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生存手册》 探视 王妈妈行走在百芳园长长的回廊里,神色肃穆。 阳光映在杨府的院墙上,明晃晃的,照得院墙上已有些晦色的红漆一阵暖融。小丫鬟们三三两两地靠在院墙上,磕着瓜子儿说闲话,见着王妈妈,机灵的,便上前问好,胆小的,就缩在墙角,巴不得王妈妈没看着。 杨家是百年世家,行事有一定的规矩,小丫鬟们闲了没事,在百芳园内嬉戏游玩,也是一道难得的景色,王妈妈虽然严厉,却也不曾斥责她们。 她经过浣纱坞,又绕过了朱赢台,再转过长青楼,眼前便出现了一堵高墙,两三个小丫鬟背对了她,靠在墙角花圃间,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府中的事,却是没听着王妈妈的脚步声。 是小库房里做活的丫头们,都是新提拔上来的,未曾入等。 杨家是江南豪门,这些不入等的小丫头片子,也穿得体面,一色的淡青色棉布袄,虽然看着朴素,但袄子里的棉絮,却都是厚厚实实,纵使是冬日,也透着暖。 “这回大姨娘过生日,可要比上个月七姨娘的生日更体面些。等闲不拿出来使的金线银线,一下就领了十多团去,也不晓得针线房上头能不能紧着日子赶出来。只是咱们的冬衣就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了。”不知是谁的声音里透了艳羡。 “眼浅!”又不知是谁笑吟吟地道,“那是大太太身边提拔上来的姨娘……自然更体面,你也是没见过世面,前几年四姨娘做三十岁,那才叫一个场面呢,啧啧,什么缂丝八宝锦、洒金杭罗……流水似地从小库房往外拨,不知道的人,哪一个不说是太太过寿?” 王妈妈便沉下脸,冲着墙边冷斥。 “没规矩!太太姨娘们的事,也是你们说得的?”她在回廊边上站定了,拧起眉头凶神恶煞一般地瞪着墙角的小丫头片子,唬得这一群不入等的小丫头一阵纷乱,争先恐后地钻进了墙边的红漆木门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从门缝里望着王妈妈目不斜视地经过了小院门口,这才互相议论着,“王妈妈去南偏院有什么事儿呢。” “怕是去探九姨娘的吧。我听人说,九姨娘这两天越发不好了。” “她去探病?也不怕越探,九姨娘病得越厉害。”不知是谁,撇着嘴说了一句。 说着,几个小丫头便都笑了起来,都道,“不要命了!人家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呢,也是咱们能说得的?” # 大太太身边的红人王妈妈,果然是到南偏院探病的。南偏院说是偏院,其实就是下人住的大杂院隔出来的,距离正院,有十万八千里,在百芳园的边边角角上,开了一扇门再弯过几个夹道,才能进南偏院的门。一墙之隔,就是嘈杂喧闹的大杂院。 这几年来,众人心里都是有数的:住在南偏院里的,那便是这所大宅里最没本事,也最不受宠的姨娘。 前些年三姨娘还活着的时候,三姨娘住的是南偏院,三姨娘去了,就是九姨娘住了进来,这两个姨娘果然都是既不受宠,也没有什么脸面的,这南偏院就显得有些阴森,院子的角落里,还从青砖缝里长了老长的草出来,院子里的几竿竹子,也都是半黄不青的不讨人喜欢。王妈妈站在院门口左右看了看,难得地叹了口气,这才进了院子最里头一溜三间的青砖房。 王妈妈一掀开帘子,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奴婢给九姨娘请安来了。”她边说边往九姨娘的卧室走,直到进了卧室,才有两个小丫鬟迎了出来。这两个小丫鬟身上穿的还是去年发下来的秋衣,过了一年,青棉布都褪色了,显得格外的寒酸,年纪更小的那个,衣襟上还打了个大补丁,透着股村气,王妈妈高高在上地撇了撇嘴,这才调换出笑脸来,走到枣木大床边,轻声细语地重复了一遍,“奴婢给九姨娘请安来了。” 说是请安,但王妈妈只是半蹲了蹲身,便直起了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床上的女人。九姨娘似乎也并不以为忤,她咳嗽了几声,吃力地半坐起身,冲王妈妈点了点头。 “王妈妈是代——”她又咳嗽了起来,两个小丫头忙上前为九姨娘捶背捧痰盒,王妈妈后退了几步,像是怕九姨娘咳到了自己脸上似的,她放柔了声音。 “奴婢是代太太来看望九姨娘的不错。” 王妈妈见室内就这三个人,便左右望了望,这屋子里不过两三个樟木的箱柜,上头的锁头都生了锈,窗门紧锁着,窗棂下靠着个小风炉,还有一两个小板凳。 王妈妈就皱了皱眉。 “怎么不到廊下去煎药?”她的声音并不高,但却有一股冷冷的刀锋般的威压,两个小丫鬟对视了一眼,正要跪下请罪,九姨娘已是一边咳嗽着,一边气喘吁吁地道。 “王妈妈不要责怪她们了,唉,唉,也是人手不够。” 王妈妈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她硬邦邦地道,“规矩不可废。” 两个小丫鬟就很无措地站着,也不知道是请罪好,还是就当作没这回事好。 和这样蠢笨的小丫鬟子计较什么?王妈妈忽然又心平气和了起来,她问,“怎么没见七娘子。” “回王妈妈话,七娘子还在午睡。”还没等九姨娘答话,小丫鬟便抢着说,“奴婢这就去叫七娘子起来。” 王妈妈和九姨娘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这小丫头灵巧地跑出了阴沉的屋子,九姨娘怔了半日,才想起来让,“王妈妈坐。” 余下的一名小丫鬟便上前为王妈妈搬了一张樟木椅,上头的弹墨椅袱都泛了黄,王妈妈干咳了声,俨然地在樟木椅上坐了,九姨娘又吩咐,“给王妈妈上茶啊。” 那名小丫鬟便也跑不见了,王妈妈带着一丝不满,“这院里的婆子丫头们,也该好好管教管教了,大白天的,一个个都不知去了哪里。” “嗐,她们也都忙着呢,眼看着就到了年下,各家谁不是一摊子的事?”九姨娘却似乎看得很开,这是个生得很平实的妇人,大约二十八九岁的年纪,形容却已枯槁,瘦得肉都干了,腕边的一个金镯子可怜兮兮地晃荡着,就像是随时都要掉下来。 王妈妈就矜持地笑了笑,接过那小丫头捧来的茶,却并不喝,只是放在手心里暖着。九姨娘又咳嗽了几声,吐了一口痰,靠在枕上略带期盼地望着王妈妈。 “七娘子也有六岁了吧。”过了一会儿,王妈妈问。 九姨娘就笑了,“嗯,与九哥儿是一样的年纪。” 提到九哥儿,王妈妈脸色就柔了三分,话也多了起来。“九哥儿调皮着呢,昨儿又打了个什么玩意儿,惹得太太一阵好说,偏又舍不得打。也不知道七娘子是不是这样的性子,人都说,双胞——”她又收住了这半截子话。 九姨娘露出几分苦涩,接着她的话头道,“七娘子却安静得紧,成日里寡言少语的,只是绣花。” “九姨娘的一手针艺也算是有了传人。”王妈妈就抓着这个话头说了下去。“只是七娘子才六岁,就绣得花了?” “断断续续学了半年,也不过是勉强不把迎春绣成月季罢了。”九姨娘眼里就闪过一丝骄傲,声调却仍是淡淡的。“昨夜在我床前服侍到了半夜,今日好容易赶她去睡了一会儿,倒显得她有几分懒,叫王妈妈见笑了。” 到底是当姨娘的人,再落魄,说话行事,也不至于土得掉渣。王妈妈就有了三分敬重,“哪里,七娘子孝心可嘉。” 这时,便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揉着眼,被那丫鬟领进了屋子,她穿着天青色万字不到头的小袄子,梳了两个小丫髻,身上的衣服虽然旧了,花式也是老的,但浆洗得很干净,看起来,倒也有几分可爱。 王妈妈就笑,“七娘子,可还认得我吗?” 七娘子抬起眼迷迷瞪瞪地望着王妈妈,看了一刻就蹲身行礼。“王妈妈好。” “七娘子多礼了。”王妈妈连忙站起身,不敢受七娘子的礼,她脸上的笑容更多了。 九姨娘冲七娘子招了招手,七娘子依偎到她身边,大眼睛咕噜咕噜直转,看了看九姨娘,又看了看王妈妈。 王妈妈忽然就觉得她和九哥儿长得很像。 双胞姐弟,就是双胞姐弟。她在心里头暗暗想着,就把原有的傲气,收了一点起来。 “王妈妈这次来,就是为了看看小七的吧。”九姨娘带着一丝疲倦地道,“不是我自夸,小七这丫头,倒真是挺伶俐的。将来,不至于给太太添太多麻烦。” 王妈妈连忙说,“是不是太太养活还不一定呢,太太只是叫我来看看九姨娘,问问九姨娘,这大年下有什么礼要捎给娘家。” 九姨娘的娘家人就住在城外,年年到了年下,都要来打一两回秋风,九姨娘脸上就闪过了一丝难堪。她垂下眼望着手上的金镯子,嘴唇翕动了几下,待要说话,又咽了下去。 王妈妈素日里刻薄惯了,倒不觉得什么,安详地坐着,拿眼看着七娘子,七娘子依然依偎在九姨娘身边,大眼睛看了看九姨娘,又看看王妈妈,忽地就抿着嘴笑了。 “七娘子笑什么?”王妈妈就放柔了声音问。 七娘子脆生生地道,“我笑立夏笨手笨脚的,想要搬小风炉,又搬不动。” 王妈妈和九姨娘不由得就都看向了那端茶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正撅着屁股想要把小风炉搬起来,可小风炉上还有个药罐子,她怎么搬都使不上力,脸上倒是沾了好些黑灰。 王妈妈和九姨娘不约而同都笑了,王妈妈眼里闪过了一丝怜悯。 这大宅门里,最落魄也最好糟践的,就是九姨娘母女了……王妈妈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平时迎来送往,应酬得都是有脸面的姨娘,很少见到这么凄凉的景象。 这一笑,就好说话了,九姨娘望着王妈妈,恳求地道,“我是挨不了几天的了,这年,未必能过得去……就让小七跟着太太过活吧,也唯有跟着太太,我这个当娘的才能放心闭眼。” 七娘子眼里就蓄起了泪,九姨娘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左手摸摸索索,摸到了右手上的金镯子,吃力地把它褪了下来,递给了王妈妈。 “妈妈若是能在太太面前美言几句……” 王妈妈忙把九姨娘的手推开了。“这可不敢当,我们下人做事,乃是本分。” 九姨娘不知哪来的力气,倾身握住王妈妈的手,就把金镯子往她手上套。“妈妈别和我客气。” 她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七娘子就也脆生生地道,“妈妈千万不要客气。”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小七全仗妈妈照顾了。” 王妈妈也就不推辞了,握住了那沉甸甸的金镯子,微微笑着说,“其实太太也是有这个心思的,毕竟,七娘子和九哥儿是双生姐弟,养在一处,也热闹些。” 九姨娘顿时显出了心满意足的样子来,“妈妈这一说,我心底的大石就放下了。”她摸了摸七娘子的头,“小七,去把你绣的那幅牡丹花拿来,给王妈妈看看。” 七娘子就听话地出去了,立夏不言不语、利利索索地跟在她后头,搬着小风炉也走了出去。九姨娘对那端茶的丫头皱了皱眉,“秋枫,你跟着立夏,别让她打了药罐子。” 秋枫这才知道走,还滴溜溜地,不舍地看了几眼王妈妈,才出了屋子。 少了这三个人,屋内顿时就空了起来,阳光终于照到了屋子里,隔着窗纸朦胧地散射进来,把九姨娘的脸映得也有了一丝血色。 “我这些日子,就是等着妈妈。”九姨娘徐徐说,王妈妈收了她的金镯子,便会为她办事,这使她的心情好了不少,看起来,也有了一丝笑模样。“只是……四姨娘前些时候,也来过几次。” 王妈妈顿时就眯起了眼,“四姨娘来过?”她觉得自己的语调,也未免激动了些,便连忙又道,“四姨娘最近忙着呢,想不到也会踏南偏院的门。” “四姨娘也是好心。”九姨娘就低下头徐徐地转动起了左手上那个小些的银镯子。“我这病越是冷发作得越是厉害,大夫也说了,很难过去年关。四姨娘便来问我,要不要将小七放到她的院子里养。” 九姨娘的病,其实并不是过不去年关,只是要拿百年的老参做药引,才能吊着命。 王妈妈就仿佛不知道这事似的,先叹了口气,“九姨娘的病也拖了好些年了。”才探询地望着九姨娘,“若是九姨娘应了四姨娘,我可就不好说话了。” 九姨娘就微微笑了起来,指了指王妈妈手腕上的金镯子,“若是答应了,又怎么还要请王妈妈帮忙?只是这庶女要进太太的院子里,实在是难了些。我一向也没什么脸面,恐怕……太太未必会应我呢。” 大秦的规矩,庶女养在正妻膝下,说亲时按例是当嫡女来看待的,出嫁时,嫁妆也与嫡女一样丰富。因此,被太太亲自养育,对庶女来说是天大的脸面,王妈妈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她转了转眼珠,就笑了。 “九姨娘也太客气了,你近些年来虽然病了,但好歹也是九哥儿的生母,光是看在九哥儿的份上,太太就得对七娘子另眼相看不是?实话说了吧,今日来,我便是要领着七娘子去见太太的。” 九姨娘这一次,笑得才是真正安心了。 “以后小七要仰仗王妈妈的照拂了。”她叹了口气,又咳嗽了起来了。“这孩子性子闷,妈妈闲了时,定要多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日后……小七定会报答王妈妈的。” 王妈妈望了眼窗棂,透过仅有的半扇玻璃窗,她望见了七娘子站在西厢前,拿着个绣绷子往屋内张望,隐隐约约的,也能看出她脸上的焦灼。 她在心底就有几分高高在上起来,微微扯了扯唇角。 “那还用说?九哥儿的双胞姐姐——我是非得照顾得妥妥帖帖不可的。”她起了身,“九姨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这就带七娘子见大太太去了?” 九姨娘也望了望窗外。 她唇边浮起了一抹笑,笑容里,透着伤感,透着期许,也透着少少的自信。 “小七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她柔声细语地说,又咳嗽了起来,“就托您多照应了!” 正院 “一会儿见了太太,可不要露怯。” 王妈妈带着七娘子走在回廊上,一路走,一路吩咐着。 “你很少与姐妹们相见,一会儿未必能认得出人。现在在太太屋里的,大约只有二娘子与五娘子,都是你的姐姐,可不要无礼了。” “是。”七娘子轻声细语,牵着王妈妈的手,一路上左顾右盼,看不出怯场的样子。 王妈妈心里就有点奇怪。 七娘子自从出生,便和九姨娘住在西北老家,去年才到苏州,才到苏州,九姨娘就病了,七娘子朝夕侍疾,等闲少出院门,与太太也就是去年过年时见了那么一面。这么丁点大的孩子,马上就要去见陌生的嫡母……她怎么就不知道害怕? 是太聪明了,所以不害怕,还是傻得连害怕都不知道? 王妈妈忽然就对自己的擅作主张,有了些疑虑,万一这七娘子是个蠢笨的人…… 九姨娘也不至于不懂得自己的女儿吧?王妈妈看了眼七娘子,就又觉得自己多想了。九哥儿是个胆大包天的性子,也许姐弟连心,连七娘子也是天生的胆大。 虽然这么想,她还是多叮嘱了一句。 “若是在太太面前出丑……你就该糟了。”她刻意带了几分凶狠。“太太虽然慈和,但她身边的规矩嬷嬷们,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打手心、不许吃晚饭——都是轻的!” 七娘子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抬起头望着王妈妈,轻轻地说,“知道了,妈妈。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王妈妈忽然就看不透七娘子了。 她们穿过了百芳园,进了,里有一群小丫头,正把成捆成箱的皮草、丝绸往外搬,一边搬一边笑着说,“大娘子还是这个性子,恨不得把夫家的好东西,全都搬回了娘家来。” 王妈妈就略带一丝骄傲地对七娘子说,“你大姐姐也是庶女,也是养在太太膝下……你看看她送的节礼!这么大的院子,都快摆不下啦。” 七娘子就歪过头看着一院子的大木箱、成篓成篓的荔枝葡萄,带着艳羡地点了点头。 王妈妈忽然又觉得她看透七娘子了。 他们是从后院门进的,与南偏院不同,堂屋坐落在院子当中,屋顶飞了两三重的檐,上头的人物雕刻得极精细,还贴了金箔,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刺人眼睛。 就有个丫头迎了出来,笑着问王妈妈,“王妈妈今儿过来得倒早?牵着的是哪家的娃儿?我看着倒是可人意儿。” 王妈妈板起脸,“这是七娘子。” 那丫头轻呼了声,忙笑盈盈地给七娘子行礼,“奴婢立春见过七娘子。” 七娘子笑着让开了半边身子,“立春姐姐好。” 立春也甜甜地笑了起来,她穿着簇新的嫩黄色贡缎袄、天青色提花马面裙,手上身上,穿的戴的,都很精致,站在七娘子身边,倒比她更像个小姐。“七娘子少到来,我一时眼拙倒认错了。太太才午睡起来,还没用过点心……我这就去回报。”说着,她就转身急匆匆地进了堂屋,王妈妈带着七娘子在地下站着,进进出出的丫鬟们就过来问。 “王妈妈,这皮草是收到小库房,还是收到官库。” “太太说把荔枝窖藏起来,待到年节下再拿出来待客。可这一筐已是有大半都发黑了,妈妈瞧着该怎么办?” “好妈妈,这一匹缎子搬进来的时候便脏了一截子,我可把那一截裁去了啊?不足斤两,妈妈可别来寻我们的麻烦。” 七娘子就知道王妈妈是太太身边的大红人。王妈妈端着架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回着。 “收到官中库里,这种料子,太太看不上眼。” “散与你们吃了吧,便宜了你们这些小蹄子!” “裁去了便放在一边,不要入库了,一会儿我问过了太太再做处置——你们做事是越来越不经心了,这织金麒麟缎一匹也要好几十两银子,是淘噔得的?” 丫鬟们就都低眉顺眼地下去做事了。看来,王妈妈虽然是太太身边的红人,但人缘却不大好。 七娘子站了一会,立春便笑吟吟地走了出来。 “七娘子快进去吧,太太听说你来了,欢喜得很呢。妈妈,太太说,叫您看着这些小蹄子把年礼入库了,一会儿再进来对账。” 七娘子依依不舍地望了王妈妈一眼,王妈妈就觉得自己有了些责任,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头,松开了手,看着立春牵着七娘子进了黑洞洞的堂屋,才转头看着小丫头子们搬东西。 # 七娘子进了堂屋,就觉得眼前一黑,险些看不见东西,立春牵着她转过了一道屏风,屋内才重新亮堂起来——堂屋面向正门的一侧,装的都是明晃晃的玻璃窗子。 立春带着她又转过了一个多宝格,才掀起了玻璃珠帘子,笑着把七娘子牵进了一间明亮的卧室。 卧室里或站或坐或躺,足足有六七个人,七娘子扫了他们一眼,见得有两个小姐打扮的女孩儿坐在椅子上,两三个仆妇打扮的丫头婆子,或是坐在椅子前的小机子上,或是站在床后,屋内正当中是一张酸枝木拔步金漆螺钿大床,床上躺了个小男孩,一个打扮华贵,面孔富态的中年妇人正坐在床边,轻声细语地与那小男孩说话。 “你七妹妹都来了,还不起来?只是赖着作甚?” 七娘子就规规矩矩的双膝落地,磕了个头,抬头道,“小七给太太请安。” 大太太才转过眼睛看她,眼里带了一点笑意,“哎,你长大了。” 七娘子就又起身转向两个姐姐。“小七给二姐请安。” “小七给五姐请安。” 神色冷淡的二娘子就站起身点点头,受了她的半礼。俏丽的五娘子翻了个白眼,哼了声,别开头看也不看她。 七娘子安之若素,起身低头束手,站到了大太太左手边。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惊讶。她也没有想到七娘子应对得这样得体,挑不出一丝毛病。 “小七坐吧。”大太太就露了笑模样,又转头哄着床上的小男孩。“九哥儿,你瞧,小七长得与你一模一样呢。就是比你高了些。” 那小男孩一骨碌就爬起身,瞪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七娘子。 “娘骗我。”他嘟着嘴说。“这人分明和我一样高。” “什么这人,是你七妹妹。”大太太笑模笑样地说,又瞥了五娘子一眼。“别被你五姐带坏了,她没规矩,你也跟着没规矩。” 五娘子又哼了一声,盘着手把头扬得高高的。大太太白了她一眼,又说,“成日里就听得你们俩置气了,五姐也不晓得让着弟弟些。” 九哥儿就得意起来,大太太继续说,“九哥儿也不懂事,五姐脾气不好,你就跟着学——回来告诉老爷,仔细打你板子。” 七娘子唇边含着微微的笑,坐得安安稳稳地,听着大太太和九哥儿母子情深。 大太太就觉得有点没趣。 九哥儿溜下床,穿着中衣就跑到七娘子跟前,“你就是七妹妹?” “九弟,我是你七姐姐。”七娘子忍俊不禁。 众人就都笑了,立春笑得最响,还有五娘子椅子边站着的丫鬟,也笑得放肆。 五娘子也忍不住偷偷的笑。九哥儿小脸涨得通红,走回大太太身边一头扎进她怀里,再也不肯出来。 大太太柔和地望着七娘子,拍打着九哥儿的背,问,“七娘子识字了没有?” 七娘子神色一黯,站起来说。 “回太太话,小七没有上学。” “是我事多,就给忘了。杨家的女儿,字都是要认得几个的。”大太太说,“瞧你一脸的聪明,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了。过几日,我和先生打个招呼,就叫白露接送你上学吧。” 原本站在床边的一个丫鬟赶忙就应了一声,七娘子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白露穿着玉色云缎袄子,浑身上下半新不旧,看来虽然没有立春风光,但也是好料子。 大太太不说话了,七娘子就站起来说,“那,小七告辞了。” 大太太笑了笑,点点头。二娘子和五娘子都转头看着白露上前牵着七娘子走出门,连九哥儿都抬起头,撇着嘴要看不看地瞄着七娘子的背影。 直到七娘子出了门,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儿到院子里去玩耍了,大太太的脸色才沉了下来。 “王妈妈人呢?”她问。 王妈妈很快就进了里屋。 “叫你去看看九姨娘的病,你怎么就把七娘子给带回来了。”大太太吹着滚烫的热茶,慢慢的问。 王妈妈心头一紧,很快,又放松下来。 “回太太的话,”她就跪了下来,膝行着靠近了大太太,轻声说,“四姨娘昨日去南偏院,果然是想把七娘子收到自己院子里养。” 大太太的眉头就挑了起来。 “怪了……”她喃喃地说,透过亮晶晶的玻璃窗望着院子里九哥儿四处跑动的身影。“四姨娘怎么忽然就好心起来了。” 王妈妈已经跟了大太太足有二十多年了,她晓得大太太的性子,就没有多说话,只是垂着头,等着大太太发问。 大太太果然问,“九姨娘给了你多少好处?” 王妈妈就把手腕上的金镯子给大太太看。 大太太一看,就知道这金镯子足足有三四两重。 “这是九姨娘压箱底的首饰了。”王妈妈说,“我还记得那一年她生了七娘子与九哥儿,太太从手上拔了这个金镯子赏给她的。” 大太太目光悠远。“一转眼又是五六年了。” 王妈妈就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九姨娘把压箱底的首饰都送了出来,可见得是真心想让七娘子到太太院子里来养活了。四姨娘开出的条件,一定还没有让她心动……四姨娘是怎么开的条件,又是为什么想把七娘子往自己院子里划拉呢? 大太太的目光就冷了下来。 晚上用饭的时候,大太太漫不经心地提起了七娘子的事。“……九姨娘看着已是弱下去了。我想着,七娘子才六岁,这么早就分院过活,没个人教她眉高眼低的,将来到了婆家,难免被人瞧不起。” 杨老爷想了想,才想起来,七娘子就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 “那你就看着办吧。”他随随便便地说。“一个女儿家,认得几个字,会绣几朵花也就是了。” “到底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呢。”大太太柔声说,“我想着,二姐很快就要嫁了,五姐又是个糙性子,倒是七娘子,今日我留神细看,是个文静的,正好和九哥儿做伴。” “你愿意接到自己院子里养活,那是最好。”杨老爷看着大太太的眼神就变柔了。“只是你才送了大姐,展眼又要送二姐出门,五姐再过几年,也就到了出嫁的年纪。还要再照管七娘子,实在是辛苦了些。” 大太太低下头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妾身为的还不都是这个家?” 七娘子被接到大太太屋里养活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当晚,大太太就让白露去吩咐九姨娘,把七娘子的衣服杂物都收拾收拾,将西厢东边的屋子收拾出来,进了腊月,就叫七娘子到来住。 “九姨娘还病在床上……”王妈妈有些踌躇。 “要接,便是现在接来。”大太太有一丝不高兴。“九姨娘究竟只是姨娘罢了。快过世的人,身上都带着晦气,七娘子进了,你就打发她洗个澡,把晦气洗掉。” 王妈妈心头有些发凉,“是。” 大太太又换了笑脸,把九哥儿叫到身边问,“你七姐姐就要到来住了,多了她陪你玩,开心吗?” 九哥儿眨着眼,看了看王妈妈。王妈妈的心,早就提了起来。 “爱来不来。”九哥儿想了想,丢下这句话就又跑远了。 大太太轻笑起来。“这个九哥儿,真是……” 她没把话说完,王妈妈松了口气,陪笑道,“九哥儿年纪到底小了些。” 正是因为小小年纪便被大太太养在身边,九哥儿一点都不认生母和双生姐姐。 大太太又沉思起来。 “罢了,就让七娘子住到年后吧。”她轻飘飘地说。“明日找个时辰,把九哥儿带去见见九姨娘……到底是生母,病成那个样子了,九哥儿也该去尽尽孝。” “太太贤惠。”王妈妈忙说。太太让九哥儿去见生母,四姨娘就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称赞大太太贤惠了。否则,生母病成那个样子,儿子连见都不让见一面,大太太就显得绝情了些。 大太太摸了摸脸颊,叹了口气,“七娘子与九哥儿生得倒真是像。弟妹恐怕也认不出来哪个是哪个呢。” 大太太的弟妹,自然就是二太太了,杨二老爷在京城做官,却把二太太丢在了对街的老宅子里。二太太三五天总要过来窜窜门子,见了九哥儿,总是喜爱得摸了又摸。 王妈妈的心又紧了起来,她寻思着,大太太到底什么时候立心要把七娘子接到自己院子里养活呢? 总归不是今天临时起意吧。 大太太的心思,谁也琢磨不透。 探病 七娘子虽然还没被接到大太太那去养活,但她要挪窝的消息,不到一天就传遍了整个杨府。 “大太太心慈,她这是怕七娘子没了娘,就少了人教导。少了人教导,就……”九姨娘意味深长地说,“七娘子也到了该懂事的年纪了。” 七娘子说来才刚满了六岁,九哥儿与二房的八娘子与她都是一天生的,九哥儿还只是个孩子,八娘子连针都没拿过。七娘子手上,就已经有了做针线做出的茧子了。 四姨娘别开眼,微微笑了笑,没有接九姨娘的话茬。 这是个十分清秀的女人,看着不过是二十七八岁,却穿了一身莲青色隐芙蓉纹的对襟长袄,浑身上下,只戴了一双耳坠与一根银凤钗,越发显得气质是何等清贵。不知道的人,谁不说她是当家主母的气派?偏偏命苦,就到了杨府做四姨娘。 九姨娘依然保持着笑容,七娘子站在九姨娘跟前,望了望九姨娘,又望了望四姨娘,不说话。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直到三娘子带着一脸的笑走了进来。 她手上还抱了一个美人耸肩瓶,瓶里插了一支新开的梅花,开得疏疏落落的,顿时就给这只有药味的屋子里,添了一股清香。 “九姨娘好,许久没来看望九姨娘了。”三娘子未语先笑,圆圆的脸上,喜气争先恐后往外跑,“七妹妹,你看三姐姐采的这支梅花。” 七娘子便走了几步,到三娘子跟前仔细地端详着那支梅花。 三娘子虽然说得客气,但脚步只到了九姨娘床前好几丈远,便不肯再走进了。 是怕被过了病气吧……年纪到底还小了些,四姨娘的那些个弯弯绕绕,还没学全。 七娘子抬起眼,笑得天真无邪,“三姐姐,好香呀。” “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嘛。”三娘子满意地转身把瓶子放到了小立柜上头,歪头端详片刻。“嗯,就是好看,九姨娘屋里就缺这一支白梅呢!这一下冬意就出来了不是?” 三娘子拿的这美人耸肩瓶,看着像是郑窑的瓶子,又上了雨过天晴釉……这个瓶子在外头,足可以卖到四十多两银子。更别说才进了十一月,哪里就能寻访到开得这样好的白梅? 四姨娘终究是有些不满的,虽然自己不说什么,却让女儿来露了露富。 九姨娘环视了一圈,看着泛黄的墙面、锈迹斑斑的锁头、霉蛀了的箱柜,就咳嗽了起来,七娘子连忙回到九姨娘床前给她拍背。 四姨娘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一闪即逝。 “七娘子孝顺。”她夸奖。 七娘子低眉顺眼,“四姨娘过奖了。” “只是,”四姨娘话锋一转,“这九姨娘虽然是生母,终究只是个下人,七娘子要记得,尊卑有别。” 她笑吟吟地看着七娘子,九姨娘咳得越发厉害了。 四姨娘这个人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是云山雾罩的,叫人看不透她的用意。七娘子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想把自己接到膝下养育,又为什么来露了一次富,说了这么一句暧昧不明的话。 她垂下眼,就要说话。 九姨娘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七娘子立刻改了话头。 “姨娘,我去给您倒杯水。”她歉意地对四姨娘点了点头,便匆匆走到外间,瞪着那豆青色粗瓷茶碗,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七娘子不是个贪图富贵的,她也不大爱那些穿的戴的冷冰冰的东西。但是大太太屋里,连一根草都是有来历的,而九姨娘就只能用粗瓷茶碗,打碎了也不过是一文两文的事。 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九姨娘生了九哥儿,九哥儿又被大太太养到了屋里,认作了亲生儿子? 大太太的心胸也未免狭小了点,九哥儿长大了,若是知道九姨娘死得这样落魄,难保心里不会有什么怨言。 七娘子忽然浑身发冷,不晓得大太太接她去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她原来以为,自己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太太于情于理,都应该把她接到膝下养大。毕竟她和九哥儿之间的血脉联系是斩都斩不断,他们几乎生得一模一样……若是随便指了个姨娘来养育,九哥儿长大了,难免难堪。而大太太也应该把她教成一个上得了台盘、恭顺听话的大家小姐,将来到了夫家,才不至于给杨家未来的家主丢脸。 可,大太太也可能是实在懒得再花费心机去造就一个庶女,更何况,都在九姨娘膝下养到六岁了,和大太太再怎么亲,心里也是先有生母的。 说不定,大太太一开始就没想要她,所以才没把她也一道抱去主屋。 现在要她过去,也不过是方便收拾罢了。 可如果是这样,大太太大可顺水推舟,把她推到四姨娘那里。来年想个办法,等她出了什么事,再说声四姨娘教养不力,她毕竟是九哥儿的双生姐姐,也有几分体面,大老爷会不高兴,也是自然的事…… 但王妈妈才听说四姨娘来坐了一会儿,便急急忙忙地过来了,九姨娘只是略提了提四姨娘想收养她的事,她就带着自己进了主屋。大太太,多半还是想用她的。 或者有什么别的心思也未可知。 七娘子就对着茶壶苦笑着,倒了浅浅的一杯茶进了里屋,四姨娘正和九姨娘说话。 “……到底是你肚子里养出来的人,你成了这个样子,那边连句话都没有……” 九姨娘见招拆招,“四姨娘刚才还说了,尊卑有别。” “可这生母,到底是生母。”四姨娘的话都是两头的,她看了眼喜眉喜眼的三娘子,“打从他落了地,你就没见过他吧,现在都长得好高了……” “姨娘喝茶。”七娘子平静地端过了茶杯,九姨娘就坐直身拿过茶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 “哎,就长得和七娘子一个样!”四姨娘像是今日才知道他们是双生姐弟,拍了拍大腿叫道。 七娘子不禁莞尔。 “七妹妹笑什么?”三娘子娇憨地问,“可是见了这白梅,心里舒坦?我就知道你平时等闲看不到这么稀罕的东西。” 杨老爷今年刚连任了江南总督,手底下的织造府、盐铁司,都是赚钱似聚宝盆的好地方。杨二爷在京城做官,是最最清贵的翰林学士,前途无量。两个杨府加在一起,就占了一条街,这条街就叫二杨街。杨家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户,怎么连一支白梅,七娘子都看不到? 再说,每年冬天,杨老爷都带着妻妾去香雪海看梅花,有时候一住就是半个月。——香雪海的白梅花是最有名的。 三娘子这话,是指名道姓,当面打脸地说七娘子不得宠。 七娘子一扬眉。 “三姐客气了……我平时光顾着伺候姨娘,的确是无心这些玩物。这个美人耸肩瓶子,也是好东西吧?” 三娘子脸上带了一丝得意,到底还小,不晓得收敛。 “外头要卖到一百多两呢。” “唉,这样贵重的东西,都是上了册的。”九姨娘忽然就道,“三娘子年纪小不懂事,随随便便就拿到我们这里来。若是摔碎了,算谁的……四姨娘也不拦着点?” 四姨娘满脸是笑,宠溺地望着女儿。 “我说话,她哪里会听。一心惦记着七妹妹,捡了个瓶子就装了来。” 九姨娘的意思很明白,大家都是奴才,七娘子是姨娘生的,你也是。你们屋里贵重的东西都是有数的,别打肿脸充胖子。 四姨娘说得更直接:这瓶子就是烂大街的货,在我们屋里,没有谁把它当回事。 七娘子轻描淡写地对三娘子福了福身。“那就谢过三姐的心意了。” 三娘子有些爱答不理的,四姨娘瞪了她一眼,她就又绽放出甜甜的笑容,“七妹妹别和三姐这么客气,你在南偏院长年累月的也不出门,做姐姐的照顾你,是应该的。” 七娘子就算修养再好,都不由得暗自不悦起来。 三娘子看着喜眉喜眼,其实…… 大家又说了一会话,最终,四姨娘起身告辞。 到末了也没说到底是为什么来的。 七娘子就十分好奇。 吃过晚饭,九姨娘靠在枕边似睡非睡,秋枫不知道去哪里钻沙了,唯有立夏勤勤恳恳,在廊下煎药。 自打那天王妈妈来过了,她便只在廊下煎药。九姨娘说了好几次,“我们这人手少,没那么多规矩。” 立夏只说,“不能让九姨娘丢脸。” 那一日王妈妈过来,眼底一直是透着一股优越,这势利,在杨府内人人都能理解。九姨娘这样失宠了的姨娘,和王妈妈比,那就是脚底的泥。 唯有她看到屋内小风炉的那一刻,眼底露了怜悯:是要落魄到什么地步,才得把风炉搬到屋子里,不然,顾得了这边,就顾不了那边。 有些人可以习惯轻视,但最受不了同情。 七娘子就是其中一员,立夏也是。 九姨娘叹了口气,也没有再坚持。她望着小立柜上的美人耸肩瓶,眼底渐渐透出疑惑。 七娘子见状,忙细心请教。“姨娘,四姨娘到底想做什么。” 九姨娘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慈爱地望着女儿,眼眶微热,若不是自己没有死,大太太一定会把她也抱到主屋的……唉,贱命一条,想死还这么不容易。 “四姨娘行事一向大有深意。”她沉吟着说,“这次拉了三娘子来说了这么多话,我听着……倒像是帮我们的。” 七娘子就很不懂了。 九姨娘活不了多久,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七娘子甚至暗地里怀疑,九姨娘一等年后自己搬进主院,便会撒手人寰。都病了有六年了,打从产后就一直病到现在,再健壮的身体,也掏空了。现下还支持着她的,是自己的下落。 按理,杨家就一个男丁九哥儿,身为九哥儿的双生姐姐,还是有些特权的。至少,大太太在考虑自己下落的时候,就不会随手塞给哪个姨娘或通房了事。她要考虑到九哥儿的心情,以及老爷的心情……毕竟是双生姐姐,爱屋及乌,总是有一点的。等到九姨娘双眼一闭,没准恩典就来了。 大太太小气得都不肯让九姨娘放心撒手。 七娘子在心底撇了撇嘴。 话说回来,若是大太太真的小气成这样,她不想看到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她的出现,或许会提醒大太太自己不是九哥儿的亲娘,让大太太心里多根刺。 