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嬉事》 楔子 和尚的哀鸣 那一日,江山小雪。 北溟浩瀚,鲸龙潜伏,一座座太古冰山漂浮银蓝色浪涛之上,寒风呼啸,卷起漫天玉龙碎鳞,三条舟船逆风而行,如箭矢穿波跨浪,穿行座座冰山,一路径直向北。 一条舟船长不过十尺,船体尽成青色,乃一根万年古松树干整体抠成。 两个眉清目秀的小道童驾驭木舟,一名青年道人盘坐船头,手持玉箫,吹着一首淡淡雅雅的曲子,飘逸出尘宛如仙人。 一条舟船长达百丈,船体为青铜铸就,前后三重船楼,通体雕刻无数鬼神图案,威严而狰狞霸道。 舟船甲板上,矗立着数百身披重甲魁梧大汉,一个个生得威武霸道,周身杀气腾腾。 一名比寻常人高出将近两尺的壮汉裹着一裘白虎踏云战袍,手持两丈四尺白虎戟,面带冷笑左顾右盼,顾盼之间眼眸中寒光四射,目光宛如实质,端的气势逼人。 一条舟船长有一丈六尺,船体呈淡金色,却是一根根晶莹剔透宛如金色琉璃的骨骼拼凑而成。 这条舟船并无人驾驭,船上唯有一名身穿雪白长袍的俊俏僧人盘坐。 头皮刮得溜光,头顶有九颗淡金色戒疤的僧人面带微笑,双手捧着一卷青色树叶钉成的经卷,慢吞吞一个字一个字的诵读着。 青年道人箫声响起,曲调婉转波折间,舟船下方隐隐就有云气晃荡,舟船的速度就一点点不断提升。 俊俏僧人诵读经文时,每一字、每一词出口,骨舟光芒就微微闪烁,每次闪烁,骨舟都骤然向前奔驰数百丈。 那壮汉所乘青铜巨舟却无任何神异表现,只是道人、僧人所乘坐舟船还要绕过一座座巨型冰山蜿蜒前行,他所在的巨舟却是蛮横无比直接撞过。 无论百多尺的小冰山,还是千多丈的大家伙,这条巨舟速度丝毫不减径直穿过。 从高空俯瞰,三条舟船各有神通,大致上是齐头并进,谁也甩不下哪个。 船行不知数万里,绕过一片盘桓洋面如长城的冰崖,前方天色豁然敞亮。 风不动,雪消停。 茫茫洋面上白雾升腾,刺骨寒气凭空萌发,在洋面上凝成了一朵朵巴掌大小,白色的冰晶莲花。 三条舟船放慢了速度,缓缓的从洋面上划过。 船体撞击洋面上凝聚的冰晶白莲,发出细微的‘叮叮’声响。 这一片海域,天、水尽成一片银蓝,高空不见云彩,一轮大日懒懒悬挂在极远极远的天边,阳光被空气中无数细碎的冰晶折射了无数次,一轮轮七彩虹霓宛如海市蜃楼,在众人身边盘旋闪现。 向前再行数千里,一只巨掌从海水下突兀探出。 此处海水极其清澈,无鱼,无虾,无鲸、蛟、鳌、龟之属,就连一片海藻都踪影全无。 透过海水,可见一尊极大、极大的道人石雕静静的盘坐在深不可测的海水中。 这石道人,也不知通体有多么大小。 单单他探出海面的那一只手掌,手掌心的面积,就有数里方圆。 道人掌心,托着一座通体五色的大山。 大山之巅,站着一尊四面八臂、面容狰狞的百丈巨人。 这巨人身躯残破,通体密布无数大大小小的透明窟窿,透过那窄窄的、锋利的透明伤口,可见体内五彩晶莹宛如琉璃宝珠的五脏六腑。 岁月不知过去了多久,这巨人体内,依旧有黑烟、黑炎不断冒出,透过一个个伤口,宛如蒸包子的蒸笼一样,腾腾的向四周散发。 在这巨人面朝北面的那张面孔上,他嘴里一根莲茎蜿蜒生出,一路向上生长,长到了他头顶上,绽放开了一朵方圆有十几丈的红莲。 三条舟船在石道人探出海面的手掌附近停下。 道人、壮汉、和尚,三人同时向那石道人的手掌、手掌上的巨汉、巨汉嘴里叼着的那一朵莲花行三跪九叩之礼,然后腾空而起,轻轻巧巧的落在了那一朵盛开的红莲上。 千瓣红莲,中间莲台方圆不过三丈,一名生得姿容绝美、端庄神圣的女子,静静的盘坐在莲台正中。 她发髻高挽,一裘白裙,通体披挂着无数璎珞宝珠,左手托一净水钵盂,右手结不动印,轻轻向前点出。 女子双眼紧闭,暴露在外的、白皙润泽如象牙的皮肤上,密密麻麻尽是裂痕。 一如一尊被不小心打碎的白瓷宝瓶,却因为某种奇异的力量,依旧紧紧的粘合在一起。 她的右手不动印前,一缕淡淡的紫色光气若隐若现。 光气长不过三寸,比头发丝还要细千百倍。 一股可怕的凌厉锋芒,不断从那光气中缓缓渗出,一点点的侵蚀着女子的躯体。 道人、壮汉、和尚飞身上了莲台,他们凝气、屏息,战战兢兢的看向女子指尖的那一缕紫色光气。 ‘啵’的一声脆响。 紫色光气悄然崩碎。 女子通体披挂的璎珞宝珠同时‘咔咔’碎裂,各色碎片‘噼里啪啦’的洒了一地都是。 ‘咔嚓’一声,下方支撑这一座红莲的四面八臂巨汉的躯体,骤然裂开了七八条从头到脚、几乎将整个身躯撕裂的巨大裂口。 伴随着刺耳的碎裂声,下方的石道人通体,也不断出现一条条大大小小的裂痕。 道人微笑,用力挥动了一下手中玉箫:“挡住了!” 壮汉狂笑,他原地跳起,在空中翻了三个跟头:“哈,挡住了!” 僧人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向那浑身密布无数裂痕的女子顶礼膜拜了下去:“善哉,挡住了。” 道人微笑,摇头,向那盘坐在莲台上的女子稽首一礼,然后脚踏清风,飘然回到船头:“清风,明月,速速归去。我等道途,成矣!” 那大汉带着一道狂风从天而降,重重的砸在青铜巨舟的船头。 他手舞足蹈的大吼:“速速归去,速速归去。嘻,牛鼻子,死秃驴,这道途,还是要争一争。” 数百彪猛大汉齐声狂笑,笑声中,青铜巨舟急速调头,带起一道狂飙急速远去。 和尚站在莲台上,俯瞰着两条远去的舟船,轻轻的摇了摇头:“你等且去,却也不急一时。我教先贤骸骨,自当恭迎回山则个。” 和尚微笑,摇头,然后再次向那女子顶礼膜拜,喃喃念诵一篇超度经文。 两条舟船已然远去,视野中再不见丝毫踪影。 和尚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金色锦缎,又朝着女子拜了又拜,毕恭毕敬的走到她身前,正要捧起她的身躯,一声轻笑突然从他身后传来。 ‘噗嗤’一笑,声音甜美而柔媚,端的是销魂蚀骨。 和尚瞳孔骤然一缩,就听到身后一声娇滴滴的呼喊声传来:“相公,我们配对耍子来?” 漫天七彩虹霓缓缓旋转。 洋面上,朵朵冰晶白莲轻轻对撞。 和尚一声凄厉的惨嚎响彻云霄,然后再也没有半点儿声息。 巨大无比的尸道人、身躯魁伟的四面八臂巨汉、莲台上的女子,同时在和尚的惨嗥声中崩塌、瓦解,坠入深渊。 微风吹过,寒气萌发,洋面上朵朵白莲凝聚。 银蓝色洋面上,映出了一双艳红色的绣花鞋。 楔子 学正的哀鸣 江山大雪,雪笼镐京。 万古名城镐京,乃十八朝之古都,世间城池,尊贵莫过于它,风流自然也莫过于它。 镐京城内,纵横各四十九条人工城内运河,将四四方方的镐京城,分成了两千多个大小不一、同样四四方方的坊市。 镐京宫城,当今天子之居所,就在城北四条运河围绕之中。 距离宫城最近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四大坊,这四大坊内,尽是大院朱门,里面住的,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开国元勋。 民安坊,最西北角,距离宫城最近的区域,一座老大的宅院被青松翠柏环绕,饶是寒冬腊月遍地雪白,整个占地上千亩的宅院依旧绿意葱茏,朱门、碧瓦、白墙、绿树,通体散发出一股子古老尊贵的味儿。 这是莱国公府,大胤武朝开国武勋之家。 近些年来,莱国公府族中儿孙多不成器,略有些走下坡路。但,老祖宗豁出去性命打下的家底子放在那里,纵然稍有破落,那顶级豪门的气派,却是丝毫不坠。 莱国公府东北角,祖宗祠堂的隔壁,圈出了老大一块四四方方的地盘。 这里建了几座四平八稳的大瓦房,一律是水磨青砖铺地,雪白的细纸糊墙,天棚是用带香味的细木条拼织而成,用木条的天然条纹,拼出了偌大一副鲤鱼跳龙门的图像。 大瓦房四壁,都有澄透的大水晶窗,天光透过大块水晶照了进来,屋子里丝毫不显昏暗。 偌大的房间下面,烧了火龙,大冬天的,屋子里依旧是热气腾腾暖和得紧。 这里,就是莱国公府的族学。 莱国公府,每年在族学里洒下大把银子,聘了一些颇有名声的先生,但凡一应莱国公府的直系旁支,乃至亲眷亲友,所有子弟年满五岁后,都可来族学读书。 一间大瓦房中,一张张书案摆放得整整齐齐,书案上堆积着各色书本,放着文房四宝。 书案后,一张张凳子上,端坐着莱国公一脉,年龄从十四岁到十八岁的一众年轻族人。教室宽敞,空间极大,莱国公一脉适龄的年轻族人,总数将近两百,悉数在这教室里坐着。 卢仚满头长发扎了个大马尾,穿着一件青布的对襟大棉褂子,双手揣在松松垮垮的袖子里,坐在房间的最后一排角落里,透过水晶窗,看着对面教室屋檐上几只蹦跶来去的麻雀。 已然腊月,临近小年,族学一年的课程算是到了头,今日之后,就是长达一月的冬假。 两日前,族学组织了年底的考评,今日正是出成绩的日子。 教室的最前面几排,那些个出身莱国公府旁系,还有几分上进之心的小子,正紧张兮兮的看着前方讲台后的族学学正。 教室的中间位置,十几个身穿绫罗绸缎,身边有小幺儿伺候着的直系公子,正犹如一摊猪肉一样瘫在座位上,绞尽脑汁的琢磨着稍后去哪里、找哪个、做什么有趣的消遣。 教室的最后几排,也就是和卢仚比邻的那几排位置上,一些同样出身旁系,但是家中颇有几分财力、势力的小子,连同一群来族学蹭读书的亲友子弟们,一个个嬉皮笑脸的做着鬼脸,用只有他们自己知晓的暗号交流着。 偶尔,可以听到他们的几声低声笑语。 比如说,‘小桃红的胸脯’、‘小柳绿的粉臀’、‘某位嬷嬷好腰力’、‘哪位大茶壶养得好大龟’等等。 端坐在讲台上的族学学正,乃是莱国公府的近支族人,年近四十的卢俊。 十年前,卢俊被莱国公府举了孝廉,得了官身,很是气派过一段日子。但是好景不长,在任上有了巨大的钱粮亏空,却不知那公库钱粮究竟去了哪里,自己又没有力量填补窟窿,一朝事发,差点儿就丢了脑袋。 亏着莱国公府的关系,卢俊倒是没有被定罪,但是官职却是丢了。 莱国公府免了卢俊的罪,却不会替他填窟窿。 而当今天子,却是一个极看重钱财、极会经营敛财的奇葩。 卢俊身上背着巨大的钱粮烂账,除非他补齐了窟窿,否则终身复起无望。 所幸卢俊在莱国公府中,和几个正房直系的老爷有些交情,他也有几分文章华彩,也就委委屈屈的进了族学,承担起为莱国公府教育子孙、培养人才的重任。 生得颇有几分英俊清秀,两侧鬓角略显花白的卢俊也懒得管下面那些胡闹腾的小子。 国公府的直系公子们,他不敢管。 那些不成器的旁系子孙和外来户,他懒得管。 前面这几排坐着的,还有几分上进之心的小子,不需要他管。 懒懒散散的吐了一口气,端起小紫砂茶壶抿了一口老白茶,卢俊慢悠悠的从讲台下面,抽出了一个水牛皮制成的书囊,取了厚厚的一叠考卷出来。 “今年年试,成绩大体,和往年相仿。” “尔等,切要铭记先祖富贵得来不易,需要勤勉读书,切不要堕了泾阳卢氏莱国公府一脉的赫赫威名。” “哪,卢逊,上上。” “哪,卢谦,上中。” “哪,卢慎,上下。” 卢俊慢悠悠念出族学一众小子的年考成绩,那些小子无论直系、旁系、外来户,一个个走上前来,接过卢俊手中考卷,或者喜笑颜开、或者嬉皮笑脸、或者愁眉苦脸、或者混无所谓的回到座位。 卢俊一个一个名字念着,到了最后,他抖了抖手中最后一张卷子,换了一张嘴脸:“卢仚,下下。比起前两年,你是没有丝毫进展。看看你最后一篇最紧要的道论,你又是答非所问,一派胡言。” 卢俊用力敲了敲讲台,声色俱厉的指着面无表情的卢仚呵斥道:“你前年如此,去年也是如此,今年还是如此。你这般下去,可对得起族里每月补贴的银两、米粮么?” 卢俊盯着缓缓站起身来的卢仚,厉声道:“这世道,文教弟子最是尊贵,读书做学问,才是真正的光明前途。这学问上的勾当,其他尽是基础,唯有道论才是青云大道。” “任凭你生得油头粉面,一副好皮囊,做不出好的道论来。嚇!” 卢俊将手中卷子,轻飘飘的往前一丢,任凭其落在了地上。 他指着卢仚,语气越发激烈的大声训斥:“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年年不见长进,可见你是个废物种子,只会给泾阳卢氏丢脸的腌臜废物。” 卢俊的骂声越来越激烈,口水星子喷出了老远。 卢仚轻咳一声,缓步上前。 课堂中骤然静了一静。 无论是公府的公子,还是那些远亲近亲,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身高近九尺,比寻常人魁梧、精神许多的卢仚。 卢仚捡起了地上的卷子,将其卷成了一个圆筒,好似握着一根棍棒一般,轻轻的敲击着自己的大腿。 他带着笑,不断的向卢俊点头:“先生责怪的是。” 卢俊不为卢仚的笑容所动,他的训斥越发的尖酸,刻薄,甚至是有点恶毒了。 “以我看来,你竟是不用读书了。” “你若是舍不得族学里每月发放的银钱、粮食,你干脆奏明了大老爷,出去做点活计谋生,岂不是比在这里虚度时光来得好?” “你留在族学里,不仅仅是自己丢人,竟是连卢氏族学都被你牵连,受人嘲笑了!” “偌大的镐京,这么多大家大户,哪家族学,有你这般连续四年,都是下下考评的蠢货?” “因为你,我出去和同年们饮酒,竟都是丢脸的了。” “好在你阿爷死得早,你爹或许也已经死了,不然见你这般模样,岂不是生生被你气死?” 卢仚目光清幽如寒冰,面带微笑,静静的向卢俊稽首行礼,转身走回了自己座位上。 见到卢仚这等模样,卢俊的训斥更是犹如江水般滔滔不绝,差点就是破口大骂起来。 族学里,那些卢氏嫡系的公子哥,还有那些顽劣的旁支、外戚们,一个个指着卢仚‘嘻嘻哈哈’,尽情的配合着卢俊取笑他。 当天夜里,莱国公府族学的一应大小学生,凑了一笔银钱,在民安坊东面,隔了一条城内运河的安乐坊,最大的一栋酒庄‘和风细雨楼’中,办年底谢师宴,请族学的一众先生,以及学正卢俊和几位族中学监大吃了一顿。 酒宴未完,一如前两年,卢仚推辞不胜酒力,悄然离席。 酒宴毕,卢俊和一众先生呼朋唤友,又跑去和风细雨安乐楼附近的明月阁好生戏耍了一通。 深夜时分,喝得酩酊大醉的卢俊离席,拒绝了身边的秀女搀扶,摇摇晃晃的,径直一人去外面更衣。 骤然间一声惨嚎冲天而起,卢俊的哭喊声响彻明月阁。 “我的腿,我的腿,腿,腿……这地,怎生这般溜滑?” 隐隐,有人惊叹:“这,这是第三次了!卢兄,何其霉运?” 第一章 主母召唤 大胤武朝,嘉佑十八年。 腊月二十,镐京,大雪。 刺骨寒风呼啸着冲进镐京的大街小巷,从路边富贵人家的园子里,卷出了片片梅瓣,混着鹅毛雪片,纷纷扬扬的扫过一片片庭院、屋瓦。 镐京皇城东南,是一品上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四大坊的民安坊。 民安坊的东侧,隔着一条宽有数里的人工运河,则是二品上坊安乐坊。 安乐坊,多贵人。 能在安乐坊扎下基业的,多为朱门紫袍的豪门大户。 最近些年,安乐坊中最有名,最奢遮的大人物,莫过于天恩侯卢旲(tai,通‘大’,通‘日光’)。 占地近千亩,气象恢弘的天恩侯府北面,是侯府后街雨露胡同。 整条后街长近三里,街道南北尽是一座座整整齐齐的院子,居住着泾阳卢氏天恩侯府一脉的各房族人。 雨露胡同最西端,靠着安乐坊一号运河码头,有一处小小的院子。 天寒地冻,运河已经冰封。 天色刚亮,一队队雪橇被膘肥体壮的雪地犬拉拽着,运载着小山一样的柴薪、食盐、米面等日用品,如梭子一般在宽有数里的运河冰面上奔波。 雪橇摩擦冰面的‘嘶嘶’声中,乌黑油亮的长发扎了个单马尾,裹着一件薄薄的青布对襟大棉褂子的卢仚(xian,通‘仙’),拉开小院北面正房的房门,深深的吸了一口冰凉刺骨的寒气。 寒气入腹,浑身一片清凉,卢仚刚毅端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和煦的笑容。 慢悠悠走出房门,活动了一下胳膊腿,卢仚抬起头,看了看彤云密布的天空。 “呵,瑞雪兆丰年。” “嚇,呸,呸,错了,错了。应当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哪!” 扳着手指,卢仚喃喃念叨着。 “嘉佑十五年,谢师宴后,酒后滑倒,折了左小腿。” “嘉佑十六年,谢师宴后,下楼滚倒,折了右小腿。” “去年的昨日,依旧是族学年底谢师宴后,如厕摔了个大劈叉,折了左大腿。啧,可是你依旧毫无悔过之心。” “要不,今年就,三腿齐折?” 卢仚微笑,掐指比划着。 “学聪明了呀,昨天族学散学,你说身体不爽利,将谢师宴改到了今天晚上。” “避开了昨天,你能避开今天?呵!” “要不要三腿齐折呢?” “会不会,太残忍了一些?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也就是故意难为我,连着四年,给我出了四道没法做、不能做、做了就惹祸招灾的道论题嘛!” “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 “我平日里在族学,在族中,都是平平淡淡,平凡无奇的透明人。” “你无缘无故的刁难我,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什么仇,什么怨?” 低声念叨中,卢仚走到了小院里的水井旁。 大冬天的,卢仚扒光了身上衣衫,抓起水桶,从水井中打了一桶水,劈头盖脸的泼在了自己身上。 如此连泼了七八桶水,浑身热气升腾的卢仚用手指蘸了点粗盐,狠狠的刷了刷牙齿。 刷牙完毕,身上的水已经被体温蒸发殆尽。 卢仚迎着寒风用力的舒展身体,打了个惬意的呵欠,这才将衣衫重新穿上,大步走到了院子的东边。 在东厢房的角落里,这里种了一小片翠竹,虽然寒冬大雪,这一小片竹子依旧青翠欲滴。 卢仚‘嘶嘶’了几声,在被积雪覆盖的竹叶浓密处,一条拇指粗细,三尺多长的小蛇就轻灵的盘着竹竿游了下来。 这条小蛇通体碧绿,鳞片如宝石一般晶莹剔透,没有一般蛇类的阴森狰狞,反而显得有几分灵性可爱。 如此寒冬,普通蛇类早已冬眠冻僵,这条翠蛇却机灵活泼得很。 翠蛇顺着竹竿滑到了卢仚面前,张开精致的小嘴,‘嘶嘶’吐了吐信子。 卢仚从袖子里掏出了两枚新鲜的鸡蛋,翠蛇前半截身体快若闪电向前一扑,就将两颗鸡蛋生生吞了下去。它摇曳着身体,轻轻的磨蹭着卢仚的手掌,显得格外亲昵。 “去,去,好生歇着。” 卢仚拍了拍翠蛇的脑袋,转身走向了后院。 卢仚的这院子,北边一溜五间正房的后面,有半亩大小的一块土地,平日里种了些常见的蔬菜瓜果,如今已经被雪厚厚的盖了一层。 后院正北面,卢仚挖了个一丈见方的水坑。 大冬天的,这水坑里三尺多深的积水已经冻成了冰块。 一只磨盘大小,通体乌黑的鳄龟懒洋洋的趴在冰上。 听到卢仚的脚步声,鳄龟探出了长脖子,发出了‘咕咕’的叫声,黄豆大小的眼珠乱转,显得格外灵动,甚至很有几分奸猾。 卢仚蹲在水坑旁,掏出了两块新鲜的瘦猪肉。 鳄龟张开大嘴,一口一块,将两块拳头大小的瘦肉吞下,向卢仚轻轻点了点头,又将脑袋、四肢缩回了龟壳里,静静的趴在冰面上。 卢仚伸手,摸了摸鳄龟嶙峋、扎手的背甲,起身走向了院子西侧。 院子的西边,西厢房的角落里,搭了一个小小的窝棚。 一头通体洁白,体型圆胖如球的兔狲(猫科,凶猛)正懒洋洋的趴在窝棚里,见到卢仚走了过来,这家伙瞪大蓝幽幽的眼睛,很是不客气的‘哈、哈’吼了两声。 卢仚急忙掏出了两块鸡胸肉,两颗鲜鸡蛋放在了这兔狲的面前。 “大爷,您先吃着,待会不够,您再招呼小的!” “不打扰您用餐了,您慢慢享用哈!” 卢仚朝着兔狲谄媚一笑,伸手狠狠的在它身上撸了两把,又掏了掏它的下巴,笑呵呵的迈着小碎步,在兔狲不耐烦的‘哈哈’驱赶声中,一溜烟跑向了院子的正南方。 兔狲一爪子按在了一块鸡胸肉上,眼珠朝着卢仚的背影歪了歪,从鼻孔里喷了口冷气。 正南方的杂物房屋檐下,挂着一个通体精钢锻造的大鸟笼。 一支通体火红,不见丝毫杂色,体长能有一尺上下,尾羽长度超过一尺半的大鹦鹉站在鸟笼里,歪着脑袋看着小跑过来的卢仚。 “你妈炸了!” “你妈炸了!” “你妈炸得稀碎了!” 大鹦鹉突然开口,扯着嗓子歇斯底里的嚎叫着。 “哎,来了,来了!” 卢仚急忙跑到鸟笼旁,掏出一大把干果仁丢进了鸟笼的食盘里。 大鹦鹉斜着眼瞥了卢仚两眼,浑身羽毛抖了抖,低下头,慢条斯理的啃起了干果。 “你们都是爷!” 卢仚指了指东边的那一丛竹子,指了指北面的水坑、西面的窝棚,伸手进鸟笼,狠狠的捅了捅大鹦鹉肥嘟嘟的肚皮。 “你们一个个,我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还是大黄憨厚!” 卢仚叹了口气,拍了拍手,走进了杂物房旁的厨房。 一阵响动后,厨房的烟囱里飘出了一道淡淡的烟柱,不多一会儿,就有一股子肉粥的香味在小院子里飘荡。 一条站在地上,头颈几乎有人腰高,从头到尾长近七尺,通体黄毛油光水亮,长的是膘肥体壮精神完足的大黄狗叼着一个硕大的铁盆,慢悠悠的迈着四方步,从正屋中走了出来。 这大黄狗叼着铁盆,慢悠悠的走过小院,静静的蹲在了厨房门口。 一刻钟后。 大黄狗趴在地上,很是从容的舔着铁盆里的肉粥。 它的肉粥里,还窝了几个鸡蛋,肉香、蛋香、米香混在一块,端的香气扑鼻,煞是引人口水。 卢仚端着一个白瓷大海碗,蹲在大黄狗的身边,也不用筷子、汤勺,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肉粥。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那头兔狲吃饱喝足,抖动着浑身肥肉走出了窝棚,绕着小院转起了圈子,一副地主老财巡视自家田土的嘚瑟模样。 大鹦鹉同样吃饱了干果,浑身短毛竖起,将脑袋从鸟笼的栅栏缝隙里挤了出来,朝着那饭后绕圈消食的兔狲挑衅。 “妞,给大爷我笑一个!” 兔狲浑身长毛炸开,犹如一道球形闪电狂奔而来,猛地跳起来几尺高,一爪子扣在了鸟笼上。 就听‘叮叮’几声响,这兔狲的爪子在鸟笼上拉出了几点小火星。 一丛浓密的竹叶中,翠蛇鬼鬼祟祟的探出头来,朝着这边窥视着。 大黄狗吃完了铁盆里的肉粥,抖抖身上长毛,站起身来,朝着鸟笼里的大鹦鹉‘汪汪’吼了几声。 大鹦鹉偃旗息鼓,将脑袋缩回了鸟笼。 大黄狗走到炸毛的兔狲面前,一爪子按在了兔狲的脑袋上。 原本凶神恶煞的兔狲气焰全消,浑身长毛一根根柔顺无比的贴回了身体,‘喵喵’叫着,将脑袋在大黄狗的狗腿上蹭了又蹭。 卢仚也正好喝完了粥,他抓起大黄狗的铁盆,走向了院子角落里的水井,顺路在兔狲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欺软怕硬的狗东西!” 大黄狗瞪大了眼睛,极震惊的看着卢仚,嘴角耷拉了下来,一脸很受伤的小模样。 ‘铛铛铛’! 有人重重的敲响了小院的院门,一个难听的公鸭嗓音传了进来:“仚哥儿,仚哥儿?赶紧的,夫人叫你哩。快,快,可不敢让夫人等你!” 已经走到了水井旁,抓着水桶正要丢进井里打水的卢仚呆了呆,放下水桶,抖了抖手上沾着的雪片,一路小步跑到了院门口。 “这一大早的,哪位?” 卢仚拨开门栓,打开院门,一股寒风当面吹来。 一个裹着兔皮大袄子,生得三角眼、三角脸,长相颇为尖酸刻薄的中年男子一把抓住了卢仚的胳膊,拖着他就往外走。 “赶紧的,夫人叫你呢。” “仚哥儿,我可给你说,夫人这两天火气大着呢,你可别忤逆了她,什么事,都依着顺着哈!” “要是惹怒了夫人,你这个年,可就难过了!小心你的皮!” 第二章 庸俗的套路 天恩侯府,会客大厅。 陈设华丽的大厅里,天恩侯府主母胡夫人阴沉着脸,端端正正的坐在正中主位上。 见到站在大厅正中的卢仚,身量高挑、丰腴,生得艳若桃李,颇有八九分姿色,只是一双三角眼略显刻薄的胡夫人冷哼了一声,极其挑剔的上下审视着他。 卢仚向胡夫人拱手行礼,恭谨的称呼了一声‘伯母’。 按宗族血脉关系论,卢仚的曾祖父和天恩侯卢旲(tai,通‘大’,‘阳光’)的祖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卢仚是天恩侯正儿八经的同宗侄儿,这一声‘伯母’极是恰当。 大厅中,除了胡夫人,还有两位客人。 一位是身穿青色锦缎长袍,头戴三梁青纱翼冠的男子,看年纪也就是三十岁出头的模样。他坐在胡夫人左手侧的客位上,双手端着细瓷茶盏,翘着二郎腿,一脸傲气,更兼一脸嫌弃的斜眼看着卢仚。 另一位,是一名年龄和卢仚相当,穿着一裘白底墨梅纹大宫裙,上身套着一件银狐皮小马甲,生得唇红齿白、柳眉大眼,身段高挑,楚楚动人如拂风弱柳的少女。 少女本来是清清淡淡,一副红尘万事与己无关的‘世外佳人’模样。 但是猛不丁的见到卢仚,少女的眼睛骤然一亮,目光如火,紧紧的黏在了卢仚端正刚毅、男子气概十足的脸蛋上。 从一对英伟的剑眉,到那一双灿然如寒星明眸,再到那挺拔的鼻梁,有力的唇线,如千炼古铜般淡褐色的皮肤。 少女目光好似涂了胶一样,一寸寸、一丝丝的扫过卢仚的面庞。 随后,她快速的用目光丈量了一番卢仚的身量——她的眸子,又是骤然一亮。 卢仚身高几近九尺,宽肩、狼腰、手腿修长而有力,身形挺拔如一颗青松,加上那刚毅的长相,越发显得阳刚威武,和她平日里交往的那些俊彦气质迥然不同。 但是很快,少女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收敛了表情,又回复了原本清冷清寂,宛如空谷幽兰的气质。 卢仚也禁不住朝少女多看了两眼。 这般颜色的少女,卢仚同样是今生仅见。 他平日里在莱国公府的卢氏族学读书,远远的也见过几次莱国公府的千金小姐们。 那些千金小姐,富贵有余,灵秀不足,气质上,和眼前的少女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只是,这少女美则美矣,却好似画中美人,水中花影,总感觉不够真实。 ‘叮当’。 一旁的男子扣上茶盏盖,将茶盏放在了手边小桌几上。 右手在干干净净的长袍衣摆上弹了弹,男子轻声道:“胡夫人,您是侯府主母,天恩侯府上下族人,都归您约束管理,这事,还请您做主。” 面色阴沉的胡夫人挤出了一丝笑容,然后她右手狠狠的在大椅扶手上一拍,用力指了一指卢仚。 “卢仚,可见你是个没福分的破落种子。” 卢仚被胡夫人猛不丁的呵斥声吓了一跳,他愕然看着胡夫人,拱手道:“伯母,小侄哪里做错了?” 胡夫人一脸厌恶的看着他:“丢人现眼的东西。” 微微顿了顿,胡夫人指了指那男子:“这位白邛白大人,你当有印象。” 不等卢仚开口,胡夫人又朝着那少女指了指:“这位白露姑娘,你也当知道她的名字。” 双手用力一拍,胡夫人冷声道:“你配不上人家,所以,交出婚书,再写一份‘自惭才疏学浅,缺德无良’的退婚书给人家,把这事情给了断了罢!” 卢仚瞪大眼,又惊又怒的看了看胡夫人三人,最终目光落在了男子白邛身上。 自认‘才疏学浅’,可以! 自承‘缺德无良’,在大胤武朝,在这个年代,这是要绝人前途,糟践一生! “是岳父大人当面?”卢仚声音转冷。 白邛的脸色微变,又端起茶盏,用力喝了一大口茶。他不吭一声,连话都懒得和卢仚说一句。 “你还要不要脸?这就叫上岳父了?”胡夫人用力的拍打着扶手,大声的呵斥着:“我天恩侯府卢氏族人中,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寡廉鲜耻,一门心思攀附富贵的混账东西?” ‘寡廉鲜耻、攀附富贵’? 卢仚心头一口恶气直冲了上来,额头正中一条青筋凸起,‘砰砰砰’的急速跳动着。 “伯母,您这话,从何说起?”卢仚的声音也逐渐提高,厉声呵斥道:“我和白家小姐,的确有婚约在身,但是这婚约,却是我祖父留下,那时候,不要说我,就连我父亲都还没有出生,卢仚又如何的‘寡廉鲜耻’,如何的‘攀附富贵’?” 胡夫人语塞。 她虽然是天恩侯府主母,国朝的超品侯夫人。 但是她出身小商人家庭,从小就没读过书的,甚至连字都不认得几个。 在侯府,仗着主母的身份作威作福,她是一等一的好手。 但是要她说道理,要她和人正面驳斥,她就没这能耐了。 白邛冷哼了一声,把玩着手中茶盏盖,依旧不说一句话。 白露轻叹了一口气,双手紧扣放在膝盖上,红唇微动,开口了。 她的声音端的清脆甜美,一如玉珠落入了银盘中,‘叮叮咚咚’的煞是悦耳,就连卢仚心中的火气,也莫名的落下去了几分。 “卢公子所言不虚,你我婚约,的确是两家阿爷当年订下的。” 白露站起身来,俏生生的站在卢仚面前,一双妙眸不离他的俊美面庞。 “一如卢公子所言,当年这婚约签订时,你我父亲都还没有出生,这婚约说到底,只是两位老人家酒后一时兴起罢了。” 白露看着卢仚微笑道:“卢公子以为呢?” 卢仚双手又揣进了袖子里,他目光幽幽的看着白露,冷然道:“酒后一时兴起,这话未免轻佻。想当年,白家阿爷他……” 白露打断了卢仚的话,她笑颜如花的看着卢仚:“毕竟是想当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们不提当年,只论当下,可好?” 卢仚想要开口,胡夫人已经在一旁呵斥:“闭嘴,听白家小娘怎么说。” 卢仚额头青筋乱跳,用力抿了抿嘴。 天恩侯卢旲,是这一支卢氏族人的家主。 卢旲如今领军镇守在外,天恩侯府,就是胡夫人这个主母当家。 按大胤宗族律法,天恩侯府上下,卢氏数千族人的生死荣辱,尽在胡夫人一念之间。 寻常族人若是被胡夫人发落,真个是被打死了,大胤官府也没有权力插手宗族内务。 卢仚深深吸气,微微低下头,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模样。 胡夫人满意的冷笑了一声。 白露浅浅一笑,淡然说道:“当年事情如何,我们也就不说了。但是当今眼下的事情,卢公子还记得,五年前你初次登门,家祖对你说过的话么?” 卢仚当然记得。 五年前,卢仚刚满十岁,按大胤的民俗,十岁少年被称为‘小郎’,即可被视为‘半个成年人’,有资格代表自家出门拜访故旧、结交朋友。 卢仚第一次备了礼物,去白家登门拜会。 那次登门,卢仚没见到白家的其他人,只有白露的祖父白长空出面见了他一面。 在白家,卢仚只喝了半杯半温不火的‘凉’茶,受了白长空几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殷殷教诲’后,就被‘礼送’离开。 白露见卢仚点头,也微笑颔首:“家祖有言,让你认真读书,努力上进,求一个前程出身,才好履行婚约。” 卢仚的心里一个咯噔。 他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的看了看娇美如花、满脸是笑的白露,又看了看一脸傲气兼不耐烦,翘着二郎腿不断抖动的白邛。 “是,白老先生五年前,让我用功读书,努力上进。他还说,要是我没有读出什么名堂,不仅是自己丢人现眼,更辱没了白家的门风,让白小姐也面上无光。”卢仚的笑容也逐渐灿烂:“所以,这五年来,我再没有登门过。” 白露微笑,目光如火,又在卢仚的俊面上扫了一遍。 白邛在一旁阴阳怪气的说道:“你若是个求上进的,我白家自然乐于和你结了这门亲事。” 摇摇头,白邛将茶盏盖敲击茶盏,敲得‘叮叮’响。 “但是,你看看你这几年,虚耗光阴,荒废了学业,堪称是一事无成,我可没有冤枉你吧?” 用力敲了敲茶盏,白邛数落道:“嘉佑十五年,你族学年底考评,下下。” “嘉佑十六年,你族学年底考评,下下。” “嘉佑十七年,你族学年底考评,下下。” “今年,嘉佑十八年,你族学年底考评,唔,有点进益了,却依旧是下中,依旧是见不得人的成绩!” 白邛摇头长叹道:“我这个人,最是直率,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来不怕得罪人的。莱国公府的族学,在整个镐京,也不算是好,说三流吧,未免刻薄,若说只是一个二流,却是极恰当的。” “你在一个二流的族学中,都只能拿到下等考评。” 白邛将茶盏往小桌几上一丢,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走到了卢仚面前,目光森森的盯着卢仚:“你觉得,你有前途么?” “你觉得,你能名动天下么?” “你觉得,你能高官显爵么?” “你觉得,你配得上小女么?” “你,就不觉得羞惭,不觉得那份婚书,你命弱福薄,担当不起么?” 卢仚额头青筋乱跳。 他想起了这几年他在卢氏族学,每次年底考评,族学学正卢俊给他拟定的道论题目。 用卢俊的话来说,族学是‘量才施教’,所以年底考评,每个人的道论题都是不同的。 但是连续四年,卢俊给卢仚的道论题,都是要人命的啊! 胡夫人在一旁不耐烦的呵斥起来:“好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 “好了,白大人,白小姐,这事情,我做主了。” “卢仚,交出婚书,再按照我的意思,写一份你主动退婚的契书,这事就这么定了。” 第三章 反杀 “真憋屈!” 卢仚笑,然后挺直了腰身。 胡夫人的话,让卢仚心中暗生怒意。 跨过年,他就年满十六,十六年来,卢仚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将腰身挺直。 这感觉,就好像皑皑白雪下,一座山峰突然耸立。 一股莫名的精气神直冲云霄。 强烈的男子气息从卢仚身上升腾扩散,整个会客厅的温度似乎都上升了几分。 白露被这股气势一冲,‘唰’的面皮微红,眸子里骤然就冒出了一层层水波。 白邛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白露回过神来,收敛了眸子里的水意,俏生生的向卢仚行了一礼:“卢公子,还请听为霜好生分说。” 白露身后,胡夫人重重的冷哼了一声。 会客大厅外有动静,七八个高有八尺开外,生得膘肥体壮的悍妇已经聚集在了门口。 好几个悍妇手中拎着胳膊粗细的枣木杠子,只待胡夫人一声令下,她们就会冲进来,将卢仚拖出去好生毒打。 这群悍妇,在天恩侯府也是凶名远扬。 最近七八年,被她们打坏胳膊腿,打坏了腰身的卢氏族人,最少也有三五十人了。 胡夫人在天恩侯府的‘赫赫威名’,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 卢仚双手揣在袖子里,一对儿寒泉般的眸子静静的盯着白露:“白露白为霜,‘蒹葭(jian’jia)苍苍,白露为霜’,嘿,好名字。看在这名字份上,你说,我听!” 此刻,卢仚身上的精气神显然不对劲。 一如宝剑发硎,剑锋迸溅的寒光刺伤了眼眸,刺痛了心。 很莫名的,胡夫人和白邛心头都一抽,莫名的忐忑让他们下意识的扭了扭身体。 白露距离卢仚最近,一门心思都被卢仚骤然飙升的颜值吸引,反而没能察觉到这惊世颜值下隐藏的别的东西。 反而是她听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两句,莫名的眼睛锃亮。 “卢公子,跨过年,你就年满十六。” 白露目光深深的盯着卢仚,尤其是那微微勾起一缕冷笑,红润水华的嘴唇。 “是。”卢仚额头青筋收敛,他挺直了腰身,语气不复之前的激烈和恼怒,反而带上了一股浓浓的,吃饱喝足的‘兔狲’那样的慵懒和无所谓的态度。 但是他骨子里散发出的那股子神采,却好似站在极高的可手摘星辰的高楼上,居高临下的俯瞰白露,以及在场的所有人。 “按大胤律,男子年满十六,女子年满十三,当婚配。” 白露轻叹了一声:“为霜比卢公子,仅仅小了三个月,按大胤民俗,为霜已经是一个老姑娘了。” 轻轻摇头,白露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卢仚的面皮抽了抽。 未满十六岁的‘老姑娘’,这个措辞,可圈可点。 啧! 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可就变成了——卢仚不成器,耽搁了人家好姑娘! 这话,真是绝了。 “为霜也知晓,君子之约,一诺千金。祖父既然将为霜许给了卢公子,就得认命。为霜这些年,都在期盼着,某日卢公子能够风风光光的,将为霜迎娶回家。” “为此,为霜耐心等候,等候公子能够学有所成,能够名动一方。” “为霜无数次的幻想未来夫君是何等模样。” “为霜不求他出身豪门,不求他锦衣玉食、大富大贵,但是为霜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也希望自己未来的夫君,起码能让我看到一点盼头!” “我想,天下女人,都能认可我的想法,望夫成龙,这等心思无可厚非。” 白露深沉的,略显贪婪的冲着卢仚的面庞看了又看! 卢仚微笑点头,代表自己非常赞同她的想法。 白露就微微一笑,露出了几颗亮晶晶的白牙。 “可是!” 白露一番‘深情表白’后,语气骤然一转。 卢仚轻笑:“可是,我不争气,是吧,在族学中,也学得这么乱七八糟的,连续四年族学年底考评都是下下,完全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白露轻叹,摇头。 她背着手,大有须眉丈夫气度的,在会客大厅里来回走了两步。 “不怕卢公子见笑,为霜这几年,也略读了一些书。” 白露站定,向卢仚矜持的微笑。 旁边胡夫人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茶,重重的放下茶盏。 “你这个没福分的破落种子,人家白小姐,如今可是镐京龙凤榜在榜的风流人物,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是挑尖的人才。” “镐京一季度一次的‘采薇评’,你听说过罢?” “镐京文教各宗,最有名的十八位大贤,每个季度对镐京城最出色的年轻人加以评点。” “白小姐,已经连续两年,在采薇评上名列前茅!” “有理宗大贤评点,白小姐若是男儿身,她堪为‘国之栋梁’,‘治世贤臣’!” “啧啧,瞧瞧,瞧瞧,人家这是仙露明珠般的人物,这等才学,这等人才,尤其是这容貌,唉哟,真是画里面跑出来的仙女儿。” “啧啧,在镐京城里,多少世家公子、风流才子把白小姐当神仙供着?” “你也不洗洗脸,看看自己这张蛤蟆疙瘩皮!” 卢仚的脸抽了抽。 他的脸,蛤蟆疙瘩皮?这是从何说起? “总之,总之,你就是配不上人家!”胡夫人实在是没读过书,她找不到更好的话夸奖白露,也找不到更好的话贬低卢仚。 她很粗暴的做了个总结,用力的拍打着椅子扶手。 “总之,就是你配不上人家。” “你在卢氏族学那边的臭名,我也是听说过的,偌大的族学,没人比你更丢人现眼的。” “看看你年纪一大把了,依旧是一事无成,每个月,你还要靠莱国公府那边族学里发放的一吊钱、一袋米来混日子,你这些年,可曾自己赚过一个铜钱?” “而人家白姑娘,她亲手一幅画,在镐京,可值钱了!” 胡夫人大惊小怪的叫嚷着,提到‘一幅画多少钱’这个问题,她的眼珠有点发红,呼吸都变得粗重了许多。 对于‘钱’,她是敏感的。 白邛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胡夫人的惊叹声。 白露的画,在某个小圈子里,是被人重金求购的。 但是这事情,能做,不能说。 拿才学换钱,这事情不寒碜,反而很高雅。 在文人圈子里,你的东西能换钱,换大钱,换的钱越多,证明你越是真材实料,越是才华盖世! 如果你的东西能换得人家姑娘倒贴、陪寝,甚至是心甘情愿出钱养着你! 哇塞,你就是一代文豪,毫无疑问的文道魁首、风流人物! 但是白露还是一个在阁的大姑娘。 是吧! 这种事情,就不好和她扯上关系的,胡夫人的话,有点冒犯了,甚至白邛再敏感一点,他都要揣测,胡夫人是否是有意当面嘲讽、挑衅他们白家了。 白邛翘着二郎腿,把玩着茶盏盖。 他斜眼看着卢仚,不缓不急的说道:“卢贤侄,实话说,当年两位老爷子的婚约,只是一时冲动,并未深思熟虑认真斟酌过。” “这婚约,对为霜,是不公平的!” “我白家,我白邛有兄弟九人,有子侄二十许,但是唯有为霜一个女儿。” “她,可是我白家的心肝宝贝,千金明珠。” “你,的确是配不上为霜的。” 卢仚揣着双手,静静的看着白邛。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也不想说当年的事情了。 卢仚的父亲离家前,留下了一封书信,仔细的述说了卢仚这个婚约的事情。 两位老爷子的婚约,只是一时冲动? 没有深思熟虑、认真斟酌过? 这话,呵呵。 卢仚在心中冷笑。 当年白家老爷子白长空出身寒微,在外游学差点遭劫身死的时候,他定然不会这么想。 卢仚的祖父救下白长空,花钱为他请大夫救命的时候,他定然不会这么想。 白长空主动和卢仚祖父结交,喝血酒、拜把子的时候,他定然不会这么想。 卢仚祖父动用家族力量,以泾阳卢氏之名为白长空写举荐信,出钱供他科考,让他一路青云直上的时候,他定然不会这么想。 卢仚祖父殁于战场。 卢仚祖父荫留的官职,被年长的卢氏族亲暂代。 卢仚的父亲不靠谱,丢下年幼的卢仚离家出走,多年来不知下落。 卢仚一个孩童,近十年来,一个人在庞大的卢氏家族里宛如透明人一样过活。 如今的卢仚家中,可谓是家徒四壁。 于是,很好,现在两位老爷子留下的婚书,就变成了‘一时冲动’! “真可惜,如果当年,家祖有一个女儿,或者白家阿爷能有一个女儿,怕是这婚书,已经履行了。”卢仚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白邛也微微一怔。 他干巴巴的笑着:“倒也是有道理,放在十几年前,我们两家任何一家有一个女儿,这婚约也就成了。可是,你家就你父亲一人,我家连出九个兄弟!” 卢仚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他仰面看天,看着会客大厅屋顶那华丽的藻井装饰。 胡夫人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 “卢仚,成不成,赶紧说句话,我没功夫陪你这种小猴崽子呱噪。” 卢仚低下头,笑呵呵的看着胡夫人。 “毕竟是两位老爷子定下的东西,若是毁约,我是吃亏的。” 胡夫人的目光一旋,看向了白邛。 白邛淡然道:“定然不会让你吃亏,我白家补你一百两白银,再给你一份荐书,让你去太学就读,保你一个前程,如何?” ‘百两白银’? 哇,好多的钱哦! 百两白银,在镐京城外,连五亩好一点的田地都买不到。 ‘太学就读’? 呵,多好的前程! 自己签署退婚书,自己承认自己‘才疏学浅’、‘缺德无良’了,在大胤,哪里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再加上之前卢仚在族学中的臭名! 怕是进太学的第一天,就会被无数的师长、同学喷一身的狗血! 卢仚微笑看着胡夫人:“伯母,退婚,当然是要退的,我也深深的明白,我配不上为霜姑娘,她和我有婚约,简直就是一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真个是玷污了她。” “所以,退婚,必须要退婚,谁不答应就是乌龟王八羔子,我就和谁急!” “但是,要加钱!” “两位老爷子订下的婚约,区区一百两白银,怎可能就这么轻佻的打发了?” “这是对两位老爷子的不尊重、不尊敬,就是不孝啊!” “加钱,必须要加钱!” “所谓,君子一诺千金,一诺,‘千金’哪!” 卢仚向胡夫人挤了挤眼睛。 胡夫人瞪大眼睛,一脸的恍然大悟,然后无比兴奋的用力拍了一下扶手。 “君子,这东西,一诺千金哪!” 第四章 一诺千金 白邛、白露略显狼狈的仓促告辞。 父女两在天恩侯府门前,上了一架装饰精美的四轮马车。 在几个骑马家丁的簇拥下,马车顺着天恩侯府门前的天恩街走了数十丈路,白邛突然从座位上跳起,狠狠一脚踹在了车厢壁上。 “猖狂,放肆,腌臜小狗,他怎敢,他怎敢?” “一诺千金?一诺千金?” “小狗,你也不怕撑死!” 白邛愤怒地低声嘶吼,面孔扭曲,眼珠几乎从眼眶里跳了出来:“好,好,好,狗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得很!” 白露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她双手扭着一条丝绸手绢,目光迷离的轻声感慨着:“父亲,真个说起来,他的人才,学问,也是极好的。” 幽幽叹了一口气,白露喃喃道:“要不是,卢家阿爷战殁,卢家叔叔又是个不靠谱的,他的家境衰败得快了些,倒也……哎!” 白邛阴沉着脸,坐回了座位上。 他看着自家的宝贝女儿,讥诮的冷笑了一声:“人才,学问,这些东西,有用么?有用么?当今大胤,论的是家世,是出身。” “若是他祖父还在,或者他父亲顶了他祖父羽林中郎的职司。啧!” “奈何现在,莱国公府那边,他是指望不上的。” “他祖父活着的时候,在莱国公府那边,是有情份的。可是天恩侯崛起,他这一房随着天恩侯,和莱国公府那边是分家别过了。” “天恩侯府这边,你指望那恨不得将家当都搬回娘家的胡氏,能将侯府的资源,用在他一个旁系身上?” “没有家族撑腰,你就算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你辛辛苦苦去科举取士,考上个秀才、博才,又如何?远不如世家门阀举一个孝廉,直接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那卢仚小儿,非你良配。” 白邛收敛怒火,看着自己生得俏丽精神的女儿,得意洋洋的笑道:“这些年,老爷子和你的叔伯们,绞尽脑汁为你蓄势、养望、积累名声,求的是什么?” “你未来,就算不能做一个王妃,怎么也要配一个钟鸣鼎食千年世家的嫡子罢?” 白露绞着手绢,俏脸突然一阵晕红。 白邛笑呵呵的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比如说,和你交好的朱世子,就是极好的。” 白邛笑得很开心。 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还是白家三代唯一的女儿,自然是要卖一个好价钱的! 白露的脸蛋,就越发的红润,娇羞无比的朝着自己父亲娇嗔了一声。 她用力的跺了跺脚,又犹犹豫豫的问白邛:“可是,父亲,既然他不松口,又有那天恩侯夫人撑腰,这婚书在他手中,毕竟是极大的,极大的,隐患。” 说到‘隐患’二字,白露的小脸泛白,银牙紧咬嘴唇,双手用力揪着手绢,差点将那手绢撕成了两片。 “咱家如今,清名享誉朝堂。不说祖父、父亲和各位叔伯,就说女儿我如今的名声,更是丝毫玷污不得的!” 白露很是担忧的看着白邛。 卢仚捏着那婚书,白露就有‘货卖二家’的嫌疑,这事情若是传出去,可是极大的污点。那些世家豪门,谁会容忍一个有污名的女子进门? 白邛一甩长袍衣摆,翘起了二郎腿,摆出了一副‘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架势。 “乖女放心,你的婚事,就是白家的前程,是你祖父,你爹我,你那些叔伯的前程。” “你嫁得良人,就是我白家从书香清贵、官宦之家向世家豪门迈出的,坚实的第一步!” “那卢家小儿既然不识趣,也就怪不得,我们不讲究两家这些年的交情了。” 白邛撇了撇嘴,很轻蔑的冷冷一笑,宛如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一般,轻轻的一挥手:“区区黄口小儿,弹指间灰飞烟灭,不过如此。” 微微顿了顿,白邛眯起了眼睛,冷然道:“就是今晚,你且看着。” 马车快速远去,车厢里最终还是传来了白邛的一声叹息。 “只是,今晚的安排,毕竟是落了下乘,难免会有些风险,留下一些手尾。” “可恨那小子,你爹我费了人情,托了卢俊在族学那等打压、刁难,坏他在卢氏宗族的名声,就是为了给咱家的退婚,求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毕竟,他出身泾阳卢氏哪!没正当的借口,哪怕是一个庶出的族人,也不好欺负的。” “万万没想到啊,这没见识的小狗,‘一诺千金’这等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天恩侯府,会客大厅。 胡夫人无比殷切的看着卢仚,刚刚阴沉沉的僵尸脸,此刻堆满了灿烂的笑容,越发显得艳若桃李,堪比青春少女一般可爱。 卢仚端端正正的坐在刚才白邛的座位上,端着一盏新茶,一本正经的看着胡夫人。 “君子一诺千金,这是万万没有虚言的。” “他白家要悔婚,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我卢仚家世衰落,现在就是一个破落小子,我配不上他们家姑娘,这是事实。” “自家不争气,被人悔婚,这事,我认。” “龙配龙,凤配凤,阴沟里的老鼠,只能打地洞,这道理,我懂!” “但是悔婚归悔婚,想要红口白牙瞎掰几句,空手套白狼,这就不对了。” “不出点钱,这对不起两位老爷子当年的情谊,对不起如今白老爷子的身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更不要说,咱家姓卢,泾阳卢的那个卢啊!” 胡夫人连连点头,笑颜如花的鼓掌说道:“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我刚才可是被那白邛给糊弄了,区区两百贯,呃!” 胡夫人胡乱干咳了几声,忙不迭的说道:“仚哥儿说得极有理,这道理,是极正当的,咱们占理,这是没错的。任凭他白家能口灿莲花,没有钱,这婚书是定然不能退给他们的。” 胡夫人很严肃的向卢仚许诺:“别怕他白家,有侯府给你撑腰,这镐京城,没人能欺了我卢氏的好儿郎!” 卢仚深深的看了胡夫人一眼,放下了手中茶盏,站起身来。 “君子一诺千金,这是古代贤人明码标价的话。” 卢仚欺负胡夫人没读过书,没学问,这‘明码标记’什么的,就是在糊弄她了。 但是,这话胡夫人爱听啊! “现如今,白老爷子是文华阁侍读学士,国子监副山长,三品朝议大夫,身兼三职,一职一君子,所以,没有三千金,这婚书,我是不会给的。” “这是白老爷子那边,这婚书,是两位老爷子拟订的,家祖当年在世时,实职军职是羽林中郎,授麾云校尉,授散骑备侍,同样一职一君子,这又是三千金。” “三三得六,这份婚书,没有六千金,他们是断断拿不回去的!” 胡夫人‘呵呵呵’的笑出声来:“这话,极妥当,极有理,谁也挑剔不得。谁敢挑剔,伯母我亲自大耳刮子抽他!” 六千金。 大胤金贵,一两金可换二十两银,一两银可换钱一贯,按铜钱质量,一贯钱大抵在一千钱到一千五百钱之间。 而今大胤物产丰厚,一斤上好白米不过三五文钱,一贯钱的购买力极其可观。 六千金,妥妥当当的是一笔巨款。 方才卢仚就是随意向白邛父女报了这个价码,又有‘胡夫人主持公道’,硬生生将父女两给逼得狼狈奔逃! 卢仚甩了甩袖子,虽然衣衫颇显寒酸,但是配上他俊朗的容貌,魁伟的身躯,这一番动作却有着说不出的潇洒派头,看得会客大厅里的丫鬟们是一阵阵双眼放光。 “那么,伯母,这件事情,就多多有劳您做主了。” 卢仚向胡夫人行了一礼,满脸尽是人畜无害的笑容。 “那婚书,就在小侄手上,那白家人再登门呱噪,您就回他们一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是。” “小侄年幼,那么些金银囤在手上,不是好事。” “男人有钱就变坏,何况小侄没有个父母长辈盯着,万一去了那青楼瓦舍、赌场花船之类的地方,岂不是真正学坏了么?” “所以,那六千金若是真个到手,小侄斗胆,有劳伯母您帮忙打理罢!” 胡夫人听了卢仚的话,一时间面皮通红,双眼泛着水光,无比热烈的看着卢仚,只感觉这个侄儿,居然比自己的亲儿子还要来得顺眼、可爱! 她忙不迭的说道:“可不是这个道理么?男人身上,可不能有太多银钱!” “你放心,伯母为你做主,谁也不能欺负你!那金子若是到手了,伯母帮你存着,一定帮你守得妥妥当当的,一定是万无一失的!” 胡夫人兴奋得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六千金啊! 为了这笔钱,胡夫人就没什么不能干的、不敢干的! 她用力的吞了口吐沫,朝身边的心腹大丫鬟招了招手:“没眼力见的东西,没看到仚哥儿身上衣衫单薄么?去,赶紧去库房提十贯,不,二十贯钱给仚哥儿送去。” “再,再拿一匹,不,两匹上好的缎子,给仚哥儿做两身新衣服!” “快去,快去!” “叫管家,今年给仚哥儿的年货,在寻常族人的份例上,再加一倍!” “哎,哎,侯府后街上,多派几个家丁日夜盯着,多放几条守夜狗!” “可不能让贼,进了仚哥儿的院子!” 卢仚双手揣在袖子里,施施然的向外走去。 他走出了老远,还能听到后面胡夫人在会客大厅里,喃喃念叨‘六千金’、‘六千金’之类的话。 卢仚从后门进的天恩侯府。 此刻,他从前门出了天恩侯府。 走下天恩侯府门前的台阶,站在扫得干干净净的门前广场上,抬头看了看彤云密布的天空,卢仚喃喃自语。 “退婚?我不在乎。” “你若堂堂正正与我说,我自然心平气和,与人为善。” “但是,你玩手段那般诋毁、打压我四年,我心眼小,你们必须付出代价!” “尔等狡诈,胡氏凶蛮,嚇,驱虎吞狼,我且看一场好戏。” 第五章 碰瓷 当天,傍晚。 安乐坊,西边靠运河,一座气派的七层高楼巍然矗立。 天色昏暗,高楼上下点起了数百个硕大的红灯笼,照得古棕色的楼体一片敞亮,一丈多长的金字招牌上,‘醉仙居’三个鎏金大字隔着老远都清晰可见。 楼内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酒香肉香随风飘出几里地。 醉仙居七楼,卢氏族学的谢师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伴随着清脆的云板声,卢氏族学学正卢俊正引吭高歌,一曲温柔婉转的《眼儿媚》被他唱得媚柔入骨,真有几分青楼头牌花魁姑娘的风韵。 一如之前嘉佑十五、嘉佑十六、嘉佑十七那三年。 族学年底的谢师宴刚到高潮,卢仚就借口不胜酒力,提前退场。 长发简单在脑后扎了个长马尾,穿着一件宽宽松松青布对襟大棉褂子,略显一点寒酸的卢仚走出了醉仙居,站在门前台阶上,抬头看了看彤云密布、鹅毛大雪不断飘落的天空。 “果然是你!果然是为了这件破事!”卢仚轻声冷笑:“即是如此,今年就,摔断双腿罢!三腿齐折,还是太残忍了些。啧,我怎么就这么心善呢?” 方才,在谢师宴上,卢仚向学正卢俊敬酒时,刻意提起了白邛的名字。 在那一瞬间,卢俊的眼神一片慌乱。 卢仚就明白,这几年,在族学里卢俊对自己的故意刁难、打压,故意败坏自己在卢氏宗族中的名声,甚至让自己‘不学无术’、‘不求上进’的臭名广为人知,果然是和白邛,或者说和白家人有关。 既然如此,人家使得出这种阴私手段,卢仚自然也不会心慈手软。 双手揣在袖子里,轻轻的哼着不正经的小调,卢仚在迎宾小二的殷勤招呼声中,走下了台阶,踏着积雪,向着北面的天恩侯府方向走去。 顶着大风大雪,卢仚顺着大街缓步前行,身躯挺拔如磊落青竹,神态从容如经霜老松,丝毫不显狼狈,倒好像是踏春郊游一般风轻云淡。 若是有人凑近了看,就能发现,那大风卷起的寒雪,没有一片能落在卢仚的身上。 片片大雪,稍稍靠近卢仚的身体,就打着旋儿往一旁滑落,卢仚的大棉褂子干干净净,不见丝毫的水迹、雪痕。 大街对面,醉仙居的斜对过,同样是一座七层高楼。 这楼通体青色,同样挂着数百盏灯笼,只是灯笼是暧昧的粉红色。 高楼的匾额上,同样有三个鎏金大字‘琼花阁’。 这是安乐坊排名第一的青楼,在镐京城内,也名列‘三十六名楼’的前列,平日里,安乐坊的达官贵人们,多喜欢在这里饮酒‘赏花’、欢畅一宿。 琼花阁的顶楼,一间陈设极雅致的雅间中,白邛和一名身着浅红色长袍,腰间扎着犀角带,头戴五梁纱翼冠,脚踏一寸厚白底官靴的中年男子把酒言欢。 雅间湘妃竹制成的百叶帘拉起,透过亮晶晶的水晶窗,外面大街上的动静一览无遗。 面皮酡红,微有几分酒意的白邛端着酒杯,透过窗子,龇牙咧嘴的笑着,目光凶狠的盯着大街上缓步而行的卢仚。 ‘吱’的喝了一口老酒,白邛盯着对坐的中年男子笑道:“年兄,这件事,就多多有劳了。” 中年男子轻轻一摆手,淡然道:“区区小事,不值一提。坦白的说,若他是卢氏嫡系,还真不好动他。泾阳卢氏,何等庞然大物?” 白邛就笑了:“他不过是个破落户小子!虽然姓卢,但是泾阳卢氏族人有数十万人哪!” 中年男子放下酒杯,淡然道:“毕竟是姓卢的。天恩侯,又是个正当宠且不讲理的人。” 白邛给自己和中年男子满上了一杯酒,轻笑道:“所以,年兄的两个侄儿,且放心,明年国子监春考,定然是名列甲等,拿下那留院名额的。” 中年男子就叹了一口气,端起了酒杯:“总之是为了自家子侄的前途,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一辈子操劳,求个什么?不就是为了那些晚辈么?为霜侄女,可不能让这等贪婪、猖獗、无才无德的腌臜小子给祸害了。” 白邛用力点头:“年兄所言,极妥当!呃,您安排的人呢?” 卢仚正顺着大街不紧不慢的走着,前方一条横街的路口,一条人影突然冲了出来。可能是路滑,又或许是风雪迷了眼,这人影‘唉哟’一声,横着膀子就朝着卢仚胸口撞了上来。 这人刚刚从街口冲出来,卢仚就注意到了他。 人影踉跄着冲向自己,卢仚就好像纸片糊成的纸人一样,轻飘飘没有丝毫重量的,顺着一道当面吹来的寒风,脚不沾地的向后倒退了七八尺远。 人影没能撞到卢仚,他脚下打滑,重重的拍在了地上。 一个白色的细麻布包裹从人影手中飞出,‘啪’的一下摔在了卢仚的脚下。 那人在地上挣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瘦削,还算清秀,但是双眼‘咕噜噜’乱转,透着一股子奸猾劲儿的脸蛋来。 “救命啊,打死人了!” “唉哟,我的宝贝,我祖传的,市值上千贯的眉州官窑白瓷螭龙钮梅瓶啊!” 那人的声音极其凄厉,好似被打断了尾巴的野狼在嘶声惨嚎。 卢仚瞪大眼睛,无比警醒的盯着那人。 四周行人齐声大哗,好些人纷纷转过身看了过来,朝着这边指指点点。 快过年了,大街两侧的酒楼、青楼、店铺、客栈等,点了大量的灯笼。 街边的一些小贩,比如卖馄饨的、卖炸糕的、卖挑面的、卖各色零碎小玩意的,摊位上也都插着火把,点着马灯。 整条大街明晃晃的,视野极好。 更兼人来人往,不说摩肩接踵,也是车水马龙热闹得紧! 快过年了,无论贵人、平民,如今都有钱有闲,还不趁年前几天好生的游乐游乐? 那人一骨碌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张开双手就朝着卢仚抓了过来,瘦削的脸上带着莫名的亢奋,嘶声吼道:“你打碎了我家的传家宝,赔我,赔我!” 街上人流中,十几条生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大冬天都还敞开了衣襟,露出了毛茸茸的胸口以及胸前猛兽猛禽刺青的汉子,一下子就从人群中窜了出来。 这些汉子一个个义愤填膺的大吼大叫。 “抓住,抓住,这厮当街劫掠,我是证人!” “拿下他,拿下他,好凶狠的人,啊呀,他还敢殴打苦主?” “报官,报官,巡坊御史呢?巡街武侯呢?” 十几条大汉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顷刻间就逼近到卢仚身边,距离他不过七八尺远近。 那摔倒在地,口口声声传家宝被打碎的青年男子挥动着双手,几乎要扑到了卢仚的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卢仚挥动右手,‘啪’的一耳光抽在了青年的脸上。 这一掌沉重无比,好似一铁锤砸了下来。 步伐踉跄的青年一声惨嚎,整个人被抽得离地三尺,身体犹如陀螺一样在空中旋转了七八圈,带着风声飞出了一丈多远,凄惨无比的摔在地上。 “我的娘!”青年嘶声哭喊,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嘴角血水喷出,几颗微黄的大牙顺着血水喷了出来。 “好凶,好凶!” 十几条原本大呼小叫,但是神色间颇为懒散,没把卢仚当回事的大汉骤然振奋精神,一个个出手带风的朝着卢仚抓下。 “拿下,拿下!” “这等恶汉,定然是通缉榜上的凶人!” “拿下,拿下!” “拿去坊令衙门领赏,哈哈,活该兄弟们发笔小财!” 几个大汉粗壮的手臂抓向卢仚的手臂,另外有几个大汉已经拔出了短棒、铁尺,恶狠狠的抽向了卢仚的腰背、大腿等处。 不远处,就刚才那挨打的青年飞扑出来的街角,有尖锐的竹哨声响起。 一名身穿蓝色长袍,胸口绣了独角獬豸纹的巡坊御史,手按腰间佩剑,嘴里吹响竹哨,大踏步的朝这边狂奔而来。 在这巡坊御史身后,是数十名身穿黑色劲装,上身佩着犀牛皮软甲,系着黑色短披风的精悍武侯。 这些武侯背后背弩,腰间佩刀,手持八尺长黑红二色水火棍,排着整齐的队伍,步伐隆隆的紧跟在巡坊御史的身后。 巡坊御史搭档巡街武侯,正是专责维持镐京市井治安,主持宵禁巡逻,缉捕盗匪,缉拿奸邪,乃至市场卫生,防火防水等等,都是他们的职权范围。 大街上人流迅速向两旁分开,无数人在齐声大喊‘让路、让路、巡坊御史来啦’! 眼看着大街上那一片兵荒马乱,白邛得意洋洋的喝了一大口酒:“年兄,有劳了!” 中年男子慢条斯理的夹了一块肥美的炖鱼腹,不以为然的摆手说道:“些许小事,不过区区一……” 就在这时,一连串惊天动地的耳光声响起。 扑向卢仚的十几条大汉,一个个鬼哭狼嚎的飞了起来,比刚才那青年更惨厉的在空中旋转着,吐着血,重重的拍在了积雪的大街上。 巡坊御史和巡街武侯们距离卢仚还有七八丈远,卢仚举起右手大袖捂住了半张面孔,身体一矮,一溜烟的窜进了人群,好似涂了油的鲶鱼,三两下就在人群中钻得无影无踪。 等到巡坊御史带人赶到现场,卢仚早就不见了踪影,地上只有十几条大汉和一名‘苦主’在哀嚎吐血,借着灯笼的光,隐约可见街道上数十颗大牙分外的刺眼。 白邛呆滞。 中年男子呆滞。 过了好半晌,中年男子才喃喃道:“年兄似乎并没有说,这小子有这等身手?” 白邛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跺脚冷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接下来,有劳年兄多多费心了。” 白邛向中年男子拱了拱手。 中年男子沉默了一阵,才缓缓道:“当街拿人,人证、物证确凿,后续一应定罪流程,都简单。等待定了罪,敲定了案卷公文,就办成了铁案,谁也挑不出纰漏。但是没能当场将人拿下,若是要去天恩侯府拿人……年兄的价码,要加加!” 白邛的脸变得皱巴巴的,他搓搓手,开始和中年男子讨价还价。 时间一点点过去,两人所在的雅间房门,突然被人扣响。 一个娇滴滴、脆生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两位相公,我们配对耍子来,可好?” 第六章 邪异 外面的大街很快回复了平静。 毕竟是安乐坊,多富贵之人,一件小小的当街斗殴案件,那巡坊御史和巡街武侯们,不敢让这样的小事惊扰了往来贵人。 苦主被带走了,十几个人证被带走了。 十几个武侯带着一群编外的‘地里鬼’,散去了大街小巷,装模作样的缉捕刚才逃逸的嫌犯。 而嫌犯,此刻已经回到了醉仙居。 醉仙居的后院,一颗掉光了叶子的大梧桐树后面,卢仚披散长发,裹着一件白色斗篷,脸上戴着一张光溜溜的白板面具,犹如一条幽灵,静静的站在树下。 刚刚大街上的纷扰,没能惊动醉仙居里的客人。 尤其是顶楼卢氏族学的那些先生、学生们,依旧热热闹闹的,隐隐还能听到卢俊在引吭高歌,他正在唱《卸罗袍》! 这首曲子,大致描述的是‘朝堂有奸人’,‘君子怀才不遇、被逼挂印弃官’的故事。 “这曲子,蛮符合他的心境。”卢仚轻笑。 卢俊当年也是莱国公府‘举孝廉’推上去的族中精英,曾经做过一方大员的。 奈何他在任上,公库钱粮出了大纰漏,一番牵扯下来,他最终被逼辞官退休。 如今,他只能在卢氏族学厮混。 曾经威风八面的牧民主官,如今却成了一个每个月干领一份钱粮的教书先生。 “也是曾经体面过的人。”卢仚双手揣在袖子里,喃喃道:“白家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不顾师生情分,不顾自身体面,在族学中欺凌一个孤苦无依的本家学生呢?” 卢仚身后,一个低沉浑厚,犹如猛虎喘息的声音响起:“仚哥,刚刚他已经如厕三次。但是今年,他每次如厕,都有两个小厮贴身搀扶着。再想让他摔跤,怕是没这么容易了。” 卢仚用力摇头,头上发丝在寒风中狂舞。 “前三年,要顾及这个,顾及那个,所以他断腿,都是摔啊、滑啊、失足啊,尽是意外。” “今年不同了,我想要让他的腿,断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等他们下来,让人正面冲撞,当众打断他的两条腿。声音大一点对周边人说,是因为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亏心事,所以才惹来这顿打。” 那低沉的声音好奇的问卢仚:“要不要讲明是什么亏心事?” 卢仚头也不回的往身后踹了一脚:“夯货,说这么明白干什么?就是要说得含含糊糊、晦涩不明,让其他人去揣测嘛。” “他做了亏心事,可以是半夜爬寡妇墙头,或者小巷子里侵扰未成年,又或者勾搭有夫之妇,甚至是勾搭有妇之夫,随便让人家去揣测嘛。” “他坏了我四年名声,总要一报还一报。” 面具下,卢仚笑得很灿烂。 藏在卢仚身后阴影中的那人就‘呼呼呼’的笑了几声,隐隐可见一条极其魁梧的身影,犹如一座小山一样,极力的缩在墙角下。 风一阵阵吹过。 醉仙居里面,酒香、肉香随风飘扬。 七层楼里,每一层楼阁中,都点了大量的炭火盆。 寒风吹过醉仙居,飘到后院的时候,寒风都有点燥热了。 卢仚和身后的人静静的站在黑暗角落里,静静的吹着风。 猛不丁的,当面吹来的风中,一抹极轻、极淡,但是阴寒刺骨的气息幽幽的侵了过来。 隐隐的,卢仚听到了一声凄婉入骨的笑声。 卢仚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猛地抬起头朝着醉仙居望了一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一抹流风一般淡淡的青气凭空而生。 ‘呼’! 卢仚身边一道小小的旋风平地而起,卷起了片片积雪。 卢仚身后庞大的身影同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急促的咕哝道:“仚哥,不对劲,我心口汗毛发炸,我十岁的时候,跟着阿爸去狩猎,碰到那头山魈王,才有这感觉。” “那一次,阿爸带去的族人死了一百多人!” “撤!”卢仚用力一挥手:“今天,算他命好。过些天再计较。” 卢仚快步向醉仙居后门一溜烟窜去。 隐隐听到卢仚在嘟囔:“反正腿长在他身上,跑不了。” 他身后高过一丈的魁伟身影,亦步亦趋的,同样落地无声的紧跟在他身后。 院子的各处角落里,别有七八条人影窜了出来,一溜烟的跟上,悄无声息的开了后门,窜进了醉仙居后面的小巷中。 风吹过,刚刚卢仚藏身的大树后方,一个婉转哀凉的女子声音幽幽响起。 “相公,我们……嗯?” 挂在醉仙楼高处的几盏红灯笼摇晃着,黯淡的灯光照进了后院。 大树下方,一抹红色的绣花鞋一闪而过。 那柔媚入骨的声音幽幽叹息着:“走了一个相公,还有这么多相公。认真挑,慢慢挑。相公,我们配对耍子来?” 卢仚裹着白色大斗篷,披散着长发,头上戴了一顶暖帽,遮挡住了大半张面颊,从醉仙居后方绕了出来,回到了刚才有人碰瓷他的大街上。 这里人流熙攘,灯火明亮。 刚刚那股子侵蚀力可怕,宛如水银一样想要从他每个毛孔中硬生生钻进去,让他五脏六腑都被寒气刺得生痛的阴寒气息,消失了。 卢仚喘了一大口气,腾腾白气喷出去老远。 他惊骇未定的朝着醉仙居看了一眼,喃喃道:“什么鬼?这,不是正常东西。这……” 卢仚自言自语一句话还没说完,前方数十丈外,名列镐京三十六名楼的琼花阁顶楼,一声怒叱宛如雷霆炸开,吼声震动了小半个安乐坊。 “何方妖人,胆敢作祟!” 一声巨响,琼花阁顶楼的小半个楼层被炸开,无数破砖碎瓦从高处落下,几个身穿黑色劲装,上半身着鱼鳞半身甲,腰间佩刀的魁梧汉子,簇拥着两条人影从高空一跃而下。 卢仚眸子里青气流转,瞬间看清了那两条被搀扶着的人影模样。 一个正是白邛。 另外一个身穿浅红色长袍,腰间系着犀角带的中年男子,卢仚也认识! 这厮,正是安乐坊的坊令贺钧,安乐坊级别最高的行政主官,也是安乐坊这长宽百来里的地面,近百万子民的牧民官! 过去三年,每到年底,都有贼人侵入天恩侯府,从胡夫人的私库中窃取大量的钱财。 为了这盗窃案,过去三年,胡夫人将安乐坊令衙门搅扰得不得安宁。 贺钧曾经数次带着下属,灰溜溜的跑到天恩侯府登门赔罪。 天恩侯夫人大闹安乐坊令衙门,这已经是这几年安乐坊上下津津乐道的趣闻,贺钧登门的那几次,卢仚和其他卢氏的年轻人,还专门在门口围观过! “白邛!” “贺钧!” “碰瓷的苦主,见义勇为的人证,还有及时赶到的巡坊御史、巡街武侯!” 卢仚的脸抽动了一下,深深的盯了贺钧一眼。 他就发现了,贺钧的脸色不对。 年近四十,平日里保养得极好,皮肤油光水滑犹如一颗嫩桃子的贺钧,此刻却干瘪得好好似暴晒了一天的茄子。 他脸上的皮肤干瘪,额头上可见无数条细细的皱纹。 他红润的嘴唇发青,眼眶凹陷,眼袋漆黑,身体哆嗦着,软塌塌的被两名劲装大汉搀扶着,一副常年酒色过度、身体亏虚的模样。 更让人诧异的是,卢仚眼尖,他看到了大街上普通人没能注意到的细节。 贺钧身上的红色长袍,前摆的部位湿了一大片,他被人带着从高楼上跳下来,滴滴答答的水滴一路顺着衣摆落下,在地上洒了一大片。 卢仚停下脚步,一步一步后退,向着远离白邛、贺钧的方向退走。 琼花阁内,无数男男女女在嘶声惊呼,有衣饰华丽的男子在护卫的簇拥下,狼狈的从大门窜了出来。 楼顶,一名身穿白色长衫,手持一柄折扇的秀雅男子正大声呵斥,如雷霆一般响亮的咆哮声,正是从他嘴里发出。 他身形如龙,脚踏琼花阁的屋顶不断折射闪退。 他手中那副山水画面的折扇,不断发出‘嘭嘭’巨响,每一击都带起一道湍急的狂风轰向已经崩塌的顶楼房间。 也看不清他究竟是在和谁动手。 他的对手一直藏在那不断崩塌的房间里,并没有露出面来。 秀雅男子面皮通红,头顶热气化为白色蒸汽冉冉升起,冲起来能有一丈多高。 “血气狼烟,起码是拓脉十二重的修为。” 卢仚看着那男子头顶的白色蒸汽,喃喃道:“这是一把好手,莱国公府里的家将,一般也就是这种水平。他在和谁打?” 寒风当面吹来。 卢仚又朝白邛、贺钧看了一眼。 白邛和贺钧一样,都是一副被太阳暴晒后脱水的模样。 只是,他的境况比贺钧更惨。 卢仚清楚的看到,白邛胸口的衣衫破碎,他的左侧心脏部位,有半只细小的青色手印。 那手印青中发黑,好似烧红的烙铁烙过一样,手印陷入他皮肉能有一厘深。 白邛已经昏厥过去,从他嘴里不断有青黑色的血水喷出。 他的伤,显然比贺钧更严重了许多。 卢仚轻轻摇头,加快了后退的脚步。 寒风中,突然有轻笑声传来:“相公……” 柔媚的笑声,似乎只有卢仚一人听到。 卢仚脸色一变。 琼花阁楼顶,正大吼攻击的秀雅男子一声惨嚎,也没看清他究竟被什么攻击了,他就大口吐着血,一头从楼顶栽了下来,大头朝下栽在了地面上。 ‘咔嚓’! 男子颈骨折断的声音,小半条大街的人,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第七章 婚事 嘉佑十九年,大年初七。 从年前谢师宴后,风平浪静,卢仚心里担忧的一些事情,都无发生。 雨露胡同最西端,小院。 东边天际刚显出一抹鱼肚白,卢仚小院东边竹丛里,翠蛇探出头来,朝着东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了一缕轻灵飘逸的青气。 院子北面水坑中,鳄龟老黑也伸出头来,朝着东边天空深深吸气,良久之后,喷出了一抹氤氲粘稠的黑气。 西面窝棚中,胖嘟嘟的兔狲一脸严肃的朝着东方张开了小嘴,深吸了一口气后,从鼻孔里喷出了一缕寒气森森的白光。 南边屋檐下,鸟笼中。 通体火红的大鹦鹉张开翅膀,浑身羽毛竖起,同样朝着东边深深吐纳。 一丝丝热力四溢的红色火光从大鹦鹉的羽片下飞出,静静的融入了小院的空气中。 院子中间,膘肥体壮的大黄狗也是依法施为。 一团厚重的,比翠蛇、鳄龟、兔狲、鹦鹉的气息都要强大、浓厚的黄气,冉冉从大黄狗的鼻孔里吐出,融合了其他四色气息,化为一道五色流风,‘嗤嗤’有声的注入了院子里的水井。 水井里清澈见底,大冬天都没有一片薄冰的井水翻滚了九次,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带着淡淡光华腾空而起,缓缓漾出了井口,在小院中载波载浮,随风流转。 大黄狗为首,翠蛇、鳄龟、兔狲、鹦鹉同时深吸气。 蕴藏了浓郁生机,更有一丝稀薄灵机隐藏的水汽就被五只灵物分享。 它们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再次喷出了五色烟气融入了小院各处。 一番施为后,大鹦鹉放下翅膀,用力的摇晃着身体,伸直了脖子,犹如一只敬职敬业的大公鸡,扯着嗓子‘咯咯呜’的叫嚷了起来。 大鹦鹉一叫,雨露胡同内,各家各户养的鸡纷纷随着它此起彼伏的叫了起来。 小院北面正屋中,卧室内,盘坐在云床上的卢仚缓缓睁开眼睛。 一抹青光一闪而过,卢仚双手结印,从眉心一路缓缓放至丹田。 空气中,淡淡的五色流光涌出,被卢仚悠长的呼吸纳入身体。他熟铜色的皮肤犹如水波一样蠕动着,体内不断发出筋腱弹动的‘嗡嗡’声,也有骨头关节撞击的‘叮咚’声响起。 若是有莱国公府的家将在场,定然会被卢仚体内传出的响动吓呆。 跨过年,刚满十六的卢仚,筋腱震荡如八牛床弩,骨骼轰鸣如玉磬金钟,这是武道培元到了巅峰圆满的征兆。 放在大胤武朝尚未‘文恬武嬉’,满朝上下还一心精进、国势强盛的年月,十六岁的培元境圆满,放在大胤武朝各家权贵府邸中,那也是极有天赋,值得花大力气培养的天才子弟。 而现如今的大胤武朝,就算是在那些开国武勋豪门大族中,二十岁以下的培元境圆满,已经是凤毛麟角,罕见至极了。 筋腱震荡,骨骼轰鸣。 卢仚身上的异象还在持续。 他双手结印按在丹田,呼吸变得绵绵泊泊悠长无比。 在他脑海中,一缕灵光裹着一副画卷,正不断闪烁。 朦胧虚幻的画卷中,可见亿万黯淡的星光若隐若现。 点点星光中心位置,隐隐可见一三目神人凌空而立,他脚踏一尊金牙玉象,身边萦绕着地水火风诸般异象,仰面看天,目光所及之处,虚空扭曲崩塌,一副世界崩坏的恐怖场面。 神人双手持龙。 左手一条青龙朦胧虚幻,好似无数条流风凝成。 右手一条白龙水光盈盈,好似无数道泉水汇聚。 青龙、白龙在神人手中扭动挣扎,偶尔两条巨龙撞击在一起,就有无数条电光迸溅,更有恐怖雷声响起。 随着卢仚的呼吸声。 一缕缕极淡极淡的神魂灵光不断从半透明的神人体内流出。 神魂灵光逐渐在脑海中凝成了一团拳头大小的莲子状虚影。 神魂灵光不断涌出,三目神人身上黯淡的神光也彻底熄灭,神人的身体、脚下的金牙玉象、手中的两条巨龙,还有身边的地水火风诸般虚影,全都变得朦胧虚幻,一如远处的漫天星光。 莲子状虚影逐渐凝实。 卢仚轻喝一声,莲子状虚影内一滴若真若幻的水滴光影滴落,顷刻间融入卢仚全身。 卢仚体内的筋腱震荡、骨骼轰鸣声越发清脆、有力,点点灵光不断融入他全身的经络、窍穴,将一条条经络、窍穴滋养得异常强壮、无比柔韧,不断泛出一道道柔和的光润。 吐出一口长气,震得满屋子的家具‘哗啦啦’直晃,卢仚终于结束了一夜的功课,麻利的站起身来,忙不迭的裹上青色缎子面的丝绵大褂,屁颠屁颠的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来了,来了,各位大爷,早餐马上到!” “哎,你们这群砍脑壳的要债鬼,马上好,马上好。” 卢仚笑呵呵的,忙碌着伺候院子里的几位大爷,将它们伺候得舒舒服服,妥妥帖帖。 六年前,卢仚第一次,也是这辈子仅有的一次去白家登门拜访,被白长空一番‘殷殷教诲’并‘礼送出’家门后,又羞又怒又怕的卢仚在回家路上,受了风寒。 一夜高烧,卢仚几乎病死。 濒死边缘,卢仚的脑海中,就莫名浮现了这一副神异的画卷。 卢仚福至心灵,在快要病死时,默默‘观想’画卷上的三目神人影像。 只是一次尝试,就踏入了一道玄妙莫测的门户。 从此,卢仚知道自己和‘凡人’,是不同的了。 捧着大海碗,蹲在大黄狗身边,喝完了肉粥,卢仚抬头看着天,畅快的吐出了一口热气。 “培元大圆满,浑身经络、窍穴,已经进无可进。” “今夜,拓脉!” 卢仚用力的揉了揉大黄狗的脑袋,轻笑道:“拓脉若成,保命的手段又强了许多,咱也有点底气自立门户啦。” “不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们仍需努力!” 卢仚看着天空,喃喃道:“十岁前,手无缚鸡之力,家里也没长辈护持,咱们只能小心谨慎、伏低做小,一心一意苟全性命。” “现今虽然有了几分手段。” “但那夜所见,何其惊怖?” “这一方世界,和我想象中大为不同。” “这大胤武朝,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桃源乐土。那天晚上,究竟是什么东西?拓脉十二重的武修,堪称高手,居然就这么折了?” “堂堂坊令贺钧遇袭重伤,这么大的事情,市井上居然没有任何震荡。这,很不对劲!” “大黄,我们,还是要谨慎小心,再小心谨慎哪!” 放下海碗,双手揣在袖子里,卢仚喃喃道:“过去了这么些天,该有消息了。得去收收风,看看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仚脑袋上的鸟笼里,大鹦鹉扯着嗓子尖叫了起来:“怕个鸟?狭路相逢勇者胜,看你不惯,拔刀就干!” “嘿,孙子,说你呢。” “来揍我啊,揍我啊!” 这厮又将脑袋从鸟笼子里挤了出来,朝着在院子里绕圈的兔狲大声挑衅。 兔狲低沉的咆哮了一声,带起一道恶风飞奔了过来,一跃跳起一丈高,一爪子狠狠的撕扯在了精钢铸成的鸟笼子上。 ‘当啷’一声,火星四溅。 兔狲落地,气急败坏的‘哈哈’嘶吼。 大鹦鹉得意洋洋翘起了尾巴,怪声怪气的唱起了不正经的小调。 此刻,天恩侯府,会客大厅。 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眼眶凹陷,眼袋蒙着一层黑气,一副积年痨病鬼模样的白邛,颤巍巍的坐在椅子上,双手哆哆嗦嗦的捧着茶盏。 他的手颤得厉害,茶盏盖和茶盏不断撞击,发出‘叮叮叮’的声响。 胡夫人瞪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白邛的手,恨不得跳起来一把抢回茶盏,唯恐这家伙将自家的茶盏给摔碎了。 终于,她忍不住干笑道:“白大人,您若是不口渴,且把茶盏放下罢?” 顿了顿,胡夫人干巴巴的说道:“这一套细瓷掐金的茶盏,贵不贵,也要百来贯钱呢。唉哟,我说现在那些人啊,一个个都是奸商,黑心得很,不就是一套茶具么?” 白邛斜了胡夫人一眼,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手臂哆嗦着将茶盏放在了身边的小桌几上。 咳嗽了一声,白邛颤声道:“夫人见笑了,实在是,这些日子,本官这身子,出了些小毛病。” 喘了口气,白邛看着胡夫人沉声道:“本官此次前来,是为了为霜和卢贤侄的婚事。” 胡夫人的眼睛骤然一亮,她猛地站起身来,用力的拍了一下手。 “哎哟,您可总算是想起这件事了。” “哎呀呀,从年前到现在,这大半个月啊,您知道我这是怎么过的么?” “每天都撕心裂肺的想着这件事情,这,就好像一锅子热油在心里烹,每日每夜的那个难受啊……” “得了,废话少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您带金子来了?” 胡夫人抢前一步,不顾体面、大失礼仪的抓住了白邛的手臂:“君子一诺六千金,仚哥儿那是实实在在配不上为霜姑娘的,白大人您这边给钱,我立马将婚书给您!” 白邛咳嗽了一声,他翻了翻眼皮,朝胡夫人看了一眼,淡然冷笑了一声。 “夫人怕是弄错了。” “本官这次来,正是为了小女和卢贤侄的婚事。” “却不是退婚。” “是,为了他们赶紧成亲。” 白邛翘起了二郎腿,一边咳嗽,一边冷笑着说道:“之前所谓的退婚云云,不过是个笑话。夫人,万万不可搞错了。” 胡夫人呆呆的看着白邛,下意识的骂了一句:“狗戳的夯货,你戏弄你老娘呢?” 第八章 扬名 安顿好了几位大爷,卢仚带着大黄狗出了门,反手带上了院门,也没有上锁。 出了小院,向右拐,几步路的功夫,就是雨露胡同的西街口。 这里建了一堵石墙,装了一扇铁门,白天黑夜,都有人看守。 出了铁门,是一个小小的市集。 小酒铺,小饭庄,柴米油盐酱醋茶,诸般物件在这数亩地大小的市集中都能找到。更有各种小摊小贩在路边占道经营,为雨露胡同里的住户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向西顺着一条石板大街走过小市集,前方豁然开朗。 石板铺成的小广场视野开阔,面前就是几条城内运河交汇之处,白茫茫的冰面泛着光,天地一片亮堂堂。 安乐坊一号码头就在这里,几条石栈桥伸进城内运河能有一里多,往日里大小货船云集在此,为安乐坊提供各色所需货物。 寒冬季节,运河冰封,一架架雪橇被雪地犬拖拽着,依旧在运河上往来如飞。 长长的栈桥边,一架架雪橇靠上栈桥,穿着短袖、光着小腿的力夫们喊着号子,正从雪橇上搬下一口口货箱,各种货物在栈桥上、在码头上堆得好似小山一般。 卢仚走到了码头边临河处,来到一个小摊贩旁。 一架四轮小车,一口炭炉子,一个大油锅,旁边是一托盘白中泛青的豆腐块,油锅中一块块豆腐正在沸油中翻滚,被炸得金黄金黄。 空气中流淌着一股子极其刺鼻的香臭味,几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子怯生生的站在一旁,咬着手指,眼巴巴的看着油锅。 一个身高八尺开外,体型魁梧的大汉拎着一双两尺长的木筷子,吹着口哨,麻利的翻动着油锅中的豆腐块。 他不时夹起一块炸好的豆腐,也不怕烫,沾点小碟子里的辣椒酱,就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吃得不亦乐乎,馋得几个小孩子直流口水。 这是个臭豆腐摊。 这种闻起来恶臭,吃起来香美无比的玩意儿,早些年在镐京是没有的。 也就是四五年前吧,这臭豆腐摊一夜之间冒头,然后以瘟疫泛滥之势,迅速传遍了镐京城的数百个坊市,大街小巷中都有了这股子诱人的臭气飘荡。 不要说市井百姓,甚至一些文人墨客饮酒清谈之时,桌子上也少不了一份沾了各种蘸酱的臭豆腐。 小车旁,放了几张小方桌,十几张小凳子,一大早的,也没什么生意,座位上都空荡荡的。 卢仚抖了抖大褂,随意选了张凳子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了几枚铜板,一枚一枚的拍在了方桌上:“老虎,老样子,两份臭豆腐,啧,重辣哈!” 斜眼看了看忙不迭应声的魁梧汉子,卢仚朝着他指了指:“生意没开张,你又自己开吃,啧,你这样,也不怕折了本钱?” 魁梧大汉‘咔咔’笑着,他向卢仚欠了欠身,从小车下面取出了一个粗瓷碟子,从油锅里夹起了一块一块金黄的豆腐块,整整齐齐的码放在了碟子里,又取了一份猩红的重辣油辣椒,轻轻放在了卢仚的面前。 大手一抹,将卢仚放下的铜钱纳入手中,魁梧大汉低声笑道:“咱吃得香,客人们见了胃口大开,不是能多吃几块么?” 卢仚从方桌上的筷子筒里抓出两只筷子,朝着魁梧大汉指点着直笑:“一大早的,你摊位上鬼都没一个,见鬼的客人胃口大开哦!” 大汉顺势一屁股坐在了卢仚身边,反手从小车里掏出了一个陶瓷酒瓶,重重的杵在了卢仚面前,又取了个粗瓷酒碗,给卢仚倒了一碗老黄酒。 “耶,耶,要说见鬼,还真可能……见鬼了!”大汉凑到了卢仚身边,一脸诡秘的朝着他挤了挤眼睛。 卢仚夹起了一块臭豆腐,蘸了点辣椒油,朝大汉挑了挑眉头,压低了声音:“这话怎么说?” “啧!”大汉向那几个站在一旁的孩童看了眼,突然做了个凶狠的鬼脸。 几个孩童大叫一声,吓得转身就跑。 大汉怪笑几声,端正了表情,压低了声音:“仚哥,去年腊月二十,那档子事情,兄弟们这些天都在尽力打听。但是无论是坊令衙门,还是白家,一点风声都没漏。” “不过,两家都请了‘长生堂’的老先生上门治病,俺的一个表弟,正好在长生堂做学徒,也正好是他拿了老先生的药方子,给那两家人抓的药。” “药方子,不对。” “那方子里,用了几倍量的人参、灵芝、首乌等大补元气的好药,换成正常人这么一副药灌下去,早就被药力烧死了。” “但是这药,安乐坊令和白邛,是真的喝下了。” “俺的表弟还说,他偷听老先生和几个老大夫会诊,说——‘症状诡异,非寻常所能为’!” “症状诡异。” 