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最二》 城中有女名轻薄 元祚九年春,一代贤君元祚帝英年早逝,祥王即位,改年号大同。 从此,皇朝进入了一个昏君,哦不,和谐的时代。幸而前任贤君为皇朝打下了结实的根基,所以大同初年,天下还能勉强维持盛世景象。 而百姓们在发现新任昏君除了实在很昏之外,似乎没有暴虐凶残的属性后,又开始了乐观而又向上的生活。这种积极的国容国貌国民素质,集中体现在京城欣欣向荣的娱乐行业之上。 君不闻,逍遥茶社,品香茗而知天下事。 君不见,才子佳人,阅万卷尽在欢喜天。 更有城西红粉巷,多少风流葬此乡。 “今天小老儿要讲的就是这欢喜天!” 逍遥茶社中,茶博士张老头惊堂木这么一拍,扫视一圈,满意地看到堂下众人津津有味的神情,只除了一个靠窗的姑娘。那位姑娘身着女子裙衫,却高高束着男子发式,一脸百无聊赖,似在等人,十分之不捧场。 张老头扬高了声线。 “欢喜天是个书店,还是咱京城最大的书店,虽然名字像个销魂窟,实际上——实际上它还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地方!” 众人心照不宣地笑。 “说是最大的书店吧,这经史子集诗词书画,是应有尽无。说不是书店吧,那满柜满店摆的,不是书又是甚?都说文以载道,别的书小老儿不敢说,这欢喜天里的书呀,小老儿以项上人头作保,那可真是切切实实的在载道!” 众人拍桌大笑,纷纷附和赞同。 “说这欢喜天最出名的,除了书之外,还有它的掌柜。这位掌柜不简单,姓范闺名是轻薄,明明是个女娇娥,举止豪放却胜似男儿郎,人送绰号‘轻薄女’……” 这个段子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众人还是听得津津有味。掌柜的也入了神,有人结账都不理。 柜前男子一身青色儒衫,斜挎着一只方形布包,书生模样,见状只能默默留下银两。心道这京城果然不一样,文化风貌如斯,民众对书籍如此追捧,所谓闻道而喜,不外如是。待安顿下来,定要上那欢喜天见识一番才是。 这样想着,书生迈步跨过门槛,迎面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冲来,他躲闪不及一个趔趄撞向柜台。掌柜的这才反应过来,连声说着“没事吧没事吧”去扶那书生,扶到一半听到堂中吵杂,抬头看见堂中情形,大惊失色,手一松又急忙跑了过去。 这一扶一放,书生又是摔了个四脚朝天。 原来那张老头不知说了欢喜天那女掌柜什么闲话,惹得那个风尘仆仆而来的华服男子大怒出手就要打。众人拉架的拉架,围观的围观,好不热闹。 一片混乱之中,一个明快的声音响起。“子策,算了,咱们走吧。” 声音的主人是窗边那姑娘。她将手扶在男子臂上,原本暴怒的狮子瞬间变成柔顺的猫儿。 “范掌柜,你的茶钱还没付呢……” 那姑娘咯咯笑了起来,冲着张老头眨眼,那妩媚之色令张老头一张老脸也生出一抹暗红。 “你也知道叫我范掌柜?当着我的面整日价编排欢喜天与我的私事,我们还没收你妄言费呢,你倒向我讨起茶钱来了?退一万步讲,方才子策要打你也是我救了你,你难道不是很应该请我一顿茶谢恩?” 一番话说得茶社众人哑口无言。 两人相携而去,走到门口,刚刚站直了的书生连忙侧身避开,不料那姑娘却停了下来。她推了推身边的男人,“快,给人道歉。” 男人撇嘴,随口说了句抱歉,那姑娘似乎不满意,男人就不耐烦地要掏银子出来。书生连忙向那二人摆手,温声道:“在下没事,再说在下相信这位公子也不是故意的,所以无需破费。只是这位公子日后行路要仔细些才好,在下皮粗肉厚摔了也没什么,若是撞上老人或稚童……” “啰嗦!”男人狠狠瞪了他一眼,拉了那姑娘就疾步往外走。 “若是撞上老人或稚童就不好了。”书生呐呐地补完要说的话。 堂中众人见那两人走得远了,才又叽叽咕咕说开来。 “也只有那轻薄女降得住这个小霸王!” “不然人家怎么会是一对儿呢,狂男浪/女嘛~” 书生听了直皱眉,跨出门槛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转身面向众人,正色道:“你们若是对那两位公子小姐有意见,何不当面说个分明?圣贤有云,非礼勿言,背后妄议他人,非君子所为。圣贤又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须知今日之加于人,来日将报于己。诸位可都改了罢。” 此言一出,堂中静了片刻,所有人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那个书生。 “去!” 嘘声响起,书生也被推出了茶社。 茶社掌柜拨着算盘嗤笑,“不让背后议人,咱这茶社还开不开了?先帝知道我们议论朝政编排后宫轶事都只是意思意思加加妄言税,你这呆书生倒有趣,直接让咱们禁言?痴人做梦!” 城中有个欢喜天,欢喜天里女掌柜。 姓范闺名叫轻薄,三从四德全不会。 抛头露面是等闲,授受相亲不避讳。 举止放荡好男色,闺中少年闻风退。 这是一首城中三岁小儿都会背的打油诗。 前几句范轻波都承认,并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但最后一句她就不敢苟同了。 什么“举止放荡好男色,闺中少年闻风退”,说得好像她有多饥不择食,只要是个闺中少年她就非要染指一番不可。这其中真是有天大的冤枉!她范轻波好歹也是两世为人,九死一生,出入宫廷,混迹市井,见过的世面可谓不少,哪里就那么不挑了? 范轻波一向认为,男人嘛,总得有一技之长。要么出得厅堂,要么入得厨房,要么智计无双,要么武功高强,若是文武才貌皆不得,起码也要上得了床。 城中那帮弱质少年有几个符合条件了? 还闻风退呢,那些偷偷给她塞纸条邀请她指导他们行周公之礼的都是鬼不成? 她就奇了怪了,她一个年过二十的大龄女青年,连个情人都没有,自认除了职业需要抛头露面之外并无太出轨的行为,这“经验丰富,破童男无数”的名声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 罢了罢了,反正她自从发现自己重生在这个时空后就没有过嫁人的打算。名声这玩意儿,实在值不了几钱银子,倒是从另一个角度想,若因绯闻满天飞连带着为欢喜天作了免费的宣传,岂不妙哉? 她这边算盘打得劈啪作响,另一边,人称京城小霸王的周子策却为她烦恼不已。 “小范,你一定要当欢喜天的女掌柜吗?” 周子策五官都快皱到一块儿去了,她倒是一派悠哉,“当然。若是为那些嚼舌根子的无聊之人摔了自己饭碗,那也太傻了。” 看着周子策神情一凝,似乎在酝酿着什么,范轻波心中默默倒数:三、二、一,来了。 “小范,你嫁给我的话就根本不用担心饭碗的事。” 面对这第一百零一次的求婚,范轻波叹了一口气,例行公事地回答:“子策,我们是不可能的,你是年轻有为的将军之子,我是声名狼藉老大嫁不出去的庶女,实在是不相衬。” 周子策有些嘲讽地笑,“你又要说那堆门当户对的屁话么?” 范轻波难得收起漫不经心的笑容,正色道:“那不是屁话,也不是偏见,是真理。这一点,很明显,我与你的家人们都达成了共识。” 周子策皱眉,“家人?他们对你做什么了吗?” 范轻波的神情又变得懒散,“你还记得你入军营受训的半年内给我写了几封信吗?” “六封。”毫不犹豫的回答。每个月一封,他记得很清楚。 范轻波点点头,“是六封,不过我只收到五封,想必是其中一封误送了去将军府。你也知道,你每一封书信都是以求婚做结尾的,大概让周将军看了去,于是他震怒地向天下公告了将军府的立场。” 周子策脸色一变,急道:“公告天下?我爹到底做了什么?” 范轻波微微皱了皱眉,摇摇头,“那话让我说来实在别扭,你今天刚从军营回来,想必还未回过府,你回去看看,自会明白。” 周子策知道她不想讲的事绝对不会讲,于是一听这话,立马翻身起来,跑到栓马的树旁,解开缰绳,跃上马背。宝马仰嘶了一声,他跑了两步又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小范,你等着,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范轻波逆着光,眯眼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不由得心下怆然,无语凝噎。 少年你倒是要给我个啥交代呀,不说得好像我们有一腿似的会死么? 范轻波无力地垂下肩膀,一张灵动活泼的脸瞬间耷拉成标准的老土狗憋屈脸。 此时,若有路人经过,见到此情此景,必定要赞叹周将军慧眼独具,竟能一眼看出此女子与狗的特殊关系,并在堂堂将军府大门口竖起一张牌子,上书:范轻波与狗不得入内。 小巷再遇呆书生 暮烟袅袅,空气中仿佛有稻米之香,坊巷里妇人唤儿归去的声音也在渲染着晚餐的气氛。 范轻波看到几个贪玩不愿回家的孩子躲在树后,朝她又是眨眼又是努嘴的,心领神会,冲他们点头微笑,然后负手走开。途遇两位妇人,主动上前告知几位顽童的藏身之处。 听到身后响起一阵吱哇乱叫,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原本沮丧的双肩也生机勃勃了起来。 “报复社会”果然是治愈消极情绪的良药。 她收拾好心情,复又大摇大摆穿街过巷,视路人的指指点点如无物。而当周围的窃窃私语渐渐消失,越来越多的人与她打招呼时,她就知道,她住的地方——青墨坊到了。 “哟,小范会情郎回来啦?” “哎,小范你怎么这么早回来?就没找个客栈温存一番?” 范轻波笑容满面,拱手一一作答。“见笑,见笑”。“客气,客气。” 早两年她还会极力澄清,但在发现街坊邻居对自己脑补物的坚持程度与周子策对求婚的坚持程度不相上下后,她就放弃解释了。 “哟,小范你还活着呐?你家小小范蹲门口拍大腿捶胸口撞墙头的,哭嚎得那叫一个地动山摇鬼泣神惊,我还以为你真让爱慕小霸王的那群小姐姑娘们凑份子砍了呢。” 五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捏着她的脸这样说着。 她的眼皮开始狂跳了起来,干笑道:“这小子又犯病了,五姐你别理他,习惯就好。”视线转了一周,又问:“皮蛋他们呢?” 义务教育的时间到了,这帮调皮捣蛋鬼不知又跑哪里去了。 五姐闻言夸张地笑了起来,那叫一个春风满面容光焕发,“哦呵呵,都忘了跟你说了,咱青墨坊来了个秀才,要开私塾,说是三文也好五文也好束脩随意!以后就不用老麻烦你了哈哈哈!” 范轻波慢吞吞看了她一眼,忍不住道:“五姐,新来的秀才喂你吃春/药啦?” 五姐瞪了她一眼,随即又控制不住冲她甩了甩手绢,“哦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中邪一般,扭着身子扶着髻走远了。 抱歉,说错了,瞧五姐那神情,分明是她比较想给秀才下春/药。 摇摇头,想到家中那小子犯起病来无人能挡的熊样,她加快了脚步往回走。经过一个幽暗的小巷子时,却不由自主缓下了脚步,下意识竖起耳朵。 听一下又不会怀孕,没准有活春宫呢? “嘿嘿嘿嘿……” 居然真让她听到一个淫邪的声音! 啧啧,真是好彩,这是辣手摧花现场? 紧紧贴在墙上拉长了耳朵偷听的某猥琐女子双眼发亮,拳头握紧,两靥生春,一股久违的、多年未曾有过的、初次看A/片的感觉在心中荡漾! 范轻波!身为一个共青团员,虽然一直抱着混到26岁自动超龄离团的猥琐信念,但你看到犯罪发生时这副兴奋期待模样真的好吗?! “且慢,两位少年,请听在下一言,你们年纪轻轻,还有大好前途,怎能如此……” 哎哎?被摧的这朵娇花是公的?男男?年上受?还是三人行?! 天!这种情况下,身为一个四有青年,不仔细观摩一下真的说不过去了。 范轻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第一眼就看到两个形容邋遢的少年,一个正对娇花上下其手,另一个则是一把扯下娇花头上的束发银簪,娇花一头乌发垂然坠于胸前,平添几分楚楚。 “住、住手!等等,你们别、别这样……” 噢,娇花你的声音太给力了,不蹂躏你蹂躏谁! 少年用力一扯,娇花包中物什都稀里哗啦地掉了出来。 年下攻你太渣了啦,要温油要温油!纳尼?居然有盒胭脂?娇花你居然是娘受! “艹!一点值钱的都没有!再搜搜!老子就不信头上戴银簪的身上居然没银子!” 喂喂!你不是采花贼么你敬业点! “两位少年,等等,等等,在下有一言要说。古德云: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可以服人。打劫一事万万使不得,莫毁了德行。再者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现今是在下被抢了,自然不打紧,但将来你们若是遇到别个强人,岂不是要吃大亏?到时候叫爱你疼你的人如何是好?情况若在严重点,岂非要你们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又于心何忍?” 娇花这话一出,别说邋遢少年二人组,范轻波这个路过的都顶不住了。这人敢情是罗家英版唐僧穿越来的? 不过,老长一段听下来,她怎么觉得这娇花的声音有点耳熟? “艹娘皮的你个臭秀才!欺负我没读过书啊?你这都七j□j十言了还一言?你才白发人送黑发人呢!敢咒我们!” 听到此处,范轻波不禁有些意兴阑珊。居然真的只是打劫而已,这两个满嘴脏话的渣攻真是太令人失望了。转身正要走,突然“啪”的一声,后脑勺被渣攻随手往后抛的胭脂盒砸中。 ……这算什么?还不许她袖手旁观了?非要她插手? 蹲下身子捡起那盒砸到她的胭脂,慢慢步入巷中。 “陈大天,陈小天,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两个少年眯眼,渐渐看清来人的面孔,本来阴狠流气的表情瞬间变成谄媚,躬身讪笑道:“范姨您怎么在这?要回家了吗?要小侄儿送您一程不?” 范轻波挑眉看了一眼墙角的人,十分惊讶地发现,这娇花居然有几分眼熟? “是你?”早先在茶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书生? 娇花显然也认出她了,一脸的讶异。 大小天见这二人似乎认识,于是立刻以快到令人傻眼的速度收拾干净地上的东西塞到书生怀中,还顺带帮他拉好了衣服,哈哈笑着一人搭住一边肩膀,极力粉饰太平,“闹着玩闹着玩的!我们兄弟俩在给他进行机会教育,告诉他暗巷有危险,入巷需谨慎,哈哈,哈哈!” 范轻波这才收回定在书生身上视线,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陈小天藏在背后的那只手。 陈小天大叫了一声“咦”,拿出身后的银簪,一脸夸张的惊讶,直嚷嚷:“啊!找你半天原来在这儿!这位大哥快拿着吧,下次小心点,这么贵重的东西不要再弄丢了哦!” “哦,多谢。”书生有些呆愣地接过东西。 原来他们是一番好意,他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大小天互相使了个眼色,开始蹑手蹑脚往外移走,就听身后一句“等等”,双腿一软,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只见那书生对他们露出一抹浅笑,有些愧疚地作揖道:“方才误会你们了,对不住得很,请受在下一拜。” 大小天还道他在说反话,吓得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书生望着二人迅速消失的身影,一时有些怔忪,呆呆地喃喃:“施恩不望报,天子脚下果然义士辈出。” 范轻波嘴角不断抽搐,这书生是天然呆么,自己都快成烈士了还把抢匪当义士…… “对了,还没谢过这位姑娘——” “别!我就是个路人甲,你不把我当义士我就谢谢你祖宗八辈了。”她果断打断了他,然后将她捡到的胭脂盒塞给他,帮他收拾好布包,再将他带出巷子。 茶社匆匆一瞥,只觉得顺眼,现在细看之下才知道岂止是顺眼。 倒不是说他五官有多出色,只是组合在一起温良醇厚,左脸写着“我很好骗”,右脸写着“快来欺负我”,大小天不打他主意她才要奇怪。不过此人老实归老实,看起来却不木讷,加之长衫儒雅,气质浑然天成,抿嘴一笑,竟有春风扑面之感。 联想到先前大小天叫他“秀才”,她大概知道他是谁了。 “你是新搬来的秀才爷?” 书生老实地点头,想起大小天叫她范姨,又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道:“范姑娘既是两位义士的阿姨,可否烦劳代在下向他二人致谢?” 范轻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什么义士?那两个小鬼是街坊邻里出了名的混世小魔王,欺软怕硬,专爱欺生。你信不信现在只要我走开,他们二人立马会出来再打劫你一次?” 书生瞪大了眼,显然是不信。 看来他是不见黄河心不死。她蹲下身去捡了个石子,瞅准了二人身后不远处的一堵墙,扔了过去,墙那边立刻传来窸窸窣窣一阵逃跑的声音。拍拍手,抬眉看书生,“这下信了吧?” 书生面色有些纠结,显然是挣扎于信与不信之间,左右为难。 见他这副被人卖了还为人数钱的模样,范轻波决定日行一善。“实话告诉你吧,四年前我刚来的时候也被打劫过,他们的恶习我再了解不过。因为前前后后我一共被他们抢了九次,几乎全部家当都被抢光了。”见他讶异的神情,她有些得意地继续说,“当然后来我都讨回来了。大小天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死他们娘亲了。” “所以你与他们娘亲结拜,成为他们的阿姨反制他们?” 书生也渐渐进入状况了,见她点头,又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是如何与他们娘亲结拜的?” 轻波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真想知道?” 书生毫无防备地点头。 范轻波暧昧地眨了眨眼,怪声怪气道:“我与她分享了一些闺房秘技,帮她从青楼女子那边抢回丈夫的身心,她自然将我视为闺中密友咯。” 书生有些无措,白白净净的脸上迅速染了一层细细薄薄的红晕。与此同时,他的眉头却也渐渐皱了起来,一直安守本分不敢直视她的双眼突然对上她的,道:“范姑娘,请自重。” 三遇缘来是邻居 毕竟是萍水相逢,范轻波倒不是很在意这书生对她的看法,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来。 这个呆书生脸一红,原本的两分姿色变成七分,颇有些秀色可餐的味道,加之性子古板有腐儒之气,更令人想调戏。难怪五姐提到他就跟吃了春/药似的,想来禁欲属性不论古今都是极受熟女欢迎的。 可惜她喜欢的是阳光健朗型,这种白面书生,看起来就娇柔易推倒,完全没有安全感。 范轻波不怀好意地笑:“我说书生,明明是你非想听我才说的,怎么到头来又要我自重了?” “这……” 书生噎住。明知道这话有些不对,偏偏说不出哪里不对,急得举起袖子直擦额上沁出的汗,突然动作顿住,脸色一变,奇道:“范姑娘怎么知道在下的名字?” “诶?”这回轮到她反应不过来了,“你叫什么名字?” 书生放下袖子,彬彬有礼地拱手道:“在下姓书名生,字勤之。” 咳!范轻波冷不防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下,指着书生不自觉扬高了声调:“书生?”见他认真点头后,她顿了一秒不到,便控制不住捶墙爆笑了起来:“书、书生!噗!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不干脆姓呆算了!” 书生被笑得有些不明所以,只能逮着她笑到喘不过气的空档解释道:“虽然在下母亲姓戴,但在下是随父亲的。” 范轻波这一听,更是笑得脸都白了,扶着墙直揉肚子。 “哎哟,哎哟,不行了,书生你太宝气了!” 这下书生终于听出她是在笑他了,脸一红,恼的,扭头就要走,却被拉住衣摆。他全身气息倏地一凛,握着银簪的手紧了紧。 范轻波一下子止了笑。 她可以肯定,在刚刚的那一刹那间,她感应到了一丝叫做“杀气”的东西。但是…… “范、范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这转过头来满脸通红连连后退的,分明还是那个纯良可欺的呆书生,哪里有什么杀气? 她摇摇头,甩掉不切实际的想法,径自大步走到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前。书生见状,忙道:“范姑娘既有事,在下就不打扰了。” 听这迫不及待的语气……范轻波心里暗笑,头也不回道:“你要披散着头发满大街走?” “啊!”书生闻言滞住脚步,低叫一声,慌慌张张拿起手中的银簪要束发。 “别忙了。”说话间,范轻波手中已经多了一支素雅的云纹桃木簪。她走过去,一把夺下他的银簪,道:“财不外露。也不见你多有钱,还用银簪束发,是巴不得人家来打劫么?” 说着就要把木簪塞给书生,却扑了个空。她惊讶地抬眼,这呆子会武功?身手这么敏捷! 只见书生如同被木簪烫到般,大力地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于礼不合……” 范轻波无奈了,干脆对他招了招手,“书生,转过去背对我,然后蹲低点。” “做、做什么……” “我是你救命恩人我叫你转你就转!” 什么贱德性!看着眼前迅速转身蹲下大气都不敢出的男人,范轻波木着脸,忍着笑,顺势握住他的头发,熟稔地梳理,三下两下挽成一个髻,再用木簪固定住。 “不值什么钱的玩意儿,就当是先前在茶社,子策冲撞了你的赔礼。”看了一眼他那支毛笔形状的银簪,撇嘴道:“虽然不及你的那支贵重又特别,好歹不招贼惦记。” 趁他还愣着,她将银簪还给他,然后冲他挥挥手,“好了我们就此别过吧,走了。” 连跑带跳,三步两步消失在街口。 书生望着她渐渐远去的欢脱背影,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头皮开始发麻。 让女子当街为自己绾发实在太不庄重,但拆掉发髻大庭广众披头散发岂不更失礼于人?思来想去,骑虎难下。最后,他福至心灵,呐呐地想:先贤有云,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才打消了拆掉发髻的念头。 收回视线,看到手中银笔,还是听范轻波的话将其收进了腰间斜背的布包中。 “真是个奇怪的人,轻薄……女吗?” 书生的喃喃自语散在风中,几不可闻。 青墨坊里共有三条街四个巷子,街以信达雅命名,巷以琴棋书画命名。明明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却有着这样高雅的名字,不得不佩服皇朝人民的冷幽默。 范轻波住在画巷的巷尾,快到时,远远的看见门口没人,舒了一口气。 背着手恢复悠哉姿态,慢慢走回去,就在一只脚跨过门槛的刹那,她突然全身毛发倒竖——有妖气!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身影从院中冲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了她的大腿! “主人!你终于回来了主人!奴才还以为你不要奴才了!呜呜呜呜……” 范轻波嘴角微微抽搐,几度试图把腿拔/出/来,都失败,只好倚在门上等他哭完。 “哼,伤风败俗。” 一个女声响起,范轻波抬头,见是隔壁巷的巷花秋意,勾唇一笑,“秋意姑娘找我有事?” 秋意对她皱皱鼻子,嫌恶地说:“谁要找你了?” “哦?可这巷尾只我一户人家,你不找我……难不成找我们家犯病?” 未等秋意回答,抱着她大腿的范秉仰起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哀哀戚戚哭道:“奴才对主人一心一意,就算这个春意还是秋意的对奴才情根深种死缠烂打非我不嫁奴才也不会背叛主人的!女人如衣服,但主人你是奴才的天,奴才的神,奴才的心肝脾肺脏……呜呜呜呜!还有奴才叫范秉,主人可以叫奴才小小范也可以叫小秉秉,不要叫犯病……” “恶……呕……” 范轻波听到怪声,转头见到秋意扶着墙呕吐了起来,心中不免有些歉意,“十分不好意思,我以后会栓好他的。” 过了好一会儿,秋意终于吐完,抹了抹嘴,回身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主仆二人,咬牙切齿道:“少装疯卖傻了!你们两个要怎么样伤风败俗都无所谓,但我要警告你,范轻波,不许对书公子起邪念,更不许勾引他!” 范轻波正满头雾水不得其法间,就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 “书生?” 那人闻声抬头,正是那呆书生,神情微微一愕,迟疑了下随即加快步伐,眼中带着三分惊喜三分恐惧还有三分不知什么上前,“范姑娘?怎么这样巧?” 短短一日,竟能相遇三次。 “你们认识?怎么认识的?” 秋意戒心大起,横挡在两人中间,眼神投向书生时又变得羞涩,声音也温柔了几分。 书生这才看到一旁的秋意,忙不迭从布包中拿出一盒胭脂,递给她,“这是秋姑娘托在下买的胭脂,请查收。” 范轻波一只手倚在门上,一只手撑在腰间,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来往,这分明是一出活生生的“神女有心,襄王太呆”戏码。看得兴起,不由抬眉,“秋意姑娘,这位就是你方才说的书公子?” “咦?方才二位提到在下了?”书生有些惊讶地看看她,又看看秋意。 秋意柔情似水的明眸瞬间向范轻波射出浓浓杀气:你敢说什么就死定了! “是啊,秋意姑娘说……”范轻波故意拖长语调,在看到秋意紧张到快要爆炸时,才漫不经心笑道:“秋意姑娘说有一位书公子要搬到我家对门,要我多多照顾呢,是么秋意姑娘?” 秋意松了一口气,有些脱力地垮下肩膀,迎上书生询问的目光,随意点了点头。 书生顿时绽开一抹清雅的笑,对范轻波深深一揖,“怎好烦劳范姑娘?” 秋意闻言连忙接口,“是啊是啊太麻烦了,轻波姑娘可是堂堂欢喜天大掌柜,有很多交际活动,没时间应酬我们这些邻里的。书公子,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快点进去收拾新屋吧。” 书生点点头,“天色的确不早了,秋姑娘早些回家才好,不送。” 范轻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秋意狠狠挖了她一眼,心里又恼书生不解风情,无奈姑娘家面皮薄,只能跺跺脚恨恨地走了。临走还送了她一记眼刀:不准勾引书公子! 范轻波这人没别的,就是激不得,你越抗拒,她越想惹。所以她收到威胁后,毫不犹豫地回了秋意一了个吐舌头的鬼脸,气得她抓头发才心满意足。 谁料这不雅又失礼的表情落在书生眼中,他又是满脸的不赞同。 “太不庄重了。” 一天之内听到两次要求她自重的指责,还是出自同一人口中。范轻波觉得好笑,却故意正色道:“我是在与秋意妹妹玩闹联络感情,你一个男子此时自当避嫌,非礼勿视,谁知你看都看了还倒打一耙?” 这绝对是诡辩,因为怎么看,倒打一耙的那个人都像是她。 但是书生愣头愣脑的,竟听进去了,竟还觉得颇有道理,竟随即满脸愧色地连声道歉。 ——真是个十足的呆子! 丝毫未觉自己道歉的对象憋笑快憋到内伤,他又兀自对范轻波一揖致意道:“多谢范姑娘海涵。在下还要收拾新屋,就不打扰范姑娘了。” 迈开脚刚要走,又望了一眼抽抽噎噎嘤嘤哭泣的范秉,忍不住道:“这位小哥看起来年纪还小,若是犯了什么错,还请范姑娘再给他一次机会,切莫惩罚得过重了。” 范轻波这下笑不出来了,嘴角微抽,现在是怎样?她看起来很像在欺凌弱小吗? 踹了范秉一脚,“起来。” 他自觉也哭得差不多了,便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 范轻波毕竟不是真的要为难书生,且不说她对他并无恶感,单凭他有心开私塾教小孩还不在意束脩这一点,就足够让她决定敦亲睦邻了。 她推了推范秉,让他去帮书生收拾新屋。范秉不愿意,直跺脚嚷嚷,她斜眼勾唇冷笑,“你不去难道要我亲自去?那我要你做什么?天天号丧用?” 一听到她说不要他,他立刻打了鸡血般跳了起来,“我去我去!” “呃,其实不用麻烦这位小哥,在下自己就可以……” 书生不过是不想这对主仆为他吵架,好心提议,却被范秉恶狠狠地瞪住,“你这什么意思?想让主人赶我走?然后趁机上位?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卑鄙阴险的人!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一双贼眼在转着什么心思,告诉你,我小小范精着呢,你休想勾引我主人!” 奴性坚强是犯病 范秉又犯病了…… 范轻波深感丢人地掩面,真想剁掉自己这双当年救过他的手,更想干脆买块豆腐砸死这个一天到晚犯病的小子算了。 他以为谁都跟他一样奴性坚强护主心切么! 幸好他遇到的是这个书呆子,居然还面红耳赤地认真向她解释。 “范姑娘千万别误会,在下,在下对范姑娘绝对没有非、非分之想,挑拨离间更是君子所不为,在下绝不会做此等卑劣下作之事,范姑娘……” 范轻波彻底无语,摆摆手,留给这对囧货一个踉跄的背影。 “还看还看!我家主人是你可以看的么!” 范秉跳起来拍了下书生的后脑勺,觉得手感不错,加上他又不会反抗,索性又多拍了几下,然后叽叽喳喳地走进对门书生家。 他虽然年纪不过十三岁,身量也小,做起事来却十分利索,搬起重物来似乎还比书生得力些。在他的帮助下,新屋很快就收拾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清扫工作书生表示可以自己来。 范秉打量了下屋中这满满的书,随手拿起一本,似模似样地翻着看。 “呃,范小哥,书拿反了。” 书生好意提醒,却戳中范秉的死穴,他炸毛了,跳起来凶巴巴的地嚷嚷:“我就是不识字怎么样?秀才了不起啊,我家主人还是——呃,反正我家主人比你有学问多了!她会教我读书识字的,是啦,她现在是忙了点,但她说过要教我的!哼!” 书生站着任他吼了许久,眼都不眨,待他歇嘴了,才温然道:“范小哥这样聪明伶俐,学什么必定都是事半功倍。” “那是当然!”范秉一下子被顺毛了,仰着头得意洋洋。 书生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一点碎银子,有些尴尬地笑,“有劳小哥替在下将这些钱还给范姑娘,就说无功不受禄,在下不能白收她的簪子。” 范秉得意的神情一下子僵住,颤声问:“你你你你,你说你头上这簪子是我家主人送的?” 书生点头。 范秉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然、然后……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主人还给你束发了!” 书生还是点头,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吗?” “怎么了?你还问我怎么了!”范秉激动地在屋中走来走去,握着拳头在书生面前晃来晃去,“想当年我就是因为主人送了我一根发带还帮我扎了头发才决定跟着她的!你还敢说你对我家主人没有非分之想!你这只居心叵测的披着羊皮的狼!” 书生总算稍稍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但还是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激动。 “在下并没有决定要跟着你家主人的,请你放心。” 说出跟着一个女人这样的话,他忍不住有些难为情。可是范小哥为何瞪大了双眼,仿佛更加生气了的模样?莫非他又说错了什么? “我家主人有什么不好!她都为你束发了你居然不决定跟着她?能跟着她是你三生有幸你居然还敢嫌弃?你简直不识好歹不知所谓不三不四不伦不类不讲卫生不一而足!” “呃,范小哥,不三不四不伦不类不讲卫生不一而足不是这么用的……” 除了前两个词用对了,其他的全部狗屁不通。书生额角隐约有一滴冷汗滑落。 “你管我怎么用!识字了不起呀?你会烧水煮饭吗?你会洗碗扫地吗?你会买菜杀价吗?你会抱大腿哭出力与美的结合吗?” 最后一点实在算不得什么才能,然而范秉却说得最为自豪。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好惭愧的,但书生还是相当配合地惭愧摇头,“这些在下都不会。” 范秉满意了,总结陈词道:“所以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我才是天下第一奴,主人绝对看不上你的。哼。” 书生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识相地闭嘴了。虽然不知道这天下第一奴是个什么排名榜上的东西,但既然范小哥这么爱当,就让他当吧。至于他,对排名这种东西,早就厌倦了。 范秉扬眉吐气出了书家,又低眉顺眼进了范家,屁颠屁颠要找范轻波邀功。 到大厅发现桌上饭菜都被端走了,料想主人回屋了。往内间走,却见她的房门上贴着一张纸。纸上画着一个鸡蛋,旁边是一个大大的叉。 好歹跟着她三年了,他自然知道这幅图所配的内涵对白:玩儿蛋去吧,别吵我。 其实方才在臭书生家他没说完的话是:我家主人还是写书的呢! 世人只知主人是欢喜天的大掌柜,却不知她也是欢喜天的执笔写手,专事言情,与艳情大师丰言各据一方。哎,主要是欢喜天的幕后大老板太小气了,死也不肯多请几个人看店,先前是丰言大师兼任掌柜,主人去了之后丰言大师乐得清闲就把掌柜这担子推给她了。 范秉有时候想,他知道这么多秘辛,如果哪天主人真的不要他了,他还可以去逍遥茶社卖八卦……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他精通洗衣做饭洒扫,又伶俐又俊俏又忠诚又耐操,主人才不会不要他呢! 隔着一道门,屋内范轻波握着眉笔,正做着报复社会的事。 她在最新的文稿中把男主女主男配女配龙套们挨个儿虐了一遍,大团圆结局之后再来个地震番外,把所有出现过的人物全灭了,留下女主角养的那只狗活着。 将所有不好的情绪都溶到文字中,发泄得淋漓尽致,直到眉笔笔芯写秃了。 这个时空原本描眉用的是石墨,是范轻波提议研发眉笔的。 因为她选择写作为业,这里没有电脑,她又始终用不惯毛笔,发明铅笔自动笔原子笔更不是她能力范围的,想来想去,只有眉笔最接近她的需求,也最易研制,毕竟笔芯石墨是现成的,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它制成笔状。 只是这成本太高,幸而她积蓄颇丰。虽然肉疼,倒也不差钱。 勉强又写了几行,总算将该死的人都捆成一捆拖出去死一死了。 了却一桩心愿,范轻波伸着懒腰,心满意足地滚床上去了。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还做了个十分美妙的春梦,内容少儿不宜,此处略过不提。 第二天起床,心情特别舒畅,甚至连范秉的犯病也可以笑着容忍。 出门上班时恰好遇到对门的书生,道了声早,却见他红着脸匆匆点了个头就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背影还趔趄了下,似乎太过紧张。 想也知道昨天范秉必然是又对他说了奇怪的话,还真是防不胜防。 走到巷口,竟看到一个人倚在墙边,那侧颜分明是周子策。素日阳光硬朗的他此刻却仿佛被阴影笼罩。 “子策? 周子策听到声音,抬头的一刹那,范轻波看到他眼中有一丝阴郁,却在见到她的瞬间换上明朗的笑容,“小范晨安,今日我陪你去欢喜天上工吧。” 好一场狗血闹剧 范轻波自认还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虽然周子策没有表现出来,甚至一如往常兴致高昂地大谈他在军中的趣事,她却知道他心中定然有事。 不出意料的话,他回家看到将军立的牌子,必是同将军闹了一场。而今日他还来找她,说明他家那个唯我独尊的将军并没有说服他,至少,他心中还是不甘的。她觑了个空试探,轻描淡写道:“子策,你与家里闹过了?” 他飞扬的神采霎时僵住,半晌,认命般露出一抹苦笑,“小范,你总是太聪明。” 他承认了,却没说具体情形,只是突然握紧她的手,坚定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娶你的。到时我要让整座京城结满彩灯,我要昭告天下,范轻波是我周子策的妻子!” 范轻波闻言几乎要晕倒,她怎么会漏算了这小子现在处于青春期叛逆,居然指望将军府施加的压力能令他知难而退?他嘴上说说倒是轻松,毕竟还是将军的独子,将军府自然不会为难于他,但她呢?她现在大概已经是将军眼中钉肉中刺了吧? 想到这里,她用力地抽回手,冷着脸郑重道:“我最后说一次,我不会嫁给你,不是开玩笑,更不是以退为进。你若还想与我做朋友,就不要再提起嫁娶之事!” 周子策一时被她冷漠的神情喝住,反应不过来,直至她走远了,才急急发足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臂,狠声道:“我不信你不喜欢我!城中人人皆道你是轻薄女,我却知你防心戒心有多重,你能容我这样接近你,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我?” 他第一次对她这样厉声说话。 范轻波被质问得脑子发懵,望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庞,神色有些怔忡。 死过一次,又在宫中最下等的地方——赭衣宫当了四年的罪奴,重获新生之后遇到这个人。他少年得志,未及弱冠之龄便晋为校尉,圣上亲授银腰带。鲜衣怒马,穿街过市,何等意气风发? 不喜欢吗?不喜欢吗?喜欢的。 他在狗仗人势的奴才马鞭下救了她,以为她脸上的苍白是受惊所致,还训斥了几个奴才。殊不知,那是她长期不见天日养成的肤色。她像渴极了的人祈求雨露,像饿极了的人祈求食物,像黑暗中的人祈求阳光般,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说白了,就是个刚还阳的人急需要一股强烈的阳气来证明自己的的确确是活着的。 可惜眼前的人身世显赫。而她也很快地发现,一个出身糟糕的穿越女在异世的处境有多尴尬。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倒不难,这几年她的长相越发像前世的自己,只有一些角度才能看出身体原主人温婉的影子。难的是如何生活。 小说里的穿越女动辄随心所欲,做尽惊世骇俗之事,然后必然有王侯将相趋之若鹜。 她呢,不过是自食其力养活自己罢了,却赢来轻薄之名。别说王侯将相了,就是小门小户的寻常百姓,谁敢要“欢喜天女掌柜”做自家媳妇? 先两年还有什么员外商人的打她主意,当然是作姬妾。周子策知道后发狂教训了那些人,京城就有了一个板上钉钉的传言——说她是他的外室,学名外室昵称情人俗称姘头后世称包二奶。 啧,京城这帮百姓脑子里除了桃色新闻还能有啥?外什么室二什么奶?那小子连正室都没有。 不过倒是从那以后,明里再没人惹过她,小霸王的名号不是白叫的。至于暗里怎么编排她,她也不是很在乎,偶尔还能去逍遥茶社蹭茶喝,何乐而不为? 就是这份听之任之的态度,令传闻甚嚣尘上,她名气越来越大的同时,名声也越来越差。 好处是欢喜天的生意很红火,她活得很真实自在;坏处……坏处就在眼前,她必须与周子策一刀两断了,连朋友也没得做。 刚想到这里,突然察觉扣在手上的力道一重,整个人被扯进一个灼热的胸膛之中! “我就知道!你果然是喜欢我的!” 喂喂!这是什么情况!她明明是要与他决裂的,什么时候变成果然是喜欢他的了! 范轻波丝毫不知她回忆往事时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情绪,完全被周子策认定是某种“我爱你我也知道你爱我但是我们身份云泥之别我不想毁了你的前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你”的虐恋情感。 周子策自以为发现她的心意,高兴过度,完全没发现她的异状,抱着她的手越箍越紧。 她被勒得喘不过气,连话都说不出,拼命挣扎。突的,耳边一道惊雷响起。 “孽子!你在做什么!还不快放手!” 周子策背上受了一棍,手上一松。范轻波全身束缚一去,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抬眼望去,棍子横在胸前,怒火奔腾,气势如雷的那位,赫然就是周子策的父亲——辅国大将军。 原来昨日周子策回家真的大闹了一场,口口声声要娶轻波为妻。周将军也是个牛脾气,一怒之下就喊打喊杀,幸好让周夫人劝了下来。那周夫人早就为儿子选了几门好亲事,都是大家闺秀。而今朝正是两家约在吟风楼吃饭的日子,谁知等了许久,男主角都不出现,最后还是家奴来报,说是少爷在街口跟轻薄女搂搂抱抱。周将军一听,勃然大怒冲下楼来,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一幕。 范轻波看了看不远处的吟风楼,若有所思,再抬头看周子策,见他望着她,面有愧色,顿时了然。这两父子斗气,敢情她当了一回道具。心中一凉,脸上却笑了开来,恭恭敬敬地对将军行了个礼。 “民女见过周将军,多谢周将军救命之恩。” 周将军一愣,怒气敛了些,浓眉一皱道:“你在说什么?” 她笑得越发畅快,“回将军,民女一向奉公守法,不知何时何处冒犯了令公子,方才他二话不说突然捉住民女,民女着实吓着了,幸亏将军及时出现,救了民女一命。” 周将军虎目爆瞪,“你的意思是说我儿子巴着你这个下三滥的女人?你是什么东西!” 周子策面色发急,“小范你别生气,我是真的想娶你的,不是为了气我爹!” 两人同时说话,说完又同时瞪向对方。 “你这孽子在说什么!” “爹你不能那么说小范!” 范轻波的眼皮开始一抽一抽地跳个不停,这对父子没什么问题吧?她在为三人找台阶为将军府保全体面,他们居然不领情?他们这么喜欢当街演闹剧给人看? “我说……”你们回将军府关起门来爱怎么吵怎么吵别拖我下水呀! “没你的事!” 两人异口同声对旁边咆了一句后,继续对吼。 “身份低贱,声名狼藉!她有什么好!” “坚强独立,聪慧过人,她有什么不好!” 越吵越欢了。 “住口!别说你要娶她为妻,就是纳为妾收为奴老子都嫌有辱门风!” “从小到大我做的哪件事顺过你的眼?我辱了你门风是吧,大不了我们搬出去住!” …… 围观群众从一开始的兴致勃勃到后来的疲惫不堪,直到现在已然意兴阑珊,只是碍于“看戏要有始有终看都看了总要有个结局”的原则,才呆在原地继续围观。 “你这个畜生!跟我回去!” “小范我们走!” 终于告一段落了。围观众打呵欠的打呵欠,伸懒腰的伸懒腰,等待戏中这俩主角发现最后一件事——“咦,小范呢?” 是的,女主角早就翻翻白眼走了。 哦,对了,临走前还跟群众招呼了一声欢喜天里丰言大师新作上架的事。 周家父子面面相觑,俱是一脸囧然。最后还是老的那个回过神来,占了先机,一把抓住小的那个,又朝旁边的家奴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带少爷回去!”小的那个反抗无门,脱逃未遂,被按手按脚押回了将军府。 剧终,人散。小贩们各就各位,路人们各行各道,街市之间又是一派井然,仿佛前一刻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就是皇朝的风俗人情,这就是皇朝的百姓。 若是你们以为这是淡定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们只是闷骚罢了。 不难想象,京城的茶馆小肆又要热闹好一阵子了——这么多人一起目击的大八卦,光是每个人讲一个版本就够传上十天半个月了,更何况从皇朝百姓的平均瞎掰能力看来,每个人至少能掰上四个版本。 当然,皇朝百姓中也有正直纯良而又不八卦的,比如书生。 彼时,他在一旁的四宝斋里买纸笔。外面发生的一切,从范轻波与周子策争执到拥抱到老将军出现“棒打鸳鸯”,全程尽收眼底,紧皱的眉头没有一刻放松,直到范轻波离去。 掌柜的见他面生得很,料想他是刚来京城不久,就等着他来问八卦,谁知他一开口竟然是问:“掌柜的,请问欢喜天怎么走?” 一腔分享八卦的热切心思落空,掌柜的神情冷了下来,随口敷衍:“右转街口左转直走。” 书生听得迷迷糊糊,正待要问清楚些,却听得身后有个声音说道:“这么巧,我也是去欢喜天,不若一起?” 那人一袭玄色长袍,已是初夏,却将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睛不大,却亮得吓人。 远近驰名欢喜天 欢喜天是城中最大、最赚钱、最负盛名的书楼。正如说书人所说,这书楼中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应有尽无。那么,有的究竟是什么呢?看客人便可知一二。 一般来讲,欢喜天的客人分为三种。 一种是衣冠楚楚,举止得体,道貌岸然——这种闷骚男人往往是丰言大师的忠实读者。丰言的代表作有《玉门关》、《巧生春》、《欢头宴》、《治水记》四部曲,其中描绘男女j□j香艳入骨之余,又不乏警世名言,道尽世间百态,实乃雅俗共赏装逼必备之无上良品。 还有一种多半是财大气粗或流里流气模样,有时也有些市井莽汉——这种男人最爱的是永远最新最全的春宫系列。不过,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这些活色生香的图画全部出自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金画师。其画技之精湛,曾有丹青名家偶然得窥其画,自惭形秽,羞而封笔。 至于最后一种,则经常是大户人家的小厮仆役、青楼女子或者女扮男装的姑娘家——这一种买的是甜蜜动人缠绵悱恻的言情小说。 当然,众人心照不宣的是,这欢喜天中偶尔也卖些罕见的壮阳药催情药。 这样的一家店,从大老板到创作者到店面里里外外合起来一共也只有四个人。由此可见,这位大老板是如何的斤斤计较精打细算物尽其用,标准的“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畜生使。” 由于店中人手不足,为了提高效率,顾客必须自备零钱;而为了避免顾客看霸王书,店中摆放的书籍都是只有封面与简介的,客人需到柜台出示要买的清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样奇怪的规矩,却还是吸引了络绎不绝的来客。 而今日,因为先前在街口那一场闹剧早以瘟疫传染的速度传开了,所以欢喜天的客人更是比往日多了一倍。甚至开门没多久,对面成衣店的大婶就寻了个由头坐到她身旁,同她东拉西扯,企图套出只言片语作为参与街传巷议的谈资。 又要应付客人,又要应付三姑六婆的探问,范轻波真的有些吃不消了。 她从抽屉中摸出眉笔,开始一笔一划在纸上写着:掌柜不爽,罢工一日。 “哎呀范掌柜,你在写什么?是不是在写情信呀?”大婶一脸八卦。 “没什么,不是情信。” 范轻波简短而又冷淡的回答丝毫不影响大婶的热情,她发出一阵老母鸡般的咕咕笑声,作势打了打自己的嘴,“瞧我说的,这么大的字怎么会是情信呢,又不是巴不得人不知道!范掌柜的,你一定收过很多情信吧?” “什么情信呐?怎么欢喜天要开始卖情信了?” 门外有人这样说着,只见大婶一听到这把嗓音便愀然变色,再顾不得探问八卦了,慌慌忙忙站起来,“解大人您好!解大人回见!”迅速打完招呼行完礼,像被鬼追似的夺门狂奔而出。而店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客人也是同大婶一样的反应。 这些人想来都是吃过这位小气尚书解大人的亏的。 范轻波一直冷凝的脸上终于绽开一抹舒心的笑,侧身离开柜台,迎了出去。 “真是稀客呀,解大人大驾光临,欢喜天真是蓬荜——书生?” 客套话说到一半,突然发现解东风身旁站着的那位竟是她的新邻居呆书生,怎叫她不惊讶?一个是高高在上历经两朝盛宠不衰的户部尚书,一个是三教九流之地青墨坊中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私塾先生,怎么看也扯不到一块儿吧? “范姑娘有礼,在下是在途中遇到这位解大人,正巧都是来欢喜天,就一路同行了。” 书生拱手解释,解东风却漫不经心地吸了吸鼻子,抬脚进了欢喜天。晃到柜前,见到那张写着“掌柜不爽,罢工一日”的纸,眼神一闪,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下一刻,这张纸从眼前被抽走。 “啊哈哈,写着玩的,练字,只是在练字!”范轻波迅速将纸揉成一团往后一抛,干笑。 开什么玩笑,这位解大人表面上是一品大员,实际上却还有另一个身份——欢喜天的大老板,也就是她的顶头上司。小气抠门爱财如他,若是知道她经常以“掌柜不爽”为由罢工偷懒,谁知道他会怎么剥削她的血汗? 纸团正好砸到书生身上,他顺手摊开来,看过之后大为惊奇,不由上前虚心问道:“在下孤陋寡闻,竟看不出范姑娘这练的是何种字体?” 范轻波眼也不抬,头也不回,一巴掌推开他的脸,继续对解东风赔笑。 解东风眨眨眼,“怎么范掌柜就是如此待客的?” 范轻波一见他这般天真而又狡诈的神情就头皮发麻,立时扯出笑脸,飞身扑向一脸受伤的书生,热情洋溢地拉住他,“哎呀书公子,我方才失手‘碰’到你,没事吧?你想买什么书?需要我介绍吗?” 她何曾如此客气地喊过他书公子,他又何曾受过她如此善待?加之近日听了太多有关她的传闻,导致他被这么一扑,非但毫无软玉温香之感,反觉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扒拉开她的手,三步两步蹿到解东风身后,面色苍白犹带惊吓,小声问道:“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解大人,范姑娘她……中邪了?” 噗嗤—— 店中三三两两地响起喷笑声,范轻波面皮一紧,扭头坐回柜台。 “解大人书公子请自便。” 哼,打工仔也是有尊严的!还有那个呆书生,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现在可好,跟着出了名吃人不吐骨头的小气鬼解东风,不被骗得脱一层皮才怪,活该! 果然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书生拿了清单过来。 她扫了一眼那上面罗列的若干言情小说,若干艳/情/小/说,若干春宫,面部不停抽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这书生看着老实,胃口还挺大,口味还颇重。 “买这么多?你带够钱了?”印象中这个书生也算不得有钱。 “放心,这些都是普通版不是精装版,二十五两刚刚好。”回答的却是解东风。 她眼角也开始抽搐了。老板你太黑了,二十五两够穷人一家过一年了。 “书公子,你确定这些全都要?很贵哦。”范轻波咬牙多问一次,她都快被自己的善良感动了。 谁知书生并不领情,他点点头,然后抿唇弯出一抹人畜无害的微笑,虔诚道:“文可载道,闻道可喜,这道,是花多少银子也不嫌贵的。” 无药可救的呆子! 范轻波自觉仁至义尽,也懒得理他了,干脆利落地收下清单与银子,点好书,银货两讫。 轮到解东风。 “范掌柜,听书兄说,你们是邻居?” 解东风笑得似有深意,范轻波不解,挑眉询问。他眼珠转来转去,却是不语,只推了一张纸条过来,“这些是我要的书。” 她接过纸条,顿时将前一刻他的异状抛诸脑后。只看了一眼,就将其收入抽屉中。 然后,从身后的书柜中抽出几本书,笑道:“大人也是老主顾了,轻波怎会不知大人的喜好,又何须亲自跑这一趟?其实只要大人派人来说一声,轻波自会亲自将书送到府上。” “不妥不妥。”在一旁整理书籍无甚存在感的书生突然抬头道,“男女有别,范姑娘一个女子,怎可单独拜访解大人?” 范轻波翻了个不甚雅观的白眼,正待要酸他几句,却听解东风笑眯眯回道:“无妨无妨,范掌柜与内人是好友,拜访好友总算不得越礼。” 此话一出,店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想也知道,“一品诰命夫人”与“卖小黄书的”是好友这件事给人冲击太大了。 书生双目圆瞪,脱口而出:“原来范姑娘也有好友?”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太过刻薄失礼。但这实在怪不得他,他也从未见过如此不得人缘的女子。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似乎所有人都看不惯她,所有人都在编排她,连街坊邻里对她都不亲厚,秋意姑娘还特地告诉过他要他离她远一些。 范轻波不怒反笑,她身子一偏,探向店中其他顾客,娇声道:“这位书公子似乎对我有点误会,你们倒是告诉他呀,我是有朋友还是没朋友?” “有,当然有!”“我就是!”“我也是!” 那些男人嘻嘻哈哈抢着认,她得意地望向书生,却见他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定定地看了她几眼,一向最多礼的他连句告辞都没有,抱起书就往外走。 本来正等着他说出“范姑娘,请自重”的范轻波被他这番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发愣。 解东风看看她,又看看书生的背影,眼中闪着兴味的光芒。 她回过神来,连忙包好书递给他,“解大人慢走。” 解东风走后,欢喜天中拘谨的气氛一散而空,恢复了平常的热闹。 有客人打蛇随棍上,大着胆子调笑道:“范掌柜,既然我俩是‘朋友’,这书是不是可以算便宜些?与你做‘朋友’,总有好处吧?” 她眉梢微抬,眼中结满冰霜,缓缓勾唇,笑道:“哪个说,你是我朋友?” 明明是轻声慢语,却仿佛要拽人入地狱,令人不寒而栗。 看着落荒而逃的男人们,范轻波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重生了八年,还带着地府的阴气,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拉开抽屉,拿出解东风的那张清单。 方才只看了一眼就收起来,是因为上面并没有任何书名,而是写了两句话。 【明晚宫中有宴,必须出席。】 【书生不简单,万事小心。】 一品诰命轻薄女 皇宫是什么样的存在? 诚然,它红墙绿瓦,它雕栏画栋,它富丽堂皇,它戒备森严,它象征着一个皇朝至高无上的尊荣与权力。但是于谢依人而言,这座皇宫给予她的所有记忆,只是一个阴暗潮湿寒冷逼仄的房间,一堆做不完的苦工。 昔日赭衣奴,今时诰命妇。说书人说她的故事时,总不忘提这一句。 八年前,她是堂堂镇国公之女,最有希望的皇后人选,一场春日宴叛变,家破人亡,她成了逆臣之女,赭衣宫罪奴。四年前,尚书解东风向先帝请旨要娶她,一纸诏书下,她摇身一变,成为尚书夫人,享一品诰命。 被扶下马车,抬头看见这座宫殿的刹那,她心中几乎是立刻生出一股抗拒的情感。 “解夫人,这边请。” 可惜不能走,也走不了。谢依人冲引路的太监点了点头,便随他走向她该呆的地方,那里早就聚集了一堆命妇与小姐。 “解夫人真是许久未见呢,算算从封后大典到现在,也有两个多月了吧?” 因为她非不得已从不参与各种聚会,所以这些夫人小姐们对她的新鲜感与好奇度四年下来丝毫未减,一见她便围了过来。 一位夫人拿手帕掩着嘴笑道:“那是解大人真真心疼夫人,藏着掖着不让出来。” 面对这样的调侃,一般女子会如何反应?谢依人斟酌了下,露出羞涩的神情,低声道:“夫人见笑了,其实是我过于蠢笨,相公唯恐贻笑大方才让我多留在家中的。” 她没算错,这回答果然让夫人们满意地笑了。 又一位夫人话中带话道:“解夫人一个人打理整个家,想必十分辛苦吧?” 这句分明是在讽刺她相公抠门,连个佣人都不舍得请,她一个主子却要做仆人的活。人群中,几个脑筋转得快的已经掩不住窃笑了。 谢依人觉得这是报应。她相公在朝堂之上搜刮她们丈夫的官脂官膏,然后她们就要在她身上找回场子。无妨,被损两句又不会掉块肉,反倒是她们,被她相公搜刮过的多半是真的要掉几块肉脱几层皮的。 她呆憨地回答:“不辛苦的,家又不大,还有一位嬷嬷帮手呢。” 这一句显然很是称了夫人们的心意,她们几个眼神来回,皆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谢依人自然明白那几个眼神中幸灾乐祸的含义,她们以为她不是在逞强,就是真傻得什么都分不清。其实她们不知道,尚书府上那位身兼厨娘护院管家账房奴仆五职的嬷嬷真的很厉害的,听说年轻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一代魔女,人送绰号“闪电貂”。 不过既然她过得糟糕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她也不会那么残忍去打碎她们的脑补。 她仍是怯怯的,睁着茫然的大眼,天真地望着众人。 “解夫人。”一个尖细的太监声音响起,“皇后娘娘召解夫人觐见!” 至此,谢依人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有别于胆怯腼腆的第二种表情。 这种表情在进了栖凰宫见到当朝皇后娘娘之后更加明显了,她见鬼般地看着一身凤袍的皇后摒退了全部宫人,然后足尖一点,用轻功飞到她身旁,一头撞到她怀里。 “轻波,人家想死你了~~~来来,快让妈妈检查检查身体,还好还好,胸是胸臀是臀,还可以卖个好价钱!” 声音妩媚地令人腿软,动作淫/荡得令人发指。 谢依人,也就是范轻波,捉住在她胸前臀上乱捏的手一摔,额头青筋爆了爆,“妈妈你个头!云采采,拜托你长点记性,你现在不是极乐楼的老鸨子,是凤氏皇朝的皇后!我也不是你家花姑娘!” 范轻波发现,她与“皇后”实在缘分匪浅。 她重生在镇国公之女谢依人身上时,正好是当不成皇后成了罪奴。利诱解东风娶她出宫后,结识了两位奇女子。一个是先帝的皇后清鸣,玉瑶宫最后的传奇,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前任天下第一老鸨,现任当朝皇后。 与两朝皇帝的妻子成为好友,这是唯一让她觉得自己不枉为穿越女的地方。 可惜的是这两位都不怎么争气。一个是好好的皇后不当偏偏卷款出逃,被找到后又耍傲娇带球跑,搞得先帝一把火烧了玉瑶宫死遁,顺便陷害了云采采的姘头明月公子当皇帝;另一位也是,什么不好喜欢偏喜欢逼良为娼当老鸨,孩子都八岁了还到处跑,刚封后没多久就留书出走,说要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张艳帜。 “对了,你这次怎么这么快被抓回来?” 记得她最高纪录是跑到关外一年半,不过那时明月公子还不是皇帝。 这不问还好,一问云采采又是满肚子火,挑眉毛瞪眼睛,艳丽的五官如玫瑰怒放。她骂道:“还不是因为影阁的势力!清鸣以前说影卫有多厉害多无所不能我还以为夸张了,王八蛋,到底谁发明的皇家影卫这玩意儿!” 范轻波觑了一眼抓狂中的云采采,不咸不淡道:“你难道不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么。” 云采采微愣,“你是说……” “既然影卫这么厉害,何不收为己用?清鸣呆呆的,都能有两个影卫对她忠肝义胆誓死相随,你这么聪明这么漂亮还怕收不到十个八个?” 云采采一双媚眼乍亮,露出狐狸般的笑容,捏了捏范轻波的脸蛋:“还是你鬼主意多!” 捏了几下又收回手指,皱眉,“轻波,你这胭脂也搽太多了吧?”粘得满手都是。 “喂!我的妆!” 范轻波急急推开她,跑到梳妆台处,开始补妆。 她前世学过些彩妆,所以在发现自己长得越来越不像谢依人时,也没有多惊慌。反正解东风是出了名的怪人,她不出席各种宴会也不足为奇,偶尔遇到这种非来不可的宴会,也可以用化妆掩盖。 眉修细些,眼睛化大些,脸颊多打些阴影,腮上多上些胭脂盖住阴惨的肤色,一个大眼小脸白里透红的美人横空出世。再加些易容的技巧,任谁也看不出尚书夫人与城中轻薄女是同一人。 “娘娘,凤辇到了。” 门外,一个细细柔柔的宫人声音在催。 云采采撇撇嘴,勾起范轻波往外走,碎碎念:“催催催,催魂呐,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要当皇后的。哼,迟早勾搭几个影卫私奔去!” 被拉着走的范轻波若有所思地望向空中,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云采采这家伙平日精明得要死,但只要靠近明月方圆三里的范围内智商就直线下降。她这么爱逃,用膝盖想也知道明月一定派了影卫守着,也就是说方才她们所有的对话都被听到了。 哎呀呀不知影卫大人听到皇后说要勾引他私奔感觉如何呢? 隐在暗处的两个影卫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 范轻波跟着云采采到了凤仪殿外就分道扬镳了,一个宫人引她入席。她的位置在解东风下首,这令她舒了一口气,幸好不用再与那帮命妇同席。 “你还好吧?” 解东风抬手扶在她脸上,旁人以为二人夫妻情深,其实他只是在为她抹匀脸上的胭脂。 范轻波感激地勾勾唇,突然听到对面传来一声不屑的嗤笑,抬眼一看,却差点惊得掀桌——坑爹呢!对面坐的居然是周将军一家!周将军的位置正对着解东风,而周子策的位置正对着她!她转头去看解东风,他居然还朝她无辜地眨眼?丫根本等着看好戏吧! 这一来二往,在周将军看来,显然成了眉目传情,眼中的不屑愈浓。 解东风看出范轻波有些不自在,为她斟了一杯茶,低声道:“放轻松放轻松,他们又认不出来。再说了,难道你不觉得这种敌在明我在暗的情况还蛮好玩的么?” 最后一句还是显露了本性。 范轻波低头咬牙道:“你这是在玩火!” 她的声音很快被一阵祝酒声盖过。 坐在上位的皇帝不知说了什么,众人齐呼万岁,然后举杯共饮。接下来,丝竹声起,美人们从门外涌入,清歌曼舞,各展妖娆,美不胜收。宾客们看得目不转睛,自然不会发现场中还有两个十分失礼的吃货存在。 解范二人虽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在某些方面却有着难以比拟的默契。 “唔唔,御厨的手艺真好,难怪你这么喜欢参加宫宴。” “非也非也,一般来说,只要是宴,我都喜欢的,只是官员间的私宴常常要回请的,划不来划不来。唔,这肘子不错。哎呀,只要想到这些都是免费的,我就吃得特别开心。” “……小气鬼,撑死你好了。” 一曲舞罢,二人早已恢复优雅端庄。只是若仔细看的话,还是可以发现,旁人桌前都还是酒菜,而这二人桌前则是杯盘早已撤下,换上了饭后水果茶点。 范轻波吃着罕见的贡品琉璃果,姿态越发怡然,初初入席时的不自在早就抛诸脑后。 这时候,上位的皇帝大人似是酒酣耳热,豪兴大发了。 “常闻周将军有一子,剑法高超,不知朕有没有这个荣幸一睹其技?” 一粒琉璃果就这样生生卡在了她喉咙里。 惊吓连连的夜晚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书到用时方恨少,范轻波看着台上舞剑的周子策,脑中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杜甫那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奈何记不住全诗,只能颠来倒去咏诵前两句。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耳边响起解东风赞叹的声音,范轻波颇为吃惊地看着他,“你居然会背唐诗?” 解东风偏头,蹙眉道:“唐诗?不是海外传来的东土诗集么?” 对,这个时空的唐诗宋词都属于东土诗集,不过重点不是这个——“我以为你只会敛财。” 解东风愣住了,也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背诗,半晌才恍然大悟道:“我以前是探花来着!对对,先帝的先帝那会儿的探花!啧啧,原来我也已经是三朝元老了。” 摸了摸依然十分年轻的脸,他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说起来,那一年的三甲好像只有我还在朝堂之上呢。榜眼是前镇国公,也就是你爹的门生,春日宴站错边,让先帝砍了。” 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继续说,于是范轻波开口问了:“那状元呢?” “状元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所以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十分清楚。”他回头看着她,眼神变得有些古怪,“他人如其名,姓书,单名一个生字。” 范轻波瞪着眼,张着嘴,惊讶得无法言语,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于是老天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穿越女所以开始给她奇遇了? 解东风似乎还嫌吓得她不够,继续说道:“当时,衍和帝在青楼设宴款待士子们,不要怀疑,你没听错,的确是青楼。当晚,状元爷十分受欢迎,嗯,不可否认,他长得不错。他很快被一个花娘拉到房里去了,但是——” 正说到关键处,一阵掌声响起,周子策舞完剑了。 尽管心里好奇得要命,范轻波还是按捺了下来,将注意力放回场中。 皇帝大人夸奖了一通,又赏了一通,而后突然话锋一转,兴致勃勃道:“朕听说,周将军当年刀法天下闻名,却不知究竟是将军的刀厉害,还是校尉的剑厉害?这样吧,趁着今儿个人多,你们下场比比,让大家好好瞧瞧!” 范轻波差点让口水呛到。虽然她不是很喜欢周将军,但人家好歹一门忠烈功在社稷,他现在这样分明是拿他们当卖艺的。云采采家男人为了不当皇帝,演昏君也演得太卖力了吧? 凤氏皇朝从开国以来几百年,就一直进行着一朝明君一朝昏君的交替,从无例外。如今圣上昏庸无能,而八岁的太子已然初具贤君风范,这种局势下,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谁人不是早晚三炷香祝愿圣上英年早逝呢? 云采采家那位本来想直接禅位,但很明显,他儿子也还不想这么早当皇帝。无奈之下,只好将昏君进行到底,希望有朝一日能逼得群臣联合起来逼宫,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禅位了。 “陛下,老臣的刀,是用来上阵杀敌的!” 周将军显然是怒极,却碍于君臣之分而极力压抑着。 宴会的气氛顿时有些肃杀。范轻波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因为不管是高位之上的云采采,还是近在咫尺的解东风,都有些漫不经心,仿佛一早商量好的。然后,接下来皇帝大人的话直接让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咦?朕又没让你杀儿子,只是比划比划罢了。再说你们又不是没比划过,昨日在东街街口不是为一个女子喊打喊杀闹得蛮高兴嘛?听说好多人都看到了,这不成,你们得再来一遍给朕看!” 席间一片哗然。 周将军脸上红了又青,青了又白,瞠目欲裂,咬牙欲碎,正待发作却被一人挡在身后。只见周子策上前一步,朗声道:“启禀陛下,昨日之事,是微臣与家父略有争执,家父在教导微臣罢了。区区家事,实在不足挂齿。” 好!若不是场合不对,范轻波就要为他鼓掌了。这小子昨日在街上若有半分今日的冷静沉着,事情就绝不至于那样一发不可收拾。 可惜,有人似乎并不想这么放过他们。 “家事?本宫听到的怎么是其中还牵扯了一个女子呢?莫非那也是周将军家的人?” 这回是首开金口的皇后娘娘。 你们到底在玩什么! 范轻波瞪向离她最近的解东风,解东风眼神虚了虚,避开了她的视线。对面的周子策似乎做了一个决定,但是刚开口说了个“是”就被人打断了,而打断他的人正是解东风。 “当然不是。”他站了起来,离席向帝后二人行了个礼,道,“启禀陛下、娘娘,那位女子是微臣内子的好友,与将军府并无关系。微臣也十分好奇,为何将军府的家事要牵扯一位无辜女子,这令内子的好友十分困扰。” 云采采立刻接口:“解夫人的好友?莫非是范轻波范丫头?陛下!”她突然抱住明月的手,做出惊讶的表情道,“是本宫流落江湖时收留过本宫的那个丫头呢! 靠!我窝藏过你这种事你也爆给你老公听?这不给我拉仇恨呢么! 还丫头呢……太雷人了!范轻波已经完全没脸看下去了。 听着帝后二人一惊一乍一唱一和,完全不给任何人插话的机会,中心思想不外乎“周将军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欺负一个挟丫头’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结论不外乎“为了抚平这个‘丫头’内心的创伤,周将军必须作出补偿”,她绝望地将头越埋越低。 “这样吧!”皇帝大人正了正脸色,沉吟再三,郑重道,“周卿家,朕要你从明天起十天内每天都要去欢喜天买一本书,作为补偿。” “陛下!” 不用抬头也听得出,这是周将军发出的悲鸣。 “这是圣旨!” 这仗势欺人唯我独尊的声音,舍昏君其谁? 范轻波开始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了,她不该重生,不该认识这帮疯子,不该认识周家人。让堂堂大将军每天去买一本黄书?周将军过往对她施加的那些人身攻击,比起这几个人来疯玩的,简直太小儿科了。 她悄悄抬起头,刚好看到周子策望向她的方向,吓得全身一僵。 所幸他只是皱着眉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对了,他眼中此刻的她是尚书夫人,也许他是在想范轻波怎么会同尚书夫人认识…… 她的两个身份不能被人看穿,所以必须尽量避开朝堂中人。当初知道周子策的身份后已经决定掐掉自己所有的绮念,但因为自私,还是同他保持了朋友的关系,直到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才下定决心断绝一切联系。