”祝守正不解道。 陈立德解释道:“石塘镇数万造纸工匠,有一半都是祝家雇奴。石塘镇无数田亩,至少六成是祝家产业。若格位论传播至此,那些雇奴、佃奴心里怎想?他们会觉得,自己也不低贱。既然不低贱,会不会造反闹事?” 祝守正愕然。 陈立德继续说道:“我可听说,石塘镇的造纸匠,无理都要闹几番。若格位论通行于世,他们再闹事就更有理了!” 祝家主营造纸业,最怕的就是工人闹事,平均两三年就要罢工一次。 特别是几道核心造纸程序,工匠们一个个都精贵得很,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培养出来的。 别的家奴若敢胡闹,直接打死埋了便可。 这些工匠罢工,祝家真舍不得打。别说打死,就是打坏了,那也等于把自家银子往水里扔。 祝守正再看《格位论》,顿觉不堪入目,低语道:“果然是乱国乱家之文。” 陈立德说:“须趁着传播不广,赶紧将那家奴踩翻在地!” “可费家的家奴,我又怎管得了?”祝守正眉头紧皱。 陈立德笑道:“鹅湖费氏的户帖,在那费元祎的手中。铅山费氏的族长费元真,又跟含珠书院的山长费元禄矛盾重重。只要说服费元真、费元祎,就可将那家奴从黄册除名!到那个时候,童生做不成了,一个家奴写的文章,又有什么用处?” 户籍黄册,分为两份。 “户帖”由百姓自己保管,可以理解为户口本。 “户籍”留存于官府,是统计人口、征收赋役的依据。 最初,任何户口、土地变更,都要层层上报到户部,户部盖章又传下来方可生效。 人口一多,这就不具备操作性了。 到明中期,权力被迫下放到州县,知县、知州盖章就能搞定。 费元祎跟儿媳娄氏闹矛盾,一直藏着个大杀器没用,那就是手中掌握的户帖。他想抹掉“费瀚”这名字,可谓轻轻松松,也就跟知县吃顿饭的事儿。 一旦在户帖除名,赵瀚的童生也就没了,这就是主人对家奴的控制力。 祝守正沉吟半晌,不作任何表态,只说:“祝家私塾,能礼聘贤弟执教,今后科举定然兴旺。” “吾一定竭尽全力,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陈立德起身作揖。 待陈立德离开房间,祝守正唤来一个家奴:“去送我的拜帖,请乡老们下月初五来石塘,就说我备下酒菜要泛舟赏雪。记住,费元真、费元祎两位老爷,务必要把他们请来。” 其实,不必陈立德上眼药,费元真此刻已经动手了。 费元禄扩充学田,整顿含珠书院,处理费松年一家的后事,在家族内部的威望迅速提升。再加上,铅山费氏的宗谱,也是费元禄负责编撰的,风头早就把族长给压下去。 这两三年来,族内出了什么纠纷,都跑去找费元禄解决,族长费元真反而被无视。 赵瀚公然提出格位论,又获得费元禄的支持,立即就卷入族长、山长之争。 鹅湖,费宅。 费元真拍出一本杂志:“贤弟啊,令郎收的那个家奴,可真真有好大本事!” 费元祎阅读文章,沉默不语,并无表态。 “怎不说话?这是要造反,是要翻身当主子!他自己造反不论,还煽动家奴都造反!”费元真愤怒道。 费元祎突然露出微笑:“既然在书院学习,那便是元禄的学生,我不是很方便插手。” 都是老狐狸,族长跟山长的争斗,费元祎怎会傻到去掺和? 而且,赵瀚是费映环领回来的,也是费映环建议上户口的。他虽然跟儿媳有矛盾,却不愿再跟儿子闹翻。 费元真手里也有秘密武器,开出价码道:“若是贤弟能帮忙,我就让弟妹进宗祠。” 费元祎愕然,脸色古怪,迟疑良久,终于叹息说:“且容我考虑。” 费元真口中的“弟妹”,自然不是鹅湖费家那位老太太,而是被老太太打死的良妾。她是费元祎心中的白月光,是他一生最美好的爱情,也是老二费映玘的生母! 四十年前,费映环的生母,杖杀了费映玘的生母。 二少爷费映玘,这四十年来,一直称呼杀母仇人为娘亲! 费元真走了,费元祎却心绪难平,他喃喃自语道:“清儿,清儿,我都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 费元祎是一个为了名声,逼着孙女去死的老顽固。 但曾几何时,他也离经叛道,为了真爱而逃婚,被父亲派人捆去拜堂。 谁还没年轻过? 只是那吃人的礼教,将鲜活可爱的人性,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此时此刻,费元祎仿佛被唤醒,生出多年未有的冲动。为了曾经的爱人,他宁愿跟长子闹一场,实现他当初许下的诺言。 他许诺的时候,爱人已奄奄一息,就躺在他怀里惨笑。 把爱人送进宗祠,把赵瀚移出户籍! 翻出户帖,费元祎挥笔一钩,“费瀚”变成一团墨迹。 “备轿,备船,我要去县衙!” 072【理清矛盾】 “荒唐,昏聩,短视之极!” 费元禄咆哮怒吼,气得失去理智,在屋里疯狂的摔东西。 