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重生手册》 暮春 第一章 几天没吃药,我果然觉得身上好了不少。 傍晚的时候起了风,略含着些清凉的水汽,透窗而入穿户而出,将满殿沉闷浊气一清而空。殿外树荫沙沙哗哗的响起来。偶有经冬的残枝被吹断了,刮着汉白玉地面,噼啪作响。 四月里已过了立夏,如今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想必今夜将有一场好雨。 外间宫女们忙着闭窗锁户,稍稍闹腾起来。我病中经不得吵闹,略觉头痛烦躁,只得将手上针线放下来,揉着额头闭目凝神。 外面传来红叶的说话声,柔稳沉静的布置安排一番。片刻后,杂乱的脚步声终于停歇下来。 红叶推门进来时,面色略有些不好。我估计她心情也不会好。毕竟一阵风都能让殿里宫女们慌乱起来,这要真遇着什么事,哪里还能指望她们镇静应对? 我说:“不要紧,总能找出两个聪明伶俐的,慢慢j□j就好。” 红叶将手上参茶奉给我,道:“纵然调_教好了也……”因房里还有旁人守着,她只能把后面的话咽下去。看到桌上针奁,又道,“难得身上好了些,正该静静养着,这些活便不要做了吧。” 我喝着参茶,没急着答话,她便自作主张给我收了。 看得出她已有些烦躁了。她从小跟我一起长大,虽名义上是我的侍婢,在家时却一直是当准小姐养的,没受过多少委屈。外在看着柔婉,性子却有棱有角,不那么经得起人磨。 然而她到底是能忍的,比我当年还是要强得多。 我将其他人遣出屋去,只留她一个人伺候。道:“那是给韶儿做的。” 她脸色终于好了些,将针奁还给我,道:“娘娘心疼小殿下,奴婢自然不好劝。只是您做不得劳神劳思的活计,略缓着些吧。” 我说:“我记下了。韶儿呢?” 红叶道:“一早又跟着秋姑姑去了长信殿,这会儿还没回来。” ——韶儿是我与苏恒的第三个儿子,刚刚过了四岁生日,却已当足了三年太子。太后最疼他,韶儿还不足满月时,便亲自从老家挑了个壮实的奶娘给他,正是秋娘。 我笑道:“太后一贯疼他的。” 红叶面上泛起一丝嘲讽,淡淡道:“可不是?” 她表情太过直白,连我都看得出她没说出来的下文——连亲娘都见不到几面,有谁家祖母这么紧着孙儿疼的。选奶娘也操心,选丫鬟也操心,选太傅更操心。巴巴的将椒房殿都换上自己娘家人,眼线都明着织成网。一屋子樊城腔,倒显得正经主子像个外人。安j□j来的人个个手脚笨得打结,不差遣着连口水都不会给你倒,还打骂不得,到底谁才是椒房殿的主子…… 我记得上辈子这些话她收葡萄似的一嘟噜全向我倒出来,越说越愤懑委屈。这次却能按捺住,可见我精神好起来,她心里也能稍稍撑得下去了。 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抱怨道:“——就没这么欺负人的。” 这般小心眼儿,倒让我忍不住笑出来,便也压低声音回道:“至少还让韶儿跟我住不是?” 她下意识驳道:“那是——”但随即脸色便暗淡下来,沉默不语了。 ——让韶儿跟我住,是苏恒的意思。 我知道她不跟我提苏恒是在顾虑些什么。毕竟当年恩爱付流水,如今宫中人人皆知,我与苏恒已到了相看两厌的境地了——我忽然有些恶趣味的想,若让她知道苏恒最后是怎么对我的,她现在会是什么脸色。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上辈子她已跟我受尽了委屈,这辈子我不能再让她担惊受怕了。 我说:“如今是什么日子了?” 我岔开话题,她忙接口道:“初六了。” 四月初六—— 我说:“算起来,皇上带着刘美人回乡祭祖也已三个月了。差不多也该回宫了吧。” 红叶默然。片刻后,假装若无其事的答道:“原定该是今日回来的,大概误了行期。昨日传信回来说,要初十才到。” 我点了点头,“刘美人从不失礼,这趟回来,定然给椒房殿带不少东西。你去库里点点看,连着回礼和赏赐,一并都备下吧。” 红叶终于有些装不下去,问道:“娘娘还要赏她吗?” 我笑道:“若到时候太后赏,皇上也赏,独独我不赏,让人心里怎么想?总之先备下没错。” 红叶终究还是个懂事的,只闷声将茶盏收到托盘上,赌气道:“奴婢这就去。多挑,挑好的,绝对不会让娘娘觉着亏待了刘碧君。”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打算告诉她,这一回我不但要赏刘碧君,还打算给她个更大的恩典。 如今我和太后是互相卡着。我卡着她的刘碧君,她卡着我的韶儿。太后拖得起,毕竟刘碧君是苏恒的心上人,我越为难她,苏恒便越怜惜她。我却再不想让我的韶儿像上辈子一般受委屈,多一刻都不成。 如今我已养好了身子,这件事上,也该有所作为了。 # 我用过晚膳,已经熬不住睡下。 中间隐约听着外面闹腾了一阵,我知道是韶儿回来了,却恰赶上那一阵,疲乏得起不了身。等夜深了,我缓过劲来,韶儿却又睡熟了,也只好满怀心事继续躺着。 风凉凉的吹了一晚,半夜的时候,外面打起了雷。 春雷总是比较骇人,明光一闪,巨大的声响劈下来,满殿的银器都在嗡鸣。 一阵急雨落下来,铺天盖地的“沙哗”声,湮灭了周遭一切。连雷鸣声听上去也远了些。 树荫已成,阴影落入帐中,便不是那般张牙舞爪。然而我对光影尤其敏锐,如此明明暗暗,无论如何也再睡不着。 我披了衣服起身。外面守夜的宫女打了个瞌睡,脑袋撞在桌脚上,惊慌的醒了过来。见我站在一旁,忙大气也不敢出的叩下头来。浑身抖得筛糠一般。 我认出她是椒房殿的旧人,却记不起名字——椒房殿大凡伶俐些的,都已被太后调走了,剩下的旧人大都平庸懦弱,平日里不怎么爱露脸,我记不得也正常。 只是我也没对她做过什么,她这抖得就有些过了。 我只好安抚道:“我只出去看一会儿雨。” 她战战兢兢道:“奴,奴婢给娘娘取伞。” 我说:“好。” 四月初,长安的天气已不是那么冷,何况老人们总说春雨生暖。 这个雨夜恰到好处的湿暖。推开窗子,水汽浸润进来,沾在脸上很是舒适。 白日里看的时候,窗前海棠开得正好,这会儿被雨打做一团,竟也不减明艳,映着摇曳的烛火,那点粉红无比诱人。 我记得我的晴雪阁窗前也正有一株海棠,当年在家做女儿时,我最爱它花团锦簇的模样。和苏恒定亲后,便在嫁妆上绣了无数枝海棠花。 那个乱世里,苏恒这等少年英豪,是无数春闺女儿的梦中良人。我自以为嫁了他,必然举案齐眉,生儿育女,白首偕老,一生便如海棠花般锦绣美好。 谁知终究还是东君薄幸,海棠花落。 我抬手攀折了一枝海棠,抖去雨水,簪在了鬓上。 # 我在更始二年嫁给了苏恒。 年号更始,实质上新的却只是皇帝,天下一如既往的混乱,豪强一如既往的争战,民生也一如既往的多艰。然而在嫁给苏恒之前,这些都与我无关。 我是邯郸人。外祖父家是前朝皇裔,自昭帝时封赵王,一脉嫡传到我的外祖父。虽因朝局变动而降爵为邯郸王,却依旧掌控着河北之地的局势。我祖父家是邯郸郡望沈氏,满门子弟皆入仕,三代家主都领二千石俸,曾祖父一度官至大司空,也是一等一的名门。我虽生在乱世,却长于富贵,从小不曾受过委屈与苦楚。 那时苏恒还只是戾帝手下的将军,虽是名满天下的贤能俊才,却受戾帝猜嫌。他遭人谗害,名义上是来巡守河北,实质上无权无兵,连象征天子使节的节杖都没有。但他年少英俊,才华气度都不俗。虽一时落魄,我的父亲却知他是怀璧其罪,便将我许配给他。 我自跟了他,便卸了珠环脱去锦衣,换上荆钗布裙为他洗手做羹。从此眼中便有了天下与黎民,苦楚与烦忧。 回门之日,他为我描眉,随手从窗前折了一枝海棠,为我簪在鬓上。那个时候,他说我是上天赐与他的珍宝,他会珍爱一生,不相离弃。 可惜人心善变,世事如戏。 转眼他成了皇帝,假珍宝便成了真鱼目。自得了刘碧君,五年间,他将移情、疏远、废弃全对我做了个遍。而我居然也乖乖的从花样少年凋零成深闺怨妇。现在想来,真是没出息得紧。 # 伞很快便取来,我回头看时,见红叶缓步走来,身后正跟着那个畏缩的小宫女。 她手里抱了件绛红色蜀锦披风,上面放了一柄二十四骨油布伞,走到我身前,也不说什么,只将伞塞到宫女怀里,撑开披风,上前给我穿戴,道:“下着雨,小心别吹了风。” 她眼圈略有些红,我也听了一些碎语,知道夜间她想抱韶儿来看我时,在秋娘那里受了些搓磨。 她在人前一贯都是妥帖柔善的,并没有跟秋娘吵起来,只一笑带过。但无缘无故受了那粗人的气,只怕回房后没少偷着哭。 偏偏我又病着,她怕我烦心,便不来告状。反而还要瞒着。 我心里都清楚。 抬手捏捏她苍白的脸蛋儿,问道:“韶儿睡了吗?” 红叶垂眸道:“被雷吓醒一回,已经哄睡下了,如今有秋姑姑陪着。” 我听远处雷声仍在翻滚,便解下披风,道:“听这雷声,韶儿未必真能睡着。随我去看看他吧。” 虽不急在这一时,但我今夜若不见着韶儿,红叶的气便白受了。 何况我也是真的,很想很想我的韶儿。 # 韶儿与我同住在椒房殿。然而我睡东稍间,他睡西稍间,隔得很远。 大约是我之前性子暴躁的关系,椒房殿的宫人们大都觉轻,我和红叶这一路走过去,惊醒了不少人。虽她们大都噤若寒蝉,跪下去的时候蜷缩得恨不能把自己包起来,好让我看不到,但还是弄出不少声响。 没等到我进西稍间,韶儿房里伺候的人便已得了信。大张旗鼓的在秋娘的带领下,跪在西次间房门前迎我了。 秋娘是太后特地为韶儿挑选的奶娘,樊城人。樊城是苏恒的老家,也是太后的娘家。 太后一贯厚待同乡,尤其爱把人安排在我身边。我虽不喜欢,当年却秉承孝道不曾拂逆过。景儿夭折后,我悲伤过度,身子骤然垮下来,便不再主事。太后更肆无忌惮往我身边安插人,如今半个椒房殿都是她的眼线。 秋娘三十出头,最年长,又得太后器重,俨然要取代红叶,变成椒房殿的管事婆。 她相貌平凡壮实,为人戆直顽固,虽是太后的人,对韶儿却最是忠诚耐心。我上一世对韶儿一直不怎么上心,只觉着祖母对待孙儿虽未必没有私心,却绝对不存坏心的,便由着太后和秋娘照护韶儿。 但我上一世看着那结局,早已寒透了心,再不愿重蹈覆辙。 我打了个手势,让这些跪拜着的宫人起身让路。 所有人都看着秋娘,迟疑着没有动。而秋娘像块石头般稳稳的跪在我身前,脊背低伏,挡住了我的去路,“……殿下刚睡下。” 我应了一声,秋娘却不让开。 这是在故意拦我了。 我不由就有些好笑,“秋姑姑可有什么不方便?” 秋娘道:“娘娘,夜深了,请明日再来吧。” 我耐着性子解释,“我只想看看韶儿,不会吵醒他。” 秋娘仍是不肯让路,道:“殿下还小……娘娘有什么不痛快,就责罚奴婢吧。” ——她回护韶儿,我本不想跟她生气。可她这般阴阳怪气的姿态,却令我羞恼。我脾气虽暴烈了些,却自认不是个残虐的。便是上一世不喜韶儿,也只是冷淡疏远,不曾打骂过一手指头。怎么也不至于让他身边人防贼似的防我。 何况疏不间亲,我才是韶儿亲生母亲。她说得仿佛我是虐待儿子泄愤的母亲,又死不让我见韶儿,未免其心可诛。 我说:“我倒是不知道,原来非得责罚了你,我才能见到自个儿亲儿子。” 这话已经说得重,但凡稍有些眼色的,就该听出滋味来。秋娘身后的宫人们不少都悄悄膝行至两侧,让开了路。可秋娘只是身形僵了僵,依旧找死般不肯让路,道:“娘娘责罚奴婢吧。” 终于红叶也听不过去,上前驳斥道:“殿下怕雷,娘娘心疼儿子过来看看,那来得闲心责罚你?!” 我已经怒极反笑了——若不是我对韶儿有愧于心,简直要怀疑,太后找这么个人来,不是为了阻拦我见韶儿,就是为了逼我翻脸的。 可是我暂时还不能跟她翻脸。 当年我对韶儿不上心,韶儿幼时便一直更亲近秋娘些。我记得后来秋娘犯事,苏恒要杖杀她,韶儿为她求情,在日头底下跪了大半日。秋娘死后,他也跟着病了一场。 当年我已经不在宫里,个中细节便不很清楚,但只这两件已足见韶儿对秋娘的情份。 若还没见着韶儿便先罚了秋娘,太后问罪还在其次,只怕韶儿心底未必不会有怨我的意思。为这么个人让韶儿远了我,便太得不偿失了。 我说:“秋姑姑腿脚不利索。你们也不扶一把。”回身点了两个太监,道:“搀秋姑姑起来。”椒房殿到底还是我的地盘,皇后的印玺也到底还在我的手里。 两个太监上前将秋娘强架起来,便要拖走。秋娘虽有些蛮力,却到底扭不过男人,张口便要叫。两个太监慌忙腾了手去堵她的嘴。她脸贴在地上,却还是呜呜的叫唤。 这便是给脸不要脸了。 我皱了眉,对红叶说:“你到底还是椒房殿管事姑姑,就这么由着她撒泼,非吵得韶儿睡不着才好?还是在等我传掖庭令,打到她消声才好?” 红叶对上我的眼睛,慌乱了一下,忙上前抽了秋娘一嘴巴子,回身对我道:“秋姑姑已知错了,奴婢替娘娘罚过了。娘娘便饶了她吧,若真要掖庭来人,惊扰凤驾之罪,可是要砍头的……何况太后娘娘疼孙子,让她知道秋姑姑闹腾殿下,如何使得?” 秋娘听了这两件,竟真的收了声,瞪着一双大眼睛惊恐的望着我。 我还以为她当真无知无畏呢。 我静静的回视着她,道:“罢了,我也累了一天,懒得与她折腾。”随手从她身后指了两个宫女,道:“你们好好看着,别让她再疯闹了。” # 我只带了红叶进屋,命其余人在外面伺候着。 真要见到韶儿了,我竟有些情怯,便慢慢蹭着脚步,低声问红叶道:“可解气了?” 红叶垂着头,唇角控制不住有些上扬,道:“我本也没怎么生气……反而打得手疼。” 我无语道:“疼都疼了,你就不知道多打两下解气。” 红叶不答,反而忧心重重的抬头问道:“今日的事,太后那边定然绕不过去。娘娘可有什么对策?” 我摇头笑道:“对策倒是有,管不管用,只看太后心里,到底是秋娘重些,还是刘碧君重些了。” ——无论是太后更看重谁,韶儿这边,我都绝对不会让步的。 前尘 雨沥沥淅淅淋着,打在阶前梧桐上,点点滴滴,令人难以成眠。 明亮的闪电劈开暗空,一时外面又响了一声雷。我心下一焦急,终于推开西稍间的房门,进了韶儿的寝室。 椒房殿高而阔,此刻屋里没人伺候着,便尤其空寂。 一点桔色灯火摇曳着,光影明灭。 我放轻脚步,进了碧纱橱里。 里屋略有些黑,韶儿团在床上,只鼓了个小小的包。猫一般。 我心里忽然便有些酸软,泪水已经湿了眼睛。 韶儿的睡姿跟景儿不一样。景儿爱大字睡,爱手脚并用的缠着人,虽瘦弱得竹竿儿似的,却总是很霸道,便睡着了也能看出不安分来。 韶儿却这般小心文静的缩着。 我在床边坐下,只一点动静便惊了韶儿。他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声音里带着睡意,软糯乖巧,“姑姑,我睡不着……” 我顺了顺他的背。 他伸出圆滚滚的小手臂蹭了蹭眼睛,又缩回被子里,道:“姑姑,打雷,陪我睡……” 我低声唤道:“……韶儿。” 韶儿睁大了黑漆漆的眼睛,安安静静望着我,似乎有些怕。然而我知道,他仍认得我。 我柔声道:“娘亲陪你睡。” 他瞬也不瞬望着我,片刻后伸出软软的手指来,似乎想戳戳我,却不说。我俯下身。他便用手指碰了碰我的嘴唇。 我静静的等着。 屋子里忽的一明,韶儿猛的又缩回到被子里,蒙住了头。 一阵惊雷声响起来,他在被子里小猫般轻轻颤抖,却悄悄的探出手臂来,拽住了我的衣角。 我褪去外衣,在他旁边躺下。他拽着我的衣服,小心的蹭到我怀里,冒出头来。 我拉了被子到胸口,露出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他似乎想蒙了头,我便帮他捂住耳朵,道:“娘亲在这里。娘亲比雷公厉害,韶儿不要怕。” 他静了一会儿,小声道:“可是娘亲会走。” 我说:“不会。娘亲一直陪着韶儿。” 他拽了我的衣领,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韶儿睡着了。”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脊梁,低声道:“娘亲没有走。” 他身上放松下来,渐渐鼻息平稳,安静的睡了过去。 # 这一夜我睡得很是安稳。 醒过来的时候外面仍在落雨,天阴沉着,看不出时辰。 外面无人进来伺候,韶儿也还在我怀里熟睡,我便不急着起床。 雨声静谧,外间不闻鸟鸣人语。空气湿而沉,博山炉里蒸起的香雾也凝滞了一般,时光仿佛不再流淌。 我勾了勾韶儿的小鼻子,心中那久违了的宁静与柔软让我什么也不愿思考。 韶儿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问道:“娘,天亮了吗?” 我低声道:“还没,再睡会儿吧。” 他“嗯”了一声,往我怀里钻了钻,小胳膊搭在我腰上扣住,软糯糯道:“天亮了叫醒韶儿,娘亲陪韶儿一起去看皇祖母,好不好?” 我犹豫,然而对上他黑漆漆的大眼睛,不觉便点了头,“好。” 韶儿生得像苏恒,眉清而长、凤眸微挑,皮肤玉一般白净。然而此时年幼,尚无苏恒那种意蕴与风情,看上去便异常沉静乖巧。 这般模样,在上一世也只不讨我喜欢。宫中上下、宗室妯娌们都怜惜他,太后更是把他当心肝宝贝儿般疼爱。再有秋娘的关系,韶儿便一直很亲近太后。 然而我虽百般努力过,在太后那里却从来都不讨巧的。去了只怕少不了又要受她磋磨。端看她会不会顾念韶儿,不当面发作我了。 # 正卯时分,红叶推门进屋。外间宫女们跟着捧衣端水进来伺候。 我已答应了韶儿,便唤他起床。 韶儿很乖巧,虽睡眼惺忪,却不赖床。用圆滚滚的小胳膊一撑便坐起来,安安静静的展开手臂让我帮他穿衣。只是身形略有些晃,黑眼睛里柔光氤成一团,上下睫毛不停打架。 我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他顺着便倒下去。肉肉的小手叠起来枕在脸颊下又睡过去。 我挠了挠他的胳膊窝,他躲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咯咯的笑着滚动起来,忽然便抱住了我的手臂,撒娇讨饶道:“这次真的醒了。” 我笑道:“过来穿衣服。” 我抬手从宫女哪儿接衣服,谁知竟被人截下。一双粗厚的大手抖开衣服,避过我,上前道:“这些事奴婢来做就好。” 这话一说出来,红叶便变了脸色,我也不由沉下脸来……那人竟是秋娘——昨夜我让人看着她,分明就是禁了她的足的意思,谁知她竟轻易出来,还进了韶儿房里,可见在一众宫人里还是颇有积威的。也可见是不懂规矩的。 然而此刻当了韶儿的面,我不能发作她,便说:“韶儿有我照料,今日你便歇着吧。” ——都当娘的人了,还不明白母子天伦、疏不间亲,竟不准当母亲的和孩子亲近,可见愚蠢蛮横。我能容她再出现在韶儿面前,已经是迫不得已。若她再不通情理,我未必还会手软。 幸而昨夜的事,秋娘到底还是怕了的,态度总算收敛不少。跪下道:“太后嘱托阿秋照料殿下,阿秋不敢懈怠。” 我便默不作声,只静静的上前帮韶儿穿衣服。 韶儿虽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已懂得察言观色,小心的戳戳我的手背,道:“娘亲,跪着疼,让姑姑起来吧。韶儿替她认错了。” 我笑着给他穿上小靴子,问道:“娘亲什么时候让她跪了?” 韶儿想了一会儿,似乎弄明白了什么。转向秋娘,道:“娘亲陪韶儿,姑姑就歇着吧。皇祖母那里,韶儿帮你说,不会怪罪的。” 秋娘怔愣着,红叶已经笑道:“殿j□j贴姑姑,姑姑谢恩吧。” 我怕秋娘再闹腾起来,便抱了韶儿,道:“去吃饭吧,过会儿娘亲带你去看皇祖母。” # 长信殿在长乐宫中,去椒房殿略有些远。因此我与韶儿吃过早膳,便上了辇车。 外面雨仍在下,细如牛毛、润物无声。天高云低,宫城矮阔。黑瓦朱墙浸透了水汽,宛若新墨染成,飞檐勾角、台榭楼阁,氤氲在薄雾里,一如画中仙府。 于我而言,却已是恍若经世。 # 我一生为苏恒生下四个孩子。韶儿是三郎。 大郎质儿与二郎景儿是同胞双生,我怀他们时苏恒已是三分天下有其二的萧王,不再受戾帝节制了。 更始四年秋,苏恒西征长安,留守洛阳的大将杨清谋叛。为保住苏恒后方基业,我挺着大肚子坐镇萧王府,协助部署洛阳防务,代他联络河东豪贵抵御杨清。过度操劳之下,动了胎气,不足月而生下这两个孩子。 质儿死在出生后第二日,甚至没能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景儿自小体弱多病,苏恒即位那年,他被立为太子,随苏恒告天时受了风寒,不过两个月便死在那年严冬里。 景儿死后,我足足有半年光景不知人事,整日里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忽然有一日清醒过来,便已经生下了韶儿。 上一世我一直不喜欢韶儿。哪怕红叶次次劝我,都劝得不欢而散,我依旧不能笑颜对他。 因为他是苏恒对景儿薄情的证据。苏恒不想立景儿,甚至不想他能久活,所以罔顾我的意愿,强迫我怀了韶儿——尽管我心里也很清楚,景儿必然不得尽天年,不是储君之选。 但那时我只是觉得对不起质儿和景儿。 比起景儿来,韶儿不曾得过多少关爱,反跟着我受尽了委屈。可他最后还是长成个宽仁纯孝的好孩子,我亏欠他良多。重生一次,唯一的心愿,只是补偿于他。 如今他依旧肯亲近我,我固然欣喜庆幸,却也倍觉愧疚。 # 长安宫城宽阔,马蹄踏在青石地面上的声响便尤其清晰。 我默默想着心事。韶儿坐在我的腿上,大概略有些憋闷,便跪立起来,胳膊肘搭在扶手上,掀了帘子看雨。 ——他与景儿确实不同。若我冷落了景儿,他必得整出些事让我注意到他不可。韶儿却连声也不出。 便是为了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我也不能再无知任性下去了。 我从红叶手里接了帕子,扳回他的脸来,给他擦去雨水,“小心别淋湿了。” 他垂着长睫毛,拽了我的衣袖,抿嘴偷笑。我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 # 景儿去世后,苏恒才将我挪到未央宫椒房殿中。在此之前,为了方便照料太后,我一直住长秋殿,与太后同在长乐宫,朝夕相伴。可惜我再小心伺候,太后也不肯对我和颜悦色半分。只因为我一直不肯松口,答应她让刘碧君嫁给苏恒。 ——苏恒当年娶我,说到底不过是笼络河北势力的权宜之计,太后并不知情。而我随苏恒征战天下时,太后寡居在樊城老家,身边只得刘碧君悉心照料陪伴。太后虽不曾明许给刘碧君,心里却早决定,等战事稍歇,便给她与苏恒完婚。不料苏恒三年间便夺了天下,衣锦还乡时身边已带了妻儿。 太后是个有主意的人,既认定了刘碧君,便事事为她谋划。 当年我随苏恒回樊城老家拜见祖宗,当着阖家亲眷的面,向她敬上新妇茶。我捧茶在她面前跪了半刻钟,等着说吉利话的亲戚都窃窃私语起来,她才懒懒的接了,却不曾沾唇便随手放到桌上,道: “你虽是北沈家的女儿,但既已进了我家的门,便该遵从我家的规矩。当年我先给恒儿定了碧君,你进门时也不曾让我受礼。论起来,你该排在碧君之下。但恒儿与碧君没有全礼,自然漫不过你的名分去。我老了,苏家日后自然该你主事。碧君是个稳妥的,有她帮着你一起照料恒儿,我也放心。你便挑个时日,给他们把喜事办了吧。” 分明就是我不帮苏恒纳了刘碧君,她便不认我这个媳妇儿的意思。 幸而亲戚间有人帮我说话,道:“一事归一事,今日是三郎媳妇儿的茶礼,不说别人的事。”苏恒也说:“儿子不曾听母亲说过订下了旁人。父亲在时曾说,四十而无子方可纳妾,儿子一直记在心里。且如今天下甫定,儿子也无心女色。” 这才全了我的脸面。 但太后始终不曾放下这件事,后来我被立为皇后,苏恒后宫只我一人,她更是有了接刘碧君入宫的理由。 那段时日,连刘碧君见了我也倍觉尴尬。平阳公主从中周旋,劝说太后将刘碧君认作义女,以公主之尊选个举世无双的夫君风光出嫁。可惜太后眼里,举世无双的男人只她儿子一个,配得上她儿子的也只刘碧君一人。到底还是趁着我糊涂那半年,将刘碧君塞给了苏恒。 今年二月底,苏恒再次回樊城老家祭祖。太后便命刘碧君替她跟了回去,分明就是想昭告祖先和乡里,刘碧君才是她苏家的正经媳妇儿。 太后的心事,到如今也达成一半了。 # 而刘碧君的入宫,也是苏恒对我诛心的开端。 当年苏恒拒绝娶刘碧君,我便没有想到,刘碧君竟是他爱慕已久、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直到他下诏废我,却半篇诏书都在倾诉他对刘碧君的旧情,我才知道我与他的过往不过都是一场骗局。 ——当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时,他是真的恨不能把月亮也摘下来讨好她。什么“七出”“三不弃”,只要能扶爱人上位,他都不会顾虑。 何况刘碧君如此堪怜,沈含章却如此可厌。 当然,细细追究起来,我上一世被废,固然该怪苏恒薄幸,我自己却也不是全然无辜。 那时我不喜欢韶儿,苏恒虽对我心怀愧疚,却也恨我没有慈母之心。加之刘碧君温柔体贴,婉转承欢,深得他的欢心,他很快便疏远了我。 而景儿夭折和苏恒纳妃两件事,也让我对苏恒由爱生怨,因怨生恨。刘碧君的得宠,使得我们之间的感情再无回环余地。失子之痛、丈夫移情别恋之恨,多方煎熬之下,我的性子变得急促暴烈,动辄责骂宫女、摔打器物,苏恒的嫔妃更是有不少人挨过我的巴掌。 是我自己先失去了母仪天下的风范。 如此折腾了五年,刘碧君也生下了儿子。苏恒终于下旨,说我“无《关雎》之德,有吕霍之风”,以心怀怨怼、不抚循幼子、不和睦后宫为名,将我废黜。 那时太后是否顺心如意,我虽不曾亲见,却也懒得想象了。 但是平心而论,除了以小过废后,苏恒确实待我不薄。 ——我虽被废,却不曾受过折磨。苏恒将我好好的送回沈家,甚至给哥哥旨意,以省亲帝妃之礼供奉。而哥哥不但未受牵连,反而加官进爵,富贵日盛。沈家两日一传赏,十日一接驾,门第之盛,人称“宾客辐辏,豪贵满座”。甚至我的母亲去世,苏恒还以帝王之尊亲自前往扶棺。 历来废后之家,谁得这般恩宠? 可若真要追究起来,苏恒不过是愧疚罢了。 他当日若真的爱刘碧君,便不该为了权势天下答应娶我。若他真的宽仁明恕,便不该在赚得天下后,不顾念我们有过四个孩子,为尊崇刘碧君而将我弃若敝履。 他贪得无厌,舍不得权势也舍不得刘碧君,只好委屈了我,而后补偿给沈家。 这笔账,算得倒也很公平。 # 我十六岁嫁给苏恒,二十岁被立为皇后,六年后被废遣归家,又十年而殁。 如今已是弘明五年四月初七日,我重生后第十六天。距刘碧君诞下皇子还有一年,距我被废,还有一年零五个月。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我依旧爱着苏恒。不然也不会折腾他的嫔妃,让他抓到把柄。 事实上我至死仍爱着他。若他肯在我弥留之际去送我一程,也许我至今仍爱着他。但是我最后很清醒的知道,那个穿了过分宽大的衣袍,扮作苏恒前去哄我,好让我瞑目的人,是我的韶儿。 我对苏恒的爱意便在那一刻消磨殆尽。 往事,忆之伤神。 如今我不爱苏恒,对太后竟也无太多怨愤。只是想补偿我的韶儿和我的婉清,好好疼爱他们,不教他们再因生母是废后而无立锥之地。 ——婉清是我的小女儿,生于弘明六年二月,算来我正是在这个月中怀上了她……我虽再不愿见着苏恒,可依旧想听婉清再唤我一声“娘亲”。 苏恒以不贤为名废我,我便做个贤后给他看。端看一个对他已无真情的贤后,他是否当真能消受得起。我成全他与刘碧君的爱情。但若他们敢再从我手里夺去什么,我便让他们明白,真正的吕、霍之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无论如何,我既想在宫中立足,就算与太后无话可说,面上的礼节也不能有亏。若在“孝”字上让人诟病了,那才是真的不得翻身。 也确实该去向她请安了。 妥协 椒房殿离长信殿有些远,我们去得虽早,到得却迟。 我抱着韶儿下车时,长信殿前已有两辆马车。其中一辆黑檀车、双驾马,车厢四角悬着墨玉占风铎,用金线流苏垂边。马脖子上挂了黑丝绞银线绳子,正中扣着个精致的金铃兰铃铛。两匹马也一水的漆黑油亮,关内难得一见的矫健英俊。 这般低调奢华着的,本朝再找不出旁人来。 韶儿指着两匹马,高兴道:“大姑姑也来了。” 我心里也不由放松下来 ——平阳公主是行伍中厮混出来的女人,性情最是爽朗不扭捏,虽市井间诟病颇多,然而真见过她的,却很少有人不喜欢她。 当年我与苏恒新婚,她扮作男人去调戏我。杨清叛变时,她还曾假扮苏恒与我演了一出里应外合。当年萧王府上下人人见她而色变,生怕我真与她做出什么对不起苏恒的事。直到她封了公主,一干老人还在懵懂,怎的俏郎君转眼成了美娇娘。 我与她结识虽晚,却是乱世里过命的交情,性情也合拍。上一世她里里外外照应我良多,我被废居家后,也只她不避讳太后与刘碧君,常去看看我。 ——有她在,估计太后也不会太为难我。 # 进了殿,早有宫人通报。 外面起了一阵风,占风铎清脆鸣响,一如幽谷远歌。 我略有些心不在焉,回头遥望,只见漫天雨幕,雾气缭绕。朦胧中依稀绿木成荫,可以想见百花谢尽,已是长安春暮。 苏恒带刘碧君回乡祭祖,也不日便要归来了。 # 里屋门帘打起个角儿,平阳探头出来,对韶儿招了招手。韶儿撒腿跳到她怀里去。她抱了韶儿,假装被撞得往后倒,逗得韶儿咯咯笑。这才将门帘打开,走出来迎我。 她一贯喜好分明,只爱金墨两色,又不喜女装与首饰。一应装扮便都往这两样上靠,长安少女大都把她当个俊俏的羽林郎,不知多少人芳心暗许。 但今日来见太后,她也不敢过于放肆了,还是穿了件带彩的藕荷色深衣,外面套着牡丹花样的黑纱大衫。她头发乌云般黑重,钎了几枚金花钿,倒是端庄又富贵。 入鬓修眉,翦水双瞳,顾盼神飞。与苏恒一脉传下来的好相貌,她跟韶儿像是亲娘俩。 她打量了我一番,道:“气色还是不好,瞧你这病养的。” 我笑道:“是你眼神不好,我自觉比上个月强多了。” 这些话,里面自然都是能听到的。她故意将我不来探望太后的错处带过,我心领神会,很感激她。 她点头笑道:“快些进屋吧。母后刚刚还念叨你和韶儿,生怕我不知道,亲闺女比不过亲孙儿。” 她泄愤般拧了拧韶儿的小鼻子,韶儿乖巧道:“韶儿帮姑姑说,让皇祖母也喜欢姑姑。” 平阳忍不住笑起来,“韶儿乖,姑姑就仰仗你了。” # 我进去时,太后倚在美人榻上,身旁两个宫女在给她捶腿。 她不过五十出头,是个富态的老太太。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美貌。今日穿了件洗的发白的暗青色菱纹直裾,配了黑色云纹裙,平易又朴素。看得出还是居家时穿的旧衣服。 ——她一贯都是简朴念旧的人,贵为太后,入主长乐宫已有多年,用的却多是樊城时的旧家具。我与苏恒给她添了多少新衣服,她却只爱穿旧的。 做为前朝帝裔,便是苏恒发迹前,苏家在樊城也是数一数二的门第。太后当年便有当家主妇的威仪,当了太后却反而平顺柔和起来。人人都说她慈祥可亲。可是她能随手拉个扫地宫女话家常,却惟独对我不假辞色。 不明就里的人便都说,是我出身太好、傲气太盛,总拿捏她的缘故。 我很觉得冤枉。 太后原本正拨着茶盏上的白气,笑着跟对面人说话。我一露面,对面人忙恭顺的起身避让到一侧,太后则收了笑,冷淡的垂首喝茶。 我俯身下拜,垂首道:“媳妇儿见过母后,母后安康。” 太后并不理我,喝过了茶,只向平阳招手,道:“韶儿过来,到皇祖母这儿来。” 平阳笑着放下韶儿,道:“韶儿,快给你皇祖母磕头。” 韶儿乖乖的跪下,“给皇祖母磕头。韶儿见过皇祖母,皇祖母安康。” 太后喜道:“安康,安康,皇祖母一见了韶儿,就什么都好了,快起来。”一面说着,也对我抬了抬手,道,“皇后也起来吧。” 平阳伸手把我搀起来,先前跟太后说话的人便小心翼翼上前给我请安。 她眉眼生得低顺,穿一身素淡衣服,妆容也上得极浅。我望了几眼才认出来,是玉堂殿里住的成美人。 我对她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记得她与刘碧君同时入宫。我被废后,也不知是她还是陈美人生了个儿子。因我这个皇后不好相与,她们一贯都小心伺候着太后。在大雨天跑来长乐宫,她也算用心的。 我半途托了她的手,没让她跪。 太后见我对成美人客气,多看了我两眼,倒是没说什么。 她接了韶儿在怀里,道:“皇祖母老喽,一下雨浑身都疼,抱不动韶儿了。” “韶儿给你捶捶,韶儿大了就能抱动皇祖母了。” “哎哟,碧君,你听到韶儿说什么了没?” 太后错了口,成美人越发不自在,尴尬笑道:“太后认错了,刘姐姐随陛下去了南边。” 太后抬头打量了她一番,笑道:“可不是,认错了。你眉眼生得像碧君,乖巧、柔顺。又肯来陪我老婆子解闷,也是个好孩子。站着干什么,坐吧。” 成美人本来就是有座儿的,然而我还站着,她自然不好就这么坐下,上前笑道:“太后又取笑奴婢,能陪太后解闷是奴婢的福分。太后若不嫌奴婢手拙,就让奴婢给太后捶捶腿吧。”一面说着,已经挥退一个小宫女,跪到毡上帮太后捶打。 太后笑道:“你这孩子,何至于做到这一步。”却没有推辞,只从桌上拿起个桔子剥着,和平阳说话道:“南边的桔子中原是种不出来的,老婆子我小时候吃腻的东西,到了长安却只有每年秋贡得几筐,还不够分的。你弟妹心细,这次回乡,给我寄回经冬的桔子,甜的就跟蜜似的。你走的时候,别忘了带一些。” 一面说着,一面将剥好的桔子喂给韶儿。 # 平阳笑道:“我可不爱吃这个。”转向我,道,“弟妹,我爱吃蜜桃。那年在李宅,你送去的蜜桃很好,我和三弟连吃了七日都不腻。” 我笑了笑,没接话。倒是太后驳斥道:“蜜桃放七日,还不都烂掉了。你再胡说?” 平阳道:“我的亲娘啊,那个时候人都要被饿死了,恨不能桌子腿都啃了,哪怕是烂桃子,也比蜜还好吃啊。”她又转向我,“我只佩服弟妹,你是怎么当着朱威的面,送一筐桃子进去的。也不怕他恼羞成怒,一刀砍了你。” 那时我与苏恒刚刚成亲,苏恒在河北才经营了些势力。 戾帝忌讳苏恒,设计把他召回长安,软禁在永阳坊李宅,断绝饮食,想将他活活饿死。我儿时与戾帝有些缘分,便散发赤足到他座前哭泣,求他让我见苏恒一面。戾帝不许我见他,却准我给他送些寄情的物件。那时正是初夏,蜜桃成熟,我便说送他桃子。戾帝当时不以为意,还写了手书给我,好让朱威帮忙传递。 但他随即便后悔,命人抢在我的前面,将街上卖的、树上长的桃子悉数收走。 我一直寻到渭城,才从几户老农手里凑了一筐桃子,送进李宅。而后连夜赶回洛阳,帮苏恒传递消息。四天后,河北便起了义军。 苏恒“绝食”十日而颜色如初,戾帝以为有神相助,不敢再对他下手。加之河北局势凶猛,还得用苏恒去打仗,便将他放了出来,命他平定河北。 苏恒这一去,便再不肯受戾帝辖制,渐渐另立了门户。 这些原委平阳都知道,故意发问,自然是要我表功劳给太后听。 她初衷是好的,可太后看我不顺眼,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纵使我句句恳切,她说不定也能听出挟恩图报的意思来,我又不是没得过教训。何况那些往事我也懒得再提。便笑道:“朱将军自然也是向着陛下的。” 这也是实话。若非朱威有意通融,戾帝得了消息,哪里会由着苏恒啃七天桃子? 我这么答了,平阳无奈笑道:“你还真是不懂讨巧。” 太后不咸不淡笑道:“她哪里不会讨巧了?她也只不会讨我老婆子的巧。皇上那里,她可讨巧得紧。” 在她眼里,我仓皇间为苏恒七拼八凑来的桃子,自然比不过刘碧君特意为她细挑的蜜桔。这也是个人的缘法。当年我不曾在她身旁尽孝,如今也强求不得。 太后往我身后瞟了一眼,问道:“秋娘呢?” 我知道她必然会问的,才要说话,韶儿却已经开口道:“姑姑日日带着韶儿,很是辛苦劳累。如今韶儿有娘亲陪着,便让姑姑歇着。” 太后又用长指甲撩了撩茶盏上的白雾,不冷不热斜瞟着我,“瞧,这还叫不会讨巧?秋娘四年苦劳,我都劝不动。她一句话,不也歇着了?” 平阳嘴快,已经刻薄道:“她早该歇着了。” 太后拾起茶盏便向她丢过去,平阳见机不妙,返身便要逃,太后道:“站着!韶儿跟前,你这个姑姑是怎么当的?” 韶儿赶紧道:“秋姑姑想歇着,皇祖母不要怪罪。韶儿答应替姑姑说情了,皇祖母看在韶儿面上,就让姑姑歇歇吧。大姑姑疼秋姑姑,皇祖母也不要生气了。” 平阳扑哧笑出来,太后也哭笑不得,揽了韶儿道:“姑姑姑姑,你满嘴姑姑,也不知道分不分得清!” 韶儿笑道:“分得清,韶儿喜欢姑姑、大姑姑,最喜欢娘亲和皇祖母!” 太后神色复杂的摸摸他的头,道:“皇祖母也最喜欢韶儿。” # 总算是有惊无险。 宫女送了养心茶进来,我伸手接了,捧到太后身前跪下,道:“秋娘的事,便如韶儿所说。今日媳妇儿来,却还有一桩心事要向母后禀明。” 太后不置可否,我便接着说下去:“媳妇儿过去不懂事,让母后吃苦了。母后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韶儿的面子上,保重身体,就不要再为媳妇儿生气了。媳妇儿明白,碧君妹妹常年陪伴母后,是有功劳了,皇上又喜欢她。等从南边儿回来,便给她晋位吧。” 