说起来,其实是她对不起他。 可是现在,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真是是她完全没料到的。她从没想过要把跟将军府的关系弄得这么复杂。一想到明天要如何面对来买书的周将军,她就开始头痛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一直浑浑噩噩,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如何回相府,如何换装,如何同解东风告别,完全没有印象。回过神时,她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夜深人静,空荡荡的巷子里只有她的脚步声啪啪作响。 穿堂凉风一吹,整个人突然清醒了过来。解东风的话一句句在脑中回放。 “你是我家摇钱树,哪能白白让人欺负。” “怎样,我们为你报仇了,你高兴不?感动不?” “放心,周子策那小子应该不会再去烦你了。” 高兴个头,感动个屁!还不是要她收拾烂摊子?什么报仇,根本就是他们自己想玩吧。倒是最后一句还有些道理。周子策虽然叛逆,心里却是很崇拜很敬重他爹的,如今他爹因她受辱,他的确不大可能再来找她了。 想到这,范轻波的心情有些复杂。 松一口气是自然的,只是那口气散了之后,心中不免有些空虚。毕竟四年了,这是唯一一个不在意她的名声,欣赏她喜欢她的男人。如果她不是经历了太多,如果她能再冲动些,也许会不管不顾地去争取自己的爱情。 可是她的心已经太老了,没有那样的力气了。 也许再过几年,她连工作写字的热情都没了,那么她就找个人嫁了,鳏夫也好庄稼汉也好,只要老实可靠身体强壮就可以,生几个孩子来玩。不对,在此之前应该先把犯病这小子卖了。她的行情本来就已经不好了,再拖个犯病,没准贴钱人家都不肯要…… 一路天马行空,拖着疲惫的身躯,到画巷时天都快亮了。 远远的,看到她家对门门口有一坨东西。好奇地上前,却发现是书生躺在地上,好像睡着了。 “疯了吗?好好的房间不睡睡在大门口,这什么毛病?” 范轻波喃喃着,又打了个困倦的呵欠,蹲下去,推了推他,“喂,书生,你怎么了?”突然发现自己的手碰到他的地方黏黏的,抬手一看——是血! 她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解东风最后对她说的话。 “状元爷当时被一个花娘拉进房中,但是第二天他就失踪了,而那个花娘,她被挑断手筋脚筋,横死卧榻之上。” 各自萌动的春心 范秉等了一夜的门,到凌晨时实在困极眯了过去。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一阵推门声,一个激灵睁开眼,就见范轻波跌跌撞撞进来。走得近些,才发现她的脸色白得吓人。 “主人你没事吧?出什么事了?” 范轻波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径直倒在一张太师椅上。范秉伶俐地去倒茶,触到壶身冰凉,连忙提起茶壶往内间跑。“主人,我去温壶茶!” 没跑开两步,就被叫住。 “不用了,你回房睡吧。” 范秉虽然有些担心,却还是听话地放下茶壶,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犹犹豫豫走到中庭,想起范轻波扶着额头神情疲惫挣扎的模样,心里一慌,咬咬牙还是转身又跑了回去。 跑到一半,就听到大厅传出一连串召唤声:“犯病!犯病!”一声急过一声。 他加快了速度。“主人,我在这!” 此时的范轻波扶着椅子站了起来,脸上已换了决然之色,仿佛豁出去般闭了闭眼,咬着下唇,“犯病,去,把门口挺尸的书生拖进来。” 书生迷迷糊糊的,被扯来荡去,东碰西撞,苦不堪言。几度想出手解决掉折腾他的人,却总被鼻尖一丝似有若无的香气干扰。那香气不同于一般胭脂香料的味道,它有果酒的清甜,有梨花的恬淡,又有牡丹的雍容,混合在一起,给人安静的喜悦,令他不由自主地敛起杀气…… “啊……” 背上猛不丁被狠狠一拍,一阵灼烧般的痛楚从伤口处开始蔓延。他听到屋中一阵手忙脚乱,一个女子尖叫着:“要死了犯病,你这是敷药还是谋杀?我来我来!” 然后那股香气离他越来越近,一个少年的声音又嘟嘟囔囔地响起,他听不清楚,只听到女子骂了一句什么,少年气鼓鼓地摔门走了。然后,屋子安静了下来。其实,也不算特别安静,因为女子的嘴似乎不怎么闲得下来。 “得人恩惠千年记,我这么辛苦救了你,你可一定要报答。” 湿毛巾在他背上擦拭着,他在心里点了点头。 “不好,你身份成谜,又有血光之灾,我就不指望你报答了,记着不要拖累我就成。” 背上又是“啪”得一声,他差点叫出声来,姑娘你这是敷药还是谋杀呢!你这下手可不比前面那个少年轻!不等他抗议,他整个人被她从床上拉了起来,沉沉地压在她肩上。猝不及防,他的呼吸之间已全是那股香气了。 昏沉沉间,一双不算温柔却足够温暖的手绕上了他的背,开始缠纱布。 “还是不好,我都救你第二次了,再不求回报的话……我又不是玛丽苏干嘛要圣母?” 他似乎渐渐可以拼凑出女子的模样了,这声音,这语调,这理所当然的姿态。嘴角渐渐勾起一抹笑意,却很快消失,因为他再次被摔到床上。这次是脸朝下。他可以理解她是怕碰到他背上的伤口,但鼻中这股无法控制的向外喷涌的湿热又是什么…… “这样吧,我记得你有个银簪子好像还值点钱,我勉勉强强收了就当扯平如何?数三声不回答就算成交一二三好了谢谢。”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一句话间打了两三个呵欠,最后说到“谢谢”时已是气若游丝,然后悲剧又发生了——她整个人压在他的伤口上,睡着了。 他全身肌肉一紧,那撕裂般的痛令他面色变得死白,冷汗不停地往外冒。 书生缓缓地睁开眼,小心翼翼地将身上的女子推开,低头看到身上缠得乱七八糟的纱布,不由苦笑。肩上伤口经过一番折腾又开始渗血,他抬手点住几处大穴。缓过一口气后,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此刻是衣不蔽体与一个女子呆在一张床上。 意识到这一点,他全身的血气开始往原本苍白的脸上涌。 以最快的速度抱着衣物跳下床,手触到门时又停了下来,他突地折返回床前,想了想,从随身布包中拿出那支银簪,放到床头。 又闻到了那股安人心魂的香气…… 他看到她比他还要苍白的脸色,还有眼窝下的青痕,心蓦地抽紧。那突如其来的情绪太过陌生,竟令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冰凉的手指抚在她的眼下。察觉到她一个瑟缩,他才恍然醒悟自己竟趁人不备在轻薄她! 心下大为震动,踉跄后退,撞倒椅子也无所觉,狼狈不堪地夺门而出。 躺在床上的人丝毫未觉自己搅乱一池春水,兀自睡去,大梦方酣。 而书生一回到家中就窝进书房,捧着圣贤之书诵读了个通宵,终于压下心中的躁动,最后体力不支昏昏然倒在塌上。 “小丫,我觉得夫子已经死了。” “皮蛋你乱讲,夫子明明是睡着了。” “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哪有人这个时候睡觉的,夫子肯定是死了。” “才不是!” “一定是!” 书生就是在这一阵讨论他死了没的声音中醒过来的。 而当他扶着脑袋爬起来时,包括那个坚持他没死的小丫在内,原本围在他榻前的所有孩子都尖叫着“夫子诈尸了”跑了出去。 他没空去追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他的肚子已经饿得直叫唤了。算起来,昨日清晨去欢喜天买过书之后就遇上那群死缠烂打的家伙,到现在……大概已经黄昏了吧,快两天没吃到东西了。 “这边这边!夫子诈尸了啦!” 门外传来那群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他们又跑了回来,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书公子,你醒啦?” 是秋意姑娘。意识到有个女子在房里,书生立刻从塌上起来,侧着身子整理好着装,才歉然施礼道:“见笑了。请问秋意姑娘光临舍下是有何要事么?” 秋意的脸红了下,低着头说:“是这些孩子说今天要来领书本,可是叫不醒你,所以我才来看看。” 叫皮蛋的那个男孩子也跟着说:“是啊是啊,怎么都叫不醒,我和小丫还以为夫子死了呢!” 叫小丫的小女孩嘀咕了一句“我才没有以为呢”,皮蛋霸道地瞪了她一眼,继续嚷嚷:“我们吓得跑到对面去找范老大,谁知道范老大也叫不醒,小小范还把我们都赶出来,我们就只好去斗蛐蛐咯。” 皮蛋说得毫无章法,唯一确定的一点就是他没提到秋意。原来根本就是她自己想来找书生,却又觉得孤男寡女不方便,于是拉上本来在斗蛐蛐的孩子们一起,以领书为名,行探望之实。 秋意生得漂亮,又知书达理,一直是青墨坊这牛鬼蛇神之地的一朵奇葩。她心性颇高,一心想找个学富五车温润如玉的良人,拒绝了许多男子的求亲乃至误了韶华。她不想沦为范轻波那样的老女人,所以在十八岁的这一年遇到书生这样符合她一切想望的男子,焉能不紧紧抓住? 一方面又希望他明白她的心意,一方面又怕他知道后觉得她不矜持。秋意绞着手指偷偷望向书生,却见他红着脸,忸怩之态更甚于她。 她以为他终于开窍了,心中又羞又喜,碍于孩子们在跟前,只用那甜得能挤出蜜的声音道:“书公——书郎,我为你做了饭,在厅中,我……我……我改日再来探你!”说完身子一扭,捧着脸羞不自甚地奔走,蝴蝶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叔公书郎是神马?秋意姐撞邪啦?” 这时一直低头脸红的书生突然抬眼,问:“你说……你们范老大也叫不醒?” 皮蛋心里有些毛毛的,夫子的眼睛黑黑亮亮的,跟棋巷阿花家的那只小白狗好像,每次它用这种眼神看他,都是要吃他手里的肉包子。他退后几步,想到自己手里没有肉包子,心才定了下来,冲他点点头。 然后他看见夫子抿着唇,脸又红了起来。这下他彻底糊涂了,他上次舔阿花的脸时她也是这个样子,原来夫子不是小白狗是阿花吗?那夫子是被谁舔了哦?不对,刚刚秋意姐也脸红红,她又被谁舔了? 还没研究透谁舔谁的问题,夫子又说话了:“咦?秋意姑娘呢?” 皮蛋皱起眉头,深深觉得他不该听老母的话,这个夫子傻傻的,哪有范老大教得好?皮蛋抱着手,很严肃地看着这位脑子好像有点问题的夫子,由衷地建议:“夫子你要不要去再睡一会儿?” 书生哪里知道皮蛋的想法,还道是在关心他,于是腼腆地笑了笑,谢绝了他的好意。 接下来,书生的思路似乎终于正了回来,记起自己为人师表的身份了,开始给孩子们发书。带着孩子们出书房,要去院子里安排座位,经过客厅时,看到桌上的饭菜。 “咦?这些是哪里冒出来的?” 这一回,所有的孩子都学皮蛋抱起手,严肃地望着他们这位脑子刚恢复正常好像又出问题了的夫子,异口同声道:“夫子,你要不要去再睡一会儿?” 书生被这阵势弄得有些发愣,不明白这群孩子为什么这么执着要他去睡觉,他明明已经睡了一整个白天了…… 正待要说些什么,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激烈的吵闹声。 “走走走!将军儿子了不起啊?校尉了不起啊?我家主人不会见你的!你给我走!” 天下第二银书生 周子策在门口求见的时候,范轻波刚起床没多久,正在喝粥。 范轻波实在没想到他还会来找她,所以听到他的声音时心里一个咯噔,所以她没有阻止范秉去拦人。昨夜实在发生太多事了,凌晨一睡不醒多多少少也是内心深处想逃避醒来后就要面对一切的现实。可现在避无可避了,即使脑子乱成一团麻还是要做一个了断。 任他门口吵成一片,她依旧不紧不慢地专心喝粥吃菜。直到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勺子时,她脑中已经清明了许多。抹了抹嘴,拎起早准备好的包袱,向外走去。 “吵什么吵?犯病你在变声期还这么爱吼爱叫,仔细你的嗓子!” 范秉一听到范轻波的声音,立马屁颠屁颠跑到她身边站定,皮蛋那群孩子也争先恐后地喊着:“范老大你醒啦!”“范老大你没死啊?” 书生这才发现,其实这个女人也不是那么不得人缘,起码三到十三岁的小孩子都喜欢她。 “周校尉。” 疏离的称呼令周子策微微一震,抬起头来。 范轻波从未见过他这样没有生气的模样,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心中微窒,却还是绽开爽朗的笑容,将手中包袱递给他,轻松地说:“十日内,欢喜天都不会开店。这里是十本书,周校尉带回去,就当是完成圣旨了。” 周子策看了她许久,终于露出一抹心灰意冷的笑。 他接过那个包袱,他说:“我觉得再棘手的问题你总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以往我总是觉得这是你的特质,聪明又冷静,坚强又果决。”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最后只留下冷冷的一句:“如今我才明白,你只是无心。” 关心则乱,而唯有无心,才能这样果断地置身事外,快刀斩乱麻。 后来她才知道周将军宫宴回家就气得病倒了,而周子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找她的呢?她努力回想他看着她时眼神中是否有恨,却怎么也想不起了。 无心吗?大概是吧。范轻波随意的笑容变得有些飘忽。 不过,现实不是电影,她的飘忽定格不了不久,就被接下来的状况打断了。 “不好了啦!夫子又死了!” 她转身,就看到跟昨夜一模一样的情形——书生又躺倒在门口了。头痛地扶额,天,现在很流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么?她的生活一定要这么一惊一乍么? 事实证明,在皮蛋口中一天之内死了好多次的书生只不过是饿晕了,端一碗饭在他鼻前晃了晃他就醒了。范轻波与范秉排排坐,托腮看着他吃饭,叹为观止。 他吃饭的样子很好看,很优雅,基本是同看书一个姿态的,你决计想不到他饿了整整两天还为此晕倒过。神奇的是,他的动作明明是一派温吞慢条斯理,饭菜消失的速度却是如风卷残云,他甚至还有时间在吃饭的空隙对他们腼腆地微笑。 “主人,我没记错的话,昨晚这位仁兄满身都是血要死要活的?” 范轻波心中一凛,神情凝重了起来,“你没记错。快,去把门闩上。” 闩门,上锁,拿藤条,嘿嘿嘿嘿。 范轻波踢了范秉一脚,“你以为你主人我是要强抢民男辣手摧花还是逼良为娼霸王硬上弓?收起你那满脸的淫/笑!还有藤条!”书生真如解东风所说的那么厉害的话,藤条哪里派得上用场,最怕到时S不成反变M。 “你们……在忙吗?” 书生吃完饭,一脸茫然地望着正在争夺藤条的范氏主仆,却见他们一听到他声音就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一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范轻波轻咳两声,堆出满脸灿烂的笑容。 “这位书公子,我想,你是不是该解释下昨晚的事?” 书生闻言立刻站了起来,拱手为礼,温声道:“范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在下……”他顿了下,耳根有些泛红,“在下会负责的。” 范轻波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只道他在避左右而言他,干脆挑明来讲:“谁要你道谢了?我要问的是你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昨天还流血不止今天就能活蹦乱跳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书生愣了愣,才一一回答:“受伤是因为被人砍了,昨天还流血不止今天就没事是因为伤口愈合了,至于在下是什么人……”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在下姓书单名一个生字,字勤之,祖籍江南灵州,父母早逝,老家有良田数顷,尚、尚未婚配……”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本来几乎要勾到胸口去的头抬了起来,双目炯炯望着她。 范轻波额头青筋一绷,面色异常严肃,“犯病,这就是传说中的装傻吧?” 范秉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摇头道:“报告主人,我觉得他是真傻。” 范轻波告诉自己不要跟智力障碍人士计较,然后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缓下神色,尽量柔和地问:“这样吧,我挑得再明些。你是不是衍和十三年的状元?是不是会武功?是不是杀过人?是不是有很多仇家?” 书生惊讶地眨了眨眼,“范姑娘如何得知?” “你他妈管我怎么知道的!” 范轻波终于因为受不了他的慢节奏而暴走了。 “范姑娘你,你……”怎么能口出秽言…… “你你你你个头!现在是追究自重不自重秽言不秽言的时候吗?现在在说你被人砍以及你砍人的事你的表情就不能有点起伏吗?我管你真傻还是装傻,现在我问一句你回答一句,不准反问我怎么知道的!不准答非所问!” 一连串炮轰下来,范秉已经眼冒星光,习惯性扑过去抱大腿表达他的崇拜之情了。而书生被骂得连连点头,心里则开始有些摇摆,这女人好像太泼辣了些,他……真的要负责吗? “你是武林中人?”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坑爹呢,都还有人追杀你还说不是武林中人?” “我金盆洗手了。” 金盆洗手?范轻波怀疑地打量书生。能用到这个词说明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她偶尔也看看江湖轶闻的,怎么没听说武林中曾经有过这么一号呆子? “你在江湖中可有名号?” “银笔书生。” “哦,银笔书生。”范轻波无意识地复述了一遍,蓦地瞪大双眼,“银书生?!” 书生微微蹙眉,认真地强调:“是银笔书生。” 范轻波此刻哪里顾得上银书生与银笔书生的些微区别,一径不可思议地尖叫:“金画师银书生的银书生?号称仁德天下第一武功天下第二的银书生?鬼谷中以一敌百一战成名的银书生?一支银笔挑断武林第一妖女‘艳鬼’的手筋脚筋全身而退的银书生?” 书生有些不高兴了,“是银笔书生。”银书生听起来太像淫/书生了。 这微弱的抗议一如既往地被无视,范轻波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所以那个被杀的花娘就是‘艳鬼’?怪不得……不对,你已在武林中成名了干嘛要考状元?” 书生正色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下十年寒窗苦读,本就只为一朝能登天子堂。奈何那些人苦苦纠缠,非要与在下比试。在下已经百般规劝,他们的武功根本过不了在下三招,何苦浪费时间?谁知他们非但不领情,反而说要与在下拼个你死我活。” 范轻波嘴角一抽,与范秉交换了个眼神:此人果然有病。 士可杀不可辱,你那么直白说人家武功低微不配跟你打,人家不找你拼命才怪。 范轻波又想到一个问题:“你武功这么高强,昨晚怎么会受伤?谁伤得了你?” 书生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八年前,在下……” “长话短说谢谢!”开什么玩笑,从八年前说起,按书生的话痨程度计算,不得说到明天去? 书生再次被打断,也无愠色,从善如流长话短说道:“在下自废武功了。” 范轻波差点咬到舌头,“还、还真短……”猛地反应过来,一下子跳了起来,“你你你,你说你自废武功了?天下第二的武功就这样说废就废了?只为了不跟人比试就宁愿自废武功让人砍得半死?” 书生彬彬有礼道:“读书之人,时常动手动脚总是不好,再说,他们又杀不死在下。” 读、读书之人?你这个江湖上赫赫有名兵器谱排行第二的家伙自称“习武之人,时常说话文绉绉总是不好”才比较合理吧! 范轻波一张脸抽搐得天地是色日月无光,与范秉交换了个眼神:此人脑子有坑。 被鉴定脑子有坑而且坑里有水没准水里还养着一只金鱼的书生此时主动开口了:“范姑娘,请问你都问清楚了吗?” 犹在震撼中的范轻波点点头,讷讷地说:“清楚了。” 书生露出满意的笑容,“可以轮到在下问了吗?” 轻波呆呆地点了点头。 书生那双清泉般透亮的眼睛开始眨呀眨,“那,我们何时可以过三书六礼?在下虽非大富大贵,却还有些积蓄,敢问范姑娘想要多少聘礼?范姑娘八字为何?家中可还有长辈?” 扑通! 范氏主仆双双摔下椅子,滚到地上。 我们有肌肤之亲 距离书生向范轻波求婚已经五天了。这五天内,除了照常上课教书的时间之外,书生似乎在不遗余力地证明那些江湖中人,无论是想追杀他还是找他比武,都杀不死他。 第一晚,他胸口插着一枝箭倒在自家门口,范轻波把他捡回去,拔箭敷药。 第二晚,他手臂插着一把飞刀倒在她家门口,范轻波把他捡回去,拔刀敷药。 第三晚,他肩上插着一支飞镖倒在她家院子里,在见识过他神奇的复原能力后,范轻波决定让他自生自灭。果然,次日就见到他中气十足地教小孩诵诗。 第四晚,他腿上插着一排银针倒在她家大厅中,范氏主仆二人直接扒了他的裤子,再搬着小凳子坐到他旁边,彻夜不眠围观他究竟如何满状态原地复活。 第五晚,他身上没有插着任何一件可疑物体地倒在她家客房里。 所谓得寸进尺,登堂入室,不外如是。 这一回,范轻波的怜香惜玉之心消失殆尽,去厨房提了一桶水就冲到房里对他兜头泼了下去。范秉在一旁拍手叫好,叫到一半突然哀嚎了起来:“主人等等!等我把他踹下床再泼呀!床弄湿了我还要收拾啊啊啊啊啊……” 书生被这么一泼,倏地翻身坐起,双眼往身侧扫去。 冷厉的眼神令范轻波胸口一震,却在瞬间消失无踪。再一看,他已经跳下床,有些无措地整理湿透了的衣衫与头发,不时拿眼偷觑她。 “犯病,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可……”范秉抗议的话语在看到主人凝重的神色后又憋了回去,认命地抱起还在滴水的铺盖,嘟嘟囔囔往外走。 范轻波抱着手,一瞬不动地盯着眼前“楚楚可怜”的男人。 书生被这样的注视弄得坐立难安,轻咳一声道:“范姑娘,可否先让在下去换身衣裳?” “不可。我还没瞧够。” 书生脸一红,弱弱地说:“这……虽说我们已有盟约,但毕竟还未成亲……姑娘你这么直白在下会不好意思的……” 范轻波冷笑一声,就近扯过一把椅子坐下,“装,继续装,我瞧你装到什么时候去。” 书生闻言顾不得脸红了,也坐到她对面去,以着十二分的认真说道:“虽然不知道范姑娘为何说‘装’,但在下是认真的。大丈夫敢作敢当,不文过,不推诿,在下说过会娶姑娘,自当一诺千金!” 范轻波又是一声冷笑,冷冷地看着他,“说吧,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明明起初还很不屑她,看不惯她的作风,时常让她自重,却在她知道他的身份后,口口声声说要娶她?加上最近几日他登堂入室的举动……阴谋,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目的?”书生一脸莫名,“什么目的?” 范轻波忍无可忍重重拍了下桌子,“没有目的你干嘛娶我!” 书生被那巨响吓了一跳,抬手轻按胸口,嗫嚅道:“你的手,不痛么?” 范轻波右脸一抽,收到桌下的手疼得直发抖,咬牙道:“不、痛!你再答非所问,信不信我下一掌会落在你那张动不动就红的脸上?” 书生正因为那句“动不动就红的脸”而不好意思,突然触到她杀人的视线,立刻收敛了心绪。又花了一些时间想她方才到底问了什么问题,才答道:“在下自然是真心要娶姑娘的,若定要说什么目的的话……”别开脸,耳根有些泛红,“在下与姑娘已有肌肤之亲,自当负起责任。” 说完这番话已是他的极限了,他低垂着头,直到一阵熟悉的香气袭来。 范轻波一把捉住他的衣领,迫得他抬起头,眼对眼,鼻对鼻。 “肌肤之亲?肌肤之亲?!我跟你上过床交过配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前提什么气氛?难不成是你对我下迷药春/药了?衣冠禽兽死渣男斯文败类王八蛋!” 书生被喷了满脸口水,还分了些心想,书上说的“吐气如兰”多半是骗男人的。下一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这指控有多严重,一下子涨红了脸,急着辩解,反而更说不清楚,“不、不是……没、没上床,不对,是没交交交交……” 交后面那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幸而范轻波很快抓到关键词,“上床了没交/配?” 书生忙不迭点头,点完头又觉不对劲,脸又烧了起来。 “早说嘛。”范轻波凶神恶煞的面容瞬间柔和,松开他的领子,还细心地作势为他抚平衣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把他按回到椅子上,“吓我一跳,还以为什么滋味都没尝到就让人上了。” 噗—— 书生刚喝了一口的定惊茶喷了出来,这、这个女人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心里莫名一股火起,“你对其他男人也这样说话么?” 范轻波看了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其他男人又没说跟我有肌肤之亲。” 也就是没有了。书生松了一口气,进而又想,她这话的意思也就是说,他是第一个与她有肌肤之亲的?思及此,他柔了神色,含情脉脉地望向她,“范姑娘,在下会负责到底的,我们择日就成婚!” 这回轮到范轻波一口茶喷了出来,“我们又没发生关系你负什么责!” 敢情这个时空的男人都是恨嫁结婚狂?一个周子策是这样,现在来个书生也这样。 书生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可我们有过肌肤之亲……” “等等,”范轻波脑中一道灵光闪过,猛地抬眼,“你一直口口声声肌肤之亲,说的该不会是前几日我救你回来帮你敷药的事吧?”见他点头,她倒抽一口冷气,“那你口口声声要娶我以及近几日的异状都是因为这所谓的肌肤之亲而要负责?” 书生颇为欣慰地点头,脸上写着:你终于明白啦! “明白你个大头鬼!” 知道这其中并没有什么阴谋,而纯粹是这呆子的迂腐性子在作祟后,范轻波整个人都轻松了,又好笑又好气道:“既然是一场误会,以后什么娶不娶、负责不负责的话就别提了,没的吓死个人。” 书生急声道:“这怎么是误会?在下的的确确是冒犯了范姑娘的名节……” 范轻波早已恢复素日随性神采,似笑非笑道:“呆子,你确定是你冒犯了我的名节?被看光身子的那个,可不是姑娘我哟。” 被这么一调笑,书生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她为他宽衣解带的情形,顿时只觉胸中一团热气四处乱窜。尤其她还不怀好意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身体,顺着她的视线所及,夏衫单薄,因被淋湿而紧贴在身上,肌理线条若隐若现……书生这下不仅是脸,整个身子都烧了起来,几乎要烘干身上的衣服。 他不禁对自己生起气来,明知这个女人最喜胡言乱语,却还是控制不住情绪随之起舞。 他蹙着眉,半晌才道:“无论如何,范姑娘收了在下的银笔,已然是约婚了。” “诶?你的随身兵器银笔?我什么时候收了?你别污蔑我!” 话说到此,范轻波顿了一下,想起了什么,霎时惊讶地瞪眼,从腰间锦囊中摸出一把银簪子,不可置信道:“你不会告诉我,你给我的这把簪子就是武林中人闻风丧胆的神兵银笔吧?” 书生神情凝重地点头。 “不可能!”范轻波站了起来,挥着手表达激动的心情,“这这这,这明明是一把簪子!好吧,它是长得像一支银笔,但是这么短的簪子,你拿着它跟人打会笑死人吧?莫非其实那些败在你手下的江湖好汉都是被你的兵器笑死,不战而败的?” 书生有些受辱地望向她。 范轻波一下子噎住,摸了摸鼻子,她最抵挡不了这样小狗般的眼神了。干笑两声,“那,这看起来的确不像什么神兵利器嘛……”声音有些弱气。 书生紧抿着唇,鼓着脸,一声不吭地接过银笔,熟练地按住笔头某处,笔尖处银光一闪,整支银笔瞬间延长成一把剑的长度! 范轻波看得目不转睛,看到银笔变长时忍不住“啊”了一声,她兴奋地跑到书生身边,惊奇地摸摸笔身,又看看剑身,不断发出惊叹,“太神奇了!它还会不会变长?会不会?还有其他机关吗?” 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小女孩的神情,书生不由自主松下唇角,任笑意泛滥。 他为她示范伸长缩短以及发射暗器的机关,她压抑不住好奇心也伸手去按,银笔却毫无反应,“怎么会这样?难道它是认主人的?还是你有偷偷念什么我不知道的咒语?如意金箍棒?” 正要回答,却见她等不及地回身,捧着自己的脸,望着他,不可思议地嚷嚷:“你不要告诉我它还会说话哦,我会信的,我真的会信的!” 书生终于忍不住朗笑出声,扶着桌子,笑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他想,这个女人不泼辣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 “笑什么笑!再笑拿臭袜子塞你的嘴!”范轻波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被笑得恼羞成怒,跳起来抽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书生呛咳了几声,心中不无遗憾地想,这个女人不泼辣的时间真短,稍纵即逝。 早知如此,他该忍住笑的。 范轻波恨屋及乌地推开银笔,哼声道:“收回你的银笔,我不要了。” 书生不解,“为何?这不是你想要的报答么?” 范轻波白了他一眼,他忍住叫她注意仪态的冲动,听她说下去:“我原以为这是普通的银簪子,想说稍微改改我还能戴,谁知竟是你的随身兵器。江湖上见过它的人不知凡几,万一你的仇家认出了它,以为我是你的什么人加害于我怎办?更别提这还是你约婚的信物,我还怎么敢要?” 书生总算明白她的意思,“范姑娘不愿意嫁给在下?” 范轻波见他一脸不可置信,心知他一定想着她的名节被冒犯,又是一个大龄女青年以后可能嫁不出去,他愿意负责她为何不肯嫁云云。 沉淀了下思绪,她难得认真地问:“呆子,你喜欢我吗?” 书生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也许因为她神情太过慎重,他这次竟没有脸红,思索了一阵,迟疑道:“这……范姑娘是个好人……但是……” 靠!格式完全正确的标准好人卡! 虽然早知道这呆子不是喜欢她只是遵守礼教道义要负责罢了,问出这个问题也预料他可能会回答夫妻之间当相敬如宾他自然会喜欢他的妻子什么的,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她人生中第一张好人卡是这么收到的! 范轻波被这一记歪打正着的冷箭射得面色凌乱,接收到他担忧内疚的视线才极力镇定下来,强笑道:“瞧,你并不喜欢我。” 见他神情焦急似要辩驳,她抢着继续道:“你们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可以停妻再娶,女子却多半要从一而终。这样风险的终身,我凭什么要托付一个对我只有道义责任的人?莫非你也同城中其他人那般,看不起我年纪大了,觉得我没资格嫁给一个我喜爱也喜爱我的人?” “不不不,在下绝无此意!” 范轻波见他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慌张模样,心中暗笑,嘴上再接再厉道:“你倒好,负起责任,成全了你的高尚道义。我呢?成亲之后,若是你遇上了真正喜欢的人,就算不休弃也势必会冷落我,我的处境岂不可悲?若是我遇上了真正喜欢的人,爱而不得,我的处境岂不可怜?你忍心这样陷我于可悲可怜的境地么?” 这番话下来,恰如其分地利用了书生的迂腐高义,以彼之盾御彼之矛,真真无懈可击。 书生被说得满头大汗,收回银笔,连连拱手为礼,“是在下考虑不周,实在对不住范姑娘……请容在下闭门三思,负责一事,再议,告辞。” 说着,他脚步踉跄地夺门而出,以神鬼般的速度消失在她的视野内。 一直蹲在门口守着的范秉身形迟缓地站了起来,神情异常凝重,“主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位仁兄前几天告诉过我们,他自废武功了。” 范轻波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咂了咂嘴,干巴巴地说:“你没记错。” 所以她刚刚应该不是看到什么绝世轻功,而是见鬼了。 又一个卖黄书的 范轻波是个享乐主义者,一直奉行及时行乐的原则,所以上一世即使最终因为出海游玩遇上海啸英年早逝都没后悔过。 某个满脸胡子比阎王还像阎王的判官曾经说过,人死后的怨念、遗憾、执着、悔恨、牵挂或者希望化成魂,与脱离肉身的最后一股清明之气化作的魄一起,可投胎轮回。而范轻波则是极罕见的,无怨无恨无爱无念,没有魂只有魄,无法投胎。 判官本想为她聚魂,可那一年天灾人祸特别多,海啸地震接踵而来,地府鬼满为患。魂魄俱齐排队投胎的队伍档期就排到半年后了,谁还有空理她这只整天游手好闲的魄。甚至到最后,她还被判官拉壮丁去当接待员,负责登记魂魄——明知道她怕鬼。 直到有一天,她接待到了一只生灵,也就是凤氏皇朝前镇国公之女,真正的谢依人。判官查到谢依人明明阳寿未尽,却带走了最后一口气,还阳无望。她同他签了份丧权辱国的合约后,终于换得借尸还魂的机会,可以不用天天见鬼了。 谢依人,女,身世显赫,貌美如花,享四十六年阳寿。 死判官光告诉她这些,她屁颠屁颠去重生之后才知道:身世显赫?哈,她老爹是镇国公,都能号召来十万大军谋反了,果然显赫!成功了,没准她能混个郡主当当,结果失败了,她沦为最低等的奴婢。一发现自己被忽悠,她当机立断决定自杀去找判官理论,谁知被好奇路过的解东风给救了。 “呼……” 范轻波趴在浴桶边缘,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幸好当初遇到了解东风,否则没准现在她就是在地府做苦工,哪得此刻的安乐日子。彼时,他爱钱,她能赚钱,他需要一个妻子掩人耳目,她想逃离赭衣宫,二人一拍即合。筹谋四年,终于各偿所愿。 漏说了一点,还要多亏先皇元祚帝的脑子也不咋正常,热爱圈养叛党后人。 唔,水有些凉了。 范轻波拔掉浴桶底的筛子,让水顺着空心的竹竿排出去。 她起身穿衣,低下头,不可避免地看到自己的身体,那是她听书呆子说肌肤之亲后反应激烈的原因,也是她打定主意不嫁人的原因之一。 一具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身躯,被看到的话,会被当成妖物吧? 参考神话故事,白素贞现了原形之后只落得两个下场,一是老公被吓死,一是老公找和尚来收妖。殷鉴不远,自当避之。 说来说去,都是死判官的错。他早说魂魄不齐的人重生后是这模样的话,登记进出口鬼魂算什么,排队半年算什么,她一定会乖乖等他闲下来了再为她聚魂的。 娴熟地穿上复杂的女装,将身体遮得严严实实。用力地嗅了嗅肩臂,没闻到“国色天香”的味道,才舒了一口气。 “国色天香”是前任皇后清鸣亲手调制的,天下独一无二的香,送给她作为与解东风的新婚贺礼。参加宫宴的时候误穿了那件熏过香的礼服,一直暗香缠身,今天总算彻底去掉那股味道,可以出门晃悠了。 “主人主人!出大事了!” 门外传来范秉一惊一乍的叫嚷。范轻波拉开门,走了出去,“什么事?” 范秉跑过来,边喘边指着外面说:“我去买菜,听人家说欢喜天闭门这几天,对面也开了一家书店,叫什么袖什么招的,生意好得不得了!” “红袖招?” “对对!咦,主人你知道?” “猜的。”范轻波面无表情,“继续说,你还听到什么?” 范秉点点头,继续道:“听说那家书店也是卖小说,卖春宫,也是女掌柜,跟咱欢喜天不同的是,他们店里人手很多,卖的价钱只是咱的一半!” “小说?什么小说?盗版?”范轻波皱起眉。 范秉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斟酌着说:“不,不是盗版,他们说是他们旗下的人写的。” 也就是说,有人在复制欢喜天的模式,企图分一杯羹。范轻波眯起眼,沉吟间,天际飞来一只白鸽。她连忙解下绑在白鸽脚上的纸条,展开来。 「吾爱卿卿如唔: 自君别后,两地相思。思君不得,辗转反侧。古人诚不我欺,所谓一日不见兮,若隔三秋,五日不见兮……他娘的有人来抢钱了!速设法解决! 寝食难安衣带渐宽的夫」 ……这家伙好歹也是探花出身,没人教过他行文最基本的起承转合么? “上面写的什么?”范秉见她又是皱眉又是抽搐又是无语的模样,耐不住好奇探头看了看,“什么什么什么,一三五,什么什么什么……主人,是讨债的啊?” 讨债?这个说法倒是贴切。“是啊,讨债的。” “主人你什么时候欠的债我怎么不知道呀?还有,主人你怎么还笑得这么开心……” 范轻波将字条收了起来,十分好心情地揉了揉范秉的发,“因为有的玩了啊。”这四年比起赭衣宫那四年实在是过得太舒服,差点就死于安乐了,总算有个机会舒筋动骨,不好好地玩上一玩怎对得起自己? “玩什么?主人是不是有对付那红袖招的法子了?” 面对范秉的兴奋,范轻波坦然地摊手,“暂时没有。” 虽然暂时没有办法,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她得先买几本红袖招的书,鉴定过货色才能有的放矢地反击。当然不能由她或者范秉出面,城中谁不知道她们是欢喜天的人,被看到上红袖招买书,那欢喜天的脸面要往哪儿摆。皮蛋那群孩子嘴上没把门也不行,陈大天陈小天见利忘义,她不能授人以柄。 这样看来……最适合去买书的,好像只有一个人。 想到这里,范轻波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走。走到对门,没碰到书生,倒是看到一个意料外的人从书家出来。 “咦,小范,你也来找书夫子?” 五姐迎面走来,摇曳生姿,那满脸暧昧的笑意更是令范轻波寒毛竖起。想也知道,她必定是发扬推己及人的体贴精神,以为她也是对书生有企图。 “我对那呆子一点心思都没有,五姐您慢慢享用,我就不打扰了哈。” 五姐十七岁嫁给皮蛋他爹,生了皮蛋没多久就守了寡,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六,轻熟女一枚,再嫁或找汉子找炮/友都无可厚非。范轻波对于她看上呆书生这件事,一直抱着看好戏的心态,风骚寡妇与禁欲书生,啧啧,光是想想就要喷鼻血了。 “哟,呆子都叫上了?到底是妹妹你近水楼台先得月。” 什么话到五姐嘴里都得转一圈变个味儿。 “五姐你说什么呢。” 范轻波再三保证自己对书呆子没意思,却被五姐瞪了一眼,只见她挑起柳眉,食指狠狠地戳上她的脑门,“小蹄子,别告诉老娘你真把心思全放在那小霸王身上了。”不待她辩解,她又嗤声道,“那种高门大户的男人,玩玩就算了,别学戏文里那些傻娘儿们动真情。” 后面这话她倒是赞同。 见她乖乖受教的模样,五姐越发来劲了。“就算他对你是真心的,也想娶你,但你觉得能挣上什么好名分么?光他十六岁那年收房的两个丫头就是六品学士的女儿,你一个市井女儿拿什么与人争?” 范轻波如遭雷劈般愣住,抖着唇问:“收、收房?” 五姐闲闲翻了个白眼,“你不会天真地以为他还是童子鸡/吧?” 她是没有那么天真,但是她也的的确确没想过收房丫头这个问题。她以为他没有妻室就是单身,她怎么会忘了这是古代,这是有通房丫头的古代!贾宝玉还有个袭人呢,周子策怎么会没有个把麝月晴雯的! 虽说他们二人并无男女关系,但她不否认她喜欢他,也享受被他喜欢的过程,也就是所谓的暧昧……天呐天呐,敢情她当了四年的第三者,不对,有俩收房丫头,是第四者! 好、好肮脏……范轻波抱住脑袋,羞愧到无以复加。 五姐以为她在为周子策伤心,心中有些不忍,闭了闭眼,壮士断腕般说道:“好啦好啦,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周街跑。不过瞧你这样也是懒得多走两步去找男人的,大不了近水楼台的那呆子就让给你了!” “诶?” 范轻波正要辩解,却被五姐推了一把,“皮蛋说夫子去后山了,你要找他就赶紧去!” “哎哎,五姐你让我家主人去哪里啊?” 范秉追了出来,却只看到范轻波渐远的背影,回头一脸狐疑地问。 五姐妖娆地倚在门旁,笑得像只狐狸,她舔了舔嘴唇,回道:“皮蛋说他家夫子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在后山洗澡,我本来要自己上的,却让给了你家主人。你说,你五姐我是不是特别仗义?” “什么!你跟那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家伙设局色/诱我家主人?!” 什么事到范秉嘴边,也是会转个圈变个味儿的。 见到他拉袖子挽裤脚嚷嚷着要冲去救主的模样,五姐随手操起一根木棒往他后脑勺一挥,天下太平了。她拍了拍手,蹲下去望着这位细皮嫩肉的少年,啧啧叹道:“小模样长得还不错,就是年岁小了些,不然你五姐我这般怜香惜玉的性子,还真下不了手。” 美男出浴神马的 后山其实算不得山,既不高也不大,甚至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充其量只是个坡。沿途芳草茵茵,野花漫漫,山里还有一条河,怎么看都是郊游野餐之最佳选择。可惜根据定律,凡是被称作“后山”的地方,必定附带着无数的鬼故事。这座很像坡的山也不例外。 范轻波是怕鬼的,不过她在地府呆了月余,也算半个体制内人员,好歹也知道那群死鬼与这样风光明媚的地方是完全犯冲的。再说青天白日的,吓唬谁呢。 这样想着,走在空无一人的山道上,也毫无惧意,反觉悠闲惬意。不多时便到了山顶,环顾四周,更真切地意识到了后山的小,一眼就可以望到头。 这一眼中自然也包括了山的另一边那条河,以及,河里的那个男人。 作为一个淑女,遇到这种情况最好的选择是转身离开,或者闭上眼睛提醒河里洗澡的那个男人穿上衣服。而很显然的,范轻波并不是淑女。她第一反应是屏住呼吸以防打草惊蛇,第二个反应是蹑手蹑脚躲到一棵虽然矮小但聊胜于无的树后面。 这一切的发生只在一瞬间,而当回过神时,范轻波发现自己已经在津津有味地偷窥了。 啧啧,人不可貌相,这家伙那张脸明明是个柔弱书生,身材却是瘦而不弱。一身上好的精肉,增之一分太多,减之一分太少,肌理分明,线条优美,可红烧,可炖汤,看着就好吃…… “口水流出来了。” 有人这样说道。 “哦。”范轻波有些羞愧地擦了擦嘴角。 擦到一半动作的手陡然僵住,大惊失色地回头,只见一个彪形大汉把食指比在嘴边,示意她别出声,然后传音入密道:“别紧张,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她的惊恐之色不减反增——你你你,你一个大男人,居然觊觎那呆子的肉体? 这样的猜测令她打心里感到不舒服,拧起眉狠狠地瞪了大汉一眼:无耻! 大汉被瞪得莫名其妙,正要问些什么,却见河里有了动静,连忙屏住呼吸。 书生转过身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冷峻神色。 于是前面还将他当做一块肉暗暗评估的范轻波突然口干舌燥起来,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实打实的裸男,而且还是个十分好看的裸男。然后,女子该有的反应也后知后觉地随之而来,她脸红了。最后,女子不该有的反应也闻风而至,她捂住鼻子。 “所谓君子非礼勿视,在下要起身着衣,可否烦请江湖的朋友闭眼?” 明明是温文有礼的声音,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压迫感。 范轻波看了看身后,那大汉竟真的顺从地闭上眼睛。唔,她不是江湖的朋友,所以可以睁大眼睛继续看没关系。眨了眨眼,只见那书生从水中直起身来,向岸边走,带起水声哗然,也带起她的心如水波一般摇曳摆荡。 他越走越近,白皙精瘦的胸膛,修长的双腿,还有那游走于他周身的水珠在阳光下闪耀着迷离的光芒……她眼冒狼光,赞叹膜拜地看着这一切,倏地鼻中一热,两管鼻血喷涌而出。随手抹掉鼻血,再抬头看时——喂喂,你赶着投胎啊,穿这么快做什么! 也许是因为她的视线太过灼热,书生若有所觉往这边望了一眼。 她吓得一缩,心怦怦直跳。 “请出来吧。” 诶?叫她?不是吧……范轻波推了推身后的大汉,“喂,叫你呢。” 未等大汉反应,就见一个白衣男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哈哈,银书生果然名不虚传!在下自认轻功不错,却被你轻易发现!” 书生躬身作揖,“过奖过奖。” 寒暄完毕,把一头湿发拢到身后,书生扫视四周道:“出来。” 一个持流星锤的男人凭空出现。 “出来。” 一个拿大刀的男人凭空出现。 随着书生一声声的出来,手持十八般武器的各路江湖中人如雨后春笋般从四面八方冒出来。范轻波穷其一生都没弄明白,这么小这么平整这么一眼可以望得到头的山坡究竟是如何藏住这么多人的。 最后,书生将视线投向这座山上唯一一棵矮树。 范轻波下意识想推身后的大汉出去,谁知推了个空,大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大妹子,别躲了,把口水鼻血都擦一擦,出来吧!” 书生听到“大妹子”三个字的时候,身子明显地震了震。再听到口水鼻血,眼中霎时升起一股浓浓杀气,怒瞪向那棵矮树。 在场众人不由为树后那位“大妹子”捏了一把冷汗。 江湖中谁人不知兵器谱头两名中,金画师是不禁女色,银书生是不近女色。据传银书生初入江湖时,常有豪放女子见他外表文弱可欺加以投怀送抱非礼调戏,结果那些女子伤的伤残的残,纷纷退出江湖,导致很长一段时间江湖中阴阳失调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如今,那“大妹子”竟偷窥他出浴,还流口水流鼻血…… 树枝摇了摇,众人俱提了一口气,坐等喋血现场香消玉殒画面。 “嘿嘿。” 人未至声先到,众人惊奇地发现银书生在听到这两声干笑后杀气顿敛,神情转为疑惑,待到树后那人绕出来时,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个透! 看到他脸红,本来还有些发憷的范轻波倒不害怕也不尴尬了,这才是她熟悉的书呆子嘛。 “那啥,我就是路过,你们继续,不用理我……” “咦,大妹子,你不是跟咱一样来找银书生比武的?”大汉声如洪雷。 呃,原来这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仙过海的阵势,都是来找书生比武的么,害她以为有群P可以看……范轻波撇了撇嘴,“这位大侠,您看着我像会武功的么?” 大汉不信,“大妹子步法轻盈飘忽,分明是身怀绝顶轻身功夫之人。” 步法轻盈飘忽么……我还体质阴寒常泛青气呢你怎么不干脆叫我青翼蝠王算了。范轻波翻了白眼,说到底都是魂魄不齐的她与这具身体结合得不够好的缘故。 “范姑娘的确是不会武。”书生的视线一离开范轻波,神情就恢复正常,对大汉温声解释,顺便声明:“还有,在下早已自废武功,自动让出天下第二的排名,诸位请回吧。” 话音刚落,范轻波十分清晰地看到众挑战者的面部都不同程度地扭曲了下。 最早冒出来的那个白衣男无奈道:“书兄能轻易辨出我等藏身之处,叫我等如何相信所谓的自废武功?” 书生愣了一下,微微蹙眉,随即眨眼道:“我猜的。” 这话连鬼都不信吧? 果然,八位挑战者七嘴八舌地闹开了。一个说“书兄百般推脱莫非看不起我们”,一个又说“今日不分出个胜负誓不罢休”,书生应接不暇。范轻波见状,心想此时不溜更待何时,迅速转身,迈步向前—— “范姑娘等等!在下同你一起回去,在下还、还有些事要询问于姑娘……” 身形僵了下,回过头时却是满面微笑,“书公子不是在忙么?轻波就不打扰了。有什么事回去说也是一样的。” 书生微微抬眉,书公子?是了,这个女人言不由衷的时候,总是叫他书公子的。 不知不觉,那帮江湖中人也停下了吵闹。白衣男看着这传闻中不近女色的银笔书生露出近似于少女怀春的神情,心中不可置信之余也多了一番计量。只听先前那与范轻波有过同躲树后之谊的大汉爽直地问道:“大妹子,你跟这银笔书生好亲热吗?” 此话一出,范轻波便懊恼不已。她傻了不成,说出“有事回去说”摆明了她跟呆子相熟,谁知道会惹上什么麻烦!心中微慌,面上却不露分毫,神色自若笑回:“算不得十分亲热,这位书公子是我一个街坊的儿子的教书先生,有过几面之缘罢了。” 她看向书生,想示意他配合,却见他面色赧然,眼神闪闪,望天望地就是不敢直视她。只略加思索,便想到他是在为大汉那句“亲热”扭捏。 扶额,呆子你这随时随地不分场合乱害臊到底是什么毛病!现在四面环敌,你死了不打紧,我可是生死簿上写着要活四十六岁的人注定现在死不了,要是伤了残了下半生生不如死你赔得起么混蛋! 在范轻波过分热烈的注视下,书生终于稍稍回神,垂下眼睑,嗫嚅应道:“范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范轻波无语望天,她要哭了,书公子,书大侠,要你配合划清界限但你这一副“妾身一切由夫君做主”的表情是想怎样!其实你是犯病失散多年的哥哥吧! 她承认他那模样的确楚楚动人我见犹怜,但这么一来还有谁要相信她的清白么…… 还来不及哀悼自己坎坷的命运,突觉耳侧一阵阴风袭来,肩上几丝秀发被划断飘落,一把利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后山野战神马的 “书兄若不想这位姑娘有任何差池的话,就接受我们的挑战!” 就这样,毫无悬念的,范轻波被挟持了。 “不!不要管我!你快走,我没事,千万不能受他威胁!”——这种范轻波笔下最常见的狗血剧情在此刻发生的可能性不大。 实际上,一察觉到左肩上搁了一把剑,范轻波的左半边身子就完全呈石化状态了,生怕稍微动一下就撞上剑刃。她试图跟挟持她的白衣男沟通:“这位大侠,您的宝剑能不能稍微往外移一寸?我的脖子比较敏感……” 白衣男目视前方,根本不理她。 沟通无果,范轻波只好梗着脖子对书生喊话:“书生,你就接受他们的挑战吧。” 却见书生轻轻摇头,神色莫解,“在下已然自废武功,金盆洗手。” 她一口气涌上来,瞪眼道:“我管你金盆还是银盆洗手,现在是我被你连累,是我被挟持,我要是有什么差池你拿什么赔!” 一旁的江湖好汉起先对白衣男的行径有些不以为然,现在却是对范轻波咋舌不已了。 哪里见过这么会主动为自己争取权益的肉票?一般女人不是该大义凛然不让自己的男人有后顾之忧,或者柔弱可怜地呼救么?有这样另类的一个红颜知己,不知银笔书生作何感想? 众人望向书生,只见他神色自若,仿佛对那女子的言行习以为常,对她点头道:“范姑娘你放心,这是在下惹来的祸端,在下自当保你周全。” 范轻波同众好汉不约而同地眼睛一亮,“你愿意接受他们挑战啦?” 书生一愣,似乎不明白她怎么会想到那边去,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说着,他掸了掸衣袍,又理了理广袖,而后才朝那白衣男深深地一揖,道:“这位兄台一表人才白衣翩翩,想必也是风雅之人,动刀动剑未免有辱斯文。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不如我们来讲道理吧。” 一众好汉闻言险些扑倒,互相扶持着才勉强站稳,面面相觑,俱是冷汗涔涔。 范轻波又要哭了,书公子,书大侠,有比你更不清楚状况的人么,人家找你比武你跟人比什么讲道理?你哪是天下第二啊,你这分明是天下最二! “圣贤有云,君子怀德,仁者无忧……” 伴随着万年开场白“圣贤有云”的响起,书生无可阻挡地开始了他的“君子之道”大演讲。几位江湖好汉都是粗人,识得的字仅够看懂武功秘笈,此刻听到从他口中吐出绵绵不绝不带重样的经文只觉头大如斗,纷纷绝望地捂住耳朵。 可怜被挟持的范轻波与挟持人的白衣人因为手不得闲,只能接受荼毒。 “……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故而君子能循正道,而小人易行差踏错。范姑娘一介弱女子,兄台挟持于她实在有损德行;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兄台苦苦相逼,亦是有失道义。圣贤又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书生说得天花乱坠滔滔不绝,范轻波却听得胆战心惊。 因为她颈上那把利剑已然不敌他话痨功力,开始微微颤抖了。她小心翼翼地躲开剑锋,然后小小声地与挟持她的白衣男商量:“大侠,您确定要挑战这货?” 白衣男面色一僵,不言。 她再接再厉:“跟这种二货比试,就算赢了,真的好光彩么?” 在场众位都是武林中排名前百的好手,耳力自然过人,即使捂住了耳朵,范轻波这番话还是伴随着书生念咒般的声音传了进来,心中渐渐也起了同样的疑惑。 而白衣男虽然依旧是目视前方,神色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她继续煽风点火:“我曾听闻惊鸿剑客秦子玉的惊鸿剑法独步天下,位列兵器谱第三,而兵器谱前两名一个使金笔一个使银笔。您想想,你也使剑,若赢了惊鸿剑客便是天下第一剑,那岂不比赢了银笔来得更光彩更有意义?” 白衣男面上挣扎更甚。 此时,书生喋喋不休的说教持续传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就算兄台不念君子之道,亦应念及江湖之道。盗亦有道,更何况兄台还是一位侠客?侠客当锄强扶弱,岂能因一己之私伤及无辜百姓?圣贤亦云……” 一边是范轻波诱惑性的话语,一边是书生阴魂不散的叨叨念,轮番在他耳边响起,在他脑中炸开,最后,他终于受不了地仰天爆吼一声,然后挥剑指向噪音来源:“你闭嘴!不要再念了!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几下纵跃,白衣男神情狂乱步伐凌乱地消失在众人的视野内。 范轻波没了外力挟持,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书生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惯性地吐出最后一句总结陈词:“综上所言,兄台还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 眨了眨眼,意识到他讲道理的对象已经不战而逃了,于是双手合十,满怀欣慰道:“善哉善哉,白衣兄台果然是有道之士。虽偶尔行差踏错,但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突地想起了什么,他转身面向其他江湖好汉,微微一笑。众好汉虎躯一震,面露惧色。 他温温吞吞地开始整理衣冠,广袖轻扬,敛衽为礼,朝他们又是深深地一揖。再抬起头时,却发现几乎所有好汉都凭空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灰衣男子。 “咦,其他人呢?”书生茫然地望了望四周,问灰衣男子。 已是初夏,这个灰衣男子却披着斗篷戴着手套,全身上下透着一股诡异。 “那些人不想同你讲经论道自然就走了。”灰衣男子的声音扁扁的,像久未润滑的二胡弦音,嘶哑,压抑。 书生颇为遗憾地“哦”了一声,又问:“那这位兄台你留下是想同在下论道么?” 灰衣男子顿了下,才怪笑了一声,开口:“我不是来找你挑战的。” 书生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想了下,随即恍然大悟,“你也是来此地沐浴的?在下已经洗好了,收拾收拾便可以走了,兄台请。”说着眼神闪了闪,有些羞涩地望了不远处的范轻波一眼,范轻波被他看得全身一抖,皱着鼻子回瞪了他一眼。 灰衣男子这次没有回答他,反问道:“你是真的自废武功了?” 书生无奈地点头,“你们为何总是不信。在下是真的厌倦了打打杀杀,也是真的自废武功了。在下可以起誓,若有虚言,不得好死。” 灰衣男子闻言,斗篷的帽子下一双浊目陡然绽出亮光,脸上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嘿,不可一世的银笔书生,你也有今天!” 他桀桀笑着,戴着手套的双手在空中拍了拍,山的另一头陡的多了四个人。他们抬着一个什么东西踏风而来。走得近些才看清,那分明是一具棺材! 寻仇的!范轻波脑中闪过这三个字,当机立断决定逃离仇杀现场。谁知她爬起来,脚刚接触到地就膝盖一软倒了下去。 “范姑娘,你没事吧?”书生见状一急,要过去扶,却也是全身松软,委顿在地。 “哈哈哈哈!二位觉得,鬼谷的独门软筋散滋味如何?” 灰衣男子拉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疤痕斑驳狰狞不堪的脸,他凑到书生面前,“哼!鬼谷中以一敌百一战成名?一支银笔挑断艳鬼的手筋脚筋全身而退?你好生厉害啊银书生!”话到最后咬牙切齿。 啪的一声,书生被一巴掌打得倒向一边。 “啊——”范轻波吓得失声尖叫,随即捂住嘴巴,惊恐地望着那个转眼看她的灰衣男。 幸而那男人只是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又将视线转回书生身上,满意地看到他脸上的五指血印。 他的那双手套,上面不仅有铆钉,还有剧毒。 书生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血色浓黑。他终于皱起眉,一改淡然神情,面色有些不愉,“你说你是鬼谷的人?那你可还记得,十一年前你们谷主败给我,曾承诺过从此鬼谷不再用毒。君子重然诺,岂可食言而肥?” 灰衣男冷笑道:“省省你的君子之道吧!我只知道,现在你落在我手里!当年你加诸鬼谷的侮辱我们要一笔一笔地讨回来!”抬手又是要一掌打下去,动作却顿在半空,硬生生收了回去,“要不是谷主说要捉活的回去给他发落,哼!” 他拉上斗篷,回身呼喝,“还磨蹭什么?把他丢进棺材带走!” “是。” 四人将书生抬起扔进棺材之中,又请示道:“厉鬼大人,那个女人该怎么办?” 被称作厉鬼的灰衣男扫了一眼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范轻波,想到惨死在银书生手上的艳鬼,眼神顿时变得阴狠,狞笑道:“也丢进棺材带走。” 范轻波见四人向她走来,倏地浑身一颤,歇斯底里地尖叫哭喊起来。 “不要!求你们不要抓我!我跟那个书生根本不熟的!几位大人行行好,你们随便进城问问就知道,我跟他真的没关系!别抓我!啊!啊!” 鬼谷五人被她吵得心烦意乱,以最快的速度将她扔进棺材,然后盖棺抬走。 混乱之中,谁都没有听见,地上有个东西在嗤嗤作响。 而在那群人离开后一分钟,后山之上,有一支响箭穿入云霄。 阴阳调和最有爱 范轻波被丢进棺材第一件事便是问:“书呆你中的毒要不要紧?”书生闻言心中一暖,正要说几句宽心的话,却听她下一句紧接着道:“我们靠这么近会不会有事?这毒不会透过呼吸唾液传染吧?” 于是噎了一下,心凉了,强笑回答:“不会。” 范轻波确保了自己安全,松了一口气。渐渐适应了仅有的几个通气孔下微弱的光线后,才隐约看见书生似乎脸色不对,有些担心:“你身上的刀伤剑伤都能自动恢复,中毒应该也没问题吧?” 书生只恹恹地“嗯”了一声,不言。其实他中了软筋散,再加上不知名的毒,要排出来谈何容易?不过他现在心里就是不想跟眼前的女人多说话,管他失礼不失礼。 范轻波心中好笑,虽然光线太弱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这家伙大概不知道他语气有多怨念多像在赌气吧??真可爱。她忍不住抬起手,捏了捏他的脸,戏谑道:“哎,你现在是不是在想,幸好当时悬崖勒马,没再坚持非要对这个女人负责?” “你,你说什么呢……” 书生瞪着眼否认,闪闪发亮的眼中却明明白白写着:你怎么知道的? 哎呀哎呀,身为一个男人,怎么能可爱成这样?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这人呢,优点的确不多,不过自知之明算其中一个。轻佻泼辣,自私无礼,坊间所传一点不差。在我心中,只有我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我活着便是为了让自己过快活日子。我快活了,才有闲心理旁人快不快活。”周子策说过她无心,没准是真的,也许这具身体的主人离魂的时候顺便把一部分心也带走了? 见书生听得一愣一愣的,她笑得更开心了。 “如何?现在是不是更加庆幸没有坚持娶我了?” 书生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一片昏暗中,那双过分清澈黑亮的眼睛似乎能照到人心里,她被看得莫名心虚,笑容也开始僵硬了起来。 在她几乎要喘不过气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不,你只是太任性罢了。” 明明只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在她心中掀起涟漪。这人,这人怎么可以用这种大人对小孩的语气对她说话?这根本是犯规!“任性”这么粉红这么少女这么大小姐的形容词完全不适合她吧?范轻波神色顿时变得有些纠结,“我哪里任性了?” 不好,这对话方式怎么令她想起“你残酷你无情你无理取闹”“我哪里残酷哪里无情哪里无理取闹”了? 幸好书生不谙琼瑶模式,他略回忆了下,才答道:“上次在欢喜天,为了气在下,明明不喜欢却对着那些男人笑,是任性。此刻为了彻底打消在下负责的念头,故意抹黑自己,也是任性。若再追究得远些,放任谣言满天却不加辩解,还是任性。” 他这样一口一个“任性”砸过来,她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那些“任性”会咬人一般。眯起眼,咬牙切齿道:“我不介意你用‘随心所欲放浪形骸’来代替‘任性’这个词。” 书生顿了一下,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空间这么狭小,距离这么近,温温热热的笑声势如破竹,无可阻挡地钻入她的耳中,分明在说:看,你又任性了。她的脸轰的红了起来。 一直习惯了被人依赖,做强势的一方,现在突然被人当做任性的小女人,说多别扭就有多别扭!更何况那个人居然还是这个她一直没放在眼里的柔弱书生,是可忍孰不可忍? 范轻波恼羞成怒了,偏偏手脚虚软无力,急红了眼干脆一口咬了下去。 书生只觉肩上一麻,所有起初刻意忽略的东西全部涌入脑中。 比如鬼谷的人显然没预期到会多抓一个女人,所以准备的是单人棺材。 比如这个女人从被扔进来到现在一直是叠在他的身上的。 比如这个女人没多久前看光了他的身体,而此刻她的唇落在他的身上。 书生是天下第二,是武林高手,虽然他自称自废武功,但不能改变他能在黑暗中视物的事实。所以看着身上这个女人突然满脸通红,低头发狠地咬他,他想,这个女人是真的泼辣。见她眉梢高抬,斜向上望着他的方向,眼角俱是恼意,他居然想,这个女人有时候泼辣起来,也是可爱的。 这样想着,突然口干舌燥了起来。 对比身体的僵硬,他的心跳却快得像是要将身上这具柔软的女体弹开。看着她落在他肩上的唇,他脑中竟浮现一个无耻至极的想法——或许她的唇能止渴? 黑暗助长了想象的翅膀,他无法控制地在脑中描绘了一幅幅画卷…… 这真是……太糟糕了!可他此刻竟想不出任何一句君子之道来制止自己! 她只是咬着他的肩膀,他却觉得她在吞噬整个他,他的审美他的道德以及他的自制力。 他可以感觉到自己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烧了起来,可她却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似乎非要咬出血来才罢休……等等,血? 书生蓦地清醒过来,出手如电,掐住她的下颚。 范轻波咬了半天这人却还是不痛不痒的已经够令她窝火了,这下还被强制松口,无异于火上浇油,她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人,仿佛随时都要再咬下一口。 书生见她嘴角并无血迹,松了一口气,道:“范姑娘,在下身上的毒尚未排尽,若是咬到血,你也会中毒的。” 说完才松开她的下颚,因为相信她绝不会拿自己生命开玩笑。 果然,范轻波一听说他血中有毒就一个激灵,什么深仇大恨都丢到九重天外,连忙七手八脚的,试图离他的身体远些,免得磕着碰着出了血就大事不妙了。 虽然一早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书生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闷闷的。 然而这种闷闷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前面说了,这个单人棺材实在是太合身了,合身到无论范轻波怎么远离,都是在他身上爬。他刚刚清醒没多久的脑子瞬间又糊了,全身的血气都涌向了某处。 “范、范姑娘,别、别动……我……唔……” 她乏力地瘫倒,正好压在他全身唯一清醒的部位,一道奇异的感觉贯穿全身,他压抑地哼了声。察觉到身上的人明显僵住,书生别过头,以袖掩面,羞愧得几乎要撞棺死去。他是衣冠禽兽,他是斯文败类! “噗——” 正当书生陷入自厌情绪考虑一死以谢天下时,范轻波却俯在他身上笑了起来,“果然是永远不在状况的呆子!我们被挟持,躺在棺材里,你还中着毒,居然,居然,噗……哈哈哈哈!” 不是不尴尬,实在是这情形太搞笑了! 他对她起了反应,她非但没有被猥亵的感觉,反而觉得是自己在辣手摧花——于是这归根结底,应该是因为书生那小媳妇儿般的扭头动作吧?她该说,收回主导权的感觉真是太好了么? “好啦好啦,你对我坦诚相见,我让你肃然起敬,我们算扯平了。” 拍了拍他的肩膀,范轻波就差没抽着事后烟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坦诚相见?肃然起敬?书生终于忍不住好奇地放下袖子,眨眼询问,正好撞上范轻波一脸暧昧揶揄的笑意,瞬间无师自通,脸爆红了起来,握拳低吼道:“范姑娘你自重点!” 这样义正词严正气凛然呐……真令人心痒痒呢。范轻波嘴角勾起一抹邪笑,抬腿碰了碰他那里,不怀好意道:“自重?我怎么觉得,你比我更需要自重呢嗯?哎呀呀,书公子您这可是宽于待己严于律人?” “咝——” 书生倒抽一口冷气,几乎要控制不住抛弃尊严求她多碰几下。 太可耻了! 他连忙敛神调息,偏偏身上的人似乎不打算这么放过他。“哎,你反应这么大,不会还是童子吧?哎,你是衍和十三年的状元,那年纪应该不小了吧?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二十五岁还保有童贞的男人会释放魔法哟,三十岁的话就可以转职魔法使——啊!” 话未说完,突然被一阵猛力往上拽,直到视线可以与他平视。 “在下不会什么魔法让姑娘你失望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书生紧紧抓着她的手臂,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范轻波依然是笑嘻嘻的,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饶有兴致地借着光打量他与平常文弱形象不同的强势模样。啧,还说不会魔法,这不就变身了么?她不紧不慢地问:“哎,呆子你真知道我说的魔法是什么吗?” 书生盯着她一张一翕的唇,眼神幽暗,倏地抬起手重重地按在她的唇上,咬牙切齿道:“你这张嘴,全无忌讳,只会胡说八道!” 他在她颈间吸了一口气,突然皱起眉,“你身上的味道怎么变了?” 范轻波被他挑得心颤,无暇思考他为什么会注意她身上的味道,勉力集中精神想了下,回道:“是,是追魂香……”先前的“国色天香”早就洗干净了,现在身上的是皇家影阁特制的追魂香。 书生被打时她那声尖叫是为了掩饰摩擦香石发出的声音,后来的那次失控哭喊是为了掩饰响箭开启的声音。 书生显然也想起了她被抓之前的那段装疯卖傻的哭戏,指上力道又加重了些,冷哼一声道:“果然是好会胡说八道的一张嘴。” 他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煽情的动作,冷峻的面孔,这哪里还是那个动辄脸红的呆子?分明是货真价实的男人!他这个模样,令她无法不想到早些时看到过的他的裸/体……血气又开始上涌,她捂住鼻子。 不妙啊不妙,她果然完全抵挡不住他变身之后这浓浓的阳刚之气……阴阳调和什么的,最有爱了……鬼使神差地舔了下按在唇上的手指,只见他全身一震,猛地抽回手。 于是她反而镇定了下来,眨眨眼,勾唇笑道:“瞧,我这张嘴不只会胡说八道呢。” “你——” “你不是说我任性么?唔,让你看看真正的任性好了。”她咕哝着,抬起手摸索到他的唇,然后低头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嘭! 一个急停,棺材里的两个人因为惯性往前冲,范轻波的牙齿悲剧地磕上了书生的鼻子。 “会不会刹车啊混蛋!这泥马是新手上路还是酒后驾驶啊!” 多情的银笔书生 一个是正气凛然被誉为武林百年不遇的清流的银笔书生,一个是胆小怕事的市井小女人,进了一趟棺材,却变得衣衫不整淫靡不堪。这画面,饶是多年浴血江湖见惯奸/情世面的鬼谷四子,打开棺材的刹那,也禁不住脸皮抽动风中凌乱。 男的那个还一脸的欲求不满,寒厉如刀的视线直射向他们四人。 女的那个虽然被保护性地压在怀中看不清表情,嘴里却在不遗余力地骂着一堆他们都听不懂的话,欲求不满的程度比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还有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动情的味道,甚至压过了棺木的漆味。 