但凡童生,都在县学有备案。 费元祎把“费瀚”移除户籍,又跟费家没有血缘关系,再经知县亲自过问,童生档案立即被删除。 良久,费元禄终于冷静下来,一脸阴沉前往横林祖宅。 “山长,我家老爷不在。”门子堆笑应付。 “闪开!” 费元禄大喝一声,提着登山杖就冲进去。 下人哪敢阻拦? 一路闯进内院,费元真早已接到通报,亲自来到院中迎接,亲热笑道:“元禄,我刚做了一首诗,你来帮忙斧正斧正。” 费元禄站在院中不动,质问道:“兄长,你为何要那般做法?” “出什么事了?”费元真一脸茫然。 费元禄说道:“书院童生费瀚,被县学给除名了!” 费元真还在装傻:“费瀚是谁?是我费氏子弟吗?哪宗哪房的后生?” 费元禄说道:“此人是鹅湖费氏的义子,天资聪慧,大有可为!” “鹅湖费氏?”费元真叹息说,“贤弟啊,你又不是不知,我这个没用的族长,连横林本宗都管不动,哪有能力去管鹅湖费氏?此事我真的不知,你若想做什么,尽管去找费元祎。” 费元禄终于忍不住,怒吼道:“你我有什么矛盾,可以摆出来明说。费氏文脉衰落,子孙皆不济事,好不容易收个有前途的养子,哪里能够自毁长城!” 费元真讥笑道:“一个养子,也能倚为费家的长城?我看你是糊涂了!” 费元禄痛心疾首道:“此子小小年纪,便已有学问主张,被蔡督学大加赞赏。不管他以后是否考得举人进士,都能提振我费氏名声。你……你们将他移除户籍,真真是目光短浅之辈!” “养子便是家奴,居然还给他上户籍?要不要哪天让他进宗祠?”费元真冷笑。 “若能成事,便进宗祠又如何?”费元禄针锋相对。 “可笑至极!”费元真拂袖而走。 费元禄提着登山杖大吼:“老匹夫,你枉为费氏族长!” 铅山费氏,大明朝廷,一个样子,并无区别。 有人想要做事,就会有人使袢子,令其一番心学付之东流。 费元禄踉跄而行,失魂落魄的离开。 一个赵瀚,不至于让他如此痛心。 而是费家的内斗,让他感到绝望,一时间什么心气儿都没了。 坐船前往河口镇,仰望那巍峨的三人阁坊,回想当年铅山费氏的威风,费元禄不知不觉间老泪纵横。 雪花飘落,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 “哥哥,你莫要难过。”费纯安慰道。 赵瀚哈哈笑道:“一个童生而已,不做便不做了,哪有甚值得难过的?” 费纯焦急道:“这可不是童生的事。哥哥被户籍除名,今后便跟我一般,只能做费家的奴仆。” 赵瀚收起笑容,郑重说道:“费纯,你要记住。人生天地之间,没有谁比谁低贱,家奴就不如童生吗?” “话是这么说,家奴跟童生,又哪能相提并论?”费纯哭丧着脸。 费如鹤这些日子,不知跑哪儿去了,估计回家缠着母亲要钱,想要拜访名师学习骑射。 费纯被留在河口镇,跟费瑜一起售卖《鹅湖旬刊》,反而与赵瀚接触得更多。 赵瀚曾经救过他的母亲,免于被主母娄氏打死。赵瀚出手大方,为人也很仗义,而且是家奴出身,让费纯觉得更加亲近。 家奴跟家奴,可以真正交心。 家奴跟主人,便关系再好,也总是隔着一层。 费如鹤只能是主人,赵瀚才是费纯的朋友。 很快,徐颖、刘子仁、费元鉴、费瑜,也得知消息赶来安慰。 “哈哈哈哈!” 赵瀚爽朗大笑:“诸位何必愁眉苦脸,一个童生有甚了不起的?莫要再为那妇人态,今日我做东,且去鼎盛楼吃酒!” 众人尽皆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朱之瑜静立雪中,看着赵瀚反过来安慰伙伴,心中生出一种非常古怪的想法。 换位思考,这种事如果落在自己身上,朱之瑜不认为自己能坦然面对。 这真不是童生的事,而是由良籍沦为贱籍! 一辈子受影响,子子孙孙全都完了。 可眼前这个少年,却还笑得出来,并且不是强颜欢笑,更似一种解脱束缚的畅快! 难道,他把费家义子的身份视为牢笼? 难道,他把费家的恩遇视为枷锁? 他到底想干什么? 朱之瑜回忆《格位论》的内容,不敢再想下去。这不是普通造反的事情,寻常造反,应该借助费家势力才对,而不是急着跟费家疏远! 朱之瑜也想过要造反,但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那出于他对时局的绝望。 造反? 想想就算了,世家子不可能去造反的。 …… 茅草屋内,师徒对坐,大雪封门。 赵瀚搓着手呵气说:“先生,冬天一年比一年冷,你该换一间好点的屋子了。” 庞春来拢着袖子,缩成一团:“跟辽东的冬天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还是先说说你的事吧。” 赵瀚笑道:“弟子能有什么事?” “唉,科举还是该去考的,”庞春来叹息道,“再怎么说,也该有个秀才功名,今后举事也更为便利。” 