太后接了茶,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哪里管得了?” 我说:“自然是要媳妇儿跟皇上说的。” 太后抿了口茶,点了点头,片刻后,道:“秋娘既嫌累,便让她歇两天吧。”而后她终于想起来,“都站着跪着的干什么?坐下陪老婆子我说说话。” 我终于在太后跟前得了座,心里却只有漠然一片,已分辨不出喜悦难过。 其实我该高兴的。 只要我不爱苏恒,一切苦楚便能轻易消解。人人高兴满意,事事顺理成章。 讨好太后,原来就这样简单。 我说:“碧君妹妹住在长乐宫,陪太后解闷是好的,跟皇上之间却到底不方便。媳妇儿的意思是,等从南边儿回来,便让她搬去未央宫吧。” 太后斜瞟了我一眼,淡淡道:“我是一时还舍不得她,却也不好为我一个老婆子拆了人家小鸳鸯——就等他们回来再说吧。”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 外面雨声又起,宫女打起帘子,卷了水汽进来,凉意侵人。 太后闭目养神,平阳用力扳我的手指,成美人垂首敛眉为太后捶腿,殿内一时静默无声。 尴尬的寂静中,只韶儿一无所知,他吃着桔子,忽然冒出一句,“韶儿明白了。” 太后眨眼便换了笑脸,问道:“韶儿明白什么了?” 韶儿说:“娘亲定是把桃子藏在怀里,偷偷带去给父皇。邓师傅说,陆绩觉着桔子好吃,就把桔子藏在怀里,带回去给母亲吃,他是个大孝子。” 太后抚着他的头,笑道:“就你鬼机灵!”又问,“桔子好不好吃?” 韶儿说:“好吃,皇祖母也吃。” 太后喜的眼睛都眯起来,张开嘴任他喂了一瓣。又命宫女再去取。 韶儿接了两个桔子在手里,便从美人榻上跳下来,跑到我和平阳面前,“娘亲和姑姑也吃。” 平阳笑着戳他额头,“你倒是不偏不倚,个和稀泥的!”喜滋滋的将他抱到怀里,乱揉了一通。 家世 太后这一日高兴,多聊了几句,便有些疲乏。 我与平阳看着脸色,早早的告辞出来。成美人并没有凑我们的热闹,仍旧留下给太后捶腿。只不知她能不能像刘碧君般讨得太后欢心。 我与平阳有些时日没见,看天色还早,便将她拉上了我的马车。 她上了车,将韶儿抱在腿上坐着。对我说道:“你好歹也是皇后,少府寺还挑不出两匹同色的马给你拉车?” 我说:“我用着还好。你也知道,我一贯不讲究这些的。” 平阳说:“这点你倒是跟太后像得很。我就不同,我用的东西,必得从里到外都好。” 我笑道:“这可难说。至少你的马车,我带着韶儿是不敢坐的。看着光鲜,坐上去还不得颠死人?” 平阳隔了韶儿抬手拧我的脸,得意道:“你懂什么,那可是大宛贡来的宝马。别人得了都宝贝似的守着,也只我才舍得用来拉车。” 我说:“你就糟践东西吧。” 平阳道:“谁让我糟践得起呢。” 我将韶儿抱到自己怀里,笑道:“呿,别教坏了我儿子。” 平阳笑着锤了我一阵子。韶儿似乎知道我们在闹,只埋头在我怀里咯咯的笑,并不插嘴。 # 马车过了一道宫门,出了长信殿地界,平阳才放了我,往后一歪,问道:“你当真要给刘碧君晋位?她再晋可就是贵人了。” 贵人之上,便是皇后。历来皇帝登基,都只封数名贵人,而后从贵人里挑一个做皇后。前朝代代后位、储位之争,都只集中在这几个人之间。 但这“贵人”也不是谁都当得起的——一要,二要盛宠,三要子嗣。刘碧君虽出身不差,却也不是什么名门大户,在苏恒四个嫔妃里不算出挑。而且她也没有子嗣,所仰仗的,不过是太后的偏私。而等她进了未央宫,太后也鞭长莫及。 无功受禄,寝食不安。若她也能封贵人,其余三人为何封不得? 而且太后不是说我嫉妒,不肯为苏恒纳妃吗?改日我便为他挑选挑选。长安豪门林立,七八个才貌双全的闺秀,总还拿得出来。 就让她们都努力去争吧。 我上一世死命扛着,不肯卸给旁人。白白吃苦受累,还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何苦来哉? 我说:“太后喜欢,皇上也喜欢,我让一步有何不可?” 平阳仔细打量着我,抿嘴笑道:“你可不是这么乖巧的人。”她是苏恒双生姐姐,从小当男儿养着。眼波潋滟觑人的模样,竟与苏恒有七八分神似,“我看着你与三郎一路走来,你们俩谁的心思瞒得了我?照我说,他心里未必有刘碧君。你故作大方,反而寒了他爱你的心,让他恼你。”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 平阳到底还是个女人,总觉得男人心里原配妻子是特别的——事实上,我若不是上一世惨遭遗弃,大约也会相信,苏恒即便对着刘碧君那般可人的红颜知己,依旧不会有负于我。 事实证明,这世上最不能仰仗的便是男人的忠贞。 何况苏恒心里爱的,分明就是刘碧君。 我说:“你倒是说说,我不乖巧还能怎么着?” 平阳先还一脸轻巧神色,略一想便有些凝重。一会儿功夫,脸色变了几次,最终还是说:“换在我身上,倒有的是法子……” 弟弟是皇帝,母亲是太后,对付夫家她自然有的是法子。哪怕她什么法子都没有,硬跟婆婆、丈夫扛上,也能解决问题。谁让她“糟蹋得起”呢? 平阳叹息道:“太后就那个脾气,一丁点不顺着她的意都不行。三郎不愿意委屈了你,又不能拂逆太后,夹在中间也不容易。你顺承着太后些,他也能松口气。” 我不说话。 平阳自知失言,又笑道:“自然,你一贯都是顺着太后的,比我这个当女儿的还孝顺……” ——她自然不能诟病太后,然而把母亲的错推到刘碧君一人身上,这种事她也做不出来。便俯身逗弄韶儿,道:“你母后受委屈了,韶儿替你皇祖母和父皇向她陪个不是吧。” 韶儿懵懂道:“母后受了什么委屈?” 平阳被噎了一下,胡乱揉着他的脸蛋,“小小年纪,你怎么管这么多啊?” 我不愿让韶儿听这些,便将他护在怀里,笑道:“大姑姑找茬揉搓你呢,别听她乱说。” # 平阳一直陪我到椒房殿。 下车前她拉了我的手,道:“你依旧肯下功夫讨太后欢心,我很欣慰。可是给刘碧君晋位的事,你得再斟酌斟酌。我虽不比你读过那么多书,却最明白‘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所以提醒你一句。”有句话她藏着没说出口,我却看得懂她的神色——反正我在太后那里也已做定了坏人,不差这一次,反悔也就反悔了。 平阳说的不错,但有件事却是她不知道的——就算我死不肯接纳刘碧君,两个月后她也会怀上苏恒的孩子。她与苏恒之间已不是我能阻拦得住的了,还不如顺水推舟,卖她个人情。离了太后的地盘,她纵然要折腾,我也不至于太被动。 我说:“我只管向皇上进言,刘碧君晋不晋位,端看皇上决断。” 平阳摇头道:“三郎定是不答应的——你何苦非说出来,让他得罪太后?” 韶儿已在我怀里睡着了。我顺了顺他的背,对平阳说:“我虽蠢笨,却也明白这样一个道理:这世上的母亲,从来只有嫌弃儿媳,没有怪罪儿子的。” 她自然也明白,她敢一再顶撞太后,帮我说话,也不过仗着太后疼女儿。但是她心疼弟弟时却不会想到这一点。只觉得做媳妇儿的也该像她那般顶在丈夫前面,承受婆婆的怒火。却不考虑,太后原本就怕挑不出我的错处来。 平阳怔了怔,揉额道:“确实是我糊涂了……只是看母亲和三郎不睦,我这个当闺女、当姐姐的,心里难免跟着不好受——罢了,原本就不是你的错。我再帮你顶一次缸,给刘碧君晋位的事,你搁下吧。” 她肯瞒着太后为我谋划,这份情谊我无以为报。但刘碧君的事太后分明有更深的盘算,上一世平阳也不是没为此被禁足削邑过。 我便笑道:“所以说,我松了口,皇上正该顺水推舟,给太后把这个心结解了。你凑什么热闹?少不得又让人疑我挑拨离间。” 平阳目光复杂的看了我好一会儿,不知确认了些什么,终于说道:“你有这份心,我替三郎记着了。但你也该把握个度,总得为……”她用眼神指了指韶儿,“考虑一下。不要引狼入室了。” 我点点头,见她依旧把着我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只能无奈道:“但凡还有其他事能宽解太后,我也不会松口。何况有些事,不是我拦就能拦住的。难道我还能不吃不睡时刻盯着不成?我只希望我给别人方便,别人能念我一分好,下手也软一些。” 平阳摇头笑道:“瞧你说的,何至于让你落到这个地步!有我和三郎在呢。你且放宽心,这事再慢慢商议。” 言罢终于下了我的车。 外间细雨如帘。邻近傍晚又起了薄雾,一片烟雨朦胧。 我命红叶抱了韶儿进殿,自己撑伞立在雨中,目送平阳离开。她打起帘子,探头出来对我挥手。乌发金簪,明眸皓齿,还是那个坦荡无忧的俏娘子。我却已饱尝爱恨滋味,再不复当年诚恳。 我依旧当她是知己至交。我只不清楚,当我开始算计她的母亲和弟弟时,我们的交情到底还能延续多久。然而唯有这份真情,我无论如何也想挽留。 她的马跑得快,只一会儿便入了雨幕。马蹄“的的”声脆生生回响着,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低沉的暮鼓声中。 # 这场雨滴滴答答淋了整整三日。 这三日里我过得很是寡淡。白日里带了韶儿去向太后请安,夜间吃过饭,给韶儿讲讲故事,便早早的上床睡觉。若还有闲暇,也去后院看看我种的白菜。 椒房殿后院原本种了不少香草,杜若蘅芜、紫芸青芷,满目琳琅。便在雨夜去看中,也只觉姿影婆娑,曼妙动人。 刘碧君尚未进宫,我的景儿也还活着时,我常把光阴虚耗在后院的花草中,而苏恒爱在芬芳环绕里将我扑倒缠绵。当时年少轻浮,着实做下不少荒唐事。 但如今我重生一次,已再无少年时的心境和雅好。闻到满园花草香,只觉头晕恶心。 因此醒来后不久,便将花草铲除掉大半,整治出两畦菜地来,上个月刚种上白菜和黄瓜。铲掉的香草沤做肥料施了。如今白菜长势喜人,我很觉得合算。 这几日不断的淋雨,白菜叶已倒在泥里,毡成一片。但我拨了拨,看到菜根扎得很深,这点风雨并无妨碍。何况白菜这种东西,原本就是极贫贱极易成活的。 便放下心来。 中间平阳遣人来,送了我四匹关中牡马,俱是一色的油亮枣红毛皮,虽不比大宛天马那般高大矫健,却平顺柔和,容易驱使,很是难得。 我便写手札,好让使者带回去。平阳一贯不用普通物件,我一时竟没有可做回礼的稀罕物。想起哥哥那里还藏了十坛剑南春,就顺便也给他写了张条子,让他转赠两坛给平阳。 算起来,如今我娘家也已是败落了。景儿还在的那几年里,我想从娘家拿什么东西,哪里还得托人转告?他们出入皇宫只怕不比平阳麻烦些。 ——毕竟是前朝的皇裔,入了本朝,我外祖父的王位自然已不能再传下去。而我舅舅在弘明二年初,死在了与匈奴人的战争里,也算全了他“马革裹尸还”的夙愿。虽然留下了表哥,却是个有德无才、志不在此的,也只能与些酸儒写写文章喝喝酒,根本不是带兵打仗的材料。舅舅死后他自作主张,白白将我外祖父传下来的十万赵勇让给了别人。 朝中河北将士无人不恼他。可惜有些势一旦丢了,便再找不回来。 而沈家一贯清贵,虽官位都不低,真正主事的却没几个,肯用心在仕途俗务上的更少。老一辈病的病、去的去,年轻一辈则只剩我哥哥一人撑着。 外面看着光鲜,内里却已经没了顶梁柱。当年苏恒能轻易将我废掉,可见沈家虚成什么样子,也可见苏恒谋划得有多周全。 我娘家败落到今日的地步,并非一朝一夕。现在想来,只怕从四年前我舅舅去世,苏恒便已开始架空沈家。到如今已见成效。就算他想现在便要废我,应该也能如愿。只是一来天下尚未彻底安定,他还不能自乱阵脚;二来刘碧君还没有儿子傍身,废了我她也未必能立稳罢了。 而平阳会觉着苏恒仍爱着我,只能说苏恒心思太深了——何必连双生姐姐也要骗过呢。 想到我曾与这么个处心积虑对付我的人同床共枕十年,不觉又头晕恶心起来。 不过我很清楚,只要我还在皇后位上,沈家要挽回颓势,便还有捷径可走。当然,也还要子弟出息才行。 但同时我也很明白,有些事就算我重生一遭,也依旧无可奈何。 比如我已嫁给了苏恒。比如我的儿子姓苏。 还好,韶儿总有长大的一天。 我将东西写好,命红叶转交给使者,叹道:“有些日子没见兄长了,也不知母亲是否康健,家中一切可还好。” 红叶晃了晃手里的信,笑道:“估计这两日也就遣人来看了。” 我点了点头,道:“好了,去吧。” ——哥哥虽秉性不争,然而聪明劲却是从不输人的。便不亲自前来,总也会传个消息。我确实无需费心。 燕居 四月初九傍晚终于停了雨。 积日的乌云散去,红霞满天,晴光耀人。 空气暖而清,几乎可以望见远山上的寺庙。宫墙内树叶翻转时也泛着明灿灿的光。是个再好不过的日子。 长安四季分明,春雨过了,夏天也就不远。屋内帷帐、被褥、衣衫也该换季了,我便命宫人们扫除一番,自己则去后院给白菜间苗。 韶儿这几日都跟在我身边,我将宫女们都差遣了,他便问红叶要了张小胡床抱着,颠颠儿的跟着我去后院。我本来打定主意让他多亲历亲为的,结果还是没忍住,回身把他抱起来很蹭了几下。 ——实在是身后跟着的这个小尾巴,太可爱了。 韶儿有样学样,煞有其事。我们母子两个便一人一柄小铲子,对面坐着专心挖菜。 才坐下没一会儿,便有个小宫女来禀报说,少府寺来了个传话的老妈妈,姓郑。 少府管着皇家苑囿并山泽税赋,是皇帝的家臣,也时常与后宫打交道的。但如今宫里管事的是太后,我倒有点不明白来人找我做什么了。 想了想,还是让把人带到后院来。 虽说是老妈妈,来人却并不很老,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穿得老旧朴素,衣上的刺绣却看得出是宫绣的手艺,头上的银簪子也很是精巧。见了我,俯身下拜的姿态,比红叶还要雅致规矩些,“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我素来不敢受老人的礼拜,忙抬手道:“不必多礼,菜园不比殿堂,自在些就好。” 她并没多辞让,笑道:“谢娘娘爱护。” 很是进退有度。 我问:“郑妈妈是宫里人?” 她答道:“始建六年入的宫。” 我不由就愣了一愣,吩咐道:“给妈妈搬个凳子。” 郑妈妈慌忙道:“不敢不敢,娘娘折杀老身了。” 我说:“应该的。” “始建”是前朝最后一个年号。天下皆认为前朝亡于后妃与宦官勾结专政,戾帝攻入长安,便下旨将妃嫔与太监尽数屠戮。余下的宫女们,则大都被闯入宫中的乱军糟蹋了——因戾帝军规,j□j妇女者斩,那些禽兽便将被糟蹋的宫女也诬为后妃,一并杀害。一场浩劫下来,长乐并未央两宫近三千宫人,所余不过数百。而这几百人,活到弘明年间的,不过几十。 能活下来,并且至今还有头脸的,都不简单。 凳子搬来,郑妈妈又道过谢,才半坐半站的靠在凳子边儿上。 我问道:“郑妈妈今日来椒房殿,是有什么事?” 她忙道:“圣上不在宫中,太后娘娘说不便让男人在后宫走动,因此外来禀事的,多让我们这些看门的老妈子代为通报。” 我还在想,少府何时有了传话的老妈妈,原来是这么个缘故。至于太后不许男人出入后宫,我却是刚刚听说。也无怪哥哥这么多日子都没给我带个话了。想来太后这规矩,应该也是专门为我定下的——纵使我不管事,皇后的权力也还在那里。何况议事堂原本就在未央宫,朝臣们与我相熟的不在少数。我若真要传唤,他们未必不来。 太后老人家确实心思缜密。 我笑道:“郑妈妈该去长信殿。” 她垂首道:“去过了。太后娘娘命老身将清单给娘娘带来。”说着便掏出张叠好的绢帛来,亲自捧给我。 我接到手里,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她仍是沉稳默然、不远不近的姿态。 这份心性,不止红叶,只怕连我也是比不过的。 我展开看了看——是哥哥给我送了些邯郸土产,因不是吃鲜果的季节,便多是些干货。枣子、核桃,最多的是苹果脯。 想来哥哥也曾试图给我传递消息,却都在宫门被拦下了。他心中不安,是以费尽心思,只为了确认我平安与否。我心里一酸,忙掩饰着问道:“太后可也得了?” 郑妈妈答道:“听太后说是珊瑚金粉抄的佛经,并顾长卿绘的菩萨图。太后娘娘高兴,还命传赏给大司农。其余的,老身便不清楚了。” 我将清单收起来,道:“烦劳郑妈妈了。”随手从身上解了个平安扣给她,又命人赏她一锭银子。 她收了平安扣,却不肯接银子,我便笑道:“应该的,郑妈妈管花草,跑腿原不是你的份内。该赏的。” 她答道:“给主子做事,也是份内。”却终于收了钱。 # 小宫女带着郑妈妈走了,我默默想着心事,手上的活计便慢了下来。 刚刚那会儿韶儿一句话也没插,也不知听懂了多少。吴妈妈走了,他便来搬了小胡床来我身边坐着,捧了脸看我。 我手上不停,笑问道:“你怎么了?” 他抿了嘴唇,对我眨着眼睛,却不说话。那双眼睛黑漆漆的忽闪着,可怜巴巴的。 我很觉得好笑,便将斗笠往他头上一扣,道:“自己玩儿去。” 他脑袋小,这一扣连脸也一并遮住了。他抬起圆滚滚的手臂将斗笠抱了,盖住大半个身子,红着脸蛋,很是讨巧,“娘亲给韶儿的?” 我笑道:“嗯。给你的。” 他便有些喜滋滋的,“哦”了一声,蹦跳着坐回去。 我略觉得好奇,便抬眼看他。 韶儿自然是没玩过泥巴的,雨后蚯蚓露头,他一铲子下去,惊得往后仰了一下。然后便抿着嘴唇,眨着漆黑的眼睛,皱着眉头跟蚯蚓对峙起来。 那个斗笠将他小小的脸蛋儿整个儿罩在了影子里。 我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我似乎还不曾送过他什么东西,却当着他的面,随手便解下身上的东西来赏人。 但其实只要有一顶斗笠,他便觉满足。 我心里越发难受起来。 我记得他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偶尔遇着我,也曾挣开秋娘的手,张开手臂摇摇晃晃往我怀里冲,却走了一半便绊倒了。那个时候他没哭,只眨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我,咿咿呀呀道:“抱抱……” 那是他唯一一次向我求什么。 我时常想,若我重生在那个时候该多好。 如果我当时抱起了他,也许他就会知道,我纵然不说,心里也是疼他的。也许他就会明白,他并不是多余的,别人可以从父母身上得来的东西,他也可以求得的。 ……是我和苏恒辜负了这孩子。 韶儿很快便看够了蚯蚓,这会儿正拿了根白菜苗戳它,玩得饶有兴致。 他还是个小孩子,在湿地里呆久了不好,我想了想,唤他道:“进屋去洗洗手。” 他闻声慌慌张张把手往后藏。 我忍着笑,问道:“手里藏了什么?” 他攥着小拳头,用胳膊往上推斗笠,撒娇道:“没藏什么。” 我说:“你要撒谎有本事就不要让人知道。” 他小声问:“知道了怎么办?” 我说:“两倍罚你。” 他咬了咬嘴唇,大眼睛水汪汪的,又问:“那,那要是韶儿自己说出来的呢?” 我说:“四倍罚。” 他往后缩了一下,似乎回不过神来,我终于还是笑出来,伸手给他,柔声道:“这规矩,在娘亲这里不作数的。不论你做了什么,娘亲都原谅你。你过来,让我看看。” 他终于绽开笑脸,伸出手来给我看——是一条肥嘟嘟的大蚯蚓。 我僵硬。他以为我还不满意,便把蚯蚓放到我手里,“韶儿去洗手,娘亲先帮韶儿拿着。” 太惊悚了。我很后悔自己说了不罚他。 然而一面后悔着,一面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 我病好得差不多,体质却还是不行。大半天都还没间好一畦白菜,却已经头晕眼花。估计着屋里的扫除也已做得差不多了,便唤宫女来,扶我起身,打算进去歇歇。 来的并不是红叶,而是几天前给我守夜的宫女,叫青杏儿。红叶把她带在身边的时候多,我料想应是个可信的,便随口问了句。 青杏儿仍有些畏缩模样,声音小道几乎听不见,“平阳公主府上也有人来,姐姐回话去了。算起来也有一会儿了,可要催姐姐过来?” 我摇了摇头,“不必了。” 想来那两坛剑南春平阳已收到了,看天放晴了,便差人来道谢。我跟平阳交情笃厚,那边的丫头跟红叶也大都是旧相识,见了面总是有话说的。 平阳到底还是谨慎的。虽明明是哥哥差人送了酒过去,却还是只算在我的头上。 不过也难说,毕竟哥哥这种人,从来都是平阳最不爱打交道的。 一来,他比别人都要眼尖,当年一眼便认出她是个女人;二来,他又比别人都要顽固,丝毫不顾念她的性情爱好,既不肯与她称兄道弟,还不许她披挂上阵;三来,他一直都是管钱粮的男人,当年得罪了他就没军粮,如今得罪了他就没钱花。 然而这两个人今日竟一并传信给我,让我不由惘然。 当年他们势同水火,却比别人都更信赖对方的人品,互相交托性命。谁能想到世道渐渐好起来,他们却忽然成了陌路,再不往来。 依平阳的心性,断不会无缘无故心生嫌隙。疏远的由头必然在哥哥身上——端看这些年,除非苏恒主动开口,他一次也不曾主动来见我,便可见端倪。 当然,若要深究起来,也还是该算在苏恒头上。毕竟这个世上有了汉祖,而后才会有留侯。 我问道:“公主府上来的是谁?” 青杏儿答道:“听说是翠羽姑姑。”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 才推门进殿,韶儿便钻出来扑到我怀里,抬了手亮给我看,道:“洗干净了,娘亲,我的肥肥呢?”连名字都起了……我揉着额头,十分之想把他的“肥肥”埋地三百尺。 但还是命青杏儿把盒子拿来,交到他手上,“肥肥要有泥才能活,还不能晒太阳。你既收了它便好好养着。若肥肥死了,我便再不准你养东西了。” 韶儿仰头问道:“……韶儿可不可以玩泥巴?” 我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吃东西前记得洗干净了。娘亲怕脏。” 他眨了眨眼睛,抱着盒子一步三回头的回房。那模样很有些左右为难。 我忍着笑,又嘱咐道:“一定要洗干净。” 韶儿去了,我仍有些不放心,便对青杏儿挥了挥手。她赶紧靠过来。 “让太子房里的人看着点,多备些皂角、艾草什么的,常给他洗着。衣服也多穿些,别让他受了秽气。” ——韶儿到底生在宫里,平日里除非我和太后喂他,其余零食都不往口里填,我倒是不怕他吃进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去。 青杏儿有些迟疑。 我无奈道:“有什么事吗?” 她垂着头问:“娘娘让殿下养蚯……土龙?” 我笑道:“小孩子总得养点东西才会懂事。” 她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敢再问话,唯唯的去了。 我不由就有些失望。 身边没几个得用的人,确实令我烦恼。太后又在椒房殿安插了许多眼线,我想给外面传递个消息都要花几倍力气。若一个个的打发掉,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可又不能就这么放着。 还有韶儿。秋娘是不能再用了,而我一个人总有照应不到的时候。 早知会有今日,当初真不该这么懈怠。 来信 红叶与青杏儿几乎错着身进屋。 她这么快便回来,我略觉得有些奇怪,看到她手上端的参茶,才明白过来。 “参茶晚一刻吃也没关系。你跟翠羽多久没见过了,也不留她多说一会儿话。” 红叶笑道:“可巧了,奴婢原也这么想。谁知太后差了孙妈妈过来问话,翠羽那边,公主也是要她顺便送点东西去长乐宫的,她就跟着孙妈妈去了。” 除了平阳别人再无这种做派。虽未央宫比长乐宫近得多,但她也不该让人先到我这里来,再“顺便”到太后那里去。这下给太后碰到,定然又要跟她不痛快了。 然而还是那句话,疏不间亲。这话不该我劝她。 我问:“太后有什么吩咐?” 红叶道:“就是过来问问汤药,说娘娘身子虚,不必每天都去请安。” 有些进步——至少说这话儿时,她脸上的冷嘲掩住了。 看来太后见着我也颇烦心,这是在提点我,不要再去她跟前露面了。 我笑道:“太后老人家懂得疼晚辈,我正该趁着精神好,多去孝敬她。” 红叶笑道:“奴婢也这么说。”停了会儿又道,“孙妈妈听说娘娘在后院种菜,便没进来打扰。” 我点了点头。 我喝着参茶,红叶四下扫了一眼,无意中提起:“今日家里送了好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来……宫里又不缺这些,少爷也真是,还不如干脆递牌子进来看看。” 我说:“这就譬如刘美人给太后送来的桔子。好与不好都是家里的东西,要的是那一份心。东西到了,心也就到了。” 红叶低声埋怨道,“可是他也是时候该来问个安了……” 我只好勾了勾手指头,让她凑过头来,压低声音道:“太后把着北宫门,不许外臣进出。” ——哥哥送的虽只有枣子核桃苹果脯,却让我知道了这个信儿,已经很合算。 红叶噎了好一会儿,面色几变,终于还是按捺下来,意味复杂道:“……管得还真远。” 我笑道:“也是太后的手段。” 未央宫离长乐宫足有一里远。所谓鞭长莫及,换了别人,就算你让她管,她也未必有心力管得住。当然,别家老夫人也未必有闲情管儿子后院里那些事就是了。 红叶问:“可要打点?” 我想着郑妈妈那张淡然无波的脸,再看看红叶,还是摇头道:“再等等。” 我还得再看看郑妈妈的品性。 反正这次哥哥送了东西进来,对我的处境应该也明白了一二。只要他心里有谱,我暂时不见他也没关系。何况,如今椒房殿四面都是太后的人,我就算见了他也不好跟他说体己话。 看着我将参茶饮尽了,红叶才回身到书架旁,取来一个盒子,道:“翠羽带来公主的信来。这个说是给小殿下的。” 我只接了信,道:“那就给韶儿送去吧。” 红叶笑问:“娘娘就不看看是什么?” 我随手打开木盒子——里面盛了两块金线桔饼核桃麻糖砖。油亮的糖衣裹着干果蜜饯,便是我这种不怎么爱吃甜食的,看了也不由食指大动。拿这东西来哄小孩子,平阳还真是童心不改。 “行了,给韶儿送去吧……也别让他吃太多了。” 红叶这才笑应了,捧着去找韶儿。 # 平阳,果然是为了剑南春的事。 哥哥向来把我的事放在心上,当日便从窖里起了剑南春给平阳送去,却不是两坛,而是五坛。平阳好酒,早年随苏恒去过蜀地,一直记挂着那“甘露微浊、开瓮醉人”的香醇滋味。奈何蜀地偏远、路途崎岖,弄酒出来实在不容易。因此受了这份礼,很是满足。 她写信给我,一是道谢,二却是记挂着要掏空哥哥的窖藏,只不敢找他麻烦罢了。 真不知该说她些什么好。 信上到这里都还是舒缓平整的笔调,令我不由会心一笑。后面的字,墨色却还湿着,似乎是临时加进去的话。 我心里疑惑,便细细的读下去——说的是,苏恒虽延误了几日行程,但也已经到了蓝田县,不日便要回宫。他南行这一路坎坷疲惫,我该好好打扮一番,温柔抚慰。 平阳一贯不是个隐晦的人。因此这后一件事经她这么说出来,我心里不由就有些不安。 驸马也随驾南行,大约平阳从他那里得了什么消息——多半涉及苏恒不愿张扬的事,因此驸马也不明说,只提醒平阳该如何如何。平阳虽旷达,却也是个心思细腻的,自然意识到不是什么好事。刚巧她要派人来椒房殿道谢,就顺便也提点了我一句。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我心里怨着苏恒,自然不会对他上心,实在没发现他有什么异样。 仔细回想,也只记得他从南边多带了个女人回来。歇了一日,忽然便来椒房殿折腾了我一番,而后直到我生下婉清,才又来看我。因那个时候刘碧君也怀了孩子,我见他时便懒懒的,话也没跟他说一句。再往后,刘碧君生下儿子来,他跟我相看两厌了小半年,忽然便要废我。 我略有些头疼,却想不明白所以然,只好暂且把此事放下。 ——苏恒回来后疏远我几乎是必然的。毕竟他跟刘碧君两人一去近三个月,朝夕相处,日渐情浓,以至于克制不住非想让她当皇后,都是很自然的事。 我只管见招拆招就好。 # 入了夜,风稍有些大,空气清凉如水。树荫摇曳不停,茂密如海,哗哗的响着。 天上没有半片云彩,夜幕柔黑。月亮沉得早,星子便尤其璀璨。 韶儿闹腾了一日,我的故事才开了个头,他便已沉沉睡去。 我给他掖好了被子,自己也倍觉疲乏。然而想到平阳写来的信,便怎么也睡不着。 我依旧猜不出苏恒路上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但是我终于想明白,苏恒真正对我绝情,便从这次南行回来开始。 我还记得回来后不久,他便要为韶儿挑选太傅,天知道那个时候韶儿才只有四岁。而他中意的人选,也不是旁人,就是刘碧君的异母哥哥,樊城人刘君宇。到底是为谁谋划已无需言明。只因朝臣非议,刘君宇也固辞不受才作罢。 后来韶儿的太傅定为薄绍之,他是苏恒在太学读书时的同学,陇西人。 他将韶儿教导得很好——柔仁善良,体恤下人,书读得的好,不爱舞刀弄枪,也不爱骑马打猎。但是要说软弱,却又比别人都更敢以身犯险。听说当年苏恒暴怒要杀人时,也只有韶儿才敢进宣室与苏恒理论。 只可惜韶儿的生母是废后。所以他虽是个好孩子,还是太子,却一直无势。自然不能长久。薄绍之一直尽心尽力,但当韶儿搬出了宣室殿,不再与苏恒同住时,他终于也开始劝说韶儿放弃储位,自保为上。 韶儿十二岁起便请辞太子位,十五岁时被废。 我记得韶儿被废第二日,苏恒还驾临了沈家。请了沈家在长安全部亲戚,笙歌美酒欢宴了一整日。夜间赐酒,将圣旨传给我看,问这般盛宠,我可还满意。 我回道,当初嫁他时我从没想过会有这般风光。我满意得很,祝他年年有今日。 我那时恨不得冲出去把酒盏摔到他脸上,但终于还是心灰意冷,将藏了十年的匕首取出来,刺进了心口。 那个时候他就在沈府。我想,若他对我还有半分不忍,也该来送送我。那么我就求他,看在我爱了他二十年的份上,好好待我的韶儿,不要让刘碧君害死他。 但最后平阳去了,韶儿和婉清去了,连刘碧君也派人去了。苏恒却始终没露面。 我最终将韶儿托付给了平阳。但那时,平阳寡居着,还被太后削邑禁足。 经历过真正走投无路的困境,这一世我对苏恒有怎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我自己都不会觉得奇怪。 我正胡乱想着,红叶推门进来。她手里拿着个铜罩子,将用来炙香的炭火悉数灭掉。 她脚步很轻,动静如风。微微侧着头踮脚的模样,我隔了纱帐望着,很觉得窈窕动人。 她灭完了香,掀了帷帐进来,上前给我和韶儿又掖了掖被角。然后去帷帐外吹熄蜡烛,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屋里残香凉透,她关门时外面透了一阵风进来,撩动了纱帐。 我的心境莫名便宁静下来。 # 我抿着头发进耳房时,红叶正在洗脸。一起过了二十年,她用听的也能认出我来,闭着眼睛摸了一阵,道:“毛巾。” 我随手把毛巾给她,笑道:“你支使得倒是顺口。” 她抹了把脸,照旧用刘海将额头遮好,才笑答道:“我是满头小辫子不怕人揪的。你要跟我计较这些,我死一千次也够了,不差这一回……”擦干净脸上的水渍,又变本加厉道,“再递下梳子吧。” 我便再从妆奁里找了梳子给她。她接了梳子,大概也觉得折腾过头了,脸上便有些红。给我让了座,上前给我梳头发,垂眸问道:“这么晚了,娘娘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点了点头,把平阳的信交给她。她虽疑惑,却还是接了。 她跟着我前前后后也认了几千字,虽不能吟诗作赋,读书写信却难不住她。只一会儿便读完了。 我说:“平阳不会无缘无故要我小心伺候皇上,只怕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红叶沉吟片刻,问道:“娘娘是怎么想的?” 我笑道:“就是全无头绪,才觉着心烦。” 红叶道:“公主殿下要娘娘小心……只怕这事有些曲折。” 我说:“自然不会是件好事。” 红叶咬了一会儿指甲,迟疑道:“奴婢就是这么觉着……刘碧君——” “刘美人。”我打断她,纠正道。 她没接话,只继续说道:“那位跟着皇上去了两个多月。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咱们这边都是没法辩白、证明的……会不会是——” 我默然不语。 ——这一重我竟然没有想到。 也不是没有想,而是,我竟然至今仍觉得,我与苏恒之间是不会被挑拨的。 一时间只觉得恍惚。这自信究竟从何而来,我已记不得。想必是在某段久远得令人困惑的往事里,我们互相许下的誓约。 然而违心之约,神明不佑。他未必真把这许诺放在心上过。 何况,这世上哪有挑拨不了的夫妻? 而我居然一直信到今日,上辈子被他算计,真是活该。 我过了好久才能再说出话来,“无论是与不是,都小心应对着吧。” 红叶点头应了。 积威 上一世苏恒南行回来,我懒得应对,便托病没去迎他。 平阳的信和红叶的话倒是让我想明白了一点——纵使我再厌倦苏恒,也必须时常见见他,至少也得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见了些什么、听了些什么。不然肯定又要重蹈覆辙,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 椒房殿昨日扫除时换上了水晶珠帘,今日一早便在叮咚脆响中到来。窗明几净,晴光入室,连日阴霾一扫而去,倒有些入夏的滋味了。 只是春雨过后,天气难免闷热起来。而且又到了杨树飞花的时节,满城白絮如雪,沾衣扑面,很是恼人。 今日苏恒回来,苏恒的嫔妃们必然要聚到一起。恰又是初十,正该是她们朝见我的日子。 因为我常年卧病,又对苏恒的嫔妃不假辞色,她们便尽量不来见我。除了刘碧君会亲自来,纵使我不升殿也在门前跪拜外,其他人都只在前一日递递牌子。等我去拜见太后了,才踏着我脚后跟儿跟去。 苏恒回老家祭祖后,我一病不起。宫中太后管事,这两个多月她们便都没在我跟前露过面了,连牌子也不递。 但我这几天都在太后跟前伺候着,又见了成美人,料想她们也该得了消息,知道我病好了。因此我今日还是正卯便命人开了正殿门,看她们如何应对。 卯时五刻。 殿外阳光越过格子雕窗落进来,将宫人的身形拖得柱子般长。 杨絮入殿飞扬,博山炉里香雾熏缭。 漏刻水滴滴答滴答回响。 我已洗漱完毕。 铜镜光哑,分辨不得肤色。然而我揽镜自照,依旧觉得自己气色好了不少。 红叶在背后帮我梳头,道:“卯前成美人派人来递了牌子,其他人现在还没信儿。” 我说:“那就是不来的意思了,让人都撤下来吧。” 红叶便吩咐青杏儿去了。又对我说:“娘娘今日看着容光焕发。” 我说:“大约是这几日时常走动的关系。” 红叶笑道:“奴婢倒觉得,是娘娘心境朗阔了的缘故。书上不是说嘛,心宽体胖。” 我调侃她道:“你又看出来了?” 她笑道:“宽心总是好的。” 四面还有太后的人,她说的便不那么直白。不过也能听得出来,她是怕今日那些妃嫔们冷落我,我心里又憋了气。 这件事她倒尽可以放心。我重生一遭,不是为了和这些小丫头们置气的。她们今日来与不来都没差,我只是想认清,如今我在宫里还有多少——事实上她们不来反而更好些。 又没权势,又让人惦记着,那才是最危险的。 我说:“金凤和步摇都不用戴,绾个盘髻,用花胜和玳瑁簪别上。” 红叶迟疑道:“今日要见陛下,会不会太素淡了?” 我说:“太后和皇上都喜欢朴素。我也不爱带太多东西。” 红叶想了想,在我耳后左右各别了三根一尺长的玳瑁簪。 皇后入宗庙也不过佩六只长簪,这么带出去虽花色上素淡,礼节上却足够了。 她如此谨慎,我略觉得惭愧,便不多说。 时间还早,我梳妆打扮过后,刚刚赶上和韶儿一道用早膳。看到韶儿在我怀里软嫩俏皮的模样,我心里很觉得宁静熨帖。 韶儿对着我时,已越来越不乖巧,早先掩盖着的小聪明和小心思也开始暴露出来。 这一日去长信宫的路上,他非让我给他打着车帘,自己探出头去,伸了五指捞杨絮玩儿。抓到一团,就喜滋滋的拿进来给我看。黑眼睛亮晶晶的闪烁,邀功意味明显。 我说:“乖乖坐着,不要乱动。”他便拽着我的衣袖撒娇,一遍遍问:“娘亲,韶儿好无聊,真的不能再玩儿一会儿了?” 难得他也能对我任性,我只好陪着他一起闹。结果被他弄得满车厢都是飞絮,害得我喷嚏不止。 韶儿大约是知错了,将杨絮统统赶出去,后半段路便乖巧得很。 # 我们到长信宫的时候,苏恒的嫔妃竟然已经都到了,却没有进殿。 她们三三两两的聚堆私语,听宫监通报我与韶儿到了,略慌乱了一阵,便迎上来。 我自然不会觉得她们聚在殿外是想等我。抬手托住成美人的胳膊,向她身后众人道:“都平身吧。怎么不进殿伺候太后?” 为首的几个便有些尴尬。 她们不答,我却也明白过来,便问:“太后尚未升殿?” 几个人的脸色越发精彩。埋怨的目光有意无意瞟向一个方向。我跟着看过去,正瞟到个穿粉色襦裙的小姑娘,娇俏的妆容恰如一朵带露开放的蔷薇花。然而一双水漾漾的眼睛透着羞恼,不那么惹人恋爱。是漪澜殿的梁美人,我对她印象深刻,乃是因为她那张嘴说话带刺实在讨嫌得很。 看来这些人都已经见过太后了。 我暗暗的叹了口气——她们既然已见过太后,那么我今日来的无论是对是错,显然都要触霉头了。令人无奈的是,就算明知会讨个不痛快,也还是得硬着头皮上前。 