卢仚大口咽下臭豆腐,沉声道:“我亲眼看到白邛的伤口,色泽青黑,深陷血肉一厘深。且,白邛精气匮竭,好似被抽空了一般。” “这种手段,要说诡异,倒还真诡异。” “白邛如此,贺钧如此,倒也可以说明,从腊月二十到今天,为何风平浪静,没人找我的后账。伤得都动弹不得了,哪里还有心情害人?” 卢仚笑着端起酒碗,喝了一小口黄酒。 “我还琢磨着,贺钧会派人来天恩侯府抓人,毕竟他们有这么多人证嘛。” “但是这大半个月都风平浪静,可见他们是自身出了问题,没工夫搭理我了。这样也好,这样也好,算是,暂时逃过一桩麻烦。” 卢仚摇头感慨:“这世道,步步惊心哪,能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容易!” 大汉笑了起来,恭维道:“仚哥是懒得和他们计较,不然的话。” 卢仚摆了摆手,又喝了口黄酒,朝大汉笑道:“我倒是想计较,奈何本钱不够。” “不过。”卢仚歪头沉思了一阵。 “不管那夜的诡异是什么,事情过去了这么久,镐京居然还是风平浪静。可见,这诡异要么被人压下去了,要么,为害的能力有限。” “不管怎么样,事情过去了这么些天,镐京城方方面面,尤其是官面上的人,也该消停下来了。” “既然如此,有两条腿,也该敲断了。” 卢仚夹起一块臭豆腐,喃喃道:“那天晚上,在醉仙居后院,我分明感受到一丝异状。原本以为,我们的卢学正会倒霉。没想到,他居然平安无事?” “那,这两条腿,这两天给他敲折了罢。” 大汉憨憨一笑,连连点头:“仚哥放心,保证打断了他的腿,还能让他臭名远扬。” 卢仚‘呵呵’一笑,将筷子往大黄狗面前一晃,大黄狗张开嘴,麻利的将臭豆腐咬了下来,嚼都不嚼的吞了下去,‘哈赤哈赤’的吐着气。 大汉笑看着大黄狗,又起身,丢了几块豆腐块进油锅。 他一边忙活,突然一巴掌拍在了脑袋上:“哎,还有件事极有趣的。俺那表弟说,白家二爷白奚的夫人,前两天跑去长生堂配了几副安胎药,鬼鬼祟祟的,一副见不得人的模样。” 卢仚挑了挑眉毛,筷子朝着大汉指了指:“嚇,人家宅院里的事情,你们就积点德,少打探。管他安胎药、打胎药,不是你家婆姨,你们就少整这些消息。” 大汉干笑着,轻声道:“这不是,送上门的消息嘛。啧,那婆娘,俺表弟说,倒是生得水嫩嫩的,一对儿狐媚子眼睛,极能勾引人。” 顿了顿,大汉诧然道:“尤其,以那婆娘的身份,她亲自去买安胎药,倒是古怪。” 卢仚正要答话,一个穿着青色长衫,戴着四方暖帽,背着手,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的青年男子缓步走了过来,卢仚就站起身,朝着青年欠了欠身:“安叔,早!” 青年卢安,正儿八经算是卢仚的堂叔。 不过和家境衰败的卢仚不同,卢安的父亲如今是大胤太府衙门中的一个六品官。官职不大,实权不小,更兼油水丰厚,在天恩侯府一脉的卢氏族人中,卢安家的日子算是过得极其滋润的那种。 卢安一家子为人也算厚道,对亲族颇有照顾。 卢仚从小到大,逢年过节的,卢安家都赞助了他一些钱粮等物,卢仚心里记得他家的好,对卢安也是真心实意的尊敬。 卢安,也是天恩侯府一脉卢氏族人中,少见的读书种子。 他十八岁被卢氏族学推荐,进镐京国子监读书,如今已然六年,在‘诗’、‘礼’一道上,尤其是在‘算经’上颇有造诣,在国子监中,也是顶尖的一流人物。 只是前几年,卢仚在族学中的名气臭了大街,卢安每次见到卢仚,动辄呵斥训骂,搞得卢仚逐渐敬而远之,见到卢安就退避三舍。 只是今天,被堵在了小摊上,想跑都难堪了。 卢安见了卢仚,冷淡的面皮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走到卢仚身边,用力的拍了拍卢仚的肩膀:“我就说,仚哥儿生得这等人品,如此潇洒俊逸的模样,定然不是一个鲁钝的。” “昨天我和国子监几位师长饮酒,有两位博士说起白山长对你的评价。” “那族学的学正卢俊,的确是一个耽搁人才的废物混账。” “白山长批阅了你这几年在族学中的功课,说,你的圣人经典,是读透了的,那些明经、释义等等功夫,是顶尖的。” “你的诗词文章,文采斐然,是极华美的,就算采薇评前百的俊彦,也少有比得上你的。” “你的那一笔大字,更是气势雄浑、端庄稳重,如神山屹立,居然有自成一家的气象。” “白山长夸奖说,可见你是个真正的读书种子,奈何,被族学的一群废物给耽搁了。” 卢安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小吊铜钱,很豪爽的丢给了大汉。 “二十份奇味豆腐,五份重辣、五份微辣、十份酸辣,赶紧的。” 卢仚站在卢安身边,整个呆在了那里。 国子监副山长白长空,为他‘正名’? 更有,国子监的博士们,为他‘扬名’? “有鬼啊!”卢仚喃喃自语。 第九章 谋划 卢仚和卢安开始就臭豆腐的口味,重辣、中辣、微辣、麻辣、香辣、酸辣的各色调配进行热情的讨论。 油锅里一块块臭豆腐炸得‘吱吱’响,大汉忙碌着,咧开嘴笑得极欢畅。 “仚哥儿,我就说过,肯定是你族学的那些先生瞎了眼,你这般聪明的人,几本破烂书,怎么会读不进呢?” 听到卢仚被国子监的博士们赞扬,大汉比自己捡了个金元宝还要快活。 他一开心,就给卢安额外炸了三份臭豆腐做赠品。 卢安乐得眉开眼笑。 卢仚就站在一旁,斜着眼看着大汉,一副看二呆子、败家子的模样。 与此同时,民安坊西北角,莱国公府,东街。 和天恩侯府的雨露胡同一样,莱国公府的东街,整条大街,居住的都是卢氏各房族人。 其中距离卢氏族学最近的一栋两进的院落,正北面正房中,额头上扎着一条白巾,左右太阳穴上贴了狗皮药膏,身体哆嗦着裹在棉被里的卢俊,正恼火的看着坐在床边的探望者。 白家第二代九兄弟的老大,白阆,面色冷肃的望着脸色憔悴的卢俊。 他手指敲击着床头柜,轻描淡写的说道:“这事,就这样了。卢兄多担待,这个恶名,暂且请你背负些时日!” 卢俊的脸一黑:“有眼无珠,误人子弟的恶名,在下担待不起!” 他恼火道:“五年前,是白邛白大人请我,在族学中对卢仚‘多多关照’,如今,却又要我背负一切污名,我,我,我……” 白阆冷哼了一声:“半年,最多半年,当年卢兄在任上的钱粮亏空,那些经手人,定然被查得水落石出,保证还卢兄一个清白,让卢兄风风光光的官复原职!” 卢俊的脸顿时一白,他狐疑看着白阆:“这事,当年莱国公府可都没力量帮我查明!你?” 白阆淡然一笑,轻轻一挥手:“莱国公府的确是世家豪门,但是当今大胤,时代变了,武勋世家,过气了,如今说话有力量的,是我文教弟子。莱国公府权势再大,查不清你钱粮亏空的案子。” 口风一转,白阆悠然道:“但是我家老爷子要帮你,这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无数门生弟子为此奔波出力,些许污吏沆瀣一气、上下其手,架空了上官牟取私利,查明这等小事,不过反掌之易。” 卢俊抿了抿嘴:“我能官复原职?” 白阆微微一笑:“不过区区小事。” 卢俊面皮一阵发红,他挣扎着直起了身体,咬牙道:“如此,我就背了这个恶名,承认我一时老眼昏花,耽搁了卢仚这个俊彦之才。” 白阆满意的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卢氏族学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过一时走眼,于卢兄你清誉并无太大伤损。” 手指重重的在床头柜上敲了敲,白阆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了几个拇指大小的小金稞子,轻轻放在了柜面上。 “好生养病,卢兄正当盛年,未来前程,自然是光明无限的。” 微微犹豫了一下,白阆低下头,凑到了卢俊身边,压低了声音,一脸好奇的问他:“我家兄弟,和卢兄一般,也是病了好些天。噫,我家兄弟那天,没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昏厥倒地,贺坊令也是如此。卢兄您可看清了伤你之人?” 卢俊略显红润的面皮,顿时又是一片惨白,身体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又一下。 他歪过头,冷眼看着白阆,幽幽道:“白大爷,这事,您若是好奇,不如去找‘守宫监’仔细打听?实话实说,在下那天,也真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身体一寒,回来就病倒了。” “后来,是守宫监上门询问的此事,毕竟,贺坊令也重伤卧床嘛。”卢俊幽幽道:“您想知道这事的前因后果,偌大的镐京城,怕是只有他们能回答你了。” 白阆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一副穿着新鞋,出门就踩到牛屎的表情。 与此同时,莱国公府,当代莱国公卢昱的小书房。 陈设极古朴厚重,不见丝毫奢靡浮华之气的小书房中,保养得极好,年过四十依旧细皮嫩肉,圆团团一张脸极有富贵之气,身穿淡青色水月道袍,颇有‘闲人’雅韵的卢昱,正和白长空谈笑风生,口口声声以‘学生’自居。 泾阳卢氏,大胤的顶级门阀。 莱国公一脉,大胤的开国武勋豪门,用亿万颗血淋淋的头颅,铸起了如今莱国公府的朱门紫袍、钟鸣鼎食。 曾经的莱国公嫡系一脉,也都是气吞山河、横行八方的武道强者,以肉身之力摧城拔寨、劈山断流,不过是寻常之事。 但是时移世易,如今的天下,文教崛起,武道凋零。 伴随着武道凋零,随之而来的,是大胤传统门阀世家的势力收缩,权力衰减。 现今的莱国公府,只有几个家将头子,还有着拓脉十二重以上的实力。 而三代以前开始,当家的莱国公和下面的诸位老爷们,就已经醉心文道,一心一意的钻研诗词歌赋,俨然将自己以‘文人雅士’自居! 到了卢昱这一代,卢昱和他的几个兄弟,竟然是连家传的武道秘学全都放下了,连稍神骏点的战马都无法骑乘,半石的软弓也无法拉开,已然是一个纯粹的‘文教弟子’,真真正正的‘读书人’! 而白长空,身为国子监副山长,就是镐京城内文教大贤中绝顶的人物! 白长空亲自登门拜访,卢昱自然觉得‘蓬荜生辉’,用尽力量殷勤款待。 “学生是真真正正,在白师座下攻读过的。” 卢昱笑得很灿烂:“白师初入国子监,学生就正好分派在白师名下,只是学生愚钝,在国子监虚耗时日,书没能读出来,白师对学生印象不深,也是这个道理。” 轻咳了一声,卢昱朝着白长空保证道:“学生真没想到,自家的子侄,居然和白师还有如此的缘法。这是我卢氏的荣耀,是我莱国公府的荣耀,也是天恩侯府的荣耀!” “白师放心,这件婚事,男方的家长,就是学生我了,定然给办得风风光光,不会让为霜侄女受半点委屈!” “就算是婚后,卢仚那小混账,若是敢让为霜侄女怄气,卢家的家法,是定然饶不过他的!” 白长空微笑着点头,他清清淡淡的说道:“那,这就这么定了,还有劳莱国公府这边,多多照护一二。唔,今年的正月十五,正是一个良辰吉日。” 卢昱呆了呆。 这已经是正月初七,正月十五,岂不是就只有几天时间了? 太急了些。 但是,眼前之人是白长空,镐京城清名最盛的大贤,读书人心中的领袖人物。 白长空生平最是‘轻王侯’、‘蔑富贵’,从不‘攀附贵人’,最是‘清贫乐道’! 卢昱平日里想和这样的人攀关系,人家都懒得搭理他哩! 如今白长空以‘大贤之清贵’,亲自登门,为卢氏的一个旁门破落户小子的婚事,亲自求到了自己头上! 真正是‘君子之风’,真正是‘君子之义’,真正是‘君子一诺千金’哪! 卢昱掂量又掂量自己的良心,如果是自己碰到这种事情,想要自己将自家的千金小姐嫁给一个家道破落的穷小子? 啧,自己是肯定要悔婚的! 毫无疑问的要悔婚的! 甚至暗地里下杀手灭人满门,这婚,也是一定要反悔的! 自己是如此的不堪,而白长空却是如此的‘高风亮节’,如此的‘堂正君子’! 卢昱抿了抿嘴,用力的点头:“白师放心,这事,学生即刻交代人去办。正月十五,卢仚迎娶白家小姐,学生定然办得风风光光,绝对不委屈了为霜侄女。” 也是几乎同一个时间,天恩侯府会客大厅里。 胡夫人阴沉着脸,犹如一尊生锈的菩萨,面无表情的看着轻轻咳嗽的白邛。 六千金,没了。 煮熟的鸭子,扑腾着翅膀,飞了! 胡夫人的心情哪,忧伤,兼憔悴。 心痛到极点,胡夫人不由得幽幽叹息:“你们读书人,怎么能无耻到这种层次?说好的退婚呢?说好的君子一诺六千金呢?” “你们白家,还要不要脸?” 胡夫人的嘴唇颤抖着,三角眼里凶光四射,很想叫人进来,拿大棒子将白邛打出去! 白邛轻轻咳嗽着,他哆嗦着,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份公文,轻轻递给了胡夫人。 胡夫人不耐烦的将那公文打落在地,冷然道:“老娘我不识字,你拿这破玩意出来作甚?” 白邛就笑了起来,他指着地上的公文,淡然道:“大胤律法规定,盐铁官营,私人若无许可,触碰者死。” 胡夫人昂起头,懒得搭理。 “这是一份盐引契约,由太府衙门发出来的正式官文。” 白邛的声音很轻、很弱。 胡夫人已然是笑颜如花,一双眼水汪汪,亲自站起身来,毕恭毕敬的将那份公文捡了起来。 “有了它,天恩侯府就能在安乐坊开设盐铺,贩卖官盐。”白邛轻声道:“若是操作得好,一年入账数万贯,不过是轻松平常的事情。” 胡夫人笑得无比灿烂,近乎风骚的向白邛抛了个媚眼:“唉哟,白大人,您这是,这是……哎,换茶盏,换好茶,将本夫人舍不得喝的那极品翠雀舌泡上!” 白邛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卢仚和小女的婚事,就有劳夫人做主了。” “正月十五,良辰吉日,让他们赶紧成亲。” 白邛深深的看着胡夫人:“您看?” 胡夫人紧紧抓着公文,如光如春水,落在白邛脸上:“妥了,妥了,白大人放心,就算是绑,本夫人也将仚哥儿给送进为霜侄女的被窝里!嘻嘻!” 这话! 白邛的脸一抽一抽的,突然很想杀人。 第十章 全方位逼婚 卢安拎着臭豆腐,屁颠屁颠的回家去了。 卢仚背着手,带着大黄狗,在码头附近的小摊小贩间溜达着。 他买了两根冻萝卜,两条酸白菜,一小堆冻梨,又在一个馄饨摊吃了两碗红油馄饨,给大黄狗买了两个牛肉饼,自己也打包了十个,这才拎着东西,心满意足的回家。 他在外闲逛的功夫,有一个力夫扛着一捆干柴,进了雨露胡同,推开了他的小院门。 圆滚滚的兔狲斜着眼,很是凶恶的盯了一眼这力夫,见到是熟人,它懒懒的‘哈’了一声,四脚朝天的躺在窝棚门口,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力夫将干柴放进了小院的柴房,又将一小袋金黄的小米放进了厨房的米缸,将两条风干的山羊腿挂在了南边屋檐下的鸟笼旁,又自行走了出去。 力夫刚走没多一会儿,卢仚就拎着东西,迈着四方步回到家里。 他看了看屋檐下的两条山羊腿,笑着摸了摸大黄狗的脑袋,径直到了厨房,顺手在那一袋小米里掏了一把。 一个小小的,用极薄、极柔韧的竹纸制成的小卷轴,就到了卢仚手中。 刚刚炸臭豆腐的阿虎,他得来的消息,只是安乐坊和周边几个坊市的。 而刚才送东西来的大汉,则是按照卢仚订的规矩,每七天一次,送整个镐京数百个坊市的街头巷尾收集到的消息,整理汇总后,再专人专线送过来。 站在鸟笼下面,展开卷轴,上面尽是蝇头大小的工整字迹。 其上有注明,大年初二开始,镐京太学管辖的各坊官学、各街公塾的先生当中,开始有人传颂卢仚这几年在族学中写过的诗篇。 什么‘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什么‘春眠不觉晓’,什么‘欲穷千里目’等等,都受到了这些官学、公塾先生的一致好评。 又有国子监周边的几个大书商府邸传来的消息,卢仚前两年在族学练字的底稿,他用‘魏碑’字体抄录的大胤本朝几位大贤的文章,已经被那些大书商接收。 如今那些大书商正在秘密雕版,准备将卢仚的练手之作印刷为‘字帖’,公开的贩售。 还有,镐京城的很多坊市,在那些酒馆、青楼中,一些中下层的读书人圈子里,卢仚的名字在过年后短短几天时间内,已经开始扩散。 镐京城太学、国子监、翰林院等文教弟子集中之处,都有贤人、良才出面,评点卢仚以往所做的文章、诗词。 更有采薇评中的大贤,公然点评卢仚——‘乐于贫寒,不忘本心,一心攻读圣人书,堪称镐京读书人的典范’! 在几处高档青楼中,有那些知名的年轻文人们纷纷传说,等到三月,嘉佑十九年的第一期‘采薇评’榜单上,卢仚定能强势崛起,起码也能占个前百的好位次。 当然,最重要的一条消息就是——最近三天,卢仚和白家白霜小姐的婚约,已经在文人圈子里传遍了。 很多文人、官员都在赞颂白家不嫌卢仚家境贫寒,‘一诺千金’也要完成婚约的君子之风! 有更多的人在赞颂、羡慕白长空,说他‘慧眼识英才’,居然找到了这么好的一个孙女婿。 还有人在羡慕、嫉妒卢仚,说他这么一个破落户的小子,居然一下子就摔进了富贵堆里。 只要他娶了白霜,又有白长空‘耳提面命’、‘悉心教导’,未来卢仚在朝堂上的前程,怎么也不会小过一个正三品大员! “这是活见鬼了!” 卢仚抖了抖手中的小卷轴,‘嗤’的一声,丝丝青色流风在他指尖湍急旋转,将卷轴搅成了一团极细微的粉末,纷纷扬扬洒在地上。 他用力的拍了拍大黄狗的脑袋,阴着脸说道:“这是活见鬼了。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短短几天内,从拼命的打压、污名我,到不遗余力的为我扬名,这是……包藏祸心!” 卢仚皱着眉,自言自语的问大黄狗:“这是,要做甚?捧杀我?不像!” “他们是想要退婚的!” “如果将我名声捧得太高,吹得太好,他们就不怕尾大不掉,我说出‘君子一诺万金’的价码?” 大黄狗‘呜呜’了两声,它摇摆着尾巴看着卢仚,锃亮的眸子里满是迷茫! ‘当啷’一声,小院的门被推开。 卢仚急忙朝大门方向望了一眼,就看到长相富态,身形圆润的当代莱国公卢昱裹着一件华美的青羽鹤氅,戴着一顶白玉莲花冠,背着手走了进来。 卢昱见到卢仚,就‘呵呵呵’的放声大笑。 “贤侄是有出息的,甚好,甚好。” “说起来,我和贤侄父亲,年轻时的交情是极好的。我喜欢纳气养身,炼丹制药;你父亲也对神圣仙佛、妖魔鬼怪极有兴趣。” “当年,在国子监,我和贤侄父亲,多次秉烛夜谈,何其快活?” “只是,你这一脉,旲弟崛起,居然立功封侯,本是一家人,奈何国朝规矩,硬生生分了出来,我和你父亲,这才疏远了些。” “哎,只是没想到,你父亲他……” 卢昱走到了卢仚身边,无比热情的拍打着卢仚的肩膀,大声说道:“不过,你是个有出息的,不愧是我泾阳卢氏子弟。” “我看明白了,这大胤朝啊,未来还是读书人的天下。” “打打杀杀的,没前途。尤其是大胤现今四海清宁,就算武道依旧强盛,哪里还有用武之地?” “读书,才有前程。” “你是我卢氏的读书种子,又有白山长那等看重,更是他的孙女婿,哎,哎,或许以后,我泾阳卢氏在朝堂上的牌面,就是贤侄你了!” 卢昱不等目瞪口呆的卢仚开口,自顾自的说道:“好日子,定下来了。正月十五,你就等着拜堂成亲,进洞房罢。哎,万事不用担心,这事情,伯父帮你准备得妥妥当当!” 卢昱咧嘴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份地契,不容分说的塞给了卢仚。 “这是民安坊的一处六进宅子,不大,也就十五亩上下,你要迎娶白山长的孙女,这小院可是不行,太清贫了些。这处宅子,你今夜就搬去居住吧!” “贤侄放心,这婚礼的一切,伯父我帮你操持,莱国公府出面,一定办得风风光光!” 卢昱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他得意的笑着,不等卢仚回应,背着手,得意洋洋的走了出去,只留下了几个家丁在院子里候着,这是准备帮卢仚搬家的人! 对卢昱而言,卢仚只是一个旁支的晚辈。 卢昱自己是否和卢仚的父亲,真的有那么好的交情,这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卢仚未来会是白长空的孙女婿,而白长空是文教在大胤朝堂的代表性人物之一。 现如今,大胤武道凋零,文教崛起。 传统的豪门世家,要么在想方设法的打压文教一脉,要么在想方设法的向文教靠拢。 卢仚会是莱国公府一脉,和白长空代表的文教势力的天然纽带。 为了拉拢卢仚,区区一座民安坊的六进院子,固然是有点心疼。 但是和卢仚带来的好处相比,这算什么呢? 卢昱刚离开没多一会儿,胡夫人就带着一阵香风,伴随着‘咯咯咯’下蛋老母鸡一般的声音飞卷了进来,十几个丫鬟、壮妇忙不迭的跟在她后面。 “仚哥儿,仚哥儿,恭喜,恭喜喽!” 胡夫人笑颜如花,差点没扑到了卢仚的怀里,她一把抓住了卢仚的手掌,顺势抓住了卢仚手中的地契,‘咯咯咯’的大笑连连。 笑声中,胡夫人就极有技巧性的眼珠歪斜,看清了卢仚手中那份地契文书的详细内容。 她微微呆了呆,然后笑声越发的高亢,真正源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唉哟,不愧是莱国公,咱们泾阳卢氏在镐京城的当家人,这出手,真正是阔绰,阔绰啊!” “唉哟,他这么以来,伯母我为你准备的那套三进的院子,居然真真是拿不出手了,哎,他莱国公府,真是富贵哪!” “既然都有莱国公府操心了,伯母也就放心了!” “既然如此,伯母也没什么能做的了,总之,你成亲的时候,一份厚礼,是断然不会少的!” “哎,哎,真正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分哪!” “想不到,白邛白大人说,前些天,不过是想要考验考验你的为人心性,想不到你居然真是个临……临……临危不乱的稳重性子。” “那叫做,叫做什么来着?” “对了,临危不乱,大有君子之风!” “哎,加上你这么好的人品,这么好的相貌,这么好的才学。” “要不然怎么说,白霜姑娘一眼就认定了你,非你不嫁呢?” “开心不开心,高兴不高兴?” “正月十五,你就能成亲啦!” “唉哟,你看看,这事情真是,仚哥儿,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你这一房啊,未来一定是能壮大兴盛的。白家三代,就这么一个心肝女儿,以后害怕没你的福享,没你的好处?” 胡夫人紧紧的抓着卢仚的手掌,目光死死的落在了那张地契上,手指用力了又用力,好容易才忍住了将地契抢过来认真端详的冲动。 她凑到了卢仚耳朵边,低声说道:“这,仚哥儿,伯母有句话,左想右想,还是要和你交待交待。” “啧,你那岳父,拿了一份盐引文书给伯母,可是这份盐引,只能在安乐坊售卖官盐。” “等你嫁……不是,等你娶了白霜姑娘,你看看,帮伯母将这份盐引,改成在镐京城都可以自由贩卖的呗?” “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可是你嫡亲的伯母啊!” 卢仚怔怔的看着胡夫人,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展颜一笑:“伯母说得极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话极有道理。” “唔,今天我就不搬家了。这里,多少还有些家什要整理。” “我明天下午,明天下午搬家罢。” “莱国公留下的几位大哥,还有劳伯母叫人招呼一二,明天,我再搬家!” “其他的,只等我成亲后,什么都好商量,大家一家人,没什么不能商量的!” 第十一章 拓脉,夜奔 初七,夜。 云散月初,月光如水。 镐京城上空笼罩着一层柔和的白光,那是各处山丘、树林、屋顶、运河的积雪和积冰反射的月光。 卢仚盘坐在正屋云床,呼吸悠长,若有若无。 脑海中,莲子状神魂灵光一丝一丝游离而出,如神人挥毫,一笔一划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三目神人踏象擒龙的无上威仪。 一个时辰后,三目神人图在脑海中浮现。 院子里,大黄狗、翠蛇、鳄龟、兔狲、鹦鹉同时吐纳天地灵机,呼吸频率和卢仚完全契合。 五色灵光融入虚空,最终汇入小院水井。 今夜,院子里的灵机比往日夜里更强盛数倍。 东边的竹林,一片片竹叶新生,寒冬季节,地上居然有小指头大小的新笋冒头。 北面水坑中,三尺厚的冰块融化,鳄龟浮在清澈的水面,丝丝灵机融入清水,清澈的池塘居然变得渐渐粘稠,隐隐有鳞片幻象在清水中晃动。 西边窝棚里,兔狲匍匐的地下三尺,数十块细小的银白色金属缓缓滋生。这些珊瑚状金属块放出丝丝锐气融入兔狲体内,让这圆球通体寒意大盛,俨然出鞘利刃。 南边鸟笼中,大鹦鹉浑身羽毛一根根竖起。 丝丝火光环绕着它的身体,它瞪得溜圆的眸子里,隐隐可见巨大的羽翼虚影一闪而过,带起了滔天的金红色烈焰。 大黄狗端坐在院子正中。 丝丝黄气在它身边缠绕浮荡,它的头顶,可见一座三尺高小山虚影浮动,整个院子都因为这座小山虚影的存在,变得无比的沉重和压抑。 井水急速旋转,一道灵机萦荡、生气充沛的水光盈盈而起,迅速涌入小院,化为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华盖,将整个小院笼罩在内。 卢仚恰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脑海中,三眼神人图一亮,一荡。 神人脚下的金牙玉象微微抬起头,两颗弯曲的金牙左右一扫。 虚空中,亿万朦胧虚幻的星辰内,一点清光缭绕,对应虚空中月亮星的那一点星光骤然亮起,从朦胧虚幻之态,化为半实体的形态。 极高极高的天穹之上,月亮周边一抹毛萌萌的水汽缭绕。 一缕极细的,凡人肉眼不可见的清澈光华宛如玉露琼浆倒卷而下,径直注入卢仚的天灵。 卢仚一声轻喝,他右手五指颤抖,五条极细的清澈光华从指尖飞出,钻出窗户缝隙,注入了院子里大黄狗一众体内。 卢仚身体剧烈震荡。 大黄狗、翠蛇等身体剧烈震荡。 卢仚深深一吸气,院子里的水光急速纳入体内,和月亮上垂下的这一道琼浆融为一体。 他的身体内筋骨齐鸣、五脏六腑剧烈震荡、骨髓脑髓齐齐放出琉璃般光芒。他原本到了大圆满极致的培元境修为,居然猛地向前蹿升了一大步。 就算资质妖孽的武者,培元境圆满,千斤力就是极致。 培元境,千斤力,这是‘红尘凡人’所能达到的极限。 卢仚此刻,境界尚未突破,身躯在那一道月华琼浆滋养下,肉体力量已然突破千斤极致,达到了一千二百斤上下。 随之,院子里盈盈水光纳入全身,得五行灵机滋养,卢仚体内经络震荡。 人体天生一座大宝藏,有十二正经缠绕全身。 十二正经,天生贯通。 所谓培元,其中一部分功夫,就是将那婴孩生儿细小、脆弱的十二正经,培养得粗大厚重、宛如蚯蚓化龙一般。 培元境时,培养得十二正经越是强大,开拓十二正经后,从中提炼出的先天血肉精髓越发庞大、浓厚、精纯,循功法滋生的‘元罡’越是强大! 琼浆入体,水光灌注。 卢仚按泾阳卢氏一脉镇族武学,以石碑树于莱国公府宗庙大院中的《沧海劲》微微震荡十二正经,就听三声沉闷如雷的轰鸣声连绵而出。 一个呼吸间,三条正经开拓。 三条强横如龙的正经中,庞大的先天血肉精髓犹如海啸一般奔涌而出,顷刻间就化为一团幽蓝色莹光润泽的元罡,呼啸着闯入丹田,化为一个拳头大小的气旋缓缓旋转。 一吸之间,卢仚成就拓脉三重天之境。 元罡在丹田中旋转四十九圈,随后化为丝丝缕缕,游走周身,将身体滋养得越发强大。 寻常资质最佳的武者,培元境能有极致一千斤力。 世间寻常武学,开辟一条正经,肉身加八百斤力。 故,寻常顶级拓脉十二重天的武者,肉体力量极限可达一万八百斤! 而卢仚月华琼浆入体,正经尚未开拓,肉体力量飙升至三千六百斤。 正经开辟,水光灌体,每一条正经,又给卢仚带来两千四百斤加成。 沧海劲乃极品武学,比寻常人修炼的功法强出不止数倍,以沧海劲冲开十二条正经,每一条正经额外再加三千六百斤力。 体内异象收敛,神魂灵光冉冉从三目神人图中收回时,卢仚的肉体力量稳定在了两万一千六百斤,脑海中,神魂灵光更是壮大了一圈,更凝实了些许。 一道乳白色长气喷出,满屋劲风浮动,吹得家居物件‘哗啦啦’微响。 卢仚冉冉起身,‘嗤’的笑了一声。 他从云床上飘然而下,犹如一片落叶,轻飘飘落地无声。 他举起右手,用力握拳。 莱国公一脉镇族攻伐秘术《惊涛手》运起,体内丝丝缕缕幽蓝元罡注入手掌,卢仚整个右掌就变得水光隐隐,宛如一块海蓝水晶雕成一般,居然不见任何血肉之色。 屋子里,方桌上,有一盏铸铁的油灯。 卢仚右掌随意往那实心的铸铁油灯上一拍,只听‘啪’的一声响,铸铁油灯碎成了数十片,卢仚的手掌却没感到任何痛痒,皮肤轰都没红一点。 数千斤大力,加上这力道浑厚无比的惊涛手,若是拍在人身上,杀伤力可想而知! “首代莱国公,不愧是以武勋打下的这一份家当。” 卢仚轻声感慨:“可惜,这放在大胤也是绝顶的武道功法,除了天恩侯府,偌大的莱国公府中,居然没几个人修习了。” “嘿,祖宗地下有知,棺材板不知道压不压得住!” “不过,对我来说,武道只是护持之法,真正的根本么……” 卢仚轻声自言自语,他转到屋子角落,从墙角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件白色斗篷披挂整齐,又取了一个白色面具扣在脸上,悄无声息的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大黄狗摇晃着尾巴走了出来。 和白日里相比,同样得到一份月华琼浆的它,此刻身形更隐隐大了一圈,身上皮毛变得越发油光水亮,两眼更是炯炯有神,隐隐有黄光萦荡。 卢仚拍了拍大黄狗的脑袋,朝着院门指了指。 大黄狗点头,慢吞吞的走到院门口,趴在了大门后面,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卢仚微笑,他轻轻一跺脚,脑海中神魂灵光微微一颤,院子里水井中,一片白茫茫的水光喷出,顷刻间化为淡淡的白雾笼罩了整个院子。 整条雨露胡同内,屋顶上的积雪纷纷升腾起了丝丝白雾。 裹着白色斗篷的卢仚身体变得飘忽朦胧,好似一条鬼影子,融入了白雾中。 很淡很淡的雾气顺着雨露胡同西边的街门涌出,漫过了小市场,一号码头,流淌进了安乐坊西边的运河。 河面上,也开始有水雾弥漫。 黑夜中,月光下,这点水雾淡到了极点,根本没人注意。 卢仚就借助这点雾气掩饰了身形,宛如一条鬼影一般在运河的冰面上急速滑翔。 他脚尖轻点冰面,一缕缕无形的风缠绕全身,轻飘飘的身体在冰面上一点就是十几丈的距离,这速度,比起那些混了异兽血脉的奇种战马还要快了数倍。 培元境,六个时辰不停奔跑,可日行千里。 拓脉境全力施为,同样六个时辰不停奔走,则可日行五千里。 而此刻借助三眼神人图观想出的神奇力量,卢仚驾驭流风,他的速度比拓脉十二重天的高手还要快了一倍有余。 一个时辰,卢仚此刻就能奔出一千五百里上下。 他很快就掠过了民安坊,直达民安坊西边的雨顺坊,在雨顺坊的三号码头登岸。 一路上,坊市间的运河上有沟通两岸的桥梁。 半夜三更的,有值夜武侯拎着灯笼,在桥上往来巡视。 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发现在河道冰面上飞驰而过的卢仚。 卢仚顺利踏上雨顺坊,淡淡的白雾也随之在雨顺坊的街道上蔓延开来。 一名巡坊御史骑着马,带着一队武侯从雾气滋生的街道上走过,面容冷硬的巡坊御史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见鬼,怎么突然有点冷。” 卢仚从这一队人马身边掠过,相隔最近的时候不过四五丈距离。 这些人拎着灯笼、打着火把,硬是没能发现卢仚的身影。倒是那巡坊御史座下的战马若有所觉,很不安的打了几个响鼻,身体剧烈的颤抖了一下。 卢仚拐过街巷,一路如风,来到了雨顺坊东北角。 这里有一座前后六进、左右双跨院,占地有百多亩的宅邸,正门口挂着的鎏金匾额上,赫然是‘白府’两个大字。 这里,正是卢仚从小定亲的白家的宅子。 白长空,还有他的九个儿子,二十几个孙子,一个孙女,还有一大群儿媳妇、孙媳妇等等,平日里都住在这里。 雨顺坊,也是镐京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四大一品坊市之一,雨顺坊内居住的,同样是朱门紫袍的贵人,这里一座小小的二进院子,都是天价。 白长空素有‘清名’,什么‘两袖清风’啊、‘廉洁正气’之类,都可以扣在他的脑袋上。 以白长空的俸禄,是买不起更养不起这么一座宅子的。 但他是‘大贤’。 大贤岂能缺钱? 白长空的一幅三尺墨宝,据说能卖出……不,读书人的事情不能叫卖。 白长空的一幅三尺大字,就能拿到数百贯钱的润笔! 加上,他常年出书。 诗集、词集、文章集子。 “啧,两袖清风的有钱人。” 卢仚嗤笑,绕到宅子后面,径直跃起,进了后园。 第十二章 朱世子 白家的后花园‘蓝田园’,在雨顺坊各大府邸中,也是极有名的。 ‘蓝田日暖玉生烟’,古代神话中,蓝田是神仙种玉、养玉的宝地。 而‘君子如玉’,这是大胤文教弟子们对自己的赞誉。 白长空的二十几个孙子,平日里就聚居在‘蓝田园’中。 他这二十几个孙子,在镐京的文人圈子里,也都是极有名的‘少年贤才’,堪称‘人人如龙’,都是‘美玉’一般的‘少年君子’。 这园子起名‘蓝田’,意思就是,这是白家‘养玉’、‘种玉’、‘培养后代子孙君子美德’的所在。 蓝田园中溪流密布,一座座精舍错落有致的点缀在小溪、假山之间。 天寒地冻的,各处花植都已凋零。 但是院子里密布翠竹、青松,寒风吹过,松竹摇摆发出‘簌簌’声响,一团团积雪不断坠落,‘噗噗’有声的落在几条瑟瑟缩缩四处行走的大狗背上。 这些大狗通体漆黑,唯有鼻头一点银白。 这是来自西极沙洲的异种猎犬‘星星犬’,最得西幽洲那些土豪王公的欢喜,在西幽洲一条幼犬能卖出一千金的天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星星犬’的幼犬,倒是和卢仚所谓的‘一诺千金’的‘君子’同等身价。 当然,白长空府邸上的这些星星犬,没花费他一个铜板。 镐京国子监中,有来自西幽洲的王公世子求学,作为学生,给自家师长送几条猎犬宠物,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谈不上什么‘贿赂’之类。 白雾隐隐,卢仚缓步走过蓝田园。 几条嗅觉极其灵敏,在沙漠中隔着十几里地,能够嗅到蝎子、毒蛇身上气味的星星犬抬起头来,用力的抽动着银白色的鼻头。 它们嗅到了一丝丝极淡极淡的陌生人的味道。 它们露出牙齿,正要放声咆哮。 卢仚手指缝隙里,露出了几根黄色的狗毛。 他手指轻轻晃动,大黄狗的气味就随着寒风扩散开去。 几条星星犬浑身骤然绷紧,然后四肢放松,乖巧的匍匐在了地上。 卢仚从几条星星犬的面前走过,顺势亲昵的摸了摸一头星星犬的脑袋:“乖孩子,真是乖孩子。” 他走过一座精舍。 精舍里点着蜡烛。 白长空的一名孙儿,正在书房里和一名娇俏的侍女妖精打架。 卢仚偷听了一阵精舍里的动静,撇撇嘴,快步向前。 又一座精舍中,白长空的一名孙儿,正在和两名侍女妖精打架。 稍远处的一座精舍中,白长空的两名孙儿,正在同时和两名侍女妖精打架。 再远一点,卢仚路过一座精舍,书房里,白长空一名一脸稚气,因为年纪还小,还没配发侍女的孙儿,正在和自己的书童搅裹成了一团,同样在妖精打架。 “这,家学渊源,果然厉害!” 卢仚惊愕万分的,犹如逃跑一样横穿整个蓝田园。 “君子如玉,这就是白家第三代的诸位谦谦君子!” 不过,可以理解。 如今大胤朝的风气就是这般。 ‘为真名士,自当风流’嘛! 大胤朝堂内外的那些大贤、贤人、俊彦、良才,哪个不是一身风流债? 甚至是,风流病? 室外寒风萧瑟,云中有小雪飘落。 室内狂风暴雨,风雨声此起彼伏。 卢仚越过蓝田园,来到了白家第六进院子,一座高有五层的秀楼下。 这秀楼,一楼是粗仆、嬷嬷居所,二楼是丫鬟的房间,三楼是书房和小姐闺房,四楼是画室、绣房、棋房、茶室,五楼则是一个极大的空间,四壁挂着一件件古琴、古筝、玉箫、竹笛等乐器,间杂以一些古色斑斓鲨鱼皮鞘装着的宝剑。 五楼正中放着一架通体青翠欲滴,玉色宛如云霞一般几乎要片片飞出的古琴。 身穿一裘大白长裙,披散长发,俏脸不使脂粉,嘴唇上也没有涂胭脂,一张脸有点净白过度,配合着白裙、长发,颇有‘女鬼’风范的白露,正端坐在琴台旁,玉指轻勾,挥响一片山泉潺潺般清越琴音。 卢仚顺着楼梯一路而上。 淡淡白雾就包裹了整个秀楼,遮挡了他的身形,隔绝了他脚下楼梯发出的‘嘎吱’声。 他犹如一缕鬼影,静静的站在了五楼琴房外。 外面天寒地冻,但是五楼琴房中有两口三足黄铜蛤蟆吞天大火炉,每个火炉中,都装填了上百斤极品的兽炭,馨香四溢,火力十足,整个五楼琴房端的犹如夏日一般暖和。 白露只穿了一裘轻纱长裙,却依旧感到炎热。 琴房的好几扇窗子都微微开启了一条缝隙,让寒风轻轻穿过,带走了屋内的热力,让温度降到了温暖如春的舒适程度。 白露微微闭着眼,无比陶醉的弹奏着古琴。 琴音清越,悦耳动听。 卢仚听不懂这是什么曲子,不过,的确是好听。 他静静的站在窗外,倾听着白露的琴音,同时肆无忌惮的透过窗子缝隙,打量着琴房中的另外一人,一个一裘锦袍,气度雍容的青年男子。 白露是一个还没嫁人的姑娘。 此刻,已经深夜。 在她的秀楼闺房中,居然有一名青年男子停留。 在大胤,哪怕是普通平民家里,没出阁的大姑娘家,她的家人也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放在民风保守的乡下地方,没出嫁的大姑娘半夜私会男子,是会被沉猪笼的。 就更不要说,白长空这样的大贤之家。 白长空在文教,以‘礼’扬名,而且他治的是‘古礼’,是最严苛、最呆板的‘古礼’。 那‘古礼’中,不要说大姑娘半夜会男人这种荒唐事情了,什么‘七年男女不同席’啊,什么‘嫂子快被淹死小叔子不能援手’啊,各种苛刻的‘礼法’堪称恐怖。 偏偏白长空的孙女,大半夜的,在房间里和一个男人独处! 啧啧! 卢仚不断的摇头,目光就在那男子身上打着转。 不得不承认,这青年的‘品相’,是极好的。 如果说,卢仚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一座坚固耸立的大山,那么,这青年,就是一块美玉。 而且,这青年,是经过宗师级大匠的手笔,精心雕琢成型的一块‘连城玉璧’! 后天的良好调教,让这青年气质雍容、端庄大气,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堪称完美,给人一种‘价值连城’的美感! 此刻,青年静静的坐在白霜的对面,双手温和的放在腿上,面带微笑,微微眯着眼睛,凝神倾听着白霜的琴音。 他的气度极佳,他静静的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无瑕’的尊贵感。 甚至,他让人觉得——他能够坐在这里聆听某人的演奏,这就是对某人的乐技最高的评价! 一曲奏罢,琴音还在琴房内回荡,白露睁开眼,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青年微笑,举起双手,轻轻的鼓掌赞叹:“为霜的琴艺,又有进益了。哎,如此天籁仙音,偌大的镐京,能和为霜比肩者,不过三五人罢了。” 白露轻叹了一口气,她看看青年,不知道从哪里拔出了一柄纯金的小匕首,‘呛啷’一声,将琴弦一刀划断。 绷紧的琴弦弹起,‘啪’的一下在白露的手背上抽了一记,很快一条血色的红印子就在她手背上现了出来。 “奈何,我的琴声,未来却要被那等腌臜货色倾听?” 白露泫然欲泣的看着青年:“世子,我宁可折了自己的十指,也……” 青年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带着完美的笑容,来到了白露身边,双手轻轻的按在了白露的肩膀上。 卢仚顿时不断的摇头。 乖乖,白露呵,按照你爷爷的‘古礼’,你尚未出嫁,却被这陌生男子触摸身体,你的两条膀子都要砍下来的! 而且,白露说什么? 宁可折断自己的十根手指,也不会让某个腌臜货色听她弹琴? 卢仚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那个腌臜货色,不会是自己吧? 如果双方成亲,那么妻子给丈夫弹琴,这不是夫妻之间极风雅、极正常的生活日常么? 呵,呵呵! 青年的动作更加过分,他轻轻的抚摸着白露的长发,声音变得越发温柔:“为霜,你也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是我朱钰错了,一不小心,让你有了身孕。” “你知道的,我朱氏乃文教圣人苗裔,家风森严,族中长老,一个个都是铁面无私的性子。你已经受孕将近三月,你我若是成亲,以我朱氏在大胤的地位,单单婚礼诸般礼仪,没有八个月,断然完成不了。” “你婚前,不可能不见人,若是显露了胸怀……” “到时候,你的清誉有瑕,族中长老们定然会对你不利,而且,就连我在族中的地位,也会大受影响。” “但是只要你嫁给了那和你订婚的幸运小子……他和你是婚约的,而且小家小户,成亲仓促些,也没人能说闲话。呵呵,最多数日功夫,他就会酒后坠河,不幸身亡。” “破落户,腌臜小子,扛不住你身上的福气,婚后意外而死,谁能说你个不是呢?上皇的长公主,还有三代前的那几位公主,甚至还有几位王妃,她们不都如此么?” “就不要说,当今太后,她也是死了三任丈夫后,才改嫁给上皇的嘛!” “啧啧,连续三任丈夫都扛不住她身上的福气,结果嫁给了上皇后,没几年,当今太后就垂帘听政,手握朝堂权柄,啧啧,这福气,谁不惊叹?” “他死了,你有孕,你难过,闭门不出,安心养胎,谁能挑个不是出来?” “数月后,你心情不稳,胎儿早产,却含辛茹苦,将孩儿抚养长大。而且这孩儿玉雪聪明,从小有‘神童’美誉,这更能显出你的不易和辛苦!” “三年时间,我,还有你家长辈,都会为你造势,一个‘贞烈’、‘贤良’的美名,你是定然有的。” 朱钰悠然笑着,轻轻的抚摸着白露的长发。 “一个‘贞烈’、‘贤良’的寡妇,还带着一个‘神童’儿子,还是白山长的孙女……做我的平妻,是绰绰有余的!” 朱钰轻柔的安抚白露:“你放心,你我的事情,我父亲已然知晓,他是无比欢喜的,毕竟,我这一房,已经连续五代一脉单传,如今我和你有了孩儿,我父亲若不是碍于那些长老,他是巴不得亲自接你回家的。” “我父亲让我给你说,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我,我朱氏,定然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等你那便宜夫婿坠河后,我去你那边,也是轻松方便的,你我和真正的夫妻,又有什么两样?” 窗外,卢仚打心里吐出了一团寒气。 ‘喜当爹’也就罢了。 婚后短短数日,还要酒后坠河而亡? 死了也就罢了,还要被人鸩占鹊巢? 这就,有点过分了嘿! 第十三章 守宫监 初八,凌晨。 镐京皇城西北角,与天子日常读书、办公的含章殿一墙之隔,是一座极大的瓮城。 瓮城圈起了将近两千亩地,其中重重宫殿通体漆黑,宛如铁铸,气势雄浑犹如铁壁雄关,气息狞杀好似地狱魔窟。 偌大的一片建筑,一眼望去,就连一根草、一棵树都找不到,一座座独体的宫殿之间,全都是三尺见方的巨石铺成的光洁地面,石缝之间渗以铁汁,真个密不透风,防御坚固到了极点。 瓮城仅在正西面,有一座城门出入口。 高只有两丈许,宽三丈的城门,和高达百丈的城墙相比,显得无比逼仄,让人感到无比的压抑。 卢仚站在街口,隔着一个数十亩大小的广场,对面就是那狭窄的城门。 卢仚眸子里青光流转,看清了城门上方小小的黑铁匾额,上面有三个刀劈斧剁般气息凌厉的大字——‘守宫监’。 天色将亮未亮,远处有巡城禁卫的脚步声、铠甲摩擦声传来。 正是一天人最困顿的时刻,街道上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沉重的喘息声,以及刻意压制的咒骂声。 三条人影踉跄着,顺着南面的街道狂奔而来。 他们每一步迈出,都向前奔出七八丈远,衣角带动空气,发出急促的破风声。 在他们身后,数十道身穿黑衣,上半身穿着犀牛皮软甲,头戴斗笠,系着短披风的精悍人影同样撒腿狂奔,手中制式的柳叶刀寒光乍闪,更有人手持精巧的短弩。 奔跑追逐中,后方的追兵有人突然腾空而起,跳上了街道两旁的民宅。 他们举起右手,‘嗖嗖’破风声炸响。 这些追兵使用的短弩,全是精钢锻造的强力连弩,小小的弩弓一发三矢,十几人同时发射,数十支半尺不到点,形如柳叶的精钢箭矢带着刺耳的啸声破空攒射,直击前方逃跑的三人。 三人齐声咒骂,三条造型奇异的蝎尾长鞭荡起,三团黑色光影伴随着沉闷的破风声,击打在了弩矢上。 数十支弩矢四散炸开,三人中落后的一人突然一个踉跄,嘶声咒骂了起来。 “司寇台的狗腿子,爷爷入你们奶奶!” 卢仚双手揣在袖子里,将身体往街口缩了缩。 司寇台,大胤武朝大司寇执掌的官府衙门,专责缉捕不法之辈,弹压强梁豪横。 总之这么说,司寇台只办大案子,普通的小偷小摸、杀人放火,他们懒得搭理。 能够被司寇台追杀的人。 尤其是,能够在镐京皇城外被司寇台大张旗鼓追杀的人。 基本上可以确保,都是一群杀千刀的、死有余辜的混蛋。 大声咒骂的那人,小腿被弩矢命中,速度骤然慢了下来。 他单腿跳动着向前挣扎了几步,眼看着小腿上血流如注,在街面上拉出了长长一条血印子。 他的两名同伴同时一声唿哨,猛地向前加速,将自己的同伴丢在了后面。 后方司寇台的追兵如风一样卷过,四名手持长刀的司寇台所属轻声呵斥着,朝着小腿中箭的男子围了上去。 刀光一阵乱闪,司寇台所属配合默契,中箭男子行动不便,三两下就被打掉了手中长鞭,身上挨了十七八刀,哭喊连连的倒在了地上。 也就是几个呼吸间,另外两个奔逃的人,已经跑过了长街,跑过了小广场,一路窜到了守宫监的城门前,其中一人飞起一脚,重重的踹在了守宫监的城门上。 ‘轰’的一声大响。 守宫监的城门口正上方,离地五六丈的高度,点点火光闪烁,城墙上的金属灯架上,一排百多盏极大的牛油灯盏猛地亮起,明亮灯光照得守宫监门前的小广场一片雪亮。 ‘咔咔’机括声响起,就在离地六七丈的高度,城墙上一扇扇金属暗门开启,露出了一个个一尺宽的射击孔。 近百名身披铁甲,手持强弩的精悍甲士面无表情的从射击孔后露出了上半身,手中强弩指向了刚刚跑到小广场中间位置的司寇台所属。 “止!” 一名头戴斗笠,身上隐有血迹的司寇台所属猛地举起左手,用力握拳,呵斥了一声。 数十名司寇台所属同时停下了脚步。 他们一字儿排开,站在小广场上,抬头看着射击孔后的那些甲士。 “我,司寇台铁千军,奉命追捕江洋大盗三尾黑蝎兄弟三人,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咕咚’声中,逃到守宫监门前的两个汉子同时跪倒在地,朝着紧闭的守宫监大门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我们兄弟三人,诚心加入守宫监,愿为门下走狗,为监公卖命!” “规矩,我们懂!” 两个汉子几乎撕心裂肺的嘶吼着。 司寇台所属中,几个汉子猛地踏前了两步。 城墙内,射击孔中,沉重的弓弦声炸响,几根一尺半长纯钢弩矢破空袭来,重重的落在了几个司寇台所属的脚尖前。 弩矢的力道太大,青石铺成的地面被弩矢硬生生射透了两寸,弩矢深深扎在石板中,弩矢震荡,发出‘嗡嗡’的闷响。 铁千军呵斥了一声,几个冲上前的汉子咬着牙,不甘愿的后退了两步。 ‘嘎嘎嘎’,刺耳的门轴摩擦声响起,铁木包钢,厚达二尺的守宫监城门开启,一名穿着青色锦衣,手持拂尘,生得面白无须、小鼻子小眼的小太监‘咯咯’笑着,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快步小跑了出来。 小太监身后,那些白衣男子尽是一身白色锦袍,袍袖上绣了三爪守宫(壁虎)的纹样,头戴四方黑帽,脚踏厚底黑靴,腰间扎着一寸宽的黑皮带,佩着三尺六寸长的雁翎刀。 有些白衣男子的腰间,还挂着铁链、镣铐等物。 还有十几名白衣男子的身后,背着重弩强弓,腰间佩着箭壶。 卢仚还看到,殿后的几个白衣男子,他们除了佩刀,居然还手持丈八马槊、鎏金虎头枪、青铜狼牙棒等重兵器。 和司寇台所属相比,司寇台这数十条汉子,精悍、精锐,宛如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 而这守宫监的下属嘛。 他们每个人的气息都很强悍,都很凌厉,甚至很多人身上煞气隐隐,一个个都是虎狼之辈,但是相互之间毫无默契可言,你说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倒也没错。 小太监没搭理跪在地上的兄弟两个,他挥动着拂尘,摇摇摆摆的来到了铁千军面前,笑嘻嘻的用拂尘拍了拍铁千军的肩膀。 “得了,这儿的事情,咱家接手了。” “去吧,去吧,别自讨没趣!” 铁千军咬牙,‘嘎嘣’咬牙声,连在后面的卢仚都听得清清楚楚。 小太监猛地退后了两步,他大惊小怪的叫道:“唉哟?你还想打人?” 更高处,足有百丈高的城墙上方,更多的灯笼火把亮起,更多的铁甲甲士从城墙垛儿上探出了头来。 百丈高的城墙,放平了几乎有一里地,寻常人走都要走上许久。 这么高的高度,普通人想看清上面的人长什么模样都艰难。 这么高的城墙,从上面丢一颗鸡蛋下来都能打死人。 弓弦声响起,城墙上的甲士拉开了强弓,架起了硬弩。 铁千军的面皮白了一白,他咬牙道:“好,我们……走!” 小太监猛地抢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铁千军的肩膀:“哎,还有一个人,留下。留下他,或者你们一起留下!” 铁千军的身体剧烈的哆嗦了一下,他咬着牙冷声道:“他们是杀人无算,祸害了无数百姓的恶徒!” 小太监没说话,他只是飞起一掌,一耳光抽在了铁千军的脸上。 ‘啪’! 小太监的耳光没什么力道,但是这一耳光侮辱性质极重。 铁千军身边几名司寇台所属愤然拔刀。 箭矢落下,势如奔雷,几名拔刀的司寇台所属,每人都是右肩中箭,箭矢力道极大,几人身上的犀牛皮软甲挡不住箭矢,被箭矢入口三寸,箭头穿透了肩膀。 几个司寇台所属痛呼,连退好几步! 小太监笑看着铁千军,慢悠悠的说道:“你们敢动守宫监的人,你们想造反不成?” 铁千军咳嗽了一声,沉默一会儿,艰难的向小太监鞠躬行了一礼:“不敢,不敢,我司寇台所属,一心一意忠心朝廷,不敢。” 举起左手,铁千军轻轻一挥:“放人,我们,回去……三尾黑蝎的案子,算是结了。回头,把案卷递交守宫监就是。” 司寇台所属身上的锐气瞬间荡然无存,他们一个个低下头,归刀还鞘,有气无力的跟着铁千军,一步一步的离开。 那刚刚挨了十几刀,小腿上箭伤还在流血的汉子‘哈哈哈’狂笑着,艰难的挣扎起来,一步一步的朝着守宫监的大门走来。 “大哥,二哥,我们以后,也算是吃上皇粮了!” “哈哈,哈哈,司寇台,还有其他衙门的狗腿子,再也拿我们没办法了!” 大汉猖狂的笑声中,卢仚轻轻走出街口,悄无声息来到了小太监身边,朝他拱了拱手。 “这位小公公,小子卢仚,素闻守宫监求贤若渴,只问实力,不论出身。小子不才,今日是特意来加入守宫监的。” “请问,要办什么手续么?” 小太监被突兀出现在身边的卢仚吓了一跳,他猛地退后了两步,正要放声呵斥,猛不丁的见到卢仚刚毅阳刚的面庞,以及魁梧挺拔的体型,小太监眼睛顿时骤然一亮。 “哟,我们守宫监,可不是什么下三滥货色都收的。” “不过,看你这身板,像是条好汉子。” “来罢,跟咱家进来吧!” 第十四章 吐血 水磨大青石铺地,四壁雪白,楠木大柱,藻井雕花。 灯光黯淡的大殿足以容纳上千人,几个青衣小太监坐在长长的公案后面,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殷红如血,犹如鬼魅一样阴柔的笑着。 一个生得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轻声细语的询问着卢仚。 “姓名。” “卢仚,人在上山在下的那个仚。” “年龄。” “十六。” “性别。” “男。” “哦,可有兴趣进宫?看你这般高大威猛、相貌堂堂的模样,倒是挺有常侍大太监的潜力。隔壁就有净房,只要轻轻一刀。我们有六十年经验的老师傅侍候,保证一点痛都没有,一天就能下地行走。能在贵人身边做常侍,那威风哦……啧啧。” “呃,多谢小公公赏识。我,卢仚,性别,男。” 小太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哎,可惜了,实在是可惜了。” 目光在卢仚俊俏的脸蛋上看了又看,小太监朝着隔壁公案前,同样在登记身份信息的三尾黑蝎兄弟三个指了指,摇头道:“真是浪费了你这样的人才。” “看看那三个,咱家根本就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看那长得歪瓜烂枣的,就算割了进宫,吓坏了贵人们,谁吃罪得起?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进宫伺候贵人的。卢仚啊,真不考虑考虑?” 三尾黑蝎兄弟三个面皮赤红,万分恼怒的扭头看了过来。 他们不敢对那小太监发狠,六只充血的眼珠子,只是恶狠狠的盯着卢仚,兄弟三个的老大,更是举起右手,朝着自己的脖颈轻轻划了一划。 卢仚很无辜的朝着他们耸了耸肩膀,双手揣在袖子里,笑着向小太监欠了欠身:“承您好意,卢仚,暂且没有入宫的想法。” 小太监很惋惜的看了卢仚一眼:“哎,真是可惜了。多好的材料啊!” 摇摇头,小太监拉着不紧不慢幽长嗓音,幽幽说道:“好了,有了姓名、年龄,足够。咱们,也不问你出身来历,以前是做什么的。守宫监,守宫监,入我门来,祸福莫怨。总之,进了守宫监,就是自己人了。” “以前种种,全部抹平。未来如何,看你们的命喽!”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万里吃-屎,有能耐往上爬的,就能威风八面,锦衣玉食。没能耐的,哪天就和野狗一样死在阴沟里,那也是你们自己选的。” “进了守宫监,只要记住一个‘忠’字,自然百无禁忌!” “当然,家法严酷,你们若是犯了错,未来自然会知道厉害。你们既然能来投守宫监,想必,也知晓守宫监的威名,应该不会犯这种糊涂罢?” 守宫监的效率极高。 登记,造册,入档。 丈量了身材,高矮胖瘦,以及大致长相等,一律记入了档案中,随之现场就有两套上好白色锦缎制成的守宫监制式长袍发了下来。 白袍、黑帽、黑靴、黑带,黑铁制成的身份令牌,以及三尺六寸制式雁翎刀。 卢仚在大殿中只等了一刻钟不到,整套的家什就已经领到了手,在隔壁的偏殿里更换了衣服,他已然成了一名守宫监最基层的监丁。 ‘啪’,清脆的云牌声响起,有尖锐的声音远远传来:“今天新入门的,统统跟咱过来。”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 “守宫监,有守宫监的规矩。” “不管你以前是多了不起的人物,不管你以前有多威风。进了守宫监,你就是一个不名一文的新丁,就得乖乖的听话。” “听话,就能飞黄腾达。” “不听话,就只有去死!” “记住了,不听话,就会死!” 时值正午。 老天爷很给面子,天空乌云散去,一轮红日高照。 镐京城内,屋顶上的积雪被阳光热力熏烤,冰雪融化,雪水顺着屋檐滴落,‘哒哒哒’的落在地上,整个镐京,都变得湿哒哒的。 镐京,皇城东南角西南角,紧邻着国子监的南墙,森森翠柏环绕中,有一座百丈小山,山顶有一座精巧的三层小楼。 四下翠柏葱郁如云烟,小山上下,却种满了一株株虬结的老梅。 天寒地冻的,这些老梅却得了精神,一个个极其放肆的盛开着。 一朵朵拳头大小的各色梅花吐露芬芳,阳光下,这些梅花的花瓣都在反射着炫目的光辉。 ‘叮、叮、叮’。 小楼三楼,宽敞的露台上,一名披散长发,袒露胸膛,浑身肌肉虬结的白发老人双手各持一块竹响板敲得惊天动地,同时引吭高歌,形态恣意,放荡无极。 几架马车穿过翠柏,到了山脚。 白长空裹着一裘银狐大氅,从马车里冉冉而出,随手拨开了一支挡路的梅花枝条。 侧耳倾听了一阵山顶那老人的歌声,白长空鼓掌赞叹:“公羊兄,好兴致啊。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山顶上响板声和歌声骤然一停。 光着膀子的老人走到露台边,俯瞰着山脚的几架马车放声大笑:“总算是见了日头,算不算喜事?” “可惜,可惜,你这白老鬼,你家那孙女,咱们几位老友盯了好几年,家里精挑细选的好儿郎你不嫁,偏要嫁给一个武夫之子。” “明珠暗投,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你说你,你说你,君子守信,固然是好,可惜,委屈了为霜小丫头。” 白长空面带笑容,心里一阵破口大骂。 自家孙女的那档子破事。 嚇,你们的孙儿们倒是想要娶,但是白长空哪里敢嫁? 这带着娃嫁过去,这不是结亲,这就是结仇了! 如果不是白为霜未婚先孕这档子破事。 这光膀子老人,可是一个极佳的亲家人选——公羊氏,在大胤文教诸家中,主修‘法’之一道,而且是最近一些年最流行、势力最强、影响力最大的‘变法’一道的主持人。 公羊氏不如朱钰身后的朱氏。 朱氏是‘圣人’后裔。 但是公羊氏的那位先祖,在大胤建国三代之前,也被奉为‘亚圣’。 更重要的是,当今大胤武朝的大司寇,就是公羊氏的嫡系。大司寇地位崇高,司寇台实权极重,如果不是白为霜自己不检点,嫁给公羊氏的嫡系子孙,真正是最好不过的。 轻咳了一声,白长空朗声道:“公羊兄嘴上积德罢,那卢家小儿,也颇有可看之处。不提其他,他那一笔大字,比起我等家中儿郎,还更显功力呢。” 光膀子的公羊垚调门骤然降了许多,他干笑道:“这话,却是不假。不过,他那大字,究竟是哪家流派,古时留下的碑文字帖中,居然从未见过?奇怪,奇怪,总不至于,是他自创的字体?那你白老鬼,可是捡了个大便宜!” 白长空捻须微笑,笑而不语。 其他几架马车里,也有气度过人的老人缓步而出。 他们纷纷开口,隔着山坡梅林,和小楼上的公羊垚讨论卢仚那一手前所未见的好字来路。 白长空的脸色也是越来越好,气色越来越佳。 这山,名为‘翠薇’。 山上小楼,名为‘采薇’。 这里,就是镐京十八位文教大贤聚会,一个季度一次举行采薇评,评点镐京青年俊彦的文教圣地。 白长空已经做好了准备,已经和几个老朋友商量好,今日,他要在这里,为卢仚再狠狠扬一下名。 自家的孙女,是绝对不能嫁得差了。 必须在短时间内,将卢仚的名声炒作上去,让天下人都知道,卢仚是一颗璀璨的文教新星,是大才,是贤才。 帮卢仚扬名,也就是帮白露扬名。 等两人婚后……卢仚一旦出事,按照大胤民俗,按照民间的认定,就能反衬出白露福泽深厚,是卢仚承受不住白露的‘福气’,所以才‘新婚崩折’。 等到白露诞下孩儿,啧,这个孩儿可不简单。 卢仚的‘才气’,配上白露的‘福气’,他们的孩儿,自然是天地精华聚集的仙露明珠,是人间麒麟子,‘有大贤之姿’! 如此一来,三年后,白露带着这个‘麒麟子’改嫁朱钰! 就问你,这个‘陪嫁品’厉害不厉害? 就问你,你朱氏可敢对白露有任何的怠慢? 就问你,朱钰的正妻生下来的孩儿,还如何跟这位‘麒麟子’竞争呢? 白长空目光清冷,宛如出鞘利刀,背着手,一步一步顺着汉白玉石阶,朝着山顶小楼走去。 此刻,他满心盘算着,是如何将卢仚压榨到极致。 用卢仚的血,卢仚的命,卢仚的魂,卢仚的名,为他的宝贝孙女查漏补缺,为他的宝贝孙女铺垫出一条锦绣前程,为他白家铺出一条青云大道。 至于卢仚的死活! “不知好歹的小狗种,当日你若是答应退婚了,也就没今日的事情了。”白长空在心中惊叹:“也好,也好,幸好你没有退婚,幸好你还有一点真正的读书功底!” 想到这里,白长空又有点怪责自家孙女。 她怎么就偷偷和朱钰媾和了呢? 偷偷媾和,这种事情倒也不打紧,但是居然珠胎暗结,而且实在是等瞒不住了,这才告诉了白长空,这就不对了! 骏马嘶鸣声响起。 一名身穿箭袖劲装,系着黑色斗篷的青年骑着一头枣红色战马,一路狂奔穿过了树林,一脸惊骇的策骑狂奔了过来。 距离白长空等几位大贤还有十几丈远,青年猛地从马背上跃起,凌空一个翻滚,稳稳的落在了地上,然后两步就冲到了白长空身边。 “白师!” 青年凑到白长空耳朵边,低声说了两句。 白长空的脸色一阵红白不定,最后面皮变成了紫红色,嘴角一缕鲜血一点点的渗了出来。 “鱼长乐……阉贼,你欺人太甚!”白长空嘶声怒吼,一掌拍在了身边一株老梅树上。 一声巨响,宛如雷霆爆开。 水缸粗细的老梅树,被白长空一掌拍得粉碎,树干、树枝、花瓣、花蕊,全都炸成了比面粉还要细腻的粉末。 几位大贤,以及山顶的公羊垚齐齐色变。 第十五章 流言 时间往回调一点。 卢仚和三尾黑蝎兄弟登记造册完毕,去偏殿领取制服装备时,他们的资料——储存在守宫监地下秘殿中的详细资料,已经通过几道转手,送入了大胤武朝大将军府。 大胤武朝大将军府,就在皇城的正西面,距离守宫监也不多远。 整个大将军府,被长宽二十里左右,和皇城城墙同等规格的高墙环绕。城墙上,哨塔箭楼林立;城墙上下,到处是游弋的铁甲悍卒。每隔一刻钟,更有整队的骑兵从四门冲出,绕着城墙往来巡视。 偌大的大将军府,四面都有军营、校场,地下有粮仓、武库,常年驻扎了数十万最精锐的禁军。 这里,不仅仅是大胤最高的军事指挥机构所在,更是拱卫皇城最重要的堡垒之一。 天色已经大亮,大将军府正中白虎殿内,鼾声如雷,酒气冲天。 白虎殿,是大胤武朝大将军议事之地,是最重要的统帅机构,这里发出的每一道命令,都关系着大胤亿万士卒的生死荣辱。 此刻,宽敞的大殿中,十几口青铜炉子内炭火黯淡,勉强放出热力,维持着大殿中的温度。 大殿里铺了三寸厚的地毯,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很多宿醉的男女。 那些男子,一个个身形魁梧,骨节粗大有力,身穿各色劲装长袍,袍服上有各色猛兽纹饰,分明都是官衔极高的实权武将。 那些女子,一个个衣衫单薄,生得俏丽可爱,正犹如八爪鱼一样和这些男子纠缠在一起。 在他们身边,乱七八糟的堆满了酒坛、酒罐、酒爵、酒碗,各色乐器、彩绫、环佩等物胡乱的洒落四方。 还有一些胭脂水粉、香水香油之类的物件,也乱糟糟的洒在地上。 这些男女昏沉沉的睡着,有人说着胡话,有人放屁打嗝,有人鼾声不断,还有人不知道在梦里碰到了什么好事,正‘呵呵呵’很瘆人的笑着。 两个身穿青色劲装,面容精悍的男子小心翼翼的推开大殿大门,一小步、一小步,极其小心的避开了躺在地上的男女们,一路来到了大殿最里面那张巨大的条案旁。 一名身高八尺开外,披散着长发,圆团团的脸蛋满是油光,肚皮高高隆起好似怀胎八九月的妇人一样的壮汉,正四仰八叉的躺在条案下方,舒舒服服的打着鼾。 此人正是当今大胤武朝武安君,上柱国,假节钺,大将军,节制天下兵马大元帅,兼当今太后亲弟弟的乐武。 其他身份不重要。 总之,他是太后的亲弟弟,这比什么都重要。 “大将军!”两名精悍男子,乐武最宠信的心腹近臣轻轻的推搡着乐武比寻常人大腿还要粗好几圈的胳膊。 乐武含含糊糊的咕哝着:“小美人!” “大将军?”两个近臣又小心的推了推乐武的肚皮。 “来,叔叔疼你!”乐武‘咯咯’笑着,满是油光的脸上露出了极其诡异的笑容。 “哇,好一条黑狗,能出四十斤好肉!”两人叹了一口气,一人凑到乐武耳朵边,急促的叫道:“啧啧,肥得很,美得很!” “黑狗,哪里逃!”乐武猛地瞪大了眼睛,‘唰’的一下直起了上半身:“孩儿们,备好锅子,多备蒜泥,看大爷我……嚇,你们瞎-吉-巴叫嚷个啥?” 乐武昏昏糊糊的看了看两个心腹,不轻不重的给了两人一人一耳光。 两人亲亲热热的受了乐武的耳光,一人从袖子里轻轻抽出了一个细细的小卷轴,‘嘻嘻’笑着,将卷轴递给了乐武:“大将军,您看,有好消息。” 乐武翻了个白眼,冷哼了一声:“老子不识字,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说吧,啥好消息?” 那人急忙展开小卷轴,上面悍然是卢仚从出生以来的全部资料,以及一张只有巴掌大小,但是画功极其了得,将卢仚的神韵刻画了九成九,几乎和真人一模一样的炭笔画。 “还记得年前在朝议大殿上,当面训斥您的国子监白长空么?” 两人笑容满面的看着乐武。 乐武凸起如金鱼的大眼泡一旋,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顿时凶光大盛:“白长空,那老贼,你们这群没用的废物,老子让你们年前去劫了他的孙女,让老子狠狠的报复他一百遍啊一百遍,你们居然一个个畏畏缩缩的不敢动手!” 说着说着,乐武又气又怒的,又给两人一人来了个不轻不重的耳光! “哎,大将军,您别气,别气啊!”两人干笑着,急忙奉承道:“这不是报复他的机会来了么?” “这厮?”乐武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指了指卢仚的画像。 “正是!” 一人笑着,详详细细的将卢仚的出身来历,以及他刚刚加入守宫监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和白长空的孙女有婚约?”乐武歪着脑袋,看了看卢仚的画像,然后猛地拍打大腿,长叹道:“哎呀,好一块肥肉,掉进了狗嘴里,这小子,怎么就这么好运气呢?” 剧烈的咳嗽声中,躺在公案另外一头的地面上,一名浑身衣衫只剩下一条衬裤,脸上满是胭脂印,生得瘦瘦弱弱颇为儒雅俊俏的中年男子浑身抽了抽,摆脱了身上缠绕着的七八条臂膀,艰难的直起了上半身。 他有气无力的,浑身哆嗦着,四肢着地爬到了公案下面,一把扯过了那小小的卷轴,认真的端详起来。 看着看着,这蓄了三寸短须,很有点文笔风流气韵的中年男子‘咯咯咯’的放声大笑。 “主公,主公,报复白老贼的机会到了!” “哈哈,这老贼平日里最是喜欢好名声,用尽手段给自己脸上贴金,一副道学君子的模样。想不到,想不到,居然是他的便宜孙女婿给他背后捅了一刀结实的。” 乐武瞪大眼睛,很茫然的看着中年男子:“老贾,少废话,赶紧给我说说,这小子加入守宫监,怎么就能报复白长空了呢?” 乐武身边最重要的狗头军师,同时也是大将军府军师将军的贾昱‘咯咯’笑着,指着卢仚的画像摇头晃脑的说道:“白长空的便宜孙女婿,加入了守宫监,大将军知道,守宫监是内廷机构,这些年,守宫监和朝堂上文教出身的官们,可是斗得越来越凶!” “那些文教官员,将守宫监称之为‘阉党’。他们长年累月写文章抨击之,‘阉党’二字已经迎风臭了三十里,已经是臭不可闻了。” “白长空什么人啊?他可是文教推出来的,当今在朝堂上的代表之一。” “卢仚加入了阉党,他就不可能成为白长空的孙女婿。” “卢仚宁可加入阉党,也不愿意成为白长空的孙女婿。” “您想想,这里面,有多少见不得人的腌臜勾当?有多少污泥臭水?” 乐武眨巴着眼睛看着贾昱,过了许久,他很‘憨厚’的摇头:“我不懂!” 贾昱拍了拍乐武的大腿:“主公且将此事交给臣下,您只等着看后面的好戏,您就懂了!” 乐武呆了一小会儿,然后咧嘴一笑:“中,就交给老贾你了。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白虎殿内,乐武的咆哮声响起,一个又一个宿醉的将领被他连踢带打的叫醒了起来。 一刻钟后,一群摇摇晃晃的将领‘嘻嘻哈哈’的冲出了白虎殿。 又一刻钟后,成群结队的禁军官兵换了便装,扛着铜锣、战鼓等物,‘嘻嘻哈哈’的冲出了驻地。 大将军府中,大群大群的送信鹞鹰冲天飞起,带着尖锐的啸声扑向了镐京城内各处坊市驻扎的军营、战堡之中。 不多时,这些收到信的军营、战堡内,也有成群换了便装的禁军官兵扛着战鼓、铜锣,乃至于号角、胡笳等乐器,一脸兴奋的冲了出去。 更多的鹞鹰飞出了镐京,朝着大胤武朝各州、各道、各府的军营飞去。 这些鹞鹰都是异种,它们飞行绝迹,最快者一日一夜能飞出一两万里。 虽然有乐武这么个不怎么靠谱的大将军。 但是托大胤武朝历代先皇的福,如今大胤武朝的禁军尚未烂掉,军队的行动效率,依旧高得吓人,起码比其他官府衙门,比各大权贵门阀府上的耳目要高出了许多。 气急败坏的白长空,带着几位大贤老友,骑着马从翠薇山脚冲出来的时候,镐京城距离皇城最近的数十个坊中,一个个街口,都已经有便装的禁军官兵敲响了锣鼓,吹响了号角胡笳,口沫四溅的朝着围拢起来的百姓大声叫嚷着。 “哎呀呀,今天镐京城出了件奇事!” “有这位大爷问了,是什么奇事啊?” “唉哟,这件事情,可就真有趣了!” “国子监的副山长,大贤白长空,大家没见过,也都听过吧?” “那是何等人物,咱们大胤文教当今的招牌之一啊,堂堂国子监副山长,哎哟哟,大人物是吧?君子是吧?品德无瑕是吧?” “就是这样的大贤,君子,无瑕的人品,啧啧,他家孙女啊,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嘿,男女之间,不就那档子破事么?还能有什么事?” “大家自己可以琢磨琢磨,嘻嘻,一个养在深闺之中的大闺女,还是白长空的孙女,这样的出身的,生得花枝招展,呃,或许还有点‘水性杨花’的大闺女!” “这样的大闺女,能做什么事,让她从小订婚的未婚夫,嘻嘻,宁可加入守宫监做个小太监,也不愿意和她成亲呢?” “大家琢磨琢磨,再仔细琢磨琢磨。” “这位白大小姐,究竟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才逼得她的未婚夫宁可自切一刀,也要逃婚不娶啊?” 骑马路过一个街口的白长空,当街吐血。 第十六章 急活儿 白长空吐血时,守宫监,小校场。 稍远处的箭场上,几名身穿白袍的监丁正手持弓箭,朝着百步外的人形标靶开弓放箭。 特制的,带着响哨的箭矢划破空气,伴随着极其尖锐难听的哨声,重重的扎在箭靶上。 几个监丁的箭术很不错,隔着百步远,每一箭都命中靶心。 尤其箭矢的力道极重,用柔韧的草藤制成的,一尺厚的箭靶,居然不断被箭矢穿透,发出‘噗噗’的闷响。 卢仚双手揣在袖子里,骇然看着那几个监丁。 就这几个白袍监丁的箭术,已经超过了莱国公府大半的家将。 而且,和莱国公府那些养尊处优,已经养得肥头大耳毫无威慑力的家将相比,这几个监丁一个个面带煞气,显然都是经过生死洗炼的好手。 天空无云,和煦的阳光晒在身上,落在校场四周的长条宿舍楼的屋顶。 积雪融化,一滴滴雪水顺着屋檐坠落,落在地上发出‘哒哒’的脆响。 箭矢啸声不绝于耳。 站在卢仚身边的三尾黑蝎兄弟,面色铁青的看着那几个开弓放箭的监丁——如果之前追杀他们的司寇台的捕快们,有这些监丁的箭术的话,他们怕是逃不到守宫监,就在半路被射成筛子了。 “这群,死太监。”三兄弟的老大喃喃骂了一声。 卢仚朝着几个射箭的监丁看了又看。 没错,他们身上的袍服,和卢仚、三兄弟身上的袍服略有不同,他们袍袖上的守宫,有一根细细的独角。 这证明,这几个监丁,不是卢仚、三兄弟这样从外投靠的‘外来户’! 他们,是守宫监的‘自己人’,是从小培养,净身入宫的内侍小太监。 他们从小接受系统化的调教,有皇城大内的庞大资源,所以他们的实力,比起普通‘外来户’,比起其他衙门招收的捕快、武侯等等,都要强出了不少。 看看他们的箭技,真个犀利可怕。 带他们来这里的小太监已经离开,三兄弟朝着四周张望了一阵,注意力一下子就放在了卢仚身上。 小校场上空寂无人,唯有卢仚是和他们一波儿加入守宫监的。 之前在大殿里登记资料的时候,那个小太监对卢仚的‘邀请’,他们还记在心里呢。 兄弟三个都很不忿卢仚的待遇。 不就是长得端正一些么? 不就是长得魁伟一些么? 不就是,长得像是一个好人么? 凭什么,那个小太监‘盛情邀请’卢仚,却评价他们兄弟三个‘歪瓜烂枣’? “小子,来,咱们兄弟们,好好的认识认识!”黑蝎老大重重的咳嗽了一声,瓮声瓮气的嚷嚷着,摇晃着膀子向卢仚逼近了两步,怪笑着向卢仚伸出了手。 卢仚眯了眯眼,冲着黑蝎老大笑了笑,正盘算着要如何应对,沉闷的脚步声传来,一群白袍监丁簇拥着一名青袍男子快步闯入了小校场。 那些白袍监丁,袖口都绣了‘守宫’纹路。 和卢仚、三尾黑蝎兄弟们袍袖上的白板守宫不同,这些白袍监丁的袖口上,守宫纹绣更加清晰,而且在守宫的脊背中线上,清晰可见一颗颗血色的红星。 从头到尾,这些监丁的守宫纹绣上,多则有七八颗红星,少则也有三五颗。 而那名身穿青袍,头戴黑帽,腰扎黑带,脚踏黑靴,腰间佩刀的男子,他的守宫纹绣在胸口。 这条大守宫头朝心口,两只前爪虚按左右肩膀,两只后爪按向了左右软肋处,脊背中线上,三颗血色红点清晰可见。 这是一名‘三星’力士。 卢仚知道守宫监的规矩。 或者说,镐京城内外,大胤武朝上下,绝大多数人都知道守宫监的规矩。 守宫监,刚加入的监丁,一律白袍。 守宫监行军法,监丁做事,可记功。 守宫监内的军功,分为大小两种,三小功可并为一大功,每得一大功,袖口守宫脊背中线上,就能填上一颗血色星星。 九颗血色星星,就代表了九次大功,或者二十七次小功,这在监丁中,就算是做到顶了。 九星监丁之后,再立功劳,经考核验证,可换青袍,胸口纹守宫纹,晋升脱离监丁身份。 一星、二星、三星着青袍,称力士,可统辖监丁十人到百人。 四星、五星、六星着蓝袍,称校尉,可统辖监丁百人到千人。 七星、八星、九星着红袍,称将军,可统辖监丁千人到万人。 守宫监是内廷所设特殊机构,一星到九星的阶位,对等朝堂九品到一品的官员。 三星力士,堪比朝堂七品官员,若外放的话,就是一县主官。 而正因为守宫监是内廷所设特殊机构,守宫监力士的威慑力,可比一县主官强出了不知道多少。 正准备滋事欺负一下卢仚的三尾黑蝎兄弟三个,看得这名力士带着人快步走来,他们迅速收拢了满心的恶意,堆砌起灿烂的笑容,朝着那力士哈了哈腰。 “这位大人!”兄弟三个使出跑江湖的交际手段,开始向这位三星力士套近乎。 “哎呀,都是可怜人哪!” 瘦高个,小白脸,小眼睛,塌鼻梁,生得很有几分寒碜的三星力士双手往袖子里一揣,看了看三尾黑蝎兄弟三个,又朝着和自己同样揣着手的卢仚看了又看。 “甭客气了,我,鲁天星,你们叫我鲁大人呢,也可以,当然,我更喜欢你们叫我鲁大哥。”小眼睛眯了眯,薄嘴唇撕出一点笑容,鲁天星热情的向卢仚几个打着招呼。 “哎呀,都是不容易啊。” 鲁天星摇晃着脑袋,朝着卢仚四人感慨着。 “这大过年的,还没过正月十五呢,往年这日子,可没有人来加入咱们守宫监。” “不是被逼急了,碰到了难处,大家守着火炉子开开心心过年不好么?谁会大正月里的,跑来加入咱守宫监哪?” “可见,都是遭难了。这种苦,我懂!” “不过,兄弟四个放心,进了守宫监,就是一家人了。我鲁天星最是照顾手下的兄弟,既然你们被小公公们分派到了我的手下,以后你们自然会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物。” “总之,我不会让自家兄弟吃亏,不会让自家兄弟吃苦。” “兄弟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跟着鲁天星过来的十几个白袍监丁七嘴八舌的笑了起来,一个个乱杂杂的夸奖鲁天星‘义气’、‘大气’、‘阔绰’、‘豪爽’等等。 鲁天星满意的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好了,大家这就算是认识了。唔,四位新兄弟,自己介绍介绍自己罢?什么出身来历的也就不用提了,咱们守宫监不讲究这个。” “不过,你们名字,还有你们的修为手段,都说说罢?”鲁天星眯着眼,轻轻说道:“以后兄弟们一起出去办事,知道你们的手段,这才能量才使用,省得出了纰漏!” 三尾黑蝎兄弟三个相互望了望,点了点头。 “鲁大哥,俺仇大,拓脉十二重。使一条蝎尾鞭,擅打淬毒的铁蒺藜。” “鲁大哥,俺仇二,拓脉十一重。使一条蝎尾鞭,擅打透骨三棱飞刀。” “鲁大哥,俺仇三,拓脉十一重。使一条蝎尾鞭,擅长使各种蒙汗药。” 鲁天星眼睛瞪圆,朝着三兄弟的老三认真的看了又看:“唉哟,会使药?我记住你了,是个人才!” 鲁天星带来的一众监丁,则是目光闪烁,很是严肃的看着兄弟三个。 无论放在哪里,拓脉十一重、十二重的修为,都是很了不得的高手。 有这样的好手加入,鲁天星的队伍实力飙涨,这毫无疑问是件好事。 但是,同样是因为这样的好手加入,大家的竞争压力可又大了许多。 立功,受奖,升官,发财,可又有人来和自己竞争了。 尤其是守宫监那些油水丰厚的灰色收入,谁拿得多,谁拿得少,不就是看拳头大小来说话么? 一看面相,这兄弟三个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绝对不是什么善茬儿。 以后,一定要多小心、提防他们三个。 鲁天星看向了卢仚。 卢仚伸出手,朝着鲁天星拱了拱手,轻声道:“鲁大哥,我是卢仚,日后,还请多多关照。我刚刚拓脉,也没什么江湖经验,要说擅长什么,我跑得很快,这算不算有用?”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卢仚身上。 没江湖经验,跑得很快,这都没关系。 但是看卢仚这年轻的面庞,居然就已经拓脉? 这份天赋资质,实在是有点吓人了。 鲁天星挑了挑眉头,缓缓点头:“唉哟,不错哦,小小年纪,有这样的修为,大家子出身喽?” 卢仚只是笑而不语。 鲁天星摇了摇头:“什么出身都不重要,进了守宫监,身家性命、前途前程,看自己手段喽!” 上下打量了卢仚两眼,鲁天星背起双手,沉声道:“客套的废话不多说了。按规矩,你们新人加入,应该给你们两天时间熟悉熟悉守宫监,咱们这一队人负责的地界,也该派人带着你们走上几趟,起码得让你们明白,我们守宫监平日里都是干什么的。” “可是,最近有大活儿。上面催得厉害,人手紧,所以,新加入的四位,你们也得忙起来。本该有的接风酒什么的,等这趟事情忙完了,咱们再补上。” “事情是这样的,这里有一个人的画像,画上的人,是金谷坊柳家庄少庄主柳梧。” 一名八星监丁掏出了一张炭笔画,上面是一个长相颇为俊俏的男子画像。 “找到他,然后,盯死他!” “切记切记,找到他,盯死他,但是千万、千万不要惊动他。” 鲁天星眯着眼,很认真的叮嘱卢仚四个:“记住了,不要贪功,一有发现,立刻上报。” 顿了顿,鲁天星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诫道:“不怕告诉你们,从年前腊月二十开始,为了查这件案子,我这支队伍的老兄弟,已经折损了十几人。” “我可不想,下次去给你们收尸!” “所以,小心,小心,再小心!” 第十七章 君,臣 皇城东北,隔着运河,有一座九曲坊。 长宽两百二十里上下的九曲坊,不入镐京坊市品级,而是归少府直接统辖,是属于皇家私人所有的林苑。 九曲坊又被称之为九曲苑,内有奇山异水,主干是一条九曲明溪。 经过大胤历代皇帝的不断扩建,九曲苑内如今有九大宫、一百零八殿,大小楼阁近千,更种植了无数奇花异草,就算是寒冬腊月,依旧有奇花绽放,四处流香。 当今嘉佑天子登基后,九曲苑内,逐渐多了各色珍禽异兽。 后来,因为某些事情,九曲苑在镐京就变了称呼。大概从十年前开始,九曲苑在镐京百姓的口中,就变成了‘禽兽苑’,在一众读书人的推波助澜下,‘禽兽苑’已然臭名远扬。 当今天子嘉佑帝胤垣,不喜皇城,已经连续数年常住九曲苑。 就算是今年的大年三十,皇城举办的宫廷晚宴,嘉佑帝也只是勉强露了一面,在大礼殿呆了不到一刻钟,就偷偷离席,将一应事情丢给了当今太后。 白长空在街口小小的吐了一口血,气得眼珠充血的他懒得和几个小兵计较,气急败坏的在几个大贤老友的陪同下,一路策骑狂奔,顺着皇城的东墙根狂奔了数十里,来到了九曲苑的大门前。 一队驻守在这里的羽林军,将白长空等人拦了下来。 一刻钟后,白长空求见天子的信息,经过几道传送,被送到了九曲苑深处。 结冰的大湖旁,几座青山环绕中,几座精巧的楼阁簇拥着一座巍峨的大殿。 在大殿下方,几条火龙烧得通红,烤得大殿内温暖如春,甚至有几分燥热。 大殿四周,双重门户的外层雕花木门开启,温煦的阳光透过内层镶嵌了大片大片水晶的雕花门照进大殿,将大殿照得一片通明。 宽敞明亮的大殿中,一个个檀木架子整齐的排列在四周,架子上放着各色材质的蟋蟀罐,罐子里,数百只蟋蟀极有活力的鸣叫着,高亢的叫声混成一片,几乎将大殿的屋顶都能掀飞起来。 大殿正中,一块长宽数丈的白色地毯上,身穿深紫色长袍,披散长发的嘉佑帝胤垣趴在地上,右手捏着一根长草,小心翼翼的撩拨着面前蟋蟀罐里一只金头银背的大蟋蟀。 “我的金头大将军呃,争口气吧,争口气吧,鱼长乐这老货,已经连赢了十八场,这一场,你怎么也不能输了,不能输了!” 嘉佑帝胤垣有着皇家的良好血统,身材高大魁梧,端正的国字脸堂皇大气,剑眉星目极有神采,长相颇为英俊,单从相貌上说,他不愧是一朝天子。 只是,披散着长发的他衣袍凌乱,略微凹陷的眼眶发黑,两个硕大的黑眼袋加上发青的嘴唇,两个面颊略微耷拉着,让他显得没精打采的,给人一种‘酒色过度’的‘昏君’印象。 而他口中的老货鱼长乐,正趴在他的对面,和他头顶着头,用长草撩拨着蟋蟀罐里的另外一支红头铜身的大蟋蟀。 大胤武朝内廷一品常侍,内廷二十四监都总管,提督守宫监,兼羽林监军,兼少府统管,嘉佑天子身边天字一号心腹近臣,天子还在吃奶的时候,就随侍身边的大太监,鱼长乐! 穿着一裘深紫色的长袍,胸口绣了一条硕大的,张牙舞爪的血色独角大守宫,大守宫从头到尾,背脊中线上有着十颗血色斑点的鱼长乐身高超过八尺,腰围也近乎八尺,白发、白脸、无须,圆团团的面皮上满是灿烂的笑容,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鱼长乐从不涂脂抹粉,但是他天生的面皮银白,一张嘴唇好似涂了血一样殷红。 因为他这幅长相,大胤朝堂上下,那些文教弟子都说——‘鱼长乐嗜食幼儿心脏,一日必须三颗,以致血气反冲,方令嘴唇殷红如血’! 又有人说,‘鱼长乐为保青春长寿,每日以少女鲜血代替茶水,故保养得油光水滑,一身好皮肉’! 还有人说,‘鱼长乐是个假太监,每次皇宫增补宫女,都要被鱼长乐过一道手,他擅长采-阴-补-阳诸般邪法,故此年近六旬,依旧精神矍铄’! 托了这些人的福,鱼长乐在大胤的名声犹如地府恶魔,可半夜止小儿啼哭。 蟋蟀尖锐的鸣叫声中,鱼长乐的红头大蟋蟀一口叼住了嘉佑帝的金头大将军,一阵僵持后,就听一声尖叫,金头大将军的一条大腿被咬断,被红头大蟋蟀脑袋一甩,直接将它丢出了蟋蟀罐。 鱼长乐拍着手大声笑了起来:“唉哟,唉哟,这是怎么说的?陛下,老奴运气好,承惠一百贯,嘻嘻!” 嘉佑帝抬起头来,长叹了一口气,随手将长草一丢,一脸纠结的将断了腿的金头大将军捧在了手心。 “哎,我的金头大将军欸,你可真是,真是……老话说,养军千日用在一时,你可真是白白亏耗了粮饷。” “可是,你作战不力,我不能不讲仁义啊?” “来人啊,带金头大将军下去,小心伺候着,为它养老送终。” 两个身穿红袍的内侍太监轻手轻脚的走了上来,接过嘉佑帝手中的金头大将军,将其纳入了一个外面镶金嵌玉的蟋蟀罐,小心的捧到了一旁的木架子上。 嘉佑帝很不顾形象的原地躺下,四仰八叉的看着雕花的大殿藻井:“哎,老鱼,这账,先记着吧。最近手头紧,你知道的,等过了正月,得想办法再捞点才是。” 鱼长乐盘坐在嘉佑帝身边,细声细气的说道:“陛下放心,老奴记得清清楚楚的,保证一文钱都不会少。” 嘉佑帝斜了鱼长乐一眼,重重的冷哼了一声:“老家伙!” 翻了个白眼,嘉佑帝百无聊奈的蹬了蹬腿:“哎,最近市井上,有啥新奇事么?” 鱼长乐眯着眼,捂着嘴轻声笑着:“哪能天天都有新奇事呢?还不是老样子,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满朝君子,为国为民,所以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平安无事!” 嘉佑帝侧过头,重重的往地毯上啐了一口。 “君子?嚇!” “就那群玩意儿,呵!” “也就是那群武勋一代不如一代,他们但凡稍微争气点,能有这群舞文弄墨的伪君子上位的机会?” 摇了摇头,嘉佑帝猛地直起了身体,盘腿坐在了鱼长乐的对面。 “年前的那事,查清楚了么?” 大殿内的气氛,骤然多了几分诡秘,嘉佑帝压低了声音,很是鬼祟的看着鱼长乐:“那安乐坊令贺钧说,是鬼魅作祟,真有鬼?” 嬉笑的鱼长乐也变得严肃起来,他很认真的看着嘉佑帝,轻声道:“陛下,老奴倒是不怕鬼魅作祟,怕的是,作祟的不是鬼啊!” 嘉佑帝目光幽森的看着鱼长乐。 鱼长乐眨巴着眼看着嘉佑帝。 大眼瞪小眼的相互望了许久,嘉佑帝转过头,透过水晶窗,看向了大殿正门外封冻的大湖。 “我看过秘史监的古籍,据说这世上是有鬼魅的。” 