居然在棺材里做那种事……真是太有想法了! “哼,好一对交颈鸳鸯。你不是自命清高刚正不阿么?你不是满口仁义道德么?哈,原来传说中不近女色的银书生根本是个急色鬼,难怪能与金画师齐名!”厉鬼阴毒如蛇的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最后停在范轻波身上,“你喜欢的就是这种货色啊。” 蓦地出手将她从棺材中拽了出来,捏住她的下巴,上下打量。 “是有点姿色,但凭这点姿色能让堂堂银书生看上,想来是有其他可取之处。” 厉鬼猎奇的眼神令范轻波脑中瞬间闪过小黄书里常出现的两个字:名器!敢情鬼谷这位大佬的脑回路跟京城百姓是一样一样的,也觉得她床上功夫特别了得么……心中一阵恶寒,脸上勉力保持着怯弱表情,垂下双目,尽量不去看他。 谁知只是一个垂眼的动作,竟也戳中了他的雷点。 “为什么不看我!觉得我长得可怕?” ……这哥们会不会太玻璃心了点? 范轻波的下巴几乎要被捏碎,她被逼着抬起头,近乎零距离地贴上他的脸。那是一张恐怖狰狞到极致的脸,上面扭曲的疤痕像爬满密密麻麻的虫子,蜘蛛网般的血丝分布,外翻发紫的腐肉……整个人像极了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厉鬼。 她拼命压制那股搅动她五脏六腑的恐惧与恶心,艰难地挤出一抹笑。 “怎么会呢?这位大爷您生得如此豪门禁断虐恋情深相爱相杀,美好得令小女不敢直视……”声音因为下巴被扼住而含混不清。 话音未落,捏着她下巴的手突然下移,残虐地掐住她的脖子! 厉鬼瞠目欲裂,像被刺到了哪根神经,狂暴起来,“满口谎话!虚伪的贱人!都去死吧!” 察觉颈上那只手倏地用力,一阵溺水般的窒息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唔……” 范轻波被掐得面色青紫,直吊白眼,在她放弃挣扎决定认命等待地府那帮老同事来接她时,一道天籁传来,生生拉回了她游移的魂魄。 “放开她。” 伴随着这个温润的声音响起的,还有鬼谷四子的抽气声。 厉鬼转头,只见书生斜倚在棺材旁,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银笔,身下赫然是一滩血泊,而左手手腕上是一道触目惊心的划痕,发黑的毒血不断涌出,滴落。 “听闻鬼谷谷主下令必须活捉在下?听闻鬼谷谷规,任务失败者,当受万虫噬心之刑而死?这位鬼兄台,你道,是你手中的范姑娘气断得快,还是在下的血流得快?” 书生的声音温温淡淡,却令厉鬼狠狠一震,“想不到,银书生的多情,比起金画师,也是不遑多让。”他怪里怪气地讽笑,甩手松开范轻波,丢下一瓶创伤药便领着鬼谷四子往一边去。 范轻波被摔在地上,还来不及顺回那口气,就慌乱地回头寻找书生的身影。 “啊!”她失控地尖叫了一声,随即无措地捂住嘴,眼泪毫无预兆地滴了下来。“你……” 书生习惯性地对她笑,见她脸色青白呛咳不停,一身狼狈似乎想爬过来,连忙阻止:“范姑娘千万别过来,在下的血中有毒。” 范轻波闻言停住脚步,有一瞬间的怔忡。是啊,若不是他的血中有毒,厉鬼怎会受他要挟,直接让鬼谷四子过去为他止血不就成了?她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不过很快的,她就将这一茬抛诸脑后了,因为——“你在那边傻笑个什么劲,还不快止血!” 书生听见她凶他,眼神亮了亮,笑得更傻了。那神情,甜得能腻死个人。 范轻波全身一麻,抖落一地鸡皮疙瘩,果断抹掉眼泪,扭头不再看他。 片刻之后,书生收拾妥当,将染了血又撕了一半下来包扎伤口的外袍扔了,才走到她身边。二人比肩而坐。 彼时已是入夜,星辰虽寥寥,山风却怡人。 如此良宵,又有佳人作伴,花前月下吟诗作对,按说是一件美事。唯一不美的,大概是隔壁那五个人正在支着篝火烤野兔。阵阵香味飘来,本来要吟诗的书生一开口,肚子就不配合地叫唤了起来,于是在身边佳人鄙视的眼神下,只好作罢。 范轻波鄙视完书生,顺便鄙视一下鬼谷那五只鬼。不想分吃的给他们就算了,还特意把他们从棺材里拉出来闻香。猛的又想起方才被破坏的那一吻,于是新仇旧恨一起来,在心中把那五只鬼杀了一万遍啊一万遍。 在一片寂静中,书生似乎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开口了。 “范、范姑娘……在下很开心。” 范轻波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书生直勾勾地盯着她,腼腆地笑,“范姑娘方才为在下流泪了……” “打住打住。”范轻波抵挡不住他那双过分闪亮的眼睛,干脆别开头,摆手撇清道,“那啥,我流眼泪是因为被你那一滩血唬到了,才不是因为你。不许自作多情。” 书生的眼神受伤地暗了下,随即又亮起来,“范姑娘方才担心在下,甚至忘记自身安危……” “那是因为我被厉鬼吓傻了,换做任何人为了我割腕我都会担心的,才不是因为你。” 书生咬了咬牙,拼着脸红到爆炸的危险,抛出最后一击:“那方才在棺材内,你对在下,对在下……”在身边人杀人的视线下,加上自身的害羞,声音又弱了下来,“这样又那样……” “助人为快乐之本,我是看你快要爆炸了才帮你一把,这种事太压抑不好,容易精神分裂,嗯。再说最后又没帮成,你不用谢我。” 范轻波努力忽视自己脸上难得升起的温度,豪放地说着,以为能吓住这迂腐的书呆子。 谁知他听完之后整张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都亮了起来,激动地拽过她的两只爪子紧紧握住。他用温柔得能挤出水来的眼神望着她,满心欢喜地说:“范姑娘果然是个好善乐施乐于助人的好姑娘,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谁来告诉她,其实这书生根本不是她所想的双重人格,而是扮猪吃老虎吧?! 他不是最守礼教吗?他不是最重德行吗?这时候他不是该说“范姑娘请自重”吗?为什么会变成“好人求合体”了?这家伙脑回路到底怎么长的! “……所以我们婚期不如定在下个月?” “喂喂你够了哦!”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只是走神一小会儿,事情怎么进展到定婚期了?范轻波头痛地皱眉,想抽回手,抽不动,于是瞪眼,“放手!” “抱、抱歉,在下只是情不自禁……” “圣贤还有云发乎情止乎礼呢,书公子你自重点!” 被这么一呵斥,书生讪讪地收回手,生平第一次发现圣贤所云,也不全是好的。 范轻波双手交叠一本正经地放在膝上,挺起背,板着脸,决定与这个脑回路不在人类轨道上的书生进行一场成年人之间的对话,“这位书公子,其实说真的,我们不是很熟。” 绕过书生投来的抗议视线,继续说:“关于负不负责的问题,我还是维持原判。我们之间或许有友情、恩情,却并无爱情,我不会接受这样的婚姻的。” “至于方才在棺材内发生的事,只是大家一时冲动,你有需要,我也不排斥,兴之所至罢了。再说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喂喂,瞪什么瞪?眼睛大了不起啊?好好好,随便你瞪。瞪清楚了吧?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不否认的确被书生的肉体吸引,但是实在没有跟他走进婚姻的欲/望。他合该配一个跟他一样知书达礼的温婉闺秀,例如秋意姑娘。在棺材里,完全是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费洛蒙在作祟,不仅他,她也动情了。 现在清醒过来,自然不能一错再错,没的害了一个好男人,还累了自己。 她那一番话出口,料到书生会受到强烈打击,却没料到会多收到这么多道谴责的视线。 她小心翼翼地回头,只见本该在大啖兔肉的那五只鬼只只都是满脸不齿地望着她,那视线中分明写着:王八蛋,负心汉! 抽搐…… 范轻波擦了擦额头的汗,感到压力空前的大。默默地转回头,却撞上书生饱受打击怨念缠身的表情,一阵心虚,视线开始游移了起来……直到两只白蝶闯入她的视野。 她双眼一亮,露出兴奋的笑容。 “我还道是谁这么不小心被抓了,原来是妹妹你啊。” 一声清雅低浅的叹息在荒野之中漾开,送入每个人耳中,有人踏月而来。 敢跟老娘抢男人 影蝶是皇家影阁的土特产之一,每个影卫都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影蝶,它能追踪影阁的另一个土特产——追魂香。云采采入宫前送了范轻波一打响箭几块追魂香石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次真的用上了。 更没想到的是,闻讯追踪而来的不是普通影卫,而是一个久违的故人。 “美人哥哥!怎么是你?你不是下江南出公差咩?” 来人微微一笑,“回来的路上正好看到你发出的求救信号,就过来看看了。” 范轻波喜出望外地扑了过去,“快让妹妹检查检查你只身在外这么久有没有照顾好自己……”抓住一切机会上下其手,噢,京师第一美人的豆腐果然比一般豆腐嫩滑好吃! 被偷袭非礼的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见眼前色迷迷的女人像小鸡一样被拎走了。 “喂喂,书生你做什么!” 书生心中恼怒她对陌生男人的亲近,于是皮笑肉不笑地用她不久前刚说过的话来回敬她:“范姑娘,发乎情,止乎礼。” 这时,鬼谷五人似乎终于从来人的美貌中醒过神来,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书生对这个问题也颇为关心,抬眼望去,那个美得不像话的男人气定神闲地吐出三个字:“公冶白。” 厉鬼神色一变,“帝师公冶白?” 旁边有个女声插了进来补充道:“是蝉联京师第一美人之位十五年,百官票选最受欢迎同僚,少女票选最受欢迎夫君,寡妇票选最受欢迎一夜情对象的前任帝师现任太子太傅公冶白。” 听到前面那些,书生是没有感觉,但听到“最受欢迎夫君”时他的心提了下,想到范轻波年纪挺大了不算少女才放松下来。又听到“最受欢迎一夜情对象”,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虽然范轻波不是寡妇,但她之前说了那一堆“兴之所至”的理论,怎么看怎么像会找人一/夜/欢/愉的人…… 虽未回头,却能明显感受到身侧那道饱含浓浓敌意的视线,公冶白失笑。 “公冶白,我鬼谷与朝廷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不会想多管闲事,坏了规矩吧?” 厉鬼皱着眉,他实在不想与公冶白为敌。这人除了武功高强之外,还是朝中重臣,更与武林泰斗江南李家的主事成蹊公子私交甚笃。得罪了他,相当于得罪朝廷与江南李家,怎么都划不来。 公冶白轻笑一声,摇头道:“我向来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只是现下我的妹妹让你们抓了,做兄长的救妹妹,怎么能算闲事呢?” “你的妹妹你自然可以带走,但是这银书生,我必须带回去!” 早知道这个女人这么麻烦就不带上她了。厉鬼心中懊悔不已。 书生闻言,拉着范轻波的手立时一松,上前道:“鬼兄台说的是。这本就是在下与鬼谷的恩怨,与范姑娘并不相干。正好在下也有话想与贵谷谷主说说,跟你们回谷也好。” 说完又回身,对上正在猛翻白眼的范轻波,满腔心绪霎时噎住。 范轻波双手环胸,抬起下巴,面无表情地对着他,“你不要告诉我,你所谓的有话要跟那什么什么谷主说是想跟他讲道理聊君子之道,劝他遵守承诺不再用毒。” 书生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动,“知我者,范姑娘也!” “知你个大头鬼!”范轻波跳了起来,伸出食指猛戳他胸口,“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明知人家跟你有仇,你又自废武功了还跑去送死?你跟人家讲道理人家就要跟你讲道理吗?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好讲?我要是那什么谷主,就算本来不想杀你,听你讲那一堆道理都要杀了!” 深受其害的鬼谷五人心中顿时也涌起一股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动,齐刷刷地点头。点完头才发现失态,连忙恢复阴沉神情,当前一刻什么也没发生过。 书生被数落得头都抬不起来了,只听她道:“知道错了吧?”虽然心中不觉得自己有错,还是识时务为俊杰地点了点头,又听她道:“少来,看你那受委屈小媳妇儿的模样就知道你是虚心认错打死不改的主。” 他在心里又默默地说了一遍:知我者,范姑娘也。 “不管了,反正你得跟我们走。” 范轻波如此作出结论,鬼谷五人自然不依了,“银书生不能走!” 书生不想连累他人,又碍于范轻波的气势,有些迟疑,却被她用力瞪了一眼,“你还犹豫什么?我们要走一起走,要留——” 看到他期待娇羞感动兼而有之的眼神,她顿住了,想了想还是照实说:“反正我不要留!” “公冶白,你的妹妹我已经还你了,银书生的事是我鬼谷内务,你总不会出尔反尔地插手吧?”厉鬼阴沉低哑的声音扬高了几度,艰涩锐利,在深夜的荒野上更增诡异。 一直在看戏的公冶白听到这把声音也忍不住皱了皱眉,视线转向自家义妹身上才又柔和了下来。他点头道:“说的也是。我与这位银书生非亲非故,要带走他吧,确是理亏了些。” 范轻波急了,那边一个呆书生不合作就罢了,这边这个死腹黑也不配合,这戏怎么唱?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得身后那五只鬼齐齐附和公冶白道:“没错,银书生是我们的!”怒了,她回身眉眼一抬,掀起嘴皮就是一句粗口:“放屁!” 然后一把扯过书生,拉到抱手看好戏的公冶白跟前。当着公冶白的面,捧住书生的脸,踮脚凑上去狠狠嘬了一口他的唇—— “这是我男人,你妹婿!怎样,现在不算非亲非故了吧?” 明明是对公冶白说话,眼角却扫向鬼谷五人组:跟老娘抢男人?嗤。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太过快速,导致被贴上标签的当事人在事发之后一直呈现瞳孔放大双目无神的呆滞状态。而鬼谷五人围观组也被范轻波这不亚于任何一个武林妖女的豪放动作震得目瞪口呆。 唯有公冶白仍能处变不惊应对自如,他扬眉作出讶异的表情道:“咦,我怎么记得我下江南前妹妹你的男人里面没有这一个啊?” 呆滞状态的书生瞬间清醒,用愤怒的眼神指控:以前除了周什么策你还有其他男人? 目瞪口呆的众鬼也恢复意识,用谴责的眼神再次指控:王八蛋,负心汉! 腹背受敌的范轻波只好将视线投向公冶白:喂,捏造谣言诽谤妹妹,有这么当人哥哥的么! 公冶白毫无愧意毫无兄妹爱地哈哈一笑,又抬手揉了揉她一头乱发。玩够了,该收手了,这位义妹可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清了清嗓子,对鬼谷五人十分抱歉地说道:“真是不巧,你们瞧,这位银书生是我妹妹的男人,不能跟你们走。” 厉鬼眼中杀意顿现,“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说着已经揉身扑向他。 “小心他的手套有毒!”范轻波与书生异口同声地提醒。 公冶白似有若无地一笑,又避过了几掌,一边与厉鬼拆招一边防着其余四子袭击范书二人。一时间,荒野中尘沙飞扬,掌风猎猎,草木也为之惊折。 混乱之中,范轻波捡到公冶白抛出来的竹哨,轻轻一吹,一只白蝶飞了过来。她连忙拉起书生随白蝶而去。 “范、范姑娘,我们这是去哪里?” “美人哥哥让我们先走,影蝶应该会带我们去安全的地方。” 话音刚落,她整个人感觉到一股拉扯的力量,脚步被迫停了下来,回头只见书生一脸不敢苟同,“令兄为了救我们正在与人搏杀,我们岂能贪生怕死丢下他一个?这实在有违道义!” 她有些无力,“问题是你又自废武功还身中剧毒失血过多我又没有武功,回去除了被人抓住威胁美人哥哥还能顶什么用?像我们这种累赘的存在,只有自动消失才是对美人哥哥最好的帮助。” 他想了下,还是觉得不好。“不如范姑娘你先走,在下回去看看。” 她彻底没辙了,对他招招手,等他低下头后,亲了亲他的唇,满意地看到他再次石化,然后拉起他继续跑路。跑了一阵子,他清醒过来又开始扯后腿,她故技重施,收效甚好,继续前进。 如此往复数回,屡试不爽。 当书生最后一次清醒过来时,他们已经在官道之上了,影蝶带他们来到了公冶白的马车旁。 于是问题又来了,事实证明,他们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范轻波带着重获新生的兴奋爬上了马车,只想要有多快就多快地离开这个鬼地方,书生却坚持要在原地等候。她试图说服他,也许美人哥哥打完怪之后会抄小路回城,但他坚持要效仿尾生抱柱。他认为,抛下同伴独自求生已是不对,现在连等待都做不到的话就更加禽兽不如了。 这几乎可以算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第一次争吵,呃,他坚持要娶她的那件事除外。 她终于认识到他的固执,或许该说坚持原则。总之,她不嫁给他的决定果然是对的。 一个是重原则重礼教道德感强烈的书呆子,一个是这个时代人眼中随心所欲不守礼教的豪放女,谈谈恋爱也许还能有反差萌,但结婚生活在一起绝对是个悲剧,相看两相厌只是迟早的事。 偏偏书生在这方面的坚持与毛爷爷类似: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所以,即使他硬朗冷峻起来很让她心动,柔弱娇羞起来很让她怜惜,嘴唇吻起来的感觉更是美妙……还是只能,到此为止。 就这样,边走神边争执,时间悄然流逝。 月上中天,公冶白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男一女,男的站在路边,女的坐在车上,梗着脖子吵架的情形。 “啧啧,真是激烈。” 范轻波头也不回地说:“是啊,这个呆子固执得要命,我真想掐死他!” “哦不不,我说的激烈是指……你们的嘴唇。” 争吵中的两人陡然止声,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的唇上,显而易见的,那是一片被蹂躏过后的红肿。轰的一下,书生没被衣服裹住的地方都红了,害羞的。接着,范轻波没被衣服裹住的地方也都红了,被传染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午夜时分,官道之上,一串响彻云霄的爆笑声响起。 公冶白一手一个,将呆若木鸡相视脸红的一对发春男女拎起,丢进车厢。他弹指解开绑在树上的缰绳,悠闲地赶着马车,往内城的方向行进。三不五时,还能听到车厢里传出令人捧腹的对话。 “呃,那个,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亲肿你的。 “在下明白!这不是范姑娘一个人的错……”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 “唔,你明白就好。”这对话走向不妙啊。 尴尬,静默。 “对了,说你是我男人什么的——”都是权宜之计,你千万别当真了。 “在下明白!范姑娘是一片苦心。” “嗯,你明白就好了!”难得这家伙有这么好沟通的时候啊。 “明白归明白,但是在下已经当真了。” “……”收回上一刻的那句内心独白。 “所以说我们的婚期还是定在下个月?” “……”喂喂,这句对白怎么这么耳熟! 挺尸,装死。 “唔,还有件事,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其实在下很开心,你与公冶公子是兄妹。” “不过终究男女有别,唔,还是不宜越礼。” “……”关你屁事! 车轱辘咔啦咔啦地响着,马车悠悠地前进,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而在相反的方向,败给公冶白的鬼谷五人脚步同样缓慢,却并不那么悠闲。 “厉鬼大人,我们就这么算了吗?” “当然不!公冶白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 狠话刚放完,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突然感觉到一粒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猝不及防,钻入他的喉咙,入口即化。厉鬼一阵晕眩,倒了下去。 “什么人!” 鬼谷四子刚开口,只见一个鬼魅般的身形掠过,他们竟也毫无防御之力地被当面喂了药丸,倒了下去。他们使劲地撑着眼,却撑不住意识与视野都渐渐模糊。 最后,他们只看到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蝶,以及一个身形模糊的少年。 少年的声音带着成长期独有的嘶哑,又透着一股精明。 “睡吧,睡吧,醒来之后你们就会忘了一切苦恼与欢乐,甚至忘记自己的名字,当然也不可能记得小爷我怎样虐待过你们……别说小爷不厚道用千古一醉对付你们,谁让你们胆敢抓她掐她欺负她,最不可饶恕的是……” 你们几个王八蛋居然为那个阴险狡诈一心想篡小爷位的恶毒书生制造了机会对主人献殷勤! 争风吃醋事件一 马车驶入青墨坊,在画巷巷尾停下。公冶白抱着挨不住困昏然入睡的范轻波下车,叫了几声范秉,无人答应,也不觉意外。 轻车熟路地翻墙入院,将范轻波安置好,又折回去为途中昏迷不醒的书生把脉。 公冶白惊奇地发现,他身上的毒几乎已经排清了。以前听种种传说还不觉如何,现在倒是真想知道这银书生练的究竟是何种功夫了,自愈能力这么强。还有他所谓的自废武功,至今还是个谜啊。 将银书生也收拾妥当之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时候也不早了,干脆去找某人一起上朝? 这样想着,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愉悦的笑意,抬脚步出书家。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范家门口探头探脑。那人也颇警觉,几乎是在他看向他时就戒备地转了过来。 “你家主人已经睡了。” 来人正是范秉。在公冶白面前,他似乎特别不自在,摸了摸脑袋,眼神闪烁地应了一声:“哦,麻烦公冶先生了。” “嗯?”公冶白挑眉。 “……十七哥。”范秉认命地唤了声旧称呼。 公冶白这才点头,迈步离开。走开没多远,突然想起什么,“鬼谷那五人如何了?” 顿了一会儿,身后才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照理来说……应该还活着吧?” 噗——这小子到底还嫩些,下手不知轻重。不过瞧他这样护着范轻波,想来是认定她,不会再回去了。公冶白叹了一口气,当年那批新人中最有天赋的两个,一个是当朝太子,另一个就是他范秉了。先帝委以重任,分别让他们接近第一女官高遗爱与叛党后人谢依人。谁会想到他现在竟然假戏真做,当人跟班当上瘾了? 认真说起来,太子又何尝不是假戏真做?瞧他对第一女官千依百顺的模样…… 这几代影卫,一部分跟保护对象产生感情要么不务正业要么干脆卷款潜逃了,一部分被先帝卖去和番了,还有一部分如他这般入朝为官了。唉唉,莫非影阁注定后继无人?难怪阁主最近下了紧急文件,要求建立和谐影阁,增强影卫对影阁的自豪感、荣誉感以及归属感。 公冶白摇着头,朝着城中某尚书府邸的方向去了,身影渐渐消失在晨曦之中。 日上三竿,画巷巷尾仍是一片寂静,仅有的两户人家还在集体补眠中。直到一阵杀千刀的吵闹声在书范两家门口轮番响起。 “范老大!范老大!快开门!夫子又死了啦!” 范轻波带着满眼睡眠不足的红丝,抓狂地披了件衣裳起床,打开门,却差点踩到人。 “犯病?你怎么会睡在我门口?!” 只见范秉抱着被子坐在地铺上揉眼睛,显然也是刚被吵醒。听到她的声音,嘴一瘪,顺势抱住她的腿,大声地嚷嚷:“我要保护主人!” 她愣了下,然后想到大概是凌晨美人哥哥送她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等门的范秉,把她被抓的事告诉他了。头一次,面对他抱大腿的动作,她没有一脚踹开他。也许是劫后余生令她有了感恩的觉悟,她想,这位少年虽然一天到晚都在犯病,却也是真心对她好的。 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动作有些生硬。 不过很快的,摸的动作就变成了抽打,因为地上的这个少年因为她难得涌现的人道主义关怀而激动过头,嘤嘤哭泣了起来:“呜哇……都怪我不好,我被五姐暗算,我没用,我没有保护好主人!我发誓!从今天起,我要对主人寸步不离!不管是吃饭睡觉洗澡上工上街还是上茅房,决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欺负主人!谁敢对主人不利,就从我范秉的尸体上踏过去吧!嗷!” 她礼貌地听完他的话,然后面无表情地出脚,一击脱离,绕过他往外走。 她想,这位少年虽然是真心对她好的,但一天到晚都在犯病果然还是不能忍啊。 范轻波横过院子,到了门后,听敲门声音有古怪,留了个心眼,高声对外面喊道:“我要开门了,你们都不准敲了。”敲门声稀稀疏疏地停了,她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果然看见每一个小孩子手里都拿着一个石块儿。 ——也就说,如果她直接打开门,那么这些石块儿都将招呼到她身上。 该夸这些小孩聪明伶俐么?知道用手敲门又小声又会痛。 那群以皮蛋为首的小毛孩们见到门开了,纷纷丢下手中的石块儿,瞬间涌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汇报着最新发现:“范老大,夫子又死掉了啦!怎么叫都叫不醒哦!秋意姐姐去请大夫了!” 范轻波吓了一跳,这下什么瞌睡虫都跑光了。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想起他的毒,还有割腕后的失血过多,心中开始担心起他原地复活功能失灵,真的有什么事……她二话不说拨开孩子群,大步流星走向对面的书府。 刚追出来的范秉亦步亦趋,紧随其后,那群孩子也不甘示弱地跟上。 呼吸平稳,面有血色,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睫毛很长……唔,跑题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除了眉头紧锁之外看不出任何异状。 范轻波盯着在床上挺尸的书生,怎么看怎么不像要死的,更不像已经死了的。说真的,这家伙究竟怎么当人民教师皇朝园丁的?把这群孩子教得连点常识都没有,动不动就说他死了…… “怎么样?范老大,夫子是自杀还是他杀?” 说话的小孩摸着下巴,颇像那么回事地问着令人哭笑不得的话。 范轻波眼珠转了转,突然冲着孩子们神秘地一笑,“你们想不想看到夫子起死回生?” “想!” 孩子们都兴奋地喊着,只除了一个人。 皮蛋撇着嘴,嘟囔着:“如果夫子不再要我背书的话,我是不介意看一看他起死回生啦。”说着又烦恼地看了范轻波一眼,“范老大,你真的不要教我们了吗?人家比较喜欢听你讲故事啦,夫子教的那些都听不懂,搞得好像人家很笨一样!” 噗,她完全可以想象书生对他们授业传道的模样,也完全可以想象他们听得一脸困惑纠结的模样…… 忍住笑,她双手按住皮蛋的肩膀,正色道:“听不懂的话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左耳进右耳出不要去理会他,认真学写字就好;还有一种,就是把夫子教的背下来,然后来问我。个人推荐第一种。” 第二种有风险,因为很可能她也不懂书生说的那些,她的古文造诣显然没他高。 可惜皮蛋选了第二种,因为他觉得选第一种的话还是搞得好像他很笨一样。 这时,旁边的小孩已经不耐烦了,“老大,人家要看起死回生啦!” 范轻波展颜一笑,对他们眨眨眼,“马上就来。”又转身对范秉耳语,“世界和平人间正义社会良心就靠你了,去吧,去看看家里有什么熟食,随便热一碗过来。” 范秉嘴撅得老高,脸上也悻悻的,在转身的时候眼中突然闪过一道狡光,原本不甘不愿的步伐也快了起来。 不多会儿,他端了一碗热乎乎的肉汤过来。 范轻波接过盘子,坐到书生床边,轻轻地将肉汤的热气吹向他。果然,他鼻翼动了动,慢慢醒转过来。 “哇!”孩子们拍手尖叫起来,“范老大好厉害!夫子又活过来了耶!” 书生撑开半只眼,被眼前的阵仗吓到了,直觉还是在做梦,连忙又闭上眼睛。可才闭上没多久,猛地又睁开了,瞳深似墨,他直直地望着坐在床边的范轻波。她手中端着香喷喷的热汤,神情貌似温婉,“举案齐眉”四字一下子击中了他。 他不可置信地低声喃喃:“是何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她没听清,以为他又在冒酸气掉书袋,笑嘻嘻道:“哎,呆子,我发现你好像特别挨不住饿?” 那群孩子这时也围了上来,摸摸他的手臂又捏捏他的大腿,十分兴奋,“真的是活的耶!” 不料他转头看到这群孩子却大惊失色,瞪着眼睛倒吸一口气,“是何时……我们有了这么多孩子?”梦果然是不可理喻的吗……明明前一刻他刚梦到新婚,怎么这一刻已经儿女成群了? 这句范轻波倒是听清了,面色顿时变得奇怪起来。中毒的后遗症是记忆混乱胡言乱语? 见她不答,他又追问了一声:“娘子?” “娘娘娘娘——娘子?”一直密切关注书生喝汤与否的范秉听到他的称呼,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炸毛般跳了起来,冲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领,“你你你!小爷我一早就知你不是好东西!你给我老实招来!你昨晚对我家主人做了什么?为什么叫她娘子?妄想越过小爷一步登天,你找死是不是!” 他被晃得头昏脑胀,神思却一下子归位,终于明白过来这不是梦。 那那那,那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实在是……实在是…… 书生眼一翻,又倒了下去。这次不知道是饿的、晕的,还是尴尬的。 范秉连忙松手,“不关我的事!” 范轻波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犯病,你为什么这么敌视书生呢?他是个好人,而且救过我,你不能这样。我知道你在肉汤里加了料,虽然他还没喝,但是……等他醒了之后你还是向他道个歉吧。” 发现她句句都在维护书生,范秉又伤心又生气,口无遮拦道:“救你的才不是他!他明明武功高强却任由你被人抓,你还要感激他?” 范轻波脸色沉了下来,“他说过他自废武功了。” 范秉急得涨红了脸,“在见过他的自愈能力和轻功之后,你还信这个?” 范轻波叹了一口气,垂下眼,“是的,我信。” 不等他反驳,她又接着道,“他宁愿割腕都不愿再动武了,其中自然是有莫大的苦衷。我又不找他比武,也与他无仇,他会不会武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既然如此,如果做一个武功尽失的普通书生是他所希望的,我又为什么要去破坏?” 她一直垂着眼,所以没有看到范秉紧咬着唇,一下子白透了的脸上,愤怒有之,惊慌有之,绝望亦有之。直到听到脚步声,她抬头才发现他夺门而出,还以为他只是在闹小孩子脾气。 视线转回来,看到孩子们噤若寒蝉的模样,连忙咧出一抹大大的笑容,安抚道:“没事没事,小小范在跟我玩捉迷藏呢。对了,今天夫子不舒服,就不上课了,你们自由活动吧。” 几个孩子被吓到的情绪一下子被放假的消息压过去了,他们欢呼着一散而去。 终于,屋中只剩下两个人。 范轻波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别害臊了,起来吧,他们都走了。” 床上的人不动如山挺尸中,恍若未闻。范轻波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心中好笑,“你的肚子难道不饿吗?起来吧,我们去十里香吃顿好的,我请客,当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那两排长长的睫毛颤动得更厉害了。不仅如此,她还注意到,他的唇也开始抿紧了。大概是想说什么又怕露馅所以下意识抿嘴阻止自己?噢,书生,你不能这么萌! 她舔了舔唇,故意轻描淡写道:“再不起来的话我要亲你了哦。” 说出来了她居然真的说出来了!明知要划清界限就不该再撩拨他,但她真的忍不住也不想忍啊。范轻波你真渣!不妙啊,她现在居然有些认同他说的“任性”了…… 只见书生闻言果然惊得立刻诈尸。一双无辜失措的大眼眨巴眨巴的,在她笑着打算揶揄他两句时,突然又紧紧地闭上了。“任君采撷”四个字就这样浮现在她脑中。 书生闭着眼,心砰砰乱跳,乱到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嘭!咦,他的心跳声有这么大声吗?不对——他连忙睁开眼,屋中却哪里还有范轻波的影子? “快起来梳洗穿衣,我在外面等你。”她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他呆呆地“哦”了一声,语气中是连他自己都吓到的失落与沮丧。 然后,门外陡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声,显然了憋了许久了的。 然后,门内的他又臊又窘得把脸埋入被子中。因为自己不该有的失落,也因为她过于直白的笑声。 关于“夫子又死了”事件的最后,不得不提的是,当秋意带着大夫赶到书家的时候,书生已经跟着范轻波去下馆子了。从在附近玩的私塾学生口中问清情况之后,碍于矜持与不抛头露面的原则,她放弃了立刻追去十里香,决定明天再来,问问他对于婚事的看法。 自从上次“确认了两人的情意”之后,他们还没见过面呢。 秋意自然不知道,她这一次的放弃,将使她计划中的那个“明天”永远无法来临。 我们已经约婚了 诡异,十分诡异! 范轻波与书生走在前往十里香的路上。这是她自那场宫宴之后,第一次上街。其实左右也不过七八天,但这七八天实在是过于丰满几乎度日如年,导致她有了强烈的恍若隔世感。 她敏锐地察觉到,街上行人虽然对她侧目依旧,但那些目光中分明透着一股诡异。 那些人一见到她便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又挤眉弄眼相视一笑,个个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等着看戏的模样。范轻波头皮一麻,脊背开始发凉。 鲁迅先生写过一篇《狂人日记》,里面狂人弟弟的日记中,若是将主语全都换成“范轻波”三个字的话,就是现在街上情况以及她内心活动的完美呈现了,违和感为零。 于是,在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几天里,城中究竟出了什么她应该知道却还来不及知道的事?直觉告诉她,这绝不是欢喜天对面来了个打对台的红袖招这么简单。 “书生,你有没有觉得街上气氛有些诡异?” 范轻波目视前方,脸上仍挂着随意的笑容,微微偏头问身边的人。 半天没得到回答,她有些奇怪。一回头,却见书生呆呆望着她,目光中的深邃复杂诡异程度丝毫不亚于街上行人,顿觉问错人。这人从她跟犯病为他起争执之后就用各种奇怪的眼神关注她,好像在钻研什么,又好像在确定什么…… 被这样注视着,她倒是不会不舒服,但是只要一想到这家伙脑子里可能又在想一些地球人完全无法理解的事,她就全身无力。 原本呆望着她的书生见她回头,有些不自在,却难得的没有避开视线。 他眨了一下眼,似乎试图用眼神来传达什么讯息。 她嘴角一抽,眼睛也无意识地眨了下。然后她就看到他眼神乍亮,扑闪扑闪又眨了两下。她被闪得一阵眼花,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眨了几下。 我眨。 我也眨。 我拼命眨。 我加快速度眨。 随着相视眨眼的次数越来越多,书生神情是越来越亮,目光越来越燃,脸色越来越红。最后还是范轻波顶不住认输喊了停,她悲催地按住开始抽筋的眼皮,对居然跟着他一起犯二比眨眼的自己感到痛心疾首。 “哟!这不是范掌柜么?” 一串银铃般的娇笑声在她身后响起。她回头,一阵香风袭来,身着薄纱的美艳女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唔,正对着她莫名兴奋的书生除外。 “原来是滟滟姑娘。多日不见,滟滟姑娘的光彩依旧令人不敢直视啊。” 滟滟是红粉巷中一间青楼的花娘,红粉巷又恰恰在青墨坊隔壁,所以这滟滟姑娘也算范轻波半个邻居。加上她时常光顾欢喜天,是春宫大神金画师的人体模特儿,动不动画着画着就滚上床,她想对她不熟也难。 至于人家滚床单的事,她又是如何得知呢?那就要归功某个小气鬼了。 解东风抠门至极,欢喜天中一共只有两间狭小的办公室,而且是渣隔音。原本身兼写手掌柜跑堂三职的范轻波是独占一间的,但后来金画师以“作画不欲人打扰”为由,将丰言赶到了她这边来。当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丫是“做/爱不欲人打扰”。 隔壁天天上演活春宫,除了吵一点之外,还是有好处的,比如拓宽她的文路。没有人知道,丰言近年出版的小黄书中,大部分女性视角的番外都是她的练笔之作。反而有人开始怀疑丰言的性别,这个话题炒作了一段时间,还掀起了一阵销售热潮。 范轻波唯一不满意的一点,大概就是活春宫女主实在是词汇匮乏,叫起春来毫无创意,几年如一日的“大大你好棒”“棒棒你好大”。 只是眼下金画师不在城内,这滟滟姑娘大白天的穿成这样,就不知是要勾引谁家棒棒了。 “范掌柜真会说话,呵呵。” 滟滟听了范轻波的恭维,心中十分受用,媚笑不停,带得胸前那对物什上下晃动,好不煽情。街上几乎所有男人都停了下来,面露淫相。说几乎,因为还有一个例外。 “范掌柜不介绍一下么?这位公子……” 见到她放浪挑逗地望向书生,范轻波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那一瞬间,她是想挡住这女人狐媚的视线的,但结果她却是眉目不惊地退后一步,懒懒地戳了戳不在状态的书生。“人家问你话呢。” “啊?哦。” 书生终于回过神来。他扭头看向来人,见她袒胸露背,眉头毫不掩饰地一拧,目光立刻上移。又见她浓妆艳抹,这下连嘴角也下垂了,几乎撑不起礼节性的微笑。最后他只能望着她头顶那只钗,淡淡点头致礼:“在下姓书,姑娘有礼。” 滟滟见他对她完全无动于衷,不由脸色一变,正想大发媚功拿下他,却见他身后的范轻波面带笑意,心中顿时有所了悟,“哎哟,瞧我多失礼!我说这男人怎么瞧都不瞧我一眼呢,原来是范掌柜传说中那位新宠啊。啧啧,你教得可真好,什么时候也传授姐妹几招呀。” 传说中的……新宠……? 敢问,皇朝什么时候变成女尊世界了?再问,这到底是谁传谁说的? 范轻波心中觉得荒谬,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懒得跟不相干的人解释。 她这一笑,在旁人眼中自然是默认了。书生心中大喜,连带着看滟滟也顺眼了一点,只是“新宠”这二字用得十分不妥。“这位姑娘,你弄错了,在下并非范姑娘的……唔。”X宠这样的字眼,果然还是说不出口呀。 范轻波抱着手,眯起眼,这呆子在跟她撇清关系? 虽然她一直都是这么撇清的,但话从他口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不是滋味呢? “咦,不是新宠?莫非是旧相好?” 滟滟掩口惊呼,哎呀呀人不可貌相啊,想不到这范掌柜竟有脚踏两条船的本事,一跟周校尉分手就马上换另一个……天呐,该不会是周校尉知道了她外面还有一个男人所以甩了她?瞧她挖到了一个多美妙的秘闻! ——皇朝人民脑补八卦编故事的能力从来不受性别年龄职业限制。 书生显然对“旧相好”这个说法也十分不满意,他与范姑娘如此神圣的关系,岂能用“新宠”“旧相好”这般庸俗低俗媚俗的字眼来形容? 他昂首挺胸站得笔直,气沉丹田朗声道:“范姑娘方才已经答应与在下成婚,不日将行嫁娶之礼。” 咳咳咳咳咳…… 此话一出,一直伪装成路人偷眼关注这边情况的围观众,撞的撞,绊的绊,前赴后继摔倒一片。而那被口水呛到咳得昏天黑地的,自然就是毫无预兆“被答应成婚”的范轻波了。 书生见她咳得眼圈通红,连忙上前为她拍背,被白眼,被甩开,锲而不舍地附上去…… 一旁的滟滟完全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竟问出了一个大八卦,她樱口圆张,表情变得滑稽,哪还有半分妩媚之色。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你们约婚了?什么时候?跟周校尉分手前还是分手后?” 她这一问,仿佛打开了水坝的大闸,民意汹汹涌来。 围观群众顾不得伪装纷纷围了过去,七嘴八舌地开始问了起来:“请问范掌柜你是真心嫁人还是利用这个男人气小霸王?”“你跟小霸王进展到什么地步了?他是不是始乱终弃?”“你跟这个男人进展到什么地步了?你们是不是奉子成婚?” 当然,还有一部分问题是问书生的。 “请问你是什么人?你不怕小霸王吗?敢娶他的女人?你不怕轻薄女给你戴绿帽吗?你确定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吗?你不怕为别的男人白养了儿子吗?” 场面十分混乱。这群百姓跟疯了一样眼冒绿光,步步逼近。 范轻波在第一时间便被书生护在怀中,所以在感觉到他全身肌肉僵硬紧绷得不像话时,她开始为围观群众默哀。不用看也知道这家伙黑化了,因为她又嗅到了那股一直吸引她的阳气。唔,这么说的话怎么好像她是吸人精血的妖怪似的…… “诸位且静一静。” 温润的声音,平淡的语气,即使是在一片喧闹中也能无坚不摧地送入每个人耳中。 “在下是什么人,怕不怕什么,只需向范姑娘交代。同样,范姑娘如何也无需向诸位交代。君子善谑,然不出恶言。在下奉劝诸位修身养性,莫损了德行,徒令自身面目可憎。” 明明是毫无波澜起伏的语调,却带着一股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 明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却给人一种随时会大开杀戒的感觉。 不知何时,人群已经静了下来。他们看着上一刻还冷峻得令人恐惧的男人突然又柔软了下来,冲大家彬彬有礼地点头微笑,道:“麻烦借过,多谢。” 然后他们明明没有动,却被一道凭空而来的力道往外弹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拉着轻薄女的手一步一步悠然离开,而轻薄女跟在他身后,状似乖巧温柔,却在没走出几步就回头对他们挑衅地竖起中指。 等他们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被一个文弱书生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吓得不敢动时,面上着实挂不住。不知谁说了一句“那个男人肯定会巫术”,众人如醍醐灌顶,纷纷附和“是啊是啊方才我被他看了一眼头就开始痛了”“嗯嗯我方才的意识是清醒但是手脚居然都不能动弹”…… 把一切推倒巫术头上了,众人面上又恢复了几分光彩。然后大家奔走相告,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发现分享出去。 而在众人不遗余力地宣传新出炉的八卦时,作为主角的书范二人也没闲着。 十里香的二楼雅间内。小二进来布完酒菜,看了看神情迥异剑拔弩张的两人,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公子,范掌柜,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不用了,谢谢。” 小二如临大赦地应了一声“是”,然后飞快地退出门外带上门。猛地听到屋内一声大大的拍桌声,小二用力拍了拍胸口,呼,幸好跑得快。他定了定神,才下楼继续招呼客人。 “这位客官里面请!这位——咦,是周校尉!周校尉里面请里面请,周校尉一个人?” 周子策面无表情道:“两个。” 小二愣了下,看了看他身后,果然见到一个衣着华丽端庄大方的小姐,连忙赔笑,“啊哈哈,是小的眼拙,小的该死!二位里面请,楼上有雅间!” 他领着二人往楼上走,眼神不经意打量了一下,发现这二位间的紧张气氛丝毫不比另两位少。于是心里不免嘀咕,这几个人的男女关系真乱。以前嘛,是这个男的带那个女的来,现在那个女的带了别的男人来,这个男的也带了别的女人来。 哎呀,糟!他们两人以前独爱的那个雅间已经让女的那个先到先得了! 见周子策真的在那个雅间前停了下来,小二只好硬着头皮干笑道:“周、周校尉,小的带错路了,这个雅间已经有人了……” “我有说过一定要这个雅间吗?”周子策神情压抑,语气冷沉。 “是是是,您没说过,是小的该死,小的胡乱猜测的,小的这就带大人去另一间!” 小二暗暗吁了一口气,幸好他没问里面是谁……哎,他要是心地坏些就直接告诉他范掌柜跟个男人在里面了,还有好戏看呢,偏偏他天生纯洁善良活泼可爱做不来这种事。 抹掉额间冷汗,小二带着二人刚迈开两步,就听见雅间内传出一阵哀嚎。 “书生你这二货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啊啊啊啊!” 惨了惨了,我说范掌柜你在老情人的老地方约会新情人要不要这么高调啊! 他抱着侥幸心理,希望这小霸王听不出范掌柜的声音,偷偷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立在原地,铁拳紧握,神情晦涩难解,连那个高贵的小姐叫了他几声他都没反应。 死了死了,这怎么看怎么像捉奸戏码,还是带着大老婆来捉小老婆偷汉! 新欢旧爱 上 话分两头。说那小二退下之后,范轻波见屋内已无外人,于是横眉立目,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说!为什么要造谣我们的婚事?” 书生肩膀一缩,随即想起自己并没做错,挺起背,正色道:“在下并未造谣。” 范轻波告诉自己要淡定,此男大脑运转模式与寻常人类大大不同,她该谅解之,迁就之……终于压下心中那股火,“好,那换种说法,我什么时候答应跟你成亲?” 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书生理所当然道:“就在街上啊。”顿了一下,想到她还有一位新冒出来的兄长,恍然大悟,“所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兄如父,在下理应先拜访令兄才是,的确是在下考虑不周了。” “干哥哥又不是亲哥哥,不用理他——不对!谁跟你说这个了!” 书生一脸莫名:那不然你想说哪个? “我是说!”吼到一半又停住,总觉得对着他那副天真无辜理所当然的模样,每每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大吼大叫的自己真是……太白痴了。 有些脱力地塌下肩膀,飞扬的眉毛也耷拉成了八字形,范轻波趴到桌上,望着书生,眼神中散发着无限怨念,“我是说,我到底是什么时候答应婚事了?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书公子,书大侠,你确定你亲耳听到了?” “那倒是没有。”没有给她任何高兴的时间,书生接着说道,“不过在下亲眼看到了。” 范轻波闻言,脑子突然闪过什么,慢慢僵直了背,脸色异常凝重,“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在街上对我抛的那几个媚眼是饱含深刻含义的。” 书生双眼一亮,猛点头,“知我者——” 话未说完,就见范轻波绝望地抓住脑袋往桌上撞,“大侠您饶了小的吧!小的真的不是知您者!真的,您层次太高了,小的这脑回路就是再多转个几光年的距离都到达不了您的故乡!”你个外星人! 书生虽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却看懂了她的动作,慌得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扶住她的脑袋往自己胸口按。见她一脸痛不欲生,有些笨拙地拍着她的背,语无伦次地安慰:“没事没事,在下故乡江南灵州,虽离京城远了些,却也无需几年……” 见怀中的人眼中杀意顿现,噎了下,弱弱地补了句:“不过在下故里已无亲戚,我们成亲不回去也是可以的……范姑娘愿意在何处,在下便在何处……”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啊。”范轻波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然后倏地揪住书生衣领,一字一顿咬牙道,“给我前因后果地解释清楚你那几个眼神的内涵,姑奶奶死也要死个明白!” 书生回想了下,认真解释道:“在下一路上都在思索姻缘二字。在下年纪也不轻了,是时候成家了,这一点范姑娘同在下无疑是一样的——” 呃,有杀气……无、无视掉好了,继续。 “于礼,在下侵犯过姑娘,姑娘也,呃,侵犯过在下,当然,我们也互相侵犯过……”顿住,低头望着怀里的女人,委婉地建议,“范姑娘,咬人并不是一个好习惯。” 范轻波咬着他的手臂不放,斜眼上眺,“我愿意!你管我?” “好吧,在下不打扰了,姑娘你慢慢咬。”反正现在他身上无毒,怎么咬她也不会有事,随她高兴好了。比起她死气沉沉或慵懒随意的模样……果然还是张牙舞爪的她更可爱些。 不过看她咬得这么卖力,他是不是该配合点叫疼? 唔,还是算了,他不善撒谎,免得她嫌他演得不像没诚意,还是继续陈情好了。 “于情,姻缘一事,琴瑟和谐最好。而范姑娘聪慧解语,虽然偶尔喜欢胡说八道,偶尔不庄重了点,偶尔任性妄为了些,偶尔控制不住脾气了些,却是难得的知心人——” “你误会了。” 范轻波松开他的手臂打断了他,“除了聪明绝顶这一点我同意之外,其他都是美丽的误会。事实上我是整天喜欢胡说八道,完全的不庄重,天生任性妄为,一直控制不住脾气。很显然,最大的误会就是——我真的一点都不知你的心啊这位公子!” 见他又要说什么,怕越扯越远,她连忙摆手,“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你直接进入正题吧。” 他点点头,一一分析道:“经过以上的深思熟虑,在下决定对我们之间的关系负起责任,但碍于大庭广众,只好用眼神示意。第一个眨眼是在询问,范姑娘虽有些迟疑,却还是眨眼同意了,第二次眨眼是不可置信地再次确认,这次范姑娘范姑娘没有迟疑,毫不犹豫地回应在下……” “等等,等等!你怎么知道我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她自己都不知道好不好! 书生有些腼腆地一笑,又露出那种理所当然的神情,“因为是知心人啊。” 范轻波彻底抓狂了,捶胸——当然是书生的胸——哀嚎道:“书生你这二货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啊啊啊啊!”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店小二的声音:“客官,打扰了。” 范轻波停止嚎叫,与书生面面相觑,倏地推开对方,匆匆忙忙各自低头整理仪容,而后正襟危坐扬声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看到小二,范轻波决定先发制人,“方才音量过大吵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虽然这其中大半原因是因为你们店的房间隔音效果太差。” 她以为小二是接到楼下客人投诉来提醒她小声一点的。谁知他神色尴尬地往旁边一站,身后竟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她瞬间把眼睛瞪圆了。这还没完,她还没来得及收回惊讶的表情,就见屋中又多了一个人,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女人,于是她顺便也把嘴巴张圆了。 “周校尉说要跟你们拼桌!” 小二丢下这句话就跟火烧屁股似的跑了,相当没有职业道德。 于是剩下旧爱新欢齐聚一堂,其乐融融……那是不可能的。 “在下姓书名生字勤之,诸位有礼。” 只有书生不受影响,秉持礼节,淡定自若地打破沉默。奈何范轻波忙着埋头吃饭,周子策忙着紧迫盯人,没空捧场。最后还是周子策身边那个小姐起身回了个万福。 “小女徐氏,见过书公子,见过范姑娘。” 被点名了……范轻波咽下嘴里的饭,抬起头,“徐小姐有礼了。” 她想她大概知道那件她本该知道却来不及知道的事是什么了。结合前几天她闭门不出的情况,这几天的八卦标题应该是“小霸王另结新欢婚期近,轻薄女惨遭抛弃玩失踪”。 这位徐小姐温婉大方,虽是一身华贵,却没有一些高门小姐的骄奢之气,举止虽多礼却不让人觉得矫情,足见是真正沉淀了几代的世家里出来的闺秀,配将门之后周子策倒是相得益彰。 在范轻波观察徐家小姐的同时,徐家小姐也在观察着这位京城鼎鼎大名的“奇”女子。 眉目疏朗,是磊落之人。目光灵动,是随性之人。嘴角轻扬,略有细纹,是善谑之人。 果然是周家公子会喜欢的人啊。可见坊间传闻多么荒谬,依她看来,这位范姑娘只是略不同于凡俗罢了,像足了欢喜天那些小说里敢爱敢恨的女角儿,何至于像他们说的那样不堪?轻佻放荡,泼辣无礼,多么糟糕的诽谤。 这边厢两个女人四目相望,生出了那么点“倾盖如故”的意思。 那边两个男人却看得不是滋味儿了。 周子策一把将徐小姐拉到身边,直直望着范轻波,冷声道:“这位是当今大学士之女,我的未婚妻,好歹相识一场,你不恭喜一下么?” 明明上次见面时说了绝情的话,也恨过她的无心,但终究还是放不下。放不下,却也不能拿起。即使告诉自己一百遍不该再为她所动,在看到她平淡的模样时还是忍不住恼怒不已。若是冷淡以待,他还可以安慰自己她对他还是有情绪的。但平淡以待,说明她真的已经完全放下了,毫不留恋。而这正是他所不能忍受的。 徐小姐对周子策的动作微微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只是冲范轻波点了点头。 范轻波回她一笑。虽然觉得祝福前暧昧对象的新恋情什么的,实在有够矫情,但既然这是他想要的,那么她也只好从善如流,“恭喜两位。” 感觉平淡了点,恐有言不由衷之嫌,于是她又加了一句:“二位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日后必能幸福美满。” 这句的确是她的心底话,却激怒了一直在苦苦压抑的周子策。“该死的门当户对!” 新欢旧爱 下 门当户对,多么轻巧又多么沉重的四个字,成为她次次拒绝他的理由。 想起往事,周子策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他一下子松开了徐小姐的手,上身越过桌子,逼近范轻波,怒吼道:“范轻波!你除了门当户对之外就没有其他的话好说吗!”天杀的门当户对!专门用来克他的门当户对! “呃,我还会说金童玉女天作之合琴瑟和谐……” “范!轻!波!” “……好吧我知道这并不好笑。不过周校尉你要不要冷静点?你吓着你的未婚妻了。” 看到徐小姐发白的脸色,周子策才收敛了点气势,但眼睛还是恶狠狠地盯着范轻波。 范轻波向书生使了个眼色,书生心领神会,连忙为徐小姐斟茶压惊。徐小姐接过茶,道了一句谢。而周子策此时终于也开始正视这个一直很碍眼的男人了,阴沉道:“初次见面,小范你不介绍一下这个男人吗?” “他刚刚自我介绍过了,你没理他。” 书生点头,顺便提了一句:“其实也不是初次见面了,之前在下与周公子范姑娘在逍遥茶社就有过一面之缘。” 周子策皱起浓眉,打量了一番书生,终于想起他就是当日被他撞倒的人。随即又想起当时范轻波要他向他道歉的事,结合近日甚嚣尘上的关于范轻波新宠的传言,顿时妒火攻心,怒极反笑,“谁知道你们两个那时是初次见面呢还是早就相识!” 书生愣了下,似乎没明白他的暗讽,“我们自然是……” 话未说完,被范轻波截过,她拍案而起,“周子策你是什么意思?” 看着她发火,他心中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却很快又被愤怒压过,她是为了别的男人向他发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敢说你跟这个男人什么事都没有???” 哈!男人!喜欢的时候说你特别说你有个性,现在倒转头来跟其他人一起来数落你放荡不贞?范轻波原想好聚好散,不见面最好,见面点头而过,互不干涉,如今是他非要撕破脸,好!干脆什么破事都摊开来一次说干净!谁怕谁! “我跟什么人有什么事跟你有关系?你以为你凭什么资格说我?” “凭我四年来心中只有你,一直想娶你为妻!” “得了吧你!你敢说你对那个投怀送抱的花魁没动过心” “范轻波你这什么态度!我不是为了你拒绝她了吗?再说这都四年前的事了!” “还有三年前你英雄救美的那个小家碧玉!” …… 四年的恩怨不是一时半会吵得完的。当事人说得绘声绘色七情上面,一声高过一声,旁观者就没办法做到那么入戏了。 书生在他们高声吵架的空隙,热情地招呼着徐家小姐,“他们两个看起来还有的耗,徐小姐肚子饿的话不妨先动筷。喏,这两盘都是未动过的。” “多谢书公子,那小女却之不恭了。” 徐小姐温婉一笑,低头开始小口小口地进餐。吃了几口之后就停著了,拿手绢优雅地拭着嘴,见书生望着她,微微侧身道:“失礼了。” 书生连忙回礼,“小姐多礼了,是在下失礼了。” 徐小姐摇摇头,表示不在意。 书生看了看旁边,那两人算账似乎才算到两年前。叹了口气,从随身布包中拿出一本书,想到还有一个徐小姐,便又多拿了一本诗集出来。 于是雅间之内,顿时像被分割开了两个时空。 一边在剑拔弩张地争吵,另一边则是进入了饭后饮茶读书的时间。 而事实证明,这两种形态即使能共存,也是短暂的。 “徐小姐,你知不知道这个人他有两个通房丫头?” 猛不丁被这么一问,徐小姐脸红了,本想避开的,却见到范轻波一副不得答案誓不罢休的神情,只好硬着头皮含混道:“唔,大概吧。” “哈!你看,连久居深闺的徐小姐都知道这档事!也就是说,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是跟有妇之夫勾勾搭搭的女人!陷我于如此不仁不义的境地,你还敢说我?” 吵到现在,周子策已经从原先的愤怒嫉妒恨变成悲催抓狂愁了。 “范轻波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在你之前,那两个丫头已经存在了!但有她们并不代表我是有妇之夫好不好!如果你早说你这么在意她们,就算完全无法理解这有什么好在意的,我也可以为了你送她们走!” “混蛋!你要对她们始乱终弃?送她们走?送去哪里?你想害死她们吗?根本不是她们的问题,是你的问题!如果我一早知道你有所谓的通房丫头我压根不会多看你一眼——这就是我在意的程度,而你居然完全无法理解这有什么好在意的,这就是我们之间的问题!永远不可磨灭的问题!” 徐小姐稍微整理了下他们的话,强忍着脸红,弱弱地插了一句:“其实……成年男子有一两个,嗯,通房丫头,是正常的呀……” “你看!”周子策找到了支持者,顿时趾高气扬起来。 范轻波冷哼一声,“是啊,你看,所以我说你们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范轻波!你不要什么事都扯到门当户对上面去!”周子策又跳脚了。 默默躲在一旁回忆了许久的书生突然自言自语碎碎念了起来,“在下也是成年男子,却没有通房丫头,难道在下竟是不正常的?可是圣贤只说过君子当有德,并未说过君子当有通房丫头呀……” “你看!”范轻波喜笑颜开,若不是有外人在场,她早扑过去亲他了!这一次圣贤说得真太他爹的有道理了! 太刺眼了,这个女人为别的男人而笑的模样太刺眼了。 周子策无法控制地迁怒了,对书生吼道:“你这个小白脸有什么资格插话!” 书生淡淡地看了眼前怒发冲冠的男人一眼,“真是不好意思啊,在下这个小白脸是范姑娘的未婚夫。” 喷!这句话直接让原本处于随时候战模式的范轻波破功,她一掌推开他,忍不住笑骂道:“死开!有你这么趁火打劫的么!” 打情骂俏……公然的打情骂俏…… 周子策暴走了:“你还说你跟他之间没什么!!!” “我跟他有什么没什么都跟你没关系!” …… 很好,吵架的内容又回到起点了。 徐小姐顿了一下,对书生行了个万福礼道:“周家公子脾气直了些,有些话并非恶意,希望书公子莫放在心上才好。” 书生连忙回了个揖,“不妨事,不妨事。范姑娘也是直性子,徐小姐多包涵。” 话说完,两人面面相觑,都感觉到了一丝诡异。这情形怎么这么像“两家孩子在学堂打架了家长出面互相道歉”…… “噗嗤。” 徐小姐忍俊不禁,发出了淑女不该发出的笑声,脸上一赧,低头道:“失礼了。” 书生又是反射性地打揖回道:“小姐多礼了。” 见他这样拘谨,徐小姐反而轻松了下来,她拿锦帕掩住嘴,眼睛笑得弯弯的,“书公子此刻是否在想,幸好范姑娘不是如我这般多礼之人?” 书生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算是默认了。 徐小姐将视线移到旁边吵架吵得面红耳赤的周子策身上,悠然道:“因为小女方才也在想,幸而周家公子不是多礼之人。” 这二人本身都是崇尚礼教循规蹈矩之人,此前的人生中难免想过寻一个志同道合之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共度此生。然而讽刺的是,他们却是在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跟一个同样守礼的人相处是这么折腾的事。这算不算另一种程度上的叶公好龙? 徐小姐清清淡淡的两句话,却令书生心弦剧震。 回想以往种种困惑,为何答不上那人问他的一句“喜不喜欢”,为何她能一而再颠覆他的原则他的审美,为何明知她不愿意还用尽方法想要负责,手段近乎无赖……原来,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原来,一切皆只因为他从一开始便弄错了自己想要的。 所以在遇到真正想要的这个,发现与理想大相径庭,却每每控制不住随之起舞时,才迷惑,才矛盾,抗拒着,又莫名被吸引,甚至执着地用“负责”来解释自己看起来不合理的所有举动…… 当所有困惑迎刃而解,当一切矛盾不复存在,书生心中激荡不已,急欲寻人分享一番,告白一番,这个人自然是那困扰他许久的罪魁祸首——范轻波。 他倏地站起来,向正在吵架的两人走过去。 彼时正好那二人吵到激烈处,范轻波表示从今往后婚嫁自由,互不相干时,周子策劈头盖脸吼了一声:“全京城谁不知你是我的人,你道还有谁敢娶你!” “呸!”瞎了她的狗眼,她以前怎么没看出这家伙身上还拥有她最讨厌的魅惑狂狷属性! 范轻波一向最经不起激,你越不让她做什么她越要做,尤其这种带有威胁性的激将,不逆袭一下简直对不起天地良心。她一回头,堪堪撞上书生凝望的视线,脱口而出:“书生,你敢不敢娶我?” 书生脚步陡然顿住,那双素来明亮透彻的眼睛霎时如清水潋滟流光溢彩。 他嘴角轻抿,溢出一抹春意盎然的笑,而后欠身为礼,长袖垂然,道:“有何不敢?” 吃了不能不认账 大事不妙啊。范轻波看了看身旁一脸笑意合不拢嘴的书生,心中懊恼不已。 她是疯了还是傻了?明知道这家伙天天就等着对她负责还问他敢不敢娶?他的确是有何不敢,她可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呐!这下可好,出了虎穴又入狼窝,还是她自投罗网的。 不行,还是得说清楚。 范轻波一把将书生拽入一个小巷子中。“那个……” “嗯?” 不对,书生你笑得这么春心荡漾是犯规的喂! 她腿一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没事……” 范轻波你太废柴了!这书生也算不得绝色美人就值得你这样五迷三道了?论美貌,他比不上公冶白,论阳刚,他比不上周子策,论身段,他比不上金画师,甚至论起他最擅长的发神经犯二——他都比不上范秉! 自我唾弃了一番,范轻波又重整旗鼓。这一回,坚决不看他的脸。 “我说书生啊,在酒楼说的那些话说说听听就算了,我就是被周子策那副我非他不可的嘴脸给激到了。你也知道我最爱胡说八道,你别放在心上哈。” 一口气说出来了!做得好,鼓掌。 “嗯?你说什么?” “啊!”耳边一麻,她捂着耳朵尖叫着跳开一步。 书生你靠这么近也是犯规的喂!把气吹在她耳朵上更是大大的犯规啊喂喂喂! 这家伙居然还敢摆出一副茫然无辜模样,范轻波心中一股邪火起,腿也不软了,脸也不热了,挑眉斥道:“谁准你靠这么近了?男女授受不亲,你的圣贤之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书生一愣,脸红了,“在下只是想听清楚些,再说我们已经……” 后面的“订婚了”三个字被范轻波阴狠的视线吓得吞回去了。 “啧啧啧,这就是你不对了,小范,你们都快成亲了,还不让人靠近?” 喝!什么人!范书二人回头,只见巷子里两排后门不知何时都齐刷刷地打开了,而每个门里平均都有三到五颗脑袋在争先恐后地往外探。 范轻波额上滑落三根黑线。“你们在干什么?” “看戏咯!哎,你们继续啊,别因为我们耽搁了,该摸摸,该抱抱,该亲亲,当然你们若是要就地洞房得事先说一声,我们也要先把小孩赶走不是?” “哈哈哈哈……” 巷子里看热闹的街坊们笑成一团。而始作俑者依旧倚坐在门旁闲闲嗑着瓜子,怀里还拉扯着一脸好奇的皮蛋,正是三街四巷中出了名的俏寡妇——五姐。 范轻波想起滟滟之前说的“传说中的新宠”云云,脑中一道灵光闪过,“书生是我新宠这消息不是你放出去的吧五姐?!” 五姐眉一挑,“怎么着?想吃了不认账?” 隔壁的王婆接口道:“啧啧,荒郊野外,孤男寡女,一宿都没回来……” 再隔壁的豆腐西施抢过话头,“那天五姐跟咱说你去后山跟书夫子打野食咱还不信,哪里就这么快勾搭上了?打赌来着,谁知开着门竖着耳朵听了半宿,愣是没听到你们回来!好你个没皮没脸的小骚蹄子,害咱跟陈家嫂子都输了一盒胭脂!” 陈家嫂子就是陈大天陈小天的母亲,也就是范轻波的结拜姐姐。她手上还捏着晚饭要吃的面团,嘻嘻笑着:“想不到书夫子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却恁的厉害,折腾了妹妹一宿呢!” “胡说,咱青墨坊里出来的姑娘,谁折腾谁还指不定呢!”五姐一转媚眼,“要不要打赌?” “喂喂喂!你们这些三姑六婆够了哦!”什么叫三人成虎,这就叫三人成虎!居然旁若无人地造起谣来了!范轻波气得七窍生烟,掐腰怒吼,“姐姐!回屋去,不然别想要欢喜天的绝版典藏房中术!皮蛋!把你娘那张嘴堵上,再把她拖回房!二丫小牛强子东东!” “是!范老大!” 一帮对她忠心耿耿的童子军收到命令,立刻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把自家爹娘爷爷奶奶往屋里扯,奈何还是挡不住那一句句调侃往外飘。 “哟哟,脸红了哟,原来咱们家轻薄姑娘也会脸红,稀奇的咧!” “这还用说,定是跟夫子嗯嗯啊啊久了学来的呗,嘻嘻嘻……” “夫子可是咱青墨坊自己家的人,小范你这回若是敢始乱终弃,仔细你的皮!” “对对,谁让你吃窝边草!玩弄旁的男人都可以,咱青墨坊可从不出欺负自己人的薄幸女!” 范轻波恼羞成怒,蹲下去捡起几个石子就往最近的五姐家门上丢。 门内立刻传来五姐高亢嘹亮的声音。 “作死哟你个小蹄子!老娘忍痛割爱把白花花的夫子让给你,你这是恩将仇报,男人领上床,媒人丢过墙啊?” 此言一出,巷子里瞬间爆出一阵哄笑声。 一片喧闹中,书生拉了拉范轻波的衣角,她愤愤地回头,只见他面色晕红,眼神灼热,嘴角却衔着一抹古怪的笑,低声道:“原来你那日来后山是来找在下……找在下……” “才不是找你野合的!”她想也不想就这样吼道,旋即又悔得几乎要咬断舌头。 因为周围的哄笑声越发大声了,震耳欲聋。 “啊啊啊啊啊!笑死你们好了!”范轻波彻底抓狂了,回身对上书生那张人畜无害纯良无辜的面孔,怒由心生,抬脚狠狠踹了他的小腿一下,“你也去死好了!” 施完暴推开他拔腿就往外跑,再呆在这个环境里她说不定真的会杀人! 书生被推得靠在墙上,小腿胫骨处隐隐有些痛,他却顾不上,只一径发愣,半晌才眨了眨眼,喃喃道:“如果没猜错的话……莫非范姑娘方才那是在害臊?” 哗啦啦一片,巷中二楼的窗户全开了,前一刻围观的原班人马探出头,异口同声道:“本来就是!” 书生吓了一跳,随即脸一红,又笑了出来,心中是说不出的欢喜。 “喂,夫子,你会对那家伙好吧?” 冷不防一句问话,书生抬头,只见陈家嫂子仍是嬉皮笑脸的。她看了他一眼,眼中却是不可错认的严厉,然后别开脸,漫不经心地抠弄着指甲。 “那家伙性子与别家姑娘不同,有时聪明有时又糊涂。爱说笑,嘴里没半句真的。她若说不喜欢你你可别灰心,很可能是逗你玩,当然她若说喜欢你你也别太高兴,因为这也很可能是逗你玩。总之,你既要同她一起,就得担待着。若是担待不了,只需想着一件事,那就是——那家伙是我认来的妹子,莫以为她没有娘家。” 言下之意,担待不了你也得担着,不然有你好看的。 “有你这么威胁人的么?敢情大小天那强盗性子是随了你啊。”五姐翻了翻白眼,又转向书生,笑道:“夫子你瞧,陈家嫂子那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呢。” “说起娘家,当初小范被某两个小强盗打劫得分文不剩时可是住在我家的,她还叫我一声五姐呢,我才是她娘家!夫子你别怕,好歹你是五姐我亲手挑的人,好好表现,别让人家小瞧了去啊。” 书生额上一滴冷汗滑落,五姐你这最后一句话有比较不像威胁么…… 不过五姐这么一闹,巷中冷滞气氛一下子被打破,众人纷纷说起自己同范轻波的渊源。