我牵了韶儿的手登上台阶。 身后嫔妃宫娥们排成两列跟在我身后,作出皇后率领众妃朝见太后的架势。 可惜她们今日越过我直接来见太后,先坏了规矩。此刻厚着脸皮赖上我,已是司马昭之心。我不戳穿,不过是难得糊涂罢了。 这群人品秩最高也不过是美人,而且还是三人并列,彼此家世、人品都仿佛,自然挑不出个众望所归的头领来。但今日苏恒回来,她们又都想第一个见着苏恒,便来沾太后的光——苏恒回宫自然会首先来探望太后的。 太后素来待人温和,应该还不至于连这点方便都不给她们。但看她们无措的等在阶下的模样,显然是给不留情面的撵出来了。我推测是哪个不小心说错了话,撺掇着太后带她们出去迎苏恒。让太后不冷不热的驳斥了,顺便就给赶出来。 太后自然不会不伦不类的给她们当枪使。一来母亲出去迎儿子,让人知道了两边笑话;二来刘碧君正跟在苏恒身边,若太后巴巴的带了一群美人去接,不但不像样,还会跟刘碧君生嫌隙。这都是很简单的道理。 而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想到,一言说错、连累众人的,十有j□j就是梁美人。 我才养好了病,还不能在日头下久站。虽说带领嫔妃去迎苏恒也是我的本职,但我既然告了病,宫里又是太后管事,不去也说得过去,因此本来也打算在太后这里等苏恒回来的。 可惜纵使梁美人说错话时我不在场,也必然被她连累了。太后只怕不会再准人借她的东风。 我与韶儿沿着台阶一路往上。 长信殿下有七十二级台阶,铺路的青砖上细密的雕刻着凤凰与云海。高台之上的宫殿宛在云端。明媚天光之下,显得尤其巍峨和富丽。 韶儿自始至终紧握了我的手,不曾张望。他年纪虽小,却习惯了排场和派头,很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应对。但我还是能感觉得出他的不自在来。 不自在就好。 这世上没出襁褓就当了太子的,十有j□j都没熬到最后,正是因为他们丢失了锋芒在背的感觉,太把皇帝当父亲,把皇宫当成家。 我们到了殿前,太后身边的吴妈妈正等着,却没有阻拦,只说:“太后娘娘今日身子乏,便不升殿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直接进去吧。” 因她只说我和韶儿,跟在后面的妃嫔们便有些尴尬,一时无措。 我回望了一眼,只成美人若无其事,我抬脚时,她也恭谨安静的跟了过来。其他人见状忙跟上。吴妈妈只略侧了下眼,没说话,她们便放下心来。 ——太后宽厚慈祥的名声,也不是白得来的。 我们进殿时,太后依旧倦倦的倚靠在美人榻上,任我们跪拜了,便招呼韶儿过去。 她将韶儿抱在怀里,便上下打量我一番,道,“皇后今日气色看着不错。” 我笑道:“这几日常来母后这里走动,想是沾了些母后的福气。媳妇儿也觉得身上好了不少。” 太后瞟着我,笑道:“你也不用哄我,我还不知道?今日皇上回来,你心里高兴,身上自然就舒坦了。” 这话虽犀利,却还真是说差了。苏恒回不来,说不定我心里还更高兴些。 我说:“皇上回来,太后高兴,臣妾也高兴。” 太后刻薄过我,果然又对我身后众人玩笑道:“你们不是要去迎皇上吗,怎么又回来了?莫不是比起皇上来,你们更喜欢在我老婆子跟前伺候着?” 看来我猜得不错。 太后把话头递出去,成美人便笑着接口道:“太后愿意,奴婢自然喜欢。” 太后笑道:“你一贯都是个好孩子。” 梁美人忙也接口:“就怕太后娘娘心疼皇上,不愿意。” 这话一出口,她身旁人的脸色就全变了。 太后瞟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哀家自然心疼皇上。罢了罢了,你们一个个心事都写在脸上了。我老婆子可是这么不知趣的?赶紧去吧。” 我很觉得无语,一个人能在同一块砖头上栽倒两次,真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我说:“母后这么说,臣妾无地自容。臣妾今日来长信殿,自然是伺候母后来了。” 太后道:“你的孝心我明白,有韶儿陪我就好。你跟皇上也三个月没见了,夫妻两个自然有的是话要说。就别憋着了,带她们去吧。” 我自然记着,我答应过太后,要跟苏恒说给刘碧君晋位的事。然而听她承认我与苏恒是“夫妻”,竟也一时有些茫然了。 直到韶儿开口:“韶儿陪着皇祖母,娘亲就去接父皇吧。” 太后俯身逗弄他,“韶儿就不想父皇吗?” 韶儿天真无邪道:“韶儿自然想父皇,可是韶儿要先陪皇祖母。” 太后目光一柔,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皇祖母跟韶儿一同等你父皇来。” 我默然无语。率众人向太后跪安,离开了长信殿。 迎驾 未央宫通往长乐宫的路,是一条横贯东西的长巷。 长巷西端在未央宫深处,前朝时是刚入宫的良家子们住的地方,人称永巷。本朝住的则多是宫匠、绣女等手艺宫人。永巷正连着北宫门,是外臣奉召出入后宫的通路。 长巷往东去,过了一道门阙便是长乐宫。进了长乐宫再一直往东,出了霸城门,再走不久便是折柳送别的灞桥。 苏恒自蓝田县而来,灞桥是毕竟之路。今日一早,朝臣们已去近郊接驾。 过了灞桥之后,御驾便往西南折去,经南安门御道入长安,一路北行到长巷,而后再往东入东阙门,来长乐宫拜见太后。这都是既定的路程。 皇后率领嫔妃及宫人,便在东阙门内。 我带着一群女人来到东阙门的时候,苏恒身边的太监刚刚来通禀消息,说御驾过了灞桥。 我算了算时间,起码还要再等两刻钟,不由懊恼来得太早。 算起来,我已有十年不曾见过苏恒。但此刻心中默然,竟半点情绪也无。似乎见不见他都无所谓。 人说十年一梦,我上一世与苏恒纠缠了两个十年,也早到了梦醒时分。 长巷两侧城墙高耸,天空便只有窄窄的几丈宽。晴光斜斜落于对面墙上,光影如割。青砖砌成的墙面无水而潮,就着昨日未干的雨渍,阴凉侵人。 杨花依旧漫天飞舞。有古杨树依着墙角而生,树荫当风摇摆。高墙上的城阙半掩在它的枝桠间,檐角占风用的金铃叮当作响。 长巷两侧宫人们已按着身份、位阶站好。打眼望去,香鬟翠鬓、环肥燕瘦、争奇斗艳,连没有名分的小宫女也穿得比平日里鲜艳些。女孩子的娇俏容颜,竟让这阴冷长巷也明媚耀人起来。 只是她们当着我的面,都拘谨得很,不像在长信殿下时那般聚堆私语。 我与她们关系冷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况我也学不来太后的平易近人,无需跟她攀比这些。便只静静的站着等待。 时间流淌得比预想中还要缓慢。 眼前景物渐渐有些晃,耳朵里也起了杂音。头上的饰物连带身上的衣袍也沉重起来,我知道自己差不多要撑不住了。 而苏恒的仪仗就在这个时候缓缓的拐入这高墙深巷之中。羽林郎漆黑的戎衣与锦红的披风交织着,马蹄哒哒的踏在青石地面上,五色祥龙旗猎猎的扬在风中。 苏恒的辇车便在仪仗的中央。 长巷两侧的宫人们如海浪般跪伏下去。 我强打起精神,带着三个美人迎上前去。 所有跪拜的人山呼万岁。我无须行跪礼,这个时候却也必须低下头去,向他表示恭顺。 而后便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 以苏恒的性情,当不会让这么多人在他面前跪很久。 我正恍神,面前便出现了苏恒的十二纹章玄衣。他身形青竹般挺拔,再没人能将那身章服穿得像他这般雅致好看。他的右手压着袖口微微的抬起来,手指修长白皙,比玉同色,依旧是当初我从盖头底下看到的模样。 我一时茫然。身后不知是谁拽了拽我的衣袖,我猛然回神,屈膝下拜,“恭迎陛下。” 他依旧没有回应。 久到我几乎要就势倒下去的时候,他才道:“朕没料到皇后会来。” ……确实,他带刘碧君回乡祭祖,分明就是在天下人面前打我的脸,以我过去的心性,莫说来迎他回宫,不一剑斩了他已经是很没出息了。 不过所有的怨怼都是因爱而生,一旦不在乎了,一切不过随手便可拂去的尘埃。 我说:“……很久没见陛下了。”所以来看看。 他只略顿了顿,便对我伸出手来。 无论如何,至少在这个场合下,他不会让我难堪。 毕竟我还是他的糟糠之妻。 我将手搭上,他握住,轻轻带了我一把,而后道:“都平身吧。” 我脚步略有些踉跄,他便靠近了些,托住我的手臂,将我带上了辇车。 我与他双双坐定。仪仗再次前行,风从高处吹过,我略觉有些凉。 他问:“等了多久。” 我说:“两刻钟。” 他将手搭在我的膝盖上。他的手一贯温热,而我身上蜀锦厚重,翟衣繁复,压在皮肤很不舒服。不过还可以忍。 耳边忽然有些湿热,我侧身躲了躲。他攥住了我的手。 “你心中怨朕。”他压低了声音道。 我说:“不敢。” 他笑道:“你有什么不敢的。” 他很少有刻薄的时候,可这语调却断然称不上友善。 我心中厌烦,便答道:“少年时确实无所畏惧,如今年纪大了,反而事事瞻前顾后,少有‘敢’的时候。” 他停顿片刻,问道:“朕……让你觉得怕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 他攥起我的手,亲了亲我的手背。我下意识往回抽手,他用力握紧,几乎要捏碎我的手指,低声道:“适可而止。” 我听出其中警告的意味,倦怠的静默下来。 我很清楚,今日既然来见他,便不该流露出厌倦来,可是有些情绪不是能掩盖或者伪装得了的。 我垂首不语,他用力的揉搓着我的手指。我觉得骨头都要被他生生折断了。 换做过去,也许疼死我也不会开口服软。可如今我已经没必要跟苦楚较劲。 我说:“疼。” 他手上的力道骤然放轻。却随即再次用力。 他是在泄愤。 我不明白他的恨意从何而来,毕竟我都没有恨他不是? 我强忍了不再说话。 御辇行得很慢,几乎就是走路的速度。幸而从东阙门到长信殿路并不远。长巷很快便到了尽头。阳光从无边蔚蓝的晴空上洒落下来,明媚而温暖。只杨花濛濛扑面,飞雪一般。 长信殿所在的高台已经在望,太后牵着韶儿的手,等在高台下面。 我理了理衣褶,将被苏恒捏得红肿的手遮住。准备起身。 却在这个时候听到苏恒说:“你刚刚说很久没有见朕了……” 我点了点头。 眼前忽然一暗,额头柔软湿润,片刻的碰触。 我不由怔愣的追着他转过头。 他静静端坐,修眉如山,凤眸似水,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若不是冠冕上十二旒脆响不止,我几乎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虽性情宽仁,却一贯持重正经,不曾在人前做出亲昵轻率的举动。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戒备的注视着他 他唇角轻轻挑起,那双漆黑的凤眸温柔的潋滟起来,春醪般清亮而醉人。他面孔素净如白玉雕成。清贵儒雅,雪肤玉濯。 他生得那么好看。当年我只在屏风后偷偷望了一眼,便再不能忘记。 他柔声说道:“可贞,朕也很想你。” 但他从来都不是个将温柔写在脸上的人,更不是个会将喜欢说出口的人。 我忽然明白,他是在做给人看。 今日近臣与宫嫔都在,不出半日,我与苏恒和好的消息便会传遍长安上下。这个消息可以安抚哪些人、迷惑哪些人,我心里大致有谱。 我忽然觉得有些恨他。 可是这同样也如我所愿。 于是我笑答道:“臣妾受宠若惊。” 他静静的望着我,没有再说话。 我与他携手下了御辇,一起上前拜见太后。 太后几个月没见他也思念得很,拉了他的手臂让他起身,攥住他另一只手,细细的端详了他半晌,方笑道:“没有瘦,气色也好,碧君照料得不错。碧君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苏恒道:“她在后面,大概会晚一会儿到。” 太后皱了皱眉,却没有追问下去。只笑着回身去牵韶儿,“别站在外面了,进屋聊。” # 太后自入主长乐宫,已有五年不曾回过樊城。 她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嫁在那里,亲朋故旧大都留在那里,思乡之情自然比苏恒还要迫切。 她琐琐碎碎拉着话家常时,眼睛一直柔柔的眯着,并没有刻意的微笑起来,声音里的欢喜却让听的人也忍不住快活起来。 她对自己人一贯是好到招人妒的。 我很羡慕她的性情。虽然论起威仪端庄,她依旧比不过我的母亲,可是她喜恶之心分明且执拗,实在比任何贵妇活的都要有滋味——当然话又说回来,这世上的皇后实在有太多理由羡慕太后,我也未必是真觉着她这样的性情就好。 太后跟苏恒说话,都是些我插不上嘴的事,我便抱了韶儿在一旁听着。 太后将家里苏恒的姑姑舅舅各色亲戚悉数问过了,终于再次说起了刘碧君。 “她托人送来的桔子很好。我吃着桔子,仿佛自己也回了一次家,很觉得安慰。这份细心平阳都不曾有,你该赏她。”她笑道。 苏恒答:“儿子记住了。”吩咐我道:“日后南边送东西来,皇后记着多给刘美人一份。” 这回答不识趣得紧,可见他也没有刘碧君的玲珑心肠,不是个让太后觉得贴心的。 果然,太后眼睛里的喜色霎时就褪干净。但这个时候她反而和蔼微笑起来,“就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皇帝,皇后你也不说说他。” 太后提到了刘碧君,我便知道她定然是要我开口的,却也没想到她就这么把话题砸给我。正要开口,韶儿却忽然插嘴道说:“邓师傅说,父皇最大,宫里边儿除了皇祖母,谁都不能说他。” 他童言无忌,听在太后耳朵里却未必是这么一回事。我忙笑着揉他的头发,打断他道:“邓师傅有没有说过,父皇和皇祖母说话,你该乖乖听着?” 韶儿老老实实盖住小嘴巴,“呜呜”了两声。太后似乎并没有多想,笑着招手道:“瞧你把韶儿吓的。韶儿说的很好,不怕不怕,到皇祖母这里来。” 韶儿便笑眯眯的扑到她怀里去,偷偷回头对我做鬼脸。 太后少对我和颜悦色,更少要我替她说话,想来这场景是有些诡异的。苏恒在一旁看着我们往来,望向我时眼神便有些深。 一家子其乐融融,这分明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我不明白他在忌讳些什么,便只贤淑的对他笑,道:“依臣妾看,何不名正言顺的把份例改了?刘美人入宫四年,一直在太后身边照应着,替陛下和臣妾尽孝,很是难得。这次陛下南行,她随驾起居照应,也辛苦有功。差不多是时候给她晋位了。” 苏恒微微眯起眼睛,睫毛投下的暗影遮住了他眼中流露出的情绪,“皇后倒是大方。” 太后笑道:“你们小夫妻的事,我不好插嘴。不过碧君对我用心,你们赏了她,我心里也很觉得安慰。” 这人情牌出得恰到好处,不逼迫,却也让人无法拒绝。 我便问道:“皇上的意思呢?” 苏恒淡淡的道:“确实该晋位了。只是封了贵人,便不好再跟母后同住。就让她搬到临华殿吧。” 临华殿在长乐宫西南,不止离未央宫远,距长信殿也不近。我有些想不明白苏恒的意思。若他要跟刘碧君卿卿我我,未央宫还空着好些地方。若他怕自己护不住刘碧君,便该找个离太后更近的地方。临华殿两面不沾,不是个好去处。 何况临华殿已经临近霸城门,也是个人多手杂的地方。 当然,我虽没有要立时铲除刘碧君的意思,但她搬去临华殿我也乐见其成。便不说话。 太后皱了眉头,“这像什么样子?她成了贵人,自然该搬去未央宫。” 苏恒依旧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随口问我道:“皇后觉着呢?” 我说:“母后觉着临华殿不好……未央宫也还有空着的院子。” 太后便望向苏恒。 苏恒唇角微微勾起,吩咐我道:“那么你就看着给她安排个地方吧。” 我点头应了。 太后又说:“我年纪也大了,不能老替皇后管着未央宫的事。偏皇后身子又弱,不能累着。如今碧君去了,我也能放下心来。便让碧君帮着皇后,一起打理未央宫吧。” 我略有些无语,太后显然不懂得投桃报李——虽说我看上去不像个对刘碧君有好心的,但最起码我也没什么坏心不是?她还真是毫不顾虑我的感受,无时无刻不在为刘碧君打算。 苏恒望向我,目光意味不明,似乎是有些幸灾乐祸的,“皇后觉着呢?” 我答道:“母后一人将未央长乐二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臣妾年纪轻轻,打理未央一宫还要嫌累,便太丢人了。何况都说了是要赏刘美人,没道理再用杂事劳累她。” 但是先提拔了刘碧君,又让她协理六宫,未免让人想入非非。苏恒才在人前与我做足姿态,当不至于反手便自打嘴巴。 果然,苏恒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道:“朕看着也是。” 看着亲昵,可是他眸光漆黑,里面半点笑意也无。分明就是冷眼看戏的模样。 我与他之间确实已经没太多情分了。 他转向太后,又道,“母后也不要太宠着可贞。若嫌她办事不妥帖,差遣个妈妈提点她就是。碧君还是专心照料母后这边。” 太后抿了嘴唇。她在苏恒面前很少对我发作,只笑着调侃道:“你们夫唱妇随,老婆子我还能说什么?” 苏恒又道:“儿子还有国事要处置,不能再陪母后了。”我不想独留下来受太后的磋磨,便跟着起身,却被苏恒随手按下来,“便让可贞再替朕陪母后坐一会儿,母后尽管差遣。” 太后和蔼笑道:“你忙,我便不留你了。” 苏恒再瞟我一眼,头也不回的起身离开了。 新秀 我只好留下来。 片刻后,苏恒又派了人来接韶儿去宣室殿,说要考校他的功课。他每次考校完了都会赏韶儿些有趣的玩意儿,这次去南边儿这么久,自然会给韶儿带足礼物。韶儿便欢欢喜喜的跟着去了。 他一向疼韶儿,一回来就急着见也不奇怪,我不该疑心他——可想到今日他黑而深的目光,不由就觉得他是故意要留我一人给太后泄愤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不希望韶儿太早接触后宫这些烂事,苏恒领走他也好。 苏恒到长信殿这趟来去匆匆,跟太后说的也都是别人的事,他自己路上遇着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却大都没提到。天下做母亲的,都爱听别人议论自己的儿子,太后老人家也不例外,苏恒一走,她便开始问了。 “南边儿也开始热起来了吧?只怕又到招蚊子的时候了。三郎从小就怕蚊子,一有蚊子就睡不好觉。去的时候我没料着会这么久,就没嘱咐,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替我记着。” 跟着苏恒去南边伺候的人便答:“可不是,太后不说,我们竟也都疏忽了,还是刘美人心细,小到一颗扣子,都替皇上考虑得周周全全的。半点儿也没落下,上上下下都钦佩。都说不愧是太后娘娘教导出来的,就是比别人能干。” 太后就眯了眼睛笑起来。 成美人也柔柔的笑道:“有刘姐姐跟着,太后娘娘就不必操心了。” 梁美人却疑惑道:“从樊城到长安,怎么也得走上小一个月吧,那边三月里就有蚊子了?” 回话的人便有些尴尬。 陈美人不冷不热道:“南边的蚊虫就是比别处凶猛些,梁姐姐自己还不清楚?” 我心中不由发笑。 太后不理会她们,截话道:“地方上是怎么伺候的?” 回话的就斜了眼睛绞尽脑汁,道:“这个奴婢还真不会学。各个地方还不一样。就是敲锣打鼓的,一群穿了红黑深衣的人长长的排出城去,接了进府。还有里正、村老,献什么浆酒……黑压压一群人跪着,又喊‘万岁’……” 太后笑道:“瞧你这话学的。行了,你就直说皇上满意不满意?” 回话的道:“奴婢猜着大致是满意的,皇上见了好些人,一直都笑着……就是在樊城那边,说是太破费了。” 太后笑道:“这个也是有的,怪不得他们,毕竟皇上驾临是多大的荣耀——还说了别的吗?” 回话的道:“奴婢记不太清……对了,不知道谁送的东西是残的,皇上说‘缺了西南一角’,似乎很觉着遗憾。但皇上也没处罚谁,还赐了宴。奴婢猜皇上还是高兴的。” 太后很欣慰的点了点头,“皇上从小就是个宽仁的。” 我不由疑惑起来。 人说知儿莫若母,但这件事我却觉着太后猜差了。苏恒的性情,若真不想追究,他连提都不会提,只会不动声色帮着瞒过去。 ……就像当初我把麦子当麦仁煮粥给他吃,他便安静的将一整罐都吃下去,也不叫我知道了内疚。他的体贴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 何况送皇帝的礼品有残缺,是不敬之罪。若苏恒说出来,纵使他不责难,地方上也是会追究的。苏恒当不会出这种错。除非……他是故意的。 可是,为什么? 我正想着,不知太后那边说到了什么,又笑起来,道:“咱们也该给皇上和碧君接个风,好好摆一桌酒席。皇后你说是不是?” 我赶紧收了神,起身道:“母后说的是。” 太后拍了拍衣裙,懒懒的垂着眉眼,道:“难得今日天好,就定今日吧。摆在金明池,那儿风景好——哀家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就让皇后帮哀家打理了。该请些什么人,摆些什么菜,凑些什么名目,皇后就看着拿主意吧。” 我便明白,太后终于开始磋磨我了。 不得不说她真是不留情面。我今日去迎苏恒,已经有些发虚,单体力上就撑不下去。然而我既然不要刘碧君协理后宫,今日必然得逞强到底了。 我说:“能帮母后分劳,臣妾不敢推辞。只是不知陛下今日是否得闲……许陛下今日会宴请群臣?”按着苏恒的性子,这几乎是必然的,“母后既要赐宴为陛下洗尘,是否要传旨问问陛下的意思?” 太后脸上当即就泛起嘲笑的意味,对四面的人道:“瞧,自己的儿子,我请吃顿饭都要问问。行了,哀家记下皇后的提点了,你就去忙吧。” ……我忽然就有些后悔,为什么多说这一句。反正太后请客,皇帝不来,怎么也坏事不到我身上。 “是臣妾多虑了。”我说,“母后与陛下自然母子连心,是臣妾先前的话没见识了。臣妾无能,也不知陛下和碧君妹妹的喜好,还请母后派个妈妈从旁指点着。” 太后还有些犹豫。 反正替她干活,我是不怕丢人的,“太后赐宴,自然要让陛下称心如意。” 太后终于舍得松口,抬头指着吴妈妈道:“你去给她搭把手。” 吴妈妈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一个沉默寡言,白白胖胖的老太太,一贯都与人为善。太后派她而不是孙妈妈来,看来也确实没有要把接风宴搞砸的意思。 该如何应对,我心里便大致有底了。 我说:“还请吴妈妈多多指点。” 吴妈妈笑道:“不敢。娘娘尽管差遣。” 实在比秋娘容易打交道多了。 # 金明池在长乐宫西四殿偏南,长信殿则是西四殿里唯一在长巷以北的,两处相距走路嫌远,坐车嫌近,不怎么方便。何况又临水,四月中夜里还是有些凉的。 我与吴妈妈先去西间商议了一下,该请些什么人、摆几桌、摆在那儿、该从库里领些什么、要不要传乐府,然后一一记下来。 商议好了便是午膳时分,我报给太后的时候,她正在用膳。 大概是我不肯承认自己比她体弱无能的关系,也大概是刘碧君迟迟不到太后心中烦躁的关系,她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差遣我。正事儿还没说,先支使我给她端茶递水夹菜盛汤,而后便让我站在一旁回话,回完了竟又要我把单子读给她听。 幸而她一贯不爱排场,否则一场宫宴下来百十种器物,够我读一阵子的。 在一旁伺候着的嫔妃们大概都没见识过太后折腾人的手段,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微妙。连梁美人也小心的闭上了嘴巴,殷勤的对太后微笑起来。 太后慢慢悠悠的吃着东西,听我读完了,才说:“单子弄好了,那就去金明池忙着吧。要抓紧点儿,别等晚上来不及。” 我不由就想,太后折腾人的手段,虽小家子气了些,却实在很让人恼火。 我从长信殿出来的时候,日正当午。孟夏阳光明亮却不炙人,树荫筛落,斑驳摇曳。 风从长巷吹来,拂面而过,略略缓解了疲倦。 我扶着个小宫女,勉强上了马车。大概是乍然见了明艳阳光的关系,再进车厢眼前便有些发黑。我用帕子盖着眼睛,在车上倒了一会儿。 马车才动便停,有宫女在外面轻声禀道:“娘娘,长巷上有人揖拜。” 我有些倦,道:“不必管。” 宫女小心迟疑道:“可是……看着像是陛下的马车。” ……这便奇了。若是苏恒的马车,断然没有让我先行的道理,何况还要作揖。 我便打起车帘,探了身子出去。 錾金轮、饰龙纹,果然是苏恒的马车,然而规制减作了双驾马。车前欠身站着的男人,看着也有些眼生。不是宦官……莫非是新来的散骑常侍? 我吩咐宫女道:“你问问他。” 那男人乌发如锻,身形很是挺拔俊秀。气质高标,深衣清到骨,颇有名士风流。小宫女正当年华,碰上这种男人难免羞赧,开口就有些底气不足,“尊驾……是哪位?” 他似乎没有听清,仍是端端正正的躬着身。 性子倒很是谨慎…… 能让苏恒用自己的车去接的,自然是难得的俊才英儒。看着也还年轻,日后必然前程锦绣。只不知是哪家子弟。 但苏恒既给他这种尊荣,此人不日定将名满朝野,我也无需特地去打听。 便不再问,道:“罢了。走吧。” 马车略一转弯,又一阵风吹来,透帘而过。风略有些大,令人失仪,四面伺候的人都忙着抬了袖子遮面。我顺了顺被吹起的头发,透过掀起的帘子,望见那人已起了身,纵然意外对上了我的目光,也不曾慌乱躲闪。 确实是个有前途的。 看来苏恒这趟南行,并不单单是祭祖去了。只怕这样的生面孔,日后将渐渐多起来。 我也差不多是时候该给哥哥提个醒了。 # 马车只一个转弯,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已经到了金明池。 金明池一顷碧水,浩淼长天。正当晴日,视野尤其开阔。波光潋滟,水气清朗,令人心旷神怡。水畔有临湖殿,平日里游玩时歇脚用,我与吴妈妈商议过,都觉得夜里天气还凉,最好不要在外面摆席,便将宴席定在殿里。因此一早便派人来打扫了。 这个时候,来洒扫的丫头们正午休,在水边三三两两的笑闹着。 我不过是被太后差遣过来看看,没有当监工婆的意思,便不打扰她们。只悄悄的下了马车,沿着花木一路走过去,找了条临水的回廊,静静的歇着。 金明池比别处湿凉一些。已是孟夏时节,杏花却还一簇簇开得粉俏。娇花照水,鲜艳明丽。可惜我实在累得走不动,不然还真想转一转看看。 不一刻,有宫女找过来,送御膳房拟定的菜谱,我略翻了翻,便让她送去给吴妈妈看。 菜谱比我料想的要奢华些,我猜到是直接从给苏恒拟的菜谱里挑来的,一时竟有些同情御膳房那些人了——苏恒对朝臣一贯厚待,今晚他宴请群臣,规格自然不会太简朴,人数也不会太少。御膳房此刻只怕正忙得不可开交。结果太后竟也要摆宴席,只怕他们想死的心都有了。 还是有些不忍心,便让宫女带话儿给吴妈妈:“御膳房离金明池远了些,我的意思是,热菜便让长信殿的膳食房准备,吴妈妈觉得呢?” 宫女领命去了。 四下里一时有些寂静,我略觉得犯困,便闭着眼睛眯着。几乎就要睡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花木那儿议论声传过来。 “……你是没跟着去南边,没见到刘美人的哥哥。说句大逆不道的,那模样长得,比咱们陛下也差不到哪儿去。往那一站,就跟一杆儿翠竹似的,把别人都比成了老树皮。” 我不由就警醒过来。 刘碧君的哥哥刘君宇,我虽不曾见过,却对他印象深刻——毕竟是差点成了韶儿太傅的人。 我便细细听着。 “说你眼浅还真不冤枉,男人光脸长得好有个屁用?还要有家世,有才学,有品行。” “谁说他光脸长得好了?他可是刘美人的亲哥哥,刘美人什么出身?太后的娘家亲戚,皇上的发小儿,跟大司马、大将军他们都是同乡!哪个当官的有这种家世?他又封了散骑常侍,才学品行也定然差不了。而且他家里还有钱——人说富比列侯呢!” “你真要这么论……”另一个显然更不服气了。 “我没说完呢——他还没娶亲。” 这话说出来,另一个的气焰果然就被打压下去了,“啐!没娶亲又怎么了?你还想嫁他啊。没羞——” 两个人笑着打闹起来。我心里却静默下来。 其实没娶亲确实也是个资本。已经有个妹妹是皇帝的宠妃,若再娶个名门闺秀做妻子,刘君宇的仕途定然不可限量。 看来苏恒这次南行,确实是打算起用刘君宇了。 “我就是没羞又怎么了。”两人闹够了,说话的那个就得意的笑起来,“反正只这一条,在我这里,他就能把你说的那个周赐比下去。” 她们说到了周赐,我心里又是一动,越发仔细的听着。 她这么一挑衅,另一个忽然又有了战意:“你还真别说,虽然我不知道如琏公子娶没娶亲,但就算他娶了一百个老婆,也绝对比你那个刘公子高出九重天去。这次皇上同时召他们二人入京,定然会有人将他们比对着看,你就等着瞧吧。 她们斗完了嘴,很快便聊起了别的。 我心里却再也平静不下来。 ——苏恒征召刘君宇和周赐入京。如果是周赐的话,确实当得起苏恒亲自派车去接。但我今日见到的人显然不是周赐。 那么就是刘君宇了。 确实如刘碧君一般,是人中龙凤,出类拔萃。 我答应给刘碧君晋位一事,也许是真的有些轻率了。 情敌 不过,苏恒真想让谁显贵起来,莫说是我,就算太后亲自披挂上阵,都未必能拦得住。 何况太后定然会站在苏恒和刘碧君那边。 对我而言,与其费尽心思妨碍刘碧君和刘君宇,逆着苏恒的心思行事,还不如好好想想沈家的前景。毕竟韶儿已经是太子,我再争些有的没的,白受闲气,还没意思。 何况这世上趁势而起的东西,一旦时易势变,也就自然消散干净了。 我只需稳稳的等着,必要的时刻推一把,就好。 # 午时一过,临湖殿的宫娥们便再次忙碌起来。中间吴妈妈遣人来回话,说是已命长信殿的膳食房开始准备冷菜和点心。她也没说个缘故,我就问了问来传话的小宫女。 “奴婢去回完话,吴妈妈就让把热菜单子送去膳食房。”小宫女答道,“结果膳食房竟被御膳房借去好些人,吴妈妈让禀给太后知道,太后就传了膳食房的人去问话。才知道皇上要摆宫宴,太后就说,不劳烦御膳房了,于是就都让膳食房的人去准备了。” 这些都是预料中的事。我便点了点头,不予置评。 倒是这小姑娘说话清楚明白,很是难得,让我不由多看了几眼。 是个黑瘦的丫头,小脸上一双圆眼睛乌溜溜的。似乎正是蹿个子的时候,袖子下面露出老长一段胳膊,黑细得不够一把抓。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忙一福身,道:“回娘娘的话儿,奴婢春铃儿。” 我说:“你回椒房殿,告诉红叶,给刘美人的礼单上,再加一柄玉如意。” ——苏恒要提拔刘君宇,我便厚待刘碧君。既然要跟他表演帝后默契无间,就不差这一次人情。 春铃儿麻利的应下,脚步轻快的去了。 留我一个人在这边头痛剩下的事。 太后虽然对别人宽厚,却对我严苛得很。我今日错口说出苏恒未必给她面子来赴宴的话,已经让她当着众人的面刻薄过了。若被我不幸言中,她必定恼羞成怒。我若再在她跟前晃荡,势必被她加倍挑剔磋磨。 往常也就罢了,如今我大病初愈,委实禁不住操劳。 若能寻个由头溜掉最好,溜不掉就只能祈祷苏恒孝字当先,好歹来太后这边露个面了。 ——真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刘碧君上有苏恒护着,内有太后撑腰,外面还有刘君宇这么出息的哥哥,她不折腾我已经疲于应对,真折腾起来我还不知怎么焦头烂额。 后院里女人间这些破事,鸡毛蒜皮偏偏又附骨不去,实在是令人心烦意乱。平阳会觉得当初打天下、乃至朝不保夕时过得更顺心些,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 日影西移。 过了未时,忽然转了风向,凉风从金明池上吹过来,水榭这边便有些凉。 春铃儿已经从椒房殿回来,我估计她大概是领了红叶的赏,看上去喜滋滋的。 临湖殿里面的坐席已经摆设得差不多,我命人对着单子核了一遍,见没什么错了,便回长信殿去跟太后交差。 大概是吹了凉风的关系,下了马车便觉得有些晕。上了几步台阶,一时没站稳,差点一头栽下去。我心知不妙,扶着春铃儿缓了一会儿,眼前仍是一阵阵的黑黄。 春铃儿略想了想,忽然从怀里掏出包桃酥来,悄悄道:“红叶姑姑赏奴婢的。” 我不由怔愣,拈了一块含进嘴里,道:“收起来吧。” 她赶紧包了收进怀里。指尖不留神沾了点碎屑,她随手便抿进嘴里,又用舌头勾了勾嘴唇,低着头咽了下去。 我看在眼里,心里忽然便柔软起来。 爬上台阶,太后却不在殿中。 殿内空落落的,香烟袅袅,只几个洒扫的老妈妈守着,说太后让我进东侧殿回话。 穿过长信殿前殿,便进入一处院子。院子两侧各有一间阁间,阁间各通过一道长廊连接着东西侧殿。 时已孟夏,知了却还没叫起来,日头暖的让人打盹儿。风已停住,花木成荫,落了几团碎影,有猫蜷在树影里午睡,露出尖尖的獠牙来打了个哈欠。 还没完全穿过东长廊,便已听到东侧殿内传出了笑语声,那份开心毫无造作和遮拦,比我往日所见,真是全然不同的真实。 能让太后这么舒畅的,除了刘碧君再无旁人。 看来她终于回宫了。 我不由停住脚步,整了整衣衫和头脸,强迫自己微笑起来,才抬脚进了东侧殿。 进了内屋先看到三个凌乱摆放的大箱子,当里面,有个穿着素淡的女人正带着几个宫女收拾箱子,一面偏着头跟太后说笑。笑容俏皮又快活,正是女儿对着母亲才有的娇俏模样。此刻正聊到本家婶娘跟苏恒说话那块儿。 见我进屋,她不及收声,略有些尴尬,微微红了脸。却仍是微笑着,垂下睫毛避让到一侧。 她只比我小一岁,看上去却和成美人她们一般年纪。皮肤凝脂般白细,透着娇俏的桃花色,不施粉黛而天然醉人。黑密的睫毛将眉眼勾画得清晰,羞涩低垂的模样,很是生动柔和。 让人不由就心生好感。 虽说冤有头债有主,到底是谁对不起我,我心里一清二楚。可是明白归明白。我毕竟因为刘碧君而在太后这里遭了无数罪,还在苏恒那里赔上一辈子。怨恨她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所以我原本很怕乍见了刘碧君,会控制不住露出怨毒来。结果却是多虑了。 我欠身向太后行礼。 太后的笑容收得有些突兀,却难得的仍旧和颜悦色,抬手让我起来,问道:“布置好了?”我说是,她便接了句,“辛苦你了。” 依太后的心性,断不至于就这么放过我,也不可能轻易便压下火气来。我料想是刘碧君又劝过她什么。不由略略松了口气,笑道:“母后吩咐的事,媳妇儿不敢懈怠。” ——若太后再折腾下去,我此刻的状况是断然撑不住的。 太后点了点头,刘碧君便上前给我见礼。 眉目低垂,面容恭顺又柔和,从姿态到仪容周备得让人无可挑剔,“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她比我矮不少,拜得又深,我不得不俯身扶她起来,道:“此行辛苦,就不必多礼了。” 她忙说不敢,又道:“房中杂乱,有碍观瞻,娘娘恕罪。”命人把东西抬下去,很自觉的便站到了我后侧。 她一贯是个懂规矩的。但太后从来都见不得她矮我一头,这下脸色果然就有些不好。 却也没再兴风浪,只说:“皇后也忙了一天,便回去歇歇吧。” 她是怕我在这儿让刘碧君委屈了,才要赶我走。我自然求之不得,忙行礼告退。 刘碧君一直将我送上马车。 # 我上了车便有些撑不住,虚得手不停发抖。腿脚几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回到椒房殿,红叶带着青杏儿将我硬搀进殿,灌下一大碗冰糖燕窝粥,才略略缓过来。 红叶扶我进屋,愤慨道:“皇上在,怎么就把娘娘弄成这个样子?” 我默然无语。 被苏恒捏过的哪只手上还有青紫的印子。他不帮着太后折磨我已经是万幸,我早不指望他能在太后那里护着我。 红叶也意识到什么一般,不由哽了一下,也沉默下来。 片刻后,又若无其事的将我扶到妆台前,为我卸去钗环。她似乎急于岔开话题,细细碎碎的跟我说些杂事,我便也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 其实我也有件事,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纵使我不说,她也迟早会从别人口里听到。可若说了,又不知她心里是喜是悲。 我正犹豫着,忽听她道:“怎的少了一枚花胜?” 她伸手给我看,果真一套四枚镂雕攒黄宝石梅花纹的花胜只余下三枚。我摸了摸头上,又想了想,“我在车上倒了一会儿,许是落在座上了。” 红叶惋惜道:“若落在车上也罢了,真丢了可没处补去。这还是当年世子爷送给小姐的贺礼。王府里出来的东西,如今连宫里也未必有这手艺了。” 她这话倒不是有意刻薄——当年戾帝在长安造下杀孽,不知多少匠人罹难,确实失传了不少手艺。前朝好些纤巧的东西如今都做不出来了。 我安慰她道:“总有人捡了去。” 红叶摇头道:“捡了也未必就会还回来。”