嘉佑帝喃喃道:“只是,人云亦云,这么多年了,这世上,谁又亲眼见过鬼?” “更不要说,还是极美貌的女鬼。” “我,还真想亲眼见一见,这鬼究竟是什么样子。” “老鱼,你说得对,这鬼啊,还真没人来得吓人。” “消息,是一定要封住的,牢牢的封住,不许外泄。”嘉佑帝幽幽道:“我和你的名声,已经够臭了。要是传出去,说镐京有鬼魅作祟,呵呵,那一定是天子失德,宠信奸佞,所以祸国殃民,导致民不聊生!” “我就是那失德的昏君。” “你就是那被宠的奸佞。” “作为昏君,我怕什么?” “谁能把我怎么样?” “谁敢把我怎么样?” “再换个天子,说不定还不如我呢。” “可是,作为奸佞,老鱼啊,你搞不好,是要被杀千刀的哦!” 嘉佑帝轻轻的拍了拍鱼长乐肥厚柔软的肩膀,鱼长乐浑身的大肥肉都微微的颤悠起来,一张圆乎乎的大白脸上,尽是一种被一百条疯狗撕扯过后的冷寂和凄凉。 一名内侍太监悄然无声的,带着一道儿清风奔进了大殿。 “陛下,国子监白长空求见陛下。” 一脸可怜样的鱼长乐一眯眼,他周身一股阴冷之气弥漫开来,悄无声息的站起身,阴沉着脸看着内侍太监。 嘉佑帝则是呆了呆,转过头,看了看内侍太监,突然冷笑了一声:“白长空啊?那假正经的老不死的。咱们平日里没交情啊?这些年,我拢共见了他不到三十次。大过年的,他来干什么?不用说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呢。” 眨巴眨巴眼睛,嘉佑帝一挥袖子:“给他说,我昨夜与祺妃‘乘’烛夜游,小染风寒,正躺着呢。让他,有事去找太后吧,少来这里呱噪。” 鱼长乐轻咳了一声:“陛下,是‘秉’烛夜游,‘秉’!” 嘉佑帝冷笑了一声:“就是‘乘’烛夜游了。原话,原词,原句的告诉白长空。国子监副山长?呸,我就是不学无术了,他有本事,他让我‘读书上进’啊!” 嘉佑帝冷笑连连。 鱼长乐和四周的一众太监同时露出了诡秘的笑容。 一刻钟后,鱼长乐拿到了卢仚的一应相关资料,他细细的阅读了一遍,‘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唉哟,是个有前途的好孩子。能气得白长空吐血?人才啊,得好好培养培养!” “天恩侯的侄子,祖父曾经是羽林中郎?” “这是,正儿八经的自家人哪。” “不过,白长空为这件事,似乎反应过度了一些?查,用尽一切手段,彻查。这婚事,怎么感觉满是阴风邪气呢?这里面,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得查出来啊!” 鱼长乐查看卢仚档案资料同时,白长空收到了内侍的回音。 白长空沉默半晌,爆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怒吼。 “昏君,昏君!不学无术的昏君,大胤朝有如此昏君,要亡了,要亡了!” “鱼长乐,奸佞,奸佞!我大胤朝若是亡了,罪魁祸首就是你!” “鱼长乐,你焉敢误人子弟,用权势威逼良家子入你阉党,为你爪牙?” “我白长空,和你阉党势不两立!” “气煞我也,气煞我也,那卢仚自甘堕落,我白长空一片好心,一片热忱,我和卢家大哥数十年的兄弟之情,这一份肝胆义气啊!” ‘噗’的一声,白长空吐血三尺。 他‘哇呀呀’暴起,一头撞向了九曲苑门口的大牌坊,‘啪’的一下撞得头破血流,翻着白眼昏厥倒地。 几位大贤齐声惊呼,纷纷咒骂‘昏君’、‘奸佞’,忙不迭抱起白长空转身就走! 傍晚时分,镐京城内外,青楼、酒馆等热闹所在,无数文教弟子纷纷抛头露面,述说‘祸国殃民’的‘奸佞鱼长乐’,用权势手段威逼利诱良家子加入阉党,肆意羞辱‘国朝栋梁’的卑劣手段。 白家公然宣布——白家耻于与阉党为伍,卢仚既然自甘堕落,白家决定,自家闺女白露和卢仚的婚约,正式作废,白露当择镐京良才,即日出嫁! 第十八章 柳梧 傍晚时分。 镐京皇城向西,一品坊市风调坊,酱坛子大街。 这是风调坊最有烟火气的一条大街,大正月里,依旧人来人往,汹涌熙攘。 行走在大街上,卢仚聆听着负责带他的老资格五星监丁老何的介绍,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柳梧,男,二十五岁,金谷坊柳家庄少庄主。 金谷坊,镐京七品坊市,长宽三百五十里,有上等良田过四百万亩,柳家庄占据其中一成,柳家每年,单售卖粮食、养蚕缫丝就所得颇丰,家境堪称豪富。 柳梧父亲老来得子,柳梧头上,有姐姐七人,都嫁给金谷坊和邻近坊市乡绅、富商,柳梧自幼就受老父、老母、七位姐姐姐夫百般溺爱,养出了一身臭毛病。 其喜好女色,更兼顽劣暴虐,数年来,柳家向坊令衙门报备‘暴病身亡’的侍女,就有四十三人之多! “四十三人?金谷坊令不管?” 话刚出口,卢仚就轻轻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管? 怎么管? 那些侍女,定然是签了死契的‘奴’,她们就是柳家的私产。 这些‘奴’卑贱至极,在大胤的法律中,甚至不被当做人,而是等同于柳家蓄养的牛羊牲口。 打死几条自家的牲口,这有什么? 金谷坊令,怎可能为了几个‘卑贱之辈’的死,去叨扰拥地数十万亩,更有一兜子姻亲人脉关系的柳家? 皮肤黝黑,长相淳朴憨厚,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本分老农’的老何‘嘿嘿’笑了几声,朝卢仚指了指:“明白就好,那些侍女,分明是被亵玩凌虐而死,不过,国法如此,柳梧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依法,他无罪!” 一阵沉默。 “那,我们找他作甚?”卢仚很不解的反问老何。 “嘉佑十八年,也就是去年腊月十八号,柳家又因病暴毙了一个侍女‘绿雀’。”老何一边快步向前,一边警惕的向大街左右张望着:“当天夜里,那绿雀就被葬下了。” “随后就是腊月二十,民安坊琼花阁,安乐坊令贺钧遇袭。” 老何沉声道:“堂堂四品坊令,差点被人击杀当场,而且伤势极其……诡异。” “有琼花阁的目击者,看到了袭击贺钧的凶徒模样。” “根据他们口述,我们将凶徒画了画像。” “也是凑巧了,守宫监在人牙行有眼线,其中一人,正是他经手,在去年十一月下旬,将‘绿雀’卖给了柳家。因为‘绿雀’姿容出色,而且还略通文字,身价不菲,且时间过去没多久,所以他对绿雀印象极深,认出了画像上的凶徒,正是绿雀。” 卢仚感到后心一阵阵的发冷,脖颈上一根根汗毛竖了起来。 “何大哥,你是说,一个死了两天的侍女,跑到琼花阁袭击了安乐坊令贺钧?” 老何的声音,有点发涩。 “有一队兄弟被指派,跑去刨了绿雀的坟墓,棺木中,只有一套寿衣,一滩血水。” “听在现场的兄弟们说啊,大冬天的,开棺之时,血水淋漓,居然没有丝毫冻结。” 卢仚觉得牙齿有点发冷,浑身汗毛纷纷炸开。 老何继续道:“一位六星校尉带队上门勘查,发现柳家上下,除了柳梧不知去向,老庄主和他夫人,以及所有下人仆役,满门死绝。” 卢仚心头骇然。 老何摇头,目光扫过街口几个靠着墙,蹲在墙脚闲聊的汉子。 “根据柳家庄的庄民说,绿雀下葬的第二天凌晨,也就是腊月十九,他们听到了柳家大院里传出的惨叫惊呼,有人从门缝中,见到柳梧带着两名护卫,连夜逃出了金谷坊。” “第二天大中午的,那些庄民提起胆子去柳家大院查看,才发现柳家死了满门,全都是浑身干瘪,犹如暴晒了数月的干尸。” 老何带着卢仚,向那几个闲汉走了过去,一边喃喃絮叨着。 “让人恼火的是,他们居然没有及时报官。” “柳梧跑了,柳家族老们做主,避开了坊令衙门,去给柳梧七个姐姐、姐夫送信,等到那群蠢货赶到柳家庄,正忙活着争夺家产呢,我们守宫监已经上门了。” “这不,柳梧的姐姐、姐夫,还有柳家的那些族老们,到现在还在秘狱里关着呢。” “哎,他们也不知道柳梧在哪里,可是上面的校尉、将军们不信啊……那一天接一天的毒打哦,啧啧,那个血肉横飞哦!” “依我看,上面的大人们,是有心将他们全部打死的。” “柳家庄几十万亩好地啊。” “还有那七个姐夫家里,家当都和柳家差不离儿。嘿嘿,你懂的吧?” “柳梧嘛,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得找他问明白。那绿雀究竟是人是鬼,也得着落到他头上。” “最后就是,柳家庄的田产。” 老何压低了声音:“无主的田产,才好下手嘛。所以,柳梧是一定要找到的。而且哪,哪一队兄弟能找到柳梧,这功劳是一定有的,赏赐,也绝对不会少!” 几个闲汉见到身穿白袍的老何和卢仚,一个个急忙站起身来,隔着老远就乖巧的作揖鞠躬,满口亲热的连连呼喊‘何爷’不迭。 老何指着几个闲汉冷声道:“这是三虎帮的人,酱坛子大街上千户店铺,每个月全都要向他们交份子钱,当然,其中有六成,归鲁大哥带的这一队所有,我们又要向上面上缴一半。” 卢仚看了看几个闲汉,没吭声。 这几个闲汉,只是生得孔武有力,学了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算是在培元境的门槛上晃荡。 他们欺负善良百姓,应该都是一把好手。 但是在守宫监这样的暴力机构面前,他们就是一群温顺的小绵羊。 不说鲁天星,就负责带卢仚的老何,也有拓脉七重的修为,一只手就能轻松将这些闲汉捏死。 老何说话的时候,几个闲汉毕恭毕敬的弯腰杵在那儿,一副孝子贤孙见了亲爷爷的恭敬模样。 老何向卢仚低声介绍了几句,长的淳朴老实的他面皮突然变得狰狞凶狠,甩手就是一顿耳光抽在了闲汉们的脸上。 ‘噼里啪啦’十几个大耳光子打得闲汉们一个个昏头转向,有两个人鼻子里鲜血直喷,他们却一动都不敢动的站在原地,任凭血水‘滴滴答答’的染红了衣衫。 附近街面上立刻清空了一小片,好些行人又是好奇、又是畏惧的朝这边张望着。 “有没有消息,任何有用的消息!”老何极凶狠的低声咆哮着:“我给你们说啊,这几天,鲁大哥的火气很大,他的火气大,我们这些做兄弟的,火气就更大!” “说难听的,我们火气一上来,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你们,是不是想要去守宫监的秘狱里蹲几天?” 几个闲汉吓得脸色惨白,一个身材最高大的闲汉哆哆嗦嗦的哀声求饶:“何爷,何爷,我们三虎帮,上上下下几百号兄弟,这两天不眠不休的在忙活呢。” “用性命担保,用小的这颗脑袋担保,酱坛子大街一千五百七十二户铺子,五千六百九十七户人家,没一个外人,没一个闲杂人等。” “前天晚上,在街口挨了刀的那位爷,下手的肯定是过路客。” “过路客。”老何一耳光抽在了闲汉的脸上,下手极重,打得闲汉原地转了一圈,后脑勺重重的撞在了后面的石墙上。 他指着闲汉冷声道:“我知道你们这些腌臜货,一个个最会偷懒耍滑。你们怕得罪人,就算是收到了消息,大多是会向我们隐瞒不报的。” “以前呢,我们也由得任得,毕竟,这街面上也缺不了你们这种下贱胚子。” “但是这次呢,不同了。” “鲁大哥说了,再给你们三天,三天后如果还没有确实可靠的消息,你们三虎帮,就玩儿完了。把我的话,带给你们帮主,滚!” 几个闲汉‘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老何磕了一头,爬起来撒腿就跑。 老何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几个闲汉身体一哆嗦,忙不迭的回过头来,从袖子里哆哆嗦嗦的掏出了几小串钱,毕恭毕敬的递到了老何手里。 老何抖了抖几串钱,随手一划拉,将大概一半,能有两百多枚铜钱塞进了卢仚手中。 “滚吧,三天,记住了。”老何阴沉着脸,狠狠的瞪了一眼几个闲汉。 几个闲汉撒腿就跑,比屁股挨了箭的兔子跑得还快。 卢仚看着手中的铜钱,干笑了一声:“何大哥,这个?” 老何很自然的将手中铜钱塞进了袖子里,又回复了那淳朴憨厚的模样:“这些地里鬼,爹不亲娘不爱的,又没个正经营生,手上的钱,定然来路不正。” “我们拿了这些钱去花销花销,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算是替天行道!” 卢仚愕然。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居然还有这种解释? “不过,说实在的,三天后,如果他们还不能收到有用的消息,三虎帮可就真完了。” 老何感慨道:“前天晚上,有个兄弟在酱坛子大街黄酱胡同口被害了,手下的四个地里鬼,也都被做掉了,一个都没跑掉。” “这已经是,这些天被挂掉的第十八个兄弟。鲁大哥正心痛呢,又被隔壁队的黄扒皮刺了几句,这火气,你说能不大么?” 双手抱胸,老何带着卢仚,继续顺着大街往前走。 “那黄扒皮啊,他眼热酱坛子大街,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啧,以后碰到他,你得小心,他那一队人,可是咱们队的死对头。” “唔,这些天,为了这案子,这么多队兄弟在忙活,其他队也没见有兄弟出事,偏偏就是咱们这队的兄弟死伤惨重,要不然,你们也分不到咱们队里来啊?这可是被那黄扒皮给找到挑刺的借口了。本来大家火气就大,又被他这么一折腾,鲁大哥这心里的火啊。” 卢仚跟着老何,顺着大街走了一阵,一路思索着老何所说的那些情况。 过了许久,等到老何已经教训了第三批闲汉后,卢仚沉声道:“何大哥,我想,就我们队的兄弟折损最重,怕是,兄弟们不知不觉,摸到门子了。” 老何眼睛骤然一亮。 第十九章 直觉分析 入夜。 天气又有反复。 天上多了一层云,细细的雪粒子又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 酱坛子大街中段,米醋胡同街口,往胡同里进去十几丈深,路边有几个小摊,顺着胡同墙根摆着一溜儿小方桌,上面撑着油布的大伞。 空气中弥漫着炸臭豆腐的浓烈气味,那股子刺鼻的味道,将一旁的烤羊肉串和烤猪蹄的摊位上飘出的香气都压了过去。 老何左手拎着一个烤猪蹄,面前放着好几个盘子、碟子,右手拿着筷子,就着一碗豆浆,一口臭豆腐一口猪蹄吃得畅快。 邻近的方桌上,五个身形魁梧,面相凶狠的汉子,正端着碗筷,大口大口的吞咽着滚烫的红油抄手。 这五个汉子,就是所谓的‘地里鬼’。 他们都是镐京城的闲汉,属于社会最下层的渣滓。 但是所谓虾有虾道,这些渣滓,自有其生存之道。 无论是司寇台,还是各坊坊令衙门,乃至守宫监,甚至是大将军府、御史台,乃至太府、少府等衙门,方方面面,都有各种事情,需要这些‘地里鬼’打帮手。 尤其守宫监这种衙门,无论是打探消息,还是冲锋厮杀,又或者是背锅顶罪,甚至是卖命赴死,各种见得人见不得人的勾当,太需要这些‘临时工’帮忙了。 这五个地里鬼,就是老何固定的下属。 平日里他们就放在街头巷尾闲逛,老何每个月给他们固定开支一部分薪酬。 若是遇到事情,五个地里鬼一声招呼,还能在街头拉扯出二三十人的队伍。 现在卢仚似乎有了某些发现,老何第一时间就将他们召集了起来。 卢仚和老何同桌,面前放着两个面碗,寒风吹过,面汤上已经结了一层白白的油霜。 借着摊位上昏暗的油灯,他正在翻阅一个白皮小本子。 上面记载了从年前腊月二十,一直到今天,守宫监侦缉安乐坊令贺钧遇袭一案的情况。 老何级别不够,或者说,他们这队人的头,三星力士鲁天星的地位都不够高,卢仚手上的小本子,记载的情报极其有限。 太过于机密的情报,在这小本上是不会出现的。 卢仚能看到的,不过是一些公开的普通的讯息。 其中就有,鲁天星这一队人马,这些天来折损的那些监丁的详细情报。 卢仚需要的,也正是这些折损监丁相关的消息。 将小本子上的记录仔仔细细,几乎是逐字逐句的读了一遍,闭上眼,又在脑海中将一应信息归纳总结了一番。 默默思索了一阵,卢仚掏出了老何找来的,酱坛子大街、油篓子大街和蒸笼大胡同的全图。 这两条南北走向的大街,和东西走向的大胡同,三条道组成了一个‘兀’形,就是鲁天星这一队守宫监人马日常负责的地盘。 酱坛子大街有一千多家商户,数千户人家,更有不少的酒楼饭庄、青楼赌场,是风调坊一等一的人间烟火之地。 油篓子大街,则是有数百家大小作坊,从打造家具的到鎏金錾银的,应有尽有,各色手工活计都能在这里找到。 蒸笼大胡同,这算是一条特色街道,它可和蒸包子、蒸馒头没半点儿关系,整条大胡同两侧,有一千大几百户清净院子,里面尽是做半掩门生意的大姑娘小媳妇,而且品级极高,身价比青楼里的同行平均要高出十倍以上。 两条大街,一条大胡同,有商铺,有作坊,有民居,有各色娱乐消遣场所,人流极其复杂,商业极其繁盛,油水也极其的丰厚。 鲁天星平日里带着百来号监丁,操持这两街一巷,是吃得肚满肠肥,每个人都颇有身家。 “这柳梧家,在酱坛子大街,有店铺!” 卢仚指着地图上,在酱坛子大街靠近油篓子大街的街口附近,用力的点了点。 “一家丝绸铺,规模不大,在酱坛子大街排不上号。”老何显然下了不少功夫,卢仚刚刚提起这个话题,他就立刻接上了话:“他家自家缫丝的嘛,也请了些女工做点丝绸。” “不过,他家的蚕茧质地是极好的,但是女工手艺太差,丝绸成品只能算是中等货色。” “他家这丝绸铺子,就不怎么赚钱。” “倒是他家这铺子本身,是他家的房产,这一间铺子前后两进的院子,前院铺面有三层,后院整饬得很气派……啧啧,也不知道事后会便宜了哪位大爷!” 老何压低了声音,无比羡慕的喃喃道:“这一间铺子,在酱坛子大街上,没有一百万贯,是别想拿到手的。” 卢仚看着老何,眨巴眨巴眼睛。 老何似乎觉得卢仚不相信自己的话,他的声音下意识的提高了一些:“你可别不信,在风调坊,这么大的一个二进商铺,它就是这个价。” “你别嫌它贵,好多外地土财主,拎着黄的金、白的银,他还就是拿着钱都买不到风调坊酱坛子大街上的好铺面。这条街上的一套铺子,操持得好,是可以一代一代传下去,子孙后代受用无穷的!” 卢仚点了点头,手指在地图上点了好几下:“前天被害的兄弟,他遇害的地点,就在酱坛子大街和黄酱胡同的街口附近。” “你看,距离这丝绸铺,也都不远。” “当然,这个丝绸铺,肯定和兄弟们遇害没啥大的牵连,这铺子,太显眼了,目标太大,柳梧除非是个傻子,否则这种要命的关头,他不会傻乎乎的跑到这铺子附近抛头露面。” “还有,就是十八个遇害的兄弟,有三人,连同他们身边十九个帮忙的地里鬼,是一剑毙命,剑招极其凌厉狠辣,而且极其精准高效,一剑封喉,再无其他过多的伤害。” “而其他十五个兄弟,连同六十三个地里鬼,伤势极其复杂。” “刀,剑,匕首,短刺,牛角钺,锤,鞭,锏,指虎,等等。根据仵作的分析,他们身上的伤势,一共有二十九件兵器制成,而且,基本上都淬毒,且毒性复杂,矿石毒、动物毒、植物毒都有,还有一个兄弟是中了混合毒。” “他们身上,还有拳、掌、指的伤势。” “这些拳、掌、指的招数,同样来自十三种不同的拳法、掌法、指法。” “但是这些拳、掌、指,有一个共同的特性,那就是极其的阴毒。它们的劲道,全走的阴柔路子,力透内腑,碎骨断筋,表面看来,皮肤完好无损,但是中招之处,内部全都糜烂如豆渣。” 老何闭上了嘴,乖巧的聆听卢仚分析。 实话实说,侦缉案情、追捕犯人,从蛛丝马迹中,逐渐抽丝剥茧,寻访到案子的幕后凶手,将其缉拿归案,种种技术活儿,这是司寇台那些捕快们的特长。 守宫监嘛,更擅长的是‘编织大网’,‘监听天下’,以及‘罗织罪名’,‘抄家灭族’。 卢仚的这些分析,仿佛给老何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让他窥视到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他和旁边桌子上同样仔细聆听的五个汉子一样,眼睛瞪得溜圆,一脸惊叹的看着卢仚。 虽然还是没听懂卢仚这话里的深刻含义。 但是听起来真的很专业、很厉害的样子。 卢仚闭上了眼睛。 他的眸子里青光流荡,脑海中,莲子状的神魂灵光微微颤抖,大片灵光浮荡中,他的思维能力以远比常人高出数倍的效力运转着,极力的剖析着老何带来的资料。 根据这些资料,卢仚凭着冥冥中的一道直觉,归纳、推测出最可能的分析结果。 “两伙人。” 卢仚喃喃道:“杀死我们兄弟们的,是两伙人。” “一伙人,精准,高效,出身不凡。他们,应该和柳梧有牵连。他们是,帮柳梧清扫不小心留下的蛛丝马迹的人。就是杀死那三个兄弟的,剑术极凌厉的那一伙人。” “嗯,你看,那三个兄弟,死的最早,分别是在年前腊月二十三、二十五、二十六这三天,被人祸害了。那三天,他们应该是追查到了某些可靠的线索,但是贪功,他们想独占功劳,稍稍盯上,结果就被人察觉,然后果断的下了杀手。” “他们死亡的地点,应该就和柳梧有关系。” “那三位兄弟死后,柳梧应该是受到了警告,或者被吓唬住了,所以他销声匿迹,不再抛头露面,后面的兄弟的死,就和那剑法凌厉的一伙人无关了。” “而另外一伙人,驳杂、狠毒,嗯,性格暴虐,没有什么纪律约束。但是从他们的掌法、拳法、指法的力道看来,他们源出一脉,他们主修的功法,是一家的。” “后面十五个被害的兄弟,身上的伤,有很多伤是没必要的。下手的人,不仅仅是要杀了他们,更有发泄心头戾气,以及严刑拷打,甚至是威慑对手的用意。” “在咱们这支队伍的地盘上,藏了一条大鱼。” 卢仚睁开眼睛,目光清亮的看着老何。 他睁开眼的一瞬间,好似有两柄冰冷的剑锋从他眸子里刺出,老何和五个汉子竟然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忙不迭的转过头去。 卢仚手指在地图上敲击着。 地图上,比邻酱坛子大街、油篓子大街和蒸笼大胡同,在靠近风调坊东边运河的位置,有一片极大的街坊,一共有三街五巷,在地图上用淡红色标注了出来。 “四极坊,没人想着去查一查?”卢仚问老何。 老何激灵灵的一个哆嗦,然后拼命摇头:“不敢。没人敢。上面的将军们,公公们,也都不敢!” 第二十章 棺材是门好生意 大胤武朝,有鸿胪寺,设鸿胪寺卿一名,专责四方邦交,及相应的朝廷礼仪等职责。 在大胤之前的那个国朝,天下各国之间,还略有交流,各国使团、商队,还时常能在镐京出现,鸿胪寺在那时候,也还算得上是前朝的重要衙门。 一千八百多年前,大胤太祖推翻前朝,立鼎建国,沿袭前朝官制,鸿胪寺也依旧是朝廷常设机构,其后数百年间,还承担着迎来送往的外交事宜。 再后千多年时间,天地持续变化,武道凋零衰败,人,还有各种飞禽走兽的血脉持续衰微,曾经的外国使团和商队,一日一夜轻松能行进数万里,如今却只能勉强行进千余里,甚至是数百里。 从此,各国邦交断绝,外国使团绝迹,鸿胪寺在朝廷的位置就逐渐变得尴尬起来,重要性不断下滑,时至今日,鸿胪寺已经变成了一个没啥权柄的‘服务部门’。 风调坊的四极坊,三街五巷老大一片园林宅邸,就是现如今鸿胪寺的产业。 守宫监当然不会把现如今的鸿胪寺放在心上,说欺负了,也就欺负了,没权没势的鸿胪卿还能一脑袋撞死在守宫监的大门上么? 可是四极坊里居住的人,守宫监可不愿意招惹。 大胤武朝沿袭前朝,将大胤的疆土分为九大州。 其中,镐京所在的,是中土‘祖州’,乃九州核心,万世不易之起源之地。 祖州之外,有东神州、有西幽州、有南蛮州、有北冥州。 在东神州之东,有极东溟州;在西幽州之西,是极西漠州;在南蛮州之南,是极南荒州;在北冥州之北,是极北汏州。 大胤武朝建立之初,武功鼎盛,镐京城内的精锐军团,还有着极高武力修为,庞大的军团,还能日行万里,溟州、漠州、荒州、汏州四大州,还被大胤武朝牢牢掌控在手。 后来,武道凋零,武人的境界瓶颈越来越难以打破,镐京对四极大州就逐渐失去控制。 随着八百年前,四极大州地盘上,最后一座大胤的屯兵军城覆灭,镐京再无力、也无法向四极大州调遣大规模野战军团后,四极大州的地方势力,顺势宣布脱离大胤的统治,开开心心的自立为王了。 从三百年前开始,天下武道凋零已经到了一个极致。 镐京如今也就还能勉强拿捏住中土祖州,其他东南西北四州,名义上还尊镐京的天子为天下共主,实则已经纷纷割据一方,相互间厮杀征伐、合纵连横,进入了热热闹闹的‘战国’乱局。 曾经大胤武朝开国太祖,除中土祖州之外,各州都册封有八百诸侯,爵位从高到低划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 三百年乱战,一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公’,已经满门覆灭。 三百年奋起,一些曾经地位卑微的‘男’,反而威震四方。 不过,既然这些诸侯,还奉镐京天子为天下共主,他们在态度上,就还得表现一二。 比如说,十二年一次的集体朝贡啊。 比如说,诸侯世子需要天子册封啊。 比如说,在镐京放几个不紧要的儿子、女儿充当质子啊。 四极坊三街五巷,数千套园林宅邸,租住的就是这群来自东南西北四大州数千大小诸侯的宝贝儿子、心肝女儿。 这些人,怎么说呢? 一个个都是祸害,就没几个好东西。 东神州最是文华风流,是历朝历代典籍、文明传承最完整的地域,东神州的这些诸侯儿女们,口头禅就是——‘尔等蛮夷,啊呸’! 西幽州物产极丰,尤其是特产‘金沙’,一个个诸侯富得流油,这些诸侯的儿女们最喜欢说的话就是——‘呵呵,你们这群穷鬼’! 北冥州就不用提了,民风彪悍,武力极强,尤其多冰川、草原,盛产骑兵,他们最喜欢带着大队手下招摇过市,能动手,绝对不动口,他们的日常用语是——‘你们全都是一群没蛋的-娘货’、‘信不信我杀你全家’! 而南蛮州呢,民风不能说‘彪悍’,而是‘凶、邪、狠、戾’,一个个都是天生的杀胚,尤其擅长各种巫蛊秘术,手段狠辣诡秘,全都是实打实的实干家。他们天性沉默寡言,一言不合就直接下毒手,他们是镐京城内最大的治安隐患。 就这些人,让四极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几乎每一天,他们之间都会爆发各种冲突,时常波及镐京的无辜百姓,镐京城的各大衙门,为了给他们擦屁股,是忙得焦头烂额。 但是无论他们之间的冲突有多激烈,一旦镐京官方胆敢插手,他们就会本能的联手对抗。 曾经有司寇台的捕头侦缉凶杀案,查到了某位侯爵的儿子头上。 结果二十几位司寇台的捕快,光天化日之下被当街打死,抛尸大街。 本朝司寇震怒,下令司寇台出动大批人手抓捕凶徒,结果千多号诸侯的质子齐声鼓噪,于皇城门口撞响了金钟银鼓,惊动了太后、天子,更组织上万打手、护卫暴力抗法,硬生生将司寇弄得下不了台。 这件事情,最终以那侯爵质子交出一个‘不值钱’的奴婢顶罪扛锅,就此揭过。 而那奴婢被司寇台斩首后,太后为了安抚那侯爵质子,还下令鸿胪寺卿,偷偷的给那侯爵质子,补贴了一份相当于那奴婢身价银子百倍的‘抚恤金’! 老何絮絮叨叨的,将四极坊在镐京城内的特殊性,向卢仚解释了一番。 卢仚了然:“这四极坊,我们碰不得。哪怕柳梧就藏在其中某处院子里?” 老何将两块冷透了的臭豆腐塞进嘴里,大口大口的咀嚼着。 他看着卢仚,沉声道:“除非当场抓到人,否则……再说了,那四极坊,也不是咱们队的辖区啊。哎,整个四极坊,就没有哪个衙门能管到他们,那些诸侯子女,向来都是自行其是。” “那,这桩,暂且放下。”卢仚无奈摇头:“既然他们已经下手杀人、清理痕迹,那么,柳梧除非是头猪,否则他是不会再轻易露出痕迹了。” “只能让地里鬼们,在四极坊周边蹲着,看看……碰运气吧。” “但是另外十五位遇害的兄弟,尤其是前天被杀的那位兄弟,他们的事情,我们可以好好查查。”卢仚喃喃道:“一定是一条大鱼,一定是这次我们下力气追查柳梧,他们查到了某些别的蛛丝马迹,引来了那条大鱼最激烈的反应。” “只不过,在镐京城内,什么人才会这样,肆无忌惮的对守宫监的人下手呢?” 按照小本子上的情报,卢仚用一根炭条,在地图上,将前些天那十五名出事的监丁遇害的地点圈了出来。 他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的比划着,低声的自言自语。 “一定是他们在不经意中,撞破了某些东西,看到了某些人和事。但是,会是什么呢?” “尤其是那一天,也就是去年的腊月二十八号,七个监丁一夜之间被人击杀。” “根据坊市里住户口供,根据他们听到的惨叫、厮杀声的前后顺序,最早遇害的监丁是在这里,然后是这个点,这个点,这个点……” “有人遇害,发出声音,然后有听到响动的兄弟赶去查探。” “正好和凶手撞在了一起,措手不及下,他们也当场遇难。” “那么,凶手逃窜的方向,应该是这一条线。” 卢仚手中的炭条在地图上勾画着,脑海中神魂灵光微微荡漾,他直觉的,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 “那些凶手,有七成概率,巢穴就在这个区域内。” “嗯,应该是油篓子大街的这一段。” “看看这都是什么店铺?” “打金店,打银铺,女人的胭脂水粉、成衣手绢,啧,这些店铺专业性太强,而且人流量太大,曝光度太高,呵,如果藏了一群杀胚,那么露馅的概率太大。” “要什么样的店铺,才能藏匿一群人,还不引人怀疑呢?” “这里有两家棺材铺!” “一家专门经营高档棺材,这是为那些豪门大院的贵人们准备的。还有一家经营中低档棺材,为的是普通百姓准备的。” “真巧了,两家棺材铺还是门对门。” “老何啊,棺材可是一门好生意,你怕不怕?” 卢仚抬起头来,笑呵呵的看着老何。 “不怕的话,就和我去这两家棺材铺走一趟,就这个时候,咱们去摸摸底!” 老何和五个地里鬼的脸剧烈的抽了抽。 老何看着卢仚,吃吃的说道:“那些兄弟出事后,我们把这两街一巷翻了个遍,可就没找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卢仚,你不要告诉我,你就冲着这地图比划了一通,你就找到凶手了?” 卢仚掏出一吊钱丢在了方桌上,笑着站起身来:“得了,就当是饭后消消食吧?咱们过去看看,也不妨事。不过,咱们身上的衣服可要换一换,这守宫白袍,太扎眼了。” 老何犹豫了一番,他咬咬牙,点点头,站起身来,随手将卢仚丢下去的一吊钱捡起,又丢给了卢仚。 “咱们来这里吃东西,给足了他们面子,他们还能要钱不成?” “走,走,走,卢仚,我给你说,以后在咱们自家的地盘上,除了进那些小娘儿的被窝,娘儿的皮肉钱不能欠,其他的吃吃喝喝,咱们就不用花钱!” “守宫监吃他们一口,喝他们一口,他们还收钱?” “没这个道理,绝对没这个道理!” 第二十一章 三口薄皮棺材 小雪,小风,寒嗖嗖的。 卢仚、老何换了便装,顺着油篓子大街缓步行走。 隔壁的酱坛子大街,依旧人流涌动,饭庄酒楼、青楼赌场,各色消遣所在,正是热闹的时候。 油篓子大街么,多工坊和住户,有些工坊兼营铺面,此刻还有一些客人上门。 其他的一些特殊工坊,已然半关店门,透过开启的门板,可以看到小二们在店面里撑起了桌椅,正热热闹闹的吃着晚饭。 一队巡街武侯带着两条猛犬从街对面走过,步伐隆隆,兵器、甲胄摩擦声清晰可闻。 老何朝着那一队武侯看了看,笑了笑,突然问道:“小卢啊,你怎么就想着加入守宫监呢?说实话,咱守宫监啊,名声不好,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 卢仚换上了一裘普通的浅蓝色长绸衫,外面罩了件老何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大红狐狸皮袄子,双手揣在袖子里,正打量油篓子大街的街景。 听老何这般问,卢仚不由得笑了。 “老何,您是要听真话呢,还是假话?” 老何眨巴眨巴眼,好奇的问他:“假话怎么说?” 卢仚眯着眼,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假话嘛,是忠君报国喽,守宫监是天子近臣,加入守宫监,才能更好的为天子抛头颅、洒热血嘛。” 老何往地上啐了一口。 ‘忠君报国’? 啊呸。 就看看三尾黑蝎兄弟三个,他们懂个屁的‘忠君报国’。 守宫监里,除了那些自幼收进宫里抚养的小太监,九成九的监丁都是走投无路的亡命徒,都是一群杀千刀的渣滓、无赖。 指望他们‘忠君报国’? “那,真话呢?”老何笑问卢仚,他拍了拍自己胸膛,低声笑道:“不瞒小卢你说,我老何,也是当年犯了事,屠了仇人满门二十三口,被司寇台下海捕文书满天下的通缉,被逼无奈才加入守宫监。” 老何长吁了一口气:“入了守宫监,就是签了卖身文书,这辈子,是别想脱身了。” 卢仚诧异的看了老何一眼:“看不出来,老何你长得这么浓眉大眼的,居然会屠人满门?不过,过去的事情嘛,过了就过了。” “你要听真话嘛,真话就是,守宫监,是终南捷径啊!” “你不懂‘终南捷径’啥意思?嗯,就是,升官发财、青云直上的好路子。” 卢仚轻声说道:“我呢,胸无大志,这辈子呢,就想活得好一点,对自己更好一点。” “男人嘛,想要活得好一点,无非是这几点。” “一呢,不被人欺负,你得有点拳头,有点权。” “二呢,要活得滋润,你要有点金子,有点钱。” “三呢,要活得长久,活得够长,比如一千岁?” 老何‘呵呵呵’的笑了起来,不断的摇头。 对于卢仚的前两点,老何是认可的,有权、有钱,一个男人就能活得不错。 但是一千岁? 传说,大胤武朝开国之时,那些武勋世家的老祖宗们,还能有人寿过六百。 那也只是六百。 到了现如今,武道修为是一代不如一代,培元寿八十,拓脉百二十,开经再加半甲子阳寿,那就是一百五十岁的极限寿命。 当今大胤,培元境算是中坚力量,拓脉境算是高手,开经境就是各家各户撑门面的底牌。 开经境之上,传说守宫监的鱼长乐老太监,用‘采-阴-补-阳’外带‘吃人心’的邪术,可能达到了开经境之上的境界。 这也就是传说。 卢仚很认真的看着老何,沉声道:“我呢,我的来历,也不难打听,我姓卢,却是不重要的旁系出身。祖父留下的世职,被亲戚顶了位置,有生之年,是落不回自己手中了。” “要说举孝廉、举秀才、举博才这样的当官捷径,多少根正苗红的正房嫡系的公子等着,每年国朝才有几个‘举荐’的名额?显然,这是落不到我头上的。” “要说科举,无论是考秀才还是考博才,除非你是文教出身,有大贤做老师,否则,你做梦都别想靠自己的力量考出功名。尤其是,我姓卢,文教的考官们除非脑壳坏了,他们不会让一个姓卢的,哪怕是一个旁系族人考上功名。” “其他好走的路子嘛,无非就是这几种。” “自净了进宫,我怕痛。” “做巡街武侯,一辈子就是一个巡街武侯,绝无出头之日。” “加入司寇台,风餐露宿的不提,司寇台内,也早就是捕头世家的地盘,除非是他们嫡系出身,否则在司寇台,你也混不出一个场面。” “只有守宫监。” 卢仚感慨道:“老何,只有守宫监,还给我们这些人,留了一条晋升之路哪。不管出身,不管过往,哪怕你一个字都不认识,哪怕你骨子里是一个混账羔子,你立功了,就能升官!” “万一哪天,混到了天子身边,得到了天子赏识,啧啧,天子金口,封你一个爵位,这荣华富贵不就是直接落头上了么?” 老何拼命的眨巴眼睛,他怔怔的看着卢仚,喃喃道:“还真是这个道理,啧,不过,以往,包括上面的校尉、将军们,都没给我们讲得这么通透。” “小卢,看不出来,你这见识,不得了啊。你姓卢,你是泾阳卢?” 卢仚微笑,不回答老何的问题,继续自顾自的说道:“升官发财,在守宫监,比起其他衙门,是轻松的,还是有路子可以走通的。” “可是守宫监,可不仅仅是升官发财。” 老何瞪大眼睛,不解的看着卢仚。 卢仚也不多做解释,他抬头看了看天,喃喃道:“本来呢,我准备是再过两年,等自己保命的本领再多一点,再来加入守宫监的。” “可是,情势逼人哪,逼得我,这不,提前了两年进来。” “老何,我才十六岁哩,十六岁,我就跟着你满大街的找那些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你说这造孽不造孽啊?” 老何干笑,他急忙说道:“你先说,先说,守宫监还有什么好处?” 卢仚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 “守宫监直通皇城,这里面的好处,一时半会说不尽。” “啧,就说一桩吧,守宫监可约束‘司宝监’,司宝监内,储存了四方诸侯进贡的无数奇珍异宝,这里面,不乏一些‘奇珍大药’。” 卢仚的声音变得很微妙,他笑看着老何,轻声道:“或许里面就有这么一两株,服用后可增加阳寿的奇珍,嚇,我说的第三点,不就来了么?活得,长久一些。” 老何呆了呆,然后‘咔咔咔’的低声笑了起来。 他指着卢仚笑道:“小卢啊,小卢,你可真,真有趣……司宝监里如果有这种延寿的奇珍,宫里多少贵人,哪里轮得到咱们?你,你,不过,说不定还真有可能。哎,哎。” 老何眨巴着眼睛,喃喃道:“或许,还真有可能。如果立下足够的功劳,而那奇珍又没人发现它的妙用……捡漏,对,没错,捡漏。这事情,不是没有啊!” “传说三十年前,咱们如今的一位九星将军,他就是立下大功,被赏了一株‘白玉墨纹参’,本来他是重伤后伤了血气根源,这参,是给他填补根基的。” “谁能想到,那白玉墨纹参里面,居然藏了一滴奇珍灵膏,那位九星将军一夜之间,连开三脉、六经,直接有了开经境后期修为,而且根基被打得无比雄厚,更得了一副‘天神力’的好身板。” “如今,他已经是天子身边的侍卫首领,监公手下有数的人物。” 卢仚微笑,点头:“所以说,我这辈子,想要活得长久一些。嗯,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司宝监是这天下,奇珍异宝最多的地方,我无论如何,都是要距离司宝监近一点,再近一点的。” “所以,你说,我这样的出身,我想要让自己过得好一些,我除了加入守宫监,还有别的更好的路子么?” “没有!” “所以,这就是我的大实话了。” “以上,全都是真话,一点虚言都没有!” 卢仚朝着天空呼出了一口长气。 这是他的真心话。 原本,他是准备十八岁后,加入守宫监的。 守宫监,或者说守宫监后面的皇城,里面好处何止一个司宝监? 不过,白长空一家委实欺人太甚,逼得他提前两年做出了决定。 “十六岁,我还没成年呢,这算不算使用童工?”卢仚在心里幽幽的感慨着。 前方光线暗淡下来。 大街两侧,两点红色灯火幽幽生辉,宛如两点鬼火,将一段大街照得微微发红。 大街左侧,是一间棺材铺,古色斑驳的鎏金招牌,上书‘一路平安’四个大字。 大街右侧,同样是一间棺材铺,同样的斑驳古色的鎏金招牌,上书‘福荫后人’四个大字。 两间棺材铺的门面都很大,左右都有五开间的店门。 按照大胤的风俗,棺材铺的门前,常年挂着一盏红色灯火,两间棺材铺门口,各挂了一盏红灯,夜风中,两盏红灯笼微微摇晃,让人莫名的头皮发麻。 老何打了个寒战。 卢仚则是镇定自若的走到了‘福荫后人’的招牌下。 他正正好,就听到了店里传来的声音:“老板,你们店最便宜的薄皮棺材,给来三口。” 第二十二章 邪人 老何藏在了一家首饰店门口,借着店门柱子隐住了身形。 这两街一巷,老何和其他监丁,都是街面上的熟面孔,长年累月在街头晃荡,有不少店铺的人认识他。 所以,他不能出现在两家棺材铺的人面前。 卢仚一人站在了福荫后人的招牌下面,探头探脑的朝着门板关上了一大半的店铺里面望了进去。 前面说了,两家棺材铺的门面都很大,店铺里很广阔。 店面内一层层木架子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上面码放了数十口棺材。有些棺材刷了黑漆,有些还是原木色泽。 福荫后人号做的是中低档的买卖,看得出来,这些棺材使用的材料,都是普通常见的松木等木料,间杂几口稍微高档点的柳木棺材。 透过那些棺材半开半掩的棺盖,看得出,这些棺材使用的材料也着实感人。 卢仚看到的,最厚实的一口柳木棺材,棺材板也就不到两寸厚,有几口靠边放着的松木棺材,不仅仅棺材本身是使用一根根小木条拼凑起来,没有使用大根大根的原木,棺材板更是只有不到一寸厚。 店铺被一口口棺材占了大半面积,昏暗的灯火下,一个身穿浅蓝色锦袍,外面套着一件灰熊皮大氅的枯瘦老人,正打着寒战问几个坐在方桌旁用饭的伙计。 “呐,你们这里最便宜,最薄的棺材,给点上三口,现在就给我送去四极坊里去。” 枯瘦老人的身边,站着两名身躯修长的中年男子。 两个中年人衣衫单薄,身穿白色如雪的箭袖长袍,白色腰带、白色靴子,头上扎住发髻的发带也是白色,发髻上更插着三根白银材质的剑形小发簪。 他们腰间佩剑,剑鞘皮也是白色鲨鱼皮,剑把上缠了白色的丝绦,同样是一片惨白。 他们的气质,也是冷飕飕的,让人敬而远之。 大晚上的,在棺材铺里碰到这么两条货,卢仚猛不丁看到他们,都感到后心一阵发冷。 一声咳嗽,一个带着狗皮帽子,身穿浅褐色铜钱纹绸缎褂子,身形高挑,干干瘦瘦,皮肤微微发黑的中年男子,从棺材铺后面一扇小门走了出来。 “大过年的,府上死人了?哎,节哀,节哀。” 坐在方桌旁的几个伙计就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的朝瘦高男子欠了欠身:“掌柜的。” 街对面的一路平安号里,一个同样瘦瘦高高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怪声怪气的朝着这边嚷嚷了一声:“哎唷,开张了么?这位客官,来我平安号看看?我这里有南边运来的珍稀木料打造的极品寿材,六寸板,八寸板,一尺二寸厚的极品板材。” “金丝楠木,檀香木,黄花梨,各色好材料,应有尽有啊!” “您家老人死了,睡在咱家的寿材里,叫做一个风光体面!” 福荫后人号的掌柜猛地两步冲到了店门口,差点撞在了卢仚身上,他也不向卢仚道歉,而是指着对面的掌柜破口大骂:“安老扣,没你这么做生意的……你家大过年的死老人呢,啊呸!” 一口吐沫吐在了地上,福荫后人号的掌柜这才眯了眯眼,朝卢仚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位公子,您家也有人走了?哎,挑一口寿材呗?或者,在咱家订制一口预备着?迟早都用得上!” 卢仚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干笑道:“哎,看看,看看,我只是,看看!” 福荫后人号的掌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看看也好,看看也好,您看中哪口了,给咱说,咱们这里松木的、杨木的、柳木的、枣木的,什么材料也都有,而且是数百年的老字号,师傅的手艺精湛的很。” 掌柜的一番话没说完,店里的枯瘦老人已经叫嚷了起来:“掌柜的,你不做买卖,和那小子呱噪个什么?赶紧的,三口薄皮棺材,最便宜的,急着用呢。” 枯瘦老人身边的一名白衣人,左手按在剑把上,脚步无声的走到了棺材铺门口,目光森森的盯着卢仚。 掌柜的干笑了一声,朝着卢仚看了看,转身走到了枯瘦老人身边:“最便宜的?您老确定?啧,人生大事,无非生死,这人死了,可是一件大事,总要让他走得舒舒服服,睡得踏踏实实不是?要不,您看看这口水曲柳的棺材?” 掌柜的大声说道:“您看看,两寸厚的板材,实打实的原木板,可不是木条拼成的杂货。您这是咱家开年的第一笔买卖,给您算便宜些,原价一口二十贯,咱收您个成本费,就十二贯,怎样?” 枯瘦老人冷笑了一声,朝着店铺角落里的几口松木条拼成的棺材指了指:“少啰嗦,就那三口,也不用上漆了,跟我送去四极坊崎芳园,赶紧的。” 卢仚双手揣在袖子里,站在棺材店门口,笑呵呵的看着枯瘦老人和掌柜的呱噪。 那一身雪白的男子目光冷厉的盯着卢仚看了又看,过了一小会,发现卢仚似乎对自己充满威慑力的目光毫无反应,他横挪了一步,挡住了卢仚的目光。 “朋友,有些热闹,不好看。” “这种死人的事体,您,还是该去哪去哪吧?” 街对面的安掌柜,带着僵硬的笑容,直勾勾的盯着这边看着。 他身后,几个伙计探头探脑的,也朝这边打量着。 卢仚伸手在白衣男子胸口用力一推,他笑道:“怎的?怎的?我找老板订制棺材,你还不许人家做买卖了不成?耶?还是说,你们家大过年的死了三口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白衣男子的脸色变得极其阴沉。 老何站在隔壁店铺门前阴影中,眉头猛地一挑。 大过年的,谁家里连死三口人? 死人了,还只用最便宜的薄皮棺材? 因为角度关系,他只能听到卢仚和白衣人的对话,看不清白衣人的模样。他心里痒痒的,下意识的探出头来,极力朝着福荫后人号门前望去。 一路平安号门口,安掌柜的和几个伙计好似有某种感应一般,他们同时扭过头来,就着暗红色的灯光,死死的盯了老何一眼。 安掌柜僵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唉哟,这不是守宫监的何爷么?您家也死人了?来买棺材的?来,来,来,来咱们平安号,给您一口好的,给您一口好的。” 安掌柜伸出手,朝着老何连连招手:“来呀,来呀,来我们平安号!对面的福荫号,他们家的棺材,可配不上何爷您这样的大人物!” 淡血色的灯光下,安掌柜伸手朝着自己连连招手,那冷飕飕的‘来呀、来呀’,让老何浑身直冒鸡皮疙瘩——大过年的,这也太不吉利了! 尤其是最后那句,差点没把老何气吐血。 什么叫做,‘配不上何爷您这样的大人物’? 他老何又不是来买棺材的,就算买棺材,也不是给自己用啊? 但是已经露了行藏,老何阴沉着脸,从阴影中走出,朝着安掌柜指了指,转身慢悠悠的朝着远处灯火通明的街口走去。 安掌柜看着老何慢慢离开的背影,突然无声的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面皮骤然变得一片惨白,嘴唇则是蓦然变成了青灰色,随后惨白的皮肤下,一根根青绿色的血管痕迹露出,让他这张脸变得无比的邪魅狰狞。 卢仚一掌推在了白衣人胸口,白衣人身体纹丝不动。 他傲然挑起了下巴,斜眼盯着卢仚。 福荫后人号里,枯瘦老人干巴巴的叫嚷着:“就那三个贱皮子,有口棺材给她们下葬,已经是主家的恩典了,就这三口了,少啰嗦。啥价钱?大过年的,第一笔买卖,你可得给我优惠价才是!” 掌柜的叹了一口气,朝着枯瘦老人嘟囔道:“好吧,三口最便宜的薄皮棺材,啧。” “大过年的,开年第一笔买卖,给您成本价。这三口棺材,您一口给八百文就是。” “哎,您还得选三套寿衣才是,棺木都买了,这寿衣也不值什么钱不是?” “咱家的寿衣,也有粗布做的便宜货,一套算您五十文,您看这价怎样?” “哎,您家这三位,是男是女啊?这寿衣的样式,男女还是有差别的,这鞋子,是多大号的?您给我说说,我给您配一套?” 枯瘦老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三个都是女的,赶紧的。” 棺材铺里,掌柜的,伙计,还有从后院走出来,正准备帮忙搬运棺材的几个粗壮汉子,他们的动作同时僵了一下,齐刷刷的看了枯瘦老人一眼。 掌柜的干咳了一声,嘴唇微微发青,干声道:“这女人寿衣,也是有讲究的,老人和年轻人的,是不能混的,咱们大胤的风俗,您是老人家,您懂的。这些丧葬之物用错了格式,对后人不利,对主家不利啊!” 枯瘦老人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儿,干巴巴的说道:“三个黄毛丫头,十四五的年纪。您是行家,说得对,这寿衣、鞋子什么的,您给弄好了。唔,棺材里,多塞一些买路钱,让她们,早死早投胎罢!” 门口,卢仚看了看挡路的白衣人,摇摇头,转身就走。 对面棺材铺门口,安掌柜和几个伙计的目光,又直勾勾的落在了卢仚的背上。 随后,安掌柜干笑了起来:“关门,关门,啧,看同行新年大吉、开张发财,这心里啊,膈应,难受。关门,关门,看看明儿能不能有一趟好买卖。” 猛不丁的,安掌柜冲着卢仚的背影嚎叫了一嗓子:“少年郎,订口好寿材罢?不定哪天用上呢?” 第二十三章 红轿子,红鞋子 卢仚在棺材铺张望时,鲁天星酒肉正酣。 这是蒸笼大胡同最里面,一间白墙黑瓦、园林森森的宅子,名曰‘玉堂春’。 精巧的暖阁里,火炉子上架着一口狗肉锅子,一口羊肉锅子,一旁放了十几个碟子,上面码着满满的各色山珍海味。 暖炕上,一名身穿大红色长袍,胸前守宫背上,八颗血色斑点炫目的中年男子巍然盘坐,右手筷子,左手酒碗,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正吃得满头大汗,酣畅淋漓。 鲁天星在一旁相陪,他和中年男子的身边,各有一名生得珠圆玉润,长相有七八分相似,显然是一对儿姐妹的绝色少妇相伴。 两位妇人巧笑嫣然,为两人斟酒、烫菜,时不时温言细语附和两句,将两人伺候得妥妥帖帖。 外面小风‘嗖嗖’的吹着,鲁天星从狗肉锅子里,舀了一个炖得喷香的鸡蛋,小心的放进了中年男子面前的小碗中,笑吟吟的说道:“姐夫,本来我心里还有点发憷,这次的事情怕是不好收尾呢。有姐夫你亲自带人来坐镇,我这颗心啊,算是落在实处了。” 生得头如笆斗,五短身材,但是双臂极其粗壮,一双手掌色泽青黑宛如铁铸,手背、手指上青筋缠绕,在灯光下隐隐泛着寒光的中年男子也不怕烫,夹起鸡蛋丢进嘴里,咀嚼了两口,‘咕咚’咽了下去。 端起酒碗,满足的喝了一大口,中年男子放下酒碗,摸了摸下巴上的一把大胡子。 犹如鹰隼的眸子里寒光一闪,中年男子厉声道:“小星,你这次的事情,的确办得不漂亮。折损了这么多手下,居然连对方一点儿尾巴都没摸到,上面有大人要用家法严惩你,是我帮你拦下来了。” 鲁天星额头上,几颗冷汗就渗了出来。 中年男子摆了摆手,冷然道:“不过,监公英明。” 中年男子和鲁天星同时朝着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中年男子冷哼了一声,轻声道:“这些天,监里的人手,主要力量都放在了监视满朝文武,还有那些文教弟子上面,真正用来追查那案子的人手,本来就不多。” “不怕没动静,有动静,是好事。” “你那三个最早被杀的手下,也就罢了,他们的剑术路子,是东神州最大的那一家的嫡传……这事情,定然牵扯到四极坊里的那群王八羔子,一时半会,不好动。” “但是另外那十五个被杀的手下,他们身上的伤嘛,前两天,监公亲自出动,请出了大内几位已经荣养退休了好些年的老祖宗,认出了他们身上的伤势。” 鲁天星眼睛一亮:“找到嫌疑人了?” 中年男子吧嗒了一下嘴,抄起筷子夹了块羊蹄,沉沉的说道:“昨天才刚刚确定下来。要不,今儿个我怎么会主动请缨,来给你压阵呢?这群混账,已经有销声匿迹快七十年,怕是如今守宫监,就没几个人记得他们。” “哼,九阴教,听说过没?”中年男子斜眼看着鲁天星。 鲁天星皱起了眉头:“似乎,什么时候听说过。啧,还是在哪份案卷上见到过?” “那,拜鬼母教呢?这名字,你一定不陌生。这名号,在守宫监正殿大堂上挂着呢,可是‘大逆不赦’铁录上排名第一的叛逆、邪魔。” 鲁天星吓得浑身一哆嗦,他猛地一下子跳了起来,站在暖炕上惊呼:“九阴教,没错,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拜鬼母教,他们在我的地盘上有窝点?难怪,下手这么狠毒,好几个兄弟,差点没被打成肉饼!” “镇定,镇定,多大点事?”中年男子无比自信的昂起了头:“不怕敌人强,就怕不知道敌人是谁。拜鬼母教再凶残,只要他们露了痕迹,岂能是我们的对手?” “监公亲自下令,我这次,能动用的人手,全调动了。一千五百直属的校尉、监丁,加上他们召集的地里鬼,上万人马已经围住了你这两街一巷。所有人都装备了武库中提出来的精良甲胄、长枪大戟,强弓硬弩更是配足了。” 中年男子将羊蹄塞进嘴里,三两下就吐出了白骨。 “这次,你折损了人手,但是也嗅到了那些家伙的气味,嘿嘿。”手中筷子朝着面露惊骇之色的鲁天星一指,中年男子悠然道:“这次,主要功劳,我准备全算在你头上。你在力士职衔上熬了这么几年,也该换一身行头了。” 鲁天星脸色急骤变化,他急忙坐下,端起酒壶,给中年男子满上了一碗好酒。 “姐夫,全靠您提携,嘿嘿。” 中年男子微笑,端起酒碗和鲁天星碰了一下,将一碗美酒一饮而尽,然后他用力的拍了拍脑门:“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你要放在心上。有个叫卢仚的,刚刚加入你这一队的年轻人?” 鲁天星惊讶的看着自家姐夫:“是,生得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但是年纪轻轻的,居然有拓脉境的修为,应该是大家子出身。” “在镐京的卢氏大族,只有泾阳卢氏的莱国公一脉和天恩侯一脉,这小子应该是出自那两家罢?”鲁天星眨巴着眼睛。 中年男子微笑,他悠然道:“今天我带人出发前,监公着人送信,让你小心看顾他。” ‘呵呵’一笑,中年男子压低了声音:“这小子,前途无量啊。他刚刚加入守宫监,在监公那里,已经被记下了三次大功,你说厉害不厉害?” 鲁天星骇然:“啥?他什么都没干,就被记了三次大功?” 中年男子斜睨了鲁天星一眼:“你这就不懂了,他可不是什么都没干。他把白长空气得当街吐血,他让大将军府动用人手,满大街的传白长空的谣言,让文教弟子和大将军府交恶,这就是天大的功劳!” 油篓子大街上,卢仚三两步就追上了老何。 双手揣在袖子里,卢仚低声冲老何道:“招呼人吧,那安掌柜,认出老哥你了。嗯,直接调人抄了那两家棺材铺罢,绝对不会抓错。” 老何又惊又喜的看着卢仚:“你确定?你怎么知道,他们有问题?” 卢仚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很诚恳的对老何说道:“我这一对招子,天生能看出一些常人难见的细节。那两家棺材铺的掌柜、小儿,身上的邪气隔着三里地我都能看出来。” “他们绝对有问题,就算不是他们下手杀了那十八位兄弟,他们也绝对不是什么正经路数。抓他们,绝对不会有错。” 卢仚眸子里一抹青光流过。 他悠悠道:“再说了,守宫监还怕抓错人么?” 老何眨巴着眼睛。 卢仚又继续说道:“另外,四极坊崎芳园住的是谁?也让兄弟们打听打听罢?” “大过年的,死了三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而且要的是最便宜的薄皮棺材,可见死掉的人身份卑微,那么就是侍女下人一类。” “不觉得,这套路很熟悉么?” 卢仚冷声道:“想必,我们的柳少庄主老实了几天,这是故态萌发,又开始做幺蛾子了。” 老何一对眼睛瞪得和牛眼一般大小,他犹如见鬼一样看着卢仚,干巴巴的说道:“卢仚,我说,你这究竟是运气好呢?还是,还是……” 卢仚脑海中,莲子状的神魂灵光犹如水波一样荡漾着。 他憨笑看着老何:“当然是运气好。不过,所谓,巧合中定然有一丝必然,你要说我是不是运气好,我们可以慢慢探讨,但是现在,我们时间不多了。” 两人一路疾走,已经走过了小半条油篓子大街。 前方有一家金铺,店门已经半闭,灯光从半开的店门透了出来,隐隐可以听到店铺里的笑声。 “哎!” 笑声戛然而止,一声幽幽轻叹传出。 “好精致,好可爱的首饰。” “这做工,不愧是六百年的老店,就连宫里,都时常用他家的东西。” “想我还是姑娘时,就常从他家选首饰。” “后来入了宫,用的也多是他家的宝贝。” “可是这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后来呢……” 幽幽轻叹声透着一股子刺骨的寒意,卢仚莫名的浑身寒毛直竖,急忙加速大步走过这家金铺。 金铺门前几盏红绸子灯笼,突然灯光大盛,血一般的光,将附近数十丈长短的一段大街染成了血色。 淡淡的雾气从金铺大门内飘出,半开半闭的店门无声开启,一顶红色的鸾凤轿子犹如纸扎的风筝,轻飘飘的离地半尺,从金铺里飘了出来,不偏不斜的挡在了卢仚和老何面前。 卢仚和老何脸色骤变。 鸾凤轿子的帘子一动,一双血色的绣花鞋轻轻的从帘子下面出现。 一个凄凄凉凉的声音幽幽响起:“既然是爹娘生养的血肉至亲,为何将我送入那不见天日的地方生熬?” “两位相公,我们配对耍子可好?” 雾气快速向大街两侧弥漫,很快就将数十丈长短的街道笼罩在雾气中。 第二十四章 强大的诡异 就好像,很多动物能够预知地震的来临。 就好像,某些海鸟可以感知飓风的到来。 就好像,很多女人行走在大街上,能感应到突然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卢仚自六年前,脑海中多了那一幅画卷,开始循图观想,凝聚出了神魂灵光后,他同样拥有了某种常人没有,或者说,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蜕化的‘灵觉’。 趋吉避祸,预知吉凶。 他之前就是靠着这一份‘灵觉’,找上了那两家棺材铺子。 但是平日里,这种‘灵觉’,并不是很清晰,只是一点点朦胧的感应,好像隔着磨花的水晶玻璃,窥视花园里的红花绿草,视线非常的模糊。 可是此刻。 见到这鸾凤红轿子的时候,卢仚浑身毛孔炸开,一根根汗毛笔直竖起,他感到了极其可怕的恶意,极其凶险的邪念。 当红轿子挡在了面前,帘子掀开,露出两只血色绣花鞋的时候,卢仚后心一阵冷汗渗出,他的‘灵觉’生平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知到危险。 彻骨的寒意侵入身体。 一切,都和年前在酒楼后院感受到的危险一样。 “走!” 卢仚一声大吼,就要凌空掠起,跳上大街旁的店铺屋顶逃走。 ‘咯咯’一声凄婉的冷笑从轿子里传出,一道身穿大红色宫装,白发如雪,红颜如花,头上戴了宫式凤冠,打扮得好似新嫁娘的人影鬼魅般从轿子里闪出,直接出现在卢仚和老何身前。 卢仚刚刚跳起来三尺高。 白发女子左手轻轻一晃,卢仚眼前一花,她已经一手抓在了卢仚的腰带,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卢仚怪叫一声,被一把摔在了地上。 ‘嘭’的一声闷响,卢仚被摔得不轻。 他身体刚刚落地,立刻好似皮球一样弹起,贴着地面,离地三寸,‘唰唰唰’的连连翻滚,一招极其狼狈的‘懒驴打滚’,硬生生被他使得潇洒利落,弹指间向后翻出了七八丈远。 “风紧,扯呼!” 卢仚还是很够义气的,那女子手上的力道不对劲,刚刚抓住他腰带往地上一甩这股力道,比起如今的卢仚的极限力量,起码要大了两三倍。 百忙中,他不忘向老何大吼了一嗓子,提醒他赶紧逃命。 长得憨厚老实的老何,此刻面孔扭曲,变得无比的凶狠。 他看到了卢仚被摔在地上,然后如此轻快灵巧的一路翻滚着向后逃窜。 老何终于明白,在守宫监的时候,卢仚说自己‘跑得很快’是什么意思了。这样快捷灵巧的身法,何止是‘跑得很快’? 老何感觉,把七八个自己叠吧叠吧放在一块,也没有卢仚跑得这么快! 一声大吼,老何双手突然变得漆黑一片,手掌也膨胀了几分,带起一道恶风狠狠的拍向了面前诡异的白发女人。 卢仚已经翻到了七八丈外,他一个挺身翻起,好似疾风中的草叶,笔直的向空中窜起。 老何双掌如雷,带着沉闷的破风声重重轰出。 卢仚的眼角跳了跳。 老何使用的,是大胤江湖上,堪称烂大街的‘黑砂掌’。 这是一门常见的毒掌,入门粗浅,上限有限,和豪门大族的镇族武学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是底层江湖人、苦哈哈们才会选择的旁门左道。 但是黑砂掌以各种毒物辅助修炼,手掌中内蕴剧毒,所以杀伤力极其强大。 带着丝丝腥味的手掌重重的轰在了白发女人身上。 ‘噗噗’两声闷响,老何的手掌居然直接轰穿了白发女人的身体。 一阵光影摇曳,白发女人的身体荡漾如水波,她美丽的面庞一阵扭曲,白净的面皮上突然蒙上了一层炽烈的血光。 老何发出一声惨嚎,他击穿对方的双手猛地收回,眼看着他的双手迅速蒙上了一层细小的冰渣,一丝丝寒气顺着他的手臂急速的向他肩膀上延伸。 他的双掌,分明已经击破了白发女人的身体,但是他手掌收回,那女人身躯上一片血光荡漾,居然不见任何伤势,就连衣裳都没有半点破损。 ‘嗤’! 卢仚已经腾空三丈,他身体一弯一折,正要跳向路边店铺的屋顶,又是几声阴恻恻的冷笑从他头顶传出。 淡淡的雾气中,两条身穿红裙的人影凭空出现,她们悬浮在卢仚头顶,双袖一抖,四条白绫发出尖锐的破空声,宛如四条大蟒,蜿蜒向卢仚缠了上来。 卢仚怪叫一声,他双手蒙上了一层淡淡水光,伴随着隐隐的风浪声,两手一前一后,连贯击打在头上袭来的白绫上。 ‘嘭嘭’巨响不断。 卢仚顷刻间在四条白绫上连轰了数十掌。 莱国公一脉秘传惊涛手,力道雄浑,一掌轰出,更有重重叠叠潜劲连绵而出,一掌叠加一掌,到了最后,掌力累积到自身力道的数十倍,一掌轰出,能摧城拔寨、开山断流。 卢仚数十掌连环轰出,一道道掌力犹如海啸漩涡,不断的回旋堆积。 一掌比一掌快,一掌比一掌强。 最初几掌,卢仚还能轻松操控。 十二掌之后,掌力堆蓄到可怕的程度,卢仚双臂被庞然的元罡撑得膨胀起来,双掌大如蒲扇,可怕的力道反震,每出一掌,全身都在剧烈颤抖,好似被一道道波涛冲刷翻卷一般。 四条白绫剧烈的震荡着,不断发出‘嗤嗤’的破空声。 白绫上蕴藏着极其邪诡的寒气,无形无迹的寒气透过卢仚掌力,直透他的身躯。 连续数十掌接触,卢仚的手掌上也蒙上一层薄薄的冰晶,双掌逐渐冰冷麻痹,就连两条胳膊都好似不归属自己,逐渐失去了知觉。 更让卢仚难受的是,这些白绫飘忽阴柔犹如水波幻影,他全力轰出的掌力,只有一成不到被白绫吃下,其他的力道几乎全部落空。 他轰出的力量越大,他自己受到的反震力道就越大。 两条手臂吃力过重,卢仚都能听到自己关节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哀鸣。 数十掌轰出只是顷刻间的功夫。 卢仚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掌力,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他怪叫一声,借力向一旁猛地斜斜掠出,四条白绫上堆积的庞然掌力轰然爆发,就听一声巨响,蓝色幽光一闪,两条红裙人影被巨力震得飞起几丈高。 卢仚不甘的朝那两条人影看了一眼。 以他的掌力,寻常人挨他一掌都会飞起这般高。两条人影吃了他数十掌,居然才打出这样的效果? 而且他能感受到,这两条人影没有受到实质的伤害! 莱国公府一脉的镇族武学,对这两条诡异人影的杀伤力极其有限! ‘咚’! 卢仚重重落地。 两条红裙人影在空中犹如纸片一样飘舞,四条白绫在胡乱的晃动。 老何双掌被半寸厚的冰晶封冻,他呼吸时,嘴里都喷出了乳白色的寒气。 他踉跄着向后急退,身形踉跄中,他向卢仚看了一眼,他眼睛骤然瞪得溜圆,嘶声吼道:“后面!” 刺骨的寒意从身后袭来。 卢仚在老何开口提醒之前,已经感受到了身后传来的浓烈恶意和可怕的危机。 他也不回头,身体猛地向前一窜,‘唰’的一下冲出了五六丈远。 ‘嗤嗤’破风声中,十几条白绫几乎是擦着他的脖颈飞了过去。 疾风震荡,寒气肆意。 卢仚回头一看,不由得浑身一阵毛骨悚然。 薄薄的雾气中,悍然还有七八条身穿红裙的女子,手持白绫,阴森森的离地三寸悬浮着。 ‘嘭’! 卢仚和老何背靠背,重重的撞在一起,相互掩护着,看向了雾气中的这些诡异身影。 从轿子里出来的白发女子‘咯咯’一笑,目光如冰,冷冷的扫过卢仚和老何:“相公,我们配对耍子来?” 老何的右手在腰带上一翻。 他的手掌已经被冰晶封冻,他极力挣扎,两根手指勉强蠕动着,从腰带里掏出了一颗鸡蛋大小的弹丸,‘唰’的一下丢上了天空。 ‘嗤……嘭’! 一团红色烟火在离地十几丈的空中炸开。 酱坛子大街、油篓子大街、蒸笼大胡同两街一巷内,十几处高楼中,偷偷潜伏在内的守宫监所属同时朝着这边望了过来。 下一瞬间,两街一巷各处院落里,数百道人影腾空而起,尖锐的哨子声惊天动地,到处都有人嘶声尖叫:“守宫监办事,闲杂人等滚开!” 数十丈外,几处楼阁中,两名蓝袍校尉带着大群力士、监丁涌出。 一名蓝袍校尉骇然瞪大眼,看着眼前笼罩了大片街道的薄雾:“这雾气是怎么回事?大冬天的,哪里来的雾?” 分明隔着不远,这校尉放声大吼,但是他的声音透过雾气传来,已经变得模糊飘渺,好似隔着好几里地一般。 从这点来看,伴随着这些诡异女子出现的薄雾,倒是和卢仚用来遮掩行迹的水雾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卢仚的水雾中,可没有这种刺骨的、让人打心里发冷的诡异寒意。 白发女子缓缓转过身,她看了看四面八方飞扑而来的守宫监所属,幽幽叹了一口气:“好多相公,消受不得,嗤,嗤,下次找你们耍子。” 人影闪烁中,白发女子和十几条红裙人影同时冲进了那鸾凤轿子。 小小的单人轿,天知道她们这么多人,是怎么挤进去的。 薄雾升腾,鸾凤轿子离地三尺飘起,无声无息顺着大街急速飞驰,正面撞向了那两名校尉和他们的大群下属。 卢仚猛地腾空而起,跳起来七八丈高,跳出了薄雾笼罩的高度,朝着那边放声大吼:“几位大人小心,这轿子有鬼!” 那些校尉、力士、监丁听到卢仚吼声,一个个放慢了脚步。 他们身后,数十名悍勇的地里鬼身披甲胄,手持长枪大戟,排着整齐的阵型大步冲出。 枪戟如林,狠狠刺向了飞驰而来的轿子。 轿子的门帘掀开,数十道白绫击出,就听‘啪啪啪’一阵脆响传来,白绫在这些地里鬼的脸上挨个抽了一击。 数十条人影腾空飞起。 他们飞起时,还是一条条魁梧精壮的汉子。 落地时,他们已经变成了干瘪脱水的干尸。 目睹着一切的守宫监所属齐声大哗,四下里阵脚一阵大乱。 第二十五章 穿过 此情此景,诡异而凶狞。 数十条精壮汉子,其中有好几个已经踏入培元境门槛的好手,居然顷刻间被化为干尸。 原本如狼似虎冲杀过来的守宫监所属,一下就好像被去了势的公猫,变得温顺而踯躅。 好些校尉、力士放慢了脚步,那些监丁更是精明,一个个大呼小叫,却没有一个真个敢上前的。 至于那些被监丁们召集过来的地里鬼们,这些家伙更是纷纷停下不动,卢仚甚至看到,有一些机灵鬼,已经在偷偷的向后退却。 一声长啸远远传来:“奋勇争先者,赏!畏战不前者,斩!” 几名已经冲到近前的校尉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们纷纷举起手厉声呵斥:“弓弩手,攒之!” 大街两侧的店铺屋顶上,超过百名弓手纷纷拉开弓弦,有相当数量的弩手也‘嘎嘣’上了弩机。 下一刻,‘嗖嗖’破空声不绝于耳,一支支三尺雕翎长箭、一支支尺半纯钢弩矢犹如暴风骤雨,密密匝匝的落在了红色的鸾凤轿子上。 薄雾笼罩着鸾凤轿子。 所有箭矢伴随着沉闷的声响,纷纷扎穿了轿子,整个穿透了轿子。 无论是铁木杆的雕翎长箭,还是精钢锻造的尺半弩矢,穿透轿子后,纷纷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冰晶,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碎裂声中,铁木箭杆和精钢弩矢纷纷折断、炸碎。 那鸾凤轿子被数百支箭矢、弩矢穿透,通体上下不见一个窟窿眼,就好像一抹没有实体的虚影,笔直的撞向了前方大街正中拦路的两名蓝袍校尉。 两名校尉呆了呆,下意识的左右分开。 他们身后的白袍监丁中,三尾黑蝎兄弟三人中,在凌晨的追捕中没有受伤的仇大、仇二狞笑连连,撒开大步朝着鸾凤轿子正面冲了过去。 这两位,也不知道是真个没心没肺,还是初来乍到守宫监,立功心切想要有点表现,他们居然对地上数十具干尸视若无睹,就这么大呼小叫的挥动着两条蝎尾鞭正面冲了上去。 乱糟糟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大声赞叹:“真壮士也,我守宫监,也有铁血好汉子!” 和卢仚背靠背站在大街上,双臂被冰晶封冻,身体抖得和筛糠一般的老何哆哆嗦嗦的嘟囔道:“蠢货,冲得快,死得快。又不是去抄犯官的家,没油水的事情,这么拼命做什么?” 仇大、仇二不愧是拓脉十二重、十一重的修为,这种修为,放在当今大胤,无论在哪里都算得上一把好手。 两人手中蝎尾鞭荡起一道道黑色弧线,鞭梢的淬毒倒勾撕裂空气,发出尖锐难听的破空声,隔着两丈多远,朝着笔直冲来的鸾凤轿子狠狠抽去。 鸾凤轿子的帘子纹丝未动,两只白生生的娇嫩小手直接穿透了帘子,轻轻的在两条蝎尾鞭上点了一点。 一声极轻微的裂帛声中,两条钢丝缠拧而成的蝎尾鞭寸寸粉碎,两条惨白色的寒气顺着鞭子顷刻间传了上来,仇大、仇二发出一声惊呼,两人持鞭的右手迅速蒙上了一层白色冰晶。 人群中,被司寇台的捕快们砍了十几刀,小腿上又挨了一箭,混在人群中为两位兄长掠阵的仇三惊呼一声,他右手一抖,几颗拇指大小的弹丸带着细微破空声径直飞出。 弹丸和轿子轻轻一碰,当场炸开,大片蓝色、绿色、红色的粉末散开,化为一团团毒气将轿子笼罩在内。 仇大、仇二捂着被冻伤的右手狼狈倒退。 轿子里,凄婉的笑声响起:“好心狠手辣的相公,我们配对耍子来?” 随着笑声,一道阴寒刺骨的小旋风从轿子里吹出,一团团毒气被旋风一带,当即化为大片氤氲朝着拦路的守宫监所属吹了过去。 仇大、仇二、仇三撒腿就逃。 那些校尉、力士、监丁们反应速度稍微慢了一点,寒风卷着毒气飞扑而来,‘唰’的一下笼罩了好几十人。 寒气沁体,五脏生寒。 被寒风吹拂的守宫监所属只觉手脚发冷,动作骤然僵硬了几分。 随后一丝丝或者香甜、或者辛辣、或者腥臭的气味冲进鼻腔,数十个守宫监所属,其中包括了一名校尉、七个力士、三十几个监丁身体一晃,一头栽倒在地上,脸上皮肤当即变成了一片黑色。 “毒!”侥幸没被毒风卷入的一名蓝袍校尉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哪个生儿子三屁-眼的,在兄弟伙里用这种断子绝孙的手段?解药,解药,该死的!” 一句话骂完,这校尉大声吼道:“不过,好手段,这么猛的毒。混账东西,你是谁的手下?这趟事后,跟本大人混,怎么样?” 吼声中,这校尉看着已经几乎冲到面前的鸾凤轿子,身体晃了晃,咬咬牙,嘶声大吼了一嗓子,双掌一错,发出刺耳的金铁撞击声,指缝间隐隐可见缕缕火星喷溅。 ‘噗’! 这校尉双掌连环击出,狠狠拍在了鸾凤轿子的抬杆上。 一如之前那些弓弩手的攻击,校尉气势万钧的双掌直接穿透了抬杆,一丝丝白色寒气萦绕在他手掌上,他指缝间的火星快速熄灭,眼看着一层冰晶在他的手掌上不断的冒了出来。 “什么鬼东西!” 刚刚在远处下令让守宫监所属进攻的中年男子,即鲁天星的姐夫,已经犹如一只大鸟,踏着一处处屋脊,几个起落间从蒸笼大胡同方向冲了过来。 远远看到这顶诡异的鸾凤轿子,中年男子厉声喝道:“弓弩,射!” 刚刚一轮齐射无功,被轿子诡异的表现惊呆的弓弩手们回过神来,他们齐声呐喊,又是一波箭矢伴随着刺耳的破空声密密匝匝的落下。 中年男子的瞳孔骤然一凝。 借着四面八方的灯笼火把,他看清了那些箭矢落在鸾凤轿子上后的诡异状况。 鸾凤轿子宛如幻影,所有箭矢直接穿透而过,轿子上没有半点痕迹留下。 不仅如此,穿透轿子的箭矢,还全都被冻成了冰块,和地面一撞后纷纷断碎。 “斩!” 中年男子一声长啸,他腰间一道青蓝色的匹练扫出,一道长有三四丈的寒光带着尖锐啸声,从高处当头向鸾凤轿子劈下。 卢仚眼尖,他看到那中年男子从腰间抽出的,赫然是一柄宽只有二指,薄如蝉翼,长有一丈八尺的奇形软剑。 几乎透明的软剑在中年男子手中绷得笔直,剑尖上一道寒光喷出两丈多长,凌厉的寒气四溢,方圆百丈内,高空飘落的小雪花宛如被磁铁吸引的铁粉,纷纷向这一道剑光汇聚而来,让这一道剑光更添了几分屠尽苍生的凌厉寒意。 这一剑,快如闪电,杀意惊人。 鸾凤轿子似乎知道这一剑的厉害,原本笔直顺着大街向前冲的鸾凤轿子,好似没有丝毫惯性一般,‘唰’的一下直接原地九十度转向,速度更快了几分的朝着路边一家已经关门落锁的店铺撞了过去。 “哪里逃?” 中年男子冷笑,手中长剑一旋,凌厉的剑光化为数十道漩涡一般剑旋,‘噗噗’不断的落在了鸾凤轿子上。 这一次,鸾凤轿子终于受到了实质的伤害。 剑光透过轿子,这座诡异的轿子上,分明出现了数十道极细的透明锋利。 一缕缕阴寒刺骨的白气从这些缝隙中不断喷出,白气所到之处,地面立刻结上了厚达寸许的寒冰。 轿子里,凄婉哀怨的哭泣声传来:“好心狠手辣的相公!” 鸾凤轿子速度飞快,挨了数十道剑光后,已经一头撞在了那家店铺的门板上。 然后,当着数百人的面,这鸾凤轿子就这么穿过了门板。 门板丝毫无损,这鸾凤轿子就真的好像传说中的鬼魅一样,就这么径直穿了过去。 中年男子怒骂一声,长剑一挥,这家店铺的店门连同半截门面楼房被一剑劈成了两片,楼体崩塌,破砖碎瓦、梁柱屋顶纷纷砸下,但是烟尘四起的店铺中,哪里还有那鬼轿子的影子? 中年男子重重落地,右手一晃,长长的软剑猛地收回,化为一个鸡蛋大小的剑卷,被他随手塞进了腰带里。 他阴沉着脸看着崩塌的店面,语气艰涩的说道:“我,眼睛没花吧?它,不是撞破了店门硬闯进去,而是,就这么穿了进去?” 两名身穿红袍的七星将军,大群身穿蓝袍、青袍的校尉、力士纷纷赶到,他们恭恭敬敬的杵在中年男子的身后,一个个目光略显呆滞的看着被一剑劈开的店面。 刚才那一幕,他们全都亲眼所见。 这轿子,的确是穿过了门板,犹如幻影一样穿了进去,然后不知去向。 “去一个人,将这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详详细细的禀告给监公……我们这次,怕是真遇到什么古怪玩意了。” 中年男子双手打在腰带上,莫名的打了个寒战。 他轻声道:“刚才是谁发的求救信号?是谁第一个碰到这邪门玩意?” 卢仚和老何被带到了中年男子身边。 不等中年男子开口询问,卢仚已经大声说道:“将军,请下令,抓捕平安号和福荫号的所有人。属下怀疑,这轿子里的女人,就是他们的党羽!” 第二十六章 火起 油篓子大街被火把灯笼照得一片通明。 上千监丁将一路平安、福荫后人两家棺材铺围得水泄不通,外围有数千地里鬼,将附近的街巷彻底封锁。 空中有训好的鹰隼无声飞过,地上力士身边,一条条凶猛的猎犬低沉的咆哮。 各处高楼顶部,都有目光敏锐的弓手四处瞭望。 伴随着一声呐喊,一群手持铁锤、铁鞭、大盾牌的监丁破开店门,悍然冲进了两家棺材铺。 很快,刚刚在棺材铺里买棺材的枯瘦老人,还有两名白衣男子就被监丁们押送了出来。 枯瘦老人面皮隐隐发青,他跳着脚大声咆哮谩骂。 “我是东琦伯世子的管家,我是东琦伯世子的人!” “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凭什么抓我?凭什么抓我?” “来人啊,救命啊,守宫监的阉党祸害诸侯啦,守宫监这群没-卵-子的混蛋,他们要冲着诸侯下手啦!” 在场的守宫监所属,从将军往下,所有的校尉、力士、监丁,乃至外围的地里鬼们,脸色全都变得很难看。 当即有一名红袍将军带着一群下属围了上去。 两名白衣男子手按剑把,冷然看着四周围上来的守宫监所属,其中一男子冷声道:“吾等,乃昊剑宫剑卫。” 两人身躯未动,他们长剑在剑鞘中铿锵震鸣,森森剑意席卷四方,方圆十丈内,所有人都觉得面目生寒。 站在卢仚身边的,鲁天星的姐夫,守宫监八星将军罗轻舟一甩手,冷哼了一声。 带人围上去的那名红袍将军闻声止步,很是忌惮的朝两名白衣男子望了一眼,朝那枯瘦老人冷声道:“闭嘴,守宫监行事,和你们无关,且在一旁站着。” 那枯瘦老人听得这话,原本惊惶不安的他立刻变得神气活现。 他挺直了腰杆,指着红袍将军,很是倨傲的说道:“既然如此,那铺子里,有我们定下的三口棺材,你们可别……给我打坏了。” 枯瘦老人眼珠子‘咕噜噜’乱转,也不知道在动些什么主意。 罗轻舟朝他望了一眼,再次冷哼一声,然后看向了站在身边,正在默运沧海劲元罡,驱散手臂内被侵入的可怕寒气的卢仚。 “你,卢仚?”罗轻舟和颜悦色的询问道。 “属下卢仚。”卢仚笑着,朝罗轻舟拱了拱手。 “唔。”罗轻舟点了点头:“我见你眉眼、身量,生得有几分眼熟。尤其是你这般魁梧的模样,十八年前,不,现在来说,是十九年前,镐京羽林军中,有一位羽林中郎,叫做‘卢貅’的,他是?” 卢仚一听,急忙站直了身体,恭谨的朝罗轻舟一抱拳:“那正是属下祖父。只是……” 罗轻舟笑了起来,他一手拍在了卢仚的肩膀上,笑吟吟的说道:“那,咱们就是认真的自己人了。我出身羽林军,当年有幸,在卢中郎麾下担任校尉一职。” “哎呀,当年卢中郎一身沧海劲,一条錾金枪,是镐京羽林军中‘三刀’、‘三斧’、‘六飞枪’中的第一杆枪,啧啧。曾经羽林军内部大比,他一马一枪,日不移影,连挑羽林军五十四员大将,得上皇钦赐飞虎袍、龙鳞甲,那赫赫声名,啧啧!” 罗轻舟满脸是笑的向卢仚说道:“既然是卢中郎家小公子,那真正是自家人。以后,在守宫监,有什么事情,直接来找我。” 罗轻舟又轻轻的拍了拍卢仚的肩膀,显得格外的亲热。 卢仚呆了半晌,这才干笑道:“谨遵将军之言,只是,没想到,祖父他居然,这些事情,下属竟然是一点都没听说过。” 罗轻舟摇头,感慨道:“也难怪,毕竟嘛,嗨,当年的事情,也就不说了。总之,以后我们多往来,多亲近。” 一旁的守宫监所属,一众校尉、力士嫉妒得眼珠通红。 尤其是今日才和卢仚一起加入守宫监的三尾黑蝎兄弟三个,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卢仚,那目光就好像小刀子,恨不得从他身上挖一块肉下来。 大家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怎么他们兄弟三个还要苦哈哈的从底层监丁挣扎往上爬,而卢仚就蓦然进入了他们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眼睛里? “狗-戳的世家子!”此刻,不知道多少人在心里破口谩骂。 脚步声响起,就在罗轻舟刻意和卢仚攀谈的时候,两家棺材铺里,两个掌柜的,连同十几个小二伙计,百多个匠人、力夫,还有一批仆役下人等,一个个面无表情的,被监丁们押送了出来。 “他们?”罗轻舟轻声问卢仚。 “属下敢担保,他们和那鬼轿子有关。”卢仚也轻声回禀。 两家的掌柜,此刻已经扯着嗓子,干巴巴的有气无力的哀嚎起来。 “诸位大爷,我们犯了什么事了?” “我们向来循规蹈矩,我们奉公守法。” “我们每个月的税,那是一个子儿都没漏。” “我们该给诸位大爷的好处,也都按例份给足了啊。” 几个力士飞扑了上去,抡起大巴掌,冲着两人就是一通耳光抽了下去。‘噼里啪啦’一通乱打,两个掌柜被打得昏天黑地,嘴角都有血水渗出。 两个棺材铺里,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监丁们正在里面一寸一寸的翻找。 不远处,一名校尉带着一群下属飞奔而来。 校尉跑到了罗轻舟面前,面带惊色嘶声道:“大人,荣盛号上下,从掌柜的到小二,再到那些首饰师傅和下人,全都死得一干二净,状况,尽是身躯干瘪而亡。” 荣盛号,就是刚刚鸾凤轿子冲出来袭击卢仚、老何的那家金铺。 卢仚指引罗轻舟带人来这里包围了两家棺材铺,留下了一队人马勘查金铺现场。 听了校尉的禀告,罗轻舟背着手,走到了两个身体摇摆不定,面颊红肿充血的掌柜面前。 上下打量了两个掌柜一眼,罗轻舟轻声道:“你们,有鬼!” 两个掌柜的齐声喊冤:“大人,我们冤枉,我们什么都没干!” 罗轻舟摇头,他沉声道:“不,你们有鬼。这镐京上下,正儿八经的良民百姓,见了我们守宫监的兄弟,都和见鬼了一般。” “你们眸子里,我没看到畏惧之色。” 罗轻舟沉声道:“你们有依仗,有底气,你们并不怕我们。” “如果仅仅是你们两个掌柜的如此,我或许会认为,你们这两家棺材铺后面,有朝堂大员做靠山。你们又或许见多识广,迎来送往的,见多了达官贵人,所以不将我这区区守宫监将军放在眼里。” “但是你们两个掌柜的可以对我无视,但是你们手下的这些小二、匠人、力夫,甚至是这些打杂的仆役,这些粗使丫头,都是如此的平淡、镇定,这就有鬼了。” 两家掌柜的身体停止摇晃。 他们的表情也回复了平静。 他们目光直勾勾的盯着罗轻舟,一路平安号的安掌柜干巴巴的笑道:“原来,不怕你,就是有罪?呵,我们为何要怕呢?” 罗轻舟猛地一拍手,他大声笑道:“哪,哪,哪,这就露底了,是不是?天星啊,你以后做事,要踏实一点,瞧瞧,卢仚小兄弟刚刚加入守宫监,就能揭破的人,你值守这两街一巷也有好几年了吧,怎么就没发现,这两位掌柜的,居然是这么了不起的人物呢?” 鲁天星一脸狼狈的看着自家姐夫。 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卢仚,干巴巴的陪着笑脸:“将军明鉴,这两家棺材铺,都是风调坊里两百多年的老字号,谁能想到他们有鬼?” 罗轻舟‘哈哈’大笑,他狠狠一指面前的两家棺材铺所属,冷声道:“抓起来,送入秘狱,且看……” 福荫后人的掌柜‘嗤嗤’笑了起来:“你们这些没-卵-子的阉货,鼻子也是灵得很了。自从年前宰了你们几个狗腿子,就觉得,你们或许会查到我们头上。” “可是,没想到,你们还真捉摸了过来。” “可惜了,这两家铺子,我们精心营做了这么多年,哎,做了多少大事?” 罗轻舟目光一凝:“大事?什么大事?你们开棺材铺,还能做什么大事?” 一路平安的安掌柜放声大笑:“你们是没机会知道了。哈,哈,哈!” 罗轻舟脸上再无半点笑意,他厉声喝道:“来人,抓人,送回秘狱严刑拷打,我要……” 高处,一名手持强弓四处梭巡的弓手突然扯着嗓子,撕心裂肺的大吼了起来:“将军,四极坊,四极坊的方向,有火光,有火光,好几个火头,哎,风大,火势在蔓延!” 罗轻舟和一众下属脸色骤变。 他们纷纷腾空而起,落在了路边的屋顶上,朝着四极坊的方向望了过去。 四极坊就在鲁天星值守的两街一巷的隔壁,相距这里不到三里地。 此刻那边已经是火头四起,大片火光熏得小半片天都变成了通红。 寒风卷着小雪,推动着火势四处蔓延,远远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喧哗声,巡街武侯的哨子声,还有日夜值夜的更夫的铜锣声更是一连串的响起。 罗轻舟一下就乱了阵脚。 鲁天星只是三星力士,他负责值守的,只是这两街一巷一小片地盘。 而他罗轻舟是八星将军,整个风调坊,乃至风调坊周边的好几个坊市,全都是他的辖地。 不说风调坊是一品坊市,周边的坊市尽是二品,居住的全都是达官贵人、名人贤达。 就说一个四极坊。 要是里面的那些诸侯质子出了什么事,他罗轻舟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去,救火,救人!” 罗轻舟扯着嗓子尖叫了起来:“派人向监公求援,请守宫监本部出动人手,帮助弹压!” 话音未落,两家棺材铺从掌柜往下,所有人同时从腰间掏出一颗颗拇指大小的弹丸,‘啪啪啪’朝着四周就是一通乱打。 第二十七章 求死,惊退 “哈哈哈,九阴鬼母,渡我残魂,百死万劫,终成不灭!” 两个掌柜的,连同两家店铺所属,加起来数百号人同时嘶声狂笑,他们面孔扭曲,笑容癫狂,悍然一副活腻味了一心求死的癫狂状态。 极甜美,极悦耳,清清冷冷,婉转凄美的女子声音从一路平安号内传来。 “相公,我们配对耍子来?” 大片薄雾从棺材铺里喷出,伴随着凄厉的惨嗥声,刚刚闯入棺材铺里抓人、搜查的监丁们好似飓风中的草堆,纷纷从店铺中飞出。 他们人在半空中,身躯就急速的干瘪萎缩,顷刻间就变成了一具具干尸摔在地上。 薄雾中,一条若有若无,飘忽虚幻的女子身影缓缓而出。 她头戴红帕头,身穿红嫁衣,脚踏红绣鞋,身边漂浮着几盏猩红的灯笼,放出森森血光,照得方圆十丈内尽成血色。 那血光落在身上,就听得‘嗤嗤’声不断。 一股可怕的寒气顺着血光侵入身体,被血光照中的监丁、力士们体表喷出白色寒雾,一层薄薄的冰晶在他们身上急速扩散。 于此同时,两个棺材铺所属投掷的弹丸也纷纷落地。 沉闷的炸裂声中,一团团毒气急速扩散开,有些弹丸落在了大街两侧的店铺上,弹丸裂开,一缕缕绿色的磷火喷溅,迅速引燃了大街两侧的店铺。 大冬天,寒风一吹,店铺的建筑使用的木头早就干透了,眼看着数十处火头‘呼呼’的点着了。 毒气四散,数十名守宫监所属双手掐着脖子,重重的倒在地上。 那些棺材铺所属一个个嘶声吼着口号,面孔扭曲狰狞,变得丑恶如鬼,一个个亡命般朝着四周的守宫监所属发动了袭击。 守宫监的校尉、力士、监丁们,也多为好手,其中大部分,都是三尾黑蝎兄弟这样走投无路,被逼投靠守宫监保命的江湖亡命。 面对棺材铺这些人的冲击,这些守宫监所属第一时间做出了最致命的反击。 刀剑齐下,枪戟乱刺,四周高处的弓手、弩手箭如飞蝗一般落下,‘噗噗’刺穿了这些棺材铺所属的身体。 一个又一个亡命扑击的人倒在了地上。 他们哪怕被砍翻在地,哪怕被箭矢戳得和筛子一样,他们在地上抽搐挣扎的时候,都不忘大声嘶吼:“鬼母慈悲,渡我残魂!” 也有棺材铺的人顺利冲到了守宫监所属身边,他们的手掌变成了各种诡异的青色、蓝色、绿色,指甲泛着黑色磷光,阴柔无声的朝着四周乱拍乱打。 他们的动作看上去柔弱无力,实则手掌上蕴藏了极其恶毒的力道。 有守宫监的人和他们对拳、对掌,只是一击,他们的手掌看似完好无损,阴毒无比的力道已经侵入他们手掌,伤损了筋骨、肌肉。 更有剧毒顺着掌力侵入身体,顷刻间又有数十名守宫监所属被击倒在地。 两名七星红袍将军怒吼、咆哮,一队一队的校尉、力士、监丁,带着成群结队身披甲胄的地里鬼排着密集的阵型冲了上去。 