一个两个的平时打打闹闹到处说她闲话,这时倒抢着认起亲来了。娘家的队伍不断壮大,挨个儿找书生交代,呃,或许说训话更恰当。 总结下,车轱辘话颠来倒去不外乎一个意思:要么对她好,要么你去死,任君选择。 一一训完话,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自在,仿佛做了什么不好意思的事。 五姐心里暗骂着“死丫头果然是个不让人省心的祸害,老娘一个志在颠倒众生的大好寡妇居然在这边煽起情来了,闲的”,率先甩上了窗户。 接着,其他人也纷纷效仿,速度之快,像是窗外有什么瘟疫在蔓延一般。 书生停在原地,心中犹自震撼。 虽然一早便知她与市井传言不同,虽然时常在学堂中偷听学生讨论她的种种“英雄”事迹,知道在他之前,一直是她在教他们读书识字,知道她善良又随和,偏偏不喜欢人家说她好。只是,他一直以为只有他和那些孩子们看到她的好,却不知这些说话很难听的人心里也是这样护着她。 最初看中“青墨坊”这个名字中的书香气住了进来,谁知这里龙蛇混杂,隔壁还是个烟花巷,实在与书香扯不上半点关系,心中颇为失望。但现在,在来了这么久之后,头一次,他对这个名不副实的地方产生了归属感,只因这些人嬉笑怒骂之下的温情令他意识到,这里是她的家。 只有青墨坊,这个住着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地方,才容得下那样一个特立独行的她。 “轻薄女”这个称呼在这里反而成了赞美,这些街坊邻居自豪地说着,我们青墨坊出来的姑娘就应该如何如何……谁能说,这不是在纵容她的任性,助长她的随心所欲呢?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何她能笑对种种飞长流短。 书生此刻脑中清明,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巷中,朝四方各行了个大礼。 “在下谨记诸位训示,在此谢过。” 言毕,转身大步往画巷而去。他心中有一股莫名的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于是他越走越急,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在凌空腾飞了。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回到了画巷。 远远的,看到巷尾一人坐在范家门口。 “范姑娘?” 范轻波抬起头,脸色有些难看,却咧嘴笑了笑,“你没让那群三姑六婆撕了啊?” 他没有说话,只是蹲到她面前,迟疑了下,还是伸出手握了握她的手,触到一片冰凉,于是握得更紧了些。顿了许久,她终于开口了。 “犯病好像不见了,我带了他最喜欢吃的鱼豆腐回来,却找不到他。他没有做晚饭,也没有给我烧洗澡水,院子前面一堆鸟屎也没人打扫,我突然发现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令人心疼的压抑,书生胸口一紧,将她揽入怀中。 靠在他怀中的范轻波眼神一闪,缓缓伸出手回抱住他,紧紧的,然后仰起头,神情有些柔弱地问:“书生,犯病走了,我只剩下你了,你以后会像犯病那样照顾我吗?” 书生被她那样楚楚可怜的眼神一看,心神一震,顿时三魂不见七魄,怜香惜玉之情大起,恨不得把心捧出来保证一生一世照顾她。 他张口欲言,却被两道怒吼声打断。 “禽兽!放开那个我家主人!” “禽兽!放开那个我家书郎!” 争风吃醋事件二 半路杀出两个程咬金,书生那一腔即将喷薄而出的柔情蜜意就这样被全数噎了回去。 不仅如此,怀中那个前一刻还娇弱可怜的女人更是脸色一变,蹿了出去,一把揪住来人的耳朵,破口大骂道:“让你离家出走,让你离家出走!有本事你走了就别回来啊!” 被掐的那个哀哀直叫,脸上却分明洋溢着愉悦满足的笑——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被虐狂。 而一旁的书生正为怀中一空而满心惆怅抑郁不得志时,一双丰润的手搭上了他的臂膀。 “书郎……你没事吧?” 软软的一句话,却仿佛有魔力一般,让整个空间都凝滞了。不管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都僵住了动作,哽住了声音。分明是夏日时节,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感到秋风瑟瑟寒意不断。 “书……郎?”这是范轻波迟疑的声音。 “书郎。”这是范秉肯定又带呕的声音。 “啊!”这是书生反应过来的低叫。 秋意察到手上一股力道缓缓将她弹开,待她回过神来,书生早已跳开她五步远,站在范轻波身边。她心下一慌,“书郎……” 面对范氏主仆投来的古怪视线,书生下意识举手:“不关在下的事!” 范氏主仆同时撇头,嗤了一声。书生急了,转头对秋意道:“秋姑娘,在下姓书名生字勤之,与姑娘非亲非故,还请姑娘端正称谓,以免旁人误会。” 见他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望向身旁的范轻波,口中的那个“旁人”昭然若揭,秋意脸色一白,“难道传闻竟是真的?你、你与这轻薄女……”目光愤恨地转向一旁,“范轻波!你!你答应过我什么!” “呃……”突然被点名,范轻波其实还没弄清楚状况,“我答应过你什么吗?”作孽哟,难道她不经意间玩弄伤害了一颗少女心? 一个完美的跟班必须是主人的记事本,范秉发挥作用的时候到了。 他探过头,小声提醒道:“我猜这个春夏秋冬意说的是不准勾引书生这件事,当然我很确定主人你当时没答应还对她挑衅地吐舌头了。” 收到。范轻波赞许地看了范秉一眼,然后转头对秋意从容微笑,“且不说我根本没答应,事实上我也没勾引过……”突然想起某次棺材震,话尾不由顿住,“咳,且不说什么勾引不勾引的,书生还是书生,你若喜欢他,与其喝止旁的女人,何不直接对他说?” 书生闻言大惊,“范、范姑娘你是说,秋秋秋秋姑娘她……” 范轻波一掌拍开他凑过来的脸,对秋意抬了抬下巴,“你看,你不说的话这家伙不会知道的。” 秋意此刻哪里听得进她的劝说,她一心想着这轻薄女勾引迷惑了书生还当众说破她心事给她难堪,这番话分明是耀武扬威!她含着泪花,气急败坏道:“书公子,你不要被这个女人迷惑了!她的德行根本配不上你!你方才也听到了,她根本是在玩弄你!” 喂喂,她刚刚明明是在劝导勇敢的少女去创造奇迹,哪句话在说她玩弄书生了! “玩、玩弄……”虽然时间场合都不对,书生还是不可抑制地脸红了,想起在棺材里她对他做的……似乎的确称得上是玩弄……但若是这种玩弄的话,他想他会甘之…… “打住打住!” 耳边传来范轻波的呵斥,他羞愧得低头,无地自容,心中默默咏诵金刚经,竭力收起一腔绮思。再抬起头时已是目如清水,却在看到她同样泛红的脸颊时破功,各种绮思卷土重来来势汹汹汹涌澎湃…… 两人四目相对,电光火石,一时间如入无人之境。 “喂喂,我说你们两个自重点啊。” 一道阴凉似鬼的声音飘了过来,毫不留情地戳破空气中的粉红泡泡。 范轻波挣开书生的视线缠绕,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头,撞上范秉哀怨的小眼神,咳了两声,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咦,秋意姑娘呢?” “就在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时候,她说,你!你们!你们太过分了!我恨你们!”范秉捏着嗓子学着秋意离开前泣不成声愤恨难填的模样,学完又恢复面无表情,“这样,然后就跑了。” 范轻波心中莫名有些惭愧,但她一向很懂得怎么让自己快活,所以很快的,这惭愧就转移给别人了。她迅速站到范秉身边,与他一起不敢苟同地看着书生,摇头叹道:“你看你,造孽哟。” 书生完全的不在状况,“关在下何事?” 范秉冷哼一声,凑近范轻波,开始敲边鼓:“主人你看到了吧?我说的没错吧?这书生是披着羊皮的狼,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子野心欺世盗名淫/乱人间说的就是他!” “唔,一天不见,犯病你词汇量又多了。” 范秉一愣,随即眼神一亮,“真的真的咩?”就差没摇尾巴讨赏了。 “真的真的,不用多久你就能赶上你主人我了。”范轻波毫不吝惜自己的夸奖。 “那比起姓书的呢?”提到这个,他才猛然想起他之前在说什么,脸色一恼,“主人你转移话题!”听到噗嗤的笑声,他杀人的视线倏地投向书生。 书生连忙忍住笑,温声安抚道:“范小哥,在下与范姑娘已有婚约,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谁跟你是一家人?” 范秉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家主人竟与自己异口同声,惊喜地望向她,只见她撇嘴说道:“我姓范,犯病也姓范,我们范家什么时候多了个姓书的?” 范轻波看了一眼满脸激动的范秉,板起脸,戳了戳他的脑门,“还有你,没事就犯被害妄想症,无端端恶意针对人家你还有理了?还离家出走?还不去给书生道歉?别让人说我范家的人没家教。” 说完推了他一把,然后转身入屋。 范秉不傻,这一席话里孰亲孰疏他还是听得出的,于是整天下来的哀怨委屈以及被抛弃的恐惧绝望一扫而空,他乐得对书生鞠躬道歉:“外人你好,范家小子向你道歉了,外人再见!”而后屁颠屁颠追着范轻波的脚步去了。 “哎哎主人!你是不是给人家带了鱼豆腐呀!” “骗你的。” “呜呜呜主人你不能这样少年的心是脆弱易碎的经不起你这样伤害——” “煮饭烧水洗衣扫地,速度。” “是!” “是就松开我的腿去干活啊混蛋!” “人家都一整天没抱主人大腿表达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了呜呜呜……” “……” “主人,如果人家真的不见了,你会怎么办?” 范轻波木着一张脸,发自肺腑地吐出四个字:“杀、猪、酬、神。” …… 范家终于恢复往日的热闹,而对门书家则一如既往,宁静如斯。可惜宁静的只是屋子,至于人嘛……书生自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来回踱步,深思沉吟。终于在华灯初上之时,书家传出一声拍案声:“原来如此!” 哗的一声,书房门被拉开,书生足尖一点,跃出门外,停在范家门口,敲门。 “谁啊?”范秉的声音。 “是在下。在下有话要同范姑娘说。” 屋内顿了一下,随即传出范秉哼哧哼哧的声音,“夜了,我家主人不见客,回吧。” “等等,范小哥,在下真的有要紧事要同范姑娘商量!” “真的很要紧?” “真的!” “那太好了!” 听到这话,书生满心以为他会开门,谁知迎来的却是啪啪两声——门从里面被闩了个严实,然后是范秉吹着哨子蹦蹦跳跳欢快地跑开的声音。无论书生怎么敲门,门内都不再有任何回应,反倒惊扰了邻居——“外面招魂呐?吵死了!” 书生默默退后两步,望着墙眨了眨眼。 彼时,范轻波吃完饭洗完澡,正在后院里挽着袖子洗贴身衣物,听到身后脚步声,头也不回道:“犯病你又来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你洗床单被子外衣袍子就好了,其他的我可以自己来。” “范姑娘。” “啊!”范轻波听到是书生的声音,背一下子僵直了,“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书生胸有成竹地一笑,“在下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肯嫁给在下了。” 范轻波闻言倒没有松一口气,而是有些狐疑地皱起眉,“你究竟明白什么了?”直觉告诉她,他所明白的东西跟她真正的原因绝对差之千里。 “方才你说你与范小哥才是一家人,又说范家没有一个姓书的,所以——” 范轻波提起一口气,只听书生铿然断言道:“所以你其实是想要在下入赘!” 倒!她差点一头栽进洗衣盆里! “虽然在下是书家一脉单传,并且家中从无入赘的前例,但万事还是可以商量的……” 她忍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回身对书生比了一个大大的叉:“错错错!我不嫁是因为我们不合适!你以为我不想要男人吗?我前前后后两世合起来也虎狼之年很久了,我都快旱死了怎么会不想要?关键是我们不合适啊!” 相较她的激动,书生冷静多了,“哪里不合适?” “哪里都不合适!”她瞪眼。 身为一个夫子,书生很有耐心,“例如呢?” “光身份就不合适!” 一个是正直的教书先生,一个是猥琐的卖黄书的,哪里合适了? 谁知书生并不这么想,他目光微漾,偏头不解道:“在下是教书的,姑娘是卖书的,岂非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这人不是买过欢喜天的书么怎么还能说出这么天真的话? 范轻波仰天翻了个白眼,又抬手猛捶胸口,试图纾解胸中那口恶气。 却见书生脸色陡然一变,失声惊叫道:“范姑娘你的手!” 手一下子顿住,她僵硬地低下头,看见自己手上还拽着从一开始就忘了放下的正在洗的肚兜。当然,她知道,令书生变色的肯定不是这个,而是——她洗衣服时挽起袖子露出的那截手臂。月光下,透明而又诡异。 她上一刻还为拒绝不了亲事而烦躁不堪的心霎时缓了下来,一下一下,渐趋平静,仿佛尘埃落定。又如月光一般平和熨帖,虽然有些凉,有点冷,却也算不得什么。脑中甚至还有个声音在轻描淡写说着,啊,前头白费了那么多功夫,我怎么早没想到这样就能吓退他呢? 范轻波漫不经心地拉下袖子,用再随意不过的语调说道:“啊,吓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数对清风想念他 入夏了,京城热得发瘟,人人都穿上了夏衫。 现任的这位大同帝登基以来搞过一次改革,打着发展节约型帝国的旗号,借鉴边陲小国的服饰,发明了中袖中长袖裙衫。在夏衫布料减少的同时,皇朝女性的夏日中暑率也大大减低了。 可想而知,此举自然引起了一帮卫道士的大肆讨伐。 奈何他们生不逢时,遇上的这个是对生前身后名都不甚在意的帝王。加上就算是卫道士,他们家也总有不想中暑的女人,例如老婆,例如老母。于是乎,在一片捶胸顿足哀叹人心不古长歌当哭追忆前任贤君声中,皇朝女性迈出了解放的第一步。 而就在这样满街合法清凉着装的大环境下,却有两个人仍是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一是常年缩肩驼背笼着袖子的户部尚书解东风,这个,京城百姓早就见惯不怪了。另外一个却是令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素有“轻薄女”之称的欢喜天女掌柜,范轻波。 “范掌柜。” 一道腼腆羞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范轻波恹恹地抬头,见又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心里骂了一声爹,脸上还是漾出惯常的笑,“这位小公子要点什么?” 少年似乎看她看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红着脸羞答答地递过来一张纸条。 范轻波看了一眼纸条,机械地从柜台后面抽出几本书递出去。少年付银子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顿时面红耳赤,眼神中欲语还休,欲语还休……最后掩面羞不可抑地跑了出去。 范轻波木然地收回视线,熟练地翻过纸条,果然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今夜亥时三刻,护城河上悠然画舫,不见不散。” 连白眼都懒得翻了,随手将它放到旁边一叠纸条上。 周子策与徐小姐的婚讯传出,与此同时一起传出的还有那日在十里香酒楼的那场“火拼”。于是尽人皆知她与周子策彻底决裂,于是城中少年纷纷认定她恢复单身,于是久违了的“求合体求调/教”小纸条重现江湖。 这几天重开欢喜天,发现客流基本上都被对面的红袖招截走了。最常光临的大概只剩下对街成衣店的老板娘了,来探听各种八卦j□j的。不过她没从范轻波口中套到话,倒是范轻波从她口中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传闻。 比如她跟周子策崩了之后勾搭上了一个有巫术的男人。 再比如她有了巫术的滋润之后,床上功夫更加销魂了。 开店第一天就这样在赶苍蝇打盹儿听八卦中度过。第二天倒是有几个老主顾出现,谁知他们一只腿刚迈进来就被对面女掌柜的半解罗裳给吸引过去了。 红袖招的女掌柜大家并不陌生,就是前几日范轻波在街上遇到的那个滟滟姑娘。 第三天,也就是今天,欢喜天看似又热闹了起来,青春少年往来不断。 之所以说看似,是因为这些青春少年显然是收到了风声,来找她求合体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群少年先前很是忌讳周子策,这会儿却一点没把传说中她那个有巫术的未婚夫放在眼中。只一个早上的时间,邀请过夜的纸条便堆了一叠。 她是不是该感到荣幸,四年来一直是城中少男票选最想共度成人礼的女人? 话说回那个“有巫术的未婚夫”啊……那日见了她不人不鬼的模样,他难以置信大惊失色的模样太过震撼,以至于后来他又说了些,她也没听清,只记得他步履蹒跚落荒而逃的背影。 之后一直到现在,再不见踪影。 若不是有学生们三不五时来问夫子下落,她几乎要以为此前的种种纯属虚构,她家对面仍是空置,从未搬来过什么人。 心中不是不失望的。 虽然口中总是说不喜欢不稀罕不嫁人,到底还是女人,内心深处总抱着一个美好的想望。也许有那么一个人能不在意皮相,不理会流言,不管不顾不问缘由,只守着她。 如此看来,倒只有犯病符合这个条件。可惜他总有一天要长大,要娶媳妇儿,再相依为命也不过数年。他现在看起来是黏她黏得要命,待哪日动了情就说不准了,“有了媳妇忘了娘”这话总归说得不错。 即便到时候他还黏着她,她也是要赶他们两口子出门的。婆媳矛盾什么的,最讨厌了。 范轻波趴在柜台上,不知不觉已经想到数年后自己形影相吊晚景凄凉的模样,不由悲从中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 又有脚步声响起,她心中烦闷,头也不抬道:“本掌柜卖书不卖肉更不负责免费教导房中术,十六岁以下含十六岁少男止步,虽是十六岁以上却仍未破身的处男也止步,谢谢。” “原来你都是这样赶客人的。” 阴森森,冷冰冰……范轻波脊背一凉,刚抬头就见一道身影从内间向她扑来,猝不及防脖子就被掐住了,“这都多少天入不敷出了你这个掌柜的怎么当的你知道我这几天对账的时候心有多痛吗我要钱钱钱钱钱!” “唔,咳咳!大人你冷静点……”眼尖瞧到解东风身后的人,双眼一亮,“丰先生救命!” 丰言摇着羽扇,慢悠悠走了进来,“大人,您掐死了她再让我当掌柜的话,这工钱得涨。” 解东风闻言立刻松手,转而捏了捏她的脸,亲昵地笑道:“好小范,收拾收拾,开会了。”又回头吩咐,“关门关门,看着对面那什么红袖招绿帽戴的就心烦。咦,金画师呢?” 范轻波从他手中救出自己的脸,探出头问:“死淫/虫也来了?” 丰言抬了抬眉,“去对面跟老相好叙旧了。” 解东风嘴角一抽,眯起眼,“去,把他叫回来,不回的话老子就关门放公冶白了!” 范轻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金画师仗着自家一张俊美的面孔一张甜死人不偿命的嘴一身风流销魂的功夫,素来在红粉场中是所向披靡,却屡次不敌同为男人的公冶白美色,最终还落得被解东风骗着稀里糊涂签了卖身契为欢喜天作画。是以他将公冶白视为最大的克星,将此事视为平生最大的污点。 果然不多会儿,丰言就领着他回来了。 金画师一见到范轻波便不正经地笑开了,“哎呀范妹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近来战绩如何?” 死淫/虫,总喜欢把她拉到他那采花压草联盟里,以为她跟他一样身经百战。范轻波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怎么都比不上百人斩金爷您来得战绩彪炳啊。” 显然对百人斩这个称号颇为满意,金画师十分自得地笑了起来。 能笑得如此花枝招展,又半点不显女气的,大概也只有这人了。 “你们两个聊够了没?要不要顺便开个房?” 解东风一张黑透了的脸横梗在两人中间,金画师想起向来与他同行同止的公冶白,心里一阵发毛,连忙从怀中掏出几本书,扬了扬,“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是我方才深入敌营探来的。” 众人不由都正了脸色,各拿一本书翻阅研究。 不出半盏茶功夫,范轻波放下手中小说,“假。” 丰言也百无聊赖地将书丢了回去,“劣。” 金画师草草翻了几页春宫,懒洋洋地吐出一个字,“软。” 丰言嗤地笑了出来,范轻波则是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唯有解东风不解道:“什么软?” “就是硬不起来的意思。”她神色自若地解释。 解东风噎住,脸红了又青,冲着金画师吼道:“说正事呢你他娘的开什么黄腔!照你们这么说,对门的东西不过尔尔,客人怎么都跑了?” “我看这问题是出在人身上。” 这回轮到范轻波脸绿了,可惜脸绿也阻挡不了金画师继续往下说,“红袖招那边请了红粉巷里的花娘招呼客人,还有人家的女掌柜——”他顿了下,对她不怀好意地笑,“哎,她比你漂亮比你身段好比你穿得少,最重要的是她比你骚。男人嘛,口味难免重一些。” 咳…… 此起彼伏的忍笑呛咳声响起,范轻波听到,眼里冒着火,射向一旁。被烧到的丰言解东风连忙撇清,异口同声道:“别看我,我口味不重。” 视线转回金画师身上,范轻波凉凉地笑。 “瞧,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像金爷您这样,偏好腥膻骚这一口的嘛。” 眼看着这两人又要“聊”上了,解东风不干了,“你们两个都适可而止一点,别一对上就你死我活的。现在我只要办法!能马上让我赚回银子的办法!” 丰言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唇,道:“依我看,那些客人只是贪一时新鲜,无需多久便会回流,这一点毋庸置疑。值得担心的是,能有一个红袖招必定还会再有两个三个,趁眼下他们还不成气候某人是不是该从长计议了?” 范轻波的想法与丰言不谋而合,她点头道:“虽说欢喜天一直有在接民间的投稿,却始终是零零散散,归根结底是某人太小气不舍得花钱签人回来,某人是该从长计议了。” 金画师也来掺一脚,“画室隔音效果太差,每次办事还要听隔壁两个为了写段子不择手段丧心病狂的人指手画脚,说起来,某人的确是需要从长计议。” 三人口中的“某人”霎时拉长了脸,咬牙道:“从长计议就从长计议!丰先生,你拟一份计划书我看看吧。至于画室隔音的问题——”解东风转向金画师,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阴阴一笑,“我看阉了你会比较快一点。” “这个,可以有。”范轻波与丰言一本正经地举手附议。 “喂喂!现下是什么状况?三个相貌平平的男女因羡慕嫉妒恨我的风流美貌而挟怨报复吗?” “……你怎么不去死一死?” 解东风骂着,顺手一本书就砸了过去。金画师是何许人?天下第一高手是也。这等暗器,还是明着来的,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躲开了。解东风不爽,继续砸,于是两人跟小孩一样闹开了。 范轻波心中好笑,还说她与金画师一对上就是你死我活,他自己也不遑多让吧? 或许该说,金画师实在是太欠抽了? 谁又能想到,武林第一高手跟春宫界第一神笔竟是同一人,而身负这两个身份的人此刻却跟当朝尚书在一个黄书店的后厢房里玩你追我躲的幼稚游戏。 这令她又想到另一个人,也是人不可貌相,总是做着与身份不符的事。 想来金画师银书生能够齐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起码他们一样不靠谱。 一壶茶尽,丰言放下茶杯,看了看从人身攻击回到言语攻击的两个男人,又看看对面陷入沉思似笑似叹仿佛心事重重的女人。他提着空茶壶站了起来,如来时一般,摇着羽扇,慢悠悠地走了出去,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曲子。 “兀那俏冤家,远走在天涯……” 撞见一人,歌声顿时歇住,“太傅大人?” 来人正是公冶白,他点头致意,“丰先生。解大人可在?” “在。”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金画师也在。” 毫不意外看到公冶白皱起眉,加快脚步往后厢房走,丰言笑了笑,继续往外走。没两步又摇头晃脑地接着哼起那荒腔走板的曲子。 “兀那小娘子,困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啊念啊他,莫不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 左拥右抱轻薄女 公冶白到厢房的时候,只见满屋狼籍,并没有看到金画师。而解东风正坐在范轻波对面,听到声音后撑着脑袋望向门口,嘿嘿笑道:“金画师跟见了鬼似的溜走,我就知道小白你要来。” 公冶白若有所思,“你别与他走得太近。” 解东风饶有兴致地问:“为何?” 公冶白并未回答,径自抬脚进屋。环视一周,最后目光定在异常安静的范轻波身上。他抬手试探性地在她眼前晃了晃,她仍是毫无反应。 “她怎么了?” “不知道,开会时就一直心不在焉的,可能思春吧。” 公冶白了悟地点头,在二人之间坐下。解东风不耐地敲了敲桌子,示意他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他才正色回道:“你也知道你自己学坏有多快,当年放你跟着先帝没多久不就学得牙尖嘴利一肚子坏水了?” “呸!”解东风毫无形象地啐了一口,施以白眼,“老子是天生的,从来不学人。” 公冶白皱了皱眉,“我回来那天就想说了,你这满口老子老子的,又是谁教的?” “太傅大人,您是不是管得宽了点?”解东风最看不得他这副倚老卖老的模样,仿佛十一年前初见时他对他自称一句小子就一辈子是小子了,他公冶白不就是大他几岁官高一等么至于这么处处压着他?!再说了——“您还住着我屋子呢,麻烦有点寄人篱下的自觉,谢谢。” 公冶白微微挑眉,“听说我下江南这两个月,俸禄是你代领的?” 解东风露齿一笑,“同僚一场,举手之劳,不必多谢。” “小风风你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没皮没脸没心没肺啊。” 公冶白斜着眼觑他,嘴角眼梢净是揶揄笑意,看得定力一向不济的解东风心一跳,忙低下头去饮茶,却忘了茶壶早被丰言拎走,茶杯亦是空的。这下,饶是再没皮没脸没心没肺也要窘了。 气氛变得诡异,而在这片诡异中,一直被无视的范轻波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哎哟我的狗眼我的狗眼!我的狗眼你怎么了!” 正四目相对的两人顿时噎住,嘴角一抽,默默扭头。只见范轻波捂着眼睛坐了起来,“好闪……我的狗眼瞎了。拜托你们考虑考虑大龄单身女青年的心情,打情骂俏走远些,找个僻静点的地儿,乖。” 那二人互看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光彩之后—— “娘子,你不爱为夫了么?”一个握住她两只爪子,含情脉脉。 “妹妹,你在嫌弃为兄么?”另一个捧住她的脸,痛心疾首。 靠。两只妖孽想跟她比不要脸?谁怕谁。范轻波一个抬手,挣开公冶白的手顺便捧住他的脸,干净利落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噢亲爱的美人哥哥,我怎么会嫌弃你呢?”送上嘴的豆腐,不吃白不吃。 非礼完毕,潇洒地推开他,再反手搂住解东风的脖子,“夫君,我怎么会不爱你呢?” “哼,我不信,我听说你最近勾搭上一个会巫术的小白脸,还论及婚嫁了!”解东风来劲了。 “哎呀,那都是逢场作戏啦,女人在外面行走,难免的,难免的。放心,为妻心中最爱的永远只有夫君一个。”嗯,这个左拥右抱家中红旗不倒外头彩旗飘飘的形象,范轻波揣摩得很好。 “真是逢场作戏么?妹妹可是亲口对为兄说的,那是我妹婿。”公冶白适时的落井下石。 解东风一下子变了脸色,拉下她的手,正襟危坐,“小范?” 他们二人是有协议的,她“重婚”的话,无疑会将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所以一开始他们就达成共识,五年之内她都不能再嫁,五年之后,如果她遇到心仪之人必须提前报备,以便善后工作的开展。虽然五年之期也快到了,但她一直优哉游哉的模样让他以为这个期限会更长才对。 现在猛不丁冒出个小白脸,真真令他措手不及。 见他这样,范轻波也不由得严肃起来,认真保证道:“你放心,我真要嫁人的话一定会征求你的同意的。这次这个是一连串误会造成的,总之,不是真的。再说……就算就真的,新郎官也被我吓跑了。” “再说什么?”最后一句太小声,他没听清。 “呃,没什么。反正现在又没对象,我不会先斩后奏就对了。” 解东风满意地点头,顺带威胁道:“记住你现在说的话哦,不然到时候别怪我心狠手辣。” 范轻波卖乖地点头,眼珠一转,看到一旁好整以暇看戏模式的美人哥哥,脑中灵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夫君大人,我想到一个能在短期内立刻赚回银子踩扁红袖招的办法哟。” 解东风双眼一亮,公冶白脊背一凉。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咱们有京城第一美人在手,红袖招那些花娘哪里够看?” 抛下这句话,范轻波从容自若地离开欢喜天。她对解东风十分有信心,相信他一定能让美人哥哥答应。至于美人哥哥会从他身上讨什么代价,那就不在她关心的范畴内了。 眼下欢喜天没啥生意,难得清闲,她自然要在街上晃荡个够本。 买了一支束发的簪子两支眉笔,兜里剩下的银子也就够吃一碗面了。于是顺理成章来到一个面摊上,点了一碗葱油阳春面加卤蛋,就着街景与周围人的闲聊八卦,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师傅,两碗打卤面,快!” 两个大汉在范轻波身后坐下,将刀大咧咧地往桌上一搁,旁若无人地聊开了。 “娘的,不是说银书生在京城吗?为啥怎么也找不着?” “谁他妈放的假消息,害老子特地从关外赶来!” 范轻波夹面的手顿了下,吃面的声音也小了些,不由自主竖起耳朵。听见他们只一个劲儿的抱怨,丝毫没有提到书生的下落,心中不免有些失落。转念又为这莫名的失落感到好笑。 此时,恰好师傅煮好了面,端到那边桌上,听到他们的话,便顺口问了句:“两位大侠说的银书生可是天下第二的那个银笔书生?” “可不就是他!等等,莫非师傅你见过?”大汉喜形于色,连声催促师傅快说。 师傅挠了挠头,干笑道:“我是没见过啦,不过逍遥茶社新出的江湖轶闻里写到,近日金盆洗手的银笔书生似乎重出江湖了。三天前有人见到他在栾州玲珑阁出现过,似乎在找阁主叶无心。” “栾州?太好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两个男人发出一阵震天笑声,而后倏地拍桌而起,操起刀就向外走。 “哎哎,大侠,这面不吃啦?”师傅追了出去。 那两人一眨眼间已经走了好远,只隔空丢来一串铜钱,师傅手忙脚乱地接住。边数便往里走,经过范轻波那张桌子时又被叫住,“敢问师傅,这玲珑阁是个什么地方?” 师傅将钱塞到怀里,笑眯眯地回答:“是江湖上最著名的一个做机关暗器的门派。” “那银书生找人家阁主做什么?” “姑娘有所不知,叶无心叶阁主呢,有个名号,叫鬼斧神工,据说银书生那把银笔就是经他手的。我就知道这些,都是听逍遥茶社的茶博士说的,再多也没有了,嘿。” “哦,谢谢师傅。” 范轻波抹了抹嘴,放下几个铜板,冲师傅感激地一笑,而后若有所思地离开面摊。 从那日见到她的手臂,到失踪,到重出江湖的传言再到玲珑阁什么的,这其中应该有什么联系才对。莫非……这书呆子被她吓得心智不清重出江湖了?不对,这逻辑不对。等等,玲珑阁,机关暗器,银笔……难不成书呆子被她吓得跑去找外援,准备改进武器来收妖?! 虽然这个可能性令人黑线了点,但起码逻辑是有的,而且配上书生神奇的脑回路…… 天哪,她是不是该准备准备跑路了? 这么一想,保险起见,范轻波果断决定回家卷铺盖。 她使出当年校际运动会跑一千五的劲头,足下虎虎生风,快马加鞭连跑带喘的,终于回到青墨坊。刚到画巷巷口就嗅到了一丝异常。大白天的,居然一个人影都没有? 惴惴不安地继续往回走,到巷尾,远远的看到书家大门敞开着,心里一个咯噔。再看自家门口,她敏锐地发现门上多了些东西——这个时空收妖有挂灯笼的仪式? “啊——” 一道凄厉的喊声从屋内传出,她心胆一颤,是犯病!怎么回事?难道书生以为犯病同她一样是妖怪?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再顾不得危险了,范轻波飞奔进门,冲向声音发源处,颤声喊道:“不要,不关犯病的事——” 千金难换此书生 现在……是什么状况? 任由范秉抱着她的大腿哭得天地鬼神惊,看着满屋子的七大姑八大姨,范轻波脑子有些打结。原本预想的屠杀画面并没有出现,冲进屋的刹那只看到屋内杂乱不堪,摆满了箱箱盒盒。 “主人你回来就好了!这些人好过分!他们擅闯民宅意图逼良为娼!呜呜呜……” 逼良为娼?把范秉卖去当小倌?哪家鸨子这么有勇气接收? “妹妹啊你可回来了,快来看看,这两块布,你喜欢哪一块?” “小范看看我手上这块,这块好!” 陈家嫂子和五姐一人手上捧着一匹布叽叽喳喳地问着,那大红的颜色晃得她眼晕。 “两块都不要!哼!”范秉呲牙裂嘴地对两人吼了回去。 “哟,舍不得你家主人啊?乖啦乖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反抗不了的。” 见屋中人笑作一团,范秉又一脸气急败坏,范轻波面色开始变得古怪。她一把拉起跪在地上抱大腿的范秉,护在身后,皱眉道:“怎么回事?你们要卖范秉是不是要先问过我?价钱总得我说了算吧?” 噗哈哈哈哈哈…… 屋中的街坊们笑得更厉害了。范秉扯了扯她的衣角,“不是卖我,是卖你。” “卖我难道不是更该先问过我?”范轻波瞪眼叉腰,随即发现不对,“卖我?卖给谁?” “给夫子啊!”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顺着众人视线望去,那个进屋以来她一直企图忽视却无法忽视的人,就是失踪了许多天的书生。只见他仍是一身儒衫,却有些风尘仆仆,俊秀斯文的脸上有一抹红晕。他见她望向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倏地想起什么,突然探手入怀。 这动作莫不是在掏兵器? 她吓了一大跳,连忙扯过范秉挡在身前,丝毫不记得前一刻她还在喊着“不关犯病的事”。 书生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子,望着她,目如清水,盈盈微澜,上前一步,双手奉上。 “这是什么?”不像暗器呀……这呆子怎么又恢复最初的模样了?难道他忘了那天见到的? 书生抬眼迅速地看了她一眼,又腼腆地低下头,“聘书。” “聘书?什么聘书?你家私塾要招人?”范轻波狐疑地从范秉身后探出头来,接过聘书,边打开边精打细算地说,“身为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掌柜,我身价很高的,你们家私塾薪资水平如何?有没有保险退休金什么的?休假——妈呀这是什么!” 折子如烫手山芋,被她抛了出去,书生连忙接住。“是聘书。”见她仍是一脸迷糊,于是又道:“纳征之聘书,至于礼书,在下已经交给陈家嫂子了。” 纳征……聘书……礼书…… “装什么糊涂啊死丫头,夫子这是在过大礼呢。” 陈家嫂子拧了一下她的胳膊,终于把她拧醒了。这泥马是传说中的三书六礼啊! 范轻波一下子推开围在身边的人,直直走到书生面前站定,“你要娶我?” 触到她恶狠狠的眼神,书生嘴唇一抖,还是坚定地说,“是,在下要娶范姑娘!”又弱弱地补了一句,“你、你眼神再凶也吓不到在下的……” “你——”说正事呢你卖什么萌!感受到背后无数灼热的视线,范轻波全身一僵,随即咬牙拉起书生,“你跟我来!” “啧啧,小别胜新婚呐!” “年轻人体力就是好~!” 很快的,这些戏言就被他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她把他拉到一道死巷子里才停下。 此刻范轻波算是明白了,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这书生是真的对她毫无芥蒂。不过事情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一些,下聘书,过大礼,这书生是要弄假成真,将她逼上梁山啊? “范姑娘,我们这样跑出来,会不会有些失礼?” 书生喏喏地问着,感觉被她握住的那只手臂都要麻掉了。 “失礼个——”对着书生小白兔般无害的脸,她突然觉得那个屁字怎么也吐不出来,憋闷地甩了甩头,才继续说,“你带着一帮人私闯民宅就好有礼么?” “这……在下是来下聘书的,自然不同。” 范轻波哼了一声松开他的手,整个人靠到墙上,脚点着地,由下往上望着他。直到他面红耳赤又开始下意识眨眼睛才问道:“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书生温温软软的声音在巷子中响起。“在下回了一趟故乡。” 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她踹了他一脚,不是很重。“不要抽一鞭子走一步,说清楚点。” 他隐隐觉得她对他态度好像变了些,心中有些忐忑,继续说道:“在下先前同范姑娘说过的,需得回乡下,寻到同宗长老作为书家长辈写聘书礼书,还有载族谱一干杂事也需要一一办理。” “等等,你什么时候同我说过这些?” 书生的脸红了红,低下头,“就是在那晚……” 范轻波慢慢直起身子,圆目撑大,“你那晚说的就是这些?”她脑子打结没听到以为不重要的话就是这些?慢着——“你在看到我的手臂之后想的就是这些?!” 书生的脸更红了,“在下看了姑娘的身子,自当……” 声音很快被范轻波激动的言语盖过,“这根本不是负责不负责的问题好不好?我是问你感觉!你看到我的手,我的手那个样子,你,你就没有其他想法?” “其他想法?”书生不明白她为什么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于是小心翼翼地回,“呃,肤如凝脂?” 五姐说女人都爱听好话,莫非范姑娘在意的不是身子被看,而是被看完后他没有夸奖? 范轻波一口血差点喷出来,“谁要听这个啊!你难道不觉得我很白吗?!” 不对,这话说出来怎么也有些怪…… “是佷白。”书生愣了好久,潜心研究佷白和他说的肤如凝脂有什么区别。 范轻波又开始磨牙了,正琢磨着寻他身上哪一块肉下嘴时,听到他一句疑惑的嘟囔:“白……难道不对吗?书中写女子如珠如玉,不正该是白皙通透的?”顿时怔住。 “你,你,你……”你了半天,却哑然语塞。 书生见她似乎不生气了,心中一喜,觉得时机到了。他从随身布包中捧出一个盒子,珍而重之地递给她,而后满脸期待地望着她。 “这是什么?” “叶无心说你看到了必会同意嫁给在下。” 叶无心?所以这个盒子是他出现在玲珑阁的原因?她满腹疑团地打开盒子,在他那样期待的热烈注视下,手竟有些发抖。盒子里,用手绢包着的,是一只连指的银流苏手链。她困惑地抬头,只见书生神秘地一笑,低头为她戴上手链与指环,然后退到她身侧。 “手握拳,然后用力拉一下最长的那条流苏。” 虽然完全摸不着头脑,她还是依着他的话,抬起手,拉了一下最长的那条流苏,没反应。 “用力点。” “哦,拉断了不要叫我赔哦。” 她讪讪地说着,用力地扯了一下流苏,只听嗖的一声,无名指上的指环瞬间射出一支银针! “啊!”她惊喜地跳了起来,“这这这,这是传说中的暗器?”说完又迫不及待跑到对面墙边看那支银针,“好神奇!对了,银针有没有毒的?” “只是迷药。”书生摇头,见范轻波开心模样,也笑眯了眼。 可开心了没多久,她突然谨慎地回头,表情异常严肃,“如果不小心射到自己怎办?” 书生莞尔一笑,为她解释其中机关。 原来这玩意儿还有个大开关,平常没事的时候关着,任你怎么拉流苏也射不出银针。尽管如此,范轻波还是觉得不保险。把玩了一会儿就想褪下来,“还是不要了,无功不受禄。” 唔……为什么摘不下来?明明刚刚书生戴得很容易啊! “范姑娘,这并非无功不受禄,是回礼。你赠以木簪,在下回以银链。”书生笑得有些腼腆,低声吟咏,“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范轻波摘链子的手突然顿住,因为她摸到链子上有一处突起,那手感,那手感…… “书生你的银笔呢?” 她突然急声问道,书生抿嘴一笑,指了指她的手上。 “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把兵器谱上排名第二的兵器做成了手链送给我?”范轻波整个人呆若木鸡,只有眼中的剧烈波动显示出她内心无法言说的震撼。 “嗯。上次,在下见你似乎很喜欢银笔,还曾说过想将其改为女式发簪,在下原也是这么想的。但是那晚,那晚见到你的手臂……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也许手镯或手链会更好些?”书生絮絮说着,见到她神情恍惚,心中一慌,小心翼翼地问:“范姑娘,你、你不喜欢?那、那还是改成发簪?” 见她还是毫无反应,急了,心道叶无心信口开河,范姑娘还是不愿意嫁给他!怎么办?怎么办?聘书,信物都送了还是没用……蓦地他想起五姐在她回家前曾将他拉到一边,教了他一个法子。 虽然很不想用,但是,但是……书生咬了咬牙,还是开口了,“听说,听说周校尉与徐小姐的婚期已经定了,你上次说过,说过要与他赌一口气,何不,何不——唔!” 书生眼睛睁得老大,眨也不敢眨,看着她猛地扑上来堵住了他的唇,用嘴唇。 他还来不及回应,她又猛地抽身,手还是搂着他的脖子,她望着他,眼神热烈又冲动。 “这不是非礼不是轻薄不是侵犯,而是——书生,娶我吧!” 天下最二出版消息 我叫范秉,今年十三岁,身兼管家护院厨师等多职的万能小跟班。 我很喜欢我的名字,虽然它常常被叫成犯病,却一点无损于我对它的喜欢,这大概是因为在我八岁以前的名字更加惨不忍听。那时候,大家都叫我——二百五。 也许你要说世上没有姓二的人,我原先也以为没有,直到我认识了一个叫书生的坏人。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是孤儿,并没有名字,二百五是我的编号。虽然我希望他们称呼我二五零,但显然他们更喜欢叫二百五。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影主发现了犹在襁褓中的我。他对我说了一句话,然后带走了我。 他说:这位小兄弟,我看你骨骼精奇,是个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 别问我怎么会记得犹在襁褓中的事,这些都是影主告诉我的。我隐隐可以感觉到他是希望我感激感动于他的知遇之恩,我也努力过了,但是每次一看到他那张黄鼠狼般的笑脸,就完全没心思煽情了。 同期的还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是影阁中除了影主之外唯一一个没有编号的人。 大家都叫他宝少爷。 关于这一点,我是很不满意的,不过看在他的包子脸很好捏的份上我就原谅他的特权待遇了。啥?为啥我能捏他的脸?这还不简单,他打不过我呀! 小爷我是谁?我是影主钦点的骨骼精奇百年不遇练武奇才啊! ——后来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我这只是影主拐带小孩的口头禅罢了。 八岁,是我人生的转折点。那一年,影阁也发生了很多事。例如那些成年又美貌的影卫接二连三地被元祚帝卖去和亲,例如幺幺零炼丹走火把炼丹房炸了,顺便炸飞了隔壁影主的屋顶,再例如,影阁接了一单十分棘手的任务。 铩羽而归的影卫能捆成好几打了,最后影主把心思打到了我和宝宝身上。 任务其实看起来是很简单的:接近第一女官高遗爱。 但实施起来难度颇深,上头下达的指令是:坑蒙拐骗,奸/淫掳掠。 我决定和宝宝猜拳来分工,谁知道宝宝居然白了我一眼就走了,完全不理我。太不识好歹了!我完全可以挑简单的坑蒙拐骗来做,但我没有,我决定公平地猜拳他还不满意?当然,最后他还是跟我猜拳了。我拿他来影阁第一天尿床的事提醒他,注意,是提醒哦,我从来不威胁朋友的。 猜拳结果出来了,我赢了。其实要赢宝宝很简单的,他因为长得像包子,所以喜欢出剪子。 通过公平公正公开的方式,我们分工完毕。我负责坑蒙拐骗,宝宝负责奸/淫掳掠。虽然在我讲解分工的过程中,宝宝一直在翻白眼,但我相信他只是不好意思表达他对我伟大的领袖能力的仰慕。 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傍晚,在高遗爱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我扮成又饿又冷的小乞丐。 在见到她的第一时间抱住了她的大腿,她没有推开我,我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她给我披上她的外衣,又给我买了几个包子,我觉得我成功一半了。她用那张万年冰山的脸对我说了一句话,然后我就挺尸装死了。 她说,我送你去京尹府。 这个女人真是没有母爱!亏她还跟传说中的娘亲这种东西是同一性别! 第二天,我简单地易了个容,又去老地方蹲点。 这一次,还没见到高遗爱我就先见到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明明周身的气息都很弱,却有那么明亮的笑容。她好像发现了我在看她,愣了一下,随即冲我一笑。就在那一瞬间,我做了一个决定,明知她不是任务对象,我还是坚定地抱住了她的大腿。 但我很快发现,冰山女官虽然没她那么爱笑,但绝对比她温柔。 她一脚踹开了我,还嫌恶地不断拍打身上的灰尘。我再接再厉地扑上去,却被她一掌抵在额前,不让我前进。以我的功力,弹开她实在是很容易的事,但眼下我是一个病弱的小孩,力气不能太大。 接下来,出乎我意料的,她说了一句话,然后把我带走了。 她说,死小鬼你脏死了,快跟姑奶奶回家洗个澡。 我跟着她到了她家,发现她家只有她一个人。房子不大,还是有些空旷,庭院荒芜,家中灰尘遍布。于是我觉得她大概跟我一样,也是孤儿。这一点让我很满意,但是我听到路上行人都叫她范姑娘。她居然有名字,身为孤儿居然有名字,这就太过分了。 后来她为我烧水,我发现她不怎么会生火,废了四五个火折子才点着。然后她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两个硬掉的馒头放在烧开水的锅盖上,热了一会儿,递给我。 她咳了一声,好像有些不自在,她说,先吃这个吧,等把你收拾干净了咱再上馆子去。 我握着外皮软得快化掉里面却硬得像石头的馒头,心里很想告诉她热馒头不是这么热的,不知为什么,我最终还是没有说。非但没有说,我还运功把馒头咽了下去。 然后我听到她小声嘟囔,真可怜,饿成这样,馊掉的馒头也吃得这么开心,唉。 我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水开了。我知道后院有一口井,其实我可以洗冷水的,但我喜欢看她为我张罗热水的样子。所以就算过程中她不小心把油啊抹布啊什么的掉进了水里我也当没看见,我洗了人生中最长的一次澡。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把易容也洗掉了。后来我知道我做对了。 这个人很喜欢小孩,尤其是长得漂亮的小孩。我突然觉得很庆幸。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不得不说,宝宝长得比我漂亮,脸上肉也比我多,好捏。如果先执行任务的是他,估计就没我什么事了。 显然我当时完全忘记了,这个女人并不是我们的任务对象。 她借了邻居小孩的衣服,帮我穿上,还帮擦头发,对我和颜悦色,态度与之前完全不同。 我心中顿时又五味杂陈。唉,没想到小爷我也有被迫以色事人的一天。 我的头发干了,她开心地把玩着我的头发,突然眼神一亮,跑回自己房间端了个梳妆盒出来。我心里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我见过宝宝有次执行任务时被一群三姑六婆抓着打扮,头上两个冲天辫,额上一点朱砂红,那模样让我整整笑了三天三夜。 第一天是我自愿笑的,接下来的两天是宝宝恼羞成怒对我下药。 幸好幸好,这个女人的品味显然没有三姑六婆那么恶俗。 她带我出门,我梳着跟她一样的男式发髻,簪着跟她一样的云纹木簪。我们并排走着,我心里想着旁人看到我们会怎么想?会以为是母子吗?或者姐弟?无论如何,总归是家人吧? 这样想着,我心里很欢喜,偷偷去拉她的手。 这一次她没有踹我,只是笑着捏了捏我的脸,亲昵地喊我小鬼。 我脑中又浮现“以色事人”四个字。唉,难道影卫都逃不过出卖色相的宿命? 那天夜里我收到影阁的飞鸽传书,上头让我将计就计呆在这个女人身边,高遗爱那边全权交给宝宝。于是我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她给我取名范秉,范是跟她一样的范。 那一瞬间,影主完全被我抛到了脑后,我叫她主人。 主人很快发现了我的能干,便理所当然地将所有事情交给了我。我也发现了,主人虽然很不会照顾自己,但却很会赚钱。她是一出现便引起全城热议的欢喜天女掌柜,她是开辟皇朝言情小说先河的执笔人,她甚至还是皇朝史上前无古人的一品诰命罪女。 我很喜欢抱主人的大腿,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方式,这是我认定她的见证。 可惜主人好像不是这么想的,她每次都毫不留情地踹开我。渐渐的,她似乎不再受我表相迷惑了,恢复了最初的态度,恶声恶气,又掐又骂。不过我还是很开心,打是亲骂是爱嘛。 再说了,我也不能以色事人一辈子嘛。 日子在抱大腿与被踹开中度过,充实而又幸福。只除了一点我很不满意。主人身边太多花花草草了,那个什么什么周子策就算了,起码他没欺上门来。但是邻居那些小屁孩就太过分了,一个两个老爱扒着主人,喊她范老大。干嘛,是想抢我第一跟班的地位吗? 哼哼,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可是学得炉火纯青,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给我边上呆着! 四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期间我几乎没怎么想过任务的事,影阁似乎也忘记了我。最后元祚帝火烧玉瑶宫自焚了,我这单任务更像是不了了之了。 无所谓,反正我一早就认定主人了,也乐得不当影卫,免得长大后还要被扔去番邦和亲。 在我以为我和主人的幸福生活会一直这么过下去的时候,一个史上无敌大坏人出现了!这个坏人阴险狡诈卑鄙无耻下流贱格,简直禽兽不如!主人太过天真善良,完全被蒙蔽了,我痛心那个疾首啊!我一心护卫主人,谁知主人竟为了那个坏人凶我!还要我道歉! 我揭发那个坏人的恶行,主人却轻描淡写地说她知道。 她明明知道,却还是相信他,还是要我道歉…… 我心里又惊又慌,平常我一哭二闹三上吊,主人的神情从来都是又好笑又好气又无奈的,但这一次,这一次她那么认真地看着我,要我向那个坏人道歉,仿佛我不道歉她就不要我了一样…… 我气她为了别人凶我,我怕她为了别人不要我,所以我逃了。 我走在大街上,人人都叫我小小范,问我主人去哪里了,我怕这些人知道主人不要我了。我不知道该走去哪里。最后我走到一片红墙绿瓦处,恍然记起这是皇宫,我唯一的朋友住在这里。 我潜进中宫找宝宝,宝宝一眼就认出了我,不枉我记挂他……的包子脸这许多年。 我还去捏他,他却冷冰冰地说,信不信我赐你死罪? 我信,我真的信,但我还是要捏,反正我武功高,你赐罪我可以逃。再说了,我心里还一肚子恨呢,凭什么你明明有爹有娘还装孤儿欺骗我感情(人家真没装是你自己误会的……),凭什么我家主人不要我了你家主人还没抛弃你? 是的,我看到那个高遗爱捧着折子进来找他。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眉来眼去,分明在刺激我! 一个死人包子脸,一个万年冰山脸,哼哼。 我把他桌上的点心都吃光了,顺便还在他塌上滚了一遭,把中宫每个房间都睡过一遍之后才拍拍屁股走人。那几个侍卫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倒是守卫中宫的影卫有两手,过了几招,认出是当初教我功夫的影卫十二,我连忙收手捂脸想溜,却被当屁股踹了一脚。 师父说,你个欺师灭祖的小王八蛋! 我还是装死,摇头晃脑回,这位大人认错了吧?在下姓范名秉,字,字…… 呸呸!我干嘛学那个坏人的开场白! 编不出字来,最后还是被师父教训了一通,才踹出宫外。我觉得我这一天真是倒霉透了。 出了皇宫,我又没处去了,晃悠来晃悠去,又回到了画巷,我告诉自己我是来看看,就看一眼。要是主人发现我不在了伤心欲绝要自尽就不好了,我在这里守着也来得及救人嘛。 等了半天终于看到主人回来,听到她喊我,我忍。 看到她在屋里找我,我继续忍。必须让她知道我有多重要! 后来她茫然地坐在门前,我忍不住了,正要出去的时候,那个大坏人又出现了! 他他他,他居然趁虚而入!现出原形了吧?现出原形了吧!太无耻了,禽兽不如!等等,主人你在干嘛?什么犯病不在了你只剩下他了?什么要他照顾?我还在还在啊!照顾什么的,放着我来! 喂喂,禽兽你快放开那个我家主人! 一波三折的婚事 古往今来,春节都是成亲的热门时节,大抵是因为人们总有“春天种下一粒种子,秋天收获一个娃”的情结。但此时时值夏末,只待梧桐叶落,太史官那一声“秋来了”便是立秋,京城之中竟是沸沸扬扬,有两门婚事争先恐后地要在此时操办。 昔日情人,今成陌路。小霸王迎娶徐家女,轻薄女下嫁巫术男。 偏巧这两桩婚事一前一后只差一天,令人不得不猜疑其中情事曲折。 “此外,还有一个人风头丝毫不亚于这对昔日情人,他就是咱京城第一美人公冶先生!” 逍遥茶社里,张老头正唾沫横飞地评谈着近日京城的风云人物。当讲到公冶白时,更是眉飞色舞了起来,整个人都年轻了好几岁。“这欢喜天,从门可罗雀到门庭若市,皆只因先生一人!说到先生,那是先帝的帝师,又是当今太子太傅,历经三朝,一手带大两个贤太子,功在千秋啊!” “昔,镇国公叛变,子夜之时,先帝年幼,困坐围城,何等危急?先生一身清姿,踏月而来,谈笑间十万大军灰飞烟灭!” 公冶白的英雄事迹要认真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不过这不是重点,今日的重点是—— “先生的仙姿无需小老儿多言,见过的人自然会知,那是世上任何言语都无法比拟的。说那日先生一到欢喜天,对门红袖招霎时变了个样儿。你道怎的?那些个花枝招展的花娘个个矜持了起来,行不露足,笑不露齿,真真比个良家女子还要贤良淑德!” “那那些客人呢?男人总不至于也被迷惑了?” 一听这问话就是个外省人。在座的京城百姓皆回头看那个出声的男人,眼神有些不悦,什么迷惑不迷惑?先生是谪仙人,怎能用这样污秽的词语加辱于他? 那男人被一众带着敌意的视线看得冷汗涔涔,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多亏张老头打了圆场。 “不知者不为罪。这位客官,你若是见了先生,便会知道你方才的言语有多不妥了。先生高风亮节,清姿不凡,其言其行,甚至于衣着打扮,一向为城中众人楷模。如今他青睐欢喜天,众人自当效仿之,免得显了自己浅薄。” “那先生究竟是为何去欢喜天?” 这句话算是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张老头神秘地一笑,摇了摇手中纸扇,拖长了语调道:“据独家消息称,欢喜天的清风君新作是以先生为原型,要写先生的情事……” 满座顿时哗然,公冶白独身多年,婚姻大事一直是众人关注的焦点。欢喜天使出这招,无疑是扼住了八卦众的命门,无怪乎红袖招短短一日内兵败如山倒了。 坐在角落的一道浅色身影悠然起身,负着手走到柜台,拍下一锭银子。 “哟,难得呀,范大掌柜居然也会付账?” 范轻波懒洋洋地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投桃报李罢了。” 掌柜的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又笑着推了回去,“范掌柜这就见外了,莫说这点茶钱,就是你往后来咱们茶社一律免钱,也不是不可能的。” 范轻波抬了抬眼皮,默默将银子收回袖中,然后扯下账簿后面一张空白的纸,“写字据。” 白纸黑字,立字为证。范轻波笑了,“合作愉快。” 她将小说内容适当地剧透给逍遥茶社,茶社为欢喜天新书作宣传,互惠互利,何乐而不为。 迎着傍晚的凉风,范轻波走在回画巷的路上。自从那天她一时冲动脱口求婚后,事情就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纳征,回礼,请期,接踵而来。五天后,也就是七月初七,是迎亲日,就在周子策迎娶徐小姐的前一天。本来只是个巧合,却被旁人认为是她不甘心,在较劲,在报复。 或许这些人是习惯了男负心女痴情的套路,接受不了她这么快琵琶别抱才有这番揣测。 不过他们也未免太高估她了,她的感情贫乏得可怜,可没那么高尚的情操。为男人要死要活自虐报复什么的,她可是一样都做不出来。掰手指一算,她今年二十有二,距离寿终正寝也不过二十四年,及时行乐都来不及了,哪有功夫浪费心思在不属于自己的男人身上。 至于书生,他那永远不在地球服务区的神奇脑回路,令她所有的顾虑都变得不值一提。 嫁!干嘛不嫁?又专一又会卖萌又能暖床的男人哪里找?即便他并不爱她,他的道义也不会让他背叛她。即便她也不爱他,但她总归是喜欢他的,更遑论她垂涎他的**很久了。她早就改变主意了,爱情这种善变的东西从来不是婚姻中必须的。 虽然有些卑鄙,好像在利用书生,但她真的想要孩子了。 上次想到以后范秉娶妻之后她晚景凄凉的场景,至今心有余悸。她想,如果现在生一个孩子,那么接下来的二十几年就不担心没人陪了。待到孩子长大,她再优雅地死去,多么完满的结局。 就这样,在范轻波美好的憧憬中,可怜的书生完成了从“暖床工具”到“生孩子的工具”再到“用过就抛的孩子他爹”的三级跳。 “苍天啊大地啊!我不要活了,嗷啊啊啊啊……” 踏入家门就听到这么一声哀嚎,范轻波收住脚步,扭头就想原路退走,谁知还是被范秉眼明手快地扑过来抱住大腿,一声声嘶力竭的——“主人!” “我说犯病,你别嚎得好像我要给你迎娶后妈一样好不好?” 这家伙自从知道她答应了书生之后,就开始每天照三餐一哭二闹三上吊。 一脚踹开他,径自走到厅中餐桌旁,坐下吃饭。唔,闹归闹,该做的事还是一样都没落下,这也是她能容忍他犯病的原因。突然想起那个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又经常饿晕的书生,范轻波随口道:“快过来吃饭,呆会儿再给对门送一份晚餐过去。” 半天没听到动静,抬头吓了一跳,范秉拿了把菜刀横在自己颈上。 “主人你要是嫁给那个禽兽的话,我就死在你面前!” 范轻波低头喝了一口汤,才道:“有本事你拿刀刃对着自己别用刀柄啊。” 范秉闻言菜刀一扔,噌噌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噌噌跑了回来。 “与其被主人抛弃,我不如现在就吊死在你面前!” 她抬头,只见范秉站在椅子上,头套在麻绳圈里,忧伤凄切地望向她,声泪俱下道:“这样的话,起码主人就会永远记得我了……” 此情此景,不可谓不凄美,奈何郎心似铁。 “有本事你别把绳头割得只剩一根丝还悬着。” 范轻波埋头吃饭,又听范秉噌噌跑了出去。这一回,过了许久,直到她吃完饭了他都没回来。她放下碗筷,叫了一声:“犯病?”没人应。这家伙哪根筋又搭错了?她皱起眉头,起身向外走。找遍前庭厨房还有他的房间都没找到人。 突然听到一声扑通水声,她心里一个咯噔,向后院跑去。 跑到井边,低头一瞧,果然看见范秉在里面挣扎浮沉。他边吐着嘴里的水,边艰难地说:“主人……你要是……的话,我就死在你……咕噜……前……” 范轻波定定看了他许久,然后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你慢慢死,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而井底下,范秉直起身子,踢了踢只到膝盖的水,单手撑在井壁上,托腮陷入沉思。撞墙,吞金,服毒,刎颈,上吊,投井,还有什么死法没用过呢? 范轻波提着食盒到对门去的时候,书生正在写喜帖,见到她来,一脸惊喜地站起来。 “范姑娘。” 真是个书呆子。哪有人管未婚妻还叫姑娘姑娘的?范轻波放下食盒,招呼他过来吃饭。然后自己走到书桌旁,看到一叠写好的喜帖,皱眉道:“你家中不是没什么亲戚了吗?怎么会要这么多喜帖?” 信手翻开其中一张,随即瞪眼,迅速翻了一遍其他喜帖。 “呆子,你是要宴请整个青墨坊的人吗?” 书生一愣,道:“他们都说是你娘家人……” “狗——呸!”屁字没出口,撞见他眼神又拐了个弯变成呸,可这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脸上还是不赞同的神色,不过范轻波顾不得了,“他们说你就信啦?我明明是孤儿哪来这么多娘家人。这些家伙分明是来骗吃骗喝的!专骗你这个傻多速!” 书生蹙眉,有些困惑,“什么是傻多速?” “人傻,钱多,速来!”范轻波没好气地说着,猛不丁想起一件事,“你钱很多吗?” 这么一说,书生也想起一件事,他匆忙起身,从书柜中抽出一个账簿,递给她。 范轻波满腹疑团地接过账簿,随手翻了两页,眼睛不由越瞪越大,最后啪地一声合上它塞回书生怀中。对上他饱含期待的眼神,她也回以深情的凝视,道:“那啥,你不介意我悔婚?” 作者有话要说:入V了,感谢继续支持我的姑娘,爱你们=33333= 长评(包括长评和很长的短评)可以赠送积分,姑娘们记得要在登录情况下啊> 29夫君对上未婚夫 范轻波以为,但凡是个账簿,总有出入明细。但书生那本,她从中间开始,连翻十页全是支出,笔笔都是大数目,却毫无收入。这意味着什么?要么他是败家子,要么他是大负翁,负债的负。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显然都非良配,所以她问了那句:“那啥,你不介意我悔婚?” “不介意。”书生见她讶异,又补了一句,“范姑娘每次都会反悔,在下已经习惯了。” 他说得顺理成章,憨直无比,她却听得面上无光,抽搐着嘴角强调:“我这次是认真的!” 书生闻言一喜,“那范姑娘此前几次反悔都不是认真的?” 传说中的欲迎还拒?哎呀,范姑娘真可爱。 如同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反悔,她也已经习惯了他不跟她的剧本走。范轻波自顾自往下说,“既然你不介意,那咱的婚事就这么算了,喜帖没写的就退回去,写了的那些我出一半钱。” 书生看了她一眼,踱开两步才慢吞吞道:“在下不介意的原因是,在下根本不会同意。” 她苦下脸,“你忍心让我跟着你喝西北风?” 书生诧异道:“怎么会?家父临终前明明说这些钱能保书家三世无忧的……莫非如今物价真真涨得如此厉害?”说着连翻了几页账簿,指给范轻波看,“你看这些钱能用多久?” 范轻波无精打采地瞥了一眼,随即大惊,继而捧住账簿——余:四十六万七千又五百两银。 她脑中灵光一闪,翻到最前面,只见扉页赫然写着:永庆二十九年,于江南钱庄存入五十万两银。落款是一个看着很眼熟,肖似玉兰的图形。 永庆是当今皇帝的爷爷那会儿的年号,也就是说,差不多大约三十年前,书呆他爹在银行存了五十万两银子。五十万两是什么概念呢?在皇朝,小康的四口之家一年花销也不过两三百两银,富足之家也不过千余两。经营得当的话,五十万两岂止可保三世无忧?? “天哪,书生是富二代?”范轻波眼睛眨得飞快,口中念念有词,“我这算不算傍大款?算不算?” 等等——“书生,你爹是什么富商吗?不对呀,我做过功课,这前三百年后三百年的可没有一个姓书的的富商啊。但是这么有钱,非商即官……书生你到底是富二代还是官二代?” 书生被她满口奇怪的词汇搅得混乱,又对上她闪闪发亮的眼神,顿觉脑中一阵晕乎。 “都不是。” 书生还没开口就听一个声音代他回答了,循声看见来人,下意识回头看自家未婚妻,果然见她一脸惊喜地跑了过去,“美人哥哥你怎么会来?咦?” 她看见公冶白身后跟着的人,脸色一变,终于想起这几天被她忘记的一件很重要的事。 “范掌柜是‘内子’的好友,听闻你大喜,我怎能不过来看看呢?” 解东风袖着手,眯着眼,一脸阴鸷,不理会范轻波尴尬的神情,径自入屋。 “解大人公冶大人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书生丝毫未觉气氛诡异,拱手为礼。公冶白也优雅地回了一礼,解东风却哼了一声,不看他。 见书生面露困惑,怕他去跟解东风说话,不是谁都受得住他的无厘头的,尤其解东风还是个出了名的小心眼,范轻波连忙转移视线。她拉住公冶白,“美人哥哥,你刚刚说都不是,莫非知道些什么?” 公冶白看着一脸纯然的书生,笑得似有深意,“书公子,你没话要说吗?” 书生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回身从书桌上那叠喜帖中翻出一张,递给他,腼腆笑道:“公冶大人是范姑娘的义兄,在下原想择日登门拜访,今日既已得见……还请希望公冶大人为我二人证婚。” 此言一出,公冶白完美无瑕的笑颜有那么一瞬皲裂了。 解东风又是哼了一声,心道这人还真会装傻。 范轻波则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对于书生犯二的对象变成了别人,她还是很喜闻乐见的。 不过公冶白毕竟是公冶白,很快就恢复过来,接过喜帖,“小妹的婚事,做兄长的自会到场。”瞥了一眼坐在一旁吭哧吭哧冒着阴气的解东风,笑容无碍,“我是说,婚礼若能如期举行的话。” 又感觉到背后刀一般的视线,范轻波心中泪流满面,连忙把被扯开的话题又拉回来,“美人哥哥,你知道些什么就直,千万别指望书生能听懂你的暗示。” “书清狂,江南人士,生在灵州,长在关西,永庆二十年接任魔教教主之位,永庆二十一年率领魔教众下天山,颠倒中原武林长达十年,终被鸳鸯刀秦胜兰率正道武林一举剿灭。” 公冶白娓娓道来,语气平淡,眼神却一直盯着书生,看他的反应。 “书清狂,姓书的话……”范轻波惊得掩住嘴,“书生你是魔教教主的后人?” 不是官二代不是富二代,原来是黑二代么? 书生微微蹙眉,摇头,“不是。”见公冶白挑眉,他又继续道:“家父乃优昙教教主,并非什么魔教教主。公冶大人说的书清狂,或有同名同姓也未可知。” 这回轮到公冶白愣住,他看书生一脸诚恳,一时竟也分不出他究竟是装傻还是真不知。 范轻波扯了扯书生的袖子,“咳,优昙教,小名魔教。”连她这个不怎么看江湖轶闻的人都知道的常识,这书生好歹也是当事人居然一点不知,会不会太离谱了点?扶额。 书生顿了下,仍有困惑,“可我们优昙教不是被什么正道武林剿灭的。” “哦?”公冶白双眼一亮,顿时来了兴致。当年正邪一战,魔教从此遁迹,正道武林统一口径是鹿战三天三夜,剿灭魔教。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书生望着远方,陷入回忆,“话要从在下三岁那年说起,优昙教的四大长老两大护法……” 领教过他话痨能力的范轻波连忙提醒道:“长话短说。” 回忆突然被打断,书生无辜地望了一眼众人,真的长话短说了:“家母因病往生,家父殉情,三大长老误服毒药,左右护法斗殴同归于尽,大长老带着当时还年幼的在下跑路了。” 话刚说完,就看见不仅公冶白与范轻波,就连从一进屋开始就阴阳怪气的解东风,也是一脸被雷劈的模样。书生眨了眨眼,“怎么了?” 公冶白最先回过神来,提出疑问,“那李老夫人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众所周知,江南李家的老夫人,也就是当年的鸳鸯刀秦胜兰,一双眼睛在正邪大战之中被魔教暗算,从此失明。可照他这么说,魔教是自动自发自绝于人世的,这又如何解释? “大长老爱慕鸳鸯刀,示爱的时候忘了自己一身是毒,不慎毒瞎了她。” 所以他继承了父亲的功力,学了三大长老两大护法的武功,就是死都不肯学大长老的毒术。 一时间,屋中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半晌,范轻波幽幽地叹了一句:“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会这么二了。”这优昙教哪里是什么魔教,分明是个二教!自我灭门这种事都做得出了,这么看来,书生还算其中二得不那么厉害的了。 沉默一被打破,随即爆发出的笑声足以掀翻脆弱的屋顶。 “哈哈哈哈……”解东风一反起先不阴不阳态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着书生连说了三声好。 书生摸不着头脑,也客气地回了三声过奖。 解东风笑得更厉害了,一手搭上范轻波的肩膀,戳了戳她也笑得红通通的脸,“哎,你确定你要为了这家伙抛弃我?” 