一面命青杏儿去车上找找。果真找不到了。 我心里不由就有些难受。我的嫁妆当年散的散、卖的卖,剩下的首饰只这一套,也是我心爱的——我少时喜爱的东西多是舅舅所赠。如今舅舅去了,东西也大都遍寻不到了。 我说:“去入个档吧,这种只我一个人有的东西,真落到别人手上就不踏实了。” 红叶道:“我省得。” 洗漱好了,她扶我上床躺着。 我沾了床,身上便散了架子似的,一时意识昏沉起来。 迷迷糊糊的听红叶问:“娘娘今日遣春玲儿来传话,可是要用她?” 红叶一贯是懂我的心思的。 我点了点头:“我看着她是个伶俐的,怎么了?” 红叶道:“春玲儿是上个月太后赏的人……听说也是樊城人,当年饥荒时被父母卖了,辗转到太后手上。太后菩萨心肠,教导了她两年,也看她是个聪明伶俐的,便赏给娘娘。” 我笑了笑——我倦怠了三四年,身边早插满太后的人,不差一个孩子。 只说:“知道了。她还小,身世也可怜,你便多照拂着些吧。”想了想又说,“我觉着她大约还有个弟弟妹妹的,你替我留心一下吧。” 红叶点头应了,又替我掖了被子,见青杏儿回来了,吩咐她守着,便起身要走。 我抬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周赐要来长安。” 她身上僵了僵,轻轻挣开我的手,“……娘娘歇着吧。” 红叶去得急,我昏沉沉的望着她的身影,心里只觉得对不住她。 卧病 躺下不一刻便睡了过去。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夹杂着噩梦不止,迷迷糊糊饱受煎熬。 一时梦到舅舅教我舞剑,一时梦到与哥哥抢青梅吃,一时梦到我与苏恒的新婚之夜,一时又梦到景儿死去的那个清晨……一幕幕如走马灯般转眼便过。最后是红叶一头撞到柱子上,满面鲜血抱着我,不知道对谁说:“人人皆说您菩萨心肠……只不知您信不信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只觉汗水浸透了被褥,身上如陷入泥沼般沉重。 屋里光线暖而昏沉,如古旧的卷帙一般凝滞无声。珠帘映着余晖,青瓷泛着柔光,桌椅拖出模糊的长影,拱月窗外霞光已晚。 视线清晰起来的时候,红叶正在我身边,我抓住她的手臂,却说不出话来。她忙将我扶起来,顺着我的背,道:“已经醒了,已经醒了。” 我点头,汗水顺着脖颈流下来,滚进衣服里,略有些凉。 我说:“做了个噩梦。” 她点了点头,却不问我是什么噩梦,只说:“可好些了?” 我试着起身,却只觉天旋地转,复又倒下去,“头晕得厉害。” 红叶道:“是劳了神思。我煮了些茯苓酒酿圆子,娘娘喝一碗,再睡会儿吧。” 我点了点头,红叶才要出去,却又想起什么一般说道:“娘娘刚躺下那会儿,长信殿便有人来催您去。我进屋喊了您两次,您只不醒,我便推说娘娘来了身上,疼得厉害,正昏睡着,只怕去不了了。” 我又点头,问:“可有说催我去做什么?” 红叶道:“说是太后赐宴,想让你帮着去招呼。又不是该娘娘操劳的事,都说您去不了了,还一遍遍来人,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要把我折腾病了,好坐实了我病弱不能管事的话,顺理成章把权交给刘碧君。 耐着性子差人来传了几遍,可见刘碧君一回来,太后行事立时便又温和有章法起来。如今我去与不去,定然都给人落下了话柄。 我说:“去端圆子吧。” ——可惜太后偏偏忘了一件:刘碧君既没晋位,也没搬来未央宫。若我今日便托病将养起来,她便只能耐心等着。 除非苏恒铁了心要越过我去抬举刘碧君。但我猜他暂时还不急着跟我撕破脸,不然今日舆辇上,他也不必特地做什么亲昵姿态了。 红叶替我找的托词,很好。养好身子要紧,刘碧君晋位的事,就让她们再等两天吧。 红叶很快便带了青杏儿,将圆子端过来。圆子里还拌了不少红糖,热气蒸腾,再加上我苍白的脸色,说是来了身上真不由人不信。 我靠着枕头倒着,红叶试了试冷暖,抿了一勺圆子给我。 “太后那边又来人了。”她说,“非要见娘娘一面,正等在外面。” 令人发笑,莫不成还想看看,我是不是真起不来身? 我说:“让她进来吧。” 来的是孙妈妈,太后当年从樊城老家带来的忠仆。一贯体面又冷面,就是个替太后唱黑脸的。与太后身边吴妈妈并称金刚菩萨。她自然就是那怒目的金刚。 ——是个倚老卖老,最不好打交道的人。太后派她来,什么意思可想而知。 我起不来身,便搭被子盖了腿脚,倚在床头见她。又命人给她赏了座儿。 她大大方方受了,而后便很没规矩的上下打量着我。我身上虚得几乎坐不住,片刻间冷汗便湿透了衣衫,也没什么好掩饰的。 估计她打量得差不多了,便摆了笑脸,说道:“烦劳孙妈妈跑一趟。今日太后高兴,我本该时刻在身边伺候着。谁知不巧来了身上,下不了床,也怕冲撞了喜事,实在不能去了。” 孙妈妈斜挑着眼,道:“老身说句不该说的:今日太后高兴,娘娘纵然身上不适,也该本着孝心去伺候一二。娘娘这么拿架,很是不该。” 既看出我身上不适了,还要摆了一副教训人的面孔,污蔑我拿架。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修炼不到家,立时便气得脑仁疼。 红叶掩着嘴噗的笑出来。 我问:“你笑什么?” 红叶冷嘲道:“孙妈妈开口便道是‘不该说的’,奴婢还以为是她谦逊,谁知她还真说了些不该说的。奴婢都没见太后娘娘这么教训皇后娘娘的,孙妈妈竟以为自己比太后还大些?还是以为皇后也是谁都能说得的?” 孙妈妈脸色便涨红了,眼睛里透出火光来。 红叶就是这么个性子,看着柔和,却是个遇强则刚的。先前我半死不活,她得替我撑着,多少还能忍辱含垢。如今我能给自己做主了,她又是横命一条,内里藏的那些刺便一根根的张开来。 看来今日我站着出去、横着回来,让她心里窝了不少火,还是忍不住发作了。只是她说孙妈妈时却忘了自己,我到底是皇后,便此刻病弱了,也用不着她挡在我身前。 ——太后要磋磨我,总还得顾忌些什么,但若要整治红叶,根本连骨头都不用吐出来。 我呵斥道:“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退下!” 红叶扑腾跪在地上,抿了唇不说话。 我转向孙妈妈,一字字吐的清楚:“孙妈妈说本宫不孝,本宫惶恐。本宫虽尽心尽力服侍太后,却时常觉得不足,只能日后加倍奋不顾身。但孙妈妈污蔑本宫拿架,本宫倒要分辨一二。请孙妈妈指点,本宫哪里拿架了?” 孙妈妈已经站起身,红着脸退到了椅子后。 我说话稍用力了些,又头晕起来,便靠在枕上平缓气息。红叶慌忙挺直了脊背,帮我顺气。 我好半晌才缓过气来,便继续说:“今日太后欢喜,我不能上前伺候,实在惭愧。倒是备了些玩意儿,给太后凑个热闹。烦劳妈妈帮着带去,就替我告个罪吧。” 孙妈妈走了,红叶仍是跪在地上,垂首不语。 我抬手抚开她的刘海,她下意识伸手去挡,我便不勉强,只说:“你起来,只我们两个在,你不要跪。不然我心里难受。” 她站起来,只一会儿便红了眼圈,“……小姐从没这么大声对我说过话。” 一句话说了一半,眼泪啪嗒啪嗒就落下来。 我哭笑不得。 我说:“我是把你当妹妹待的,自然能护着你的时候都由你放纵了。可你也该知道,莫说是我的妹妹,便是我自己,在太后那里,也不过是个随她揉扁搓圆的。你当初拼死护着我,已经在太后心里留了名号,正该加倍小心,怎么还敢挺身上前?” 红叶小声说:“脾气上来了,哪里顾虑得了那么多?” 我无奈道:“这个时候顾虑不了这么多,该一往无前的时候,你偏又顾虑起来了。” 红叶端了碗来,道:“吃圆子。” 我知道她有意堵我的嘴,却也确实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只能转了话题,问道:“秋娘那边怎么样了?” 红叶仍有些仄仄的,搅着丸子随口答:“没闹腾——”想了一会儿,又道:“太后差人来看了她后,她就一直本本分分的,连屋子都不出。” 可见秋娘也可以是个老实的,只是不知从谁那儿借了胆子跟我无礼罢了。 我说:“也不要让她闲着……”太后虽然糊涂,刘碧君却是个明白的,我若“病”得久了,长信殿那边必然琢磨出意味来。太后迟早还会借秋娘的手拿捏我的软肋。 秋娘是不能留的。 我问:“韶儿的东西可都是你收着?” 红叶道:“小殿下那边的东西都单独放着,账簿钥匙倒是都在我这儿。” 我说:“都交给秋娘吧。以后这些东西,都让她收着。” 红叶有些迟疑,“……那可是只大耗子。” 我自嘲道:“我手上还真就只有钱物宽裕——短不了韶儿的。” # 也不知孙妈妈回去怎么说的,总之太后没再急着唤我过去。 倒是苏恒遣人来说,要带韶儿宴请群臣,问我去不去。 他必然知道我不肯去太后那边侍宴的事,请我赴宴也不过是刻薄我,我自然说不去。苏恒便又说,刘碧君在。我气得眼前发白,只命回道,不要让韶儿胡乱吃东西。 ——带宠妃会群臣本就是轻佻之举,何况皇后健在。苏恒若真让刘碧君随他和韶儿出席,不是爱刘碧君爱得昏了头,就是意在试探御史台,为废后一事铺路。 无论哪种,都令我寒心。也不由我不生气。 可是苏恒不是个行事毫无章法的人,如今蜀地未平,我也尚未失德。他敢透出废后意向,根本就是自乱阵脚。 何况他上午才做出与我琴瑟和谐的姿态来,没道理晚上便给自己拆台。 所以他说要带刘碧君去,八成只是说来折辱我。 我跟他这般戕心冷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重新活过一遭,再被他戳到痛处,便太自贱了。 只需警惕就好,不必真鲠在心里。 入了夜,前殿传来丝竹声,先是雅乐,缓拍悠长,令人倍觉天朗月明。不多时便换做急促热烈的鼓乐,鼓点一时如急雨,一时又如响雷,正该豪壮之士踏乐吟啸起舞。 自然是苏恒那边开宴了。 我下午睡了一次,此时虽然昏沉,却再睡不着,便倚着枕头,让红叶给我读书听。 正读到汉书外戚传,汉宣帝诏求微时故剑。 我一时恍神,便听红叶若有所思道:“古人行事,真是别具意蕴。这皇帝虽不明说心事,但一柄故剑尚且不能舍弃,何况是贫贱相伴的妻子?这一纸诏书就好比一首诗,不着一字,诉尽深情,真是什么样的山盟海誓也比不过。” 我说:“就是他太深情了,许平君才会死。” 红叶道:“……若奴婢是许平君,纵然死了也甘愿。” 我说:“谁不是呢……可惜有些人生来便注定只能当霍成君,这些人又该怎么办?” 红叶不假思索道:“离皇帝和许平君远远的。” 我不由笑出来,“倒也是个办法。可是,人人都爱锦上添花,富贵长远。就算她想远离,他的父兄也未必答应。何况睡榻之侧,不容他人。纵然她不争,许平君一家人也未必就不害她。” 红叶道:“这不成了个死局?” 我笑道:“也不至于,霍成君也还是有活路的。” 只要霍成君要的不是刘病己,她就还有活路。可无论她要的是什么,却都已经没了退路。 红叶道:“该怎么做?” 我不说话,红叶便抿了嘴唇,道:“没活路也不要紧,反正娘娘才是陛下的许平君!” 她不知道苏恒的废后诏是怎么写的,才会这么说。我不由就笑出声,道:“好了,你去前殿看看,差不多是时候接韶儿回来了。” 红叶随手把书倒扣下,便领命去了。 送礼 红叶去接韶儿,我便又命人取来针线,做了一会儿女红。可是实在头昏眼花得厉害,才纳了没几针,便出了一身虚汗。于是只静静倚着床头养神,等红叶回来。 外间弦月将落,鼓乐却还没有停。 已近二更时分。 窗外海棠已然谢尽。初夏草木繁芜起来,绿叶已成浓荫。婆娑树影落上拱月窗,恰像是美人团扇。 我只是这么望着,竟又有些恍神……从嫁给苏恒后,我便再没有绘过团扇——也不是只有团扇,在家做女儿时喜爱的一应纤柔精巧的玩意儿,似乎都没有再碰过。 久远得我都要忘记,自己也曾有过闺阁女儿的情态与喜好。 可惜这些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的了。 我困倦得紧,便放下枕头躺着。本想等韶儿回来,谁知只是片刻,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第二日醒来身上越发的懒,头痛得厉害。红叶为我把了脉,比照了半天医书,说是有些虚浮,是外感风寒,要我老实歇着。 把脉什么的当然是花架子,让我老实歇着才是真。 我估计也是昨日在金明池打盹儿,受了凉,发发汗也就好了。 昨日苏恒的筵席一直开到二更天,便留韶儿在宣室殿睡下。看样子韶儿也是想缠着苏恒的,红叶便没把他接回来。 父子天伦,这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用过早膳,我灌下两碗滚烫的姜糖水,而后蒙了被子睡觉。可惜才躺下,便有人通禀说刘碧君来了。 刘碧君一贯小心谨慎,在我这边从来都不失礼,她回宫后亲自过来看我,我并不奇怪。 我只是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快。 我敢说昨日苏恒遣人来请我赴宴的事,乃至于苏恒说我不去就带了她去的事,她都是知道的——只怕她当时就在苏恒身边。她这个时候来,固然可以表明自己问心无愧,却也未必没有挑衅炫耀的意味。 难道她就不怕我恼羞成怒,连着太后的帐一并算到她身上? 当然,话又说回来,我若真敢在椒房殿为难她,日后太后和苏恒必然会加倍在别处替她讨回来,她也确实不用太顾虑——有靠山,有底气,自然在谁那里都能不失礼道、周旋自如。 我略想了片刻,还是说:“扶我起来吧。” 红叶有些犹豫,“娘娘病了,不见她也行。” 我笑道:“她是来的。伸手不打笑脸人,让她进来吧。” 红叶便闷声的扶了靠枕让我倚上,道:“就在床上见吧。才有些发汗的迹象,别再闪着。”一面抬手,吩咐人宣刘碧君进来。 略顿了顿,又叮嘱我道:“身子要紧,别跟人争些闲气。” ——果然是怕我跟刘碧君扛上。 我便笑道,“放心。我好歹还是皇后呢,不能连这点气度都没有。” 片刻后,刘碧君便带了个小丫头打了帘子进来。 她生得窈窕,今日穿了身渐染的浅绿纱裙,氤氲淡雅,越发像是楚辞里歌咏的香草美人。然而她面颊粉红,笑容腼腆静美,又比世外仙姝多了几分烟火气,观之可亲。 她面上全无骄纵之气,只是与人为善的模样。任我之前怎么猜忌她的用意,真见了她却也挑剔不出半分不对来。 她垂着黑长的睫毛,黑眼睛里盈满柔光,腼腆笑着向我下拜行礼,说的依旧是:“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我便也笑道:“起来吧,坐。” 她红着脸笑道“谢皇后”,又跟红叶谦让了几句,方才坐下来。 苏恒的嫔妃平日里再伶俐的,到了我这里也只装哑巴。只她一个口拙的从来不露怯态,很给我面子,着实难得。 我说:“昨天太后摆接风宴,我该去帮着操办的,结果事来得急,竟不能起身,怠慢你了。” 她忙垂首道:“不敢,娘娘身体不适,该臣妾来伺候娘娘的。” 我笑道:“宫里边伺候人的那么多,哪里轮到你来了。” 她面色霎时红透,双手交握在一起,指尖略略有些发抖。我看得出她有些紧张了,然而我似乎也没说什么为难她的话——看来她在我这儿跟我在太后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说:“伺候太后和皇后,是臣妾的本分。” 这话我还真不敢当。不过看她抖得那个样子,根本随时准备跪下来向我请罪——我最好还是不要再多说什么,否则不知道的人还指不定以为我怎么欺负她了。 若我在太后跟前也能做出随时会被吓哭的模样,估计就算不能少遭些罪,至少也能博取些同情。 可惜一国之母见了人却怕得跟兔子似的,未免太不成体统。这法子我还真学不来。 我略有些头痛,便揉了揉太阳穴,又问道:“昨夜的宴会,可还尽兴?” 她略松了口气,腼腆的垂下头,柔声道:“回娘娘,宴会前陛下带着太子殿下去坐了一会儿,娘娘遣人送了贺礼,平阳公主也在,太后娘娘很高兴,昨夜亥初才歇下。” 我说:“太后老人家高兴便好。想来也多亏了你在跟前伺候着,我记下了。” 她又有些局促,道:“陛下和太子殿下去时,太后娘娘本想再请娘娘去,一家人一起坐坐。后来得知,陛下相邀娘娘也去不成,只得作罢。昨夜臣妾虽从头到尾在跟前伺候,太后却只记挂着娘娘。” 她有意无意的咬重“从头到尾”四个字,自然是跟我说,她并没随苏恒去前殿赴宴。 这倒未免让我失望。朝臣个个爱揪着后宫说事。她若真跟了去反而有热闹可看,若苏恒相邀,她固辞不去,反而让人赞她贤淑端方,约之以礼,便是苏恒多宠她些也理所应当。 想来这才是苏恒的本意吧。 而我今日若真让她哭着出去了,少不得要落个嫉妒狭隘,不识大体的骂名。 真是连只兔子也不让人省心。 我只好笑道:“若真能起来,也理应去太后那边伺候。让太后忧心,我真是罪该万死了。烦碧君妹妹回去为我宽解太后,改日稍好些,我再亲自去请罪。” 她道“一定”,又说“不敢”,面色泛红、举止羞涩的与我演了一段后妃贤德。 我倒能跟人推心置腹,却不擅长与人推杯换盏,不一刻便词穷。幸而红叶帮我解围,道:“适才奴婢看到外面抬了好些箱子来,像是刘美人从老家带来的土仪,娘娘就不问问?” 刘碧君忙接话道:“是家乡土仪,却不是臣妾的手信。樊城家中长辈们都问起娘娘,陛下说娘娘病了,不堪跋涉,因此没随驾一道回去。二婶娘、邓家姑母她们都惦记着,便特地挑了这些土仪给娘娘。虽不比宫中供奉那般精巧贵重,却是长辈们的爱护。臣妾不敢随意处置,便悉数替娘娘带回来了。” 她这段说的溜,想来是早准备好的说辞。 明明是她随驾回乡,这么一说却将她自己的风光抿去,倒显得我这个没去的人人惦念了。 我当年随苏恒回去,受了家中长辈们不少照料。因此这些礼品,说什么都要收、要回的。 我便命红叶接了,道:“劳她们牵挂了。” 她又垂眸笑着,与我说了一会儿家乡风闻,恰到好处的学了几句婶娘、姑母们关心我的话。 她把自己的位子摆的很低,令人生不出敌意来。 聊得差不多了,她才终于切入正题,“樊城黄家作琴的手艺,据说是从建安时传下来的。虽比不过蜀地雷家琴那般金石峥嵘,然而也别有清微淡远之风……臣妾请黄师傅挑了上好的桐木与梓木,仿绿漪做了一柄瑶琴,借婶母与姑母的面子,还请娘娘不要嫌弃粗滥。” 说着便命宫女抬上一柄琴来。琴身流畅如风,漆柔如玉,只在背项上篆写着“石上清泉”四字并落款,其余别无装饰。琴是好琴,然而比照刘碧君往日的出手,却未免菲薄。 不过,这份礼很得我的心。 我照旧命人收了,答道:“是张好琴,倒是我琴艺拙劣,配不上了。” 她松了口气,面上笑容少了一分局促,立时便有七分明艳,她起身道:“娘娘谦逊了。”又说:“娘娘身上不适,臣妾便不叨扰了。” 我与她之间的嫌隙不是面对着面聊天就能弥合的,我们两个人都很清楚。目的达到了,再摆笑脸只是浪费时间。 我便不留她,只命红叶送她出去。 红叶很快回来,虽然她垂头掩饰着,然而唇角微微的勾起来,还是能看出她心情很好。 她上前扶我躺下时,在我耳边小声道:“这下可以宽心了吧。皇上不可能让刘碧……刘美人越过娘娘去。纵然是她跟着回去,天下人也只认娘娘一个。” 我无奈道:“你也说是她跟着回去的。” 红叶手上顿了顿,脸色便有些不妙。 我低声道:“昨夜皇上才说要带了她去会群臣。还有刘君宇,一起用便是散骑常侍。” 红叶闷声问道:“她是来炫耀的?” 我不由笑起来,“这倒未必,我反而觉得她是来讨好我的——你没听她说吗?家中老人都念叨我。你说‘家中老人’是跟我亲些,还是跟刘碧君亲些?” 红叶嘀咕道:“当然是跟刘……”她随即恍然大悟,却已没那么惊喜,只压低声音试探着问,“皇上没抬举她?” 也许不止是没抬举那么简单。他大张旗鼓带了刘碧君去,就算他什么也不说,底下人揣度着他的意思,也定然会巴结刘碧君。没道理反而惦记我这个失宠的。 苏恒到底什么意思,刘碧君必然是明白的,我却有些糊涂。 不过他有什么打算,我大致有谱了——只怕他对“西南一角”已经有了谋划,想用我来试探一些人。 我已躺好了,红叶仍凑在我耳边,未免不好看。我便只点了点头,道:“传我的懿旨,刘美人伴驾侍奉有功,值得嘉奖,赏。” 红叶解了心事,对刘碧君也大方起来,忙笑着起身,道:“奴婢这就去。” 我拦了她,道:“让李得益去。你到各宫逛逛,把刘美人带来的东西分赏下去。” 苏恒刚刚回来,估计随行的下人们都耐不住寂寞,正急着找人炫耀南行路上的见闻。红叶是个有心的,应该知道该打听些什么。 红叶笑道:“奴婢明白。” 太后在樊城管家久了,用不惯太监,李得益生怕得了错,接了我的旨意,又先让人带了赏赐品给我看。 ——红叶的礼挑得很有意思,都是大件的珊瑚、玉石、绸缎,一览无余。 我忍着笑让他去了。想来刘碧君命人抬着大箱子进椒房殿,我再命人捧着大盘金玉去长信殿,必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 新人 第二日天光向晚的时候,韶儿终于从宣政殿回来。 我养了两天,终于略歇了过来,午饭后便又做起针线来。此时终于将韶儿的夏装缝好了。 当年景儿病弱,一点委屈也吃不得的,他身上一个线头我都要照料到。一直到入了长安,他贴身穿的每件衣服,也还是我亲手挑好料子一针一线逢起来的。那时年轻,白日里料理着阖府的杂事,夜里在灯下熬到入更,也不觉得辛苦。如今却是不成了。 但现在也有现在的好,战事渐渐平息,百姓也安定下来,因战乱而荒废的百业都开始复兴,宫中供奉便也富足精致起来。织室里那些绣女做出的衣物,都不比我做得粗糙些。 可是我想,我还是该亲手给韶儿缝套衣服的。 韶儿大概在苏恒那里闹腾得厉害了,侍女将他抱进来的时候,他正用白胖的小手揉着眼睛打哈欠。 见我在床上坐着,他便从侍女怀里俯下身,对我伸开手臂,软糯糯道:“娘亲,抱抱。” 我托了他的腋下,他怕痒,抓了我的手臂咯咯咯的笑。笑闹了一阵,终究还是敌不过困倦,便靠到我手臂上,扬起小脸望着我,黑润润的眼睛里带着些迷蒙睡意,问:“娘,咱们睡觉吧?” 我说:“一会儿要吃晚饭了,吃过再睡。” 他是个说睡就能睡着的,一边答话,一边伸手抓了抓我的胸口,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蹭上来,道:“刚刚在父皇哪儿吃过了……” 刚吃完东西便睡容易积食,我推了推他,他赖皮的抓住我的袖子,道:“韶儿睡着了……” 我说:“韶儿睡醒了,娘有东西送你。” 他停了一会儿,用四根肉肉的手指把眼皮撑开,黑眼睛往上翻着,道:“韶儿已经醒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抱他回来的侍女也掩着唇低笑出来。 我托了他起来,命青杏儿将新衣服取来,抖开来给他看,问:“好不好看?” 他有些谨慎的问:“娘亲给韶儿缝的?” 我说是,他便又看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相当无辜道:“……不好看韶儿也喜欢。” …… 我说:“……不用委屈了!” 他一把扑上来拽住,面颊红得苹果一般,黑眼睛水汪汪的,分辨道:“不委屈不委屈,娘亲说了给韶儿的,不许骗人。” 说着便抢到怀里去,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下面站的侍女,最后还是小心眼的防着我,道:“姨姨帮韶儿拿着。” 侍女便上前将衣服接了。 她先前向我行礼时我并没有注意,只以为是苏恒派来送韶儿回来的。听韶儿叫她“姨姨”,才略有些好奇。 ——韶儿只管宫女们叫姑姑,我倒是有两个堂妹,然而她们如今也都是十五六岁待字的年纪了,加之我又失宠,为了避嫌,她们便很少入宫。 我便分神扫了她一眼——还算白净,举止也颇大方。 微笑的模样很爽利,像是坡头开的喇叭花。算不得美人,却很讨人喜欢。 大概意识到我在看她,她略眨了眨眼睛,很快便又屈膝,说道:“民女顾清扬。” 韶儿大概想试衣服,正专心致志找腰带扣。他动作笨拙可爱得紧,像一只追着自己尾巴的猫。青杏儿在一旁急得直抻脖子,却不敢贸然上前服侍他。 我便丢韶儿一人折腾。 ——顾清扬这个名字,我还是记得的。上一世苏恒南行回来,带了个女人来,便是顾清扬。回来第三日便封了美人,刘碧君怀孕后,她跟着一并晋封为贵人。晋位之破例,一度人人瞩目。 我一直以为,她是苏恒抬举了来替刘碧君出风头、惹人妒的挡箭牌。反而不明白,苏恒怎么把她送到我跟前了。 她与我确实是有些亲戚关系的。 “世家求妇,北沈南顾”。沈、顾两家的女儿,生得清贵,养的美好,素来都是有口皆碑的。历代都有名著于世的美女或是才女,女孩儿们都嫁得极好。两家也有些姻亲关系。论起来,她该是我的表妹。 不过当年乱世,沈、顾两家各奉其主,早已断了往来。 如今顾家当家的是顾仲卿,戾帝那边来的降臣,因为处境微妙,便不大爱交游。 自然也不会跟沈家太热络。 我说:“原来是顾家表妹,乐耕先生近来可好?” 她笑道:“祖父在会稽开荒了五亩良田,这几年都在打理农事。农闲时乐山乐水,很是逍遥舒惬。” 这却让我吃了一惊——我虽猜到她是南顾家的女儿,却没想到她竟然是顾长卿的孙女。顾长卿娶的是我祖父的同胞妹妹,这声表妹,叫的不冤枉。也难怪她自称“民女”。顾家虽以顾长卿为傲,然而这个本家嫡长子却最受不得拘束,官袍一脱便逍遥江湖,从此跟顾家断了联系,如今确实是一介草民。 我便又问:“太夫人可好?” 她笑道:“祖母开了几家药行,偶尔也卖字画补贴家用。”她大约也知道,太夫人是我本家姑婆,便也不藏掖着,又说,“——祖父种田一贯是稳赔不赚的,幸而有他的名头在,祖母的字画还能卖几两银子。” 我怔了一怔。 她便低声笑着解释道:“如今市面上收的菩萨图、簪花仕女图,虽题了祖父的字号,却都是祖母的手笔——除了祖母,祖父从不画别人的。” 我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顾长卿的专情,与他的“高标出世”一样举世皆知。 韶儿这会儿终于脱去了衣服,我随手用被子将他包住。 韶儿戳着我的手背,道:“娘,娘。” 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顾清扬笑道:“娘娘不要冷落了小殿下,看他嘴都嘟起来了。” 说着便将衣服交到我手里。 韶儿便往我怀里钻,乖巧道:“娘亲跟姨姨说话吧,韶儿自己也能穿。” ——偏不学好,非要学苏恒的言行不一。 我无奈,便用衣服包住他,道:“伸开胳膊吧。” 他抿了嘴唇垂着头笑,伸开手臂,脆生生道:“嗯。” 顾清扬上前给我帮忙,一面闲聊着,大概有意消除我的疑心,说道:“民女行医路过南阳,正碰上圣驾经过。圣上见民女有些医术,便命民女随驾侍奉药石。是以来到长安。” 我手上不由停了停,“陛下病了?” 她抬手为韶儿抚去衣褶,垂眸道:“已经大安了,娘娘不必牵挂。” 苏恒南行,自然有太医令服侍,怎么也轮不到一个“有些医术”的民女在御前照料。 这其中必然是有隐情的。 可是看顾清扬的神色,我便知道,就算我追问,她也断然不会再往深处说了。 果然,她很快便岔开话题,道:“听说太子身边少个伺候的人,陛下便让民女在太子身边照料着。”她似乎略有些面薄,却言辞恳切,“民女在山野间长大,不那么懂宫里的规矩,手脚却还利索。皇后姑且用着,等寻到了妥帖的人,再作打算。可好?” 我笑道:“韶儿都叫你姨姨了,怎么好让你做下人的事?” 她垂了头,面上略有些红,道:“谁都有做母亲的一天。照料孩子不算下人的事……”略顿了顿,又说,“……民女在山野间长大,日后还是想回去的。皇后娘娘便收留民女几日吧。” 她眼圈有些泛红,还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口。 正是当日红叶的情态。 ——她心中有人。 顾长卿的孙女,确实不该是笼中之鸟。可是她同时也是南顾家的女儿,既已进了未央宫门,只怕便事事身不由己了。 我说:“说什么收留,你本来就是自家亲戚。何况,还有哪家女孩比的过你的见识?倒是我委屈你了——若你答应,我便把你录名在椒房殿里,日后韶儿便劳你照料了。” 她忙道:“民女……奴婢求之不得。” 我一时有些恍神。我仍记得,当初红叶是为了什么,在我跟前改称的“奴婢”。 我说:“你是乐耕先生的孙女,不要自贬身份,在椒房殿里,只管自称‘我’便是。” 她紧绷的肩膀缓了下来,抬头笑道:“嗯。” 韶儿换好了衣服,立时转了几圈给我看,然后一歪倒进我怀里来,问:“娘,姨姨要留下?” 我说:“嗯,以后韶儿有什么事,都可以问姨姨。” 他略有些犹豫的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头。 我从枕头下摸了自己的长命锁出来,给他挂到脖子上,他捧着,又眨了眨眼睛,问道:“这也是给韶儿的?” 当年韶儿出生时,我仍糊涂着。日后也曾想过要给他打长命锁,但他已经有了苏恒赏的。那个时候我想,苏恒给的便也是我给的,不必分那么清楚。 但如今我已明白,我与苏恒,终究是各人归各人的。 苏恒的锁,未能保得韶儿一世平安。只愿我给的,能让他长长久久、无病无灾。 我揉了揉他的耳朵,说:“嗯。好好收着,小心别丢了。” 韶儿用力点头。 然而他还是有心事。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道:“那……秋姑姑,还回不回来?” 我心里不由一沉,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韶儿想让秋姑姑回来?” 他垂下头来,把玩着长命锁。好一会儿才仰起头,小心翼翼的问我:“娘亲是不是不喜欢秋姑姑?” 我说不出话来。 韶儿眼圈便有些红,垂下头来不说话。 四岁的孩子,其实已经懂很多事。 秋娘毕竟无微不至的照料了他四年。 他略有些消沉,却没有跟我撒娇或是纠缠,只倒下来蒙了头,道:“韶儿想睡觉了。” 我拉了被子,让他露出脑袋来,愧疚的揉了揉他的脸蛋。他双手捧住我的手腕,停了一会儿,又说:“秋姑姑走的时候,韶儿可不可以去送她?” 我说:“……好。” # 红叶去库里取了东西回来时,顾清扬已经跟着韶儿搬去了西稍间。 对于苏恒带了个女人回来,却转手又将这个女人塞到我房里来,她本来是有些替我委屈的。然而见了顾清扬之后,疑惑顿时便都消除了。反而认为苏恒是好心帮我堵着太后。 顾清扬确实算不得美人——而红叶显然也认定,男人选女人都只看美_色的。 我跟红叶说,顾清扬是南顾家的女儿,红叶吃了一惊。 我的姑姑们个顶个的美貌多才,北沈家女儿的名号,从来都不虚传。我自然比不上姑姑们,然而红叶自小跟在我身边,哪怕我丑得像一张芝麻饼,她也只会觉得我美得与众不同。 所以我能想象,她心里与“北沈”齐名的“南顾”,只怕能把刘碧君比到泥里去。 不过顾清扬虽不是南顾本家教养出的女儿,可她的从容与坦诚,也确实是刘碧君比不过的。我很喜欢。 清扬早早的哄着韶儿睡了。 我仍头疼得厉害,也想早些睡。红叶却说我表证未解,还要再出些汗才好。 我便知道,她又要逼我蒸浴了。 这还是当初周赐教她的法子,说是从西边的安息国传来的——将烧热的石头丢进浴桶里,在浴桶上面盖一块钻满圆孔的夹层板子,人身上只裹一层棉布,躺倒板子上面去,让水汽蒸。 这么蒸自然是能出汗的。可是每次被这么料理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箅子上的白肉,还是自己翻身两面蒸匀的那种。出笼的时候也简直跟熟透了一般,浑身绵软乏力。 我说:“我宁肯泡热汤。”虽说那硫磺气也熏人得很。 红叶便笑着推我道:“蒸浴好,解表发汗,排毒养颜,是我的看家绝技。大不了蒸完了,再让你泡一回热汤。” 我说:“你……你个庸医。” 不过我也知道,她这两日出去必然是打听到了什么事,想单独与我说。 怨怼 在宫里自然是没有温泉泡的。但是椒房殿后院的浴池却很应有尽有,建的很是纤巧。当年我在困顿中生下质儿和景儿,落了寒症,吃什么药都没用,还是用蒸浴的法子治好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修椒房殿时,苏恒命人在浴池里建了个木隔间,专门用来蒸浴。 隔间小,光浴桶就占去小半地方,余下的只能容两三人。 我只留了红叶在里面伺候。 隔间里很快便水汽缭绕,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皮肤发烫,身上却很快便凝了一次凉凉的水珠。 我歪在贵妃榻上,红叶上前给我推拿,忽然便“噗”的笑起来。 我说:“笑什么,我背上开花儿了?” 红叶道:“我不是笑娘娘,是笑刘美人。” 闲来无事,我便懒懒的听着。 红叶便接着说道:“她今日挨家挨户送礼,结果到了漪澜殿。她前脚才跨出去,后脚梁美人就说,‘什么好东西就往我这里送,不过跟皇上回去了一次,以为自己多大的脸面’。刘美人还没出殿门呢,听了个清清楚楚,当即脸上就开了染坊。如今宫里都当笑话传呢。” 我说:“她就是个扶不上墙的。” 红叶笑道:“我倒是觉得,梁美人是个妙人儿。刘美人可是太后娘娘的心肝宝贝,谁敢给她不痛快?梁美人偏就不卖她面子。也不知道太后是怎么忍下她来的。” ——不过是自己摘的苦果子自己吞罢了。 我说:“当年梁美人是她一力选进宫来的。” 红叶笑道:“这就是现世报了。” 我将头埋进胳膊里,“她父亲是梁青臣。” 红叶手上一重,按得我生疼。 一时间空气也仿佛凝滞起来,只水汽蒸腾,在木板上暗结成珠,曲曲折折的滑落下来。 ——我的舅舅死在和匈奴人作战的战场上。他死得虽然壮烈,却冤得很。四千人马对上匈奴三万铁骑,明明是诱敌之计,约好时辰出击的大军却莫名其妙迷了路。在四里地外兜兜转转,直到舅舅战死,才终于赴约而来。 延误失期的便是梁青臣。他与舅舅素有嫌隙,人人都说他挟怨报复。是与不是,大约只有他自己明白。 舅舅素有威猛之名,匈奴人都不敢近他的身。他最后身中三十七箭而死,匈奴人纷纷争抢他的头颅,别在腰间炫耀。 大军赶去时,将士们激愤难忍。这三万匈奴兵,最后一个也没留下。 主帅战死,凯旋时全军缟素。梁青臣按罪当诛,但是按律,军功累至侯爵,可以捐金削爵活命。舅舅的丧礼风光隆重,而梁青臣被贬为庶民,逐出长安——却依旧活得好好的。 梁青臣的女儿入宫,也是有前例可循的。毕竟他也是开国功臣。我的舅舅战死,河北将士人人悲愤;梁青臣若全无出路,大司马大将军他们也未必不会有狐兔之悲。 这些都是帝王权术,我虽然怨恨苏恒,却也不能说什么。 但是她入宫便封了美人,太后是什么意思,我也心知肚明——她是想让梁美人冲锋陷阵,与我厮杀来的。可惜梁美人心上的是苏恒,自然刘碧君比我要碍眼。 我自小便认定,舅舅是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可是英雄却折戟在宵小之辈手里,这比什么都更让人难受。要我搁下这份仇恨,不动声色、乃至善待梁青臣的女儿,我做不到。 上一世她没少挨我的耳光。这一世我依旧不打算与她冰释前嫌。但甩人耳光这么小气的事,我是不会做了。 红叶终于缓过了气息,道:“奴婢竟不知道她有这么尊贵的出身。这样正好,加倍解气。” 我说:“还不到肆意解气的时候。” 红叶道:“我晓得。” 难得有我们独处说话的时候,我不愿再伤神下去,便笑道:“你出去了一趟,就听了个笑话?” 她便也说:“自然有旁的。还是刘美人的,就是不知道娘娘想不想听……” 大约是苏恒回樊城后,给刘家的恩典吧。听一听,也清醒些。 我说:“嗯,我听着。” 红叶便抿了嘴唇,俯下身来,低声道:“皇上确实没有抬举刘碧君——听说他一路上都是独宿的。祭祖时的器物,都没让刘碧君碰。” 我不由就有些惊讶。 祭祖器物的筹备,按礼法说,只有当家主母才能主持。但皇家嫔妃不同于普通人家的妾,都是有名分的。何况我也没跟着去。让刘碧君代行也水到渠成,苏恒却不让她碰。这其中意味,有些阅历的人便都品的出来。 无怪乎“家中老人”会惦记着我。 ——苏恒到底什么意思,我真是越发想不明白了。 不过他若真有心贬抑刘碧君,也就不会抬举刘君宇了。毕竟前一个是虚的,后一个才实实在在……或者他是故意一贬一扬? 我正想着,忽然听外面有人急匆匆道:“娘娘,皇上来了!” 我忙收起思绪,抬手压了红叶的嘴唇,道:“改日再说。先去给我备衣服。” 我赶着时间,草草冲洗完毕,红叶已经抖开衣服,上前帮我穿戴。 然而才套上肚兜,便听外间守着的宫女声调参差慌张的道,“陛下万福。” ——苏恒竟是无视礼法,直接往后殿浴池来了。 我心中慌张羞愤,吩咐道:“设屏。” 红叶飞快的帮我套着衣服,殿内伺候着的宫女却手足无措的捧着衣服乱跑动起来。 红叶忙道:“放下帐幔!东边,往右!”眼看时间来不及,她只能舍了我,快步上前,挑了帐幔上的金钩。 青纱帐子落下来,却只隐约能遮住人影。灯火如碎金般在对面闪烁。 浴池内水汽蒸腾,帐子便一屏青烟似的氤氲飘动起来。 四面的人都跪倒在地。 ——苏恒的身影已经映在纱帐上。 我身上只穿了中衣,绦带未系,只能用手拢了,跪下来道:“臣妾妆容不整,不敢面圣,请陛下回避。” 苏恒并没有听我说。 他走到我的跟前,青色袍裾似水蜿蜒。他的膝盖几乎要顶上我的额头。 他说:“你们都下去。” 殿内静寂片刻,女孩子们的声音略有些远,“喏。” 我脑中轰的一声,已不知是羞是恼。 苏恒俯身攥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拉起来。 我本能的想甩开他的手,终于还是克制住,道:“陛下,臣妾身体不适,不能……” 苏恒用手指勾起了我的下颌。 我仰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他半眯着眼睛打量我,那双上挑的凤眸漆黑如夜,带了些凉薄的水汽,正是酒意微殇的模样。他的唇色红得像是春风三月里的桃花瓣,微微的勾起来。凑到我的耳边,说:“朕知道——你来了身上。朕已经等了三日,如今也该好了吧。” 他的声音里透着冰凉的嘲讽,我听得出来,他是认定了我装病敷衍太后。 他心里比我透亮得多,自然也知道,我若装病,必然是为了拖延给刘碧君晋位的事。 可我与他夫妻九年,他竟至今还不明白,但凡当日我能撑着走出椒房殿的门,便宁肯去金明池给太后折磨,也断不会以退为进,耍这些小聪明,落人话柄。 我无话可说,只攥紧了领口,道:“请陛下回殿,臣妾稍后便去伺候。” 他攥紧了我的手腕,我手上一疼,手指已经松开。 他就那么若无其事的挑开我的衣襟,箍着我的手腕将我推到了墙上。 我心里已经凉透。 他钉进来的时候,我身上衣衫凌乱的挂在腰间,没有支撑的那条腿,脚趾几乎够不到地面。涂墙的椒泥粗粝的擦着我的脊背,他衣上未解下的衣带钩在我身上划出一道道红痕。我疼得泪水流了满面,却不得不将手臂攀到他的肩上寻求依附。 我咬紧了嘴唇,很怕自己说出求饶的话来。但是在j□j声都要被扯碎的颠簸里,其实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终于肯将我按到地面上的时候,我挂在他的身上,咬紧了牙齿,说:“苏恒,我是你的妻子。”不要像对娼妓一般对我。 他咬着我的脖子,含了我的耳垂,低哑的说道:“你记得就好。” 灯火一晃一晃的模糊起来,青纱的帐子不知道何时被我扯落。 地衣已经被水汽打透。 苏恒终于从我身上起来。我眼前已经有些晃,却不愿在他跟前露出软弱。只强撑着整了整身上被揉烂的中衣,勉强将自己遮住,俯下身道:“臣妾要更衣了,请陛下回避。” 他站起身,抚平衣上褶皱,依旧好整以暇,甚至连头上发冠都不曾散落。 他将自己的大衫丢在我身上,将我裹了,俯身抱我起来。 我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外面夜色漆黑,大约又阴起来,看不到月亮。四月里凉风侵人,草木摇曳,香草的芬芳若有若无传递过来。枝叶拂过我赤_裸的脚背。 一路上都是伺候的人,在他走过的时候,噤声跪下身来。 我倦倦的把面孔埋进他怀里,不让人看见我衣衫凌乱的模样。 但其实谁敢看呢。 他在我耳边笑道:“可贞,你何时成了这么拘谨的人?” 我虚抓他的衣襟,已经不想再说什么——我该怎么说,难道要说,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们两情相悦。还是该说,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在故意折辱我。 他终于说:“不用你们伺候,都退下吧。”将人遣散。 寝殿里已经燃起了熏香,空气略有些湿沉,红烛的光火便尤其的清亮。 苏恒进去时,随手放下了帏帐。 他将我放在床上,双臂便撑在我的肩膀上。漆黑的凤眸里映着橘色的烛火,静默深沉。 我看得懂他的眼神。他体力一向不差的。 可是想到他对刘碧君的深情,这种j□j便只让我觉得恶心。 他俯身下来的时候,我倦怠的别开头。 才刚刚做过那种事,再装温柔多情也都骗不了人了。何必呢。 他动作略停了停,就那么半躬着身,将热气吐在我的耳边,手指摩挲着我身上新添的红印子。麻麻痒痒的感觉从他触摸到的地方传过来。 他的嘴唇触到我的脖颈时,我恍然有种会被他咬断喉管的恐惧。 我攥住了被褥,说:“冷。” 他低低的笑道:“过会儿就好了。” 他直起身,从容,甚至缓慢的在我的面前褪去衣衫。 他的身体生得很好看,修长、精悍,雪玉一般白润。他拔了发簪的时候,漆黑的头发瀑布般泄下来,蜿蜒在胸前背后。就算是在这种情形下,我依旧觉得迷人。 我默不作声的望着他。 这个时候我终于确定,我确实已经不再爱他了。 我起身圈了他的脖子,主动亲他的嘴唇。他没有回应,眼睛里渐渐是一片冰寒的光芒。 他再一次进来的时候,动作略有些凶狠。我却已不觉得像之前那么疼。只是早已透支了体力,渐渐昏沉起来,便用力的将自己埋进被褥和枕头里。将喉咙里的声音咽下去。 意识中狂风暴雨,海浪拍碎了船只。我攀住一截断木,在水里浮浮沉沉。冰冷的海水和呼啸的风灌满了口鼻耳目。窒息中依稀有谁的声音传入耳中:“你心里恨我……”我无言以对,他便接着说:“没关系,朕也恨你。” 我想,这样很好。 很公平。 梦醒 当时年少。 也是新雨过后,父亲带着我们姐妹兄弟在后院里游赏。已是五月将末,枝头青梅将熟,累累欲落。我新学《诗》,便指着梅子随口道:“摽有梅,其实七兮。” 父亲哈哈大笑,问我道:“阿贞急嫁否?” 我并不知他是在调侃我,仰头便答:“不是好的,阿贞不要。” 哥哥已懂人事,斥责我道:“小小孩子,你知道什么是好的。” 我说:“阿贞自然知道。” ——要像父亲一样高大可敬,像舅舅一样无所不能,像阿兄一样聪明儒雅,还要像卫家秀哥哥一样白净好看……我将我所见所有男人的优点集合起来,勾画着我心中良人。 最终我真的遇到了这么一个人。摽梅求嫁,却忘了问他是否也喜欢我,会不会好好待我。 说到底,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 昏沉中几次恍惚,似乎听到些脚步与说话声,却并不很分辨得清是梦是醒。 一时是红叶气愤的哭声,“小姐的性子,从来都是咬了牙硬撑的。能看出一份疲态时,内里便已经被掏空了九分。如今早是强弩之末。” 一时不知是谁低声道:“……倒像是经年累月病着的脉象,像是……未清……” 嘈嘈杂杂,渐渐的又静默无声起来。 我身上一时火烤般烫,一时又冰冻般冷,却又像是仍颠簸在船上,触不到实地。恍恍惚惚间,当年往事一幕幕涌进脑海,抹不去、避不开。 依稀又回到少年时,我新嫁给苏恒,日后一切都尚未发生。 我带足了嫁妆,想要好好辅佐我的良人做出一番事业。 那时河北沈家是何等的荣光。全邯郸的少年都在艳羡苏恒的姻缘,唯有我心中惴惴,因为出嫁三日,他尚不曾好好看我一眼。 那日午后,我便盛装打扮了,邀他赏花小酌。 他赴约而来,面上无喜无怒,只用漆黑的眼睛静静望着我。 我斟了酒奉上,问他是否心中另有所爱,他说没有。 我问他是否这桩婚事非他所愿,他说求之不得。 我问他是否对我有什么不满,他静默片刻,反问我,他何德何能受得我的垂青。 我便明白了他的心事。 那日酒后,我脱去锦衣卸去钗环,将家中仆役丫鬟尽数遣散了,换上布裙荆钗,为他洗手作羹。我想,若他志在山林,我便陪着他一道归隐,从此清贫度日。 我喜欢他并非因为他年少有为,嫁他也不是因为笃定他贵不可言。 我想要告诉他,无论他富有四海,还是家徒四壁,无论他贵为天子,还是山野莽夫。我既然跟了他,便决意同生同死,一生一世不相离弃。 梦里时光飞逝,我与他画眉举案,恩爱美满,平静度日。 没有战乱,没有别离。光阴似水,我在这种淡然的幸福中,却时常有种终将失去一切的恐慌。我隐约明白,一切也许只是自欺欺人。却不知为何竟不愿醒来。 直到有一日,他约我泛舟湖上,风暴骤起。颠簸窒息中,他将匕首刺进了我的心口。 我攀着他的衣袖,想问他为什么,却恍然觉得自己是知道这结局的。 最终跌落入水中,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我从梦中挣脱出来,心口犹疼得刀割一般。喉咙里哽着一口气,泪水不受控制的滚入两鬓。仿佛真的又死过一遭。 眼前一片漆黑,我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却动也不能动。 胸口被重重的挤压着,哽在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才能再次呼吸。 睁开眼睛,看到的却依旧是苏恒。他正跪坐在我的身侧,与我四目相对。 我注视着他,很长时间之后,才能分清梦境与现实。 天光入室,鸟鸣啁啾。 我回过神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声音有些虚软,只是略试着撑起身,身上竟也抖起来。 可是经过昨日那一遭,我再说不舒服,只白白自取其辱罢了。 苏恒没有答话,只是有些漠然的望着我。他身上不过是燕居时穿的衣服,连蔽膝都没有佩上,头上发髻也没有梳好,松松的,有些歪着。 我便把目光投向红叶——还好,下面伺候的人都在。 红叶声音一哽,别开头,道:“邻近卯正时分了。” 宿在皇后宫里,竟还误了早朝,那便是我的失职了。 我说:“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服侍皇上洗漱。” 红叶还要说什么,苏恒抬手拦了她,道:“更衣。” 他起来了,我自然不能再躺着,便扶了青杏儿的手起来洗漱。 一屋子人惊慌恐惧,战战兢兢。我不知是什么缘由,也没有力气去想,便瞄了苏恒一眼,却发现他正在看我。 昨夜的耻辱感又涌上来,我眼前一黑,便有些摇摇欲坠,忙攥紧了青杏儿的手腕。 红叶抖了衣服给我穿,我试了几次,却无法将胳膊伸进袖子里。汗水浸透了脊背,眼前一阵阵模糊,已觉不出冷暖。红叶渐渐在我身侧低声啜泣起来。 她说:“小姐,今日已经十四了。” 我随口应着,“哦。” 片刻之后,脑中忽然空掉,膝盖便跟着软倒。再回神时,已经落进了苏恒的怀里。 他眸色漆黑如夜,半点星光也无,冷嘲道:“看你行动自如,朕还以为你身上大安了。” 我说不出话,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红叶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昏睡了一天两夜。 连苏恒都惊动了,只怕我病着的事,如今早远远的传入了长乐宫,再瞒不过谁了。 苏恒将我放回床上,道:“这几天就留在椒房殿养病,哪里都不要去了。” 我心中空茫,只说:“臣妾遵命。” 他又说:“你们都在椒房殿好好伺候着,不得擅作主张,若有事朕自会遣人来问。” ——这就是关我禁闭的意思了。不过我如今的状况,也没其他的去处。能光明正大的躲开太后,刚刚好。 四面的人面面相觑,忐忑的应下了。 # 一殿悄寂,人人噤声,恨不能气都不喘一口。虽没有麻利起来,然而我吩咐句什么,她们比往日殷勤了十倍不止。 红叶端了粥来喂我,才给我抿了两口,眼泪便流成串,哽咽起来。 我头痛道:“我真的已经好了。” 她低头搅着粥,努力把哽咽声咽下去,好半晌才说:“你以后不要再逞强了。” 我默不作声。并不是我不逞强了,别人就会乖乖放过我的。我过去强硬惯了,稍一示弱,便会人人都扑上来折腾。苏恒就是第一个。 红叶喂完了我,又说:“陛下守了您一天一夜,昨日早朝都免了。” 过了一会儿,又说:“亲自给您擦汗,试药。您吞咽不下去,他便含了药汁,一口口哺给您。” 见我不答话,便接着说:“谁见过他疾言厉色的模样?可昨日为了您,连茶盏都摔了。几个伺候的不过手脚慢了点,便被他逐去了织室。” 我便问:“哪几个?” 红叶气息一哽,显然是让我给寒了心。却还是垂头说道:“西殿掌侍宫女刘燕儿、刘莺儿,寝殿掌灯的香芹和素芝。” 椒房殿里凡是刘姓的,无不是太后的家生子。西殿的掌侍宫女,只怕还是秋娘的左膀右臂。苏恒一贯纯孝,从未给太后难堪过。可是他这一回来,先是遣了顾清扬来替了秋娘的位子,而后又贬斥了这对莺燕。就不怕太后那边给他不痛快? 当然,我乐见其成。 我问:“香芹和素芝走时,可收拾了东西?” 香芹和素芝我也还有些印象,都是椒房殿的旧人,虽不伶俐,却也老老实实。 红叶堵我道:“您病着,便不要管别人的闲事了。” 我苦笑道:“她们白伺候了我一场。” 红叶咬了嘴唇,终于气得不愿再跟我说话了。 青杏儿在一旁看看我,又看看红叶,最后有些惊慌的、小心翼翼的压低声音道:“娘娘不是偷偷让红叶姐姐给她们送过私房钱……” 红叶面色霎时红白不定,狠瞪了青杏儿一眼。 我噗的便笑出了声。 红叶遇强则硬,同样也遇弱则柔。我时常觉得,她若不是跟我入了宫,必然会变成一个为民伸冤的侠女。可惜她先遇上了我,便注定要被我拖累。 片刻后,红叶又垂了头,道:“陛下照看了您一整日,您才睁眼,便赶他去早朝。” 她几次三番,我终于有些恼,“我小病一场,便让皇上免了两日的早朝,未免掂不清自己的轻重。”与数日前刘碧君坚守以礼、拒不赴宴比起来,又是何等的不识大局、佞宠惑上。 何况,我是因为什么病倒的,我就不信以红叶的聪明会想不明白。 夫妻一场,苏恒能下这般狠手,也足够令人侧目了。 红叶眼里霎时水汽弥漫,半晌,方小声道:“奴婢如何不明白。可是娘娘也该为小殿下想一下。若娘娘……刘碧君又……小殿下他……”她话到口中,又几次哽咽下去,最后只能默然垂泪。 我心里不由懊悔起来,然而意气未平,多说多错,便只能吩咐:“让我歇歇,你先下去。” # 中午的时候,苏恒遣人送来一盅汤。说的清清楚楚,一料熬了两盅,我喝的与他喝的一样。我固然有防他之心,然而他这么当众戳破,分明就是置我于死地的意思。 我气得一阵阵头晕,却也只能当着来使的面,将汤喝得一滴不剩。 冲昏了头时,简直想把我吃剩的粥让来人带回去,原话奉还。 终于还是觉得与他置气没意思。只随口说了几句无地自容、感恩戴德的话。 上午明明是晴的,过了午后天却阴沉下来。 我吃药的时候,远处低低的滚了一阵雷,不多时便没了声响,反而比之前还要静寂起来,连鸟鸣声都听不见。 屋子里空气略有些湿,没有焚香,金兽上薄薄的凝了一层水汽。 红叶一直没再在我跟前露面。 我知道,是我伤了她的心。她从小跟在我身边,说那些话到底是为了苏恒还是为了我,我连想都不用想。 我能想象她当时想跟我说的话:便是我心里恼了苏恒,不愿意曲意逢迎,也该为韶儿想一想。若我与苏恒反目成仇,刘碧君又生下儿子来,韶儿该如何自处。 这并非危言耸听,毕竟上一世的结局在哪里。 何况君心难测。韶儿虽然还是太子,但是这世上为了宠妃废太子,乃至杀太子的皇帝也不是没有过。子以母贵,我若不争气,就算不被废掉,刘碧君的得宠迟早会危及韶儿。 道理我都明白。 可是我已经失宠,更从来都没有苏恒的宠爱可以仰仗。 跟刘碧君争宠?那分明就是南辕北辙,劳而无功。 苏恒现在作出宠爱我的样子来,不过是因为,他又到了要用到沈家的时候。我与他心里都透亮。不过是各取所需,在底线之上相互折腾罢了。 我没有打不还手、还要把另一半脸凑过去的道理。 番外 残篇 上 夜色已深。 苏恒躺下的时候,沈含章又惊了梦,嘴里含糊的念着“景儿”,手脚胡乱的挣扎起来。她怀孕已经快七个月,苏恒怕她动了孩子,便不敢很按住她,只小心的将她圈了,在她耳边一遍遍低声唤道“我在,可贞,我在这里,不要怕,已经好了,已经好了……” 她渐渐的安稳下来,含糊的回了他一句“三郎……” 苏恒应了一声。她却再没了下文。 因为她怀孕的缘故,苏恒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纾解过,被她折腾了这么一会儿,身上便有些热。然而这个时候离了他的怀抱,沈含章必然又要惊慌起来。他便只又把她往自己怀里按了按,圈住了她的腰。 睡不着的时候,就仔细的描摹着她的眉眼。 她挣扎了这一会儿,身上已经薄薄的浸了一层汗。汗水粘住了额上的头发,漆黑的发丝衬着苍白的面色,透出病弱和凌乱来,眉目越发清隽,引得苏恒有些得有些把持不住。 自然还是只能忍着的。 并不只是因为孩子,还因为,沈含章已经糊涂了一个月。 她一贯计较这些事。若等她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趁她不能做主的时候轻薄了她,她必然要发脾气……发脾气也许还好些,若什么也不说便冷战上个半月,那才是真的折腾人。 苏恒这么想着,拂开她额上的头发,却亲了她颜色浅淡的嘴唇。 他相信沈含章会有清醒过来的一天,她是那么清明伶俐的一个人,不可能逃避一辈子……他咬着沈含章的嘴唇,一直尝到了血腥气,才惊醒过来。 而后便有些烦躁。 ——相信什么的,其实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冬至祭祖,沈含章自然不能露面。 太后又问起来,说已经一个多月没见皇后了,她病可是还没好? 苏恒知道,母亲心里对沈含章有诸多厌弃。可是她这个时候的刻薄,未免过于不近人情。 便心灰意冷的道:“景儿才去不久,她还有身子……母亲若闲了无事,就多为景儿念念经吧。” 太后面色淡漠,道:“自然是念的,给大郎念的时候,我都有记着给景儿念。” 苏恒心里一凉,却终于没有再说出话来。 大郎、大郎。 长兄苏歆之死,让他永远亏欠着那么一个人。 永远无法在母亲面前,为沈含章多说一句话。 然而太后并没有就这么放过他,又说:“哀家今日听了些闲话,怎么皇后这病的,还有什么隐情?” 苏恒面色一寒,眯了眼睛,道:“朕倒不知道,母亲是个爱听闲话的。” 太后对上他的目光,眼里一惊,却仍是不动声色道:“虽是闲话,但哀家又不能堵了人的嘴,难免要听到一两句。” 苏恒不冷不热道:“哦。” 太后仍是不死心,见苏恒不肯问,便主动开口道,“说是什么,皇后疯了?” 她声音不大不小,话刚落下,邻近的几个官员就都僵了脊背。 苏恒心中恨恼,冷笑道:“母亲虽然宽仁,可以不能太放纵下人了。这谣言造到皇后身上……” 太后忙道:“不过是说些闲话。皇后一露面,自然就都没了。” 苏恒道:“那若是改日有人传言朕疯了,朕是不是也要挨家挨户去让人检验检验?”他随手从一旁掐了一朵梅花,揉碎了,道:“日后母亲不用把这些话传到朕耳朵里,谁再造谣,该砍头的砍头,该诛九族的诛九族。” 听了这些话的人,便都小心的把耳朵缩进帽子了。 太后瞪了苏恒半天,咽了口气,没再说话。 苏恒并没有回宣室殿。 命人将祭肉分给宗室后,直接去了椒房殿。 沈含章大着肚子,有些别扭的坐在拱月窗前,安安静静的缝衣服。 就像个好人儿似的,除了略微苍白瘦弱些,简直看不出还有哪里不对。 苏恒闯进去的时候,有些气势汹汹,她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笑道:“谁又惹了你?” 苏恒说:“可贞……” 景儿已经死了。 可是他说不出口。他曾经试着,就这么血淋淋的撕开沈含章心里那道伤口,强行逼她认清现实……可是结果他看到了。 那次沈含章吐了大半盏血,一昏过去就是一天两夜。醒来后记忆也糟糕起来,时常前一刻说的话,后一刻便要再重复一遍。夜里也开始惊梦,安抚好了的时候,就跟水里捞出来的人似的。有一回还差点动了胎气。 他便说:“可贞,我很想你。” 沈含章面上一红,啐道:“我不是就在这里?多大的人了,说这些没头脑的话。” 片刻后,又道:“对了,眼看又到节令了,我挑了些东西,想赏给新息侯。” 苏恒气息略滞了滞,试探道:“怎么不先想着家里?” 沈含章笑道:“家里晚一刻也没什么。一来,生母胞兄,不可能跟我生分了。二来,有你和哥哥,沈家能缺些什么东西?舅舅那边就不一样。他是个武夫,有什么东西都散给了兄弟们,对自家的事又从不上心。舅母又去的早。我不替他想着些,只怕他年货都置办不齐。” 苏恒便上前蹭了沈含章,问道:“我记得新息侯长子很出息,改日给他个官?” 沈含章摇了头,“已经足够富贵了,你恩赐太厚,反而不好。”又说,“景儿也大了,我想让他跟舅舅学些武艺,也好强身健体。” 苏恒含糊的应着,哄了她放下针线,将刚呈上来的补品吃下去。 沈含章吃完东西,很快便累得睡过去。 苏恒等她睡熟了,便将红叶唤去西间。 他这些日子心力交瘁,渐渐烦躁起来,沈含章不在眼前,他目光里便是一派凉薄。近前伺候的人便都比往常小心了十倍不止,谁也不敢再仗着他的宽厚。 红叶跟了苏恒进屋,苏恒枯坐了好半晌,才问道:“皇后的印玺,可是你保管着?” 红叶忙道:“是奴婢收着。” 苏恒道:“你暂时代皇后行事吧。” 红叶吓了一跳,忙跪下道:“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苏恒道:“也不用你做别的,这两个月节令多,各处该有的赏赐、太后那边的供奉,可贞虽病着,却也不能落了这些礼。你记着到时替她颁下去就行。” 红叶道:“这些奴婢倒能做得……可是有一个人——” 苏恒不由警惕,眸色一深,“哪个?” 红叶吓了一跳,却不明白哪里让苏恒防备了,赶紧道:“平阳公主——公主跟娘娘交情深,从来都是手书往来的,奴婢纵然能模仿娘娘的笔迹,却未必瞒得过公主。” 苏恒暗自笑自己的多疑,道:“皇姐那里我来说。” 过了一会儿,又道:“日后无论谁来拜访,都一律挡下来。就说是朕的旨意便可。” 红叶忙道:“喏。” 冬至月二十二,边疆来了战报。 大捷,斩首三万,斩杀匈奴左贤王。 苏恒并没觉得有多惊喜,只平静的继续往后翻看。终于在第三行上,找到了自己一直在等的消息。 新息侯、大将军苏永,战死。 想到沈含章眼睛里溢着柔光,看似责怪实则与有荣焉的说着“我不替他想着些,只怕他年货都置不齐”时的神情。苏恒一时有些茫然。 他杀了她最仰慕亲近的舅舅。 可是苏永已经有了反心,他必须要在他真的谋反之前,将他除掉。苏永自己奋力一搏,鱼死网破不要紧。可是天下已经不起内耗,沈含章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经不起连累。 可是原因仅仅只有这一点吗?如果苏永没有反心,他就能容得下他吗? 苏恒扪心自问,他很清楚答案。 他忽然又不希望沈含章清醒过来。 难道他要她清醒的看着他如何不留情面的铲除苏永的余党,摘净沈家的羽翼,而后一点点寒了爱他的心,从此再不能把他当自己的三郎吗? 他一直都很贪婪。天下和她,他都想要。少一个也不成。 那天夜里,一直到更鼓响起,苏恒才再次踏进椒房殿。 沈含章早已经熟睡。 苏恒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嘴唇。俯身亲吻她的嘴唇、脖颈、锁骨,而后褪去了她的衣服。 听着她蜷在他的身下哭着说不行的时候,苏恒一边在她耳边温柔的说着情话,一边想,自己真的是禽兽不如。 苏恒并没有想到,在他下手之前,苏永的儿子,那个过去总是三天两头就来缠沈含章,腆着脸笑道:“可贞就替我向父亲说句话……”的懦弱少年,主动前来见他。 “父亲说,他一生夙愿便是平定边疆。接了皇上的旨意后,他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他似乎不想在苏恒面前露出软弱来,却控制不住的走了声,滚下来泪水。他停了片刻,平复自己的情绪,“父亲说,匈奴人骁勇善战,他过去虽然无往不胜,然而对上匈奴人,却也凶险,很可能便回不来了。” 苏恒漠然的想着,确实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回来。 苏永想必也料到了。他不过在为自己选择一个死法,是谋逆叛乱而死,还是与匈奴人力战而死……苏恒很清楚这个男人的弱点。 ——血性。 因为血性,他不甘心在功成之后卸甲、在新皇手下小心翼翼的讨生活,所以他选择谋反。也因为血性,所以如果可以为自己选择一个壮烈荣耀的死法,他也会毫不犹豫。 “父亲说,我材质平庸,不堪大用。若他战死了,便让我将爵位、封邑悉数交还……” 他献上的东西很多,几乎就是苏永留下的全部家底,包括那十万赵勇。 斩草除根。 苏恒知道,这个看似懦弱的男人,也许比所有人都更聪明。 可是他最终还是下不去手。 他让苏远袭爵新息侯,留在长安就近监视。 苏远便也越发让人放心的平庸无能起来,甚至在苏永的丧礼上喝醉了酒,让苏永的旧部寒透了心。从此成了孤家寡人。 沈家自然也嗅到了风声,二月里,选补官吏的名录递上来,竟然无一个沈家子弟。苏恒召来吏曹尚书邓博询问,邓博回答,是沈君正将他们都撤了下来。 苏恒默然,没有再追问下去。 其实他还不想这么早打压沈家,毕竟沈含章目下的状况,正需要沈家的支撑。但他又觉得,沈含章只需要依靠他一个人就可以了。他无论如何都会护住她。 苏永风光大葬的时候,沈含章状况也恶化起来。 她这一胎怀的辛苦,瘦的只剩一个大肚子。不到九个月的时候,身上便浮肿起来。这会儿更是戳一下便留一个窝儿。 精神状态也不稳定起来,一夜里就要惊梦两三回,白日里也恍恍惚惚,时常莫名其妙便落泪,问她时却不肯说清楚缘故。 她第一次晕厥之后,醒过来便有些仄仄的,不大爱跟苏恒说话。 她一向敏锐,纵然糊涂着,但也并非人事不知,该明白的事她也都在意着。 苏恒哄着她,缠着她。渐渐就慌张起来。夜里睡不安稳,便睁着眼睛用力把她抱在怀里,一直到天明。 这么折腾了七八日,苏恒终于也跟着病倒了。 他很清楚,沈含章再不清醒过来,只怕他也要疯掉了。 然而他才一日没去椒房殿,那边便匆匆递来消息,说太后亲自驾临椒房殿。 苏恒赶过去的时候,椒房殿下人们跪了一地,太后端了杯茶,静静的品着,一面等他。 见他来了,茶杯往桌上一摔,怒道:“跪下!你父亲是怎么教你的?哀家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 苏恒平静的打断她的话,道:“可贞怠慢母后,儿臣替她赔罪了。” 他不想听到“疯女人”这三个字,一点都不想。 沈含章好好儿的,就算现在不是,以后也必定是。他是皇帝,她就是皇后。有他一天,便也有她一天。 大概是他枯木死灰一般的脸色吓到了太后,太后霎时便红了眼圈。 一场戏演了一半,便再没敢继续下去。 她屏退了众人,语重心长的拉着苏恒的手:“娘也不是想逼你,可是你看她现在的状况,莫说母仪天下,就是……”她哽咽了一声,“你也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苏恒道:“儿子听凭母后做主。” 太后便叹道:“碧君也等了你这么些年。” 苏恒悚然而惊,霎时清醒过来,道:“母后要儿臣填充后宫?” 太后愣了愣,接话道:“哪家皇帝像你似的,就守着皇后一个人?这种事,就是放在普通人家,正房也要担个‘不贤’的罪名。” 苏恒道:“那便挑拣挑拣,先选十个人吧。” 太后被堵了一下,好半晌才道:“自然是……要多选几个的。” 苏恒一次抬了十个人进未央宫,然而纳妃半个月,却一直独宿着。 沈含章眼看就要临盆。他想,至少在这个时候,他不能做出背叛她的事。 再一次听到太后驾临椒房殿的消息,苏恒刚下早朝。 他赶过去的时候,看见沈含章满身的血,眼前便有些发晕。 他说:“母亲若要儿子死,只要一句话,儿子立时便自行了断,不敢有半句分辨。母亲不必这么大费周折。” 太后震惊的望着他,他上前将沈含章抱到床上去。然而沈含章仿佛死去一般,目光空洞,没有半分抗拒。他小心的摸着她的脸,确认了血不是她自己的,才略略能回过神。 他轻声叫道:“可贞。” 沈含章目光颤了颤,片刻后,漠然的闭上眼睛,翻身背对着苏恒。 苏恒脑子里响了一阵雷,声音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你对她说了什么?”他几次开口,却都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为了妻子和母亲反目成仇,他尚没有这样的家教。 最后只是把手覆在沈含章的胳膊上,俯身低声道:“好好休息,朕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那天夜里,沈含章临盆。 她生得艰难,产房里传话,问留大人还是留孩子。太后张嘴就喊:“留孩……”苏恒却已经闯了进去。 里面瞬间只剩沈含章一个人虚弱的j□j。 “大人孩子有一个出了意外,你们就都陪葬吧。”苏恒说,“你们不妨试试,是你们主子厉害,还是朕歹毒。” 太后向后退了两步,一时没站稳,倒在了椅子上。 刘碧君跟着进去,听了这话,不觉黯然。 苏恒头也不回,只道:“送太后回长信殿。”他握了沈含章僵掉的手指,任她把指甲掐进他的手心里,对刘碧君道,“——你也不必再回来了。” 吃亏 不过,如今我被禁足在椒房殿里,又有太后把着北宫门,与外间消息不通,就是想折腾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 自然,目下这种风吹便倒的体质,也由不得我折腾。 午饭过后,清扬把韶儿抱来我屋里。 小团子两只眼睛肿的跟桃子似的,清扬把他放到我床上,他就着往我腿上一趴,把脸埋进被子里就再不肯动。 我伸手抱他,结果他扣着我的腿不肯松手,后来干脆连腿一并缠上来。 我哭笑不得,便吓他道:“再不松手,就挠你痒痒了?” 他一面缠着我的腿,一面试图夹紧胳膊,终于还是不能两全,便闷着声,虚张声势道:“才,才不怕。” 我便戳他的腋下,结果他“哇”的便大哭起来,反而把我吓了一跳。 他哭出来了,便松了我的腿,往我怀里撞。被子暄软,他动作便不是那么顺畅,好不容易爬到我身上了,便大哭着开始诉苦,“韶儿来见娘亲,父皇不让见;韶儿非要见,他非不让见……” 清扬忙递上手绢来,我便给他擦着眼泪,笑道:“别哭了。再哭娘亲可就不喜欢了。” ——昨日我那种情形,确实是不该让他见的。 他一下子噎了声,咬着嘴唇,眼睛里泪水滚来滚去,片刻后就开始打泪嗝。 我不由就有些头痛,“可以再哭一小下。” 他摇头,泪水糊了一脸,却不肯再出声。清扬又拧了条湿毛巾给我,我给他擦了脸。他面皮白嫩,只轻轻一蹭便泛起红色来,配上那双桃子似的眼睛,看得我心里难受。我亲了亲他的额头,道:“不想哭了,那就笑一下。” 他一抿嘴,眼泪便又豆子似的落下来,却终于不打嗝了。我戳了戳他的腋下,片刻之后,他便咯咯的笑起来,蹭到我怀里,还带着哭后的鼻音,软糯糯道:“娘亲,韶儿想你了。” ——这脸变的。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娘亲也想你。” 他抿着嘴低头笑,又偷偷抬头看我,说:“父皇也想娘亲了。” 我含糊道:“嗯。” 他便有些着急,又说:“韶儿真的听父皇说了。” 他努力把眼睛睁大了,亮晶晶、黑漆漆,卖力的很。却让我越发酸楚起来。 他甚至能觉出我不喜欢秋娘来,我与苏恒之间是怎样的情形,自然也瞒不过他。他平日里不说,心里却未必不会难受。他才这么小,便要小心翼翼的周旋在我和苏恒之间。抓住一点苗头,便使尽十分力气。 ……这些明明都不该是他遭受的。 我捧了他的脸,柔声道:“娘亲也想你父皇了。” 他便松了肩膀,又笑起来,转身向着清扬一展手臂,说:“韶儿这就去告诉父皇。” 我赶紧从后面圈了他的腰,把他拖回来,无奈道:“娘亲自己告诉他。” 他回过头,黑漆漆的眼睛纯洁无诟,一眨一眨,“真的?” 我不能骗他。大概也骗不过他。 我点头,“真的。” 他说:“那韶儿就不告诉父皇了——他昨日不许韶儿见娘亲,韶儿今日就不帮他。” 我无奈的揉了揉他的团子脸,看他的模样又从义正言辞变回了软糯讨喜,便决定也考较一下他的功课。 在娘亲跟前耍心眼儿的孩子,必须要罚的。 韶儿今年四岁,却已经启蒙。这中间倒也有段故事。 去年年底,苏恒命儒生在麒麟殿讲经,韶儿偷偷去听,让苏恒给瞟到,回来后就问他听到些什么。韶儿复述那些人的话,竟能说得j□j不离十,苏恒心里惊喜,便要赏他。问他想要什么,他说要那个说话最多的白胡子老头陪他玩。 说话最多的白胡子老头,便是如今的国子监祭酒邓纯。跟南阳杜衡并称的名宿大儒。 虽说我至今仍觉得,韶儿当初大约只是想玩邓纯的胡子,但苏恒既然曲解成韶儿想拜邓纯为师,那么邓纯就是韶儿的启蒙之师。 邓纯身上并没有一般儒生那种不可冒犯的傲骨,反而诙谐可亲。他并不以韶儿的师父自居,只称他“小友”。也不是没有人弹劾他冒犯,只是苏恒不计较,他便也不当回事。 他其实也并没有认真教韶儿识字,只给韶儿讲些史书上的故事,偶尔说点道理。 我很赞赏他的作法,也曾几次命人传赏过他——韶儿毕竟还小。四岁就开始学五经的,可能会学成大儒,却很难长成明君。何况儒家最讲师承辈分,韶儿若从他那里受了学业,只怕日后朝中便没人敢再教他了。而邓纯年事已高,韶儿日后必然还要另觅太傅。 不然众望所归,还有谁比邓纯更有资格?自然也不会有刘君宇那档子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刘君宇正是南阳杜衡的关门弟子,在当世名儒里,说话颇有些分量。若他不是刘碧君的哥哥,邓纯致仕后,由他教韶儿读书,也是件美事。 在这件事上,我也得有所考虑了。 韶儿跟我闹腾了一阵子。很快便蜷在我身边睡了过去。 空气越发的湿重起来,连拱月窗上的碧烟罗也泛起了潮,颜色如翠竹一般清鲜。 天阴沉着,殿内器物却更加鲜明。不知是谁折了枝白芍药来,供在窗边。油绿的枝叶攒着花苞,上面露水都看得清。花苞丰腴饱满,已可以想见绽放时的雍容姿态。 我望了一会儿,清扬很快便连玻璃花瓶一并捧过来,笑道:“是昨日小殿下命人折了,要给娘娘看的。今日本来想要来表功,结果一见娘娘,便哭得什么都忘了。” 我把花苞凑到鼻端,道:“小小年纪就这么多心思,弄得我心里怪难受的。” 清扬笑道:“殿下懂事,娘娘也能少操些心,难受做什么呢。” 我不好与她多说,摩挲了一阵,倒是想起一件事来,“这些玻璃器看着好看,却禁不得碰,若磕破了,不留神就能在身上割道口子。我记得都换上其他料子的了,怎么韶儿那里还有?” 清扬笑道:“娘娘把我问住了。”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不由也笑起来,“你才刚来,自然是不知道的。是我的错。你回去再留意检查一遍吧。” 清扬道:“我记下了。”过了一会儿又笑道,“娘娘对殿下的用心,该对殿下说出来。” 我脸上一热,便不做声。 清扬却恍然不觉,又道:“娘娘不说,我还真看不出这是玻璃的。怪道别人都管玻璃叫‘罐子玉’,这么细腻温滑,真与玉都无区别。我之前见的那些,竟都不值一提了。” ——顾家确实是与沈家并称的名门,但顾家出了个顾长卿,沈家却出了个沈君正,这就是区别了。 虽然哥哥自己也很无奈,但他确实是个擅长经营敛财的人。沈家家大业大,我手上便从来都不缺财物。稀罕的东西也许没有,然而日常用的物件,却样样都是精妙雅致的。 可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奢侈的。真要说奢侈——我曾见过有人以金为线,搭着黑丝织成宫锦厚的马鞯送人的。被送的自然不必说,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最能投中平阳的喜好。至于送礼的——若不是平阳亲口告诉我,我还真猜不到会是刘碧君。 我依稀记得,这似乎就是苏恒南行祭祖回来后发生的事。 刘碧君一贯都是会做人的。在漪澜殿吃瘪,自然是梁美人故意给她难堪。 我说:“自然没有真玉那么贵重。这还是刚立朝那会儿拿来充门面的东西。”将花递回去。清扬便将花摆到柜子上,好让我抬眼便能看到。 外面雨声沥沥淅淅的响了起来。殿内越发静默。 清扬摆好了花,恰逢红叶送参茶进来。 我也她对上眼,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就那么相顾无言,清扬看了我们一会儿,笑道:“刚好殿下睡着。我这就去西间看看,可还有其他的玻璃器物。” 红叶道:“……你慢走。”说完又觉不对,湛湛红了脸。 清扬只是一笑,瞟了她手里参茶一眼,道:“人参当归汤?” 红叶懵懂点头,清扬想了想,道:“鸡子最补,鸡汤、鱼汤也很好。” 红叶又懵懂点头,清扬笑了笑,对我行过礼,便离开了。 红叶很快又红了眼圈,沉默了片刻,对我说:“奴婢去炖鸡汤……” 我忙道:“你去请皇上来吧。” 她睁大眼睛看我。她那双眼睛黑瞳温润分明,眉浓而长,清秀里又不乏英气,生得极好。却让长刘海挡去了一半。 那是我的无能让她遭下的罪。 我说:“你说的没错。我与皇上那么多年的夫妻,还生养了三个孩子,彼此间都是不一样的。不该生分了。” 