地面有大队冲击围剿,头顶有箭雨攒射。 最重要的是,守宫监使用的,尽是大胤最顶尖的军械,是精品中的精品,杀伤力、防御力远超江湖人能弄到的那些刀枪棍棒。 两家棺材铺数百号人,在短短半刻钟间,绝大部分被击杀,其他个个重伤,一个个浑身是血的躺在了地上。 那些死人也就罢了,那些重伤的,一个个癫狂的笑着,歇斯底里的朝着四周的守宫监所属谩骂咆哮,只求速死! 他们,只求‘死’! 在这过程中,那从棺材铺里走出的诡异女子人影,只是静静的悬浮在薄雾中,周身散发出让人惊怖的寒意,却不见她有丝毫的动作。 渐渐地,随着四周的伤亡越来越多,那些死者、伤者的伤口里,丝丝肉眼可见,变得亮晶晶极其耀眼的血雾升腾而起,不断被吸入女子身边的几盏红灯笼中。 几盏红灯笼的火光变得越发耀目,亮晶晶的好似红宝石一般,壮大的灯火炽烈,照亮了方圆百丈之地,灯笼里散发出的寒气,就越发的酷烈难当。 卢仚静静的站在罗轻舟身后。 此时此刻,罗轻舟身边,是整条油篓子大街最安全的地方。 他脚下躺着一名身披软甲的监丁,他手中,拎着一杆一丈二尺长的虎头点钢枪。 这枪,本来是这监丁的。 这监丁跟着队伍向前冲锋,去剿杀那些棺材铺的人的时候,卢仚看中了他手中的长枪,当即一掌从背后砍晕了他,将他手中的长枪夺了过来。 顺便,卢仚一脚,将这监丁划拉到了自己脚下。 这地方,也算是处于罗轻舟的保护圈子里。 卢仚觉得,自己借用一下人家的兵器,顺便给人家安排一个‘安全’的‘好位置’,这算得上仁尽义至,很有良心了。 身边满是惨嚎声,刀剑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罗轻舟对四周的动静视若无睹,只是直勾勾的盯着站在面前的诡异女人。 他身上有一团凌厉的寒气翻滚,一道道肉眼可见的寒光从他体内迸溅出来,‘铿锵’有声,犹如千百柄利剑挥舞,将四周的寒意切得支离破碎。 几盏红灯笼放出的寒气,没能逼近罗轻舟身周三丈之内。 除开卢仚,还有另外三名校尉、八名力士紧紧跟在罗轻舟身后。见到这般异象,几个人的目光中都透出了一股侥幸之色。 等到棺材铺的那些人绝大部分被格杀当场,两个掌柜的被砍得遍体鳞伤按倒在地,用枷锁死死的扣上,罗轻舟这才开口:“你的人,全倒下了。是束手就擒,还是,负隅顽抗?” 那朦朦胧胧,如虚如幻,身躯处于半透明状的女子身影‘咯咯’轻笑。 “你,不去救火么?相公?” 罗轻舟已经抓出了那柄奇形软剑,无铸剑意注入软件,一丈八尺长的奇形软剑绷得笔直。 ‘嘤嘤’剑鸣声绵绵而起,罗轻舟剑指那女子:“你是说四极坊?” ‘坊’字刚出口,罗轻舟突然发难。 软剑宛如受惊的毒蛇一样一卷,一弹,剑鸣声中,就是百多条寒光卷起白茫茫的剑气,撕裂了空气中的薄雾、寒气,当头朝着女子劈了下去。 弹指间,一百二十剑。 剑光如电,撕裂虚空。 稍远处,被几个监丁扣押的昊剑宫剑卫齐声喝彩:“好剑!” 卢仚手持点钢枪,眸子里一抹青光流转,他是在场不多的几个看清了罗轻舟剑势的人。 一百二十剑密雨一样落下,卷起了寒光,撕开了空气,一道道剑罡发出刺耳的尖啸,摄人心魄,宛如勾魂使者。 罗轻舟的剑,华美而狰狞,每一剑都没有丝毫浪费,全都朝着那诡异的女子周身要害倾泻而下。 软剑如软鞭,抽、卷、弹、打,剑光甚至从女子的身后飞掠而来,刺向她后心各处要害。 女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一百二十剑,剑剑命中。 ‘噗噗’声不绝于耳,剑光刺穿了女子的身影,而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她,不是人。”罗轻舟刚刚只是听了卢仚、老何和几个校尉、力士的陈述,而此刻,他终于亲自验证了,这些‘女人’,果真不是人! 他的剑,可以扫荡千军。 但是,如果对方不是人的话,该怎么办? 他的软剑上附着的剑罡,足以斩金截铁、洞穿城墙,但是他的剑罡,同样对这鬼女人没用,他该怎么办? 卢仚怔怔的看着罗轻舟冲着那女子疯狂挥剑,女子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不动。 灯笼里的血色光华越发炽烈,血光逐渐收敛,渐渐集中在了这数丈方圆地盘。 罗轻舟的剑锋上,一层细密的冰渣子浮现,寒气顺着软剑直透他的手掌、胳膊,眼看着罗轻舟的手掌逐渐发白、变青,一层寒气冉冉从他手臂上冒出。 毫无疑问,武道修炼出的元罡,对这女人的杀伤力微乎其微,几乎为零。 卢仚脑海中,神魂灵光剧烈的震荡着。 他突然举起右手,在枪尖上狠狠一划,掌心破开,热血顺着抢杠流淌下来。卢仚举起长枪,身躯微微向后倾斜,然后一枪刺了出去。 枪杆上幽蓝色光芒缭绕。 沧海劲附着在枪杆上,遮挡住了卢仚以神魂之力调动的一缕清风。 清风缠绕在一尺半长的枪头上,一声枪鸣犹如猛虎啸岗平地而起,震人心魂,引得罗轻舟百忙之中都回头望了一眼。 卢仚就在罗轻舟身后,他身体如弓,长枪如箭,一枪飞来,洞穿了纹丝不动的女人胸膛。 一声惨嚎。 卢仚的长枪在女人胸膛上破开了拳头大小的一个透明窟窿。 他的血附着在伤口上,烧得那女人胸膛‘嗤嗤’作响,一缕缕白烟不断冒出。 更有一缕风劲侵入女子身体,风劲旋转,宛如刀轮,将她的伤口不断的扩大。 女子惨嚎,身体一晃,薄雾翻卷而来,裹着她和几盏红灯笼向一旁的墙壁一扑,顷刻间就穿过墙壁,消失得无影无踪。 “干得漂亮……可是,为何?”罗轻舟嘶声惊呼。 卢仚收回长枪,抖了抖,轻轻说道:“可能是因为,我是童男之身,童子热血,可破邪祟……嗯,大人平日里不看那些异怪小说的么?” “嘎?”罗轻舟和一众将军、校尉、力士、监丁齐齐傻眼。 ‘童男之身’? 无数人念叨着这四个字,一个个脸色变得无比的诡异。 如果真是因为这个原因,难怪,在整条油篓子大街上数千号守宫监所属,只有卢仚能够重伤、吓走这个鬼女人! 罗轻舟猛地跺了跺脚:“记你一大功……快,去四极坊!” 第二十八章 肮脏 卢仚在棺材铺门口张望的那一会儿。 四极坊,崎芳园。 这是四极坊东侧的一座院子,就在运河岸边,园内溪水尽是活水,和运河相通。 崎芳园的东墙,也只是一座六尺高的装饰性漏花墙。 一座奇石堆成的假山上,精致的花厅内温暖如春,东边的窗门开启,透过硕大的水晶片,可以俯瞰院子里的上百株怒放古梅,以及墙外运河上的点点火光。 有人在冰封的河面上开凿冰洞,点起火把,或者垂钓,或者干脆抛下了拉网。 时不时的有人欢喜惊呼,想来是捕获了珍贵的鲜鱼。 精舍内,三名锦袍男子分席而坐。 主位上,是一名瘦削、高挑,生得英俊却略显刻薄、阴狠的青年。 这位正是崎芳园的主人,东琦伯丢在镐京充当质子的第九子齐胂。 在主宾位上,是一名相貌圆润,举手投足间略显放肆的中年男子。 他身穿紫袍,胸口、后心、肩头、手肘、袖口上,都有暗银色的鲲鹏扶摇图纹。 大胤武朝开国太祖,自称‘鲲鹏’降世,国朝皇室的图腾,就是鲲鹏。 袍服上能有皇室图腾,这位紫袍男子,正是当今大胤天子的亲叔叔,被封为‘澜沧王’的胤骍(xing)。 花厅中,有一队二十几人的女乐正在弹奏丝竹,曼妙乐曲如仙音天籁。 又有一队七八人的舞姬挥舞水袖,在花厅中轻舞助兴。 花厅外,游廊下,几名高手庖丁正守着火炉子,全心全意的操弄一条半刻钟前,直接从外面运河上的渔人那儿重金收购的三尺金鳞大鲤鱼。 胤骍‘哈哈’笑着,他受邀来崎芳园,刚刚入席没多久,但是已经连干了好几钟美酒,白净的面皮上已经泛起了一层红晕。 在齐胂的殷勤劝说下,胤骍又喝了一钟美酒,然后放下酒杯,朝着花厅中的舞姬们挥了挥手。 齐胂‘呵呵’一笑,用力拍了拍手。 舞姬和女乐们悄然无声的退出花厅。 胤骍朝着自己对面作陪的绿袍男子指了指:“世子,大过年的,你无缘无故,不会请我。这偌大的镐京,谁不知道我胤骍‘无利不起早’的名声?” 齐胂笑着摇头:“王爷哪里话?今日……” 胤骍急忙摆手:“别废话,别用虚头巴脑的话来对付我。大过年的,都忙得很。我这一天起码有上百顿酒宴的请帖飞进府里,我今天来你这里,可是给了你老大的面子。” 哈出一口酒气,胤骍眯着眼,朝着对面的绿袍男子看了又看。 “如果不是我有一份盐铁的买卖在你老子的地盘上,我今天是不会来你这里的。所以,既然来了,直说吧,这位小友,有什么事情求我?” 齐胂笑了,他朝着胤骍比了比大拇指:“睿智莫过于王爷。柳兄,你说罢?” 身穿绿袍,扎了一顶绿头巾,腰间挂着两枚绿玉佩的柳梧急忙站起身来,深深的朝着胤骍做了一揖:“下官柳……” 胤骍打断了柳梧的话,他歪着脸,斜眼看着柳梧淡然道:“你是官?” 柳梧急忙道:“下官柳梧,三年前得的佗山县令补。佗山县乃上县,下官乃国朝从六品的官衔。” 胤骍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拉长了声音:“佗山县令补。啧,三年前的行情,上县,从六品的官,候补的虚职,那也是要八百万钱!” 不等柳梧开口,胤骍很是内行的继续说道:“不过,这八百万钱,是直送进天子私库的。你其他的上下打点,尤其是鱼长乐还要抽一笔,你应该花了一千万钱才对。” 柳梧笑得无比灿烂:“王爷英明,正是这个价!” 胤骍斜了柳梧一眼,冷哼了一声,抓起酒杯,狠狠灌了一大口:“下次再买官,找本王;或者,你有亲戚朋友想要买官,直接找本王。” “本王直接和天子联系,没有中间商赚差价,鱼长乐和那群小太监,都不能到里面拿好处。比如说一个上县的县令补,本王这里只要九百万钱,足足能省下一百万钱,岂不是好?” 柳梧喜笑颜开的朝着胤骍连连作揖:“王爷说得是,实在是太好不过了。以前,不是下官身份低微,没资格觐见王爷您么?” 胤骍很是灿烂的笑了起来:“哎,在本王面前,别提什么身份低微之类的废话。有钱就是硬道理,有钱,就是本王的嘉宾!” 大笑了几声,胤骍指了指柳梧:“柳梧啊,是你今日要见本王?” 柳梧横跨两步,走出席位,‘咕咚’一下跪在了胤骍面前,他挤出了两滴眼泪,苦兮兮的朝着胤骍诉苦:“世子说,王爷是镐京城内第一个有办法的人。” 胤骍眨巴眨巴眼睛,急忙摆手说道:“先别这么说,这镐京城内,也有几个本王惹不起的。太后,天子,大将军,丞相,太史令,都御史,这几个人,本王惹不起……” 犹豫了一会儿,胤骍喃喃道:“还有一人,也是惹不起的,不过,他已经好些年不在镐京露头了,想来已经死在外面了?那,就是这几人罢。” “只要你不是惹了他们,你犯了什么事?” 胤骍朝着胸口点了点,大包大揽的说道:“只要不是惹了我说的那几个,哪怕你杀人放火,哪怕你拉旗号造反呢?钱到位,都好说!” 齐胂在一旁鼓掌笑着:“柳兄,我就说了,王爷是个爽快人,真正是个公平君子。你的那点事,根本不算事。” 刚刚还一脸苦相的柳梧顿时笑了起来,他朝胤骍磕了个头,急忙说道:“王爷,下官得罪的……下官也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人,怎么会被守宫监给下令追捕呢?” 胤骍皱了皱眉头,看着柳梧道:“被守宫监追捕?知道啥原因么?” 柳梧急忙摇头:“王爷,下官正是一脑壳雾水呢,完全不知道事体缘由。” 胤骍放下酒杯,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 “这,可就古怪了,鱼长乐那老奴才,也不是个肆意胡为的人。你,得罪了守宫监下面的哪位将军?还是校尉?” 柳梧摊开双手,代表自己很清白。 齐胂在一旁轻咳了一声:“王爷,柳兄前些日子,家中剧变。柳兄,你说说罢?” 柳梧眼珠子乱转,朝胤骍说道:“王爷,年前,下官家中,年前……下官惨啊!” 柳梧‘呜呜’哭了几声,举起袖子擦了擦好容易挤出来的一颗眼泪。 “年前,下官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那天夜里,突然有人闯入下官家中,杀光了下官满门。下官得两位心腹保护,连夜出逃,想起镐京城中,只有世子是下官的知心兄弟,是下官可以性命相托的至交,这才跑来崎芳园投靠。” “哪知道,下官在世子府上刚刚躲了两天,就听说,守宫监在满天下的缉捕下官。” “这也就罢了,如果是下官有错,那么守宫监冲着下官来就是。” “可是守宫监居然,居然连下官的七个姐姐、七个姐夫,一众族老都缉拿了去,听说关押在守宫监秘狱内酷刑拷打,很是吃了苦头。” “下官惶恐,下官实在是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眼看着,这事情都过去了大半个月了,这年,也过得差不多了。下官琢磨着,看看这事情,能不能拜托王爷,帮下官脱了这桩祸事?” 胤骍听得直翻白眼。 好一个柳梧。 满门被杀光了,自己带着两个护卫逃了出来。 逃出来也就罢了,跑到朋友家藏着,居然还能安安心心的过一个年? 而且,胤骍也看出来,这柳梧,似乎并没有多伤心的意思。 这,是个极品啊! 胤骍摸了摸胡子,喃喃道:“帮你消掉这桩麻烦,倒也不难,本王亲自找鱼长乐说话,本王毕竟是天子的亲叔叔,这份面子,他要给。” “不过,你的七个姐姐,七个姐夫,还有那些族老,这么多人嘛。” 胤骍眨巴着眼睛看着柳梧。 他的意思很清楚,要放这么多人出来,得加价。 救一个人,和救十几个人,这能是一个价钱么? 柳梧轻咳了一声。 齐胂压低了声音,在一旁说道:“王爷,柳兄的意思呢,是这样的。他的七个姐姐呢,女流之辈,放出来也无妨。但是他的七个姐夫呢,您看,是吧,他们就没必要出来了嘛。” “守宫监秘狱,那是多吓人的地方?哪年不在里面弄死千八百个倒霉鬼的?” “多死几个人,这没什么嘛。” 胤骍给自己倒了杯酒,他抿了一口美酒,渐渐琢磨出这个味道来了。 他指着柳梧笑道:“你是……嘿,你的七个姐夫家,家资不小?” 柳梧笑道:“小有薄财,小有薄财。惭愧,惭愧!” 齐胂在一旁笑道:“王爷,柳兄身家豪富,在金谷坊,有数十万亩良田。他的几位姐夫,身家比他,也是丝毫不弱,甚至犹有过之。所以,哈哈!” 胤骍吧嗒了一下嘴。 他看看柳梧,又看看齐胂,轻声道:“这事,有点……昧良心。啧,本王爱财,但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啊!” 柳梧伸出了三根手指。 胤骍翻了个白眼:“本王,就值三成?” 柳梧迅速加上了一根手指,然后,还朝着齐胂指了指。 胤骍看看齐胂,齐胂朝着胤骍拱手微笑。 胤骍满意的点头,端起了酒杯:“哈哈哈,那,以后大家就是好朋友了。来,来,来,喝酒,喝酒。哈哈哈!” 第二十九章 她,来了 酒酣耳热,歌舞再起,胤骍、齐胂、柳梧身边,也分别坐上了两位美姬伺候。 免不得,就有点放浪形骸,说话也开始云里雾里。 胤骍解开外套,露出了浅紫色的丝绸内裳,翘着二郎腿,上半身靠在了美姬的怀里,‘嘻嘻哈哈’说着镐京城内、皇城内外的各种八卦。 “要说,这个年,也过得不安生。” “啧啧,也就是我那太后嫂子手段高明,这宫里的消息哪,被严严实实的封住了,不然哪,这个年,大家都别想消停喽!” 胤骍举着酒杯,不无炫耀的看了看齐胂,又看看柳梧。 齐胂、柳梧齐齐捧哏:“唉哟?有什么大事发生么?我们可真是半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王爷,就别卖关子了,偌大的镐京,谁不知道您交际广阔,最是消息灵通呢?” 胤骍得意的‘哈哈’一笑,很是神秘的压低了声音。 “嚇,竖起来,也真是耸人听闻,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双股战栗,不能自已啊!” 胤骍用了一长串合适不合适的形容,脸上的表情越发的神秘、鬼祟。 柳梧莫名的打了个寒战,面皮一阵扭曲,露出了一丝惊骇后怕之色。 但是他很快就端正了脸色,伸长了脖子,直勾勾的盯着胤骍,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齐胂也是瞪大眼睛,万分期待的看着胤骍。 作为东琦伯丢在镐京的质子,充当人质的同时,他未免也承担了一些收集消息,尤其是皇城里消息的任务。 虽然他不是专业的‘谍探’,可是送上门的消息,不听白不听呗! “世子,大年三十的时候,你是进宫参加过宫宴的。” 胤骍指了指齐胂。 齐胂急忙点头:“可不是么,啧啧,那场面,那气派,不愧是我大胤武朝,国力蒸蒸日上,真个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我等偏僻小臣若不是……” 胤骍不耐烦的打断了齐胂的话:“太后和天子又不在,你拍什么马屁呢?” “那宫宴,的确是富丽堂皇,热闹喜庆。” “你们可着实想不到,就是大年三十晚上,咱们在前面热闹快活的时候,深宫里面,那冷宫中,啧啧……” 胤骍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 他拼命的眨巴着眼睛,将松开的袍服又狠狠的紧了紧。 “咋了?”齐胂和柳梧同时紧张了起来。 “也亏了太后嫂子封锁了消息,不然,那叫做一个,吓人哩。” 胤骍压低了声音,脸色都变得有点诡异。 “上皇,也就是我那不安分的兄长,他的皇贵妃齐妃,就在大年三十晚上,连同十六位贴身宫女,悬梁自尽了。” 齐胂和柳梧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然后飞快的相互望了一眼。 胤骍喃喃道:“齐妃啊,唉哟,我还记得,当年她刚进宫,我陪着上皇在后花园用弹弓打黄雀呢,她去给上皇送点心,唉哟,那时候她刚刚豆蔻年华,那叫做一个鲜艳、水嫩。” “唉哟,勾得我那心啊,痒酥酥的,唉哟!” “绝世佳人啊,美轮美奂啊。难怪上皇他如此专宠,齐妃进宫三年,连升好几级,直接成了皇贵妃,一应吃喝用度,和现在的太后嫂子等齐。” “哎,哎,要说上皇一直在,齐妃搞不好,就成了我正牌子的嫂子。” “可惜上皇……啧。” “当今的太后嫂子,是个惯会吃酸捻醋的。上皇不在,她兄弟掌了军权,可怜齐妃,还有其他上皇宠爱的妃子,全都被打入了冷宫。” “今年,嘉佑十九年。” “整整十九年,冷宫中不见天日,哎,那么鲜花般的可人儿,怎么熬哦?” 胤骍用力的摇头。 “估计,也是彻底没指望了,这不,今年的大年三十,齐妃和十六个一并被打入冷宫的贴身宫女,一起……” 胤骍比划了一个套索套脖子的动作:“咯,没了。” 柳梧小心翼翼的说道:“大年三十死人,似乎,有点……” 齐胂的胆子可比柳梧大多了,作为诸侯之子,他对当今太后也并无多少惧怕。他直率的说道:“这可不吉利,晦气,是吧?王爷?” 胤骍眨巴着眼睛。 他用力的一拍大腿:“唉哟,何止是晦气哦?” “我在宫里还有点关系,我是听说啊,齐妃和十六个宫女,全都是戴着红头帕、穿着红嫁衣、踩着红绣鞋悬梁的。” “你们就说,这吓人不吓人?吓人不吓人?” “十七个遍体通红的女人,整整齐齐一排挂在了冷宫的大梁上。” “唉哟,可怜那些个大年三十给她们去送饭的小太监,他们进了冷宫大殿,猛不丁的还以为大殿里挂了十几盏红灯笼。” “好容易他们看清房梁上挂的是什么东西,当场吓晕了几个,吓疯了几个。” 胤骍打了个哆嗦,然后又打了个哆嗦。 齐胂的嘴角一抽一抽的,只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而柳梧,他的整张脸都变成了铁青色,额头上一颗颗冷汗不断的渗了出来,抓着筷子的手剧烈的哆嗦着,他强自镇定想要夹起一块鲜鱼,但是怎么都没能将鱼肉夹起。 胤骍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他已经沉浸在了某种诡异的气氛中,也没注意到柳梧的怪异表情,他自言自语道:“这邪门的是,按照宫里冷宫的规矩,一点儿颜色都不能有的。齐妃她们平日里穿戴的,全都是白衣、白鞋,这全套的红嫁衣,她们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也算是饱览群书的,这市面上能找到的神仙鬼怪、灵异志怪的小说,我是从小就刻苦钻研过的,对那些妖魔鬼怪,诸般邪门玩意,我是有研究的。” “这女子,身穿红衣而死,大凶。” “入夜后,悬梁自尽而死,极凶。” “尤其是在大年三十而死,正好是四季轮转、周年变化、天机天时最晦涩不明,兼这周天星神运转一年后重归原位,天地正气蓄而待发,却引而不发之时而死,更是凶中之凶!” 胤骍轻轻抚摸着酒杯,轻声道:“我看,我那太后嫂子,要倒血霉。” “啧,齐妃这些年在冷宫苦熬,据说吃喝用度,就连民间贫女都比不上,这股子怨气,她得发出去不是?” “她最大的仇敌是谁?” “我那太后嫂子不是?” “哎,我说,世子,还有柳县令,你们得长个心眼。” 齐胂和柳梧同时打了个寒战,急忙笑道:“王爷请说?” 胤骍挺起了胸膛,他解开外衣,露出了胸前悬挂的一块拇指大小的黄玉牌。 品质颇佳的黄玉牌上,雕刻了一些云纹雷纹,正中有一排凌乱的红色符文,看上去是用朱砂填充。 胤骍得意洋洋的指着玉牌笑道:“这是本王特意派人,去镐京城外‘无忧阁’,请无忧道长为本王制作的辟邪灵符。” 他又解开了腰带,将袍子撩起来,露出了腰间贴身的一排六块精美的桃木符。 “这个呢,是本王派人,去青罗坊‘六道庙’,请六道将军为本王制作的猛将牌,专门斩妖除魔,一切邪祟都不能近身。” 束好腰带,胤骍在左手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白瓷瓶。 他晃了晃,白瓷瓶里‘哗啦啦’一阵水响。 “这个,就厉害了。本王从古籍上找到的,黑狗血、童子尿善破邪祟,这就是一瓶黑狗血混的童子尿,大冬天的,本王贴身收藏,这才不会上冻!” “嘿,若是有那邪祟敢来找本王……本王先和她套交情,冤有头债有主,宫门里面是太后嘛……” “如果套不了交情,嘿,本王就将这黑狗血、童子尿往她脸上一泼!” 齐胂用力擦了擦额头上不自觉冒出来的冷汗。 “王爷,不至于,不至于。哈哈,鬼魅之事,天下多有传说之,但是何曾见过,何曾见过?谁,亲眼见过鬼?” 齐胂端起酒杯,用力喝了一大口。 借着酒兴,他站起身来,大声笑道:“王爷,宫里的事情,或许是邪诡了一些。但是呢,要说真有什么鬼怪邪魅,那是绝对不会有的。” “这满天下,谁见过鬼?啊?谁见过?” 齐胂摇头笑道:“没有嘛,没有嘛!” 柳梧的脸色已经从铁青变成了惨白,他很想举起手来向胤骍和齐胂说,说他真的见过鬼。 但是,这种事情,不好对人说。 然后,柳梧的脸色,就从惨白变成了近乎透明的死白色。 一缕缕薄雾在崎芳园的后院里冒出来,百来株老梅树迅速被白雾遮盖。 雾气如涨潮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了花厅所在的奇石小山。 一个若有若无,凄婉冷寂的女子声音在雾气中幽幽响起:“相公,我们配对耍子来?” 胤骍和齐胂的身体骤然一僵。 两人的牙齿‘咯咯咯’的响着,面孔扭曲、眼珠凸起看着花厅外突兀出现的薄雾。 “少庄主,我们配对耍子来?” 一条朦朦胧胧的女子身影在雾气中冉冉出现,离地三寸,一点点,不紧不慢的向花厅内飘了进来。 女子身穿红裙,脚踏红鞋。 她慢悠悠的飘向浑身僵硬的柳梧。 一滴一滴圆滚滚的血水,不断从女子的身上滑落,顺着她的绣鞋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声响。 血水落地,弹跳一阵,然后化为血色的冰片,迅速向四周扩散开。 第三十章 质子气焰 罗轻舟带着下属往四极坊疾驰。 一条匹练般寒光裹着他身体,剑光震荡轻鸣,撕裂空气,带着他向前飞驰。 身为守宫监八星将军,罗轻舟的实力对得起他的官位。 他一个起落,就能凌空窜出十几丈远。 远远看去,罗轻舟就是一团寒光在一座座屋顶上方凌空闪烁,一个闪烁就窜出老远,将绝大部分下属远远的丢在了身后。 在油篓子大街的所有守宫监所属中,唯有卢仚能轻轻松松跟上罗轻舟。 提着一杆点钢枪,卢仚紧紧跟在罗轻舟身后六尺远的地方。 他身边不见罡风呼啸,也不见幽光闪烁。 他就这么很平常的,一步一步的踏着下方屋舍人家的屋脊,一步就是十几丈。 渐渐地,罗轻舟和卢仚将后面的守宫监所属丢下了老远一大段距离,回头望去,只有两名七星将军身上的红袍,还能勉强看到。 “好身手,难怪,你白日里敢对鲁天星说你跑得很快。”罗轻舟猛冲了一段路,不无赞许的朝着卢仚点了点头。 “从小没爹娘的孩子,族里免不得有些熊孩子想要欺负你。人家有爹娘做主,打不得,骂不得。只能用尽心思琢磨,怎样才能跑得快一点。” 卢仚向罗轻舟微笑:“还好,我似乎在跑路这一方面,很有天赋。从九岁起,族里比我大好几岁的娃,也再不能把我堵在小巷子里要钱了。” 罗轻舟凌空跃起,一道寒光闪烁,瞬间跨过了几个院落。 他朝着卢仚眨了眨眼睛:“如此说来,莱国公治家有道?” ‘治家有道’四个字,在罗轻舟嘴里说出来,颇有几分嘲讽之意。如今的莱国公府上下,嘿,嘿,不说也罢。 卢仚干笑:“哈哈,大家大户的,难免嘛。我又不是什么大房嫡系的公子,只是一个旁系小子。啧,这火,可够热闹的。” 一路疾驰,油篓子大街距离四极坊本来就没有几里地,卢仚和罗轻舟已经奔到了四极坊的西南侧,落在了街边一栋高楼上。 跨过一条宽有十二丈的街道,对面就是四极坊的地盘。 为了和周边的普通街巷分割出来,四极坊西面、南面、北面,都有一条宽数丈的明渠。 明渠上,每隔百多丈距离,就有一座石桥,连通了四极坊和周边的街坊。 此刻,四极坊内,崎芳园附近好几座园子已经烧得和瓦窑一样漫天通红。 但是明渠上的石桥上,大群四极坊内世子、小姐们的护卫,正堵塞了交通,‘叽叽喳喳’的和一队一队不断赶来的武侯、衙役、救火队的人推搡、吵闹。 就在卢仚和罗轻舟的斜对面,一座石桥上,一名身穿淡紫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气急败坏的和两名锦衣男子互喷。 大胤朝,紫衣为贵,只有朝堂三品以上的正式官员,才有资格身着紫袍。 风调坊是一品坊,风调坊的坊令也比其他坊市高出一等,乃是从三品衔。 看这中年男子身上的袍服样式,分明是风调坊的坊令大人亲自赶到现场。 大火起了没多久,风调坊令堂堂三品大员就赶了过来,可见这位坊令大人,还是蛮勤政的。只是,似乎他来了也没用,拦住他去路的锦衣男子,手指头都几乎杵到他鼻子上了。 罗轻舟绷紧的面皮顿时轻松了下来。 他压低了声音,‘嗤嗤’笑道:“好彩,有人顶锅了。本来就是嘛,这四极坊要是出了任何问题,要么鸿胪寺,要么风调坊,这本来就是他们的责任。” “鸿胪寺,上上下下已经全都是一条条咸鱼,责罚也好,训斥也好,乃至贬官、扣罚薪俸,他们已经是无所谓了。” “这场大火啊,算是直接烧上我们水大人的屁股喽!” 风调坊令姓水,乃文教弟子,平日里和守宫监多有摩擦,和罗轻舟的关系更是差到了一定程度。 见到他被人刁难,罗轻舟幸灾乐祸的憋着笑,强忍着不笑出来。 卢仚轻咳了一声,他看着不远处的大火,沉声道:“怕就怕,这火要是和我们守宫监追捕的人有关,那……” 罗轻舟的嘴角剧烈的抽了抽,他看了看那些将救援队伍挡在外面的大群护卫,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 四极坊着火,这事情闹大了。 如果只是普通的失火事件,那么,鸿胪寺担责。 如果这一场大火中,掺杂了一些刑事案件,那么,风调坊令背锅。 但是,如果这一场大火,真个和那两家棺材铺,和拜鬼母教,和守宫监正在追查的那些鬼女人有关。毫无疑问,一切后果,大部分罪责都在守宫监头上。 罗轻舟,可是风调坊和周边几个坊市的守宫监镇守将军。 “走!”罗轻舟脸色变得极难看,他轻喝了一声,然后凌空跃起,跨过大街,直接越过明渠,朝着四极坊内部冲了过去。 卢仚扛着长枪,一脚踏在了下方屋脊上,借力向前跃起,比罗轻舟更快一点的凌空飞进了四极坊。 他们身后,两名七星将军,还有十几名实力足够的校尉已经赶了上来。 见到卢仚和罗轻舟这般,他们也纷纷咬牙,各自施展手段跨过了大街。 卢仚人还在空中,下方一声唿哨。 ‘呼呼’声中,七八柄造型怪异的牛角斧就带着沉闷的破空声,急速旋转着朝着卢仚飞斩了下来。 下方街道中,阴影里,十几名披散着长发,脸上满是青黑色刺青纹路,大冬天只穿了一件兽皮坎肩,一个个袒胸露怀的汉子窜了出来,朝着卢仚龇牙咧嘴的低声嘶吼着。 一个冷傲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四极坊的事情,四极坊自己处理,就毋庸各位大人操心了!” 卢仚手中长枪点出,‘叮当’一连串脆响传来,牛角斧被长枪打得崩裂坠地,卢仚也被牛角斧上蕴藏的力道震得不断向高处飞起,一脸向上腾起了十几丈高。 双手微微震荡,长枪‘嗡嗡’轰鸣。 卢仚向后凌空打了个翻滚,略有点狼狈的落在了四极坊最外围的一座小楼屋顶上。 空气中,隐隐有一丝丝青蓝色的烟雾流荡。 那几柄牛角斧上,淬了剧毒。 牛角斧被卢仚打碎,剧毒流散,方圆十几丈的范围内,肉眼可见毒烟四溢。 那些打扮怪异的汉子站在毒烟中,一个个神态自如的深深呼吸着,毒烟对他们不见有任何的影响。 如此装束,还将毒玩得这么精熟,这些家伙,应该是来自南边丛林的蛮子。 罗轻舟落在了卢仚身边,他咬牙呵斥道:“你们敢,袭击守宫监的差人?” 那个冷傲的声音继续传来:“哦,是守宫监的公公啊?又不是没打过,怎的?你要和世子我撕掰么?报上名来,我让我爹杀你全家!” 罗轻舟紧紧闭上了嘴! 卢仚扭头看了看他,很想问一句,是不是罗轻舟不敢招惹说话的那位‘世子’。 但是,看这情形,不用问了。 很显然,罗轻舟果然不敢招惹人家。 卢仚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沉声道:“这位世子,四极坊内,很可能混进去了……妖人。我们也是,为了诸位的安全考虑。” 卢仚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圈。 他本来想要说‘歹人’。 但是想想看,那些个红衣鬼女人,区区‘歹人’一词,根本无法形容她们的危险程度。 所以,他用了‘妖人’这个词。 稍远处,一座院子里,一栋小楼三楼的窗口突然被推开,一名光着膀子,腰间缠着兽皮裙,皮肤上满是紫红色刺青,身形魁梧如人熊的男子探出头来,龇牙咧嘴的朝着卢仚指了指。 “给我滚!不然打断你的腿!” “管你什么妖人,鬼人,四极坊,不许你们这些狗腿子进来!” 卢仚冷然道:“那,一切后果自负,你今日的言行……” 那魁梧汉子‘嘎嘎’狂笑,他指着卢仚大声笑道:“放你-娘-的通天-屁,想多好的事呢?” “没事,你们给我滚!” “有事,这锅你们扛!” “滚远点,别打扰本世子探索人生妙理的雅兴。” 这汉子朝着远处火光升腾之处望了又望,突然大吼了起来:“一群废物,那是崎芳园的方向?齐胂被人放火了?这么赏心悦目的好事,怎么不早点叫我?” “来人啊,来人啊,着甲,备马,拿我的龙血藤铁疙瘩脊杖来,多带人,去给齐胂喝彩助兴啊!” “哎呀呀,这火烧得,我和齐胂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是朋友啊!” “得帮他去救火啊!” “快,快,把柴房里的那几万斤柴火带上,再带上三千斤油脂,我们帮齐胂救火去!” 卢仚的脸都黑了。 他从老何那里听到,四极坊的诸侯质子们不是个东西。 但他真没想到,这群混账玩意儿,能混账到这种程度? 带着柴火和油脂去救火? 你是去大烤活人的罢? 这都是一群什么东西? 前方园子里,喧哗声中,一群群光着膀子,浑身都是纹身刺青的汉子快活的跑了出来,他们迅速着甲,拎着刀剑、弓弩,也就是一小会的功夫,就簇拥着那小楼上的汉子涌出了园子。 数十名着甲的汉子,后面跟着两三百号背着大捆柴草、大桶油脂的汉子,就这么一路浩浩荡荡的顺着大街往起火的地方涌去。 四极坊到处都是一片乱糟糟的。 到处都有人朝着火场方向赶去。 更多的园子里,一栋栋高楼上,好些公子、小姐撑起了小桌,放上了酒菜点心,乐滋滋的饮酒作乐,眺望着火场的方向。 四下里更有铜锣声传来。 “各位兄弟姐妹,注意啦,开局了,开局了……” “齐胂被火烧死,一赔五。” “齐胂被火烧残,一赔二。” “齐胂逃出生天,一赔一点二。” “哎,住在外围的兄弟姐妹们,让手下人盯紧点,不要让狗腿子们进来败兴。” “哎,哎,下注了嘿,下注了嘿。” “新年一把火,红红火火,兴旺发达……小赌养身,大赌怡情,下注了嘿!” 第三十一章 德性 浑身血色,遍体流血。 血滴成冰,冰封万物。 齐胂在花厅饮酒作乐,身边有很多人伺候。 那女人身影飘进花厅,地面上血色寒冰急速扩散,游廊上的庖丁顷刻被冻成了冰人。 花厅里的女乐、舞姬、美姬们,见到这诡异的人影,当即嘶声惊呼。 寒气席卷而过,这些女乐等等,一个个美眸一翻,身体哆嗦着昏厥。 游廊上,几个庖丁顷刻间在寒冰中化为干尸。 伴随着寒冰碎裂声,庖丁的身体也随之粉碎,变成大片冰晶落在地上。 而这些女乐等人,只是昏厥了过去,身上有一层薄薄的冰片,她们的生命,并没受到戕害。 震耳的长啸声远远传来。 崎芳园各处,一道道剑光闪烁,三十几名昊剑宫剑卫冲天而起,白衣如雪的他们脚踏一株株古梅,如电如风,从四面八方朝着花厅方向急速赶来。 除开这些白衣剑卫,崎芳园内,齐胂的数百卫队也是纷纷出动。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披上甲胄,抓起各色兵器,排着军阵涌向了花厅。 距离稍微近一点的,是胤骍的护卫。 胤骍在花厅里饮酒作乐,他的护卫就守候在奇石堆成的小山下。 听到花厅里的动静,十几名身穿蛟龙纹袍服的精悍护卫顷刻间就赶到了花厅外,手中刀剑带起寒光,劈开寒气,就要闯入花厅。 “王爷!”一众护卫齐声大吼。 “救命!”刚刚还口若悬河的胤骍见到那一步步飘过来的女子身影,已经吓得浑身瘫软。 听到自己心腹护卫的吼声,胤骍本能的嘶吼求救。 与此同时,胤骍一把抓住了脖子上佩戴的玉符,咬牙喊出了无忧道长传授给他的咒语。 玉符晃了晃,咒语念了念。 半点儿反应都没有。 胤骍呆了呆,他猛地撩起袍子,将六枚猛将牌亮了出来,又念诵了六道将军传授他的咒语。 同样没有半点儿反应,那女子身影甚至还略微停下了脚步,好奇的看了胤骍一眼。 胤骍面孔扭曲,一张脸气得铁青。 他猛地拔出了手中瓷瓶的塞子,‘嗷嗷’一声怒吼,将瓶子里色泽污浊的黑狗血、童子尿一下子泼了出去。 女子身影没想到胤骍手上还有这样的‘宝贝’。 带着刺鼻异味的黑狗血和童子尿的混合物,一下泼在了她的小半边身体上。 就听‘嗤啦’一声大响。 就好像烧红的铁水倒进了结冻的猪油里,女子身影上冒出了大片白烟,她半透明飘忽不定的身体,有一小半肢体突然消失。 凄厉的惨嗥声中,四周薄雾翻滚而来。 大片寒气不断涌入抽搐扭曲的女子身影内,她消失的身躯缓缓浮现,随着寒气的不断填充,她的身影一点点的重新弥补完全。 “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胤骍兴奋得手舞足蹈:“本王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法子,果然有效。” 随之,胤骍跺着脚嘶声怒骂:“无忧道人,六道将军,你们给老子等着,老子今天不死,一定调动禁军,抄了你们的老窝,扒了你们的皮放风筝!” 十几名王府护卫已经冲到了花厅门口,他们齐声呐喊就要撞进花厅。 ‘嗡’的一声响,十几条通体红衣的女子身影从花厅门口浮现,她们大袖一挥,一道道寒风缠绕的白绫飞出,纵横交错,整个挡住了花厅大门。 十几个护卫一头撞在了剧烈震荡的白绫上,有几个护卫大喝一声,手中刀剑喷出尺许寒罡,在白绫上撕出了不小的缺口。 另外一些护卫则是一声闷哼,被白绫上的阴柔力道撞得倒飞了回去。 寒气沁入体内,这些护卫的脸上、手上全都蒙上了一层冰渣,动作骤然放慢了许多。 胤骍在大吼大叫,一群护卫被白绫隔绝在花厅外。 齐胂、柳梧这才回过神来。 齐胂很麻利的,一头扎进了席案下,扯着嗓子大声嘶吼:“我的心腹在哪里?” 柳梧则是很干脆的,‘咕咚’一下跪倒在地上,朝着花厅里的女子身影嘶声哀求:“绿雀,绿雀,我知道是你,是你。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 “一夜夫妻百夜恩,怎么说,你也是我的人,我的人啊!” “我就是玩闹的时候,一失手而已。” “我不是有意杀你,我不是有意的!” “你已经杀了我爹娘,杀了大管家、二管家,杀了家里这么多人!” “你,你,你放过我罢?” 柳梧吓得面孔惨白,他哆哆嗦嗦的朝着那女子身影不断磕头:“古人云,冤冤相报何时了?您大人有大量,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柳梧举起双手,眼角抽搐,看着女子身影嘶声道:“只要你放了我,我给你造大墓,换好棺,用正妻礼节将你安葬,逢年过节亲自洒扫,四季八时鲜果供奉……我甚至,我甚至……” 眼睛一亮,柳梧很有探讨性的说道:“我甚至,可以让你的牌位进我柳家宗祠,享受柳家所有族人供奉……哎,哎,从来没有女人牌位进宗祠的道理,我给你,给你,额外破例!” 女子身影发出‘咯咯’的冷笑声,她舍弃了泼了自己一身不明不白之物的胤骍,一步一步的向柳梧飘去。 齐胂的哭喊声突然消失。 他从席案下探出头来,眨巴着眼睛朝着柳梧方向看了看,然后轻轻捂住了自己的嘴。 很好,不是来找他报仇的。 死的是柳梧,和他无关啊! 哎,虽然说大家是朋友,但是也只是青楼中认识、结交的酒肉朋友,因为大家都有凌虐-侍女的癖好,所以逐渐玩到了一块儿。 交情是有一点点的。 但是交情不能当饭吃,是吧? 大家没感情啊? 没感情,齐胂就没必要为柳梧扛锅嘛! 想到这里,齐胂屏住呼吸,四肢着地,一点点的向通往花厅后门的方向爬了过去。 胤骍也看出来了,柳梧这混蛋的表现,他认识这个诡异的女子。 胤骍也闭上了嘴,弯腰、团起了身体,一点点向后门方向退却。 冤有头债有主,柳梧这小白脸就在这里,您就尽情的祸害去吧! 不要给本王面子,千万别给本王面子! 刚刚退了两步,平地里一团小小的旋风掀起,一条白发红颜,生得绝美,同样身穿大红宫裙、红绣鞋的女子身影出现在胤骍的身前。 胤骍吓得一哆嗦,嘶声尖叫起来:“冤有头债有主,你……” 猛不丁的,胤骍瞪大眼睛,骇然看着那似乎相熟的白发红颜。 “齐……齐……齐……” 看到那女人飘忽、朦胧的身影,胤骍脑子里闪过一片灵光,他扯着嗓子尖叫起来:“齐妃嫂子,冤有头债有主啊,太后她在皇城里,要报仇,你去找她啊!” “我对你一片心意,你,你,你可不能杀我!” 胤骍用力的夹紧了双腿,一滴滴热水顺着双腿一点点的流淌了下来。 “嗤,嗤……” 白发红颜的冷宫齐妃目光阴阴的看着胤骍。 “是,澜沧王啊。” “本宫,记得你。” “哎,上皇还在时,你三番数次,偷偷送我的那些胭脂、香膏、香粉、香囊,还有那些极精美的簪子、镯子、戒指、环佩。” “怎么之后,我进了冷宫,这十九年来,你却是问都不问一声?” 一丝丝邪力在空气中浮荡,胤骍看着齐妃那一双泛着蓝光的眸子,下意识的嘟囔道:“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欸,上皇不在了,你进了冷宫,就索然无味了嘛!” 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胤骍急忙挥舞双手,嘶声为自己解释:“不是,不是。齐妃嫂子,你听我解释,唉哟,都是太后嫂子她,她,她太会吃醋,手段太狠。” “我不敢,不敢去探视你啊。” “冷宫那地方,我若是去了,被太后嫂子惩罚还是小事。” “啧,你说你被关在冷宫里,我若是去探望……” 胤骍眨巴着眼睛,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句话:“这对你的名声也不好嘛!” 齐妃‘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当年上皇在的时候,你不择手段来勾搭我,就不怕我的名声变坏么?” 摇摇头,齐妃幽然叹道:“可见,你们男人啊,从骨子里,就是冷酷无情的腌臜货色。这世道啊,就是因为有了你们,就变坏了。” “镐京如此,大胤如此,天下如此……举世,莫过如此。” “就是因为你们这群男人啊,世道就变坏了!” “这世上,没有了你们,是多美的一件事呢?” 花厅四周,崎芳园里外,一团团冰冷无温的火焰升腾而起,然后,一座座楼阁精舍迅速被大火笼罩。一条条飘忽不定的人影在火光中飘来飘去,所到之处,就连冻结的溪流、一株株古梅,也都陷入了大火之中。 齐胂偷偷溜走。 胤骍大声哀求。 柳梧磕头如捣蒜。 一道道白绫封锁了花厅大门,大批护卫疯狂的攻击着白绫,和十几条红裙宫女的身影打成了一团。 四周火焰迅速炽烈,火光烧红了天上的浓云。 突然间,四周铜锣声响起。 一个冷傲的声音远远传来:“齐胂,齐胂,你还没死罢?你大爷帮你救火来了!” 崎芳园的西面,大团大团的柴火被丢了进来。 一罐罐油脂被投入了崎芳园。 火光引燃了油脂,随之而来的是可怕的爆炸声。 瓦罐炸开,大片燃烧的油脂朝着四周乱泼,整个崎芳园迅速变成了一片火海。 四面八方响起了无数公子、小姐的欢呼声、鼓掌声、跺脚声。 齐胂想要爬出去的后门,也被一片火光笼罩。 齐胂气得跳了起来,指着天空嘶吼:“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然后,他也‘咕咚’一声,向着齐妃跪倒在地:“齐妃娘娘……我们无冤无仇,我是清白的!” 第三十二章 荒唐救火 某位热心肠的世子,忙活着给齐胂的崎芳园火上添油、抱薪救火的时候,卢仚已经混进了四极坊。 就在崎芳园的西面大街边,卢仚,还有罗轻舟等一众守宫监的将军、校尉、力士、监丁等,能有近千号人混了进来。 四极坊的公子、小姐们拒绝大胤官方势力的进入。 所以,除开本来就是便装的卢仚,罗轻舟他们很有效率的,就近砸开了上百户人家的大门,‘临时征用’了一批百姓便衣,就这么混了进来。 崎芳园四周,已经是群魔乱舞。 和崎芳园交界的几座园子,住在这里的公子、小姐们,正带着大群护卫、仆役忙碌着搬家。 他们将珍贵的金银细软都搬了出来,然后将一些不怎么值钱的床榻、衣柜等物,全都丢进了火海。 卢仚听得清清楚楚,有几个华服世子,正站在大街上,得意洋洋的盘算着明天如何‘报花账’。 “这场大火,分明是鸿胪寺、风调坊的官儿处置不力。” “可不是么?这黑锅,他们得扛!” “啊呀,我家里刚刚送来的三万匹上好的绸缎,可就这么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嚇,三万匹绸缎算什么?我家年前才给我送来的十万匹提花锦缎。” “嚯,几位兄弟果然身家豪富,那么,很显然,我被烧掉了五万筐极品贡茶,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喽?” “啧,真是心痛如绞啊,我娘舅刚给我送来的一千张熊皮、三千张虎皮、八千张豹皮、两万张狐狸皮,还有其他皮毛若干,总值超过两百万贯。” 卢仚听得直咧嘴。 这群混账羔子,动辄几万匹绸缎、锦缎,数万筐茶叶和数万丈毛皮,就你们这园子,固然是精巧华丽,可是囤得下这么多东西么? 那位身上满是刺青的南蛮世子,骑着一头异种板角青牛,顶盔束甲,拎着一根一丈八尺长,通体血色,密布拇指大小瘤子疙瘩,看上去颇为狰狞的脊杖,手舞足蹈的大声吼着:“救火啊,救火啊,嘿嘿,东琦伯世子,可是咱的好朋友!” “快救火,快救火!” 这位世子爷嚎叫了几声,他带来的护卫、仆役,已经将几万斤柴火、三千斤油脂全丢进了崎芳园。 他拍了一把座下的青牛,奔到了几个忙着商量报账的世子身边,朝着他们做了一揖。 “各位兄弟,你们可不能干站着哪。” “赶紧的,把火头引到你们园子里去,不然,你们明儿个怎么报账?” “记住了啊,我现在住的院子地盘太小,我在诸位兄弟的园子里,存了几万斤珍稀药材。” 几个世子齐声欢笑。 他们纷纷朝着这位拱手致意:“哈哈哈,一起发财,一起发财!” 卢仚等人身后,和崎芳园隔着一条街的一座园子里,小楼顶部,一个身穿天蓝色罗裳的少女比比划划的叫嚷了起来:“哎,你们这群杀千刀的,齐胂不会真被烧死了罢?他还欠我三百贯的赌债呢?” 四周相邻的小楼上,哄笑声四起。 “人死债消,花姐儿你就别惦记这区区三百贯了。” “唉哟,没听说齐胂这些天招惹了谁?怎么就有人闯进去杀人放火了?” “怎的?你心疼他?兄台,没看出来,你还好这一口?” “放你-娘-的-屁,我是怕他没被烧死!看看我这半截门牙,就是年前和他酒后打架被打断的……这货不讲武德,我赤手空拳,他居然用酒碗丢人!” 四下里,喧哗声,股噪声,笑声,骂声,宛如一千万只苍蝇在‘嗡嗡嗡’的叫嚷。 卢仚被吵得昏头转向,不由得连连咋舌。 这些诸侯的质子们,他今日算是见识了。 罗轻舟的脸色也极其的难看,他低声喝道:“齐胂不能死……刚才那鬼女人,明确说了,这火和她们有关。齐胂,牵扯到了这些鬼女人的事情里。” “齐胂,必须是活的。我要他的口供!” 私下里,一群裹着便衣的守宫监所属,一个个呆愣愣的看着四周。 大街上满是看热闹的人。 四极坊绝大部分的质子,都带着人涌过来看热闹了。 一如刚才某位质子叫嚣的那般,他们都唯恐齐胂不会被烧死——大过年的,如果齐胂被烧死了,这是多么赏心悦目的快活事情啊! 在镐京,东琦伯的儿子被烧死了,啧啧,镐京朝堂,又是一场极大的风波吧? 哎,也不知道多少人要倒霉,多少人要丢官去职了。 这些质子被圈禁在镐京,平日里只能大吃大喝、花天酒地,一个个过得穷极无聊。能有这么一场大热闹看,他们是一定要从头到尾看完的。 所以,有人给崎芳园丢柴火和油脂。 有人在四周鼓噪喧哗,笑呵呵的坐着看戏。 有人在风言风语的说着风凉话,大过年的咒齐胂赶紧被烧死。 就是没一个去救火的! 罗轻舟想要齐胂的活口,那么,守宫监的人,必须冲进火场去救人。 但是看现在的这势头,哪个敢冲进崎芳园救人,估计会被四面八方的人群起而攻之。 这么多质子,他们少则十几个,多则百多个,都带着护卫在身边。 如果他们联手,就守宫监在场的这点人,还真不够他们揍的。 罗轻舟的手在腰间抓了又抓,他很想拔剑闯进崎芳园,但是看到四周情绪狂热的质子们,他刚刚提起的勇气,眨眼间就崩塌了。 “想个法子,齐胂不能死。”罗轻舟咬着牙,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他将锅丢给了围在身边的两位下属将军和一众校尉,一群人愁眉苦脸的相互看着,根本想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 四周的质子们,都被大火刺激得和疯狗一样。 看看刚才准备报花账的那几位,他们正指挥着护卫、仆役给自家住的园子放火呢。 反正这些园子都是鸿胪寺的产业,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他们也损失不了一文钱! 还有住得远一点的质子们,他们也跃跃欲试的,正招呼着下面的人准备火把灯油! 卢仚咳嗽了一声,朝罗轻舟轻声道:“将军,属下刚刚想到一法子,或许……” 罗轻舟和一众将军、校尉猛地扭头,看向了卢仚。 罗轻舟沉声道:“你的法子若是有用,记你一大功!” 卢仚点了点头,他往人群中挤了挤,凑到了一群狂热的吹着口哨的质子和护卫附近,然后扯着嗓子大叫了起来:“哎,烧死一个齐胂,似乎也死得太痛快了一些?” “大家不如,联手救火,让齐胂欠咱们一个救命之恩!”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大家联手救下齐胂,他岂不是要给咱们千儿八百万?” 几个满脸通红,明显已经喝大了的质子猛地转过头看向了卢仚。 “这位兄弟眼生,但是说得好有理!” “可是,齐胂没这么多钱吧?” 几个质子眼巴巴的看着卢仚。 卢仚再次扯着嗓子吼了起来:“齐胂没钱,他爹东琦伯有钱呀……逼着齐胂打欠条,他还不起钱,逼他爹还钱……” 后面,一个女子声音远远传来:“如果他爹不还呢?” 卢仚大声笑着:“那,大家给自家的爹传信,联手揍他爹!没钱,可以拿矿场、良田、林场、牧场来还嘛。” 卢仚鼓足了中气,以沧海劲元罡催动声音,浑厚无比的声浪传遍了附近几条大街。 四周骤然一静。 然后,无数人齐齐的鼓掌叫好:“那位兄弟说得好,真是好见识!” “破开园子,救火,救人!” “嘻嘻,让齐胂签欠条,哈哈,他这条狗命,我觉得,值一千万贯!” “放-屁,你们怎敢如此贬低齐兄的身价?堂堂东琦伯最宠爱的儿子,起码值三千万贯!” “你们才都是放-屁,一亿贯,一亿贯,齐胂不肯签这欠条,大家联手打死他,打死!” 喧哗声四起,无数质子鼓掌、跺脚、放声大笑。 一条条颠三倒四的命令迅速传向了四面八方,成群结队的护卫、仆役喊着号子,用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原木杠子充当攻城锤,‘咣咣’的冲击着崎芳园的围墙。 崎芳园这种园子,就是为这些质子准备的高档驿馆,极尽精美,但是没什么防御力。 四面八方起码上千人同时用力,就听倒塌声四起,崎芳园四周的围墙被敲得稀巴烂。 很多身手不凡的护卫跑到了东面的运河上,直接破开两尺多厚的河冰,扛着大块大块的冰块,径直丢进了烈焰滔天的崎芳园。 人多力量大,更不要说一群武道修为不凡的护卫齐齐动手。 一块块数尺见方的冰块呼啸着砸进了崎芳园,远近又有很多仆役取了井水,一桶桶井水不断的运了过来,从四面八方泼进了崎芳园。 短短小半刻钟,崎芳园内的火焰就硬生生被压下了大半。 崎芳园后院假山上,正在猛攻花厅大门的那群护卫歇斯底里的尖叫了起来。 “救命,救命!” “我家世子被鬼缠上了!” “救命,救命!” “我家王爷在里面,我家澜沧王在里面!” “快来救命啊……救出我家王爷,我家王爷必有厚报!” 四下里喧哗声大作。 罗轻舟一众人等,一个个脸色变得惨白如纸。 澜沧王,当今天子的亲叔叔,他怎么会在崎芳园里? 下一刻,胤骍犹如杀猪般的惨嚎声从花厅里传了出来:“快来人啊,齐妃嫂子变鬼了!” 第三十三章 佛秘 卢仚看人‘救火’时,花厅里的事情正变得越来越精彩。 胤骍跪地求饶。 齐胂跪地求饶。 柳梧更是不断磕头,脑袋磕得地砖‘咣咣’作响。 无论是齐妃,还是绿雀,她们不紧不慢的,一步一步的飘向自己的目标。 森冷的寒气在大厅里回荡,外界的大火升腾,热浪一股一股的涌了进来。 寒气和热浪泾渭分明的混在一起,相互之间绝不牵扯,这是两种迥然相异的力量,齐妃和绿雀身上散发出的寒意,和外面冰封运河上的寒气绝对不是一码事。 所以,花厅里的人能同时感受到热浪的熏烤,寒气的沁骨。 齐妃和绿雀慢悠悠的逼近,她们并不着急杀死自己的目标。 她们似乎很欣赏胤骍、柳梧脸上漏出的恐惧和惊慌,那种绝望的呼喊,那种极致的恐惧,让她们好像吃了十全大补药一样,虚浮的身体逐渐凝实,更强大的寒意不断的从她们体内涌出。 齐妃更是喃喃自语:“斩断羁绊,立成鬼仙。” “我已经杀了把我送进深宫的爹娘,我已经杀了我的亲眷三族……” “就连那我做姑娘时,最喜欢的首饰店的满门老小,最爱的糕点房的掌柜全家,最中意的胭脂水粉铺子的所有人,都杀了。” “胤骍,杀了你,我的羁绊,就只剩下那该死的老寡妇了。” 齐妃眸子里蓝光幽幽,她死死的盯着胤骍冷笑道:“你说,她是不是该死?她之前都嫁了三个人,做了三次寡妇,她怎么还能进宫,还能坐上皇后宝座呢?” 胤骍抬起头来,很谄媚的向齐妃笑道:“嫂子,我也觉得,您才应该做皇后嘛!” 齐妃‘咯咯’笑了起来:“那,你帮我,杀了她?如果你愿意帮我杀了她,我今天,可以放你走哦!” 胤骍飞快的眨巴着眼睛:“您,怎么不亲自动手呢?” 齐妃‘咯咯’笑着,她走到胤骍身边,伸手轻轻的在他保养得白皙水嫩的面颊上轻轻一点。 ‘嗤’的一声,胤骍的面颊迅速蒙上了一层薄冰,丰满的面颊肉干瘪下去,透过皮肤,可以看到他凸起的牙床。 刺骨寒意混着剧痛袭来,胤骍‘嗷’的嚎叫了起来。 齐妃幽幽道:“天子的这么多兄弟里面,就你最奸猾无耻,嘻,没错,我是没办法亲手杀了她。哎,想不到,我连靠近她的寝宫都难。” 半透明的手指带着一丝丝寒气,轻轻的在胤骍的脸上划了一下,齐妃淡然道:“帮我杀了她,我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胤骍陷入了思索。 一旁的柳梧,一边磕头,一边歇斯底里的尖叫着:“绿雀,够了,够了,你已经杀了我满门老小,我柳家,就剩我一个人了。” “哦,不,不,还有我七个姐姐,你要报复,去找她们啊!” “如果不是她们从小溺爱,我也养不出这一身坏毛病,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的死,她们才是罪魁祸首啊!” “去啊,她们被关押在守宫监的秘狱里面,我的七个姐姐,七个姐夫,还有他们一家子老小,还有我柳家庄的那些族老。” “他们被关押在守宫监,你去杀了他们啊!” “我和你,怎么也是有感情的……你被我买下后,我对你不薄啊!” “穿的金,戴的银,身上是绫罗绸缎。” “我就是酒后和你嬉闹的时候,一不小心用力过猛,下手狠了点。” “我只是误杀,误杀啊,按照大胤律,误杀怎么也罪不至死啊,何况,你已经杀了我爹娘,该消气了,该消气了!” 绿雀一步一步的飘向柳梧。 她的声音幽怨、凄厉、飘忽至极,她幽幽的嘀咕道:“我比齐妃姐姐更容易成就鬼仙,只要斩断羁绊,我就能成就鬼仙。” “我的羁绊,不多,不多,就剩下你,还有当日贩卖我的牙行背后的东家,安乐坊的坊令大人!” “少庄主,我这辈子很短,没和什么人结仇。” “杀了你,再去找那坊令算账,把他彻底了结,我就彻底褪去凡人躯壳。” “嘻,之前去杀那坊令官,让他逃跑了。” “杀了你,我的羁绊少了一大半,我的实力一定能突飞猛进。” “我再去杀他,就容易了。” “我的羁绊,就剩下你和他了。只要你们死了,我就解脱了!” 绿雀伸出两只飘忽闪烁的手臂,慢慢的朝着柳梧的脖子伸了过去:“相公,我们配对耍子来?嘻,让我吸一口,就一口就行!” 那一边,齐妃的手也摸到了胤骍的脖子上。 胤骍突然一声大吼,他从袖子里,又掏出了一瓶黑狗血和童子尿的混合物。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也顾不上拔出瓶塞将混合物倾倒出去,而是直接一巴掌将瓷瓶拍碎在地上,双手往色泽浑浊的混合液里一蹭,随后‘嗷嗷嗷’犹如发狂一样嚎叫着,将一套《扶摇拳》狂打了出来。 大胤皇族以鲲鹏为图腾。 鲲化鹏时,巨大的身躯乘着旋风扶摇而上,那气势足以担起一块陆地直上九霄。 所以这套在大胤皇族内,用来奠基培元的《扶摇拳》,取的就是鲲化鹏时扶摇而起的神韵,刚猛、霸道、气势逼人、速度极快。 哪怕是胤骍这种吃喝玩乐的富贵王爷,他施展这扶摇拳,弹指间也轰出了将近两百拳。 ‘嗤嗤嗤’! 齐妃发出痛苦的尖啸声。 黑狗血混合童子尿,果然对她这种邪异的存在有一定的克制效果。 胤骍一拳落在她身上,就好像烧红的烙铁刺进了雪堆,伴随着刺耳的声响,大片白烟从齐妃的身上喷出,她身上不断多出一个个透明的伤口,然后又快速的愈合。 虽然伤口愈合了,但是很明显的,胤骍的偷袭带给了齐妃巨大的伤害。 她原本凝实,和肉身也差不多的身体,迅速变得半透明,体内散发出的寒气也稀薄了许多。 胤骍面孔狰狞的嘶声大吼:“齐妃嫂子,你死就死了,乖乖的安静的死吧,上皇当年最是宠爱你,你先下去等着他!” 齐妃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她盯着胤骍嘶声吼道:“什么?下去等他?他,他,他……” 胤骍飞速轰出了数十拳,他大声嚷嚷道:“是啊,上皇没死,他活的好好的。不过,这消息,也就寥寥数人知晓……反正他回不来了,你就当他死了罢?” 齐妃一时失态,完全忘记了反击。 跪在地上的齐胂猛地抬起头来,他大声吼道:“我的心肝在哪里?” 花厅角落里,那一队昏厥的女乐中,一名琴师、一名琵琶女同时长啸出声,她们手掌一翻,从手中的古琴、琵琶中抽出了一柄细细的、明晃晃的长剑,身体向前一翻,几个翻滚就到了胤骍身边。 她们手中长剑在地上的混合液体中一沾,随后‘嗤嗤’声不断响起,点点寒光飞旋,顷刻间在齐妃的身上贯穿了数十次。 胤骍百忙之中回头,朝着齐胂狠狠的瞪了一眼。 很好,很好,东琦伯的狗儿子,本王记住你了! 齐胂居然在自家的女乐中,隐藏了身手如此高明的女剑客,在乐器中,居然还藏了利器! 这种事情,对他们这种权贵来说,是极犯忌讳的事情。 胤骍记住齐胂了——以后他的宴请,除非加钱,否则,他是绝对不会出席了! 齐妃嘶声长啸:“他在哪里?十九年,十九年,整整十九年,你们瞒得我好!” 胤骍伸出手,一把掐住了齐妃修长的脖颈。 冰冷刺骨的白气从指缝中喷出,胤骍一边死命的掐住齐妃的脖颈,一边嘶声道:“死都死了,还问这么多做什么?你先下去等他,等他吧。” “哎,他现在那地方,艰苦得很,日子苦熬,怕是用不了多久,他就能下去找你了!” 齐妃目光森冷的盯着胤骍。 她突然一声长啸,身边一道道寒风吹过,十几条红色身影凭空冒了出来,她们长袖一挥,一条条白绫带着刺耳的啸声飞出,‘唰’的一下就缠住了胤骍的脖子。 十几条白绫同时用力,胤骍顿时面皮通红,两颗眼珠子从眼眶里跳了出来。 胤骍艰难的吐着舌头哀嚎:“放手!” 齐妃看着掐着自己脖颈的手掌,冷然道:“你先放手!” 胤骍的目光闪烁,十指又紧了紧。 两条红色人影扑到了胤骍身边,四只冰冷刺骨的手掌无声的按在了胤骍的身上。 胤骍身上的衣衫粉碎,四只手掌按住他的身体,他白皙丰腴的身躯迅速脱水、干瘪,精气神犹如溃堤的洪水一样快速向外倾泻。 绿雀此刻,双手也按在了柳梧的脖颈上。 柳梧突然停止了磕头,停止了哭喊哀求,他直愣愣的盯着绿雀,咬着牙冷笑道:“你知道,那天我是怎么逃出柳家庄的么?” 绿雀‘咯咯’笑着:“我只顾着杀那两个老不死的,你怎么逃的……我有点,有点……” 柳梧放声大笑:“你记不得了?看来,这还真是个宝贝!” 他一把撕开了自己的衣领,露出了一朵用金链子挂在胸前的玉质莲花。 通体青绿色的玉莲花只有婴孩拳头大小,正中小小的莲台上,一个蚕豆大小的精巧光头孩童正侧卧在莲台上。 孩童身穿乳白缁衣,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放在小腹前,结了一道奇妙的指印。 柳梧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了玉莲花上。 玉莲花顿时放出灿灿光芒,一股纯合、醇厚,充满了慈和之意的热力即刻扫荡四周,笼罩了整个花厅。 隐隐的诵经声从玉莲花中传出。 齐妃、绿雀,十几条红色人影同时冒出了浓密的白烟,身形骤然变得黯淡至极,若隐若现的好似随时都会消失! 第三十四章 冤家路窄 奇光涌动,诵经声声。 十几条女子身影齐声尖叫、哀嚎,浑身白烟翻滚,身形骤然黯淡到了极致。 “走!” 齐妃嘶声尖叫。 一道道微弱的旋风平地卷起,花厅中的寒气骤然消失。 齐妃、绿雀,十几条红裙人影同时缩在了旋风中,顷刻间就跑得无影无踪。 柳梧‘咔咔咔’的狂笑着,面孔扭曲的他指着绿雀消失的方向嘶声怒骂:“贱货,当日你就挨了一下狠的,今天你居然忘了痛,还敢跑来送死!” 玉莲花上的奇光消散。 柳梧的脸色变得惨白。 他浑身汗如雨下,原本瘦削的身体,更是瘦了一圈,很多地方皮肤紧紧包着骨头,骨节凸起,显得极其的吓人。 胤骍、齐胂大口大口的吞咽着口水,目光直勾勾的盯着柳梧身上的玉莲花。 这是一件宝贝。 毫无疑问,这是一件重宝。 虽然,使用它似乎需要付出不菲的代价。 比如说,柳梧就是用自己的血激活了它,然后似乎是浑身的血肉精华都被抽掉了许多。 但是这不能否认,这是一件关键时候,可以用来保命的重宝。 “宝物,有德者居之!” 齐胂喃喃自语,他挺起胸膛,似乎想要证明,他才是那个有德行的人。 “此宝,与本王有缘!” 胤骍也挺直了腰身,他将手上腥臭的混合液体,用力的在齐胂的衣服上擦了擦,很是威严的指着柳梧:“柳梧是吧,将那宝贝献给本王,本王会记得你的好处……唔,本王求贤若渴,你可以来本王身边,做个内侍官嘛。” 齐胂咳嗽了一声,看了看胤骍:“王爷!” 胤骍很是严厉的瞪了齐胂一眼:“亲兄弟,明算账,更何况,我们的交情没到这一步。这宝贝,本王看上了,你有意见?” 胤骍被齐妃弄得干瘪萎缩的面颊抽了抽,带着浓烈异味的手掌轻轻的拍了拍齐胂的面颊:“有意见,憋着,否则在镐京,本王有一万种手段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齐胂面皮一红,怒火直冲脑门。 但是很快,他就压制了怒火,朝着胤骍灿然一笑:“王爷说得对,这等重宝,只有王爷这般的天潢贵胄,才能配得上啊!” ‘好汉不吃眼前亏’,齐胂自觉得,他是一名标准的‘好汉’,所以,他绝对不会得罪胤骍。 人家是大胤的亲王,镐京是人家的地盘。 而他齐胂,美其名曰是‘东琦伯世子’,但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是东琦伯所有的儿子中,最没有指望继承爵位的倒霉蛋,不然也不会被丢进镐京做质子。 胤骍有一万种办法整死他,而他的父亲东琦伯,绝对不会为了一个不被看重的儿子得罪一名亲王。 齐胂看向了柳梧,伸出了手:“柳兄,那宝贝,你保不住,你也不配有,唔,给个价,将这宝贝献给王爷,你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就有了,是吧,王爷?” 胤骍威严的笑着。 一队王府护卫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迅速围住了胤骍,守住了前后入口。 齐胂麾下的护卫们,也都涌了过来。 但是在王府护卫们的呵斥声中,齐胂的护卫们被挡在了花厅外,几名昊剑宫的剑卫站在花厅门口,和王府护卫们无声的相互推搡,进行着暗中的较量。 崎芳园外,罗轻舟在振臂高呼:“保护王爷,保护王爷,澜沧王在火场中,快去救出王爷。” 几个守宫监的将军、校尉在放声大呼:“澜沧王最是慷慨,绝对不会亏待了救援他的诸位。” 呼喊声中,罗轻舟一马当先,带着大群守宫监所属,朝着还有余火缭绕的崎芳园冲了进去。 卢仚拎着点钢枪,紧跟在罗轻舟身后,同时和那些校尉、力士一般大叫大嚷:“保护王爷,保护王爷!” 大概半个时辰前。 距离崎芳园不到五十丈,街道的斜对面,有一座‘幽篁轩’。 这里,是荦(luo)山侯第十九女黄珨(xia)的居所。 荦山侯,同为东神州的诸侯之一,最有趣的是,荦山侯的封地和东琦伯的地盘接壤,两家的边境线长达两千余里,偏偏在这边境线附近,多珍贵矿产如银、铜、钨、锡等等。 是以荦山侯和东琦伯为了这些矿产,三年一小打,十年一大打,两家已经相互厮杀了一百多年,堪称仇深似海。 平日里,黄珨和齐胂之间,也秉承了两家人的传统仇恨,在镐京街头,双方不见面还好,一旦见面,定有冲突。 有一说一,鸿胪寺的官员们,能够将齐胂和黄珨安排在相距这么近的园子里,可见他们也是操碎了一番苦心。 崎芳园四处着火的时候,幽篁轩的后院精舍中,高朋满座。 白露,朱钰是主宾。 除开他们,镐京城内,这几年崭露头角,颇有名气的‘诗狂’、‘诗鬼’、‘诗痴’,‘画妖’、‘画魔’、‘画君’,还有‘琴心’、‘琴意’、‘琴仙’等,总之就是琴棋书画等诸般风流人物中,年青一代最拔尖的一群人,大半聚集在此。 一裘华服,笑颜如花的黄珨,用尽了手段,布置了美酒佳肴,全心全意的招待这些平日里请都请不来的‘高人雅士’。 作为一个被自家亲爹送进镐京当质子的,不被看重的女儿,黄珨心知肚明,能够和这些镐京城内内的名人搭上关系,对她是极有好处的。 她更是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是不可能将这么多人请到自家园子里做客的。 但是,她是白露的闺蜜,极亲近的闺蜜! 而白露,和朱钰的关系极好。 朱钰出身‘圣人门第’,是朱圣的嫡系后人,在镐京文教弟子心中,朱钰地位特殊,身份尊贵。 白露向朱钰开口,朱钰一份帖子发出去,这些平日里眼高过定、桀骜骄狂的‘雅士’们,一个个就屁颠屁颠的跑来了自家园子里! 真是顶用的好闺蜜,不枉了黄珨平日里送给白露的那些价值千金的胭脂水粉、宝石项链等‘小礼物’。 就算今天这一场突兀的‘文会’耗费不菲,但是无论花费多少钱,黄珨都觉得,是值得的。 精舍中,琴音悠扬,几位琴技高手正在炫技。 几张大台子上墨香四溢,一群画画高手,正一边大口喝着酒,一边挥笔泼墨,以幽篁轩为主题,创作‘大雪墨竹图’。 精舍的墙壁上,挂着数十张大纸。 几名书法高手,正聆听着那些诗词才子的吟诵,嬉笑着将一句句华美的诗句抄录在大纸上。 白露面皮微红,捧着琉璃盏,喝着鲜血一般殷红的葡萄酒,和朱钰肩并肩的站在一起,笑颜如花的点评着一句句刚刚创作出来的美妙词句。 这一对儿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 卢仚刚刚加入守宫监,他们就收到了消息。 他们的如意算盘,彻底报废——卢仚已经是阉党,白长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孙女嫁给一个‘腌臜’、‘臭名’的‘阉党鹰犬’。 一切盘算都粉碎了,他们必须在白露的肚皮大得无法见人之前,找到新的替死鬼,将婚事给完成了。 白露狂怒,几乎将自己秀楼给捣碎。 朱钰同样愤怒,但是他比白露要有城府得多。 镐京城内,流言四起,无数污水朝着白露、白长空、白家人泼了过来,此时此刻,万万不可乱了阵脚,万万不能显得心虚。 所以,朱钰建议,用黄珨的地盘组局,邀请了大群‘雅士’组了这个‘文会’。 用文会做衬托,只要这个文会上,有几首高明的诗词流出去,有几幅上好的画作流出去,以文教弟子对舆论的掌控,这个文会只要一天时间,就能名满镐京。 白露作为主宾在文会上出现的事情,也会迅速传遍整个镐京。 白露的‘美名’,自然能随着文会传遍四方。 尤其是,流言满天飞之时,白露还能如此‘从容’、‘淡定’、‘宠辱不惊’的参加文会,可见她‘身正不怕影子斜’! 一切污水,一切污名,自然而然的就消散了。 朱钰凑在白露耳朵边,轻声笑道:“为霜放心,没人能够玷污你的清名。你依旧是镐京龙凤榜上的绝世天骄,采薇评上的无双贤人。” 那些吟诗作对的,那些挥毫泼墨的,那些弹琴喝酒的,还有散布在四周高谈阔论的,尽是镐京城内有名的俊彦、贤才,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时刻流露出浓郁的‘文采’香气。 身处这些人之间,白露癫狂的怒火逐渐平息,她又恢复了那清清冷冷、宛如出尘仙子一般的超脱韵味。 然后,崎芳园起火。 黄珨兴致勃勃的带着众人登上高楼,眺望不远处的大火。 卢仚在大街上放声叫嚷,挑动那些看热闹的质子们联手救火的时候,黄珨气急败坏的跺了跺脚:“那个厌物,真正该死……齐胂那厮,被烧死就烧死了,救他作甚?” 卢仚身高几近九尺,比寻常人高出了一头有余。 他站在人群中,宛如鹤立鸡群,隔着老远,白露都一眼认出了他来。 白露身体骤然一僵,双目如火,死死的盯着人群中卢仚那魁伟挺拔的身躯,咬牙切齿的嘶声道:“是他,是他,世子,是他!” 朱钰顺着白露的目光望了过去。 他眯了眯眼,笑了起来:“如此高的个子?是那厮?” 白露用力点头。 朱钰就笑了起来:“守宫监的走狗,怎么敢进四极坊?” 朱钰向黄珨看了看。 黄珨一对妙眸,当即瞪得溜圆! 第三十五章 袭杀 崎芳园的火,熄灭了。 胤骍紧握着原本属于柳梧的那朵玉莲花,在一群诚惶诚恐的王府护卫簇拥下,走到了罗轻舟面前。 “王爷。”罗轻舟向胤骍行礼,目光钉在了紧跟在胤骍身边的柳梧身上。 柳梧本能的缩了缩脖子,紧张兮兮的轻声叫道:“王爷救命!” 胤骍指了指柳梧,又朝着自己的鼻头指了指:“听说,你们守宫监的人,最近在找他?不管他犯了什么事,这事,本王替他平了。” 罗轻舟呆了呆,目光飞快的在胤骍和柳梧之间转了两圈。 卢仚双手揣在袖子里,怀抱着那根点钢枪,好奇的朝着四周张望着。 那些闯入崎芳园的质子们,已经围住了一脸狼狈的齐胂,七嘴八舌的朝着他咆哮。 有人要他赔偿自己被烧掉的‘珍贵货物’。 有人要他赔偿自己被吓出的‘精神损失’。 有人抓着他的袖子,大声嚷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那名最早命令下属,往崎芳园里丢了几万斤柴火、几千斤油脂的世子,更是揪住了齐胂的衣领,嘶声咆哮‘救命之恩、必须给钱’! 刚刚被一群鬼女人吓得半死,心力几乎衰竭的齐胂,猛不丁的被这群如狼似虎的家伙围住,他浑身哆嗦着,突然白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卢仚笑呵呵的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家伙。 他的瞳孔里,一抹青光流转。 黑烟缭绕的崎芳园里,空气中,一丝丝红色的雾气若隐若现。 其他人没能看到这些红雾,唯有卢仚看得清晰明白。 无论是胤骍还是柳梧,还有被围在人群中的齐胂,甚至是好些护卫的身上,都残留着红色的雾气。 这些残留的红雾不断侵蚀着他们的身体。 卢仚能看到,胤骍等人的血气正在一点点的削弱,随着他们血气精华的削弱,他们身上的红雾也随着一点点的中和、消散。 地面上,还有一个个淡淡的红色脚印。 这些凌乱的脚印一路朝着四极坊的东北角延伸,穿过了几座宅院的院墙,向着皇城的方向去了。空气中那一丝丝红色的雾气,也随着这些脚印向着皇城延伸。 “皇城里,有什么吸引她们的?” 卢仚很好奇这个问题,不过,这种事情,不是刚刚加入守宫监的他需要操心的。 他现在只是一个白板的监丁,无论那些鬼女人做了什么,想要做什么,也轮不到他管,他也没有动力来管这些事情。 抱着点钢枪,往罗轻舟身边一缩,卢仚绷紧脸,保持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在胤骍干瘪、萎缩的半边面颊上看了又看。 这些鬼女人,下手还真够狠的。 胤骍急匆匆的带着护卫想要离开。 有一群显然喝多了酒,平日里也肆无忌惮惯了的质子朝着胤骍大声叫嚷:“王爷,我们怎么也有出力帮忙灭火,也算是救了您的性命,您多少得意思意思罢?” 胤骍耷拉着脸,根本懒得搭理这茬。 今天是活见鬼了,真的活见鬼了,真正是大难不死啊。 被吓了个半死不说,还被齐妃用那种可怕的手段,吸走了大量的血肉精华,弄得一张脸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身上也有好几处可怕的伤势。 吃了这么大的亏,还要他‘意思意思’? 如果不是顾忌身份,胤骍想要跳着脚骂大街。 高空,有鹰隼的鸣叫声响起。 更远的地方,传来了整齐的跑步声,隐隐可以听到甲胄撞击声传来。 四极坊闹成了这个样子,风调坊里的禁军驻军终于是出动了。 通往四极坊的那些石桥口,更大的吵闹声传了过来,有胆气壮的公子、小姐,带着护卫,将紧急出动的禁军驻军也挡在了四极坊外。 隔着老远,卢仚等人都能听到那些公子、小姐的叫骂声。 “官员与狗,不许进入四极坊!” “来,来,来,朝着我脖子砍!” “我爹是白阳侯,白阳侯,知道么?来,这枪头,朝我心口捅,来啊!” “将军?将军了不起?啊?将军就了不起么?来人啊,非礼啊,他当街非礼本小姐,非礼啊!” 胤骍阴沉着脸,带着护卫快步离开。 罗轻舟等一群穿着便装的守宫监所属,一个个屏气息声的,犹如受气的小媳妇一样,小心翼翼的穿过人群,想要尽快的离开是非之地。 胤骍平安无事。 而且还幸运的,找到了守宫监正在通缉的柳梧。 无论崎芳园内发生了什么,是否和那些鬼女人有关,柳梧和这件事情的牵扯究竟怎样,反正,人找到了,罗轻舟对上面就有一个交待了。 后面是否要追查,如何追查,反正罗轻舟是惹不起胤骍的。 让鱼长乐去头疼吧! 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如何安全的撤离四极坊! 卢仚抱着点钢枪,紧跟着罗轻舟一步一步往外走。 四周都是人。 四周的屋顶、楼顶上,都站满了看热闹的。 到处都是喧哗声,叫骂声,偌大的四极坊,就好像被烟熏的马蜂窝,乱糟糟的一塌糊涂。 更有甚者,眼看着崎芳园的这一场好戏落幕了,四周看热闹的围观者中,一些平日里有冤仇的公子、小姐们,猛不丁的在人群中看到了对头。 五感敏锐的卢仚,已经听到了一些很不对劲的对话声。 “你瞅我怎的?” “我瞅你怎么了?” “你刚才碰我了?” “你哪只狗眼看到我碰你了!” “你刚才,是不是看了一眼我的妞!” “你的妞怕人看?怕人看你带出来干什么?” 卢仚只觉得牙齿一阵阵发酸,他预感到,搞不好,四极坊今天晚上,还会有一场大热闹。 这些质子,平日里穷极无聊惯了,一个个又都是飞扬跋扈的性子。 刚刚的一场大火,刚刚点燃了他们心头的那一股子暴虐劲儿。 但是齐胂没被烧死,这股子暴虐劲儿还没彻底发散呢。 搞不好,他们就会借机生事,整一场大乱子出来。 人群中,一只手突然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卢仚裹在身上的红狐狸皮大氅,然后用力的一扯。 卢仚想要避开。 以他的身手,他原本很容易就能避开这一下撕扯。 但是如今四面都是人,他势必又不能腾空跃起引人瞩目,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混在人群中的那个枯瘦的矮个子中年人,一把将自己的大氅扯落。 人群中,又有两个男子抓住了他身上的丝绸袍子。 这袍子是去探察那两间棺材铺之前,老何不知道从哪里‘借’出来的便服。 卢仚身材高大,远比寻常人魁梧,这袍子穿在身上很有点紧绷,完全靠着外面的皮大氅才能遮盖住身体。 两人用力一拉,‘撕拉’一声,卢仚袍子被扯得粉碎,露出了里面的衣裳——白色锦缎制成的守宫白袍。 一声尖叫从人群中响起:“呀,守宫监的狗腿子,怎么敢踏入四极坊?” 不只是卢仚,和卢仚相邻的几个守宫监的校尉、力士,也在人群中,被人猛地扯掉了身上的外袍,露出了里面青色、蓝色的守宫监官袍。 和卢仚身上的白色锦袍相比,这些校尉、力士身上的官袍色泽更加绚丽,胸口的守宫纹色彩鲜艳、花纹华丽,在四周的灯光、火把下显得格外刺眼。 四周骤然一片寂静。 无数的公子、小姐,他们身边的护卫、仆役们,纷纷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罗轻舟的脸骤然变得苍白一片,很是手足无措的看向了四周。 胤骍猛地回头,看到了露出了官袍的守宫监所属! 胤骍身体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嘶声道:“和本王无关,本王是来四极坊谈生意的……你们谁敢动本王一根手指头,本王豁出去性命祸害他家在镐京的产业!” 人群骤然一个涌动。 胤骍和他身边的王府护卫们,被人流一下子冲出了老远。 胤骍喊叫声还在回荡,人群中血光迸溅,他身边的好几个护卫齐声痛呼,不知道是谁,在汹涌的人流中悍然出手,几个王府护卫要害中剑,当即软在了地上。 ‘噗嗤’声不绝于耳。 胤骍身边的护卫被人流分开,人群中不断有人出手,一个又一个王府护卫根本来不及反击,就被突如其来的袭杀刺倒。 “救我,救我!”胤骍看着身边护卫一个接一个不断倒地,他扯着嗓子尖叫:“官升三级,本王保证,谁救我,连升三级!” 罗轻舟阴沉着脸,直接拔地而起,脚踏着一颗颗脑袋,快速朝着胤骍的方向掠去。 卢仚刚刚想要跳起,人群中,几道寒光袭来,径直刺向他的软肋、后腰、肝部等各处致命要害。 远远的,有银铃般笑声飘忽不定的传来。 人群中,好些人的眼眸突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叫你瞅我!” 一名质子突然拔刀,将面前一位公子一刀劈得重伤。 “瞅你怎的?” 另一名公子狂笑一声,拔剑而起,将身边女伴的手臂齐肩斩断。 四面八方,起码有上千人同时暴起发难。 他们毫无缘由,毫无理由的拔出兵器,朝着四周的人胡乱劈砍,就好像见到了杀父仇人一般。 混乱中,几道寒光,几乎碰触到了卢仚的皮肤。 不远处,黄珨等人骇然瞪大了眼睛——是他们安排的人,扯下了卢仚和几个守宫监所属身上的外袍,露出了他们里面的官袍。 但是这些突下杀手的人,和他们绝无关联。 事情,有点不受控制了。 第三十六章 推波助澜 衣裳被扯碎的时候,乔感受到了强烈的恶意。 混在人群中的那几个干瘦矮子,卢仚从他们眸子里,看到了强烈的戏谑之情。 衣衫被扯碎,几个干瘦矮子迅速混入了人群,弹指间就跑得无影无踪,溜得比地老鼠还要快。 紧接着,混乱爆发。 几道寒光朝着卢仚的要害刺了过来。 那是几个长得平凡普通,五官相貌没有什么辨识度,衣着打扮也都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 他们手持短剑、短刀,面无表情的朝着卢仚出手猛击。 脑海中神魂灵光闪烁,卢仚没有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任何的恶意。 没有恶意,却朝卢仚下了致命的黑手? 这些杀手,和那几个出手扯碎衣裳的,他们不是一伙! 卢仚双手从袖子里伸出,他伸手握住了枪杆,身体原地一旋,枪杆围绕着他的身体,急速旋转了一圈。 ‘叮叮’几声脆响,几道寒光全都被枪杆磕了回去。 出手的男子右手巨震,手中兵器差点被打得飞出去。 他们骇然看了卢仚一眼,当即换了目标,他们在人群中大步后退,手中兵器随性的朝着四周猛击。 ‘噗嗤’声中,十几人惨嚎倒地。 出手袭击卢仚的人更是连连挥动左手,一颗颗小孩拳头大小的弹丸朝着四周乱打,伴随着沉闷的爆裂声,一团团火光四溅。 路边一座座屋舍被点燃。 街面上,那些看热闹的人当中,也不断有人被弹丸命中身体,白磷、油脂附着在他们身上急速燃烧,将这些人迅速化为一个个惨嚎痛哭的火人。 火人朝着四周乱跑,可怕的磷火迅速引燃了更多的人。 大冬天的,所有人都穿得厚实。 毛皮大氅、丝绸袍子、丝绵内衬,这些都是引火的好材料。 短短几个呼吸间,崎芳园附近的街面上,起码有上千人身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惨嗥声四起。 更远的地方,响起了大片的喧哗声。 起码有上百个园子突然升起了大火,先是一根根黑色烟柱冲天而起,眨眼间就是炽烈的火头冒了出来。 老天爷也来助兴,恰好一道狂风呼啸着从北面卷了过来,火借风势,一处火头眨眼间就掠过十几丈远,迅速的从一栋屋舍,延伸到下一处屋舍。 这一下,那些原本兴致勃勃看热闹的公子、小姐们全都陷入了慌乱状态。 “救火,快救火!” “是谁在放火?是哪个混蛋?” “救命啊,快救命啊,有人杀人,有人杀人!” 卢仚手持长枪,将身边几个乱跑乱叫的人踢倒在地,然后腾空而起,落在了街边一栋小楼上。几个站在楼顶看热闹的人齐声喧哗,还不等他们做什么,卢仚就一脚一个,将他们全都踹下了楼。 不断有守宫监的人窜上了小楼和邻近的屋顶,他们惊慌失措的向四周张望,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附近的高楼上,一个又一个看热闹的倒霉蛋惨嚎坠落。 四处黑暗角落里,有箭矢不断的射出,这些人站在高处,四周火光照耀着,他们就成了最好的靶子,纷纷要害处中箭,不断惨号着从楼顶坠下。 一小会儿功夫,四周高楼上,出现了身穿黑衣,黑巾蒙面的箭手。 他们手持长弓,三五成群的占据了各处高手,极其随意的朝着四周抛洒着箭矢。 他们没有任何特定的目标,哪里人多,他们就朝着哪里开弓放箭。 “那是禁军的制式强弓。”卢仚身边,一名守宫监校尉嘶声惊呼。 ‘嗖’的破空声中,几支长箭朝着卢仚他们这边射了过来。 卢仚一手抓住了一支长箭。 箭杆入手冰凉,沉甸甸的,三棱箭头有足足三寸长,箭头三棱面上,还有精工打造的狼牙倒刺。箭杆的末端,使用的是上好的黑色雕翎,而非偷工减料的雁羽、鸡毛。 尤其是,箭杆靠近箭头的位置,烙印了一串清晰的编号铭文。 这的确是大胤禁军标配的雕翎箭! 箭矢朝着四面八方洒落,街面上到处都是汹涌的人群。 三寸长的破甲三棱箭发出刺耳的尖啸声,沉甸甸的落下,一旦命中人体,就轻松将其整个贯穿。 ‘噗嗤’声中,不断有人惨号着倒地。 四周楼顶,这样的箭手起码有三五百人之多,他们朝着四周胡乱放箭,每个呼吸间都有数百人中箭倒地。 时不时的,箭矢中还会有一道道火光划过黑暗。 这些箭手,还在朝远处的屋宇楼舍抛射火箭,不断引燃更多的园子。 银铃般的笑声在四周回荡,若有若无的,好似一根根细细的钢丝,挑拨着所有人心底最压抑、最黑暗的情绪。 四面八方,那些刚刚跑出来看热闹的公子、小姐们,有很多人已经陷入了癫狂。 空气中有暗香浮动。 好些人嗅了这些香气,就好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 加上那银铃般的笑声挑动,不知不觉的,越来越多的人失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胡乱的砍杀,朝着身边所有人不断的砍杀。 罗轻舟和几个下属已经冲到了胤骍身边。 倒霉的胤骍,身边的王府护卫已经被剁翻了大半,混乱中,也不知道是谁在他身上劈了两刀,一刀劈在了肩膀上,一刀剁在了屁股上。 浑身血淋淋的胤骍嘶声怒骂,骂声污秽难听,完全和市井小混混没什么两样。 要命关头,胤骍也陷入了癫狂状态。 一套扶摇拳被他打得虎虎生风,他身边起码有二三十个倒霉蛋被他重拳殴伤,一个个吐血倒在了地上。 毕竟是大胤宗室王爷,有着无穷无尽的资源挥霍。 胤骍从小就从没有认真练过武,但是依靠皇室的资源,胤骍悍然也是一名拓脉十二重的‘大高手’,他一拳轰出,能轻松打死一头牛。 罗轻舟守在癫狂的胤骍身边,欲哭无泪的嘶声咆哮:“王爷,事情不对,有人,有人故意引发暴-乱,这是阴谋,这是阴谋!” “我管你阴谋***,保护本王冲出去!”胤骍一拳将一名满身都是刺青的蛮人武士打得飞起来十几丈高,又一脚将一名挥动着弯刀朝着自己冲过来的黑皮武士踹倒在地,口沫四溅的朝着罗轻舟怒吼:“本王平安脱身,保你有功无罪,本王若是死在这里,你们一个个诛九族,诛九族,诛~~~九~~~族~~~!” 连续吼了好几声‘诛九族’,胤骍每大吼一字,双拳上都爆发出一团青黑色的强光,雄浑的元罡四溢,将他身边混乱的人群打倒大片。 但是胤骍越是如此,他在混乱的人群中就越是引人注意。 混乱的人流中,七八名长相平平无奇,没有任何辨识度的男子突然齐齐冲出,手中刀剑带起道道寒光,伴随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劈向胤骍。 左右几栋高楼上,十几名箭手同时盯住了胤骍,箭矢如雨,带着点点寒光不断落下。 罗轻舟等人齐声呐喊:“保护王爷!” 他们全力出手,几名冲锋的刺客三两下就被斩翻在地,射向胤骍的箭矢也被罗轻舟挥剑打飞。 一直缩在胤骍身边的柳梧个人实力低微,他跟在胤骍身边,不断的哭喊哀嚎。 罗轻舟他们又哪里顾得上保护这个家伙? 不知道是谁一刀砍偏的箭矢,‘噗’的一声落在了柳梧的大腿上,伴随着凄厉的惨嗥声,箭矢穿透了柳梧的大腿,将他牢牢的钉在了地上。 卢仚看了一眼街面上正在疯狂挥拳的胤骍,又向四周的混乱局势望了一眼。 银铃般的笑声在持续。 空气中的暗香越发的浓郁,而且在不断向四周扩散。 卢仚猛地一甩手,刚刚被他抓在手中的雕翎箭带着刺耳的尖啸声,远比刚才强弓射出时更加凌厉数倍的力道,化为一道黑影飞了回去。 一声惨嚎,十几丈外的小楼上,一名箭手脖颈中箭,一头栽了下去。 举起手中点钢枪,卢仚朝着身边聚集起来的守宫监所属大声喝道:“有人捣鬼,故意引发乱子,那些箭手,能杀则杀,能抓则抓!” 四周破空声大作。 卢仚随手投掷的一箭,居然击杀了一名箭手,这让他成为了附近箭手们的目标。 起码有二十名箭手朝着他开弓放箭,这待遇一下子就超过了胤骍。 箭矢破空,飞速袭来。 卢仚腾空而起,脚踏箭矢,朝着最近的一栋小楼飞扑而去,点钢枪撕裂空气,发出‘嗡’的一声闷响,带起一道寒光,狠狠刺进了一名箭手的胸膛。 卢仚飞扑,附近的守宫监所属也纷纷出手。 能够被守宫监看中,守宫监的监丁们,最弱也是培元境入门的好手。 加上那些力士、校尉纷纷出击,附近几栋楼顶的箭手顷刻间被清扫一空。 幽篁轩的楼顶,朱钰目光闪烁看着一片混乱的四极坊,向身边的白露眨了眨眼。 白露眯着眼,轻轻点头,笑着将手中琉璃盏中殷红如血的美酒倾倒在地。 ‘轰隆’一声,百丈外,一栋十几丈高的小楼被大火烧空整个坍塌倒地。 混乱中,罗轻舟的右手朝着天空一挥,一颗弹丸冲天飞起。 一声巨响,一团方圆十几丈的血光在离地百丈的高空爆发。 四周传来密集的战鼓声。 有高亢的吼声从远处袭来:“禁军行事,拦路者,杀无赦!” “冲锋!” “冲锋!” “敢阻拦者!杀!” 第三十七章 诱敌 纨绔,难免有一些不知道天高地厚,行事猖狂放肆、恣意胡为的蠢货。 