话音未落,只觉一道强劲掌风袭来,他整个人被打开,重重地往后撞。 公冶白及时扶住了他,他一站稳,心中怒火又起。抬头只见范轻波一脸迷茫,而书生站在她身侧,占有性地握着她的肩,眸中亦是带怒,冷道:“解大人请自重。范姑娘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解大人切记,行止需有度。”语气中满满皆是威胁。 看着与方才判若两人的书生,公冶白心中暗暗惊讶,冷不防却被解东风挣开。 “喂!你算老几!自重?未过门的妻子?她还是我已经——唔!” 暴走中的解东风倏地被点住穴道,公冶白拎着他,对书生抱歉地一笑,然后转向范轻波,话中有话道:“我们先走了。‘解夫人’明日生辰你还记得?她很想你。” 说完步出门外,提气一跃,身形消失在墙头。 那两人一消失,书生便松开了范轻波的肩膀,不声不响地走回桌旁,继续吃饭。 范轻波见他这模样,有些发怵,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我……” “你明天要去尚书府?” “呃,是。”若非事出紧急,他们不可能一起找上门来。 啪。书生放下了筷子,范轻波心里一跳,只见他开始收拾桌子,她连忙过去帮忙,却被他抬手隔开。他三下两下将盘盘碟碟放入食盒之中,回身递给她,“你回去。” 她接过食盒,莫名发慌,却仍若无其事地笑道:“哎,书生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坐在书桌前的书生听若未闻。从未被他这样冷淡对待过,范轻波心里蓦地生出一股难受的情绪,面上也挂不住,咬了咬唇,也赌气走了出去,用力地甩上门。 摔门声并没有影响到书生,他握着笔,点了点墨,继续写帖,神情仿佛与寻常无异。却在下一刻,毛笔断在他掌中。他目中水波不兴,取来一支新笔,重新润墨写帖。 凉风入夜,月光透过西窗,洒在一身清冷的男人身上。 伴随着秋虫的哀鸣,书房中的最后一支笔断在他掌中。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我快精尽人亡了…… 争风吃醋事件三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范家大门就开了。一个人影晃到书家门口,抬手,又放下,走开,又回来。如此往返,举棋不定,蹉跎了许久。直到整个巷子都醒了,咿咿呀呀一阵开门声,这个人影才做贼般跳开几步远,又若无其事地与早起的邻居招呼着,快步离开。 没过多久,范家大门又晃出一个人影,在书家门口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在重复了前一个人影的“抬手放下走开回来”四部曲之后,这位人影果断决定推门而入。 彼时书生正在院中晨练,一开始便听到门外动静,心里七上八下矛盾挣扎,一个声音说“去开门也许范姑娘有什么要紧事呢”,又一个声音说“能有什么要紧事?还不是要去尚书府”。 就这样踌躇着,一套拳打了个囫囵,突然听到门外人走开的声音,心中一空,怅然若失。 正失落间,又听见脚步声,以为她又回来,这次不再犹豫,一个箭步上前。拉开门,只见门外黑影一个踉跄跌了进来。他伸手去扶,猛地发现身形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人,瞬间又收回手。 嘭! 本来完全有办法自救却因发现有人扶而松懈的范秉顿时脸朝下投身大地。 “卑劣!无耻!下流!低级!” 范秉一边拿着书生早餐要吃的鸡蛋敷着眼睛,一边滔滔不绝地骂着书生,“你一定是羡慕嫉妒恨我年轻貌美,才故意陷害,想让主人抛弃我,阴险,阴险至极!我告诉你你别想了!我跟了主人快五年了,才不会这么容易被你打败!你识相点就快点解除婚约!不然——” “不然你要死在在下面前吗?”书生下意识接道。 范秉脸上一红,“你——你这个爱听墙角的败类!” “这……在下不是故意的。”书生面色为难,“范小哥中气十足,在下已经很努力非礼勿听了,但防得了早餐防不了午餐,防得了三餐也防不了你那随时随地突如其来的平地一声吼。” “你你你你!”范秉几乎要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讽刺我?!” 谁说这家伙呆来着?这分明是嘲讽模式一开,天下无敌啊!还敢端着一张纯良无害的脸来装嫩,以为人不知道他都快三十岁了么?老男人! 他倔强地盯着书生,“反正我不会让步的,主人是我的,谁也不能抢!” 书生摇头,“在下并无与你争夺之意。范姑娘嫁给了在下,并不影响她仍是你的主人。除此之外,你还多了一个家人。范姑娘无暇之时,在下也可以教你读书写字的。这不好吗?” 范秉不可置信地瞪眼,“你利诱我?”这家伙怎么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说的话?果然狡猾! “不敢不敢。”书生连忙摆手,突地又想起一事,“对了,范姑娘曾说过捡到你时你是病弱的孤小乞儿,但从步伐与吐纳上不难看出,你武学修为颇高。冒昧请问,范小哥师从何人?” 范秉眼睛瞪得更大了,噌地站了起来,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他,“你利诱不成还威逼我?好,好,算你狠!”居然用他隐瞒主人他的身份的事来要挟他,果然老奸巨猾!可恶! 书生看着他愤恨难当地奔出门外,神情有些茫然。 威逼?什么威逼?他不就好奇问了句话么?莫非是他金盆洗手太久了,所以不知道现在江湖上问一声师从就是威胁了?唔,这个必须记下,以后绝不乱问,免得惹来无妄之灾。 总结完经验教训,他弯□子收拾范秉离开时扔在地上的鸡蛋,然后走回书房,打算继续写喜帖。走到一半才想起昨天夜里,所有的笔都被他握断了。而想起笔被握断的原因,解东风那句话又如梦魇般闯入他的脑海。 “你算老几?她还是我已经——” 已经什么?已经什么?他不敢往下想。往下想就是看轻了她,亦是辱了自己的感情。他自然相信连周子策的通房丫头都忍受不了的她不会与一个有妇之夫有瓜葛,他恼的是解东风能那样理直气壮地说,而她的反应居然是心虚。虽然最后她还是问了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似乎有解释的意图,但那太迟了。不好意思,他也是认识她之后才发现的,原来自己心眼挺小。 垂着手,书生倚在门上,眼神波谲云诡,不断变幻,最终化为一抹坚定。 与此同时,解府书房里,当朝户部尚书正在越权审理一桩背信弃义红杏出墙案。 “你答应过我什么?” “……不先斩后奏。” “那你又做了什么?” “……私定终身。” 嫌犯相当配合,认罪态度十分良好。主审官解东风满意地点头,然后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契约,推到范轻波面前。“既然如此,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范轻波看了看那张卖身契,终身无偿为欢喜天打工,稿费减半……上面的条款一条比一条丧权辱国!什么?还有一条不得与书生解释他们的关系?“这是什么意思?!” 解东风阴阴一笑,“字面上的意思。哼,好歹我也是正房大老公,他居然敢对我耀武扬威?” 范轻波嘴角一抽,“你这是在争风吃醋吗?” 解东风露出东西被抢的表情,理直气壮道:“是!” 范轻波嘴角又是一抽,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那还真是谢谢你了啊。”一个犯病是天天跟家闹,一个书生是突然耍傲娇,现在这个挂名老公也来打酱油,这群男人敢再幼稚点么! “知道这么突然就要安排‘谢依人’这个身份消失有多复杂吗?哼,你是该谢我。” “那咱也可以不用这么突然嘛。”她小小声地提议。 解东风冷笑,“你确定‘范轻波’嫁人后,‘谢依人’还能随传随到配合我的行程?” 她被噎住,哑然无言,确定软磨硬泡皆无效,加上实在是自己违背五年契约在先,无奈,只能签下卖身契。范轻波一脸丧气,心里勉强安慰自己书生是有钱人,那点工资稿费不算什么,欢喜天这工作她还挺喜欢的,多做几年也无所谓…… 无所谓个屁!她还想着早点退休,专心回家与书生增产报国呢!如果她不那么冲动,能忍到五年期满再红杏出墙,就能完全获得自由,人财两得了……呜呼,自作孽,不可活! 就在她自怨自艾之际,解东风又冒出一句话。 “对了,‘谢依人’光荣退场前还有一场谢幕大戏要演。” 她恹恹地应了声:“哦,好。” 解东风终于露出了一抹有别于阴笑冷笑的,发自内心的畅快之笑,“七月初七,皇后举办乞巧宴,所有朝廷命妇都必须参加,你记得要来哦。” “哦,好——等等!七月初七?”范轻波倏地圆目暴睁,“那不是我跟书生成亲的日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是码字到一半热水袋爆了,排插烧了,保险丝烧了…… 今晚是码字到一半趴桌上睡着了四点多又冷醒了…… 这章字数好少><> 现在困得要死……先去睡了zzzzz明天起来看有啥好补充的没 31坐怀你不乱谁乱 范轻波从尚书府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像被脱了一层皮,步履蹒跚,疲惫不堪。再一次诅咒某个话说一半的判官,害她匆匆附身,现在嫁个人都不安生。想到新婚那天的分/身乏术,她就连吃饭的心情都没了。狠狠跺了几下地,想象自己正踩在地府那帮人头顶上。 耷拉着肩膀,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晃荡,心中晃过一个比一个不靠谱的念头。 婚礼延期?不行,这怎么跟书生解释?他现在正傲娇中,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干脆不结婚了?不行,这就算书生答应,街坊邻居也放不过她。 找人代嫁再换回来?靠,这什么馊主意?君不见那些名叫《代嫁XX》的小说里,但凡是个代嫁的女人,都跟男主勾搭成奸了!原新娘不是从不出场的龙套就是事后来抢人最后不得好死的黑心女配! 什么叫进退维谷?这就叫走投无路! ——开始思维混乱语无伦次了。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她察觉到从她走出尚书府的那一刻开始,身后一直有什么跟着她。之所以不说有人跟着而是有“什么”跟着,那是因为她怀疑身后那个,不是人。 气息极弱,步伐极轻,这两样也许习武之人都可以做到,但是那股阴气…… 糟!不知不觉竟走进死胡同。幸好还是白天,范轻波不断安慰自己此刻正是阳气最盛之时,邪物不侵。尽管如此,她的背还是不由自主地全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力持沉着地开口了,“这位兄弟还是姐妹,先说一句,我跟地下那位老二交情还不错。” 死判官就是这种时候拉出来当靠山的。 “然后不管你要做什么我只求三件事,你千万别走到我面前来……”妖魔鬼怪甚至地府鬼官都爱把自己弄成很恐怖的样子,她会怕,“也别用手搭我的肩膀……”鬼故事给她的阴影太大,“更别在我耳边吹气……” 她话还没说完,就察觉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啊啊啊啊!” 一阵尖利的惨叫从胡同里传出,待街上路过的人赶到时,却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怎么没人?难道我听错了?” “听错也不可能这么多人一起听错啊。” “咦呃,太邪门了,快走快走!” 没有一个人发现墙角那块废弃的立柜后面若隐若现的青色衣角。 方才一时情急,书生不假思索捂住范轻波的嘴,将她拖入立柜之后。此刻人群散去,二人鼻息相闻,书生面上热度一升,想松开手,见范轻波犹有余悸模样,又不放心,“范、范姑娘,在下马上松手,你千万别叫……” 范轻波已经睁得够大的眼睛又撑了撑,书生缓缓地移开手掌。 她一得自由便是张口:“啊!” 书生连忙又捂住,谁知——“唔。”他低下头,语重心长,“范姑娘,咬人真的不是好习惯。” 范轻波只觉眼前一黑,书生的宽袖轻轻地覆在她面上,而后腰间一紧,足下一空,她下意识偎进身边人怀中,那淡淡的墨香令她安心。脚重新着陆时,她抬起头,发现已经到了护城河附近。她还发现,旁边还有玩耍的孩童,而书生还抱着她。这厮……变豪放了? 书生显然也见到了她惊讶的神情,眼神虚了虚,飘了开去,“我们是夫妻。” 范轻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前夜的隔阂霎时烟消云散,突然也不想计较他为何一路跟踪,又扮鬼吓她了。她拉着他走到一处远离那群孩童的僻静地,隔着一排灌木,无人可见。坐下后大大方方抱住他臂膀,靠在他肩上。她喜欢他身上清爽温和的味道,仿佛可以消除她的疲惫。 这下可苦了书生了。她难得的温顺模样是令他心喜,但她胸前柔软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不经意磨蹭的动作却令他麻去半边身子,加之此地幽僻,更令他浮想联翩,口干舌燥。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如此良辰美景,这也算两人第一次约会,范轻波以为书生就算念念叨叨也该是吟诗颂对,谁曾想仔细一听,竟是在背道德经。额上顿时滑下三根黑线,“书生,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没有!”书生的眼睛猛地瞪大,无辜的长睫颤动着,见她不信,更是激动地辩解,“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下一个读书人,怎么会想扑倒你对你上下其手为所欲为呢!” 范轻波抬起头,“上下其手,为所欲为?”笑意含在嘴里,慢吞吞地字字重复。 书生猛地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了,脸红了个彻底,张了张口,开始语无伦次地道歉:“在下,在下冒犯了,罪该万死,你,你要怎样在下都不会有怨言……” “真的?” 他羞愧欲死地点头,默默地把手伸到她嘴边。见她神情古怪,反应过来,也对,他如此亵渎于她怎么可能咬一口就算了?他认命地低头去启动她手链上的暗器机关,然后视死如归地闭上眼,道:“长流苏是迷药,短流苏是毒药,中间那根是解药,不过在下应该用不到了……” 话未说完,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身上一重,大惊睁眼,只见范轻波压在他的身上。 她一脸坏笑,轻佻地摸了摸他红透了的脸,“扑倒?你道是谁扑倒谁呢嗯?杀你我才舍不得呢,起码要——”她故意顿了下,才靠到他耳边,缓缓吐出四个字:“先、奸、后、杀。” 看到他瞬间石化的表情,范轻波终于忍不住俯在他身上闷笑了起来。 “噗,哈哈,哈哈哈……”越笑越大声,不知不觉,一整天的颓色尽扫。 书生怔怔地望着她的笑颜,心里一阵一阵的鼓噪,满满的不知何物,争先恐后地要出来,压都压不住。他不知何时起,自己竟已经如此钟情于她,只是看着她笑,即便是仪态全无、形状不羁的,也觉赏心悦目,幸福美满。 心思所向,他的手不自觉地箍紧了她的腰。 范轻波有所觉,从他胸口抬起头,见他神情温柔,心中一阵恍惚,随即想到机不可失,连忙试探道:“我们的婚事……” 腰上力道一紧,书生闷闷的声音响起:“如期举行。” 一听就知道他还在介怀昨晚解东风说的话。 范轻波想了想,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君子,卖身给欢喜天也不是因为接受违约的惩罚而是怕解东风打击报复,但解不解释这种口头上的事,就算她解释了还不是天知地知她知书生知,解东风怎会知?不是有句话这么说么,言而无信是女子的特权,出尔反尔是女子的自由。 思及此,她立刻没啥节操地开口:“其实我和解东风他……” 话刚起了个头就被强势地打断,书生猛一用力,将她死死扣在怀中,下颚抽紧,僵硬道:“不管你与他以往如何或者,已经如何,那都是曾经。而你的如今你的往后,都是我的!” 这是第一次,他第一次没有用“在下”自称,而是“我”。范轻波被他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王八之气震慑得不知今夕何夕,以至于目光一瞬也无法从他脸上移开。 直到他被她过于专注炙热的视线看得不好意思,脸上开始泛起红晕,那股气势悄然瓦解。 他弱弱地补了一句:“当然,在下也是姑娘的。” “真的?” 她的声音有些暗哑,听得书生心中一热,升起一抹可耻的期待。前一次她问了这句话后把他扑倒在地上,那这一次呢?他眼神闪闪的,下意识抿了抿唇,点头。察觉到身上的人渐渐放软身躯靠在他身上,然后脸缓缓地朝自己压下来…… “范姑娘,你要做什么?”他又开始背道德经了:五色令人目盲…… “唔,做什么呢?继续上次棺材里没做完的好不好?”她的唇在他脸上游移。 “在下觉得,不大好。”他从道德经背到了君子三戒:年少时,戒之在色…… “那,上下其手,为所欲为,你说好不好?嗯?”她的手在他身上游移。 “自然是,不好的。”他从君子三戒背到了心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真的不好?”她斜眼看了看十分利索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的人。 “当然不好。”他咕哝着,心经背成了美人赋。 女乃弛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而后面体现写赋者正气凛然坐怀不乱高风亮节的的“臣乃气服于内,心正于怀。信誓旦旦,秉志不回。翻然高举,与彼长辞”更是变成了—— 臣乃气血上涌,心驰神荡。上下其手,为所欲为。色授魂与,与彼长欢……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孩童似乎都回家吃饭了,周围一片寂静,只剩草丛中一阵窸窸窣窣声。书生难以自持地抱住身下女人,哑声道:“我们回家。” 范轻波软软地哼了声,随即感觉自己被腾空抱起。 闭着眼,模模糊糊地想着,轻功真是个不错的交通工具,又想着,不知道该不该问书生有没有经验,两个都是新手的话没搞头的,前生在论坛上见过各种杯具,结婚一年没破处成功的都有。 耳边风止,书生停了下来,却也僵住了。 范轻波心觉有异,警惕地睁眼——靠,被包围了。 “哟,你们这该不是等不及洞房了?” “我说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呀,成婚前三日男女不得相见的!” 五姐与陈家嫂子说着,一人一边把范轻波从书生怀中拽了下来,不由分说地往屋里拉。而另一边,街坊中几个男人心照不宣地拍了拍书生的肩膀,笑得无比暧昧,“男人嘛,该忍的时候还是要忍的,忍过这三日还不是任咱为所欲为,嘿嘿。” 为所欲为,又见为所欲为!书生全身一震,如大梦初醒。 他羞惭不安地涨红了脸,长啸一声“礼崩乐坏,禽兽不如”后推开众人,掩面奔进书家大门。 众人面面相觑:“这夫子真是害臊啊。” 倏地,范家大门里传出一阵女子的尖叫声:“什么狗屁礼仪规矩!放我出去啦!”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这小范真是不害臊啊。” 作者有话要说:自上次X尽人亡,已经三天了……我原地复活了> 前几天忙着到处打听某节我从来没去上过的课的论文题目(俺大四了,这科挂了就要读大五了),没心思码字,十分抱歉OTL 七月初七大婚日 接下来的整整三天,范轻波被关在房中,试嫁衣,学礼仪,到最后例行的婚前性教育时她终于忍无可忍爆吼出声:“我堂堂欢喜天大掌柜,洞房那点破事还需要你们教?!”众人这才作罢。 而几步之隔的书家,书生则是自动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默写经书,修身养性。若非有学生轮流送饭,压根挨不得饿的他早就昏了不知几回了。奈何无论他白日如何用功,一到夜里还是春梦连连,于是隔日变本加厉地用功,废寝忘食。如此循环,几乎心力交瘁。 然而即便新娘子不配合,新郎官不作为,街坊们还是有办法把婚事热热闹闹地筹备下去。 此外不得不提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范秉。自从他发现自己的“把柄”落在书生手中后,倒是不再处处刁难针对了,处心积虑走起曲线救国的路线。 一开始,他打算晓之以理。 “那,你是读书人,最爱讲道理,咱就来讲这个道理。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这个理儿你承认?我认识主人比你早好几年,这你也承认?”书生频频点头,他很满意地继续,“所以说,我和主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横插一杠,这叫第三者插足知道不?这种丧德的事,你一个读书人是断然不能做的,对?” 见他又大大地点了下头,范秉心中大喜,下一刻,却听嘭的一声他的脑袋砸在书桌上——睡、着、了! 出师不利,范秉花了一天时间收拾旧山河,卷土再来。这一次,他决定动之以情。 “我是个孤儿,从小无父无母,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有位路过的怪蜀黍看到了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我,他把我带了回去,每天折磨我,不给饭吃,不给觉睡……”为了煽情,他不得不把影阁的训练生活妖魔化,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一语一记之:唱做俱佳。 “所以你忍心抢走主人让我再受零落之苦么?” 最后一句肝肠寸断的问话,范秉泪眸盈盈望向书生,顿时气得眼泪几乎倒流!他他他,他居然在津津有味吃着皮蛋带来的饭,完全没在听! 似乎终于发现他的怒视,从饭菜中抬起头来的书生舔了舔嘴角的米粒,彬彬有礼地问:“范小哥,你也饿了吗?” …… “睡睡睡!吃吃吃!肥死你好了!啊啊啊啊!” 在范秉抓狂的暴走中,三天很快就过去了,七月初七悄然而至。 彩灯一直从画巷头结到了画巷尾,所到之处,皆设流水席。从辰时开始,笙箫起,喜乐作,画巷已然水泄不通。而这拥挤程度在公冶白出现后更是达到极点。 众人也是到此刻才知道,原来这轻薄女竟是高贵优雅不可方物的太傅的异姓妹子,莫怪乎他会为欢喜天坐台数日。看来他们都误会小范了,还以为她丧心病狂到连第一美人都染指了呢。 “恭喜夫子贺喜夫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新郎官出来了,对道喜的街坊一一回礼。 书生身着大红礼服,意气风发,面容依旧清秀斯文,只是细看之下,不难发现他兴奋过度一宿没睡留下的乌青眼圈,与一脸喜悦的红光交相辉映。 “吉时到!” 当公冶白牵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走出来时,书生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周围的人事物都飞快的离他远去,他眼中只有那个红艳的身影。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他听不到丝竹管弦,听不到人声嘈杂,只剩下他胸口恢复跳动的心,砰砰作响。 “喂!别发呆了夫子!拜堂啦!” 身为媒人婆的五姐恪尽职守地提醒婚礼流程,奈何这对夫妻,男的愣头愣脑只顾发呆,女的木手木脚原地不动。陈家嫂子生怕误了时辰,当机立断道:“大天小天,去帮帮你范姨和姨夫。” 就这样,这对搞不清楚状况的新人在两个半大小孩的挟持,呃不,扶持之下,完成了大礼。 “礼成!送入洞房!” 书生牵着红绸带的一端,拉着范轻波恍恍惚惚走回了新房。范轻波屁股一沾床就跟定住一般,不动不移,也不言不语。书生终于发现她今日特别温顺,心中顿时软成一片,眼中恍惚之色散去,柔情万千地唤了声:“娘子!” 只见红盖头下的人影一晃,书生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他家娘子必定同他一样内心震撼着! 时而出神,时而傻笑,他忍不住又多唤了几声:“娘子,娘子,娘子……” 红盖头下的人霎时抖成一团,书生心中大为感动,他原以为他家娘子对他是无动于衷的,嫁他也不过是骑虎难下,不曾想她竟也同他一般紧张着,期待着,甚至兴奋到不能言语? 他无限欢喜,正待要说两句诸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类的体己话,就听门外五姐的声音响起:“小范,夫子,白日宣淫什么的,请留待他日,外面可是一堆客人等着招呼呢!” 于是刚打算迈近喜床的脚又收了回来,喏喏道:“在下……呃,为夫要出去招呼客人,娘子你,你且等会儿,为夫去去就来!”说完,红着脸,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新房。 走到外面,只见五姐四处张望,似在找人,便问:“五姐,怎么了?” 五姐皱了皱眉,边继续张望边回:“犯病这孩子也真是的,明知道今天忙,还到处乱跑。” 这时,陈家嫂子小跑过来,一把拉起书生就走,“犯病那孩子肯定是接受不了小范嫁人的事躲起来扮幽怨了,别管他了,外头客人还等着新郎官敬酒呢!对了,妹夫啊,你待会儿敬酒时记着别满口之乎者也的,一句圣贤之道都不许提知道吗?” 书生虽不明白这是为何,只因她是范轻波的姐姐,便点头应了下来。 一出去,便被人团团围住,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嚷着要敬酒。有人恭喜他娶得美娇娘,也有人感激他收了女魔头,更有人同情他以后将成为城中万千闺中少年的仇敌。 书生满头冷汗,记着陈家嫂子的吩咐,强忍住与他们讲经论道的冲动,一一应酬着。 酒过三巡,想着差不多了,却又被几个街坊拉到席上,轮番轰炸,传授婚姻秘笈。关于如何振夫纲,如何驭妻,如何偷吃不被发现,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夫妻和谐十八招。 越说越荤素不忌。书生听得面红耳赤,只觉不堪入耳,心里又挂着范轻波一个人在新房里不知道会不会闷?会不会渴?会不会饿?于是索性寻了个借口,绕开众人偷偷溜回了新房。 他掩上门,轻轻说了声,“娘子,为夫回来了。” 坐在床上的新娘子仍是一派淡定,全无反应,他以为她生气,连忙解释道:“实在是客人太多,抱歉让娘子久等了。对了,娘子你饿不饿?为夫特地顺了两只鸡腿进来。”献宝般地凑上前,见她还是不动不言,他一拍脑门,恍然大悟:“瞧为夫糊涂的,该先掀盖头才是!” 书生手忙脚乱地去到桌边拿挑杆,短短几步路里拿到手的挑杆紧张得跌落数次。 他在床前站定,压着心跳如雷,屏住呼吸,颤抖着手缓缓地挑开了那大红盖头—— “啊!何方妖孽!” 只见那红彤彤喜床之上,一身凤冠霞帔,满脸青筋乱爆,眉目抽风凌乱的,越看越眼熟……正是五姐找了半天的范秉! 33夜半无人捉妻时 尚书府内,难得清闲的解东风刚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便被截走。 “小白大舅子,你不是该在青墨坊喝喜酒?”难道事情有变? 公冶白摇了摇空酒杯,轻笑道:“那样热闹的场合,毕竟不便久留。” 说的也是。解东风撇嘴,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眼角余光瞟了他几眼,酸不溜丢的。这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故作优雅,在他旁边,谁还好意思大口喝酒大声说话?好好的一场嫁娶喜事,本该热热闹闹,他呆得久些,说不准就变成诗集雅会了。 “对了,怎么不见嬷嬷?”公冶白突然问道。 “陪‘依人’进宫赴宴了,你问这个做什么?”解东风有些莫名。 公冶白眼波微动,道:“没什么,不过提醒你一声,我打不过银书生。” 说完提起酒壶迅速跃开好几步。 解东风更加莫名了,还来不及问,忽听得一声轰然,整座房子震了震,他连忙扶住桌子。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他眼睁睁看着厅堂的装饰门应声倒下,扬起漫天沙砾尘雾。 咳咳咳!解东风连声咳嗽,退后几步,撞到案上。 一手掩鼻,一手挥开尘土,只见尘雾之下,一道赤红身影立在门口,肃杀之气直逼他面门。 他眯起眼,细看之下心道一声糟,一边小心翼翼往没义气的公冶白方向靠,一边若无其事地问:“今天不是你与范掌柜大喜之日?书公子夤夜至此,大动干戈,莫非是向本官讨礼金来了?” 来人正是书生。 他从范秉口中得知是公冶白制住他又点了他哑穴,联系数日前这位义兄大人同解东风一起来找范轻波的事,心中猜到一二。一时间,妒火与怒火齐烧,戾气与杀气同升。当他清醒时时,人已在尚书府了,而一路横冲直撞遇到的几道门都倒在了他的掌下。 他扫了眼地上的残骸,微微欠身,“所毁之物,十分抱歉,在下会一一赔偿。”言辞恳切,谦逊有礼,却在抬起头时眼中血雾陡升,身形似鬼,出手如电,不过一个弹指间,已然扼住解东风的喉咙,“交出我家娘子!” 公冶白脸色一变,探手击向书生。“妹夫有话好好说,快放开解大人。” “说起来,你也有份。”书生冷哼,单手迎向他,招招狠厉,毫不留情。 公冶白原本因被陷害去欢喜天出卖色相而记仇,想借机让解东风吃吃苦头,却万万没想到江湖上出了名好脾气好性情的银笔君子竟有如此冷血暴戾的一面。眼见解东风脸色青紫痛苦不堪,他心中一紧,沉声道:“你若想知道小范下落,就放开他!” 书生闻言一顿。 公冶白暗暗松了一口气,神色恢复正常:“婚礼一事,并非我等有意从中作梗,实是小范此刻另有要事。而此事关乎她的性命以及日后的自由,必须了结。” 书生将信将疑,眼中血雾逐渐散去,手也缓缓松开。 公冶白扶住支撑不住快要跌倒的解东风,掌心在他背后推揉,助他调息。 书生看着这二人,神色不明。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是这样不喜欢从别人嘴里听到他所不知道的她的事。也许他可以安慰自己他到底是最晚认识她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对他还有太多保留。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又松开,最后别开头,不再言语。 前一番打斗带起的尘土还在抑抑扬扬,三人却陷入沉默中。 “天哪怎么回事?这是遭贼了还是遭天谴呐?!” 一道女声从门外传来,声线温柔,却因为音量太大而多了一抹爽朗。 公冶白与解东风相看一眼,脸色各异,来不及阻止,那把声音的主人已经嘟嘟囔囔地越走越近了。解东风连忙跳起来,迎了出去:“夫人,宫宴这么早就结束了吗?” 一身谢依人装扮还吃了变声药丸的范轻波见解东风破天荒的热情,心里直发毛,皱眉低问:“你吃错药了?” 反而是嬷嬷先反应过来,扬声道:“回大人,夫人身子不适,方才晕过一回,皇后特准提前离席。” 见此情形,范轻波心中一凛,望向解东风:有客人? 解东风不置可否,拥着她进屋,然后在她见到屋中人想扭头溜走时不动声色地拦住。 不妙,这太不妙了。现任老公追到挂名老公这边来了,她这情况放二十一世纪是重婚罪,放在古代是浸猪笼啊!范轻波额头开始冒汗,在发现跑路无门之时迅速做出一个决定。 她端出一抹贤良的笑容,对堂中的书生盈盈一福:“公子是老爷的客人么?妾身这厢有礼了。” 现在是怎样?难道他认出她来了?不可能啊,她的易容术是经过圣手南无药和五毒公子双重验证的!但如果没有认出,一向非礼勿视的他这目不转睛的注视是在做什么?难道她易容出来的谢依人美到惨绝人寰令他一见钟情神魂颠倒忘却礼法? 想到最后一种可能,她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这位是?” 书生清冷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听起来他没有认出她,范轻波心中舒了一口气,庆幸之余,还有一丝莫名的失望。 “内子。”解东风简单明了地回答,又道,“内子身子不适,失陪了。” 说着就要扶范轻波回房。 “且慢。” 范轻波脚步僵住,心中忐忑,只听身后男声暗哑低沉:“在下还有一句话要问。” 解东风回头,却见书生并非问他,目光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范轻波。他神色难解,抿了抿唇,张口涩然道:“范姑娘,你一直不愿嫁给在下原来竟是因为你早已嫁人?” 一声殊无半分犹疑的“范姑娘”令范轻波心弦剧震,猛地回头,只见书生全身肃杀之气散尽,只剩下一双清目之中,波光澜澜,闪着不可置信的悲愤。他定定地望了她许久,将她脸上的震惊视作默认,顿时面露惨色,突地连退几步,指着她笑了起来:“哈,哈哈!荒谬!太荒谬了!” 他状似发狂,踉跄了几步踢到地上的门框残骸,终是夺门而出。 范轻波终于反应过来,低叫了一声,随即推开解东风,追了出去。 那两人一走,解东风二话不说掏出金算盘开始计算损失,以便索赔。公冶白好笑地看着整个人钻到钱眼里浑然不记得自己差点被掐死的解东风,了然道:“你开心了?” 解东风一边利索地拨着算珠,一边从鼻中哼了一声:“我丢了个老婆,当然要讨回点什么。” 公冶白摸了摸下巴,“可是我怎么听说,近日朝中有人拿谢依人逆臣之女的身份大做文章,意图打击你?没猜错的话,就算小范不再嫁,你也要安排‘谢依人’消失?” “……咳,天色不早了,小白夜安。” ? 范轻波追了出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书生的踪影。偏偏已是后半夜,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想问都没处问。她手足无措地站在街上,举目四望,入眼皆是一片黑暗,心中慌乱不安。 半晌,她脑子才转过来,想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可以回家等。 这样想着,她加紧了脚步往青墨坊的方向赶。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若是他一怒之下离开京城怎么办?他是江湖中人,在京城又无亲无故,家中甚至连个丫鬟仆役都无,要走起来可是方便得很。 转念又一想,他还有个维持生计的账簿留在家里,应该不会直接走才对。 就这样走走停停的,天空开始飘起了绵绵细雨,夹着浓浓秋意,分外阴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整个人清醒了一下,很快又变得昏沉。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在脑中发酵,她懒得钻到屋檐底下避雨,也不想拉起外衫遮雨,她甚至放慢了脚步,在秋天的第一场雨中散步。 单薄的衣裳很快被雨润湿,脸上的易容也零零落落,半人不鬼,她心中却升起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意。此前的担忧仿佛也减轻了不少,脑中条理清晰了些,于是开始思考怎样向书生解释她的身世。 她以往向来是不理会他人误会的,此番遇上书生却如此失措,只因他不是别人,是她选定的丈夫。她虽然对男女之情有些漫不经心,但对婚姻却是极为看重的。她一直喜欢家的感觉,所以才选热闹的青墨坊来住,所以才把来路不明的犯病捡回家,所以才决定嫁给温暖可靠的书生。 她希望她的孩子出生在一个和谐温暖的家里,所以这次的解释务必要做到干净利落一劳永逸。 ——范轻波拒绝设想书生离开或者不听她解释的情形。 不知独自走了多久,快到青墨坊时,忽觉一道人影从身旁飞快地掠过。 愣在原地,正怀疑自己看错时,那道人影又回来了,而她头顶上多了一把伞。 作者有话要说:咳,下章洞房无误。 34在天愿作比翼鸟 范轻波呆呆地看着为自己撑伞的男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书生比她更惊讶,他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也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自动自觉的动作。 发现他瞬间有些退缩,范轻波无暇思索,下意识举起手紧紧握住他的,将他拉得近了些。动作太急,她的头撞上了他的胸口。她心里有些乱,索性低着头,思考如何开口,思考要不要将谢依人的身世全盘托出,却不知自己的行为给男人造成多大的困扰。 她湿冷的手指附在他手背上,传来透骨凉意,接着她整个人投怀送抱,染湿了他衣裳的同时,她靠在他胸怀,气息温热。忽冷忽热的感觉正如他这一夜的心情,一时喜得如上了天,下一刻却冷得如坠地窖。黄泉碧落,只隔一线,而操纵这根线的,正是他怀中这个看似温顺的女人。 上一刻残忍无比,这一刻温情蜜意,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他应该推开她的,最起码,应该质问她为何玩弄他的。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像现在他表现出来的这般,手足无措地傻站着,望着她的发心,心中东拉西扯浮浮沉沉,想着兴许是个误会? 终于,她从他怀中抬起头,被雨淋过,雾蒙蒙的眼望着他,微微发白的嘴唇动了动。 “阿嚏!” 喷了他一脸鼻涕口水。 他嘴角抽了抽,忍无可忍仰天长啸了一声,然后在她惊恐的眼神中扔掉伞,将她扣入怀中…… “这里是?” 范轻波被放下时,只见自己置身于一个山洞之中,入鼻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心中瞬间晃过各种杀人埋尸的场景。书生轻车熟路地走到某处,拿起火折子点燃了油灯,四周渐渐亮了起来。 “温泉?”范轻波看着冒泡的水池,惊讶道,“这里是西山?” 京城中只有西山太清观附近有温泉,而这西山又是天子祭祖之地,闲人勿进的。 书生别过头,不言。于是范轻波终于忆起两人之间还有误会。虽说他去而复返令她心安不少,但思及他异于常人的脑回路,她还是谨慎地陪着笑,试探道:“你带我来这里,是想淹死我以泄愤?” 见他回头,面露愕然之色,她的心又安了些许,“还是担心我着凉所以带我来泡汤?” 书生脸色一变,又转身背对着她,哼了一声,“是前面那个。” 嘴上这么说着,人却走到一块巨石后,开始生火。 知他口是心非,还关心着她,范轻波一整晚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心一定,脑子也活了。有了筹码,整个人顿时轻松起来,又打了几个喷嚏,终于觉得冷了。她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哄回书生,一边脱下湿漉漉的衣裳。 只听身后噗通一声,她入水了。书生不知想到什么,身形为之一僵,随即眼前一花,几件女子衣裳从天而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亲昵的女声:“好书生,帮我把衣服弄干。” 范轻波匆忙追出来,来不及卸去易容,虽洗掉了脸上的妆,声音却还是谢依人的温柔娇媚。书生只觉身子酥了半边,同时心中又一股怒气升起,僵硬地扯下砸到身上的湿衣,咬牙道:“范,解——”不能叫范姑娘,更不想叫她解夫人,他只能恨恨道,“你,你一个,有夫之妇,怎能如此不检点!” 为何还要用这种会令他误会的声音做这种会令他误会的事? 话一出口,又想起是自己将她这个有夫之妇带到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脸上一赧。书生为自己不受控制的举动后悔不已,心中矛盾,不知以范轻波的伶牙俐齿又会如何揶揄于他。 却听身后女声吃吃笑道:“我怎么不知要自己丈夫为自己烘干衣服也是不检点了?” 书生闻言,脑中某根弦倏地绷紧了,“你说谁?!” 还是那个懒懒软软的女声:“除了你还能有谁?我可只有你一个男人。哎哎,虽说是犯病代主出嫁你也不能不认账呀。我真可怜,刚嫁的人,转眼人就不要我了,枉我为他受人要挟牺牲良多……” 有这样不要脸倒打一耙的人么? 范轻波脸不红心不跳地缓缓说着,眼睛一瞬不动地盯着巨石那边的动静,可惜只能看到跳跃的火焰。不见其人,只闻其声,急迫又低沉:“你,你又在胡说八道!你明明是,是——” 话说到此突然停住,只剩下一阵压抑怒火的喘息。 “明明是什么?明明是解东风的妻子?”听巨石那边一阵噼里啪啦,不知他迁怒何处,她叹了一口气,柔声道:“你都不好奇,若我真是他妻子,他怎么会放任我与周子策的谣言满天飞,又放任我与你成亲吗?我又怎能一女侍二夫?” 她顿了下,留给他冷静思考的时间。 巨石后面渐趋安静,半晌,传出书生深思熟虑之后认真的回答:“你们有病。” 范轻波被噎了下,好不容易形成的温柔气场摇摇欲坠,“你才有病!” “这么凶……心虚的人才色厉内荏。”言之凿凿,语气中一副“我就知道”的态度。 再度被噎,范轻波却笑了出来。久违的书生式鸡同鸭讲答非所问啊……好亲切,比他捉摸不定的怒火来得可爱多了。她耐心地公布答案:“因为谢依人不过是个幌子,而我从来都是范轻波,而非谢依人。” 又是半晌静默。“……谢依人是谁?” 三度被噎。范轻波闭了闭眼,收回前言,闹不清状况的他并没有可爱到哪里去。 深吸了一口气,她放弃与他沟通,决定跳开互动环节,从头说起:“谢依人是镇国公之女,镇国公是谁?镇国公就是先帝那会儿意图造反的一个大臣。嗯,继续,谢依人十三岁那年入赭衣宫为奴……赭衣宫?赭衣宫就是宫中最低等奴婢呆的地方。哎你能不能不插嘴?” 某人终于安静了。 确定他乖了之后,她才继续道:“谢依人不堪奴役之苦,意图自尽,被好奇前来瞧热闹的解东风救下,二人就此结识……” 范轻波从**年前的事说起,而书生听了半天,其实还是不清楚这个所谓的“谢依人”与他们的事究竟有何关系,直到她说到—— “谢依人嫁给解东风为妻,作为交换,解东风为谢依人重造了一个身份,姓范名轻波。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谢依人虽是解东风的妻子,范轻波的履历却十分简单:女,二十二,欢喜天大掌柜,于大同元年七月初七嫁与书生为妻。” 回忆完毕,范轻波顿了一下,又道:“范秉代嫁之事,我向你道歉。不能与你拜堂只因为我要进宫一趟,彻底了结谢依人这个身份。然后,专心做你的妻子。” 语毕收声,洞内又陷入静默。一时间,万籁俱寂,徒留篝火荜拨与山泉潺潺。 有没有搞错?她最后一句都说得那么贤良淑德秀外慧中情深意重了他怎么还无动于衷?难道他神奇的脑回路又带领他走上偏差误解的康庄大道?范轻波紧盯着那块巨石,见他许久未有反应,原本的笃定顿时消失,心里紧张起来。 “书生……”她站起来,想走过去,谁知慌中出乱,“啊——” 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入水中,本来只及腰的水瞬间没过了头顶,呛了几口水,一阵窒息的恐惧涌来。她脑中一空,反射性地拼命挣扎,正在她以为自己要一语成谶淹死时,一只大手扶住了她的腰,一个用力将她拉出了水面。 “娘子你没事?!” 范轻波被书生一下提溜起来,手忙脚乱地拍背。她吐完了水,又震惊于他的称呼,颤巍巍地开口:“你……”叫我什么?后面四个字还来不及说出,整个人又被按入他怀中。 “吓死为夫了!”书生紧紧抱着她。 “你……”叫自己什么来着? 后面几个字依然来不及说,他又紧张兮兮地拉开她,不安地这里摸摸,那里揉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会不会胸闷?会不会头晕?” “你——”这次终于可以完整地说句话了,“在摸哪里?” 书生一愣,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不偏不倚,正好放在某处正人君子绝不该放的地方。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眼前的这具身体是不着一缕的,触手所及,无一处不滑润。 “啊!”书生低叫一声,脸一下子烧了起来,急急忙忙抽回手,却又不小心扫过某处。手下的身子一颤,然后,他惊奇地发现范轻波的脸也红了起来,不仅脸,连身子也晕红了。她望着他的眼神也变了,朦胧,迷离,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啪。 书生一掌拍在了她脸上。 范轻波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现成的裸女在怀,光线好,气氛佳,这家伙不扑上来居然还打了她一巴掌?这泥马绝对不是坐怀不乱!丫肯定在报复她打喷嚏喷他一脸!正要发飙,却见他满怀担心地捧住她的脸,喃喃道:“该不会是泡太久了?娘子你是不是很晕?” 她一口热血差点喷出来,她欲/火中烧得太不明显了吗?好,他很希望她晕是,就晕给他看! 范轻波眼一翻,整个人歪到书生身上,“相公,我好晕。” 这娇滴滴软绵绵的声音……书生脚一软,突然很想说:娘子,我也好晕…… 眼观鼻,鼻观心,书生扶着范轻波从水中起来,尽量目不斜视,手不上蹿下移。奈何他家娘子不是很配合,总是有意无意地用柔软的身子蹭他,一双搂着他脖子的手更是不安分地时而抚弄着他敏感的后颈,时而插入他发中,扰乱他的意志。 从温泉到篝火旁,短短几步路,他却觉得走了许久许久。 好不容易将她放下,用已经烘得干燥温暖的衣服包住,他全身也湿透了,分不清是泉水还是汗水。安顿完毕,他突然发现把她从水中弄上来实在也不是什么好决定。 火光下,她红透了的脸,含笑的眼睛,滴着水的身子,白皙到近乎透明,还有他手中残留的销/魂触感,无一不在摧毁他的意志。 “娘子你……好点了吗?”声音暗哑,喉间似有火烧。 范轻波看着他素日清明似泉的双目分明染了情/欲,声线也沉了许多,心怦怦直跳,哎呀,这是要变身了么?好期待!不是她偏心,实在是她怕那搞不清状况的呆子再不解风情地拍她一掌。 “相公,我好冷。”她故意半蜷着身子,让披在身上的衣裳自动滑落,贯彻“乳/沟这种东西,挤挤就有了”的原则,她环抱住自己偎过去,将展露无遗的胸前风光送到他面前。 书生眸光闪动,“哦,那为夫去加柴火。” 范轻波僵住,正想着“坑爹呢!为毛变身后还这么不给力”,突觉胸口一凉,一只大掌拨开她的手……冰凉的手指唤醒了她全身的知觉,虎狼之年啊…… “嗯哼……相公,你手里握的是什么?”即使身体屈服了,嘴上还是不让分毫的。 “柴火。”书生神色不改,掌下动作也毫不含糊。 “啊……” 她抱着他的头,闭上眼,配合着他的动作仰起头,忘情地低/吟,突然感觉他整个人向后撤离,不满地睁眼,却见他正褪去一身湿衣。她眼中闪过一抹兴奋期待,却故作天真地舔了舔唇,问道:“唔,相公,你加柴火就加柴火,做什么脱衣裳?” “衣裳湿了,滴到柴火会点不着。” 他神色依旧不改,三两下把自己剥得精光。她双目暴睁,直盯着某处,却瞬间被他压了下来,捂住双眼,“哼,你不仅这张嘴爱胡说八道,眼睛也恁的大胆,不知羞耻。” 这口气,这语调,令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次在棺材中的擦枪走火。 她坏笑一声,翻身爬到他身上,手从他颈上滑开,时轻时重地抚过他精瘦的身体,赞叹他厚实的胸膛,膜拜他无半分赘肉的小腹,最后向下…… “唔!”他闷哼一声,脸上终于有了其他表情。 看他瞪着大眼睛,满脸布满春潮的模样,她心中满足到几乎要叹气了。虽然她喜欢他强势起来的模样,但是这样久了她很被动的,而且会有背夫偷人的罪恶感,还是配上呆子的表情有爱些。 她依着丰富的理论知识,对他极尽所能的上下其手,口中还是一刻不得休地调侃着他。 他脸色爆红,咬牙切齿道:“娘子,你的嘴好像很闲?” 他恼羞成怒地坐起来,堵住她的嘴。然后很快的,她为自己的多嘴付出了惨痛代价。 “啊!混蛋!谁让你不说一声就进来的!” 撕裂般的痛楚令她全身僵直,脸色发白。书生见状,一下子乱了阵脚,脑子轰的一声仿佛恢复了意识,呆性又冒了出来,他手足无措道:“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说着托起她的腰就要抽身出来,谁知这一牵扯,她疼得更厉害了。 “混蛋!谁让你不说一声就出去的!” 他的动作僵在半路,进退两难,顿时急出满头大汗,又忍不住为自己辩驳:“我说了的……” 她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开始思考下一步怎么做。反正一生中总要这么痛一次的,所谓长痛不如短痛,这次咬咬牙忍过去了,便能一劳永逸,还是划得来的。痛定思痛之后,她指了指自己的唇,示意他吻她,谁知他例行会错意,下意识就抬起手要让她咬。 可他这一抬手,她腰间力道一除,臀部就自然地往下压,刚好将他的全部纳入体内。 她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含悲带愤望着他。他有些迟缓地眨了眨眼,“不关我的事喏……” 见她眼中射出杀人的视线,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娘子,你到底想咬哪里?虽说咬人不是个好习惯,但是若能减轻娘子的疼痛,为夫愿意——唔!” 她扑过去,狠狠地啃上了他的唇。 原本打算借由书生的亲吻来让自己头昏脑胀转移视线减轻疼痛的,谁知他吻技太差,结果变成她的亲吻令他头昏脑胀心驰荡漾,忘情地在她体内动了起来…… 尽管过程与她设想的大相径庭,终究还是达到了最初的目的。 就这样,范轻波的第一次在不断的疼痛与忍痛之中度过,几番死去活来,最后翻着白眼,昏昏沉沉地想:这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洞房啊,于山洞之中行房。 35银书生的第一次 第二日,范轻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置身于山洞,柴火早已烧成渣,而书生不知哪里去了。他的布包还在一边,他的衣袍披在她身上,于是——他出去裸奔了? 动了动仍有些酸的四肢,翻身起来,从书生的布包中找出一方素帕,就着泉水洗了把脸。 走到洞外,提了提嗓子,很满意易声药效过去,她自己的声音又回来了。伴着鸟语花香,吸了好几口雨后的山中空气,整个人清醒了过来。昨晚她终于光荣地脱团了,虽然没有婚纱也没有蜜月,但从现在开始,她就是有夫之妇了啊,想想还是没有真实感。 也难怪,新婚之夜一觉醒来身边空荡荡的,她都要怀疑昨夜是一宵春梦了。 范轻波蹲在洞口等得不耐烦,干脆趁着难得的雾岚山色做起晨练。一套早操完毕,又凭着记忆自娱自乐打起太极来,脑补自己是在山间隐居的世外高人,自我感觉相当良好。 书生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广袖飘扬发丝凌乱的女人在洞口摆着奇怪姿势龟速移动的景象,吓得连忙放下手中物什,飞奔过去,“娘子你怎么了?娘子你醒醒!” 范轻波猛不丁被一阵摇晃,头昏眼花,话也说不利索了,“放,放手!”用力挣开了咆哮马附身的书生,定睛一瞧,又是一阵头昏眼花,“我这是没睡醒吗?书生你什么时候出家了?” 书生见她似乎恢复正常了,松了一口气,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道袍,回道:“这是向太清观借的,对了——”他回身将方才抛在一旁的东西拿了回来,献宝般递到范轻波面前,“娘子,吃早餐。” 她猜到他一大早应该是出去觅食了,但是她万万猜不到他是直接找上太清观。 吃着皇家道观的独门素斋,范轻波还是忍不住问:“太清观的人就没说些什么?”私闯禁地还管饭,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书生该不会做了什么奇怪的事? 书生斯文地咽下食物才回答:“说了。” 没下文。 范轻波对这个天生详略不当该展开时点到而止该点到而止时却答非所问神展开的男人绝望了,认命地继续问,“说什么了?” 书生想了想,有些为难,“说了很多。” “你拣重要的。”为什么她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若论重要性,大抵有两句。其一是玄青真人第一句问的‘何为道,何为仁’,其二便是他最后一句说的‘阁下颇有慧根,可有意入我道门’。”顿了下,怕她误会,又补充道,“当然为夫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为夫拿了吃的就走了。” 果然做了奇怪的事。她几乎可以想象他只着中衣与那传说中的得道高人讲经论道的场景,该说果然跟皇家扯上关系的都不是什么正常人呢,还是书生二货体质遇到的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唔,前者,后者连她都牵连到了。 书生见她出神,以为她不信,急得抓住她的手,“为夫对出家一点兴趣都没有,真的!” 范轻波回神,抽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脸,安抚道:“我知道的,凭你昨晚的表现就知道。” 昨夜……记忆回笼,书生整个人瞬间石化,从脖子开始,一点一点红了起来。范轻波见状奇道:“做都做了,你这会来害臊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第一次呢。” 书生脸色愈红,半天憋出一句:“所谓非礼勿言,闺房私事,岂能如此宣诸于口……” 范轻波不理会他,径自起身走回山洞,收拾东西准备下山回家。书生寸步不离跟在后头,开始从女诫妇德妇道说开去,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尴尬羞赧之□盖弥彰。 “低头,抬手。” 她收拾好布包,套到他脖子上,再将他的手拉出来。明明是第一次做的动作,却自然得像老夫老妻。范轻波想起前世母亲为父亲打领带递公文包的样子,嘴角不自觉浮起温暖笑意。突然觉得四周好像静了下来,想问书生怎么不说了,一抬头,却见他的唇压了下来。 她有些愕然,随即发现他的唇只是贴在她的唇上,有些颤抖,有些激动,却不得其门而入。眼中滑过一抹笑意,她顺势挂在他脖子上,主动微微张口含住他的下唇**轻咬,又大胆地将舌头探入他口中,勾惹他的热情…… 一吻过后,两人俱是微喘,范轻波更是衣襟大开。书生见状一下子涨红了脸,将手背到身后,像极了做错事又想掩饰的小孩,让原本不是很在意的范轻波起了逗弄之心,“哎,夫君大人,我只是说两句便是非礼不守妇道,你这又动口又动手的算不算非礼不守夫道呢?” 见他噎住,范轻波通体舒畅地笑了,想起一事,开口问道:“你明明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吻技这么差?”书生的呆性,加上前几次亲吻都是她主动,他生涩的反应令她原本以为他是个魔法师,但昨夜他的表现虽说不算技术纯熟出神入化,却也看得出并非完全的生手。 “你……”书生瞪眼,脸更红了,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干脆扭头表示拒绝回答。 范轻波没有漏过他脸上一瞬间浮现的恼恨,提出一个大胆的假设:“你以前没跟人亲吻过?” 书生身形一僵,眼睛专注地盯着墙,恨不得看出一朵花来,手指也开始很忙地抠起墙来。 范轻波继续小心地求证:“莫非……你第一次并非出于自愿?” 话音刚落,嘭的一声,书生一头撞到墙上,慌乱回头,却见范轻波满脸风雨欲来,隐隐发青,她咬牙切齿地问:“哪个混蛋,我的男人也敢强!说,是男人还是女人?” 听到前一句,他还有些欣慰,听到后一句,他的脸色也青了。 话要从书生考中状元那年说起。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那一年他实现了作为一个读书人的终极目标。谁知在陛下赐宴时竟遇上鬼谷的艳鬼,她伪装成花娘要暗杀他,结果被他挑断手筋脚筋废了武功。本来还没什么,但她居然因为打斗过程中他的银笔不小心划花了她的脸而自杀。缠上命案,他不得不离开京城。 重出江湖后才发现江湖中人都认为是艳鬼要强上他,却被他秒杀。至于艳鬼强上她的原因……江湖中莫名有了一个传言:银书生身怀异能,女子与之双修便能容颜常驻功力大增。 然后接踵而来的,便是各色女人对他自荐枕席,自荐枕席不成就暗施手段。幸而他早让大长老白无非磨练出一身金刚不坏之躯,得以保全贞操。从此也传出不近女色的名声。 不过马有失蹄。他二十岁那年,为捉拿采花贼追到苗疆,不慎中了合欢蛊,被迫与一个苗女有了夫妻之实。合欢之后,苗女发现自己功力并未见长,大骂中原人坑爹,扔下解药扬长而去…… “你们合欢的时候,她没亲你?”范轻波还在纠结这个,脸上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在意。 书生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这会儿已经只剩下木然了。“苗疆那边女子作风大胆,却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可以跟任何男人交欢,却只能跟心爱的男人亲吻。” 范轻波勉强满意地点头,又想起一事,“你怎么没嚷着要对她负责?”她只是给他上上药,就被他逼得走投无路了,那苗女都跟他上床了,他怎么会没反应? 书生眼神闪了闪,低下头,支支吾吾道:“她说不用负责。” 范轻波挑眉,“我记得我也说不用负责。”干嘛,看她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蛊毒傍身好欺负啊? “那不同的。”书生突然抬头,直直地望着她。那个苗女说不用负责,他心中虽有愧意却是如释重负,而她说不用负责,他的心里却闷得发狂,像压着什么。以前他不知这是为何,只一味以礼教为借口强说要负责,如今他却明白,那只因为他心中有了她。 看着他陡然深沉炙热的眼神,范轻波脸上莫名的发烫。心里一跳,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同了,不敢深究,下意识干笑两声打哈哈道:“你说不同就不同。” 然后拙劣地别开头,装作忙碌地站起来,查看了下四周,确定没有落下的东西。 忙了好一阵,再回头时,他神情如常,托着腮等她,见她回头便冲她毫无心机地笑。她不由松了一口气,刚刚她果然是错觉?啧啧,跟他合欢后会容颜常驻功力大增么?会被传染呆性才对? 她终于恢复开朗笑了笑,“哎,呆子,我们下山。” 说着就往外走,没走几步却被拉住,“娘子,你就这样下山?” 听他语气中的不赞同,她眯了眯眼,虚心问:“难不成还要带点土特产?” 书生指了指她的头,她还是不得其法,于是他干脆直接从布包中摸出一把桃木梳。 她警惕地后退一步,“你想干嘛?” 他盯着她头上随意扎成一束的柔亮乌发,双眼晶亮,一脸觊觎,“娘子,你已嫁为人妇,不宜再梳少女,呃,”她那更像少男发式,“不宜作此装扮,应梳妇人髻。” 范轻波脑中顿时浮现各种奇形怪状看着就令人倍感鸭梨的发髻模样,心中一凛,连忙护住自己头发:“不要,我不会!”天哪,她怎么忘了嫁人后要梳发髻这么恐怖的事!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不打紧,为夫略懂一二。”书生表示自己很万能,完全可以效劳。 “不行,子曾经曰过,君子不为娘们梳头,你切不可为了我犯此大忌!”范轻波连连后退。 “娘子真爱说笑,且不说子没有这样曰过,古亦有画眉之佳话,如今为夫为爱妻梳发又有何妨?”书生举着梳子,步步紧逼。 “谁说子没有曰过?”范轻波正色道。 书生见她言之凿凿,以为确有其事,不由顿住脚步,回忆看过的经书。奈何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惭愧问道:“不知是哪位子?” 范轻波先是用“朽木不可雕”的眼神扫了他一圈,见他更加惭愧了,才一本正经道:“正是你大清早到现在口口声声三句不离的那个子。” 书生愣住,自己大清早口口声声三句不离的……“娘子!” 范轻波跳起来亲了一口他气恼得快要冒火的脸,“答对有奖!”然后抱着肚子大笑着跑开。 书生看着她笑得站不稳,跌跌撞撞往前跑的背影,又是担心,怕她摔着,又是无奈。无论是面对江湖豪杰、士林大儒还是这山中的道门真人,他都是辩才无碍从来立于不败之地,独独对她,他从未赢过,却也从未心生半丝不甘。 看了看手中桃木梳,摇摇头将其收入包中。唔,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啊……他的眼神又变得闪亮无比,掸了掸衣袍,拾步追了上去。 争风吃醋事件四 书生与范轻波二人步行回家,途径街市,范轻波顺手买了一份逍遥茶社的小札。翻了几页终于在宫闱秘事那边看到昨日乞巧宴的报道,里面登了几位命妇的妙诗,几位命妇悲催的糗事,还有必不可少的,户部尚书夫人解谢氏于筵席之中突发急病,送回尚书府后便不醒人事。 看到这个,书生终于想起自己昨日如何失态,“娘子,解大人家里的那几道门……” 范轻波不甚在意地摆手,“解东风他抠门得很,家具都是二手的,贵不到哪里去,大不了从我工钱里扣。不过倒是得防着他狮子大开口要精神损失费。” 又信手翻了几页,一则消息闯入眼帘:解尚书两朝宠臣地位危矣! 细看之下,竟是朝中有心人士拿谢依人身份大做文章,说逆臣之后,其心必异,又指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是先帝一世英明的唯一失误,恳请当今陛下拨乱反正。陛下虽不置可否,但日前三年一度的代天巡狩,他却派了另一位大臣取代解东风。 范轻波眯起眼,脸色渐渐变得阴沉。“书生,不用赔了,他活该,管他去死。” 混蛋,明明是求之不得将计就计,还装出一副多为难的样子骗她签卖身契!此仇不报非女子。虽说民不与官斗,但她不会就这么吃瘪的,报复的方式千千万,不一定非要正面杠上的。 想起手头上正在写的以公冶白为原型的第一美人罗曼史,范轻波阴阴地笑了起来。 一旁的书生见状,背部顿时升起一股凉意,不由自主地默默退开一步。 范轻波收起小札,神情恢复正常,继续前行,终于回到画巷。大老远的,就见书家门口挤了一堆街坊,走得近些,甚至还听到间或几声嘶哑的喊声。 她走过去,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头也不回地说:“还不是犯病!这都嚎了一宿了,有一阵没一阵的,小范也不管管他。难道她跟夫子洞房时就好旁边有这一嗓子?啧啧,这口味也忒重了些。” “啊!” 书生一声惊呼令所有人都转过头来,这才发现他们议论的两位主角正在背后。 “咦,夫子?小范?这么早,你们怎么从外面回来?那屋里的犯病是怎么回事?” 书生眨了眨眼,他也是刚刚才记起,昨夜失态之处除了劈烂了尚书府几道门之外,还有就是只解了范秉的哑穴,听他说完话就丧失理智匆匆出门,忘了他身上还有软筋散未解…… 于是……大概……他身着嫁衣在新房坐了一夜? “姓书的!我杀了你!啊啊啊啊啊!” 范秉身上软筋散药性一除,就意图对书生展开追杀,谁知因为坐得太久他腿麻得根本站不稳,刚起来就摔了个狗吃/屎。他愤恨地瞪了书生一眼,然后泪眼朦胧扑向范轻波的大腿,“主人!这姓书的一定是记恨我揭穿他的真面目才故意这样报复我的,你要为我做主啊!” 范轻波难得的没有踹开他,实在是他形容过于惨淡。一身皱巴巴的大红嫁衣,顶着一个歪七扭八的凤冠,再配上一对红眼睛黑眼圈以及一张又青又白的脸,那叫一个唏嘘,那叫一个沧桑。十三岁一夜之间变成三十岁,这叫她怎么下得了脚? 可惜她忘了她已经是有夫之妇了,就算她不踢也会有人自动代劳。 书生蹲□,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范秉的手从她腿上掰开,然后板着一张脸,严肃道:“范小哥,你也不小了,须知男女有别,自当避嫌。念你未受教化,这样,从明天开始,你就跟着在下一起研习圣贤之书。” 范秉看着挡在范轻波身前的书生,眼冒火光,咬牙切齿,“姓书的,你不跟小爷作对会死吗?” 说着就扑过去咬他,他轻松避开,又蹙眉摇头道:“好的不学偏学你家主人咬人的坏习惯,少年你这样是不对的。俗话说三岁看终身,你小小年纪便如此野蛮实在不好,不好。圣贤有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所谓坐言起行,为免你将来积重难返,教化一事我们还是今天就开始,先学《三字经》与《弟子规》……” 书生如数家珍,范秉却听得头大如斗,面部神经全线崩溃,最后忍无可忍满脸抽搐地跳了起来,“这日子没法过了!不用说了,我们来单挑!” 书生一愣,随即欣然答应,道:“好。” 范秉开始挽袖子,却听他一脸期待道:“范小哥要比什么?无论是佛道儒法,在下都可以奉陪的。” “呸!小爷是要跟你掐脖子干架!” 范秉没好气地啐了一口,猛地一个直拳揍了过去,书生身子一侧,又躲过了。范秉不依不饶,频频出拳,招式看起来像是不会武功的人在毫无章法地乱打,实际上却招招带着巧劲狠劲,逼得书生节节后退。 “你干嘛不还手?!” “在下早已自废武功,自然不会再出手。” “那有本事你也不防守啊!不然算什么自废武功!” “非也非也,在下只是正当防卫。” …… 就在这二人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时,范轻波自顾自整理好新床,将床单下咯人的花生坚果之类物什都收了起来,然后钻进被窝里,优哉游哉补眠去也。 待她醒来,日已过午,她是饿醒的,而那二人居然还在斗。只不过情况变成了书生边喝茶边传道授业解惑,而范秉却早已不支,抱头倒地不起。 见她清醒,范秉如获救星般冲了过去,哭丧着脸,半哀求半威胁道:“主人,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求你快休了这个姓书的!这个家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书生身形一移,又果断插到两人中间,正色道:“婚姻之事,岂能如此儿戏!范小哥,毁人姻缘很缺德的,请你自重。” 范轻波看了看各执一词的两个人,翻了个白眼,闲闲道:“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说你们两个都拜过堂了,有什么天大的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呢,非喊打喊杀的。” 书生与范秉闻言脸色俱是一青,难得默契十足地喊道:“娘子!(主人!)” 这无疑是这二人生命中不可磨灭的污点。 “好了好了不闹了,我肚子饿了,犯病乖,去做饭。”范轻波适可而止。 范秉强忍住听话地跑出去煮饭的冲动,硬着头皮道:“主人你不答应休了他我就不做!” 范轻波双眼危险地眯起,只听一旁的书生忙不迭见缝插针道:“那娘子,我们去外面吃好了!” “喂!姓书的!你什么意思?!”范秉再度炸毛。 “范小哥你也可以一起来呀。”书生很热情地微笑邀请,完全不知他又在气什么。 眼见着一场争斗又要起,范轻波眼皮一跳,喃喃道:“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范秉双眼一亮,却听她接着道:“你们慢慢打,随便打死哪个都算我的,打不死别来找我。”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有各种考试,我从今天要开始专心复习了,所以更新会拖缓,希望大家谅解。 37书生完败小范秉 新婚第一天就满大街晃悠的女人,放眼京城,大概也就范轻波一人了。接收到路人们“你怎么会在这儿”的目光,她心里也老大郁闷。家里一大一小两只雄性生物吵个不停,吵着吵着又拉她评理,她刚开口又被他们的声音压过去。她实在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电灯泡,干脆出来觅食。 “范大姐好久没来了,要吃点什么?” “小笼包,鱼汤。” 跑堂小正热情地招呼着,范轻波心中的郁闷又加深了。在外边还好,人人都称她一声范掌柜,可回到青墨坊,大家显然比较热情。亲近的街坊就叫她小范,剩下这些半生不熟一律尊称她为大姐。这就是古代啊,二十出头已经不兴叫姑娘小姐了,都叫大姐,再过两三年估计还得升级为大娘。 话说回来,她都嫁人了,这些人难道不该叫她书夫人或者书家嫂子吗? ——书生,你的存在感太低了。 七月流火,时节正好。前世的范轻波最喜夏季,因为可以尽情打扮,然而现在她却更喜欢秋天。京城的冬春二季都冷得令人发指,夏秋的气温对于阴冷体质的她来说其实是差不多的,不过秋天更方便让她把自己裹起来而不会让人侧目。夏天稍微穿得合群些就必须对露出来的地方多作易容,麻烦。 说起来,书生大概是唯一一个对此完全不觉有异的人?所以遇到书生应该是她的幸运,毕竟连她自己都看不惯啊。先前她还以为他是没抱过女人,看了什么奇怪的书形成了错误的脑补,以为女人都这样。但现在事实证明他还是有经验的,那他奇怪的认定是从哪里来的? 一阵喜乐从远到近,打断了范轻波的思绪。 她叫住上完菜正打算走的小正,“哎,小正,这是谁家办喜事?” “哦,是秋家姑娘。说是要嫁到晋城去,不算太远,却也有两三个时辰的行程。这不,刚过午新郎家就来迎亲了。唉,怎么说嫁就嫁呢,我哥可要伤心好一阵子了。” 这青墨坊内暗恋明恋秋意姑娘的可不要太多,巷花这一出嫁啊,不知多少柔弱少男心要凋零了。 小正说着为兄长忧心的话,表情却有些不以为然,显然是情窦未开,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 乐声越来越近,一对人马敲锣打鼓地从巷口拐出来,为首身披红绣球骑着高头大马的应该是新郎官?想到秋意姑娘喜欢过书生,范轻波忍不住多看了新郎官两眼。 身材英伟,相貌堂堂,脸上表情不多,显得气势不凡。瞧着挺好,就是跟秋意姑娘喜欢的温文尔雅型好像相距甚远,倒是比较符合她的审美。啧啧,这叫阴差阳错么? 正欣赏着,突然察觉身侧一道诡异的视线,回头,只见小正一脸复杂地看着她。 靠,她不就是多看几眼么,又不是要当街凌/辱民男,他一个啥都不懂的小屁孩那是什么表情?喂喂,别以为把话含在嘴里她就听不出他在说“夫子真可怜”了!