但大太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四姨娘来养她的……她的敌人已经够强大的了,四姨娘得了自己,一定会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着四处串门,无声地宣扬起大太太之前是多么苛待她们母女。大老爷那里,她也一向很说的上话,到时候惊动了大老爷,大太太就很难解释了。 所以王妈妈才来得这么急,那个金镯子,她才收得那么干脆。 这些事,七娘子自己也想明白了。她不懂的是,四姨娘为什么要这么无形地拉她一把,今天又为什么要来坐坐。 深宅大院里可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心。四姨娘这么做,一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九姨娘叹了口气。 “想太多,也没用的。”她咳嗽了两声。“咱们只能任人摆布……那也要被太太摆布,太太养了九哥儿,对我们就不会太绝情。这不是还让你回来陪我住到年后吗。” 大太太在这件事上,还是够意思的。本来着急上火让她当晚就收拾东西,七娘子还颇为不舍。如今能陪到年后,也好。 至少九姨娘能多活一岁…… 她心里就酸楚起来。 九姨娘虽然从来没有得宠过,也从来没有宽裕过,但对她这个女儿,却是尽力做到最好,一向都极为舍得。 九姨娘看着女儿,心里却极宽慰。 “太太肯发话,我就放心了。”她轻轻地说。“太太这个人……心地其实还算软的。”所以,才老闹得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 大太太身边就是少了个能出主意的人,初娘子在的时候,大太太行事很有章法,如今初娘子才一出嫁,主屋那边,就有些慌乱起来了。亲生的二娘子五娘子都指望不上,九哥儿……听说是个天真无邪的。 正是小七出头的好机会! 卖上几次好,献上几次忠,大太太自然会懂得小七的好。小七没了娘,深宅大院里,能靠的只有九哥,只有大太太。九姨娘要是大太太,老早就接走她娇养起来,免得还要花费心思去笼络。 但这样也出不了小七的性子。 九姨娘含着笑望向女儿。 小七有一双大眼,黑嗔嗔的,极是可人,面孔虽然还很稚气,但也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眉眼有杨老爷的影子,但也很像九姨娘。 讨喜。九姨娘想,真不是我偏心,小七的长相,讨喜。 性子又稳重,又有心计,不是那等一被挑拨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轻狂性子……到了大太太屋里,应当能平安长大的。到时候再说个夫家,大太太看在九哥的面子上,怎么都会找一门不错的亲事的。 女人一辈子,还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无论如何,能养在大太太屋里,是你的福分。将来……你也多了重身份。”她略带吃力地说。“瞧初娘子,带过去的陪嫁就值上万两银子。大太太在钱上,倒不小气。” 唯独对她们母女,多年来分分克扣,处处刁难,就是要把九姨娘往死路上逼。 “等你到了主屋,她会待你好的。”九姨娘的思路无比清晰。“你要听话……听大太太的话,听……九哥儿的话。” 七娘子泪盈于睫。 “我是庶女,九哥儿是嫡子……我当然听九哥儿的话。”她乖巧地说。 九姨娘就放心了:小七虽然不是那样的人,但听她亲口说出来,总是多一重保证。小七不会和九哥儿套近乎,不会给九哥儿添麻烦,也就不会给自己惹祸上身。 “乖乖的,不要争闲气。”她的意识已渐渐模糊了,却还嘱咐着。“忍得一时,风平浪静……” 真想看看九哥儿的模样! 丧事 九姨娘的办得还算隆重。 生前虽然不得宠,但到底是九哥儿的生母,九哥儿过继到大太太名下,她也沾光。她的,花了三百两银子。 是前几年去了的三姨娘的十倍不止。 三姨娘不过是草草买了一口棺材,没让她被草席裹着,也没有进杨家的私墓,到乱葬岗上一埋了事。 九姨娘在杨家停了七天的灵,这才把灵柩运去宝鸡,立夏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消息,告诉七娘子,九姨娘的坟定了,就在杨家祠堂后头老七房王姨娘旁边的小角落里,虽然偏,但是好歹也有座碑,上头也有姓氏,将来九哥祭拜的时候,不至于找不到生母的坟。 大老爷还亲自来给九姨娘上了柱香。 大老爷过来了,姨娘们,也就跟着出动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是一道过来的,两个人都握着七娘子的手,说了些惋惜的话。 “九姨娘生得好看,所以就命薄。”大姨娘是睁着眼说瞎话,九姨娘的长相在杨府姨娘里,不过中下。 七娘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能为杨家诞育儿女,是姨娘的福分。”她答得滴水不漏。 大姨娘看她的眼神有点惊讶,又有一丝欣赏。 五姨娘上过香,擦着眼睛,“没想到九姨娘去得这么早……唉,当年她进府绣花的时候,才止十八岁。” 九姨娘原是进府做绣娘的,早前也说过一门亲,还没过门夫婿就没了,因此她进府绣了两年花,才被大老爷拉上床,生下了七娘子和九哥儿。 五姨娘这话要比大姨娘还阴险,大姨娘只不过想勾起七娘子对大太太的不满,五姨娘这话,却是隐隐指责大老爷不安份。 七娘子垂下眼,就要说几句绵里藏针的话出来。 她就想到九姨娘这时候,总会一把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手心连一丝丝温度都没有,无言地告诫着七娘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七娘子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大姨娘五姨娘齐齐一怔。 她们都是大太太的贴身侍女被抬了姨娘,现在也常到主屋走动,服侍大太太,与九哥儿相处的时间很多。对九哥很是熟悉,九哥儿前几年还小,性子很骄纵,底下的人稍微做了什么冒犯的事,一下就哭起来。 私底下,大姨娘和五姨娘常议论:到底是九姨娘的种,哭起来那满面涕泪的下作样,与九姨娘是如出一辙。 九姨娘被收房,是一路从家哭到下轿,从下轿哭进新房的。 哭得鼻涕眼泪沾得到处都是,大老爷嫌弃得当晚就睡在三姨娘屋里,碰都没碰九姨娘。 私底下,这个笑话传了很多年。 七娘子哭起来却不是这样。 两行眼泪静静地滑下脸颊,肩头一抽一抽的,就好像被雨打着的迎春花,孱弱娇嫩,又那样精致。 大姨娘就笑了,“好孩子,别哭了。仔细别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七娘子便掏出帕子,细细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白皙的小指头屈在素帕边缘,她的手仿若一朵才开的白兰花。 七娘子举止优雅,不下二娘子。 大姨娘微微眯起眼,笑得更为亲切。 “九姨娘去得虽然早,但却有你们这一双儿女,”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膀,“好好长大,你姨娘在天之灵也能安心。” 大姨娘与五姨娘虽然有些脸面,但一直无儿无女,在后院里就像是无根的浮萍,只能靠着大太太讨生活。大姨娘这话有点自爆其短的意思,不过含得很深。 满院子都说大姨娘其实是个善心人。 七娘子就觉得,原来要得到大姨娘的善心,也是有条件的。 “多谢大姨娘。”她细声说,对两位姨娘福了福身。两位姨娘连忙避到一边,不敢受她的礼。“将来到了主屋,还要请两位姨娘多加关照。” 五姨娘看了大姨娘一眼,也摆出了和气的笑。 “哪里谈得上关照不关照,七娘子有事,只管来问我们就是了。” 两个姨娘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就离开了南偏院。 还在正月里,南偏院虽然有了,但也只敢把红红绿绿的吉祥物事摘一摘,七娘子身上穿的,还是姜黄色的袄子,只有鬓边插了一朵白花。 梁妈妈进了院子,就看到七娘子站在檐下望着淅淅沥沥的冬雨发呆。 “七娘子。”她未语先笑,圆脸一团和气。 七娘子连忙也露出一个笑。 “梁妈妈好。” “七娘子好。”梁妈妈收了伞,先洗手到屋内牌位前上了一炷香,这才出来拉住七娘子的手,“七娘子瘦了。” “这几天忙得厉害。”七娘子露出了一点疲惫。“晚上也睡得不好。” 梁妈妈眼中闪过了然。 七娘子还睡在南偏院,和灵堂就隔着一层帘子。才刚七岁……睡得不好,也是很正常的。 七娘子是在催问自己什么时候能搬到主屋,小小年纪,话倒是说得很婉转。 梁妈妈就笑了。“七娘子别是认床吧,今晚到了主屋,要是还睡不好,那就麻烦了。” “倒不认床。”七娘子柔柔地说,她的声音就像是江南岸边的春风,不知不觉间,听得人嘴角都要翘起来。“就是天气寒暖不定,实在恼人。” 梁妈妈嘴角就不由得被这柔柔的声音带得上翘了。“嗳,今年的春天是来得迟了些。” 她又问七娘子,“七娘子现下跟着哪儿吃饭?” 梁妈妈和王妈妈都是大太太身边的红人,王妈妈专管账上的事,梁妈妈管的就是人事任免。九姨娘去世后,七娘子一天三顿就换到了小香雪开,立夏每天跑小香雪给七娘子端菜,有时候到了南偏院,饭菜都凉透了。 还好有小风炉,可以热一热再吃,不至于落下胃病。 七娘子云淡风轻,“现下都到小香雪去吃。”一句诉苦的话都没有说。 梁妈妈脸上的笑更盛了。 “……倒是个有些城府的。”她回到主屋,向大太太回报。“晾了这七天,吃了七天的冷饭,就好像日日都是大鱼大肉似的,并没有一句抱怨。” 大太太挑了挑眉,“哦,”怕的不是有城府,怕的是九姨娘带出了个上不了台盘的村小姐,又或者,把七娘子养得太娇嫩了。那,大太太就为难了。“四姨娘去了吗?” “大姨娘和五姨娘一早就去了。”梁妈妈温温笑着,“七房、八房也有丫头或妈妈去拜祭。倒是四房一直没见着动静。”梁妈妈手底下使出来的人遍布杨家,论消息灵通,大太太也比不过她。 大太太沉思起来,四姨娘这是什么意思?年前和九房走得热火朝天的,九姨娘死了,却不去打个呼哨。 放长线钓大鱼,四姨娘或许是要有大动作了。 “太太,”梁妈妈又说,“老奴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七娘子已经守了九姨娘的头七,看得出,这是个有城府,能沉得住气,说话做事都比较得体的小姑娘。进主屋被大太太养,已经是够格的了。守过头七,再不接到主屋来,四姨娘就有话柄向大老爷告状了。 大太太舒展开眉头,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屋里的丫鬟们。立春正和白露对坐在床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九哥儿起床。 九哥儿就是爱赖床,睡个午觉,老睡到傍晚。 “白露,”她说。“你点几个人,去把七娘子的箱笼搬到西边偏院吧。” 白露就脆生生地应了一声,站起身出了堂屋。她的背影袅袅娜娜,看得梁妈妈都有些迷了眼。 “小白露长大了。”她笑吟吟地说,“是个大姑娘啦。” 大太太失笑起来,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心疼她。” 梁妈妈只是陪笑。 大太太沉吟片刻,淡淡地说,“我看,就让她去七娘子身边服侍好了……还缺什么人,你看着挑了。” 杨府女儿身边都有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与一个粗使婆子,一个管事妈妈。七娘子一直在九姨娘院子里,身边得用的人,怕是没有多少。 # 七娘子被白露接到西偏院的时候,身边只带了立夏。 “九姨娘那边到底还需要一个人照顾。”轻飘飘的一句话,秋枫便被留了下来。 白露对七娘子就格外多了几分小心。 西偏院原本是初娘子的住处,初娘子十岁后自己有了院子,住到了百芳园去,便改做了大太太的衣帽间,大太太有好几十箱衣服,堂屋哪里放得下。 因为大太太的话发得突然,七娘子的箱笼就只好先堆在门外,等里头的箱笼搬出来了,再挪进去。 四处褪漆的木箱子就显眼地出现在了正院人的眼底下。 正院里最没油水的就数扫地的张婆子了,就连张婆子屋里,都找不到这样破烂的箱笼。 众人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就出现了几分讥笑,几分轻视。 七娘子仿若不觉,大大方方地走进堂屋给大太太请安。 九哥儿正和五娘子画画玩,二娘子找了本书在美人榻上靠着看,大太太笑着与梁妈妈唠家常,天伦景象,温馨不言而喻。 “给母亲请安。”七娘子福身。 大太太望向她,看到鬓边那朵白花,微微皱眉。“来了。” “是。”七娘子抬手顺了顺浏海,就把白花取了下来。“二姐好,五姐好。” 二娘子眼神胶在书上,抬也没抬起来,五娘子哼了一声。“九哥,你亲姐姐来了。” 九哥抬起头看了看七娘子,又低下头对着二娘子画的小人哈哈大笑。 到了腊月底,九姨娘病得不成了,九哥才来看了她一次,也只是在门口远远看了一眼,扭头就怕得哭起来,养娘赶忙抱着他一路哄回了正院……九姨娘连他的正脸都没看清楚。 七娘子眼神微黯。 大太太先为五娘子的话皱了皱眉,看九哥的冷淡,却又开心起来,就从黑檀木架子上摘了对牌给梁妈妈。 “一会儿让人给她量身做几件新衣服。”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五姐穿小了的几件,先改一改,让她穿几天等新衣服来了,再换。” 这话的意思,是嫌七娘子打扮得寒酸了,不像是正院里养的姑娘。也是不想七娘子身上还有什么九姨娘给的物事。 梁妈妈眼神飞快地掠过七娘子的耳朵脖子手腕,很快放下心来:九姨娘没给七娘子留什么名贵首饰。 旋即又觉得有点心酸。 三娘子和四娘子身上的首饰,都能换好几百顷田地了,更不要讲二娘子和五娘子。都是杨老爷的女儿,七娘子却一点都不像官宦人家的小姐,看她的打扮,倒像是个小丫鬟。 行事也像。哪家的小姐要向执事婆子媳妇行礼的? 她笑吟吟地走到七娘子身前,拉住她的手道,“有新衣服穿了,七娘子可开心?” 七娘子便露出一抹无邪的笑颜,柔柔地道,“自然是开心的。多谢母亲,多谢梁妈妈。” 大太太不免一笑:这个七娘子倒是恭顺。 这样的人放到自己屋里,虽然也是情非得已,但性子好,总比不好来得省心。若是如三娘子那样,大太太倒宁可把她交给别人来养了。 “以后日日在一处,倒不必这么客气。”她说。 二娘子便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七娘子。 她眼中的轻蔑一闪而过。 五娘子却没有这样的城府。 “娘!”她大声的,中气十足地喊着。“我的衣服才不要给人!” 大太太皱起眉,扫了眼七娘子。 七娘子低头望着脚尖,露出了些局促,但脊背还是挺的很直。 七娘子是九姨娘一手带大的,九姨娘才出了月子,便带着七娘子一道去了西北老家。 西北老家那里民风淳朴,九姨娘每日里见的都是乡民。到了苏州,又日日的在南偏院呆着,极少出门。七娘子生到现在,恐怕还没出过几次门。 五娘子呢? 她是太太亲生亲养的,才两三岁就带着出了门,去了太湖玩耍,每年冬天,还要在香雪海住一两个月。更别说历年来有什么大户人家的女眷上门,五娘子都要出面陪客。 按理,这两个人比较起来,五娘子才应该是那个大度从容的,七娘子才是那个小气任性的。 可现在却像是反了过来,七娘子从从容容,虽然有些尴尬,但却不显得过分腼腆。五娘子呢?任性跋扈…… 大太太就叹了一口气。 “你的衣服都多得穿不完了,拿几件给妹妹,又碍着你什么了?”她的声音软软的,但是里头的锋芒,谁都听出来了,连九哥都停下笔看了过来。“五娘子怎么不学学你大姐姐?” 初娘子杨怡虽然是庶女,但才出生就没了娘,又是这些子女中排行最长的,自小就养在大太太膝下。从来行事都是大方得体,对姐妹们热情有加。去年她出嫁,五娘子极是舍不得,哭湿了好几条手帕。 提到初娘子,五娘子便不说话了,气鼓鼓地坐了下来,别开头不看大太太。 梁妈妈忙笑道,“七娘子,那头的箱笼,怕是都搬得了。” 七娘子就对大太太福了福身,又与姐妹们点点头,回身与梁妈妈一起出了正屋。 她连眼尾都没有望过九哥儿。 九哥儿撇撇嘴,无趣起来,埋首又画画,画了一个圈又一个圈。 “五姐,我画一个九连环送你呀?”他问,清朗的声音一下打破了屋内沉寂的气氛。 五娘子挤出一个笑,看了看九哥儿的画,摸摸他的头,笑道,“好,小九真疼姐姐。” 大太太也笑了,立春就凑趣道,“九哥儿是个能疼人的。” 大太太眼底全是欣慰,望着这三个儿女,口中却是淡淡的,“我们杨家的儿女,本当就是这样和睦。” 二娘子垂头喝茶,眼底的不屑更深了。 风波 杨府占了一整条二杨街,大太太的正院,大得能容下几百人在里头奔跑。但七娘子之前住的南偏院,就又小又局促,又陈旧。 七娘子搬到正院来,倒是得了一整个西偏院。 这是个小小的院子,从正院堂屋一侧开了个小门,经过抄手游廊通进来,北边是一溜三间青瓦房,南边则是一溜的倒座小屋,被大太太的箱笼塞得满满的,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腾,她只得了北边的这三间,与东西边的两间小耳房。 只是这小小的五间屋子,对七娘子来说已是很大了,她从南偏院带来的箱笼,在卧房靠窗墙边一字排开,屋内都显得空空的。 屋里已有了一张酸枝木螺钿床,只是不如正屋那边的大,七娘子摸了摸那木料,却觉得单从料子来看,与大太太睡的那张床没多少不同。 “这还是初娘子睡过的。”梁妈妈眼里带了一丝怀念。“当时那么小小的抱来,如今都是一家的主母了。” 梁妈妈说这话,不无安慰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也真的被安慰到了。大太太虽然刻薄了些,但在钱财上,倒也真的不小气。 杨家毕竟是名门世家,这点钱,大太太倒是舍得的。 