但是真正出身世家门阀的大纨绔,诸如四极坊的这些质子们,这些在自家不受重视,被送来镐京‘坐牢’的公子、小姐们,他们比任何人都懂得趋吉避祸,懂得明哲保身。 能放肆的时候,他们比疯狗都放肆。 该老实的时候,他们比赘婿都老实。 风调坊禁军驻军向四极坊发动冲锋,这证明大胤朝堂高层有人急了,有人怒了,有人歇斯底里了。 所以,刚刚还犹如疯魔一样肆意放纵的公子小姐,一个个就变成了翩翩君子、娴静淑女。 身披重甲,全副武装的禁军犹如洪流,跨过了四极坊四周明渠上的石桥,呼啸着冲进了四极坊。禁军大队所过之处,公子、小姐们纷纷躲进自家宅院,紧紧的关上了院门。 银铃般的笑声逐渐消散。 空气中的暗香迅速变淡。 刚刚在混乱中挑拨是非的人,趁着混乱在快速溜走。 一座座高楼上,黑衣箭手们干净利落的丢下了手中弓箭,连带着箭壶等物全都胡乱抛下,然后纷纷跳下了高楼,顺着大街小巷就是一通乱窜。 人群中,这些黑衣箭手一边疾走,一边脱掉身上的黑色衣物。 四下里都是胡乱奔走的护卫、仆役,地上满是尸体和伤者,鲜血淋漓,已经被寒风吹成了血冰,受伤的人嘶声惨嚎着,崎芳园附近的两条街道,简直犹如战场一样凄惨。 胤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捂着伤口嘶声谩骂:“太医,太医,给我找太医……哎唷,国朝每年花这么多饷银,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哦?” 哀嚎了几句,胤骍表现出了一位大胤亲王应有的最基本的素质,他比比划划的大声叫嚷:“抓住那些该死的刺客,抓活的……本王亲自和鱼长乐那老货去分说,一个活口,算你们守宫监一件大功!” 整齐、沉闷的脚步声响起,大队禁军士兵火急火燎的朝着这边汇聚过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超过一千名禁军铁骑。 这些禁军骑兵全都是身高过八尺的魁梧大汉,身披重甲,座下的战马也都披挂着厚厚的马铠,奔驰之时,精钢马蹄铁践踏石板街面,不断迸擦出一缕缕火星。 ‘咚咚咚’,几名禁军骑兵将领从坐骑上腾空而起,重重的落在了胤骍身边。 他们右拳重重敲击胸口护心镜,精钢护掌和护心镜撞击,大片火星四溅,几名将领低头,隆声道:“王爷,末将等来迟了,王爷安好?” “好个-屁!”胤骍冲着几个禁军将领破口大骂:“看看我身上的血,看看这刀口……唉哟,哪个杀千刀的,我的屁股,都成了三片了,我能好么?” “去,抓人,抓人,那些该死的杀手,刺客,抓活的,我去和乐武打擂台,你们今天谁能抓一个活口,让他给你们在军中记功,记大功!” 胤骍昂起头,扯着嗓子尖叫:“四面八方的混蛋们,你们都给本王听好了。抓住那些该死的,敢在本王身上动刀子的混蛋,谁能抓到幕后主使,本王悬赏十……不,二十万贯!” 卢仚站在小楼楼顶,长枪缓缓从一个死不瞑目的箭手胸膛中扯出。 胤骍的悬赏,他听到了,但不为所动。 刚刚的混乱,分明有黑手在幕后操刀。 敢在四极坊做这样的事情。 能在四极坊做这样的事情。 这幕后主使之人,胆大包天,而且手腕通天。 他能派出这么多的死士,冲着四极坊的公子小姐们,尤其是冲着胤骍这样的亲王下黑手,幕后主使者的势力强大可怕,而且……细思恐极。 卢仚才不会为了一桩大功,或者二十万贯赏钱去拼命呢。 “这辈子,想要活得好,活得长久,活得逍遥快活,首先就是要有自知之明。”卢仚从箭手的身上撕下一块衣襟,一点点擦拭染血的枪头。 “是非全因强出头,爱管闲事死得快。” 卢仚低声的喃喃自语:“枪打出头鸟,出头椽子先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唉,古人这么多至理名言,一定要认真学习、琢磨钻研。” ‘呼’! 低沉的破空声传来。 一股寒意直扑卢仚后心,卢仚激灵灵一个寒战,猛地一转身,手中点钢枪犹如怪蟒翻身,伴随着‘嗡’的一声轰鸣,搅动水缸大小一团枪花,朝着身后六尺远狠狠一击。 拳头大小一颗精钢铁胆重重撞在了点钢枪上。 ‘当啷、呛琅琅’一阵怪响,卢仚双手手腕一震,一阵酸麻胀痛袭来,小小的精钢铁胆上蕴藏了极强一股力道,点钢枪被打得弯曲如弓,卢仚立足不稳,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踏碎了小楼屋顶一大片屋瓦。 ‘嘭’! 铁胆被卢仚一枪打落地面,被冻得僵硬的小院地面,被破开了一个海碗大小,深达一尺多的大坑。 卢仚朝着铁胆袭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隔着下方宽达二十丈的小院,对面院墙和一栋女墙的夹角阴影中,一名高挑枯瘦的黑衣汉子正在那里探头探脑。 见到卢仚一枪将铁胆打落,那汉子低声咒骂:“狗-娘-养的小-杂-种!” 狠狠朝着卢仚指了指,那汉子一个狸猫翻身,无声无息的滚下了墙头,没入了墙后灯光黯淡的街角。 卢仚呆了呆,双手一振长枪,凌空跃起,一步跨过了小院,落在了刚才黑衣人所在的院墙上。 卢仚从墙头跳下,顺着黑衣男子逃窜的方向追了过去。 唯有他自己心知肚明,刚刚用铁胆偷袭自己的人,和那些箭手、杀手不是一路人——那些箭手、杀手,是毫无目的的随机杀戮,而刚才的黑衣人,他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的偷袭目标,就是卢仚。 而且他冲着卢仚低声咒骂的那一句,更是充满了强烈的个人情绪。 卢仚不会为了功劳和赏金去招惹那些箭手、杀手。 但是他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对自己有强烈敌意的人。 落到地面,脱离了四周高楼上的视线,卢仚的速度骤然加快了一倍有余,他几个大步冲出,就在前方街角看到了那个黑衣人。 他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件淡蓝色的大褂披在身上,正大袖飘舞的迈步疾走。 前方火光闪烁,一队禁军士卒打着火把,咋咋呼呼的闯了过来。 黑衣人当即一个转身,拐进了路边一条小巷。 卢仚向前大步狂奔,几乎是紧跟着对方拐了进去。 前面一队禁军士兵齐声呵斥‘什么人’,一名禁军军官当即厉声训斥:“瞎眼了?那是守宫袍,是守宫监的疯狗,招惹他们作甚?晦气!” 卢仚听得清楚,不由得扯了扯嘴角。 他又加快了脚步,几乎脚不沾地的向前飞掠,脚尖只是在地面上轻轻一点,就快若旋风的向前冲出十几丈。 前方黑衣人对四极坊的小巷子似乎极其了解,他带着卢仚一阵疾走,七拐八拐中,就远离了刚才着火的崎芳园一带,半盏茶时间后,就来到了两座大院子之间的后门小巷中。 这里,偏僻无人。 宽达一丈二尺的小巷子,左右对开了两扇后门,门墙上各自挂着一对儿红色的灯笼。 黑衣人在这里停下,缓缓转过身,‘咯咯’的笑了起来:“初生牛犊不怕虎,果然好胆气,居然一路追了上来?” “其实有点心虚。”卢仚笑呵呵的抖了抖手中点钢枪:“但是,我更是个小心眼。对那些想要害我的人,总要弄清楚对方是谁,不然,我晚上都睡不好觉的。” 黑衣人左手边那扇门户开启,伴随着刺耳的门轴摩擦声,一名身高九尺一二寸,身形魁梧如熊的壮汉大步走了出来。 “是我想要杀你,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 魁梧大汉满面虬髯,黑漆漆的面庞犹如铁铸,大冬天的,他就穿了一件蜈蚣扣的黑色劲装,下着一件灯笼裤,腰间扎了一条六寸宽的牛皮板带。 大汉刻意解开了上衣最上面的几个口子,衣领敞开,露出了大半截黑漆漆的皮肉。 借着两扇后门上四盏红灯笼的光,大汉袒露的胸膛上肌肉坟起,皮肤下一条条肌肉纹路犹如钢丝一样清晰可见,一条条粗大的血管浮在皮肤上,随着他的动作一扭一扭的好不吓人。 卢仚轻轻的抽了口冷气。 第三十八章 不敌 “橫炼?”卢仚晃了晃点钢枪,莫名有点紧张,又有点好奇。 当今大胤主流武道,培元、拓脉、开经、辟穴,以及以上的更高境界,讲究的是固本培元,养一口后天先天气息,挖掘身体内蕴宝藏,最终修炼出诸般不可思议的武道神通。 呵气成雷,束气成兵,腾空而行,铁掌碎云,诸般神通在世俗看来,和传说中神仙无异。 横练外功,一心一意熬炼肉身,将全身骨肉经络锻造成金刚般一块,则被视为旁门左道。 没有种种武道神异之处,唯独皮粗肉厚耐打,钢筋铁骨力大,跑得快一点,跳得高一点,除此之外,就连寿命也和寻常人无异,甚至因为过度摧残肉身,寿命比寻常人更短些。 这就是大胤的橫炼武修。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橫炼武修在早期修炼进度极快,战力极强,只要资源堆砌足够,短短数年时间,就能拥有培元境甚至是拓脉境的战力。 莱国公府也好,天恩侯府也好,乃至大胤的那些武勋豪门,都有专修橫炼功法的家将、家丁。 卢仚在卢氏族学读书时,就见过那几个嫡系长房公子哥身边的橫炼家丁,那都是一群横推八马倒、倒拽九牛回、肩膀上能跑马、胳膊上能立人的猛汉子。 长枪直指站在数丈外的大汉喉结,卢仚冷声道:“我一直想要找个橫炼高手练练。” 大汉‘呵呵’一笑,朝着卢仚指了指:“练练?不,只是玩玩。不过,今天玩的,是你的命。” 摇摇头,大汉叹了一口气:“看你这块,也是条好汉子,可惜,谁让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卢仚心里一动,正想套套这大汉的话,那汉子突然胸膛里一声低沉的吼声传来,他猛地一步迈出,一道恶风响起,他一步冲到卢仚面前,劈面一拳朝着卢仚脑袋轰下。 ‘嘭’的一声炸响,这汉子一拳轰下,就好像一道狂雷在耳朵边炸响。 卢仚双耳剧痛,脑海中神魂灵光震荡,他下意识的双手一挑,点钢枪如长蛇出水,‘唰’的一下快捷无比的刺在了大汉的喉结上。 这一枪,卢仚只用了双臂的肉身之力,并没有催动元罡修为。 ‘叮’的一声脆响,卢仚双手一震,点钢枪震荡着反弹了回来,大汉的喉结上多了一个芝麻粒大小的白点,除此之外他的皮都没破一点。 重拳直轰脑袋,卢仚百忙中一低头,脑后的单马尾猛地向上一甩,大汉直来直去的重拳笔直的轰在了卢仚的马尾辫上。 头皮剧痛,大片碎发喷溅,卢仚的马尾辫被一拳轰断了两尺多长,扎辫子的发绳寸寸碎裂,剩下的一尺多长的头发在拳风中乱舞。 卢仚向后退,急退。 大汉低沉的笑着,他的胸膛里‘咕隆隆’的气息声绵绵不绝,好似有好几头老虎藏在他的胸膛里低沉的喘息咆哮。 他一步一步的紧跟着卢仚,每迈出一步,就朝着卢仚的脑袋轰出一拳。 ‘叮叮叮’一连串的清脆撞击声不绝于耳,卢仚手中点钢枪带起一道道刺耳的破空声不断刺出,长枪无比精准的,一次次的刺在了大汉的喉结上。 大汉紧逼十二步,连轰十二拳。 卢仚倒退十二步,连刺百多枪。 卢仚的枪法也算是上好了,百多枪,几乎全刺在了同一个位置。 但是大汉的喉结上,只是多了蚕豆大小的一片白斑,除此之外,依旧是油皮都没擦破一点。 巨大的反震力道袭来,卢仚的手腕被反震力震伤,手腕活动的时候,关节里隐隐刺痛,好似被扎了针一般。 “枪法不错,不过这点力道,这杆破枪,可伤不了我。”大汉低沉的笑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看着他上半身的肌肉怪异的膨胀起来,蜈蚣扣的黑色劲装绷紧,紧接着‘嚓嚓’几声碎裂开来。 大汉袒露上身,皮肤下一根根扭曲跳动的血管剧烈的蠕动着。 下一刻,他重拳冰雹,‘嘭嘭嘭’一连串密集的破空声炸响。 卢仚深吸一口气。 刚刚连出百多枪,卢仚同样只是用了肉身力道,但是显然,他的肉体力量,完全不是这大汉的对手。 一口气息绵绵不绝,体内沧海劲元罡滚荡,卢仚皮肤上一抹幽蓝色水光闪烁,他再次出枪,枪速骤然加快了一倍有余,尤其枪尖上一点寒光亮起,随后三寸多长的枪罡喷出,带着摄人心魄的裂空声直刺大汉喉结要害。 大汉变得认真了些。 他不敢再让卢仚枪罡笼罩的长枪刺击自己的喉结,而是用重拳轰向了卢仚的长枪。 ‘铛铛铛’连续数十声响,大汉重拳和卢仚枪头不断撞击,大汉拳头更重,但是卢仚出枪速度更快。 平均大汉一拳轰出,卢仚已经刺出了七八枪。 密集的枪光连连刺击大汉的拳头,巨大的力道冲击枪杆,点钢枪一次次的被震得弯曲、反弹,犹如受创的怪蟒一样不断发出不堪重负的‘嗡嗡’声。 骤然间一声巨响,卢仚手中点钢枪承受不住连续的撞击,从他手持的位置一直到枪头,丈八点钢枪一寸寸的碎裂,破碎的枪杆带着向四周急速飞溅。 卢仚轻呼一声,忙不迭的向后闪退,他可不敢用自己的身体硬接这些乱飞的钢枪碎片。 大汉却怪笑着,双手随意的护住了双眼前方,犹如一头横冲直撞的蛮牛,强行在飞溅的碎片中撞开了一条路,两步就冲到了急退的卢仚面前。 “死罢!” 大汉低沉的咆哮了一声,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撞,他收拳,转身,右肘横直,‘轰’的一声轰碎了空气,狠狠的砸向了卢仚的胸膛要害。 铁肘如重炮,蛮横无比当面袭来。 卢仚双手蒙着幽蓝色水光,惊涛手带起沉闷浪涛声朝着铁肘迎了上去。 双手刚刚和铁肘一碰,卢仚的脸色就一阵惨变。 用尽全身之力,更以元罡催动惊涛手秘技,卢仚依旧抵挡不住大汉铁肘上的恐怖力道。 略一碰触,卢仚就判断出,这大汉的橫炼修为高得可怕,他的力道起码是如今卢仚全力施为的十倍以上! 这家伙的肉身能有多强? 他的皮肤,怕是都已经淬炼得和套了五六层重甲的防御一般。 卢仚双手和大汉铁肘微微一碰,双手向后一甩,他的身体借力一晃,脑海中神魂灵光闪烁,眸子里青光流荡,脚下一抹无声的流风凭空而起,他的身体骤然变得轻快了许多,速度再次加快了一倍有余。 ‘唰’! 大汉眼前一花,卢仚的身体化为一抹残影从大汉的身边掠了过去。 大汉铁肘骤然失去了目标,恐怖的力道落空,他立足不稳,向前猛地踏了一步。 骤然加速的卢仚已经到了大汉身后,他提起全部元罡,催动惊涛手,双手带起沉闷的水涛声,‘嘭嘭嘭’,连续一百零八掌连续击打在大汉的后心。 大汉一肘子落空,他一步向前踏出,身体前倾,已经来不及转身。 说时迟那时快,大汉深吸一口气,背后肌肉骤然鼓起三寸多高,黑漆漆的皮肤上带上了一层暗沉沉的金属幽光。 卢仚连续一百零八掌拍在大汉的背上,就听低沉的‘嘭嘭’声不断。 惊涛手一道道潜劲宛如海啸暗流,不断轰向大汉的身体,想要穿透他的皮肉防御,侵入他的五脏六腑。 惊涛手最擅长蓄势,一旦大势得成,潜劲一波接一波、一浪接一浪,最终数十掌、数百掌的暗劲连绵一气,不断侵蚀对手的身体,能硬生生将对方的皮肉、颈骨、内脏等等全都以摧枯拉朽之势轰成粉碎。 但是卢仚的修为和大汉差距太大,一掌又一掌轰在大汉身上,就听闷声不绝,潜劲还没能侵入大汉的皮膜,就被好像大浪撞在了坚固的礁石上,潜劲撞得粉碎,没有一丝一毫侵入大汉身体。 不仅如此,更有可怕的潜劲不断倒卷反弹回来,一次次的冲击卢仚的手掌、手腕、手臂。 一百零八掌打完,卢仚体内元罡已经消耗了七八成,他喘着气,踉跄着向后飘飞六七丈远,骇然看着那若无其事缓缓转身的大汉。 大汉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只是耗费了点力气。 反而是卢仚,他的双手手腕、手肘,都已经被震得剧痛难当,尤其是十指指节,都已经红肿起来,指头关节几乎都脱臼了。 “你刚才说,想要找个橫炼高手练练?”大汉讥诮的朝着卢仚摇了摇头:“我说过了,就是玩玩。不过,玩的是你的命!” 大汉用力的左右歪了歪脑袋,他低沉的笑道:“好了,卢公子,有一说一,你这年纪,居然已经是拓脉好手,不容易,真不容易。” “不过,没用,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你就必须死在这里。” “记住我的名字,我是‘八臂熊魔’熊顶天,镐京熊氏武馆这一代当家的。啧,死在我手上,你不亏。两年前,司寇台一位开经一重的捕头,也被我一拳打了个半死,何况是你呢?” 熊顶天笑呵呵的看着卢仚:“要不,您配合点,别反抗了,我给您留具全尸怎样?” “这正月十五还没过,大过年的,弄得血呼啦子的,也不吉利不是?” 卢仚抖动着双臂,元罡冲刷着双臂经络,缓解着手臂上的疼痛。 他看着熊顶天,干笑道:“还真打不过你,啧,下次我给你介绍个好对手……熊顶天是吧?我记住了,以后日子长着呢,熊氏武馆是吧?咱们以后多亲近!” 熊顶天的脸色顿时一变。 刚刚把卢仚引到这里来的黑衣男子一声唿哨,双手连挥,三颗拳头大小的铁胆带着破空声,呼啸着朝卢仚的后背打来。 第三十九章 撞上 卢仚和熊顶天过招,两人互换了方位。 此刻,卢仚正好被熊顶天和那黑衣男子,一前一后的堵在了中间。 卢仚面朝着熊顶天,黑衣男子瞅准了机会,又从卢仚的话里,听到了让他不安的话,他当即出手。 三颗铁胆呼啸而出,直取卢仚后颈、后心、后腰三处要害。 之前为了将卢仚引来这里,黑衣男子用一颗铁胆偷袭卢仚,拳头大小的铁胆,居然能震得卢仚倒退一步,可见这黑衣男子的实力也着实厉害。 当时小楼上,卢仚被偷袭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一群守宫监的好手,卢仚可以心无旁骛的应对偷袭。 此刻卢仚面前有熊顶天这可怕的高手,黑衣男子再从后突袭,卢仚不仅要应付三颗偷袭的铁胆,更要小心熊顶天的正面扑杀。 黑衣男子距离卢仚不到三丈。 铁胆刚发即至,距离卢仚后心要害不到三寸。 熊顶天深吸一口气,原本身高九尺的他身形再次膨胀,身高拔高了半尺有余,体型更是变得粗大了许多,浑身肌肉凸起,宛如铁铸的墩子一样恐怖。 浑身热浪翻滚,熊顶天狠狠一踏地面,庞大的身躯宛如全速飞驰撞击的野猪,带着沉闷的风声全力冲向了卢仚。 他张开双臂,一丈多宽的小巷几乎就被熊顶天的身躯占满,卢仚的正面已经再无丝毫闪避之处。 眼看熊顶天的双臂就要落在卢仚身上,三颗铁胆就要命中他的身体。 卢仚发丝舞动,衣袂翻舞,他的身边一道流风平白无故的吹起,他就好像风中的一朵蒲公英,快捷绝伦的,循着极其诡异的轨迹在原地一阵乱旋。 熊顶天和那黑衣男子双眼一花,在那一瞬间,他们没能看清卢仚的动作。 卢仚好似动了,又好似没动。 但是原本轰向卢仚后心的三颗铁胆,莫名的出现在卢仚的胸前。 熊顶天全速撞向卢仚,变成了他全速撞向了三颗铁胆,而原本攻击卢仚的三颗铁胆,也变得攻向了熊顶天。 卢仚身高几近九尺,和熊顶天的身高略有差距。 尤其熊顶天的身体拔高了半尺后,撞向卢仚后颈、后心、后腰的三颗铁胆,就撞向了熊顶天的心窝、肚脐眼和小腹下三寸的尴尬位置。 修炼横练外功的人,在速度、身法上,比起正统的武修原本就有差距。 熊顶天又是全速冲锋,卢仚的身法又是如此的诡秘莫测,三颗铁胆就好像瞬移一般凭空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声闷响,三颗铁胆同时撞上了熊顶天。 熊顶天闷哼一声,咬着牙,双腿再次加速,硬顶着三颗力道惊人的铁胆,狠狠的撞向了近在咫尺的卢仚。 下一瞬间,卢仚的身体一旋,几乎是紧贴着熊顶天的身体,划过一道半圆,掠到了他的身后。 与此同时,卢仚的右脚轻轻在熊顶天的脚踝上一勾,右肘狠狠的、全力砸在了熊顶天的后腰。 卢仚这不算攻击。 他全力的一肘子,也只是砸得熊顶天后腰皮肉略微凹陷,没能对熊顶天造成任何伤害。 但是熊顶天的乐子可大了。 橫炼武者本来动作就不够灵敏,被卢仚这一绊、一砸,熊顶天立足不稳,庞大的身体一个踉跄,很是狼狈的腾空半尺,张开双臂朝着前方目瞪口呆的黑衣男子拍了过去。 ‘嘭’! 熊顶天硬顶着三颗铁胆,正面撞在了闪避不及的黑衣男子身上。 沉闷的骨肉碎裂声中,黑衣男子头颅粉碎,上半身被铁胆轰出了两个透明的碗口大窟窿,瘦削的身体好似被野猪顶飞的兔子一样,轻飘飘的向后飞起。 三颗铁胆轰穿了黑衣男子的身体,‘当啷’一声重重落地,‘咕噜噜’的向后滚出老远。 黑衣男子的尸体喷洒鲜血,被熊顶天撞飞了十几丈,在小巷子里洒出了一条淋漓的血迹。 “老七!” 熊顶天瞪大眼睛,看着被自己硬生生撞死的黑衣男子,面孔骤然扭曲,比牛眼还大一圈的双眼骤然充血。 卢仚落地,静静的看着熊顶天。 他很笃定的看着对方——他可以确定,硬实力他的确不是熊顶天的对手,但是熊顶天似乎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一如他清早刚加入守宫监的时候说的那样,‘跑得快’,这是卢仚的特长。 而熊顶天这样的橫炼高手,他的实力再强,跟不上卢仚的速度,抓不住卢仚的身法,他又能把卢仚怎么样? “熊馆主,这人,可是你杀的!”卢仚笑着,又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了和熊顶天的距离。 虽然确认熊顶天的速度赶不上自己,身法赶不上自己,但是能拉开些安全距离还是好的。 尤其是,熊顶天如今已经气得双眼通红,头顶上白气滚滚,显然已经气急败坏,眼看着就要歇斯底里的要命关头,还是再小心一些为好。 “卢仚,你死定了。”熊顶天咬着牙发狠:“你死定了。” “我要一点一点的零拆碎剐了你,我要一点点撕下你的皮肉,一点点碾碎你的骨头。” “我要让你死无全尸,我要把你拿去喂狗!” “你怎么敢,你就怎么敢,杀了我的兄弟?” 卢仚很认真的看着浑身散发出浓烈杀意的熊顶天,再次认真的提醒对方:“可是,人是你杀的。做人,不能太无耻,是吧?我们,要实事求是嘛!” 熊顶天牙齿咬得‘嘎嘣’作响,他怒视卢仚,正要说话。 卢仚身后,熊顶天的身后,这天长有五六十丈的小巷子前后两头,同时有一群人快步走了过来。 这些人,身穿各色各样的便服,拎着不同的灯笼火把,长得高高矮矮,生得胖胖瘦瘦。 但是无论是身穿绫罗绸缎,还是穿着粗布细棉,无论手上的灯笼是价值昂贵的琉璃走马灯,还是最普通的油脂火把,也不论他们长得高,长得矮,长得胖,长得瘦,他们都有一张普通平常,在人群中极其没有辨识度的面孔。 熊顶天身后,能有十七八人。 卢仚身后,能有十二三人。 小巷里两头加起来,能有三十人上下。 他们从这条小巷附近的好几条巷子里窜出来,要巧不巧的,或者说,是经过了精密计算、精心设计的,正好是在这个时间点,他们从四面八方,同时汇聚到了这小巷的两端。 巷子只有五六十丈长短,巷子里,只在巷子正中开了两扇门。 其中一扇门开启着,刚刚熊顶天就是从这扇门里走了出来,配合黑衣男子伏击卢仚。 卢仚和熊顶天大打出手,说起来慢,实则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黑衣男子已经死在了地上,而熊顶天发誓要撕碎了卢仚,卢仚却已经打定了主意‘风紧扯呼’。 反正,他已经知道了熊顶天的身份来历,还怕以后不能报复回来么? 就在这节骨眼上,两伙人突然冒了出来。 他们原本闷头疾走,而且奔走之时脚下悄然无声,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比猫儿在小巷子里快步奔跑发出的动静还小。 卢仚和熊顶天相互紧张的盯着对方,两伙人一前一后堵住了巷子,两人居然都没能听到半点儿不对的声响。 猛不丁的见到巷子里站着的卢仚和熊顶天,两伙人同时刹住了脚步。 卢仚吞了口吐沫,他猛地转身,向后退了两步,贴着熊顶天刚才出来的那个院子的院墙站定。 他笑呵呵的看着站在巷子口一动不动的两伙人,干笑道:“刚刚崎芳园那边着火了,有人故意杀人放火……今夜这四极坊,不安定,诸位无事,还是赶紧回家的好。” 卢仚笑得很灿烂。 熊顶天则是狂笑了一声:“小子,东拉西扯的,救不了你的命。就这群杂碎?你指望他们能救你?哈,尔等报上名来,谁敢管我熊顶天的闲事?” 小巷子里蓦然刮起了一道寒风,两伙人手中的灯笼火把齐齐熄灭。 细微的破风声中,密集如雨的飞刀、毒针、铁蒺藜、铁沙子等暗器铺天盖地的朝着卢仚和熊顶天打了下来。 有几个身形矮胖的男子就地一个翻滚,他们生得矮胖圆润,但是在地上却无比灵巧的打着旋儿,翻着跟头,一抹抹寒光缠绕着身体,宛如刀球一样顺着小巷滚了过来。 有七八名身形正常的男子踏着大步,一声不吭的拔出沉甸甸的短刀,带着一股子与人同归于尽的决死之意,朝着卢仚和熊顶天狂奔而来。 更有几名身形高挑瘦削的男子,他们腾空而起,踏着小巷两侧的院墙,死气沉沉、静默无声的朝着卢仚、熊顶天杀了过来。 卢仚瞳孔一凝。 后知后觉的熊顶天双拳用力对撞,大吼了一嗓子:“啊哈,你们是刚才在大街上杀人放火的混球?天子脚下,镐京都城,你们也敢如此放肆?” 卢仚直翻白眼。 这头蠢货。 这些人刚刚在大街上杀人放火,没错,他们犯了重罪。 你熊顶天在这小巷子里埋伏守宫监所属,同样准备杀人,你又是什么好人? 深吸一口气,卢仚身边清风乍起。 那些密密麻麻的暗器距离卢仚还有一丈多远,他已经轻飘飘的腾空而起。 他越过了那些翻滚而来的男子。 他越过了那些大步奔来的男子。 他越过那些在墙头飞驰的男子。 他越飞越高,比起小巷两边的院墙高出了十几丈。 一道寒风吹过,卢仚就好像没有重量一样,顺着寒风向一旁一弹、一折,一步横跨二十几丈远,落在了远处一栋小楼上。 然后,他脚尖一点,身形一弹,再次乘风而起。 小巷里,就传来了熊顶天的谩骂声:“干,惨了!” 第四十章 死士 卢仚跑得飞快。 小巷里的那些杀手男子,一个个都是江湖经验老到至极的老手。 看到卢仚腾空而起,轻松跃起十几丈的身法,就知道自己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不可能追上卢仚。 没有任何一人徒劳的攻击卢仚,他们面无表情的,组成诡异的杀阵,联手杀向了熊顶天。 可怜熊顶天,一身橫炼功夫已经炉火纯青,实力高深得很。 奈何橫炼武修,天生的弱点放在这里。 他跳不得多高,最多原地跳起五六丈。 他跑不得多快,最多比常人快一两倍。 而这些杀手的身法虽然不如卢仚,任何一人都比他跳得高,比他跑得快。 一群人围着熊顶天,各种歹毒的招式犹如暴风骤雨,偏偏没什么声响的笼罩住了熊顶天。 大把淬毒的暗器砸向熊顶天。 浑身肌肉凸起,熊顶天双臂一挥,大片飞刀、飞针、蒺藜、铁砂、金钱镖等物件四散飞溅。 他吐气开声,刚要一拳轰向一名凑到自己身前,朝着自己小腹连捅了七八刀的汉子,一个拳头大小的纸包就突然从人群中飞出,砸向了他的面门。 熊顶天下意识的一巴掌扇在了纸包上,‘噗’的一下纸包炸开,大片石灰飞溅,朝着他的面孔喷了过来。 熊顶天怪叫一声,双手急忙护住面门,迈开大步向后急退。 就算橫炼功夫修炼得再高,人体总有几处部位是极难修炼到的,眼睛就是这样的一处致命弱点,以熊顶天的实力,寻常人的拳头伤不了他的双眼,但是也挡不住歹毒的石灰。 刚刚向后退了两步,熊顶天的腰带突然一松。 这些杀手下手极狠,几乎毫无底线可言,他双手护着面孔向后退,两名杀手冲到他身边,先是用短剑朝着他的两侧腰子捅了七八剑,发现根本无法刺破他的皮肤,就干脆两剑劈断了他的腰带。 如此魁梧的熊顶天,腰带断裂,大灯笼裤‘唰’的一下就往下滑。 作为熊氏武馆的馆主,熊顶天毫无疑问是个要脸的。 他怪叫一声,近乎本能的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向下滑落的裤子。还没等他来得及将裤子提起,就听‘嗤嗤’几声响,他大灯笼裤里面的大裤头,被两个杀手几剑劈得粉碎。 又是一声怪叫,熊顶天猛地并起双腿,两手狼狈的挡住了身前。 地面上,四个圆滚滚的胖球一般的杀手飞滚而来,他们手脚齐动,犹如牛皮绳一样缠住了步伐散乱的熊顶天双腿,轻轻一掰一扯,熊顶天就大吼一声,四仰八叉的摔在了地上。 不等熊顶天挣扎爬起,一群杀手已经扑了上去。 有人朝着他脸上不断的撒石灰。 有人拎着一尺多长的钢针往他的耳朵孔里乱扎。 更有人拎着精巧的鹤嘴锄,朝着他双手挥舞时不小心露出来的小脑袋一通乱凿。 ‘嗤嗤’声中,数十根黑漆漆的细细钢丝猛地缠住了熊顶天的脖颈、手肘、手腕、脚腕、膝盖,更是一通胡乱交错,将他的小脑袋也缠在了钢丝中。 七八个杀手倾尽全力,拉着钢丝腾空而起,站在小巷两侧院墙上狠狠一拉。 ‘嘎吱’声中,熊顶天九尺之躯被硬生生拉得离地而起,好似蜘蛛网中的虫子一样挂在了空中。 剩下的杀手们各出手段,各种歹毒的招式朝着熊顶天就是一通乱抡。 熊顶天闭上嘴,闭上眼,两只耳朵犹如猪耳朵一样忽闪了一下,耳朵猛地闭起,将耳道遮挡得结结实实。 石灰洒在脸上。 钢针猛扎耳朵。 鹤嘴锄‘咣咣咣’一通乱打。 短刀、短剑,淬毒的钢针、铁椎等物在浑身上下乱刺。 甚至有人蹲在熊顶天身体下方,手持兵器,朝他‘辱没斯文’、‘不可名状’之处乱戳。 熊顶天浑身肌肉凸起,一根根血管跳动扭曲,苦苦抵挡着这些杀手毫无底线、毫无节操的疯狂围殴。 也就是他的橫炼功夫真的到了一个极高深的火候,就连寻常男子最脆弱的致命处都淬炼得坚硬如钢,三十位上下的杀手围着他一通捣鼓,七八个呼吸间居然没能伤损他分毫。 一个冷酷无情的声音响起:“泼油,烧之!” 熊顶天的身体骤然一僵,浑身毛孔一下子就渗出了黄豆大小的冷汗。 他如今的确是钢筋铁骨、刀枪不入,但是他还是一个凡人,他还不是神仙。把他丢进水里,他会被淹死;把他活埋地里,他会被闷死;用烈火焚烧,他同样会被烧死。 胸膛里一声洪亮的咆哮声响起。 被杀手们怪异、下作的手段打得措手不及的熊顶天浑身肌肉膨胀,他四肢猛地向内一缩,站在院墙上疯狂拉扯钢丝的七八位杀手立足不稳,一头从院墙上栽倒。 一声大吼响起,熊顶天身边离得最近的几个杀手双耳同时喷出血水,被他这一声大吼震碎了耳膜,震伤了脑子。 熊顶天落地,他也顾不得大灯笼裤和裤衩的问题了,他双腿稳稳站在地上,‘呼呼呼’,伴随着沉闷的破风声,他双腿犹如攻城锤,朝着四周连续十几腿轰了出去。 围在熊顶天身边的杀手纷纷闪避,唯有那几个被吼声震伤了脑子的杀手闪避不及,被熊顶天一腿一个踢飞了出去。 骨折声不断,几个杀手飞起,一头撞在了小巷两侧的院墙上。 院墙崩塌,几个杀手变成了一团团狼藉的血肉,撞穿了院墙飞了进去。 熊顶天依旧闭着眼,挥动着双手朝着四周一通乱打。 他的动作飞快,拳头带起狂风,带起连片的炸雷声。 一群杀手硬生生被熊顶天逼得靠近不得,他们只能绕着熊顶天乱窜,好似一群凶残的鬣狗围着一头发狂的野牛,随时准备瞅准了空子,给熊顶天致命的一击。 但是这些杀手冷漠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丝焦灼的情绪波动。 他们已经在熊顶天的身上浪费了不少时间。 卢仚已经逃跑了有一小会儿。 他们一时半会的,还没办法拾掇了熊顶天。 他们的撤退路线,是经过了精心的计算,精心的设计,如果不出意外,他们此刻应该已经躲进了安全的藏身据点,足以避开后续的大胤官方大搜捕。 但是有了熊顶天和卢仚这一桩意外,他们这一队人预先准备的藏身据点,显然是不能用了。 “我等今日必死无疑,拖他一起上路。”刚才发号施令,要杀手们用火油烧死熊顶天的冷酷声音再次响起:“服燃血丹,和这厮玉石俱焚。” 杀手们的攻击骤然一滞。 他们纷纷退后了两步,张开嘴,一口将自己的衣领咬了下来。 一口将衣领扯得稀烂,这些杀手同时服下了一颗色泽殷红,表面有一丝丝黑色火焰纹路,看上去极其邪异的丹丸。 一个呼吸后,这些杀手同时发出了野牛受伤一般的‘哞哞’喘气声。 他们皮肤变得通红,双眼充血凸起,皮肤下一根根血管怪异的凸起,‘哗啦啦’的血液流淌声变得清晰可闻。 他们的心跳速度骤然加快了数倍,原本冷漠,甚至死气沉沉的目光,骤然变得疯狂无比。 十几个拳头大小的瓷瓶被这些杀手投掷了出去。 熊顶天挥动重拳,将投向自己的瓷瓶全都击碎。 瓷瓶破碎,亮晶晶的火油洒遍了熊顶天的双臂,火油中混有白磷等引火物,一碰到空气,加上瓷瓶碎片的摩擦,磷火‘呼’的一下在熊顶天的手臂上燃烧起来。 熊顶天闷哼,痛呼。 刀枪劈砍,他丝毫无惧,但是这烈火焚身,却让他感受到了难以形容的痛苦。 不过,橫炼功夫到了他这种地步,他的皮肉对烈火的抗性也比寻常人强出了许多,虽然痛,但是他依旧咬着牙,亡命的挥拳攻击,一头撞在了小向一侧的院墙上。 院墙后面,就是刚才熊顶天藏身,准备埋伏卢仚的小院。 小院里灯火昏暗,熊顶天嘶吼着破墙而入,挥动着两条燃烧的手臂,亡命的朝着前方的大门冲去。 冲出大门,就是一条大街,此刻外面大街上密布无数的禁军、衙役、武侯、守宫监,只要能冲过小院,只要能冲出大门,这些杀手就死定了,而他也就彻底安全了。 服用了所谓的燃血丹,变得疯狂的杀手们飞扑了上去。 他们原本身法就比熊顶天快了不少,服用燃血丹后,他们更是快得犹如鬼魅一样,而且变得力大绝伦,更是悍不畏死。 他们一个蹦跳就冲到了熊顶天身边,七手八脚的缠住了他,将他重重的抱摔砸在了地上。 拳击,膝顶,牙齿撕扯,更有各色兵器疯狂的劈砍穿刺。 拳头撞得粉碎。 膝盖撞得稀烂。 牙齿被反震力量震成了碎片。 各色兵器也在熊顶天的身上撞得扭曲折断。 熊顶天痛呼大吼,朝着小院大门的方向狂呼:“来人啊,有刺客,这里有刺客!” 刚刚飞窜出去的卢仚,此刻又跑了回来。 他刚刚只是当着这些杀手的面,装模作样向远处逃遁,实则是他只是在数百丈外略等了一会儿,又原路冲了回来。 见到那些失去灵智的杀手在疯狂的攻击熊顶天,卢仚从腰带里掏出一颗弹丸,抖手打上了天空。 ‘嘭’! 一团血色火光在空中爆发。 四面八方喧哗声大起,眼看着一个个守宫监的高手腾空而起,踏着屋脊朝着这边飞速奔来。 四周街道上,也响起了大队禁军快速奔驰的声响。 第四十一章 构陷 灯笼火把,照得四周通明。 高空,数十只矫健的鹰隼凌空飞舞,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啼声。 卢仚遇袭的小巷,四周街面已经被彻底封锁。 成群结队的铁甲禁军在街上巡弋,身穿各色袍服的守宫监所属,带着强弓硬弩,守住了四周高楼,朝着远近的小院虎视眈眈。 守宫监罗轻舟,风调坊令水英,风调坊禁军驻军左将军乐山,还有司寇台在风调坊的几位总捕头齐聚小巷,一个个面色阴沉。 一共三十二名杀手,有五人被熊顶天踹死。 借着灯笼火把的光,几个司寇台的仵作将这五个几乎零碎的杀手,整齐的铺在了油布上,一点点的检查他们的尸体。 其他二十七名刺客,则是死得整整齐齐。 他们的皮肤呈现出异样的红色,一个个肌肉痉挛、关节绷紧,好似僵尸一样僵硬且沉重。他们在小巷的墙根下一字儿排开,每个人也享有一块油布的待遇。 刚刚卢仚发出信号,守宫监和禁军四面合围,这些杀手一个都没跑掉。 或者说,服用了燃血丹的杀手,他们已经绝了逃跑的念头,被包围时,他们拼死反抗,每一个都豁出去了性命亡命搏杀,守宫监和禁军分别付出过百人的伤亡,才将他们斩杀当场。 地上满是血水,寒风吹过,血水已经冻成了厚厚的血冰。 这些杀手服用了燃血丹后,生命力、体力变得超乎想象。 他们体内的鲜血几乎流光了,这才倒在了守宫监的弓弩,以及禁军长矛大戟的攒刺下。 油布上,这些杀手被扒得干干净净,身上密密麻麻的尽是各种狰狞的伤口。顶着寒风,仵作们围着这些杀手的尸体,一点点的切割剖析,寻找着最细微的蛛丝马迹。 几名守宫监的高手画师,在一旁撑起了画板,借着灯光,瞅着那些杀手的尸体,认认真真的描绘着他们的图影画像。 每画好一张,就有守宫监的人将画像第一时间送走。 这些画像会被复制上数千、数万份,然后发去四面八方,让各大衙门的人按图索骥,追查这些杀手可能的身份、底细。 附近几座园子的主人,已经被‘请’了出来,一个个冻得哆哆嗦嗦,面色惨白的顶着寒风站在巷子口。 司寇台的办案老手们,正穿堂入室,一寸寸的搜索着附近的几座宅子。 罗轻舟等人站在一旁,面沉如水,不发一言,等待着仵作们和那些办案好手的报告。 四极坊已经大致安静了下来。 那些箭手、杀手,就好像混入了大海的水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卢仚逮到的这群杀手,是守宫监、司寇台、禁军、风调坊令衙门等官方势力,抓到的唯一线索。 罗轻舟等人,亲眼目睹了寥寥二十几名杀手犹如野兽一样呼号死战,短短几个呼吸间,给守宫监和禁军造成了大量伤亡的可怖场景。 这些家伙,毫无疑问是‘死士’。 在镐京城,豢养这么多死士,作出这样的大事来,这幕后之人……细思恐极! 不用想都知道,等明天天亮了,大胤高层会是如何的雷霆震怒。 一大堆的麻烦等着大家伙呢! 越是想到上面动怒后,自己可能的悲惨下场,罗轻舟、水英等人越是心烦意乱。 他们的脸色就变得越发的僵硬、冰冷,一双儿眸子就好像刀锋一样,冷飕飕的钉在了跪在小巷正中的熊顶天身上。 倒霉的熊顶天。 刚刚被一群疯狂的杀手按在地上围殴,仗着强横的身躯硬是扛了过来。 在那些杀手的亡命攻击下,熊顶天只是受了一些不足挂齿的轻微小伤。 伤不要紧。 现在的情势,很要命。 浑身光秃秃的熊顶天,双手抱着头,一脸呆滞的跪在小巷里,寒风吹过,他浑身浓密的毛发乱舞,被烧得漆黑的双臂,隐隐散发出烤肉的芬芳。 守宫监、司寇台、风调坊令衙门的一批高手,吹鼻子瞪眼,凶神恶煞般团团围住了熊顶天。 卢仚双手揣在袍袖里,朝着面前的几个积年的办案老手不断的微笑点头。 “几位大人,事情就这么回事。” “小子卢仚,卢是泾阳卢的卢,仚是上人下山的仚,我是天恩侯府族人,今天刚刚加入的守宫监。方才在混乱中,瞅准了一个行迹诡秘的黑衣人,仗着自己有几分手段,鼓起胆子,就追了上来。” “哦,对了,那黑衣人,就是那块油布上的那个。脑袋被崩掉了,身上还破了两个大窟窿的那位,这肯定是杀人灭口啊,您说是不是?” “这家伙,还用一颗铁胆背后偷袭我。” “我可是有人证的,那,老何大哥,还有我们这一队的鲁天星大人,他们都看到了,那厮一颗铁胆背后偷袭我,被我用枪打落在地面。” “我的枪?” “哦,我的那杆点钢枪啊,喏,你们看,这边,这边,这边的墙壁上,这些碎片,不都是么?我和这个大块头大战了一场,他好生凶狠,硬生生将我的枪给打碎了。” 有司寇台的捕快窜了过去,在两侧院墙上仔细的勘查起来。 “我从小谨慎……嚇,直说吧,小子从小怕死,别的功夫也学得不怎么样,就是跑得快。” “我这一路追了上来,就追到了这里。然后,这个大块头就跑了出来,冲着我喊打喊杀。” “他的实力,很强,很强,我根本不是对手啊。” “所以,我就准备逃……不,我就准备招呼兄弟们来围捕这个家伙不是?” “结果,我刚准备发讯号,这群死鬼就蹦了出来。” “他们也是,一见面,就冲上来冲着我下了毒手。” 卢仚朝着跪在一旁的熊顶天笑了笑,然后压低了声音,但是声音却有恰好能够让熊顶天听得清楚:“所以,诸位大人,这家伙,肯定是这些杀手的同党。只要将他带回去严刑拷打,一定能查清背后的主使人!” 熊顶天急了。 他猛地抬头看着卢仚,嘶声咆哮起来:“小子,你休要胡说八道。” 熊顶天心里清楚得很。 他受人之托,来这小巷子里伏杀卢仚,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 卢仚不是还没死么? 只要说一句‘私人恩怨’、‘打架斗殴’之类的借口,有委托他办事的那人暗中相助,熊顶天最多挨一顿板子,罚一笔钱,最惨最惨,被刑拘个大半年,这事情就这么过了。 但是卢仚说他是这些杀手的同党,这是要把他,把他全家,把他的熊氏武馆往死里坑啊! 这些杀手做得好大事。 在四极坊,在风调坊的中心地段,在皇城的隔壁,如此肆无忌惮的杀人放火。 而且杀的是各方诸侯的质子,烧得是这些质子在镐京的居所。 这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谁牵扯进去,都是要满门抄斩的! 熊顶天嘶声咒骂道:“我不认识这些人,我和他们无关,我是熊氏武馆的馆主熊顶天,我来这里,是为了揍这小子一顿!” 熊顶天狠狠的指了指卢仚。 他也颇为奸猾,他说他只是想要揍一顿卢仚,没说他有目的的想要杀死卢仚。 如此,就算事情闹开了,他最多是一个蓄意伤人,不是蓄意谋杀,罪名也要轻许多呢。 卢仚瞪大眼睛,一脸震惊的看着熊顶天:“哈,你在说谎,你简直是,寡言廉耻,完全是胡说八道。我们无冤无仇的,我甚至都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藏在这里揍我?” 熊顶天冷笑道:“你才是胡说八道,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你是卢仚,你是泾阳卢氏的族人,天恩侯府的子弟,今天刚刚加入守宫监的卢仚!” 熊顶天这话刚开口,他就觉得事情不对了。 他张了张嘴,整个人陷入了彻底懵逼状态。 卢仚摊开双手,朝着几个一脸怒火的办案老手苦笑道:“几位大人,你们听到了,刚刚小子自报出身来历,小子懂规矩,配合办案嘛,要把自己的出身、经历之类的,全都说清楚,这才方便诸位大人造档案、造案卷不是?” “可是这厮,怎的如此奸猾?他刚刚听到小子的身份来历,他居然就说认识小子,是为了在这里揍小子一顿。” 卢仚摇头感慨道:“可见,这些杀手,不仅仅凶残歹毒,更是奸诈阴险。” 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熊顶天,卢仚向几个办案官员建议道:“他刚才说,他是熊氏武馆的馆主?这熊氏武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藏身的窝点,也不知道熊氏武馆的人,是不是他们的同党。” 卢仚眯了眯眼:“小子斗胆,建议诸位大人这就调动人马,包围熊氏武馆,将他上下亲族一律逮捕,连带和他平日里有交情的故旧、好友,也都一网打尽,然后一个个认真、仔细的严刑拷打,一定能有所发现!” 卢仚笑得很灿烂。 要杀熊顶天,不用这么麻烦。之前一番交手,卢仚判断出来,熊顶天一身橫炼,果然强横无匹,实际战力绝对达到了拓脉境之上的开经境。 但是,单单要杀熊顶天,卢仚有十足的把握。 构陷熊顶天,不是卢仚穷极无聊,而是他想要看看,把熊顶天送进大牢后,究竟谁会来救他,又会用什么样的方法来救他。 无论幕后主使者是谁,想要从守宫监手上捞人……也是一桩大-麻烦吧? 麻烦,那就对了! 熊顶天双眼气得通红。 他‘嗷’的一声大吼,猛地原地纵起,一拳朝着卢仚的脑袋砸了下来。 第四十二章 召见 被卢仚三言两句呛得狠了,被逼到了级处,熊顶天顿时发作。 四周禁军重兵合围,守宫监、司寇台、风调坊令衙门各大官府机构无数高手尽聚于此,长枪大戟、重甲厚盾,更有无数强弓硬弩扼守四面八方。 如此情势,熊顶天悍然出手,当众袭杀卢仚! 如此行径,蠢不可及。 原本卢仚只是扣上了七八成的黑锅,这一下子,被熊顶天自己结结实实的扣上了十成十。 围在熊顶天身边的守宫监、司寇台所属惊呼倒飞,他们做梦都没想到,熊顶天居然敢出手反击。熊顶天的身量极高、极雄壮,犹如一头黑熊暴起,双臂一振,十几个人都打着滚飞了出去。 一声大吼如雷霆炸响,正询问卢仚口供的几个司寇台办案好手怪叫一声,双耳中喷出血来,几个人的耳膜都被熊顶天的大吼声震碎了。 这些办案好手极精明、级细致,精通大胤诸般法律条文,精通官府衙门之间往来的明规矩、潜规则,他们办理各种案件,是顶尖的行家里手。 只是他们并非司寇台捕头编制,精通案牍之事的他们,修为未免极弱。 耳膜破碎,几个办案好手丢下手中纸笔,双手下意识的捂住耳朵,张开嘴放声痛呼,嘴里已经吐出血来。 熊顶天一声大吼,不仅震碎了他们的耳膜,连他们的内脏都震伤了。 小巷中,几个司寇台的捕头气急败坏的齐声喝骂。 高楼上,守宫监的弓弩手们拉开了弓弩,却看着乱滚乱晃的人影不敢射击。 小巷两侧,禁军们齐声呐喊,长矛如林向前一挺,想要列队冲击,同样被那些被撞飞的守宫监、司寇台的人挡住了去路。 正检视那些杀手尸体的司寇台仵作们齐声怪叫,他们一个个丢下了手中工具,很有自知之明的抱头往墙角一缩,更有人顺势往小巷两侧就地一滚。 罗轻舟双眼一凝,他腰间软剑无声无息出鞘,犹如一条灵蛇横贯虚空。 寒光一卷,将当面飞来的几个守宫监、司寇台的人无声接住,化解了他们身上沉重的力道,让他们平安落地。 剑光一亮,罗轻舟一步迈出,比几个司寇台的捕头快了不止一步,带起一声凌厉的破空声扑向了暴起发难的熊顶天。 百忙中,罗轻舟向几个司寇台捕头斜睨了一眼。 见到他们的反应、出手都比自己慢了不止一筹,罗轻舟不由得微微一笑,心中颇为得意。 看来,在镐京城内,诸多衙门当中,守宫监的硬实力,还是要比其他衙门高出一截。 心里正嘚瑟中,罗轻舟身边一道狂飙掠起,‘呼啦’一声冲了出去。 罗轻舟心头猛震,骇然抬头望去,只看到了那身穿重甲的魁梧背影。 大吼声中,重拳当头砸落,身边几个人吐血倒地乱滚。 卢仚将熊顶天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熊顶天极其凶悍,但是他的身法、速度是硬伤,卢仚本想避让一二,借身法闪避开,不和熊顶天硬碰硬。 但是四周尽是各大衙门的人手,众目睽睽之下,熊顶天是要袭杀卢仚,若是就这么避让开了,未免坏了自己的名头,落一个‘贪生怕死’,又或者‘滑不留手’的‘弱鸡名声’。 重拳袭来,卢仚大喝一声,体内刚刚恢复小半的沧海劲元罡全力震荡,双手顿时蒙上了一层幽蓝色的水光。 一阵波涛轰鸣声在小巷中响起,卢仚原地立正,双掌连环轰出,同时放声呵斥:“好,熊顶天,你想要杀人灭口,这正坐实了你的罪名!” 气急败坏飞扑而来的熊顶天,声势顿时弱了三分,出手更变得慢了三分。 卢仚双掌顺势席卷而上,‘嘭嘭嘭’,连续十几掌轰在了熊顶天的拳头上。 巨大的冲击力袭来,卢仚闷哼一声,双掌和熊顶天的拳头对撞一次,身体就剧烈的震荡一次,然后不由自主的向后倒退一步。 十几掌对撞,卢仚倒退了十几步,双掌剧痛,好似骨节都碎掉了,双肘、双肩的关节更是齐齐脱臼,远近人等都听到了卢仚骨节脱出时的‘咔嚓’脆响。 罗轻舟百忙中赞叹:“果然是我守宫监的好汉子。” 几个司寇台的捕头紧跟着罗轻舟飞扑而出,全速冲向了熊顶天。 听到罗轻舟的自吹自擂,一名面皮漆黑的捕头低声讥诮:“守宫监?好汉子?哈,这年头好汉子就变得这么便宜了?” 罗轻舟大怒,冲锋之时也不忘扭头瞪了对方一眼。 那黑皮捕头也是毫不示弱的朝着罗轻舟狠狠一瞪。 两人齐齐冷哼一声,不由得又同时加快了脚步,越发迅速的冲向了熊顶天。 卢仚连退十几步,好容易站稳身形,熊顶天重拳已经带着破空声当头砸下。 卢仚双臂垂落,已经无力反抗,他长啸一声,就要施展身法避开熊顶天,一条魁梧的人影突兀的从他身后冲过,一拳正面轰向了熊顶天砸落的重拳。 ‘咣’的一声巨响。 好似一道闷雷在小巷里响起。 熊顶天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惨嚎,他的右臂‘咔嚓嚓’寸寸碎裂,居然被这人一拳将他整条手臂打得犹如甘蔗一样碎掉。 眼看着熊顶天的手臂异样的扭曲、抖动,他的皮肉一块块色撕裂开来,一块块白色的碎骨带着血水,从撕裂的皮肉中飞出,犹如箭矢一样带着刺耳的啸声破体飞出老远。 熊顶天的惨嗥声大作。 那身穿重甲的魁梧身影向前迈了一步,任凭痛极的熊顶天左拳狠狠的砸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咣’! 熊顶天的左臂被这人团身一撞,他的左臂就重蹈右臂覆辙,也被撞得一寸寸碎裂开来。 随之,这人蛮横无比的撞进了熊顶天的怀里,一个座山靠狠狠靠住了熊顶天的胸膛上。 熊顶天的胸膛凹陷,肋骨发出爆豆子一样的碎裂声,他庞大的身躯向后倒飞,被撞得双脚离地半尺多高,犹如轻灵的燕子一样向后滑翔了十几丈远,一头撞在了小巷那一端结阵的禁军队伍上。 几块厚重的彩绘兽面纹犀牛皮包钢重盾拦住了倒飞的熊顶天,就听一阵巨响,手持重盾的禁军将士被撞得向后连连后退,数十名牛高马大的禁军精锐被撞得满地乱滚,熊顶天这才借着这一遮挡的力量停下了身体。 一口老血喷出七八尺远,熊顶天的面皮变得惨白一片,他直勾勾的盯着将自己重创的魁梧身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翻了个白眼,软塌塌的昏厥倒地。 “一群废物!”悍然出手,轻松一击重创熊顶天的魁梧男子轻轻松松的拍了拍手掌,慢悠悠的说道:“真正一群废物。” 转过身,魁梧男子朝着飞驰而来的罗轻舟和几个捕头指了指。 “哦,诸位不要误会,我不是特指诸位的哪一个,而是说,除了我禁军儿郎,你们在场的所有人,什么监,什么台,什么衙门,有一算一,全他-娘-的废物。” 摇摇头,这生得身高八尺开外,形如熊罴,面如獬豸,气焰嚣张跋扈的青年仰天感慨:“国朝每年花费大把的薪俸,居然就养了你们这群废物?” “哎,依我说,干脆把你们全部赶走,让你们滚回去吃老米饭去,把你们的薪俸节省下来,全部供养我禁军,我禁军儿郎起码能增添数倍,啧啧。” 巷子里,守宫监、司寇台、风调坊令衙门,无论是监丁、捕快、衙役、武侯,还有在坊令衙门里执勤的巡坊御史等等,在场的所有非禁军系统的人,无不面红耳赤,一个个莫名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目光不善的盯着这猖狂跋扈的男子。 但是,没人开口吱声。 其一,这男子的确,轻轻松松一人重创、压服了熊顶天。 其二,他是禁军驻风调坊驻军左将军乐山,他姓‘乐’,本朝大将军乐武的那个乐,也是当今乐太后的那个‘乐’。 “没话说了?”乐山‘咯咯’笑了几声,双手抱胸,横着膀子往回走了两步。 走过卢仚身边,乐山突然伸手,用力的拍了一下卢仚的肩膀,伸手比了比自己和卢仚的身高,很是惊讶的发现,卢仚居然比他还要高了一寸多点。 “好汉子,不错,你这人品、模样,进守宫监,有点可惜了,那都是一群见不得人,专门干黑活的阴损混账……进我禁军怎样?只要你进来,我先给你一个实权校尉的前程。” 罗轻舟怒了。 他重重的咳嗽了一声:“乐将军,卢仚是我守宫监的人。” 乐山翻了个白眼,‘噗嗤’一声开口了:“我刚才听到他叫卢仚啊,他就是那个气得白长空当街吐血的卢仚嘛,所以我才有兴趣招揽他。” 乐山向卢仚笑道:“好好考虑一下,啊?” 罗轻舟的脸色越发阴郁。 卢仚朝着乐山笑了笑,没吭声。 刚刚站在小巷口,熊顶天暴起发难的时候也没用任何动静的风调坊令水英,背着双手,目光如寒泉,一眨不眨的盯着卢仚。 就在这时,高空一声清啼响起。 一头翼展超过两丈的大白鹤扑腾着翅膀缓缓降落,一名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身量颇为精瘦矮小的小太监从鹤背上跳了下来。 喘着气,小太监大声叫嚷:“唉哟,你们这里谁管事啊?得了,天子召见,赶紧的!” 第四十三章 觐见 被天子召见,卢仚本以为没自己事情。 没想到,那传令的小太监特意叮嘱了一声,罗轻舟就满脸是笑的招呼了卢仚,让卢仚也混进了前往九曲苑觐见的队伍。 穿过四极坊,往北一里地,有一座长桥横跨运河,直通皇城。 补充一点,大胤的皇城,分为三个部分。 皇城正北,是宫城,这所在不用多介绍。 皇城之外的区域,分为‘武胤’和‘鲲鹏’两大‘超品’坊。 西边是武胤坊,大将军府、守宫监、宗正府、司寇台、太府、少府、禁尉府、羽尉府等大胤武朝的‘传统’衙门,尽在武胤坊中。 东边是鲲鹏坊,丞相府、御史台、太史台、国子监、太学,以及近些年,随着文教势力崛起,在丞相府下新设的六部衙门等,全都在鲲鹏坊内。 顺着宫城的南城墙,沿着宫城的护城河向东疾走,穿过武胤坊和鲲鹏坊,经过一座座肃穆森严的官府衙门,在鲲鹏坊的最东边,顺着运河岸向北转,又沿着宫城墙根疾走一阵,就到了白天里白长空等人经过的石桥。 顺着石桥跨过运河,就是九曲苑。 卢仚跟着罗轻舟,一路骑着快马疾奔,从四极坊到九曲苑门口,就耗费了大半个时辰。 他们骑乘的,还是从禁军借用的,混有异兽血脉的特种马匹。 如果换成普通的战马,或者民间的驭马,想要从四极坊横穿皇城赶到九曲坊,怎么也要小半天的时间。 镐京城,太大! 镐京城内的坊市,太大! 值得一提的是,乐山在路过宫城南门的时候,就离开了队伍。 他派了自己的一个副手跟着队伍前行,而他自己则是叫开了宫门,径直入宫去了。 乐山离开后,罗轻舟轻哼了一声:“嗯,大将军的消息也不慢,这是及早去给太后报信了。” 一行人赶到九曲苑的时候,东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在九曲苑的正门牌坊下马,卢仚跟着一行人在极尽华美的九曲苑内拐拐绕绕了许久,等到他们来到一座靠湖的大殿门前时,天色已经大亮。 一群小太监已经等在了这里。 卢仚等人到了,小太监们急忙引着他们进了一旁的偏殿里,催促着一群人沐浴、更衣,浑身上下焕然一新,更洒上了一些香粉、香露,耗费了小半个时辰后,才将一群人引进了一旁的大殿。 踏入大殿的一瞬间,卢仚的心剧烈的跳动了几下。 这里,是天子居所。 能够踏入这里,距离他的目标,分明又近了几分。 “哎呀,都来了?辛苦,辛苦,昨夜平定四极坊,你们可都是有功之臣。”静谧的大殿内,突然响起了笑声。 卢仚抬头,就看到大殿最里面的宝座旁,身高八尺、腰围八尺,生得珠圆玉润、白皙水嫩的鱼长乐,正朝着他‘呵呵’笑着。 卢仚端正神态,收敛目光,显得很恭谨的微微低下了头,只是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四周。 然后,卢仚就被坐在九龙宝座上的天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天子胤垣,他的相貌长相,都不用说了,皇家血统千多年的优中择优,天子的长相、气质,都是人间拔顶的存在。 只是此刻的天子,有点给皇家血统丢人现眼。 身穿一裘紫黑色鲲化鹏大袍,披散着长发,两个黑眼袋极其明显的胤垣歪歪扭扭的坐在宝座上,白净的面皮上,左边面皮充斥着异样的红晕,一副很亢奋的模样。 而他右边的面皮呢…… 大胤武朝的天子陛下,他的右边脸皮满是淤青,而且有三条清晰可见的血印子,从他的耳朵下面直接划拉到了嘴角附近。 他的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油膏,隔着老远,卢仚都能闻到一股子极其清凉、馥郁,绵绵泊泊直透内腑,让五脏六腑极其享用的凉凉药味。 可见,胤垣脸上涂抹的,应该是顶级的内廷秘制伤药。 他的右边面皮,是外伤,看这痕迹,应该是被人在脸上糊了一巴掌。 但是,堂堂大胤武朝的天子,万万亿子民的至高主宰,谁敢在他脸上糊巴掌? 不仅是卢仚,就连罗轻舟,以及司寇台的一名总捕头,还有风调坊的坊令水英,一群人全都愣在了当场。 天子被人殴打了! 是谁干的? 罗轻舟和司寇台的捕头不敢吭声,他们乖巧的低下头,不敢多看、乱看。 水英则是猛地上前一步,皱着眉看着天子厉声呵斥:“陛下乃大胤亿万黎民之主,一身安危牵扯着大胤社稷、国祚,敢问天子为何变成如此模样?” 身为文教弟子,水英有着罗轻舟这样的皇家内廷衙门所属,以及司寇台这些‘鹰犬’万万不可能有的底气和胆气,见到天子身上的异状,他就是敢正面呵斥,质询天子。 胤垣目光闪烁,扭头看向了宝座旁的一座三足祥云鼎。 鱼长乐则是咳嗽了一声,指着水英曼声道:“水英,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在这里大呼小叫呢?” 水英昂起了头,狠狠的盯着鱼长乐喝道:“鱼长乐,你身为内廷诸监之首,天子有恙,你就是罪魁祸首。保护天子不利,你罪该万死。” 鱼长乐圆润的面庞顿时皱起。 有点苦恼的看向了天子面庞。 这事体,如果闹大了,被外廷的朝臣官员知晓,天子被人糊了一巴掌,这肯定会引起无数人文教官员的口诛笔伐,他鱼长乐又得臭名远扬一番! 眼看着水英将火烧到了鱼长乐身上,胤垣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好啦,好啦,没什么大事,昨天我开心嘛,高兴嘛,一时兴起,找了条钢背熊摔跤嘛,哎,没想到,最近和祺妃‘乘’烛夜游次数太多,腰酸腿软,一不小心,被那熊掌糊了一巴掌。” 说着说着,胤垣的兴致变得高昂起来。 他得意的笑道:“可是,我也不是吃素的啊,那钢背熊刚刚糊了我一巴掌,我就一巴掌抓住了它的要害,狠狠一扯破了它的力道,将它抱摔倒地,然后拗断了它的脖子。” ‘呵呵’笑了几声,胤垣得意的拍了拍手:“四只老大、肥美的熊掌,从昨天下午让人炖着,稍后午宴,几位卿家都陪着我好好的喝点、吃点。” “啧啧,八十年钢背熊的老熊掌,那叫做一个肥美、膏腴,啧啧,妙不可言啊!” 水英呆住了。 卢仚一众人也是听得目瞪口呆。 因为开心,天子找了一条钢背熊摔跤? 虽然挨了一熊掌,但是天子却赢了摔跤,剁了熊掌准备今天当午餐? 卢仚隐隐觉得有点不对。 听天子的话,什么叫做‘一巴掌抓住了它的要害’? 这熊身上,能够一巴掌被抓住的要害…… 啧啧,细思恐极。 天子对那头熊,究竟做了什么? 水英的脸色逐渐发红,他浑身哆嗦着,突然一声大吼:“陛下,你如此形状,简直……” 胤垣轻飘飘的挥了挥手:“昏君嘛,不用你说,我自己知道……” 水英的红脸迅速变成了紫红色,他被胤垣的这句话堵得差点吐血。 ‘呵呵’笑了两声,胤垣歪了歪脑袋,眯着眼看着水英:“我懂,我不该做这种事情,作为天子,和一头狗熊搏杀,有点……的确有点说不过去哈。” “不过,开心嘛,高兴嘛,偶尔放肆一下,是不是?”胤垣笑得很灿烂。 “天子为何如此开心!”水英阴沉着脸问出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白长空昨天被气吐血了。”胤垣张口就来,一旁的鱼长乐已经伸出了手,想要捂住他的嘴,但是硬生生没能来得及阻止他。 鱼长乐伸出手,五指开合了几下,他干巴巴的笑着,收回了肥厚的手掌。 水英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胤垣。 他的表情分明是在说——‘我知道你是昏君,但是没想到你居然王-八蛋到这种程度’! 胤垣讪讪的摸了摸鼻子,朝着水英干笑道:“好啦,好啦,开玩笑而已,我说我这是昨天偷摸小宫女的翘-臀,被祺妃发现,她吃醋给了我一巴掌,你信不信呢?” “你肯定是不信的,那,我就懒得解释了。” “嗯,水英啊,这件事情,就这么过了罢。” “你看,四极坊失火,还死了这么多人,你身为风调坊的坊令,你这个官,可没当好,你不是一个合格的风调坊令,那么,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呢?” 胤垣双手放在肚皮上,很是笃定的问水英。 卢仚眸子里精光大盛,他瞪大眼睛看着胤垣,差点就鼓掌叫好——这话,问得劲道啊! 胤垣和鱼长乐居高临下,目光扫过被招来的一众臣子的脸。 两人同时看到了卢仚那一脸的惊叹和钦佩,不由同时微笑。 水英身体晃了晃,他看着一脸微妙的胤垣,‘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臣,惶恐……臣,有罪……臣……” 胤垣急忙一摆手:“别玩乞骸骨的那一套把戏,我不认啊……你要乞骸骨,最后头疼的还是我,你的那些师长、同年,又得在九曲苑门口敲锣打鼓,用脑壳撞牌坊,何苦呢?” “做臣子的,每个月都从我这里领俸禄,吃人嘴软哪,就不要太为难我这个皇帝了。” “赶紧说正经事,昨晚上究竟怎么回事?四极坊的那群小王-八蛋,死光了么?” 第四十四章 插手,提拔 正经事? 昨夜的正经事,唯有卢仚全程经历。 大殿内香烟缭绕,奇香馥郁。 十几名太监,数十名宫娥,全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的站在一旁,目露奇光盯着卢仚,聆听着他的讲述。 卢仚详细的讲述着自己的亲身经历。 他昨天和老何搭档,去酱坛子大街巡逻、查探,自己如何‘侥幸’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跑去油篓子大街的两座棺材铺,结果和拜鬼母教的妖人正面撞上。 乘坐鸾凤红轿子的鬼女人突兀出现,一通大打出手,罗轻舟及时到来,惊退了那伙鬼女人。 之后,就是四极坊大火,卢仚等人想方设法进入四极坊,想方设法让那群疯癫的质子出手救火,从大火、鬼魅的危机中救出了澜沧王胤骍,并且平定了突然爆发的死士杀手的疯狂袭击。 卢仚是读过书的,他的讲述就好像说书人说书一样,一条条,一款款,详细、精彩,很是吸引人。 胤垣听得是目不转睛,不断的轻轻点头赞叹。 听到末尾,胤垣突然打断了卢仚的话,他指着罗轻舟问道:“那些九阴教的逆党余孽,且不说。那些突然出现的死士杀手,他们使用的弓弩,果真是禁军制式军械?” 罗轻舟急忙俯身行礼:“陛下,微臣详细检查过,的确是禁军制式军械,而且全是崭新从未动用过的好物件。只是,军械上的所有铭文编号,都被抹去了,无从追查。” 胤垣就看向了一起跟来的乐山副将。 那副将低头,沉默不语。 袭杀四极坊的死士杀手,使用的是禁军标配的军械,这种事情,他一个小小的副将,不懂其中的窍窍。不懂,所以他不开口;就算懂,他也不敢开口。 “看样子也是个没用的。”胤垣叹了一口气,又看向了被召来的风调坊令水英:“水英,你可知罪?” 水英的脸微微发白。 他是风调坊令,是风调坊的最高官员。 无论是九阴教在风调坊内布置了据点,又或者四极坊的一场大火,以及那些死士杀手的出现,任何一件事情,如果认真追究,他起码也是一个‘渎职’、‘昏庸’的罪名。 前来九曲苑的路上,水英就绞尽脑汁,想要计较出一个脱罪的法门。 但是见了胤垣,水英才发现,他居然无从申辩。 昨夜一事,风调坊令衙门的表现太差,他居然是一点作用都没起到。 如果天子真要认真的追查这件事情,那么他很可能被扒了官袍,打入大牢,如果再从他身上下功夫,顺藤摸瓜的牵扯下去…… 水英有点心慌,脸色变得更白了。 就这时候,一名小太监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向胤垣行了一礼:“陛下,余三斗余总管派人来,说太后召风调坊令水英奏对。” 胤垣呆了呆,摸了摸肿胀的面皮,幽幽问道:“哦?就一个水英么?” 那小太监看了看脸色骤然回复了正常的水英,低下了头:“皇城那边,刚刚大丞相朱崇、大司寇公羊旭、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台都御史等多位大人,进宫了。” 微微顿了顿,小太监继续说道:“另外,被送入守宫监秘狱的熊顶天,也被余三斗余公公的人提走了,已经转交给了司寇台。平安号、福荫号的掌柜的,还有被生擒的小二,则是被大将军的人提走了。” “那些死士杀手的尸体,则是被刑部的人,带着太后懿旨提走了。” “还有,储存在守宫监内的,那些死士杀手使用的军械、兵器等,一应物证,都被大理寺的人悉数提走。” 胤垣的眉毛耷拉了下来,他幽幽道:“既然如此,是太后要亲手处置这件事情喽?也对,毕竟牵扯到宫闱秘闻,太后插手,也是理所当然的。” 胤垣看向了鱼长乐:“没守宫监啥事了。” 鱼长乐向胤垣欠了欠身,满脸是笑,没吭声。 昨天晚上的事情,棺材铺内的异常,是守宫监发现的。 第一个和鬼魅交手的,也是守宫监的人。 第一个跑去四极坊救火的,是守宫监所属。 出力最大,将胤骍从大火中救出来的,也是守宫监。 那些死士杀手一通杀戮后,极有效率的撤离现场,其他官府衙门鬼影子都没找到一个,也是卢仚这个新加入守宫监的毛头小子,找到了线索,抓住了嫌疑人熊顶天,同时击杀了三十几位死士杀手。 这些脏活、苦活、累活,都是守宫监的人做的。 结果,等到事后要认真办案追查的时候,太后和大丞相直接入局,提走了一切人证、物证,这件事情,显然就和守宫监没关系了。 大丞相、司寇台、刑部、大理寺这些被文教官员掌控的衙门且不提。 余三斗,那是太后身边服侍了数十年的忠心老狗,在守宫监里,也有一支只属于他,直听命于他的力量。他的资历比鱼长乐还深的多,在皇城内外的影响力,都超过了鱼长乐。 余三斗,才是大胤朝真正的第一大太监。 他派人接手了,这事情就由不得鱼长乐这边继续追查下去,除非,他想挑战一下余三斗大内第一人的地位;除非,他想挑起太后和天子的正面冲突。 卢仚明显感受到了大殿内的气氛变得压抑了许多,胤垣的笑容后面,隐藏着很深很深的恼火和无奈。 鱼长乐‘慈善和蔼’的圆脸庞上,也透着一丝丝的阴云。 只是,他养气的功夫极深,脸上依旧挂着灿烂的笑容。 送信的小太监还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胤垣看看水英,抬头看看大殿屋顶华丽的藻井雕饰,然后灿烂的笑了起来:“行吧,水英啊,去向太后解释昨晚的事情吧。嚇,你也不要怪我多事,我叫你过来,只是很好奇,这世上,真有鬼?” 大殿内一片死寂。 一群宫娥吓得面色惨白,一个个面面相觑,身体微微颤抖着。 水英皱起了眉头。 昨夜他没能亲眼目睹卢仚、罗轻舟等人和那些鬼女人的战斗。 但是,作为一名坚定的文教弟子,文英绝对不能容忍‘鬼神之说’。 他猛地上前了两步,厉声喝道:“陛下,鬼神之事,绝对是荒谬之谈。世间,岂有鬼怪?这鬼祟的,只是人心。陛下作为大胤之主……” 胤垣重重的咳嗽了一声,他摸了摸自己淤青片片的右脸,用力的挥了挥手:“没错,没错,世间没鬼,没鬼,怎么可能有鬼呢?” 胤垣笑看着水英:“风调坊令,去吧,太后有召,可不能怠慢了。赶紧去吧。” 微微顿了顿,胤垣淡然道:“这件事情,影响极坏,希望水卿能不负国恩,将这事情处置得妥妥当当。” 叹了一口气,胤垣摸了摸脸:“唉哟,这一熊掌好生结实,我准备……不是,我肯定要大病一场,三个月内,我是不准备搭理朝政了,你们谁都别来烦我……” 水英沉默,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胤垣,果然一言不发,向胤垣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就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水英一走,那禁军副将也随之请辞。 当他听那小太监说,说两家棺材铺的活口,都被大将军提走了,就知道这件事情的后续,和天子已经没啥关系了。 以天子的秉性,想来他也懒得再管后续的事情了。 这么多年来,不都是这样么? 任何事情,只要有太后懿旨,有大将军、大丞相的人接管,天子就‘笃笃定定’的在九曲苑飞鹰走狗,万事不挂在心上嘛。 所以,这名禁军副将走的也很笃定。甚至他向胤垣告辞行礼的时候,那行礼的动作,脸上的表情,未免就有一种敷衍了事的感觉。 随之,其他一群相关的,不相关的,来自镐京、风调坊各衙门的小官小吏,也都被不耐烦的胤垣挥手赶走了。 这些人,昨夜就是在四极坊里凑了个热闹,好些人到现在都没弄清楚,昨晚上的那一场大火,那一场动乱究竟是从何而起,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所以,他们来九曲苑的时候,是诚惶诚恐。 他们被打发离开九曲苑的时候,是满头雾水。 最后,大殿内,就剩下了守宫监的一票人马,胤垣挺直了腰身,兴致勃勃的朝着卢仚和罗轻舟指了指:“好了,现在没碍眼的人了,全是自己人,认真给我说说。昨天的事情,真有女鬼?哎,小模样长得怎么样?俊俏么?胸-大么?这个体型,嘿嘿……骚-不-骚?” 卢仚登时一愣。 这才是胤垣的真面目么? 急促的说了一长串话,胤垣突然朝着卢仚指了指。 “老鱼啊,这小子我看着顺眼,可是他身上的白袍子,太难看了些。” “换一件,换一件……喏,换身红袍罢!” 罗轻舟骇然扭头,万分震惊、万分嫉妒的看着卢仚。 鱼长乐则是笑吟吟的,清脆利落的应了一声:“好咧,陛下,老奴觉得,这小子这般魁伟、英朗,倒是颗好苗子,您可别小气,再赏点,再赏点!” 第四十五章 这就简在帝心了? 皇城大内有众多监、局、司,统称二十四监就是。 其中织造局,有极高明的裁缝匠人。 天子一声令下,就有几个生得精精瘦瘦,但是眉眼如刀的老太监走进了大殿,眨巴着眼睛朝着卢仚身上张望了几眼,又一声不吭的走了出去。 胤垣慵慵懒懒的坐在宝座上,右手轻轻摩挲着被一熊掌糊伤的面皮,丢开了昨晚上的事情,开始向卢仚和罗轻舟询问一些市井上的百姓勾当。 他问的这些话,罗轻舟只能回答上来一小半。 身居高位,尤其是身处守宫监这样的‘秘谍’机构,罗轻舟平日里收到的消息,无非是哪几个大臣私下里相约逛青楼了呀,哪位大臣家里‘葡萄架倒了’被划伤了脸啊,哪位大臣的大妇嫉妒,下令打死了某位小妾之类。 要说对市井街头的了解程度,还是卢仚远超罗轻舟。 东家长,西家短,安乐坊哪家媳妇贤惠,民安坊哪家寡妇娇俏,哪家粮食铺最是公平交易,哪家绸缎铺习惯性以次充好,如今市面上的粮价如何,盐价如何,镐京城内各处运河码头,哪家帮派对人苛刻,哪一伙力夫、水手的老大讲义气等等。 天子爱听,卢仚又有一肚皮的零碎可以说。 天子笑吟吟的不断点头,卢仚也是越说越得意,‘叭叭叭’的,不知不觉他就用了一个多时辰,将最近镐京城内一些主要坊市发生的新鲜事、有趣的事情,挑挑拣拣的说了一轮。 “唉哟,上茶,赐座。”胤垣用力的拍了一下大腿,指着卢仚和罗轻舟笑道:“赶紧的,上茶,赐座。说了这么多,口渴了吧?” 几个宫娥麻利的搬来了两个锦缎墩子,卢仚和罗轻舟谢过胤垣,坐了下去。 一人身边又撑起了一个花瓶状小几子,上面放了精巧的茶壶,精美的茶盏。 胤垣扭头,朝着鱼长乐笑道:“老鱼啊,让手下人用心些,不要老是盯着那些大臣嘛……他们翻来倒去,也不过是折腾那些事情,我都听腻了。” 手指敲击着宝座的扶手,胤垣长叹道:“还是要向卢卿这样,市井上好玩有趣的东西,也让人多打听打听。比如说,民安坊金宝里三柳胡同的马寡妇,她真是一身白银一般的好皮肉?” 卢仚的嘴抽了抽。 罗轻舟低头,喝茶,一声不敢吭。 鱼长乐笑得极其的纠结,很是幽怨的朝着卢仚望了一眼。 作为大胤武朝的天子,卢仚说了一个多时辰的八卦,您怎么就惦记着马寡妇? “老鱼啊,你安排安排,哪天,我们找个机会,偷偷去三柳胡同逛一圈。”胤垣翘起了二郎腿,脚丫子一晃一晃的很是惬意。 “说起来,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寡妇呢。”胤垣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人生,不能留遗憾啊,老鱼,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卢仚端着茶盏,小口小口的喝着香茶。 对于这位天子的品性,他算是了解了。 不过,要说寡妇嘛……皇宫里不就蹲着一大批么?当今太后,不就是大胤身份最尊贵的寡妇? 欸? 欸? 胤垣的这话不对劲。 卢仚低着头,很认真的盯着茶盏中的一片茶叶。 胤垣这话,非常非常的不对劲。 他没见过寡妇? 也就是说,太后她不是寡妇喽? 那么,传说中已经身陨的上皇? 胤垣丢开了马寡妇这个话题,他翘着腿儿,笑吟吟的看着卢仚:“卢卿,你是泾阳卢?莱国公府的子弟喽?” 卢仚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向胤垣笑道:“陛下,微臣如今是天恩侯府一脉……天恩侯是微臣伯父,当年他立下功勋,陛下赐了爵位,天恩侯府就从莱国公府分出来了。” “哦,哦,卢旲的子侄。”胤垣就笑了起来:“卢旲是个忠臣啊。” 摇摇头,胤垣感慨道:“想当年,我年轻气盛,觉得自己武道修炼得不错了,就跑去九曲苑的‘苍狼院’,和刚刚送来的那一群三百多头铁背苍狼过招。” 脸蛋一抽,胤垣下意识的伸手,用力的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啧,啧,幸好有卢旲救驾,我还是狠挨了两口,半片屁股差点没被扯了下来。” “可怜卢旲,啧啧,护着我逃出苍狼院,他自己被咬得……那是一个血肉模糊,一个惨不忍睹啊。” “不过,能理解,卢旲,也就是莱国公府的普通旁系出身,在羽林军中,也只是一个小小的队率。” “他那时候的修为,也不怎么滴,为了救我,他也是豁出去性命了!” 胤垣很遗憾的摇了摇头:“功高莫过于救驾,我本来想封他一个国公的,可是太多人反对,甚至莱国公府那边都言辞激烈的反对这事,就只能封为侯爵了。” 卢仚微笑,不语。 难怪外面只传说,说卢旲立下大功,让天子赐封爵位,但是从没有人说,卢旲究竟立下了什么功劳! 这事情,你的确没办法往外面说,是吧? 堂堂天子,跳进狼窝里和一群野狼斗殴,差点被咬死,卢旲豁出去性命救驾,自己被一群野狼咬得稀烂……这不是什么征伐敌国、讨伐不臣的功劳,这份功绩,你放在史书上都嫌给祖宗丢脸的! 难怪卢旲自己也从来不提,他究竟是如何被封了侯的。 “卢旲的功夫,还是弱了些。”说着说着,胤垣的话题又拐了个弯:“泾阳卢,莱国公一脉,以前有个很厉害的,叫做,叫做……卢,卢……老鱼,就是那个,羽林军内部大比的时候,一个人挑翻了大半个羽林军的,父皇最喜欢的那位?” “卢貅!”鱼长乐急忙笑着说道:“‘破军龙枪’卢貅,当年在羽林军里面,虽然还有其他几员大将和他名声相仿,但是老奴记得清楚呀,羽林军里面的将领们,都承认卢貅才是羽林军第一大将,包括那时候的羽尉大将军,都服气的。” “是了,卢貅。”胤垣点头道:“卢貅的功夫,是比卢旲要强出许多的。” 卢仚轻咳了一声:“陛下,卢貅将军,正是微臣的祖父。” 鱼长乐眯着眼,很和蔼的笑着。 胤垣则是猛地睁大了眼睛:“哦?卢貅是你的祖父?果然,看你这身形,看你这品貌,唔,唔,不错,不错。那你父亲?” 卢仚干笑了一声:“家父,卢旵(chan)。” 胤垣轻轻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皱着眉头喃喃道:“卢旵?卢旵?这名字,我也很熟啊……” 歪着脑袋,很努力的思索了一阵,胤垣突然一拍脑袋:“啊,是不是生得高高大大,平日里说话做事斯文秀气,一打架就和疯狗一样的?” 卢仚的脸剧烈的抽了抽。 ‘疯狗’一样? 他倒是不知道自家父亲还有这样的光辉事迹。 毕竟,卢旵丢下他离家出走、不知去向的时候,卢仚才几岁呢? “是他啊。”胤垣看到了卢仚的表情变化,他很开心的大笑了起来:“他还给我做过两年的伴读呢,他是内史丞的入门弟子嘛,内史丞那老匹夫……” 鱼长乐急忙咳嗽了几声。 胤垣眼睛一翻,很幽怨的瞪了他一眼:“怕什么?怕什么?那老匹夫都快十年没冒头了,说不准死在外面哪里了,我怕他怎的?” “哎,想当年,内史丞那老匹夫拎着戒尺逼我读书,你爹卢旵那家伙,就蹭秘史监的书看,而且专门挑那些妖魔鬼怪、狐仙妖精的闲书看。” 胤垣用力的舔了舔嘴唇:“他还偷偷摸摸的给我找了几本有趣的书,啧,那些狐狸精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那时候她们还会变成美女勾搭书生,现在怎么就绝了踪影呢?” 鱼长乐笑得很无奈。 卢仚和罗轻舟笑得很尴尬。 胤垣则是无比憧憬的喃喃道:“不过,也不坏啊,现在虽然没有狐狸精,但是有美貌的女鬼……似乎,也不坏啊。” “你们说,要如何,才能将,那女鬼,捆绑好?”胤垣皱着眉,陷入了思索中。 鱼长乐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胤垣叹了一口气,他放下腿,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快中午了,准备着,传膳吧。老鱼,卢卿,还有,那个大脑袋的,你叫,叫……罗轻舟是吧?罗卿,一起陪我吃个午饭。那四支熊掌,可不能浪费了。” 感慨了一声,胤垣又看向了卢仚,满脸是笑的朝着卢仚轻轻一指:“卢貅的孙子,卢旵的儿子,嘻,我记住你了。卢貅是父皇当年最信重的亲近臣子,卢旵和我也有一份交情。” “卢仚啊,好好干。” “守宫监和外朝不同,在外朝,我想要给个县令升官,都有一群人呱噪。” “但是守宫监嘛,是内廷机构,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想给谁升官,就给谁升官。” “好好干,多立功劳,比如说,再把白长空气吐血,如果能气死他就更好,如果你真气死了白长空,我给你封伯!” 卢仚眉头一挑。 天子对白长空,居然恶感如斯? 这还,真合了卢仚的心意。 一旁的罗轻舟已经嫉妒得眼珠子通红,卢仚这就被天子记住了? 果然,有一个好爷爷,一个好爹,比他这种‘踏踏实实’、‘兢兢业业’的臣子,就是要占便宜啊。 他罗轻舟身上的红袍,是在守宫监辛辛苦苦二十多年才挣来的。 可是卢仚呢? 罗轻舟想吐血,他不想说话。 就在这时候,脚步声起,十几个小太监抬着一架软轿子,一路摇摇摆摆的走了进来。 澜沧王胤骍躺在轿子上,刚进大殿就兴奋得手舞足蹈的大叫:“陛下,陛下,嘿,我昨天晚上真见鬼了嘿。你猜那女鬼头子是谁?” 胤垣冷笑一声,撇了撇嘴。 第四十六章 更衣 胤骍手舞足蹈的,向胤垣讲述了他昨夜的惊险经历。 讲到兴起,胤骍居然掀起了袍子,解下腰带,露出了他狠狠挨了一刀的臀部。 他翘起用纱布包扎的后臀,对准了胤垣,甚至还很用力的晃了晃。 “凶险啊,陛下,凶险啊!” 胤骍扯着嗓子嘶声尖叫:“我长到这么大,生平第一次,碰到这等凶险。” “我大胤武朝的都城啊,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帝都镐京,居然,居然鬼魅横行,妖人作祟。我堂堂大胤亲王,屁股居然被劈成了三片!” “大胤立鼎千八百年,何曾有过这样的事情?” “这里面,一定有人捣鬼。” 昨夜的事情,显然胤骍被吓得快要崩溃了,他语无伦次的嘶声叫嚣着,手舞足蹈的蹦跶着,时不时的牵扯了身上的伤口,又‘唉哟’痛呼几声。 胤垣一直撇着嘴,斜着眼,冷眼看着自家亲叔叔的表演。 等到胤骍气喘吁吁的停下嘴,端起茶杯喝茶解渴的时候,胤垣才讥诮道:“这些事,和我有啥干系?有啥干系?啊?你该去向太后说嘛。” 胤垣幽幽道:“现在,最紧张这齐妃,这些女鬼的,应该是太后才对。” 胤骍当即翻了个白眼:“陛下说的哪里话?那群君子如今都在太后面前呱噪呢?我去找太后诉苦?不是自讨没趣么?哎,哎,这快晌午了,九曲苑连顿午饭都不请的么?” 胤垣哈哈大笑,于是酒宴就呈了上来。 炖得软烂的熊掌,浓香扑鼻。 其他搭配的菜肴,也是山珍海味,水陆咸呈。 至于饮用的美酒,是皇家窖藏百年的珍品,酒水粘稠如鱼胶,色泽已经变成了琥珀色,香浓无比,香醇异常。 卢仚从未喝过这等美酒,在胤垣的大声呼喝中,他也未免多喝了几杯。 皇家御厨的手段,比起外面的酒馆酒楼高出不知道几重天来,九曲苑使用的一应食材,又都是只挑贵的、好的、极品的,卢仚普一接触这等美食,差点舌头都吞了下去。 相比卢仚,同样幸运,得到胤垣赐宴的罗轻舟,还有几个守宫监的将军、校尉,就未免显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筷子都不敢多动,只是胤垣每次举杯的时候,他们都急忙举起酒杯大口灌酒。 如此喝了几圈酒,胤垣起身,摸了摸肚皮,目光在大殿内众人身上转了一圈,犹豫了一下,朝着卢仚招了招手:“卢仚啊,喝了这么多酒,肚子一定很撑……来,陪我去更衣。” 胤骍眨巴着眼睛,朝着卢仚看了一眼。 罗轻舟等守宫监所属,则是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天子起身更衣,唯有极亲近的内侍太监才会在身边伺候着。 天子居然主动‘邀约’卢仚一起去……啧。 简在帝心啊,天恩深重啊。 罗轻舟等人心里酸溜溜的,怎么天子莫名的,就对卢仚这么上心呢? 卢仚呆呆的站起身来,在鱼长乐的低声招呼中,跟在了胤垣身后,在一群太监、宫娥的簇拥下,从胤垣宝座后的屏风一侧转了出去,走过一条不长的甬道,到了一间偏殿门前。 胤垣丢下卢仚,进了偏殿,过了一会儿,就有水声‘簌簌’传出。 过了一小会儿,胤垣气定神闲的,拿着一条滚烫的白手巾擦着双手,在两个小宫娥的左右搀扶下行了出来。 一旁的太监,打开了甬道一侧的活动门扇,眼前风景豁然开朗,白茫茫一片的冰封大湖就出现在眼前。 鱼长乐‘嘘嘘’了两声,所有的太监、宫娥就纷纷低头,步伐轻盈的顺着甬道离开,附近就留下了胤垣、鱼长乐、卢仚三人。 卢仚双手自然下垂,静静的站在一旁。 胤垣用上茅厕的借口,将他带到了这里,一个么,估计是故意做给罗轻舟他们看的,是要让他们明白,胤垣对卢仚有多看重。 另外一个么,胤垣估计真的有事情要找他。 这事情,估计牵扯还很大,甚至大到了,等卢仚离开九曲苑后,胤垣和鱼长乐都不方便向他发号施令,只能用这种当面的、面对面交流的方式,才能放心倾述的程度。 换句话说,胤垣、鱼长乐,连守宫监的那些小太监,竟然都是不怎么信任的了。 胤垣将毛巾递给了鱼长乐,然后背着手,站在身前两步远的地方,静静的看着风雪中的大湖。 过了好一会儿,胤垣才轻轻道:“卢仚啊,刚才你说了那么多市井百姓的事情,看得出来,你没有胡编乱造,你是真的很有一套,你,不是一个浑浑噩噩混日子吃干饭的人,你比罗轻舟他们,最起码,不差。这么精明能干的年轻人……我,能信任你么?” 卢仚心猛地提了起来。 这个问题,问得刁钻。 他拱手向胤垣道:“陛下,臣对陛下,忠心耿耿。” 脑海中神魂灵光荡漾,卢仚迅速搜遍了自己的本心每一个细微角落——嗯,大家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相反卢仚还想要抱着天子的大腿,为实现自己努力活上一千年的小目标而努力呢。 所以,此时此刻的卢仚,对胤垣的确是忠心耿耿的! “很好。非常好。我心甚慰。” 胤垣笑着转过身来,握拳在卢仚的肩膀上轻轻敲了两下:“你祖父,是豪杰;你父亲,是……好人……吧。相信,你定然也是我的贤臣、能臣。” 上下看了看卢仚,胤垣笑问道:“十六岁啊,能否坦白告诉我,你为什么加入守宫监么?” 卢仚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选择一五一十的,将他那天夜里潜入蓝田园,听到的白露和朱钰的对话,一个字都不差的说给了胤垣和鱼长乐听。 胤垣瞪大眼睛,一脸惊诧莫名,却又激动莫名的看着卢仚:“呵,呵,呵,居然如此?居然,居然……简直……” 强行忍住捧腹大笑的冲动,胤垣面皮哆嗦着,狠狠的跺了跺脚:“简直是有辱斯文,简直是衣冠禽兽,简直是伪君子,我真正没看错白长空这老东西。” 鱼长乐则是骇然看着卢仚。 他幽幽说道:“这么说,卢仚你,居然能潜入蓝田园,还没有被白长空,以及他手下的护院等发现么?” “你可知道,这些年,守宫监在白家,折损了多少坐桩、暗谍?” 看着鱼长乐眼睛里浓浓的质疑,卢仚深深、深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整个人就好似一抹柳絮,随着外面吹来的一道寒风腾空而起,盘旋而上三十几丈,又向斜刺里横着飘出了四五十丈距离。 他几近九尺高的魁伟身躯,在四五十丈外的一支梅花枝条上轻轻一碰,右手顺手摘了几片淡绿色的梅花瓣,就借着这么轻柔至极的一碰之力,卢仚身体倒弹而回,没有丝毫声响的飘回数十丈,轻轻落在了原地。 卢仚飞回时,他魁伟的身躯更是在空中连续几个螺旋转向,宛如风中落叶,轨迹变幻,无法捉摸。 整个过程,好似白鹤掠空,好似飞鸿投影,轻灵飘忽,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 比起在四极坊,面对熊顶天和那些死士杀手时表现出的灵妙身法,卢仚此刻的表现,何止强出了数倍?这几乎,就有点凌空蹈虚、天人曼舞的韵味了。 胤垣张大了嘴。 鱼长乐瞪大眼,眸子里透着一丝发现了奇珍异宝的狂喜,死死的盯着卢仚。 “这等身法……”鱼长乐好容易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加入守宫监的时候,臣说过,臣的特长就是,跑得快。” 卢仚很谦逊的,向胤垣、鱼长乐拱手行礼。 “这何止是跑得快?这简直是,神乎其神,简直是……”胤垣用力挥动着双手:“好吧,我读书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 “我读书少,不是我笨,而是,我这些年,居然是白长空负责监督我读书?我怎可能跟着他学东西?所以,我读书少、没文采的原罪,是白长空啊!” “很好,很好,好得很,好得不得了。”胤垣指着卢仚笑道:“我明白了,为什么你要加入守宫监了。嘿嘿,好一个白长空,自家孙女,居然作出这么肮脏、下作、卑鄙、无耻的事情!” 胤垣又看着满脸是笑的鱼长乐,打趣道:“老鱼,所以说,有时候,招牌臭一点,也不是坏事。要不是你头上‘阉党’的招牌臭名昭著,我们能吸引到卢仚这样的人才么?” 这话,不好接。 卢仚和鱼长乐同时干笑。 胤垣兴致勃勃的看着卢仚,满意的说道:“很好,卢仚,是对我,是忠心的。所以,我有件事情,要交给你去做。” 胤垣朝着鱼长乐看了看,然后施施然转身就走。 他顺着甬道,走到了大殿里,远远卢仚听到胤垣在笑:“卢仚那小子,太嫩,居然晕酒了……让他稍稍醒醒,我们继续!” 鱼长乐的笑容收敛,很是严肃的看着卢仚。 “卢仚啊,我是陛下身边的老人,我看出来了,陛下是准备重用你的。你,不要辜负陛下的恩宠啊。