赵瀚摇头道:“费氏对我恩遇过重,如果一直不摆脱出去,今后做事处处都受掣肘。” 庞春来训诫道:“古今起事,哪个不借助大族?刘邦借助吕氏,杨坚、李渊本就是豪族,赵匡胤那是篡权。便是当朝太祖,也借了岳父的势头!” 赵瀚笑道:“太祖皇帝的江山,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庞春来道:“我是说太祖投军之初,若没有岳父的提携,他又如何能快速积累人脉和威望?” 赵瀚解释说:“弟子认为,看待世间的问题,当理清其矛盾关键。” “矛盾一词,是这么用的吗?”庞春来好笑道。 “能理解就可以了,”赵瀚继续说,“大明时局崩坏,什么党争,什么吏治,什么后金,什么流贼,都是浮于表面的次要矛盾。我们应当抓住主要矛盾!” 庞春来总算来了兴趣:“大明的主要矛盾是什么?” 赵瀚说道:“土地兼并严重,生产资料被少数人垄断,国家丧失社会资源再分配能力,大量底层生产力得不到释放!” “什么意思?我只听懂了土地兼并。”庞春来已然一头雾水。 赵瀚解释说:“土地是生产资料,工厂作坊是生产资料,这些都被士绅大贾垄断。他们可以逃税避税,可以官商勾结。于是,国家财政匮乏,百姓食不果腹。” 庞春来点头道:“是如此的。” 赵瀚继续解释:“社会资源再分配,就是百工百业所创造的财富,以赋税的形式被朝廷集中起来,再通过各地官府回馈给天下万民。保境安民,兴修水利,抵御外寇,营建城池,治理地方,建设官道……这些都是社会资源再分配。” 庞春来豁然开朗,这哪是什么社会资源再分配,简直就是解释了一个国家如何运转! 赵瀚又说道:“生产力,就是人们创造财富之力。更简单的说,就是人能做多少有益处的事!而今,农为佃奴,工为雇奴,兵为军奴,仆为家奴,放眼神州,尽皆奴才!既为奴才,朝不保夕,又有甚心气做工?又有甚心气种地?又有甚心气打仗?不过苟且求生而已!” “你欲如何施为?”庞春来有些兴奋了。 “农民!”赵瀚说道。 核心矛盾,还是土地兼并,因为中国的农民占绝大多数。 历史上,满清是如何解决土地矛盾的? 在直隶,把人杀了,把地抢了,自然就没矛盾了。把抢来的土地一分,还巩固了自己的基本盘。 在其他地方,不合作就杀,愿意合作就接纳,有矛盾也视而不见。 就拿江西的土地矛盾来说,一直就没有解决,别说清朝,民国都在,还是新中国来解决的。 江西的农民运动,贯穿了整个清朝。 闹得小的搞佃变,闹得大的直接造反,满清的做法就是派兵镇压。 最后如何缓和的? 江西佃变持续到雍正、乾隆时期,小冰河时代已经结束。经过数百年的经验,士绅们也总结出套路。 跟资本家对付工人一样,先是提高基本待遇,再进行内部分化。让佃农去对付佃农,把阶级矛盾,转化成阶级内部的矛盾! 赵瀚可不希望自己打下的江山,直到自己都老死了,农民还一直起义不息。 虽然他现在还没造反,也不知道能否成功,但必须制定正确的路线。 当然,这个正确路线,肯定不是搞红色,那违背了社会发展规律,步子迈太大会扯着蛋的。 073【税使】 “全都退社了?” “都退了,就剩我们几个。” “也好,剩下的都是真朋友。” “……” 赵瀚被取消童生的消息传出,总共三十四个大同社成员,两天之内退得只剩下几个:朱之瑜、费如饴、费如鹤、费元鉴、刘子仁和徐颖。 也没别的原因,羞与家奴为伍而已。 当然,一个个都说得比较委婉,没有当面跟赵瀚闹翻,只是寻找各种借口证明自己没时间。 费如饴那个死基佬,已经很久没来书院,说是回家慢慢研究《梦溪笔谈》——他读《朱子语类》的时候,震惊于月亮不发光之说,突然对自然科学产生兴趣。 费如鹤同样失踪半个月了,正闹着让家里延请骑射老师。 将精钢枪头用布裹着,赵瀚以长枪做拐杖,踏雪前去跟山长费元禄辞别。 这杆枪是用桑木制成的,桑树长得慢,且容易长歪,农民还不舍得砍,一根桑木做的枪杆价值不菲。 白蜡杆就算了,用于民间比武还行,战场厮杀纯属扯淡——“以徽州牛筋木为上,剑脊木次之。红棱劲而直,且易碎。白蜡软,棍材也。” 真正顶级的战场长枪,全都是复合材料:以韧木为芯,外裹皮革,再缠铜丝和绳线。 “咔吱,咔吱……” 赵瀚一脚深一脚浅,在积雪中蹒跚前进,不拄着棍子还真难借力。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庞春来的茅草屋顶,都被积雪给压塌了。庞夫子只能住进私塾,再坚持独居的话,晚上非被冻死不可。 短短几天,铅山县已冻死不少人。 “咚咚咚!” 赵瀚掸掉身上的雪花,将长枪倚着墙壁,抬手敲响了房门。 “进来。”屋内传出声音。 赵瀚推门而入:“小子拜见山长。” 