梁妈妈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又道,“今日来得急了些,有些家具还没搬过来,我这就叫人搬去,七娘子稍坐片刻。” 七娘子忙站起身来,“辛苦梁妈妈了。” 是正院的小姐了,就不能再对梁妈妈行礼了。但谢意还是要表达的,梁妈妈是太太身边的红人,她为你做事,做到五分好是本分,做到七分好,便是给你面子了。 七娘子很懂得这个道理。 梁妈妈听她语气诚挚,唇边露了笑,拍了拍七娘子的手,亲昵地道,“到了正院,就是正院的小姐了。我们杨家好歹也是江南豪门,正院的小姐,做派当然不能与姨娘房里的那些个庶女一样,你也要快些立起规矩来,免得,被人笑话。” 梁妈妈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七娘子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一定不会让太太丢脸的。”她轻声细语地说。 梁妈妈就笑着出去了,找王妈妈商量,给七娘子屋里添多少摆设。 “我看,把日前新得的那套酸枝木桌椅箱柜给了她吧。”梁妈妈说。 王妈妈有些犹豫。“雕工很精致呢。” “到底是正院的小姐……”梁妈妈又去问大太太。 大太太很高兴。“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思,再寻些好东西给她摆在桌上吧。白露回来与我说,九姨娘房里最值钱的,还是三娘子拿去的一个美人耸肩瓶。” 梁妈妈撇了撇嘴,“三娘子大方。” 她就拿了对牌进了百芳园,找管库房的药妈妈嘀咕了半天。药妈妈带了钥匙与一群健壮的青年媳妇,搬了成套的酸枝木桌椅箱柜,与十数个瓶瓶罐罐、碗碟瓷器,到西偏院。 “辛苦妈妈们了。”七娘子诚恳地道谢。 这些妈妈们笑着应了是,却没有走。 立夏有些慌乱地扫了眼七娘子。梁妈妈和药妈妈笑眯眯地站在一边,看着七娘子的反应。 七娘子知道规矩,这样的重活,按例,姑娘们都是要给赏钱的。 但是她身边是一两银子都没有了,只有九姨娘给的几个镯子,也都是不值钱的货色。 再说,总不能一人发一个镯子吧?那成何体统。 她有些为难,咬了咬唇,就要硬着头皮送客。 白露忽然从屋外进来,笑吟吟地从腰间掏出了一把零碎银子,“辛苦众位妈妈了,这里有些银子,妈妈们拿去打酒喝,妈妈们别嫌弃少。” 妈妈们的笑更真心了,纷纷说,“七娘子大方,谢过七娘子。”鱼贯退出了西偏院。 七娘子望着笑吟吟的白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白露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缎袄,只有手上戴了一对碧玉镯子,看起来很朴素,脸上的笑却让人很舒服,她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对梁妈妈说,“太太说,七娘子没什么好衣裳,请了纤秀坊的人来给七娘子做衣服,不过纤秀坊的人今日过不来了,请梁妈妈把五娘子的衣裳取几件出来,先给七娘子换上。” 纤秀坊是大太太的产业,在江南也算小有名气,大太太让纤秀坊的人给七娘子做衣服,算得上是很给她体面了。就算是二娘子、五娘子,一年也只得十几套纤秀坊的新衣服。 梁妈妈笑吟吟地说,“好,这就去拿,巧的很,五娘子的衣裳就收在西偏院。”她看了看七娘子的身形,在心中稍微估算了片刻,便同药妈妈出了屋子,白露犹豫了一下,与七娘子道,“七娘子,我去安置那些小丫头们的住处。”便跟了出去。 梁妈妈果然就在西偏院院门处立着等她。 “干妈。”白露福了福身。 “七娘子身材纤瘦了些。”梁妈妈未语先笑,“少不得你受累,把衣裳快些改好,到了用晚饭的时候,别让七娘子在太太跟前失礼。” 白露就低下头细细地应了声是。 “你是大太太屋里的人,到了七娘子那里,也要像个大太太屋里的样子。”梁妈妈和气地嘱咐,“刚才的事,你做得很好。七娘子爱重你,你才有脸面……七娘子现在虽苦,熬过了两年等九哥儿大了,也就越来越有脸面了。” 白露抿着嘴笑了笑。 “我不会给干妈丢脸的。” 梁妈妈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转身含笑出了西偏院,到堂屋找大太太拿钥匙。 “大太太心慈!”她笑得和一朵花儿似的,“也舍得。大太太这样大方的主母,满苏州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纤秀坊做一套衣裳,造价百两以上,那是常有的事,还不算师父的工钱。大太太这一次,的确是很大手笔。 大太太眯着眼,没有搭理梁妈妈的话茬,而是说起了五娘子的事。 “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性子,小小年纪,什么不学,学会了一身大家小姐的虚做派,女红、诗词,没一样拿的出手的。我想着,要找个严厉些的妈妈带着,杀杀她的傲气。” 五娘子是大太太的老生女儿,三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自然是看得如珠似宝,九哥出生前,全家她最大,整日里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现在有了九哥,五娘子就得慢慢改性子了。 梁妈妈有些为五娘子难过,小心地道,“到底是大家女儿呢,大了,自然就好了。”现下七娘子才来,就给五娘子换嬷嬷,不知道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五娘子。 大太太想了想,勉强道,“再看一段吧。”她低头合了合杯盖,漫不经心地道,“二太太方才遣人来,送了些八娘子的衣服过来。” 八娘子与七娘子是同年同年月同日生,只差了半个时辰不到,现在也是六岁,被二太太教养得很好,是个乖巧知礼的大家闺秀。 梁妈妈一时不查,就要顺嘴夸一夸二太太的用心,但细一琢磨,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七娘子今日搬到正院,也是临时起的意,还不到两个时辰呢……”她审慎地说。更别说五娘子闹别扭的事,分明也就是几柱香之前才出的,怎么这二太太现在就知道了,还送了衣服来。 这不是在打大太太的脸? 大太太面上还在笑,眼神却带着一丝不屑。 “二弟妹的心思,放在咱们这的,倒比放在自己府里的多些,也难怪知道得这么早了。”她比了比床上的大包袱,“八娘子和七娘子的体格倒也相近,有了这个,不必再拿五娘子的旧衣了。也免得这丫头又闹得沸反盈天的,叫人不省心。” 虽然二太太的做法,让人心里腻歪,但也是好心,梁妈妈拆开包袱看了看,里头只有三四件袄裙,都是这个天气穿的,颜色有天青的,有淡蓝的,很得体,又照顾到了七娘子的心情,又不显得过于素淡。 “二太太行事还是这么着,有章法里,又透着没章法。”她低着头笑了,“您也别和她计较,她的心思,谁不明白呀?” “我要是和她计较起来,那一天也不得安生了。”大太太嘴上没好气,却是冲立春点了点头,立春抿嘴一笑,拿起包袱出了屋。梁妈妈才陪着大太太坐了一会,王妈妈便进来了回道,“福建王家的人路过苏州,给老爷下了帖子,又派了人来给您请安。” 福建布政使王家在福建经营多年,乃是地方豪门,与杨老爷的关系一向也不错,又是杨老爷的下属,是非见不可的。大太太起身理妆,到堂屋坐下,和来人说了几句话,又赏了些物事,忽然就听得西偏院的方向,有些喧嚣。 她皱了皱眉,看了梁妈妈一眼。 梁妈妈就笑着说,“让您见笑了,西偏院养着几头调皮的猫儿,时不时,就闹出些动静来。” “我们家太太也是极爱猫的,这次老爷上京,还特意为她寻访了几头名贵的云猫!”王家来请安的婆子,也很有眼色,笑着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 她们前脚才走,后脚,大太太就拉下了脸。 这大宅门里,平日里谁不是安安静静,轻轻巧巧的?没日没夜的敲敲打打,那是戏台,不是宅门。 七娘子也是的,才到西偏院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看错了她?她还没叫人去问,立春便进了堂屋。 她身后还跟着满面不忿的五娘子和一脸安详的七娘子。 大太太的脸色更难看了。 “娘!”五娘子一看到大太太,就奔过来靠到了她膝下。一副理所当然,受尽宠爱的样子。 大太太强忍着没有推开她,望向了立春。 立春面现尴尬,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七娘子望着自己的脚尖,也不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大太太有些生气。 立春没办法,只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她才把包袱送到七娘子院子里,七娘子正看着小丫头们洒扫屋子,摆放桌椅。因为箱柜都还没收拾好,只好把包袱先放在床上。立春把白露拉过来,交代了这里头有几件衣服,都是什么颜色,又叫七娘子见了二太太,别忘记谢谢她送来的衣服。 七娘子正听着时,五娘子来了。 五娘子是独个儿来的,把丫鬟谷雨留在了门外。 一进门,她就拿出了一把利剪,直奔包袱而去。 立春和白露抢下剪子的时候,五娘子已经剪坏了好几件衣裳,还剪掉了来拦阻的白露半边的发辫,所以才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那都是我的衣服!我穿不了了,丢的丢,剪的剪,也都是我的事!”五娘子立眉说,她长得很俏丽,即使这样生气,也别有一番活泼的韵味。“娘——你说是不是,您要拿我的衣服送人,也得先问过我!” 大太太扶额长叹。 梁妈妈都站起身来,不敢说话了。 七娘子静静地站在立春身边,听着她无奈的叙述,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怒容。好像这事天天有,日日有,并不稀奇似的。 五娘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立春,再看看梁妈妈,却是不敢看大太太了。 忽然有人打起了门口的珠帘,二娘子走了进来。 “娘。” “二姐。” “二娘子。” 众人纷纷招呼。 二娘子神色僵冷,给大太太请了安,便坐到了大太太下手,狠狠瞪了五娘子一眼,才转头招呼七娘子。 “七妹站着做什么?坐。” 七娘子抬起头望着二娘子,轻声道,“五姐没坐,做妹妹的不敢坐。” “你五姐做错了事,不敢坐,也是当然的。”二娘子摆了摆手,神色稍缓。“坐吧。” 七娘子就看大太太。 大太太也勉强缓下了怒容,冲七娘子点了点头。 七娘子就坐到了二娘子下手。她坐得很端正,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像一杆小小的竹子。 大太太再看看依偎在她膝边的五娘子,就生出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来。 “那包袱里,是你二婶给七娘子送来的衣裳。”她轻声说,“都是名贵的料子,毛料一色是灰鼠,一件,也值百多两银子。” 五娘子乍现不安,二娘子也挑了挑眉。她还以为剪掉的是五娘子自己的衣服,这才赶来救场。 眼下看来,五娘子是免不了一场罚了。 二娘子不禁就看向七娘子,除非七娘子出来求求情,母亲说不定也就心软了,说她几句,也就这么揭过这事儿了。 七娘子果然如了她的愿,开口为五娘子解围,“母亲,这样的小事,您就别动怒了。五姐只是性急了些,是我拙笨了,没来得及解释。” 二娘子心中一动,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又仔细了一分。 七娘子虽然看着平静,眼底却有压不住的焦急。 请安 大太太叹了口气,点了点五娘子的额头,挥了挥手。 五娘子连忙又给大太太行了一个礼,才起身坐到二娘子对面。 眼下也快到晚饭时分了,晨昏定省,正是各房的女儿来给大太太的时候。 大太太喝了口茶,正要开口说话,门外就传来了九哥欢快的笑声。 九哥到了开蒙的时候,这阵子,每日里下午都要去跟着先生读上两三个时辰的书,大太太费尽心机,为他找了个极和气的先生,因此九哥每次下学回来,总是十分高兴。 “娘!娘!”他闯进了堂屋,直扑到大太太怀里。“今日先生夸我字写得很好!” 九哥小小的脸蛋圆滚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笑得十分兴奋。 大太太的脸色立刻放柔了。“九哥乖!” 九哥得意地笑起来,这才下地给姐姐们行礼。 “二姐、五姐、七姐!” 二娘子很疼爱九哥,招手把他叫到自己身边,拿出手帕揩掉了九哥鼻子上的一处污渍。 “以后写字的时候小心点,别把墨汁到处乱撒。” 九哥嘻嘻的笑,看到五娘子脸色不对,就小小声问二娘子,“二姐,五姐怎么了?又惹娘生气?” 五娘子本来僵冷的脸色就松动了,被九哥胆怯的态度惹得露了一丝笑意,“小家伙说我坏话?过来,给我拧拧你的脸!” 九哥护住脸,怎么都不肯过去,五娘子就身拿他,两姐弟满屋子乱窜,笑声不绝于耳。 七娘子不禁也露出一丝笑意,屋里的气氛,无形间就松动了开来。 立春松了一口气:她是最尴尬的那个,不好不把五娘子的事告诉大太太,又怕大太太生起气来,五娘子迁怒于她。 她就笑吟吟地到大太太身边,一边为她捶背,一边说起了笑话。 不一会,姨娘们就都到了。 大姨娘到得是最早的,笑着给大太太和小姐们问了安,就站到了大太太身后。 五姨娘和七姨娘联袂而至,七姨娘身边还牵了六娘子,六娘子拜见过大太太,又给姐姐们行礼,七娘子也站起身给六娘子行了礼,往下挪了一个位置,让六娘子坐在她上首。大太太眉头微皱,却也没有说什么。 五姨娘和七姨娘都规规矩矩地给大太太磕了头,才起身依次序站好,几个姨娘彼此望了望,都笑着互相点了点头。 杨家毕竟是江南豪门,面子上的功夫,都是要做足的。 大太太屋里,从来都是申初二刻用饭,申初一刻前后也就让各姨娘、小姐回房的,足足到了申初一刻多了一会儿,四姨娘才带着三娘子与四娘子进了正屋。 “我来迟了,请太太责罚。”四姨娘脸上永远带着笑容,三娘子四娘子也都给大太太请了安。三娘子脸上还是喜气盈盈,四娘子却是板着脸没有一丝笑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谁欠了她什么要紧的物事没有还。 大太太微笑着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事儿多。”便把这一章揭了过去。四姨娘给大太太磕过头,又给小姐们见了礼,这才对七娘子说,“七娘子今日搬到主屋了?可还习惯?” 七娘子忙笑着说,“习惯的,习惯的。”便不再找别的话与四姨娘说。 四姨娘眼底闪过一丝火花,笑盈盈地站到了大太太身后。大太太看了看钟,问,“八姨娘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梁妈妈忙说,“今日遣人去问的时候,倒没说什么。” 话音刚落,八姨娘就喘着气,扶着个小丫头走进了堂屋。 “……才要出门时,又呕吐起来,足足闹得换了衣服,才能过来,请太太恕罪。”她楚楚可怜地说,作势要跪下。 “怀着子嗣,就不要跪了。”大太太忙说。 杨老爷今年都快到知天命之年了,有了七个女儿,才只有九哥这个独苗,若是八姨娘能够生下儿子,大太太也是高兴的。 八姨娘就站起身,娇弱地站到了大太太身后,大太太问了几个女儿在家学的事,又对七娘子道,“你明日里也跟着姐姐们去上学吧,六岁了,也该认得几个字。” 七娘子就起身低眉顺眼地回答,“是。” 大太太看没什么事,就叫众人散了。 大姨娘常年都是要留下来服侍大太太用饭的,没有走,八姨娘最娇弱,等不得大太太一声,先扶着小丫鬟的肩膀走远了。她是怀着身子的人,有免死金牌,大太太也不会和她计较这个。 四姨娘也就带着女儿们要走,三娘子起身时,笑眉笑眼地对七娘子说,“七妹,这么冷的天,怎么穿得这样单?我有件灰鼠斗篷,是穿小了的,你要是不嫌弃,姐姐回头就给你送来?” 大太太眉一挑,大姨娘二姨娘低头不说话,二娘子看了三娘子一眼,眼神锐利如刀。 其实,这事儿根本谁也没瞒过去。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起身笑着握住三娘子的手,三娘子略带诧异地望着她。 “母亲已经找了纤秀坊的师傅给我做新衣服,怕是这几天就能得了。三姐的好心,七妹心领了。”七娘子露出真诚的笑容,“明日到学堂,还请三姐多加照顾。” 三娘子有些失措,四姨娘看了她一眼,她才笑着抽回了手。 “哪里的话,一家人嘛,就要多照顾才好。”她若有若无地看了五娘子一眼,又对大太太行了礼,才同四姨娘、四娘子一起出了堂屋。五姨娘和七姨娘赶忙跟着告退,逃也似地出了堂屋。 五娘子从头到尾,都不敢抬头。大太太扫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还好七娘子懂事!不然,自己的脸岂不是都丢光了?这事要传到杨老爷那里,自己又落下不是了。 “吃饭吧。”她疲惫地说,“立春打发九哥儿洗手去。” 立春就吃力地抱起九哥儿,往净房走去,二娘子、五娘子也起身跟在立春身后,七娘子忙跟到了她们后头。 九哥儿眨巴着眼,倒不曾出声,只是在立春给他洗手时扭来扭去的,很不安份。 二娘子皱起眉,冷冷地看着九哥儿,九哥儿倒也有几分怕他,就安静了下来。 九哥洗完手,立春就抱着他出去了,二娘子的丫鬟清明上前倒了残水,把白锡水壶里的热水倒了一盆底,又为二娘子挽起了袖子。室内就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 “杨舞,你看看你今天做的好事。”二娘子一边洗手一边说五娘子,“有本事剪七妹的衣服,你怎么不去剪杨珊的?柿子拣软的捏,你有本事。” 她的口气很重,七娘子不禁讶异地看着二娘子。二娘子神色冷沉,对她的注视,并不以为意。 五娘子有丝羞愧,低下头嘟囔,“我又不知道那不是我的衣服。” “大姐姐又何曾和你见外?”