陛下这个人嘛,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他对自己人,是绝对没得说的。” “不过呢,就算陛下再信重你,想要提拔你,也得有功勋才是。” “这里有件事情,你给我盯死了白长空。” 卢仚心里微微一抽,他沉声道:“监公所谓盯死白长空,可是他犯了国法么?” 鱼长乐眯着眼,幽幽道:“是否犯了国法,我们不知道。” “但是,有些事情,可以给你说说。” “白长空,一直以来,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但是两年前,无意中,我发现,他居然有了一身高深莫测的武道修为。以他的年龄,他的资质,他不可能有这样的成就才对。” “联想到,七年前,也就是嘉佑十二年,陛下兴起,由咱家陪伴,咱们偷偷的去了镐京第一楼‘燕雀楼’‘暗察民情’。” ‘燕雀楼’,镐京第一青楼。 卢仚表示,他懂,天子和鱼长乐,的确是去‘暗察民情’的。 “可是,在燕雀楼里,也是侥幸,我们发现了白长空居然在里面,和一妖娆女子私会。” 卢仚翻了个白眼。 白长空,镐京城最大的几位君子之一,他偷偷摸摸的去青楼? 鱼长乐继续说道:“当然,读书人嘛,去个青楼,不算什么事情。但是事后,陛下好奇那女子身份,责令咱家摸清那女子的根脚来历。守宫监耗尽力量,通过各种方式,居然查不到那女子的任何蛛丝马迹,相反在这过程中,折损了数百精悍人手。” “数百名守宫监最精锐的好手,无声无息的折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细思恐极啊。这白长空,这女人,有鬼。” “若是开国太祖那时候,白长空这般行事,直接抓了,严刑拷打就是。但是如今大胤,君子盈朝,陛下也不敢无凭无据的,对国子监副山长下手。” 鱼长乐拍了拍卢仚的肩膀:“正好你和他结仇了,用这个借口,好生办理这件事情。陛下,不会亏待你。” “记住了,细致侦缉,谨慎为上。以保命为主,是否能查到什么,并不是第一位的。” “嗯,多注意一些白长空平日里往来的人情关系,里面或许,有大鱼。” 犹豫了一会儿,鱼长乐又拍了拍卢仚的肩膀。 “谨慎小心,这是我对你的最大的告诫。不仅仅是白长空,这朝堂里,还有很多人,陛下,咱家,都突然发现,竟然不认识他们了。” “你以为,陛下为何不住皇城,而是一门心思蹲在九曲苑?” “昨夜四极坊大火,那么多死士当街杀人,呵呵,近千死士悄无声息的潜入风调坊,潜入四极坊,还能将这么多军械带进来。这里面,如果没有十个以上的正四品以上官员插手,不可能有人做到这种事情。” “真当我们守宫监是吃白饭的呢?” “包括九阴教的那两间棺材铺,能够太太平平藏匿风调坊这么多年,他们背后如果没有朝堂重臣庇护,他们怎么可能藏得住?” “你,暂时先盯着白长空。”鱼长乐双手按在腰间玉带上,肃然说道:“其他的很多事情,慢慢的,你会知道的。” “呵,世人都说大胤朝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国力蒸蒸日上,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好晨光……但是咱家怎么觉得,这朝堂上妖孽横行,人人脸上都带着一张面具,除了极少数几个心腹小子,居然没一个人是可信的呢?” 卢仚肃然,向鱼长乐拱手行礼,应了一声‘是’! 第四十七章 升官 大内织造局的老太监们,手艺真个极精湛。 一顿午宴的功夫,他们已经给卢仚里里外外,整治了十几套崭新的守宫监袍服。 白色丝绸内裳,大红宫锦的外袍,内裳、袍服都无比契合身材,穿在身上舒适熨帖,举手投足之间,没有丝毫的牵扯挂碍。 五道梁的乌纱帽,厚底黑面官靴,腰间一条双鱼吞口的内造玉带。 玉带的鱼头样式,是大鲲模样,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天子御赐之物,要么简在帝心,要么给天子供奉了大笔钱财,否则这等制式的玉带,寻常朝臣都是极难弄到手的。 玉带左右,分别有一个小小的云头如意钩,左边挂着一枚巴掌大螭龙纹圆玉佩,右边挂着一柄一尺多长,外鞘镶金嵌玉的金错刀。 螭龙纹玉佩,代表这人是天子近臣。 金错刀,则在某种意义上,堪比‘尚方宝剑’,佩戴者在镐京城内,可出入无忌,什么宵禁之类的规矩,对佩戴者毫无约束效力。 站在九曲苑牌坊下,卢仚低头看了看胸口那一只张牙舞爪的大守宫。 大红色官袍,在守宫监内,对应的是将军职衔。 这条大守宫的刺绣工艺,格外的精致鲜明,每一片鳞甲都栩栩如生。 大守宫盘绕整个上半身,从头到尾,背脊正中的中线上,四颗血色星点格外醒目。 罗轻舟站在一旁,满心酸涩的看着卢仚身上崭崭新、光鲜鲜的袍服。 可怜他罗轻舟,在守宫监打熬多少年,才穿上了一件大红袍? 可卢仚呢? 昨天一大早加入的守宫监,今儿中午就穿上了和他罗轻舟同等的袍服。 心中酸溜溜的,罗轻舟‘哈哈’笑着,热情洋溢的握住了卢仚的双手:“卢兄弟,以后大家就是真正的自己人,我的为人,以后你自然会明白,我们……有空多往来!” 不容卢仚开口,罗轻舟用力的拍了拍卢仚的手背:“你今日荣升,我这做哥哥的,自然要有一份心意送上。天子钦定你去雨顺坊公办,恰好巧了,我在雨顺坊东北面,有一座三进的宅子,就送给兄弟你,作为荣升贺礼。” “自家兄弟,万万不要推辞。老哥哥我一番心意,哈哈,哈哈,哈哈哈!” “以后我们多多往来,多多往来!” 罗轻舟抓着卢仚的手,用力的晃了晃。 卢仚心里一动,好嘛,这刚刚升官,财源就滚滚而来。雨顺坊的一座三进宅子,啧…… “老哥放心,我卢仚知道谁对我好,谁对我歹。以后,我们真正当兄弟处。”卢仚也用力握住了罗轻舟的手掌,上下狠狠的抖了抖。 昨夜和罗轻舟并肩对敌,卢仚对罗轻舟是有好感的,这是一个颇为负责、有担当的上司。 更不要说,一套雨顺坊的三进宅子。 就算看在这宅子的份上,卢仚也必须对罗轻舟多多热情一些,否则也太狼心狗肺了些。 密集的蹄声响起。 一队羽林军士卒,驱赶着一大群战马行了过来。 这些战马,平站在地上,马头比寻常人都高出两尺有余,通体毛色漆黑,唯有四个蹄子呈燃烧一般的血色,有一个称号叫做‘血蹄乌骓’。 在大胤军方系统内,血蹄乌骓也是排名前列的异种战马,若是路况上佳的情况下,六个时辰连续奔跑,极限可跑出六七千里地,堪比拓脉境圆满的武道高手速度。 罗轻舟的脸抽了抽,又是一肚皮的酸水冒了上来。 哎,哎,这天子,怎么就对卢仚这般的上心呢?简直比对亲儿子还要亲厚了。 以罗轻舟在守宫监内的职衔、地位,他用尽了手段、人情,也只是给自己弄了一匹血蹄乌骓当坐骑,平日里骑着那头宝贝进出时,罗轻舟心里那个得意啊! 可是看看天子亲自下旨,配发给卢仚的这一群血蹄乌骓。 罗轻舟用力的抿了抿嘴,他突然一点都不想和卢仚说话。 卢仚看着这些浑身血气弥漫,黝黑乌亮的皮毛下一块块铁锭般的肌肉高高凸起,四蹄站在地上,比自己还要高出大半个头的骏马,不由得满心欢喜的叫了一声‘好彩’。 卢仚身后,三百名刚刚脱离羽林军军籍,临时编入守宫监名册的精悍甲士,也一个个双眼放光的盯着这些战马。 刚刚收到命令,知道自己三个百人队要从羽林军变成守宫监,而且分配在卢仚手下听用的时候,这三百精锐羽林军是满肚皮的郁闷——羽林军,是天子近卫军团,光鲜、体面,而且军饷极其丰厚。 守宫监嘛,灰色收入据说很多,寻常一个监丁都肥的流油。 但是‘阉党’的名声,太难听。 谁无缘无故的,愿意被人骂成‘没-卵-子的死太监’呢? 但是看到这些血蹄乌骓,三百甲士一肚皮的郁闷,顿时消散了大半。 二十名身穿深蓝色独角守宫袍服,面白无须,气质阴柔的小太监静静的站在卢仚身边,他们看着这些神骏的战马,嘴角也微微勾起了一丝笑意。 卢仚跳上了一匹马鞍鎏金,纯银马镫的血蹄乌骓,朝着一脸扭曲的罗轻舟拱了拱手:“罗大哥,我有些事务要处理,暂且告辞。以后,我们是要多多亲近!” 一声马嘶,卢仚双腿轻轻一夹,座下乌骓撒开蹄子,‘呼’的一声窜了出去,带起了一道狂风。 二十名小太监,三百羽林军……哦,不,新鲜出炉的三百监丁纷纷跳上战马,朝着罗轻舟颔首致意,齐齐呵斥一声,策骑朝着卢仚追了上去。 血蹄乌骓跑得飞快,它们顷刻间跑过了运河上的长桥,不多时就顺着坊市边缘专门留出的宽敞驰道跑得无影无踪。 罗轻舟看着远去的马队,突然感慨了一声:“这就是命,小星啊,以后,多和卢仚亲近,我看他,要飞黄腾达,甚至比他那伯父,也不会慢。” 鲁天星站在罗轻舟身后,一脸复杂的抬头看天。 下午,申时前后(15:00-17:00),卢仚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了民安坊莱国公府附近。 第四十八章 做个好人 莱国公府,距离族学最近的一座院子。 北面正房。 头扎白巾,太阳穴上贴着狗皮膏药,一脸病容的卢俊穿着内裳,哆哆嗦嗦的拎着一根平日里在族学使用的戒尺,面容扭曲,却极力压低声音的呵斥着。 “孽畜,跪下!” 一名生得七尺多点,长得细皮嫩肉的俊俏青年,一脸无所谓的昂着头,松松垮垮的站在卢俊面前,就当没听到卢俊的呵斥声,甚至还很不屑的,从鼻孔里‘哼’了一团冷气。 “孽子,跪下!” 卢俊举起了手中戒尺,作势要打那青年。 青年翻了个白眼,猛地将脑袋往前一探,干巴巴的叫嚷道:“好罢,打罢,打死我拉倒,反正,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我也不想活了!” 站在卢俊身边,看上去三十出头,还有几分姿色风韵的妇人就冲上前来,一把从手脚无力的卢俊手上,将那戒尺给抢了下来。 “唉哟,老爷,您这是干什么?琳儿可是咱们唯一的儿子,他平日里读书辛苦,身子骨弱得很,你若是打坏了他……” “他是咱们自家儿子,又不是族学里那群来蹭本家便宜的外来破落户……那些狗崽子,打坏了就打坏了,自家儿子,你打得下手?” 卢俊无力,只能看着自家夫人将戒尺抢走。 他唯一的宝贝儿子,年龄和卢仚差不多的卢琳又是一声冷哼,将脑袋往卢俊面前又顶了顶:“娘,不要劝,不要劝,直接打死我算了。” “不就是几个小金稞子么?算得什么?” “我吃了那些兄弟这么多次酒席,回请他们一次又怎么了?” “这小金稞子……”卢俊气得七窍生烟,被自家儿子拿出去请人花天酒地,一夜之间败得干干净净的小金稞子,是白阆上门‘探视’他时,给他留下的汤药费。 这点钱,并不多,卢俊还要承担上‘识人不明、误人子弟’的恶名。 卢俊还想着,用这些钱,买两颗老山参,好好的补补身体呢。 眼看着就要正月十五了,过了元宵,族学就要开学了,他作为族学学正,总不能这么一脸病恹恹的去见人吧? 可好,一个不谨慎,自家这个败家子,这个该死的畜生,居然将那些小金稞子摸了个干干净净。 如果单单是吃吃喝喝,卢俊倒也没这么生气。 可是卢琳除了请几个族里玩得好的纨绔子一通大吃大喝,他们还跑去了花楼浪荡了半宿。 卢琳今天一早回家时,那满脸的胭脂印,满身的水粉香…… 卢俊气啊! 这些年,丢了职司,只靠着族学里的一份束脩养家糊口。 他都舍不得花自家的钱出去花天酒地,自家的这个孽畜,居然做了他卢俊都舍不得做的事情! “慈母多败儿,你,你,你就继续宠着,继续宠着……”卢俊气得直哆嗦,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气,额头上大片冷汗就渗了出来。 “我不宠着,怎么办呢?”卢俊的夫人扯着嗓子干嚎了起来:“谁让琳儿命苦,摊上了个没用的废物爹?看看琳儿生得这般模样,这般人品,他应该就是穿金戴银、锦衣玉食的官家公子!” “可他那个废物爹啊,已经到手的官,硬生生给弄丢了啊!” “看看族里和他一般年纪的哥儿们,穿的是什么?吃的是什么?用的是什么?他们哪个身边不是七八个大丫鬟,十几个小厮跟着、围着,随时小心伺候着?” “可怜我的琳儿啊,这般好品貌,这等好学问,比长房的那几位公子也丝毫不差,就因为他一个不中用的爹啊……他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啊?” 女人撒泼,男人退避。 卢俊的夫人撒泼,卢俊又是重病之身,他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乱响,双腿无力,踉跄着向后不断倒退,最终无力的倒在了床榻上,有气无力的‘哼哼’着直叫唤。 卢琳看了一眼自家一脸病气的亲爹,撇撇嘴,朝着自家老娘嚷嚷道:“得了,这家,我是不想待了。长房的仼(wang)哥儿今晚置酒办文会,缺一个知客,我去给他帮手去,晚上,不用给我留门了。” 一甩袖子,卢琳转身就走。 卢俊气得面皮扭曲,他哆哆嗦嗦的指着卢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此刻他满心只是期盼着,白阆给他的承诺能够赶紧履行,半年后一旦他官复原职,他一定要让这个小兔崽子知道厉害! 卢琳转身,走到门边,正要伸手拉门。 ‘咣当’一声,卢仚一掌推开了屋门,一股寒风呼啸着吹进屋子里,卢琳被风打了个激灵,又觉得眼前骤然一暗,他猛地抬头,蓦然看到比自己高大魁伟许多的卢仚,他吓得怪叫一声,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 “什么……耶?仚哥儿?” 卢琳眨眨眼,看清了卢仚的模样,他不由得笑了起来:“稀客,稀客,怎么回来……耶?你这一身华服,从哪里弄来的?” “古怪,古怪,来莱国公府拜访的文武大臣,我也见过,人家胸口的补子,要么飞禽,要么走兽,你这胸口,怎么纹了个大壁虎?这是哪家的官袍啊?” 大冬天的,下午时分,屋子里有点昏暗。 卢俊又舍不得灯油,教训儿子的时候,他也没点灯。 卢仚大步走了进来,卢俊瞪大眼睛,朝着卢仚看了好一阵子,这才看清了卢琳口中所谓的‘大壁虎’是什么模样。 不看还好,这一看,卢俊登时浑身一哆嗦,满身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每一根汗毛下面,都有一滴冷汗渗了出来。 就这一下,差点没把卢俊吓晕过去。 很本能的,卢俊就想起了当年他在任上,亏空了钱粮,守宫监的太监带着圣旨,跑来将他擒拿归案,无比粗暴的扒掉他官袍,将他捆绑后丢在地上,斯文扫地、全无体面的场景。 “你,你,你……”卢俊哆哆嗦嗦的指着卢仚,没法完整的说出一句话来。 卢琳呆呆的看着卢仚。 见到自己亲爹露出如此惊悚的表情,卢琳果断的察觉到了不对。 他偷偷的,一步一步的小步挪动着,想要从卢仚身边溜出门去。 今天的卢仚,让卢琳感到无比的陌生。 之前,在族学,卢仚虽然生得最为魁伟雄壮,但是卢仚表现出的脾性极好,任凭族学的同学、族人如何的嘲讽讥诮,卢仚只是温温火火的,就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 可是今日…… 卢仚身上,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寒意。 卢琳感到,自己的脖子上好似架着一柄钢刀。 他强忍着心中惧怕,用力的夹紧了双腿,一点点的往门口蹭去。 ‘呵呵’一声冷笑,两名蓝袍小太监双手揣在袖子里,一左一右的堵住了房门,堵死了卢琳溜走的念头。 “琳哥儿莫怕,我找你爹,只是有点小事,说完了,我就走。” 卢琳紧紧靠在墙上,不敢吭声。 卢俊哆嗦着看着卢仚,他干巴巴的,好容易提起了胆气,嘶声问道:“你,你,你要说什么?我们,我们,我们有什么,好说的?” 卢仚走进房间,左右顾盼了一下。 卢俊的房间里,靠窗下面有一张书案,上面有文房四宝。屋子里烧着火炕,所以很暖和,砚台中有水,并没有冻上。 卢仚走到书案前,拿起墨条,慢悠悠的在砚台里磨着墨。 一边磨墨,卢仚一边不紧不慢的说道:“学正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这些年的一些陈年恩怨,我们说说清楚。” 卢俊惊恐的看了一眼门口的两个小太监。 他嘶声道:“我们,能有什么陈年恩怨?” 卢仚磨好墨,抓起一支狼毫,在砚台里抹了抹:“怎么没有陈年恩怨呢?连续四年,学正给我出的好道论题。” “嘉佑十五年,族学年底大考,你给我的道论题是‘牝鸡司晨,岂有道呼’?牝鸡司晨,呵呵,呵呵,你是怕我死得太慢?” “嘉佑十六年,你给我的题目是‘天地之规不变,法可变呼’?文教法宗变法的勾当,牵扯多少大人物,我一毛头小子,我敢碰么?” “嘉佑十七年,更阴险了,‘天无二日’,这个题目,真正是想要我死无葬身之地了。” “反而嘉佑十八年,题目略好了些,‘古礼、今礼之优劣’,虽然也是一个天坑,但是最多让我声名狼藉,倒还不至于死人。可学正,依旧是居心叵测,一心一意毁我名声。” 卢俊没吭声,他浑身哆嗦着,看着卢仚拿着毛笔,在书案上运笔疾书。 他的眼睛越瞪越大,渐渐地,他的嘴角有血水一点点渗了出来。 从他这个位置,他恰好能看到,卢仚在纸上书写的笔迹是如此的熟悉——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卢仚正在挥毫泼墨,卢俊几乎要以为,这字是自己亲笔所书的了。 那一笔一划,一撇一捺,甚至是字和字之间的间疏结构,都和卢俊亲笔一模一样,绝无丝毫差异。 如此手段,简直耸人听闻,细思恐极。 而卢仚正在书写的那些字,更让卢俊五脏如焚,差点没吓得昏死过去。 ‘太后老妖婆,假垂帘听政之名,行谋朝篡位之举,更豢养面首三千,秽乱宫廷’! ‘嘉佑十九年正月初九,泾阳卢氏莱国公府族学学正卢俊仗义怒书’! 卢仚写完了这些字,随意将狼毫笔放在了笔架上。 他背着手,也不看已经吓得浑身抽搐的卢俊,悠然道:“不想这帖子被发得满镐京都是,你自己去安乐坊令衙门自首罢。” “前年,安乐坊有几个寡妇,被人半夜踹门祸祸了,这案子是你做的。你切记,切记,一定要坦白从宽,然后洗心革面,做个好人!” 第四十九章 波澜起 寒风呼啸,卢仚双手揣在袖子里,大步走出了莱国公府东街。 他身后,卢俊的夫人犹如死了亲爹娘一般哭喊着。 反而是卢俊,他很安静。 他这辈子,完了。 大胤朝,你可以明媒正娶,将寡妇带回家。 但是你半夜三更,强踹了寡妇门,闯进去对人家做了什么。 这是重罪。 尤其卢俊是读书人,做出这等勾当,更是让人不齿。 卢仚当着他的面,用他的笔迹书写了那种大逆不道的话语,那字帖一旦流出,卢俊就死定了,而且绝对是死全家的那种死法。 当今太后,以寡妇之身进宫成为皇后,更能在上皇出事后垂帘听政,将大胤朝堂的权力拿捏得稳稳当当,她能是个‘心慈手软’的‘傻白甜’? 想都不可能! 卢俊只能去‘自首’,将污水泼在身上,亲自毁掉自己所有的光环,所有的‘名誉’。 “学正呵,我们算是两清了。”卢仚回头看了看不断有哭喊声传出来的小院,淡然一笑。 天色暗了下来。 急促的马蹄声惊破了莱国公府前后大街的宁静。 卢仚带着马队,冲出了之前藏身的小巷,卷起狂风,呼啸着从莱国公府的正门大街上奔驰而过,吓得往来的行人纷纷躲闪。 一小会儿后,莱国公府内,响起了卢昱气急败坏的怒骂声。 “自甘堕落……简直是……辱没了先祖!” “他,居然入了阉党?还带着人,来公府门前耀武扬威?” “我,我……气煞我也,这让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白师?” “开祠堂,开祠堂……我要……不对,我现在管不了他?” “备轿子,备轿子,去天恩侯府……这世上,毕竟还有人能管到他。我就不信,他不怕族谱除名,不怕被泾阳卢氏赶出家门!” “多拿些锦缎丝绸、花红表里,天恩侯府如今当家的那个,是个属饕餮(taotie,贪婪的代名词)的!” 反应迟钝的莱国公府上上下下,终于知道,卢貅的孙子,卢旵的儿子,那个平日里温温顺顺,看似人畜无害的卢仚,居然加入了臭名昭著,专门祸国殃民的‘阉党’。 居住在镐京的无数卢氏族人奔走相告,热情洋溢的交流着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期待着当家的老爷们对这件事情的处置。 泾阳卢氏在镐京的这一脉族人,有多少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卢仚的事情,就好像一颗炸雷,惊动了莱国公府,天恩侯府,掀起了轩然大波。 不提一公府,一侯府,因为卢仚又搅动了多少是非。 此刻,皇城,内书房,冬暖阁。 烛光照得暖阁通明,地下火龙烧得滚烫,暖阁里极是温暖。 瘦小干瘪,满头银发,生得慈眉善目的余三斗耷拉着眼皮,悄然无声的站在暖阁的角落里。他的存在感极弱,真好像一头年老体衰,时日无多,懒洋洋躺在火炉旁打瞌睡的老猎犬。 他的主子,大胤武朝实际意义上的掌舵人,当今太后乐氏,正阴沉着脸,端坐在书案后面,目光幽幽如鬼火,盯着暖阁里坐着的一群大臣。 乐氏年近五旬,却保养得极好,满头乌发如云,肤白唇红,面色极鲜艳润泽,看上去就和十八九岁的少女无异。 乐氏出身卑微,祖上九代,都是镐京城内屠狗卖肉的屠夫。 但是乐氏的命数极好,在嫁给上皇之前,连嫁的几个丈夫都非富即贵,后来进宫做了皇后,更是养出了满身的雍容贵气。 暖阁里坐着的几个紫袍重臣,有大胤武朝的丞相朱崇,有镐京城的镐京令令狐甲,有大司寇公羊旭,有风调坊令水英,有御史台都御史兰天禾,有大理寺的大理卿商羊,以及鸿胪寺的鸿胪卿李梓。 要说明的是,丞相朱崇,正是朱钰所属的朱氏族人,是朱钰嫡亲的伯父。 对了,还有当朝太史令鲁步崖,这是一名身材高大,腰身挺拔,双眸亮如寒星,气度略显凌厉的老人。 他静静的坐在暖阁角落里,面前是一张书案,上面放了文房四宝。 他身后一排坐着八名太史台的史官,也都是笔墨纸砚伺候着,一个字都不漏的记载着暖阁内每一个人的每一句话。 因为鲁步崖的存在,暖阁内,所有人的言行都极其的谨慎、小心,每一句话出口的时候,都经过极小心的措辞斟酌。 这些史官,太让人头疼,他们会毫无遮掩的,将这些大人物的一言一行记录在史书中。 是遗臭万年,还是流芳百世,就看他们的笔尖子怎么晃荡了。 哪怕是太后,哪怕是丞相,在鲁步崖面前,也都得小心谨慎。 毕竟,这世间,没有千万年的国朝,没有千万年的世家,却有千万年的世袭史官源远流长,鲁步崖就出身史官世族,家族历史,可追溯到大胤之前十三个国朝那般久远。 哪怕朱崇家的那位圣人老祖,当年还活着的时候,碰到鲁家出身的史官,也要恭恭敬敬做学生姿态,主动向鲁家史官行礼的。 “是以,四极坊善后之事,还有劳诸位卿家。”沉默良久,乐氏终于开口:“四极坊的诸侯世子们,在这件事情上怕是会不依不饶,得理不饶人。” “朝堂的确有亏待他们的地方,这等刀兵之事,就不该在四极坊发生。” “我已经调动钱粮,前往抚恤,但是钱粮毕竟不比人情,鸿胪卿往日和他们交好,在这件事情上,还需卿家多多担待,好生抚慰,切不可让四方诸侯有任何怨言,有任何疑虑才是。” 李梓起身,向乐氏拱手示意,然后缓缓坐下。 李梓的脸色极其愁苦。 抚慰那些质子? 这事情说起来好听,但是谁坐了他这张位子才知道,那些诸侯质子,是这么容易安抚的么? 这一次,他李梓还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呢。 太后看了看在一旁运笔疾书的鲁步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至于,九阴教在风调坊暗设巢穴,私蓄武装,图谋不轨之事,事情牵涉前朝余孽,故,此事就由大将军府一力追查,诸卿以为可否?” 当着鲁步崖的面,太后措辞极其谨慎,万分小心。 她绝对不敢当着鲁步崖的面,说出‘拜鬼母教’啊、‘鬼母’啊、‘齐妃变鬼’啊、‘冷宫鬼魅’啊这种话来。 这些话若是被鲁步崖记入史书,她乐氏是妥妥当当要遗臭万年的了——天下太平了这么多年,偏偏你乐氏垂帘听政期间,因为你在冷宫逼死了上皇的妃子,导致鬼魅横行、妖孽乱世! 这名声,不好听,太不好听。 所以,用前朝余孽的名义,让自家亲兄弟乐武的大将军府来追查九阴教在风调坊的阴谋不轨,这是太后唯一能够接受的条件。 大司寇公羊旭缓缓点头:“太后所说极是。九阴教一案,牵扯前朝余孽,或许有刀兵征战之忧,此事交给大将军追查,很妥当。” 微微顿了顿,公羊旭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大丞相朱崇,淡然道:“四极坊一案,分明是有两伙人凑巧,不约而同起事。九阴教一案交给大将军,那么,那些无名杀手,就由老臣的司寇台,连同刑部、大理寺联手侦缉罢。” 太后笑得很矜持:“和那些无名杀手有牵扯的活口人证熊顶天,不是已经移交给大司寇了么?这件案子,诸卿用心查办就是。” 太后轻飘飘的说道:“或许,他们就是一群趁火打劫的劫匪,想要对某位诸侯世子不利的刺客呢?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出过。” 太后笑得很灿烂。 但是她牙齿恨得直痒痒。 近千死士,在四极坊杀人、放火,使用的还都是制式的军用弓弩,刀剑等物,也都是出自大胤官方的官造工坊。 要命的是,近千死士都潜入四极坊杀人放火了,这么多衙门,这么多朝臣,这么多官吏、捕快、士卒、暗谍、耳目等,事先居然没人察觉到任何风声? 大丞相、司寇台、六部尚书、大理寺、镐京令、风调坊令等等,这些文教出身的官员,全都负有不可推卸的罪责。 按照太祖立下的国法,太后甚至可以把他们的脑袋全都砍下来! 但是,太后不能这么做。 如果太后敢给眼前的这群国之重臣定罪,他们就敢掀开‘九阴教’、‘鬼母’、‘齐妃变鬼’这一篓子见不得人的阴私勾当,让她太后同样变成国之罪人! 麻杆打狼,两头怕。 太后和这些臣子,现在是相互拿捏住了把柄,谁也奈何不了谁。 大丞相朱崇淡然道:“太后说得再对不过了,或许,他们就是一群刺客,又是那些诸侯质子相互结仇闹出来的私人恩怨,只是这次规模大了些。” 朱崇缓缓道:“十天之内,吾等会给太后一个交待。” 太后抿了抿嘴,缓缓比划了一个手势:“三天,若是三天内,乐武还不能将九阴教这件事情查清的话……哀家也就愧对大胤历朝先祖,哀家也就不活了。” 朱崇等大臣就纷纷起身,向太后沉默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鲁步崖慢条斯理的,带着几个史官将一应记载整理完成后,也向太后行礼告辞。 太后坐在宝座上,沉默了许久,许久,这才连连冷笑起来。 “不知道女人都是小心眼么?” “啧,哀家要应付的对头……一不小心,哀家身败名裂也就罢了,搞不好还要死得凄惨无比。” “你们倒好,想这么轻轻松松的过关?” “十天内给我一个交待?呵呵,还不知道从哪里弄一群顶缸的给我打马虎眼呢。” “等你们交待明白了,你们不仅无罪,反而有功,我还得好好奖赏你们不是么?” “感情,就我一个人在这里扛锅呢?” “哎,哎,这口气,我可忍不下去。” “我不好过啊,你们都得陪着我不开心……朱崇,公羊旭,兰天禾,商羊,令狐甲,水英,李梓,他们都是一伙的吧?” “阿武,阿武,给我滚出来,赶紧想办法,给我好好的整整他们。” “我不开心,也得让他们都闹一个没脸没皮才是!” “挑一个他们那一伙的人,找一个够分量的,给我好好的出口气!” 第五十章 对门的邻居 半夜,子时。 卢仚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了雨顺坊。 在鱼长乐派来打前站的几个小太监的带领下,卢仚带着忙碌了半夜的下属,来到了雨顺坊勘察司的驻地。 骑在血蹄乌骓背上,卢仚看着面前熟悉的门户,半晌没吭声。 可见,胤垣不是个厚道的皇帝。 这厮,良心简直坏到了极点的。 “果真是,昏君啊!”卢仚嘴角抽搐着,用力的捂住了额头。 新设的守宫监雨顺坊勘察司,它的驻地,地段很好,就在雨顺坊的东北面。北面隔着一条柳荫大道和堤坝,就是宽达数里的运河,风景是极好的。 驻地的东面,隔着两条街,就是雨顺坊的二号码头,这里的交通,自然也是极方便的。 码头旁边不远,就有一座市集,吃穿住用行等,乃至各种娱乐资源,也是极其丰富的。 这驻地本身,更是一座前后六进,左右双跨的大宅子。 而且,这宅子的后面,还带了一个极大的后花园,总占地能有一百五十几亩。 卢仚和他麾下的三百来号人,加上三百多匹血蹄乌骓,都能轻松的住下来,而且后花园的北门直通运河边的柳荫大道,马队出入也极其方便。 可以说,这驻地,真是一处风水宝地。 中午才给卢仚的任命,短短六个时辰中,能够在雨顺坊弄到这么一座大宅子给卢仚做驻地使用,还能将宅子原本的主人直接搬迁离开,可见胤垣是下了不小的本钱,鱼长乐也是真的下了力气的。 当然,以上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座大院子坐北朝南,南边的正门,隔着一条街道正相对的,一排松柏簇拥之间,就是白长空家‘蓝田园’的北门。 那北门,看上去极眼熟的,卢仚不久前,半夜里,才刚刚跨越过。 是的了。 卢仚和白家,做了面对面的邻居。 卢仚心中,有一万句不雅之词想要倾泻一下,却不知道应该如何才能说出口。 说好的谨小慎微呢? 说好的小心从事呢? 张开嘴,深深的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味的西北风,卢仚喃喃道:“陛下隆恩,监公对我等,也真是关怀备至。这院子,我喜欢。” “罗将军赠送的那套宅子,就暂且放在那里吧。” “这宅子,我中意,我就住这了,一定极有趣。” 卢仚跳下马,将缰绳丢给了一旁伺候着的一名监丁,抬头看了看自家院子的大门。 朱漆大门,规格比不得莱国公府和天恩侯府那般雄壮,但是也气派十足;厚厚的门板上一枚枚摩擦得溜光的黄铜门钉,在火把的光芒下闪耀着淡淡的光辉。 守宫监的效率极高。 大门上原本主人家的门匾已经被拆下,一块崭新的紫檀木鎏金大字的匾额,已经挂在了大门正上方,上书‘雨顺坊勘察司’六个大字。 在门匾的下方,大门左右两侧,杵着两块硕大的,高有两丈、宽有六尺的官牌。 黑底的官牌上,雕刻了两只硕大的,通体猩红的大守宫张牙舞爪,显得极其的威武、凶猛。 灯光下,一排十几名身披重甲、内着白袍的监丁一字排开,莫名给这座宅院添了几分凶气。 卢仚无声点头,又看了看白家后院的北门,轻轻一挥手。 朱漆大门无声开启,卢仚昂首挺胸,带着大队人马走进了勘察司驻地,随后大门重重关闭。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卢仚的手下,都是羽林军的精锐转制而来,进驻驻地后,他们迅速的分配了房间,安排了明暗岗哨,各处高楼上,都伏下了弓弩手,订好了轮班换班的值日表。 卢仚也没闲着。 他带着几个小太监,在后院里一通忙活。 他之前带人去了天恩侯府,抢在胡夫人收到消息之前,将自己的小院几乎打包带走。 他在后花园的东边,挖了一个大坑,将几丛翠种了下去。 翠蛇从他袖子里滑了出来,在几个小太监的啧啧惊叹中,灵巧的窜上了竹丛,藏进了浓密的竹叶中。 后花园的东面,本来就有一眼水潭,这倒是省了卢仚的功夫,直接将鳄龟丢进去就好。 兔狲的窝棚,被卢仚安置在了园子的西面。 原本在兔狲窝棚下,土里面滋生出的珊瑚状金属疙瘩,也被卢仚挖坑,埋在了窝棚下面。 兔狲最是好奇、活泼,骤然从天恩侯府的后街小院,换成了这么大一个园子,这厮莫名的有点亢奋,不断‘哈哈’的叫唤着,在园子里疯狂的窜来窜去,时不时在角落里撒上几点尿。 大鹦鹉的笼子,被挂在了后园南边的一座书楼屋檐下。 新换了环境,大鹦鹉有点紧张,更有点好奇,它不断的低声叫骂着,浑身火一般的羽毛一根根的竖起,凶巴巴的朝着四周张望着。 大黄一直跟在卢仚身边,轻轻的摇着尾巴。 它最是笃定、沉稳。 只是,路过一些隐秘的假山角落、老树丛时,这家伙也和兔狲一样,偷偷摸摸的撒上一点尿水,圈定自己的新地盘。 一切准备妥当,卢仚重重的拍了拍手。 轻轻拍打着大黄的脑袋,卢仚看着夜色中显得格外静谧的后园:“好了,我们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也不知道会住多久。” “不过,虽然有一些波折险阻,但是整体看来,我们的生活水准在不断的提升,这是好事嘛。” “为了庆祝乔迁之喜,我觉得……放焰火应该是不坏的主意。” 抬头看看天。 月黑风高,浓云遮挡住了天空,镐京城整个沉浸在黑暗中。 用某些行家的话来说,这是杀人放火、串门入室的好晨光。 卢仚在心里暗骂,都做了面对面的邻居,也顾不得什么谨小慎微了……或者,干脆来个打草惊蛇呗? “大家跟着我,今天都辛苦了。” “忙碌了大半天,想法子,弄点夜宵,犒劳犒劳大家。” “不用省钱,从九曲苑出来的时候,陛下还赏赐了一些宫锦贡缎,够我们开销一阵子的了。好酒好肉,肥鸡肥鹅,全都准备上。” 卢仚莫名很快活的,向身边跟着的几个小太监发号施令。 大半夜的,三百多号人想要填饱肚子,而且还要大鱼大肉的,这可不容易。 但是他们是守宫监。 别人没办法,他们总归有办法。 两个小太监带着一队人,兴致勃勃的跑去了二号码头附近的市集,找了一家最大的酒楼,直接跳墙而入,打开大门,登堂入室的唤醒了酒楼的厨子、小二,风风火火的忙碌了起来。 卢仚则是坐在了正堂大厅里,招来了下属的小太监头目,和三个百人队的百夫长,点了灯烛,坐着闲聊。加强感情的同时,顺便加深对这四位下属的了解。 时间过得飞快,派出去的人,带着大量的酒肉赶了回来。 大半夜的,也没办法讲究什么‘脍不厌细’,想要做得精致,也没这个道理。 但是按照卢仚的吩咐,肥鸡肥鹅、肥鸭猪腿,全都炖得熟透,还有一坛坛的老酒,也都流水一般送了进来,三百多人嬉笑着,在房间里摆开了酒席,尽情的吃喝起来。 在九曲苑的时候,羽林军身为天子近卫,规矩森严至极,平日里想要嗅到点酒味都不可能。 跟着卢仚,却能在忙碌了一天后,尽情的大吃大喝。 这些羽林军专职的监丁们,心中最后一点不情愿,也就这么烟消云散,隐隐觉得,跟着卢仚似乎也是件快活畅意的事情。 三个百夫长开始,监丁中的小军官开始轮着向卢仚敬酒。 卢仚来者不拒,一碗碗老酒不断的灌了下去,不多时就灌了能有三五斤老酒,双眼依旧清明,惊得这些下属不断赞叹‘大人好酒量’。 吃着,喝酒,外面起了大风。 高空中,隐隐有模模糊糊的‘炸的稀碎了’之类的幻音飘过。 一名在高楼上放哨的箭手,突然扯着嗓子大叫了起来:“着火了,着火了,南面的园子着火了……哎,哎,这火头怎么一下子起了这么多?这火势怎么上来的这么快?” “耶,耶,这么多光-屁-股的人跑了出来?” “何其壮观!” 能够入选羽林军的精锐,最弱都是踏入培元境的好手,中气充沛,嗓音极大。 眼看新邻居家里着火,放哨的箭手忍不住趁着嗓子大吼,一时间惊动了四方。 卢仚猛地一跃而起,他大声咋呼道:“怎的?怎的?怎么好生生的就着火了?” “呀,大冬天的,天干物燥,这大火若起来了,牵连到左邻右舍,又是一桩大祸。” 卢仚大声吼道:“敲铜锣,鸣警哨,召集巡街武侯和街坊的救火队来救火,派人去通知左右邻舍的家主,让他们派出人手,相助救火!” “快,快,快,我等身为守宫监所属,职责就是忠君爱国、牧守百姓!” “邻居家着火了,我们得帮忙救火啊!” “快,快,快!” 卢仚大声叫嚣着,带着一群有了几分酒意的下属‘哗啦啦’的冲了出去。 ‘轰’! 卢仚一脚踹碎了‘蓝田园’的北门,顺势一肩膀撞在了门框上,将半截院墙撞得坍塌了下来。 那些监丁有样学样,见到自家上司这般做,他们也就喊着号子,大吼着‘救火’的口号,三两下将蓝田园的北墙打了个稀碎。 四下里铜锣声不断响起,尖锐的警哨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昨天夜里,四极坊才着了一场大火,朝堂大人们震怒,镐京城内各处坊市,早已暗暗的做好了各种预警。 尤其是,雨顺坊这里居住的都是豪门贵人,暗中的警戒越发森严。 蓝田园这边大火刚刚冒起来,四面八方就有大队的武侯、衙役、救火队等,以及全副武装的驻军士卒狂奔而来。 卢仚一马当先闯入蓝田园,正好当面几个光溜溜的英俊男子狂呼着跑了过来。 卢仚一通耳光抽得脆响,将几个男子打倒在地,同时放声怒喝:“荒唐,荒唐,大冬天夜里,不穿衣物满地乱跑,不是妖人就是疯癫,给我捆了!” 就有一群监丁扑了上去,将几个男子三下五除二捆得和粽子一般。 远处,传来白阆的怒吼声。 “救火,救火!” “护卫何在?看住四方,不许闲杂人等混入!” 第五十一章 血腥 子夜时分,白家的大火还没烧起来时。 风调坊禁军大营一角,一片方圆数百亩的小丘陵深处,一座用大青石搭建而成,缝隙间浇铸了铁汁的四四方方大屋子,精钢铸成的门户紧闭。 屋子里,烈焰升腾。 大火中,一口铜鼎被烧得通红,鼎中沸腾的粘稠药汁散发出刺鼻的腥味,隐隐可见一些五颜六色的蛇骨、鳞甲、角趾之类的物件在药汁中翻腾。 乐山光着膀子,脖颈以下的身体浸泡在药汁中,头面被药汁可怕的药力冲得通红,瞪圆的双眼隐隐闪烁着猩红色的诡异光芒。 他低沉的喘息着。 因为四极坊的乱子,他耽搁了两天功课。 所以今天,他在铜鼎中加了双倍的药力。 对身体的负担,对身体的淬炼,以及自己承受的负担,都是平日里日常功课的数倍。乐山的身体微微的颤抖着,时刻都处于崩溃的边缘。 剧痛袭来,让他的呼吸变得无比沉重。 每一次深吸气,屋子里的空气都掀起一个巨大的漩涡。 屋子微微颤抖着,好似乐山的每一次呼吸,都能将整个巨石筑成的屋子撕成粉碎。 屋子外面,十几名乐山的绝对心腹身披重甲,静静的站在黑暗中守护着。 他们都是拓脉十二重圆满的高手。 他们当中几个为首者,甚至已经踏入了开经境。 但是感受着地面隐隐的颤抖,这些人的脸上,无不流露出无比狂热的表情——唯有他们知道,自家将军有多么强大。 在他们心中,被外界传得神乎其神的鱼长乐,也绝对不是他们将军的对手。 什么‘采-阴-补-阳’,什么‘吞噬人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在乐山绝对的力量面前,都不过是一戳就破的纸片。 唯有他们知道,乐山真正的实力有多强。 那是一种让他们无法反抗,不敢面对,哪怕稍加碰触就粉身碎骨的‘强大’。 或许,整个镐京,就没有人能是乐山的对手吧? 蓦然间,‘嗖’! 一道狂飙飞驰而过,十几名禁军高手的头颅同时爆开,他们身披重甲的身体重重的倒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十几名拓脉十二重以上的高手,居然只是一弹指间,就被击杀! 一条魁梧的人影伴随着风声,突兀的出现在屋子的门户前,他伸开双手,按在了厚厚的合金大门上,厚达一尺的合金大门当即无声无息的崩塌,粉碎,变成了铁砂洒落地面。 魁梧的人影大步走进了石屋。 浸泡在药液中,被大鼎蒸煮,浑身剧痛难当,一时间难以起身的乐山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的盯着闯入自己练功禁地的不速之客。 这是一名身高九尺开外,皮肤漆黑,壮硕如山,身披古色斑斓黄铜战甲,甲胄样式极其古拙,甚至有点粗陋的虬髯大汉。 大汉的步伐极大,从门口只是三步,就走到了铜鼎前。 他低头,俯瞰着坐在沸腾铜鼎中的乐山,低沉的嘟囔着:“风调坊禁军驻军左将军乐山?” 乐山眯了眯眼睛,不吭声。 大汉用力的抽了抽鼻子,伸手沾了沾铜鼎中色泽诡异的药汁,放进嘴里吧嗒了几下。 “千毒炼体汤,而且,不是删改后的伪劣货,是原汁原味的正宗方子。”大汉‘呵呵’轻笑着:“这种东西,可不是卖狗肉的屠夫后人,有机缘、有资格弄到的。” 乐山依旧没吭声,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寒风透过空荡荡的门框,‘呼呼’的闯了进来。 大汉双手按住了烧得通红的铜鼎,皱着眉,看着乐山露在汤汁外的双眼。 “好吧,我是来寻仇的。” “但是,既然你在用千毒炼体汤炼体,就是同道喽?” “所以,我今天,不动你。规矩嘛,还是要遵守的。” “不过,你记住了,你欠我一条命。这条命,以后你要还。” 乐山已经收敛了体内之前如火山一般沸腾的气血,他缓缓站起身来,露出了浑身铁块一般的肌肉。他看着大汉,冷笑道:“你杀了我的人,还说我,欠你一条命?” 两人互瞪了一眼,然后同时举起右拳,朝着对方的头颅一拳砸下。 ‘嘭’! 一声低沉的闷响,两人的拳头撞在一起。 闯入的大汉身体纹丝不动,嘴角一勾,露出一丝得意的怪笑:“乐山,你太嫩。” 乐山用力的抿着嘴,但是他的鼻孔里,两条血水不受控制的冒了出来,犹如小溪一样不断滑落,顷刻间就染红了他的前胸。 “我,欠你一条命。”乐山用尽力气,将涌到嗓子眼的血水强吞了下去,这才咬着牙冷声道:“熊顶天,居然有你做靠山?” 这大汉的体型,模样,让乐山感到莫名的熟悉。 而这两天,和他乐山有仇的,又长得和这大汉颇为相似的人,唯有被乐山打得半死的熊顶天。 冷笑一声,乐山摇头道:“真可笑,他居然出卖苦力,帮人家做打手,你不觉得,寒碜么?” 大汉黑漆漆的面皮蒙上了一层红晕,他咬着牙低声嘟囔:“哪家没几个不成器的废物后人?” “记住,你欠我一条命!” 寒风吹进屋子,大汉的身体骤然化为一道狂飙冲了出去,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乐山‘哇’的一口血喷了出来,将铜鼎里的药汁染得通红。 他狼狈的从铜鼎中爬了出来,好似软泥一样瘫在了地上。 身体哆嗦着,在地上喘了好一阵子,乐山才喃喃咒骂:“我……这是走的什么背时运。熊顶天,这么个混账废物种子,怎么和这种人有牵连?” “我……”乐山愤愤的骂了一句极其精彩的粗口,哆嗦着,摇摇摆摆的站起身来,挣扎着走出了屋子,一脸扭曲的看着地上十几具无头尸体。 “我好容易培养出来的心腹,混账东西,不当人子。” 他又是一通破口大骂,然后急匆匆的找出自己的衣服穿上,踉跄着冲进了黑暗中。 黑夜里,隐隐传来乐山的嘟囔声:“夜猫子进宅,有祸事……镐京,要乱了。什么女鬼,什么逆党,什么九阴教,这才刚开始呢。” 白家蓝田园里,大火烧得正好。 这火,是卢仚的大鹦鹉从天空喷下的火种引燃,整个蓝田园,几乎同时燃起了上千处火头,再加上寒风一吹,大冬天的那些房屋材料都干透了,这火一烧起来,就变得无比喧闹。 数十栋精巧的精舍楼阁,迅速烧成了火头。 白长空的那些孙儿,还有这些孙儿的侍女、书童、仆役、小厮们,一个个满地里乱窜。 也不知道白长空的家风是如何约束的,他的二十几个孙儿固然是光溜溜的满地乱窜,那些侍女、书童、仆役、小厮,居然也大半都光着身体从各处跑了出来。 四周大火烧得热闹,附近邻居派来帮忙救火的人,也打着灯笼火把,更是平添了几分光亮。 蓝田园被照得和白天一样,整个园子通透极了。 好些人,包括卢仚的下属,还有左右邻居派来的家丁、仆役等,将园子里乱跑的人影,全都看得真真切切。 尤其有邻居家好事的公子哥,裹着棉被,在护卫的簇拥下跑来看热闹。 他们一眼就认出了几个平日里玩得好的白家公子,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家伙扯着嗓子就叫了起来:“哎呀,诸位白兄,何其雅兴?” 白阆、白奚,还有白长空的几个儿子,带着护卫、家丁急匆匆的从前院跑了过来。 看到满园子的精舍烧得和火窑一般,他们倒是不怎么在乎,无非是几座房子,烧了再盖,算得了什么? 但是看到被人围观的儿子、侄儿们,白阆等人差点吐血倒地。 尤其是,他们看到了被卢仚的手下捆绑在地,正嘶声呼救的几个子侄。 白阆气得直跺脚,他嘶声吼道:“还不救人……你们怎敢,怎敢,这么辱没斯文?” 卢仚‘呵呵’笑着,他上前了两步,任凭火光照亮了自己。 “辱没斯文?难不成,他们都是白家的世兄?”卢仚大惊小怪的叫道:“哎呀,我还以为,这是趁乱闯入白家,图谋不轨的妖人、匪徒呢。” 话音未落,卢仚身边,相隔十几丈的一座假山上,一座高有五层的精巧小楼整个崩塌。 这一崩塌不要紧,塌陷的那些柱子、屋梁等物,居然直接陷入了小山内部,原地露出了一个直径丈许的大坑,火光裹着大片火星,乱杂杂的不断从大坑里冒了出来。 “嘶!”远近好些人,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五层小楼,哪怕着火了,烧塌了,它的柱子、屋梁等物,体积加起来,都是不小的。更不要说,小楼里还有大量的家具陈设,一些东西是大火烧不坏的。 这些东西坍塌下去,怎么也会堆起来老大一堆。 可是小楼的残骸,居然整个陷入了下面的大坑里,这个坑洞的体积,得有多大?这个坑洞,得有多深?下方,是否又别有玄机? 白阆、白奚等人的脸色变得一如他们的姓氏,惨白惨白的犹如厉鬼一般。 白阆气急怒吼:“把闲杂人等赶出去,赶出去!” ‘轰’! 崩塌的小山坑洞里,一道狂飙卷起,几条人影突烟冒火,带着无数火星从大火中冲了出来。 要死不死的,他们落向了卢仚这边。 几个监丁举起兵器,正要呵斥,寒芒一闪,他们的头颅飞起,大片鲜血冲起了好几尺高。 第五十二章 臣子们 ‘啪’! 白家大火快要进入高潮时,大胤鸿胪卿李梓,吃了个清脆无比的耳光。 就在大胤鸿胪寺。 就在鸿胪寺大堂。 这里,是李梓平日里办公的衙门公所,是他的地盘。 就在他自己的地盘上,一群纠集起来,聚在鸿胪寺,向朝廷索赔的诸侯质子,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更有甚者笑得咳嗽放屁,各色丑态应有尽有。 洛阴侯第五子,生得肥头大耳,神态举止显得有点粗莽、颟顸的洛印,得意洋洋的举起了刚刚抽了李梓一耳光的手掌,朝着身边的同伴大声笑着。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么?”洛印问李梓。 “唉,唉,世子只管说。”李梓干巴巴的笑着,朝着洛印点头哈腰不迭。 “你该打!”洛印指着李梓的鼻子训斥道:“你浪费了我们兄弟多少时间?” “我们一大早的跑来鸿胪寺,找你要赔偿,你居然一直躲在宫里避而不见。” “你不仅该打,更是该死了。” “好容易,你敢跑出皇宫,敢见我们兄弟了,你居然还敢和我们讨价还价?” “我们的账本,清清楚楚的记载了,我们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掉了多少东西。” “太后那边,是给钱了。” “但是太后给我们的钱,只能平息我们的怒火,让我们不向我们父亲告状。” “想要真正的平复这件事情,把我们的损失彻底的补上,否则,这事没完!” 一群质子放声大笑:“没错,没完!” 洛印得意洋洋的,一把抢过了李梓头上的官帽,重重的扣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你讨价还价这么久,从刚刚入夜,一直折腾到现在,这又浪费了我们多少功夫?有和你喷口水的闲工夫,我们不会找个楼子乐呵乐呵?” “所以,我揍你,你服不服?” 李梓干笑,朝着洛印深深的鞠了一躬:“世子说得有理,再有理不过。只是,诸位世子索要的赔偿太高,下官没有这个权力决定啊。” “要不,我把诸位世子的诉求告诉太后和丞相,以及朝堂上的诸位大人,然后,再给诸位世子一个交待?” 李梓可怜巴巴的看着洛印等人。 洛印一行人相互看了看,然后,好几个人同时打了个呵欠。 “好吧,走,走,走,今天到此为止。” “这要账的事情,不能急。” “明儿养足了精神,再来。” “走,走,走,找个地方乐呵去,天亮了回去睡个舒服,晚上再来找这家伙。” 洛印笑着,‘啪’的一声,又给了李梓一耳光,然后昂首挺胸的,在一群同伴的簇拥下,一行人大声喧哗,唱着歌,就这么一路横冲直撞的闯出了鸿胪寺。 大堂上,灯火昏暗。 这些诸侯质子来闹事,鸿胪寺有经验的官吏早就跑得无影无踪,就留下了李梓这个正牌子堂官在这里顶缸。 李梓缓缓的挺直了腰杆,双手按在腰间玉带上,突然‘嗤’的一声冷笑,枯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其诡异,让人不寒而栗的冷笑。 “去问问,九阴教,这是干什么呢?” “惹这么大的乱子出来,他们想干什么?啊?究竟想要干什么?” “按照约好的,大家守着自家地盘,太太平平的过日子,不好么?非要折腾,非要折腾,他们是不是和死人打交道太多,脑壳都坏掉了?” “要折腾可以啊,不要在我的地盘上折腾啊?” “他们这么乱来,要是引起了那些死对头的注意,给我们惹了麻烦……不要怪我召集盟会,把他们彻底从镐京清理出去。” 不知道大堂的哪个阴影角落里,刚刚传来一声低沉的应诺声,李梓突然脸色一变,面孔扭曲的狂奔出了大堂,跑到了鸿胪寺地势最高的一栋小楼上,朝着西南方向望了过去。 鸿胪寺的西南方向,就是雨顺坊。 白家的宅子,就在雨顺坊的最东北角。 白家宅子和鸿胪寺衙门,几乎就隔了一条数里宽的运河,白家的蓝田园面积很大,数十栋精舍烧得旺盛,火光熊熊,照亮了天空,站在鸿胪寺高处,深夜里,可以清晰的看到那一片翻滚的火焰。 “这又是哪位英雄好汉?” 李梓欲哭无泪的叹了一口气,双手背在身后,腰身都佝偻了许多。 “大家岁月静好的升官发财不好么?为什么要不断的折腾是非呢?” 眯着眼,认真看了看着火的方位,李梓举起右手拇指,朝着火焰的方向瞄了瞄,喃喃道:“似乎是白长空家?那……和我无关啰?” “得嘞,白长空这种文教祸害,烧死一个少一个,啧,妙哉!” “礼法?啊呸,遵纪守法,就有这么好么?” 脑袋一甩,背着手,李梓哼着小调,慢悠悠的走向了鸿胪寺的后院居所。他决定,今晚上弄点好酒,弄几样小菜,好好的疏散一下心中的愤懑之气。 走了几步,李梓又回头朝着四周望了望。 “对了,刚刚忘了说了,过几天,给洛世子安排一场街头的斗殴,废他四肢。” 黑暗中,又隐隐有一声低沉的应诺声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冷笑传来。 与此同时,大将军府地下黑牢。 这是用来关押、惩罚那些犯了军纪的倒霉蛋的黑牢,因为军中将士多有武道修为,所以这黑牢建造得格外坚固,拓脉十二重的高手进来,也休想有逃脱的机会。 两家棺材铺的老板,连同还活着的小二、工匠、力夫、仆役,甚至还包括几个粗使丫头,全都被关进了黑牢里,用特制的弯钩、锁链扣得结结实实。 随之而来的,就是飓风狂澜的一通严刑拷打。 军队办事,和司寇台、守宫监不同。 司寇台的刑罚审问,那是一代代祖传下来的功夫,心理攻击和肉体伤害相互结合,一套一套的话术,能够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就漏了底。 守宫监的太监们,他们的刑罚手段,则是极其的阴毒狠辣,在不怎么伤害身体根本的同时,在漫长的时间中持续给你最大的肉体痛苦,让你精神崩溃,无奈招供。 而大将军府的这些军中杀胚,他们哪里有这种技巧? 他们的手段,就和军队打仗一样,粗暴、直接、杀伤力巨大。 被关进黑牢的两家棺材铺的倒霉蛋们,短短几个时辰,就被摧残得一寸寸碎裂,整个身体彻底崩溃,不多时活口就被打死了大半。 负责刑罚的一名禁军将领还在放声大吼:“只要没打死,就往死里打。一群贼胚子,打死了拉倒!” 口供什么的,没人放在心上。 他们掌握着刀把子,无论这些棺材铺背后的人是谁,只要敢冒头,禁军就敢拔刀一路杀过去,杀他个干干净净,血流成河。 既然如此,口供什么的,重要么? 按照军师将军贾昱的命令——‘口供只要不落入文臣手中,就天下太平’! “往死里打!哪,一块烙铁怎么够?二十块烙铁同时上!”负责的将领叼着一根牙签,很快活的指使着士兵们忙活着。 小二、力夫们被打得稀烂。 几个粗使丫头更是倒血霉,被这些粗暴的士卒摆布了没两下,就不成人形了。 但是无论这些禁军士兵如何努力,两家棺材铺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带着痴痴的笑容,一脸沉迷的喃喃念诵‘鬼母降世’的口号,根本对他们的严刑拷打和肆意凌虐毫无反应。 可怕的骨折声中,两个掌柜的小腿被铜锤生生砸碎。 两个掌柜的轻呼了一声,然后继续带着笑,喃喃念诵‘鬼母降世’…… 禁军士兵们有点胆寒了。 这些人,完全就是妖人,他们根本不怕痛,不怕死,不是妖人是什么? 一声轻咳传来,一名穿着甲胄,外面却不伦不类的披了件现在大胤的文臣们,在家起居的时候最流行的宽敞道袍的文秀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黑牢门口。 “你们,出去。我有话,问他们。” 青年轻咳了一声,朝着黑牢里忙活着的禁军将士挥了挥手。 “欸,欸,是,是,乐水将军,请,请!” 黑牢里的禁军将士们不敢怠慢,忙不迭的丢下了各种刑罚器具,一溜烟的窜了出去,而且很乖巧的远离了这一片黑牢,唯恐让乐水误会了他们在偷听。 乐水,乐山的兄弟。 乐山是大将军乐武的侄儿。 乐水是大将军乐武的儿子。 乐山,是乐氏一族这一代武道天赋最强,最勇武精进的‘麒麟儿’。 而乐水么,他亲爹乐武都有点看他不顺眼——因为乐水不治武道,反而喜欢舞文弄墨的,更要命的是,他和太学、国子监的一些教授、博士的交情极好,他居然已经有点像是一个合格的文教弟子了。 乐武曾经就说过:“老子养了条小白眼狼!” 但是,乐武对乐水的关照比乐山要多不少,毕竟是亲儿子。 尤其是,乐水成了读书人,乐武好几次和白长空在朝堂上吵架的时候,曾经指着白长空的鼻子怒骂:“我儿子,我亲儿子,也是文教弟子。” 这话的意思,细细品味罢。 总之,乐水喜文,但是他也在禁军挂了职衔,大将军府的往来公文、军情军报,他都有资格染指,尤其是禁军的军纪军法的执行,他也有很大的话语权。 来黑牢探视几个注定要被打死的倒霉蛋,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手握一卷薄薄的诗集,乐水走到了两位满身是血的掌柜的面前,他看了看两位掌柜,摇了摇头:“你们这样子,早死早投胎罢?” “只是,好几位元老发来消息,想知道,你们九阴教的人,是抽风了罢?” “搅这么大的事情出来,是唯恐我们的日子过得太安稳了?” “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给个合情合理的交待,否则,你们九阴教在镐京内的一切人手,十五天之内,会被彻底清洗干净。” 乐水反手抓起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随手按在了旁边一个小二的脸上。 他笑得极其的邪魅、狰狞,在没有平日斯文、潇洒的模样。 第五十三章 开经高手白阆 烈火,浓烟,高高飞起的头颅。 脖颈内喷出的血液,在火光照耀下,闪烁着一种妖艳的黑色。 卢仚的头皮一阵发麻,怒火从心头冲起,怒咋咋直冲到头顶。 昨夜被熊顶天一拳打断了长发,只剩下一尺多长的发须几乎一根根竖起,差点将头上的乌纱帽给顶得飞了起来。 六名监丁的无头身躯重重倒地,身上甲胄拍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卢仚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和那些鬼女人交手,死伤了上百名力士、监丁,卢仚毫无感觉。 四极坊一场大火,死了这么多的质子、护卫,他同样毫无感觉。 小巷中,二十几名杀手服用禁药,拼命拖着两三百禁军和守宫监所属同赴黄泉,卢仚依旧毫无感觉。 那些死伤者,和他卢仚有什么关系? 都是陌生人。 卢仚不是‘圣母’,他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的死,在一旁毫无用处的悲春悯秋。 但是刚刚被杀了六个监丁。 他们是卢仚的人。 他们刚刚从羽林军专职为监丁。 他们奉天子旨意成了卢仚的人。 就不久前,大家还热热闹闹的在一起喝酒吃肉,这六个监丁,卢仚记得很清楚,他们都还一起来给卢仚敬过酒! 他的人,被人杀了! 蓝田园里的风,蓦然的就狂野了许久。 原本很顺畅的西北风,突然就变得有点凌乱了。 尤其是以卢仚为核心的这几亩地,寒风好似喝醉了酒的老汉,步伐变得蹒跚而凌乱。风不断的打着旋儿,好几栋精舍喷出的火焰上,居然出现了水桶粗细的火龙卷。 如此奇景! 四周来看热闹的公子哥们齐声大哗:“杀人了!” 那些护卫簇拥着公子哥们狼狈后撤,一个个不敢回头。 那些救火队的人,也都一个个丢下水桶、水龙、各种器具,忙不迭的撒丫子就跑。 一边奔逃,他们一边大吼:“杀人了,杀人了。” 卢仚抬头,看清了那几条人影。 那居然是,几名身形窈窕,浑身穿着黑色的紧身夜行衣,衣裳绷得紧紧的,浑身线条展露无遗的女人。根据她们身上的气息判断,她们年轻得很,青春得很,她们随风飘来的气息,很热烈,很旺盛,有着强烈的生命气息。 她们的脸蒙在纱罩下,每人都手持一柄只有一指宽,将近五尺长,略带弧度的奇形长刀。 这刀,很轻,很薄,很锋利。 在火焰照耀下,几个女人手中的长刀,甚至给人一种透明的错觉。 尤其是刀身泛黑,刀口一抹绯红在火光下闪耀着妖艳的光芒,带着致命的魅力,让意志不坚定的人,恨不得投身而上,让这柄刀轻轻的吻过自己的脖颈。 “打!” 调拨到卢仚手下的监丁们,绝对是驻守九曲苑的羽林军团精锐中的精锐。 六名同僚被突袭击杀,三名百夫长第一时间作出反应,同时爆发出怒吼。 一队二十名监丁军拔刀,齐齐上前一步,刀光如匹练,朝着空中落下的几个女人斩了下去。 在他们身后,二十名监丁挺枪,疾刺,枪头下的红缨划破空气,发出‘唰’的一声破风声。 稍远处,几名弩手已经挂弦,上箭,扣动弩机。 ‘嗡’的闷响声中,十几支半尺长纯钢弩矢破空飞来,直刺几个女人的胸腹要害。 火光中,几个女人齐声轻笑,笑声如银铃般动听,手中奇形长刀挥动,绯红色的刀光在火光照耀下化为一片片瑰丽的光线。 监丁们羽林军制式六尺长苗刀齐齐断折。 同样羽林军制式的虎头湛金枪齐齐断折。 十几支纯钢弩矢飞进了绯红色的刀光中,无声无息的就被切成了碎片,‘叮叮当当’落在了地上。 几个女人的刀法极快。 她们手中的刀,更是快到了极点。 监丁们的喝骂声中,几个女人轻盈落地,宛如枯叶飘落在雪堆里,没发出半点声音。 普一落地,几个女人就团身一卷,好似灵巧的猫儿,飞速朝着前排手中苗刀断折的监丁们飞扑而来。刀光缭绕,寒气透骨,两名监丁闪避不及,被刀光切过,身上的龙鳞甲被拉开了两条极深的口子,鲜血一下就顺着刀口喷了出来。 “后退!”卢仚大喝。 刚刚下属们列队进攻时,他就向前飞扑,想要迎击几个女人。 但是那些小太监…… 卢仚也不知道是该夸奖他们还是责骂他们。 卢仚向前飞扑时,几个小太监猛地挡在了他胸前,另外几个小太监七手八脚的抱住了他的胳膊,亡命拉着他往后跑! 卢仚气得鼻血都差点喷了出来。 然后,他猛地回过味来了。 这些小太监,都是内廷训练出来的精锐,他们在内廷受到的训练,很可能不是羽林军的正面攻杀,而是如何更好的保护那些重要的‘贵人’! 一旦遇到危机,一部分人去扛刀殿后,一部分人带着贵人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危险之地,这些小太监做得完全没错啊! 但是他们的这些应变,在这里就真是要了命了! 卢仚厉声呵斥,将一群小太监骂得狗血淋头,飞起双腿将身边几个小太监踹倒,全力向前飞扑。 饶是他反应得快,又有几个监丁胸腹中刀,伤口喷血,重重倒地。 这几个女人手中的长刀锋利得匪夷所思,监丁们身上的龙鳞甲,全都是用特种合金精工锻造而成,近距离可抵挡重弩攒射,寻常开山大刀连续劈砍,也难以破开这种龙鳞甲。 但是这些女人只是轻轻一挥,长刀就破开了甲片,给监丁们造成了可怕的伤害。 监丁们不断痛呼,几个女人轻笑着蹦窜战技,绯红色的刀光所过之处,溅起大片的血水,被斩断的刀枪、箭矢,被斩破的甲胄碎片,‘当啷啷’洒了一地都是。 卢仚大喝,让监丁们后退。 但是这些女人出现得太突兀,监丁们和她们搅成了一团,几个女人的身法变幻诡异、快捷如风,监丁们听到了卢仚的命令,想要撤都没办法撤下来。 一片混乱中,奇异的‘哈哈’呵声响起。 一条白色影子灵动无比的从一排排监丁的大腿之间穿了过去,猛地逼近了一名身形如陀螺一样急速旋转着,挥洒的刀光将三名监丁剁翻的女人。 卢仚的那头兔狲猛地窜起,急速挥动两个前爪。 这厮肥厚的肉垫里,一根根一寸长,通体银白,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锋利爪子猛地探出,‘嗤嗤嗤’,弹指间,这厮无比凶残的在这个女人的脸上抓挠了数十下。 女人脸上的黑色纱罩被扯得稀烂,露出了她的脸。 嗯……这也不能算是一张脸了。 被兔狲这么一番撕扯,那就是一块被捣碎的血豆腐一样的混合物。 兔狲兴奋无比的‘哈哈’叫着,两条肥肥短短的后腿在这个女人的胸脯上狠狠一蹬,一个借力,猛地窜到了最近的另外一个女人后背上。 ‘嗤嗤嗤’! 又是一通疯狂的抓挠。 兔狲的速度太快,体型太小,混乱中,这女人根本没发现兔狲的靠近。 锋利的爪子在她的后脖颈上疯狂撕扯了数十下,差点没把她的颈椎骨给扯了出来。 两个女人齐声惨嚎,丢下兵器栽倒在地,歇斯底里的抽搐翻滚起来。 “我还不如自己养的一条猫?”卢仚瞪大了眼睛,愕然看着蹦窜如飞,爪子上寒光闪烁、煞气袭人的兔狲。 “该死的畜生。”一名速度最快,修为最高的女人猛地窜到了飞窜的兔狲面前,长刀一旋,斩向了兔狲的脖子。 “大爷,小心!”卢仚大呼。 兔狲‘嗷’的一声狂啸,右爪狠狠拍在了绯红色的刀锋上。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兔狲被长刀上巨力震得倒飞而起,银白色的爪子丝毫无损。 而那女人则是惊骇的瞪大了眼睛——她锋利的,斩龙鳞甲如切豆腐一般的刀锋上,居然出现了三个芝麻粒大小的缺口! “异兽?”女人目光如火,狠狠的看向了兔狲。 一道狂风吹来,卢仚顺着风冲到了女人面前,他注意到了女人看向兔狲的目光,不由得一咧嘴——这头大爷是他卢仚的心肝宝贝,岂能容外人窥觑? 全力催动沧海劲元罡,卢仚左手蒙着一层幽蓝色的幽光,重重一掌拍在了有点失神的女人肝部位置。 这个部位,就算是普通人一拳砸在人身上,都会让被击打者痛晕过去。 卢仚的力气又大,惊涛手又是力道极刚猛的武道秘术,这一掌直打得女子的肝部位置凹陷了下去,‘嘭’的一声局限,她窈窕娇小的身躯被硬生生轰得飞起来十几丈高。 ‘哇’! 女子吐血,体内一阵古怪的撕裂声传来,她的五脏六腑被卢仚一掌打得粉碎,人还没落地就已经暴毙当场。 女子飞起时,卢仚无比敏捷的抢过她手中长刀,抖手就是数十刀朝着另外一名女子劈了下去。 那女子的刀法比卢仚更快,两人手中长刀荡起绵绵刀光,顷刻间‘叮叮当当’撞击了上百次。 卢仚的力量比那女子大了起码两倍以上,刀锋撞击一次,女子就后退一步,弹指间,两人手中长刀的刀口,都变得坑坑洼洼和锯子一般。 “卢仚,你闯入我家,杀人放火,你找死!” 火光中,面孔扭曲惨白的白阆飞扑而来,距离卢仚还有十几丈距离,他猛地一指点出。 ‘嗤’的一声脆响,一道指风破空袭来,宛如箭矢,顷刻穿过十几丈虚空。 卢仚和身边一群下属同时吓了一大跳。 元罡离体,破空杀人,白阆悍然是一名突破拓脉境,达到开经境的大高手! 第五十四章 龙潭虎穴白家宅 培元壮体。 拓脉养气。 开经外放。 拓脉境修为,可以将元罡附着在肢体和兵器上,加强杀伤力。 拓脉境的强者,飞花摘叶也能伤人,一根芦苇,在他们手中,杀伤力堪比钢刀、利剑。 唯有开经境的武修,才能将元罡完全外放,纯粹以元罡凝聚成指劲、拳罡,外放杀敌。 且开经境的元罡外放,其攻击力,比寻常刀剑都要凌厉,比长弓硬弩更加灵便,杀伤力更大,攻击路线更诡异,攻击方式更灵巧,更加难以抵挡。 一如白阆,猛不丁抬起手来,就是一道指劲凌空飞掠。 寒夜中,一点指力破空袭来,宛如飞星极落,比箭矢、弩矢更快,却没有箭矢、弩矢这般的实体,寻常人根本看不到指劲所在。 卢仚眼眸中青光流荡,寻常人看不到白阆这一道指力,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白阆的指力,凌厉,更加灵动甚至有点诡秘。 指劲在空中飞掠的轨迹,宛如灵蛇游走,左右飘忽不定,并不是直线轨迹。 卢仚手中坑坑洼洼长刀徒然跳起,挡在了指劲前方。 ‘叮’的一声脆响,一股巨力袭来。 卢仚被震得向后退了一步,手中暗伤处处的长刀骤然断成了七八节。 卢仚‘嘘嘘’的吹着口哨。 圆鼓鼓的兔狲听到哨声,‘唰’的一下没入了黑暗中,悄然潜伏下来。 卢仚从一名监丁手中抢过一杆虎头湛金枪,手持枪杆,朝着飞扑而来的白阆等人大笑:“想不到啊,想不到。” 白阆面孔扭曲,带着大队人马飞扑到了卢仚身前,相隔五六丈距离站定。 他只披着一件单薄的白色长衣,寒风呼啸着吹过,他身上袍袖乱舞,很有点鬼魅气息。 他怒视卢仚,厉声喝道:“想不到什么?啊?想不到什么?卢仚,你这腌臜无耻的小狗,你入了阉党也就罢了,我白家对你的情分,你可以一脚踩进泥泞中,任凭你践踏,我白家无怨无悔,只是为卢家伯父不值而已!” “可是你,你真的是天生的狼心狗肺?你就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你刚加入阉党,你居然就带着党羽,深夜入我白家杀人放火!” “你,你,你,天良何在?” “苍天啊,厚土啊,你们看看啊,我白家的一片好心肠,全都喂了狗了……这孽障,他怎么做得出来啊!” 白阆痛哭,流泪,面孔抽搐。 开经境的好手,元罡在体内流转如意,全身上下就没有元罡不能流经之地。 所以,白阆就很自然而然,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点点血水洒在地上,白艳艳的积雪上点点血水绽开,好一幅雪地血梅图,真个凄美到了极点。 四面八方,大队的衙役、驻军、武侯、救火队,以及四周邻居派来帮忙救火的家丁、仆役也都赶了过来,一些邻居家的老爷们,也在护卫的簇拥下,出于各种目的赶到了蓝田园外。 听到白阆宛如杜鹃啼血一般的倾诉声,几个裹着厚厚的皮裘,生得面如冠玉,浑身文质气息流荡的男子不由得齐声呵斥。 “果然是丧尽天良的阉党!” “啊呸,这就是泾阳卢氏的那个卢仚?” “真给他泾阳卢氏的先祖丢人现眼,家门不幸,出了这样的败类!” “阉党又要害人了,诸位大人,吾等岂能容得?” “绝不能容,匡扶正气,反击阉党,人人有责!” 都是读书人啊! 几个不知道具体官职品阶,但是能住在雨顺坊,能住在白长空家附近,一定有官位在身的读书人一番鼓噪,四周逐渐就起了叫骂声。 那些驻军士卒事不关己,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站在一旁,笑呵呵的看着热闹。 阉党也好,文官也好,你们打破了狗头,对他们这些大头兵来说,不就是看热闹么? 而那些衙役,武侯,甚至是那些救火队的人,就在自家上司的带领下,有点狐假虎威的,借着黑夜的掩护,朝着卢仚这边破口大骂。 衙役、武侯的上司,都是文官。 雨顺坊的救火队,都是街坊邻舍各自出人,编成的队伍,他们的家主,也多为读书人。 面对阉党,他们自然是同仇敌忾。 叫骂声四起,白阆这边的气势大盛,白阆、白奚,还有其他几个白家的兄弟,顿时面色变得好看了许多。 大队护卫从他们身后走出,隐隐形成了个反包围圈,将卢仚带来的人围在了里面。 卢仚带来了三百监丁,二十小太监,三百多人在之前的交战中,被几个女人杀死了六个,斩翻了二十几个,如今还能站着的,依旧将近三百人。 黑压压的一大片人聚集在蓝田园里,四周围上来的白家护卫,居然数量也相差不大。 而且,这些白家护卫一个个步伐稳重,气息凝实,看他们外露的关节筋腱,全都粗壮有力,分明全都是修炼橫炼功夫,而且火候很深的高手。 将近三百橫炼好手,其中更有数十人气息悠长而有力,居然全都是拓脉的高手。 这样的实力,就比卢仚麾下这一批从羽林军转职来的监丁强出太多了。 如果加上开经境的白阆,以及实力不明的白家另外几个兄弟。 甚至,蓝田园着火,但是白家的前院依旧黑漆漆的没有动静,那边定然还需要有人镇守。 再加上从那小山暗道中蹦出来的几个女人…… 卢仚的头皮一阵阵的发麻,前夜他偷偷跑进白家后院,偷窥了白露的秀楼……也就是他没有做什么过火的事情,否则一旦他被发现,他估计很难逃出蓝田园。 一场大火,居然烧出了白家的一部分真相! 还好,这把火是大鹦鹉从天空喷洒火种引起的,这种放火的方式,根本无法防范。 如果卢仚是让别的人闯进来放火的话,岂不是自投罗网,被杀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卢仚猛地上前一步,一脚踏在了那名后颈被兔狲扯得稀烂,在地上翻滚抽搐的女人身上:“呵呵,诸位先不要喊打喊杀的,天地良心,我是见到你家着火,特意带人来救火的。” “这官司,去哪里打,我都有道理讲,我人证物证齐全,这火,和我没关系。” 白阆冷笑:“你阉党的人证……谁信?” 卢仚大笑:“我身边三百下属,尽是天子亲卫羽林军,天子的心腹近卫,你们不信,你们要造反么?” 白阆的笑容骤然一收,脸上表情变得极其诡异,就好像被人用牛粪涂了一脸,那种狼狈和恼怒,真个言辞难以形容。 当今天子再荒唐,他也是大胤名义上的最高主宰。 你可以说‘阉党’是祸国殃民的王八蛋,但是没人会说‘天子’的坏话。 ‘天子’就算是一个昏君,那也是被‘阉党’蒙蔽了,天子本身是不会有错的,有错的只能是鱼长乐和他手下的那些没-卵-子的太监。 所以,这些羽林军士兵,还真是极好的证人。 他们的证词,有天子的信用在里面做担保,不管白家人信不信,天下老百姓还是会相信的。 白阆恼羞成怒的盯着卢仚,换了说辞:“你半夜三更,带人在我白家附近游走,定然图谋不轨!” 卢仚的笑声越发的响亮:“哈哈哈,天子钦封我为雨顺坊勘察司第一任司主,我的驻地,就在蓝田园的北面,隔着大街正对门的院子。半夜三更的,我不在自家驻地蹲着,我去哪里?” ‘轰’! 四周无数跑来帮忙救火的人齐声哗然。 开什么玩笑? 天子在他们家宅附近,扎了一根钉子? ‘勘察司’,这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白阆和几个兄弟齐刷刷的向后退了一步,他们面孔扭曲看着卢仚,那表情真个精彩极了。 卢仚轻轻的点了点脚下的女人,冷笑道:“反而是白家,我一番好心,带着下属跑来救火,白家的‘密室’中,居然跳出几个疯婆子女人放手杀人!” 白阆闭上了嘴。 ‘密室’一词,用得是其心可诛。 堂堂白家,正人君子,他们家中,怎么可能有‘密室’? ‘密室’这种东西,都是那些阴谋家,那些小人,那些罪犯,那些见不得人的妖人,他们才喜欢构造的东西。 白家,堂堂文教大贤之家,不该有密室,不能有密室。 但是刚刚小楼坍塌,几个女人是从小山里蹦跶出来的,众目睽睽之下,这话你圆不过去啊。 一片死寂中,白奚轻轻的咳嗽了一声。 卢仚脚下的女人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杀!” 几个手持长刀,站在旁边犹如鬼魅的女人骤然一动,她们团身而起,朝着白阆、白奚等人冲杀了过去。 白阆、白奚身边,几个气息沉肃的中年男子飞身扑出,三拳两脚,将几个女人打得呕血倒地,身体一抽,嘴角流出的血水就变成了黑色。 卢仚脚下的女人,嘴角也喷出了黑色的血水。 服毒自杀,这些女人居然连哆嗦都不打一下。 死士。 白家豢养死士! 卢仚在心里破口痛骂。 他只是兴致起来,在‘乔迁之喜’的时候,来放个焰火庆祝一下,顺便给白家的君子们曝曝光。 天想到,白家居然隐藏了这么多古怪。 这些女人,你说她们不是死士,卢仚真的是打死都不信。 “她们是刺客。”白阆背着手,目光如刀盯着卢仚:“大家亲眼所见,她们是侵入蓝田园对我白家子弟图谋不轨的刺客。” “卢仚,亏了你,撞破了她们的阴谋,这件事情,我白家欠你一个人情。” “现在么,天寒地冻的,你可以将我白家儿郎释放了吧?” 白阆指了指那几个被捆得结结实实,正在冰冷的地上,冻得浑身抽搐的光溜溜英俊男子。 第五十五章 一波未平 火光熊熊,照得蓝田园比起白昼也只是略暗了些。 那些光溜溜四处奔跑的侍女、书童,已经被护卫带去了前院,四周围观的人群,已经没了饱眼福的机会。 但是卢仚身边,还躺着几个白家的‘如玉贤才’。 这些家伙,年纪和卢仚也差不多,有几个比他更小两岁。但是家学渊源,他们读书的成绩不知道如何,可是妖精打架的修为已经颇为精湛。 卢仚这把火,有点缺德。 这几个如玉贤才被大火惊醒,顾不上穿衣服,就从住处蹦跶了出来。 被卢仚的人捆绑了,躺在冰冷的地上,几个人已经冻得皮肤发青,再不救治,一定会冻出大毛病来。 四下里,已经有人将注意力转向了这边。 有人‘嗤嗤’的,故意笑出声来,低声点评几个倒霉蛋的身材、体貌。 卢仚甚至听到有人混在人群中,故意捏着嗓子怪声怪气的嚷嚷——‘卢兄,颇为精致、小巧耶’! 白阆、白奚几人,面无表情的看着卢仚。 四周,白家的护卫当中,有几个气息肃杀的,不动声色的朝这边逼近了两步。 “他们,是……世兄?”卢仚‘呵呵呵’的笑着,他万分惊诧的指着几个光溜溜的人体,大声嚷嚷道:“为何,三更半夜的,他们居然一丝不着?” 卢仚很认真的说道:“白家阿爷治‘礼’,讲的是‘古礼’,是大胤三代以前,传说还有圣人治世时的‘古礼’。” “卢仚不才,也读过一些‘古礼’典籍。” “‘古礼’森严,起居坐卧,都有严苛律条……似乎……” 卢仚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白长空自己是治‘古礼’的,他就是依靠对‘古礼’的阐述,以及对‘古礼’的大力推行,成为了镐京的‘道德模范’,成为了文教在镐京朝堂的一面招牌。 古礼森严,深入生活的方方面面。 比如说,古礼就规定了夫妻敦伦大礼的细节,比如说夫妻每年敦伦的次数,应该是每个月的几号行礼,以及正房夫人每月几次,平妻每月几次,小妾每月几次等等,全都有着严苛的诉求。 又比如,尊礼之人,他夜间休息之时,身上的衣物,也是要遵循礼法的。 你行敦伦之礼,可以不着衣衫,但是行礼完毕后,要沐浴,更衣,端正思想,端正体姿体貌,按照‘入睡’的礼仪,端端正正的入睡。 唯有尊礼,才是守礼君子。 白家的这些‘如玉儿郎’,哪怕是房子着火了,他们大半夜的光溜溜四处乱跑,毫无疑问,他们没有遵守礼法。 白长空以‘礼’立身,以‘礼’闻名,以‘礼’治家,更是以严苛的‘礼’要求、约束身边的朋友、学生、下属等等。 他的孙儿辈,却破坏了他提倡、遵循的‘礼’! 卢仚的这把火,就好像一把大锤,重重的砸在了白长空的七寸上。 白奚等人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们直勾勾的盯着卢仚,好似要扑上来将他撕成粉碎。 四周人群只有稀稀拉拉的嬉笑声传来,很多明白人,端正了表情,肃然看着白家人。 这档子事情,如果白阆等人无法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白家的牌坊都要塌了,白长空辛苦一辈子营造的清名、清誉,定然会彻底崩毁。 今夜之事一旦传出去,信不信大将军乐武能让所有的禁军将士上街,敲锣打鼓的为白长空扬名? 白阆背着双手,他抬头看了看天,然后,看了看四周目光炯炯,好些已经憋得面皮通红的围观者。 他意识到,一直以来,在他们心中,可以被他们轻松拿捏的卢仚,居然在短短两天中,已经给他们制造了两次莫大的危机。 “这小子,是装疯卖傻了十六年……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又或者,只是单纯的运气?”白阆目光森森盯着卢仚。 希望是运气好。 如果是背后有高人指点,这就有点可怕了,有强大的对手盯上了白家。 如果是卢仚一直在装疯卖傻,一切所作所为,包括他加入阉党、带人救火等等,都是他有意为之,那么,就更加可怕。 白阆突然大喝了一声:“学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我等文教弟子,一生所为,不过是为了这大胤的江山社稷,为了这大胤的黎民百姓。” 白阆举起双手,朝着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大声说道:“我等文教弟子,一颗赤胆忠心,只是为了江山永固,为了百姓安宁。为此,我等可以抛头颅,洒热血,倾尽一生,也无怨无悔。” “我白家儿郎,习练武道,强身健体,才能更好的为国出力,这难道不应该么?” 白阆昂首挺胸,顾盼自豪。 卢仚急忙大笑,他将虎头湛金枪插在脚边,双手用力鼓掌:“说得好,说得好,真是,说得好,啊呀呀,说得好!” 卢仚扯着调门大声嚷嚷,就好像在戏园子里看戏一般为白阆叫好,弄得四周又有笑声传来。 好些人目光就在白阆和卢仚之间转来转去。 很多人心知肚明,这一下,白家和卢仚是结了死仇了。 不过,似乎也不差,卢仚加入守宫监的那一刻起,白家就已经是他的死仇,多加点仇恨,又有怎么? 白阆看着卢仚,缓缓说道:“我家儿郎,正是学文练武,力求精进的大好年龄。” 卢仚笑:“光着-屁股学文练武?” 白阆傲然冷笑:“无知小儿,你可知道,一些高明的武道功法,需要在子(23:00-1:00)、午(11:00-13:00)之时,以药汤淬炼肉身,以丹药强壮内腑,配合高深的法门,才能正常修炼?” 白阆指了指天空:“这等时候,正是我白家儿郎做夜间功课的时间……他们难不成,在浴桶中淬炼肉身时,还要循礼穿着全套的衣服袍服么?” 远处有人帮腔的声音传来:“原来如此,下官大理寺通判李正,的确听说过这等高深秘术。卢家小儿,你见识浅薄,就不要在这里贻笑大方了。” 渐渐地,帮腔附和的声音逐渐响起,最终成为了四周围观人群的主流。 无数人纷纷赞叹,说白家的诸位君子果然是忧国忧民,三更半夜的也勤练不辍,果真是天下文教弟子、所有读书人的典范。 更有人鼓掌赞叹:“可想而知,白家诸位君子未来,一定是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这等勤勉、努力,吾等除了羡慕,还有什么呢?” 还有几个苍老的声音大声训斥自家儿郎。 “尔等孽畜,看看白家诸位郎君,是家世、出身,比你们好了不知道多少,还如此的奋进、用功,你们啊……” 卢仚瞪大了眼睛。 他怔怔的看着一脸正气的白阆,一时间找不到话了。 那些可以作为人证的书童啊、侍女啊,早就被带去前院了,现在估计已经里三层外三层裹了不知道多少衣服。 如果能够将那些侍女、书童也抓个现行……呵呵,你白家总不能说,你家的侍女、书童也半夜三更的修炼各种高深秘术吧? 可是,人证没抓住。 卢仚‘哈哈’一笑,他亲自扶起了一名被冻得浑身发绿,几乎被冻硬的白家儿郎,双手一扯,将他身上合金丝混合牛筋编成绳索轻松扯断,双手扶着他,毕恭毕敬的送到了白阆面前。 “是小子唐突了,小子也是一片好心,还请伯父谅解则个。” 卢仚将光溜溜的贤才君子往白阆怀里一丢,迅速转变了话题:“这火,也烧得差不多了,刺客,也被打杀了,看样子,这里也没我啥事了。” “白家伯父,以后我们,多亲近亲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我们就隔着一条街呢。” 卢仚笑呵呵的,看了一眼地上被击杀的、重伤的下属,朝着白阆拱了拱手:“可惜,我没能和为霜妹子结成夫妻,哎,是我福气不够。” 白阆等人没吭声。 他们面无表情的看着卢仚,就好像看一个死人。 卢仚笑呵呵的朝着那假山看了一眼,拔起身边长枪,沉声道:“走吧,给兄弟们好好收敛一下。” 监丁们沉默无声,救死扶伤,带着死伤的同僚,跟着卢仚撤离了蓝田园。 四周的精舍、楼阁,一如卢仚所言,已经烧得差不多了,能烧的东西都烧光了,火焰渐渐的弱了下去,已经不需要救火队出手。 白阆、白奚等人看着几乎被烧成平地的蓝田园,看着几个服毒自尽的女人,再看看几个被冻得昏厥过去的子侄,强忍着吐血的冲动,开始招呼赶来的驻军、衙役、武侯、救火的街坊们。 白家毕竟是有头有脸的。 这里的火势消失了,没人纠结这场火究竟是怎么引发的,好些有头有脸的人和白阆等人问候了几句,就纷纷带人离开。 卢仚带人回去驻地,大半夜的到处寻找棺木,给六个战死的监丁入殓。 他们又四处敲门,请雨顺坊的高手名医过来,给受伤的监丁治疗伤势。 总之,一晚上,卢仚他们就没休息好。 白家也没有休息。 白阆、白奚等人在前院,将自家护卫,尤其是昨夜在蓝田园值守的护卫挨个盘问,询问他们是否见到有人故意纵火。 但是这些护卫信誓旦旦的赌咒发誓,他们没有看到放火的人。 他们发誓——‘没人’可以在他们眼皮底下,这么快的让整个蓝田园陷入火海。 白家也忙碌了一晚上,他们追查起火的原因,但是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第二天一大早,昨夜不在家,被白阆派人连夜召回的白长空,骑着一匹快马冲进了自家府邸。 白长空刚进家门不久,一个紫袍太监,就带着十几个红袍太监笑呵呵的到了他家门口。 第五十六章 储秀 白长空到家,直奔后院。 蓝田园北墙,昨夜被卢仚带着人捣得稀碎,白阆着人,用木板勉强拼成了一排简陋的木墙。 白长空看了看那一堵漏风的木墙,又看看几乎被烧成平地的蓝田园,饶是他养气功夫极深,也气得差点再吐一口老血。 咬咬牙,顾不得心痛这座他花费了老大心力,一山一石、一花一草都亲自设计的蓝田园,白长空直奔那座小楼崩塌,露出了下方坑道的假山。 白阆等九个白家第二代,包括伤损元气,一脸病恹恹的白邛,正站在小山上。 见到白长空,一群人急忙行礼。 白长空摆摆手,一言不发的跳下坑道,直落下十五丈,前方是一条宽敞甬道。 顺着甬道行走百丈,这里是一处四四方方的大屋子,天花板、地板、四壁都用极珍贵的紫檀木装饰,藻井雕花、四角大柱,墙壁上都有雕琢精巧的山水花纹,美轮美奂,更是划归到了极点。 这一座大屋子占地能有一亩地,使用的紫檀木数量巨大,单这一间屋子的成本造价,大概就在三百万贯以上。 这,‘两袖清风’的白长空…… 白长空一人进了这屋子,阴沉着脸,看向了正背面墙根下的一座供坛。 同样是紫檀木雕成的供坛,上面供着一座高有丈许的鎏金雕像。 雕像的主角极其古怪,那是一三头六臂,形容凶狠,头戴莲花火焰冠的男子。男子六臂上缠绕着几条火焰飘带,除此之外,浑身上下一丝不着。 男子一脚金鸡独立,一脚抬起,其上坐了一美貌少女,正和男子肢体交缠,作出不可名状的姿势。 这是一尊,不怎么正经的雕像。 白长空则是跪在供坛前,向着这雕像肃然磕了三个头,毕恭毕敬的合十嘟囔了几句。 紫檀大屋子的一角,一扇和墙壁严丝合缝,外面根本看不出半点痕迹的木门缓缓开启,一名身材高挑,几乎有八尺多高,比白长空高出一截,身段绝美,极顶火辣,身披轻纱的绝美少女,带着一缕香风,慢悠悠的走了出来。 “昨夜,敲锣打鼓的,怎么回事?” 少女走到白长空身边,很是随意的抬起光溜溜的脚丫子,一脚踹向了白长空的面门。 白长空冷哼了一声,右手如刀,一抹暗金色幽光亮起,‘嗤啦’一声,一掌劈在了少女的脚板心。 ‘嘭’的一声,白长空纹丝未动。 少女则是身体猛地一晃,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好几步,绝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容。 “唷,看不出,你白行走看上去糟老头子一个,骨子里可比那些壮汉还要威猛得多……昨夜,外面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几个侍女,死得也太莫名了些。” 白长空站起身来,从供坛的香囊中抽了九根细细的线香,就着供桌上的一盏长明灯点燃了线香,恭敬的插在了雕像前的香炉里。 “你,得换个地方。”白长空皱起了眉头:“镐京,这几天有点不安稳。” “九阴教出来闹事,这也不提了,他们被守宫监摸上了门,出事是必然。” “可是,四极坊有大几百死士暴起发难,无选择、无目的的肆意杀人。” 摇摇头,白长空转身朝着少女沉声道:“这事情不对,太平没两年,有人想闹事。昨夜,居然连我蓝田园都被烧了,现在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我这里,你是露了痕迹……” 少女凑到白长空面前,伸出修长、雪白、水嫩如水葱的手指,轻轻的点了点白长空的鼻头:“唉哟,露了痕迹,就说我是你的老相好……” 白长空瞪了少女一眼:“那,你还想进宫么?” 少女呆了呆,翻了个白眼,‘嗤嗤’笑了起来:“唉哟,差点忘了这事,对了,我还要进宫找天子呢。” 朝着白长空抛了个媚眼,少女悠然笑道:“要不,我就故意露了痕迹,不进宫了,和你搭档过日子?” “伺候一个昏君,也没啥乐子,你老归老,骨子里一把子劲很凶猛嘛,刚刚那一掌很有力道哦,不如,你的儿子们以后都叫我一声‘娘亲’!” 少女笑得浑身乱颤,媚眼一个接着一个朝白长空抛了又抛。 白长空没搭理她,他背着手,皱着眉看着四周陈设奢华的紫檀木装饰,过了半晌,他才幽幽叹道:“真是头疼,这屋子,经不起查验的,落在有心人眼里,是个麻烦。” “这些紫檀木,得拆走,运走,最快的速度运走。” “这地下这么大的一处空间,要找个能背黑锅的。” “上一任将这处宅子售给我的地主,关系太好,不好下手……那,上上一任的地主,就只能请他全家死光了。” 