红叶愣了片刻,忙垂了头掩饰泪水,笑道:“嗯,奴婢稍后就去。” 韶儿在我身旁翻了个身,小胳膊扣住我的腿。睡得鼻子里冒泡泡。 我与红叶低声话着家常。 此刻暂时没了心事,我终于能稍稍的想一下前两日的事。 ——苏恒恨我。 连我对他也是怨大于恨,他对我却一副恨不能拆吃入腹的姿态,未免反常。 我记得上一世这个时候,他也先来椒房殿折腾我。我不过叫了一声“三郎”,他手上便轻软温存起来——他虽然有诸多对不起我的地方,但终究还是念着沈家的功劳和我们昔日的情分,不曾折辱过我。又在我被废之后,渐渐提拔重用沈家。 所以我才忍辱含垢多活了十年。 我以为只要我活着却不见他,他心里便必然有一个角落惦记着我,哪怕只是愧疚。这一点与众不同,可以让他在看见韶儿和婉清时,多一分怜惜。不至于为了刘碧君的儿子,伤害到他们。 ……自然,结果还是我算错了。 ——也许他确实早就开始恨我了,只不过上一世忍了下来。不曾表露出来 可是,这一回又为什么不能忍了? 我并不记得自己比当初多做错些什么。 想得有些头疼了,便伸手扶了额头。 红叶忙收了闲话,道:“哪里不舒服了?” 我摆了摆手,道:“有些累。你去清扬那边看下,韶儿房里也没多少东西,她去的未免久了些。” 红叶这才回味过来,面上一着急,道:“小姐让她去查太子房里的东西?” 我拉了她的手腕,押着她坐下来,道:“小声点。我不过是让她去看看,别留什么玻璃器物伤了人。日后她在韶儿房里照应,这些事迟早都是要插手的。” 红叶道:“可是我已经把簿子给了秋娘,她要核对东西,必然跟秋娘对上。秋娘那个……” ——秋娘那个霸道贪婪的脾气,她管着的东西,谁想插手进来,都得先剥层皮。若再知道清扬是来夺她位的,断然不会善罢甘休。只怕这就要闹腾起来。 红玉担忧得很有道理。不过她这个爱护着人的脾气,却很需要改改。是我让她把账簿、钥匙给秋娘的,这些事我怎么可能想不到?哪里需要她来操心了。 我说:“清扬是我的表妹,又是皇上亲自派下来的,何等尊贵的身份?吃不了亏的。不信你去看看。” 韶儿哼哼了两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道:“娘亲。” 红叶见韶儿醒来,自然不能再多说什么。胡乱对我行过礼便去了。 韶儿揉着眼睛,道:“娘,我想尿尿,姨姨去哪里了?” 他目光黑而湿,手指间露了条缝,眼睛就从指缝里胡乱扫着。对上我的眼睛,脸上立时便红透,垂了头,道:“娘,让姨姨回来好不好?”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道:“你秋姑姑也不会。” ——一个背后站着皇帝,一个背后站着太后。谁敢让谁呢。 韶儿小粉猪一般,一撞便把头埋进我怀里,胡乱拱了一会儿,信誓旦旦的表白道:“只,只要娘亲不就好了。” 我笑着勒了他的肚子,将他抱起来,道:“你再在娘亲跟前说违心话试试。” 他大眼睛忽闪忽闪,咬了嘴唇呜呜呜的道:“不敢了。” 我笑着弹了他一个脑瓜儿,将他放到地上,命青杏儿领了他去找清扬。 ——还是得让他亲眼看看的,秋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关怀 秋娘那边果然闹腾起来。 红叶回来说,清扬回了西间,还没怎么着呢,便让秋娘遣人给唤去。秋娘屋里就备了一张凳子,她自己坐着,身后站了两个粗壮的丫鬟,蝎蝎螫螫的喝着茶,却让清扬站着说话。简直跟买丫鬟似的,一边审问,一边从清扬的出身挑剔到她的长相。 我想了想那情形,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气得发懵,“她还真敢……清扬没受她委屈吧?” 红叶心疼道:“还要怎么委屈?她一个矜贵的小姐,平白无辜让三个粗人困住审问。也亏得她胸怀朗阔。这要换个娇弱点,还指不定哭成什么样子。” 我顿了顿,还是只能跟红叶说:“我说的是身上,别让秋娘打了才好。” 红叶吓了一跳,道:“不会吧。” 我说:“难说。” 清扬虽在山野间长大,但毕竟是顾长卿的孙女儿,心里自然是有一股子傲气在的。秋娘跟她撒泼、乃至给她下马威,她兴许都能一笑了之、不做计较。但这“审问”的气,只怕她是绝对不会乖乖领受的。而秋娘摆明了是要降服她,自然她一还嘴,就不妙了。 我并没料到,秋娘遣人来唤,清扬竟然就会毫无准备的乖乖过去——她看上去并不是这么懵懂无知的人。这下只怕是吃了大亏。 我很觉得愧疚。 红叶道:“我进去时倒没见……我再去看看。” 我便拦了她,问道:“韶儿呢?” 红叶顿了顿,眼神里不无怪罪我的意思,道:“见了秋娘,现下闷闷的,清扬正哄他呢。” 我说:“我跟你一起去。” 红叶便扶了我起来,又从柜里翻了件白狐狸毛边的猩猩毡出来。我虽也觉得天有些凉,但还是瞧着好笑,“你过冬呢?” 她说:“你在屋里盖了棉被自然觉不出来。外面冷得厉害,披上吧。” 一面不由分说就给我裹上。 出了稍间果然便冷起来,路过正堂时,有扇门开着,风侵进来,我不由就一哆嗦。 向外一望,只见一地残花与落叶,天且阴得沉黑,明明是孟夏时节,竟有些寒秋滋味。 身后红叶道:“今年倒春寒本就比往年厉害,草木萌发得晚。不料入了夏,竟还有一场。” 实在过于久远,我自然不记得今年春天什么光景。不过想来我身上的病,也是与今春的阴寒有些关系的。 我说:“正是麦子拔节的时候。北边儿别闹霜冻才好。” 红叶笑道:“娘娘就不要操心了。如今天下太平,又连着三年大收,就是今年歉一点,也不会有人饿着的。” 我心里想着苏恒惦念的那个“西南一角”,只能说:“但愿吧。” 进了西稍间,碧纱橱外只清扬一个人,想来韶儿又睡了。她见我们进来,忙起身行礼。 我扶她的胳膊,她缩了一下,面色立时就有些变。 我心下了然,拉了她的手,将她的袖子往上一推,便看到下面红肿一片。 立时便有些恼怒,“秋娘弄的?” 清扬往碧纱橱里看了一眼,道:“不小心打翻了个茶杯,烫了一下。谢娘娘关心,不碍事的。” 她必然是顾念着韶儿的心情,不肯跟我说实话。 我心里越发愧疚起来。 清扬笑道:“真不碍事。”一面给我倒茶,一面问,“娘娘可是来看小殿下的?殿下在里间睡着呢。” 我直言不讳,“是来看你的。” 红叶也一直关照着韶儿房里,各色常备膏药都是不缺的,很快便翻出了治烫伤的来。 清扬接了,拿在鼻下嗅了嗅,对我笑了笑,道:“冒犯了。”便搅了两搅,一面往手臂上涂,一面低声道:“红叶姐姐和小殿下进去得及时,秋姑姑还没来得及‘招呼’我,茶也不那么烫,用凉水冲冲便好。” 我说:“你怎么就一个人去了?” 她只抿了唇笑。我这才注意到,她虽生得不美,却有一双新月般的眼睛,光色盈盈,别有一种聪明过人的韵味。她说:“指使不动别人。” 我说:“春玲儿和入画呢?” 她垂眸笑道:“一早被人差遣开了。” ——秋娘还禁着足。禁着足,竟也能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我真是小瞧了她。 我说:“是我考虑不周。你照料好韶儿便可,器物的事,让红叶来处置就行。” 顾清扬挑了唇角笑着,眉眼间却别有一股子倔强劲头,“娘娘恕罪,虽不是民女自己开的头,但是但凡开了头的事,民女从不假手她人。” 这话大有深意,我心里不由一动,便静静望着她。 她便又说:“蒙娘娘收留,若娘娘给民女第一件差事,民女就办不妥,日后还有什么颜面待下去。” 她坦言相告,我便也直说:“这便是你多虑了,我还养得起一个闲人……只怕我连累了你。” 我虽是有意让她知道秋娘,却并没有算计这么深。但若她真的愿意插手,我自然求之不得。 她又笑起来,眉眼舒展,“娘娘恕罪——这话是娘娘多虑了。” 我愣了一下,总觉得她的话里别有隐情。 然而想想便也了然。连平阳都觉得苏恒是爱我的,何况是顾清扬呢。别人眼中,我未必是个失宠、失势的皇后。沈家满门富贵,别人也未必看得出内里的冷暖。 甚至前日那场让我痛不欲生的折磨,只怕传扬出去,也是我独承雨露、恩宠不衰。 想到这里,我脑子里略有些空,匆匆便带了红叶离开。 唯有这种窘迫,我不想被人窥破。 # 路过正堂,外间仍是风雨不止。天已完全黑下来。椒房殿草木繁盛,每至雨夜,雨声便尤其沉密。 我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风有些凉,我伸手拢着披风口,寒意很快便浸透了指骨,冷得疼起来。 红叶道:“昨日才发过烧,别再吹了风。身体是自己的。” 我回她一个笑,抬脚回屋。 行至无人处,红叶又低声问:“小姐想让清扬查秋娘的账务?” 我点头。 ——我是记得,当时秋娘刚进宫,不那么懂规矩,爱随手拿起件东西逗弄韶儿。我怕玻璃碎了伤到他,便特地嘱咐人换下来的。韶儿认物,我便让人保留形制,用玉石和玛瑙做出一样的东西来。如今韶儿房里竟还有玻璃的东西——自然是让人以次充好了。 秋娘素来贪婪,这些年经她过手的器物不知凡几,还不知道昧下了多少。贪昧财物也就罢了。欺瞒皇后太子,这可不是小过错。 我说:“毕竟是太后用出来的人,总得给个无可辩驳的理由。” 清扬是苏恒派来的人,她来查秋娘,最好不过。然而我只说让她找替下来的玻璃器,她便能将这一重,连着我是否有意试探她都考虑到。红叶却还要回味这么一阵子才行。可见心思深浅。 今日秋娘一叫清扬便过去,还是红叶去把她救出来。只怕秋娘正不把她放在心上。 这宫中勾斗最要紧的不是聪明,而是藏拙。清扬轻易便解除了秋娘的戒心。这一跤秋娘跌多重,只看清扬有几分慈悲了。 我是想借这件事,打扫打扫椒房殿的。 然后,只要肯下功夫,日子总会慢慢好过起来。 # 晚饭前,长信殿里来了人。说是太后知道我病了,特地遣人来看我。 外面还落着雨,天已经黑下来,夜凉而路远。太后却能念着我病弱,实在让我感慨万千。 这次我醒着,她这般,我自然不能怠慢了,便亲自去迎接。 来的是吴妈妈。她身后跟了四五个小丫头,其中一个我认得出,是刘碧君身边的香茗。 吴妈妈带着笑进来,见我站外面,像是吓了一大跳。忙上前给我行礼。 我扶她起来,她衣服上的寒气激得我一抖。我便命人进上热茶。 她说:“娘娘折杀老身了。听闻娘娘身上不适,太后遣老身来看看。太后叮嘱,娘娘只管安心歇着,把身子养好了,其余的事就先放着,不忙。” “其余的事”指的是什么,我自然明白。明明是如此暖心的话,可换成太后对我说,就让我不禁有种秋后算账的寒意。 我说:“误了太后的事,我很觉得羞愧。” 吴妈妈笑道:“太后可不就怕这个,才遣老身来的吗?娘娘只管放宽心。” 又说:“太后新配了几料人参养荣丸,听说娘娘也在吃人参,就让老身带了一料给娘娘。太后吃着好,娘娘也不妨试试。” 我忙命人收了,屈身谢恩。 她扶我起来,又笑道:“刘美人也托老身向娘娘问安。” 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了捎上刘碧君——不过我也能大略猜到,甫一得到我病倒的消息,太后便这般慈祥的遣人冒雨来看我,又送补药,只怕还是刘碧君劝她的。 可惜经过上一世,无论刘碧君做什么,我都不会再承她的情了。 我笑道:“我记下了。” 吴妈妈又说了几句宽慰我的话,便借着我乏了的由头,说想顺路去看看秋娘。 我便明白太后已经知道韶儿身边新来了人的事,这是要给秋娘支招了。只笑着让青杏儿领她们去。 送走了吴妈妈,天色已经不早,又到了传膳的时候。 韶儿从秋娘屋里回来,便又睡下。到此时,我尚未见着他。想了想,便亲自去喊他起来。 进去的时候,韶儿房里伺候的,除了清扬竟都在外间。见了我便要下拜,我压了嘴唇,示意她们噤声。 这些人与秋娘有同乡之谊,又受她节制惯了,未必会听清扬的吩咐。我都知道。 我留心也可,但终究还是要看清扬的手段。我便不多说。 我进了碧纱橱里,看到韶儿已经醒来,此刻正拽着清扬的胳膊。 他神色果然仄仄的,黑长的睫毛垂下来,眼神便遮去大半,黑瞳子氤氲成一片。 见了我,他嘴巴一瘪,眼睛又有些湿,却终究没哭起来。只张开圆滚滚的手臂,带了哭腔对我说:“娘亲,抱抱……” 我上前把他揽在怀里,他勾了我的脖子,把眼睛往我脖根上蹭。 我说:“怎么了?” 韶儿不做声。 清扬只好叹道:“我胳膊上的伤真的不要紧,一点也不疼。” 韶儿眼睛越发的湿,却还是不做声。 我拍了拍他的背,“姨姨的伤已经上了药,过几天就好了,没事的……” 他闷闷的,低声说:“是姑姑做的。” 我愣了一下。 “姑姑把茶水浇到姨姨身上。”他又往我怀里埋,“……韶儿亲眼看到的。” 我看清扬,清扬无奈的别开头,好一会儿,才说:“……想来秋姑姑门上有个洞。” 才将韶儿哄好了,传进晚膳来,便听外面匆匆来报:“皇上驾到。” 话音还未落,便见苏恒随手掀了身后擎来的伞,大步进屋,打眼一扫,便向着我和韶儿走来。 珠帘在他身后响成一片。他身上衣衫湿了一半,雨水一滴滴打在锦绣地衣上,氤成一片。 深情 话音还未落,便见苏恒随手掀了身后擎来的伞,大步进屋,打眼一扫,便向着我和韶儿走来。 珠帘在他身后响成一片。他身上衣衫湿了一半,雨水一滴滴打在锦绣地衣上,氤成一片。 他目光黑漆漆的,染了些水汽,越显清亮。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今日下着雨,他又不曾说要来椒房殿过夜,却偏偏在正吃饭的时候不由分说闯进来,未免让人心中惴惴。 殿内空气一时凝重起来。 人人屏气凝声,为我布菜的宫女手上玉箸已经有些抖。 我心中漠然,将韶儿抱到怀里,柔声道:“跟你姨姨进屋去,娘亲跟父皇有话说。” 韶儿上嘴唇叠了下嘴唇,脸蛋圆鼓鼓、眼睛水漾漾的望我,我都看不出他是在撒娇还是在生气,简直怀疑自己藏了什么好东西不肯给他吃。他从我怀里一挣,便跳到地上去。我慌忙去接他,他落地时只一踉跄,却不管,展开手臂便向苏恒跑过去。 “父皇——” 苏恒下裳全是水,抱上去必然是一身湿。 幸而他半途躬身,一把将韶儿抄了,举到空中。 他面上寒气散去,已换了一派慈父面孔。将韶儿抛起来再接住,放到自己肩膀上,韶儿咯咯的笑起来。 我心中不觉一柔,身上已经松懈下来。 红叶早取了苏恒家常燕居时穿的衣服来。 我上前接了韶儿,清扬胳膊还伤着,我便将他递到入画怀里。又接了衣服,道:“进屋换上吧。” 苏恒望了望韶儿,转向我时,面上已经不带笑,就那么静静的看着我。 半眯了眼睛,漆黑,漠然。 他不冷不热问道:“听说皇后殿里来了人?” 分明就是来捉奸的语调。 我气懵了一阵,又觉得好笑。虽然恼人,但其实这些话对我又有什么实质妨碍。 便只说:“太后刚刚遣吴妈妈来。臣妾这里会来什么客,陛下还不清楚?” 他无可无不可的“哦”了一声,仍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我。 韶儿道:“父皇身上都湿了,去换衣服吧。” 他随手揉了揉韶儿的头发,又道:“——太后大雨天遣人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说:“听说臣妾病弱,来送了一料人参养荣丸。倒没说什么要紧事。” 苏恒眸光一转,转身进屋,一面:“老人家吃的补品,未必合你的症状。” 他打起珠帘,又回头。 我不说话,他便一笑,笑容里透着冷嘲:“——就说是朕的话。” 我不由疑惑,莫非他是怕我吃了太后送的药,特地来嘱咐我的? 这就引人深思了。 当然,太后还没有那么明目张胆,苏恒也不会这么琐碎,必然是我多想了。 他很快便换了衣服出来,将韶儿抱到他膝上坐着。 我正拿了调羹喂韶儿喝汤,他扫了一眼,说:“韶儿不爱吃鱼。” 我愣了一下。 韶儿忙说:“能吃……”表情扭捏一下,又补充,“一小口。” 我不由笑起来,命人给我换了一只调羹,问道:“想吃什么?” 一大一小一沉一脆、异口同声道:“烧鹿筋。” 我不由看了苏恒一眼,却发现他也在看我,眼睛里依旧是带着些嘲讽的旁观姿态。 我问韶儿:“嚼得动吗?” 又是异口同声说:“可以喝汤。” 韶儿抬头望了苏恒,咯咯的笑起来,自然是觉得这么答话好玩。 我明知苏恒是故意刻薄我,心中却也不由愧疚,脸上已经烧起来。 ——韶儿的口味,我竟是半点也不清楚。反而是苏恒,不过扫了一眼,便知道桌上菜肴,哪一样最合韶儿的口味。 我盛了一勺汤喂给韶儿,苏恒随即便抿了一筷子粳米饭给他。 韶儿腿上一晃一晃,片刻后便从苏恒膝盖上滑下来。苏恒又将他勒上去,说:“别想让朕追着你喂饭,还没学会用筷子吗?” 面上虽看着严厉,眼睛里却全是无奈的意味。 不像是皇家的父子,甚至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父子——我仍记得,儿时父亲甚少与我们一同用饭,偶尔有那么一次,也必然全家肃静端坐。席间若有一点杯箸声响,便人人心中惴惴。而哥哥稍大一些之后,便搬去外院读书。若从父亲那领了饭,必是又新考较了功课,或是领受了教诲。他与父亲,竟是从来没有过亲密的时候。 然而我知道,这情景我是熟悉的。 当年景儿还在,苏恒也还不是皇帝时。征战之余,他若能歇在王府里,便这么把景儿抱在膝上,一面看我喂他,一面跟我说话。 我一时有些恍神,忽然便见苏恒身边的中常侍方生急匆匆进来,道:“陛下,陇西周公子到了。” 苏恒面上一喜,忙将韶儿放下来,道:“周赐终于来了!”便要走。 我手上才盛了一勺鹿筋汤,想到他进门至今滴米未沾,再见了周赐那个酒鬼,今日便别想再吃东西了。便随手拉住他,将汤抿到他唇里去,又盛了一勺粳米粥塞过去,道:“急什么,好歹先吃一口再走。” 正要让人去取蓑衣和披风,便觉他已停了脚步。 他眸光转深望着我,眼睛里渐渐泛起笑来。 我今日已受够了他带笑的嘲讽,立时便回过神来。不由懊恼不已。 忙松了他的胳膊,垂头道:“陛下礼贤下士。是臣妾糊涂了……” 他抬了我的手腕,将粥含了,咽下去,低声道:“朕回头再来陪你。” 他很快便收拾妥当,不过片刻,便已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周赐来了长安。 苏恒想必从回宫那日便在等,州县驿站必然会紧盯着,随时将周赐的行程上报给他。 周赐今夜会到,想来他是知道的,是以留下方生在宣室殿等着消息。 可他中间不零不落闯进椒房殿是做什么的? 看到清扬,我心里便依稀有些猜测。 然而怎么想,却都觉得很荒谬。 我和韶儿吃完晚饭,青杏儿才从秋娘房里回来,说是吴妈妈她们已经走了。 青杏儿是个胆小又不会学话的,我也不指望能从她口中问出什么来。却不想她记话的本事却很不俗。 不过,问出“吴妈妈对秋姑姑说,她是太后用出来的,只要安心伺候太子殿下,娘娘就不会慢待了她”后,我便知道,今日青杏儿能听回来的,必然都是吴妈妈想让她学给我听的。 无可无不可。便点头让她接着说,随便听听。 “上午太后娘娘已经请陛下去说过话了,顾姑娘……”青杏儿顿了顿,有些惴惴的抬头偷看了我一眼,咽了咽唾沫。 我知道她是怕我的,不由无奈的揉了揉额头。 她声音越发小下去,却还是接着说,“刘美人晋位后,顾姑娘是要补刘美人的缺的。只是现在没有名分,所以暂且让她来照看太子。太子的奶娘,还是秋姑姑。” 我点头,表示听到了。 “秋姑姑说娘娘让她管帐,吴妈妈便说,瞧,皇后不也是信你的。” “还说,陛下说等娘娘身上一好,便给刘美人晋位,顾姑娘不会住多久……” 我忍了笑,对红叶道:“你说吴妈妈跟秋娘说话,也三句话不离‘刘美人晋位’,真是有趣得紧。” 红叶恍惚着,随口应了一声,“嗯。” ……只怕此刻她满心满脑都是周赐。 我也有过这么痴痴傻傻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忐忑与辛酸,我都明白。 直到我死之前,周赐都还没有娶妻。那时他浪荡江湖,过着无比舒惬的日子,却也未必没有遗憾。我仍记得,我被废之后,他去沈家“访友”,隔了一座院墙与我品茗对弈。那个时候红叶就在我的身后。 我问周赐何以年近不惑、尚未娶妻。他说曾经沧海,寻常女子已入不了他的眼。与其浑浑噩噩,如禽兽一般择偶,不如抱残守缺了此余生。我问他是怎样的沧海,他说他曾经想娶的那个姑娘,不慕富贵、不辞贫贱,有见识、有胆气,一身侠骨、不拘于俗……他曾射雁求娶,可那姑娘接了雁便拔毛剔腹,煮成一桌好菜给他吃。 那个时候我才确信,周赐心中仰慕的,确实是红叶。 那日红叶将雁煮了,我才想起以雁为贽是求娶之意,然而再问周赐时,他却什么也不肯说了——他本来就不是个拘守礼法的人,我便也没有往深处想。 然而那时河北义军才起,苏恒困在长安生死未卜,我与平阳两个女人抹黑了手脸扮作男人,强撑着局势,身边只得红叶和翠羽照应。便是周赐说了,红叶也未必能舍得下我。 都是乱世误人。 我便让青杏儿下去,想与红叶说几句知心话。 ——如今我已没了退路,红叶却还有。周赐能等她到四十岁,足见。将红叶交给他,我很放心。 我才要开口,红叶便匆忙打断我,道:“皇上要纳了清扬?” 我无奈扶额,“他若有心纳了清扬,怎么可能让清扬来照料韶儿?” 连儿子身边的掌侍女官都要下手,这种荒淫的名声,苏恒是不会去沾染的。 何况他心上的人还等着我点头晋位、移宫。 我说:“红叶,你给我个话。你心里对周赐,究竟怎么想。” 红叶眼神恍惚,略愣了一刻,道:“陇西周家的嫡子,许是未来的族长。惊才绝艳,名重当世。” 我说:“你喜不喜欢他?” 红叶一笑,仰头望着我,目光明亮坦然:“小姐,红叶虽然贫贱,却也知道这世间男女,需得门当户对、两情相悦,方是良配。家中后院除了主母,其余不过是生养工具,打个不雅的比方,就譬如配种的母猪。小姐若让红叶去给人作妾,不如让我一头撞死。” 一面说着,已经泪水滚滚。 我心里一酸,红叶已经抹去眼泪,岔开话题,道:“皇上说要回来,娘娘可要沐浴?” 我摇头道:“他跟周赐见了,哪次不是喝到酩酊大醉,通着腿呼呼睡到天亮?” 红叶“噗”的笑出来,抽了抽鼻子,道:“也是。” 我并未料到,苏恒竟真的回来了。 他喝得并不很醉,一身酒气,脚步却还是稳的,掀了帘子进来,便在我身边坐下。 我才躺了,甚至还没熄灯,自然不好装睡,便攥了头发起来,想向他行礼。 他握了我的头发,道:“不用起来。” 他爱我将头发散下来的模样。当年在萧王府里,我的卧房足足有十面镜子,全部都是他征战间隙为我带回的礼物。每次沐浴过后,我站着梳头的时候,四面铜镜映了及膝的长发,熠熠生辉。他便从后面抱住我,一缕一缕为我顺下来。 他仍和当初一般,轻轻的顺着我的头发,有些含糊的道:“朕时常想,你是否也白了头发。若是可贞满头青丝成雪……” 话说了一半,便停下来。 我心中不知为何,便沉寂下来。 怕是要让他失望了。我上一世并未活到能满头白发的年纪。被他废了之后,也曾有一阵子生过白发,三五年之后却也好了。 我说:“皇上不是陪周赐饮酒吗?” 他笑道:“朕说要回来陪老婆,便被他撵了。天下只一个可贞,朕抢了先,他没别处寻去,嫉恨得紧。” 我不由悚然而惊,他却全部在意,只撩起我的头发,亲我的耳朵。 我便起身揽他的脖子。 他僵了一下,道:“可贞想要?” 我无所谓,倒是他半夜过来,难不成还有别的意思。 不过若能讨他一时欢心,我也不介意说几句违心话,“嗯。” 他眸色又有些深,不知为何,竟让我背后发寒。 他生气了。 我不由谨慎起来,他却不肯体恤,俯身在我耳边道:“那么,就为朕宽衣吧。” 我下意识又想到前夜的事,心上一晃,手便有些抖。 只不停的对自己说,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 我颤抖着揭开他里衣上了绳扣,分开衣襟,露出他光裸的肩膀来。 他俯身压下来,我却不由的伸手推拒。 他挑了眉毛,冷笑道:“怎么又不肯了。” 我手指划到他的左侧锁骨之下,哪里有一道白色蜈蚣一样虬结的痕迹。我脑中一片空白,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说:“这里有一道伤。” 他说:“旧伤而已……” 我说:“不是——” 他身上每一道伤口,我都清清楚楚——至少在上一世南行之前,他身上的每道伤口我都清楚。 我说:“怎么弄得?” 他的笑容里透着兵锋,刮得我身上生疼,他俯身问道:“怎么弄得,可贞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释疑 他的笑容里透着兵锋,刮得我身上生疼,他俯身问道:“怎么弄得,可贞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我一把伸手推开他。 他这话说出来,就是要我的命的意思了。并不只是我的命,还有韶儿与沈家满门。也许连我死去的舅舅也要受我牵连,不能得尽荣哀。 我该战栗觳觫,跪下来痛哭流涕的向他表白忠心,然而此刻心里寒风夹着怒火翻腾不已,竟是半点泪水也逼不出来。片刻之间,脑中竟然几经算计。冷漠得我自己都惊心。 我说:“你路上遇刺了?” 他有些烦躁,却不徐不疾的伸手解我的衣服,道:“都与你说了是旧伤。” 我抬了膝盖踢他的下腹,翻身将他压倒骑了,道:“苏恒,我跟你夫妻多久?你身上哪一道伤,不是我亲手敷药包扎的?!” 他胸口起伏,眼睛里带些血色望着我。片刻之后,忽然目光如水晕染开,唇角挑了起来。 他笑道:“可贞,朕都忘了,你还有这么生猛的时候。”一手遮了眼睛,一手扣住了我压在他胸口的手,又道,“在抖——是怕的,还是累的?”他抬了抬手背,一双漆黑潋滟的眼睛扫了我。 不待我回答,便抬手摩挲我的脸颊,道:“是朕糊涂了,你何时怕过?你只会生厌,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将人心随手丢到一边,连踩一脚都不肯。定然是累的,瞧,汗水都湿了鬓角……可贞,你身子何时变得这么虚了?” 我不明白,他已疑心我要杀他了,为何还能若无其事的将话拨开。 然而他不肯接话,必然就是被我说中了。 我说:“你果然是遇刺了。怎么,逼出了供词,是我指使的吗?” 苏恒只揉着我的耳朵,手指顺着滑下来,勾了我的下颌。不置可否。 ——看来不止是供词。 我笑道:“难不成还搜出什么信物来?” 苏恒依旧不听不问。目光专注,像是透过我,在看着另一个人。 我不觉又恼怒起来,我说:“看来我是百口莫辩了。苏恒,我这一生最不爱担虚名。谋逆罪名都沾了,日后想来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不如干脆坐实了它。” 我抬手去拔头上发簪,虚握了一握,才想起今日刚刚沐浴过,头发还散着。 不由越发羞恼。 我四下寻找锐器,苏恒却先攥了我撑在他胸口上的手,抬起来。 他说:“不用找了。你枕头下的匕首,早已经被朕处理了。” 我脑中嗡的一响。 他已经将自己头上的发簪塞进我的手心里,帮我阖上手指,半眯了眼睛笑,“喏,给你。” 我先前发狠,也不过是靠着一口气强撑,此刻手上已经抖得握不紧东西。然而我很清楚,有些时候人心稍纵即变,当此之际我有片刻犹豫,便可能让苏恒疑虑深种。 他今日出言试探,只怕我派人行刺他这种供词,他是有几分信了的。 ——如果他恨我是因为这个,那么上一世他只将我废了遣送回家,实在是手下留情了。若我不在此时证明自己的清白,这一世定然还会重蹈覆辙——也许比上一回还要惨些。 我所寒心的是,我们夫妻一场,他当年竟不肯听我一句分辨,便信了有心人的构陷。 可当日情形我一无所知,如今也确实百口莫辩。唯有以命相搏。 他既然要与我做帝后和美的模样,当不会让我今夜死在他的面前。 我反手将发簪刺向自己的喉咙。 他黑瞳一缩,兔起鹘落间已压了我的手臂,将我反制在床上。 他目光里染了怒气,清亮逼人。 他掐了我的手臂,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说:“沈含章,你很好。能对自己下狠手,你很好,很好!” 他果然恼了。可是,逼得我只能对自己下狠手的人,是谁? 然而我能仰仗的并不是怨恨,而是他爱刘碧君时,心里对我存的愧疚。 我说:“苏恒,你我夫妻九年,生养了三个孩子,几番经生历死,才熬到今日。我不信寻常陷害能骗得过你。你今日既然已经疑了我,只怕已是罪证确凿,不容我分辨。你我夫妻情分非比寻常人家,若是我疑你要杀我,因爱生恨,定然也比别人恨得深些……” 他不做声,我已泪流满面,明明是要做戏,却不知悲从何来。 “心里一旦有了恨,能查清的事也就查不清了。所以,三郎,不如我一死百了,先给你解了恨。你解了恨,说不定还能念及我们当日的情分,善待我的韶儿,不追究我的家人。若我有幸,有朝一日冤屈昭雪,也能瞑目了。” 苏恒眸光漆黑,面容却平静无波。 他情绪一贯埋得深,让人想入非非、惶恐不已。 可是我见得多了,早已学会猜不到时便不去猜。 他沉默到最后,竟然笑起来。他起身将我拉起来,圈在怀里,笑道:“谁跟你说我疑你了?” 我一时还止不住泪水,便不说话。 苏恒是聪明人,聪明人容不得别人替他做判断。我若说证据确凿,他就必然非往疑点上想。大约一时还不会在心里为我定下罪。 我必须趁早将这件事查明了。 他为我理顺头发,盘了个顶髻,将簪子从我手里掰出来,为我插上,道:“又是谁跟你说罪证确凿了?那刺客笨得很,一口供词露洞百出,朕实在懒得听,早一刀将他劈了——不过朕现在倒是后悔了,早知道该让你亲自来审,省得你七想八想。”他的眼睛温柔的眯起来,南行回来,他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么满意,“瞧,朕不过开了个玩笑,你就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我一时又有些发懵,“陛下已经知道是谁主使了?” ——否则就是他故意替主谋遮掩,才将刺客灭口。 他这一次的笑货真价实,颇有些扬眉吐气的快意,“当然。不过朕不会说——可贞闲着也只是胡思乱想,不如就找件事做,查查是谁在陷害你吧。” 然而他已将刺客灭口,分明就是让我无处去查的意思。 ——他今夜说这种可能轻易让我万劫不复的话,莫非只是为了折腾消遣我? 他为我理好了头发,片刻后又沉寂下来。他捧了我的脸亲吻,将我推倒在床上。 “可贞,朕没想到,你竟然连死也要算计这么多。”他解我身上结扣,我下意识伸手推拒,他将我的手拨开,道:“不会再弄疼你。” 但我很清楚,这并不是怜惜。我久病未愈,身上其实不适合承欢。 他的头发从肩头滑下来,落在我的颈侧。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朕不听你这番辩白,你今日便白死了。”他这一次确实很轻柔,我咬了嘴唇,也依旧控制不住泄出声响来,他在我耳边低声的笑,“你可知道,这世上固然有以死明志,却也有畏罪自裁。知道若你背着朕死了,朕会怎么做吗?” 我掐住他的肩膀,控制不住弓起身来,却被他强按下去。 他说:“朕会把你死前惦念的所有人,都送去给你陪葬。” 我脑海中某些场景一闪而过,血色满目。我想要哀求些什么,却瞬间被夺去了思绪。 一夜缠绵。 # 雨沥沥淅淅淋到天明。 我醒来的时候苏恒已不再身边,铺褥早已冷透。 博山炉里早燃起香来,檀香气凝在湿沉的空气里,凝神静意,刚刚好。 我坐起身来,推了枕头,将被褥掀开,打开床头的暗格。 里面静静躺着一柄匕首。素白的皮鞘,除了缝合皮子的棕黑皮绳的纹理,其余半点装饰也无。 我将匕首取出来。不由疑惑,明明东西还在,苏恒为何说处理掉了。 在内廷私藏利器是大罪,然而这柄匕首名为“含章”,我自十二岁时便一直带在身上,也是苏恒当年特许我留在手头的。 ——不过也是我糊涂了。 余桃啖君,欢好时是他特别恩准,生厌时自然就成了我图谋不轨。 上一世我藏在身上还可以说疏忽,重新活过一遭竟还留着授人以柄,简直就是愚蠢了。 想必苏恒也是在敲打我。 恩情断绝的第一步,自然就是将过去许我的层层特权一样样收回去。 我倒是没必要在这一件上与他死扛。 正要唤人来,好将匕首呈给苏恒,手上却忽然觉得不对。 仔细看时才发现,匕首柄已不是原先的——那柄“含章”匕首柄用金线缠着银丝裹成,而这一柄却只裹了素白的一层皮革,竟与刀鞘浑然一体。 我忙将匕首j□j。 湛然若水,刀锋严霜一般寒白。我肩上有散发滑落,轻轻擦过刀刃,无声无息便已被削断。 倒是与“含章”一般的锋利。 我翻过来看,见背面用小篆鉴了两个字,“素质”。 含章素质。 恍然间,床帏已被拉开,苏恒一袭玄黑十二章服走进来。看了我手上匕首,也只一笑,挥手将身后人遣退。 “可还喜欢?”他问。 我来不及更衣,便就着在床上跪下。 昨夜他突然发难,我心中毫无戒备,一时慌乱,很多事便都没有想到。此刻经夜,心里早已沉静下来,很多疑绪便一点点涌上心头。 苏恒遇刺之事,必然是被他强行压下来了,否则今日宫中早传得沸沸扬扬。如果太后知道这件事牵连到我,定然不会罢休。苏恒在这件事上占了先,要为此事废后,绝对是名正言顺的。可是他为何要瞒着?甚至不惜杀了刺客灭口? 我并不觉得,苏恒对我的情意重过刘碧君,不然上一世也不会废我而存刘碧君了。 上一世苏恒废我的罪名何其牵强。虽然他说得情深意重,但到底还是名不正言不顺,没能将刘碧君立为皇后,只命她“代行皇后之职”,处置后宫事务。 否则韶儿也不可能在我被废之后,还能安稳做十年太子。 可是苏恒并不是碎嘴的人,若是对我毫不生疑,也不会说出那么诛心的话。 他一个男人的心思,竟比深闺怨妇还要九曲十八绕。令我不由头疼不已,一时竟不知该以何种姿态对他。 或许,只是或许,此刻他还顾念着韶儿,所以不想和我彻底翻脸。 可是这种顾念自然也同样是不能仰仗的。 我说:“见过陛下。” 他似乎是刚下朝回来,随手解了旒冕,放在一旁。在我身旁坐下。 笑道:“这柄‘素质’,可比得过你的‘含章’?” 我说:“到底意义不同。” 他笑道:“说来听听。” 我一时默然。 含章刀是戾帝所赠——自然,当时他还不是戾帝,只是个被朝廷四处搜捕的落魄王孙。始建皇帝残暴不仁,听信谶纬之说,认定有天子气在楚地,遂诛灭楚王满门,独楚王长孙苏浚逃出生天——便是后来的戾帝了。 当日我随母亲上山礼佛,他奔逃之际闯进了我的卧房。楚王一门被始建皇帝诛灭前,我曾经见过他,便将他藏在寺院柴房,日日偷了素斋去给他。 他知道我闺名正是“含章”二字,便解下身上匕首送给我。 后来戾帝将苏恒骗到长安软禁,我便翻出含章刀来去向戾帝求情。那时苏恒生死未卜,我想着,若他死了,我立时便追随他去了,因此便将匕首随身带着。 这颗心一直悬了四年,匕首我也随身带了四年。明明是想用来自我了断的,结果反用它杀了不少人,一路踩着鲜血活过来。 自然,最后我也确实是用它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用惯了的东西,一旦换了,就跟少了些什么似的。 我岔开话题道:“这把匕首倒是很配这个鞘。” 苏恒笑道:“含章素质原本是鸳鸯刀。苏浚当日骗你,将含章套上了素质的鞘给你。你竟傻乎乎的至今也还没看出来。” 我心里一惊,苏恒又说:“——刺客就是用素质伤了朕。” 我手上一抖,不由退了一步,“所以陛下疑我?” 他摇了摇头,将匕首归鞘,递给我,道:“既然是鸳鸯刀,自然该你一把我一把。如今这柄素质染了朕的血,也该沾些灵气。只愿它能护着你,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发难 他摇了摇头,仍旧将匕首归鞘,递给我,道:“既然是鸳鸯刀,自然该你一把我一把。如今这柄素质染了朕的血,也该沾些灵气。只愿它能护着你,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他将我散开的头发仔细的抿到耳后,目光如深潭般寂静深黑,“朕也会把含章贴身带着,好好珍惜,不相离弃。” 明明知道他说的是匕首,也明明知道他是在跟我调情。 可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温柔情话,霎时便又将我带回到当初,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依稀记得那时春光繁盛,花开锦绣,梁上燕子衔泥飞来,爱巢新筑。 谁能想见日后的结局。 ……被骗第一次,是我遇人不淑。被骗第二次,便是我自寻死路了。 我便恭顺的垂了头,说:“有陛下护着,臣妾无需什么东西庇佑。何况匕首是兵器,臣妾原本就不该带在身上。过去臣妾不懂事,如今既然想明白了,便不该再错下去。恳请陛下收回吧。” 他的手攥了匕首,在我身前停了很久。 他说:“可贞,朕并不是……” 我忙把头叩下去,静静的听他说。 我也真的很想知道,他怀疑我派人刺杀他,却又特地准我贴身带着凶器,究竟是什么用意。 难道他真以为,沈含章秉性温良,爱他爱得昏了头,他可以安心的睡在我身边,不必怕我趁他酣梦要了他的命吗? 就算他不怕死,我还怕他前脚赏了我匕首,后脚就命人诬陷我大逆不道。