二娘子把手伸给清明,清明拿着白布,仔细地揩拭着那柔嫩的双手。“七妹妹进了正院,就是你的亲妹妹,以后再和她为难,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五娘子虽然对着大太太都敢嬉皮笑脸,但却像是很怕这个二姐,低下头唯唯地应诺着。 谷雨上前接过了清明的差事,泼水倒水,请五娘子洗手。 二娘子意味深长地对七娘子点了点头,带着清明出了净房。 房里就只剩下五娘子、七娘子和谷雨了。 五娘子低头用力搓洗着双手,搓得手都红了,才闷闷地道,“杨棋,你仔细着。” “我自当仔细。”七娘子不以为忤。 和七娘子说话,就像是一拳打到棉花包上,你喜欢她,她是这么软,你讨厌她,她也还是这么软。 五娘子就又生出了一股无名火,她把手伸给谷雨擦干,哼了一声,就带着谷雨离去了。 白露和立夏都在西偏院忙着收拾房屋,七娘子苦笑了声,提了提白锡水壶,很轻松地便提了起来。 壶里没有残水了,想来,往日里只预备这三个少爷小姐洗手,也只有这么多的分量。 七娘子没来由地就有一点委屈。 她看着沉重的白银荷花盆里荡漾着的清水,犹豫着自己挽起了衣袖。 身后忽然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 白露站在门口,她的头发已经重新挽起了两个丫头髻,大小不一,倒有几分俏皮,换上了新的葱绿色袄裙,看着虽然有些慌张,却也上得了台盘。 “我来服侍七娘子洗手。”白露犹带喘息,手中拎了个小小的黄铜水壶。 七娘子眼圈有些发热,她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白露是大太太屋里出来的,对大太太屋中的行事规矩,很是熟悉,她上前泼了残水,倒了一盆热水,又拿起了一块白布等着。 七娘子把手伸进水里,感受着暖融融的温水在指间流动,忽然就感慨起来。 这几年来,她和九姨娘相依为命,洗完手用手绢揩揩,也就了事了。 哪里想得到大太太屋里行事的规矩是这么奢靡,这些白布用完了就丢到地上,想来是不会再用第二次的了。 这才是真正的豪门。 七娘子把手伸给了白露,白露仔仔细细地揩拭了,跟着七娘子走出了净房。 “余下的事,自有人做。”白露轻声对七娘子解说。 她现在初来乍到,自然是要多知道一些大太太屋里的规矩。 七娘子点点头,来不及多说什么,就转进了饭堂。 大太太起居都有固定的地方,饭桌一向是摆在堂屋西次间,这里除了一日三餐用饭之外,并没有别的用途,四壁摆放着博古架,两张小小的方桌摆在屋中,大太太带着九哥一桌,二娘子、五娘子对坐。 “七妹来了。”大太太笑着招呼,“坐到五姐下手吧。” 七娘子就走到五娘子下首坐下,正好和九哥面对面,九哥对她扮了个鬼脸。七娘子忍着不敢笑,九哥就觉得有些乏味,扭过头与立春说话。 大太太脸上的笑意加深了。 杨家虽然是江南数得着的豪门,但一向是诗书传家,行事作风,与乍富新贵差别很大。晚饭不过是八菜二汤,但样样都做得很精致,分量虽然不多,三个人分却正好。厨房想来也是用了心思的。 二娘子和五娘子都只吃半碗饭就放下了筷子,七娘子也就吃了半碗,便不敢多吃了。 其实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半碗饭,不过是填填肚子而已,说饱,倒还未必。 吃过饭,换了茶来,三人对坐着品茶,安安静静的一句话都没有。就连九哥,也是细嚼慢咽,吃相文雅。 七娘子看了倒是多了几分放心:大太太在教养九哥上,还是很用心的。 吃过饭,三个姑娘结伴回房。 杨府占地很大,姑娘们过了八岁,就各自住到百芳园的小绣楼里去,不过五娘子是大太太的心头肉,一直还住在主屋东偏院,九哥最受宠,与大太太住在一屋里。二娘子已是搬到了园子里的一片竹林里,她住的小楼有个好名字,叫做幽篁里。 倒是比潇湘馆来得更文雅些,七娘子心中暗想。 二娘子素来寡言少语,才出了堂屋,便扶着清明拐出了垂花门。七娘子对五娘子点了点头,也就转身走开。 五娘子今日犯了好大的错,心里肯定憋着火,她不必和五娘子多说什么,多说,反而多错。 西偏院已经被拾掇得很干净了,进了院子,就能看到主屋里透出的隐隐灯火,两边的小耳房也亮着灯,七娘子停下脚步问白露,“怎么安排的?” 白露不动声色,“几个婆子平日里都是回去睡觉的,东边耳房做了净房,倒座南房腾出了两间,四个小丫鬟歇在里面,我与立夏不值夜的时候,就睡在西边耳房里。” 怎么把被塞得满满的倒座南房腾出两间来,那就是白露的事了,七娘子没有在西偏院坐多久就被拉了出来。立夏又是个没经事的,白露一个人把事儿安顿成这样,可见得是个能干的。 七娘子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说了声,“你们两个也要有自己的屋子才好。”就与白露一道进了主屋。 堂屋正当中,摆了酸枝木八仙桌,两三张圆凳随意地放在桌边,桌上摆着大理石小屏风,烛台上立着三四根蜡烛,屋内很亮堂。屋角放了两个博古架,架上零零碎碎地摆着些瓶罐,博古架中间空出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对联: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 “很幽雅。”七娘子含笑看了白露一眼。 白露愣了一会儿,才低头称谢。她没想到七娘子能觉得出好。 还是小看了七娘子,白露在心底暗暗责怪自己。 “对联是哪里拿来的?”七娘子一边往里屋走,一边问。 “是二娘子送的。”白露跟在她身后,说着,“您才进了正院,她就打发人送了来。” 七娘子已经走进了东里间,那是她的卧室。 才进卧室,她就愣住了。 卧室当中也放了张酸枝木梅花桌,桌上放了一小盘银子,带着霜的银锭子码得整整齐齐,在烛光下闪着异样的光。 私房 “这也是二姐送的?”七娘子淡淡地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白露也愣住了。 立夏端着一盘子葡萄走进来,听到了七娘子话里的尾巴,便说,“这是四姨娘送来的,我不想收,可霜降说,收不收,是七娘子的事。” 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委屈。霜降是个快嘴,想来,也说了不少不中听的话。 “退回去。”七娘子的声音如冬风一样冷。“她还送了什么来?” 立夏忙摇摇头,又指了指床上的一个弹墨包袱。“二娘子倒是先送了一副对联,又送了些衣物来,我们还没拆。” 看来,五娘子撒泼的事谁也没瞒过去,二娘子心中也是有数的。 七娘子笑着摇了摇头,“白露姐,辛苦你跑一趟了,把这盘银子退回去吧。” 白露心里就有些佩服七娘子了。 四姨娘送这盘银子来,真是不安好心。 七娘子若是收了,将来要受四姨娘的钳制不说,转头到了杨老爷那里,就是个话柄,大太太要是落了脸,不把气撒在七娘子身上,撒在谁身上? 这银子是万万不能收的。 她端起银子,就出了院门。 七娘子和立夏这才能坐下说话。 “立夏,”七娘子在桌边坐下,和颜悦色地把小丫头喊到了身边,“今日没受什么委屈吧?” 立夏笑了笑,没有说话。 七娘子就是喜欢立夏这一点,沉得住气,又不爱撒谎,比较老实。 “我们初来乍到,就算受些委屈,也是理所应当的。”七娘子缓缓地说,“你要多跟着白露,学学她的做派。五姐的事,不要放在心上,谁来问你,你都不要多说什么。” 若是被拿住了话柄,这事闹了出去,五娘子固然没脸,她也不见得有多光彩。再说,这事其实还在于她没来得及把话说清楚,要是大太太偏心一些,觉得是她想看五娘子的笑话,那就没她的好果子吃了。 就算立春在,能为她说几句话,还是讲不来的事呢。 立夏眨着眼,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七娘子不由得就叹了口气。 豪门,是非就是多。 她垂下眼,“把二姐送来的包袱拆开吧。”二娘子的好意,与四姨娘的好意不同,是必须要收下的。 立夏就过去拆开了包袱,把衣裳一件一件地抖开给七娘子看。 二娘子送来的衣服,虽然用料不若二太太送的名贵,但尺寸倒是正合适,一件姜黄色的贡缎袄子,七娘子很喜欢,现场就要穿上试试。 立夏一抖衣服,几个小小的物事就滚到了地上,撞击着青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捡起来给七娘子看。 是四个小小的银锭子。 “约有四两。”立夏掂了掂,把银锭子放到桌上,又把余下的两件天蓝色、暗红色的衣裳抖开。天蓝色的褙子里又跌出两个银锭子。 七娘子捏着这六两银子,感慨万千。 当晚等白露回来了,她便塞给白露二两。 “白天多亏你解围了。”她说得含蓄,“我不比姐妹们有钱,这二两先拿去,若少了,到了月底月例银子发下来,再补你的。” 白露慌忙推开七娘子的手,“并没有那么多,况且,这也是奴婢应当做的。” “这该是我出的。”七娘子很坚持,“快收下,否则月底给你四两。” 白露禁不住噗嗤一笑,就接过了七娘子的银子。 七娘子又拿过一个小匣子,当着她的面,把四两银子放了进去。 这是个破旧的樟木匣,里头空空的,只有这四个小小的银锭子。 七娘子对立夏和白露笑了笑,“日子,总是慢慢过的。到了西偏院,咱们就慢慢的把日子越过越好。” 立夏高兴地应了是:在南偏院,七娘子都没有钱这个说法。 白露眼神微黯:虽然没有明说,但在正院,小姐们每个月的月例是四两,比姨娘屋里的小姐们多了二两不说,大太太想起来,时不时还会给她们送钱。二娘子的钱匣满满当当的,好几次她送钱去,二娘子随手就赏她半个银锭子。 她望着灯下的七娘子,又笑了起来。七娘子说得不错,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 第二天七娘子起来,梳洗过了,梁妈妈亲自送了两件衣裳过来。 “本待昨晚送的,却耽搁了,我改了改,应该挺合身的。”她笑吟吟地说。 七娘子连声道谢,“劳烦妈妈想着。”改衣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管梁妈妈让谁改了,自己拿来做人情,七娘子都要谢谢她。 梁妈妈看了看挂在屏风上的天蓝色褙子,眼神一闪。 “这是二姐昨日送来的。”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二姐外冷内热呢。” 七娘子说话挺好听的,本来尴尬的事,这么一说倒显得二娘子热心肠。梁妈妈眼弯弯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七娘子这么想就好了。” 说完回了堂屋,大太太还睡在床上,九哥在一边穿衣裳,笨手笨脚的,偏还不要人帮,大太太看得眼里只有笑。 等九哥出去洗漱,梁妈妈就把七娘子的话说了,“是个会说话的。” 大太太点点头,“能这么想,不枉二姐的一片心意。”她懒懒地坐起身,梁妈妈上前为她解下睡袍,穿上中衣。“让纤秀坊把四季的衣服都做出来吧,前几年四姨娘管着内院,没少克扣她们母女的月例银子,瞧七娘子身上穿的都是什么!这次多做些,二姐五姐也不会说什么的。” 梁妈妈小心地道,“五姐也闹着要做新衣裳呢。” “胡闹!”大太太下了床,“昨天的事还没和她算账呢。吃了饭让人过去打谷雨几下,叫她知道厉害——这么大了,行事也没个分寸。” “……是。”梁妈妈不说什么了,这要搁在别的姑娘头上,就不是打丫鬟几下的事了,大太太宠五娘子,也着实是宠得厉害。 “索性给姐妹们都做几件吧,”大太太又改了主意,“二姐展眼就要说亲的人,跟我出去行走,总是要多些穿戴的。捎带着给五姐做几件,也免得她又闹。” 梁妈妈还能说什么? 于是吃过饭,三个姑娘都没去家学,纤秀坊的绣娘来量身子做新衣服。 七娘子做得最多,一年四季二十四套新衣一气做全了,大太太还让她自己去库房挑衣料,七娘子推说自己不懂,辞了。五娘子却兴致勃勃,拉着二娘子找药妈妈到库房去看料子,她虽然只得四件新衣裳,却也高兴。 二娘子淡淡的,也就跟着她去了,七娘子就告辞回到西偏院。 昨晚她回来得迟了,没和小丫头、婆子们打上照面,这次才见上了面。 大太太虽然对九姨娘很刻薄,但待她还是没什么可挑剔的,送来的四个小丫鬟,都是眉清目秀,低眉顺眼的老实人。两个婆子也是满面忠厚,打扮清爽。七娘子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就让她们去做活了,自己回到屋内,翻了半日问立夏,“我的针线呢?” 白露笑,“都安置在西里间了。” 西里间里没有圆桌,靠着窗摆了一套小小的榉木桌椅,椅子边上还摆了绣棚、绣架,几团暗色丝线搁在绣架上,是七娘子从前未曾见过的暗金线。 七娘子不由得冲白露扬了扬眉。 “药妈妈昨日开库房门拿绣架时顺带着送来的。”白露习以为常地说,“七娘子要是嫌少,用完了我再要去。” 金线银线,平时库房里都是有数的,看得很紧,七娘子学了一年多的刺绣,也没用过这么名贵的线,平时偶尔见到三娘子、四娘子装模作样地坐在花园里绣花,用的也都是寻常丝线。正院的小姐,就算是庶出,吃穿用度都比姨娘房里的来得尊贵些。 “绣着玩玩罢了,”七娘子笑着说,“也用不着这么好的线。” “九姨娘的一手针线是极好的。”白露见缝插针,拍了个马屁,“记得当年她的手帕丢了,丫鬟们捡回去,都不知道上头的桃花是怎么绣的。” “毕竟是绣娘出身。”七娘子微微一笑,低首捻了针,立夏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帮着她配线。 白露一时有些尴尬,才知道自己失言了。 “我还有半个荷包面未绣完。”七娘子抬首说。“想给母亲做的,不知道母亲喜欢什么配色。” 这事是必定要问白露的了,她是大太太屋里的么。白露就露了笑,坐到了七娘子身边。 “大太太喜欢稳重些的,褐底是最好,拿暗金线绣些连绵云纹,稳重富丽。”她随口说,七娘子就拿出了一张小小的褐色官缎,白露住了口。 “这料子差了些,我绣得不好,什么花样先绣出来,再往好的上头绣。”七娘子解释,白露这才释然。 “七娘子绣得好,有模有样。”细看了七娘子的手法,白露不由得称赞。 六七岁的小女孩,要绣得多惊世骇俗,那是梦话,但七娘子的确绣得很有样子,这还是看得出来的。 屋内的气氛一片和睦。 # 午饭倒是各屋自己开饭,吃过午饭,七娘子睡了午觉,不用侍候九姨娘,她也清闲了下来,起来又绣花。 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大太太忽然打发立春送了一盘银子过来。 “各屋的姑娘,都是有自己的钱匣子的。”立春解释,“还没到发月例的日子,这些银子,是给七娘子零花的。” 言下之意很清楚:二娘子与五娘子有的,大太太也不会少了七娘子。 七娘子感激道谢,“多亏母亲想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这一阵子,的确是不大凑手。” 怕是就没有凑手过吧,几个人心知肚明。立春又拿了一个包袱,“这里是九哥穿的衣服,你和九哥是双胞姐弟……什么时候穿了,也博大家一笑。” 七娘子接过包袱,把立春送到阶下,回来拿着针对着荷包面发呆。 大太太知道四姨娘给她送银子,又被她退了的事,并不奇怪。她就住在大太太眼皮子底下,大太太要不知道才是怪事呢。 只是四姨娘这么费心费力的帮她,是为了什么? 知道她没银子,就费力巴哈地送了些银子来,好让大太太也不得不出点血,糊住众人的嘴。 还帮她牵线搭桥,进了正院养活……四姨娘这一番做作示好,总有目的吧? 七娘子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庶女,若不是她的一番做作,连正院都大有可能进不了。这样的人,也值得四姨娘来示好? 杨老爷可是连着三天晚上都歇在四姨娘那里了。 七娘子就觉得很奇怪。 再说大太太,无缘无故,忽然送了九哥的衣服。安的是什么心? 七娘子想了想,也猜不透大太太的心思。 你说大太太糊涂吧,却又是个极细心的人,大小事情,办得都很妥当。 可你要说大太太不糊涂,她人都进了正院,凭什么还要给四姨娘、二太太卖好的机会,早该把j□j都准备妥当了,让她也有个感恩的地方? 七娘子就不想了。 “送来了,就收好吧。”她云淡风轻地说,“明日就要上学堂了,白露,学堂的先生都讲些什么?” 白露就笑着收拾起了针线,天色晚了,不好再做针线了。 “学堂有好几个先生,男女都有,早晨上一个时辰,认字读书,下午两个时辰,学的是绣花。” 七娘子微微一皱眉,白露就说,“不认字也不要紧的,九哥都这么大了,也才启蒙。” “我认字。”七娘子笑了,“只是没上过学,不曾读得什么书。” 白露不由得扬起了眉毛。 “九姨娘的父亲是开私塾的秀才。”立夏开口说,语调平静,不因为自己知道九姨娘的家底而得意。 白露就轻声应了是。 提到九姨娘,屋内的气氛就有些怪怪的。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 “都说二姐姐很博学——”她想到了二娘子歪在美人榻上看书的景象。 白露莞尔,“女儿家,谈不上博学,二娘子爱看书是真的。” 七娘子看了看天色,起身扶着白露,去了主屋。 她到得不早不晚,大姨娘二姨娘才刚到,三娘子四娘子下了学就直接到主屋来了,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一起坐在大太太身边说笑。 七娘子进了屋,有一丝踌躇:大太太身边已经很挤了,三娘子四娘子又没分排行,四娘子反倒坐在三娘子上边,她怎么坐,好像都不对劲。 她心里犯难,面上却看不出来,给大太太行过礼,又逐一和姐妹们见礼。 见到二娘子,她的态度很自然,不因二娘子送了她几两银子,就特别亲热,“二姐,想求你件事。” 说着,七娘子就势坐在二娘子下首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反而坐到了四娘子上首。 启蒙 二娘子眼神一闪,“哦?” “听说二姐很爱看书。”七娘子不因为她冷淡的态度气馁,笑吟吟地道,“我明日第一天上学堂,不知道先生教授的都是什么,想请二姐借我几本书看看,也好有个准备。” 大太太温和地看着二娘子。 “只是闲来看几本杂书而已。”二娘子不以为然,“我们女儿家,要紧的不在书本上。” 七娘子就有些委屈地垂下头去,罕见地露出了小儿女的态度。 三娘子就天真地笑道,“四妹妹,你不是也有几本书么?就借给七娘子看看又何妨?” 四姨娘看了看三娘子,没有说话。二娘子眼中闪过了一丝得意,一丝不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大太太不由得就看向了七姨娘。 七姨娘摸了摸头发,好像没听到三娘子的话,笑着对七娘子说,“七娘子,六娘子刚要学女四书,你要是不嫌弃,回头让六娘子给你送几本幼学来。” 六娘子就天真无邪地笑了笑,“是啊,七妹妹,幼学琼林好玩着呢。” 七姨娘是杨老爷从京里带回来的,与别的姨娘们一向走得不很近,和大太太也不亲不疏,虽然不亲近,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六娘子今年七岁,生得和七姨娘很像,容貌过人,是个美人坯子,一向天真善良,很得大太太的喜爱。 大太太就露了笑,二娘子撇了撇嘴,没有说话,五娘子瞪大眼,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众人,也娇笑起来,问七娘子,“七妹妹,你识字吗?幼学琼林,看得懂吗?” 五娘子虽然骄纵,但也颇认得几个字,只是一向不在这上头用心而已,大太太家学渊源,在几个女儿的教养上还是比较用心的。她六岁的时候,已经认得几千个字了。 七娘子暗叹了一声。 豪门,是非真多。区区一个借书,都被二娘子借题发挥,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三娘子看似灵巧,其实是个蠢笨的,二娘子轻轻一句话,她就见缝插针,向七娘子示好,反倒把四姨娘的心机暴露无遗:四姨娘想笼络七娘子的心思,现下谁都看出来了。七姨娘心肠倒好,出来打了个圆场,捡了好人去做。 这里面的暗来暗往,五娘子是一点都不懂,只知道捉住七娘子的小尾巴来嘲笑她。 也不想想,七娘子要是真不认字,会问姐妹们借书么? 七娘子就笑道,“五姐,我也认得几个字的。只是我很粗笨,害怕在夫子跟前丢丑,因此要早些预习起来。” 她的说话一味的息事宁人,五娘子却不领情,眉一扬,就要说话。 二娘子突然就笑道,“六妹妹,你要学女四书了?日子过得也快,两年前你才去上学,幼学琼林倒着拿,先生要摆正,你捏着怎么都不肯。”说着,掩唇笑了起来。 众人都凑趣地笑了,五娘子的话就没能出口,九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捏了五娘子一把,小声说,“五姐,你现在也念到女四书了吗?” 五娘子有些脸红,她虽然聪明,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比六娘子大了两岁,女四书都没有念全。 “正念着。”她就向二娘子撒娇,“二姐,你多教教我呀!我好些不懂呢!” “你二姐忙着绣嫁妆,哪有空和你胡闹。”大太太眉眼弯弯地说。 四姨娘眼里飞过了一缕艳羡,被七娘子看个正着,她垂头微微笑着,心里盘算开了。 二娘子说的亲,是京城定国侯孙家的嫡长子孙立泉,两三年前说定了亲事,去年腊月里,孙家来了人请期,日子就定在今年腊月。二娘子就没再上学,在幽篁里细细地绣她的嫁妆。 二娘子嫁了,下头就要给三娘子、四娘子说亲了,长幼有序,五娘子的亲事总要在姐姐们之后再定的…… 七娘子忽然就有点懂得四姨娘的渴望了。 她抬起头看了四姨娘一眼,四姨娘正微笑着,神色却有些呆板,心思不知道飘向了哪里。 三娘子眉眼间喜气盈盈,笑着插科打诨,惹得二娘子有些害羞,又有些喜悦,咬着唇别过头去。九哥什么都不懂,只是在一边乱,场面倒也热闹。 四娘子、五娘子、六娘子都不说话,嫁妆这个话题,的确和她们未嫁的女儿没多大关系。 “好了,都散了吧。”大太太笑意未收,“你们姐妹吃过饭也早些去歇着,明日黄师傅就来了,要养足精神。” 大家又吃吃笑了起来。 七娘子有些糊涂,茫然地看着众人。 坐在她对面的六娘子就细声细气解释起来,“黄师傅是咱们的绣花师父,年前腊月里才被咱们气得不轻,扬言今年再也不来教了。” 众人又都笑,大太太指着六娘子,哭笑不得,“若不是你把文房四宝带到绣房,又全打翻在黄师傅身上,她哪里会气成那样?倒累得我多出了几两年礼。” 六娘子就倚到大太太身边撒娇,一副天伦之乐的景象。 杨老爷走进里屋,看到的就是这幅和乐融融的样子。 “说什么这么高兴?”他呵呵笑着捻了捻胡须。 “父亲!”儿女们全都起身行礼,四姨娘的笑容陡然明媚了起来,大太太懒懒地,只是欠了欠身。七姨娘走上前去,为杨老爷宽去了外袍,领着他进了净房。 杨老爷没多久就换了一身竹色直缀,走出了净房,七姨娘抱着官袍走出来,把它交给了立春。 “老爷今日回来得早!”大太太寒暄。二娘子、五娘子与九哥都起身坐到了两排太师椅上,空出了位置给杨老爷。 杨老爷就坐到大太太身边,笑着拍了拍她的膝盖。 “你也知道,这衙门开印了,又要吃酒。一年到头就是正月里最忙。”他一边说,一边扫过大太太身后的众位姨娘,对四姨娘笑了笑,“怎么不见八房的?” “她这几日害喜得很厉害,就不让她出房门了,好好在床上躺着养胎要紧。”大太太说,“吃过晚饭,你去看看她。” 这是应该的,杨老爷膝下单薄,若是八姨娘怀的是儿子,那就是杨家的大功臣了。 只是有九姨娘的前车之鉴,也许八姨娘倒想生个女儿。 四姨娘眉眼盈盈,“我先头顺脚去看了看八姨娘,她说晚上就想吃点酸的。” 大太太不大在意,“那就让厨房送点腌梅子去。” 七娘子垂下眼,内宅的事,本来就是大太太管着,杨老爷没什么说话的余地。四姨娘在内宅的事上敢这么插嘴,可见得杨老爷很疼她。 杨老爷点了点头,“到底是双身子的人,要好生照看着。”他点了点四姨娘,“她是你房里出来的人,你有事没事,也多去走走。” “哎。”四姨娘脆生生地应了,又加了一句,“太太日日打发人去瞧八姨娘,很上心的。” 杨老爷看着大太太的眼神里,多了几丝温情。 二娘子有些惊讶,看了看屋角的金镶八宝大自鸣钟。 她的动作略微大了些,大太太就说,“也到了各房开饭的时辰了,老爷今晚到哪房吃?” “就在正院吧。”大老爷不大在意,“都散了吧,好好吃饭。” 众人就都起身行礼,立春抱起九哥,二娘子、五娘子、七娘子带着丫鬟鱼贯进了净房。 说来,除了正院的小姐,偏房的女儿们,谁的丫鬟都进不了堂屋。 白露站到七娘子身边时,三娘子看向七娘子的眼里,明明白白就有一分妒忌。 洗过手吃过晚饭,杨老爷和大太太进了卧房,对靠着说话,九哥就被大太太送给五娘子,“带着你弟弟玩一会。” 五娘子未免有几分好奇,“什么事儿,要特特的瞒着九哥。” 大太太还没说话,九哥就脆生生地对姐姐说,“是许家姨姨来信了吧。” 大太太笑着敲了敲九哥的头,“就你多嘴。” 大太太娘家姓秦,也是名门大户,几个姐妹都嫁得好,大太太的姐姐就嫁到了平国公许家,生下了嫡子。现在正是许家的当家主母。 杨家是江南豪门,许家是京中权贵,两家走得近些,也是自然的事。许家的信,杨老爷总是要给大太太过目的。 五娘子就不再问,拉着九哥走了出去,“九哥,我们解九连环去。” “好。”九哥很高兴。 大太太微笑着目送他们出去了,才问大老爷,“听说前院又送了三个妙龄少女进来?” 大老爷有些尴尬,“越王上回叫了我去饮酒,随手就送了这一对三胞胎姐妹进来,我又不好不收。” 官做到了杨老爷这个地步,多的是人家想要送女人进来,杨老爷还算是比较自持,实在推却不过的,才收。越王送的,他自然是不敢不收的了。 大太太面色稍缓,拿过杨老爷手中的信细看起来。 # 第二日早起,纤秀坊就送了几套衣服过来,七娘子换了暗绿色绣金盏花的小袄,葱黄色百褶裙去给大太太请安,大太太看了很高兴。 “打扮得很漂亮嘛,这才是正院的女儿。”她笑眯眯地夸奖。 梁妈妈王妈妈都凑趣,“七娘子到了正院,就出落得越来越尊贵。” 任谁有了钱,自然都显得尊贵,七娘子心底冷笑,面上却有些不好意思,“妈妈们笑话我。” 九哥从内室跑出来,差些迎面撞上七娘子,两人都怔了怔。大太太指着七娘子问九哥,“七娘子和你像不像?” “像。”九哥瓮声瓮气地说。 他们是双生姐弟,像是肯定的,这谁都没法否认。 “七娘子穿这衣裳漂亮不漂亮?” 七娘子梳着丫髻,佩戴着绢花,穿着袄裙,看起来就像是画上走下来的玉女。 “挺漂亮的。”九哥说。 “那与你也做这打扮好不好?”大太太笑眯眯地问。 大家都笑了起来,杨老爷一边系着中衣扣子,一边走了出来,立春跟在后面为他披上了家常穿的天青色外袍。“九哥,你说好不好?”他随手摸了摸七娘子的头。 七娘子垂下头退到一边,坐了下来。 九哥就不由自主地跟到了她身边,歪着头认真地打量着她。 “不好。”他摇了摇头,转身对大太太说。 大太太微露好笑,“做什么不好?” “我是男孩子,我用不着漂亮。”九哥脆生生地回答,跑到大太太身边,“娘,你说是不是?” 众人又笑起来,二娘子与五娘子一边笑,一边从屋外进来。 “才进了院子,就听到你的声音啦。”五娘子指着九哥。九哥哼了一声,“五姐欺负我!我不理你了!” 五娘子和九哥三天两头吵架,吵完了没多久,又好得和一个人似的,五娘子也唯独就是对九哥有些耐心。 七娘子心里酸酸的,起身进了西里间用早饭。 吃完饭,姨娘与小姐们又来给大太太请安,一屋子都是人,吵得七娘子头痛死了。 大宅门的主母不好做。 大太太就和四姨娘商量到钟家赴宴的事。 “按理是该带三娘子去见见世面的,可惜钟家的孩子们,都在老家。三娘子去了只能跟在我身边,怕拘束了她。” 四姨娘的笑有点勉强,“太太自然是为三娘子着想的,我只是姨娘,能说出什么道道来?” 这话味道有点不大对。杨老爷就瞪了她一眼。 “三娘子年纪还小,转过年十四了,再说亲也不迟。”他满不高兴地说,“到时候,我亲自为她选一户好人家。” 七娘子就觉得大老爷这个人很有意思。 三娘子羞得起身躲到西里间去了,几个未嫁的女儿,一起进了西里间,又都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声音。 大太太有点没趣,“三娘子今年也有十三了,也不能说小——四姨娘自己掂量着办吧。” 四姨娘的声音有些焦急,“老爷,我不是这个意思……嗳,三娘子是我生的不错,可终归是大太太养的嘛,您做主就行了。” 说都是这么说的,可四姨娘是杨家的实权派,早几年大太太身体一直不大好,内宅就交给她掌管,直到九哥儿落地,大太太才有了管家的劲头。三娘子的亲事不问四姨娘的意思,大太太在杨老爷面前,肯定交代不过去。 七娘子不由得就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羞红着脸,往常喜气外露的眉眼,已是一片羞涩,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材娉娉婷婷的,就是脸圆了些,也都不失为一个动人的小少女。 在现代,正是初恋的时候。这里已经要提嫁人的事了! 七娘子摇摇头,又觉得有人看她,她偏头一瞧,九哥正坐在一张圆凳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好奇地望着她。 王妈妈走进西里间,“姑娘们,好去上学了。” 家学 杨家的就开在杨老爷府里,从正院出去,经过一段曲曲折折的夹道,左拐进了一个小院子,便是姑娘家们的了。杨家二爷的两个儿子与九哥,要再往前走一段路,右拐进去,才是他们念书的地方。夹道尽头是一扇严严实实的木门,平时先生的家人,便是自夹道中出入,杨大老爷和杨二老爷家,也就只是隔了这一条夹道而已。 杨二老爷的嫡女八娘子身子一向不大好,虽然与七娘子同岁,但还没有开蒙。里,都是大老爷家的女儿,二娘子要筹备嫁妆,便不上学了,以三娘子为首,众人各自按排行坐下,立夏也侍候着七娘子在窗边找了处小小的座位,为她摆上笔墨纸砚与一本《幼学琼林》。 七娘子就低头翻看幼学琼林。 五娘子不安生,才坐下就问三娘子,“三姐,你的这件比甲我倒没见过。” 三娘子看了看身上簇新的大红缂丝比甲,喜气洋洋地回答,“五妹妹别着急,明日纤秀坊就送新衣裳来了。” 五娘子一撇嘴,“区区几件新衣服,有什么好着急的,比不得那一等眼浅的,有了新衣服便要穿出来。” 三娘子和七娘子都看了看身上的新衣服。 三娘子除了这件大红比甲是新的,袄裙都下过水,就安了心笑得一笑,看向七娘子。 七娘子从头到脚都是新的,连穿的鞋都是白露这两天熬夜做出来的新鞋。 七娘子专心致志地看书,认认真真地念,“甘霖、甘澍,俱指时雨;玄穹、彼苍,悉称上天。雪花飞六出,先兆丰年;日上已三竿,乃云时晏。蜀犬吠日,比人所见甚稀;吴牛喘月,笑人畏惧过甚。” 念到蜀犬吠日,她抬起头对五娘子笑了笑。 五娘子不由得大怒,三娘子乐得咯咯直笑。 先生走进了屋里。 这是个老先生,穿着淡蓝色的湖缎直缀,虽然料子好,却透着些破旧,留了一把花白的胡须,显得慈眉善目。 几个杨家女忙起身问安。 “先生早。” 七娘子又上前给先生磕头,“以后请先生多指教了。” “好,好。”先生捻着胡须,“坐。” 先生就开始给五个杨家女儿讲学,念内训,从事父母念起。 “孝敬者,事亲之本也,养非难也,敬为难,以饮食供奉为孝,斯末矣。”他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小屋子里。 七娘子似懂非懂,听得很无聊,只好翻幼学琼林看。幼学琼林倒是很好看,她看得津津有味。 五娘子听了一会,就觉得无聊,哗哗地翻看着女内训,慢慢的,就趴到了桌子上。 三娘子和四娘子一边听一边打瞌睡,六娘子扑在桌上画小人。 七娘子看了,倒觉得很亲切,好像以前在大学课堂上,老师讲老师的,下面各有各忙。 先生念了半个时辰的书,停下来歇一歇,众人又忙坐好,七娘子翻完了幼学琼林,又从头看起。 “看得懂吗?”先生问。 “看得懂。”七娘子轻声回答,“只是字还有许多不会写。” 先生就叫几个姐妹自己读书,过来看七娘子写字。 七娘子挽起袖子,笨手笨脚地磨了一池墨,拿起狼毫小锋,沉吟了片刻,缓缓写下自己的名字。 杨棋两个字,被她写得温婉秀丽,先生看了吃了一惊。 他沉吟片刻。“以前学过?” 七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家居无聊,偶尔就练练字。”其实,九姨娘屋里连笔墨纸砚都找不全,谈何练字,这还是上辈子的老底子。 老先生点点头,“难怪,写得不错,你习的是赵孟頫?” 七娘子前世的确专研赵孟頫,“手中只得一本他的字帖。”七娘子笑着说。 五娘子便走到七娘子身边看她的字,三娘子也凑过来,艳羡地说,“七妹妹写得确实好看。” 五娘子涨红了脸,走回自己桌前,赌气似的遮去了自己写的那几个字。 老先生就叹了口气,“要论妩媚,还是卫夫人,以后多临临卫夫人的帖。”他沉思片刻,“幼学琼林都看完了?” “看完了。”七娘子轻声回答,她无意藏拙,要再一笔一划从三字经学起,七娘子自己都没有这个耐心。 五娘子眼中的妒意,挡也挡不住,都泼了出来。 三娘子也不笑了。 老先生看了看她们,叹息了声,“那就随着她们一道念女内训吧。”他翻了翻自己案头的书堆,找出一本破旧的女内训递了过来,七娘子低头称是,老先生又走到案前念了起来。 “夫自幼而笄,既笄而有室家之望,焉推事父母之道于舅姑,无以复加损矣。” 不消一刻,七娘子也昏昏欲睡起来。 好容易上完了一个时辰的课,大家都精神起来,给先生行过礼,三三两两的站着说话,等丫鬟们收拾文房四宝。 “先生一向是这么念着?”七娘子悄悄问最和气的六娘子。 六娘子叹了口气,“是啊,好无趣的,倒有大半都听不懂。” 这句话难得没有引起争执,连五娘子都点头,“先生不大解释里头的意思。” 七娘子不敢接她的话茬,就冲她笑着点了点头。 五娘子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六娘子笑着对七娘子说,“七妹妹,你的新衣服真好看。我听她们说,是纤秀坊做的?” 七娘子只好点点头,“母亲说我这几年都在西北,没得过纤秀坊的衣裳。”她只好把在西北的经历扯出来做挡箭牌。 六娘子眼中流露出纯粹的渴望与羡慕,“真好看。” 她的语气里只有羡慕,没有妒忌。 七娘子弯起唇角,就觉得六娘子很可爱。 “你穿得也好看。”她夸奖。 六娘子穿着淡紫色百花不落地的裙子,上身穿了鲜黄色亮缎袄子,配色的大胆,叫七娘子都暗自佩服,梳了两个长辫子,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朵会飞的蝴蝶花,俏丽活泼,天真无邪。 六娘子嘻嘻笑了,“早上起来迟了……冬至着急得很,随手抓了两件就给我穿,好看吗?” 七娘子就想到以前看的一个故事,原来人好看起来,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她微微笑了,“很漂亮。” 她的语气很真心,六娘子高兴地笑了起来,拉着她一道走出了小院子,三娘子和四娘子遥遥走在她们前头,五娘子还留在院子里练字。 “早就想找你玩了。”六娘子的语气高高兴兴的,“唉,家里这么多人,连个肯陪我跳百索、荡秋千的都没有。” 七娘子微微一笑,“现在到了主屋,走动也方便了。” 六娘子就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从小香雪到主屋,好远呢。”她语气里的一点点羡慕虽然不明显,但却货真价实。 七娘子就微笑起来,苦涩一丝不露。 小香雪再远,那也是七姨娘的地盘,六娘子在里头吃得好睡得好,每日里和大太太打个照面,也就完事了。 自己倒巴不得住到小香雪去,也胜过在主屋步步谨慎,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六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回头笑着招呼了一声五娘子,“五姐,快些过来一道走呀。” 五娘子沉着脸,没有理会六娘子。 “五姐的性子,就是这样古怪。”六娘子悄声对七娘子说,“从前大姐姐在的时候,大家都服大姐姐,倒也没闹出什么事。大姐姐才嫁了几个月……这就闯祸了不是?” 