费元禄笑问:“怎不自称晚生了?” “童生已除名,小子不配有此自称,”赵瀚拱手说,“小子此来,是跟山长辞行的。” “唉!” 费元禄一声叹息,说道:“我也没赶你下山,若是你喜欢读书,依旧可在书院旁听。“ 赵瀚说道:“小子是鼎盛楼的二掌柜,以前怠工颇多,往后还得勤奋一些。” “也罢,”费元禄说道,“做酒楼掌柜,也算个好营生,只是莫要丢了诗书。” “小子谨遵教诲,”赵瀚作揖道,“告辞。” 费元禄意兴阑珊,挥手说:“且去吧。” 除了银钱和书稿,赵瀚啥都没带,也谁都没惊动,拄着长枪独自下山去了。 风雪吹打着面庞,不时踩空跌倒,赵瀚却心情愉悦,犹如脱困而飞的笼中之鸟。 再过四个月,他就十五岁了,古代算虚岁十六。 鼎盛楼二掌柜,是赵瀚给自己留的后路。可以一边打工赚钱,一边结交三教九流,待时以静观天下之变。 凛冬时节,河口镇依然繁华,只要信江和铅山河不被冻住就行。 “哥哥,你来啦!”费泽(剑胆)热情招呼,这厮现在是酒楼的账房先生。 赵瀚将长枪靠在柜台里,问道:“这几天生意如何?” 费泽叹气道:“生意还好,就是门摊税又涨了。” 赵瀚笑道:“朝廷缺钱,什么税不涨?” “也涨得太多了,”费泽低声说道,“前些天,县里来了太监,是专门催税的,县太爷也没办法。” “当今圣上,颇有万历爷遗风。”赵瀚调侃道。 正德时期,市面上有门摊税、行市税、商(品)税等种类。由于到处设立皇店,太监胡乱摊派,搞得税种五花八门。 嘉靖初年,力行改革,各税合一,统征“门摊税”。 这种门摊税以县为单位,规定各县应缴的税额。知县根据应收税额,让县城和市镇进行分摊,每个季度征收一次,年底再运往课税(司)局,由课税部门层层上交到中央。 万历年间直接炸了,皇帝派出矿监税使,不要命的疯狂盘剥。 当时最恐怖的是矿税,太监见哪家特别有钱,便污说此人家里有矿,不赶紧补税就直接抓人,当时搞得倾家荡产者无数。 崇祯皇帝如今被逼急了,也派太监到处催税。 河口镇的门摊税,年初就涨了一拨,年底又说还要涨,而且太监直接跑去县衙催逼。 太监肯定能吃饱,知县跟着啃骨头,吏员们可以喝汤,苦的是店铺和摊贩——中央朝廷其实增收有限,那些商税都被层层私吞。 费泽指着街面上说:“咱们还好,无非酒楼少赚点,外面的摊贩才是真惨。” 赵瀚走到酒楼门口,左右看了看,回来说:“难怪摊贩变少了,这是涨了多少税啊?” “我也不知怎涨的,反正小摊小店做不下去了,”费泽低声说,“这些小摊贩,都被迫入了铁脚会。铁脚会的几位当家,已被摊贩们闹得不敢出门。” “哈哈,收钱就得办事。”赵瀚好笑道。 铁脚会已经从苦力工会,彻底转变为混混组织。街面那些小摊贩,说好听点是加入铁脚会,其实就是给混混们交保护费。 平时保护费收得爽,现在不该表示一下? 赵瀚问道:“大掌柜呢?” 费泽答道:“去镇头开会了,商量怎样对付税吏。” 傍晚,大掌柜费喜回来,立即吩咐道:“准备棍棒,店内伙计,明天一起上街!” “喜叔,怎么个法子?”赵瀚问道。 费喜把赵瀚拉到角落里,低声私语道:“上面的老爷们,已在各乡镇串联好了,明天一起上街抗税,把税吏全都打回县城去!” 有点意思。 第二天上午,全镇都行动起来,无论摊贩还是伙计,每人准备着一根棍棒。 铁脚会担任抗税主力,等到税吏下船之后,立即将码头给堵住。 税吏们没有发觉异常,还在继续往前走,一直来到摊位前终于停下。 小摊贩提着棍子不说话。 其他商贩也不做生意了,全都把棍子拿出来。 “你……你你们要作甚?” 税吏终于感觉不妙,吓得转身就要逃跑,却被身后的铁脚会给堵住。 “打!” 众人冲上来群殴,那些税吏哭爹喊娘,渐渐的惨叫声变得微弱。 当场打死两个,其余皆受伤不提。 赵瀚全程目睹经过,不知怎么给这场行动下定义。 士绅串联,商贾指挥,工会、摊贩、伙计全部亲自上阵。 暴力抗法? 问题是增税合法吗? 即便连续两次提高门摊税,整个铅山县的税务总额,也还不到四百两银子,崇祯皇帝增税真的不多。 但到了太监那里,实际征税能有一万多两,知县、文吏、皂吏们也跟着捞钱,全县的门摊税已经接近二万两。 全县士绅串联,一起暴力抗税,把知县吓得不敢出门。 但太监却不怕,亲自带着家丁,直奔横林费氏祖宅。 太监手执皮鞭,指着费元真说:“铅山一县,河口镇最是富庶,全年门摊税提至二千一百两。你是费氏族长,给你半个月时间,若是征收不齐,我直接来费家要银子!” “咳咳咳咳!” 费元真连声咳嗽,虚弱无力道:“好教尊驾知晓,老朽体弱多病,而且身在横林,实在管不了河口那边。请尊驾……” “抬进来!”太监打断其说话。 太监带来的家丁,是在本县招募的混混。这些混混耀武扬威,竟抬进来一口薄皮棺材。 费元真吓得面无人色。 “半月之后,若门摊税收不齐,你就自己躺进去吧!”太监扔下一句便走了。 