少女瞳孔凝了凝,她双手叉腰,朝着白长空冷笑:“你们这群读书的斯文人,一个个真是心狠手辣、无耻下贱,这紫檀行辕,不是你建好了讨好我师尊的么?和之前的地主有什么干系?” 白长空瞥了少女一眼,淡然道:“你的-骚-劲儿,留着对付天子罢。这里的首尾要尽快弄干净,我安排你尽快离开,你……” 白阆急匆匆的闯了进来,他飞快的抬头,贪婪的扫了一眼少女极其美好的身躯,急促的说道:“爹,门外,有宫里的人进来了,他们……他们……” 白阆的脸色,很精彩。 那种表情,精彩到无法形容。 白长空身体微微一晃,深深的看了白阆一眼——他的这个大儿子,是他从小精心教授出来的,心性、手段,不光比起他的八个弟弟要强出一大截,就算在镐京众多门阀世家中,在文教的那些新贵大族里,相比同龄人也堪称顶尖的人物。 寻常事情,不会让他这么手足无措。 这是,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白长空急匆匆的离开了紫檀行辕,那身量极高的绝美少女撇了撇嘴,轻轻的哼着歌谣,绕着偌大的屋子转了两圈。 “哎,这死老头子,要不是正月后,皇宫里增补秀女,还要他的举荐,我非要搅得他家宅不宁……嚇,都做了本教的行走,还装什么正经人呢?” 少女朝供坛上的狰狞雕像抛了个媚眼:“老祖在上,您说,奴奴说得有道理不?嘻,我们可不能算好人!” 少女突然捂住嘴,‘阿秋’打了个喷嚏。 她扭着腰,随手一巴掌,将口水星子、鼻涕沫子抹在了那尊雕像的脚丫子上。 白长空腾空而起,窜到了小山顶。 他本能的朝着北面望了过去,他就看到了卢仚。 一大早的,卢仚正蹲在勘察司大门口的台阶上,捧着一个大海碗,‘呼噜噜’的喝着热腾腾的肉粥。 大黄蹲在卢仚身边,低头舔着已经光溜溜的食盆。 圆鼓鼓的兔狲,正眯着眼,匍匐在卢仚的脚下,看到对面蓝田园小山上白长空突然冒了出来,这兔狲浑身长毛炸起,‘哈’的呵了一声。 白长空深沉的望了卢仚一眼。 卢仚站起身来,朝着远处的白长空举起了手中的海碗:“白家阿爷,喝粥不?以后大家都是邻居,有啥用得上小子的,您尽管说!” 白长空朝着卢仚展颜一笑,点点头,然后转身就走。 他的速度极快,下了小山后,身形如风,几个飘闪,就到了前院。他一边走,一边急促的问道:“昨夜的火,和那小狗可有关系?认真查查,看到那小狗的嘴脸,我就有点不安,仔细查查,这火究竟是怎么起来的。” 白家的大门口,十几个太监一字儿排开,笑呵呵的挡住了气急败坏的白家管家和几个仆役。 两个小太监正在白家大门的左门框那里忙活着。 一个小太监扶着梯子,另外一个小太监站在梯子上,拎着锤子、钉子,‘叮叮当当’的,将一块巴掌大小的金牌钉在了门框上。 金牌做工极其的精美,正中是用碎玉粒拼成的两个小字——‘储秀’! 明白大胤皇家行事规矩,明白大胤朝堂礼法的人就知道,这是‘储秀’金牌,谁家大门口被钉上了这块金牌,就代表着,这家有没出嫁的小姑娘,被钦定为皇帝的女人,不日就要送进皇宫了。 运气不好,这些小姑娘或许在皇宫里蹲上三五年,之后会以普通宫女的身份离开皇宫,随便你嫁人也好,出家也好,没人会管你。 运气好一点,你若是被皇帝宠爱过了,却又没能给皇帝生个一儿半女的,你就要做好在皇城内蹲一辈子,住一辈子冷宫的准备。 运气再好一点,得了皇帝的宠爱,被封了宫号,又能给皇帝生个皇子、公主的,那么就恭喜你,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连带着外戚的荣华富贵,就算到手了。 如果白家有姑娘被封为妃子,按照惯例,起码也有一个‘伯’的封号等着白长空呢! 但是,要命的问题就在这里——白家三代,只有白露一个大姑娘! 白长空带着几个儿子急冲冲跑出来的时候,负责钉牌子的小太监正得意的回头笑着:“监丞,您看看,小的这牌子,钉的端正不?牢固不?” 身穿紫袍的小太监‘咯咯咯’笑着,就像是刚下蛋的小母鸡一样欢快。 他用力的鼓掌,大声笑道:“钉的端正,钉的牢固……唉哟,往来的诸位大人,诸位老少爷们,都来给白长空白大人贺喜了……他家的姑娘白露,贤淑纯良,文采飞扬,贤名都传到太后耳朵里啦!” “这不,过了正月十五,要给天子身边增补秀女呢。” “太后亲自点名,将白露姑娘加进了储秀名薄里,以后,搞不好白露姑娘就是贵妃,甚至皇后哩!母仪天下,何等华彩!” 白长空和几个儿子浑身大汗冲了出来。 听到小太监的话,他们一个个都想死! 第五十七章 这就很尴尬 白长空带着儿子往前院跑,卢仚放下海碗,撒腿狂奔。 他踏着白家宅子的外墙,一路奔到了白家大宅的前门,速度比白长空父子几个还快了一线,恰恰看到了那一群小太监的精彩表现。 站在白家大宅正门外,卢仚看着那群神气活现的小太监,彻底在寒风中凌乱了。 哪个杀千刀的,想出来的缺德冒烟的主意哦! 让白露进宫,做今年增补的秀女? 这是要把白家的面皮彻底撕下来,丢进粪坑里腌起来做肥料哦! 大胤皇家增补秀女,这是有严苛的规矩、严密的程序的,能被加入储秀名薄的,全都是出身‘善良人家’的‘好女儿’,名声是不能有半点儿缺漏的。 直白些说,秀女入宫,是要经过三重体检的,每一重体检,都由最有经验的内廷嬷嬷过手。 白露,怎可能通过体检? 而皇宫这种地方,天下人都知道,是天下最大的筛子,什么秘密都别想保住的。 白露只要一进宫,半个时辰后,她的体检结果就能传遍武胤坊和鲲鹏坊,三个时辰就能传遍整个镐京,不用半个月,祖州各州、道、府,从官员到百姓,从流民到山贼,全都能听到这八卦。 不要忘了,还有个乐武大将军,时刻琢磨着帮白长空扬名呢? 有大胤军方的军情系统传递流言八卦,还怕白露的美名不能流传八方,不能为世人所知么? “这是谁下的毒手?这人,可以成为我的至交好友啊!”卢仚用力的摩擦着下巴,笑得大板牙都露了出来。 看着好似被雷劈了一样的白长空等人,卢仚的心情叫做一个畅快啊。 果然,做人做事的手段,是有高低之分的。 昨天晚上放了一把火,结果白家除了损失一些浮财,卢仚也没能把人家怎么样嘛。暗地里实力雄厚的白家,反而让卢仚吃了个闷亏。 但是人家一出手,看看,看看,这就把白长空一家子给逼到绝境了! 难以想象,白露未婚先孕的事情一旦传出去,这对白长空、对整个白家的名声,是何等毁灭性的打击。 “这就尴尬了,这就真无解了。”卢仚喃喃道:“白家就一个白露是女儿,要维护白家的名声,维护白长空的贤名,我能想到的,只有暴病身亡了!” “你们想要将女儿卖个好价钱的,此情此景,你们如何选择?” “你们舍得牺牲白露么?” 卢仚用力的抓挠着脑袋。 面对这一招绝杀,卢仚一时半会,是真的想不出任何可能应对的手段了。 要么,牺牲白露,请她去死。 要么,要么……卢仚想不出任何的解决办法。 为了避开白家的威逼,卢仚可以加入阉党,自毁名声,逼着白长空废除婚约。 可是白长空不要说加入阉党,他就算自切一刀,跑去宫里和鱼长乐拜把子做兄弟,白露的名字上了储秀名薄,她就得乖乖的去宫里报到。 稳重的脚步声传来。 一条身高过丈的魁梧身影,穿过看热闹的人群,来到卢仚身后。 身穿兽皮衣,大部分头皮刮得精光,只在脑门正当中留了巴掌大一片头发,扎了三根小辫的魁梧汉子走到卢仚身边,‘呼哧’喘着气,将一个粗布包裹递了过来。 这汉子的衣着打扮,还有他袒露开的胸膛上,露出的血色狰狞虎头纹身,分明标注了他的身份——他是来自北方汏州的蛮子,而且是最野蛮,最凶残的那一族类。 “仚哥,你要的东西。呼,这一路好赶。你昨夜让人给我传信,我天没亮就出门了。” 大汉‘嘿嘿’笑着,生得凶横无比的大方脸上,那笑容居然是如此的淳朴、憨厚,甚至透着一股子顽童的天真。 卢仚回头,轻轻拍了拍大汉比寻常人大腿还要粗壮许多的胳膊,‘噗嗤’一声乐了出来:“阿虎啊,辛苦了……嘻,我有个笑话,你要不要听?” 大汉阿虎瞪大眼睛:“笑话?啥笑话?不要说太复杂的,太复杂的我听不懂。” 卢仚稍稍提高了声音,他大声笑道:“这笑话就是——国子监副山长白长空老爷子的宝贝孙女,要进宫伺候天子去了!” 阿虎目光呆滞的看着卢仚。 他完全没能从卢仚的话里面,感受到任何的笑点。 他眨巴眨巴眼睛,双手用力的拍了拍光溜溜的脑袋,扭头看向了白家大门,突然咧开嘴,‘哈哈哈哈哈’的大笑起来:“好笑,好笑,太好笑了!” 卢仚翻了个白眼。 白长空、白阆、白奚等人身体微微哆嗦着。 他们看到了卢仚,更听到了阿虎的笑声,但是此刻,他们完全没心情料理卢仚。 可以说,自从白长空当年游学,被劫匪差点杀死,得卢仚祖父卢貅所救一事之后,白家最大的危机出现了。 白长空深吸一口气,扭曲的面孔回复了平静。 他浑身汗水顷刻间蒸发得无影无踪,他带着和煦如春风的笑容,走到了紫衣小太监的面前:“这位公公高姓大名?老夫……” 紫衣小太监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轻声向白长空笑道:“唉哟,白山长太客气了,搞得奴婢心里怕怕的不踏实……咱们这些没根的‘阉’人,平日里白山长哪里放在眼里?突然变得这么客气,这,这……” 指着和尚骂秃驴,紫衣小太监这话不怎么厚道。 不过,白长空和他的那些大贤好友,平日里言必称‘阉党’,动辄训斥、指责,时常发文章痛斥‘阉党误国’。他突然朝着小太监展颜微笑,这和他平日里的为人的确不符。 白长空的脸剧烈的一抽。 他的笑容逐渐收敛,目光变得清冷无比,直勾勾的盯着紫衣小太监:“是了,老夫和尔等阉党,有什么好说的?什么阴谋诡计,你们只管使来!” 白长空曼声道:“老夫白长空,生平为人坦坦荡荡,堂堂正正,一心为国,绝无私心,任凭尔等鬼蜮伎俩,老夫只当微风扑面。无论你们有什么阴谋诡计,只管来,只管用!” 转身,白长空朝着大街上逐渐围起来的人朗声道:“前日,老夫才在九曲苑血谏天子,让他亲贤臣、远小人,只要大胤能国泰民安,老夫何惜此身?” “只是没想到,老夫毕竟还是得罪了那些祸国殃民的阉党,他们的报复,居然来得如此之快……鱼长乐,你想要将老夫唯一的孙女弄进深宫肆意加害,老夫岂能容你?” “宁可玉碎,不可瓦全!” 白长空重重一跺脚,斩钉截铁般说出了最后八个字。 远近众多人齐声叫好,更有人纷纷鼓掌,为白长空加油助威。 如此义正辞严、威武不屈、富贵不淫,‘国之栋梁当如是也’! 卢仚心口一冷——‘宁可玉碎、不可瓦全’,白长空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家孙女的准备? 这……简直丧心病狂! 这老家伙…… 如果可能的话,卢仚很想问问自家祖父,当年他究竟是怎样瞎了眼,才和白长空这样的人拜了把子? ‘宁可玉碎,不可瓦全’,这话,用在这个时候,真个是丧心病狂、灭绝天良! 卢仚接过阿虎手中的粗布包裹,低声说道:“走吧,没戏看了。呵,我倒是要看,他如何的宁可玉碎,不可瓦全。呵。不过,这事情,已经和我们无关了。” 卢仚带着阿虎转身就走。 而那紫衣小太监则是瞪大眼,一脸天真和悦的向白长空笑道:“白山长弄错了,奴婢不是鱼大总管的人,奴婢,是余老祖宗的干孙儿!” “余三斗?”白长空从牙齿缝里吐了条冷气。 他怒视紫衣小太监,终于明白,这一刀不是鱼长乐捅的,居然是太后身边的心腹老太监给他狠狠的来了一记背刺。 但是,太后为什么要找他的麻烦? 呃,呃,是不是因为,昨天公羊旭跑去宫里,将熊顶天强行捞出来的事情? 而熊顶天之所以被抓,似乎是因为他去袭杀卢仚? 而熊顶天去袭杀卢仚,是因为朱钰和白露的主使。 公羊旭去捞熊顶天出来,是因为熊氏武馆是朱钰培养心腹、笼络打手的工具,熊氏武馆豢养的那些武士,算是朱圣家族在镐京的外围势力。 为了将熊顶天捞出来,朱崇、公羊旭等人,采用了比较强硬的手段…… 他们以齐妃变鬼一案,威逼太后,更是将后续的调查权,掌握在手。 太后嘛…… 她不是个能吃亏的人。 朝政话语权上,她一直以来都是吃亏的,完全无法和逐渐强大的文教官员抗衡。 但是,太后的权柄还是极可怕的。 更重要的是,太后的弟弟乐武大将军身边,还有个缺德带冒烟、一肚皮坏水的贾昱啊……那贾昱,这辈子就没干过人该干的事情! 贾昱的馊主意,加上太后的权力,将白露弄进储秀名薄中,这不是轻轻松松、顺理成章的事情么? 白长空的身体晃了晃,心口一阵酸痛,嗓子眼里又是一阵腥甜。 事情绕了一圈,原来是自家宝贝孙女和她的情郎往天上丢了一块砖头,结果又结结实实的拍在了白长空的脑袋上! 这就,很尴尬了! “备马,老夫,要去见几个老朋友!” 白长空缓缓开口。 紫衣小太监笑得极其和蔼:“唉哟,老大人,您去找谁都没用了。等着哈,过了正月十五,白露姑娘,是一定要进宫的,可不敢误了时辰!” “你是治‘礼法’的,误了时辰,就是坏了‘礼’……您可不兴说一套、做一套的!” 第五十八章 师兄! “太后……看白长空不顺眼,这是故意给他难堪了。” “岂不是说,有人已经猜到,白露那丫头出问题了?” “下手真狠哪。” “不过,也难怪,我在九曲苑陪天子吃饭的时候,听到的消息可是,大司寇进宫,把余三斗提走的人,硬生生从太后那边给带走了。” “我估摸的不一定对,毕竟,我就算加上上辈子,我才活了几岁呢?” “但是我估摸着,大司寇公羊旭他们,这些文教的官儿,一定是联手欺负太后了……一群大老爷们,联手欺负一个死了老公的女人,人家能不报复么?” 阿虎憨头憨脑的跟在卢仚身边,瞪大眼睛呆呆的看着他。 卢仚自言自语的话,对他来说,有点过于玄奥了。 什么太后啊,什么文官啊,什么欺负女人之类的? 太复杂,听不懂。 阿虎拍了拍肌肉虬结的胸膛,瓮声瓮气的问卢仚:“仚哥,你见过天子?天子长什么样子?当年我阿爹说,祖州的天子,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 “最厉害的人,拳头肯定就是最大的,他的块头,比我大么?” “诶?”卢仚扭头,看了看比自己还高出一尺多快两尺的阿虎,摇了摇头:“放心罢,你是我见过的人当中,块头最大的一个……拳头也是最大的。” “天子嘛,他自己的拳头倒是不怎么大,但是他身边有很多拳头很大、很硬的人,而且,他身边的拳头很多,很多,很多,所以,他才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 想了想,卢仚认真的说道:“之一吧?” “这世道,太平了十几年,我现在有点看不懂了。以前我还会认为,按照大胤的政体,就算太后垂帘,但是天子应该是最厉害的人。” “但是现在女鬼都冒出来了,我也弄不清,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这样啊。女鬼比天子厉害。”阿虎低声嘟囔着,然后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真有鬼啊?” ‘啪、啪、啪’,响亮的鼓掌声传来,几条魁梧的人影一字儿排开,挡住了前方的路。 卢仚带着阿虎往勘察司驻地返回,阿虎体格巨大,虽然蛮力无穷,但是身法是他最大的弱点。所以,卢仚也不可能带着他在墙头上蹦跶抄近路。 他们是顺着白家宅子东侧的夹巷,宽有两丈多点的夹巷往北走。 巷子西边,是白家,巷子东边,则是另外一位朝堂大员的宅邸,两侧都是四五丈高的院墙。青石铺成的街面,两侧都是白墙、黑瓦,夹巷打理得干干净净,大清早的也不见人影。 拦路的六个人,尽是高有八九尺的魁梧汉子,大冬天的,都穿着露出双臂的皮褂子,胸口纽扣敞开,露出密布黑毛的雄壮胸膛。 他们挡在路上,龇牙咧嘴的,朝着卢仚和阿虎直笑。 卢仚呆了呆,他抖了抖手上沉重的粗布包裹,笑道:“阿虎,你来的时候,被人盯梢了?他们这是,拦路打劫呢?” 身后也有脚步声传来,又是几个极雄壮的汉子步伐匆匆的赶了上来,一前一后的将卢仚和阿虎堵在了这条巷子里。 卢仚突然笑了:“我弄错了,不是打劫,是打击报复。” “是报仇雪恨。”沙哑的笑声响起,一个大汉推着一架轮椅,从后面往前行了几步。 熊顶天坐在轮椅上,龇牙咧嘴的朝着卢仚大笑:“你们这些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是报仇雪恨啊,卢仚!你害得我苦,如果不是世子和司寇台有交情,我真会被你害得家破人亡!” 卢仚转过身,很认真的看着熊顶天:“但是,那时候在那小巷子里的场景,你的确有勾结乱党的嫌疑。啧,司寇台的办案效率,我真是佩服,这么短时间,你就洗刷了嫌疑,被放了出来?” “或者,是大司寇也会徇私?” 熊顶天目光幽幽的盯着卢仚:“他是不是徇私,我不管。但是卢仚,既然我出来了,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重重的咳嗽了一声,熊顶天被乐山打得几乎毁容的脸抽了抽,他咬着牙狞笑道:“来,跪下,膝行过来,舔我的脚丫子,喊我爷爷,磕头求饶。” “这一套你做得爽利了,让我心情舒坦了,我让你死得痛快些。” 熊顶天笑得格外灿烂,被乐山重手废掉的手和腿,居然微微颤抖着,两条手臂摇摇晃晃的,居然从轮椅的扶手上抬了起来。 卢仚的眼神一凝。 他记得清清楚楚,熊顶天的两条膀子,是被彻底废掉的。 乐山重击,熊顶天的手臂臂骨粉碎性骨折,碎骨撕开了肌肉,破体而出,两条手臂里的骨骼失去了七八成,他的手臂,不可能再有行动能力。 但是他…… 居然真的当着卢仚的面,两条膀子虽然艰难,却实实在在的举了起来,而且狠狠的朝着卢仚指了一指。 “你这是,用了灵丹妙药了?”卢仚下意识的,飞快的眨巴着眼睛。 熊顶天得意一笑,然后回头,朝着他身边的几个雄壮大汉,带着一丝低声下气的笑道:“就是这小子了,看他伶牙俐齿的模样,是不会向我求饶的……几位师兄,有劳你们让他,还有他的狗腿子死得零碎些,痛苦些。” ‘嘎嘎’咬了一下牙,熊顶天狞声道:“他居然还混成了什么勘察司的司主?他驻地就在前面不远的大街对过,等撕碎了这小子,劳累几位师兄,把他的狗腿子也都给做了罢。” “世子对我有恩,我这是最后一次帮世子办事,总得办得体体面面的,给世子一个完美的交待。” “小事而已。”一名身高近丈,和阿虎相比也只是矮了一两寸,但是相比膀大腰圆的阿虎,显得瘦削了许多的汉子用力晃了晃脑袋,体内就爆发出爆豆子一样的闷响。 筋腱震荡,骨节撞击,更有五脏六腑气血浩荡汹涌,不断发出沉沉的雷鸣声。 汉子慢悠悠的,一步一步的走向卢仚。 他摇晃着双臂,手臂上的肌肉就一块块的蠕动着,然后迅速的膨胀起来。 尤其是他的两只手掌,随着气血运转,他的手掌迅速膨胀了一倍有余,手指皮肤上,更带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当当’两声,大汉双掌相互撞击,竟然发出了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阿虎低沉的咆哮着,他双眼蒙着一层血色,张开双臂朝着大汉大踏步的迎了上去:“哈,大块头,看样子很能打,我和你……” 阿虎话没说完,大汉一巴掌朝着他扇了过来。 阿虎一声大吼,一拳朝着大汉的巴掌轰了过去。 就听一声巨响,阿虎的手臂扭曲,身体踉跄着向后连退七八步,身不由己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仚哥小心,这家伙的力气大得怪异。”阿虎面皮通红,急促的大声吼叫。 “胳膊没事吧?”卢仚看着阿虎有点变形的胳膊,急忙问他。 “没事,骨头没事,脱臼罢了。”阿虎咬着牙,站起身,上半身狠狠一抖,一条胳膊一甩,硬生生靠着蛮力将手臂的关节强拉回了原位。 ‘咔咔’几声响,阿虎喘着气,张开双臂,拦在了卢仚面前。 “小子,不错哦,有个可以跟着你一起死的兄弟。”手掌变成淡金色的大汉笑得很灿烂:“看在你们这份情分上,我让你们死得痛快些。” 大汉向卢仚、阿虎笑了笑,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回头教训熊顶天:“熊师弟,咱们不是什么邪魔外道,报仇而已,把人杀了就一了百了,拆碎了零剐之类的事情,能不做,尽量不做。” 熊顶天显然很是敬畏这大汉,他急忙笑道:“师兄说得是,一切都由师兄做主。” 大汉笑着转过头,举起了双手:“得了,速战速决吧。” 大汉收起笑容,低沉的念了一句‘妖魔慑服’,双掌上骤然一片淡淡的金光亮起,两掌一前一后,缓缓的向阿虎、卢仚笼罩了下来。 阿虎瞪大眼,呆愣愣的看着大汉的手掌。 这手掌有鬼,他越是盯着手掌看,就越是觉得这手掌变得越来越大;看似缓慢压下来的手掌,居然呼吸间就变成了两座金色的五指山,好似将这一片天地都彻底囊括在内,雷霆万钧般碾压了下来。 避无可避,藏无所藏。 阿虎的双眼充血,他浑身剧烈的震荡着,看着那一对儿手掌,嘶声吼道:“有鬼!” 一对儿金色手掌,已经按在了阿虎胸前,手掌距离阿虎的胸膛还有一寸远,恐怖的掌力元罡,已经在阿虎的胸膛上,压出了两个清晰的,凹陷进去三分的手掌印。 卢仚动了。 他一把抓住了阿虎的腰带,将他庞大的身躯一把抡起,丢在了小巷的墙根下,自己挺身向前一步,正面迎向了大汉的手掌。 他举起右手,手掌一挥。 幽蓝色的元罡光芒笼罩手臂,手掌中隐隐有波涛声传来。 熊顶天坐在轮椅上不屑嗤笑:“沧海劲,惊涛手……卢仚,你都不是我的对手,何况是师兄他……” 卢仚手掌一挥,一抹青色流风从他手掌上飞出。 风极快,风极利。 风犹如一抹飞刀,轻盈的划过了大汉的脖颈。 ‘嗤’,极轻微的骨肉撕裂声响起,大汉的脖颈被卢仚挥出的清风劈开大半,鲜血顺着伤口‘唰’的一下喷了出来。 卢仚的惊涛手顺势向前一拍,‘啪’的一声巨响,大汉的整个头颅,连带着脖颈上那一抹薄薄的伤口,都被打成了血雾,一点痕迹都没剩下。 第五十九章 妖人,美人 小巷里,起了风。 卢仚脑海中,神魂灵光浮荡,一丝丝灵光犹如水波,在无垠虚幻中勾勒涂抹,那幅三眼神人的图卷,就骤然亮起,在他脑海中浮现。 神人手中,那条风凝成的神龙扭曲跳动,张开嘴无声的咆哮。 虚空就剧烈的滚荡着,神龙龙头附近的虚空化为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数条、无数道、各色各样、繁复驳杂的风影就在漩涡中跳动纠缠,好似要将天地都撕开一个巨大的窟窿。 小巷里,寒风呼啸。 寒风中,一片片透明的,只有极淡极淡一抹青色的风劲无声的随风飞掠。 熊顶天等人还没从那师兄被卢仚一击斩杀的惊悚中回过神来,那些身高八九尺的壮汉勃颈处,一片片薄薄的血水喷出,每个人都很公平的被切了一风刀。 卢仚丢下沉甸甸的粗布包裹,魁伟的身形随风而起。 在熊顶天惊骇的目光中,卢仚身边纠缠着一道朦胧的旋风,身形快得犹如鬼魅一样,顷刻间在小巷里打了一个来回。 前天夜里,熊顶天和卢仚交手,已经领教过卢仚快得让他无奈的身法。 但是那一夜,熊顶天只是觉得无奈。 而此刻,卢仚的速度,让熊顶天感到了绝望。 快,快得让人崩溃的快,快得熊顶天扭头、转眼,都无法跟上卢仚的身形。相比前夜,卢仚此刻的速度起码飙升了三倍! 惊涛手闪烁着淡淡幽蓝色光芒,卢仚给那些脖颈挨了一记的大汉,每人脑袋上都拍了一掌。 足以贯穿重甲的沉重打击,将大汉们的头颅拍得粉碎,掩盖了他们被风刀击杀的事实。 大片血水喷溅在地上,也盖住了那些从薄薄的伤口中喷出的血线,遮盖住了卢仚之前出手留下的所有蛛丝马迹。 脑海中,神魂灵光黯淡。 略有点头昏目眩的卢仚深吸一口气,步伐略有点踉跄的落在了熊顶天身前。 这辈子活了十六岁,得了这幅观想图六年,修炼至今,卢仚还是第一次真正用观想图带来的力量杀敌。 消耗有点大。 但是很值得。 刚刚第一个出手的大汉,卢仚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比白阆更强大的气息,这家伙定然是开经境以上的修为,而且修炼的功法诡异强横,凭借武道修为,卢仚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但是借助观想图修来的灵力,驾驭流风,凝风成刀,以风刀的‘飞快’和‘锋利’,卢仚只是一击,就将这些强大的敌人悉数斩杀。 不过,也是极限了。 如果熊顶天带来的人再多几个,卢仚的灵力怕是支撑不下去,他就只能带着阿虎逃命了。 回头看看摔在墙根下,正骂骂咧咧的爬起来的阿虎那魁梧的身躯,卢仚的脸有点发黑。 带着这么个大家伙跑路,卢仚怀疑自己是否还能跑得起来! 熊顶天额头上冷汗不断的流淌下来。 他的眼珠凸起,直勾勾的盯着卢仚。 “你,你,你……” 熊顶天嘶声道:“不可能,你怎么会,会,会……这么,这么……” 熊顶天无法理解。 前天夜里,在四极坊的小巷里,还被他逼得手忙脚乱,只能借助身法逃跑的卢仚,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底蕴。 隔着几丈远,用莫测的手段破空杀敌。 元罡外放,破空杀敌,这是开经境的武修才有的手段。 卢仚只是拓脉境的修为,从他身上的气息,熊顶天能感受到卢仚的真正实力。 而且就算卢仚是开经境吧。 熊顶天的这些个师兄中,有三人是开经境,其他都是拓脉圆满。尤其是第一个出手的那大汉,他的武道修为相当于开经境圆满,一具身躯更是用秘术、秘药千锤百炼的金刚之躯。 普通的开经境武修,根本伤不到他师兄才对。 就好像普通拓脉境的武修,一如前夜的卢仚,使用点钢枪连续穿刺,也伤不了熊顶天一丝油皮,这才符合常理! “你!”熊顶天龇牙咧嘴的看着卢仚:“你不能杀我,我大爷他……” 卢仚举起右手,‘啪’的一下将熊顶天的半截身躯打得粉碎。 惊涛手的威力刚猛无铸,潜力绝强,潜劲顺着熊顶天的身体透入他的轮椅,两个木质的轮子被潜劲激发,‘啪’的一下陷入了青石板的街道足足三寸深。 “前夜不杀你,是因为我在摸鱼呢……” “今天我杀你,是你自己来找死呢……” “尤其是,前天我不杀你,是因为我有点心虚,我承认,我有点胆小,杀了你,会有很多麻烦。前夜我的小身板,我扛不住太大的麻烦。” “但是今天么,不同了!” 卢仚手指弹了弹胸口张牙舞爪的血色大守宫纹,‘呵呵’笑着。 今天,不同了。 卢仚已经抱上了大胤武朝最粗的大腿之一,他算是简在帝心的天子近臣了,又有阉党这个虽然名声臭了点,但是实力足够强横的势力杵在身后,杀区区一个熊顶天…… 卢仚不怕了! 卢仚转过身,捡起了刚刚丢下的粗布包裹,轻轻的抖了抖,里面就发出了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阿虎已经凑到了被卢仚击杀的大汉身边,很熟练的在他们的腰包里掏摸着。 他不知道从哪里翻了个布口袋出来,这些大汉的腰囊中,居然很有一些钱物,他不断搜出一些小金稞子、小银锭子、一小吊一小吊的铜钱,满脸是笑的塞进布口袋里。 “仚哥,这些家伙爪子上硬得很,油水也大得很啊。” “这里能有二十几两金子,三十几两银子,两千多个铜钱……嘻!” 卢仚皱着眉,走到了第一个被击杀的大汉身边,在他腰带里翻了翻,然后失望的站起身来,摇了摇头:“不讲武德啊,你修炼的功法秘籍,怎么也不随身带一本?” 看了看搜尸搜得满脸是笑的阿虎,卢仚喃喃道:“阿虎笨了点,沧海劲这种功夫,他学不会啊,不是我吝啬,也不是我忌惮所谓的族规不教他,实在是学不会啊!” “这些硬抗硬打的橫炼功夫,才最适合他。” “但是我能找到的橫炼功夫,档次太差了些,练了这么几年,还是被人一拳干翻,这样下去,不行,不行,得想个法子。” 卢仚下意识的朝着东北面望了过去。 那是皇城的方向。 皇宫的秘史监内,据说包罗万象,保存了无数古时候的秘典秘档,里面应该有极高明的橫炼功法吧? 要怎么样才能讨天子的开心,让天子下旨,让自己去秘史监挑一些有用的东西呢? “这,放火烧了白家算不算大功?” “要不,今晚上再烧一次,把他前院也烧了?” “或者,还是主动些,再立些功劳……” 飘忽的脚步声响起,小巷的北面,一群穿着灰扑扑的短衫,脸色也灰扑扑犹如死人的男子缓步走了过来。 正在搜尸的阿虎猛地惊醒,一个虎扑蹦到了卢仚身边。 “仚哥,这些家伙不对劲,身上死气沉沉的,和死人一样……啧,还有这么重的土腥味,他们常年住地下的么?” 阿虎作为极北汏州的蛮子,天生有着野兽一般的直觉,他的五感更是天生比常人敏锐了许多。他不断的抽动着鼻子,目光不善的盯着这一群十几个诡异的男子。 ‘唰’! 这些男子顺着巷子,从北面走过来没两步,卢仚左手边的院墙顶部就传来一声轻响。 他急忙抬头,就看到了两条极其夸张的大长腿。 一名披散长发,身高超过八尺,体型惊人的修长,惊人的火辣,面孔惊人的美貌,大冬天只穿着一裘粉色长纱裙,两只小脚光溜溜露在外面的少女,坐在墙头,正低头朝巷子里打量。 “哎,果然死人了。” “呵,俊小子,这群家伙是来找你麻烦的?” “嘻,你可要小心喽,你长得蛮顺眼的,要是被他们杀了,太可惜了。” 少女笑颜如花,脸上表情极其灵动,顷刻间就朝着卢仚抛了一大片的秋波媚眼。 卢仚深沉的看了少女一眼。 这丫头,是白家人? 白家,还藏了这么个大高个的大姑娘? 这院墙高有四五丈,寻常人怎可能这么轻松的爬上来。 而且刚刚只是一声轻响,如果不是卢仚耳朵灵敏,他几乎没能发现这丫头已经爬到了自己头顶的院墙上。 不过,现在的问题不是她。 而是他们。 卢仚将粗布包裹交给了阿虎,阴沉着脸看着那十几名灰扑扑的男子。 “你们,是干什么的。” 卢仚抹了一把胸口的守宫纹,使用了极其官方的辞令。 “油篓子大街,本教的两个点,就是坏在你小子手里。” “虽说魂归鬼母,是无上尊荣,吾等一生索求,无非如此……人死了,没关系,但是你毁了我们两个经营多年的点,坏了我们一条财路,你得死。” 卢仚恍然,他看着这些灰扑扑的男子,冷笑道:“原来如此,是拜鬼母教的人啊?你们找上门来,这效率也太高了点。油篓子大街距离这里,可有两百多里地。” 这些男子齐声冷笑,他们举起右手,人手一柄尖锐无比的鹤嘴锄,齐声嘶吼着朝着卢仚和阿虎扑了上来。 ‘咔嚓、咔嚓’! 坐在墙头上的少女笑颜如花,嗑着瓜子,一片片瓜子皮雪花一样飞了下来。 “俊小子,小心哦,拜鬼母教这群盗墓的,他们的鹤嘴锄,都淬了尸毒,一不小心染上了,会很麻烦的。” 第六十章 一心求死 “鬼母降世……啊!” “渡我残魂……呀!” 十几名拜鬼母教所属,挥动着明晃晃的鹤嘴锄,喊着口号飞扑卢仚。 卢仚将粗布包裹塞给了阿虎,然后全速迎了上去。 墙头上,长腿少女‘呀’的惊呼了一声。 她看着卢仚快捷绝伦、变幻莫测的身形,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 卢仚双掌幽蓝色的光芒缭绕,一掌接着一掌不断拍出,纷纷落在了这些拜鬼母教所属的手肘、肩膀上。 这些人看上去气息阴森,一副极难对付的模样。 但是他们的实力嘛,非常的马马虎虎。 拓脉境只有一名,而且大概就是拓脉一重二重的模样,修炼的功法也属于下三滥水准。 其他人都只是培元境的水准,面对卢仚真个不堪一击。 短短呼吸间,十几条汉子就双臂尽折,膝盖也被卢仚踢碎,一个个嘶声惨嚎着倒在了地上,面孔扭曲、不断的破口谩骂。 他们用尽了市井中极污秽的话语问候卢仚,口口声声不离卢仚的祖宗十八代。 “你们,是想死?” 卢仚站在这些人身边,背着手,俯瞰着在地上扭动抽搐的他们。 一群人龇牙咧嘴的看着卢仚,纷纷高呼‘鬼母降世’之类口号。 卢仚笃定了,这些家伙,他们是真的想死! 然后,他就听到了北面传来的箭矢破空声。 卢仚脸色微变,招呼了一声阿虎,急忙全速朝着小巷北端出口奔去。小巷不长,短短路程,弹指而过,卢仚冲出巷口,就看到一群同样身穿灰色、黑色短衫的男女,正拎着鹤嘴锄、洛阳铲、短刀、小斧等兵器,亡命的攻击勘察司驻地。 这些人,能有三四百号人上下。 他们没有披甲,没有盾牌,没有任何的防具,也没有什么长兵器、重兵器,也没有弓弩等物,就是依靠着一些普通的短兵,呼喊着‘鬼母降世’的口号,朝着驻地不断冲击。 驻地院墙上,一字儿排开的数十名监丁弓手面无表情的拉弓放箭,一波波箭矢带着刺耳的啸声飞出,狠狠的没入了这些人的胸膛。 卢仚从小巷里冲出的时候,已经有一百多人倒在了地上,身上插着或多或少的箭矢,浑身抽搐着,在地上不断的吐血哀嚎。 饶是如此,那些还能说出话来的人嘴里,还在断断续续的呼喊着‘鬼母降世’的口号。 看得出来,这些人绝大部分,就是修炼了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体格比寻常人健壮些,但是也没有超出多少。 极少数人,踏入了培元境的门槛。 只有寥寥两三人,有着拓脉境的实力。 而这两三个拓脉境,还有十几名培元境的‘高手’,正在大门口的大街上,被二十个手持软剑、身形飘忽如鬼魅的小太监按着打。 这些从九曲苑调拨给卢仚的小太监,步伐、身形极快,功法极阴柔,长剑挥出,一抹抹寒光又快又急,却偏偏没有半点儿破空声。 他们的实力比这些拜鬼母教的教徒高出了一大截,一人单打对方三五人都占尽了上风。 饶是如此,他们依旧二十人联手对敌人家十几人。 不仅如此,他们居然还排成了一个很有点玄奥的剑阵,绵绵剑光连绵一片,将这些拜鬼母教的‘高手’围得水泄不通。 剑光飞洒,这些‘高手’身上不断出现一条条剑伤。 血水飞溅,这些‘高手’起初还能大呼小叫他们的口号,但是随着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尤其是被切掉的皮肉越来越多,他们的口号声,渐渐就变成了凄厉的哀嚎。 箭矢一波波的落下。 冲击驻地正门的拜鬼母教所属被箭矢射杀了大半,剩下的百来号人口号声也变得有气无力。 ‘轰隆’一声,朱漆大门开启,一队上百人监丁身披龙鳞甲,手持犀牛皮兽面纹包钢重盾,挺着长矛,排着军阵冲了出来。 只是一个冲荡,百多个拜鬼母教所属就被彻底击溃,身上多了好些个血窟窿,一个个歇斯底里的痛呼着,再无力挣扎。 左右邻居的宅邸门口,又有管家之类的人在探头探脑,好几处距离较近的宅邸院墙上,有手持刀剑的护卫探出了头来。 昨天晚上,白家宅邸一场大火烧得热闹。 一大早的,卢仚驻地门口,又是几百号人喊打喊杀,搞得血流成河。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堂堂镐京城,富贵雨顺坊,居然弄得和战场一般,随风甚至传来了某位读书人的一声长叹:“阉党逼良民造反,这大胤,迟早要亡!” 卢仚没吭声,带着阿虎大步走向满地是血的大门。 一名小太监猛地脱离剑阵,吹鼻子瞪眼的朝着那长叹声传来的方向:“谁说的混账话呢?良民?良民会大清早的来杀人?刚才那话是谁说的,够胆,给公公我站出来!” 没人吭声。 那些管家、护卫,眼看着卢仚的手下已经控制了局面,他们纷纷缩回了自家院子,重重的关上了大门。 卢仚门前这条大街,一时间除了他的下属,还有被击杀的这些拜鬼母教所属,居然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 不,鬼影子还是有的。 卢仚眸子里闪烁着灵动的青光,他看到那些被杀死的拜鬼母教所属的体内,一缕缕殷红的血气腾空而起,不断向着高空飞去。 他抬起头来,看到离地数百丈的空中,在那浓厚的乌云下方,有一盏半透明的红灯笼静静的悬浮在那里。一道道血气就好像群鸟归巢,不断飞进这个红灯笼,而半透明,有点朦胧飘忽的红灯笼,逐渐变得凝实起来。 卢仚深吸了一口气。 这些拜鬼母教所属,他们分明是一心求死。 而他们死了,他们的血气,或者还包括其他一些古怪莫名的玩意儿,就会被这红灯笼吸走。 这红灯笼,从朦胧透明状态,逐渐凝成实体,气息也逐渐强大,卢仚逐渐感受到,一丝沁骨的邪异寒意,缓缓从高空中向下飘落。 “不要杀了!” 卢仚呵斥:“抓活的,尽量抓活口!” 卢仚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被小太监们剑阵围困的‘高手’们暴起,一个个‘嗷嗷’嚎叫着,豁出去性命朝着小太监们扑击。 他们一个个面孔扭曲,双眼通红,张开大嘴露出白惨惨的牙齿、红彤彤的舌头,犹如发狂的鬼怪一样挥动着兵器猛扑而来,不说实力如何,起码足够吓人。 这些小太监被调到卢仚身边之前,一直在内廷受训,何曾见过这等亡命拼命的江湖人物? 他们吓得一哆嗦,手中软剑一划拉。 ‘噗嗤’声中,十几名‘高手’将脑袋往前一探,主动送到了剑锋下。 十几颗硕大的头颅高高飞起,鲜血又在地上的血色中,加了厚厚一层。 卢仚‘嚇’的跺了跺脚,抬头看了看那悬浮在乌云下的红灯笼。 一群小太监呆了呆,顺着卢仚的目光往天空望了过去。 他们没有卢仚这么好的目力,无法看清红灯笼的细节,但是毕竟都是修为不坏的高手,也隐隐看到,在乌云下方,有一点红光若隐若现。 一名红袍小太监佝偻着腰身,凑到了卢仚身边,细声细气的问道:“大人,咱们,是不是做错了?” 卢仚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小太监的肩膀:“无妨,他们一心求死,怪不得你们。没人受伤罢?受伤了赶紧救治,有人说,他们的兵器上,都淬了尸毒,不是好相待的。” 小太监被卢仚大手轻轻一拍,身子骨都轻了三分。 他堆着满脸笑容,忙不迭的说道:“哎唷,劳大人挂念,奴婢们小心得很,没一个受伤的……哎,哎,早就听说宫外的人凶蛮得很,没想到,果真如此,他们,居然是一心求死来的?” 卢仚点了点头,皱着眉头,无奈的盯了那红灯笼一眼。 离地数百丈,如今的卢仚拿它可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干脆抛下这件事情,卢仚看了看大街,沉声道:“通知雨顺坊令衙门,让他们收尸。这些活口,全部押送去守宫监秘狱。” 从阿虎手中接过粗布包裹,卢仚沉声道:“查一查,这些人的来路。” 一名小太监凑到地上一颗被自己剑锋划拉下来的脑袋旁,脚尖轻轻的将这脑袋踢得转了一圈,让其面孔朝天。 他突然叫道:“唉哟,大人,这人,奴婢认识。昨晚上,六个监丁兄弟的棺木,是从他家的棺材铺里采购的。” “六口一模一样的六寸板水曲柳寿材,现在还在咱们院子里放着呢。”小太监惊讶道:“昨晚上他带着小二送货上门的时候,还满脸和善的,没想到,一大早的就纠集了同党,上门来杀人了!” “棺材铺?”卢仚瞪大了眼睛,愕然看着那小太监。 又是棺材铺? 而且,能够有六寸板的水曲柳棺材,这铺子显然做的不是抵挡生意。六寸厚的棺材板,这板材已经很下成本了。 “总不成,整个镐京的棺材铺,都是他们拜鬼母教的人吧?” 卢仚气得差点没笑出来,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这拜鬼母教,还真是……还真是不知道怎么形容了。 “去,用最快的速度给监公告知这件事情。” “彻查镐京的所有棺材铺,搞不好,我们还能立一大功!” 卢仚抬头,又朝着那悬浮在高空纹丝不动的红灯笼望了望。 第六十一章 财能通神 勘察司驻地,大堂门前,一字儿排开了六口黑漆大棺材。 这就是小太监们昨夜带着人,连夜敲门,好容易才采购来的,六口六寸板材的水曲柳大棺材。 昨夜,六名战殁的监丁,头颅已经被高手匠人用丝线缝好,脖颈上就留下了一条细细的红线。 他们换了干净的战袍,身体打理得干干净净,静静的躺在棺材里,身上盖着丝绸质地、铜钱纹的被子,头上放满了纸叠的金元宝,脚下堆满了纸叠的银元宝,双手中捏着厚厚的铜钱纹纸钱。 一队监丁站在院子里,见到卢仚,纷纷向卢仚稽首行礼。 有这六口棺材打底,监丁们对于跟随卢仚,心中有底了。 死后能有这样的待遇,不亏。 六个战死同僚使用的,全都是市面上品质上好的物件,监丁们扪心自问,如果他们在羽林军中战死,自家也舍不得给他们用这么好的东西。 卢仚能自己掏钱,给战殁的兄弟用上好东西,证明这主官慷慨,对兄弟们有感情。跟着这样的长官做事,心里踏实,不怕死得没了个着落。 卢仚站在大堂门口,怔怔的看了一眼一字排开的六口棺材。 他心里非常不舒服。 一个,因为昨夜的大火,这些监丁,是为他而死,他有着很浓的负罪感。 所以,兄弟们的身后之事,还有他们家人的抚恤等等,他一定要办得漂漂亮亮的。 其二,他有点强迫症,对数字很敏感。 原本整整齐齐的三个百人队,多整齐划一啊。突然少了六个人,这一定得补上。 得让人去守宫监总部盯着,如果有江湖人士投靠的话,一定要赶紧的划拉进来。 门外传来喧哗声。 刚刚数百人进攻驻地,这动静闹得不小,雨顺坊官方的人已经赶到。 监丁们将尸体丢给了雨顺坊令衙门,让他们去收尸;那些被打伤打残的活口,则是交给了守宫监坐镇雨顺坊的自家人,让他们送去秘狱,等候鱼长乐那边的命令。 忙碌了一会儿,卢仚麾下的监丁们鱼贯而入,在大院中列队。 一名守宫监坐镇雨顺坊,负责这附近街坊的校尉行了进来,和卢仚打了个招呼,就带人离开。 沉重的大门关上,卢仚朝着院子里站着的下属们拱了拱手。 “好了,这是阿虎,我兄弟,以后就是自家人。阿虎在镐京的市井地面上,有点人脉,认识不少人,以后,就是我们雨顺坊勘察司在街面上的耳目。” “给总部去信,给阿虎置办一套监丁的行头,再弄一批地里鬼的牙牌凭证出来,暂时,弄一千份吧。” 那些羽林军出身的监丁对此没有反应。 二十名小太监,他们受过内廷的专门调教,他们是懂行的,所以他们被卢仚的大手笔吓了一大跳——雨顺坊勘察司刚刚成立,卢仚就能招揽一千个地里鬼? 守宫监下面的地里鬼,可不是说,你随便找几个青皮混混就能担任的。 他们必须熟悉市井街头,和街坊之间必须有一定的人脉关系,能够打探消息,收集情报,盯梢跟踪,甚至是撬门打洞,打闷棍、撒白灰,各种乱七八糟的手段都能来得。 如果没有一定的武力值,没有一定的行动能力,守宫监又不是慈善机构,怎可能白白的给这些地里鬼好处? 甚至,这些地里鬼还要反哺守宫监,能够从市井上给守宫监收集一部分灰色收入。 这才是有资格在守宫监内列入名录,拿到身份牙牌的地里鬼! 就算是‘临时工’,不是这么好做的! 能一下子招揽一千人……如果卢仚不是在吹牛的话,那么这位天子身边的新晋红人,显然……小小年纪,还真有几分手段? 内廷的太监最是有眼光,最能跟红顶黑,最能趋炎附势。 二十个小太监笑吟吟的看着卢仚,原本就微微佝偻着的腰身,又更加恭谨的弯下去了几度,很是恭顺的连连应是。 卢仚察觉到了小太监们微妙的态度变化,他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粗布包裹往地上一丢。 包裹上的结头打开,‘哗啦啦’,一堆铸造精良的小金元宝从硕大的包裹里滚了出来,亮晶晶的煞是引人眼球。 无论是监丁,还是小太监们,一个个眼珠发直的盯着这些小金元宝,身体都僵硬了一下。 “昨夜战死的兄弟,是我的错。”卢仚朗声道:“除了监里应有的抚恤金,这里的金子,给他们每家再送去十两。” 三名百夫长闻声出列,肃然向卢仚单膝跪地行礼。 十两黄金,就是两百两银子,就是两百贯大铜钱。 他们在羽林军的时候,官定的战殁抚恤,也不过是三年钱粮。 按照羽林军大头兵的军饷,也就是六十贯。 卢仚给出的抚恤金,是官定抚恤的三倍多。 而且,这是在官定抚恤之外,额外给的钱。 这样的上司,就很有人情味了,而且更透露出卢仚并不缺钱,他手头很阔绰,跟着这样的上司,心里很踏实。 “重伤的兄弟,一人三两金子的汤药费,轻伤的,一人一两。其他的兄弟们,我这个做上司的,也没什么见面礼,每人半两金子,也就是五贯钱,请兄弟们喝酒!” ‘轰’! 两百许监丁齐齐单膝跪地,举起右拳,重重的砸在了自己心口。 卢仚向二十个眯着眼的小太监说道:“你们的功夫,比普通兄弟们又要高出不少,所以,你们活该就要多拿些,嗯,就按照重伤兄弟们的份额拿吧!” 重伤的兄弟份额,那就是一人三两金子,就是六十贯钱! 这些小太监们,之前都养在深宫中,接受守宫监的严苛训练,除了吃饱喝足之外,他们每个月是一文钱都拿不到的。他们都是守宫监收养的孤儿,守宫监给了他们吃喝用度,给了他们活命的机会,你还想要钱? 可以说,这些小太监的口袋,比这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大院子的石板地面还要干净。 卢仚一见面,就给他们发了六十贯钱? 这可是这群小太监们,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大钱! 这些小太监一个个喜笑颜开,腰杆骨头一下子就软了下去,齐刷刷的跪在地上,亲亲热热的向卢仚磕了个响头:“哎唷,奴婢谢过大人,奴婢们,愿意为大人效死。” 两百许监丁齐声呼喝:“愿为大人效死!” 那些站在高处警哨的弓弩手们,也纷纷举起手中强弓硬弩,向卢仚远远的行礼效忠。 与此同时,白长空带着白阆和几个护卫,骑着来自西方幽州的‘大漠风驹’,已然跨过运河,来到了皇城西侧武胤坊的一条僻静的街道。 值得一提的是,‘大漠风驹’也是一种异种战马,它们不如‘血蹄乌骓’这样高大魁梧,但是四肢修长,奔驰急速,且耐力悠久。 比起卢仚拥有的血蹄乌骓,大漠风驹奔跑速度更胜一筹,六个时辰全速奔跑,能跑出七八千里地。是以,大漠风驹的价格,比星星犬更贵了许多。 当然,两袖清风的白长空,不可能有那闲钱去采购大漠风驹。 这些坐骑,自然是国子监那些来自西方幽州的土豪弟子们,孝敬自家师长的礼物。 读书人的事情,弟子孝敬师长几匹好马,这有什么? 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虽然说,白长空家里,大漠风驹有一百多匹…… 谁让人家是国子监的副山长呢? 国子监里,来自西方幽州的诸侯子弟,还有富得流油的富商巨贾、世家门阀的公子哥儿,起码有七八千人,他们谁又缺了一匹大漠风驹? 有这么多土豪学生,白长空家居然只有一百多匹大漠风驹,这足以证明白长空清廉如水。 白长空带着儿子和护卫,进了这条大街的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明面上的档案,是光禄寺的一个小官儿。 你仔细追索这官儿的档案,就知道二十年前,这官儿刚刚进国子监读书的时候,白长空是他的教授,两人是正儿八经的师生关系。 老师来自家弟子家里做客,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不是么? 将护卫留在外面院子里,白长空带着白阆,在那小官的殷勤招呼下,长驱直入,进了后园,从一间厢房中开启了密道,顺着密道横跨两条大街,到了里许外另外一座宅子的地下。 这里,有一间规模比白家地下紫檀行辕更大的地下室。 地下室四壁用巨大的青石累成,墙壁、地板厚达三尺,坚固无比,寻常人根本难以侵入。 硕大的空间中,累累码放着一口口硕大的箱子。乍一看去,这种长宽三尺、高两尺许的箱子,起码有两千多口。 白长空随手打开了一口箱子,里面金光耀眼,尽是一个个铸造精美的十两重金元宝。 白长空连续打开了好几口箱子,每一口箱子里,满当当的尽是金元宝。 有些箱子的金元宝之间的缝隙里,还填充了大量的沙金。 白长空抓起一把沙金,让绿豆粒大小的金坷垃‘叮叮叮’的不断落下,他回头看了看目瞪口呆的白阆,悠然道:“为父钻营一辈子,辛劳所得,大半就在这里了。” 白阆艰难的吞了口吐沫。 两千多口大箱子,如果装满了金元宝和金沙,这是何等惊人的一笔财富! “很稀奇么?为父做国子监的副山长多少年了?” “你应当知道,大胤拢括九州,地域如此广袤。” “多少诸侯之子,多少世家门阀的公子小姐出身国子监,多少富商大贾的子弟,削尖了脑袋想要钻进国子监?还有那些从国子监毕业的学生,他们当官后……呵呵……” “所以,你们以为,为父为何让你们兄弟几个,一直留在国子监内,一直不让你们去其他衙门经历,为的就是守死这块地盘。” “国子监,是我们白家的,我死了,就是你的,你死了,就是你儿子的……” 白长空深吸了一口气,一脸满足的抓起一个金元宝,放在脸上轻轻的磨蹭着。 “提十口箱子,送去大将军府。” “乐武这个混账东西,收钱办事的口碑,还是值得信赖的。” “有一说一,只要钱给到位,乐武的信用,比镐京九成九的君子之诺还要可信……这厮,是个人才啊!” “储秀,储秀?呵,为霜不能进宫,幸好我还有一个父母双亡,远道投奔的侄女嘛。” “换个名字的事情,有多难呢?” 第六十二章 舆论 白长空带着儿子出门时,他们头顶上,离地千丈的高空,浓厚的乌云内,一点红色鸟影正在头顶盯着他们。 从雨顺坊直入武胤坊,白长空等人一路狂奔,那鸟影也一路紧随。 几个护卫被留在了小官儿的家中静候,白长空、白阆进入地下,鸟影长喘了一口气,慢悠悠的在小官儿家后院的一座小楼屋顶落下。 卢仚豢养的大鹦鹉鬼头鬼脑的,从屋脊上的屋脊兽背后探出头来,瞪大溜圆的眼珠,朝着四周打量了一阵。 无声的举起双翼,用力的抖了抖,大鹦鹉低声咒骂着。 “爷一卖嘴的,啥时候开始卖苦力了?” “一帮不省事的孙子!” 大鹦鹉咒骂了几声,呼了一口气,翘起尾巴,很用力的一憋肚子。一泡鸟屎喷出,点点滴滴洒在了小官儿的后院里。 大鹦鹉拍打着翅膀腾空而起,顷刻间没入了乌云中消失不见。 大概一刻钟后,一头咕噜噜圆,每走一步,浑身肥肉都在浪荡的兔狲鬼鬼祟祟的翻上了墙头,抽动着鼻子,来到了大鹦鹉刚才藏身的屋脊上。 兔狲咧咧嘴,圆乎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人性化的,堪称奸诈的小表情。 它探头探脑的朝着院子四周打量了一阵,嗅了嗅大鹦鹉留在空气中的芬芳气息,一路无声的顺着屋瓦,来到了白长空等人进入地下暗道的厢房上。 兔狲耳朵尖尖上的两条长毛抖了抖,认真聆听厢房里的动静。 过了一小会儿,它‘哈’了一口气,直接从屋脊上腾空跃起,‘唰’的一下跳出去十几丈远,轻盈的落在了院墙上,趾高气扬的顺着院墙走了七八步,翘起尾巴在墙头留下了一泡猫尿,团身跳下了院墙,跑得无影无踪。 雨顺坊,勘察司驻地大门口。 卢仚让人搬了一把摇椅,放在了大门口的门廊下。 他坐着摇椅,端着一个紫砂泥的小茶壶,小口小口的抿着茶,笑吟吟的看着对面蓝田园废墟里忙碌着的工人。 偌大的蓝田园被一把火烧成了破瓦窑,白家人一大早的就请来了工人清理废墟。 就在卢仚张望的这一会儿功夫,一车又一车的破砖烂瓦,还有那些烧成了炭的屋梁、柱子等物,还有一些被大火波及,被烧得焦黑,已经完全没有了观赏价值的古树,全都被清理一空,用专门大型车辆运了出来。 白家人很有公德心,他们唯恐这些废弃物遗落在街道上,污染了雨顺坊的环境。 所以他们请来的工人,搬运这些建筑垃圾使用的车辆,都是那些巨贾粮商用来运送大批量粮食特制的四轮货车。 长有五丈的四轮货车,用铁皮打成的四四方方的车厢,全封闭的车厢一条缝都没有,那些垃圾被堆进货车后,一点儿渣滓都不会落在地上。 随着工人们的忙碌,一辆又一辆货车不断离开蓝田园废墟,顺着街道慢悠悠的往不远处的雨顺坊二号码头驶去。 雨顺坊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地皮几乎都开发殆尽,这些建筑垃圾不可能在雨顺坊找到处理的地方。 根据下面人打探来的消息,白家在二号码头雇佣了大量的雪橇,这些建筑垃圾,会顺着运河,运到西边千里外的一个九品坊市‘燕子坊’挖坑深埋。 燕子坊是一座‘保留村’,是一座‘柴薪坊’。 九品坊市,在面积上,是镐京城内最大的那一类坊市,但是开发度几乎为零,燕子坊的面积几乎有雨顺坊的十个大,但是整个燕子坊的居民不到十万人,而且清一色都是世代砍柴、烧炭的‘薪人’。 柴薪坊存在的意义,就是给镐京的高等坊市提供日常生活所需的柴火。 这些建筑垃圾在燕子坊挖坑深埋后,不用多少年就会被土地同化,成为柴薪生长所需的养料。 卢仚手指轻轻敲打着摇椅的扶手。 他扭头看了看站在身边,已经换上了一裘白色锦缎守宫袍子的阿虎。 阿虎咧嘴一笑,两根手指塞进嘴里,猛地吹了一声极其高亢、刺耳的口哨。 远处街口,距离卢仚这里有一里多地的地方,十几个穿着各色衣物,身形孔武有力,正蹲在墙脚发呆的闲汉站起身来。 几辆四轮货车慢悠悠从他们身边经过,这些闲汉突然齐声破口大骂:“你瞅我咋的?” 就听一声唿哨,这些闲汉齐刷刷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尺多长的铁棒,冲着那些押送货车的白家仆役冲了上去,铁棒发出‘呼呼’声响,结结实实的落在了措手不及的白家仆役身上。 痛呼声中,几架货车的车轮被打得稀烂,车轴折断,车厢重重的翻倒在地,沉重的破砖拉瓦压破了铁皮制成的车厢,‘哗啦啦’滚了一地都是。 连续几架货车被打翻,白家仆役被打得满头是包倒在了地上。 莫名袭击他们的闲汉们嬉笑着,蹦蹦跳跳的转身就跑,他们拐过街口,三两下就混入了街上人流跑得无影无踪。 白家的护卫反应不可谓不快,七八个护卫听到自家人的惨嚎声,他们第一时间冲了出来,火急火燎的赶了过去。 闲汉跑得无影无踪,就剩下了被打翻的家丁在地上翻滚哀嚎。 白家的护卫们茫然的朝着四周张望着,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卢仚笑呵呵的站起身来,将小茶壶递给了身边站着的小太监:“盯死白家。这些货车,也派人盯着。我怎么就感觉,他们在往外面运别的东西呢?” 小太监接过茶壶,‘嗤嗤’阴笑着:“大人说他们有鬼,他们就一定有鬼。他们雇的船,我们发信让沿途的兄弟们盯着,保准他们飞不上天去。” 卢仚点了点头。 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咒骂声,大鹦鹉喘着粗气,扑腾着翅膀从空中落下,张开爪子,用力的抠住了卢仚的肩膀。 卢仚伸出手指,一把捏住了大鹦鹉的嘴巴。 “闭嘴,不许胡嚷嚷,等会给你好吃的。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监公那边有任何消息传来,不许耽搁,即刻汇报给我。” 卢仚抬起头。 或许是因为那些拜鬼母教所属该死的已经死了,其他的伤员已经被转移去了守宫监秘狱的关系,原本悬浮在高空中的红灯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无踪。 卢仚又朝着蓝田园的方向望了望。 隔着老大的蓝田园,卢仚看到,属于白露的那座秀楼的五楼,窗子敞开,大清早的时候,他见过的那个身量极高、容貌绝美的少女,正坐在窗口,把玩着白露收藏的各色乐器。 白露不在家。 昨夜大火,她就没冒头。 这少女也不知道是白家什么人,居然能登堂入室,直入白露的秀楼,还随意摆弄白露的珍藏品! 卢仚向那少女深深的看了一眼,转身进了驻地,进到了第三进院子里,专门为他准备的办公房。 六年前,卢仚得了观想图,又救了从极北汏州一路万里奔波,好容易来到镐京的阿虎后,有了一点实力的卢仚,就开始组建自己的势力。 几年辛苦,从微小之事做起。 臭豆腐,烤冷面,烙烧饼,馄饨摊……尽是一些本小利薄、不起眼的小买卖,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根本看不上的小玩意儿,居然一路厮混着,让卢仚有了一点小局面。 如今单说臭豆腐摊,就已经分布在了镐京的六百多个坊市中,每个坊市平均都有一百家以上的臭豆腐摊。 这些臭豆腐摊,以及其他的小摊子,每天都要给卢仚上缴自家一半的利润。 集腋成裘,积沙成山,卢仚每天的收入,都是一个吓人的数字。 但是更重要的是,依靠这些市井街头的耳目,卢仚的情报收集或许还不如大胤某些千年底蕴的官方衙门,但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的豪门世家。 坐在书房里就一小会儿的功夫,阿虎进进出出的,就送来了数十根细细的小卷轴。 卢仚展开卷轴,武胤坊、鲲鹏坊,以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四大坊今天街面上的动静,就在卢仚眼前一览无遗了。 “好老贼!”卢仚看着小卷轴上的情报,突然鼓掌惊叹。 白长空,果然又出招了。 大鹦鹉放火烧了他的蓝田园,宫里派人,在他家大门口钉上了储秀金牌。 蓝田园被烧,在卢仚看来,对白长空和白家的声望,怎么也是一个打击? 而储秀金牌,更是将白家推到了极其尴尬的境地。 但是短短一个上午的时间,距离皇城最近的几个坊市中,居然已经开始有文教弟子鼓噪。 他们说什么‘天人感应’之理。 他们说蓝田园被大火焚毁,是天地有感,是白家的宅院太‘逼仄’了。 他们说,白家要出‘贵人’,贵人一如‘金凤凰’,只落梧桐木,不会落在普通凡木上。 所以,蓝田园被毁,证明白家的门第要兴盛了——所谓老的不去新的不来,就是这理。 更有人信誓旦旦的说,白家整个要‘发达’了。 小小一个六进院子,已经配不上即将青云直上的‘白家’,所以,这是白家要改造门庭的征兆。唯有先烧了园子,才好建更大更好的园子。 卢仚坐在书房内,看着面前的情报,半晌作声不得。 还能有这样的解释? 这些文教弟子,这白长空,他们这嘴都是怎么长的? 还不等卢仚从白长空扭转乾坤的舆论攻势中回过神来,远处,白长空家的方向,又传来一阵阵热闹的喧哗声。 卢仚坐不住了,急忙起身,带着人直奔喧哗声传来之处。 第六十三章 国贼? 卢仚带着几个小太监,站得远远的眺望白家大门。 他倒是想带人凑近一点。 可是此刻,白家大门前人山人海的,起码聚集了三四千号人,挤得是水泄不通,除非用拳头打进去,否则根本不可能靠近。 而且这些人,全头戴羽冠、纶巾,或者带着一梁、二梁的青纱帽,身穿长衫,又或者这些年逐渐流行的鹤氅道袍等服饰。 大冬天的,好些人手上还端着折扇、羽扇,还有人附庸风雅的,大白天手里拎着根玉笛、玉箫之类的玩意儿。 这三四千人,全都是读书人。 尤其他们身上的衣物,尽是绫罗绸缎,脚上踏的,全都是厚底官靴,好些人腰间,还挂着金银质地的螭龙、团龙、蟠龙等纹样的小把件,分明都是内廷流出的恩赏之物。 得了,都是读书人,而且还都是出身很不错的读书人。 卢仚这辈子做事唯谨慎,只求自己能活的好一点,活得长一点,他除非疯掉了,才会用拳头在这样的一群人当中打出一条路来。 而卢仚身边的小太监们,分明都有着不俗的武道修为,但是看到这么一群出身非富即贵的读书人凑在一块儿,几个小太监原本就白净的面皮,越发惨白如纸,一个个哆哆嗦嗦的,就好像冻慌的鹌鹑一样! “大人!”一个小太监扯了扯卢仚的袖子。 “看看,再看看。”卢仚瞪了他一眼:“你们到底在怕什么呢?他们难不成,还能无缘无故冲过来打你们一顿不成?” 几个小太监干笑,他们缩头缩脑的,借着卢仚魁伟的身体,将自己小心翼翼的藏在了卢仚背后。 白家大门前,数十名显然地位颇高的年轻人大声笑着,不断的鼓掌叫好。 一排十二名打扮得风流倜傥,自身也长得油头粉面颇为俊俏的年轻人,一个个昂首挺胸的站在白家正门前,正大声的报出了自己的出身来历,江湖绰号。 哦,不对,这些年轻人,他们不是混江湖的匪类,他们没有江湖绰号,他们只是有着镐京读书人圈子里的‘雅名’、‘雅号’。 卢仚侧耳倾听,数千人在喧哗,他也没能听清那些年轻人自己报出来的名号。 但是不断有人大声鼓噪,重复那些年轻人的话语,所以卢仚也大致弄清楚了他们的身份来历。 什么诗鬼啊,什么画魔啊,什么小书圣啊…… 十二个年轻人,全都是镐京年轻一代文教弟子中,最杰出,最优秀,文名最盛,在琴棋书画等文人雅趣中,排名在前十的年轻俊彦。 尤其是,听附近那些读书人狂热的鼓掌声可知,这十二个年轻,他们在去年年底,也就是嘉佑十八年的第四期采薇评上,全都名列前‘三十’之列! 这就不得了了。 采薇评针对的,是镐京城内所有的年轻人,无论男女,只要能上榜,就代表你是镐京数以亿计的年轻人中,最杰出的那一小撮儿人。 能够在采薇评中名列前百名,哪怕只是上榜一次,在文教崛起的这个时期,都堪称光宗耀祖。 而能够进入前三十名,这些年轻人的实力和名气可想而知。 鼓掌,叫好,喧哗,鼓噪…… 数千人在白家门前这般闹腾了足足一刻钟,白家大门终于迟迟打开,一脸病殃殃的白邛,杵着拐杖,在两名护卫的搀扶下,慢吞吞的走出了家门。 十二名年轻读书人当即向白邛深深鞠躬行礼。 数千读书人齐声鼓掌欢笑:“白三先生出来了,正主儿出来了!” “哇,白三先生,是白三先生耶,我去年,刚读过他的那篇《古礼剖析·戒-淫-说》!” “那篇道论,是极精彩的,但是我认为,白三先生最巅峰之作,当为五年前《孝礼浅析·训女书》!” “不错,不错,那篇《训女书》,家父奉为圭皋,这几年,每年都让本家的姐妹们用心研读。” “果然,要有白三先生这般大德的父亲,才能有为霜小姐这般无双玉人!” 四下里,书生们的气氛越发高涨,纷纷鼓掌叫好,连连高呼白邛的名字。 卢仚听得是一脸呆滞。 “《戒-淫-说》?你开玩笑吧?白邛被女鬼击伤的地方,可是在琼花阁!” “《训女书》?你们家里,还用这道论教训自家姑娘?呵,呵,呵,你们有本事,学猴子钻进白露的肚皮里认真打量打量?” 卢仚双手揣在袖子里,有点萧瑟的望着满脸是笑的白邛。 白邛显然很享受万人拥护的快感。 他站在大门口,惨白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红晕,他微笑看着四周狂热鼓掌的读书人,过了足足一盏茶时间,这才缓缓举起右手,轻轻向下一按。 四周的欢呼声、鼓掌声当即停息,再没有半点儿声音。 如此令行禁止……这些读书人在白邛面前的表现,简直堪比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卢仚看得是脸色铁青,几个小太监更是左顾右盼的,目光就在屋檐、墙角等地方不断梭巡,显然在打量等会哪里方便逃命则个。 “诸位贤才,此为何来啊?”白邛笑吟吟的,问站在门口一字儿排开的十二位俊彦。 一名身穿一裘天蓝色锦缎长袍,头戴羽冠,腰扎玉带,手持洁白如玉白鹅毛扇,风流俊秀、华贵逼人的青年上前一步,拱手向白邛行了一礼。 “白三先生,后学末进公孙明,忝为国子监四年生,蒙同年厚爱,小号‘诗狂’就是。” “学生今日前来,是得知,为霜小姐如今已是自由身。” “学生不敢妄自菲薄,自问有几分才气,有几分人品,镐京城内,能与学生并肩者,不过寥寥数十人罢了。自古以来,窈窕佳人,君子求之,学生自问也能配得上‘君子’之称,故今日,特意上门,求娶为霜小姐。” 卢仚张大了嘴。 卢仚身边的几个小太监一个个瞪大了眼睛。 白长空,白家,还有这等骚操作? “这储秀金牌,还钉在门上呢?”一个小太监低声嘟囔:“他就真不怕,触怒了太后、天子?他白长空以礼法治学,以礼法立世,这么做,于礼不合啊!” “白家就一个女儿吧?”卢仚也喃喃自语。 公孙明身边,十一名青年俊彦齐齐上前一步,朗声说道:“为霜小姐惠而美,美而贤,贤而德,德而明……我等倾心仰慕,已多年矣。碍于为霜小姐婚约,吾等遥遥盼之,心仰慕之,却奉守礼法,不敢近也。” 卢仚听得直摇头。 十一个人,如此整齐划一的话,要说事先没有彩排,鬼才信! 可是,昨天晚上的大火,白长空一大早才回的白家,这刚刚下午呢,就能组织这么多人,尤其是组织十二名镐京的贤才名人当托儿,白长空他们的组织效率,未免太可怕了些。 又一名生得仙路明珠般,浑身都好似散发着才气、贵气的青年上前了一步,毕恭毕敬的向满脸是笑的白邛深深鞠躬行礼。 “但,天下有狼心狗肺之人,不知好歹,自甘堕落,宁可身陷阉党,受永世的骂名。” “白老山长以君子之义,废黜为霜小姐婚约,让为霜小姐重复自由。吾等欣喜不尽,今日特意登门,向为霜小姐求亲。” 精血亏耗巨大,原本有气无力的白邛,此刻变得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他大声笑道:“好,好,好,家父有言,废黜和那不思进取、自甘堕落的孽畜婚约,让小女重归自由之身。我为霜女儿,正要择镐京贤良,即刻婚配,让某些孽畜知晓,错过为霜,是他今生今世最大的错误。” 白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欲言又止:“只是,十二位贤才当面,这……” 公孙明等人相互望了一眼,他们异口同声的说道:“吾等愿意,以自身才学、品貌,公平竞争。” 卢仚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哎,也不知道,是哪位贤良,一头栽进粪坑里。” 卢仚这叹气声稍微大了些,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几个正垫着脚,探头探脑朝大门口张望的读书人猛地回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就让那几个读书人眼角一抽,一个面白无须的读书人突然指着卢仚惊呼:“身高将近九尺,长臂狼腰,面容端正……又是身穿阉党袍服,莫非你就是那个不知道好歹的卢仚?” ‘哗啦啦’,卢仚面前数百书生同时转过头来,一个个目光狂热的盯着他。 也不知道是谁起头,突然有人振臂高呼:“杀阉党,诛国贼!” 一群人卷起袖子,操起折扇、羽扇、玉笛、玉箫,乱杂杂的就朝着卢仚和几个小太监冲了过来。 卢仚骂了一句,转身就跑。 几个小太监更是跑得飞快,一个个吓得面皮惨白,‘嗷嗷’叫着,一溜烟的窜上了路边院墙,‘唰唰唰’顷刻间跑得无影无踪。 卢仚稍稍放慢了速度,用自己吸引火力,掩护几个小太监先走。 他身后,有超过两千名读书人兴奋、狂热的喊着口号,喊打喊杀的衔尾追杀。 卢仚只觉无比荒唐! 他卢仚何德何能,做了什么缺德的事情,居然就成了‘国贼’? 这几天,他卢仚做的事情,不都是在为国出力么? 无论是九阴教的妖人,还是那些死士刺客,甚至是那几个鬼女人,他卢仚,于国有功啊! 叹着气,等到几个小太监跑得无影无踪了,卢仚一声长啸,原地窜起来二十几丈高,犹如一只大鸟,在空中一弹、一折,顷刻间没入了路边一座院子,消失在追杀的书生们眼前。 书生们一个个呆呆的看着卢仚腾空而起,激灵灵的突然打了个寒战。 第六十四章 入宫 卢仚郁闷,接下来两天,他藏在驻地里半步不出。 阿虎召集的一千号地里鬼,已经聚集。 卢仚通过小商贩布置的情报网络,正式、全力的启用,每天都有大量的情报,源源不断的送到卢仚面前。 卢仚的情报网,可不仅仅是在街头巷尾厮混。 那些不起眼的小商贩,他们在几年的时间中,他们成家立业,他们生儿育女,他们的亲属,有人进了其他的行业混生活,有些人就进了大家大院,做仆役、马夫、工匠、门房等等。 拐弯抹角的亲戚们,偶尔串门子走亲戚,喝酒闲聊之时,也会有不少消息经意不经意的流露出来。 所以,卢仚正式启用这张大网后,他收到的消息,超乎寻常的丰富和驳杂。 不过,这两天,最让卢仚恼火的消息,就是关于‘国朝新国贼’——‘卢仚’本尊的。 或许是白长空的授意吧。 甚至,或许是他直接幕后掌控。 满镐京的读书人,甚至在那些七品、八品乡下坊市,都有读书人摇头晃脑的宣扬‘国贼卢仚’的臭名。 之前白长空和文教弟子们吹捧卢仚有多厉害,此刻他们就用一百倍的精力,不惜成本的给卢仚泼污水。 大胤立国一千八百多年,可能卢仚是有史以来以最快的速度‘臭名远扬’,进而‘声名狼藉’的混蛋。 唯一能够让卢仚感兴趣的,是守宫监公文里传来的正式情报。 因为前天雨顺坊勘察司驻地遇袭的原因,监公鱼长乐接受了卢仚的建议,亲自主持,甚至调动了守宫监本部内廷的太监和九曲苑的禁军,对镐京所有六品以上坊市内的棺材铺,进行了全盘、彻底的清查。 鱼长乐下了严令,守宫监的彻查手段就未免血腥了一些,甚至引发了御史台的弹劾。 但是御史台的弹劾,很快在搜查到的证据面前,变得如此的苍白无力。 两天时间,守宫监突袭彻查了数千家棺材铺,结果大胤朝堂上下惊恐的发现,这数千家大大小小的棺材铺中,居然有六成左右的棺材铺,从上到下,包括掌柜、小二、工匠、杂役等等,全都是九阴教的教徒! 棺材铺需要的人手多,一个小棺材铺,都要十几个小二、工人和杂役,而那些高档一些的大规模的棺材铺,使用的人手就有数百人之多。 数千家九阴教控制的棺材铺,上上下下能有百十万人! 这些九阴教的教徒,就好像得了狂犬病一样,一部分人在守宫监所属登门时,他们悍然发动了疯狂的、亡命的、同归于尽的反扑。 还有一些九阴教的教徒,他们则是极其主动的,在守宫监还没来彻查时,他们就像主动袭击卢仚的驻地一样,纠集了人手,主动向坊市中的坊令衙门、驻军军营、达官贵人的宅邸等发动了进攻。 守宫监放手杀戮。 九阴教高手不多。 所以,两天多点时间,守宫监杀了个血流成河,镐京城上下搅合得鸡犬不宁。 ‘鬼母降世’、‘渡我残魂’这两句口号,在这两天内响彻镐京,无数官民,对这两句口号,有了极深刻的认知。 这两天,卢仚的勘察司倒是安静。 他辖区内的两家棺材铺,已经在前天很主动的跑来进攻他,结果死的死、抓的抓,他的辖区内倒是非常的清净。 但是通过守宫监传回来的情报,卢仚可以想象,这两天镐京城内的血雨腥风! 百十万人被击杀,哪怕平摊到数百个六品以上的坊市中,每个坊市也有数千个九阴教的教徒被击杀当场,这场景之惨烈可想而知。 “真是……他们拜鬼母,所以,他们求死。” 卢仚将一份情报丢进火盆,看着薄薄的柔韧的纸片被烧得干干净净。 他轻声道:“哎,他们真把那些红衣女鬼,当做了他们的鬼母么?他们,就这么心甘情愿的,为他们的鬼母献身?” 看了看站在书房里,垂着双手等待命令的小太监,卢仚朝他挥了挥手:“向本部申请,看看能否将九阴教,也就是拜鬼母教的详细案卷给我一份?” “这个教门,有意思。呵,在镐京城内开了这么多棺材铺,卖棺材真的很赚钱?” 小太监恭谨的出了书房,反手拉上了房门。 卢仚摇摇头,看着面前零零碎碎的一堆账本,叹了一口气,手指头在一把算盘上抹了抹,继续‘噼里啪啦’的打起了算盘。 阿虎足以维持卢仚这个小商贩网络的稳定,他的块头,武力,还有这些年逐渐壮大的,被卢仚称之为‘百虎堂’的小小帮派,都足以维持这些小商贩的根本利益。 但是,毕竟是从大胤市井最底层发展起来的网络,卢仚缺人才,极缺人才。 知识,尤其是算术之类的专业知识,掌握在文教弟子手中。那些眼高过定、骄狂放肆的文教弟子,你指望他们来帮卢仚打理这个市井小吃网络? 所以,有些事情,卢仚只能亲力亲为。 要阿虎来办,他只会将一切弄得一团糟。 臭豆腐摊,已经分布到了将近七百个坊市,每个坊市最少也有了一百个摊点。 按照卢仚制定的规则,这些摊点每天要将一半的利润上缴,大致平均下来,每个摊点每天,能给卢仚上缴一百文钱。 一个摊点一百文钱,不多。 这一百文钱,是扣除了所有的成本,扣掉了所有的税金,扣掉了向所有的灰色势力缴纳各种费用之后的纯利润。 七百个坊市,平均每个坊市最少一百摊点,总计将近七万个摊点,每个摊点每天上缴一百文,这就是七百万文,就算是质量最差的那种铜钱,一贯一千五百文,这也是将近五千贯的巨款。 一天五千贯,一年将近两百万贯的收益。 这只是臭豆腐摊。 还有豆浆摊,豆汁摊,担担面,小馄饨,大水饺,肉夹馍,烤包子,羊肉串,鱼蛋摊等等,零零种种有二十几种。 这些种类的小摊中,因为有些品类更符合大胤百姓的日常胃口,它们的收益,比臭豆腐摊还要高出好几倍。比如说馄饨摊和水饺摊,可能很多人不爱臭豆腐的那股子臭味,但是馄饨和水饺,谁会拒绝呢? 每年,每个季度的头几天,卢仚统计上一个季度总收益的时候,他都头疼得想死! 所以,卢仚这个巨大小摊贩网络的账,归根到底是一笔糊涂账,大体没出问题吧。 更让卢仚头疼的是,这些年囤积的铜钱太多,很艰难、很小心的才兑换了一小部分黄金和白银,兑换了一小部分其他的高价值的保值品储存起来。 饶是如此,百虎堂秘密置办的那些钱库里,铜钱的数量已经堆积得太多了。 一个个装满了的钱库,就好像一颗颗大炸弹,卢仚想起那些钱库,就觉得头皮发麻,睡觉都不安稳。 “得想办法,把这些钱,逐渐洗干净,起码能光明正大的拿出来花销……”卢仚喃喃自语:“可是,真的好艰难,我的官,还是太小了些……嚇,这笔买卖,早就该撒手的,滚雪球也滚得太大了些。” “可是,这么多伙计跟着吃饭,每年这么多钱的收益……舍不得啊!” “我卢仚,归根到底还是个俗人!” 辛辛苦苦的打了两个多时辰的算盘,勉强将数十个堂口归纳来的总账算了个差不离,卢仚在总账本上用大胤百姓绝对不会认识的文字记下了大串数字,将那些堂口上缴的分账本丢进了火盆烧得干干净净。 “大致不差。” 卢仚叹了一口气:“如果白家,知道我其实是一个隐形的巨富……不,不,不,那样,我估计死得更快。” 外面传来了阴柔的脚步声。 听步伐力道和速度,就知道来者一定是太监。 而那步伐声,不熟,不是卢仚身边的二十个小太监之一。 卢仚将账本收起,站起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卢仚身边的几个小太监,正簇拥着一个身穿紫袍的小太监走了过来,见到卢仚,那紫袍小太监急忙向卢仚行了一礼:“唉哟,卢大人,恭喜,恭喜呀,这两天,监公对您可是赞不绝口,一天都要夸奖您十次八次的。” “可是亏了您的那个建议,我们这两天彻查镐京城的棺材铺,抓了、杀了无数妖人,更缴获颇丰,嘻嘻,缴获很是丰厚哦。” “您就等着听好消息吧,就这几天,天子那边,一定有恩典下来,您这次,可是立大功了。” “不过呢,今天来找您,不是为了这个。” 小太监抬头看了看天色,急忙说道:“得了,这功夫也差不多了,您赶紧的,跟着咱家进宫吧。哎,这还有一段路要赶呢。” “进宫?”卢仚看了看天色,时已傍晚,用不了多久就将彻底黑下来。 “来人,备马,我和……” 卢仚当即命令了一声。 紫袍小太监急忙道:“哎,别介,骑马哪里还赶得上呢?咱们飞过去就是。” 小太监目光在卢仚身上飞快的旋了一圈,由衷的赞叹道:“哎,卢大人这般威武不凡,那厮今儿个要吃苦喽!” 随着小太监的赞叹声,高空翅膀扑击声传来,一头硕大的白鹤连同一头比白鹤大了三四倍的大秃鹫,卷起一道狂风笔直的落下。 卢仚看着那头生得极丑无比,四尺多长的脖子上光溜溜一根毛没有,秃脑袋上还有一颗红瘤子的秃鹫,脸都黑了。 他就要骑着这玩意飞天? 第六十五章 贴身护卫 ‘嘎’! 极难听的一声鸟叫后,大秃鹫几乎是平拍在了地上。 卢仚哆嗦着从鸟背上跳了下来,狠狠的瞪了一样正扭着脖子,同样恶狠狠瞪过来的大秃鹫。 从雨顺坊东北角,一路飞来皇城,也就是两百来里。 一路上,卢仚和这大鸟是相看两相厌,都有一种弄死对方的冲动。 卢仚嫌这货飞得太颠簸,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而且扑腾两下翅膀,还要怪叫几声,就好像被他卢仚怎么样了一般,他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了,哪里这么不可靠的坐骑? 而这大秃鹫呢? 它恨不得用它那屠夫钩子一般的大嘴,往卢仚的要害致命处狠狠来一口。 它这辈子就没驼过这么沉的乘客。 哎,还是那些九曲苑的小太监好,一个个长得水灵清秀,而且身体娇小,好似柔弱无骨,背在背上轻若无物,多省力气啊! “这边,卢大人,这边。”紫袍小太监笑得很灿烂,轻轻松松的从他那头大白鹤背上跳下来,轻轻的拍了拍白鹤优美的长脖颈,赞叹道:“卢大人生得气势威猛,和这红顶将军的气质,真是完美搭配!” 卢仚和老秃鹫同时呆了呆,相互望了一眼,同时扭过头去,懒得搭理对方。 皇城的东北角门,就是通往九曲苑的运河大桥的桥头。 长长的紫色锦缎在树林旁圈起了挡风的帷幕,两百多名牛高马大的汉子,每个人手上拎着七八条铁链,牵引着一头头膘肥体壮的猛犬守在帷幕外。 千多头猛犬,品类颇为复杂。 有和野狼混血的狼犬,也有血统高贵的獒犬,更有擅长高速飞驰的灵缇,以及品种最古老最传统的土狗。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经过精心培育,或者融入了异兽血脉的异种猛犬,卢仚都不完全认得。 但是不管这些狗的高矮胖瘦如何,一千多将近两千条猛犬,全都通体漆黑,连一根杂色毛发都找不到。 卢仚的嘴角抽了抽,他想起了大前天,在九曲苑的宫宴上,澜沧王吹嘘的,他用黑狗血和童子尿的混合物,重创女鬼的故事。 黑狗辟邪……这里,屯了将近两千只黑狗,这是准备现场取血么? 除开这些牵引着猛犬的大汉,树林四周,还杵着近万名身高八尺开外,身披重甲,手持长枪大戟的羽林军士兵。 让卢仚无语的是,这些羽林军战士的兵器上,全都涂抹了淋淋血水。 寒风吹过,这些血水已经被冻成了血冰。 啧…… 这些血,怕不是都是黑狗血? 遮风的帷幕,门口帘子被挑开,圆滚滚的鱼长乐一脸是笑的探出头来。 “哎,卢仚到了啊,进来,进来,‘多喝几杯’热茶了再出发。陛下,都等得心焦了。” 卢仚急忙走进了挡风的帷幕,果然,在锦缎圈起来的帷幕中,胤垣裹着厚厚的银熊皮大袄子,头戴厚厚的高顶熊皮圆帽,在一群太监、宫娥的环绕下,正坐在一张锦绣墩子上喝茶。 帷幕里放了四个极大的火盆,雕琢成各种异兽形状的兽炭烧得通红,帷幕里感受不到半点儿寒气,甚至都有点暮春的热力逼人的感觉。 卢仚急忙走上去,向胤垣行礼:“陛下!” 胤垣朝着身边的一个锦缎墩子指了指:“坐吧,卢仚,我有话问你!” 卢仚四平八稳的坐在了锦缎墩子上,接过了一名小宫娥含羞带笑递过来的茶盏,沉声道:“陛下有何问题,只管问。” 胤垣飞快的眨巴着眼睛,拉长了声音:“这问题,关系着今晚上我的安全,你可不能有丝毫的隐瞒,一定要如实回答。嗯,先喝茶。” 卢仚的心微微一沉,急忙端起茶渣喝了一口,站起身来:“陛下只管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对不会有任何隐瞒。” 胤垣满意的点头:“唔,前些日子,你们去查抄风调坊的两个棺材铺的时候,你一枪击伤了一名女鬼……你对罗轻舟说,你是童子身,你用自己的童子血抹在枪头上,才重创了那女鬼?呃,喝茶啊,满上!” 小宫娥急忙给卢仚满上茶水。 卢仚干笑,又喝了一大口,点头道:“是,是,臣的确是这般,用自己的血抹在了枪头上,所以……” 胤垣的目光变得极其的幽微。 帷幕里,鱼长乐、小太监们、宫娥们,还有几个身披重甲的羽林军将军,一个个也都神情古怪的看着卢仚。 胤垣喝了一口茶,抿了抿嘴:“那么,现在还是?哦,别呆着,喝茶,喝茶,这茶好。” 卢仚的面皮微微发烫,干笑道:“臣,现在还是。” 他又喝了一大口,小宫娥又给他满上了一大杯。 “妥了!”胤垣放下茶盏,兴奋的一拍手:“我就说,我大胤再礼崩乐坏,勋贵们再骄奢淫逸,将士们再荒唐不羁,偌大的镐京,还真就没一个好人了?嗯,喝茶!” 卢仚喝茶。 胤垣站起身来,兴奋的绕着锦绣墩子走了几圈:“唉哟,卢仚啊,我没看错你,嚇,整个镐京,偌大一个镐京啊!满上,喝茶。” 卢仚喝茶。 “开国的四十二公府,后起的二十六公府,以及开国侯、后晋侯一共三百七十五侯,上千的伯、子、男府,再加上宗室这么多王府、君府,甚至是出嫁的公主府邸上……喝茶,喝茶,这天寒地冻的,多喝点。” 卢仚喝茶。 “哦,对了,这还要加上我能掌握的守宫监和羽林军。喝。” 卢仚喝茶。 “守宫监就不说了,老鱼他们算不算童男,我不敢赌。喝。” 卢仚喝茶。 “守宫监招揽的江湖人手,老鱼这两天也摸了底,果不其然,就没一个干净的!欸,别呆着,喝。” 卢仚喝茶。 “羽林军……我也是万万没想到,百多万羽林军,居然……我给他们发军饷,是让他们奉养双亲、将养家人,不是让他们去狂嫖滥赌的!喝茶。” 卢仚喝茶。 “偌大的镐京,如此多的勋贵,以及我能号令的监丁、将士,居然只有你一个能用的!满上。” 卢仚喝。 “万万没想到,真是万万没想到,让老鱼偷偷的摸了一下底,之前我说的这么多王府、公府、勋贵府邸,直系、旁系族人中,修为到拓脉境的,不,不,是年龄超过十三岁的男丁中,童男居然仅你一人!再喝。” 卢仚…… “我还以为,偌大镐京,总能从勋贵子弟中,挑选几个今夜用得上的人!哦,喝茶。” 卢仚…… “万万没想到,真是,让我失望,太失望了!嗯,再喝一杯。” 卢仚手中茶盏晃了晃,面皮扭曲的看着胤垣。 这是在夸奖他呢? 这是在夸奖他吧? 还有,他肚子有点涨了。武道修为再好,观想图再神奇,他肚子就这么大啊! “你,就是镐京城,所有勋贵家族中,独一无二的奇葩!喝茶!” 卢仚抿了一口。 胤垣转过身,目光热烈的看着卢仚,很是开心的笑道:“这么多的勋贵族人,实力达到拓脉境的,还是童男的,唯有你一人!喝茶……哦,这一壶没了?继续烧啊!” “那么多勋贵子弟啊,年龄太小的,实力不够,要他们何用?” “年龄大了的,实力达到拓脉的,不是童男了,要他们何用?” “唯有你啊,卢仚,你是镐京城内独一颗苗,以后,好好保持,记住了么?要洁身自好,那些什么青楼、花船、半掩门之类的地方,你就不要去了。” 胤垣笑得很灿烂:“等你年纪再大点,我从宗室里,帮你挑个好的公主。在这之前,你一定要洁身自好,该保持的,要保持!” 卢仚的嘴角一抽一抽的,总感觉胤垣的这话,不对! “陛下,您今天召臣过来,就是为了……”童男卢仚咂摸着胤垣的话,总感觉不对味。 “喏,太后今晚上布下了大阵仗,要抓鬼。”胤垣的脸蛋抽了抽,他背起双手,仰面看天,幽幽说道:“她抓鬼,就抓鬼罢,估计是,事到临头,又胆小,要我去陪她坐着。” “说什么,用天子之气,帮她镇压邪物!” “我自己都心虚胆颤呢,我身上有天子之气?我没发现啊,你们谁能看到,我身上的天子之气么?” 胤垣低声吐槽道:“我感觉,她是琢磨着,如果今晚上能抓住那些女鬼呢,那就天下太平,如果没能抓住呢,她是想要一家人整整齐齐死一块吧?” 鱼长乐就干咳了一声:“陛下!” 胤垣耸了耸肩膀,不以为然的扯了扯嘴角:“所以,今晚上,卢仚,你就是我的贴身护卫,不要离开我半步。若是有鬼,立刻护着我离开。” “嗯,喝茶,喝茶!”胤垣笑着指了指卢仚手中茶盏。 一壶刚烧好的滚烫热茶送了上来。 卢仚喝了一口茶。 胤垣急忙命令旁边的小宫娥又给卢仚满上了一杯,然后继续劝道:“喝茶,喝茶,这茶是南蛮州那边的大泽荒山特产的野山茶,颇为难得,有强身健体之效,我经常喝,九曲苑的妃子们都说,效果颇为显著。” “多喝些,多喝些,哪,这里还有一大壶,全喝掉。” 卢仚看着手中茶盏,就有点忐忑了,他看着胤垣,干笑道:“这么一大壶茶?陛下,这是……” 胤垣看着卢仚,很直白的说道:“多喝点茶,肚子里有动静,憋着!” “等会随我进宫,如果见到女鬼,你先给她当面冲一泡,新鲜热辣的童子尿,皇叔亲自经验过,显然是有神效的。” “外面还有这么多黑狗,哈!” 胤垣看着卢仚逐渐扭曲的面孔,急忙说道:“哈哈,只是有备无患嘛,预防万一的后手……万一今夜女鬼特别凶猛,黑狗血也扛不住呢?” “皇叔让人准备了几十缸的童子尿,但是,我想,新鲜制备的,总比预先取的效力强吧?” 胤垣笑得蛮尴尬的。 卢仚也觉得蛮尴尬。 如果胤垣所说的事情真的发生,卢仚就要在皇宫里,当着无数贵人的面一泻千里……这也是前无古人,估计也后无来者的事情吧? 也不知道,史书上,会如何记载。 皇城的东北角门冉冉开启,胤垣面孔扭曲的看着敞开的宫门,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垂头丧气的,好似打了败仗的乱军头子,拖泥带水的往宫门走去。 第六十六章 和尚,道士,大阵仗 一肚皮茶水晃荡着,小腹有点肿痛的卢仚,骑着一匹卷毛奔云驹,跟着胤垣,行进了大胤皇宫。 一万羽林军排成十列长队,在左右护持。 上千守宫监小太监全副武装,紧紧环绕在周围。 在卢仚身后,是一队马车。 四轮马车上,是一口口容量惊人的,下面用小炭炉加温的大水缸。 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气味。 水缸中,是胤骍白天里,让人收集来的童子尿。 偌大的镐京,虽然只有卢仚这么一朵奇葩,但是年龄小、修为低的童男,还是有不少的。收集这些童子尿,其实并不难。 如果不是这事情不好太大张旗鼓的去做,而且,弄太多尿水进宫,可能有点影响不好的话,胤骍能弄上千缸尿水备着。 饶是如此,小炭炉烘烤着,保持了温度没有结冰的尿水,就散发出了浓郁的味道。 卢仚有点崩溃。 这和他以前预料的,加入守宫监后的生活,完全不一样。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充当一个‘阉党’,狐假虎威,为非作歹,狠狠的祸害那些文教官员,在他们的口诛笔伐下遗臭万年的心理准备。 他只求自己的观想图修炼有进益,能够长生久视、逍遥世间,些许臭名,他不在乎。 眼下臭倒是臭了。 在白家人的操盘下,他已经成了新的国贼,这名声够臭了。 然后,还有这浓郁的童子尿的‘芬芳’环绕……卢仚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袍袖,感觉自己的衣裳都已经腌入味了。 卢仚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前方宫道幽森无比,宽达十丈的宫道以巨石铺地,两侧都是高达数十丈的厚重宫墙。 高高的宫墙上,挂满了牛油灯盏和火把,照得宫道一片通明。 宫道里,每隔一百丈,宫墙半腰处就伸出一条横跨宫道的天桥,上面有箭楼、望塔,甚至还悬挂了巨大的狼牙钉板等防具。 宫墙上,天桥上,站满了身披重甲的士兵。 卢仚抬头看着那些士兵,嘴角剧烈的抽搐。 这些戍卫皇宫的士兵,今夜的打扮,实在是让卢仚差点没笑出来——每个士兵的腰带上,胸前的护心镜上,都贴着一张张黄纸绘制的符箓。 三尺长的黄纸符箓,上面用朱砂,或者还混了某些特殊的血浆,绘制了凌乱的鬼画符。 