她提到五娘子剪衣,十分的自然,没有嘲笑也没有窃喜,就像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七娘子的尴尬也就少了几分,抿唇道,“五姐姐性烈。” “你就多顺着她些,”六娘子推心置腹地对她说,“五姐其实心不坏,要比……”她做了两个手势,“那两个姐姐好得多了。” 七娘子不由得莞尔。“二姐呢?” “二姐……”六娘子做了个鬼脸,“我可不敢编排。”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声中透着只可言传的默契。 走到夹道尽头,六娘子依依不舍地绕到了正院后头,进了百芳园,七娘子就站在门边等着五娘子。 五娘子带着谷雨,走得很慢。立夏在她身边动了动,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立夏脸上写满了心虚害怕。 五娘子那一闹,倒是闹得很合算,下马威给得足足的,以至于让立夏看了她都怕。 “怕什么,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七娘子轻声说。 她的语调很清浅,里头的不屑,却是货真价实,立夏惊讶地看着七娘子。 在还带着寒意的冬风里,七娘子就像是一棵小小的竹子,挺拔秀丽,面对寒风,她无所畏惧。 立夏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是。”她恭敬地说,“七娘子说的对。” 五娘子已经走到了近前。 “五姐,一道进去?”七娘子含着笑,声调柔和,叫人有春风拂面之感。 “短短一段路,有什么一道不一道?”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语气冲得要命。谷雨满面的不安,想要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七娘子抿唇一笑。 “都是正院的人嘛。”她悠然说,“能一道走,自然一道走。” 五娘子就想到了二娘子的话,勉强按捺住了脾气。 “你练了几年字?”两人默默走了几步,五娘子忍不住问。 七娘子甚至觉得五娘子有几分可爱,她想起了六娘子的评价,五娘子就像是一只会叫的狗,咬人却不大疼。 “两三年。”她笑着说,“在西北闲着无事,就划沙练字。” “你三四岁就认字了?”五娘子禁不住惊讶,微微抬高了声音。 杨家女儿都是六岁开蒙。 “西北老家真的无事可做。”七娘子淡淡地道。 杨老爷杨海东原籍陕西宝鸡,家中书香世代,常有人在朝中为官,可说是陕西有数的豪门。 家大业大,矛盾也就多了,杨老爷才止十三岁就分了家单独出来过活,在宝鸡杨家村里,只有一间两进的院子,还要与弟弟杨海西同住,若不是大太太过门时带了价值万金的嫁妆,他又哪有钱财上下打点,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江南总督的位置? 杨老爷发达了,但却不忘本,一直没有处置掉那两进的小院,九姨娘与七娘子就在小院子里住了五年,西北穷苦,她们手头的银钱又少,还常常被管家娘子克扣,九姨娘只好没日没夜地赶制针线,托几个好心的婆子出去卖了,回来贴补家用。 管家娘子管束得又紧,她们日常连二门都出不了,成日里在那小小的院子中打转,七娘子四岁起稍微懂了点事,便为九姨娘穿针引线,打打下手。闲了没事,就到院中坐了,看看天,拿树枝在青石板上写写画画,打发时间,这才没有生疏了一手字。 这样的生活,哪里是五娘子想得到的?她自从落地起便是锦衣玉食,就算现在羡慕自己的书法,想必没几天,也就丢开手了。 七娘子就多加了一句,“最要紧是勤练不缀,先生让我每日早起先写一百个大字再给母亲请安,五姐若是有心,也可以试试。” 五娘子若有所思,淡淡地嗯了一声。 进了正院,她们各自回房,白露已经打点好了中饭,七娘子吃完了,白露便开了匣子,拿出一个银锭绞成几块。 “七娘子来了,正院就添了一口饭,倒是要给厨房一些甜头。”她低眉顺眼的解释。 七娘子沉吟片刻,“二姐与五姐,也时常有银子过去?” “二娘子倒还好,五娘子常常惦记着吃些时令鲜蔬、宫廷点心。但凡是单独传话出来叫小厨房做的,都有赏钱。”白露回答。 看来给小厨房打赏,是定例了。七娘子点了头,该花的,不能省。 白露走了没多久,就带了一盘点心回来,放到桌上带着笑对七娘子说,“新出炉的梅花饼,小厨房才做得的。姑娘尝尝?”她知道七娘子在南偏院,很少吃到这么名贵的点心。 七娘子笑了笑,正要说话,立春进了屋子。 “太太请七娘子过去说话。”她笑盈盈地说。 七娘子忙起身。 “太太还说了,请七娘子换上九哥的衣裳。”立春赶忙又加了一句。 七娘子和白露都愣住了。 乱真 七娘子很快就换上了九哥儿的衣服。 她和九哥儿本来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现在年纪小,分不出男女,穿上九哥儿常穿的宝蓝色竹叶小直缀,戴上小小的银冠,就好像是第二个九哥儿走到大家面前。立春不由眼睛一亮。 七娘子心底隐隐有些猜测,只是没说出口,冲着白露笑了笑,就被立春拉出了院子。 “二太太在堂屋与大太太说话。”立春一边走,一边对七娘子说,“见了面,先不用行礼,大太太与二太太开玩笑,找了两个九哥来,叫二太太分辨。” 七娘子心底有数了。 二老爷杨海西还在襁褓中父母就去世了,他是跟着大老爷长起来的,大太太才过门那几年,是把二老爷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养育的,二老爷年轻的时候很顽劣,大太太也不知道操着竹棍打了多少次,直到大老爷金榜题名步入仕途,二老爷才收了心,老老实实地闭门读书,寒窗十年后中了进士,眼下正在翰林院供职。 二太太便是大太太做主给二老爷说来的亲,说来,她算是大太太拐着弯的表妹,家里虽然没有大太太富贵,但却也是世代书香。 不巧的很,大房子嗣上一向艰难,大老爷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膝下才只有九哥一个儿子,二房那边,二太太才过门就连着给二老爷生了三个儿子,前几年九哥没出世的时候,大老爷是念着要过继一个认在大太太名下的。 杨家当年发家时,只有一间两进的小院子并几百亩地,如今的大房却有万贯家财,大老爷在江南总督的位置上坐了七年之久,七年前,他是江苏参政……也是肥的流油的缺。二老爷么,却还只是个京城穷翰林。大房一向是时时接济二房的。 二房如何不愿意? 偏巧在这时,九哥出世了。二太太与大太太之间,从此也就生了嫌隙。 七娘子虽然住在南偏院,但也知道九哥有限几次生病,都在二太太来访后。 也未免太巧了点。 七娘子忽然一阵心定:她倒不怕大太太对她有所求,怕的,恰恰是大太太无所求。 有所求,就有表现的空间,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就有上升的可能。 她露出一个灿然的笑,跟在立春身后进了主屋。 立春就又讶异,又欣赏地看了她一眼,抿着唇把她带到了西次间。 西次间是大太太见客的地方,见的是外客,不是家里人,可见大太太和二太太之间生分到了什么地步。 大太太看到七娘子来了,便露出欢容。 “九哥,过来!”她伸出手,和蔼地呼唤。 七娘子欢快地小跑过去,依偎到了大太太怀里,大太太身上传来了淡淡的雀舌香味道,灿烂辉煌的织锦宝相花图案在她眼前来回摇晃。 “九哥。”坐在大太太下手的中年妇人带着笑招呼着。 这是个很清秀的女人,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穿着姜黄色贡缎袄,袄子边上出的是灰鼠的锋,淡蓝色马面裙款款铺在膝盖上,隐约露出鞋面,看上去,很是端庄高贵,又有几分亲和。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应答。 大太太眼底露出了满意的光芒,冲立春招了招手。 立春就抿着嘴笑着下去了,不一会,把九哥带了进来。 九哥穿得和七娘子一模一样,一进门就冲到了大太太怀里,差点撞上七娘子。 七娘子赶快给他让了点地方,两个小人就在大太太身边依偎着,面对面互相凝视。 “哎哟,这姐弟俩生得真是像。”二太太就拍着太师椅的把手笑了起来,“到底哪个才是九哥呢?” 九哥先绷不住,转头叫二太太,“二婶!” 七娘子赶忙跟着叫,“二婶!” 他们的语调、声音、神态都一模一样。 大太太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赞赏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七娘子强忍着缩肩的冲动,抬眼对大太太笑了笑,把自己当成九哥,笑得又爱娇,又张狂。 九哥有些不高兴了,大眼滴溜溜地看着七娘子,咬着唇不说话。 二太太看在眼里,微笑起来,对九哥张开手,“来,九哥,到二婶这里来,二婶疼你。” 所幸九哥不曾过去,也没有搭理二太太的话头,二太太只好对七娘子招手,“九哥,二婶认错了你,是二婶的不是,看,给你带了好东西。” 大太太再也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 七娘子也露出笑容,走到二太太面前行礼。“七娘子见过二婶。” 二太太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勉强露出一个笑,从腰间掏出一块羊脂白玉双鱼佩递给七娘子,“二婶的见面礼。” 二太太和大太太之间如何,暂且不说,但对她却有恩,知道她没有好衣服,特地匀了几件过来。七娘子垂眸一笑,接过了玉佩,“谢过二婶。” 九哥也站在大太太身边招呼,“九哥见过二婶。”却不到二太太身边。 大太太一摆手,“你们姐弟出去玩吧,今天下午就不要上学了,难得二太太过来。”她的话有一丝讥讽,二太太却像是没有听到,只是安详地坐着,微笑着。 说是出去玩,其实,也只是从西次间移到了东稍间,这才是大太太平常起居的地方,东次间的那张床,是九哥睡的。 东次间和东稍间就隔了一扇碧纱橱,九哥有什么动静,大太太立刻就能知道。——东稍间的摆设,甚至还要比东次间简朴一些。 七娘子这才知道什么叫做掌上明珠。 九哥一开始不搭理七娘子,只是在窗边暖阁上玩积木,到底年纪小,一下就不怕生了,凑到七娘子面前左看右看,又邀请她,“来与我一道搭积木?” 七娘子看了看侍候在边上的小丫鬟,九哥就介绍,“这是小雪,娘让她侍候我。” 小雪圆头圆脑,不漂亮,却很可爱,对七娘子行了个礼,才说,“七娘子就陪九少爷玩一会吧,姐姐们都不在,他闷得很。” 七娘子只好拿起积木和九哥一起搭,不免有些好奇,“你下午如何不去上学?” 九哥沉默下来,七娘子也不说话了,她这才听到了轻微细小的脚步声,没过多久,立春捧着一盘樱桃进来,笑着把它交给了小雪,“二太太带来的稀罕物事。” 她望着头碰头玩积木的双子姐弟,眼中满是笑意,“看起来真是分不出谁是九哥,谁是七娘子。” 九哥忽然对七娘子眨眨眼,抬起头模仿着七娘子的语调,柔柔地说,“立春姐姐,我是七娘子。” 七娘子再也忍耐不住,连声大笑起来。 立春也笑得前仰后合,小雪一边摆樱桃一边笑,不提防就把一碟子樱桃都洒在地上。 她吓白了脸:才开春,樱桃是很金贵的。 立春脸上却闪过了一丝放松。 “怎么这么不小心?”她一边埋怨,一边弯腰和小雪一起捡樱桃。 小雪结结巴巴地说,“姐姐,我……我无心的……” “算啦,”立春没好气地说,“洗干净,捧下去散给小丫鬟们吃吧。” 小雪诺诺连声,和立春一起出了东稍间。屋内一下静了下来,七娘子看着立春的背影,若有所思。 “每次二婶来,我就到东稍间玩。”九哥似有意似无意,轻声念叨。 七娘子手一歪,积木就倒了,九哥立刻大声叫七娘子赔他搭出的小车。 七娘子只好连声赔罪,笑着捡起了花花绿绿的积木,“我给你搭座房子吧?” 九哥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她,又偏了偏头,才慎重地说,“好。” 七娘子于是低头搭积木。 九哥手里把玩着一块绿色的长方体,犹豫了半天,才轻声问,“九姨娘埋在哪里?” 七娘子愣了愣,才听清了九哥的问题,一时百感交集。 到底是血浓于水,骨肉相连。 “说是会葬到家山后头。”她的声音轻得就像是耳语,“就在前山老七房王姨娘旁边,王姨娘下葬的时候我去过,地儿,倒是挺靠前的。”九姨娘的灵柩已经上路往宝鸡去了。 杨家家大业大,祠堂后头就是坟山,姨娘而能葬在前山,是很大的脸面。 九哥怔了好半天,才点点头,小小的脸上,写满心事。 七娘子还想再说什么,九哥忽然又抬起头连声说,“房子搭好了没有?这个不应该这样放。” 他话声才落,梁妈妈就笑着走进东稍间,给七娘子、九哥上了两碗茶,“人都到大太太身边去了,倒要我老婆子给你们倒茶。”她是大太太的陪嫁,一向很有脸面,因此对少爷小姐,也有些长辈的语气。 七娘子忙陪笑,“多谢妈妈。”九哥却嬉皮笑脸地抢了茶来喝,又吩咐七娘子,“快些搭。”语气颇有些不耐烦。 七娘子于是做认真搭积木状,东稍间就静了下来。隐约能听到那边二娘子和五娘子的声音,还有二太太的笑声。没多久,凌乱轻巧的脚步声往东稍间来,二娘子和五娘子进了东稍间。 七娘子忙给二娘子、五娘子行礼,九哥也跳下暖阁,拉着五娘子来看他的积木,“五姐和我一道搭。” 五娘子却说,“我有事忙,只是来给二婶请个安。”她没有搭理七娘子的礼。 二娘子泰然给七娘子回礼,“听说先生夸奖了你的字。”她的语气里多了几分亲热。 “雕虫小技,”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瞎练练。” “不要这么说。”二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我们杨家世代书香,你能练得一手好字,才是杨家走出去的女儿。” 二娘子总是这样一本正经,让人望而生畏。七娘子就低了头唯唯应是,五娘子捱不过九哥撒娇,已是到暖阁上盘腿坐着,和他一道摆弄起了积木,七娘子几次盼望着那边,只觉得面对刁蛮的五娘子,也比在二娘子跟前自在些。 二娘子倒被闹笑了。 “去吧,”她摇头失笑,话里第一次出现了少许嗔怪,“到底年纪小,少了几分耐心,练字时可不要这样毛糙,”就起身招呼五娘子,“杨舞,还不回房去?” 五娘子玩上了兴头,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要说什么,看了七娘子一眼,又不说话了,起身跟在二娘子身后出了东稍间。二娘子一路走,一路数落五娘子,“……一天大两天小的,七娘子都知道要练字,你呢?才和我表了决心,又玩闹起来……” 七娘子不禁艳羡:二娘子虽然对五娘子没有好脸色,却是真疼这个妹妹。 东稍间又安静下来,梁妈妈早被小丫鬟叫出去回事了,她是大管家,素来忙得脚不沾地的,能偷空过来献个殷勤,已算九哥面子大。七娘子不禁奇怪,“小雪呢?怎么不进来服侍。” 杨家这样的豪门,少爷小姐身边是十二时辰不断人的,小雪就算去分樱桃花了点时间,也不至于这么久都不出现。 九哥也觉得奇怪,又摇摇头,“她不在也好,一个劲呱呱噪噪的,烦死人。”说着冲七娘子招手,“你来继续搭房子嘛!” 七娘子只好继续盘膝坐在暖阁上与九哥一道搭房子,九哥问,“你现在认得好多字了?” 七娘子笑了笑,九哥嘀咕,“怎么你在西北还能认字?”言下之意,对七娘子的话颇有些怀疑。 “九姨娘的父亲是坐馆秀才。”七娘子只好解释,九哥哦了一声,小脸有了些怅惘,两人一时安静下来。不多时,立春进来服侍,七娘子只得和九哥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这个怪那个拿走了积木,那个又说这个搭得好玩。 二太太坐了半下午才走,三娘子、四娘子与六娘子也都来见过了,只是不曾进东稍间来。她走了,大太太也就带着梁妈妈进东稍间来换衣服歇息,看到暖阁上盘腿坐着的这对双胞胎,不禁就笑,“生得一模一样,真是对玉人儿。”语气里,多了几分自得,少了些猜忌。 九哥憨憨地笑了起来,大太太就走过来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你弟弟任性,你要多让着他。”亲热了何止一星半点。 梁妈妈在一边笑,“还约您到寒山寺烧香……要我说,您可别去。” 大太太摆了摆手,“年年二月二都要去的,今年怎能不去。”她顿了顿,又问九哥,“娘去烧香,你同去吗?” 九哥顿时满面放光,“今年许我去了?” 大太太扫了七娘子一眼,微笑道,“怎么不许你去?”九哥顿时高兴起来,抱着大太太撒娇。 王妈妈忽然走进屋里,脚步急促,在大太太耳边说了几句话,大太太变了脸色。 立春就来拉九哥和七娘子,“到外头去玩吧,里面气闷。” 九哥和七娘子到了院子里,七娘子看看天色,快到晚饭时候了,她不觉得大太太愿意让四姨娘看到自己现在的装束,有些事,大家心里明白是明白,面上,却最好做得好看些。“我要回去换衣服。” 九哥面露不舍,低头不语。七娘子望着他,心里传来一阵强烈的痛楚,她咬了咬牙,轻声说,“你去五姐那里玩吧……” 九哥垂头丧气地嗯了一声,转身跑进了去向东偏院的长廊,七娘子慢慢走回西偏院,白露迎上来讶异地说,“还以为九哥会来看看。”堂屋桌子上摆了好几色点心。 七娘子面露疑惑,白露就解释,“九哥最爱到处游逛的,百芳园大太太拘着不让常去,东偏院他去腻了,听说西偏院要理出来,已是嚷了几次要进来看看。原以为今日下午七娘子和他在一起玩耍……”她没说下去,七娘子已领会了里头的意思。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是庶女……九哥和我走太近了,没什么好处。” 如果白露一心向着大太太,大太太听了这番话,会更放心。 如果白露一心跟着自己,听了这话,只会为她难过。 白露果然面露恻然,提起了别的话头,“快到请安的时辰了,换一身衣裳为好。”这是个极为灵透的丫头。 七娘子就欣赏地看了她一眼,“难为你身在屋里,消息还那么灵通。” 立夏虽然就站在她们两人身边,但却懵懵懂懂,丝毫不懂得她们在打什么机锋。白露粲然一笑,与立夏一起服侍七娘子换了一身衣服。 才要去主屋请安,已是来了几个婆子吩咐白露,“太太有些不舒服,今晚就免了请安了,晚饭各院里各自开。”