费元真气得直跺脚:“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士绅们立即商议,始终无法可想,只能去找巡抚和巡按御史告状。 那些巡按御史,本就是崇祯提拔的,哪会管征税太监的闲事? 江西巡抚已经换成解学龙,这人倒是个有能力的。但如今东林党式微,他不敢再得罪太监,一心忙着重建滕王阁,顺便借机捞些银子回来。 短暂较量,太监赢了。 各家凑银子交税,二千一百两而已,他们还拿得出来。更何况,小摊贩也得分摊,对于士绅来说,每家每户也摊不了多少。 但是,明年继续增税咋办? 太监是喂不饱的,知县和皂吏也虎视眈眈! 这还只是门摊税,他们茶厂、造纸厂……哪样不在增加工税? 转嫁给工人和农民呗! 工人工资,整体下降;佃户田租,整体上升。 就连家奴们的月钱,也都跟着降低,社会底层普遍酝酿着不满情绪。 临近过年,太监在铅山私设四道钞关。 一道设在鹅湖镇,一道设在石塘镇,一道设在横林镇,一道设在上泸镇,将铅山的几条商业水道全部堵死。 太监不敢对纸(文化用品)收税,另立名目收取“坐舱税”,过往船只全都得交钱。 这下子,外地客商也苦不堪言,只能硬着头皮交钱。同时,一边提高商品售价,一边压榨船工的工资。 船工,船会,怨恨渐增。 赵瀚对此冷眼旁观,只盼着太监再烧几把火。 074【大小姐】 鹅湖费宅。 景行苑,内院。 娄氏翻着第二期《鹅湖旬刊》,费纯跪在她面前不敢说话。 良久,娄氏开口道:“瀚哥儿被除名,为何不早点回来告之于我。” 费纯硬着头皮回答:“瀚哥说,此事不能立告夫人。童生除名之事,已然不能挽回。夫人若知道得早,必定与老太爷起冲突。家宅不和,非瀚哥之意。” “瀚哥儿是你的主子,还是我是你的主子?你怎都听他的?”娄氏质问。 费纯吓得磕头:“少爷不在书院,我也不知该听谁的。” “下去吧。”娄氏懒得跟一个书童怄气。 “是!” 费纯躬身退后。 去到小少爷院中,只见费如鹤正在射箭,旁边还站着一个箭术老师。 一箭射出,勉强中靶。 费如鹤放下弓箭说:“你何时回来的,瀚哥儿呢?” 费纯低声道:“少爷,瀚哥的名字,被老太爷抹了,他的童生也没了。” 费如鹤顿时惊讶无比:“祖父怎想的?那是父亲让上的户口。我这就去找娘亲说道!” “夫人已经知道了。”费纯连忙拉住。 “嗨!” 费如鹤将手中弓箭扔掉,心烦意乱不知何为。 就像费纯,因为是主奴关系,跟费如鹤总隔着一层。他无法与少爷交心,反而将赵瀚视为真朋友。 费如鹤同样如此,不自觉的轻视费纯,只将赵瀚视为好兄弟,没有把赵瀚当家奴看待。 但是,赵瀚真的变成家奴了,这让费如鹤心里很别扭。 …… 费如兰快步走进母亲房中:“母亲唤女儿何事?” “你看看吧,”娄氏把杂志递出,“第一篇文章,是瀚哥儿写的。” 费如兰接来过仔细阅读,很快就开心笑道:“写的真好呢,帮咱女儿家说话,若真个男女平等便好了。” 娄氏突然说:“瀚哥儿的名字,被你祖父从户帖勾掉,他的童生功名也没了。” “什么?” 费如兰惊得笑容顿失,双拳紧握道:“祖父前番逼我殉节,此番又将瀚哥儿除名,他是真要致自己的孙女于死地吗?” 赵瀚被户帖除名,但依旧是家奴身份。 而娄氏原本的打算,是让赵瀚考取秀才,再解除收养关系。有了功名,自能立业,费如兰便可嫁过去,既不会委屈女儿,传出去也不会失了面子。 现在可好,让女儿嫁给一个家奴吗? 入赘都不行,上门女婿也必须是良家子! 娄氏叹息道:“你父亲来信,说给你物色了一个贫寒士子。虽只是秀才,却也品行端正,只看明年能否中举。若能中举最好,若是不能中举,你也只能将就做秀才之妻。” “娘,女儿便那般没人要吗?远隔千里去找个贫寒秀才!”费如兰的情绪有些激动。 娄氏安慰说:“毕竟也是有功名的。” 费如兰突然眼眶湿润,压抑着情绪低吼:“望门寡又怎么了?女儿也是处子之身,女儿也是名门闺秀。在这江西没人敢娶,就在千里之外挑捡秀才?若嫁过去以后,夫家知我过往,怎会不招惹嫌弃?到那时,女儿远嫁在外,任打任骂,任人欺辱,还不如现在就去死,至少能落个烈女的名声!” “你莫要这样想,那秀才品性端正,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娄氏劝道。 费如兰抹掉眼泪,质问道:“母亲见过那秀才吗?你怎知他底细如何?女儿一辈子的事,就赌那秀才的人品?人心会变,若是中举,变得更快,女儿怕不是要被休了!” 娄氏默然,无言以对。 费如兰的眼神愈发变得坚决,斩钉截铁道:“娘,女儿守寡返家,已经失了一次贞节。娘把我口头许给瀚哥儿,如今又要做反悔打算,便是失了第二次贞节。若嫁去千里之外,再被夫家羞辱,再被丈夫休妻,女儿又算是什么?