她脸上是写了“红杏出墙”四个字还是怎样啊! “停止你的脑补!”范轻波拍了拍桌子,正气凛然道:“小正小朋友,小孩子家家的,别想太多有的没的。你大姐我就是好奇能让咱们巷花急着出嫁的人是何方神圣罢了。” 小正虽然不信,还是稍微收敛了眼神,又摇头指正道:“迎亲的那个可不是秋家姑爷,是秋家姑爷的弟弟。” 见范轻波面露讶异之色,他故弄玄虚地清了清嗓子,然后才神神秘秘地继续说道:“听说啊,这金家大少爷打小跟秋意姑娘就口头约了婚,不料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从此落下病根,卧床不起,两家亲事也耽搁下了。转眼男的也二十有四,女的也十八了,这一年,金家向秋家提了好多次婚约的事。秋家两口子又不想女儿嫁给个病秧子又怕人家说他们毁约,正拿捏不定,谁知秋意姑娘前几日竟一口答应了。金家自然大喜,唯恐生变,就早早的派人来迎亲。金大少身子骨弱,不宜舟车劳顿,就让弟弟代劳迎亲了。” 听完这番缘由,范轻波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也只能干巴巴地叹了一声。 她直觉这秋意姑娘突然答应婚事多半与她与书生成亲一事有关,想起书生刚来那会儿她警告过她的“不准勾引书公子”……这时候说愧疚太虚伪,说祝福太矫情,除了叹气,她还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世事往往不由人,人能做的不过是忠于自己的决定,向前看,走下去。事后追悔怨天尤人自怜自艾,无疑是最愚蠢的,徒然将自己逼到悲哀的境地。谁说所得非所求就一定是悲剧?就算拿到一手再烂的牌,她相信,善于经营的话还是有糊牌的可能的。 更何况她手中的牌虽不在预期,却远远称不上烂。尽管刚摸进来的这张好像被其他牌排斥了…… 范轻波很快地将秋意出嫁的事抛诸脑后,开始思考自家后院起火的解决方案。 逃避不是办法。她就着鱼汤,很快地解决掉一笼小笼包,丢下一串铜钱,大步走出小酒楼。她要订家规,立威!她就不信了,一个对她言听计从的老公,一个对她逆来顺受的小弟,她会搞不定? 范轻波没有直接回书家,而是先进了一趟范家。她一早就打算好了,出嫁后当然是搬去跟书生住,范家就留给范秉,照样每天开伙,而她就可以食范家,宿书家了。她从书房拿了一盒眉笔,才往对门走。她的书和手稿都装在箱子里早就作为嫁妆送进了对门,唯独这眉笔忘了打包。 她打好满腔腹稿准备要进行一场持久性的抗战,却在靠近大门时听到一阵读书声。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咦,书生不是有一天婚假今天不开堂上课么? 范轻波狐疑地推门进去,然后看到了幻觉。一定是幻觉!她用力地眨眼。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看到书生与范秉和谐友爱地坐在树下一个教一个学地诵读三字经?一定、一定是开门的姿势不对! 她神神叨叨地沿原路退回门外,虔诚地再次推门进去—— “娘子,你回来啦?”“主人,你回来啦?” 树下的两个人同时回头,嘴角扬起同样的弧度,连握书的手势都一模一样!这画面泥马也父慈子孝得太邪门了?!范轻波无法再欺骗自己是开门的姿势不对还是眨眼的频率不对,动了动唇,“你们两个……吃错药了?” 书生偏头不解,“娘子何出此言?” 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呆滞的双眼变得炯然,“禁止卖呆卖萌!”抱着盒子走近他二人,眯起眼上下左右地打量,“我出门前你们不是还相爱相杀你死我活的?怎么才吃个饭的功夫就如胶似漆了?” 想起一种可能,她的脸颊微微抽搐,一把将书生拉到身边,眼神在两人间来回,“千万别告诉我你们发现互相拜过堂的你们才是对方的真命天子,我打死也不会接受这种把我炮灰掉的展开的。” “主人你在说什么啦!什么拜过堂!还不是,还不是——哼!” 对嘛,这样动不动就跳脚炸毛的才是她们家犯病嘛。 “娘子,当今天子还在位,就算天下人皆知真命天子另有其人我等小民还是不能轻易将其宣诸于口的,要抄家灭族的。还有,炮灰是何物?可有典故?” 对嘛,这样毫无悬念地答非所问才是她们家书生嘛——可为什么还是有无力的感觉…… “通俗点说,你们怎么突然不打了?” 书生笑得很含蓄,“读书人打打杀杀的总是不好。” ……真想糊你熊脸。范轻波十分不雅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将视线转到稍微还算地球人的范秉身上。范秉笑得很乖巧,“主人,我想过了,我不该总是与夫子作对,不该搞得家中不安生,不该让你为难。我决定以后都跟着夫子读书写字,修身养性。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主人你千万不能不要我。” 前面那句善解人意的话太诡异了,倒是最后这句语无伦次乱七八糟的话颇有犯病风格。 于是这一切大概可以归结为她出门前冷下脸说的那句话生效了? 虽然仍有些半信半疑,范轻波还是老怀安慰般地笑了,“很好,省了我一番口舌。你们继续读书,我回房写点东西。” “娘子慢走。”“主人慢走。” 望着范轻波进屋去的背影,书生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然后对范秉微微一笑,善意地提醒:“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是那么用的,来,让为师来教你……” “喂,你自称什么?谁是你徒弟了?” 范秉将书本随手一抛,背靠着树,双脚直接翘到石桌上,脸上早已不复面对范轻波时的乖巧。歪眉斜嘴,十足的流氓相。哼哼,之前是他太傻,一味喊打喊杀只会让主人觉得他无理取闹。现在他明白了,在主人面假意和睦,到时候成功赶走这家伙,主人就怪不到他头上了。 书生皱起眉,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戒尺来,抽了一下桌面,严肃道:“起来。” “干嘛?”范秉挖了挖鼻孔,抖着腿问。 书生的眉皱得更深了,“看来我们该先学弟子规,而非三字经。正所谓长者立,幼勿坐,为师还站着,你怎么可以直接坐下。”顿了一下,直接拿起戒尺往他不断不雅地抖动的腿上抽,帮他矫正坐姿,“勿箕踞,勿摇髀。” 范秉被打得跳起来,偏偏书生的戒尺仿佛长了眼睛般,无论他怎么躲,它都能找到他的罩门。最后他只能绕着围墙跑了起来,边跑边嗷嗷乱叫:“主人救命啊!书生杀人啦!” 显然范轻波不觉得他需要人救,也不觉得书生会杀人,所以毫无回应。 求救无门,范秉气急败坏地回头:“你不是说读书人不能打打杀杀吗?” 书生正色,一戒尺快准狠地抽在他没礼貌地乱指的手上,“正所谓教不严,师之惰。为师是在指正你的行为,并非打打杀杀。” “神也是你鬼也是你,怎么说你都有理由!还有我到底什么时候拜你为师了啊混蛋!” 书生终于停止追逐,看着气喘吁吁的范秉,认真回道:“就在方才。” 范秉瞪大眼睛,快要抓狂了,“谁跟你师徒了!我们两人的设定是敌人,不共戴天的敌人!现在的状态也不是该死的其乐融融,是貌合神离,貌合神离啊!方才那很明显是演戏你看不出吗?从斗殴瞬间转为教书你都不觉得突兀吗?你难道不是看出了才配合的吗?”说到最后他都快哭了。 书生眨了眨眼,露出一种近似于惭愧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看不出,不觉得,不是。” “天啊,杀了我!”范秉以头抢地。 书生双眼一亮,蹲了下去,“有恒,你这句话很有深意啊,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话刚起了个头便被打断:“等等,有恒是谁?”范秉的声音有些颤抖。 书生眼一弯,和蔼可亲地笑道:“就是你啊。” “我怎么不知道我他妈什么时候叫有恒了!!!!!” “有恒,切莫口出脏言。这是为师方才为你取的字。你单名一个秉字,取其坚持、守恒之意——咦,还是说,你比较喜欢叫守恒?” 对上书生热情询问的眼神,范秉无语凝噎,继续以头抢地。 一向宁静的书家顿时热闹了起来。书生温柔优雅又浑厚有力的长篇大论不断越过围墙传出去,当然其中还夹杂了间或几声书房传出的女子狂笑声,以及范秉悲怆的咆哮:“我他妈宁愿叫二百五!” 作者有话要说:我胡汉三又肥来鸟~~~~~~~~~ 感冒了一周,咳到心肝脾肺肾都快飞出来了,前几天完全失声,过上了残障人士的生活,今天终于能够讲比较长的句子了,可以不用携带小纸条跟人交流或者举牌子以示存在感了> 最重要的一点事……终于可以不用喝白粥了TAT 38立家规误会横生 晚饭过后,范轻波神神秘秘地将书生拉去书房,说是有要事要谈。 书生心中难免忐忑,新婚不久能有什么“要事”呢?他没有经验啊。莫非她见到他教育范家小哥觉得他有家暴倾向,怕他当不了一个好相公好父亲?不不,娘子是个知心人,她一定能明白他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片丹心万世师表的苦衷的,再说她自己不由分说揍起人来那才叫凶残,咳。 不安地揣测着,眼神一溜儿转到身侧,偷偷打量自家娘子。只见她目光浮动神色莫测,配合嘴角噙着的一抹诡异的笑,分外阴凉。书生额头开始沁出汗来,这笑容不大贤惠啊…… 思前想后,自己唯一有可能令她不满意的,莫非是—— 啪。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纸拍在他面前,他不知何时已被拉到桌前坐下。 范轻波随意地侧坐在桌上,踢着脚居高临下望着他,扬扬眉,示意他看纸。见她一脸鼓励与期待,他心里开始发毛,这这这,该不会是离缘书?!不不不,哪有女子因为“那个”而休夫的,还没来得及放下心,又想起不对,他家娘子她不是一般女子…… “娘、娘子,今日天光不错……”书生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去看那张纸。 范轻波看着他四处乱转的眼珠就知道他又想到奇怪的东西了,无力加以探究,只随口敷衍道:“嗯,是不错。乖,好好看看我写的东西。”推了推桌上的纸。 他眨着眼,突然目光定在她乱晃的腿上,这才发现她不雅的动作。 “娘子你,你怎可做出如此轻浮之举!”二话不说将她从桌上拉下来,又从旁边搬了条凳子过来,将她安置在上面,然后才坐回自己座位。 他全程板着一张脸,只在最后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范轻波看得心中发噱,若不是有正事要办,她还真想直接坐到他腿上去,彻底地轻浮一把,瞧他怎么办。可眼下她只能端出谢依人的大家闺秀范,双手合在膝上,挤出一抹温良的笑道:“相公,现在可以请你过目了?” 书生无从推脱,只好硬着头皮迅速地瞄了一眼,原想干脆用内力把它震碎当没这回事好了,谁知瞄了一眼后却被吸引住了。他带着惊奇、赞叹的神情拿起纸,细细端看。 一盏茶后。 “怎么样?”范轻波一脸期待,这可是她花了一下午整理的家规呢。 书生抬起头,目光温柔热烈,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爱慕之情,道:“娘子你真是写得一手好字啊!” 范轻波下盘一个不稳,差点从凳子上翻下去,期待的表情死在脸上。 书生不觉有异,还指着纸,头头是道,兀自称赞着:“字迹娟秀雅致,别出心裁,自成一派。为夫上次就想问了,不知娘子是如何写出如此纤细的字体的?” “重点是内容,谁、让、你、看、字、体、了!”范轻波强压住内心蠢蠢欲动的暴力因子,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着。太挫败了,以往她可以随时随地完美地演绎大家闺秀风范,可在书生面前,永远撑不了三秒就要暴走。克星,他绝对是她的克星! “内容?” 书生顿了下,又看了几眼,随即恍然大悟,执起桌上一支羊毫,在纸上圈圈画画。范轻波下眼皮狠狠地一抽,靠近桌前压抑地问:“敢问这位公子你在做什么?” 他回身安抚地一笑,然后又专注在圈圈画画上,口中道:“娘子不用不好意思,虽说这篇练笔白字多了些,总归瑕不掩瑜。娘子见识谈吐已是不凡,无需介怀自己识字不多——啊啊娘子你做什么!” “识字不多?我识字不多?”范轻波终于压不住内心的暴力冲动,一把揪住他耳朵,见他痛得缩了起来。心道很好,难怪以前怎么咬他都不痛,原来罩门在耳朵上。她拧得更用劲了,“我六岁上学,历经中考高考一路直升重点大学,少说也念了十六年的书,我识字不多?你再说一遍,谁识字不多!” “为夫,是为夫!娘子你学富五车才倾天下,是为夫识字不多!”呜呜,为夫连读书人最重要的节操都弃之不顾了娘子你下手可以不要这么狠了吗? “这还差不多。”范轻波松手,表面强悍,内心却无限悲催地想着自己在遇到这个男人之前可从来都不是走暴力路线的啊……她夺过宣纸,有些讪讪的,“什么错别字,是简体字,孤陋寡闻,哼。”繁体她是会,但是笔画太多,麻烦死了,私底下谁要写啊。 书生捂着通红的耳朵,连连点头称是,深刻地认识到他此前的想法太天真了,该担心家暴的那个分明是他。 范轻波投降了,跟这家伙玩话说一半测默契简直就是找死,上次美人哥哥的教训还不够么?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振作精神,道:“把前面的事都忘掉,我们重来。”拍了拍手中的纸,开门见山道,“这是咱家的家规,你看一看,没什么意见的话就签个字,即日执行。” 她想过了,虽然成亲是一时冲动的产物,但这不代表她要稀里糊涂地跟书生凑合过日子。身为一个享乐主义者,她不希望任何事物影响她的安乐生活。为此,她必须保证家庭和睦,无后顾之忧。既然木已成舟,她就要做到最好。一个家庭里,共识是十分重要的。尤其遇上书生这么个思维跟地球很难接轨的另一半,什么事都必须事先摊开来讲,然后尽量达成共识,达不成共识也要有个折中的初步裁决方案,以免摩擦冲突不断时措手不及。 以上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追根究底,范轻波不过是想先下手为强。 而显然,书生也发现了这一点。 “娘子你太狡猾了!” 家中不得出现打架斗殴下毒坑害等情形这摆明针对范秉的,他举双手双脚赞成,不干扰她在欢喜天的工作他也没意见,不强迫她改变妆扮这点有的商量,但是但是!书生不可置信地望着其中一条名曰“争端裁决机器”的条款:当意见一致时,听从甲方意见;当意见相悖时,听从乙方意见。 他再三确认了纸上第一行就注明的“甲方:书生,乙方:范轻波”,然后默默地看向一脸心虚的自家娘子。 “咳咳咳咳。”在书生无辜又愤怒的大眼攻击下,范轻波节节败退,“好,这个可以稍作删改。”靠,故意写得那么小字还被你发现,武功高强目力过人什么的,最讨厌了! ——范轻波同志,你确定自己是在为和谐家庭而不是独裁家庭订家规? 鉴于此女相当不具诚意的前科在身,书生鼓着脸,屏住呼吸,瞪大了双眼,更加专注了精神在纸上逡巡扫视,务必将每一个刻意变小的字从字缝里抠出来。不出片刻,他果然发现她那么快妥协的原因所在——第十八条:家中大事听从甲方决断,小事听从乙方决断。旁边一行小字写着:何为大事何为小事则由乙方判断。 书生幽怨的目光一波一波,缓慢而又绵长地投向范轻波,“娘子,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为夫,特别愚蠢?”这么明显的丧权辱国条约也拿来哄他签? 一句几顿,听起来似在抽噎,范轻波心口一颤,怜香惜玉之心大起,连忙抱住他安慰道:“不不不,我从来没这么觉得过,我一直都知道的,你只是比较二而已。” “不然你就是对为夫有什么不满!”所以才这么整他! “没有没有,我发誓没有,相公你除了二了点以外简直完美得令人颤抖!”这话绝对没有夸张,回顾最初她评判男人的标准。或才或貌,或文或武,或上得了床,书生除了入不得厨房以及床上功夫有待调教之外,堪称完美。 谁知她这次难得掏心掏肺拿肉麻当有趣的讨好,书生却不领情。他一把推开她,然后别开头,想到最初的猜测,她对他不满只可能是因为“那个”,他难堪地闭眼,吼出一句令范轻波如遭五雷轰顶的话——“你分明是嫌弃为夫的身体被苗女玷污了!” 身体被苗女玷污了……被玷污了……玷污了……污了……了…… 那句“被玷污了”不断在范轻波脑中重放,雷得她风中凌乱不能自已。掀桌,这泥马是什么情况?这种被凌/辱过的小言女主台词怎么会从堂堂七尺男儿口中说出?这二货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啊喂!她错了,他不是比较二,也不是二了点,是二到极致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她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略显狰狞的表情却被书生误认为是承认了他说的话,顿时满脸愁云密布,惨淡不堪,双目呆滞地望着前方,下意识喃喃自语道:“当初听到她介意周子策有通房丫头时就该察觉了,我还道我身家清白,总算胜过那人,竟忘了年少时那桩错事……她听闻苗女一事后态度就百般奇怪,回家路上脸色阴沉得可怕,后来范家小哥一打岔,我竟又忘了那事……如今想想,坊间传闻她破童男无数,想必心中是喜童男了……” 范轻波前头还听得哭笑不得,到后面,她的脸终于黑了。 “相公,今日天光不错。”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书生的自怨自艾自言自语,他愣愣地抬头,只见范轻波凛着一张俏脸,转着手腕脖子,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他,直到将他逼得贴到椅背上,才勾唇冷笑,道:“瘟神正西,丧神东北,宜、杀、人。” 作者有话要说:远目,果然一放假,更新就成了浮云…… 我这几天是在姑姑家,电脑是跟两个表弟分享的,只能隔三差五上来下,没有完整的时间码字。 明天要坐十二个小时的车回老家,回老家后我会尽力争取上网机会的。 在周更的基础上提高生产效率,增加劳动时间,尽量争取恢复隔日更。 PS:谢谢粼波仙子砸的地雷=-=我以为木有人会投的说>_<> 39天字第一号情敌 范轻波自然没能杀了书生,事实上她还没开始动手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此时此刻能敲门的也只有范秉了,而范秉难得没有大吼大叫咋咋呼呼的原因,在她见到来者之后也明白了。这个本应在享受洞房之夜的男人,却出现在了她家院前,这种八卦京城群众喜闻乐见,她可承受不起。范秉虽时时犯病,但凡是事关她的利益,总会分外小心。 “你不应该在这里。” “我知道,但我有话要同你说。单独。” 范轻波看了看旁边两个耳朵瞬间拉长的家伙,一个装腔作势捧着一本拿倒了的书,一个似模似样端着空茶壶自斟自饮,一阵无力感顿时袭上身来。 “咳咳。”眼神示意一向与自己默契良好的范秉带书生撤退。 范秉装没看见,“哎呀,师父,这个字念什么?”装模作样凑到书生面前。哼,外敌当前,暂时先和家贼联手好了,等消灭了主要敌人再来卸磨杀驴,嘿嘿嘿嘿。 书生终于放开那只快被他咬出个洞来的空茶杯,热情地解答道:“此乃‘礼’字。守恒,你可知何为礼?”不待范秉回答,他自顾自地往下说,“礼者,体也,忠信乃礼之本,义理乃礼之文……” “混蛋,你觉得你这样说我听得懂?”这是什么狗屁队友!歧视他读书不多吗! 书生的眼睛似有若无地瞄了一眼旁边的范轻波与周子策,又回到范秉身上,抱歉地笑道:“礼之一字博大精深,一时半刻说不完,为师就取夫妻之礼为例。夫妻之间当互敬互爱,婚礼婚礼,有婚有礼,成婚当日夫妻二人自当循规蹈矩依礼行事,礼成之后,方为体面。” 范秉双眼一亮,“那若是有一方婚礼当日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岂不是失礼之至?” 范轻波额上滑落三根黑线,为什么他明明在讽刺周子策,她却有中箭的感觉…… 书生十分欣慰,“举一隅可以三隅反,孺子可教也。守恒,你果然骨骼精奇慧根不浅,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读书之才啊!”一箭双雕,守恒你好棒! 范秉连连拱手,“都是师父教导有方,小子受之无愧当仁不让。”装疯卖傻,家贼你也不赖啊。 “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书生小小声提醒。 “……我就爱这么说你管得着吗!”娘的,他要收回上面的话,再次重申——这是什么狗屁队友!歧视他读书不多吗! 刚刚结成的联盟顷刻间摇摇欲坠。 范轻波哪里看不出他们俩的小花样,无力无奈无语的同时,脑中也莫名响起了“我们三个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的歌声。唔,要不要教他们两个唱这首歌呢,天快要冷了,一家三口围炉吃火锅唱吉祥三宝什么的,也很有趣嘛…… 就这样,书生范秉二人忙着内讧,范轻波忙着脑补奇怪的东西然后发出诡异的笑声,剩下周子策一人,默默看着这一切。若说此前他还有任何意难平的话,看到这一幕,也该断了念想了。终于承认,纵然没有他父亲棒打鸳鸯,他与她,也不是最适合的那一对。起码,他以前从未见过她露出如此呆傻的模样。是啊,她在他面前一直是聪慧的,机智的,独挡一面的,这也是他所钟情的特点。而此刻的她,傻,傻得可爱,却终究不是他的。 眼前这三人看似格格不入,却又那么融洽,一丝一毫他插足的余地都没有。 周子策突然觉得好笑,他的洞房花烛夜,他的妻子,他放下不理,却来找一个已经属于别人的女人?他想与她单独谈谈,却忘了最初想说什么,这难道不好笑么? 这样想着,以至于范轻波回过神来问了一句“对了你要说什么”时,他真的笑出声了。从浅笑到大笑,最后笑不可抑,笑到内讧中的两人都回过头投以奇怪的目光,他才勉强止住了。他对范轻波扬了扬手,道:“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我要回去看我的新娘,再会了,小范。”说着,打着跌地出了门,又是一阵狂笑。 范轻波若有所悟,足下一顿,追了出去。 幸而他走走停停并未远去,她三两步上前,说了一句:“对不起。” 见他似乎有些讶异,她摆了摆手,道:“别问我为什么道歉,其实也不重要了,只是我为了让自己心里舒服点才说的,你听听就算了。” 周子策一愣,啧了一声,“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自私?” 范轻波笑了,“你以前觉得这叫风趣。恭喜你,大彻大悟脱离苦海了。” 周子策也扯了扯唇,“嗯,我开始同情你相公了,书什么来着?书呆是?名字挺有趣。” 范轻波板起脸,“外子姓书单名一个生字,字勤之,书呆阿呆呆子等此类称呼为本人专用,这位公子你别乱叫,我会怀疑你对他有不良企图的。” “这么护着他,连打趣一句都要咬回来?”周子策的笑容有些苦,他终究不是心胸太宽广的人,尤其对待感情。再呆下去也无益,他摇了摇头,转身欲走,又想起一事,斟酌了下还是开口道:“朝中有人要对解夫人不利,解东风极有可能为保权位牺牲她,我想你是她的朋友,或许会想知道这些。” 望着周子策离去的背影,范轻波咬牙切齿地想:解东风他岂止要牺牲谢依人,他连她范轻波都已经顺手坑了!再次坚定了打击报复的决心,小气鬼,你等着瞧。 恨恨地发完愿,她又想起一个被她忽视很久的问题。 很多人都见过谢依人,也见过范轻波,却没有一个人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包括这个曾经十分钟情于她的周子策,都没有认出来。反倒是书生,那天在尚书府,居然一眼就认了出来,不是侥幸,也不是偶然,是完全的笃定。她的易容易声在他眼中,就像皇帝的新衣。就像……无论她乔装成什么模样,他看到的都只有一个她,不是谢依人,是范轻波。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分裂的她在他的眼中完整了起来。 她突然觉得欢喜又兴奋,不想深究为何,此刻她只想亲亲他抱抱他,然后拉他滚床单! 就在范轻波的欲/望蠢蠢欲动之际,另一边,范秉的偷窥欲也在蠢蠢欲动。 “不行,姓书的,咱们得跟出去瞧瞧,听说最近京城拐卖妇女案件多发得很。”他一边焦急地盯着门外,一边招呼自己那虽然不怎么给力却聊胜于无的队友。半天无人响应,一回头,却见书生冷着一张脸,啪地搁下茶杯,站起来,“不去,谁爱去谁去。” “喂!你不怕主人被抢走吗?” 书生往内屋走的脚步顿了下,很快又继续向前,抛下一句更加冷冰冰的话:“谁爱抢谁抢。” “娘的,说变脸就变脸,当小爷是吓大的哦?本事没多少,脾气倒不小。”范秉学着书生的语气说了句“谁爱抢谁抢”,然后“切”了一声,翻白眼道,“烧饭做菜洗衣洒扫砍价裁衣没一样会的,真不知道他在拽个什么劲,主人早晚休了他——咦!”惊觉有异,他连忙偏头,一阵凉风从他耳边擦过,咻地定在身后的墙上,回身一看,是一把飞刀。 看着这把刀身全部没入墙壁的致命暗器,范秉瞠目结舌,心有余悸,半天才挤出一句:“会、会耍飞刀也改变不了你不会洗衣做饭早晚被主人休掉的事实!” 唰唰唰,连续七把飞刀射出,他狼狈躲闪,却还是被削了几根发丝。 “姓书的!你一个自废武功的人好意思射飞刀射得这么准吗!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条病猫,喵的,信不信我广发英雄帖找人来跟你比武?” 这时候,范轻波刚好进屋来,“犯病,你又在欺负书生啦?” “又?我欺负他?不是!我我我!”范秉指指自己又指指墙上的一排飞刀,满腔委屈百口莫辩欲哭无泪,最后只能纵身向前一跃,不巧遇上范轻波色/欲攻心超常发挥,被逃脱了。他扑了个空,顿了下,越发吼得惊天地泣鬼神:“主人啊嗷嗷嗷嗷——” 范轻波听而不见,一路直奔回新房,不见书生,就取道偏厅,果然在书房找到他。 “相公——” 刚唤了声就被打断,“夜了,娘子早些歇息。” 声音真够冷的,可惜鼓着的那张脸太可爱,无法令人萌生退意,反而更撩得她心痒痒。“相公,我也正有此意,我们早些歇息!”说着就走过去,做了一件她想做很久的事——坐到他的腿上。不知从哪里来的信心,他就算再不爽也不会把她推下去。 果然,他全身肌肉都绷紧了,一双手扶在她腰间,又像要推开她,又像是要抱住她。 她佯作惊讶地眨眼,“哎呀,相公你的耳朵怎么是红的,莫非我之前拧得太用力了?一定很痛?来来来,亲亲就不痛了。”说是亲,事实上却是含住了他的耳垂,伸出舌头,极为煽情地舔、弄。很快察觉到顶在她臀间的坚硬,她满意地笑了。唔,这里果然是他的敏感带。 可惜他的嘴明显没有他的身体诚实。“娘子请自重,为夫觉得今晚还是分房睡比较好。” “是吗?可为妻觉得今晚月色皎洁,繁星灿烂,最宜行房。”嘴上说着,身上动作也不停。 “不是宜杀人吗?”他涨红了脸,咬着牙握住了她的腰往外推,阻止她的恶意磨蹭。 又要上下其手,又要与他时不时的阻拦作斗争,她忙得气喘吁吁,闻言抬头吃吃一笑,“这样杀你可好?”伴随着话音,她的手滑进了他的裤腰,握住一方炙热…… “娘子你自重点!!!为夫还在生气!!!” “哎呀别气嘛,子曾经曰过,人生苦短,当及时行房……” 羞煞人的闺房密语渐渐被夜色吞没,天上一轮弯月时隐时现,照见俗世一隅,男欢女爱颠鸾倒凤,情正浓,意未足,无边风月云中藏。也照见另一隅,几路人马齐赴京师,车辚辚,马萧萧,山雨欲来风满楼。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姑姑特地载我来叔叔这边码字更新【姑姑还被她公公说了,说她过年还往外跑TAT都是我的错 今天吃完早饭就要回乡下奶奶家吃年夜饭了,木有网,所以先给大家拜年了,姑娘们新年快乐,红包多多哟=v=爱你们! 40当初是你要分房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每天辰时三刻准时响起的朗朗读书声已经成为画巷一道不知算不算亮丽但总算嘹亮的风景线,只是这几日有些古怪,读书声是从范家院子里传出来的。 “夫子,我有问题!” 书生停下诵读声,走到皮蛋身边,点头示意他问。 “我们一定要在这边上课吗?” “是的,以后我们都在这边上课。” 皮蛋绷紧小脸,忍无可忍道:“那可不可以让小小范别捣乱了?!” 不远处,被指控的那人挥着扫帚,将落叶扫得龙腾四海凤舞九天,十分忙碌的样子。听到有人说他,立马抬头,“谁捣乱了?谁捣乱了?我扫扫自家院子怎么了?” 范秉心里一肚子老鼠冤。主人一失足跟了这个装疯卖傻卑鄙无耻的小人,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他暂且就算了,但说好的范家宅子由他当家,怎么突然又把大堂院子腾出来给这人当私塾?主人这分明是让那啥给糊了眼睛,姓书的这实打实就是个专门骗财骗色吃软饭的小白脸啊! 书生不知他暗地百般腹诽,仍是一派和善道:“守恒,别忙了,一起坐下来学习。” 范秉脸一红,扔掉扫帚嚷道:“谁谁谁说我想跟你学了!小爷才不稀罕呢!小爷忙得很!” 书生了然一笑,安抚道:“大家都不是外人,守恒你别害臊了。” “谁害臊了!还有谁他爹的叫守恒了!” 在范秉一声抓狂的爆吼中,几墙之隔的书房之内,范轻波也完成了手头的稿子,关于公冶白的罗曼史的。前几天收到丰言飞鸽传书催稿,于是放下所有事,拜托了金画师看店,然后日夜马不停蹄专心赶稿,总算在截止日期前完成任务。 几天没去店里,希望欢喜天没被金画师变成淫/窟才好。 范轻波恍恍惚惚地想着,然后摸到书房角落一张小榻上休憩。以往她赶完稿后基本都能睡上个一天一夜,但今日不知为何,只躺了半个时辰左右就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右手下意识地摸着左手上的手链,意识从刚写的故事中抽离,不断倒带,渐渐与几天前接轨。 那天她色/欲熏心,该说的话根本没说清楚就拉着书生滚床单了,滚完床单就是疯狂赶稿,更加没有时间与他交谈。没记错的话他那天似乎在生气?不对,好像现在还在生气?说起来,这些天她都睡在书房,早中晚饭都是范秉送进来的,似乎一直没见到书生…… 于是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书生好像在跟她冷战,而她已经不知不觉与他分房了。 从榻上坐起来,盘腿托腮,范轻波陷入沉思。新婚燕尔闹分房,这叫出师不利啊,但这并不能构成她失眠的理由。她一向认为,生活的质量是由吃与睡构成的,当然结婚后这睡又分裂成了静态的睡与动态的睡,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说远了,扯回来,她要表达的是,像她这样就算前世将男友与闺蜜捉奸在床都不能阻挡她睡眠的人,连续工作几天后居然补眠不到一个时辰居然自动醒了,这代表什么? 什么时候,书生居然能这样影响她了?祸害,这家伙绝对是祸害。果然会咬人的狗都不叫唤,能卖萌的男人决不是善茬!她还什么都没做呢就给不动声色地给和平演变了?她自认不是什么迟钝的人,活了几十年了也玩不来小女生那套“我在乎他?我不在乎他?哎呀讨厌这都是错觉啦人家才不在乎他呢”的游戏了,只是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莫非真如书上说的,女人因性而爱? 呸呸呸!驱逐掉脑中的糟糕物,范轻波睡意全无,精神大作。仿佛做了一个什么决定,她跳下卧榻,嘴角带着一抹自己都没发现的甜腻笑意,径直往外走。没走几步又匆匆折返,拿起书桌之上一叠手稿,放入一个木盒之中,然后抱起木盒重新向外走。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范轻波一进院子看到的就是一群小孩摇头晃脑跟着书生朗诵千字文,而令她侧目的是混在孩子群中一个格外温顺的少年,温顺得一点都不像范秉。看着他那认真求学的模样,她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各种希望小学的宣传照……眼眶有些泛湿,下一刻马上又想到正事。 “噗咝噗咝,噗咝噗咝!” 打信号的声音戛然而止。范轻波嘴角抽搐地望着全部转过头来看着她的小朋友们,再看看聚精会神照着书本写字完全不搭理她的范秉,该说幸好书生没发现她这么丢人么…… “守恒,好像有人找你。”书生目不斜视面不改色地说。 夫子一发话,孩子们也没了顾忌,齐声喊道:“范老大好!” 范轻波尴尬地向大家挥手致意,心中泪流成河,一世英名形象毁于一旦,全怪范秉! “主人你忙完啦?什么时候来的?” 她眯起眼,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屁颠屁颠跑过来的范秉,“来一阵子了,不过我看你挺忙的啊。” 范秉这才意识到形势不好,立马低眉垂眼耷拉耳朵凑过去撒娇,“主~~~人~~~~” 范轻波全身一抖推开他,再把盒子塞他怀里,“快别恶心人了。把这稿子送去给丰先生审核,顺便拜托他去接替金画师看两天店,我想请假。对了,回来的时候别忘了去逍遥茶社拿我的条子带些免费茶果点心回来,哦,再捎份小报。” 范秉领命而去,范轻波无所事事地走走晃晃,最后干脆坐到原先范秉的位置上,一本正经捧起书,跟着大家一起读。小孩子们似乎觉得有趣,坐得更直了,听课也听得更起劲了。 在这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中,唯一觉得不自在的大概就是书生了。 即使故意不去看,也不难想象出台下他家娘子那张故作正经的容颜。这女人怎么可以这么过分?好几天不理他,他不过说说罢了她居然真的分房了,这回又来装没事人?这女人的脸皮怎么可以这么厚?他都故意不理她了为什么还可以冲他笑成这样?别说,他家娘子笑起来还挺好看,眼睛亮亮的,唇儿弯弯,面若桃李……去去!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她以为,以为书房那次得逞就代表他是精虫上脑的男人吗!她当真以为她抛个媚眼嘟个唇,他就能忘了她当着他的面红杏出墙追着旧情人跑的事吗!门儿都没有!窗也没有! ——喂喂,你不是故意不去看她吗,怎么还看得这么清楚? 书生心中那个五味杂陈啊,是一时欢喜,一时又懊恼,记起他们在冷战,于是一会儿莫名发呆,一会儿又横眉立目端起面孔…… “夫子你怎么了?脸好红哦!” “胡、胡闹!翻开第十页,跟着夫子诵读——” “夫子,第十页我们昨天就学过啦!” 书生红着一张脸,一时语塞,张着一双大眼,甚是无辜无措。范轻波看着不忍心,就开口缓和道:“你们刚刚不是在读‘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吗?这不就是第十页的?” “呴!范老大你是不知道啦!”皮蛋一下子转向她,“夫子这几天一直叫我们从第一页念起,每次都是到这边停,每天都是学一样的内容,只有小小范还那么有热情,我们都可以倒过来背啦!” ——范秉其他方面悟性奇高,唯独对书上知识的记忆向来只有一天,这也是范轻波答应教他读书识字却没有坚持下去的原因。 这下她也没法为他说话了,跟小孩子们一起,默默地望向台上那个人。 “下课!” 书生无地自容地抱着书本夺门而出。 孩子们面面相觑:“夫子生气了?” 范轻波扭回头,了然地对其他人解释,“没事没事,不关你们的事,明天就没事了。哎,他只是害臊了。”说着说着,突然捧起脸颊,梦幻地眨着眼,甜笑道:“好可爱!” 孩子们默默退离三步远,搓下一地鸡皮疙瘩后继续面面相觑:“范老大撞邪了?” 范轻波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自顾自微笑,半晌回过神时院中已只剩下她一人。她一愣,也不在意,神情自若地走回对面那个家,直觉书生肯定躲进书房了,果然在书房书柜前见到一个看起来很忙碌的身影。听到她进门来,那个身影明显僵了下。 这一刻,范轻波终于发现自己太渣了。因为想要一个家想要孩子跟他成亲,还瞒着他那么多事,一个公开的旧情人,一个秘密的假老公,轮流膈应着他,每次惹他生气只会治标不治本地要么亲亲抱抱要么拉他滚床单,对付过去…… 等等,虽然她从头到尾只有过书生这么个男人,但书生不知从哪里得出的结论以为她破童男无数,于是其实在书生眼中,她根本就是她本身最鄙视的典型台湾小言种马男主么? 呃……好像性别不对……算了别管什么性别错乱了!今天她绝对要把所有事都说清楚,管他解东风去死,她不要书生对她有任何误会,她还要书生知道其实她对他…… 范轻波深吸了一口气,缓步上前,从后面抱住了他。 从意识到自己是个渣后其实她很怕他甩开她的,幸好他没有,不然以他的功力她估计得残。 他的身体僵硬得不像话,梗着脖子不出声,她心里叹了一口气,腆着脸学范秉撒娇,“相~~~公~~~”他的身体一下子不僵硬了——他颤抖了。 好她知道范秉不是个好榜样她是病急乱投医了。 她把脸贴在他背上,明显地感觉上面一层湿意,被她吓的。察觉他有些挣扎,她抱得更紧了些,酝酿了下,再度开口,“书生,对不起。”这句话成功止住了他挣扎的动作。 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继续道:“我太我行我素了,对一些误会又听之任之,所以让你不舒服了,对不起。这几天我忙着赶稿,可能又做了让你误会的事,我也一并道歉了好不好?你问犯病就知道,我赶起稿来就是这样没日没夜的,不是针对你,真的。至于其他的事,只要你问,我都跟你说清楚好不好?” 书生不说话,但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身体也不那么抗拒她了。 她松了一口气,顺便得寸进尺地用脸蹭了蹭他的背,软软地说:“哎,我想你了。” 最后一道防线被击破,书生溃不成军,眼神闪闪,鼓着脸强压喜色,道:“真的?” “当然。” 书生终于全面弃械投降,正想礼尚往来回一句娘子为夫也很想你,突然脸色一凛,咬牙道:“娘子你还是先说清楚,是想为夫,还是为夫的身体?!” “咦?” 书生握住了某双本该交握在他腰间却不甚安分意欲上下移动的手,转过身来。 “这……习惯、习惯了……不是有意的……”范轻波干笑着,心中又有了流泪的冲动,叫你手欠!叫你手欠!谁种马啊你种马!呜呜呜,希望书生不要质疑她前面道歉的可信度呀…… 书生冷着一张脸,倏地抬起手,范轻波肩膀一缩,下意识捂住耳朵闭上眼。 半天不见任何惩罚加身,她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只见他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封信,正一脸严肃地查阅。她眨了眨眼,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什么?” “信。”书生惜字如金。 “哪来的?” 书生举了举另一只手上还插着信封的箭。 范轻波终于醒过神来,“什么信?说什么的?” 书生抬起头,一脸困惑,“娘子你快来看看,这好像是兵器排名战的邀请函,是不是寄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实在想不出标题了……所以神曲了……,分房就分房…… PS:对于投霸王票的姑娘们没办法回复只能在这边谢谢了> 41爱的教育 上 范轻波接过邀请函,看到开头那一行称呼就抽搐了。这些江湖中人是被书生的犯二坑过多少遍啊才养成这样的警惕心,写出这么长这么全这么让人无法抵赖装傻的称呼——“姓书名生字勤之江湖排行第二人称银笔书生的书大侠”。抽搐归抽搐,但她心中油然而生的某种“有夫如此,与有荣焉”的自豪感又是什么……二病会传染么? 不过她也好奇。“我说书生,你究竟怎么还有办法看出这是寄错的?” 书生理所当然道:“为夫又没有银笔,当然不是什么银笔书生了。” 范轻波躬身,虚心再问:“不好意思,那相公大人您觉得前面那姓书名生字勤之是摆设?” 书生略加思索,随即善解人意道:“或许有同名同姓同字的人,也未可知。” 范轻波直起身子,扯扯嘴角,露出一抹灿烂的假笑,“我说亲爱的相公大人,您是不是觉得您的名字特别主流,特别适合普罗大众?” 书生终于发现她口气不对,十分识相地闭嘴了。 婚前她装模作样冷嘲热讽时会叫他书公子书大侠,婚后这称呼倒越发多元化了。生气时是这位公子,没事时就书生呆子地叫,示好时喊相公,嘲讽时就加个大人再冠以敬词“您”。 此刻又多了看似亲昵的三个字,显然是明褒暗贬,嘲讽之中又带着淡淡的鄙视,鄙视之中又透露出微微的无力,而他面对如斯状况,多说多错,唯有三缄其言方能明哲保身。 书生在此前二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具有察言观色的天赋,也从未花过哪怕片刻的功夫在察言观色之上。然而遇上表情丰富又常常蕴藏多重内涵的范轻波,竟不知不觉点亮了此项功能,从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当然对象仅限范轻波一人。 范轻波见他安静了,也静下心思来。 她虽然不介意日子过得热闹些丰富多彩些,但这一切的前提必须是安全,所以她从未想过闯荡江湖什么的。古代乱源有二,江湖血腥与政治动荡。江湖的刀光剑影一般都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而叛乱什么的,京城也是最后一道屏障,还没听说过这个时空有对京城进行屠城的先例。总而言之,天子脚下最是安全,这也是她选择在这里定居的原因。 如果要给自己的生活贴上标签的话,她希望是市井生活,而非江湖恩怨。 若是几天前接到这邀请函,她的反应肯定是“书生你不介意我们离婚”,然而现在又不同了。心境变化之快,她也措手不及。她发现她居然在思考怎么为书生解决这个邀请了,因为知道他不想涉足江湖的心意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在做什么?”她突然看到他拿着邀请函在认真地折叠。 书生一边忙碌,一边抬头兴冲冲地说:“娘子,既然是误收别人的信,那我们把它放回去,再把箭射回去好了!”说着,手上的信已经恢复未拆开时形状,然后他回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装好,再模仿箭上信封的字迹写了一遍“银笔书生敬启”,大功告成! 范轻波张着嘴看完这一系列动作,抽搐不已。 “相公,你不是正直的读书人吗?”为什么伪造信件这种事做得这么顺手? “所以才不能收别人的信呀娘子。”书生唇角一弯,笑得人畜无害。 范轻波已经完全无力去探究他这到底是天然二还是扮猪吃老虎了,只想问:“你这箭要往哪里射回去?你是知道寄信人的地址还是知道你那所谓的真正收信人的地址?” 书生愣了一下,继而脑中灵光一闪,“寄到本届兵器大战的主办方那边就好啦。” 范轻波找了张凳子坐下,扶额继续问:“你觉得你的箭能射到江南去?”历届武林大会都是在江南举办,这箭是弓箭的箭她家相公不会把它当火箭了?能横贯皇朝南北? “做什么要去江南?”书生似乎十分享受他家娘子对他无可奈何的神情,笑眯眯的也在她身边坐下,忍不住拿手碰了碰她的脸,“寄去逍遥茶社就好了啊娘子。” 范轻波一下子瞪眼,“什么?” 书生还来不及回答,只听啪的一声门被推开,一阵旋风过境,他的手被隔开。眼神一冷,抬手正要回击,却因向他投射来的怨毒目光太过熟悉而顿住。定睛一瞧,果然是外出归来的范秉,阴沉表情随即柔和下来:“守恒,你回来啦。” 范秉自然接收不到他爱屋及乌的善意,只觉得这姓书的变脸奇快,果然不是善类! “主人,大事件!”用眼神杀了书生一遍又一遍之后,范秉终于记起初衷,指着小报上的头条对自家主人嚷道:“逍遥茶社的消息说,这一届兵器排名大战要在京城举行!” “开什么玩笑!”范轻波夺过小报,一目十行,“疯了吗?天子脚下办什么武林大会?朝廷与江湖不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等等,是当今圣上邀请武林人士来京城的?!” “是的。”范秉适时地递上他偷偷撕回来的皇榜。 【兹闻江湖武林素有兵器谱排名之争,五年一战,今适逢佳期,朕诚邀天下豪杰齐聚京师,与京师百姓共襄盛举。特此公告,与闻苍生。】 范轻波看着这张荒唐至极的皇榜,喃喃自语:“我还以为上个月他颁布法令让道士可以结婚生子还享公务员待遇已经够不择手段了,想不到不出一个月他居然又弄这么一出……在京城召开武林大会……他是怎么想出这么损的招的?” 这可是把整个江湖三教九流搬到天子脚下,比什么两大高手决战紫禁之巅凶残多了,负责京城防卫的军队该恨死他了。他想退位被逼宫想到精神错乱了?都没人拦拦他么? 就在范轻波深深地倾倒在当今圣上的丧心病狂之举时,书生已经完成了从跳上屋顶到瞄准逍遥茶社到射箭到回到书房的整套动作。他推开一直挡在他们中间的范秉,抽掉她手中的小报,最后握住她的肩膀,认真道:“娘子,现在没事了,我们继续?” “哈?继续什么?”范轻波脑中一团浆糊。 “你说对不起,又说你想为夫了,你还没回答——”突然脸一红,转向范秉,“守恒,你出去,为师有话同你师娘说。” 范秉自是不依,他眯起眼,一脸狐疑地盯着书生,“你脸红什么?你想对我家主人做什么?干嘛赶我走?心虚啊?哼,我要保护主人,才不会让你得逞!” “咳咳,犯病,你先出去。”范轻波似乎反应过来了,脸也有些红。 范秉看着眼前两人争先恐后地莫名羞涩起来,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奈何奴性坚强,习惯了听主人的话,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外走。没两步,就听到身后两人异口同声道:“没什么事就别再过来了。”他愤愤地回头,只见那突然默契起来的两人互视一眼,又脸红地一左一右别开头——欺人太甚!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仰起头,决定要叛逆一回! “我还就不、走、了!” 书生默默看了他一眼,垂眼牵起了范轻波的手,“那我们回房好了。”他很从善如流的。 “喂!” 范秉不喜欢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抬脚就要追,却见前头的书生空着的那只手指节微弯,向后一弹。他只来得及看见他的动作,却完全来不及闪避,被点住周身穴道,动弹不得,也言语不得,只能无声地怒吼:你他娘的都自废武功了还好意思做隔空点穴这种大师级高难度动作! 另一边,范轻波跟着书生回房,那个明明是新房她却没和书生一起睡过的房间。 刚进屋,才关上门,回身对上他微烫的眼神,心口一热,顿时忘了要解释什么。口有些干,下意识舔了舔唇,无心诱惑,却陡见他眼中冒出火焰,倏地俯身衔住她的唇舌。她的背抵上门,有些疼,却很快被唇上的酥麻带来的快感盖过,她抱住他,正要热情地回吻,他却退开。 “你喜欢周什么策?”他突然捂住她的眼睛,哑声问。 若不是眼下形势火热,她还真有点想笑,男人都这么幼稚吗?故意记不清别人名字? 她好不容易压下因动情而纷乱的心思,尽量清楚地回答:“曾经喜欢过,但因为知道不可能所以压抑自己的情感,从没在一起过。而且自从被你纠缠之后就没空喜欢他了。”这是真的,自从认识书生后她就没过过安生日子,哪还有空风花雪月,渐渐的,什么感觉都淡了。 书生对这个答案勉强满意,捏了捏她的耳垂,却没有放开遮住她眼的那只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嘶啦一声,丝帛裂开的声音,然后一截衣料代替了他的手覆在她眼上。 不等她抗议,他在她唇上一下下轻啄。她的热情又被挑起,抬手搂住他的脖子,迎上去就是一阵狼吻。这一回他非但没有阻止,还配合得十分起劲,甚至隔着衣服开始揉弄她胸前的柔软。她低叫一声,双腿有些发软。突然脚下一个悬空,她被抱了起来,他走到床边坐下,把她安置在腿上,唇上手上动作更加放肆。 因为眼睛被蒙住,其他感官变得格外敏感,他的舌在与她的嬉戏,他的手在玩弄她的胸部,有点痛,却令她兴奋,他的□在她臀下,热情地胀大发烫。她隐隐知道他突然这么主动的原因,却无法不随之起舞,虎狼之年啊…… 就在她难耐地想却脱他的衣服时,却被握住手。“那天为什么追着那人出去?” 噢雪特,一点都不公平,她快被扒光了他还是衣冠楚楚!心里直骂爹,嘴上还是不得不服软,虚弱地回答:“因为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喜欢他,还耽误了他那么久,所以去道个歉,好更加心安理得地过我的日子……噢,相公,不要停……” 她忍不住喊出她要的,看不见他手上做着无比放浪邪肆的动作,脸上却矛盾地因为她的诚实而露出又羞又恼的神情,咬牙啐了她一口:“不知羞耻!”他也分不清自己是骂她前头堂而皇之的自私言论,还是后头豪放的叫声。 她早已习惯他的口嫌体正直了,半点也不恼,反而变本加厉,吃吃笑道:“你松开我的手嘛,我还可以更加不知羞耻给你看哦~” 他的脸更红了,在彻底堵住她那张成天就爱胡说八道的嘴之前,抛下一句:“书家家规第一条,范氏轻波不得追着其夫书生以外的男人跑!” 两人倒到床上,急切地互相探索着对方的身体,蒙住她眼睛的布也在激烈的缠绵中松开滑落。累积数天的**之火成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箭在弦上,他却硬是按住不发,努力无视她的渴求,抿着唇,拧着眉,执着地问:“为夫好,还是童男好?” 她全身一僵,脑中迅速闪过无数念头,最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突然发力。 他猝不及防被她压在身下,只见她的眼神有些阴沉,唇角却勾起了一抹邪笑,“我最最亲爱的相公大人,为妻深深觉得您虽然饱读诗书,性教育却严重缺失,不介意为妻为您上一堂生动形象活泼有趣的生理课?” 他终于发现大事不妙。 她的表情让他觉得他似乎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而问出这个问题将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这以前从未出现过的升级版的“亲爱的相公大人”正是在告诉他——这个代价,是他无法想象的。 42爱的教育 中 书生自幼历经父母双亡,优昙教原地覆没等悲惨遭遇,小小年纪便随神经从没搭对线过的大长老东奔西走南征北讨,好其实是陪他四处找珍稀兰花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被他不慎毒瞎了的那个爱兰如命的秦胜兰秦大女侠。 ——彼时秦女侠的丈夫已然英年早逝,大长老并非小三,特此声明。 说了这么许多,其实只想指出一点,书生虽然学富不下五车才高岂止八斗,但事实上他没上过学。在利用大长老的医书认识了各种常用的不常用的字之后,他就坚定了自己不学医的信念,毅然决然地走上了进购四书五经经史子集自学成才的道路。 就是这样一个从未接受过正规传统教育的书生,他万万没想到生平头一次上课竟是如此…… 生动吗?可生动了,都亲身上阵坦裎相见了。 形象吗?可形象了,都比照实物就地解说了。 活泼吗?可活泼了,都上下其手颠来倒去换了不知多少体位了。 有趣吗?可有趣了……才怪!都说女人心软,他家娘子的心跟其他女人构造肯定不一样!不然怎么会在那样紧要的时刻突然推开他?留下一句“今天到此为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待他回过神来追到书房,见到紧锁的门正要一掌劈开时,里面又传出凌厉的一句“已经自废武功的人请自重”。他只停顿了几瞬,随即决定暂且放过这扇门,开口想说点什么,谁知才吐出一个娘子的娘字,里面又酸溜溜地抛出一句—— “破童男无数的为妻怎么配得上只被人破没破过人的夫君你呢?” 这一句成功地浇熄书生身上各种气焰,整个人蔫了下来。此前那番授课除了让他欲求不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外还是有一个益处的,起码他知道了原来女人的第一次与男人是不同的,原来洞房那次娘子出血并非因为“肌肤吹弹可破易受伤”…… 是他错,是他无知,就连婚前仅有的一次经验也因并非出自自愿而全程紧闭双眼,加之年代久远细节早已无处可考……早知今日,当初跟着大长老学点医是不是会好点?最可恶的就是那些绘声绘色的绯闻轶事了,恶意诽谤!无中生有!指鹿为马! “人家说我破童男无数我就身经百战啦?人家还说你是巫术男呢你是吗!” 伴随着这声娇喝的是一叠书砸在门上的声音,书生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喏喏地回:“这个……自从受过蛊毒之苦后,为夫的确研究了一阵子巫蛊之术……可这事江湖中人都不知京城百姓又是如何得知的?唔,天子脚下果然卧虎藏龙能人辈出啊……” 书房内静了片刻,随即便是轰然一声巨响,门被砸得剧烈地震了起来。 书生一个移形换影,躲开了屋檐上掉下的几片瓦和数层灰,然后望着不用他动手便摇摇欲坠的门,呐呐地想:不会是搬书柜砸门了……娘子真是异于常人的生猛啊……等等! “娘子!书柜旁那叠书为夫还未看过,不能毁啊!” 他提心吊胆地等待回复,只等来一个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字:“滚!” 就这样,这对夫妻在结束分房的当天,又分房了。书生刚从“娘子没有破童男无数”推导出“娘子没有比较爱童男”,开心没多久,又悲催地从“娘子婚前是完璧之身”推导出“娘子果然还是嫌弃婚前不是完璧之身的他”,然后,没有然后了。他陷入愁云惨雾之中,心事重重地挪开脚步。 咦?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不重要了,他要回房,要反省,要三思,如何挽回娘子的心…… 书生如游魂般飘回房,留下书房门口完全被无视的范秉泪流满面,他空洞的双眼在无声地呐喊着:我容易么我!主人嫌我碍眼把我搬出书房,姓书的更绝,装作看不见我!为什么!为什么每一个给我点穴的人都不记得解穴这回事! 很显然,他想起了他家主人大婚那天他被点住穴道整整一天一夜的事。 前车之鉴犹未远,重蹈覆辙何其快,悲哉,壮哉! 但范秉是何许人?出了名的护主排外常脱线睚眦必报小心眼!在第一次间接第二次直接因为书生受苦受难之后他还能不反击吗?不可能! 虽然家规中说了,不能打架斗殴下毒坑害,但俗话说得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众所周知,书范两家的家务事都是交给他的,比如煮饭。他当然不会做下毒这么低级趣味的事,但是吐吐唾沫星子再多加些他和主人都能吃就书生不能吃的辣子啦葱啦什么的还是挺好玩的。 哼,就姓书的这一顿不吃饿得慌的体质,小爷整不死他!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书生当仁不让地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白天他要忍受食物的摧残,倒是范轻波与他相敬如宾分外和谐,只是一到夜晚就有丧心病狂惨无人道的生理课在等着他,由于有愧在心,他不敢硬来,每每只能咬牙忍下,苦不堪言。 转眼就到了七月半,这个时空在节庆习俗上与中国古代倒是相差不多。只是凤氏皇朝一直以来都崇道抑佛,所以民间基本上都是过中元节,也就是俗话说的鬼节,而并无盂兰盆会的说法。 这一日,天阴阴的,空气有些潮湿,家家户户都准备了祭祀的物品,唯独书家仍是一派清净。 范轻波怕鬼,若说前生只是捕风捉影地怕,那么今世在见识过地府那群“审美异常”“不修边幅”的鬼后,怕的程度可说达到最高峰了。因为她十分明确地知道,七月的确是鬼门关大开之月,七月半的确是阴气最重之日,而鬼,的确都长得很可怕。 往年的这一天,在其他人准备迎接祖先享用人间食物时,范轻波通常会在全家贴满驱鬼的黄符,然后拉着阳气饱满的范秉通宵下棋。这一年,家中多了书生,自然要考量他的意见。本以为他这样迂腐又循规蹈矩会要求依礼操办,毕竟祭祖算是礼之大者,谁料他竟同意按她的意思办。 她以为他是迫于她的淫威才妥协,还主动表示若是他想祭拜父母她会帮忙准备东西的,他却反过来安慰她,说他对他爹娘并不熟,也不知道他们喜欢吃什么东西,硬要准备可能反而弄巧成拙。本来还想对他刮目相看的范轻波瞬间无力,原来他不是懂得变通,只是脑回路太奇异。 她又想起在书房发现的两样东西,她和书生的婚书还有一叠未拆封的书,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相公,我要出趟门,有什么要我带的吗?” 看着她突然柔和下来的表情,这番温言软语,书生受宠若惊之余,脊背之处还是反射性地蹿起了一阵寒意。“不、不用了。娘子路上小心,早去早回,小心路滑,要不要加件衣裳……” 他背后,屡屡张口却被抢走一切台词的范秉黑着一张脸,凉凉地说:“早就走远了。” 书生讪讪地回头,范秉哼了一声,扭头走开。书生顿了下,摸摸鼻子,继续心不在焉地上课去。 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所以原本要上到酉时的课,申时三刻便结束了。书生宣布了下课,又嘱咐了几句早点回家不要到处乱跑后,就托着腮陷入了沉思。 “喂,你说夫子这几天是不是好奇怪?”一个孩子边收拾书本边问旁边的人。 “是啊,夫子脸色好差,是不是快死了?”这群孩子总是不放弃脑补自家夫子是死人。 “笨蛋!”皮蛋抱着手,一脸鄙视地看着说话的小孩。 小孩不服气,“不然你说是什么?” 皮蛋高深莫测地看了眼正在发呆的夫子,回头扫视了一遍众人,满意地看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这边,然后背着手小大人般走了几步,才得意地开口:“夫子印堂发黑,八成是房事不顺啦!” “哇!”一群小孩咋咋呼呼地嚷开了,书生兀自出神,浑然未觉。 皮蛋仰着头,正享受众人崇拜的目光,突然一个声音响起,“什么是房事啊?” 他一低头,看到小丫拉着他的衣角,又见其他小朋友脸上都露出同样的疑惑,这才发现原来这些家伙的“哇”并不是因为崇拜他见多识广,而是因为他说了一个他们都不认识的词。 “这都不知道?你们真没用!”皮蛋撇了撇嘴,“就是你们爹娘关在房间里做的事嘛!” 小丫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那皮蛋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皮蛋拉了拉她的辫子,“笨!我娘房事不顺的时候都是这张脸,我怎么会不知道!” 小丫更困惑了,“可是皮蛋你不是,不是没有爹吗?” 皮蛋瞪大眼,更加用力地扯她的辫子,把头花都扯了下来,大声吼道:“你太笨了!我怎么会跟你这么笨的人一起玩!呴!以后出去别说是跟我混的啦!” “呜哇!”小丫被吓得哭了起来。 书生终于听到声音,如梦方醒,从讲台上走过来,手足无措地看着哭得直打嗝的小女孩,脑子还是有些打结。现在是怎么回事?不是下课很久了吗? “咳。”有人终于忍不住走了出来。 范轻波回来就听见院里小孩讨论得正欢,听得有趣就没打算出来,后来小丫提到皮蛋没爹的事,她心里一紧,怕这无心之语让皮蛋受伤,正犹豫要不要介入,就听到了小丫豪放的哭声。 ——她果然太低估五姐的孩子了。 “小丫不哭不哭,来,姐姐抱。”她蹲下去把小女孩抱在怀里,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微的抽气声,余光瞟到书生微张着口一脸羡慕的模样。噢,这是犯规的,相公你不能这么萌! 范轻波强忍想笑的冲动,一心二用地安抚着小丫。不可否认一开始的确是对这呆子生气,想好好惩罚他的,但是这几天下来,怒气一早就散了,加上最重要的目的——骗书生签家规这个已经达到了,剩下的纯粹是她的恶趣味在作祟。谁让他不管是半推半就还是欲火焚身还是强自压抑的表情都太可爱了,让她忍不住一再欺负。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喜欢强势的人的,遇上书生后才发现她原来可以这么主动。 想到今晚要对他上的“课”,她的眼睛亮了亮,嘴角的笑再也掩不住。 “好了好了。”小女孩终于不哭了,范轻波拉过皮蛋,“快跟小丫道歉。” 皮蛋不情不愿地蹭过去,哼哼道:“对、对不起啦,笨蛋。” 小丫眼圈一下子又红了,“你、你才才是笨蛋!人、人家又没说错!你明明就没有爹爹嘛!” 范轻波有些担心地去看皮蛋,只见他仍是没有半分受伤模样,撅着嘴,倨傲地保持仰头的姿势,不屑道:“说你笨你还不信,谁说我没有爹爹,夫子教过的诗你都不记得了?” 这下连书生也好奇了,终于将目光从自家娘子身上移开。 皮蛋清咳两声,摇头晃脑似模似样地吟道:“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爹爹!” 噗—— 范轻波呛笑出声。 接收到自家娘子揶揄的视线,书生嘴角一抽,严肃而又坚定地回望,“为夫绝对没教过这个!” 皮蛋皱着眉,想了想还是放弃,不以为然地撇嘴,“没差啦,反正不是夫子就是范老大教的。” 范轻波的笑脸僵住,在书生默默的注视中不住地干咳,“咳,虽然,啊,这个哈,的确很像我的风格……但我发誓,我真的没这么教过!肯定是皮蛋天纵英才自我揣摩举一反三想出的句子!” 就在此二人争先恐后撇清关系拒绝承认传授过皮蛋诗句之时,一道狂狷的笑声在上空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身着红衣,张扬肆意,立于墙上。明明已是秋意渐浓,那人还摇着一把纸扇,端的是一派风流,两袖之间,骚气蓬勃,迎面扑来。来者何人,呼之欲出—— “金兄台?” “金淫/虫?” 书范二人异口同声,却还是敌不过随后而来皮蛋的那一声——“便宜爹!!!” 这泥马什么神展开!书范二人瞬间如遭雷击,当场石化。 而罪魁祸首金画师浑然不觉自己的出现带来多大的震撼,甩了甩长发,万般骚包地从墙上一跃而下,抱住飞奔过去的皮蛋,笑盈盈道:“哎哟这不我那便宜儿子么?乖,你便宜爹我有正事。” 说着放下皮蛋,径直向范轻波走去,一双桃花眼深情地锁住她,“妹妹——” 啪!书生迅速反应过来,一掌打掉意图握住他家娘子那双手的那对爪子。 范轻波也回过神来,一脸嫌弃地抖落一地鸡皮疙瘩,下意识窝到书生身边。迎着金画师陡然受伤哀怨起来的目光,夫妻俩再度异口同声:“这位公子你自重点。”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不觉竟把爱的教育拖成三章了……没办法,谁让轻薄姑娘欠人家一个身披嫁衣头戴凤冠的洞房花烛夜XD PS:金画师的戏份以及下章的灵感全因为一个说金画师银书生应该认识的姑娘的留言来的,深情呼唤这位姑娘,快来领奖! ————————我是“悄悄话说完了,大家睁开眼睛”的分割线———————— 发了下牢骚,心情舒畅多了,谢谢姑娘们的鼓励,我爱你们。猥琐笑,我绝对不会为了某一棵树放弃乃们这片有爱的森林的!至于某棵树有没有看到我之前的喊话,现在突然觉得不重要了,不能因为你妨碍了我们家森林看欢乐文的情绪,所以还是把喊话内容删了。 43爱的教育 下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终于找到我的真爱了!”偏厅内,金画师双眼迷蒙如梦似幻地说。 “咳咳。”范轻波半口茶喷了出来,这种话从你这只种马嘴里说出来谁都不敢相信! 她抬起手背正要抹掉嘴角茶渍,却被书生拉住。只见他从袖中摸出一方素帕,为她轻轻擦拭。若是在前世,见到男人用手帕,范轻波少不得要在心里暗嗤一声“娘”或“装”。可现在,看着他如此自然的动作,竟无可救药地觉得雅韵天成,赏心悦目。 失神片刻,想起厅中还有一个外人。难得金画师逮着机会居然没有调侃她,抬头一看,却见他居然还保持着梦幻表情。她想到皮蛋之前对他的称呼,“你说的的真爱,不会是五姐?!” “不然还有谁?”金画师春风满面,媚眼乱飞。 “哦?”范轻波挑眉,“我还以为你喜欢我美人哥哥呢。” “你怎么想到这个的!他是男人啊!”提到他人生中唯一的污点,金画师总是格外不淡定。 “难道不是吗?你对美人哥哥一见钟情,接着发现他并不是女扮男装,一时接受不了自己竟爱上一个男人,于是你巧妙地将这份感情转化成敌对。然后变本加厉地找女人,想借以忘记他的影子,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你是‘正常’的。然则千帆过尽,你终究还是敌不过你的心,罢了罢了,弃械投降,承认他是你看似风流的外表下,心中唯独一无二的真情……” 金画师听着范轻波声情并茂的描述,俊美的面庞不停抽搐,忍不住转向一旁听得入神的书生,“勤之兄,快把你家娘子栓好,别随便放出来。” 书生一愣,对上他愤怒的目光,眼神渐渐变得悲悯,饱含慈悲,“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果然如此。在下从来不知,金兄如此洒脱不羁之人,心中竟也隐藏了这样一番无法言说的情衷……” “情衷你爹!范轻波,把你家相公拴好!”金画师抓狂了。 范轻波捧腹大笑起来,“你让他栓我,我栓他,那你是干嘛来了?” 金画师终于忆起初衷,连忙拉了条椅子坐到她面前,“我说范家妹妹——” “书夫人。”书生冷声介入。 金画师满腔心事被扼杀在摇篮里,见书生神情不豫,心思一转便想到是为何,笑道:“勤之兄你放心,范家妹妹只喜欢童男的,而我对只喜欢童男的女人也没兴趣。” 此话一出,书范二人脸色都变了。 ——娘子你果然恋童! ——相公你嫌晚上的课不够生动形象活泼有趣? ——为夫错了今日秋高气爽不宜杀人娘子你可千万别冲动…… 金画师目光在两人间来回,只见书生突然红着脸低头喝茶,而范轻波则是笑得像一只偷了腥的猫,联系他自己前头说的话,瞬间想岔了,以为书生被他说中了,还是童男。 他露出一抹暧昧的笑,正要调侃两句,却被范轻波抢先开口。 “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想问我五姐的事?” 他神思顿时回笼,连声问道:“你跟小寡妇熟,可知她中意什么样的男人?近日可有新姘头?” 范轻波奇了,“难道你不是她的新姘头?” 金画师闻言,那张桃花脸上竟露出一抹难得的苦恼之色。原来金画师代班看店的数天里正好遇上五姐上门买书,二人四目相对之下顿生相逢恨晚之感,刹那间天雷勾动地火,他提议为她作画,她欣然应下。然后再自然不过地,他们在金画师那个挂满春宫图的画室中欢爱了。二人就这么勾搭上了,本来都好好的,可是这几天不知为什么,五姐突然不理他了。 听到这里,一直不出声的书生修眉微拧,突然道:“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与他齐名多年,金画师哪里会没领教过他的迂腐古板?他张了张口,最后还是转向范轻波,无限同情道:“辛苦你了。”堂堂轻薄女居然嫁给了如此不解风情的书呆子。 范轻波看了一眼正气凛然的书生,也叹了一口气,“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口中说得无奈,眼中却闪起了跃跃欲试的光芒。金画师一看不妙,这是要发情的征兆,他以前看到漂亮女人时都是如此。虽然妨碍别人房事是万恶之首,要遭天打雷劈的,但眼下他的事怎么看都只有她这个天天写情爱小说的专家能帮,只好对不住了,最多他速战速决。 “事情便是如此,我实在想不通她怎么说变就变。我这么英俊不凡风度翩翩,对女人又体贴,一夜三次偶尔四次,她还有什么不满意?再说发现对她有其他感觉之后,我还做了许多从未对其他女人做过的事呢!” “什么从未对其他女人做过的事?”跳过前头的自大言论,范轻波直觉这很可能是破案关键。 果然—— “就是赏花赏月饮酒作对啊,你书里不都这么写?你说,要知道像我这样功能齐全的男人能忍住不直接上床,陪她磨磨唧唧谈情说爱,是多么伟大的事!她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 赏花赏月饮酒作对?五姐能满意才怪了!范轻波强忍笑意,接着问:“所以你自从第一次见面之后就再也没碰过她了?” “是啊,是不是有什么不对?”金画师皱起眉。 当然不对,不对大发了!范轻波心里笑翻了,这一向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突然用起上半身来真是太可怕了!最可怕的是他难得一次动用上半身,偏偏遇上的女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奇葩! 金画师此刻在她眼中俨然是一个茶几了,摆满杯具的茶几。 “五姐她,不像是……”书生听出不对劲,正想提醒一句五姐不像喜欢风花雪月的人,却被自家娘子高声截过去,“不像是不喜欢你!” 他狐疑地望向自家娘子,只见她目不斜视,斩钉截铁地说:“画师同志,你做得非常好!如果你只贪图她的身体,自可以随时一逞兽欲,但感情之事急不来。你既认定了她,就要尊重她,珍惜她,千万不要让她觉得你满脑子都是跟她交欢。。” 书生眼中的狐疑已经变为无奈了,因为他明白他家娘子这是陋习难改,开始胡说八道了。 可惜恋爱影响智商,连书生都看出的事一向聪明的金画师却不加犹疑地相信了,仿佛吃了定心丸般点了点头,又虔诚问道:“可她现在不理我,我该怎么办?” “女人心思很复杂的,五姐肯定是以前从未有过男子如此待她,一时慌了才会这样。你要继续保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样,你去书店找一本叫《凤求凰》的书,里面男角儿追求女角儿的法子你可以看看。” 范轻波揉着因忍笑而抽搐发疼的脸,冲那个如获至宝飞奔出去的身影大声补充了一句:“五姐可喜欢那本书了,看的时候还直嚷嚷如果有个男人这样待她她就死而无憾了!” “真的吗?”书生好奇地问。毕竟怎么看五姐也不像能说出这话的人。 “当然是假的!噗,哈哈,笑死我了,哎哟!”金画师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范轻波终于抱着肚子笑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在椅子上打滚,“五姐从不看言情小说的,偶然一次看到《凤求凰》,还直骂那男角儿磨磨唧唧拖泥带水,绝对是大头小头都有问题,噗……” 书生的脸微红,摇头叹道:“娘子,你何时能不这么口无遮拦些?” 范轻波半晌止了笑才斜挑着眼望他,哼道:“那你娶个口有遮拦的去呀。” “可以吗?”书生问。 他还真存了这心思?范轻波不怒反笑,“当然可以呀,休了我你爱娶几个娶几个。”