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将匕首收到了怀里。 天已放晴,看着比前几日还要明媚,空气却清冷得多。宫女们不久前才欢欢喜喜换了薄透夏装,今日又不得不取了夹衣出来穿上。 “一下子就从孟夏跌回孟春,都不知该换什么衣服好了。”为我更衣时,红叶笑道,“娘娘觉着哪件好看?” 我说随便,红叶便又问苏恒。 苏恒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道:“穿暖些。” 红叶笑着应下,一面又问颜色,一面又挑花样,挑选间,已给我套上夹衣。 经过昨夜和今晨这一遭,我若还能踏实下来,未免也太没心没肺。皇帝遇刺是件能掀翻了天地的大事,一旦抖露出来,还不知多少人要受牵连。就算是苏恒知道我清清白白,但有供词指证,我也定然脱不了干系。若被有心人知道,莫须有的罪名也够让我不得翻身了。 南行路上毕竟不是长安宫城,人多口杂,指不定何时就有人说漏了嘴,传到太后耳中。作为皇帝的生母,她若大张旗鼓的追究,于情于理都无人能驳回。 我不由就回身去望苏恒。 这件事上,确实只有他才能护得了我。他压下这件事,可能是因为顾念着韶儿;主动向我捅出这件事,莫非是想敲山震虎,警告我该缩起脑袋做人? 隔了一道纱帐,他的身形依旧如岩岩孤松,巍峨玉山,挺拔俊秀。 却未必是我的依靠。 我说:“昨日不是说周赐来了吗?陛下不与他叙旧,怎么来了臣妾这里?” 苏恒道:“他醉得不省人事,睡得跟猪似的,谁都叫不醒。” ——周赐就是个哄着不走踹着才动的,生生让书香熏出来的臭脾气。我这边半截入土了,他那边还在跟苏恒拿娇。真什么命都是人自找的。 我说:“臣妾倒是有个法子,保准能叫醒了他。” 苏恒道:“说来听听。” 我说:“跟他说,再不起床,就拖出去吊起来泼凉水。你看他醒不醒。” 红叶手上一颤,拽断了我一根头发,我瞟她一眼,无奈的笑。 苏恒道:“……会不会太不雅了?” 我说:“雅的法子也有。当年神光禅师向达摩祖师求道,侍奉了他四年,达摩只是一言不发。冬日大雪,神光立在亭外等达摩坐禅,一夜大雪过膝,神光兀自不动,终于感动了达摩。达摩要看神光的诚意,神光便自斩一臂——” 苏恒忙打断我,笑道:“朕明白了,朕明白了……怪不得当年朕求他不动,只你驱使得了他。” 我说:“陛下自谦了。当年臣妾驱使得动他的时候,也都是救急救难的时候——次次都是为了陛下。大概他这种性情的人,能急人之难,却不爱锦上添花。” ——如今我也到了朝不虑夕的时候,只不知这摊子烂事,他肯不肯趟进来了。 说话间,红叶已为我穿好了衣服。 我很怕梳头时她忍不住拔光我的头发,便让青杏儿来。 苏恒却没有急着去把周赐拎起来,反而让人搬了个凳子,在我妆台旁坐下,静静望着我。 我不由就有些不安。 便垂了头,道:“陛下还不去?” 苏恒笑着伸手刮我的鼻子,目光如水,道:“朕想再多看你一会儿。” 真的,已经够了。我很想直言规劝,去看你的刘碧君吧,我已得了警示,再不敢轻举妄动。纵然心里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却无力掀起风浪。只能在你的“不追究”里,艰难挣命。 他说:“可贞,朕心里是信你的。无论到了何种情形,朕心里都是信你的。” 我忙起身,打算匍匐到他的脚边。他抬手将我拉进他的怀里,摩挲着我的耳鬓,道:“可贞,你也要信朕。朕知道你心里怨朕,可是……可是……” 我忙笑道:“夫妻之间同气连枝。臣妾不信陛下,还能信谁呢?” 靠的太近了些,他远山般清黑而修长的眉,眼睛里的潋滟水光,都过于蛊惑人了些。身上隐隐散发出的温热气息,也令人眷恋。 我说:“糟了……臣妾睡到这个时候才起来,实在不像话。”忙挣脱苏恒的手臂,起身问红叶,“今日该是大朝的日子,殿里可有什么事?” 红叶忙回神,看了看苏恒,又对我道:“太后礼佛,初一、十五都是不受朝贺的。清扬已经带了太子殿下去问安。娘娘病着,便不必操心了。” 我便松了口气,仍旧坐回到妆台前,让青杏儿继续给我梳头。 苏恒沉默了片刻,随手将妆奁拉到面前,挑了朵珠花递过来,道:“朕记得,朕南行前,你只是受了些风寒……怎的身子虚成这样?” 我说:“记不大请了。想来今春寒冷了些,病得久了,身子也就不成了。” 苏恒便望向红叶。 红叶看了看我,说道:“陛下走时,娘娘确实只是有些乏。太后娘娘宣去问未央宫里的杂事,娘娘还能亲自去交接解释。谁知不几日,身上便渐渐沉重起来,奴婢禀了太后,太后关切,忙着人宣了太医令陈午来瞧。太医令也只说是外感风寒,郁结内滞。便慢慢调理着,调理了两个月,却只是缠绵不愈。最凶险的时候……”她停了停,道:“娘娘只是想见老夫人,着人去宣,府上却不给消息。平阳公主又去了陇西……” 红叶这次的处事倒让我刮目相看,我还以为她会忍不住,一门心思告太后的状,谁知竟能说得这么若即若离,反把我不能与家人联络的事透了出来——到底是在椒房殿里,说话不得自由惯了,练出来的。 苏恒也只皱了皱眉,没有追问下去。 毕竟是他的亲娘,只要不是明目张胆在我脚上套了镣铐,再喂我一副毒药,想来他也不好大张旗鼓的追究。 当然,若他真想护着我,便是不追究,也自然有法子让太后安歇着,不能害我。 焉知他们就不是母子连心呢。 红叶便接着说:“得知陛下要回来了,娘娘渐渐有了精神。便停了药,只用人参当归慢慢进补着,终于有了些起色。然而到底还是病得久了,淘漉坏了身子。” 苏恒点了点头,道:“清扬虽是民间来的,医术却了得,最擅调补,让她给你看看吧。” 我说:“好。” 正想着用什么由头赶他走,便见入画急匆匆的进来。 入画原本也是我身边的大宫女,当年我挑了四个人给韶儿,只她一个硕果仅存。 也是个不爱冒头出声的。自我把她给了韶儿,她便把自己当韶儿的丫头,事事先紧着西殿那边。她又是记了名号的大宫女,不能绕过我去动她,秋娘跟她明暗交锋了几次,最终还是容下了她。 她是有资格在内殿出入的。 她进来,看到苏恒便有些愣,瞬间便平复了神色,向我和苏恒请过安,只说:“顾姑姑让奴婢回来禀事:太后娘娘说皇后娘娘病着,不可劳累了,便留太子殿下在长信殿里住下。娘娘什么时候好了,再将殿下送回来。” 我眼前一黑,喉咙里便有些腥甜。 一时脑中嗡嗡的,四下声音杂乱,却只听不清。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这日子过得,真是让人生不如死。 我将那口气强咽下去,对入画道:“你去回话,太后怜惜儿媳,疼爱孙子。我感念不尽,定会尽早养好了身子,让太后放心。”一面说着,泪水已经控制不住滚下来,“让清扬好好照顾太子,孙儿留在祖母那里,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倒是我误了太后娘娘的事,很是过意不去。” 刘碧君。刘碧君。刘碧君。 你不仁,便不要怪我不义。 好一会儿才听到苏恒说话的声音,眼前景物渐渐清晰过来的时候,竟然被他扶在怀里。 我忍不住用力将他推开。却还是强笑了,道:“昨日太后差人来,说是陛下想纳了清扬。臣妾不知前情,已将清扬录名在椒房殿里,若再还给陛下,反而不好。若陛下不嫌弃,臣妾再挑几个才貌俱全、性情和柔的闺秀,补偿给陛下,可好?” 太后扣下韶儿,自然是为了给刘碧君晋位的事。我答应了,我马上就处置。 我看不清苏恒的面孔,见他不说话,便接着说:“刘美人晋位的事,臣妾已与陛下说过了。若到时候独独给她一个人晋位,未免冷清了些。自然,若陛下只要刘美人一个,此事便当臣妾没提过……” 好一会儿,才听清他答的话:“……朕只要你一个,朕只要你一个……”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再要他。我恨透了他的母亲,恨透了他的刘碧君,恨透了他的虚伪无情。为什么当年我要嫁给他。我纵然丑陋嫉妒,百般不是,活该寻不到良人,也能一个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慈母胞兄庇佑下,平安顺意度过一生。 我说:“臣妾不敢。臣妾儿时启蒙学的便是《关雎》,纵然至今仍做不到不怨不妒,也该识得大体,为陛下广纳贤妃,开枝散叶……” 苏恒说:“朕自己去与母后说,朕这就把韶儿带回来。” 他起身走了,我不知何时已靠在床头。 抬手遮了眼睛,听外间风吹枝叶、窸窸窣窣,屋内漏壶落水、滴滴答答。 往常早该平静下来,今日却只觉脑中一阵狂风、一阵骤雨。生生要把人逼疯了。 其实韶儿在太后那边,未必会受什么委屈。可是我脑中一闪而过的,却尽是他遭受欺凌虐待的情形。我今日该早些起来的,我怎么能让韶儿一个人去长信宫里? 他那么小就落在刘碧君的手中。他还不太懂得防备人,只怕刘碧君喂他些什么,他也就吃了。 我很清楚,若是刘碧君的儿子落到了我手里,我也仅仅能容他活着罢了,断不会让他讨得一点便宜。而刘碧君纵然比我多了个“贤淑大度”的美名,可她若真能一视同仁,苏恒当年也不会把韶儿留在宣室殿,亲自抚养。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想找个人抱着,埋头痛哭。 却没有这样的心绪。 我说:“备车。” 撕破脸便撕破脸吧。被漫天要价也罢,我认输了。我要亲自去长信殿,马上把我的韶儿接回来。 外廷 撕破脸便撕破脸吧。被漫天要价也罢,我认输了。我要亲自去长信殿,马上把我的韶儿接回来。 我匆忙换上大衫,扶着红叶的手,一路往殿外急趋。 出了门才想起来,忙又将红叶推回去,道:“你留在殿里。” 太后忌讳红叶有些年数了,我不能让她也落到太后的手里。否则到时候我顾此失彼,便真的只能任人宰割了。 红叶还不放心,非要跟我去,我便拉了她的手,低声音道:“你若真想帮我,就保护好了自己,我现下心里慌,实在顾不得别人。你若一个人不踏实,就去见见周赐……” 周赐是个能起死回生的。能得他一句真言,我与韶儿的日后便保住了一半。 红叶这回终于没有再推拒,“我去找他。小姐放宽心思,太后毕竟是太子殿下的亲祖母……” ……但我并不是太后的亲儿媳妇。刘碧君更不是韶儿的亲娘。 我说:“我晓得。” 马车一时还没有备好,我等不及,便要先走。 外间天光明媚,风却略有些大,凉意透衣而过。 我才走了两步,便见入画从阶下迎上前来,我行得急,她来不及跪拜,草草福了福身,道:“娘娘,陛下让奴婢来传话……” 我说:“讲。” 她忙追了我,道:“陛下嘱咐,娘娘不要着急,安心在殿里养着。外面有他在。” 就是有他在,我才落得今日的下场。若不是他为了刘碧君,在后殿浴池里折腾了我一场,我怎么可能病到今日?若不是他昨夜不顾念我虚弱,强行欢好,我怎么可能误了时辰,让韶儿一个人去了长信殿? 我已悔之不及。若能回到昨夜,我必定一簪子刺死他,再不要受这种风刀霜剑。 马车已套好了,这时正行到我身旁。 李得益早搬了垫凳过来,入画忙伸手扶我,道:“娘娘,陛下他……” 我挥手甩开她。 却又听人道:“皇后娘娘,陛下遣小人来……” 那声音让我不由略略回神,抬眼去看是,见是方生,便略略停了脚步,道:“讲。” 他说:“陛下命小人传话,他立刻便带了小殿下回来,娘娘再信他一次。” 再信他一次?莫非我还嫌自己在他手里受的罪不够多? 我的景儿已经走了,刘碧君也已经入了宫,太后仍旧一门心思要我的命,此刻韶儿也要被人夺走了。竟还敢要我再信他? 他与太后分明沆瀣一气,太后在长信殿里折腾不到我的地方,他都替太后做了。他是站在谁那边的,以为我是傻的吗? 他何不给我来个爽快的,一边甜言蜜语一边往我心口捅刀子,真就让他这么得趣? 我说:“方生,你已拦过我了,拦不拦得住则是另一回事。不要逼我。” 他夺了车夫的马缰,道:“娘娘听小人一句劝,再做决定不迟……” 他是苏恒身边得力的近臣,赶车的宦官不敢得罪了他,便迟疑忐忑的偷瞟我。 方生追随苏恒多年,我与他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对他的性情也有几分了解。他若刁钻起来,只怕我今日就真走不成了。于是我说:“有话快讲。” 方生说:“在太子殿下这件事上,陛下何曾辜负过娘娘?” 我心中不由冷笑。 ——在这件事上,苏恒确实狠狠辜负了我一场,让我恨之欲其死。但这一世,我再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我从车夫手上抢了马鞭,便往方生手上挥去。 马鞭挥到一半,却被人抬手握住。 电光火石之间映入眼眸的身形,还有那沉静安稳的面容如此的熟悉而久违,令我不由怔愣。 他已从容俯身下拜,道:“臣沈君正,参见皇后娘娘。” 我眼睛里一湿,心中百般委屈霎时都浮上水面,片刻便已泣不成声,“哥,我……”我说,“太后要将韶儿留在长信殿……” 我不信哥哥听不懂我的话,可是他依旧一派沉稳,甚至能用欣慰的语气对我说:“太后娘娘体恤皇后娘娘病弱,一派慈母心肠,娘娘正该安下心来好好休养。何况祖母疼爱孙儿,想留他在身边住几日,必然会细心照应,娘娘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怔怔的落泪。 ——哥哥说的没有错,太后是韶儿的祖母。若她真说自己疼孙子,想留他在身边住几日,我又能用什么理由反驳? 可是她明明不是真心。她只是想用韶儿逼迫我。她不会真心对我的韶儿好。 我被她拿捏住了软肋。 而这个时候唯一能帮我的,确实只有苏恒。因为他是太后的亲生儿子,韶儿的亲生父亲。很多话只有他说,太后才会听,才会信,才会顾虑。 可是,譬如一只鸟雀,若要逃避弓矢,便只能投入汤镬一般——苏恒是我唯一的依靠,这个事实只让我心里加倍的受折磨。 哥哥放柔了目光,又说:“何况太后娘娘又不是头一回把殿下留在长信殿里。” 我迟疑不定的望着他。 ——太后确实不是第一回打韶儿的主意了。打从我生下韶儿,她便一直反对将韶儿留在我身边抚养。是苏恒一力坚持,甚至不惜当面拂逆她,才将韶儿留在了椒房殿。 苏恒纵然有百般不是,但至少在这一件事上他不曾对不起我。反而是我,过去辜负了他的用心。 哥哥说:“娘娘信陛下……也信臣一次。” 我放下马鞭,扶了他的手臂,从车上下来。 方生仿佛终于松了口气,上前对我躬下身来,道:“陛下吩咐小人向娘娘传话。他一定将小殿下安然无恙的带回来。皇后娘娘便安心留在椒房殿里,该养病便养病。若要和国舅爷说话,也随时去前殿宣。再不成,出宫散心也可,记得多带些人,好护得周全。其余的,一切都有陛下在。” # 我与哥哥进了配殿的静室。 椒房殿的西侧配殿在高台上,只有一个独间,四面雕窗,高大敞亮。临着台下有护栏,可以一边览胜,一边烹茶、抚琴。 方生已命人备好了茶水,在西南护栏边设了矮桌,摆好软毡。 我便与哥哥对面坐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算起来,我与哥哥也有近十年没有见面了。 当年我被废遣归家,一是不想再见着苏恒,二也是怕连累了家人,便闭门清修,发誓终生不踏出晴雪阁一步。在家住了十年,与哥哥相见,也只在母亲去世的那天。 不想今日在宫里碰面,我依旧是凄惨狼狈的模样。 方生见我们不说话,便俯身行礼,道:“小人先退下了。娘娘若有什么心里话,尽管与国舅爷说吧。” 我不留他,哥哥竟也不留。当年打天下时,他在苏恒面前便比别的将军们都要规矩。苏恒当了皇帝后,他更是严守人臣的本分。后宫与外臣碰面的诸多忌讳,他都牢记在心里,不曾有半步逾越。 今日却肯避人耳目跟我说话,想来他心里也是焦急的。 果然,他抬手取茶,手指一松,便将一枚平安扣落在桌上。我忙拾了收起来。 ——这是当日我赏给郑妈妈的东西。 我原本就在想,该如何将苏恒疑我派人刺杀他的消息告诉哥哥,此刻更加不安起来。 我说:“哥哥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叮嘱我?” 我毕竟还是皇后。纵然混得凄惨,却也绝对不至于随便让人喊打喊杀。那日哥哥却特地遣人来送苹果脯——只怕他是当真知道有什么事,可能会要了我的命。 当日我并没有想到这一重,如今却不由要多想一想了。 哥哥说:“太后与陛下,总得有一个说好,事才能行得通。” 说完便静静的喝茶。 讨好不了太后,再把握不住苏恒的心,我这皇后当得,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哥哥提点的不错。可是—— “我已经失了圣心了。”我说。 哥哥有些疑惑的望了我一眼,“娘娘不可妄自菲薄。” 我心中无奈,苏恒回来,先是当众亲了我,然后又在连着在椒房殿歇了三天——任谁看了,只怕都不会信我真的失宠了。 我说:“做给人看的……陛下他,”我比了位置,“刀伤。说是,我最清楚不过。” 哥哥手上一抖,几乎没把茶盏丢了。却很快回过神来,松口气,笑着摇了摇头。 “是蜀地的刺客。”他随即便又正襟危坐起来,“陛下路上压下了消息,回来后只对臣等几个人说了。既然陛下也跟娘娘提了,臣便妄度一次圣意,将实情告诉娘娘——陛下南行路上遇刺,刺客已经招认,是苏浚旧臣丁未指使的。” 我说:“陛下确实早惦记着蜀地了。” 苏恒早有伐蜀一统天下之意,只是早些年天下凋敝日久,人心思安,他不能逆流而行,只好暂且搁下。如今经过五年休养生息,家给户足,仓廪充实,他自然就又动起了心思。 将行刺的罪名栽给丁未,不过是为了找个兴兵的由头。刺客已死,口供自然任苏恒捏造。何况就算口供真的指向丁未,苏恒心里也未必不疑我——否则他何必特地试探我? 哥哥摆弄着茶杯,风轻云淡,仿佛事不关己,“确实是块招人惦记的地方。” 我说:“陛下既然跟哥哥提过,想必希望沈家有所作为。沈家最不缺的便是钱粮……” 哥哥说:“的事,不必娘娘叮嘱。” 我被噎了一下,却还是不得不叮嘱:“哥哥要学长平侯?” 可是卫青一朝身死,刘据、卫子夫便一个也不能保全。苏恒没有良心,哥哥再退让也是没有用的。 何况凭借沈家的功劳与家世,再有河北旧臣的支撑,我和韶儿什么样的活法不可以,何必还要苟且偷生?舅舅死后,河北旧臣群龙无首,渐渐都交了兵权换来富贵,消沉度日。蜀地战事再起,正是他们重新振奋的时候,也正该是哥哥代替舅舅重新凝聚他们的时机。 哥哥却只继续安静的喝茶。 好一会儿才说:“陛下顾念旧情。娘娘也该体贴圣意,像今日这般……陛下连着遣了三个人来,下了三道旨意,才拦住娘娘,外人看了,未免要有些碎语。” 我知道是我昏了头,可是想到韶儿在太后和刘碧君手里,我便如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 我说:“我记下了。”再次提醒,“陛下提拔了刘君宇。国有战事,要发家总是很容易。” 若让刘君宇在伐蜀一役里立下了头功,刘碧君晋位的事,便再不用看我的脸色。苏恒宠爱她,也更名正言顺。 刘碧君跟苏恒去了南边,定然比我更早猜到苏恒要伐蜀的事。只怕如今她和太后已为刘君宇做好了铺垫。 哥哥依旧只说:“臣明白。” 不能见他时,心里如何牵挂惦念。见了他却总无法如少时一般好好说话。当年乱世,一个眼神便能将心思传递过去,如今就是拿着楔子,也未必能在他心里撬开一条缝儿。 连平阳都能恼了他,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我一时有些心酸,“哥……” 哥哥目光里便有些愧疚与怜惜闪过。 却还是只说:“在宫里,只有陛下是娘娘的依靠。娘娘不要过于任性,也要体恤陛下的心思。陛下对娘娘的心意,但凡娘娘肯退让一分……” 千言万语,也只在这一句里。 我说:“我明白。” 不过就是讨好苏恒——我曾经那么使劲力气,付出一切的对他好。 只有这一件,最熟悉不过,也最懊悔不过。 局面 送走了哥哥,苏恒仍旧没有回来。 我便在西侧殿凭栏远眺,慢慢的想一些事。 此刻韶儿在太后和刘碧君手里,连哥哥也只说,在宫里,只有苏恒是我的依靠。我脑中一脉的冰天雪地,心中冰凉,反而比往日明澈了不少。 哥哥说的确实很对——太后和苏恒,我总得让一个说好,然后才能在宫里活下去。 太后那边我已经不必指望了。 我当年孝敬她,是真的如平阳所说,比亲女儿还要用心的。可是她只认定了刘碧君,我做什么便都讨不了她的好。本以为给刘碧君晋了位,她也能稍稍看我顺眼一分,不再借着韶儿的事拿捏我。 结果太后未得陇便望蜀,这件事还没成呢,她已经在给刘碧君谋划协理六宫的好处,反而越发急迫的动手磋磨我。逼得我不得泼一盆冷水给她,暂且把为刘碧君晋位的事停下来,先调养好了身子以对来日。 这也就是她今日挟持了韶儿来逼迫我的根源了。 苏恒今日若把韶儿带回来,我与太后无论如何都是要撕破脸的。 就是苏恒,这回也必然要正面跟太后对上。 他与平阳幼年失怙,与父亲那边亲戚也走得疏远,是太后一介女流,硬咬着牙将他们兄妹三人拉扯大的。孤儿寡母,还不知吃过多少苦。 何况他起事之初,身边追随的也大都是太后那边的同乡和亲戚,最艰难的时候,都是靠着他们支撑陪伴过来的。譬如萧何、樊哙之于刘邦,这些人对于苏恒,情分也不是一般朝臣可以比拟的。是以河北旧臣免不了“飞鸟尽良弓藏”乃至“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楚平、吴世琛、邓博他们却能越见倚重,位极人臣。 于情于礼,于公于私,苏恒与太后之间都是不能闹得太僵的。 ……还是得给刘碧君晋位,哪怕是抱病操持,我也不能推辞。 不是为了向太后妥协,否则太后定然还要再折腾着为刘碧君揽权。 而是为了报答苏恒帮我带回韶儿的情分,好教他有筹码与太后交代过去。 这样他心里便不会有亏欠了太后的想法。 我便也能在他这里占着一分先。 否则,太后那边咬紧了韶儿不放,已经够让苏恒烦扰了。若我也不肯让他消停…… 大概他也只能到刘碧君那里寻得一点温柔抚慰了。 我不由就有些恍惚。 外间凉风再起,一望无际的碧绿树冠,上与高台齐,如海浪一般哗哗涌动起来。檐下窄长的黑红布幡随风飞起,猎猎的响着,翻转入室。勾落我头上一双长簪,头发霎时便散乱的扬入了风中。 我伸手将头发拢起来,心里的凉意渐渐散去,一时被一种不可名状的茫然占据了。 恨苏恒是没有用的。终究还是逃不过哥哥所说的——在这个宫里,想要在太后手底下保全,我所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苏恒。 苏恒爱的是刘碧君,我与他之间的情分,也只能这般投桃报李的加以经营了。 既然是经营,自然便又各种利害算计、投机诡谲,须怨不得他疑我、试探我。我若有资本时,自然也可以疑他、试探他,但目下也许真的只能讨好他、笼络他了。 或许,只要耐心经营下去,终有一天,我们也能走到朋友般相交若水的地步。 那么,纵然不爱,日子也未必真就那么不堪吧。 我便一个人慢慢的踱下高台。 方生似乎还有些怕我闹腾起来,小心翼翼的垂了头,跟在我的身后。 我说:“方生,你去陛下那边伺候吧。” 方生忙答道:“娘娘不要着急。想来是去长信殿路远,再等一刻陛下便回来了。” 我笑道:“我没有着急,刚刚在台上教风吹乱了头发。我这模样也不好见陛下,正要回去打理一番。你便去与陛下说,让他不必急着回来。回宫这些天他难得有了空闲,韶儿也在,刚好陪太后吃个饭,聊聊天。这才是正理。倒是我身上久病,不能前去作陪,要告一声罪了。” 方生愣了一刻,随即躬身道:“小人这就去。” 一面回身招呼人,搀我回殿。 我说:“稍等,让我再备些东西孝敬太后,你去时也好看些。” 方生笑道:“娘娘考虑得很是。” # 先前我那边闹腾了一阵,更兼苏恒留旨说,我若想哥哥了,随时可以着人去前殿宣。我便拦了红叶,令她不必冒险去找周赐。 我一回寝殿,红叶便迎上来,却一时气息凝噎,说不出话。 我们主仆两个心太齐了,连软肋都是一样的,不小心便被人拿捏住一双。我方寸一乱,她便也慌了阵脚。此刻想到初时的情形,不由好笑。 我拉了她的手,道:“青杏儿手轻,风一吹头发就都散了,还是得你给我梳头。” 红叶忙点头,扶了我坐到妆台前。一面落泪,一面笑起来。 我说:“你笑什么?” 她说:“我也不知道,就是看到小姐的模样,忽然就觉得头脑清明,什么都不用再担心了,不知不觉就笑起来了。” 我说:“……嗯,确实什么都不用再担心了。” 我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日后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不会再让身边人跟着我提心吊胆了。 梳头的功夫,外面便有人来禀,是哥哥命人进呈了些东西给我。 说是给我的,我打眼一扫,却大半是太后和韶儿喜欢的果品和物件——哥哥确实是个心里敞亮的。我便仔细挑了几样,让人去取。顺便命青杏儿领了宫笺来。 吩咐完了,便回头问红叶:“前日咱们洗澡时,你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红叶想了想,道:“都说完了……剩下的都是些旧事,娘娘说过不必急着报的——” 我点了点头,青杏儿出去了,红叶又不急不慢道:“青杏儿是个好心肠的,记性也好,就是……” 才说了一半,外边便走进人来。 原来是哥哥直接命人把实物抬到椒房殿里,倒省了去库里提的周折。 宫笺也片刻便取过来了。 其实为刘碧君请封的表奏,前几日便已拟好了,当中颇有几句夸赞她的话。这些话,日后大约也就写入刘碧君的策命金册里了。 位都要晋了,我也不介意她晋得风光些。便又将她于贫贱中与苏恒相爱的话也添了进去。 红叶只扫了一眼,便去取了账簿,誊录哥哥送来的物品清单。 青杏儿在一旁伺候笔墨,见我誊完了,有些忐忑的问道:“这个也命方常侍带去吗?” 我将笔搁下,道:“这个是要呈给陛下的。” ——若韶儿还没领回来,我便急着将为刘碧君请封的笺奏呈给了太后,苏恒这一趟就白去了。这份笺奏必得先到了苏恒的手里,才是我的诚意、苏恒的筹码。否则便只是徒然给太后增添底气罢了。 其实,只要我不自乱阵脚,韶儿在太后那里、甚至是刘碧君那里待一会儿又能怎么样? 只要苏恒在一天,就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害韶儿的。 但要我不自乱阵脚,也是难的——毕竟已经三四年了,我的脉象也还是:余毒未清。 多想无益。我便随口问青杏儿:“——你识字?” 青杏儿结结巴巴道:“认,认得几个。” 我笑道:“你有个好记性——若想读书,直接对红叶说了,就从我房里取吧。” 青杏儿也跟着一笑,随即又有些慌张,道:“娘娘面色看着好多了,奴,奴婢高兴,才笑的。”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抬手支颐,细细打量了青杏儿一会儿。 我笑道:“你怕我?” 她傻笑着点头,随即又慌乱的摇头,片刻就成了欲哭无泪的表情。 ……看来是怕的。 我笑道:“我长了三颗脑袋六条胳膊,青面獠牙,杀人如麻,发起疯来,每天夜里都是要剖一颗人心的……” 青杏儿先是茫然疑惑,继而被证实了心事一般惊恐的睁大了眼睛。随即一激灵,警醒过来,扑通跪到地上。却终于不再是一副我要吃了她的觳觫模样。 我抬手弹了她的额头,“你自己看到的不信,反而要听别人乱说的。别人的嘴巴,比你自己的眼睛还可靠吗?” 青杏儿道:“奴,奴婢不信的!” 我笑道:“嗯。”红叶也已誊录完毕,我便把清单递给青杏儿,“去清点了入库吧。” 她忙逃也似的去了。 红叶道:“她不爱传些闲话,小姐别吓她。”一顿,又道,“这件事,那日我也打听了一些……小姐说不必急着报,可是——” 我说:“反正现在也没别的事……那你就说来听听吧。” 其实青杏儿连着椒房殿里其他的小宫女,为什么至今见了我还乱抖,我都是明白的。 ——当初太后放出风去,说我疯了,喜怒无常、暴厉恣睢。宫中一时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连我活活打杀宫女这种事都编造出来,是以小宫女们个个都躲着我走路。 幸而朝上没什么动静。 我不大会打理女人间的琐碎纠葛,也懒得去打理。 朝上没动静,上一世我便也没当一回事。 然而日后想想,宫里闹成那个模样,宫妃们没少借此在我跟前生事。像是刘碧君、梁美人、陈美人,她们身后都是有人的,朝上怎么可能没动静? 定然是有谁用什么手段帮我压下去了——不是哥哥,就是苏恒。 若真是苏恒,我当初便是让他两面受折腾了,也无怪他早早的便厌倦了我。 所以,在苏恒废掉韶儿之前,我对他纵然心有怨怼,却也是真的没怎么恨过。 重生一遭,已不打算再在这件事上偷懒。 红叶道:“我就照小姐吩咐的做了。后来传成什么样子,小姐也都知道了。” 我笑道:“嗯,我知道。” 我这一世醒来的第二日,便又听到有人传“皇后是疯子”的话。吃一堑长一智,自然不会再任人诽谤。 不过流言这种东西,你越不让它传,它就越煞有其事。堵是堵不住的。我便干脆帮着太后添了一句“皇后青面獠牙,一看就像经书里说的恶鬼”,一并替她放了风出去。太后礼佛,这般流言自然甚嚣尘上,比我虐杀宫女这种话传得更广,编得更离奇。 然而苏恒回来前,我连着几日言笑晏晏的在太后跟前出入,又亲自带了各殿妃嫔们去接了苏恒。我生得像不像恶鬼,看着像不像个杀人如麻的,只怕各人心里都有了判断。 他们也是时候开始猜测,我为何让人传得这么不堪了。 当人开始用自己的脑子去追问的时候,太后操纵得越多,自然扯上的干系就越大。 红叶凑到我耳边,道:“前日,我在清凉殿听两个小太监在议论。说是娘娘遭人魇胜,让青鬼附身,半夜嚼小孩儿胳膊吃。说的绘声绘色,简直跟亲眼见了似的。” 我只笑了一笑。 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只说:“知道了。”又嘱咐,“这些流言,你不必去管。” 不知有没有人警告过太后,害人害己,引火烧身。 红叶道:“我的姑奶奶,是厌胜啊……您别不当一回事。” 我说:“只是两个小太监的胡话。何况,就算有事,我也是被人……的那个,你怕什么?” 红叶道:“我明白。可是太后今日这么对你,总让人忍不住,想寻事敲打她一下。” 我摇了摇头,“这种事透半点风出来,就没个善了。你先当不知道,什么话也不要说。” 只管让话传到苏恒的耳中。 太后不该是让我亲自踩翻在地的。 就算逼得我不得不亲自去踩翻她——也不能是这个时候——苏恒不信鬼神。平阳在努力调和我和太后的关系。而我身上还挂着刺杀苏恒的嫌疑。 交易 一直到午饭时分,苏恒仍没有回来。 倒是遣了清扬回来,说韶儿为我挑了果品,好给我加菜。 清扬一直都不敢看我,只垂首笑着跟我说,这是个什么菜,怎么做的,吃了对身体有什么好处。 她眼睛里不时就有些水汽,却半点委屈和难过都没有流露出来。 她做事是有些狠劲头的,端看她昨日无故让秋娘泼了热茶,都没露出行迹来,就可以想见。 入画今日刚进来时,神色分明是慌乱的,可见太后那边没少给她们脸色看。清扬是个新人,又替了秋娘的位子,太后要发威,她自然也首当其冲。 可就在这般情形下,她仍能稳稳的在韶儿身旁守住了,还将入画遣回来给我报信。 ——真不知道顾长卿那般散漫自由的性子,是怎么养出这么干练强韧的孙女儿来的。 我说:“清扬,坐下一起吃。” 她是自家表妹,又跟着顾长卿长大,没必要与她论什么尊卑。 她眼里水汽又聚起来,那双新月般的眼睛黑透得宝石一般,竟然露出窘迫来。 她声音不大,却说得清楚,道:“我没做好娘娘交待的事。” ……这就未免过于要强了些。 我说:“太后是皇上的生母,韶儿的亲祖母。老人家疼爱孙儿,对他身旁的人难免有些苛责,对我也一样。你加勉便是。在我这里,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我今日……很感激你。” 今日我自己想要将韶儿带回来,都做好脱层皮的准备。何况她不过是椒房殿里一个女官?她对上太后,竟还能坚持留在韶儿身边,不叫人做些小动作——我确实只能感激她。 清扬的面色终于略略和缓下来,却还是说:“到底还是辜负了娘娘。” 我不由笑起来。 红叶已经给她搬了个绣墩,她一敛身对我行礼道谢,拂裙坐下来。 我少时为了这拂裙姿态的窈窕端庄,着实吃过不少苦头。见她做得行云流水,与家中老妈妈们教养得竟分毫不差,料想她八成也是从我的姑婆哪里学来的礼仪。 想必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也一并要严守的。 我便安静的与她对坐着吃东西。我吃不太下去,瞟着她吃得也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把人遣退下去。问道:“今日入画来得仓促,也没说清是个什么缘故……太后今日生气,究竟是为了个什么缘故?” 清扬半点没扭捏,四下一打量,见没有旁人,便道:“听人说,是昨日陛下驳了太后什么事……似乎是给哪个美人晋位?陛下说,妃嫔晋位都要皇后主持,娘娘还病着,不可过于操持了。大概言谈间有些恳请太后多体恤娘娘的意思,太后便将小殿下留下,好为娘娘分劳。” ——她说得毫不客气,眉眼淡然。我猜着,只怕太后没少将这份气迁怒到她身上,因此她才能把话记得这么清楚。 可见,苏恒确实是对太后这么说了。 我一时默然。原来,苏恒已为我顶撞过太后。 他对我到底还是有几分念旧的。也许昨日他冒雨闯入了椒房殿,也是因为得到了太后遣人来见我的消息,怕太后为难我,匆忙赶来护着我的? 我不由笑着摇头。 我还真不敢这么想。这么一想,仿佛他真对我情深意切了似的。可他若真对我情深意切,刘碧君是怎么回事?我的韶儿又是做错了什么,才被废掉? 历来被废的太子,有几个得尽天年?他将韶儿废掉,自然是故意要将我逼上绝路。 而前日他闯入清池殿,言谈间分明就是嘲讽我装病敷衍太后、拖延刘碧君的意味。我记得清楚。他不顾念夫妻相敬的礼节,将我按在池边办事。当也是真的恨我了,所以故意要折辱我,乃至将我折腾病了泄愤。 大概是他事后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了,心中愧疚,所以才想为我在太后跟前讨些便宜吧。不想弄巧成拙,反而让太后越发的厌憎我。终至做出撕破脸来逼迫我的事。 我不必为此多怨他一分。自然也不该为此生出不当有的幻想来。 毕竟他昨夜才用刺杀的事,敲打过我。 # 苏恒久久不回来,我心里不觉又有些焦躁。 却已经知道焦躁无益,便强压了下去,耐着性子做起女红来。 才绣了个荷花瓣,便听外间又来人报,说的却是:“平阳公主到。” 话音还没落,平阳已经掀了帘子进来。我还坐在床上,眼前满笸箩的针线都没收起来,却也无可奈何——当年在萧王府,我梳洗时她一身男装进去,随手给我梳头描眉都是有的,跟她确实计较不了这么多。 她跟哥哥之间素来避讳得多,今日却前后脚过来,就让我有些疑惑了。 我起身打了珠帘,笑着上前迎她,道:“怎么有空往我这里来?” 平阳难得竟穿了一身绛红深衣,配着明红色的百褶裙,鲜艳得像是一朵火石榴。头上扁髻斜簪着金步摇,步步生辉,光华灼灼。她听我问,便挑了眉,道:“怎的,你这里我还来不得了?” 我笑着吩咐红叶去倒茶,道:“自然来得。只是我想着,你这会儿该在家陪驸马的。” 她走得风风火火,寝殿里伺候的宫女们都来不及行礼,一个个屈膝下去,她随手一挥,边走边说:“我跟皇后说话,有红叶和翠羽伺候就成,你们都下去吧。” 一殿宫人都还面面相觑,平阳已经执了我的手,和我一并步入内室。翠羽利落的搬了个黑檀木蓝田玉面的鼓凳到床边,平阳推我坐到床上,自己正要坐,见那些人还愣着,不由皱了眉,“没听到?” 我挥了挥手,红叶便说:“公主都发话了,你们还不下去?” 她们这才迟疑的退下了。 平阳皱眉道:“我一路进来,就没见个脸熟的。才多久没见,你屋里就尽是我不认得的人了。” 我无奈笑道:“不单是你不认得。” 平阳是个聪明的,话到了这一步,她也就明白了。 “没有这么个道理。你身边总得有个用着趁手的才行——也不要过于愚孝了。母亲糊涂时,你还是要开口说话的。” 我笑道:“那时病得厉害——总之我记下了。”又岔开话题道,“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平阳垂了睫毛白我,道:“还不是你又欺负三郎?” 我瞠目结舌。 平阳笑道:“三郎差人到我府上,宣我来‘陪你解闷’,顺便帮他说好话……” 我不由尴尬起来——先是哥哥,而后是平阳。苏恒是在回应红叶那句“家里没个消息,平阳公主又去了陇西”。 今日红叶说时,他反应平淡,然而到底是听出了这话里的意味。这么一来,反而像是我在告状,挑拨是非了。 我说:“没有的事……” 平阳笑抬手勾我下巴,道:“娘子这羞涩的小媳妇儿样,添几分苍白病容,倒很是秀色可餐。