也不知道这些符箓是否有用。 但是卢仚看着这些浑身贴着符箓的英武士兵,只觉得这太荒唐了。 “陛下,大胤就找不出几个高人,能够对付这些……鬼魅的么?”卢仚觉得这不应该。 天地之道,生克有序,既然有鬼,就一定有能够克制鬼魅的存在。 不然的话,这些鬼魅岂不是就横行无忌了么? 胤垣用一块厚厚的锦缎手帕捂着鼻子,有气无力的哼哼着:“或许有罢?秘史监的古时秘档残篇中,倒是有一些相关的记载。” “比如说,前朝大午天朝的时候,镐京城西八千里,一个名叫大佛头的地方,还有人见过能凌空飞行、体绕金光的大能。” “那是五千多年前的记载。” “而三千年前,大午天朝七王反叛的乱世中,还有巨蛇于地下巢穴窜出,一日一夜吞噬了三城两县百万黎民的记载……那大蛇,后来是被一柄从天而降的巨剑,斩破了七寸而遁逃。” “不说前朝的事情,就说我大胤立国之初,还有大能强闯开国皇城,一人之力打翻二十万护驾禁军,闯到太祖龙案前,说太祖与他有缘,要太祖拜他为师,随他出世潜修,被太祖拒绝后就不知去向。” “这些强者大能,他们想必是能对付鬼魅的。” 胤垣叹了一口气:“但是一代不如一代,一代不如一代啊……现在的大胤,怕是很难找到那种高人了。” “皇叔不就上当了么?无忧阁的无忧道长,六道庙的六道将军,前天被皇叔带人砸破了山门,两个坑蒙拐骗的家伙,差点没被皇叔当场打死。” “可是在秘史监的秘档中记载了,无忧阁当年,是有高人的;六道庙,也是有真本领的。可如今无忧阁的主持,六道庙的庙主都是这般嘴脸……” “当然喽,不说他们,就说镐京的武勋贵族们,现在还勤修武道的,还有几个?” 胤垣一脸憔悴的看了卢仚一眼:“要不怎么说,选遍了镐京城,我就找到你这么一个拓脉境的童男呢?” 卢仚尴尬一笑。 大队人马顺着宫道走得飞快,一个时辰后,队伍穿过三重宫门,来到了皇城的后花园中。 大胤图腾是鲲鹏。 鲲鹏原体是大鱼。 所以,大胤皇族天性喜水,宫廷建筑多环绕天然水系营造,后天更是增辟了大面积水域。 皇城的后花园,它的核心区域,就是一片烟波浩渺,如今大冬天里冰冻三尺的大湖泊。 大湖中,有湖心岛三五座。 有九曲回廊沟通了湖心岛,更连通了湖中一座座精巧的楼阁水榭。 其中一座水榭,名曰‘羡鱼阁’,其形如飞雁匍匐在水上,正中一座三层主阁楼,左右分别向东西两侧,伸展出一层高的附属楼阁。 羡鱼阁占地不大,主副楼阁加起来,也就是一亩多地的样子,只有正北面一条栈桥和外界相连。 如今这栈桥上,每隔一丈,就盘坐着一名身穿大红袈裟,头皮刮得光溜溜,无论年老年轻,一张脸全都在抽抽,显得无比愁苦的大和尚。 在栈桥的左右,则是密布着一个个长宽几丈的木筏子。 每一个木筏子上面,都布置了一座法坛。 法坛上各色令牌、旗子、宝剑、符箓等道具一应俱全。 木筏子上,同样盘坐着一个个身穿杏黄色、大红色道袍,一个个面容愁苦,却强作镇定的老道士、小道士。 羡鱼阁的南面,隔着辽阔的冰面,岸边有一座白玉石铸成的观鱼台。 大小有好几亩地的观鱼台上,此刻布置了一片锦缎围成的挡风帷幕,四周环绕着无数太监、宫娥,在帷幕后方,树丛中,更可见人影摇晃,甲胄反光,那里起码埋伏了五六万重甲悍卒。 让卢仚惊叹莫名的是,那一片挡风帷幕四周,密密麻麻堆满了各种佛像、神像。 看那些佛像、神像镶金嵌玉的质地,以及被烟火熏得焦黑斑驳的皮相,显而易见,这都是在供坛上,被人虔诚供奉膜拜,享受了起码数百年烟火的‘老物件’。 佛像和神像的数量太多,几亩地大小的观鱼台不够用,就顺着湖岸,向两侧密密麻麻的排列开来。 每一座佛像旁边,都盘坐着三五个大和尚。 每一座神像旁边,都盘坐着五六个老道士。 除此之外,各种和尚、道人日常使用的罗伞、大旗等法器,也都密密麻麻的杵在这神像堆里。 四周还有大量的香炉、香鼎等物,里面点着极品的线香,大量香烟缭绕,香气随风传出数十里地,端的一派地上神国的威严景象。 不过,就卢仚看来,在场的和尚道士,九成九都战战兢兢,额头上满是冷汗。 显然,都是心虚的,每一个有底气的。 在胤垣的要求下,卢仚紧跟在胤垣身边,不离开他身边三尺之地。 更有鱼长乐带着一群太监高手随侍,一行人顺着湖岸,从密密麻麻的佛像、神像堆里走了过去,来到了观鱼台的帷幕中。 数十缸用小炭炉加温,‘香气’四溢的童子尿,也随着一起运到了帷幕旁。 遮风的帷幕里,看似十八九岁青春佳人的太后乐氏裹着锦绣,神色幽幽的坐在宝座上,四周站满了内廷的太监高手。 身披重甲,就好像一个金属球的乐武坐在乐氏身边的大椅上,满是横肉的脸绷得紧紧的,故作镇定的他,面颊肉抽抽的,显然颇为紧张。 除开乐氏,乐武,帷幕中还有十几个身穿甲胄的青年男子,乐山、乐水都在其中。 见到胤垣带人走了进来,乐氏的脸微微松了松:“陛下来了就好。” 胤垣翻了个白眼,走到乐氏面前,极其敷衍的朝她欠身行了一礼:“其实这事罢,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太后一定能办得妥妥当当的,何必一定要我过来?” 乐氏叹了一口气,艳若桃李的脸抽了抽,挤出了一丝笑容:“想着,让陛下增长点见识不是?陛下这几天,不是经常嚷嚷着,想要见识一下女鬼是什么模样么?” 胤垣眼睛一翻,大声嚷嚷起来:“耶?九曲苑哪个该死的小太监,把这话给漏了出来?老鱼啊,回去找出来。” 一甩袖子,胤垣一屁股坐在了太后身边的鲲鹏纹宝座上翘起了二郎腿,大声嚷嚷道:“好了,开始罢?早死,早投胎……是吧,大将军?” 乐武干巴巴的笑了:“陛下哪里话?太后,陛下,洪福齐天,区区邪祟……” 挺起了胸膛,乐武大声道:“不说外面这些大师的本领,就说臣在后面准备的数万精锐,什么邪祟,能够抵挡数万大军冲击?” 乐武用力拍了拍胸膛:“她们不来还好,她们若是来了,臣保证她们有来无回,臣一定亲手将她们斩于刀下,还大胤一个朗朗乾坤,也好好堵一堵那些文臣的嘴!” 乐武话音刚落,围绕整个大湖点起的无数灯笼火把,包括那些法坛上的蜡烛油灯等等,所有的火苗,同时变成了血一般殷红的红色。 整个大湖,小半个后花园,顷刻间变成了一片血色,所有人都被笼罩在了这不吉的红光中。 卢仚眼珠凸起,心脏乱跳。 极大的危险感让他差点窒息过去,他嘶声吼道:“她们,来了!” 皇城内,冷宫方向,突然哭喊声震天。 一片无比浓郁的血色寒气从冷宫方向升腾而起,快如狂风朝着这边席卷而来。 血色寒气所过之处,一座座佛像、神像‘咔咔咔’悉数碎裂。 第六十七章 鬼气森森 血雾起于冷宫。 隔着老远老远的距离,无数女子凄厉的哭喊声就遥遥传来。 除此之外,皇城之内,一口口水井中,同样飘出女子哭声。 这皇宫大内,向来是天下最污秽、最凶险之地。深宫居,大不易,不知道多少妃子贵人、宫娥宫女,要么幽闭老死冷宫,要么莫名栽进了深井。 镐京城,历经十八国朝。 这皇城,也经历了十八次江山更迭。 就说大胤立国一千八百年,死在冷宫中,死在深井里的宫人,无论身份贵贱,何止十万? 莫名的力量勾动了皇城内无数年积攒的邪气、秽气、阴气、凶气,血色寒雾铺天盖地的朝着湖边席卷而来,所过之处,一座座佛像崩碎,一座座神像崩毁。 湖中,羡鱼阁内,齐胂、柳梧、安乐坊令贺钧,以及柳梧的七个姐夫、姐姐、柳家庄的一众族老等人,总之,在之前的闹鬼事件中,和已经暴露身份的女鬼沾上身份的人,全都被关在了羡鱼阁内。 他们看到了血色寒雾席卷而来,一个个吓得嘶声尖叫,将身体探出窗外,朝着湖边招手嘶吼。 尤其是贺钧,面色惨白、身体虚弱的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蹦三尺高,高亢的声音清晰的传到了岸边:“臣对大胤忠心耿耿,臣的赤胆忠心天日昭昭,臣今夜若是死在这里,不教而诛,是为虐也!” “臣对大胤有功!” “臣对天子忠诚!” “臣,不能死在这里啊……臣,不甘心啊!” 贺钧嘶声哀嚎:“凭什么?凭什么?” 血色寒雾奔卷而来,贺钧的哭喊声渐渐地就有点慌不择言了:“没错,我在人牙行里,是占了一份子干股……但是谁没有这么干?谁不这么干?” “何止是我,镐京城内最大的一百多家人牙子行,每年卖出去的奴婢、丫鬟数以百万计……难道就是我一个么?满朝诸公,他们也都有份啊!” 胤垣用力裹紧了身上大皮袄子,向卢仚的方向靠了靠。 他已经吓得面皮青白,但是听到贺钧的哭喊声,他居然还有心情说调皮话:“衮衮诸公,满朝君子,他们倒是都有插手人口买卖……但是,就你倒霉嘛,就你卖了个绿雀,被人找上门来了嘛。” “哎,可见是个没福分的,这安乐坊令,得换人喽!” 胤垣笑得还是蛮开心的。 贺钧,是典型的文教弟子,标准的读书君子,尤其和白家走得极近,是胤垣最看不顺眼的那一类官员。 不管贺钧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 反正,不对胤垣胃口的官,死了就死了,赏心悦目啊……唔,还能好好操作一下,一个实权的二品坊市的坊令官,啧,这个职位若是能够出手,还是蛮值钱的。 只不过,一个实权的二品坊令的坊令官,这和那些虚职不同,想要任命这样的官员,免不得要给太后分一份,否则授命不会得到通过。 胤垣向乐武望了一眼。 鬼气当面袭来,万分紧急之时,乐武也心有灵犀的,朝着胤垣看了一眼。 两人深深对视,胤垣打了个手势‘七三’。 乐武坚定的摇头,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个‘五五’。 胤垣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乐武,意思是,五五分成可以,但是你乐武要有一定的贡献。 乐武朝着身后一排身披甲胄的青年看了一眼,朝着乐山眨了眨眼睛。 乐山面无表情的操起一张强弓,撩起帷幕就走了出去。 胤垣和乐武对视一笑,默契在心。 很好,就算那些女鬼没能解决贺钧,我们的安乐坊令今夜也是死定了。有乐家年青一代的麒麟儿乐山亲自出手,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那是必死无疑的。 哎,可怜堂堂一文教君子! 但是,话的说回来,如果贺钧真的是君子,他至于被女鬼找上门么? 所以,胤垣和乐武没有半点儿‘屈杀忠臣’的负疚感——贺钧显然不是个君子,杀了他,还是为国除奸呢! 卢仚站在胤垣身边,就看到胤垣和乐武眉来眼去。 弹指间,两人就完成了一桩肮脏而血腥的交易,而卢仚和附近的人,除了静默无声的余三斗挑了挑眼角,满面慈祥的鱼长乐咧嘴一笑,甚至就连太后都毫无察觉。 乐氏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顺着湖面急速掠来的血色雾气上。 她一把抓住了身边一名身材高挑的宫娥,嘶声道:“来了,来了,齐妃这个贱人,当年我就不该留下她的性命……她活着的时候蛊惑君王,死了还要祸乱天下……真正是……” 咬着牙,乐氏厉声道:“也就是她自己将自家满门老小杀戮一空,否则,就以她化鬼之后还要祸乱江山社稷的歹毒,我一定要灭她九族!” 帷幕外,那些佛像边、神像边的和尚、道士们,一个个面色呆滞的看着急速逼近的血雾。 有些和尚道士,已经吓得坚硬,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有些和尚道士,还是有点定力的,他们翻来覆去的念诵着各种经咒咒文,手持各种佛珠、铃铛等法器,朝着血雾乱晃,但是完全没有任何效果。 有些和尚道士嘛,则是经验老到的,将身上袈裟和道袍一解、一丢,然后转身就走。 这些逃跑的和尚道士,居然很多人都有很不错的修为,培元境是主流,拓脉境居然也很有不少。 他们施展各种一苇渡江、八步赶蝉、懒驴翻身、乌龟打滚之类的独门轻功,‘唰唰唰’的三两下就窜出老远,离开了那些佛像、神像,眼看就要窜进后面的树林中。 “皇城大内,焉敢乱闯?” 一个粗暴的声音从树林中响起:“大将军有令,诸位大师若是不能超度了那些鬼魅,就自归位罢!” 急促的梆子声响起,树林中,不知道多少禁军将士开弓放箭,密集的箭矢宛如暴风骤雨,顷刻间席卷了长达十几里的湖岸。 镐京宗教界今日迎来了血光之灾,无数在民间百姓心中颇有地位,极有份量的大师嘶声惨嗥着,被密集的箭雨射杀当场。 澜沧王胤骍不知道从哪里窜了过来,他分明也是知道卢仚的特殊身份,他冲到卢仚身边,紧紧的靠在了卢仚身上。 他同样穿着一件极其厚重的皮裘,和胤垣一并,就好像两头毛茸茸的熊,一左一右靠在了卢仚身上。 “卢仚,今日你护得本王周全,本王不会少你的好处……”胤骍紧握着从柳梧那里抢来的莲花秘宝,哆哆嗦嗦的向卢仚许诺各种好处。 从冷宫方向冲来的血色雾气,距离观鱼台还有二三十里地的时候,胤骍向卢仚许诺了镐京城内某个七品坊市的良田万亩。 当血色雾气距离观鱼台只有十几里地,一道道血气从一口口深井中冲出,整个皇城都回荡着无数女子凄厉的哭喊声之时。 胤骍的回报价码,就变成十万亩良田,加上好几座茶山等等。 当血色雾气逼近观鱼台不到十里,湖面上木筏子上的道士一个接一个翻倒在地,浑身被厚厚的冰晶封冻,栈桥上的和尚们也一个个七窍飙血,迅速化为干尸倒地之时,吓得浑身哆嗦的胤骍,他给卢仚的开价,已经有良田百万亩,以及武胤坊的一座豪宅。 ‘轰、轰、轰’! 空气中寒气大盛,卢仚眸子里青光流转,他清晰的看到无数条寻常人肉眼看不到的血色流光笼罩了半座皇城,可怕的寒气冲击着那些佛像神像,不断发出低沉的轰鸣。 那些佛像神像,还真有几分玄妙。 好些看似灰扑扑的,只是普通木雕泥胎的佛像神像中,有一层淡淡的,润泽的光芒流出。 这些光芒和血色寒雾相互冲击,不断迸溅出烟花般绚烂的火光。 盘坐在这些佛像、神像附近的和尚道人,他们浑身都萦绕着水波一般的光芒,血色雾气一时间无法侵入他们的身体,他们倒是暂时平安无事。 而有些镶金嵌玉,更有一些完全用金银宝石等珍贵材料锻造而成的佛像、神像,虽然材质昂贵,但是毫无灵性可言。 血色雾气一冲,这些佛像、神像要么裂开,要么崩碎,有些更是犹如火中的蜡烛一样融化。 附近的和尚道士,任凭他们如何念经、掐咒、挥舞各种法器,被血色寒雾一冲,纷纷化为干尸倒下。 一条条曼妙的半透明身影在湖面上浮现。 乍一看去,起码有上千条血色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齐妃清脆甜美的声音远远传来:“姐姐布置的好大阵仗……你今日要我出来,我就出来了……嘻,我们也有十几年,没有谈谈姐妹们的知心话了。” “哎,当日上皇还在时,姐姐对我是何等亲密……想不到,上皇只是刚刚出事,姐姐你刚刚坐上太后宝座,就立刻翻脸……” “我不怨上皇,上皇对我,是有恩的,他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记得。” “他出事,也是为了江山大计,我不怪他,我还心痛他。” “但是你么……姓乐的老-婊-子,你想怎么死呢?” 齐妃的话骤然口风一转,直接犹如市井泼妇一样,朝着太后破口大骂。 第六十八章 这一夜的纷扰 皇城,鲲鹏坊。 小半个皇宫被血光笼罩的时候,距离皇宫最近的丞相府。 后花园,高有百丈的人工奇石假山指点,一座高有数十丈的凌云高塔之上,数十名紫袍官员,凭栏而立,眺望着被血光笼罩的皇城。 当朝大丞相朱崇,丞相府下新设的六部尚书,司寇台、御史台、大理寺、光禄寺、鸿胪寺等各部正印堂官,乃至国子监、太学等部首脑,数十名在大胤朝堂位高权重,在文教内掌握话语权的重臣,齐聚于此。 “天子入宫了。” “据说,太后要以天子之气,镇压邪祟。” “天子之气?若是天子今夜也殁于宫中。” “太后、大将军,还有乐家一众核心族人,尽在宫中。万一……” “大胤宗室众多,万一天子殁了,也无非是哪一个最合适的问题。” “白山长,国子监中,也有宗室子弟求学,你以为,哪位最适合?” 白长空迎风傲立,右手轻抚长须,含蓄的笑着:“诸公,废立之事,于我文教而言,如今只是平常小事了,毋庸挂在心上。” “当今最重要的事情,是真有鬼魅出没。” “这传说中的东西,真个出现了,她们,对我大胤江山社稷会有何等影响?” “她们,从何而来,所为何事,要如何消灭,如何应对?这,才是衮衮诸公,当今最要用心的事情。” “相比这些鬼魅,区区朝政,于诸公而言,无非掌上观文,易如反掌尔!” 白长空极有底气的,朝着身边的同僚、好友们笑着。 朱崇以下,一众文教大佬纷纷矜持颔首,笑容满面。 的确,就算天子没了,不过是换一个天子的事情……而且,如果太后也死在这一次的事件中,对于文教官员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 换一个无依无靠的宗室子弟上位,或许,是更好的选择,如果是出身国子监的宗室子弟,那么,他说不定更听话呢?自家弟子,总比现在那个惫懒的昏君好一百倍! 相比换天子这种小事,这些突然冒出来的鬼魅,真的让诸位君子有点头疼。 “或许,太后今日所行,也有几分道理。”鸿胪寺卿李梓干笑着:“诸位大人,田野藏麒麟,我大胤地域广袤,想来民间,也当有奇人异士遗珠,只要一封招贤榜……” 朱崇一下,一众文教大佬齐齐鼓掌欢笑。 “善哉,善哉,李大人所言极是……这招贤榜,还正要鸿胪寺发布,才能用最快的速度传遍天下九州。”朱崇赞许道:“毕竟,朝堂诸多衙门,也只有鸿胪寺,和周边大州联系最近,渠道最多……若是能招来三五贤人,对付了这些鬼魅,李大人当居首功!” 一众人齐声欢笑。 朱崇伸手,向一众大佬同僚笑道:“来,来,来,干站着,倒也无趣。老夫备了美酒佳肴,请了几位曲艺绝佳的大家奏乐助兴,我等且饮酒欢乐,看今夜,皇城里究竟是何等下场。” ‘下场’一词,颇有贬义,朱崇对太后、天子的态度,可想而知。 一小会儿的功夫,高楼之上,酒肉飘香,美人狂舞,几个镐京层顶级的美人大家弹琴吹箫,一众大佬聚集在这里欢宴作乐,真的是说不出的快活。 与此同时,雨顺坊勘察司,卢仚的办公房内,阿虎正皱着眉头,将一张纸条放在了卢仚的抽屉里。 “最近几日,鲲鹏坊的兄弟们发现,每天卖出去的诸般小食,还有粮油米店里流出的诸般食物,比平日里增长了数千份,收入多了好些钱?” “呃,多赚钱不是好事么?” 阿虎含含糊糊的嘟囔着:“过年了,大家手头上都有钱,嘴馋,多吃点也是应当的。” 说着说着,阿虎嘴角口水都流了出来。 他大踏步走出了房门,大声嚷嚷道:“饿了,饿了,喂,太监,你们饿不饿?我请你们吃东西……没啥好东西,老酒管饱,臭豆腐管够,羊肉串、牛肉串应有尽有!” “嘿,你们要不要来几串烤-羊-鞭?这可是好东西……呃,对哦,你们用不上!” 几个小太监目光幽怨的看着阿虎。 如果不是阿虎是卢仚亲自调来的身边人,以这些太监阴狠的心性,绝对会给阿虎一个教训。 不过,既然是卢仚的心腹,他们能怎么样呢? 吃,不吃白不吃! 几个小太监呼朋唤友,二十个小太监很快凑齐,排着队跟着阿虎出了驻地,直奔街口的一堆小摊贩聚集的夜市。 夜色中,有放哨的监丁口哗哗,轻声笑道:“像不像,一只老大公鸡带着一群小鸡仔去捉虫吃?” 黑暗中,到处响起了监丁们的‘噗嗤’笑声。 阿虎又转过头来,朝着驻地挥了挥手:“来几个兄弟跟着,我带着小公公们去吃香的喝辣的,兄弟们也不能亏待了。我去叫些烤羊、烧猪,一些好酒回来,大家一起乐呵乐呵。” 监丁们大喜,当即有一队五十人冲出驻地,摩拳擦掌的跟在了阿虎身边。 阿虎昂首挺胸的,带着大队人马大吃大喝去也。 这是卢仚交待过的事情,反正不缺钱,用好酒好肉、重金恩赏,将这些太监、监丁好生笼络在手中,这些太监都是高手,这些监丁都是好手,配合上精良的制式军械,这是一小支足够强横的机动力量。 要说动脑子什么的,阿虎不擅长。 但是和兄弟们喝酒、吹牛、吃肉、打架,大家热血澎湃的拜把子做兄弟,啊呀呀,他实在是太内行了。 一串串公羊不可名状之物撒上孜然粉,撒上辣椒粉,在炭火上烤得浓香四溢时,鲲鹏坊的主干道‘鲲鹏大道’上,一队骑兵正无声的行进。 骑兵数量不多,不过区区四五百人,他们身披重甲,头戴兜盔,背负的特制强弓几乎有他们身躯这般长,手持两丈四尺颀长马槊,座下坐骑,不是寻常战马,而是通体毛发灰白,体型比寻常骏马更高大一圈的恶狼。 天色刚暗下来,皇城里的变动,血光被高达百丈的城墙挡住了,寻常百姓就算登高,也看不清皇城里的异变。 所以,鲲鹏大道上依旧热闹,到处都是行人马车。 见到这群策骑奔驰,顺着大道正中宽达百丈的军用驰道全速奔跑的狼骑兵,路边有官宦之家子弟‘啧啧’惊叹:“这是北界城的冰原苍狼骑,天恩侯的嫡系骑兵,他们怎么回京了?” 气息肃杀的苍狼骑没人吭声,领队的将领手持天子御赐的黄金斧钺,一路长驱直入,路上所有的巡城士卒、巡城武侯等,纷纷侧目,没有一个人敢挡在他们前方。 这是天子御赐斧钺,可仗之征讨不臣,对谋逆之臣可先斩后奏。 当然,如今天子权威不强,想要以此斩杀诸侯或者朝中重臣,是不可能的了。但是普通的二品、三品坊的坊令,也就是普通的正四品、从四品的官员,若是倒霉催的正冲撞上,被斩了,也就斩了。 三品、四品高官都能杀,何况他们这些小喽啰? 所以,苍狼骑如入无人之境,顺着鲲鹏大道直奔北方,快到皇城的时候,他们向东边一拐,径直从大丞相府门前掠过。 继续向东几里地,一片色泽青黑,厚重森严的建筑豁然在目。 这座巍峨的建筑门前,上千名身披甲胄,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大块头壮汉,看上去颇有几分精锐气息的士卒,正列成军阵,八字分开戍卫在门前。 这里是大胤兵部衙门,守在门前的,是镐京城防军的士卒。 镐京城防军,在大胤的军队系统,百年前还没有这个编制。 直到近百年前,文教崛起,负责朝堂文职行政事务的大丞相为文教子弟把控,大丞相府下新设六部切割朝堂传统衙门权力,从传统勋贵手中切割利益——此事,美其名曰‘变法’。 刑部瞄准了司寇台。 户部瞅准了太府台。 礼部将刀口对准了鸿胪寺、光禄寺等衙门。 而兵部,自然就盯上了大将军府和五军府。 其中的权力斗争,百年来堪称是血雨腥风,足以写成王老太太裹脚布一般又臭又长的故事。 见到数百苍狼骑精锐策骑奔来,兵部衙门前,千余名城防军士卒身体一抖,‘哗啦’一声,长枪大戟纷纷向前虚刺,一名身穿飞虎袍,身披亮银甲,腰间佩剑的将领猛地上前两步,厉声喝道:“来者何人,兵部衙门,大胤军机枢纽之地,焉敢乱闯?” 急速奔驰的苍狼骑骤然停下了脚步。 这些冰原苍狼,从急速奔驰到骤然刹住,只经过了短短两三丈的缓冲。从极快到骤然停歇,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如此轻松惬意的速度变幻,让这些自建立以来还没有打过一场仗的城防军士卒脸色骤然一变。 手持黄金斧钺的将领在腰间一掏,将一个手臂粗细的红铜管丢了出来。 “两月前,我家侯爷奏明天子,回家省亲。按兵部令,特来报备。” “此次我家侯爷回镐京,按大将军府军规,以我家侯爷职衔,城外有一万近卫驻扎,已然安营扎寨。三千亲卫苍狼骑随侯爷进城,尔等详细登记,若是出了纰漏!” 这将领举起手中黄金斧钺,向前轻轻一劈。 一声狼啸响起,黄金斧钺上一道血色元罡呼啸喷出,向前激射三十丈,这才‘嘭’的一声爆开,炸成一团飓风,差点没将身穿亮银甲的兵部将领打翻倒地。 数百苍狼骑齐声怪笑,然后拨转坐骑,径直朝着西边武胤坊的方向跑去。 武胤坊,西北角,皇城边上,大将军府,天恩侯卢旲,已经带着两千许亲卫苍狼骑到了大门前。 “末将卢旲,回镐京省亲,特向大将军报备则个!” 第六十九章 发动 大将军府,贾昱急匆匆迎了出来。 大将军府门口,城墙离地五丈高处,一排牛油灯盏将门前广场照得通亮。 一头身躯比寻常骏马大了一倍有余,通体银白色,唯有眉心一撮儿毛发呈猩红色,浑身煞气惊人的狼王,安安静静的站在门前。 贾昱远远的看到那站在狼王身边的人影,不由得脸直抽抽,心中腹诽:“这厮,几年不见,这是吃了什么?前几年见他,不过八尺?” 天恩侯卢旲淡定的站在自己心爱的坐骑旁,右手用力撸着狼王的脖颈。 他内着乌黑色云雷纹战袍,外着一套黑漆漆的锁子甲,着凤翅盔、兽头靴,腰间扎着一条极宽厚的兽面带,又系着一条漆黑的鲲鹏纹大披风,通体漆黑,和身边银白色狼王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他身量极高,几近有一丈左右,或许还能再高出一寸两寸。 宽肩,狼腰,长手、长腿,满是风霜的脸上蓄了一部一尺多长的胡须,越发显得威风凛凛、气派十足。 尤其是这身高,让卢旲就好像一座铁塔,稳稳的杵在大将军府门前。 而几年前,他辞别天子,领军去北界城接管军务的时候,贾昱用自己的脑袋发誓,卢旲身高是极正常的八尺上下,怎么几年不见,他长高了两尺有余? 这定然,吃错药了。 贾昱在心中腹诽,同时越发努力的小跑起来。 隔着老远,贾昱就‘哈哈哈’笑着,向卢旲行礼不迭:“天恩侯,果然是天恩侯,这一路辛苦,辛苦啊……从北界城回来,虽然有驰道直通镐京,三十几万里路程,这日夜奔波的,也是辛苦。” “唉哟,两个月前,接到侯爷您的文书,大将军可就一直惦记着您了。” “大将军说啊,这镐京城里,您是唯一的英雄好汉,大将军,也就只有和侯爷您,才能尽心尽意的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啊!” 卢旲双手按在腰带上,不温不火的向一路小跑过来的贾昱点了点头:“大将军谬赞了,此次回来,一路畅通,平安的很。” “唔,军师将军的府邸位置,没换吧?此番回来,卢旲带了些北边的土特产过来,没什么好东西,大过年的,让家里人开心开心。稍后,就让下面的人,给您送府上去。” 贾昱笑得越发灿烂了。 卢旲执掌的北界城,是祖州通往北冥州的唯一通道。 北冥州和镐京所在的祖州,相互之间还是有商贸流通的,而且商队规模极大,每年的交易数量是一个惊人的天文数字。 北界城,是祖州和北冥州之间最大的交通枢纽、商业枢纽和仓储枢纽,无数商人云集于此,无数货物也都在这里交易。 作为北界城的执掌者,卢旲不用伸手,自然有无数孝敬。 如果卢旲稍稍伸伸手,以他麾下数十万苍狼骑,以及数量更庞大十倍不止的普通军团的硬实力,他瞅准数十家、数百家巨型商会,硬吃两三成干股,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所说的土特产,那定然是肥的流油的。 “侯爷客气,客气啦。我贾昱不是装腔作势的人,您的心意,我领了,我家府邸位置没变,就原来那地儿,就是后面园子,比几年前大了几倍……也是凑巧了,邻居家都要搬家,我就顺手接了他们的园子,拼凑拼凑,组一块儿了不是?” 贾昱笑得极灿烂的,站在卢旲面前,向卢旲行了一礼。 卢旲点头,淡然道:“原来如此。大将军可在?按理,我是要向大将军当面述职后,才能回归自家府邸的。军规如此,规矩不能坏。” 贾昱就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摊开手,苦笑了声:“侯爷来的不巧,今天,大将军还真不在,喏,大将军现在,正在皇城里面陪伴太后呢!” 卢旲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真是奇怪,大将军身边,从来离不得军师将军的,怎么今天?” 贾昱眯了眯眼睛,压低了声音:“哎,大将军倒是要我今夜一起去,但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今天这事情,我给大将军说了,我绝对不掺和……我去了,也没用啊!” 卢旲瞪大眼睛,指着贾昱笑了起来:“您可不带这么‘自污’的,哪能用‘君子’来辱没自己呢?大将军去皇城,有什么事么?” 贾昱鬼鬼祟祟的朝着两边望了望,鬼鬼祟祟的冲卢旲说道:“抓鬼……嚇,听着就心里凉飕飕的瘆得慌。您说,我这细胳膊细腿的,去了不是添乱么?所以……” “鬼?”卢旲面孔绷紧,沉声道:“什么鬼?天下,哪里有鬼?” 贾昱就拉着卢旲的袖子,‘啪啪啪’的将这些天镐京城出现的事情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尤其是,齐妃在大年三十和一群宫女上吊而死,过了几天就突然冒出来兴风作浪的事情,更是将他所知道的,事无巨细的说给了卢旲听。 一通倾述后,贾昱感慨道:“您说说,这吓人不吓人?闹鬼已经够让人头疼的呢,还有九阴教的那群前朝余孽,杀不尽的妖人在掺和。” 卢旲用力抹了一把颌下长须,淡然道:“有趣,居然真有鬼?嚇,我倒是想看看,面对我三尺青锋,她们是女鬼也好,是妖人也罢,她们真是杀不死的?我不信!” 用力拍了一下腰间剑匣,卢旲朗声大笑:“如此,还请军师将军陪我一起,去皇城走一趟。” 贾昱脸色惨变,一张原本就干瘪枯瘦、有点精气衰败的小白脸,更是一下子变得惨白一片。 “哎,侯爷,您别开玩笑!”贾昱放声大呼,转身就跑。 刚跑了没两步,卢旲一把抓住了贾昱的脖颈,好似拎小鸡一样将他提了起来,随手放在了狼王背上:“哈哈,军师将军哪里走,还是陪我走一趟……我这刚回城的领军将领,没有您陪着,还真不好在镐京城内乱走。” “哪怕天子恩宠,我也要避嫌不是?” 卢旲跳上坐骑,一声唿哨,带着两千许苍狼骑近卫就朝着皇城南方正门奔去。 贾昱被架在狼王背上,他忍不住手舞足蹈的大呼小叫:“侯爷,去不得,去不得,您自己去就是,不要带上我啊……让我太太平平的……哎,侯爷!” “来人啊,你们这群混账,多穿重甲,带重盾,多来一些人,跟着我一起去皇城,唉哟……那是女鬼……也不知道你们这群废物有没有用。” 卢旲强拉着贾昱同行时。 镐京鲲鹏坊,某处,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低沉的笑着:“果不其然,前些日子,四极坊小试牛刀,一通大杀,可是捅了太后的心窝子。太后发飙,朝堂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边。这鲲鹏坊,松懈了啊。” “尤其今日,太后捉鬼?鲲鹏坊的禁军驻军,精锐全都抽去了皇城。真正是妙不可言。” “真个是天都在助我,宗门大计,势在必得。诸位师兄弟,发动吧。” 镐京皇城上空,尤其是鲲鹏坊附近,无数拇指大小,通体深绿色的小雀儿无声的飞过天空。 这些小雀儿落向了一处处宅院、小楼,发出极婉转、清脆的鸟鸣声。 随着鸟鸣声,这些平日里进出人流不多的宅院、小楼,有大群大群身穿各色衣裳,长得高矮胖瘦不一样,容貌都是平平无奇,放在人群中毫不引人注意的男子走了出来。 这些男子身上都套着比体型大好几号的大袄子,里面则是穿戴了各色精良的甲胄。 禁军的重型板甲,羽林军的龙鳞甲,城防军的山文甲,以及巡街武侯使用的犀牛皮半身甲等等,甲胄样式不一样,但是看做工,全都是出自大胤官方的军用制式装备。 他们当中好些人手中,还拎着一个个长长短短的包裹。 随着几声含糊不清的命令声,这些人解开包裹,露出了一张张强弓硬弩,而且看弓弩工艺,也绝对都是官方出品的精良货色。 他们又在腰间佩戴上一个个硕大的箭壶,里面塞满了铁木杆、黑雕翎、三寸长三棱箭头的破甲箭,如此做工的箭矢,在镐京,也只有禁军才是标配。 嗯,几天前,四极坊趁乱放手大杀的那群杀手,他们使用的弓弩、箭矢,也都是一般制式。 这些人在宅院中聚集,三五十人凑在一起。 随着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银铃般的笑声,空气中更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弥漫。 这些人纷纷顺着宅子的后门,窜入了后巷中,然后一声不吭的,脚下轻灵无声的,朝着北面撒腿疾奔。 渐渐地,一条条小巷汇聚在一起,这些人也逐渐聚拢起来。 距离大丞相府所在的街巷还有两三里地的时候,这些人的队伍已经变得极其可观。 从高空俯瞰下去,可以看到一条条后巷中,起码有超过二十支队伍在往北面冲锋。 这些队伍,大的能有一千五六百人,小的也有近千人之多。 他们好似对鲲鹏坊巡街武侯的巡逻路线了如指掌,如此规模的队伍,居然没有一点失误的避开了一队队巡街武侯。 偶尔有倒霉蛋,不知道去后巷做什么,被这些人当面撞上。 没有任何声息的,一道寒光闪过,当面一刀、一剑劈下,这些倒霉蛋就被斩翻倒地。 空中,有驯服的鹰隼翱翔而过,镐京城官方用这些鹰隼,辅助夜间的巡逻。 但是这些鹰隼从这些队伍头上划过,看到下方不正常的大量人群聚集,它们还没来得及发出警告,下方就有箭矢破空袭来,将这些在离地数十丈空中飞翔的鹰隼击落当场。 如此,二十多支队伍居然一路顺风顺水的,逼近到了大丞相府附近。 随后,四面八方,鲲鹏坊内,起码有上百处宅邸同时燃起了大火。 那火头起得极快,就好像这百多个宅院被浸满了油脂一样,只是火光一闪,大片宅邸就陷入了一片火海。 第七十章 人心,鬼蜮 皇城内,血雾弥漫,寒气升腾。 大湖冰面上,一个个大师冻成冰晶,一名名道长化为干尸。 一座座法坛上供奉的神像‘啪啪啪’的炸开,各色令牌、令旗,各种符箓、法器等,被血雾一旋,就全都化为粉碎。 齐妃的笑声越发凄厉,犹如钢针,扎进无数人的耳朵。 就是一声长笑,大湖岸边,无数太监、宫娥,双耳齐齐飙血,一个个痛得捂住耳朵,倒在地上不断的翻滚抽搐。 羡鱼阁内,柳梧、齐胂、贺钧等人齐声哀嚎谩骂。 血雾似乎也不急着杀死他们,只是一点点,一寸寸的不断从四面合围羡鱼阁。 浓厚的血雾中,隐隐可见绿雀和其他一些女子身影若隐若现,在她们身后,影影倬倬更是有数千条人影上下翻滚。 柳梧等人被吓得尿了裤子,一个个近乎精神崩溃,歇斯底里的嘶声惨嚎。 他们越是恐惧,他们身上就越有一道道寻常人肉眼看不到的气息融入血雾,绿雀也好,那些女子身影也好,就变得更加的凝实一点。 大湖岸边,一座又一座佛像、神像接二连三的崩塌粉碎。 大和尚、老道士们一个接一个的倒在了地上。 有小和尚、小道士学着之前的前辈们,仓皇的向后方树林逃窜,一波波箭矢呼啸而来,毫不留情的将他们射杀当场。 乐武的咆哮声震得大半个湖面‘嗡嗡’作响:“谁也不许跑,谁也不许跑,要么干掉这些女鬼,要么你们,陪着老子一起死!” 狂笑声中,乐武丢下腰间镶金嵌玉、华丽无比的佩剑,从袍子里拔出了一柄一尺多长,打磨得锋利无比,刀锋好似被血浸透了一般,红彤彤的泛着宝石光泽的屠刀。 一声大吼,乐武冲出了遮风的帷幕,在太后乐氏的惊呼声中,他快如奔马,三两下窜到了血雾边缘,手起刀落,一刀劈在了一条血雾中刚刚浮现的人影身上。 ‘噗嗤’一声,那条晦涩不明、飘忽摇曳的人影被一刀劈成了两片。 乐武手中的屠刀中,一声近乎癫狂的狗叫声响起,那人影就在狗叫声中炸得支离破碎,化为点点血色光点,重新回到了血雾中。 乐武兴奋得手舞足蹈:“哈哈,澜沧王说的有理,有些积年的凶物,果然对这些鬼物有着极大的杀伤。阿姊,咱家祖传九代的屠狗刀,想不到也是一件神物!” 太后乐氏面皮发红,气急败坏的指着乐武,想骂却又骂不出口。 她出身卑微,是九代屠狗卖肉的屠夫家出身,这件事情,自她坐上太后宝座后,就再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甚至平日里,在她面前,连‘狗’字都是没人敢说出口的。 自家弟弟当着这么多臣僚的面,堂而皇之说什么‘祖传九代的屠狗刀’,这一下子,真是差点没把太后气得当场吐血。 咬着牙,太后乐氏死死的盯了一眼乐武,目光在那刃口血光森森的屠狗刀上望了一眼,心中凭空又多了几分底气:“堂堂大将军,哪里有亲自冲锋陷阵的道理?还不赶紧滚回来!” 乐武摇晃着大肚皮,乐颠颠的跑回了太后身边,右手紧握屠狗刀,趾高气扬的看着四周越来越近的血雾:“阿姊放心,有阿武在,谁也别想伤你一根头发……那齐妃……哎,我早就说过,让我去冷宫安抚她,你一直不允!” “你说说,你说说,女人闲着就会闲出是非来,若是有我这彪猛汉子安慰她,说不定她就不会自杀了呢?” 胤垣回头,看了看太后和乐武。 胤骍回头,双手紧紧握拳,恶狠狠的盯着乐武,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禽兽不如,你若敢踏进冷宫一步,我和你不共戴天……这等好事,轮得到你呢?” 太后面皮一阵发黑,她一巴掌抽在了乐武肥厚的顶瓜皮上,嘶声呵斥道:“胡说八道,你是被鬼吓得迷了心了……天子,你舅舅他,向来是嘴上没个把门的。” 胤垣一手紧紧抓着卢仚的胳膊,很是冷清的幽幽道:“哎,大将军只要不进我九曲苑的大门……唔,这些鬼东西越来越近,大将军,有劳你,将她们扫荡干净罢?” 太后横了胤垣一眼:“胡说八道,哪里有大将军亲自冲锋陷阱的道理?让后方禁军顶上……还有,天子,你不是带来了这么多,这么多……” 胤骍一下子就神气起来,他同样一手紧紧抓着卢仚的另外一条胳膊,大声的发号施令:“将本王准备的降妖除魔的神水,泼出去……那些黑狗,现场取血,给我狠狠的打!” 一缸一缸散发出浓烈异味的童子尿一字儿排开,挡在了帷幕前。 大队大队的禁军弓箭手飞奔而来,将手中箭矢在水缸中狠狠的搅和了一通,然后满脸嫌弃的将箭矢搭在了弓弦上。 一只只膘肥体壮的黑狗发出凄厉的吼声,它们也是可怜,被羽林军们用刀切得遍体鳞伤,黑狗血被滴进了水缸里,加强童子尿的功效。 下一刻,无数沾染了童子尿、黑狗血的箭矢化为暴风,呼啸着向紧逼而来的血雾射了过去。 ‘嗤嗤’声不绝于耳。 血雾中传来无数女子凄厉的嘶吼声,眼看着那些箭矢,在血雾中射出了一个个水桶粗细的窟窿,硬生生将逼近的血雾打得倒退了数十步。 “好!”太后和乐武同时大声叫好。 “余公公,今日在场的禁军、羽林军,个个有赏,你稍后,拟一个封赏的详细上来!”太后笑容灿烂,眼波流转,娇美无限的她乐滋滋的朝着余三斗下了懿旨。 余三斗认真的点头应诺,眼角余光,扫过了太后宝座后面,用紫色锦缎罩住的几件大物件。 卢仚顺着余三斗的目光,朝着那几个大物件望了一眼。 他下意识的将一点灵光融入眼眸,朝着那边一眼望去。 那紫色锦缎下面,几个大物件上血煞之气冲天而起,卢仚身体一晃,双眼隐隐刺痛,耳边隐隐听到了亿万将士血战沙场的怒吼咆哮声,更隐隐看到了无数煞气冲天、身披重甲的身影扑面袭来。 好凶狠的器件! 卢仚深吸了一口冷气,急忙挪转了目光。 这几个大物件,在普通人眼里,丝毫无法显露出任何的异象。 但是在卢仚眼里,这几个大物件的杀伤力就太可怕了。 可见,这才是太后今夜的真正后手。 胤垣和胤骍弄来的黑狗血、童子尿什么的……好吧,应该有一些效用,但是和太后的后手相比,这两位就好像在过家家一般。 “齐妃妹子,你出来。”太后站起身来,笑吟吟的看着前方踟蹰不前的血雾:“我们姐妹两,也有好些年没亲近了……” “嘻,十九年没见面了罢?” “你出来罢,让我看看,十九年不见,你究竟成了什么模样。” 漫天箭矢不断射向血雾,血雾被打得支离破碎,太后的笑容越发的灿烂,神态越发的笃定。 作为一朝太后,手握无数精兵悍将,可以调动无数的资源。 当年齐妃活着的时候,都被她整治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现在齐妃人都死了,莫非还能斗得过她? 前几天,太后心中还是很有些忐忑。 一个,害怕她斗不过齐妃所化厉鬼。 二个,她害怕这件事情被文臣利用。 但是眼下,亲眼看到了数万禁军精锐如此凶猛的攻势,就连女鬼都在禁军的箭雨中前进不得,太后似乎突然弄懂了一个道理。 ‘枪杆子在谁手中,谁就有道理’! 对人如此。 对鬼如是。 “军权呵……”太后看了看站在身边的乐武,又伸出手,狠狠的拍了拍他肥厚的顶瓜皮:“阿武啊,家里的小儿辈,你可要用心操持,不可荒废了。” 皇城北面,西北角,角门外,有一片密度极大的民居。 皇城里贵人无数,日常的吃喝用度等等,是一个极大的消耗,每一天,都需要从外界,向皇城补充巨量的物资。 所以,在皇城的北面,在这西北角,就有了这么一片民居,里面居住着专门为皇城里的贵人们服务的诸般人等。 运水的、送柴的、掏粪的、收尸的……尽是一些皇城内的下贱事情,但是依靠着这些卑贱工作,这一片民居中,也养活了老老小小十几万人。 齐妃卷起滔天血雾,被禁军箭矢逼得不得寸进之时,她气急败坏,仰天发出了极其尖锐的啸声。 几盏红灯笼凭空在这一片民居上方浮现。 一群身穿灰扑扑衣物,手持各色兵器的拜鬼母教所属,从黑暗中悄然冒了出来,就好像一群索命的厉鬼,瞪着猩红的眼睛,看着这一片静谧的民居。 一名老态龙钟,浑身散发出濒死之人特有死气的老人,气喘吁吁的指了指这一片民居。 “鬼母降世,渡我残魂……我拜鬼母教,千年来的夙愿即将成就。” “只要我等一心侍奉鬼母,吾等就能成就不灭鬼躯,得真鬼正果。” “孩儿们,杀,杀,杀,将这些卑贱之人的血和魂,献祭鬼母……等得吾等正果成就,这大胤江山,反掌可灭。” 一群已经近乎癫狂的拜鬼母教所属齐声呐喊,挥动着兵器朝着那一片民居杀了过去。 空中,几盏红灯笼微微一晃,下方民居四面八方,顿时有火焰、血雾升腾而起,将民居整个圈在了里面。 第七十一章 九阴教主 拜鬼母教准备血洗民居时,鲲鹏坊。 大丞相府下,新设六部之刑部衙门东侧,距离刑部衙门不到一里地,以一座极奢华的园子,门前挂了一块金字大匾——‘六德居’! 大胤文教弟子,说‘君子’有‘六德’,是‘智、信、圣、仁、义、忠’六种。 这座园子以‘六德’为名,顾名思义,这里日常进出的,都是文教的谦谦君子。 这‘六德居’,也的确是镐京文教弟子们,一处级有名的聚会所在,时常有文人雅士在这里高谈阔论、抨击朝政,又或者臧否官员,大骂某些祸国殃民的‘阉党’、勋贵等。 今夜,六德居中并无聚会。 后院一处小楼中,地下一座建造得极其坚固的密室里,六德居的主人,当今刑部左侍郎端方昕的儿子,在工部挂了营造郎中一职的端方玉,被三条金灿灿的绳索,绑得和粽子一样,悬挂在密室的墙壁上。 一名老态龙钟,浑身都散发着沉沉死气,头发几乎掉光,头皮上满是一块块老人斑,身体已经无法直起,和烧熟的虾米一样弓着的老人,正坐在密室正中的小方桌旁,一口花生米,一口小烧酒,吃得无比惬意。 在密室的西面,墙根下,一座极其华丽的供坛上,供奉着一座纯金铸就,高有九尺,面容模糊的女子神像。 神像造型诡异,女子一头、八臂,八条手臂伸展开来,手掌上,分别托着一颗栩栩如生,或者笑,或者哭,或者怒,或者扭曲、麻木、癫狂的女人头像。 在神像下方,一块灵牌上,端端正正写着一行鎏金小字——‘厉万劫渡残魂掌阴司断阴阳九阴鬼母至圣尊位’! 平日里高朋满座,往来无白丁的六德居,悍然是拜鬼母教在镐京的总坛所在。 而我们刑部左侍郎的宝贝儿子,大胤工部营造郎中端方玉,在镐京城内以‘慷慨’、‘仗义’、‘朋友遍天下’而著称的端方玉,悍然是拜鬼母教内排名第三,主持镐京城内一应事务的‘九阴圣子’! 哦,对了。 大胤的其他教门,称呼自己教门内有可能继承教主宝座的嫡传为‘圣子’。 而拜鬼母教,他们供拜的是‘九阴鬼母’。 所以,他们平时对端方玉的称呼,是‘鬼子’! 此刻,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端方玉,正双眼通红的朝着那老人破口大骂。 “石长老,你们如此肆意妄为,本教在镐京城的基业,就要被你们彻底断送啦!” “你们前些天,下令让本教教徒倾巢而出,袭杀镐京各坊市衙门,本教辛苦发展的众多教徒,被击杀了八成,剩下两成,也要被择日斩首!” “我教如今在镐京,只剩下那数百名最核心的精锐!” “你们居然,居然要用他们去袭杀皇城,然后还要让他们自尽献祭!” “你们是九阴教的罪人,你们毁了九阴教先辈在镐京城辛苦数百年,好容易积攒的基业!” “你们,你们……” 端方玉声嘶力竭的朝着老人咆哮:“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啊!” 石长老咀嚼着花生米,静静的看着端方玉。 等到端方玉杜鹃啼血般,吼得嗓子都哑了,他这才不紧不慢的端起小酒杯,轻轻的抿了一口:“鬼子,你还年轻,你风华正茂,你才三十出头……是拓脉境的修为,你寿可一百二十,你还能有几十年好活。” “尤其,你是文教君子,你出身官宦之家,你更是本教鬼子,每年从你手上流过的金山银海,足够你一辈子锦衣玉食、奢靡无度。” “可是我们几个老家伙,我们在镐京城内,辅佐你的九个老家伙,我们都多大了啊?” “老大,他自己估量,大概还有两年阳寿,再挣扎,也续不了命了。” “老二,比老大更惨,他年轻时好勇斗狠,和司寇台的狗爪子厮杀数十场,满身重伤,伤了根本。年轻的时候无所谓,现在呢,他比老大年轻十几岁,但是现在,他的阳寿,满打满算,还能坚持半年吧?” “其他几个兄弟,就不说了。” “而我呢,我自己有感觉,浑身元罡几乎溃散,开辟的经脉、窍穴在不断干瘪、萎缩,大限,也就是两三年之内的事情。” “可是,我不甘心啊。” “老大,老二他们,也不甘心啊!” “我们豪宅大院住着,美妾丫鬟玩着,锦衣玉食享受着,哎,这人间如此美好,我们怎么舍得就这么死了呢?” “我年前,刚刚弄到一双孪生姐妹花,做了我第一百三十九、一百四十房小妾,老夫刚刚品鉴出一丝滋味,怎么舍得?” “我的千万家私,我在镐京城内外数百套宅邸、庄园,镐京城外,我那千万亩的良田、山林、牧场、渔场、矿场。” “还有,我的那么多儿子、孙儿、重孙子……” “我甚至还养了一支十几万人的私兵,在我的私家地盘上,我比天子也不差啊?” “你让我丢开这一切,让我就这么尘归尘,土归土?” 老头看着端方玉摇头微笑:“不可能,不可能的,不要说你只是第三鬼子,就算是第一鬼子,甚至是教主当面……谁也无法阻止我们。” 端方玉目光深深的盯着老头:“我已经将镐京城内的异变,通传教主。” 老人耸了耸肩膀,无所谓的说道:“等教主收到消息,赶到镐京,那也是半个月后的事情……可是只要等到天亮,一切就尘埃落定!” “我们帮鬼母血洗皇城,献祭了这么多教徒,更献祭了这么多镐京百姓……我们兄弟九个的要求不多啊,我们就是想要转变成不死鬼躯,继续享受我们的荣华富贵。” “只要我们还能活着,这些损失的教徒,还能慢慢召集、慢慢培养……” 端方玉死死盯着老人:“教主……师尊他,不会放过你们……哈,镐京城的教众,是本教最大的财源,聚集了本教大半精英……你们为了自己的命,将他们短短时日内消耗一空,你们……罪无可赦。” “教主不放过我们,那就弄死他,再换一个教主。”老人笑吟吟的看着端方玉:“谁让我们幸运,数月前,我们先迎接到了降世的鬼母呢?” “只要我们得了本教传说中的真鬼之躯,我们就超脱凡俗,我们就是鬼神一类……” 老人说着说着,兴奋得身体不断的哆嗦,他一口酒没咽好,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前俯后仰,嗓子眼里都喷出了血。 端方玉绝望的看着老人:“石长老,你们迎来的那鬼东西……真是我们九阴教万年来膜拜的九阴鬼母么?你们,相信么?”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灿烂一笑:“信不信,有什么重要?她是鬼类,是女子,那么,她就是鬼母……只要她能赐予我们真鬼之躯,她是九阴鬼母,或者不是,重要么?” 斜眼看着端方玉,老人悠然道:“鬼子,你不要被教主的那套老说辞给糊弄了……九阴教的教义,啧,早过时啦。” “现在的九阴教,于我们而言,就是一个捞钱的工具……既然是工具,要用的时候就用,要丢的时候,就应该丢啊!”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马蹄声,居然是从密室的石墙后面传来。 在石长老和端方玉惊恐欲绝的目光中,一匹通体缠绕着灰色雾气,双眼喷吐着血色幽光,四蹄也被血光包裹着,鬃毛如波浪一样飘逸,不断向外喷出阴寒刺骨的灰色寒雾,通体泛着淡淡磷光的高头大马,猛地从石墙中窜了出来。 马背上,坐着一名生得俊秀、儒雅,看上去有四十多岁,面如冠玉、蓄了短须,比起镐京城九成九的读书人更像是一名谦谦君子的紫袍男子。 紫袍,玉带,螭龙玉佩,头戴五梁乌纱帽。 这人,居然是一名大胤朝的三品上的高官! “教……教主?”石长老目光呆滞的看着那一堵石墙。 自家教主,就算是用现在最好的坐骑,从他如今所在的位置赶来,也要半个月以上的时间。 端方玉发出去消息才多久,他怎么就赶到了镐京城? 而且是,用这种不可思议的手段,从地下地行而来,直接穿过了密室五尺厚的石墙,直接闯进了密室? 石长老是九阴教的老人,在九阴教内厮混了百多年,他敢用自己的老命发誓,九阴教内,就从未听说过这种诡异的,神乎其神的手段。 “师……师尊……”端方玉兴奋得‘嗷嗷’直叫:“九位长老作乱,他们牺牲了镐京城内几乎所有的教众,让他们攻击官府衙门,害得几乎所有教徒全部毙命。” “他们牺牲教徒,是为了向一个莫名的,被他们称之为‘鬼母’的存在献祭,让那厮在镐京城,弄出了极大的动静。” “现在,八位长老还带着城内最后的几百名精锐教徒,在皇城那边起事。” “他们要杀光为皇城服务的杂役们,用十几万人的性命,为‘那厮’献祭精血、魂魄,增长其实力,击杀当朝太后等人,说是为了‘斩断牵挂、一步登仙’。” 石长老哆哆嗦嗦的看着马背上面沉如水,一声不吭的九阴教主,身体晃了晃,‘咚’的一下跪在了地上。 他嘶声道:“教主,真是九阴鬼母降世,她老人家许诺,以后我们九阴教就是……” 九阴教主举起右手,轻轻一掌拍下。 ‘啪’的一声,石长老就炸成了一团血雾,在密室的墙壁上很均匀的涂抹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就算如此,也该是本教主得享最大的好处……” “尔等,僭越了。” 大胤,镐京城东十二万里,正二品洛州牧兼征讨使,兼九阴教主尸无忧冷笑,右手一挥,端方玉身上的绳索就寸寸碎裂。 第七十二章 绝境 卢仚手持一杆羽林军制式虎头湛金枪,被胤垣和胤骍一左一右夹在中间,面皮抽抽,满肚皮的无奈。 这两个贪生怕死的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皇帝、一个亲王。 羡鱼阁,同样被禁军、羽林军的箭雨覆盖。 密集的,涂抹了黑狗血、童子尿的箭矢,带着刺耳啸声不断落下,打得围住了羡鱼阁的血雾支离破碎,血雾中的绿雀和其他妖异人影纷纷倒退。 羡鱼阁中,齐胂、柳梧、贺钧等人齐声欢呼。 欢呼的同时,又有人在羡鱼阁中破口大骂——密集的箭矢,也落在了羡鱼阁的柱子和屋瓦上,打得羡鱼阁‘叮叮当当’直响。 幸好羡鱼阁的瓦片,都是精铜铸成,然后刷上了瓦片色的油漆。 破甲箭矢落下,精铜瓦片被打得坑坑洼洼,但是一时半会还不至于被射穿。 但是可想而知,一旦箭雨持续的时间够久,屋瓦被破开的话,羡鱼阁内的人还没有被女鬼杀死,就已经被箭矢射成了筛子。 但是这关头,谁还顾得上这群‘鱼饵’的死活? 太后清脆的笑声传向四面八方:“齐妃妹子,你还有什么手段,只管用出来。” 卢仚的后颈突然一寒,太后这话刚出口,一种莫名的危险预感就涌上了心头。 他一把抓住了胤垣和胤骍,向后,向着帷幕中那几个大物件急速退了好几步。 鱼长乐急忙跟在了一旁,站在太后旁边的余三斗,则是睁开眼,诧异的看了卢仚一眼——帷幕中,知道这几件大家伙是什么物件的,只有寥寥几人。 卢仚肯定不知道这几个大家伙的底细,他居然带着胤垣和胤骍向那边退却,余三斗不由得喃喃自语:“倒是个机灵的小家伙。” 太后的话刚刚说完,齐妃尖锐的笑声就传遍了大半个皇城:“如你所愿。” 大片红光如血,从高空洒落。 十几盏红灯笼突兀的出现在空中,灯笼里血色光焰缭绕,犹如实质的血光喷洒下来,光线穿过虚空,居然让人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唰唰’破空响声。 皇城西北角城墙外,那些杂役、下人居住的民居中,大片血光冲天而起,喊杀声震天,更有火光直冲天空,一道道凡人肉眼也能看清的血光,不断从那个方向腾空而起,朝着大湖方向飞掠而来。 无数道血光不断涌入红灯笼,然后化为十几道水缸粗细的血色光柱,笔直落在了血雾中的绿雀身上。 一瞬间的功夫,原本半透明的绿雀身影,骤然凝实宛如肉身。 无数沾染了黑狗血、童子尿的箭矢落下,身形凝实的绿雀只是轻轻一拍掌,她的面前就出现了直径数十丈的白色气爆,恐怖的爆炸力将数以万计的箭矢凌空打碎,她身体一晃,轻轻松松就窜进了羡鱼阁。 齐胂吓得嘶声惨嚎。 贺钧跪地,朝着绿雀拼命磕头:“我只是在那牙行入了一份干股……日常经营,我从不插手啊!” 柳梧更加果断,因为动用秘宝,被吸得皮包骨的他全力跃起,一头窜向了外面冰封的大湖。 绿雀一声怪笑,血雾笼罩整个羡鱼阁。 齐胂、贺钧、柳梧,还有柳梧的七个姐姐、七个姐夫,以及柳家庄的一应族老等等,所有人同时一僵,在血雾中‘唰’的一下化为干尸。 “呵!” 绿雀一声满足的叹息声响彻整个皇城,甚至外面小半个武胤坊、鲲鹏坊的人,都听到了她的这一声长叹。 卢仚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绿雀宛如实体的身躯内,一抹和绿雀本体长得一模一样的摇曳幽光凭空消失,虚空中,从不可测之处,有一道变幻莫测的幽光猛地降落下来,一头扎进了绿雀的‘身体’。 绿雀的身躯化为一个血色光茧,光茧蠕动着,似乎在孕化些什么。 无比庞大的血气、煞气、诡邪莫测之气从光茧中喷出,在卢仚的视野中,这股属性驳杂的邪气就好像天河倒卷,呼啸着从光茧中冲上了天空。 无数道血气从红灯笼内喷出,不断注入光茧。 不知道死亡了多少人,才有如此庞大的精血和魂魄被注入光茧。 光茧剧烈的蠕动着,短短三个呼吸的时间,光茧骤然炸碎,绿雀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 但是此刻的绿雀…… 曾经,原本的绿雀,哪怕是变成了女鬼,她身上依旧带着少女的一丝纯真,哪怕是变成了追魂索命、杀人复仇的女鬼,她的面容、神态中,曾经的一抹娇憨依旧存在。 这话说得有点晦涩难懂。 总之就是,之前卢仚见到绿雀,能感觉到,这是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类少女’变成了女鬼。 而此刻,重新出现的绿雀。 卢仚感觉……她的本质,已经不是人了。 高高在上、冷漠无比,好似站在云端俯瞰红尘众生的神灵…… 卢仚脑袋里想起了无数稀奇古怪的念头。 附体回魂,似乎不是,绿雀哪里有肉身? 夺舍重生?也不像啊,夺舍,你得先有舍…… 绿雀低头,看了看自己凝成实体,白净细腻宛如玉琢的双手,她‘咯咯’一声轻笑,身体化为一缕青烟,弹指间就从羡鱼阁横跨湖面,冲到了湖边列阵的禁军队伍中。 乐武掌控下的大胤禁军,还是有几分战斗力。 绿雀刚刚冲过去,十几根长戟已经带着血水、尿水,狠狠的刺向了她的身体。 绿雀双掌一拍,一声巨响,十几根精钢长戟寸寸碎裂,碎片横飞,当即轰杀了周边上百名身披重甲的禁军将士。 漫天血雾翻滚落下。 绿雀双手向着血雾一阵牵引,血雾中寒光闪烁,凝成了一百零八柄长有一尺许,通体寒光闪闪的血色飞剑。 绿雀一声长啸,这些飞剑腾空废卷,化为无数道寒光朝着四面八方落下。 ‘噗嗤’声不绝于耳,湖岸旁列阵的三千禁军大队,只是弹指间,就被漫天落下的剑光横扫一空。三千颗头颅冲天飞起,一道道热血从脖颈中喷出,然后径直被绿雀一口吸得干干净净。 这些禁军尽是八尺壮汉,一个个最弱也有培元入门的修为,精足血旺,无论血气还是魂魄都比寻常人强出许多。 三千禁军壮汉的精血、魂魄被绿雀一口吸干,她身上的煞气越发庞大。 一声欢啸,绿雀脚踏岸边步道,身边飞剑缭绕,带着滔天煞气直奔太后所在的帷幕杀来。 又是三千禁军迎了上去。 剑光一闪,三千禁军溅血倒地。 绿雀再向前走了数十丈,岸边列阵的三千禁军大队还没来得及发出一箭,就被雷霆般剑光斩尽杀绝。 ‘噗嗤’头颅断裂声不绝于耳,一个大队一个大队的禁军接连倒地。 四周数万禁军,还有胤垣带进皇城的上万羽林军一个个吓得面孔扭曲,脸上再无半点血色。 绿雀凶焰如斯,三千人不过弹指间就被杀绝,在场这么多的禁军和羽林军,经得起她几剑? 胤骍嘶声尖叫:“我的降妖伏魔的圣水!” 帷幕前,数十名孔武有力的禁军力士齐声大吼,他们抓起一个个长柄粪瓢,从水缸中舀起一瓢瓢不可名状的混合液体,呐喊着大步冲出,朝着绿雀冲去。 距离绿雀还有十几丈距离,这些力士狠狠一挥手,大片混合液体就朝着绿雀劈头盖脸的洒落。 绿雀‘咯咯’笑着,她双手一挥,地面上,那些被斩杀的禁军装备的重型盾牌纷纷飞起,挡在了洒落的混合液体前。 没有一滴混合液体能够碰触到绿雀的身体。 数十名禁军力士还没来得及逃回,剑光一闪,数十人就被拦腰斩断,嘶吼哀嚎着躺在了地上挣命。 腰斩,人一时半会不会死,但是那种痛苦和绝望,让这些力士在地上翻滚抽搐,惨嚎声宛如身处地狱,让远近的禁军、羽林军最后一点士气当即崩溃。 一声呐喊,也不知道是谁带头,挡在绿雀前方的五个禁军阵列顿时崩散,朝着四面八方胡乱逃窜。 但是四周血雾已经合围,他们无论往哪个方向跑,跑不出两百丈,就一头撞进了血雾中。 血雾里,无数女子凄厉的哭喊声响起,一支支血色手掌从血雾中伸出,将主动撞上来的禁军一把拖进了血雾中。 就听得古怪的吮吸声传来,紧接着就是大片枯骨从血雾中不断洒出。 仓皇逃窜的禁军、羽林军呆住了。 打不赢跑不掉,他们居然已经陷入了绝境。 帷幕中,原本面色红润兴奋的太后浑身僵硬,面皮惨白,她一巴掌拍在了乐武的后顶瓜皮上,嘶声道:“阿武,看你手下这些废物!” 乐武倒是有几分大将军的责任感,他迅速为自己麾下的将士分辩:“阿姊,儿郎们征战杀伐是一把好手,但是和鬼打架……大胤立国一千八百多年,谁和鬼打过架?谁?” “不是儿郎们没用,是,是,是……这敌人太不好对付了!” 血雾中一阵翻滚,一股可怕的寒气呼啸着吹了过来。 数十口大水缸下面,小炭炉同时熄灭,冰冷,水缸中的混合液体,在短短呼吸间就被冻成了一块块冰块。 ‘咔嚓’声中,水缸不断崩裂,那些混合液体凝成的冰块,也纷纷滚落地面,再也没有任何效用。 血雾在距离帷幕百丈外停下。 岸边,和尚、道士们已经死伤狼藉,只有最幸运的数百名大师,哆哆嗦嗦的聚集在了帷幕旁。 “太后姐姐,现在,我们可以好好亲热亲热了。” “绿雀已然成道,我只要斩了你,我也就脱去一切挂碍,自成鬼仙正果!” 齐妃从血雾中冉冉走出。 她看着帷幕中的众人,嫣然笑道:“对了,还有澜沧王,你不是一直仰慕我么?那,今夜,你的命,也归我了,好不好?” 澜沧王一把抓住了卢仚,面无人色的哆嗦道:“开个价吧,只要今夜本王能活着出去,你要什么,本王给!” 胤垣也一把抓住了卢仚的胳膊,犹如筛糠一样哆嗦着:“卢仚,今夜你若是能保我无恙,封侯,封侯……你伯父卢旲是天恩侯,我封你……封你……天阳侯!” 天‘阳’侯? 卢仚的脸微微一黑。 第七十三章 功高莫过救驾 齐妃还在絮叨。 “太后姐姐,你现在怎么不哭喊,不哀求呢?” “说不定,你哭几声,跪在地上求我几声,我就会放过你?” “哭罢,喊罢,嘻,或许我会心软哦?” “哦,还有你的好弟弟,乐武大将军。” “你们乐家,威风了十几年,今天要是你们死在这里,你们猜,你们乐家的下场是什么?” “所以唷,乐武大将军,你要不要,跪在我面前,求我呢?” 乐武圆鼓鼓的面庞耷拉着,他阴沉着脸,死死的盯着齐妃,手中屠狗刀微微震荡,发出极轻微的‘嗡嗡’轰鸣。 卢仚骇然看着乐武。 这胖得就像是一尊‘大废物’的大将军,武道修为居然非常不错? 他并没有发力施展,只是心情紧张,体内元罡自然而然的泄露出来,就能催动屠狗刀如此震荡轰鸣,他的修为,起码也在拓脉十重天以上吧? 以乐武的出身而言,在这个年龄,能够有这样的修为,可见他平日里也是下了大力气修炼武道的,这位大将军,骨子里倒是有一把子刻苦劲! 卢仚轻轻晃了晃胳膊。 胤垣和胤骍一左一右,将他的胳膊抓得更紧了。 卢仚咬着牙,低声道:“陛下,王爷,你们这么抓着我,我怎么保护你们?” 胤垣和胤骍呆了呆,稍稍松开了手。 卢仚又看向了胤骍手中的莲花状秘宝:“王爷,这就是你说过的,柳梧用来重创绿雀的佛门秘宝?你,还能催动么?” 胤骍身体哆嗦了一下,他摸了摸自己脸上,前些天被齐妃吸得干瘪,已经是皮包骨头,这两天服用了大量补药还没能恢复的面颊,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柳梧催动这秘宝,身体差点被吸成了干尸。 胤骍虽然修为比柳梧强出许多,身子骨常年用补药填补,体质也比柳梧强许多,但是要他催动这秘宝,他还真没这个胆量! 卢仚向胤骍伸出手。 卢仚倒不是贪图胤骍的这件秘宝。 而是他好几次看到这秘宝的时候,脑海中神魂灵光都不断的震荡,卢仚的本能告诉他,这秘宝对他有用。 而且,卢仚本能直觉,如果他使用这件秘宝,定然不会像柳梧那样,需要付出自身的精血才能勉强做到。 胤骍急忙将秘宝塞进了卢仚手中,他压低了声音:“卢仚,你只要能护得本王周全,今夜之后,你就是我自家亲子侄,你在镐京城内横行,我给你撑腰。” “我再给你三座大庄园,武胤坊,皇城西南角,最好的地段,我给你一座极好的宅子。” 胤骍面皮发青,嘴唇发白,显然已经被吓得语无伦次了,什么许诺他都给了出来。 卢仚紧握这莲花秘宝,深吸一口气,向前行了一步。 胤垣和胤骍极有默契的,一左一右往中间行了一步,两人蜷缩在一起,躲在了卢仚身后。 他们身边,一群守宫监的红袍将军围了上来,将两人紧紧包围在了中间,他们的脸色这才变好了一点,胤垣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个小酒壶,‘哧溜’一声抿了口老酒。 齐妃还在絮絮叨叨的。 血雾一点点的向帷幕逼近,绿雀随着血雾,一点点的向前行来。 禁军、羽林军、宫娥、太监、大和尚、老道士们聚集在帷幕旁,他们无处可逃,无处可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血雾翻滚而来,一点点的吞噬他们,淹没他们。 有禁军、羽林军被吓得肝胆俱裂,一个个歇斯底里的暴起,冲着绿雀发动冲锋。 漫天血色剑光犹如匹练一样落下,但凡敢冲锋的将士,全都被绿雀一剑斩杀,精血、魂魄被她一口吞得干干净净。 皇城西北角,拜鬼母教在镐京仅存的数百精英,还在疯狂杀戮。 烈火覆盖了大片民居,里面的百姓逃脱不得,正发出凄厉的惨嗥声,他们的哭喊声,甚至随着西北风,隐隐传到了皇城里。 被杀戮的百姓,血气不断腾空而起,注入空中悬浮着的十几盏红灯笼,化为血光不断融入绿雀的身体——绿雀身上的气息,变得越发的恢弘庞大。 渐渐地,绿雀每上前一步,大地都微微震荡一下。 磅礴的邪力充盈虚空,靠近绿雀的湖面,三尺湖冰都被震裂,湖冰‘咔嚓’巨响,相互撞击,露出了下面水波幽森的湖面。 齐妃还在继续呱噪。 她不断的用各种极其刻薄的奚落话,挑动太后等人的情绪。 太后等人心中的负面情绪越是庞大,似乎齐妃就能从中得到更大的好处。 所以,分明这血雾已经可以席卷整个帷幕,击杀这里的所有人,但是齐妃还在絮絮叨叨的浪费时间,不断挑选当年她在后宫和太后相互攻伐的往事,尽情的讥嘲、数落太后,以及太后出身的乐氏。 太后身边的余三斗轻轻挥手。 十几名小太监蹑手蹑脚的行到了帷幕后方,将几件大家伙上蒙着的锦缎取了下来。 卢仚看去,那几件大家伙,赫然是几件古色斑斑的军阵用具。 一面血色大纛。 一块鲲鹏纹的战车防牌。 一张色泽幽深,直径一丈二尺的鳄鱼皮战鼓。 一柄放在刀架上,通体煞气萦绕的龙纹砍刀。 胤垣、胤骍看着这些小太监的动作,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太庙里,太祖当年使用过的军械,如今放在太庙里做祭器的……” 好么,为了对付齐妃这群女鬼,太后连大胤太庙里的祭祀之物都取了出来。 这怎么说呢……放在百姓家里,这和刨了祖坟也没太大差别,性质都一样。 小太监们悄无声息的,将那巨大的战鼓抬到了太后的身后。 太后咬牙,突然大笑了起来:“齐妃妹子,我听澜沧王说,你曾经想要闯入我寝宫,对我下杀手的。可是,你居然连靠近我寝宫都做不到。” “也不知道我寝宫里有什么宝贝,能镇压你这邪魅鬼祟。” “但是既然我寝宫,你都无法靠近,可见这天下,还有东西能克制你……你试试,我大胤太祖留下的宝物,到底是什么滋味。” 太后举起雪白细腻的手掌,重重一掌朝着战鼓拍下。 说时迟,那时快,就听一声大吼传来,站在乐武身后的一名禁军将领突然劈出一刀,一道匹练般刀光席卷而出,将那鳄鱼皮战鼓劈成了两片。 那将领一声长啸,刀光如雪挥洒,十几名搬运的小太监都来不及惨嚎,就被一刀斩成了两段。 大纛、防牌,同样在刀光中化为粉碎。 那禁军将领大声笑着,一把丢下手中长刀,大手朝着一丈二尺长的龙纹砍刀抓了过去:“鬼母降世,渡我残魂……哈哈,今日我立此大功,鬼母,我当得真鬼正果!” 齐妃的笑声响彻云霄:“好,好,好,你果然是本教的忠诚弟子。除了九位长老,不灭鬼躯,当有你一个名额!” “太后姐姐,怎么样,你为我准备的惊喜,是不是变成了惊怕?” “没有了这几样杀戮战器,你今夜,还怎么和我斗?” “你最后的一点希望,嘻嘻,就这么破灭了,你是不是很害怕,是不是很绝望,是不是很后悔,你是不是想要跪下,抱着我的腿,求我饶了你?” 齐妃的笑声越发高亢尖锐,她的身形放出强烈的血光,逐渐向着宛如肉身的实质化转换。 卢仚等人齐齐悚然。 禁军将领中,居然有拜鬼母教的教徒。 而且,这教徒一直藏匿到现在,直到太后准备动用这几件大杀器了,他才突然发难,彻底掐死了太后最后一份翻盘的希望。 杀人要诛心。 齐妃这就是要让太后心中怀有一点希望,然后将这点希望彻底磨灭! 这样,太后才会产生更多的绝望、后悔、恐惧等等负面情绪,而齐妃,似乎才能从中,获取更大的好处。 果不其然,太后眼看着自家准备的大杀器被摧毁,她歇斯底里的尖叫了一声,狠狠的给了乐武一个惊天动地的大耳瓜子:“阿武,你这个废物,你手下,居然有邪-教弟子!” 太后气得双眼发红,犹如厉鬼般盯着自家亲弟弟。 乐武和乐山、乐水等一众乐家族人,也都一个个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 乐山更是一声大吼,一拳朝着那手持龙纹大刀的禁军将领轰了过去:“叛贼,死来!” 那禁军将领知道自己绝对不是乐山的对手,他嘶声吼道:“鬼母,救我!” 一道寒风席卷而来,绿雀俏生生的站在了乐山身前,右手一指,十几道血色飞剑就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朝着乐山轰了过去。 乐山怪叫一声,不敢抵挡,身体一翻,朝着后面狂退数十丈。 齐妃的笑声撕裂虚空,瞬间迫近到了帷幕门口:“太后姐姐,我们好生亲热亲热……绿雀啊,你要小心些,太后身娇肉贵的,我想要碎切她一万零八百刀再死,你可别一万零七百九十九刀,就不小心杀了她!” 太后脸色惨变,看着站在帷幕门口朝着自己微笑的齐妃,她终于发出了惊恐的吼声。 “哪位卿家,能降妖除魔……哀家,定有重赏!重重有赏!哀家,绝不辜负功臣!” 胤垣也大吼了起来:“我也是,我也是,护驾,护驾!” 胤垣吓得面色铁青,他差点就喊出了那句经典的话——‘冤有头,债有主’! 卢仚深吸了一口气,一直静观这一切的他,知道,一切都水到渠成,火候成熟了。 他上前一步,手持莲花秘宝,厉声喝道:“区区妖孽,焉敢作祟,欺我大胤无忠臣么?” 脑海中,神魂灵光震荡。 一股玄而又玄的灵力涌入手中莲花状秘宝。 一声梵唱冲天而起。 卢仚身边,大片明净柔和,让人心境宁和的金光绵绵而生。 一轮金色小太阳出现在大地,金光瞬间笼罩方圆里许之地。 绿雀、齐妃,还有迫近的血雾中无数人影同时嘶声惨嚎,血雾急速蒸发,顷刻间被逼退十里。 而绿雀、齐妃则是被留在了金光中,她们好似被浓硫酸浸泡一样,浑身不断喷出白色寒气,身形骤然变得飘忽朦胧。 卢仚高高举起右手,于是金光越发炽烈。 胤骍惊呼:“当日柳梧差点被吸干……卢仚怎么平安无事?难道,就因为,他是……镐京城独一无二的奇葩么?” 第七十四章 临危救难 血雾急退,雾气中,清晰可见数千条诡异人影被金光一耀,就好似被烧化的纸灰一样,炸成了大片粉尘随风飘散。 可见卢仚催动秘宝一击,对血雾中的邪诡造成了多大的杀伤。 胤垣喜笑颜开。 胤骍鼓掌叫好。 太后、乐武也都不由得抚掌,惊叹了一声:“华彩!” 面皮绷紧的鱼长乐、余三斗,同时展颜微笑,然后,两个老太监相互望了一眼,目光如剑锋,相互间狠狠撞了一记。 一群围在胤垣、胤骍身边的守宫监红袍将军中,罗轻舟是嫉妒得嘴角都喷出了口水:“我的-娘耶,卢仚兄弟,这是要发达了,彻底发达了。” 他在守宫监曾经听闻,天恩侯卢旲,就是曾经某次,拼死救驾,救了肆意妄为的嘉佑帝胤垣。 而胤垣虽然有各种荒唐,偏偏是个重情义的,他堪称是‘一意孤行’,直接将那时候还是一个小小羽林军底层军官的卢旲,册封为天恩侯,然后短短数年时间,甚至不惜在太后面前撒泼打滚,硬生生让卢旲成为北界城的统军大将。 而今天,卢仚不仅仅是救了胤垣,更救了太后、大将军和澜沧王…… 啧,以胤垣的心性,可想而知卢仚即将得到的丰厚封赏。 而太后和大将军……你们好意思不给卢仚意思意思? 如果今天卢仚救了大家伙,你都好意思不给卢仚意思意思,那么就不要怪,以后你们麾下的臣子、将士们,对你们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救驾之功啊……还他-娘-的,连太后、天子、大将军、澜沧王,当今朝堂上最顶尖的四位大佬一起救了……啧,还有余三斗、鱼长乐两位大总管……” 罗轻舟神游天外,开始认真盘算,自己是否有机会,和卢仚拜把子做结义兄弟呢? 金光缭绕,祥和之气冲天而起,淡淡的梵唱声中,充斥着一种莫大的慈悲、清净的力量,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似乎有一双恢弘、博大、无所不及、无所不知的仁和双眸,正静静的注视着自己。 在这双目光的注视下,没有害怕,没有恐惧,没有绝望,没有一切负面的情绪。 所有负面情绪,尽被洗荡一空。 这是一种‘净化’的力量,祂能洗荡邪祟,对一切负面的、黑暗的、压抑的、扭曲的东西,造成致命的打击。 一如现在的齐妃和绿雀。 她们深陷金光笼罩的核心部位,身上不断喷出白色浓雾。 高空中,十几盏红灯笼发出女人哭泣一般的鸣叫声,不断有血色光柱从天而降,想要融入绿雀和齐妃的身体。 但是任凭这十几丈红灯笼在高空拼命摇晃,摇晃得灯笼架子都几乎粉碎了,落下的红光只是碰到金色光焰,就立刻燃烧起来,化为丝丝白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绿雀、齐妃同时发出凄厉的哀鸣。 齐妃懵懵懂懂的,嘶声叫道:“又是这件该死的东西……该死……” 绿雀则是厉声长啸:“法言宗‘清净禅光’……该死的贼秃啊……” 卢仚眉头一挑。 齐妃也只知道,这宝贝是在崎芳园,对她们造成了重创的秘宝。 而这绿雀,却清楚的说出了这金光梵唱的来龙去脉——以绿雀的出身,她只是一个被贩卖的可怜丫鬟,她如何知晓什么‘法言宗’,什么‘清净禅光’? 可见,此刻的绿雀,已经不是绿雀了。 或者被鸩占鹊巢,或者是和某些奇异的存在融为一体……总之,她不是绿雀,或者说,起码不是纯正的、原汁原味的绿雀。 绿雀在长啸,在谩骂,她疯狂的咒骂‘贼秃’,一柄柄剧烈震荡,同样不断喷出白色浓雾的飞剑绕着她急速盘旋。 绿雀嘶声尖叫,团身朝着卢仚扑了上来。 她本来的目标是太后,但是此刻,她唯一的目标,变成了卢仚。 绿雀扑杀,齐妃也随之朝着卢仚飞扑了上来。 绿雀身边剑光缭绕。 齐妃则是面容惨白,双眼喷出血泪,双手十指的指甲探出有三尺长,明晃晃喷洒着血色,犹如十柄长剑直插卢仚心口。 卢仚左手握着莲花状秘宝,右手虎头湛金枪一抖,枪头的枪锋在左手一划,让枪头染上了一丝血迹。 胤骍兴奋得手舞足蹈:“哈,童子血,嘿!” 真不知道胤骍在兴奋个什么。 卢仚右手一抖长枪,长啸一声,沧海劲元罡震荡,长枪通体蒙着一层淡淡的幽蓝色水光,然后在水光的掩护下,一道道极细的流风被神魂灵光催动着,宛如螺纹一样缠绕在枪杆上,随着长枪向前疾刺。 ‘唰’的一声,长枪径直刺向了飞扑而来的绿雀。 枪头抖动,卢仚的枪法也是从小苦修过的,算得上订好的枪技。手腕一抖,枪头荡起了水缸大小的枪花,整整三十六团寒光绽放开,犹如雪梅怒放,和飞刺而来的飞剑撞击在一起。 ‘铛铛’声响不绝。 一柄柄血色飞剑被枪头震碎,炸成血色光点消散在金色光焰中。 绿雀骇然盯着卢仚,嘶声道:“不可能!” 话音未落,被细细流风包裹的枪头,已经带着一丝卢仚的血水,‘噗嗤’一声扎透了绿雀的胸膛。 绿雀的身体一僵,她双手紧握枪杆,突然朝着卢仚极其妩媚的抛了个秋波。 “相公,奴家记住你了……嘻,以后,我们配对耍子来!” 卢仚手一震。 绿雀宛如实体的身躯炸开,金色光焰附着在她炸开的身躯碎片上,金焱燃烧,一股股无比精纯的力量透过枪杆直透卢仚身体。 卢仚脑海中神魂灵光急速膨胀,增长的速度,居然比卢仚平日里借助大黄狗它们五位大爷,全心全意辛苦修炼的速度快了千万倍! 短短一个呼吸间,卢仚神魂灵光增长的速度,居然比得上过去三年全力苦修的全部所得! 卢仚的太阳穴一阵跳动。 急骤提升的神魂灵光,让他莫名有一种天地尽在掌控,自己无所不能的‘猖獗’感。 但是卢仚上辈子带来的‘谨慎小心’、‘苟全性命’的本能,迅速将这种‘猖獗’的感觉压制得无影无踪。 他深深的呼吸着。 六次深呼吸后,从绿雀身上涌来的奇异力量逐渐减缓。 但是卢仚的神魂灵光,已经增加了相当于全力修为十八年才有的份量。 神魂灵光体积壮大了数倍,沉甸甸、亮晶晶,宛如一团半凝固的胶质悬浮在脑海中。 随之,水波缭绕,神魂灵光中一点点清澈水华不断滴落,就听得‘叮叮当当’响声。 水华顷刻间浸润卢仚全身,皮、肉、骨、经、五脏六腑等等,尽在水光的包围之间。 卢仚十二条正经犹如吹气一样膨胀,在原本进无可进的基础上,他的十二正经再次强大了三倍有余。 如此强度,堪称惊世骇俗,更可谓是‘丧尽天良’。 他已经开辟的三条正经中,源源不断的元罡犹如瀑布一样爆发出来。 而剩下的九条正经,则是一阵剧烈的抽搐后,九条正经从头到尾,‘轰、轰、轰’连续九声巨响传来,这九条卢仚准备过些日子再打通的正经,居然顷刻贯通。 九声闷响震动方圆数里。 余三斗、鱼长乐、乐武、乐山,以及在场所有修为在拓脉境之上的高手,一个个脸色骤然变化。 一瞬之间,九条正经齐开? 尤其是,随着九条正经开辟,卢仚十二正经内,气息一贯畅通,元罡流转圆满,浩浩荡荡如大江大河的沧海劲元罡从十二正经,尤其是新开辟的九条正经中不断喷出,迅速在丹田中汇聚、熔炼。 卢仚全身,古铜色的皮肤上,一层茫茫水蓝色幽光荡起。 “元罡圆满,气贯全身。”余三斗失声道:“十六岁的拓脉境圆满?这小子……岂有此理。” 乐武身后,乐山、乐水死死盯着卢仚,好似发现了猎物的恶狼。 金光中,齐妃步伐蹒跚,朝着卢仚飞扑。 “你去死,你去死……我只是想要报仇,我只是想要泄恨,我只是……想要成仙啊!” 卢仚看着周身煞气升腾,不断向自己逼近的齐妃,厉声喝道:“报仇,泄恨,成仙……你以为,杀死这么多无辜之人,就能成仙,泄恨,报仇么?” “蠢女人,活该住了十九年冷宫!” 齐妃为了斩断牵挂,将她生前有关的,什么胭脂铺、糕点店、首饰店等等店铺,从老板、掌柜,到小二、仆役杀了个干干净净。 在油篓子大街,卢仚正碰到她将一家首饰店满门老小诛杀殆尽。 真是一个蠢女人。 卢仚挺起虎头枪,一声长啸,一枪贯穿了齐妃的胸膛。 太后猛地放声大笑,抚掌赞叹道:“卢卿说得没错,齐妃就是一个蠢女人,活该住了十九年冷宫……呵呵,找哀家报仇?找哀家泄愤?斩哀家求成仙?” “看看,看看,哀家麾下有无数精兵强将,更有卢卿这般能干的忠心臣子,你这区区鬼物,凭什么和哀家斗?就凭上皇当年对你的恩宠?简直是笑话!” 齐妃死死的盯了太后一眼。 她的身躯也在卢仚长枪上炸成粉碎。 卢仚的身体一晃,一口血喷出了老远…… 从齐妃体内,涌来了比绿雀更加浩瀚的精纯力量。 九条正经同时开辟,卢仚体内压力大到了极点,这股力量一摧,卢仚当即吐血泄压。 ‘咔嚓’声中,卢仚左手的莲花状秘宝粉碎。 众人清晰看到,一枚淡金色、亮晶晶的华丽符文从秘宝中飞出,轻盈的融入了卢仚手掌…… 看到这一幕的人,包括太后、胤垣、乐武、胤骍在内,无不倒抽一口气,看向卢仚的目光,就好像看到了一块人形的稀世珍宝。 “这宝贝,居然是和这小子有缘!”胤骍叽咕着:“凭啥?就凭他是镐京城仅有的一朵奇葩?哎,哎,这上哪里说理去?” 第七十五章 乱起 皇城鬼乱告一段落,卢仚得了极大好处的同时。 大丞相府西北面,就是飕飕西北风吹来的方向,有两架马车好端端的行走在大街上,突然驭马失惊,两架马车撞在了一起。 车厢里有取暖的小火炉,当即引燃了车厢。 车厢里不知道装了什么货物,火焰一起,顿时飘出无比浓密的青烟,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随着西北风,直扑大丞相府周边。 异香扑鼻,大丞相府内外巡弋的城防军士兵,各处明岗暗哨驻守的丞相府护卫,无不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只觉浑身暖爽,一股热力顺着血液直冲脑门。 大丞相府西面,一座高楼上,几名身穿轻纱的少女突兀的出现在屋顶,她们手持银铃,轻轻撞击,‘叮叮’妙音随风向四周传开。 这‘叮叮’声有着奇异的节奏,那些士兵、护卫听到这声响,就觉得浑身燥热,一颗心变得七上八下的,情绪不知不觉被控制。 那些少女开始轻歌曼舞。 她们‘嘻嘻’笑着,温柔甜美的笑声宛如天籁,在强大元罡的推动下,随风传出十几里地,将周边街坊整个笼罩在内。 大丞相府北面,距离燃烧的两架火车最近的地方,一队身披重甲,手持长戈,列队从丞相府城墙外走过的城防军士卒中,突然有两名士卒大声嘶吼着,挥动长戈朝着身边同袍就是一通乱杀。 明晃晃三尺戈头势如破竹,洞穿了好几个士兵的身体。 被重创的士兵嘶声惨嚎,他们不知所措的看着突然暴起发难的同袍,双眼顷刻间染上了一层血色。 他们挥动兵器,朝着暴起伤人者发动了凌厉的反击。 领队的军官还没来得及制止这些突然疯狂的下属,他的眼珠也蒙上了一层血色。 在少女们轻柔的笑声中,军官拔剑而起,剑锋上一抹惨白色元罡缭绕,他嘶声咆哮,一剑挥出,七八名士卒胸口中剑,纷纷吐血飞起。 这一队城防军士卒发生的事情,犹如瘟疫一样迅速扩散开。 一如前些日子四极坊的翻版,大丞相府周边,原本好端端的士兵、护卫们,甚至包括大丞相府内的家丁、仆役、丫鬟、侍女,还有那些工匠、厨司、仆妇、杂役,无不双眼充血,犹如疯魔一样向身边的人发动了进攻。 大丞相府,顿时乱成一片。 后院小山上,高楼下,一名大丞相府的长史猛地顺着石阶向上疾奔,同时厉声喝道:“丞相大人,府邸有变,有人在捣鬼……还请丞相……” ‘嗤嗤’几声响,四面八方,大丞相府周边,一支支响箭冲天飞起,然后在高空中炸成了一团团火光。 喊杀声四起,大丞相府正南、正西两座府门被攻破,一队队身穿各色衣物,身披重甲,手持利刃,长相平平无奇的男子一声不吭的,大踏步闯进了大丞相府。 见人就杀,见人就砍。 他们当中,很有一批素质极高的箭手,他们紧跟着队伍前行,遇到敌人,就是一蓬箭矢劈头盖脸的射去,大胤官造的破甲箭矢杀伤力极大,大丞相府内这些没有着甲,只是佩戴了刀剑等随身兵器的护卫,是一射就是一个对穿的血窟窿。 和禁军、羽林军中的,那些组成大队,在战场上进行箭雨覆盖的弓箭手不同。 这些袭击者队伍中的箭手,他们自行其是,自行挑选目标,每一箭都好像黑暗中毒蛇暴起发难的毒牙,精准、狠辣、一击毙命。 这是江湖手段。 他们在混战中的威胁,比禁军、羽林军的同样更加危险十倍。 “来……”一名护卫头领强忍着心中嗜血、杀戮的冲动,从黑暗中窜出,正要招呼援兵,一支箭矢呼啸袭来,将他喉咙洞穿。 “有……”又一名城防军将领带着几名下属踉跄冲出。 一蓬箭矢袭来,这名浑身燥热、四肢却有点脱力的城防军将领,还有他身后的几名悍卒浑身要害中箭,浑身飙血倒在地上。 “何……”一名大丞相府的属官从自己公房中冲出,挥动一柄轻飘飘的文官装饰用剑,正要大声呵斥,十几支箭矢几乎同时钉上他全身要害,差点没把他打成碎片。 两个拳头大小的火油罐飞出,狠狠砸进了这名属官的公房。 火油四溅,磷火引燃了火油,公房迅速陷入了火光中。 火头在大丞相府四周升起,和远处街坊中上百个火头遥相呼应,一根根黑色烟柱直冲天空,和天空的浓云连成了一片。 不知道是天时异变,还是天地有感。 大冬天的乌云堆里,突然一声沉闷的雷霆声响起,一道道电光犹如车轮,翻滚着从天空碾压过去,乌云缝隙中,大片电光闪烁,照亮了燃烧中的鲲鹏坊。 鲲鹏坊内,四面八方响起了急促的哨子声、铜锣声,一群群巡街武侯、坊令衙役、城防军士兵犹如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有人仓皇摔倒在地,摔得满脸是血。 鲲鹏坊内居住的,多为皇亲国戚、顶级官宦。 到处起火,到处都有这些大人物的护卫在嘶吼咆哮,他们挥动着各位大人的身份牙牌,勒令大街上乱窜的武侯、衙役、士卒们,赶紧将自家府邸包围起来,不能让自家大人出半点危险。 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烟,到处都是乱跑的人群,到处都是手舞足蹈的各家护卫、家丁。 没想到鲲鹏坊居然会遇袭。 大胤立国一千八百多年,除了刚建国那十几年,还有前朝余孽猛不丁的跳出来杀杀人、放放火,一千八百年来,大胤已经安宁祥和了太多年。 尤其是,鲲鹏坊,皇城根下的超品坊市,谁能在这里放火?谁敢在这里放火? 鲲鹏坊,在这一夜,就好像一个不设防的小姑娘,光溜溜的暴露在某些蓄谋已久的人面前,顷刻间陷入了极端被动、极度混乱的状态。 ‘噗嗤’声不绝于耳。 一万多名杀手团团围住了大丞相府,他们冲进了府邸,一路杀人放火,顷刻间就杀穿了小半个府邸。 当场丞相朱崇,对自己的安全还是极其用心的。 平日里,他的府邸周边,有数千城防军士卒驻扎,他自家府邸里,更常年有大量家将护卫坐镇,那些家丁、仆役,也多为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汉。 但是异香扑鼻,妙音乱神,大丞相府周边的城防军士卒,还有府邸里的家将护卫们,战力被削弱了大半,他们内部还掀起了内乱,相互杀得血肉横飞。 这些杀手四面合围,极有效率的顺着府邸中的一条条游廊、甬道,一路向核心区域杀了过去。 所过之处,无论家将、护卫、家丁、仆役,乃至那些小厮、侍女,甚至是同样陷入混乱中的看家狗,全都被一刀剁翻,然后再被补上十几刀,死得不能再死。 这些杀手更将火油罐四处乱丢,到处乱砸,短短一盏茶时间,小半个大丞相府的房子就燃成了一片火海。 除了放火,这些杀手还下毒。 他们丢出的各种弹丸纷纷爆裂,一团团毒烟、毒粉乱喷乱洒,空气中刺鼻的味道弥漫,一些还有余力抵抗的护卫,也在毒气中纷纷倒地。 但是,这里终究是大胤大丞相的府邸。 这些杀手打了大丞相府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很顺利的攻入了大丞相府,将外围那些属官平日里办公的公房一扫而空,然后冲进了二重门,冲进了大丞相平日里待客、理事的中间区域。 这里的防御,比起外围更加森严。 这些杀手,也终于碰到了大丞相府的中坚武力。 一队数百名身披重甲,面上蒙着打湿水的厚毛巾,手持特制斩马刀的甲士,在十几名长袍羽冠、神态从容的男子带领下,一字儿排开,挡在了狂突猛进的杀手队伍面。 一声轻嘶,数百杀手挥动兵器,悍勇无比的冲了上去。 一字儿排开的甲士整齐划一的举起斩马刀,数百柄斩马刀的刀锋上,一抹元罡幽光闪烁,他们齐齐挥刀,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可怕的裂帛声响。 一刀落下,数百杀手还没能靠近这些甲士,就连人带兵器,连带身上甲胄一并被劈成两片。 又是一队杀手涌上,甲士们再次挥刀,又是数百杀手被斩成了两段。 如此连续冲锋了六波,将近两千名杀手被这些甲士轻松斩杀,有人被劈成两段,一时半会没死,他们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着,终于忍不住剧痛,发出了凄厉的惨嗥声。 就有杀手当中的高手冲出。 他们同样身披重甲,手持沉重的长兵器如长矛、马槊、重戟、狼牙棒等,悍勇无比的冲向了拦路的甲士。 这些杀手中的高手,显然比那些沉默不语的杀手多了几分自主性。 他们一边大步疾冲,一边大声嘶吼:“清君侧,杀国贼,为我安平州父老报仇雪恨!” 近百名高手,全都是拓脉境的修为,虽然都是拓脉境一二重的实力,他们手中的兵器,也都荡起了淡淡的元罡幽光,兵器挥动时发出的声响,就好像雷鸣一般。 十几名神态淡然的长袍男子齐声轻笑,他们纷纷拔出佩剑,犹如一朵朵流云轻盈的向前飞窜。 剑光飞旋,一道道元罡从剑锋上飞出,凌厉无比的凌空飞斩十几丈,百多名拓脉境的杀手高手措手不及,被凌厉的剑罡凌空斩断,血洒当场。 一名青袍老人手持长剑,手指在剑锋上轻轻一弹,‘嗡’的一声剑鸣冲天而起,声传数里。 “不知道死活的狗东西,夜闯大丞相府,这是诛杀九族的罪名!” “跪下,投降,给你们一个……” 话没说完,‘嗖’的一声,老人的头颅炸成了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