说着懒洋洋地起身,看也不看他一眼,便要往内屋走,没走两步便被拖到一个温暖的怀中。 “娘子不生气了?” 习惯了她的口无遮拦,前几日的相敬如宾真的把他折腾坏了,现在她又愿意同他抬杠,是不是代表不生气了?书生的鼻尖喜悦地,示好地蹭了蹭她的耳朵。 范轻波心口一阵骚动,强自压了下来,猛地退出身后的怀抱,“气不气,你说了不算。”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在他呆愣之际,转身跑进内屋。而他追上时,她已经将卧房门闩上了。他喊门,屋里只传出一句:“不准劈门也不准走,等我一会儿。” 书生坐立难定,焦灼不安地在外头等了不知多久。 终于在第七七四十九次问“好了没”时,他听到一声喀拉,闩门的木块被拿掉的声音。然后屋内传出令他心头骤然狂跳的回答:“可以进来了。” 原先还迫不及待的心情一下子缓了下来,反而滋生出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情绪。 书生缓缓地推开门,看到坐在床上的人时,心跳几乎停止。他在做梦吗?竟看见他家娘子身披嫁衣头盖红巾坐在新床之上!她双手合于膝上,那样温顺的姿态,仿佛在等待他掀开她的盖头。如同无法控制自己失序的心跳一般,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再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床前了。 盖头下,主导这一场戏的范轻波也没有轻松到哪里去。随着他一步步的靠近,直到她的视线里出现他的鞋子,早先被忽略到天边去的各种尴尬羞赧情绪全被勾了出来。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于是两人微烫的气息在有限的空间内无限被放大,亲昵而缠绵。 他颤抖地伸出手,她心跳开始一下轻一下重起来。 他在触及红巾时僵住动作,她屏住呼吸。 他踌躇低喃:“如果掀开来又是守恒那张脸我一定会杀人,可杀人是不对的。众生皆平等,没有谁有权随意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再说我是个读书人,应该手无缚鸡之力才对,不能杀人……” 她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喷笑出声,纷乱的情绪终于得到缓解。 仿佛得到她声音的保证,原本踌躇不前的人似乎舒了一口气,再度伸出手。 若说此前有过后悔不该走这么煽情肉麻的路线,在看到书生一贯温和的脸上出现那样热烈又复杂的神情时也烟消云散了。她扯了扯唇,牵出一抹微笑,“生辰快乐。” 自从发现自己在乎他后,范轻波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将心思绕在他身上。虽然他从未说过,但新婚夜新娘逃走跟班代嫁,掀开盖头见到一个男人,情何以堪?原先不甚在意的,现在开始一一为他感到委屈。这样的感觉好陌生,她却不排斥。 从书房里找到的婚书上看到了他的生辰,她就决定了,要赔他一个新婚之夜。 见他呆呆盯着她的发髻,她干脆侧过头让他看个清楚,“陈家嫂子教我梳的,好看吗?” “好看。”他的手抚上她的发,仍是呆呆的。 她好玩地捏了捏他的脸,笑眯眯的,“好看就看仔细些,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梳头好麻烦的,讨好男人这活果然不适合她干,下回她还是梳回她的马尾。 他的手从她发上移到脸上,在她眉眼之间流连,滑下她的鼻梁,描绘她的唇形,最后抬起她的下巴。他望进她时时闪着狡黠的眼中,紧抿的唇角终于松开了,“娘子,你不生气了?” 她环住他的腰,一本正经道:“念在你上课听话认真,学业有成,我决定让你提前毕业。” “你确定?”他的眼眸黯了下来。 “再确定不过。”她轻快地说着,将不知何时从他身上解下来的腰带扔到一边,冲他娇慵一笑,声音却是与神情不符的豪放,“相公,快来,我们白日宣淫!” 他倏地握住她的手,幽幽道:“既然娘子你的课上完了,那么轮到为夫了。” 她蓦地瞪大双眼,“你点我的穴?”她的四肢完全不能动弹了。 他吻上她不可置信的眼,“你的身子易淤青,不适合捆绑的。”所以点穴比较好。 “什么捆绑?你要做什么?唔唔!”他吻上她的唇,不同于以往,激烈又狂暴。挟着压抑数天的**,疯狂地吸允含弄她的舌,攫取她口中的芬芳。她很快便被席卷了全部理智,开始热烈地不甘示弱地回应他的疯狂。 许久才气息不稳地退开些许,他拭去两人唇间连接的银丝,哑声道:“为夫今日要给娘子上的课很简单,只有四个字。” “什么?”她的思维开始有些模糊。 “出嫁从夫。”随着夫字吐出,她被放到了床上,一道黑影压下…… 事实证明,他不仅是个好夫子,还是个好学生。他将前几日从她哪里学到的全数变本加厉地用到她身上,积极地探索她的敏感,让不仅明白了什么是出嫁从夫,更加明白了什么是玩火**,什么是惹神惹鬼别惹欲求不满的男人。 她的发髻被打散,嫁衣也早已被撕烂。在这样四肢无力完全被动十分没有安全感的处境下,她开始为自己无法控制的呻吟尖叫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羞耻。 “啊……相、相公……把我的,哑穴也点了……” “娘子叫得很好听,点了多可惜。”说着一个深挺,“唔嗯!” “啊啊啊……你……有种解开我的穴道我们大战三百啊——太深了混蛋!” “唔,解穴是吗?好啊。”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四肢能动了,整个人就被翻了过来,跪趴在床上。 “娘子,请抓住栏杆扶好。” “……”这就是你解穴的目的吗混蛋! 苍天啊大地啊,她不要这个黑化的书生了,她要好欺负易推倒的呆子……她还有一叠书房找到的他当时从欢喜天买了却还没看过的春宫图小黄书,本想来一场爱的课后辅导,照现在这个情形还调教个屁啊!这家伙举一反三学以致用的能力太强了,典型的教会了徒弟没师父!她必须多藏几招……“啊啊……疼死爹了……” 察觉她的晃神,他将手绕到她胸前,重重捻住峰顶某处。听到她那句“疼死爹”,他拧起眉,曲指用力弹了下那枚在他手下越发坚硬的果实,同时□狠狠撞入她体内,“满口胡言,该罚!” “啊啊啊……不要……慢、慢一点呀混蛋!我要杀了你……哦……” 明明夹杂着各种骂爹脏话却被认为很好听的女子叫声再度响起,夹杂着**撞击的啪啪声以及男子的闷哼粗喘,卧室之内,秋风不入,春意正浓。 而几墙之隔的书家门前巷道上,一群轻便打扮的男女听着这激烈的动静,面面相觑。男的默默地想:谁说银书生不近女色来着?明明生猛不亚金画师。女的多半装作没听见,只有一个苗族打扮的少妇露出他乡遇故人的喜悦神情。 “这妹子叫得真带劲,半点不像中原女人装模作样,莫非是我族人?”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一个注水肉…… sqyz姑娘,你的生日礼物要轻薄给书生上课的具体内容,还是书生给轻薄上课的具体内容? 44分外热闹的京城 随着兵器谱排名战之期渐近,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江湖人士涌入京城,造成大量的流动人口,京城守备与治安维护人士苦不堪言。与此同时,京城当地百姓却因为有幸参与从来只在故事里听过未曾亲眼见过的武林盛事而兴奋雀跃,商户也因客源暴增获益匪浅。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一日,秋高气爽。大街之上,只听平地一声厉喝起:“小贼!哪里跑!” 吟风楼二楼有位黑面壮士一跃而下,几步疾飞,虎虎生风,追上前方一个仓皇鼠窜的身影,将他拎到酒楼门口一个哭天抢地的老汉面前,“把钱袋还给这位大爷!” 老汉失而复得,喜出望外,拉着壮士衣袖连声道谢。 “瞧,武林人士齐聚京城也不全是坏事嘛。” 两个儒生打扮的青年坐在酒楼靠窗处,目睹这一切。说话的正是其中看起来较为瘦小精明的那一位,而另一位则显得风神俊秀气度不凡,他轻笑着摇头,指了指酒楼另一隅。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跟你拼了!”“怕你不成?拔剑!” 顷刻间,桌椅四分五裂,尘屑飞扬,剑气纵横,好不热闹。店中无辜百姓四处逃窜,其他武林人士则是面不改色谈笑风生,该喝酒喝酒该吃肉吃肉,只偶尔抬抬手动动脚挡开打斗中飞过来的东西。究其斗殴原因,不过是两人不巧用了同一色同一款的剑穗。恰如女人撞衫也会不爽,只是女人很少也很难爆发出如此具有杀伤力的举动罢了。 酒楼靠窗处,两位青年已不见踪影,桌下却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拨拉算盘声。 “一张八仙桌两条桃木凳一个茶壶两个茶杯四个碟子,折旧计二十两!好家伙!打到扶栏了!五两!哎哟我艹!误伤小二了,汤药费收惊费去晦费精神损失费计五十两!” 这见钱眼开的姿态,这见钱眼开的姿态,这随身携带算盘的架势,舍解东风其谁? 最后一声珠响,解东风眼冒精光,“总计二百二十五两!” 既是解东风,那被拉着一起蹲到桌下的这位就不难猜了。 公冶白看了一眼算盘,“不是七十五两?” 解东风正色,“有协议在先,若损坏酒楼公物则以三倍偿。” 众所周知,解东风迎娶谢依人那场婚宴不仅搜刮了众人的红包,开了由酒楼代办喜宴的先例,更是拿下了半个吟风楼。故而在得知武林大会要在京城召开之后,他除了随大流意思意思劝谏了下皇帝之外,就是着手吟风楼的迎客揽金大计。每天一边跟着那帮老臣痛心疾首国将不国,一边默默算着今天又赚了多少多少钱,什么时候开分号云云。 公冶白则不同,近日影阁出了一件大事,导致所有事务都落在他身上。武林人士激增带来的安全隐患,皇城守卫的重新分配,每件事都烦得他焦头烂额。饶是如此,见到解东风成功敛财时小人得志的模样,他还是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对了小白,你可有兄弟?”解东风突然问。 “怎么突然问这个?” 看他双眼晶亮盯着他,公冶白心知他又打起了鬼主意。果然听到他答:“清风的新书,写你情史的那本《不如不遇倾城色》,前两日刚定稿付梓,还未上架就已被预订一空。你若是有兄弟可千万别藏着掖着,快放出来招蜂引蝶,嘿嘿。” 公冶白眼中漫上一层笑意,“我有无兄弟,你会不知?” 解东风眼神一闪,随即垂下双目,不知咒了句什么,嘴里又咕哝着:“嘁,我跟你很熟吗?”说着头一撇往边上挪,却撞上桌脚,“唔!” 公冶白很早就想问了,“我们为何要躲在桌下?” 解东风捧着脑袋,漫不经心地回:“没看有人打架么?我一个弱质文官被误伤怎么办?”顿了下,望着突然伸到他脸侧的手,“你干嘛?” 问完就见公冶白指间夹了几根细针,心下一惊。想起什么,环顾四周,才发现以桌子四脚为界,俨然一道屏障。而屏障之外,早落了满地的木渣尘屑,碎碗断筷。是了,这家伙虽也是文官,却是个武功高强的文官。哼,又是小白脸又会文又会武,说他是男人公敌都是轻的。 公冶白无视身旁饱含羡慕嫉妒恨的视线,微皱着眉看着手中接到的暗器,心中隐隐有些动怒。在熙熙攘攘市井之间还如此肆无忌惮,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还好暗器上无毒。眼神沉了沉,他手腕一转,几根细针飞射出去,缠斗中的两人应声倒下。 “哈哈,可以收钱了!”解东风见状大喜,从桌下钻了出去,毫不在意众人的侧目。 看着他神采飞扬打点善后事宜,公冶白眼神缓了下来。历经三朝,世事变迁,这人却还是十几年前那模样,多好。想到他方才说的新书,又想到照计划病危垂死的“谢依人”。逍遥茶社报出朝臣借谢依人大做文章之事后,小范应该知道自己被坑了,忍气吞声不是她的风格。想到她收集素材时问他的那些事,可以预见,那新书会有多“精彩”。 这人此刻还将小范当摇钱的宝树,看到书后该会想掐死她?唔,或许会被掐的是他? 乱就乱,这大同年间出了不少荒唐事,多他一件又何妨? 就在公冶白这厢笑得意味深长之际,隔着一条街的欢喜天门口,范轻波与丰言也在谈论同样的话题,唯一不同的是,这两人笑得并不轻松。 “十日后书就要上架了,小范,你到时出入小心点。”小气鬼心眼比女人还小的。 “丰先生,彼此彼此。”负责审稿的你也逃不了。 “唔,这些日子无甚灵感,不如四海云游一番好了。”反正他又没签下什么卖身契。 “唔,我与外子新婚燕尔,倒是可以度个蜜月什么的。”她还从没去过京城以外的地方呢。 丰言长叹了一口气,理了理宽袍下摆,随口换了个话题:“听说你家最近挺热闹?” 这下轮到范轻波叹气了,她负手远目,眼神空茫面容悲怆背影沧桑,“你说那些会武功的是不是都有点问题?居然还赖在我家不走了。一想到周围有这么一群男男女女对我家相公虎视眈眈垂涎欲滴,我这心里就别提有多苦逼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我开始工作了,以后每天要七点起床,不能通宵码字了TAT…… 下班之前总算摸鱼码出一章。唉,想到还有两章要码,我这心里就别提有多苦逼了。 PS:最近因为晋江出台防盗系统的问题,导致部分姑娘无法顺利看V章,辛苦大家了。我是电白,我也不清楚出乱码神马的怎么办,小荼姑娘发了个解决方法,我加精了,大家可以看看。如果还是不行就只能发站内短信给管理员上报情况。 谢谢大家还对我不离不弃=-=木有打负分骂我骗钱什么的(有其他作者好像被这样对待了)…… 45似曾相识故人来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讲堂中,书生正在教学生唱诗谣。所谓唱,其实更为接近吟、咏、叹。低沉时如空山古琴,喑哑成伤,却自有一番辽阔;高亢时欲挂冠拂袖,乘风归去,渺万里层云。 如此美妙的声音,可惜没什么人欣赏。院中那群江湖人士正忙着为一代高手的陨落而幻灭着,幻灭着。初次见到书生的人想着“这货不是天下第二不是天下第二”,而见识过书生性情的则想着“这货还是老样子还是老样子”。 唯一认真听的大概就是那位苗族少妇了。 她皱着眉,嫌弃道:“你们中原人唱歌也唧唧歪歪的,没意思透了,姑奶奶这才叫唱歌!”说着完全不给人阻止的时间,气沉丹田,昂首挺胸,引吭就是一首山歌,“太阳出来照苗乡,金花银花朵朵开,金花银花我不爱,只爱情哥好人才~~~~” 众人默默望着她,面目凌乱,冷汗滑落。虽说人美歌靓,但这不是唱山歌的时候? 这苗疆七宝教每次派出来的高手也都正常不到哪里去啊…… 这位少妇名唤陶金金,据说从十二岁初试**之后就阅人无数,二十二岁从良嫁于七宝教教主,二十三岁因意图弑夫篡位被她们家教主休了,从风坛坛主降级为给教主抬轿子的。七年摸爬滚打终于混成了教中第一高手。此次代教主出征中原武林,意在天下第一。 书生虽排名第二,但众人皆知他与人对战从未用过全力,经常被打败,却从未被打倒。多年前的武林大会上金画师与他一战,虽然胜了,但事后一个月内受尽内力反噬之苦,他却安然无恙。由此可见其武功之高深莫测。 是故,武林中有个共识,打倒银书生才能算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 陶金金得知这些之后便加入了他们寻找银书生的队伍,一路同行过来不是嫌弃中原人磨叽中原食物口味不够重中原男人假正经,就是在不分场合兴之所至地高唱情歌,若不是忌惮七宝教的蛊毒之术,他们老早想合伙把她人道毁灭了。 “抱歉,打扰一下。”在陶金金唱完一曲要紧接着唱第二曲时,终于有人出声了。 书生手持书卷,立于门口,修眉微蹙,“这位夫人,你吵到在下的学生了。” 陶金金汉语不是很好,这一听不高兴了,“谁是你夫人?”她向来最看不上中原男人,而中原男人中她又最最看不上酸溜溜文绉绉的这款。显然书生不偏不倚恰好踩中地雷了。 “你找在下的娘子做什么?”惯于从字面上理解别人话中意思的书生眉头皱得更紧了,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防备。这个可疑的外族女子这几天总找他家娘子套近乎,口口声声要拉娘子入教,不知安了什么心思。娘子正直善良不知江湖险恶,他必须多留个心眼。 至于他是如何看出他家娘子正直善良的,姑且只能算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找你娘子做什么?”陶金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重复他的话。 “你自己都不知,在下又如何得知?” 书生不可思议地瞪眼,深深觉得眼前这人实在太难聊了。不止这人,这院中一群人都好难聊,怎么说都说不通,世上果然只有娘子好。不比不知道,这一比较才发现,跟娘子说话可轻松舒服了。虽然她常常口不择言,但听久了,那些胡言乱语从她口中吐出竟也颇为可爱。 显然他不知道范轻波只是懒得理他,放弃对他脱线的言论追根究底,直接跳开说自己的。这并不妨碍他此刻沉浸在“有妻如此夫复何求”的甜蜜中,然后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诡异地露出痴然之色,两颊生晕,双眼晶亮,傻笑了一阵又拿书掩面。 “想不到数月不见,他症状又加重了。”与书生有过数面之缘的高手如此道。 “这货不是天下第二这货不是天下第二……”菜鸟们从见到他第二刻起这句话就没停过。 第一刻是他与范轻波房事被扰,满面冷怒走出来倒是气势凛人如摧枯拉朽,武林高手四个字简直像刻在他脑门上的,令人心生仰慕。可下一刻他突然转向抱着木盆要收拾衣物去洗的范秉,满面红霞道:“守恒,床单放着为师洗就好了。”至此,完全幻灭。 老鸟拍拍菜鸟的肩膀,“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 这时陶金金终于反应过来,眼珠一转,倒笑了起来,“我说这好好的人怎么说话颠三倒四的,原来是想老婆了,想来妹子功夫是顶好的。” 范轻波顶多私下嘴欠点,爱开黄腔逗书生,却从不与陌生男子或书店男客调笑亲近。饶是如此,也被视作轻薄了,江湖之中纵然少些束缚,终还是受千百年礼教熏陶的,哪里受得了一个女人有这样的口条?按现在的话说,那就是三俗啊。 只见在场数人,脸上或青或红,年轻的羞窘难当,年老的则面露鄙夷厌恶,俱是撇头不看。 “你们要杀要剐就冲着姓书的去,别扯上我家主人,我家主人没有功夫的。”范秉听到有人提起他家主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脸不豫地看着陶金金,顺便也对其他武林人士喊话。 “咯咯,小哥哥你这就错了,你家主人有没有功夫得她男人说了才算。”陶金金笑得暧昧。 范秉更加不爽了,“屁啦!我跟主人五年了这姓书的才来个把月,怎么会有他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你在质疑我不够专业会被主人抛弃吗混蛋?!还有,谁是你小哥哥了,小爷我就是再早生个十年都当不成你哥!哼,老女人,跟姓书的一样爱装嫩!” 一切暗示明示表示他不如别人了解主人的行径都是王八蛋行径! 陶金金脸上还是笑,风韵犹存的脸上越发娇艳,似怒还嗔道:“小哥哥忒也无情了。” 众人见她如此神色,心道不好,这妖女还有个绰号叫“牡丹花下死”,越是艳若牡丹,出手越重越狠,这位少年要吃苦头了。电光火石之间,看不见她出手了没,也来不及提醒,只见一直发呆出神的银书生突然一个不经意的移动,十分自然却恰好挡在二人中间。 书生背对着陶金金,向范秉道:“守恒,晚餐做好了吗?为什么为师闻到奇怪的味道?” “啊!”范秉尖叫了一声,转身往厨房方向跑去,“我的汤!!!!” 书生眼中滑过一抹笑意,旋又转冷,他看了陶金金一眼,什么也没说,走回堂中,对着一群紧张又好奇地往外看的小孩子,又是一派温和亲切,“今日的课便到此为止。最近城中不太平,你们莫贪玩,莫在外逗留,都早些回家。” “是,夫子!夫子明日见!”学生齐声答。 陶金金一直带笑的脸上终于有些僵硬,“不可能!你,你为什么会没事?” 书生看都不看她,护着学生们将满脸写着要留下来看戏的他们送了出去。 一则自己从未失手的毒术在他身上竟无效,面目无光,一则有生以来从未受过这样的忽视,二度面目无光,陶金金终于恼羞成怒了,“喂!银书生!我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你们中原人不是最讲什么什么礼义廉耻的吗!” 书生送走学生,才又回头看她。他彬彬有礼地将视线移开几寸,而后微微欠身。在场众人中有几位见他如此动作,皆是大惊失色,唯独陶金金明艳双目仍是盯着他,要等个说法。 “所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也……” 刚动唇起了个头,几位曾经深受其害的武林人士连忙逮着他停顿的间歇,不约而同拱手道:“你们聊,我先走了。”话音刚起,这几人便发挥了最大潜能用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案发现场,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空中传下来的。 院中瞬间只剩下书生与陶金金,还有几个不明所以的武林后起之秀。 然后不出一刻钟,这几个青年才俊终于明白前辈为何会仓皇逃走,后知后觉地追随而去。 “古贤人管子有云:礼不愈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则一言一行需有节有度,不自荐自夸,不投机取巧,不隐瞒自己的缺点错误,而知耻者近乎勇矣。此四维者,于国于民,其效尤甚于法。故言,四维不张,国将灭亡……” 陶金金有些头痛,“停停停!别念了,我只想知道——” 后面的“你为什么没中毒”来不及说,她蓦地停住,看着眼前絮絮叨叨的男人开始渗出深色的血液,原来他不是没中毒,只是反应比较慢?哈哈,她就说没有人逃得过她的毒术嘛! 陶金金恢复得意没多久,就见书生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帕优雅地擦拭嘴角,对她道了一声“失礼”,然后,然后他居然面不改色边吐血边继续传道授业解惑?! “而此四维者,耻尤为重要。在下私以为,耻为礼义廉之本。盖人之所以不廉、无礼、不义,皆源于无耻也。故圣人有云,人不可以无耻……” 是中原人品种奇特,还是此人格外奇葩?陶金金眼神开始放空,为什么她觉得以前也见过一个这品种的人?可遍搜记忆却寻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明明她一直都呆在族里,除了那些商贩之外没接触过任何中原人啊…… 范轻波回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空落落的庭院之中,一男一女对面而立,男的斯文挺拔,女的娇小艳丽,画面不可谓不美好。女人眼神迷蒙地望着男人,朱唇轻启,语声娇软,道:“你去过我们苗乡吗?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嗯,被工作打乱了作息,现在决定重新调整下,以后周三和周六更新。欢迎催更,无催更无动力…… PS:文章其实剩下不到十章了……卡结局啊卡结局 46醋海情潮泛轻波 当晚,书家主卧之内。 “娘子,娘子。” “干嘛?” “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没有。” “娘子千万不要客气。你我既为夫妻,自是一体,娘子的事即是为夫的事,娘子不开心,为夫也无法不担忧。正所谓夫妻之道,贵在——” “你哪只眼看到我不开心的?!” 范轻波终于忍不住转过来,不再拿背对着他。可当看到烛光下他眼神闪闪嘴角微翘,一副旁人也许看不出她却洞若明烛的得逞模样时,心里不免有些懊恼。 这死书呆随时随地都有让她抓狂的本领,真是克星。 书生听到她的问题,垂下眼,脸有点热,烛光下看不真切,他支支吾吾道:“因为娘子今晚看起来,难得的,兴致不高……” “兴致?” “唔,周公之礼……” 范轻波放在被子底下的手悲愤地握成拳,在丫眼中她果然就是只种马!那他到底喜欢她什么啊?喜欢她技艺高超花样百出?完了完了,她居然开始思考喜不喜欢喜欢什么的问题了,明明一开始就得出结论他是为了负责才跟她在一起的……这代表什么? 咬咬牙,她挤出几声假笑,“隔壁还住着一群人,你也知道,那些耳听八方的武林中人最讨厌了。不能让他们听霸王春宫,乖,咱早点睡。” “唔,娘子说得是。” 室内终于静了下来。范轻波以为说服了书生,刚松了一口气,突然—— “我能问一下这位大侠你在做什么吗?” 书生手上动作不停,却抬起头无辜地望着她,那小眼神瞅得人直想叹气。 而范轻波也真的叹气了,“唉。” 听到这声叹息,书生动作一顿,有些黯然地想收回手,不料却被按住。 不仅如此,范轻波还翻了个身抬起一只脚跨到他腿上。感觉抵在在她下腹的阳刚,她又是叹了一口气,以壮士断腕般的口气道:“来,我们速战速决。” 两刻钟时间过去。 范轻波把擦过身子的毛巾扔到地上,完事大吉。她提拉着被子钻了进去,准备睡觉。 “娘子,娘子。” “又干嘛?” “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请问这位公子你是穿越到两刻钟前了吗?这台词你讲过了啊!” 为了阻止他再度念出后面那一大段,范轻波连忙跳到下一个问题:“房都行过了,你到底又哪只眼看到我不开心了?!!!” 书生抛过来一个残念的眼神,幽幽道:“娘子你好敷衍……” 这小眼神瞅得那叫一个令人心跳加速血脉喷张啊,范轻波二话不说抡起枕头就向他扑了过去,“你敢要求再高点吗混蛋!嫌我敷衍?是要用八国语言**还是怎样?我一口盐汽水喷不死你一枕头闷死你!!!” 事实证明,书生果然是死不了的体质。一场混战,在他的消极反抗下,竟是范轻波先睡着了。 她连睡着了还是蹙着眉,脸颊上是运动过后的红晕,鼻翼两侧冒出一粒粒细细的汗珠,呼吸轻轻的,像极了惹人怜爱的小动物。 他家娘子还是习惯把事情藏在心里啊,那么他在她心里究竟占据什么地位呢?今日如此反常地主动求欢,连自己都惊讶无比,只因心中不安罢了。一直都知道,她对他并无他对她的感情,只是她似乎对他的身体颇为迷恋,所以才会对她的突然不热衷于房事感到莫名的心慌。 希望她的注意力在他身上,就算不知她在想什么,也希望她一直看着他。 他抬起手在她眉间轻揉,为她化开那道结,脸上还挂着笑意,却有些苦涩。他将她揽入怀中,抵着她的发心,闭目沉吟:“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次日,范轻波是被范秉的敲门声吵醒的。 日上三竿,隔壁书院传来朗朗读书声。范轻波这几天都有些渴睡,今天较之之前似乎更严重了。昏昏沉沉穿好衣服,扶着脑袋下床,拉开门,让到一边,她边打呵欠边问:“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了,主人。”范秉将漱口水、洗脸水与毛巾放到架子上,又回身端早餐。 “哦。”范轻波脑子还是有点懵。 范秉又补了一句,“今天新书上架,主人你辰时四刻要去开店。” “哦。”范轻波吐掉漱口水,漫应了一声,又拿起毛巾擦脸。她懒洋洋地睁眼,被不知何时突然凑到她面前的范秉吓得扔了毛巾,瞌睡虫也跑了大半,“你想吓死爹啊!” 范秉的脸被掐着推开老远,即使眼睛鼻子嘴都歪了,他还是恪尽职守地提醒。 “主人,辰时四刻要开店,现在已经是巳时了,也就是说你迟到一个时辰了。欢喜天门口那帮从四更天开始大排长龙等到现在的客人已经在商量凑份子找人做掉你了。刚好最近城里江湖中人很多,想赚外快的是一抓一大把,杀人越货都白菜价了……” “啊——”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范秉眼前一晃,范轻波已经不见了,桌上包子也少了两个。 眼睛眨了眨,满满的崇拜之情几乎要喷薄而出,“主人好厉害!主人好威武!” 捧脸陶醉了半晌,突然想起——“主人!外头危险啊!!!杀人越货白菜价啊!!!” 范秉追了出去,就见对门书院里也飞奔出来一个人,嘴里喊着:“娘子你怎能散发出门!”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这两人一个自废武功一个隐瞒武功自然不能使出轻功,只能跑着追。于是大上午的,皇城街头就出现了这样惊险又悬疑的一幕,一女披头散发狂奔,二男一人手持梳子一人手持餐盘紧随其后。女子叫声凄厉,男子叫声——更凄厉。 是追杀?还是追求?三角恋?甲男送餐见乙男为女子梳头方知此女脚踏两条船?抑或纯粹是近日频发的七月见鬼事件之一?请锁定下期《走进玄学》。 逍遥茶社玄学专栏的民间搜查员写完最后一个字,收起小本本,心满意足地回茶社。 另一边,范轻波一路爆发小宇宙,甚至将两位高手都甩在身后,终于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目的地。远远的,就察觉到以欢喜天为中心半径五米之内怨气冲天。 范轻波就地抓了一把尘土往脸上拍,然后神情一转,向前走。 “来了来了!范掌柜来了!” 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所有人猛地回头,满脸的杀气,却在看到范轻波的瞬间愣住。 只见她披头散发灰头土脸衣衫凌乱一身狼狈,唇上嘴角还有隐隐的血迹,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众人大惊,怒气散了一半,人群中心软的女子更是担忧地围上来扶住她,“范掌柜,发生什么事了?你没事?要不要找个大夫来?” 近日的京城龙蛇混杂,常有械斗,殃及池鱼,城中百姓莫名受伤都快成家常便饭了。女子更惨,听说有几个采花贼混入武林大会队伍中,意图浑水摸鱼,虽说武林正道方面还有官府方面都在全力约束门众维护治安,但城中女子还是人人自危。 此刻范轻波这副模样,不得不让人想到一些糟糕至极的画面。 范轻波见人群围过来,连忙擦掉嘴角的“血迹”,勉力一笑,道:“我没事,只是来的路上遇上一场混斗,不慎被掌风还是剑气什么的扫到,昏迷了一阵,醒来时不知时辰,只能拼了命赶过来。”顿了一下,她突然按着胸口咳了起来,半晌才歇,“谢谢大家关心,也十分对不住让大家久等了,我……” “没事没事,说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人没事就好了!那你看,你这身体……” 众人见过范轻波发飙发狠,见过她冷嘲热讽,也见过她泼辣干练模样,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她如此柔弱可怜,都被慑住了。若说原还有三分火气,现下是一点都没了,还反过来连声安慰。想让她回家休息,但又等不及要看公冶太傅艳史大公开,一时间有些犹豫。 范轻波见状连忙摇头,坚强地说:“我这点伤不算什么,迟了这么久已是万分抱歉了,怎么还能让大家白跑一趟呢?欢喜天正常营业!” “好!范掌柜果然女中丈夫!”“巾帼不让须眉!”“女子当如是!” 就这样,范轻波在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之下施施然进了欢喜天,成功地完成了从无良的迟到者到有情有义有担当的女中豪杰的华丽蜕变。 一旁,追上来目睹了这一切的两人沉默了一阵。 “她嘴角的血迹哪里来的?”书生眼神有些复杂。 “今早的早餐是辣汁鸡丁包。”范秉的眼神也有些复杂。 “看来我有必要跟娘子好好谈谈了。”书生喃喃自语。 “嗯,的确要好好谈谈。”范秉难得有一次赞同书生的话。 书生仿佛找到知音般,感动地望着范秉,“守恒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巧言令色鲜矣仁。骗人是不对的,如此文过饰非,实在不好。最不应该的是她居然散发出门!女子之仪,尤为重要!散发模样,娇弱体态只宜于闺房之中,岂能给旁人看去!” ——书生你对发型是有多执着啊。 咬牙切齿义愤填膺了一番,他终于记起身边还有个人,“守恒你说是?” “咦?”范秉没发现自己已经慢慢习惯了守恒这个称呼,此刻的他正陷于无限神往之中,听到有人问他,便闪着星星眼一脸仰慕崇拜道,“临危不乱,面不改色,机变百出,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主人好厉害!主人好威武!我要学我要学!” “……” 此时此刻,书生不知该表扬他成语全用对了,还是该教育他不要学坏。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家风,必须整。确定了这一点之后,他又悲催地意识到,家风不是他想整,想整就能整。 欲整家风,必先振夫纲。 振夫纲啊……想到自己新婚一个月以来生活的点滴,书生神情变得茫然,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多么玄幻科幻而又奇幻的词。 除却脑回路跟常人不同这点,书生这个人还是十分务实以及靠谱的,所以整家风振夫纲这六个字只在他脑中过了一遍后便如风过水无痕。撤下茫然表情,他鼓着脸,眼神专注,开始研究“昨晚娘子究竟在气什么”这个严肃课题。 为此,他特地回到家中,翻出那几本他买了之后就一直没时间看的书,重点研究其中几本据说是他家娘子写的小说。 这一看不打紧,书生的嘴就一直没合上过,眼中不断变换着困惑、惊恐、怀疑、苦恼、恍然大悟、疑窦再生的情绪,周而复始。终于在不知第几个循环时,他忍不住了,拿着书本就往外跑,一路直往欢喜天。 彼时已是傍晚时分,欢喜天大门之上早挂了“新书告罄,休业三日”的牌子。 书生以为范轻波应该是收工回家了,正准备往回走时,突然听到欢喜天内传出两声爆吼。 “死小范!!!你坑爹啊!!!”“范轻波!!!我掐不死你!!!” 作者有话要说:《国风·郑风·狡童》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书生虽不会把情啊爱啊挂嘴边,但念的这首诗也够肉麻了…… 卖萌犯二银书生 话说那日金画师得了范轻波的指点之后如获至宝,到欢喜天拿了一本《凤求凰》,将其中男角儿的招式都研究了个遍,壮志满怀前去寻小寡妇。谁知…… 第一天,他在她墙下吟诗,被她泼了一盆水,幸好他身手敏捷,躲过了。 第二天,他约她去野外,在河边为她抚琴,被她推进河里,幸好他会轻功水上飞。 第三天,他使出杀手锏——赠家传宝玉!果然!小寡妇被他打动了!她出来见他了!还笑得春风满面!但是!她在说什么?什么叫做“看在这块玉我很喜欢的份上,我答应不把你不举的事说出去啦,你以后不用玩花样了”? 谁不举?谁!不!举!!! “她居然说我不举……我不举……我不举……” 再说另一边,解东风的脸色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他从户部下班,一路上接受众人诡异视线洗礼。虽说他自知不属英俊潇洒之流,但也不至于一夜之间面目可憎到令全城女性愤怒?个个都当他杀父仇人般,含悲带怒瞪着他,最离谱的是居然还有人对他扔烂白菜! 正当他决定抓一个人过来问清楚时,就耳尖地听到旁边有几个人在交头接耳。 “看不出来啊,小气尚书居然有断袖之癖,他不是有老婆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都是障眼法!” “没听说最近解夫人快不行了吗?谁知道是不是被他……” “哎哟作孽哟,不过太傅那样的人才,也难怪他动心啦!” “你们又知道了?书上又没明说,指不定他是女扮男装呢?” “去,你看他哪一点像女的?说太傅女扮男装还靠谱点!” 他敏锐地听到“书”这个字,立刻冲回家里拿了昨日送来的样书来,这一看就是气血上涌怒从中来啊,二话不说就杀到欢喜天来。 “他们居然说我断袖……我断袖……我断袖……” 于是乎,当书生听到尖叫声破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一脸悲愤的金画师与一脸阴狠的解东风在喃喃自语,一个不停说着“我不举我不举”,一个不停说着“我断袖我断袖”,而他家娘子正从桌底下弱弱地探出头来。 “娘子,你没事?”首先关心疑似有危险的人,尽管另外两个看起来比她更像有事的。 “没事。”范轻波一见书生,心中大定,连忙钻出桌子,飞扑过去,昨夜的龌龉暂时抛到脑后。 “唔。”书生接住她,想了想,虽然有外人在难免失礼,却终究没有推开她。他看了看那边两人,低头问,“金兄不举,解大人断袖为何要寻娘子麻烦?” 范轻波无辜地眨眼,“我也不知道。” 话音刚落,就接收到两道杀人的视线,“范!轻!波!” 范轻波倚在书生怀中,再次推翻自己初见他时的观感,谁说他是弱受了?谁说他没安全感了?此刻有他在身旁,眼前冲着她大吼大叫的天下第一高手与天下第一权臣突然变得不可怕了。幸好他没被她的恶形恶状吓跑,幸好他够迂腐,死缠着她要负责,幸好,她没错过他。 意随心动,她圈紧他的腰,“相公,他们好凶哦。” 这下不仅金画师解东风两位苦主,连书生都忍不住想,娘子你语气这么肉麻笑得这么放肆,真的是害怕,而不是故意气他们顺便吃为夫豆腐吗? “书兄,此事与你无关,你最好让开。”金画师十分克制地说。 这话书生不爱听了,义正言辞道:“轻波是内子,她的事自然就是在下的事。”顿了下,又委婉道:“金兄,你有隐疾找内子又有何用?听闻圣手不日将至京城,你与他也算有交情,相信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谁说我有隐疾了!”金画师濒临抓狂地咆哮。 书生一愣,很快醒悟过来,连声道:“是是,金兄并无隐疾,在下明白的明白的。”说着,还露出善解人意心照不宣的表情,摆明了一副“同样是男人我明白这不是什么好事你不想张扬也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噗。” 解东风与范轻波这对前任夫妻默契十足的一声喷笑终于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金画师暴走了,抽出腰间金笔,反手指向书生,“多言无益,打过再说!” “哎,说得好好的,金兄这是怎么了?”书生抱着范轻波偏头闪过。 “谁跟你说得好好的!”金画师金笔一扫,逼得书生松开范轻波。 “君子动口不动手,金兄你别这样……”书生连连闪避,就是不还手。 “你的银笔呢?”金画师步步逼近。 “给内子打手链了。叶阁主手艺很好,价格又公道,金兄有兴趣的话也可以找他。”书生很乐于分享的,从来不私藏。再说叶阁主帮他追到了娘子,替他介绍介绍生意也算投桃报李。 “还真是谢谢你了啊。”金画师咬牙,手中金笔瞬间变幻了数招,大有不逼他出手誓不罢休的意思。 “不用谢,只是金兄你看,你对在下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动武其实是否有些不妥?” “你手无缚鸡之力?谁信?哈,我还说我是处男呢,你信吗?”金画师被气得笑了。 “在下当然信。”书生理所当然地答,一双正气的眼中分明写着:你不是不举嘛。 “……啊啊啊啊!” …… “你家男人真是奇葩,拉仇恨的本领简直无人能敌。”看着那一追一躲一攻一闪的两条身影,解东风感叹道。瞧,现在金画师完全忘记了罪魁祸首的存在,一心要找书生拼个你死我活。 范轻波托着腮,神情有些萧瑟,“唉,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有些寂寞呢。” 解东风看了她一眼,“你放心,还有我。”他的仇恨可稳稳的在她身上,没被拉走。 范轻波一僵,眼神虚了虚,飘开去,“那啥,我明明没写你,城中那些人吃饱了撑的胡乱脑补,怎么能算在我头上?我可冤枉了……” 解东风眯起眼,皮笑肉不笑道:“少年探花,官至尚书,其貌不扬,尤善敛财,你觉得这十六个字很难联想到我?” 范轻波举手,辩解道:“我在扉页写了,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哼。”解东风抱着手,显然不会接受这个解释。 范轻波神色一正,突然认真道:“其实,这事真的不能怪我。” 解东风挑眉,范轻波望着他良久,叹了一口气,为二人各斟了一杯茶,才缓缓说道:“写美人哥哥的情史一事你事先也是知道,并且乐见其成的。虽然心中不爽你在我的婚事上摆了我一道,但我真没想过要玩这么大。” 说起来,她两任丈夫还都是拉仇恨的高手,“你也知道自己这些年坑了多少人,多少人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你,我又怎么会大张旗鼓地将你的把柄递出去?从你带我离开赭衣宫的那一天起,我就把你当成亲人了,也曾经想过,如果你我一直没有遇到可以携手一生的人,那么,做一辈子的夫妻也是很好的。” “原来你对老子还有过这样的邪念。”解东风嘟囔着,音量小了许多,撇开脸,耳根泛红。 范轻波眸色一暖,打心里笑了出来,其实这个人见人怕的小气尚书孩子气得很,别扭时总喜欢自称老子,都是某人惯出来的。她顺着他的话说:“是啊,当时觉得你又有权又有钱,还不喜欢搞七捻三,最重要的是你长得不好看个性又差,基本不会有人跟我抢。” “哼。”解东风声音又大了起来,“小范你这样不行啊,你这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噗,说他两句还抖起来了。范轻波脸上笑意更深,继续道:“嗯,你这颗葡萄可甜了,甜到有人在你家一呆就是一个月,闹得瞎子也看明白了,葡萄是有主的。” “什么有人有主的,老、老子是黄金单身葡萄!”解东风瞪着小眼睛,罕见地结巴了起来。 范轻波点到即止,话题又转了回来,“我写书之前不是跟美人哥哥聊过几次吗?问到他所遇的人事,说的最多的就是你。我试探地问过一些与你有关的暗示性的问题,发现他均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仿佛在刻意引导我往某个方向写。美人哥哥不会不知道我写出来会带来什么影响,但他却仍是这么做了。所以我猜测,朝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是不是在部署什么?” 解东风越听脸色越沉重,直到她说完,眉头已经拧成麻花了。倏地站起来,急急走出两步,看到还在打的两人,猛地想起来回头交代:“打坏的东西记得要他们赔。”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范轻波抹掉额头的虚汗,松了一口气,突地又听到脚步声。 “你家男人好像很爱踹门?”半路折返的解东风踢了踢地上七零八落的厢房门,掐指一算,“加上上次踹坏的我家门,总计一百五十两,从你稿费里扣。” 看着目瞪口呆一脸不可置信的范轻波,解东风嘿嘿地笑了,“你以为说那么多肉麻煽情的话老子就会忘了你们的账?门窗都没有!老子才不吃这一套!” 语毕,吸了吸鼻子,趾高气扬地走了。 这回是真走了。范轻波又愣了一会儿,才扶着桌子笑了起来,还说他不吃这一套,向来以双倍价索赔的这回居然只要求折旧价,对于一毛不拔的他来说,这还算不吃这一套? 笑完之后,回头看见那两位还在玩你追我赶的游戏,她轻咳了几下,而后扬声朗朗道:“五姐,本姓张,幼年父母双亡,由叔父抚养。叔父家贫,迫于生计,将当年年仅十一的她卖进窑子……” 悠悠念至此,停下。 “然后呢?卖进窑子然后呢?她没被欺负?哪间窑子?”早在听到五姐的名字时便停止打斗的金画师此刻凑在范轻波身前,连声催问,一副要砸窑子的神情。 范轻波也不卖关子,从袖中掏出一叠纸,给他,“喏,别说我不帮你,这里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关于五姐的事。凤求凰的事也不是我故意整你,只是想看看你对我五姐的诚意有多少。” 金画师一把夺过纸,粗略一翻,狐疑道:“你保证这里写的是真的?” “我保证,句句属实。” “哼,如果被我发现有半句虚假,你就等着我放出风声说你男人身怀前朝宝藏地图!”金画师说着,将那叠纸折一折揣入怀中,扬长而去。 仍有些摸不清状况的书生想了想,还是冲他离去的方向叮咛了一句:“记得去找圣手看看啊,切莫讳疾忌医!” 嘭。外面传来一声失足撞门声,分外响亮。 书生默默地收回视线,仍有些不忍道:“像金兄那般风流潇洒的人,竟有如此隐疾,想必心中苦痛比常人还要深上几分。” 范轻波点头,十分赞同,“任何人遇上你,总是要苦痛一番的。” “咦?”书生不解地眨眼。 “没事,夸你呢。”范轻波随口敷衍,然后回头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书生眼角有些抽搐,板着脸,“娘子,你又开始下意识觉得为夫听不懂人话了。” “咦,原来我家相公听得懂人话啊,真厉害呢。”范轻波继续敷衍着,拉过书生斜背着的那只包,将要带回家的东西装进去,突然看到一本十分眼熟的书,“这是什么?” 书生终于想起自己来找她的目的,神情一振,急急忙忙翻开夹着小笺的那一页,问道:“娘子,书里这个姑娘明明钟情于秦公子,为何却总在秦公子面前说李公子的好话?” ……这呆子开始研究言情小说了?是被她昨日反常的态度吓到了?范轻波唇角眉梢爬满了笑意,虽然不指望他研究出什么心得,但光是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她就觉得可爱得不得了了。 “因为秦公子傻乎乎的,姑娘就是故意让他吃醋的。” “为什么?”书生还是不明白。 范轻波带着他走出侧门,仔细锁好门,沿着巷子边走边答:“因为女人就喜欢看喜欢的男人为自己吃醋啊,顺便测试自己在男人心中有多重要。” 书生默然。虽然他是经常吃醋,但他绞尽脑汁也找不出范轻波曾在他面前夸过谁,沮丧地再次认定他家娘子果然并不钟情于他。他不甘心,又问:“娘子,你道,一个女子原本并不十分钟情于一个男子,最后有没有可能改变心意?” “当然可能啦。”范轻波以为还在讲小说的事,“一般标签为‘婚后生活’‘日久生情’‘后知后觉’的都是这类故事,很常见的。我也比较喜欢这类故事,总觉得一见钟情不大可靠。” “为夫可没有对娘子一见钟情哦。”他哪记得自己是在第几见才钟情,反正这种娘子觉得不可靠的东西还是先否认再说。 谁知范轻波没有领略到这层意思,还为他否认得这么快这么坚决玻璃心了一下。然后之前一直刻意忘记的东西又浮现在眼前,那个陶金金。 她自认不是无理取闹没事找事的人,但书生和陶金金在庭前那一幕却一直挥之不去。 虽然陶金金口口声声记忆中没跟中原人来往过,而她装作不经意地问书生,他也表示以前没见过陶金金,但直觉告诉她,这个陶金金很可能就是当年对书生下蛊的那个苗女。 之前听书生说的时候只觉同情,毕竟他是被强了嘛,幼小的心灵肯定受到了创伤。但看到了陶金金之后,那种感觉渐渐变质了。陶金金虽然不年轻了,却风韵犹存,看得出来七八年前是如何的美艳不可方物,于是原先的同情渐渐变成了在意。 陶金金的胸部比她大,陶金金的身段比她柔软,陶金金的声音比她娇媚。 她没办法不在意,却也没办法发作。因为她知道书生并没有错,她一直就认为纠结男人的过去是愚不可及的,而且论过去,前世今生合起来她绝对比他丰富多了,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她一直没做到最后一步。可道理明白归明白,她心里还是不舒服。 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作,就更不想让书生知道了,所以昨晚才那么矛盾。 “娘子。” 肩膀被戳了戳,范轻波从自寻烦恼中挣扎出来,困惑地抬眼,只见书生双目湛湛盯着她,脸红红的,又像不好意思,又像鼓足了勇气,张口闭口数次,终于一鼓作气道:“娘子,为夫虽然无权,但也算有钱,也不搞七捻三,虽然长得好看个性又好,但也没有人来抢的,所以娘子你,你……” 本来范轻波还有些发愣,直到听到长得好看个性又好,终于喷笑出声。 “你偷听我跟小气鬼说话?” “没有!”书生梗着脖子,矢口否认,“是它们自己跑到我耳朵里的。” 范轻波强忍笑意,严肃问道:“好,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书生不自觉地皱起鼻子,一脸不屑,“听到你说他带你出宫什么什么的,还说不会害他什么什么的,还说……”眼神变得幽怨,幽怨中带着委屈,委屈中带着愤怒,愤怒中带着指控,“还说要跟他过一辈子,哼。” 见他如此模样,什么苗女什么在意此刻完全被抛诸脑后。范轻波嘴角笑意越咧越大,还真是说什么应什么呢,刚刚还在说女人喜欢看男人为自己吃醋,眼前就有现成的案例了。她伸出食指,戳了戳他鼓鼓的脸颊,笑嘻嘻的,“吃醋啦?” 书生本就不爽,看她嬉皮笑脸的,心里更恼,干脆扭头走人。 突然背上一重,他连忙稳住重心,手下意识向后托住身后的人。 “哎哟别生气嘛!”范轻波跳到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道:“人家是没遇到你之前才想随便跟小气鬼将就将就嘛。” 她的双腿勾着他的腰,柔软的身子直往他背上蹭,唇凑在他耳边说话,几乎要将他的耳垂含入口中,又是如此的娇声软语,他只觉下腹一阵鼓噪,早忘了前一刻在气什么了。 “真的?”他的手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臀。 她咯咯笑着,不安分的手滑入他的衣襟,“千真万确,我最喜——” 后面的表白来不及说出口,便被巷外一阵喧闹打断。 “妖女!纳命来!” 唔,遭遇江湖仇杀,作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与读书人,还是走为上策。 书生背着范轻波正要离开,却见一个彩色的身影跌跌撞撞朝他这个方向砸下,他只能侧身一闪,那个彩色身影倒在了地上。随之而来的,是几个高手模样的男人,瞬间把巷子围了起来。为首的那个虬髯大汉怒声喝道:“妖女,交出解药!” 被称作妖女的彩衣女子从地上懒懒地坐起身,笑道:“你们中原人好没道理,一会儿要人家的命,一会儿又要人家的解药,再过一会儿,该不会要人家的身子?” <listyle="font-size:12px;color:#009900;"><hrsize="1"></hrsize="1">作者有话要说:文案上有关于定制印刷的投票,有兴趣的童鞋就投一下。 如果愿意买的人数够的话会开通印刷,印刷本中会有完整版洞房和完整版“爱的教育”以及帝师解东风的完整番外故事。 我一方面希望能开通,因为想要实体书,一方面又不希望开通,因为要修文加帝师番外OTL 大家凭自己心意就好了。 </listyle="font-size:12px;color:#009900;"> 48夫妻齐心退群雄 真是白天莫说人。 看着被包围追杀委顿在地的陶金金,范轻波突然觉得这京城真泥马小。下意识去看书生的反应,只见他面露慌张之色,瞧着十分心虚的模样,心中顿时一凉,原本搂着他脖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往里收,就在她快掐住他时听到—— “娘子,快快!把为夫的脸遮起来,为夫不想被他们看到!” 咦?原来慌张的对象是这些武林人士,而不是…… 范轻波神情一松,没细想,便顺着他的意思抬起袖子遮住他眼睛以下的脸。 在场武林人士目睹这一切,默默流汗,“书大侠,别来无恙。” 书生目不斜视,不理不睬,众人不禁有些尴尬。范轻波心知这二货必定是认准自己遮了脸,就当旁人都看不到,正如他认准了自己自废武功了,谁也不能找他比武一样。有些无力,却又莫可奈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二货也只能这样了…… “各位大侠,你们忙,我们就不打扰了。” 众人原本对范轻波就很好奇了,毕竟银书生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若非那只万年不变斜挎着的布包,他们还真不敢确定这个背着女人的是他。现在眼见这女人主动开口了,俨然一副全权代表的样子,他们更是惊讶,“这位姑娘是?” 话刚出口就见书生目光突然变得冷冽,众人一凛。范轻波连忙笑着打哈哈,“我不是什么姑娘啦,诸位见笑了,背着我的这位呢,是我的丈夫。” 书生哼了哼,这才敛下目光,嘴里还在碎碎念,“早就说了,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范轻波不服,“哪里披头散发?我绑得可整齐了,还抹了桂花油!” 书生眼一瞪,斥道:“不伦不类!女子十五而笄,二十而嫁,出嫁从夫,自当盘发为髻……” 范轻波大奇,“二十而嫁?哎哎,我以为都是十四五岁就要嫁的!”敢情古代法定婚龄跟现代差不多?其实她还不算老姑娘? 书生委婉道:“娘子,这个古礼与实际情况往往会有些偏差……” 范轻波捏住他耳朵,“相公你这是在嫌为妻老?” 书生哀哀叫了起来,“不嫌弃不嫌弃,一点都不嫌弃!” 范轻波重重一拧,“你说不嫌弃,意思就是你真觉得我老咯?” 书生委屈,“娘子你一点都不讲道理……” 焦点瞬间从原本要上演的江湖仇杀转到小两口斗嘴上,在场众位武林人士心中不约而同滑过一堆问号:现在是什么情况?银书生什么时候娶妻了?还有这对夫妻旁若无人打情骂俏就算了,为什么他们居然还听得津津有味?堕落!太堕落了! 待他们终于意识到不能再继续被抢戏时,书范二人的身影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没想到我们还挺有默契的嘛。” 回家的路上,范轻波伏在书生背上,笑得眼儿弯弯。完全没有对过稿,两人都可以一搭一唱完美地模糊焦点移开注意金蝉脱壳。 “咦,什么默契?”书生享受着范轻波自昨夜反常之后难得的亲近,背得上了瘾,一时竟忘了这是在街上,全然无视路人投来的各色目光。 “你难道不是听懂我的暗示所以配合我撤退的么?”范轻波微微收敛笑意,直觉告诉她,答案应该不是她想的那样。 书生满头雾水,一双清目盈满困惑,“什么暗示?什么撤退?” 范轻波语塞。她果然再次高估了这家伙的正常程度。也对,他武功是天下第二,又拥有天下最二的脑子,自然不把那群江湖中人放在眼中,想走就走,哪像她瞻前顾后,非要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全身而退。 不过转念一想,这是不是代表书生心中也想远离那些是非,不管那陶金金死活? “你不好奇那些人为什么要抓陶金金吗?”范轻波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书生正想着娘子此刻似乎心情颇好,不知前夜的气是否消了,突然听到这一问,顿觉踌躇,“方才被抓的那人娘子你认识?很熟吗?要……为夫去救吗?” 最后一句有些迟疑,娘子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自然不能见死不救,但是出手了以后就永无宁日了。唉,虽然有失厚道,他心里还是偷偷地希望娘子跟那个什么陶金金不是很熟。 书生的脸上一向藏不住心事,在范轻波面前尤甚。所以范轻波轻易地将他这一番心里挣扎看在眼中,不由目瞪口呆。这家伙到底什么构造啊!他不记得陶金金是不是以前那苗女就算了,她在他们家对面也住了好几天了,他居然还认不出来?连人名字都没记住? 她忍不住抬手把他的脸转到她这边,四目相对,仔细审视他是否有装傻的可能。 书生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随即脸色大红,双眼不安地眨动,长长的睫毛几乎扫到她脸上。他转开脸,又被抓回去,这下不仅脸,整个脖子耳朵都烧了起来。加上又听到路人议论声,终于发现这是在街上,自己背着一个女子,举止亲密,就算这是自己的妻子也属孟浪。于是连忙挣开她的手,又把她放下。 书生羞窘难当,尴尬地想逃离,又觉得丢下娘子一人不好,一时立在原地,有些无措。 范轻波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见他小白兔般模样,心中大动,不由分说地抱住他胳膊,推挤着他往前走。又明目一睐,对围观群众道:“我家相公脸皮薄,臊得很,你们快别看了,再看要收钱了。” 众人哄笑,又啐着“好没皮没脸的小范”,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范轻波被啐惯了,当真有些没皮没脸的意思,仍是嬉皮笑脸的,却被书生瞪了一眼,“笑,你还笑?幸好这是回了青墨坊,不然在外头,不知那些人又会胡乱编排些什么。大庭广众众目睽睽的,娘子你就不能自重点吗!” 范轻波心情好,难得不回嘴。其实青墨坊这群街坊喜欢她归喜欢她,八卦起来绝对比外边那些人还要无下限,不过这种事还是不要告诉他为妙。 “下不为例,知道吗?”不知过了多久,书生终于训完话,以一句严肃的警告作为结尾。 “嗯,知道。”范轻波乖巧地点头,然后可怜巴巴地抬起眼,小声道,“相公,我脚麻了。” 书生脸上严肃神色顷刻间分崩离析,忙扶住她,急道:“没事?不会是刚刚被那群江湖人误伤了?让为夫看看。” 说着就要看她的腿,却被拦住,“相公,我没事,只是有点麻……” 书生一想还是不放心,连忙蹲□子,“娘子,为夫背你回家,家里有大长老给的药。” 于是乎,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范轻波又回到了书生背上。书生自然看不到她得逞邪笑的模样,还兀自担心着,“唉,一早便知遇到那些打打杀杀的人准没好事。娘子,真的只有麻吗?会不会酸?会不会——” 范轻波笑得不见眼,“酸倒不会,挺甜的。”心里又麻又甜。 书生心中一跳,“甜?莫非是什么奇怪的毒物?” 范轻波终于忍不住大笑,抱住他脖子直晃,“哎,呆子,我说没说过你可爱死了?” 书生还陷在娘子可能中毒的恐慌中,脑子没转过来,回道:“为夫不爱死。” 范轻波笑惨了,“是是是,你不爱死,你光爱犯二犯傻,是我爱死,我爱死你了!” 书生倏地停下脚步,随即大惊失色,发足狂奔起来,嘴里还嚷着:“完了完了,娘子肯定中毒了,怎么办怎么办,不知道大长老给的那本毒经里有没有解法……” 不一会儿就到了画巷巷尾,听到范家院中竟传出一阵打斗声。书生本不想予以理会,背着范轻波就想回书家找解药,却被范轻波阻止,“去对面!犯病不知道在不在那边!” 她对江湖中事向来不好奇不关注,跟书生一样能避就避,可扯上自己家人就不同了。 二人进到院中,就见借住在这边的几个高手三三两两打成一团,像在比武。 范轻波的视线着急地在人群寻找,终于在一处看到范秉被一虬髯大汉逼得步步后退。 “住手!!!” 一道直达云霄的咆哮,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了顿,这才看到门口的书范夫妇二人。范秉听出主人声音,一个分神,下盘不稳竟摔到地上。 范轻波一急,跳下书生的背,跑过去,“犯病你没事?” 范秉皱着脸,未语先落泪,范轻波一看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倏地站起来,逼近那虬髯大汉,恨声道:“我家犯病是杀你父母还是淫你妻女了?你要置他于死地?武林中人了不起吗?武林中人就可以草菅人命随意践踏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吗?连手无寸铁的弱质少年都要欺负,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范轻波一怒极攻心就容易慷慨激昂出口成章,大汉口拙,被逼得步步后退,结结巴巴道:“我,没有,喂!那位小哥,你倒是跟你家主人解释下啊!” 谁知范秉看主人这样紧张维护于他,一颗忠犬心扑通扑通直跳,抱着她的大腿只顾哭得震天震地,哪里管得着大汉说什么。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偏偏他又泣不成声,哽咽道:“呜呜呜,主人,他……他……他对我……他逼我……” 范轻波一听,这还了得,“禽!兽!” 大汉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满头大汗,连连摆手,“书夫人,误会!我只是想找这位小哥切磋一番,没有恶意的!” “切磋?切什么磋?我家犯病又不会武功!哈,切磋,那跟他切磋完了要不要跟我也切磋一下?你们这些武林中人的本事就找无辜百姓切磋吗?” 这句话的打击面就广了些,旁边有人不满了,“我们倒是想找不无辜的切磋,可你男人非说他自废武功了。” 范轻波厉目一扫,“所以你们的本事就是只会找自废武功的和不会武功的人切磋?” 这时书生上前,正想说范秉不是不会武功时,被人拉住。 “姓书的!不准出卖我!”范秉一脸梨花带雨,眼神却是恶狠狠的。 书生不解,“守恒,你有武功又不是坏事,为何非要瞒着?” 范秉咬牙,心想老子当初装病弱混到主人身边的,被主人知道真相可是欺主大罪,随时可能被扫地出门的好不好?嘴上却硬声道:“你都可以自废武功了我为什么不能是不会武功的?” 书生凝眉沉思了半晌,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也自废武功了啊。” 范秉一愣,正想不通这是什么逻辑时,只见书生看着他的眼神瞬间又友好了数倍,俨然一副将他列为同类的模样,心思一转,干脆将错就错点头,“是啊是啊。” 果然他话音刚落,书生就站了起来,走到范轻波身边,也跟着讨伐起那些人来。 范秉看得直咋舌,见过好骗的人,还真没见过这样帮人想骗自己的理由的人…… 呆了一会儿,又想起自己的任务,连忙耷拉下双眉垮下嘴角,扑过去又嗷嗷哭了起来。可惜范轻波就算在为他出头的时候也不忘一脚踹开他,他再扑,再被踹,最后想了下,勉为其难退而求其次地抱住另一条大腿。 敏锐地察觉到腿的主人全身都僵了,偷偷抬头,只见书生一脸便秘地望着他。 ——守恒,男儿膝下有黄金,抱大腿很难看的,你别这样…… ——你管我!不抱大腿我哭的姿势不优美旋律不顺畅你要赔吗? ——守恒,男儿流血不流泪,哭鼻子也很难看的,你别这样…… ——你!管!我!不!然!你!也!踹!我!啊! 这是耍无赖了,偏偏书生也拿他没办法。看他家娘子这气势汹汹的模样就不难猜出,这个小无赖,只有她踹得,旁人都欺负不得。换个角度想想,其实抱他大腿也好,总比他抱娘子好。 “只要银书生跟我们中任意一人比试一场,我们便不再纠缠!” 不知何时,吵着吵着,话题竟又吵到这边来了。 “在下——” 书生刚起了个话头,便被范轻波截了过去,“你说比就比啊?你不纠缠了我们是不是要谢主隆恩啊?别公主病了!你以为四海之内皆泥马,谁都得惯着你啊?我老公说过多少遍了自废武功退出江湖了,你们让他跟我安生过日子会死吗会死吗?” “大妹子,你之前明明也赞同银书生跟我们比试的,怎么……” 开口的这位,正是上次在后山与范轻波有过一面之缘的大汉。 此话一出,连书生都有些好奇,显然他也记得后山那次,娘子被劫持时明明是只求自己脱身他死由他死的,这次态度陡变,会不会是…… 范轻波翻了个白眼,“废话!之前我还说他是我邻居小孩的夫子呢,现在他是我男人了,能一样吗?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这几句话说得是掷地有声,众人只觉一股王霸之气迎面扑来,尤其那句“我男人”听得书生是心中受用双眼发亮面颊微红满腔澎湃啊,就差没学范秉扑过去抱她大腿汪汪叫了。 在场其他人却都是不敢苟同,“银书生,你都任由你娘们爬到头上去吗?!” 范轻波冷哼一声,手一挥,指示书生,“告诉他们咱家家规!” 书生笑盈盈道:“家中凡有大事,则从夫,小事则从妻,而何为大事小事之界,从妻。”这条他一向认为荒谬的家规,此刻说出来,却是甘之若饴。 众人看看范轻波范秉二人俱是满脸理所当然,再看看银书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神色,大受打击,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们……” 范轻波满意了,拍拍手,“你们都听到了,家里我说了算。想找我相公比武,想欺负我家犯病都得先问过我,如果诸位大侠有兴趣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打架的话,本夫人随时奉陪!”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她发现这群人找书生并不是非要分个高下,更像只想一睹他的武功,追求武学的更高境界。 这种大概属于武痴。武痴在某方面往往比一般的江湖中人更迂腐,更有自己的一套原则。所以范轻波笃定这些人定然不屑为难她这个弱女子。 果然这群人闻言,虽然脸上俱是不甘,忿忿骂着“银书生竟娶了个恶妇”,却没人再进逼。 范轻波见状一笑,敛起一身气焰,微微欠身,向众人行了个标准的妇人礼,“那,妾身不打扰诸位英雄练武了。相公,犯病,回家吃饭。” 她转身,笑着迎向书生,却见他面露惊恐,正要问他怎么了,突觉腹下绞痛,眼前一黑…… 49书生癫,范秉狂 却说书生见范轻波训完众人转过身来,面容苍白,毫无血色,心下大惊,立刻飞奔过去抱住突然昏倒的她,手忙脚乱地将其抱进屋中平放。 范秉也吓得白了脸,连忙并起两指搭在她右手腕上。 “如何?是否中毒?”书生着急问道。 范秉摇头,急出一身大汗,慌张地抬头看书生,“不是毒,也没有伤,这脉象我没见过。” 书生不信,拍开范秉的手,亲自察看。范秉头一次不在意被书生比下去,一心希望他能看出他没看出的脉象,谁知他抬起头也是一脸凝重,眼中弥漫着浓浓黑雾。 “怎么样?书夫人没事?”眼瞧着变故发生的武林中人也围了过来,关心道。 范秉心中着急,张口就是骂:“别猫哭耗子了!都怪你们!我家主人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杀你父母淫你妻女刨你九族祖坟!还愣着干什么?轻功最好的那个还不去请大夫来?!” 众人知他心急也不计较他用词,素有踏雪无痕名号的一位高手也应声而去。 书生乱成一团的脑子此刻稍微冷静了点,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护心丸喂范轻波吃下。见她还能吞咽,呼吸平稳,眼中黑雾终于渐渐散开。到底年长些,他比范秉淡定许多,也文明许多,“守恒,别这样,你还小,淫人妻女是不对的。” 喂喂!意思是长大了淫人妻女就对了?等等,淫人妻女不对那杀人父母刨人祖坟就对了?银书生不是号称仁德天下第一吗?这一叶障目徇私护短的货是被附身了? 众人痛惜着一代贤人陨落的同时,也难免揣测,是被那恶妇带坏了?唉,无怪乎古人说娶妻当娶贤,端看此例,娶个恶妇简直是一世英名尽毁啊。 “啊——” 伴随着一串惊呼,踏雪无痕回来了,一手各拎一个大夫。 “怎么找了两个?”众人问。 “以防万一。”他也不想说是被书生范秉这俩货如狼似虎的眼神吓到,怕一个诊不出病因就迁怒他。若是两个都诊不出,就不关他事了,他就两只手,总不能叫他嘴里再叼一个? 两位大夫惊魂未定,落地后还在吼着:“绑架啦!杀人啦!救命啊!” “闭嘴!”范秉一手抓一个,把他们拉到范轻波跟前,“看诊!” 可怜的大夫终于明白不是绑架只是出诊,大喘了几口气,擦掉额上的汗珠,定了定心,才问道:“患者就是这位吗?” 范秉瞪眼,“这么明显的事还要问?庸医!把他扔出去!下一个!” 于是可怜的大夫一号刚定下来的心又惊恐地翻腾了起来。 可怜的大夫二号眼睁睁看着一号就这么消失在他眼前,吓出一身冷汗,颤颤巍巍地上前,吸取教训,改问道:“患者怎么样了?” 范秉再度瞪眼,“我们知道怎么样还用找你?庸医!把他扔出去!下一个!” 踏雪无痕嘴角抽搐着道:“没有下一个了。”看来他有必要练练用嘴叼人的功夫了。 幸而书生还算清醒,向大夫报告症状:“我家娘子方才突然面无血色地晕倒,并非中毒,也无受伤,呼吸正常,只是一盏茶过去了,还未醒转。” 大夫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总算有个听得懂人话的正常人。他上前察看了一番,见范轻波脸上渐渐开始有血色,心中又是松了一口气,想来问题应该不大,不然今日他恐怕走不出这院子了。而后蹲□,顿了下,“呃,这位公子,老夫要把脉。” 书生点头示意,“请。” 大夫一滴冷汗又落了下来,他错了,这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公子,你的手。” 书生才发现自己攥着范轻波的手腕,令大夫无从下手,赶紧松开,又叮咛了句:“你轻点。” 大夫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把个脉有多重?能有他紧紧攥着重吗?默默伸出手,终于搭上了脉,咦,这脉象……再三确定之后,收回手,抬头道:“这位夫人的脉象……” “很奇怪对不对?”范秉打断大夫。 “这其实……”大夫再度开口。 “我就说很奇怪!”范秉再度打断。 围观众人面容抽搐,大夫也颇为尴尬,连书生都看不下去了,“守恒你让大夫把话说完!” 大夫又擦了一把汗,道:“这脉象……”惊弓之鸟般顿住,警惕地看了眼范秉,确定他没有抢话意图后才继续道,“这脉象圆滑……” “脉跳流利,毫不涩滞,如盘走珠,往来之间有回旋前进之感,着实怪异。” 这次真不关范秉的事,是书生插话了。众人默默望向他。 泥像也有三分火,老大夫摔袖子了,“你这是玩老夫呢?都看出脉象了还要老夫作甚!” “就是这会滑会跳的脉象太诡异才找你啊大夫!”书生范秉异口同声道。 “你们——”老大夫跳着脚,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却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会滑会跳,莫非是喜脉?” “哎哟喂,可算来了个明白人啦!”老大夫狂喜,几乎要老泪纵横了,转身就想握住说话人的手喊亲人,却被两道人影迅速撞飞,幸而被几个大侠扶住,定睛一瞧,原来方才说话的竟是昏迷的那人。 “娘子!”“主人!” 书生范秉二人争先恐后飞扑过去,却被范轻波一人一掌拍开。“死开!” 她撑着坐起来,探出头连声喊道:“大夫,哪位是大夫?” 老大夫躲在众人身后,说什么也不愿意再靠近那两个男人那边了。 范轻波方才昏昏沉沉间也将自家这两个囧货的行为听了个大概,见状只得扶额道:“书生,犯病,你们乖,先出去好不好?” “可是……”这二人担惊受怕了半天好容易她醒过来了,哪有就这么离开之理? 范轻波脸一皱,露出痛苦神色,虚弱道:“哎哟头好晕,习武之人阳气太重我受不住,你们快把这些有武功的都带出去……” “哦好好,娘子你等着,为夫这就把他们都赶走!” 书生范秉二人领命而去,前脚刚踏出房间,范轻波就脸色一整,冲着缩在一旁余悸犹存的大夫喊道:“大夫快!