与其在千里之外赌运气,不如选个知根知底的。瀚哥儿,我嫁定了,请母亲撕毁身契!” 赵瀚的户帖,在费元祎手中。 赵瀚的身契,却在娄氏手中。 只要撕掉身契,赵瀚立即恢复自由身,不过会变成没有户籍的流民。 “你决定了?”娄氏问道。 “若不能如此,女儿只剩一条死路,”费如兰突然跪地磕头,“还请母亲成全!” 娄氏叹气道:“就算毁了身契,也是家奴出身,你嫁给他之后,必遭乡邻耻笑。”说着说着,娄氏突然笑起来,“你那祖父,会被气疯的,必定怒而报官,告瀚哥儿拐带良家女。” 费如兰说:“有爹娘签字便不怕。” 古代结婚,须有婚书。 婚书分两种,一种在官府报备,叫做“官约”;一种不在官府报备,叫做“私约”。 无论官约还是私约,只要双方父母同意,都将具备法律效力。 婚书不需要双方签字,但主婚人和媒人需要签字。 “好!” 娄氏猛然站起:“这份婚书,娘做主婚人,娘来给你签字!” 来回踱步一阵,娄氏又为难道:“就是过门的时候,恐被你祖父拦着,须寻个他不在家的日子。唉,还是算了吧。便是你祖父不在家,你那二叔、三叔,也会将花轿给拦下,除非你从侧门嫁出去!” 侧门进出,那就不叫明媒正娶了。 费如兰说:“二叔,三叔,巴不得看咱笑话,他们又怎会拦着?” “也不行,也不行,”娄氏心烦意乱道,“迎亲队伍,敲敲打打,要惹多少人注意?但凡有人阻拦,你以后怎还有脸见人?就算嫁出去了,也要遭人耻笑。你祖父落了面子,必然百般刁难,你婚后的日子又如何安生?” 费如兰瘫坐当场,脸上写满茫然,不知人生的希望在哪边。 娄氏的脑子也乱得很,怎么想法子都不对,只能劝说:“如兰,相信你父亲的眼光一回,他看人应该错不了的,瀚哥儿不就是他带回家的吗?你高高兴兴嫁去外地,只要守口如瓶,夫家不会知道你的过往。” “我不干,”费如兰连连摇头,“嫁去千里之外,没有娘家照看着,被夫家打死也只囫囵埋了。” “他们敢!”娄氏大怒。 费如兰说道:“有何不敢?便说我害病死了,那么远的路程,还把尸体运回来给你们看?” 娄氏眉头紧皱,想了想说:“我给你多陪嫁几个奴仆。” 费如兰说道:“都说夫家是贫寒士子,女儿若多带奴仆过去,岂非惹得丈夫和公婆不快?他们定要认为女儿耍威风,定要认为女儿盛气凌人,到时候必定夫妻不和!” 娄氏左想右想都没办法,突然笑出声来,打趣道:“我看你是认定了瀚哥儿,尽找些歪理来对付爹娘。” 费如兰反问:“瀚哥儿有甚不好?虽然出身卑微了些,可却是个有本事的。他虽不经常回来,家里的奴仆却都服他。你看那几个小的,开口闭口瀚哥。他还有学问,能做出这等文章,还说男女平等,定不会辜负女儿。眼前有这好男子,为何要去千里之外赌运气?” 娄氏叹息道:“唉,你倒是变得伶牙俐齿了,为何之前傻到去寻短见?” 费如兰回答说:“有些道理,女儿以前没想明白,如今已彻彻底底想通了。闲言碎语都是别人说,自己过得舒心才是正经。” “若明媒正娶,这费家的大门你出不去。”娄氏也是忧心。 费如兰嘀咕道:“女儿从侧门出去便是。” 娄氏瞬间怒火中烧:“纳妾才偷偷摸摸走侧门,我的女儿必须明媒正娶,我看你是才子佳人小说读多了!还是那句话,你便从侧门偷嫁出去,今后的日子能过得安宁吗?你那祖父怕要天天派人上门找茬!” “母亲息怒,”费如兰居然露出微笑,“女儿倒是有个法子。” “快讲。”娄氏说道。 费如兰说:“先毁掉身契,还瀚哥儿自由身,再帮他落户为良民。待再过一两年,等他长得大些,就让他去九江那边做营生。女儿托辞回九江探亲,半路上遭遇匪贼,为保贞洁便跳江死了。如此,我俩可在九江偷偷成亲。” 说着,费如兰语气一变:“等哪天祖父归西,家里由父亲做主,女儿再带着夫君回娘家探亲。对外只须说,女儿被夫君所救,以身相许,喜结连理!” 娄氏沉吟道:“这倒是个有用法子,不愧是我的女儿。只是,那老……你祖父硬朗得很,也不知还能活十年八年。” 费如兰笑道:“女儿一辈子的事,十年八年都等不得?到时候,直接抱孙子回来给父母看。” 娄氏又好气又好笑:“这种不知羞的话,你真讲得出口!” “娘同意了?”费如兰喜形于色。 娄氏叹息:“唉,你都拿定主意了,做娘的不同意又如何?” (明天中午十二点,正式上架,求下首订和月票。) (本书首发起点中文网,外站的朋友可以下载“起点APP”,过来跟大佬们一起搞基。) 075【吃了上家吃下家】 不管费映环有多么开明,不管娄氏有多么机智,他们在费家是无法做主的。 父为子纲,真正的大事,老太爷说了算! 还不能主动要求分家,父母在世,分家析产,是为不孝。 不孝乃大罪,比贪污严重得多。若被人弹劾,可以直接罢官,还没法为自己辩解。 没有老太爷点头,费如兰别想正正经经嫁给赵瀚。 那就只能暗度陈仓。 母女俩达成共识,此事便定下来。 