引得公子我也不由食指大动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尴尬顿消,道:“你就没正经吧。” 红叶已经奉了茶上来,先让给平阳,帮我解围。平阳接了随手就递给翠羽,道:“你们两个一边儿玩去。” 红叶“噗”的笑出来,平阳道:“怎么了?” 红叶答道:“公主说的就跟我们还是小孩儿似的。”却还是乖乖回身跟翠羽去窗边守着。 平阳倒是愣了一会儿,望着红叶的背影,问道:“红叶多大了?” 我说:“只比我小一岁,也已经二十四了。” 平阳道:“我都没觉得,总以为她还是那个梳着丫髻的小姑娘。” ……道是流年偷换。一直到现在,我也时常以为自己睁开眼,便能望见晴雪阁外海棠花开,春光正好。实质却已两世为人。 我说:“年华不等人的。说起来,翠羽也二十二了,我知道你对这些事都不上心。不过她这个年纪,再不嫁人可就不像样子了。” 上辈子,翠羽确实在这件事上为平阳惹来大麻烦。 平阳摇头道:“这种事非得互相喜欢才好,不然出嫁根本就是找罪受的,还不如跟着我。” 这是至理名言,我无可辩驳。便笑道:“你这个嫁了人的,自然可以这么说。” 平阳笑里带了淡淡的嘲讽,道:“我可不就是嫁了人,才能这么说?” 我不由就沉默下来,“李游欺负你了?” 平阳笑道:“我一把能捏扁仨的人,你说他有本事欺负我吗?” 我笑起来,反说:“到底是陇西李家的子孙,你也不要过于欺负他了。” 平阳道:“我晓得。”又说,“听说周赐来长安了?” 我说:“昨日夜里刚到。” 平阳笑道:“这就对了。同样是陇西名门,子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我笑道:“前几日不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又跟驸马闹别扭了?” 平阳道:“还不是——”却又噎住,道,“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却要让个俗人困一辈子。罢了,不说我,我今日来,是要为你提个醒的。” 她进门便遣人出去,我就猜到她有话要跟我说,然而对上她别有深意的目光,还是不由就端正起来,“我听着。” 她压低了声音,道:“你小心着点刘君宇。” 我脑中不由又浮现出那日的景象,突如其来的一阵风让所有人都抬了袖子遮面,只他一人如青竹般立在风里,姿容隽秀从容,名士气度,遍体风流。 这样的人,又是杜纯的入室弟子。藏也都藏不住的。 我说:“我也听过他的名号,据说是个真有学问的。” 平阳却不以为然,“有没有学问我还真不知道。我六岁入学启蒙,跟他一起读了六年书,都没看透这个人。我也不瞒你,他和大哥、三郎一起长大。大哥和三郎起事后,故旧亲友们被连累遭的罪,他都躲了过去。杜纯晚节不保,惹来一身骚,连顾仲卿都背着贰臣的骂名,他却依旧干干净净。有多高明可见一斑——我是不爱亲近这种人的。” 我玩笑道:“你给我提这个醒,是想让我劝皇上远着他?” 平阳挑了眉毛,一双凤眼含笑带怒的觑着我,“这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反正我为了谁说这些话,你心里比我明白。” 我点头,“我明白。先谢过你了。” 她看着我,目光忽然又柔下来,道:“不过我虽然不喜欢刘君宇,但他确实有名望,三郎提拔他也在情理之中。你只要防着,别让他立下了军功就好。” 我说:“什么军功?” 平阳道:“蜀地李家的旧僚,如今都在长安富贵了。我琢磨着,要收服蜀地,未必真要兴兵。八成会先派个说客去。你想是什么军功——” 我心里立时便有些明白。平阳看我一眼,大概也明白我猜到了。便又皱了眉,有些恨其不争道:“但凡李游有一分胆量,或是我手上还有几个兵,自然就轮不到刘君宇的。” 我笑道:“我心里有计较。” # 平阳穿了一身红衣服,浑身不舒服,不过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她前脚才走,苏恒便抱了韶儿回来。 正是午睡时分,韶儿缩在苏恒怀里,睡得甜美。 他没让人通禀,进来的时候,面上还是带笑的。然而扫了一圈,见只有我在,突兀的就有些讪讪的了。 我料想,大概是平阳不在,他失望了的缘故? 忙上前行礼,笑道:“姐姐只坐了一刻便告辞了,当才走不远,可要再着人去追?” 苏恒面上又有些沉寂,道:“不用。” 我上前去接韶儿,苏恒小声道:“你身上沉,我抱他过去就好。” 我便垂首,微笑着让开路。 片刻后,苏恒又道:“你过来。” 我便上前去。他已放韶儿躺下,拉上被子给他掖了掖,道:“你看韶儿睡得多讨喜。” 韶儿依旧糯米团子一般白皙粉嫩,鼻息轻缓,因为苏恒戳他的缘故,睫毛还轻轻的颤了颤。 我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忍不住上前轻轻摸着他的脸蛋,俯身亲了亲,道:“嗯。” 苏恒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身后,我不由就躬下腰去。他揽了我坐下,在我耳后道:“朕说过,会把他好好的带回来……” 我说:“嗯……是我不懂事,给陛下添麻烦了。” 他轻轻念我的名字,“可贞……” 却不说话,我一时想不出什么讨他欢心的话,便说:“我有东西想给陛下。” 他顿了顿,手臂竟然合起来,我的背靠到他胸膛上,不由浑身僵硬。他嘴唇又凑到我耳朵上,热气缭得我耳朵有些麻痒。过了好一会才说:“嗯……是什么东西?朕刚好有空瞧。” 我稍微挣了挣,道:“我去取……” 他低低的笑了一会儿,终于放开我,有些懒懒的,道:“去吧。” 我便将给刘碧君请封的笺奏取来,跪呈给他。 他看了宫笺,面上的笑就有些勉强。 我不由就有些懊悔自己做得过于直白了些——若是我假意与他恩爱时,被他给明码标价的戳破了,必定也会有些羞恼了。若有诚意时,是该先与他周旋周旋。他也才觉得面上好看。 虽然虚伪得令人生厌,但到底还是该圆转应酬些的。 不过迟早都是要走到这一步的,只要我的开价让他觉得值了,想必他也不会太计较。 他终于将宫笺拾起来,翻开来仔细的看着。 其实我对刘碧君是真没有好感的,我很觉得这是每一个做妻子的对丈夫小妾的最真实观感。夸赞她的言辞,也不过是略略变了一下当年苏恒自己的原话。 想来还是恳切的。 苏恒面上只是一派平静,让我看不出深浅。 短短数十言,他却看了很久。 最后平静的将宫笺折回去,道:“皇后很贤惠……” 却没了下文。 我不由抬头看他。他也只面色平静的看着我,可是眼睛里却分明有些昧暗的火光,烧得我有些心惊。 然而他并没有发作在我身上,只将宫笺一丢,踢开一张凳子,摔帘子走了。 台阶 苏恒摔帘子去了,片刻后,外间候着的宫女们鱼贯而入。扶椅子的扶椅子,端茶的端茶,各个垂首屏气,一言不发。 韶儿不过是午睡,凳子倒的时候已经醒了过来,此刻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带了些侬软的鼻音道:“娘亲,怎么了?” 这半天比过去十年还要难熬。 活像是让人捂紧嘴,生受了一场剐刑。 我本以为见到韶儿我会控制不住的哭喊出来,但一时眼睛里竟然干涩得厉害,心中更是半分痛楚都感受不到了。 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没事。你父皇走时,不当心碰倒了凳子。” 韶儿看了我一会儿,也嘿嘿的笑起来。他依旧是睡眼惺忪的模样,片刻后便伸手拍了拍我的腿,双臂一伸扑到上面,嘴巴里含糊得厉害:“娘,皇祖母让我管刘姑姑叫娘……” 我拍了拍他的背,只问:“你叫没叫?” 韶儿道:“我不叫,皇祖母就生气。她生气了,我也没有叫。后来父皇就去了。” 我一时后怕起来,“下一回,皇祖母让你叫,你就乖乖的叫……” 不会有下一回的,我明明这么想。 韶儿垂了睫毛,咬着嘴唇扭开头,赌气道:“我就不叫……” 我说:“韶儿……” 他捂了耳朵,蹬着腿望我怀里撞,“我就不叫,我就不叫……”忽然便大哭着抱住了我的腰,抽抽噎噎道,“骗人……你骗人,娘亲骗人。你说过想父皇的,你说过不丢掉我们的……” 我心里不由一酸,攥住他的手臂道:“安静的听我说!” 他抬脸看我,眼睛被水汽蒙住,却还是将着鼻子,狠瞪我。 明明是心酸的时候,看到他这个样子,却又觉得可爱得让人发笑,一时心里只有怜爱。我抬手给他擦眼泪。 ——可恨的是我。如果我有出息,我的儿子怎么可能会有被逼迫着喊别人娘的时候?真到了那种时候,韶儿喊刘碧君一声娘,就真的能保全吗? 万语千言,最后却尽数化作一句,“……娘亲错了。不会再有下一回了。” 韶儿这次脾气闹得有些大,一直到入夜,也还是不肯跟我说话。 我取了许多小物件讨他欢心,他收照例收,却只是不松口,让我很是头痛。 都说是六月的天,孩子的脸。韶儿年纪上甚至还算不得孩子,也就比奶娃子大一点罢了,对付我时却能有这股子犟脾气,实在让我头痛之余,很是得意。 不过这色厉内荏的毛病,也不知道随了谁。 ……难道他不知道,一边跟我闹脾气,一边欢天喜地的把我送的东西收起来,很让人担忧他是不是有些贪恋财物的毛病? 而且,一边恼我,一边又露出迫切的神色来…… 苏恒的心口不一他随得像,不动声色却实在还差得远。这就不是一个太子该有的样子了。 红叶疼韶儿是比我还上赶着的。 “小姐,你就说些小殿下喜欢听的。”临近晚膳的时候,她终于过来给韶儿当说客了。 我正在头痛苏恒忘记带走的笺奏怎么处置,随口问了句:“他喜欢听什么?” 红叶便凑过来给我点灯,道:“我琢磨着,大概跟陛下有关。” 我点了点头,韶儿特地念了三遍,“娘亲说过想父皇的。” 红叶道:“要不,奴婢去请陛下过来?” 我支颐想了一会儿。 我心里大致清楚,苏恒今日是为了什么生气。 不可否认,我心里确实是有股子冲动,实在是厌烦了他的逢场作戏,才半故意的挑他表演恩爱的当口,将给刘碧君请封的笺奏呈上去。 就譬如亲戚朋友来访,才说道当年同窗时一起挨戒尺的情分,你忽然问了句:“十两银子够不够?”哪管他确实是为了打秋风来的,这份体贴也比一巴掌扇过去还让他疼。 当时心里确实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痛快,但此刻心里却只有懊恼。 苏恒确实需要我点头给刘碧君晋位,但我更要借着晋位这件事,把旁落在太后手里的权给收回来。 同时也是向苏恒投桃,告诉他,我容得下他对刘碧君那份不可言说的深情。我和刘碧君,只要他愿意,就能和美共处,井水河水互不相犯。 自然,如果他不愿意委屈了刘碧君,非要让她当皇后,跟她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么也只好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了。 结果一时痛快,诚意没送上去,反而惹恼了苏恒。从他烦恼怎么让我赶紧养好了病把事办了,变成了我烦恼给个什么他才肯下了。 真是冲动害死人。 我说:“殿里还有麦仁吗?” 红叶道:“这个只怕没有……御膳房定然是有的,要去领吗?” 我说:“让别人去。你给我收拾收拾——我亲自去宣室殿走一遭。” 跟红叶说收拾,那便是真的收拾了。 头上凤凰爵金步摇,花十二树少一枝都不成,金叶子映得满屋子金光闪闪。两只玳瑁横簪上结着帼带,一直垂挂及地。也亏得我头发厚密才能承住。 给我套上绛红色的百蝶牡丹锦大衫的时候,红叶自己也疑惑:“会不会太庄重了……” 我一面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面笑道:“不会。”然后指了指鬓角:“花黄。” 红叶道:“这样刚刚好,白玉美人,雍容窈窕……” 我笑道:“是给我打扮还是给你打扮?” 红叶垂了头,拿眼角瞟我,低声道:“皇上不喜欢胭脂味。” 所以才要涂上——万一他又要做戏来亲我,纵然不能让他退缩,好歹也喂他满口胭脂,让他下回有所忌讳。 我很怕他又要像上次那般泄愤一回。何况,一面在太后那边称病告假,一面在苏恒这里频频承恩,传出去也是不好的。 我说:“你就挑个没味的。” 我提了一罐麦仁粥,带人去了宣室殿。 夜凉如水,月光明澈,树影婆娑,还是旧时风光。 当年还是新妇,乍遣散了家仆,事事都要从头学起。因不曾做过粗笨活计,连生灶火都能扎满手的木刺。却怕苏恒嫌弃了我,小心的藏在背后,不叫他知道。 手指肿疼得连筷子都拿不住时,终于让他发现。他便在灯下拿针一根根帮我挑出刺来,挑不出来时,便将我的手指纳入口中,轻轻的吮吸。 他说:“你是大家的小姐,本不必跟我受这样的苦。” 但其实那样的日子,我是当真没觉得有半点苦。我记得行经腹痛的时候,他会把我的脚揣进怀里;盛夏蚊虫凶的时候,他曾为我扇一夜蒲扇;每次烧糊了粥,他都把清的那碗给我…… 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想,如果他怀的是梁鸿的志向,我可以为了他做一辈子的孟光。 直到很后来我才想明白,他若真的志在隐逸,来到河北后,又何必去拜访我的父亲?而他不用我带去的财物结交河北名士,是因为凭他的名号,只需要加上河北沈家的门第,便足以让河北名士豪门认清了局势。 而他激得我遣散家仆,亲手为他生火做饭洗衣织布,不过是怕我出身高门,骄矜跋扈,让他夫纲难振。一半试探,一半驯服罢了。 他驯服得很好。我对他的喜好如此的明了,以至于当我想讨好他时,纵使有刀子砍进心口里,也是能笑着做出他喜爱的举止的。 我到的时候,殿内亮着灯,苏恒却不在。 小太监回报说,苏恒下去便去了驿舍,到现在也还没有回来。 陇西周家在长安做官的亲戚也有不少,周赐是连皇帝也招徕不到的人才,当不致于连个落脚地都找不到。 不过周赐那个性情,因着怕受拘束而宁愿去住驿舍的事,他也做得出来。 苏恒八成就是去看他的。 自然,去看刘君宇也是可能的。 巧的是,我前脚才到宣室殿,后脚刘碧君就带了香茗来送参汤。 这面碰得很是尴尬。我盛装打扮着,每动一下,步摇上金叶子就窸窣作响,绛红色大衫拖曳及地,百千彩蝶簇拥着。近看想必很像一棵大花树,远看估计又像烧残了的龙凤烛。 刘碧君却素淡得很,一身白粉碎花布襦裙,配了根攒梅花结的碧玉宫绦,头上斜插一支碧玉簪。宛如白玉净瓶里供着一条新绿柳绦,又像俏生生绽放的一朵寒兰花。 想必她远远的便看到我了,却又不好特意回避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到我跟前时,面上尴尬尚未消退。 差点当了韶儿一声娘,想必她也是不好消受的。 她盈盈下拜,“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我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未经脑子,已经脱口说出:“不敢。” 刘碧君慌了一下,头垂得越低,“皇后娘娘凤体欠安,臣妾本该早日探问。陛下不欲人打扰娘娘……” 我说:“还没有欠安到这个份儿上。刘美人不必顾忌,想去串串门时,只管去。” 我本以为她会分辩一下韶儿的事,告诉我太后逼韶儿喊她娘的时候,她苦劝不成便远远的避开去,不曾受那一声。结果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攥紧了袖子,一屈膝,道:“喏。” 看得出,她委屈得厉害,然而面色却已坦然了许多,不再是一副“皇上太后盛宠,妹妹愧不敢当、固辞不受,恳请娘娘不要为此怪罪了妹妹”的忐忑模样。 想来她也已明白,经过太后今日做这么一遭,我跟她之间已经没有姐妹情深的可能了。 她大约也确实苦劝过太后,但劝不听时,她便只能与太后同仇敌忾。断没有摘清了自己,看我与太后搏杀的道理。 我说:“刘美人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她声音越发低下去,似乎想躲避我的目光,“太后娘娘差臣妾来给陛下送一盅参汤。” 我笑道:“可巧了,听说陛下去了驿舍,也不知去看谁了。” 她果然便有些动容,下意识往驿舍的方向看了一下,流露出心事来。 我说:“听说陛下和刘散骑儿时一起长大的,想来是去叙旧了。” 她绞了绞手上的帕子,“那时臣妾还小……”忽然又转了话头,“皇后娘娘可是要等陛下?” 我说:“等等看,也未见得能等到。” 她本来已经伸手去香茗那厢接参茶了,闻言又停下来,“如此,臣妾便……” 我笑着执了她的手,道:“妹妹便陪我等一刻吧。” 我今日又不是来勾引苏恒的,多十个刘碧君都不怕。只是她若这么鹌鹑般涕泣着走了,传出去,可不又是我发作拿捏她了吗? 虽说我也确实很有敲打敲打她的意思。 贬斥 我才将刘碧君留下来,还没开口多说一句话,远远的便已经有太监在跸路。只片刻便可望见苏恒的舆辇了。 我望了刘碧君一眼,却见她竟有些无地自容的仪态,睫毛低垂,看得出是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该怎么说……我还没有出手敲打她——甚至连句重话都没说。便是做戏,她的委屈也过了些。 我说:“怎么,陛下回来,妹妹不高兴吗?” 她咬了嘴唇,说:“不敢。”已经跪下来。 她腰板弯的有些勉强,却还是低伏下来。这一串的动作,几乎要让我想起那些受了冤屈的贞节烈女。 我一时有些恍神,竟然说不出刻薄的话来。 便只理了理衣襟,静静的等苏恒过来。 苏恒似乎有些喝得醉了,下辇的时候有些摇晃,却还是居高临下瞟了我一眼。 他每次喝醉了,眼睛便蒙了层水汽般,比往日还要漆黑潋滟。却又不爱说话,甚至连情绪都不怎么会表露出来。满月清辉之下看人,没来由的就有些深邃和专注,令人怦然心动。 他美色不减当年,只是我已老了,再不能轻易被一个眼神触动。 我垂了头俯身。 他尚未近前,便已经有酒香飘过来。他穿了便服,襟口还有不少酒渍。 看来确实是去与周赐饮酒了。 我记得我与他新婚不久,周赐半夜上门,手上只拎了两坛子竹叶青。我起身为他们置办酒肴,却摸不着油灯,出门看到白日里与红叶摘槐花的钩子,便先去采了两笸箩槐花来应付。 等我和红叶整备好了菜肴。他们已就着两笸箩槐花,连碗碟都没用,一人灌下了半坛子酒去。 我虽只见过刘君宇一次,却可断言,这种兴致,他便是有,也不敢对着皇帝发的。 苏恒走到我跟前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我略一犹豫,还是伸手扶他。 他这次确实是恼了我,甩手将我推开。 我说:“陛下……” 刘碧君也说:“见过陛下。” 苏恒脚步这才顿了顿,却依旧一言不发便进了宣室殿。 殿内先前还有些昧暗的灯火很快便明亮起来,苏恒的身形在窗棱前一晃而过,便再无声息。 他今日必定是不会主动宣召我了。 我便敛裙直闯,却正对上屋里出来的方生。 他略有些为难,却还是说:“陛下宣刘美人进去,请皇后娘娘回宫吧。” 看来是连装一下都不肯了。 我说:“也罢,我只是来给陛下送粥。烦劳你帮我呈上去吧。” 已经有小太监带刘碧君进殿。刘碧君仍是垂着头,眼睛眨也不眨,泪水却滴了一路。便是这样,路过我身边时也没忘记敛裙屈膝。 方生从我手上接了粥,略顿了顿,道:“皇后娘娘留步。” 我回头,他说:“容小人再去通禀。” 我便返身对他颔首道谢。 殿外长信宫灯噼啪作响,凉风撩过,摇曳不定。 宣室殿草木不比椒房殿那般繁盛,这个时节却也有了飞虫,绕着那点微光流连不去。 我拢了拢衣襟,听远处树海哗哗,不觉略略有些冷。 片刻后,更楼上已响了樵鼓,低低的回绕在矮阔长天之间。方生便踏着那鼓声从殿里出来,面色终于稍有松懈,躬身对我道:“陛下请娘娘进去。” 苏恒素来简朴,宣室殿里并没有什么名贵的摆设,连地衣都比椒房殿里的薄些。然而此处殿宇原就别别处高大巍峨,梅花灯将边边角角都照的通明,黑红色帐幔越显气势,反不觉得清冷朴素。 殿里一点声响也无,所以邻近书房时,刘碧君啜泣着说话的声响,便尤其清透。 “表姑……太后心里只是惦念皇上,吃不下、喝不下,跪在佛前一行泪、一行咳嗽,念一行经。我待要不来,看到表姑的模样,心里……” 她哽咽了一阵,忽然说:“陛下便一刀砍了碧君吧。碧君空等了十二年,却从来也不敢求。此生无望,如今更是行得艰难……” 我不由停住了脚步。 方生道:“皇后娘娘稍后。”急忙进了屋 苏恒语气里仍带着些酒后的慵懒:“不过让你陪太后在长信殿礼佛。还是以为你说出了生死,朕的旨意便成了废纸?” 刘碧君道:“陛下,太后毕竟是陛下的生母。” 苏恒砸了一盏杯子,“太后是朕的生母,你又是什么身份,自己掂不清吗?!太后糊涂,你跟了她十二年,不加规劝,反而……”略顿了一会儿,语气不知为何便软了下来。 缱绻柔情,不言自明,比刘病己求故剑诏只怕还要更动听些,“这么下去,万一朕也护不住你时,该怎么办?” 寒意漫过地衣,一点点从底下浸透上来。我脑子里一时只嗡嗡的响。 苏恒这句话,便是已将我放在吕雉、霍成君的位子上了。 天可怜见,今日被逼迫的差点连儿子也护不住的,分明是我。 我掀了帘子进去,边走边笑道:“臣妾不是有意偷听,实在是怕打扰了陛下和刘美人的话,这才在外面候了一刻,不想听了这到陛下这句话。臣妾实在是进退失据,只能进来问一句——‘陛下也护不住时’,是个什么时候?” 进去时却没看到苏恒和刘碧君两情依依的情形,反而是刘碧君跪在地砖上哭得泪人一般,苏恒跟前参汤流了满桌,连摊开来的奏折都浸透了。 方生正忙着用袖子擦。 苏恒远远的瞟我一眼,不徐不疾道:“后宫哀怨,朝臣忧虑。偏听偏信,偏执成狂。上不能侍奉舅姑,下不能抚恤幼弱……视朕如无物,不念相濡以沫之恩,使夫妻之名形同虚设。沈含章,你说,这算不算是,朕也护不住的时候。” 我不由退了一步,一时震惊茫然。 他又将目光转向刘碧君,道:“你回去跟太后说,参汤朕收下了。传朕的旨意,刘碧君侍奉太后,不能劝善规过,严守本分,即日起……贬为良人,于长信殿中礼佛诵经,修养心性。” 方生也只怔愣了片刻,随即提笔拟旨。 苏恒已经接着说:“皇后沈含章……心怀怨怼,不能体恤朕意,即日起……”他斟酌的时候有些久,“停俸三个月……” 他似有未尽之意,却又不继续宣读。方生已然收笔,将草拟好的诏书呈给苏恒。 苏恒道:“——朕还没说完。” 方生垂头道:“这一页已写不下了……臣再去取新绢来,续写。” 苏恒道:“罢了,就这样吧。” 随手加了印。 刘碧君已泣不成声,匆匆叩过头便起身走了。她似乎羞于见人,一路头也不抬。 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忙也敛身谢恩,待要走,却听苏恒道:“给朕盛粥来。” 我上前将桌上奏折收拾起,招呼宫女来擦干桌面。 苏恒道:“已泡坏了……你早干什么去。” 我说:“略花了些字,着人另誊出来就是。”何况这原本就不是我的活计,我进屋便抢上前来,反而令有心人生忌。 我给他收拾好了桌面,盛了一碗粥,放上调羹递给他。 他接了,尝一口,道:“这么多年了,你手艺半点不曾见长。这还夹着生。” 我默不作声,也盛了一碗尝了尝,道:“还好。” 我与他相对无言,默默的将碗里的粥吃尽了。枯坐着。 我说:“太后那边……” 苏恒道:“她有些宿疾,每到春秋,总要咳嗽两个月。还是生我和姐姐时落下的毛病……” 我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停俸三个月对我而言不痛不痒。哥哥每年送到我手上的银钱,两倍的供奉也还有余。 我只有些摸不透苏恒的意思。 他刘碧君,自然是为了护着她,毕竟太后都逼韶儿喊她娘了。这等挑拨僭越的罪过,落不到太后头上,最后自然都得她受着。苏恒主动了她,言官反而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而让她深居在长信殿,随太后礼佛,自然也没人能到太后跟前落井下石害她去。 便是我想破了脑袋,也做不到这么周全又不着痕迹,苏恒却能信手拈来。 可见他对自己喜欢的人,确实是上心的。 那么他对我呢。他是恨我不能敬侍太后、抚恤幼弱,还是恨我不能体察他的心思,使夫妻之名形同虚设? “后宫哀怨,朝堂忧虑。偏听偏信,偏执成狂。”原来早在这个时候,我在他的心里就已经这么不堪了。 我与他一时都没有话说,我在一旁陪坐着,他默默的将罐子里的粥都吃完了。 他忽然没由来的说了句:“朕能护得住。”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的看他。 他说:“朕今日有些醉了,心里又……说话就——” 我笑道:“哪有醉了的人知道自己醉了。”站起来收拾碗罐,却冷不丁被他抓住了手。 他抬头望着我,说:“可贞,朕真的醉了。在周赐哪里喝多了酒,发了一下午牢骚,此刻心里还是闷闷的。难免,难免就有些顾此失彼了。” 我说:“心里的怨气,说出来就好了。” 他默默的看了我一会儿,低头揉着眉心,很长时间没有舒一口气。 他说:“可贞……”却随即没了下文。 我静静的等了很久,才听他又说:“你今日来找朕是有什么事?” 我说:“下午惹陛下发了脾气,心里……很是忐忑。” 他说我不能敬事太后,我很觉得这全是因为太后对我恶毒寡恩。不能抚恤韶儿一节,则着实怨不得别人。至于不能体察他的心思——实非不能,而是不愿。 我心里只是呕了一口气,想着凭什么他可以一面爱着刘碧君,一面还妄想我对他举案齐眉,体贴入微。不过转念一想,他既然爱的是刘碧君,若我不能对他举案齐眉,体贴入微,他又凭什么要留我下来?也就释然了。 我说:“韶儿也念叨着陛下……巧在今日又是十五,想请陛下去椒房殿坐坐。” 他忽的便站起来,道:“朕这就去。” 我笑道:“天已经晚了,想来韶儿也睡下了……” 他说:“也是能去的。” 我权衡了一下,这个时候让他去抚慰刘碧君,于他固然贴心。然而此刻不贴心于我没大妨碍,贴心了反而是倒贴针线为人做嫁,还不一定被领情。 于是点头笑道:“嗯。” 芍药 到底是四月过半的时节,天气说回暖也就回暖了。 红叶新取出来的夹衣也只穿了两日,第三日的时候,外边已经比下雨前还热。 椒房殿后院的白终于绽放,油绿的叶子簇拥着银盘大的花,月精似的花瓣层层叠叠,一朵朵开得皎洁雍容。红叶采了七八只,用花瓶插了,放到床头案上,进屋的时候看到,只觉得一室生辉,映得屋子都明亮起来。 我本来想把椒房殿里香草都锄尽了,见了这些大朵的,终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到底还是好看的。 便遣人去后院打理了一番,顺道也照料一下我的白菜,别教荒芜了。 红叶将殿里的杂事处置完毕了,又捧了一支花瓶进来。这回却是一只绛红色的柳叶瓶,错落的插了四枝白。又不是一色的素白,当花心处有流云似的一圈红花瓣,像是一洇血凝进白水晶里。皎洁里又多了一抹鲜艳。 我笑道:“有这么好的,不早拿进来。” 红叶便递给我看,一面说:“这是给皇上备下的。” 我手上就一顿。 韶儿前日为我折的花让苏恒看到了,还夸赞韶儿孝顺,赏了他一碟果子。 本以为是顺便的话,谁知他昨日又不零不落说了句:“可贞院子里的也开了吧。” 我说是,他转口又跟我聊起了毛诗。这自然就有些刻意了。 红叶道:“我记得诗里有写的句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昨夜便去翻了翻……” 我说:“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红叶笑道:“对,可不就是这句。” 偏她要在这些事上用心。按说送几枝也没什么,但提到这首诗意味就不一样了——郑卫多靡靡之音,写的也多是轻薄男女的j□j。苏恒拿来与我调笑,已经有失身份。我再巴巴的送过去,那就是真的邀宠献媚了。 不过他喜欢,我就殷勤一点也没什么,便说:“花不错,就送过去吧。” 红叶调笑道:“娘娘不再题张浣花笺?” 我抬手打她,她忙讨饶去了。 红叶心里从来都不记仇的。 苏恒贬斥了刘碧君,她便以为他终于恍然大悟,要把心收回到我身上了。便又把他当姑爷似的待,传诗送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新婚燕尔呢。 椒房殿里太后安插的宫女,端茶倒水固然不够利落,然而整治花草蔬菜,却麻利得很。不一刻便收拾好了,回禀时说,黄瓜苗有些蔫,怕是养不活了。 我上辈子种了七八年苗圃,很知道黄瓜有多娇气。只好命人全铲除了。 然而再补种些什么,却一时拿不定主意。 刚好听宫女们说道,陈美人在清凉殿的后院里种了几棵葡萄,想了想,便遣人去求一棵葡萄苗。 清凉殿在椒房殿西北,邻近永巷,已经是个很偏僻的角落。也有配殿高台,登上去时直可望见东面金明池的浩淼水波,清风徐来,沁凉入心,便比别处更加消夏。 我有心亲自去拜访一遭,再想想,终究还是觉得不妥。便没有妄动。 派去的人很快便回来。 身后还跟了两个太监,抬了老大一颗葡萄藤。光用布包裹起来的根就有水缸那么大。 两个太监将葡萄藤放好了,后面便走出来个宫女,上前对我福了福身。她个子不高不矮,红扑扑娇憨的脸蛋,生得很是圆润讨喜。笑道:“玉枝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 我不觉有些深思。玉枝是当年椒房殿里的宫女,虽不是入画那种记名的大宫女,然而也是内殿伺候的,很是得用,在我这里都有名号。 当年我糊涂时,太后为苏恒挑了十个妃嫔。彼时立朝未久,宫中一切简陋,新进的宫女们少人教导,太后便从我身边挑出十个人来,分在她们身边主管。 太后这一招很高明,我身边不过三十六名常例宫女,她一次就换走了十个。而这十个人跟了新主子,自然也不被新主子容纳。我又不能为她们做主,因此不过半年间,就各自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纷纷被黜落了。 然而看玉枝的举止打扮,她在清凉殿里当过得不差。 我笑道:“平身。陈美人可好?” 玉枝道:“回娘娘,一切都好。陈美人听说娘娘想种葡萄,葡萄是该插枝成活的,但如今已过了季节,怕插不活,陈美人便从殿里挪了一棵过来。遣奴婢向娘娘问安,顺便禀明缘由。” 我说:“劳她费心,又动了土,很不好意思。” 玉枝笑道:“陈美人说,能得娘娘青眼,是殿里的福分。” ——这个陈美人竟是个清透的妙人。 便又聊了一会儿。我赏了清凉殿里来的人,又命青杏儿去取了四枝,用粉铀美人瓶盛了,让玉枝带回去。笑道:“椒房殿这时节只开得好。不知道陈美人喜不喜欢,你先带回去看看。” 玉枝叩谢去了。 我便命人将葡萄倚着假山石种上。有道是“树挪死”,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了。 韶儿也跟着清扬从前殿里回来,跟着我在后殿看了一会儿种葡萄。 他是没见过葡萄藤的,并不认得是什么,看了一会儿没意思,便抱了我的腿,道:“娘,咱们进屋吧?” 他这两天精神头都不好。 先是看到秋娘将热茶浇到清扬身上,又在太后哪里被逼着叫别人娘。他平素里亲近的人,这两个是最靠前的,谁知一下子都露出了可憎的面目。他心里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有的。 我笑道:“今日不是去前殿找邓师傅了吗?怎么这么早回来?” 韶儿对了对手指,有些仄仄的。 清扬便替他说:“邓先生着了风寒,在朝上告了假,只怕最近都不能来宫里了。”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终于还是确定。邓纯这次告假,先是短假变长假,而后便要乞骸还乡,再然后,苏恒便要让刘君宇教少儿读书——最后不知怎么的,就闹成要让刘君宇做太子太傅了。 我说:“清扬,你去库里挑一挑,再找红叶拿牌子。今日或者明日,挑个时间去邓先生府上走一趟——我会命太医令跟你一起。” 清扬沉吟片刻,道:“……会不会冒犯了邓先生?” 我笑道:“你只说自己是椒房殿的女官,不会冒犯的。邓先生只厌恶宦官,对女学士还是很敬仰的。” 清扬略有些脸红,却也没有过于谦辞,只道:“好。” 吩咐好了清扬,我便抱起韶儿,道:“咱们先不进屋,韶儿想玩什么,娘亲陪你玩好不好?” 韶儿想了想,眨巴眨巴眼睛,道:“要不咱们下棋?” ……我忽然很觉得愧疚,韶儿才四岁,说到玩儿竟然只能想到下棋。 我说:“咱们玩点别的。” 我牵着他的手到后院里走走。然而我自己在玩上,创意也有限得很。想起自己在家时玩过的东西,像是秋千、弹珠、毽子、六博之类的,便一样样带他玩。然而到底是女孩子的东西,他大都不怎么喜欢。 倒是喜欢荡秋千,我推了他两次,他嫌推得低了,只一会儿便无师自通学会了自己踩。荡得跟椽木齐平还不罢休,吓得我心惊肉跳。 一丛丛的开在秋千下。 韶儿渐渐的终于放下心事来,荡到高处的时候,一面喊我看,一面咯咯的笑起来。 我便也能稍稍的松了口气。 他终于从秋千上下来,小脸红扑扑的,额上汗水映着日头,一双黑眼睛眯起来,笑得极是讨喜。扑过来牵了我的手,“咦?”道,“娘,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自然不能说是让他给吓的。 他不像景儿那般先天不足,反而还比普通孩子聪明强壮些,我不能过于将他纳在自己羽翼下。便转而问他,“荡这么高做什么?” 他天真无邪道:“韶儿想看看,能不能转个圈儿。” ——虽然我不想过于拘束了他,然而听了这话,立时便决定让他以后离秋千远一点。 他扬着头看我,忽然便掩了嘴,而后不知道想到些什么,缠着我腿笑得晃来晃去。 他说:“韶儿逗你玩儿的。” 我很捏了他的脸蛋一通。 我们荡完秋千已经临近午饭时分,红叶来后院寻我们。 大概看到了葡萄,她跟我一样忆起往昔,便有些怅惘,边走边道:“世子爷不在,算来有些年数没吃到马j□j葡萄了。秋紫、龙眼之类的固然汁水足,到底味道还是不一样的。” 我说:“这是棵玫瑰香,听说也是从西域带回来的——我倒是更爱玫瑰香一些。” 红叶笑道:“这么远,也不知道陈美人怎么弄来的。” 我说:“大概是娘家人送的。” 红叶道:“娘家人?姓陈的将军,我一时还真……”忽然便停了口,问我道:“陈……骁骑将军?” 我笑着点了点头。 红叶咋舌,便不再说话。 我与陈美人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糟。 梁美人和我是有家仇的,她固然一时把矛头转向了刘碧君,但终究还是悬在我头上的刀。成美人出身低微,对我和苏恒都不冷不热,只一心好好伺候着太后,明哲保身。 而这个陈美人,虽出身也没有怎么高贵,但她的哥哥陈文,却是周赐的堂叔周嵘手下得力的裨将。周嵘投靠了苏恒后,便派他在苏恒手下效力。他来得晚了些,功劳不显,官位不尊,为人也沉默。但才华还是有的。 而陈美人也三面都不凑趣,热闹看得很是冷漠。这点跟周家、跟她的哥哥,倒是像得很。 但这回连周赐都来了长安,想必陈文想安坐,也是坐不住的。 让太后和刘碧君专心礼佛,是苏恒才下的命令。大概是有意告诫太后,也大概是想做给我看,连着两天苏恒都没去长乐宫走走。从前殿出来,便直接来了椒房殿。 我本以为,过了十六,他大概也就不来椒房殿了,谁知这天邻近晚膳的时候,他竟又来了。 他一来,韶儿脸上便欢喜起来。照旧叫着:“父皇,抱抱。”就扑上去。 苏恒捞住他的腋下,甩着他转了两个圈,才抱在怀里,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我便上前接了韶儿给清扬抱着,服侍他进屋更衣。 屋里才熏起香来,白烟袅袅,丝丝绕绕。我前日才穿过的百蝶衣已洗熨好了,正平展在铜架上。傍晚光线透着些蜜色,落入内室时,昏昧里又有些温暖,不那么真切。那些绣上的蝴蝶就像是才落上去的一般。 大概是朝上事情顺利,苏恒今日面上很有些喜色。我为他脱去大衫,他忽然便说:“你穿这件衣裳很好看。” 我说:“是衣服好看。” 他垂着头看我,手指在我耳鬓摸索着,低声道:“朕也为你更衣。” 我不及后退,外面门“吱——”的一声便打开一条缝儿,韶儿探头进来,道:“父皇,娘,还没好吗?” 苏恒揉着额头笑起来,道:“好了也让你给弄坏了!” 我说:“那是春裳,本来也该收起来了。” 苏恒点了点头,揽了我的背,随口道:“今夏的供奉收到了没?” 我说:“等我问问红叶。” 苏恒点了点头,随手拂开水晶帘,又说:“也不用问了,想来是母后那边耽搁了……母后礼佛,愿也不该用这许多俗务耽搁她。朕看你好得也差不多了,明日便交接了吧。” 我说:“是。” 28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