关门!别让他们进来!” 大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随即以与年龄完全不符的速度力度矫健度飞奔过去把门闩上。 门外,书生赶完人,突然想起什么,身形滞住,“守恒,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 范秉全身僵住,“好像是什么……” 两人不约而同向对方投去迟疑求证的视线。 书生一脸凝重,“守恒啊,为师自己是没什么啦,但好像很多时候很多人都说为师脑里子想的东西跟正常人不大一样。你道,这个喜脉是为师脑中那个喜脉吗?” 范秉也是一脸凝重,“首先,针对你的第一句话,我要郑重声明,那不是‘好像’,是‘真相’。其次对于你的第二句话,我想说,虽然不知道你脑中那个喜脉是什么,但据我所知喜脉这玩意儿只有一种解释。” 二人陷入沉默,彼时秋风渐渐,卷起枯叶滑落二人袍袖之间,倍增萧瑟之感。 不知过了多久,老大夫从屋内出来时,看到此二人还是呈风中石化之姿。老大夫虽对二人颠三倒四行径有些芥蒂,却还是隔着远远的,颇有职业道德地道了一声:“恭喜恭喜。” 说完,再次以完全不符合自己年龄的速度一溜烟跑了。 书生与范秉这才如梦方醒,对看一眼,终于爆出一阵震天彻地的欢呼雀跃。“我要当爹啦!”“我要有小主人啦!”迟到的狂喜冲昏了他们,二人忘形地拉着手又蹦又跳,手之舞之,差点喜极而泣,竟在院中绕了一圈又一圈。 这回院子里的他们倒是热闹了,轮到扶着腰倚在门旁的女人萧瑟了。 范轻波摸着还不明显的肚子,叹了一口气道:“孩子啊孩子,你娘可苦逼了,怀孕了都没人理。眼瞅着你爹和你犯病叔叔就要搅基出柜,娘就剩你了,你以后可要孝顺……” 嘴上说得哀怨,脸上却是压都压不住的满足幸福。 此时此刻,她头一次对地府判官没有抱怨没有吐槽,唯有满心的感激。 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恰恰是那个时刻,她附身重生,然后才有这样的缘,遇见范秉,遇见书生,遇见腹中这个生命,何其幸运。叫她如何不感激上苍?如何不膜拜命运? 院中那两位看起来傻缺到无以复加的人,加上腹中这个尚不知性别的小生命,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都拥有了,都圆满了。这就是她的家,她此生想要的安定幸福,什么朝堂之争,什么谢依人的死活,什么兵器大会,什么苗女,都休想来破坏半分。 范轻波直起背,挺起腰杆,望着墙外的天空,对未来生出无限的勇气。 一个女人为了她的家可以变得更女人,也可以变得不像女人。 拭去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泪,她神情又变得柔软,目光一闪,扶着门“哎哟”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院中那两个家伙听到。果然—— “娘子娘子你千万别动!让为夫过去扶你!” “主人你不能吹风啊!等等,我去拿披风!” 在范秉跑去拿披风之时,范轻波倒在书生怀中,感觉到他小心翼翼到手都打颤的动作,心中又是好笑又是甜蜜,手无意识地在他如缎般的发上打结,嗔道:“你都没有话要说吗?” “有!” “说啊。”范轻波声音越发娇软。 书生将她推开些许,方便盯着她的脸,紧张地问:“这么说你真的没有中毒咯?” “哎???”敢情他在院子跟范秉转了半天圈圈就得出这个结论?!!! 书生被范轻波一瞪,握在她手中的头发又被重重扯了几下,更紧张了。手心开始冒汗,眼神开始一闪一闪地飘忽起来,脸也红了个透,最后心一横,眼一闭,牙一咬,大声道:“既然不是中毒失常,那你之前说的爱、爱、爱为夫,为夫就当真了,休、休想反悔!” “噗嗤。”范轻波转怒为笑,忍不住踮起脚啄了下他快咬出齿痕的唇,待他惊慌地睁开眼,才道,“欢迎当真,绝不反悔。” 书生本不抱丝毫希望,只想像婚前硬要负责那般耍无赖,自顾自当真就好了,谁知范轻波竟会毫不犹豫地承认。 事实证明,一个人一天之内是无法承受太多惊喜的。 范秉抱着披风跑回来时就见书生晕倒在门口,而他家主人——唉,他真不想说出来——他家主人趴在那书生身上极尽轻薄之能事,耻度之大,令他都不好意思看,只能蹲在原地画圈圈等她忙完。 唉,主人啊,姓书的有那么好吃吗?你吃得这么大声我画圈圈都快画不下去了。 还有啊,虽然我一向觉得主人说的话就是真理,做的事就是正义,但是但是—— 这样奸尸真的没关系吗? 这么二真的好吗 范轻波怀孕了,这对书生范秉乃至整个青墨坊的街坊邻居来说无疑是一件大事,然而出了青墨坊,人们显然还有其他事要忙。 朝中,尚书夫人谢依人的病逝并没有令反对派停止对解东风的攻击。公冶白与解东风的断袖之情传得沸沸扬扬,由于前者形象过于高洁出尘,于国于君于朝有功,于众人又有福——眼福,故而所有的不利指控都转移到后者一人身上。 有人说,解东风纠缠当朝太傅,祸乱朝纲。皇帝饶有兴致地跑去问太傅是否被纠缠,公冶白答曰:解尚书不曾纠缠微臣,至于朝纲,是陛下您亲自祸乱的。结果皇帝只能摸摸鼻子回头骂群臣胡说八道,一点都不靠谱,毁谤同僚,一点都不和谐! 有人不甘心,干脆上呈欢喜天新书《不如不遇倾城色》,说皇朝不兴男风,让解东风这样有特殊癖好的人身居高位实在有损国体国风国容国貌。 皇帝一听,又乐了,连夜出宫直奔正在操办丧事的尚书府,问解东风可有什么特殊癖好,解东风答曰:不知道为陛下充实国库收拾烂摊子算不算特殊癖好呢? 可怜的皇帝一而再地中冷箭,讪讪地回去,见到那帮大臣又是一顿骂:瞧你们出息的!就会看言情小说!欢喜天那么多春宫艳书你不看,看什么言情小说!往后谁敢再在朕面前提什么断袖什么朝纲朕就诛他九族!还愣着干什么!回去闭门思过三天! 群臣默默流汗:最后一句才是您的目的吧陛下,我们闭门思过您就可以不用上朝了是吧。 朝廷之外,武林大会预热了好几个月,终于正式拉开了帷幕,地点就在西山。 是的,你没听错,就是那个帝王祭天祭祖的西山。 大同帝提出这个地点之后,朝野内外毫不意外又是轰动了一把。儒士们捶胸顿足啊,宗亲们以死相逼啊,皇城守卫们泣血上书啊,列祖列宗们死不瞑目啊,都阻挡不了一往无前的大同帝。他玉玺一盖,大手一挥,天下熙熙攘攘,皆往西山去也。 话再说回来,范轻波自从怀孕之后,就被书生范秉二人勒令留在家中不得出门。欢喜天无人当家,解东风自然不喜。书生想想也觉得道义上说不过去,就决定以身代妻要去当掌柜,这可把范轻波吓得够呛。 别说现在外面多乱,随便来个男的都是要拉他参加武林大会的,随便来个女的……他要是被调戏了怎么办?单说这呆子至今还不知欢喜天的底细,最多只看过几本她写的清水言情,若让他知道春宫艳书如此这般,往好处想,也许他只是从此禁止她踏入欢喜天半步,往坏处想,他把那些春宫艳书都看了,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之后,她就永远失去了床上的主导权啊! 这怎么算都是她吃亏啊!不行,必须拉住他。 “相公,人家一个人在家会空虚寂寞冷……”范轻波一边凶残地拍飞伸着脖子嚷着“还有我还有我”的范秉,一边柔弱可怜地仰望着书生。 书生被这么一撒娇,腿登时就软了,满腔大男子主义情怀急剧膨胀,整个人快飘了起来。他豪情万千地抱住她,又是抚慰又是自责,全然忘记自己上一刻的念头,一心只想陪娘子家里蹲。 被甩飞一旁的范秉叹为观止,膜拜主人的同时,再度怀疑自己此前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书生行为是不是太高估他了?傻成这样,但愿小主人不像他。 想到即将要到来的小主人,范秉又忍不住傻笑起来。 主人自甘堕落跟了姓书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已成定局,他无力回天。还好现在有了小主人,姓书的又二又傻,忒不靠谱,数来数去家里能担照顾重责的也就只有忠诚可靠聪明能干果敢热情的他了,果然这个家还是少不了他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书生与范秉二人一个紧张老婆,一个打小生命的主意,不约而同地进一步加强了对范轻波行动的管制,令范轻波苦不堪言,直恨自己那天为什么要当着他们面说出喜脉二字。 这一日,日上三竿,范轻波懒洋洋地醒来,意外地没看到家中两个活宝争先恐后扑过来伺候,然后一转头就吓了一跳,床前悬了一幅大字,生怕她看不见般,愣是占满了她的视线。 “为夫出去一会儿,娘子醒来后切莫轻举妄动,有事守恒服其劳。竹笛一响,为夫即返。” 默默低头看了一眼胸前挂的竹笛,是前两天书生送的。见他又紧张又期待的献宝模样,加上笛身刻着的与书家账本以及银手链上相同的优昙花纹,猜不出这是他亲手做的就有鬼了。 这是认识以来书生送她的第二个礼物,若说第一个手链令她感动到以身相许的话,那这第二个就是令她纠结到想以头抢地了。 自然,他的用心和诚意都值得嘉许,但是但是,这笛子的造型是不是太奇怪了点? 你弄两根竹管说声音不同一个用来喊范秉一个用来喊老公就算了,你弄成竖排不行么非弄横排!横排就横排,你特么还非找两根不一样长的,短的在上长的在下—— 这泥马从正面怎么看都是个简体“二”字吧喂! 偏偏书生他一脸殷勤又期待又紧张地盯着她,她话到嘴边一拐弯就变成了“好特别,哪里买的?”果然他眨着一双亮得可以闪瞎人的眼睛,强掩得意羞答答地承认那是他自己做的,她还能说啥,只能顺势夸他两句了……顺便吃点豆腐回本。 每天挂着这个二字,范轻波只能安慰自己这个时空用的是繁体字,没人会笑她。 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范轻波翻身下床,打开门又是吓了一跳,一卷纸在门前摊开垂下,这回倒没有字,全是线条简单的简笔画,还是四格,一看就是范秉的杰作。 第一格:饭在厨房——还是很好懂的。 第二格:我出门了——少年,谁教你照着公冶白外形画自己这种不要脸的事的? 第三格:好好保重——擦!画中瘫在躺椅上的那坨东西是什么?犯病你找抽! 第四格:有事吹笛——无力吐槽……因为画面上只有一个大大的“二”字…… 把两张纸甩到身后,范轻波大步往前走。开什么玩笑,这两人都以为另一个人会在家而出门,她终于自由了,当然要恢复正常人的生活。她要出去散步逛街,她要去五姐家串门子问问她和金淫/虫的进展,她还要去陈嫂子家聊天唠嗑打小天……当然当务之急是填饱肚子。 吃完东西意气风发地出门。 走东家,串西户,可不知是大家都太忙还是她太闲,找谁谁不在,问谁谁没空。这下她原先随口说说的空虚寂寞冷倒有点像真的了。抱着装满小食的罐子走在街上,范轻波慢半拍地想起武林大会开始了,大家都是不怕死地去看热闹了吧? 再次确定自己的探险欲果然在前世已经挥霍得差不多了。武林大会这种只在书中见过的事发生在眼前,她却兴致寥寥。也许是因为提早知天命,反而更加珍惜自己了。朝廷或武林,这种高危团伙还是有多远离多远的好,她胸无大志,只想耕耘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逗老公,打犯病,哪件不比看人打打杀杀有趣多了? 说起来,她家两个活宝到底跑去哪里了?别去掺和江湖事才好啊。哎,这两个家伙以前不是不和吗?无论她怎么说犯病都看不上书生吗?什么时候这么有默契了?果然是因为有宝宝的缘故吗?哼哼,她果然没有孩子值钱,哼哼,传说中母凭子贵什么的…… 啊啊啊啊,再这么无所事事下去她就要走上孕妇的多愁善感伤春悲秋不归路了啊…… 就在范轻波百无聊赖开始玩起精神分裂对话时,一个少年焦急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书夫人!书夫人!” 一声一声,越来越近。 她眯起眼,认出跑到跟前的少年是回春医馆的学徒,“你找我?” 少年跑得一身汗,气喘吁吁地说:“可找着你了!快随我去医馆,要出人命了!” 范轻波不明所以,“医馆要出人命找我管什么用?我不懂医术的。” “不是!”少年拉着她边走边说,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好容易捋顺了气息,吐出完整的句子,“不用懂医术,把书夫子和小小范领走就好了!” 范轻波脸一白,不由加快了脚步,“他们出事了?” “哪是他们出事啊!是我家先生!” · 回春医馆。 大堂之中,有江湖人士排队就医,有老大夫坐台看诊,这些都属寻常。不寻常的是无论是病人还是大夫脸上冷汗遍布,苍白惊恐。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自然就是占据老大夫一左一右各拿一个本子写写画画的两个男人。 “请问大夫,孕妇第三个月第一天要注意些什么?”这是虚心求教的书生。 “老夫在忙……”你他妈能不能闭嘴!老先生是个文明人,后半句到底还是说不出来。 “你忙你的,没事,我们不介意的。”范秉很善解人意地对老先生笑了笑。真的,他们不介意他在回答问题的时候还分心去给人治伤的。 老先生被噎得内伤不已,脸又青了几分,谁管你们介不介意,是老子介意好不好! “大夫?”书生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老先生抽搐地开口:“要忌口,多食生果青菜,保证睡眠,坚持午歇。” 书生点了点头,继续问:“那第二天呢?” 老先生隐忍地开口:“跟第一天一样。” 书生皱了皱眉,继续问:“那第三天呢?” 老先生控制不住按在伤者伤口上的手重了些,伤者嗷得叫了出来,老先生脑中那根叫做理智的弦终于断了,“你他妈敢不敢不要这么烦?不一天问一次会死吗!!!!!” 书生与范秉对视一眼,双双皱眉,这老先生脾气真大。不过他们还是很识大体的,现在大夫是老大当然他说了算,他们对这方面一无所知只能顺从地点头,换个问法:“那第五天?”不能一天问一次,隔天问一次总行了吧,他们很配合的。 “啊——”老先生抓狂了。 刚好赶过来围观了后半场的范轻波忍不住满脸抽搐,“他们这样多久了?” 带她过来的少年木着一张脸,“从怀孕第二个月第一天问起。” 范轻波几乎要无地自容,不知道现在说她不认识那两个人来不来得及…… “娘子你怎么亲自出来了!为夫不是叫你不要轻举妄动吗!” “主人你怎么亲自出来了!有什么事吹笛子就好了呀!” 来不及了。 51暗巷春光掩不住 修 范轻波押着书生范秉这两个不省心的家伙向医馆众人一一道歉,尤其那个看起来快被气得中风的老大夫。于是众人惊奇地看到,此前理直气壮打破沙锅问到底不气死人不罢休的二人瞬间蔫了下来,耷拉着耳朵,乖乖向众人打揖鞠躬赔礼。 “真是太抱歉了,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已经缓过气来的老大夫默默地看了看书生范秉二人,又转回来看着范轻波,感叹道:“范掌柜你也不容易,头三月记得要好生安养,莫操劳,莫动怒。” 老大夫真是个医德高尚的好人,范轻波更惭愧了,再三道歉又致谢之后把自家两个活宝拉了出去,寻了一处没人的后巷,开始训话。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在家里神经兮兮就算了,还出来打扰别人?都不知道这武林大会要搞多久,满大街都是打输了受伤了的江湖草莽,你们这种五行欠抽的就不能有点自知之明,好好呆在家里?幸好会去民间医馆就医的那些都不算大角色,认不出书生,也幸好他们还挺讲道理,不然有你们受的!” “又不是打不过……”范秉小声咕哝着。 范轻波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你说什么?你还真想跟人打啊?你会武功吗?” 范秉眼神闪了闪,心虚地看了书生一眼,怕他拆台。范轻波误会了他的意思,瞪大眼睛,食指直戳他脑门,“原来你打的是关门放书生的主意?你不知道他的设定是自废武功退出江湖了吗?虽然他经常抽风自己崩坏自己的设定,但这不代表你可以随意崩坏他!” “主人好偏心……”范秉继续小声咕哝着。 范轻波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以前范秉是从不来这一套的,对她要么百依百顺,要么哭天抢地刷存在感,什么时候学会了闷声装可怜?她忍不住狐疑地转去看书生,发现他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容,像是欢喜,又似抽搐。 范轻波抱着手,退后两步,打量这反常的二人,皱眉问:“你们两个最近是不是趁我不注意时私相授受了?” 孕妇很敏感的,在觉得自己地位不如胎儿之后,她又开始怀疑家中有事瞒着她。 范秉连忙问书生:“私相授受什么意思?” 书生善尽职责答道:“私相授受者,暗中沟通也,多作贬义。守恒,你要多读书。”答完又向范轻波表忠心,“娘子你知道的,为夫这段时间一直与你形影不离,莫说私相授受了,连公开的授受也是没有的。” “呔!谁要跟这姓书的受来受去了!主人你不要侮辱我!”范秉领会过来私相授受的意思,立刻像沾到脏东西般跳开,跑到范轻波身边撇清。虽然这段时间他对姓书的暂歇战火了,但他本质上还是讨厌他的,这点不容置疑。 越看越可疑,“犯病,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主人我对你一片丹心天地难容啊!你怎么能怀疑我!我伤心了……呜呜呜,去买菜!”胡言乱语了一通,范秉一溜烟跑了,居然连招牌动作抱大腿都不做。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范轻波托着下巴。 书生扶着她,也随她望向范秉离去的方向,“的确有问题。” “你也这么觉得?”范轻波惊讶地扫了他一眼,难道她猜错,他不是犯病的同党? 书生点头,又摇头,自责道:“是啊,一片丹心之后怎能接天地难容呢?守恒想必是要说天地可表。都是为夫教导无方,守恒的学问总不见长进……” 范轻波自抽,叫你不记教训!叫你又把他当普通人看! “娘子你在做什么?”书生见她自己打自己,大受惊吓,连忙抓下她的手攥在掌心,又摸她的脸,担忧道:“疼不疼?” 范轻波无语地望着他。 书生想到方才大夫说妇人孕期情绪常有波动,易感善变,莫非这也是妊娠反应之一?思及此,他脸色一整,握住轻波双手,郑重其事道:“娘子,你以后忍不住想打人的时候就打为夫吧。为夫若是不在,打守恒也是可以的,千万别拿自己出气。” ……这究竟是脑补到哪个次元去了? 范轻波懒得理他,直接把话题绕回去,“总之你以后别这么冒冒失失来骚扰医馆了,孕妇保健我懂的不会比大夫少。你实在不放心的话,自己去找几本医书研究下也比骚扰医护人员耽误医馆运作来得好。相公你天资聪颖博闻强记,医术什么的,想学的话还不是手到擒来?” 最后一句半真半假的奉承简直是直戳书生心窝啊,他那个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啊,立时抛开因幼年目睹白无非抽风下毒行为而产生的对医术的偏见。此后致力于研究妇女幼儿保健治疗,误打误撞成为一代怪医——前无古人后不知有无来者的妇科圣手。 此乃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范轻波见书生受教模样,保守估计这家伙大约能安生个三五日不出幺蛾子,松了一口气之余想起他此前嘴角诡异的笑容,顺口问道:“刚才我凶你们你开心个什么劲?” 书生脸一红,眼神开始四处飘,“没什么。” 范轻波本来也就随口一问,被他这么一扭捏,反而来劲了,直觉应该是个可爱的原因。她整个人愉悦起来,眼角抬起,斜向上觑他,徐徐笑道:“犯病掩饰心虚的功力已经够差了,没想到相公你还能更差。” 书生梗着脖子望天,打死不松口,“娘子你说什么,为夫听不懂。” 范轻波这几天闲得慌,多的是性子跟他耐着耗。她笑嘻嘻地抬起双手,挂到书生脖子上,摇晃两下,“听不懂没关系,你只要告诉我之前我说你们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就行了。” “什、什么也没想!” 书生说着拉下她的手,又四处看了看,板着脸道,“外面人多,娘子你自重点。” “胡说,人都去看武林人士相爱相杀了,哪有空管我们。来,相公,我们抱抱。”范轻波发现自己在遇到书生之后,耻度越发宽广,每天都能不断突破上限,只待有朝一日冲破天际。 书生一边紧张地看周围,一边推开她明目张胆要亲热的动作,一边还要顾着不要伤到她,一时间急得满头大汗,“娘子别、别闹了……我、我们回家抱……” 这已经是他能说出的最难为情的话了,可怜见的。奈何他碰上的是鼎鼎有名的轻薄女。 “要回家抱可以,先说你先前在笑什么?” 被逼到死角,书生无奈,只能红着脸,嗫嚅道:“只是,想起了初见时。”彼时是那周子策在她身边,他是外人,是被道歉的对象。而今时今日时过境迁,她是他的妻子,她为他与江湖中人周旋,她为他向别人低头认错,她还说她……咳,爱他。叫他如何不欢喜。 范轻波却不知他心中如此曲折,只回想着初见时,在逍遥茶社,周子策撞了书生,她押着周子策向他道歉……然后突然生出一种为什么她认识的男人都不具备基本交际能力的感觉,每个都要她押着道歉……等等,这有什么值得他露出诡异笑容的? 范轻波仰着头,疑惑地望着书生。 自有孕后,范轻波好吃好养的,面上青白之气已经散了不少,脸蛋越发圆润有光泽。即使不刻意化妆,也是白里透红春光满面,整个人多了一股说不出的韵味。此刻这般动作眼神,虽无意勾引,却仍是挑得书生胸口一热,忍不住忘情地俯首在她唇上一吻。 范轻波没想到他会这样,脸不自觉地也热了,嗔了他一眼。见他眼神幽暗炙热,她心跳一下下又快了起来,这是要变身吗?哎呀呀他很少在光天化日变身的,好期待! 地点:暗巷。人物:一男一女。事件:男主将女主按到墙上,捧脸激吻。 ——这种言情小说的老梗她终于要亲身体验啦! 闭着眼等了好久,没有魅惑狂狷推倒,没有三百六十度扭转激吻,泥马坑爹啊!范轻波不耐烦地睁开眼,只见书生一手扶在墙上,一手捂住嘴巴,一副憋笑憋到内伤的模样,登时恼羞成怒。好啊你个呆子,学会耍人了是吧,能耐了是吧?好!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地点:暗巷。人物:一男一女。事件:女主将男主按到墙上,捧脸激吻。 女主来势汹汹,男主半推半就,女主气势如虹,男主溃不成军,女主攻城掠地,男主奋起反击,女主转攻为守,男主乘胜追击,女主诈降投诚,男主轻敌冒进,女主一记奇袭,男主大意失荆州…… 待到二人都气力不济时,此战方歇。 范轻波喘着气,抢在书生前头说道:“相公你自重点,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勾引为妻。” 书生哭笑不得,掐着她的下巴,喃喃叹道:“唉,真是有碍风化。” 范轻波咬住他的手指,口齿不清地问:“谁有碍风化?” 书生此刻眼中暗火未灭,眉宇之间却已恢复了一派温然,无奈道:“是为夫。” 范轻波孕期综合症发作,开始胡搅蛮缠,“你刚刚的意思明明是在说我!” 这回不待书生回答,空中突然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别争了,我看你们俩都挺不要脸的。世风日下,人心那个不古啊……” 书范二人闻声抬头,只见墙上一扇窗户开着,一男子提着酒瓶坐于窗台之上似笑非笑望着他们,一双细长凤目被酒熏得越发精亮,而让人无法忽视的,是他的满头鹤发。 鹤发童颜,在武林中,是一个人的代名词。 圣手南无药,年龄不详,出身不详,师从不详,唯一详的大概是其妻九姑娘。说起九姑娘,武林中没有人对她的事迹不是信手拈来的。就是书生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也知道她有个绰号叫“不二价”。不过对于京城百姓来说,“江湖中的解东风”这个称呼更能引起共鸣。 日前九姑娘喊出天价为圣手接下武林大会首席医师的生意,而此刻南无药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偶然,这代表…… “书大侠,别来无恙?” 望着一扇扇陆陆续续打开的窗户,还有那一个个熟悉的陌生的探出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的面孔,书生退后一步,紧抿着唇,脸色有些僵硬。 范轻波呆滞地望着上方飘扬的“逍遥茶社”旗帜,心中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这手风太泥马顺了,随便找个后巷都能撞枪口上。还有这帮家伙不是在西山打打杀杀吗,吃错什么药了光天化日聚到茶社来啊! 你二得好生曼妙 “相请不如偶遇,二位何不上来喝杯茶?”说这话的正是武林大会的主持方,江南李家的主事李成蹊。他与南无药并立窗前,无形中给人一股压力。 “相公,你觉得我们要是走的话南无药会不会出手?” “这,得从此人一贯的为人处事说起……” “那你觉得我如果遭了毒手能不能跟你一样原地复活?” “这,娘子,我们上楼喝茶吧。” 几个眼神来回,范轻波转身,冲众人一笑,书生扶着她,抬脚步入茶楼。 众所周知,李成蹊是与公冶白齐名的美男子,二人一南一北,一在野一入朝,并称皇朝双璧,素来为茶肆酒馆众人所津津乐道。可惜越美的人越常有些让人不怎么欣赏的毛病,而这位南方美人的毛病很明显,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喝茶?鬼特么会相信这群人个个一脸杀父之仇未报模样聚在一起是在喝茶啊! 还有那几个呲牙咧嘴格外热情的,别以为她认不出,分明就是住在她们家天天嚷着要跟她家男人比武的苦逼租客吧喂! 才踏上二楼就见到这番大阵仗的范轻波心里直骂爹,眼神一扫,却愣住了。 堂中被绑在椅子上的女人,不正是那日被一群人追杀的陶金金? 陶金金似被封住全身穴道,只剩一双媚眼骨碌碌地转着,很快也看到了瞅着她发愣的范轻波,露出一脸看到熟人的喜悦,全然忘记或者压根不在意此前她与书生曾对她见死不救的行为。范轻波眨眨眼,也毫无愧意地回以一笑。 “认识?”书生见她与堂中女人互动,好奇问道。 “不认识?”范轻波无语地望着自家相公。 唔,她家男人虽然不算十分美的美男子,奇怪的毛病却是只多不少。从方才进门到现在,那些亲热地上前打招呼的人,他一共就记对了南无药和李成蹊的名字,其实他自废的根本不是武功,而是记忆吧? 书生被这么一反问,神情变得凝重,这人他应该认识的吗?莫非是—— “新搬来的街坊?” 是了。这人记不清混了十几二十年的江湖中的人,却对青墨坊的街坊邻里了若指掌。那些家伙,也不过就是她成亲那天来冒充娘家人蹭过一次饭罢了。若非选择性失忆,便是……便是亲疏有别,爱屋及乌,只花心思记住了了与她相关的一切。 虽然后面这个猜测不要脸了点,还是让范轻波心情大好。她抬手对着书生白皙的脸就是一阵狂搓,不认得其他女人最好了,她才不要提醒他。 谁知就这么一个顺手做惯了的动作,却惹来一阵抽气声。 她掌下男人的脸又红了,长长的睫毛颤啊颤,说不出的诱人。 当然,从众人如遭雷劈的反应看来,这里应该只有她一个觉得诱人。 “咳,书大侠,书夫人,这边请。” 李成蹊的声音成功拉走范轻波的视线。美人啊,远看是云端飘然之美,近看是精致雅然之美,气度自是不凡,于众人间卓尔不群,难得的是连声音都这么好听。啧啧啧啧,不愧是——咦!眼前一晃,江南美人的脸变成了书生那张白得快要渗出阴气的脸。 “娘子,非礼勿视。” 人群中隐隐有偷笑声,范轻波自然不知,书生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不过此刻旁的一切都不重要,教育娘子克己守礼兼振夫纲才是第一要务! 在书生犯二时,范轻波从来不屑在言语上与他对抗。她扒拉下那双快把她的脸挤扁了的手,顺从地偎到他怀里,软言安抚道:“知道了,我以后只非礼你,好不好?” 范轻波自以为用气声说来不妨事,殊不知江湖中人耳尖得很,这一番轻薄话语落入他们耳中,又是一阵抽气加咳嗽。饶是那些住在他们家一段时间,见惯他们上一刻鸡同鸭讲下一刻拿肉麻当有趣相处模式的租客们,此刻也是忍不住鸡皮疙瘩掉一地。 书生软玉温香在怀,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下意识红着脸答道:“好。”想想又不太对,“娘子糊涂了,对为夫自然不算非礼。” “相公说的是。”范轻波心里笑翻了,嘴上却如此应着。 说话间,李成蹊已将他们带到窗口处南无药右手边的位置坐下。 而众人的注意力也随着李成蹊的步伐移向堂中。在一个道士打扮的老者的主持下,一度被中断的事情继续进行。一个愤青模样的男子拿着一叠书卷,历数着妖女陶金金的斑斑恶行。 范轻波总算明白这群人是在做什么了。若是堂中娇媚女子换成一个金毛瞎子的话,倒是有四个字可以很好地形容眼下这情景——屠狮大会。 那边厢声讨妖女活动进行得如火如荼,这边厢三个看起来很闲的人也聊起了家常。 “久闻圣手大名,今日终于有幸得见。”范轻波对自家男人十分有信心,在场所有人都不成问题,唯一令人忌惮的就是这医毒双绝的圣手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套套近乎争取和平演变好了,“咦,怎么不见九姑娘?” 南无药终于停下喝酒的动作,轻描淡写道:“阿九有孕在身,不便前来。” “哎?”九姑娘怀孕?应该是最近发生的事吧?各大茶楼还没收到风声。片刻的愣神过后,范轻波脸上堆满了笑,抱拳祝道,“恭喜恭喜!” 此时,一直未出声的书生也开口了,“恭喜师兄。” 师、师兄?!!范轻波猛地回头,惊讶地看着一脸平静的书生。 南无药眼中极快地滑过一抹异色,随即恢复正常,挑眉笑道:“师兄?呵呵,难得师弟你会在人前认我这个师兄呐。倒真是许久未见了,师父他……?” 书生微微垂目,敛下微漾眼波,道:“他依旧行踪飘忽,只是偶有书信。” 而范轻波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大喜道:“原来你们竟是师兄弟?!哎呀师兄!相请不如巧遇——”这句话真耳熟,不过算了,“何不到我们家坐坐,喝杯茶叙叙旧谈谈天说说师父坏话?”总之,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就对了! 南无药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我家阿九嘱咐过,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好来好去才有回头客。我已经收了重金做这武林大会首席医师,自然是不能说走就走的。” 范轻波一下子泄了气,肩膀耷拉了下来,伸手去拿茶,却被阻止。 书生握住她抓茶杯的手,抬头一脸慎重地问南无药:“师兄,有孕在身不宜饮茶,对吧?” 南无药摇摇晃晃,正忙着往自己酒壶里加酒,一个不慎,酒洒了出来,香气四溢。听到书生问话,瞥了范轻波一眼,懒洋洋地答:“对。尤其弟妹她体质阴寒,更不能碰寒凉之物。” 范轻波点点头,松开茶杯,问,“那喝水可以吧?” “不行。”书生摸了摸水壶,摇头,“水也是凉的。” 范轻波脸皮一抽,人家说的寒凉指的是药性不是温度吧?“那我口渴怎么办?” 书生想了想,“那咱们回家好了。” “对啊,这审判陶金金与我等也不相干,不如回去。” 就是就是,范轻波连连点头,突然僵住——她没出声,这说话的是谁?猛的转头,嘴角开始抽搐,包租婆附身:“我们夫妻说话有你们什么事啊,回去开你们的武林大会去!” 一个两个租客不知何时围了过来,眼冒绿光的,生怕人不知道他们的意图。 “我说——” “嘘!”租客甲刚开口就被范轻波打断了,“你看那个老道士在瞪你了!” 看来那个老道士地位挺高的,这几个租客听她这么说都闭了嘴。范轻波满意地微笑,她看不见被造谣的那个老道士背对着她面容抽搐的样子,心想左右走不了,索性就当看一场戏。 只见堂中,随着愤青一条条念出陶金金所犯之事,武林众人群情愤慨,个个欲杀之而后快。反观事主陶金金却是听得津津有味,时而皱眉像要反驳,时而茫然,时而得意,时而又恢复百无聊赖模样,丝毫没有人为刀俎她为鱼肉的紧张感。范轻波忍不住要佩服她了。 这淡定从容的气度,完全是女主角的风范呐!怎么看待会儿都该有个男主角来救她。 “元祚三年四月,魅惑数名天门弟子自相残杀,五月,染指神剑山庄神衣公子未遂,五月中旬,侵犯并毒害数位少年侠客,六月……” 等等,这愤青念了这么久,怎么十条中有八条是她奸杀良家少侠的? 范轻波心中暗啧,这样的女主角设定她自认阅书无数写书无数也不敢轻易染指,别说这个时代读者的接受能力了,光是这男主角的鸭梨就得有多大啊! “虽然说我的好奇心已经所剩无几了,但身临其境还是忍不住有些期待男主角的出现呢……”范轻波喃喃自语。 “什么男主角?”书生问。 “陶金金啊,你不觉得会有个盖世英雄驾着七彩祥云来救她吗?” 众人默默流汗,掌柜的,你小说看太多了。先帝三番四次想禁言情小说还是有道理的。 “盖世英雄么……” 书生有些漫不经心地转着茶杯,突然抬眼望向上首。南无药正抱着酒壶喝得不亦乐乎,挥落几个半空的酒瓶也不在意,任酒水流了一地。 堂中还在罗列着陶金金罄竹难书的罪名,这边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这种小事也要开个会,你们中原人真麻烦。”一个外族模样的汉子咕哝着,见吸引了范轻波的视线,嘿嘿一笑,摸着光头道:“范掌柜知道的吧?俺是从关外来的,这中原的劳什子武林大会真和俺没干系,俺主要就是来找你男人的,你们中原话怎么说来着,慕名而来,慕名而来!” “这位是?”选择性失忆星人书生偏头问。 “关西刀客查朗。”范轻波记得他,唯一一个文化水平比范秉还低的。为此范秉还得瑟了好多天,走路都是脸朝天的,没少摔跤。 虽然她完全不明白比第一次来中原的老外会说中原话有什么好得瑟的。 “啊。”书生突然出声,视线投向查朗,若有所思。 查朗闻声双眼一瞪,“莫非银书生也听过在下?!” 书生沉吟,“是在何处听过……” 查朗激动得满脸横肉直颤抖,大手往光脑门上一拍,啪啪作响,喜形于色大笑道:“没想到我的大名鼎鼎已经传遍中原了,连银书生也对我久仰久仰啊!哈哈,哈哈!” 这比范秉还出神入化的用词……范轻波扶额,关西刀客你保重。 果然书生眉头微凝,轻抬右手招呼道:“查壮士你且坐下。” 看他这副姿态,深知其为人的几位租客都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唯有查朗这个不知中原江湖险恶的愣头青还喜滋滋地坐下,满心以为这银书生要与他探讨武学奥义,谁知他一开口便是:“这位壮士,大名鼎鼎不是这么用的……” 接下来便是从名词的用法说到成语的用法,再说到谦语与敬语。 “君子之礼表于言辞,要义唯二,自谦与敬人。所谓自谦……” 查朗从一开始的呆滞到后面几番想要插话而不得,想动手也不得,最后几乎口吐白沫,抱着脑袋喊着“俺认输了俺认输了”跳出窗外,状似癫狂,呼啸而去,众人叹为观止。 书生起身,负手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眼露赞许之色,颔首道:“古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查壮士知错而悲痛欲绝,果乃本心良善之人。” 众人默默翻白眼,人家是被你念经念得悲痛欲绝的好不好! “相公好棒,相公喝茶!” 范轻波强忍笑意,给他递茶,心里真正想说的其实是:相公! 书生被这么一夸,心中好不受用,原本清泉般的双目闪亮起来,如投石入池,碎了满池的星子。他接过茶,抿了一口,在自家娘子炙热的视线中脸颊微烫,不好意思道:“教书育人本就是为夫的职责所在,没什么好值得夸赞的。” 众人继续翻白眼,这货已经够二了范掌柜你就别火上浇油鼓励他了好吗! 书生不觉场中气氛有异,兀自饮茶,突地动作顿住,似乎想起什么,眼神陡然变得凌厉。他啪地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这动静大了点,堂中审判大会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甚至南无药都放下了酒壶,望着神情凝重的书生,目光幽深莫测。 垂在桌下的手轻轻一翻,掐指成诀。 而众人视线的焦点的中心,书生沉吟半晌,终于以拳击掌,笃定道:“我记起在何处听过那查壮士了!”他转向一脸莫名望着自己的范轻波,“娘子,守恒说过,这个查壮士已经三天没交房租了。” 话音刚落,稀里哗啦一阵,众人吐血,不支倒下。 范轻波差点被对面人喷的血溅到,吓了一跳,被书生搂到怀里,忍不住咋舌:“要不要这么戏剧化啊?真的喷血?是自带番茄酱吧?啊?” 书生宽厚的大掌在她背上轻轻拍抚,渐渐安抚了语无伦次的她。而后她听到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明明是一如往常温吞平淡的语气,却能听出毫不掩饰的怒气。 “唉,阁下吓到在下的娘子了。” 七彩祥云的男人 双耳所闻,是哀嚎遍野悲鸣不绝,触目所及,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逍遥茶社在顷刻之间变成修罗场…… 夸张了,重来。 范轻波甩掉脑中因职业习惯而冒出来的小说场景,看着满地面色苍白的武林人士,终于意识到,他们都是玩真的,不是被书生的言行雷倒,而是被暗算了。 凶手自然不是她与书生,那么最大的可能—— “唉,阁下吓到在下的娘子了。” 循着书生的视线望去,南无药仍是懒洋洋地斜坐着,只是脸上慵懒神情一扫,目光如魅,勾唇挑起笑意。那种笑,在范轻波的词典里有个专用形容词——魅惑狂狷。 “你不是圣手,你究竟是谁?”一个虚弱的指控响起。 连她都看得出异样,这些武林人士自然不会看不出。可惜“南无药”并不理会他们,只望着书生,好奇问道:“你是何时发现我不是南无药的?” “在下喊你师兄之时。” “南无药”讶道:“你与南无药并非师兄弟,只是在试探我?” 书生摇头,“人性本善,在下向来不惮以最大的善意揣测他人,是故一开始并非试探。” “南无药”皱眉:“那你究竟如何发现的?” 书生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笑了一下,“你不该询问师父的。” “南无药”顿了许久才发现书生这句话已经回答完了,嘴角顿时有些抽搐,“你们中原人都这么烦的?我说你能不能一次性回答完我的问题,别让我一句句问?” 这话算是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这种紧张解密的时刻还玩一句一顿简直是要了亲命。范轻波这人没啥耐性,于是当机立断决定亲自出马。 扯扯书生袖子,“一共几处破绽,分别是哪些,为什么,一百字内说清楚。” “一共两处破绽。一来,师兄向来以师父为耻,从不管他死活,绝无可能向我探询他的下落;二来,师兄在师嫂熏陶之下,生财有道,绝无可能免费为他人提供医疗上的建议。” 一口气说完这三点,书生停下来,有些紧张地望向范轻波,“娘子,几个字了?” “加上句读七十六字,真乖,口头表扬一次。” 书生左脸写着“娘子夸我了”,右脸写着“我好开心”,满足而又欢乐地笑了。众人苍白的脸上多了几根黑线,恨铁不成钢地默了,似乎渐渐开始接受银书生变成顶级妻奴的设定。 而“南无药”咂摸过味儿来,反倒笑了出来,“想不到我百般计算,竟是输在高估了你师徒三人的感情。也对,照小老头的人品,他的师父师弟也不会正常到哪里去。” 说来这假南无药也是输得冤枉。 江湖中人只知南无药医毒双绝、银书生身怀绝世武功,却从来无从得知此二人师从何方。乍听到这两个看似无甚关联的人竟是师兄弟,但凡是个江湖中人,都不可能不想一探究竟的。假南无药已经算是谨慎了,只稍微提了半句,谁知就这半句便暴露了自己。 “敢问真正的南先生何在?”李成蹊突然问道,状似担心圣手安危。不愧是武林第一公子,即便中毒委顿在地受制于人,依然姿态超然,嘴角永远噙着一抹优雅迷人的浅笑。 假南无药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掷到李成蹊面前。 “阿九又有身了,小老头他忙着跟前跟后伺候着,没空来陪你们玩。这是他托我退还的一半订金,至于剩下的另一半,他说就当你给孩子未来的见面礼,他们夫妻却之不恭了。” 众人一片哗然。虽然素知圣手行为无常,但随便找个人传话就抛下整个武林安危这也太不靠谱了吧!就因为老婆怀孕?卧槽!这天下已经被妻奴党统治了吗?再说他找的这个还不是一般人,是个会下毒的魔头啊,魔头!等等,魔头的话…… “你……你是……苗疆七宝教教主——蛊王夜枭!”有人惊呼。 南无药身上百毒不侵的蛊就是蛊王夜枭为他种的,所以两人颇有交情。而陶金金是他的前妻兼属下,这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地方了。 “魔头!你对我们下了什么毒?快交出解药!”一认出他的身份,终于有人慌了。 “不不不。”夜枭摇摇手指,站了起来,“我从不下毒。只不过是……在你们的酒水里加了几只小虫子。而这些酒虫,闻到我特制的酒香就会忍不住起舞。”众人眼中,南无药嗜酒如命,永远颠颠倒倒。所以假扮他喝着喝着倾洒了一地的酒,任酒香四溢根本不会有人在意。殊不知这正是诱发蛊毒的引子。 想起自己两次想去喝茶水,范轻波心中有些后怕,幸好书生阻止了她。 “你早就知道酒水有问题?” “嗯,为夫对苗蛊略有研究。” 在发现南无药是假冒的时,他就知道酒水有异,可也是直到闻到那阵浓郁的酒香,才确定是酒虫之蛊。此蛊发作时如万蚁挠心,又痒又痛,却不致命,因为酒虫寿命只有三天而已,中蛊之人最多就痛苦三天。可见夜枭此行,志不在杀人,所以他才置身事外静观其变。 夜枭走到堂中,为昏迷的陶金金松了绑,自顾自检查着陶金金的身体。确定无外伤之后才神情一松,从腰间葫芦中摸出一粒黑色小药丸喂她服下。 “夜教主,陶金金与多个门派之间还有旧事尚未了结,恐怕不能由你这样带走。”得知真正的南无药无碍之后就一直沉默的李成蹊再度开口。 夜枭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为何不能?我好不容易封住了她所有与中原小白脸接触的记忆,你们还特地弄出这个什么大会再提醒她一遍,这笔账我都没跟你们算,你们倒与我谈起条件来了?李成蹊,你觉得你们现在这副模样有资格要求我?” 他的话提醒了其他武林中人,他们意识到现在只有一个人能帮他们了,“银书生!快擒住那个魔头,别让他带走妖女,为祸武林!” 作为众人求助的对象,书生在做什么呢—— “娘子,守恒去买菜买了很久,回家找不到我们会着急的。” “嗯,他一着急就容易扰民,邻居会投诉的,我们得赶紧回去。” 见死不救这种事,有一就有二。书生个人是觉得师兄南无药既然托这个夜枭来传话必有其原因,他不便干涉,而此刻难得烦人的武林人士都被撂倒了,不走更待何时?范轻波的想法则单纯多了,她觉得上次对陶金金见死不救,这次对武林人士,自然要一视同仁。 于是思维明明南辕北辙最终却总是殊途同归的夫妻俩再次默契了,手挽着手旁若无人地聊着天,开始往外走。 “且慢。”夜枭突然出声。 “相公,逍遥茶社的茶点不错的,报我名字可以随便吃哦。” “虽然君子不贪蝇头小利,贪小利则失于节……娘子,我们打包回去跟守恒一起吃。” ——夜枭被无视了。这对夫妻开始讨论起晚上的菜色了。 “银书生,我们打一场吧。”夜枭再度出声。 目中无人夫妻二人组终于停下脚步。范轻波忍不住回头劝道:“这位夜教主,您可是踩着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找我家相公打架这种中原武林人士的恶习,您学了可就俗了啊。” 书生连连点头,“我家娘子说的是。夜教主谈吐风雅,可见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打打杀杀实在煞风景。再说在下早已自废武功,实在无法奉陪。你我二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你实在得闲想生事,不若寻一个风光明媚的日子,赏花弄月,吟诗作对,谈经论道,在下无任欢迎。” “谁说我们二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夜枭阴阳怪气地一笑,抬手似要卸去易容。 范轻波瞪大双眼,屏住呼吸,等着看这位标签为魅惑狂狷的男主角的真容。只见他在脸上摸索一阵,抹去易容,露出一张——戴着半边人皮面具的脸。刹那间,所有好奇期待噎在喉咙,一声“泥马坑爹”发自肺腑。 书生仔细打量了一番夜枭,斩钉截铁道:“在下十分确定你我二人素未谋面。” 确定个屁,你个选择性失忆症末期患者还是得了吧!范轻波默默翻白眼。 “你不记得了吗?你吃过我的合欢虫呢。” 范轻波翻到一半的白眼瞬间僵住,然后,眼皮剧烈地抽搐了起来。哈?合欢虫?合欢蛊?是她理解的那个东西吗?会让兽性奔腾难以自抑失去贞操的那个东西?这个夜枭,男人,对书生,用,过?!卧槽!这泥马都什么事啊!!! “书生让开!姓夜的,老娘跟你打!!!” 54轻薄女单挑蛊王 刚被夜枭合欢虫那句震得愣神,范轻波那句单挑宣言一下子又吓得他彻底清醒过来,书生眼疾手快,拦腰截住她,“娘子,冷静点,你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宝宝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你放开我!” “娘子千万别冲动,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要为夫与守恒怎么活!” “随便你们各找各妈还是相依为命去,总之别拦着我!” “娘子你是明白守恒的,别说相依为命了,他肯定会把为夫的尸体砍成十八块的!” “总之你松手!等等,为什么是尸体?” “娘子若是出事了,为夫绝不独活。” “相公……”范轻波挣扎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望着眼前真挚深情的男人,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相公你真傻,真的。我若出事,你应该从此因仇恨堕入魔道只手颠覆武林筹谋十年只为一朝血洗苗疆为我复仇……这才是符合男主角的王八之气啊!” 听完这番话,本来就已经痛苦不堪的众人五脏六腑翻搅得更厉害了。 银笔书生你娶的这都什么凶残货色啊!你不会真听她的吧?! 只见书生沉吟片刻,不解道:“娘子,为何要十年?筹划得当的话,一个月足矣。” 武林众彻底绝望了,他们错了,这对夫妻是物以类聚,没有什么谁比谁凶残…… “你们两个,戏唱够了没?到底谁要跟我打?”夜枭看了好一会儿的戏,终于不耐烦了,右手把玩着一条不知何处变出来的小花蛇,毫无温度地问道。 这回书生抢先一步,坚定地将娘子挡在了身后。他此刻对着夜枭,神情有些不自在,视线略微偏开他的脸,落在他肩处。先是作了个揖,而后道:“当年的事……在下并无相欠,你也都忘了吧。好男不与女斗,在下是不会与你动手的。” 书生心中好生懊恼,以为是陈年旧事,不曾想正当他与娘子感情渐入佳境之时当年那女子竟假扮成南无药师兄再度出现……呃,虽然卸掉易容后还是像男人,声音也像……不过那么多年的事了他早就忘了,也许她以前就是这副模样这副嗓子? 唉,现在关键是娘子好像十分在意这件事,这可如何是好?他婚前失贞确是事实,终究是对不住娘子,还望娘子莫气太久…… ——这货直接把夜枭当成女人了! 一时间,咳声四起,武林众一边抵抗蛊毒一边还要忍笑,真是辛苦了啊。 夜枭的脸终于黑了,“你——” 才说了一个字,语声戛然而止。似乎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他双目微瞠,抬高右手。小花蛇死了,尸体上插着一根银针。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自然不是这根细细的毒针之上竟还雕着精致的优昙花花纹,而是,竟然有人在他面前使毒,还得手了? 凌厉的视线扫过去,那个凶手拉着手上银镯的吊链,还睁着秀气的大眼睛望着他。 “死了?”她还敢问。 “嗯。”而他居然还回答她了。 “耶!”得逞了的范轻波开心地回身与书生击掌,突然察到身后一道冰冷的视线。 她僵硬地回头,耷拉下眼角,将标准的书生式无辜又理所当然的表情学了个十成十,道:“不关我的事,是我肚子里的孩子说怕蛇。还有……谁让你想凶我相公了?” 夜枭不怒反笑,“哈哈,有趣,我现在突然比较想跟你打了!” 因为范轻波的体质问题,夜枭同其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武林人士一样,都认为她身法轻盈必定武功不低,所以说着话便出手了,毫不留情,第一招就直取心口。 “靠!连孕妇你也打,没格调!” 伴随着范轻波一声骂起,她整个人向后飞退,直到被夜枭逼到贴墙,突然身形一矮避开虎爪,从他臂下蛇绕出来。速度之快,堂中几十双眼睛没有一个人看清她究竟是如何脱困的。只是回过神时,就见她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而书生依然在她身后抱着她,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肚子。 不可能有人做得到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孕妇身手还能如此敏捷的,所以人们更愿意相信,这个孕妇本身就有武功,而且不低,才能与银书生配合得如此完美。 “娘子,莫造口业。”书生对范轻波那句“靠”耿耿于怀。 “为妻修心不修口,诸天神佛会明白的。”范轻波正色辩解,随即神情一变,嚷道,“喂你还来!打手无缚鸡之力的孕妇打上瘾了么!” 原来是夜枭一击未中非但不恼,反而被点燃了战意,原本阴冷的眼中此刻满是遇到对手的兴奋,目光熠熠,携掌而来。众人只见书生与范轻波仍是黏在一起,同进同退,同行同止。随着夜枭攻势愈猛,范轻波不得不回身与其过招,二人功力竟不分上下。 其实范轻波哪里有什么武功呢,只是突然感觉体内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便顺手挥出,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双手完全无法自控地与人打了起来。她只稍一想便知是书生做了什么手脚,然而众人不知,只道这书夫人深藏不露。几位高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过招,惊叹之余,暗自觉得这女子武功甚至高过自己,不禁汗颜。 不怪这些人看不出,实在是书生此刻双手紧紧抱着范轻波的姿势怎么看都不像在暗中传功。加上他竟然还在不停地劝架::“这位夜教主,君子动口不动手,不如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且听在下一句劝,怎么说你也是个女子,动手动脚舞刀弄枪总归不好。” “你他妈才是女子!”夜枭听到女子二字就炸毛,掌风愈厉。 “夜教主说笑了,在下的娘亲自然是女子。”书生无邪地笑着,在房梁应声而断的瞬间抱着范轻波转身一个纵跃跳到昏迷的陶金金身旁,并起二指按在她颈间,口称:“冒犯了。” “我以为银笔书生是正人君子,竟也会挟持女子。”夜枭停了下来,冷声道。 “非也非也。在下只是希望阁下停手罢了,自然不会真正做出伤害这位姑娘的事。” 夜枭愣住了,奄奄一息的围观群众闻言终于彻底昏迷过去,而书生怀中的范轻波则是习以为常地叹气:“有你这么挟持人的么?你底牌这么一掀,还有什么资本与人谈条件?” “咦,如此?可为夫以往都成功了啊。”书生面露疑惑之色。 “因为这世上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者。”夜枭看着一脸坦然诚恳毫不作伪的书生,神情变幻莫测,最后颇有些无力地呼出一口气,转而向范轻波道,“你男人向来如此?” 范轻波举手保证,“他绝对是天然呆,不是人工的!”就算有双重性格嫌疑现在也不能说,她看出这夜枭此刻几乎被书生脱线的言行磨得失了斗心了,趁热打铁道,“他脑子里的东西跟我们这些人类都不大一样,跟他计较会活活郁闷死自己的。” “娘子,你好像在说为夫坏话……”旁边有个弱弱的声音在抗议。 “边儿上呆着。”她头也不回地回了句,又继续对夜枭说道,“见笑了。他说忘了就必定是真的忘了,他认为你是女的也不是在故意戏耍于你,他真的是那么想的。我自然知道你不是,也知道你的意思,三番四次打岔,不过是……我不想让他知道。” 夜枭挑眉,“你希望他继续这么傻下去?” “娘子,她好像也在说为夫坏话……”存在感极低的声音再度抗议。 “别打岔。”范轻波反手拍了他一下,仍是头也不回的,望着夜枭皱了皱鼻子,“我家书生才不傻,这叫萌!算了,你不懂。总之,我同教主一样,也不是什么大度的人。书生忘了最好,若不能忘,那么让他误会对象是你,总比让他想起是陶金金这般美艳动人的女子强。” 夜枭若有所思,直到听到最后一句,突然捻着鬓发自得地笑了,“我家金金自是美丽不可方物。”一转念,笑容变得咬牙切齿,“就是太美了。” 单凭这两句,配上那瞬间从魔头变为凡人的神情,虽然不知这教主与陶金金之间的具体纠葛,却也能确定一件事实:他爱惨她了。 “我家娘子比她好看!”知道自己存在感低所以特意扬高了的声音梅开三度。 结果得到的是两双眼睛的怒瞪。 夜枭:我家金金不如你家娘子?书呆子你眼睛瘸了吧! 范轻波:把话憋着会死吗?眼看着我这就要外交成功了啊! 书生对夜枭的视线无感,却隐隐读懂了自家娘子的怒气,缩了缩肩膀,睁着黑亮的大眼睛,用力抿住嘴表示封口。可没过多久,还是憋不住又咕哝了一句,“本来就是嘛。”说着自己又不好意思,脸红了。 范轻波哭笑不得。 夜枭看了看脸红的书生,心想真蠢,又看了看尴尬无奈却一脸甜蜜的范轻波,心想本来挺机灵一姑娘,现在跟她男人蠢成一对了。他要是真同他们打了,岂不是要蠢成一堆了?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道:“不行,果然还是要打一场。” 说着作势要攻向范轻波,书生连忙回手去护,他趁机夺过陶金金。所有动作都在一瞬间完成,下一刻,他已经消失在窗外,只留下一句话。 “我还会来找你们的!” 呼—— 范轻波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下来,倒在了书生怀中,“可别再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本来经过一番折腾已经摇摇欲坠的窗户彻底倾塌爆裂开来,木屑四扬,一团不明物体从窗外滚了进来。 “不是吧!这么快又来!”第一时间被书生带离危险区的范轻波叫道。 却见那团不明物体听到她的声音后一下子从地上跃起,直扑向她。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几乎不给人反应的时间。然而书生也不是吃素的,即使没有银笔在手,却仍然可以摘叶伤人。而范轻波慌乱中竟同时拉动了银手链的所有吊链,瞬间,万针齐发! 55大结局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混乱的武林大会。不仅混乱,而且是史无前例的混乱。 地点定在繁华的天子脚下便是一大乱,此后,步步皆乱。 作为上届天下第一的金画师忙于追求此生真爱无暇出席,第二银书生则是自称自废武功一厢情愿退出江湖,三大高手里唯一正常的惊鸿剑客这次最是离谱,据说还在山中哄那个天天闹着要与他私奔的圣手之女南小乖,武林大会结束都不一定赶得过来。 而这一切都比不上审判陶金金的这场乱子。 解东风到逍遥茶社时,楼中已是满地狼藉、一片死寂。他忍不住踹了身边人一脚,“都是你,胡说什么辞官归乡,害我被陛下请去喝茶,现在好戏都散场了!” 公冶白雪白的长衫沾了他鞋底的灰,污了一团,却丝毫不介意,只笑得一脸如沐春风望着他。解东风被瞧得不自在,眼神不由得退缩起来,别开眼,嘴里仍咕哝着:“祸害啊祸害,他辞官关老子屁事啊,莫名其妙……” 二人拾阶而上,走到二楼,便看见一地的“尸体”,一时间竟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这样的环境中,却还有人无比优雅地坐着,泡着茶,动作行云流水。随着汩汩的水声,茶香也幽幽散开。 公冶白扶了解东风一把,越过满地“尸体”飞到那人桌前,坐下,不问自取了一杯香茗,饮下,“江湖第一公子泡出来的茶,果然非同凡响。” 逍遥茶社是影阁传递消息的据地之一,日前影主留书出走,公冶白不得已做了代班影主。茶社内发生如此骚乱,影卫们自然是全员撤退以免遭池鱼之灾,也第一时间将消息传给了他。 “能得京师第一美人谬赞,成蹊之幸。”李成蹊浅笑致意。 公冶白也笑了。他就说嘛,区区蛊毒,怎么可能拿得下李成蹊这只狐狸。瞧,他现在不就好好的,还是那副无论何时都让人想揍一顿的贵公子模样。 解东风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两个笑得一样优雅一样漂亮一样让人想揍的男人,情不自禁地将肩膀越缩越窄,整个人窝到角落。妈的,这两个男人长得太不守妇道了!老天啊,你有空的话就开开眼,劈个雷下来毁他们的容吧! “乱成这样,真的没关系吗?”公冶白意有所指地望了一眼周围。 “大乱,方有大治。”李成蹊道,“我皇朝不正是如此代代轮回的么?” 公冶白点头。朝中将有大事发生,无暇南顾,这些常常有太多多余精力的江湖中人,给他们一个“邪教”当目标,就够他们玩个几十年了,多省朝廷的心。 尾巴……解东风揉了揉他那双小眼睛,有一瞬间,他分明看到了这两个人身后都翘起了狐狸尾巴!打了寒噤,他终于也想起他来此的目的,顾不得周身寒意,开口问道:“我家掌柜的是不是来过?” 李成蹊想起之前发生的事,眼中不由染了浓浓笑意,“范掌柜啊,是个妙人呢。” 解东风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她……做了什么?” “她大显了一番身手,与七宝教教主功力居然不相上下。唔,还有她手上那巧夺天工的银链,经过今日一战,必定取代银笔书生的银笔,名列兵器谱前茅。” 噗! 解东风一口茶喷了出来,顾不得抹,拉起公冶白就要往外跑,“去青墨坊!快!” 可惜了,饶是公冶白轻功再好,去到的时候已是人去楼空。 “臭没良心的,说走就走,枉我费尽苦心救你出宫为你掩人耳目赐你财源广进,你特么不说一声就跟男人私奔!对得起你前男人我么!”解东风咬牙恨恨骂着,骂一句踢一脚门。 “你笑屁啊!老子今日处处不顺你倒是笑口常开!”迁怒了迁怒了。 公冶白掩口笑道:“据我所知,你是出于私欲顺手救她出宫的。至于掩人耳目财源广进这两条你说反了吧,小风风?” “老子君子坦荡荡,有哪里需要掩人耳目的?小白你这是无中生有诽谤当朝大臣!这样吧,念在同僚一场,我愿意委屈一下跟你私了,一口价,你一年的俸禄都归我。”无论内心对范轻波的离去多么悲愤,小气鬼的本性还是让他无法放过任何一条生财之路。 公冶白摸了摸鼻子,叹道:“不知被你讹去多少个一年俸禄了,这辈子算是都赔给你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解东风的这句话不知真伪,只是他耳朵红了这是真真的。 公冶白也不纠缠,扬了扬手中的一封信,道:“你踢门的时候掉出来的,要不要看?” 【前夫大人、美人哥哥:我跑路了,江湖再见。】 短短的十六字正文后面,还有三百字的附注,写着这是范轻波口述书生代笔的云云,表达了匆匆离去无法修饰文法用词的歉意,表达了因为娘子一直在催而无法一展文采的遗憾。 解东风颠来倒去看了几遍,还把信封翻了个底朝天,发现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后,又开始踢门了,“混蛋!赶着投胎吗!你可是卖身给我欢喜天了啊!人跑了就算了,好歹留点赎身钱啊!死没良心的!枉我费尽苦心救你出宫为你掩人耳目……” 新一轮的碎碎念即将开始,却被公冶白的一句话打断。 他说:“东风,随我辞官吧。” 解东风闻言愣住了,张着嘴来不及合上,像个傻子。好久好久之后,久到他分不清自己是点头了还是摇头了,只看到眼前好看得过分的男人突然笑了,笑得毫无形象,真的,他第一次见到完美如他,居然笑到牙龈都露了出来。 他想,他大概是点头了。许是这八月的风捉摸不定,吹得人失心疯。 失心疯的不只解东风,隔着十数公里的官道上,也有一个人坐在马车唉声叹气。 “我居然离开京城了我居然离开京城了……终于能理解小龙女初出古墓的心情了。怎么办,不知道外地人的话我听不听得懂,应该大家都会说官话吧?” “嗯!” “房价物价应该不会高过京城吧?” “嗯!” “天高皇帝远的,治安会不会很乱?” “嗯!” “你敢不敢说一句除了‘嗯’以外的话?” “嗯!嗯?” 问话的人,也就是刚刚跑路的范轻波,俏指一伸,拧住一路神情莫名亢奋反应却莫名迟钝的书生的耳朵,“你娘子我就在眼前呢,你走神去哪儿了?” 书生哀哀叫了两声,连忙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双眼发亮直盯着她,问道:“娘子,你为什么愿意离开京城?” 逍遥茶社那场混乱之后,他自然知道后患无穷,却没想过要娘子随他离开京城另觅安逸之处。因为清楚地知道,那是娘子的家,她所有的家人挚友都在那里。她一向图安,只有京城才能给她安全。他一早打算好了不择手段也要保护那个家,即便要造杀孽也在所不惜。 谁知结果在回家路上,娘子却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他想了想,便答了若有机会,想回故里看看。 然后,他们就上了南下的马车。这一切来得毫无预兆,以至于书生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娘子,我是在做梦不成?为什么?” “有什么为什么的,京城不安全了呗。”范轻波甩开他的手,凑过去开始玩他的睫毛。他似乎有些紧张,眼睛越眨越快,睫毛一下下刷过她指腹,有些痒,她笑了,“再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武林高手满山跑。” 书生被玩得面红耳赤,想挣扎又不敢用力,对她这略显敷衍的答案不满意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只能嗫嚅道:“为夫不是武林高手,为夫自废武功了,是个教书先生……” “是是是,相公说什么就是什么,嘻嘻。”范轻波越玩越上手,整个人趴到书生身上,见他欲挣扎,便恐吓道,“是你女儿想玩她爹睫毛哦,你不让的话她会踢我的。” 最好是那个不足三月的胎儿会踢她啦。这种瞎话鬼都不信,却能吓得书生僵直四肢,乖乖躺到,任她为所欲为。即便是在日后他成为一代妇科圣手了也没怀疑过他家娘子是在唬他,只道是娘子初次怀胎也不懂。 就这样,一对夫妻在不算十分宽敞的马车内肆无忌惮地玩闹了起来。 “二百五,我们的存在感真的这么低吗?”角落里,被无视者甲弱弱地问道。 “呜呜呜,主人肯定是故意不理我的,主人肯定生我的气了……”被无视者乙——范秉委屈又压抑地哭着。 “二百五,你看你主人对你这么差,你还是跟我回影啊啊啊啊——” 惨叫声响起,范秉手中一手握着银针,一手指着旁边一脸盆的银针,阴惨惨地笑:“你再叫我二百五,信不信我把这些都插回你身上?” “哎哟喂你个欺师灭祖的小王八蛋!就这么对你师父吗!”被无视者甲,也就是范秉在影阁的师父,影卫十二大呼小叫着。 原来之前范秉去买菜,刚好遇上了奉命来找他回影阁去当影主的十二,范秉一听自然要逃,十二就追,一直到逍遥茶社。书生与范轻波第一时间认出了范秉奴性十足的飞扑姿势,于是飞刀与万针齐发自然招呼到了追赶而至的十二身上。 眼下一个时辰过去,十二身上的针也就拔了一半不到,真可怜。最可怜的是他还摊上了这么个重主轻师的徒弟。范秉终于耐不住,扔下拔银针用的镊子,飞扑向范轻波。 “主人!你生我的气没关系,你打我骂我都好,就是不要不理我啊!” 哭得太惨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主要是不卫生。书生忍不住为他说话了,“娘子你别生守恒的气了,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守恒早就痛改前非自废武功了。” 范轻波一下子推开书生,横眉道:“差点忘了你也是同谋。难怪我说前段时间你们天天眉来眼去的,果然私相授受了,就瞒着我一个!你也边儿上呆着去!” 书生心虚地闭嘴了,耷拉着耳朵垂着手坐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她。 范秉见状,心想这姓书的可贼了,偏偏主人吃他那套,连忙有样学样。 “卖什么萌?正经的不学专学这歪门邪道!不许再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了,闭眼思过!” 十二看着眼前这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仿佛训练家犬般的情形,眼睛都快瞪裂了。那个什么天下第二银书生自甘堕落就算了,他影阁出来的精英,未来的影主人选,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居然对一个小小女子俯首称臣,这口气不能忍啊! “二百——二五零!你堂堂男儿,如此卑躬屈膝成何体统?于其受这个女人侮辱,还不如跟师父回去当影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时候——” “影你妹啊!我范轻波的人你也敢抢?想再尝一次万针齐发吗?” 一听范轻波那句“我的人”,范秉顿时热泪盈眶,嚎啕大哭:“我范秉生是主人的人,死是主人的死人啊!谁都抢不走的,我发誓!呜呜呜呜,主人还要我我就开心了……” “你——” 十二刚想说什么,书生突然皱着眉开口了,“娘子,威胁人是不对的,尤其这位兄台还有伤在身,恃强凌弱更是不对中的不对。” 十二呆了一下,随即大笑,“银书生不愧是仁德之人。” 书生转过头看着他,微笑摆手,谦逊道:“兄台过奖了。不过我娘子有一点倒是说得不错,守恒是我们家的人,你强要他去什么什么阁,这是诱拐少年逼良为娼,有罪的。兄台你还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 十二嘴角不断抽搐,面部变得扭曲起来,“我收回上一句话。” 范秉泪眼朦胧地看着书生,心中默默给他递上一张感激的好人卡,暗自想着以后少在他的汤饭里吐一口口水好了。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黄昏已至。十二身上的银针终于都清干净了,不过因为之前被插中某些穴道,现在还没缓过来,所以暂时还不能动弹。 “该怎么处置他好呢。”范轻波摸着下巴,“放着挺占位置的,扔出去吧。” “慢着慢着!我有用处的,别扔别扔!”开什么玩笑,拐二百五回去当影主的任务还未完成怎么能这么被丢下! “哦?什么用处?” “一里开外,有一拨人马正往我们这个方向来,来者个个身怀武功。”十二胸有成竹道。 范轻波望了一眼范秉:他说的话能信? 范秉眨了一下眼:能,他耳力是影卫中最好的。 “很好!” 正在十二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突见范轻波与范秉书生交换了个眼神—— “啊啊啊啊啊你们不能这么做!”他被丢出马车了!他们居然趁他周身不能动弹之时抛下他!简直比影阁里的人还要丧心病狂没人性啊!这尼玛银书生不是仁德天下第一吗! 他悲愤地抬头,只见车门被拉开,车中三人探出头来,望着他。 范秉:“师父你放心,一里开外那些人到的时候你应该就能动弹了。” 范轻波:“好好殿后拦住他们,我们以你为豪,加油!” 书生:“兄台大义,书某佩服。” 大义你妹佩服你妹啊!!!老子是被你们丢出来的!!!不是自己出来的好不好!!! 十二满腔咆哮就这么被马车呼啸而去扬起的灰尘噎了回去,他无力地瘫在地上,眼神沧桑地看着天空。看着看着,突然笑了。有趣,这家人真有趣,他似乎明白他徒弟为什么非要跟着他们了。唔,书生范轻波是吧?让他觉得有趣了,可就没那么容易甩掉他了,哼哼。 远去的马车中,书生打了个寒噤,“娘子,我们这样丢下人家会不会——”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相公,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愿意离开京城?” 书生一下子将十二抛诸脑后,“为什么?” 范轻波抿嘴一笑,偎到他怀里,轻声说:“因为我相信你。” 因为相信,所以拥有了勇气。家的意义不在于一个房子或一个什么地方,而在于人。书生与范秉是她最重要的家人,有他们在的地方,何处不为家? 以前以为范秉只是个弱质少年,怕书生要保护他们两个人负担太大,所以留在京城有美人哥哥他们照应自然最好。现在知道了范秉这家伙原来武功也高到不行,她手上这个链子也是凶残到不行,那还怕什么? 其实她并不怎么生范秉的气,只是看他害怕的样子乖巧多了,犯病次数也锐减,于是就随他认为她生气了。至于抱她在怀,一脸狂喜激动不知如何自处的这位…… 她可是很期待他对她的告白的反应哦。 “娘子……你,你……为夫终于相信你是真的接受为夫了!” 这个笨蛋,论武功无人能敌,论思维,天下最二,论学问,状元之才,为什么这么不自信?范轻波心里骂着,脸上却笑得越发甜蜜,见书生涨红着脸,欲言又止,连忙用眼神鼓励他。大胆地说出来,你娘子我最爱听甜言蜜语了!快来~! 书生得到鼓励,深吸一口气,终于说了出来:“那么……娘子愿意梳妇人髻了吗?” ……靠!就不该对这二货抱有任何期待!范轻波翻身枕到他腿上,黑着脸闭上眼,“我困了,睡觉。” “娘子你还没回答为夫呢,娘子先别睡,回答下嘛,娘子……娘子?” “好吵。” “娘子,为夫很会梳头的,你试试嘛,试试指不定就喜欢了呢?” “吵死了,你以为换发型跟换体位是一回事么。” “娘子你——又、又胡说八道了!为夫,才、才没有……” “犯病,点他哑穴。” “得~令!” 笃笃的马蹄声远去,人声渐渐听不到了,马车悄悄消失在夕阳中。 听说后来,虽然有各路人马搜寻他们,却一再扑空,再没有人见过他们。 有人说他们在天山占山为王劫富济贫,有人说他们在边陲小镇开了个卧虎藏龙的龙门客栈。各种各样的传说层出不穷,真相为何,谁知道呢?谁又在乎呢?好事者只要有八卦便可,他们的朋友只要知道他们安好便可。 而他们自己,没准还拿这些故事哄小孩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