费如兰顿觉浑身轻松,仿佛晒干羽毛的鸟儿,振翅就能高飞入云。她端正跪好,俯身磕头道:“请娘赠予瀚哥儿五亩地。” “连流民怎么落户,你都已查清楚了?”娄氏好笑道,“皆说女生外向,你这还没嫁出去呢。” “请娘做主!” 费如兰带着灿烂笑容,再次端正磕头。 大明有相关法律,流民若在异地有田亩,就可去当地官府申请户籍。 流民大量存在的时期,比如成化皇帝继位之初。为了解决百万流民问题,甚至不需出示田契,只要实际开垦有荒地,官府就会给流民办理户籍。 明代中晚期的豪奴们,大都携款去外地购买田产,然后贿赂官府获得户籍身份。可是,一旦被其旧主人发现,把卖身契往州县长官那里一拍,这种豪奴的新身份立即就要作废。 娄氏赠送五亩土地,赵瀚就能拿着地契,去县衙自立门户了。 娄氏取来几份文书,递给费如兰一张:“这是瀚哥儿的身契,你且拿去吧。” 费如兰双手接过,折起来放入怀中。 娄氏又递出几张田契:“我的随嫁田都在九江,这是你父亲名下的田产,皆为考取举人时乡邻投献。只有田骨,没有田皮,租子也收得低,你拿去送给瀚哥儿。我再派一家奴,陪他去贿赂师爷,把良民户籍给落实了。” 投献,就是农民把土地,主动送给贵族官绅,然后自己给人做佃户。 其根本原因,是“一条鞭法”之后,徭役改为丁役银子上交。逃役的人越来越多,丁役钱就集中在少数农民身上,导致每年需要上交的丁役钱,竟然超过了需要上交的田赋。 而官员和士子,正好可以优免丁役,双方岂非一拍即合? 一品京官,只能免粮三十石,却可免田一万亩。不是说一万亩土地不收税,而是附着在一万亩土地上的徭役关系,可以直接免除! 费映环作为举人,只能免粮二石,却可免除一千二百亩土地的徭役。 于是,许多农民就把土地,无偿赠送给费映环,以此来逃脱繁重的丁役钱。但这些土地,不能随意夺佃,只能佃给原有田主耕种,否则就是不要脸皮、名声尽丧! 转送给赵瀚十亩地,其实无所谓的,官府不会更改鱼鳞册,该逃役的还是能逃役。 费如兰双手接过田契,小心放入怀中。 娄氏又取来二十两银子,叮嘱道:“流民落户,这些须够了,师爷肯定能答应。莫要惊动知县,县太爷胃口更大,少不得要刁难一番。” 费如兰收下银子,给母亲磕三个响头。 娄氏笑道:“等这些办妥,你们在九江成亲之时,再给你陪嫁许多妆田,定不会让你们饿着的。” 费如兰又羞又喜,红着脸说:“娘真好。” 娄氏笑道:“你让弟弟护送,亲自把身契送去,瀚哥儿必然感动,今后把你当宝贝捧在手心里。” “嗯,女儿这就去河口。”费如兰转身就跑。 娄氏喊道:“都快晚上了,就不能等明天?” “早去早回。”费如兰说。 娄氏笑着喝止:“明天再去,你如此急迫,会被人看轻的,还以为你嫁不出去呢!” 费如兰只能乖乖回房,一晚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 她来年就十八岁了,换成别的女子,早已嫁为人妇。如此大龄剩女,就算不是望门寡,也很难找到合适夫婿,多半只能给正经人家做续弦。 既然如此,为何不找个自己喜欢的?管他什么出身呢。 幻想着脱离家族,在九江过幸福小日子,费如兰睡着了都还带着笑容。 翌日清晨。 费如兰叫上丫鬟惜月,跑去隔壁找弟弟:“如鹤,快跟我去河口镇。” 费如鹤问道:“姐姐,你可知瀚哥儿的事?” “我自知道,娘已经有主意了,你快陪我过去找他。”费如兰说。 费如鹤高兴道:“那可好,待我换身衣服。” 叫上费纯,将弓箭挂在背上,费如鹤边走边说:“等见了赵瀚,我要跟他切磋箭术,本少爷最近可是进步神速!” “瀚哥儿又没练过箭,你怎不跟农夫比试耕田?”费如兰吐槽道。 …… 鼎盛楼,厨房。 “师父,番椒一直不够用,”大厨彭正祥说道,“本地所产番椒,都被咱们用完了。如今鹅湖镇又设钞关,浙江运来的番椒变得更贵,能不能传授几道不辣的菜品?” “没问题,”赵瀚叮嘱道,“番椒价格越来越高,明年肯定很多农民种植,到时候就不会缺货了。” 彭正祥笑道:“我留了许多番椒籽,让侄子明年种它十几亩!” 赵瀚正在传授新菜品,突然听费泽说:“哥哥,少爷跟大小姐来了。” 赵瀚扔下锅铲,解了围裙,跟着费泽上楼。 走进雅间,便听费如兰说:“你们先出去。” 费纯和惜月立即离开,只剩费如鹤傻站着当电灯泡。 费如兰说:“你也出去。” “我?”费如鹤表情迷惑。 “对,你也出去。”费如兰重复道。 费如鹤一头雾水,嘀嘀咕咕出了雅间。 屋内只剩孤男寡女,费如兰的心儿怦怦直跳,她红着脸拿出文书:“请君收下。” 赵瀚不解其意,接过来一看,瞬间面色古怪。 好不容易挣脱道德枷锁,如今又受娄氏母女恩遇! 身契和田契文书,在费如兰怀里放了许久,还带着女儿家的体香和余温。 无法拒绝。 费如兰已经豁出去,放下所有矜持和顾忌,遭到拒绝她又该如何自处? 突然,赵瀚想通了,露出温暖的微笑,眼含柔情凝视费如兰。 一个决心造反的人,在情感方面扭捏作甚,岂非连个闺阁女子都不如? 费如兰不敢与他对视,低头转身说:“我先回家去。” 赵瀚突然伸手一拉,将她扯回自己怀中,紧紧拥抱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这话一语双关,费如兰并不明白,又羞又怕:“你……你放开我。” “让我抱一会。”赵瀚闭上双眼,嗅着少女发间的清香,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真的轻松,他每天想得太多,神经一直绷紧着,此刻不用再费心思虑。 费如兰浑身僵直,别说跟男子拥抱,她连男人的手都没碰过。感受着赵瀚身上的体温,耳畔还传来温热的呼吸,费如兰的身体渐渐发软,仿佛踩着棉花,又仿佛飘在空中。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抱在一起。 “砰砰砰砰砰!” 突然,费如鹤猛拍房门:“姐姐,你有甚事,还没说完吗?” “我走了!” 费如兰猛将赵瀚推开,面红耳赤转身就逃,犹如一头受惊的小鹿。 又过两日,景行苑总管事费廪,亲自陪着赵瀚去县衙落户。 费家的人,必须出面,否则二十两银子搞不定。官府如果不知底细,不会轻易给流民立户,害怕得罪本县哪个大族。 来到县衙,花二两银子贿赂门子,他们很快就见到知县的何师爷。 知县已经换人,师爷自然也换人。 师爷名叫何灿,大约四十岁出头,非常赏脸的答应去吃酒。 赵瀚表现得很乖巧,全程不发一言。 酒过三巡,费廪道明来意,当面把身契撕掉,又拿出地契说:“这瀚哥儿,颇得主家赏识,已答应还他身份。地契也有,请师爷方便则个,高抬贵手帮忙立户。” 何灿觑了两眼文书,突然问:“可是那个被除名的童生费瀚?” “师爷怎知?”费廪惊讶道。 何灿笑着说:“童生除名可是大事,你们家的老太爷,亲自出面请知县吃酒,当时我也在旁边作陪。县学那边,也是我去跑的,亲眼看着除名,记不住才怪了。” 费廪拿出银子:“请师爷笑纳。” 何灿扫了一眼,只是吃菜,不再说话。 坐地起价,嫌银子给少了。 赵瀚只能自掏腰包,又补十两,赔笑道:“师爷请拿去吃酒。” “此事好办。”何灿立即收下银两。 酒足饭饱,何灿带他们回县衙,迅速将户帖给写好。 就在此时,何灿猛拍脑袋:“唉哟,大印在县老爷那里,你们过了年再来取吧。” 费廪瞬间傻眼,扭头看向赵瀚。 赵瀚心中明了,只能再取十两银子:“师爷请高抬贵手。” 何灿再次收下银两,笑着解释:“大印真在县老爷那里,下次我寻机取来盖了。” 赵瀚说道:“我们可在县城等待几日。” “这可说不准什么时候。”何灿还在敷衍。 赵瀚勃然大怒,直想一刀戳死这厮,没见过这么贪得无厌的! 行情价二十两能办的事,已经涨价到四十两,收了银子竟还不肯满足。 无非知道赵瀚是被除名的童生,觉得肯定另有隐情。又见赵瀚出手大方,还想继续索要贿赂,直到探出赵瀚的底线为止。 赵瀚强压着怒火,拱手问:“不知怎样才能拿到户帖?” “还要一百两,县衙各房皆要打点。”何灿说。 赵瀚哪来的一百两,当即摊手道:“把银子还来,我不立户了。” “什么银子?”何灿开始装傻。 费廪终于也忍不住,愤怒质问:“何师爷,你就不怕得罪费家吗?赵瀚可是费举人亲自领回家的,费举人如今也是知县!” 何灿笑道:“我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这货当然不怕,费元祎亲自拜访知县,生生抹去赵瀚的童生,明摆着费家内部就有矛盾。 见他们真拿不出一百两,何灿又试探道:“五十两?” 赵瀚没有搭腔,只是怒视此人。 何灿叹息说:“罢了罢了,再给十两。你们在县城的客栈等着,也就几天的事情,我寻机从县老爷那里弄来大印。” 赵瀚拿出十两银子,却不交出去:“三日之后,我来县衙取户帖,到时再给你这十两。” “你们安心等着吧。”何灿笑道。 待二人离开县衙,何灿立即修书一封,唤来一个吏员:“即刻坐船去鹅湖费家,把这封信交给费老太爷。” 这厮黑心无比,知道费家有矛盾,竟然暗中通风报信。 如果费元祎愿意出钱,他就立即翻脸,不给赵瀚立户口,还将已收的银子吞掉。 如果费元祎不愿出钱,他就收下最后十两,顺顺当当把户帖给赵瀚。 也不会偏帮谁,何师爷眼里只有银子! (明天中午12点上架,希望各位看官能给个首订。顺便求月票。) (本书首发起点中文网,外站的朋友,可以下载“起点APP”,过来跟大佬们聊天搞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