说着,就急匆匆地走了,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心事 白露应酬走了那几个婆子,就回头招呼立夏,“你在这里服侍姑娘,我带小丫头去领饭。”便匆匆地走了,七娘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由得她去。 毕竟她也是有好奇心的,对正院里发生的事,总想多知道一些。 等饭的辰光,她就叫过立夏,“算算匣子里有多少银子。”这件事总惦记着做,可惜白露在一边的时候,七娘子多少还有点不好意思。这点银子,在人家眼里算得了什么? 立夏就一五一十点了一遍,“整银三十三两,散碎的还有约二两碎银,白露姐姐还找婆子兑了三两铜钱,预备着打赏小丫头们,现下都还在。” 二娘子当时给的六两银子,有二两现场被她还给了白露,剩下的四两,外加大太太送来的三十六两,是四十两,匣子里剩下的是三十八两,也就是说这两天已花了二两出去。 七娘子不由得有些肉痛,看着匣子出神,立夏也是啧啧连声,“正院的开销要比南偏院大多了。”在南偏院,九姨娘一个月也就拿二两零花。 七娘子又问立夏,“小丫头们都还听话吗?”四个小丫头分别是上元、中元、下元与端午,杨府这一批买进来的人,大多都以时序为名。 立夏点点头,“都很乖巧,也不懒散。”她面露些许犹豫,迟疑着道,“只是院子里的缺额满了,秋枫她……” 七娘子冷冷一笑,当时在南偏院,母女两个挣扎求生,立夏不消说,虽然懵懂了些,但却不曾偷懒耍滑,也很知道羞耻——一个人知道羞耻,那就不会是什么坏人。秋枫看似乖巧,私底下却是巴望着借七娘子跳到九哥屋里,要不是七娘子无意间听到此事,还正要被她唬过去了。 那时九姨娘就曾说,“立夏是个可造就的,秋枫刁钻势利,对我们娘俩却这么尽心,必有所图。”九姨娘实在是个聪明人,可惜命苦了些。 七娘子忽然想到了九哥问那句话时的表情,小小脸上,写满了无奈与唏嘘。九哥在正院也过得不容易。 她又想到了六娘子天真无邪的笑颜,一时悲从中来,红了眼圈。 立夏还以为是自己无意间触动了七娘子的,忙跳起来赔罪,“七娘子,是立夏不会说话,是我不会说话……” 七娘子就压下,含笑擦了擦眼眶,“钱花得太快了,心疼得。”说着,按下了匣子,和立夏开始算一月的开销。 立夏原本只是三等,跟着七娘子到主屋,也鱼跃龙门成了二等,还有白露原本也是二等,两人都是一两的月例,四个小丫头与两个婆子都是五百钱,七娘子自己按例也是四两,一个月可从大太太那里关来九两银子。 有些院子里,小姐或者姨娘是会克扣月例的,四娘子手下就出过这样的事,她的大丫环芒种家里不大殷实,指着芒种拿回来的钱过活,偏芒种一月只拿回家五百钱,余下的五百钱支支吾吾,也不肯说花到哪里,闹起来了,才嚷出是四娘子克扣了一半。四姨娘因此在杨老爷面前得了好大一个没脸:杨家连下人钱都克扣,不知道的人,还当是什么乍富的暴发户,才有这样刻薄的做派。 一个月四两月例,是七娘子的净收入,除了新搬进来时处处的打赏之外,平日里有什么想吃的要小厨房单做,也要拿钱过去,立夏打听出来,五娘子出手大方,一次总是三五百钱的赏。七娘子的月例,一共只能吃八次小灶。除此之外,逢年过节总要打赏下人,虽然按理不需要七娘子出钱,但自己院子里的人,总要格外施恩。 还有梁妈妈、王妈妈、立春等有头有脸的,逢年过节也要送点心意过去。免得朝中无人,被人在大太太面前编排,也没人帮着辩解。 七娘子越算越觉得存不下钱,推开匣子长叹了一声,找了本草纸簿认认真真记下来:元月二十三日,收入六两银……又一把撕掉了:这不是前世,她的钱也还没多到要记账的地步,记在脑中比写在纸上要稳妥得多。 白露带着上元,端了两个大大的黄杨木托盘,掀了帘子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赏过钱,小厨房的脸就好看多了。”她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说,“今晚有鹿筋呢!姑娘,我特意多盛了一碗饭,知道您在主屋怕是吃不饱……” 七娘子心里松快了许多,拍了立夏一下,起身笑着说,“鹿筋可是稀罕的东西。”立夏连忙过去接了托盘,往桌上摆着,七娘子对上元笑了笑,“快去吃饭吧,难为你们了。”丫头们的饭都是有人在饭点送来的。 等上元出了屋子,白露回身合上门,“还是关上的好,冷风吹着,一会儿饭就凉了。”又找了个小风炉,把鹿筋锅子架上去,“这里不若堂屋暖和,这样吃舒服。” 七娘子就期待地盯着白露。 白露不禁莞尔,看了看立夏,就凑到七娘子耳边低声说,“是跟着九哥儿的小雪忽然闹了肚子,她与九哥儿一向是一道吃中饭的,九哥儿吃剩的赏给她,大太太怕九哥儿也泻起来,叫人找厨娘来问,中午用了哪些食材。”她的语气里有些不以为然,似乎对大太太这么着紧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有些不满。 七娘子就想到了小雪打翻的那碟樱桃。 她不动声色,叫立夏和白露一道坐下,“一起吃。” 立夏正要坐,白露忙说,“坏了规矩,妈妈看到了要骂的。” 七娘子就叹了口气,“那你们轮流去吃饭吧,不必都在这里服侍。” 白露就叫立夏先去,立夏居然没有谦让,匆匆地去了,七娘子饭都没吃半碗,她就回来要换白露。 才走到门口,就听到七娘子和白露的声音。 “二太太……”七娘子的声音透过厚厚的棉帘子,显得有些模糊。 立夏顿住了脚步,沉思片刻,又踱回了她与白露的屋子,她的脚步不疾不徐,未曾露出半点失意与焦急。 七娘子在屋内和白露说话。 “……二太太一年难得过来几次。”白露的语气很谨慎,“按理,她与大太太也是表姐妹——大太太是继母生的,二太太的姨母是原配。这么生分,是不大应该。” 七娘子若有所悟。“九哥一年总要病上几次?” 白露微微一笑,“九哥平素身子是很健壮的,许是和二太太生肖犯冲,见了面总要闹点小毛病。” 她说得很含蓄,七娘子却听得心惊肉跳的。 想不到二太太居然这么明目张胆……她有些不懂了,九哥是大太太的心头肉,大太太又是长嫂如母,怎么不发作二太太? 她还没开口,白露就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大太太一手安排了这桩亲事……又是个要脸面的人……” 七娘子心中雪亮。 大太太为了脸面,是怎么都发作不出来的,二太太恐怕也就是吃准了这点,才屡次动作,又不敢过火,免得大太太真的撕破了脸。 古代的医疗条件很差,运气不好的话,拉肚子也是会拉死人的。 “你去把立夏换来吧。”七娘子说。“方才她从这边经过,影子都映在窗户上了,真是个傻孩子。” 白露就微笑着下去了。 七娘子陷入沉思。 # 第二天,七娘子醒的很早,果真先磨墨练了一百个大字才去给大太太请安,她时间拿捏得好,大太太正巧也才洗漱,看上去眉眼弯弯的,没有什么异状。兄弟姐妹们一道用过早饭,九哥就去家学上课——七娘子这才知道,二房的三个男孩子跟着父亲在京里,家学里是只有九哥一个人在认字的。 那昨天二太太过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九哥打发到家学去?七娘子略微一想,就懂了:大太太是要把九哥放在眼皮底下,放在自己的卧房才安心。 五娘子对七娘子的态度好了很多,从动辄恶言相向,充满不屑,渐渐变化为视若无睹,她眼皮浮肿青黑。九哥吃早饭时,还在抱怨五娘子只顾练字,只让他和丫鬟一道玩耍。 七娘子对五娘子心生敬意:妒忌别人的优点,是人都曾有过,但很少人会把妒忌转化为动力充实自己。 六娘子还是没心没肺地开心着,和哪个姐妹说话都喜气洋洋,三娘子一样透着喜气,但七娘子知道,掩盖在喜气下的是一肚子坏水。 吃过午饭,歇了午觉,七娘子起身去上绣花课。 绣花课一向是开在朱赢台,五娘子和七娘子都要经过主屋后头的垂花门,从百芳园的长廊里走过去。 两人不期然就撞到了一起,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三娘子、四娘子和六娘子都住在百芳园里,这一长段路,只有五娘子与七娘子两个人。 一开始大家都没有说话,七娘子终于是没有忍住,就问白露,“今早写完大字,是否晚了些。” 五娘子的耳朵竖了起来。 “不晚,每日卯时中起足够了。”白露心领神会,“七娘子昨晚睡得还好?” “亥初睡够早的了。”七娘子不置可否,“天黑了再练字,总觉得费眼睛,早些睡早些起,练了字,还能再绣一会花。” 主仆俩一边说笑,一边走到了五娘子前头,五娘子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 朱赢台就在百芳园设的小库房边上,四周种满菊花,现下还没到盛放的时节,满目凋零。黄绣娘在里头坐着,手中飞针走线,不因为七娘子和五娘子前后脚到有什么表示。 五娘子和七娘子却不敢怠慢,杨家传统,尊师重道。 “见过黄师父。”她们同声说,弯腰行礼。 黄绣娘停下手,微微露出一点笑意,但却仍显得很刻板,很严肃。“又耽搁一天功课了。” 白露跟着过来,其实只是为七娘子摆绣棚,安置家什的。杨家女儿上课时,丫头们都各自回屋,到了下课的时辰,再来接她们回去。 七娘子在白露安置家什的时候,就站在屋里环顾了一周。 屋里四散摆放着大件绣棚,上头都绷着江南贡缎,各色丝线闪耀在上头,很是花团锦簇。五娘子已坐到了一个绣棚面前,开始穿针引线。 她绣的是团花,虽然才起了个头,但看得出针脚是很细密的,只是配色稍微板了些,花的姿态也比较死。 五娘子身边的绣棚上,是猫戏蝴蝶的花样,绣工精细,配色花俏中带着稳重,看得出主人费了很多心思。只是猫蝶图寓意吉利,一向是送给老人的礼物,而七娘子的祖父母早已过世多年,七娘子不由得一扬眉。 五娘子开口了,“这是三姐姐的绣屏。”她的语气虽然僵冷,但声调却很平静。 七娘子恍然大悟。 四姨娘的父亲还健在,正是杨老爷的舅舅,这里头一段公案,七娘子本人虽然模糊,但这幅绣屏是三娘子为老人家所绣,是无疑的了。 五娘子虽然对她没有什么好感,但她们都是正院的人,在四姨娘问题上,应该要结成统一战线。 看来,五娘子脾气虽然不大好,但却并不是个蠢人。 七娘子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又走到了第三架绣棚边上。 这上头的绣品已经快完成了,是一副栩栩如生的金鱼戏水图,鱼身红艳,鱼眼凸出,似张似合的鱼嘴边甚至还有两三个水泡,在七娘子看来,堪称巧夺天工。 “六娘子这幅金鱼戏水,倒还算得上不错。”黄绣娘开口了,带着一丝骄傲。 看来六娘子虽然曾把文房四宝打翻在她身上,但黄绣娘还是很喜欢这个学生。 七娘子夸奖了一句,“六姐姐真有天分。” 不过,六娘子在读书认字上就不行了,多大的人了,上午被先生叫起来念书,还念了白字。先生气得直摇头,说六娘子没有读书的天分。 五娘子显然也想到了上午先生说的话,眼中就闪过了一丝笑意,和七娘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要和一个人交好,未必要放下身段讨好,有时候一两个只有彼此能意会的小笑话、小秘密,都能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七娘子还没来得及看四娘子的绣屏,三娘子、四娘子就进了屋子,六娘子也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她住的小香雪离朱赢台最远。 “先生。”三个杨家女儿齐齐见礼,黄绣娘点了点头,于是众人分别就坐,都穿针引线,摆弄起了眼前的绣架。 七娘子呆呆地坐在绣架前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看着黄绣娘,黄绣娘不动声色,继续自己的活计。 七娘子只好在眼前的青灰色贡缎上绣了起来。 疲惫 七娘子虽然跟在九姨娘身边,也学会了些粗浅的手艺,但到底年纪还小,绣出来的花儿朵儿,与姐姐们的相比,明显落了下乘。 五娘子虽然没说什么,但眼里的得意却很快露了出来,六娘子笑盈盈地看了看七娘子手上的活计,没有出声。 黄绣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背了双手,走到七娘子身后看她刺绣。看了看,就走开了,到四娘子身后,低声指点。 七娘子也不急躁,做了半个时辰,就停下来歇口气,走到屋角给自己倒了杯茶。 绣了一个多时辰,黄绣娘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看了看天色。几个杨家女儿也都站起身,相继给黄绣娘行礼,被自己的丫鬟接回了屋子里。 五娘子手里的动作很慢,她都收拾好了,七娘子还在专心致志地刺着手中的一朵梅花,五娘子不由得急躁起来。 “你倒是走不走了?”她急哼哼地问。 七娘子就带了笑。 “五姐,我刺绣不行,要再多练练。”她恳切地说,五娘子看了看那朵梅花,摇了摇头。 “绣得一点都不像。”她转身招手叫谷雨过来,两人相偕离去,没有再等七娘子。 七娘子端详着手中的梅花,也觉得绣得不好。 绣花,除了手上活计要好,绣花样子也要好,几个姐姐的贡缎后头都衬了花样子,她却是凭着脑海中残余的一点画面乱绣。这朵梅花歪歪斜斜的,实在是算不得好看。 黄绣娘就背着双手踱到了她身后。 三娘子、四娘子走得最早,五娘子也早没了影,只有六娘子还在屋里,一边和冬至说笑,一边绕着线。她在朱赢台显得很轻松,神色之间,隐隐带着自信。 “当年九姨娘绣花,从来用不着花样。”黄绣娘慢悠悠地说,“我的一手凸花绝技,还是从她那里偷师来的。” 九姨娘和黄绣娘原本就是老相识了,当年一道进府做绣娘时,满江南的人都传说杨府手笔大,苏州统共也就是这两个拿的出手的绣娘,却都被网罗到了杨家,纤秀坊一时名声大噪。 七娘子抿嘴一笑,“我笨,姨娘的绝活,没能学到几成。” 九姨娘在七娘子刺绣这件事上一点都不热心,按她的话说,女儿家的手艺太精,对自己反而没什么好处。七娘子是杨家的小姐,合该锦衣玉食的好好供着,刺绣学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所谓的绝技,也没有传给七娘子的意思。 黄绣娘点了点头,就到案头找了张花样纸出来,“回去挑几张来绣,有空的时候,多看看花,要见过实物,才绣得漂亮。” 六娘子笑嘻嘻地说,“先生说的是,若不是养了几只金鱼,哪里绣得出这么活灵活现的鱼儿。”她欣赏地看着手下的活计,就起身对黄绣娘行了礼,招呼七娘子,“七妹妹,我先走了,你也别太用功。” 六娘子和冬至的身影都消失在了朱赢台外头,黄绣娘才回过身,“现在,你再绣一副梅花给我看。”她神色淡然。 杨家女儿学绣花,课程是很有体系的,从来不曾脱离过花样,不晓得凭空绣出一朵梅花而不走形,需要的也不是一分半点的绣艺。七娘子点了点头,把花样子绷到贡缎后头,穿针引线绣了起来。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透露着隐约的韵律感与美感,黄绣娘看着她的动作,一时眼中就氤氲了起来。 到底是九姨娘的女儿…… 不消一顿饭功夫,七娘子就绣好了两朵梅花,虽然说不上栩栩如生,但绣工也还算拿的出手了。 “这样的水平,也还不到藏拙的地步吧?”黄绣娘眉一挑。 七娘子叹了口气,“早先在书法上,得了先生的一两句赞誉,五姐便好强起来,私底下拉了二姐教她练字。”她的水平虽然比不上三娘子,但却恰好和五娘子不相上下。 但她今年才六岁,五娘子却九岁了。 在一件事上胜过一个人,并没有谁对谁错,每个人都有长处。 但若是事事都强过五娘子一头,就算五娘子不说什么,大太太心里难免也不舒服。 黄绣娘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就内院的事情多说什么。 “还是要多练!”她下了评语,“不过,你今年才六岁,天赋,还是有一点的。” 七娘子看了看窗外,立夏站在外头,脸色安详。隐隐约约,能看到六娘子和冬至停在廊子下头,说笑不休。 六娘子一直留着不肯走,也是怕黄绣娘看在她和九姨娘的同事关系上,对七娘子特别上心吧。 是人都有私心,六娘子读书不成,只有绣艺拿的出手,会提防七娘子,也不为过。 七娘子垂下眼,“谢过先生夸奖,小七比不上六姐呢。” 黄绣娘就微微一笑,“六娘子很用心,不过你们在这件事上,也无须分出高下。” 七娘子放下心来。 三娘子一肚子坏水,四娘子高傲得很,五娘子又是不饶人的个性,二娘子么,很难亲近,若是连六娘子都和她不友好,她在这个家里,岂不是步步维艰? 七娘子就又谢过了黄绣娘,这才出了朱赢台,立夏就迎上来轻声说,“六娘子请您到小香雪坐坐。” 六娘子站在廊下对七娘子遥遥笑着,又冲她招手,看起来,很是热情。 七娘子心中一暖,又有些羞愧。 在这样的大宅门里,她得到的温暖太少了,以至于对人对事,都抱着最坏的打算。 她看看天色,盘算了一会,便快步走到六娘子身边,“要叨扰六姐了。” 六娘子笑得很开心,“谈不上叨扰!” 小香雪在百芳园的角落里,周围种了数十株白梅,枝桠掩映里,一座小小的院子坐落其中,青瓦白墙,显得很清雅。 七娘子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抛掉耳房,七姨娘和六娘子也就有五六间正房。要比七娘子在主屋的一整个小偏院小得多了,难怪六娘子羡慕她。 虽然地方不大,六娘子的住处却布置得很温馨,小小的三间屋,东里间里放着一张小小的铁力木拔步床,玲珑可爱,床边布置了两三张榉木椅子,疏落有致,一点都不呆板,东边屋角安置了一个铁力木大立柜,一个抽屉还是拉开的,露出了里头光鲜的布料,西边屋角放了个珊瑚盆景,虽然并不很光亮,但上头挂满了各种荷包、项链、耳环,披披挂挂的,很是新鲜光亮,床边还立了一扇小小的大理石屏风,屏风后头放着红漆马桶,显得又有生活气息,又很可爱。 七娘子在东里间坐了坐,看着六娘子和冬至、大雪一起收拾屋子,就觉得很好玩,抿着嘴对六娘子说,“六姐,到西里间去坐坐呀?” 六娘子松了口气,拉着七娘子进了西里间,“早上我总是贪睡,冬至和大雪一边服侍我起身,一边又要放早饭,忙得很,屋里总是很乱的。” 西里间就清静多了,靠窗摆着一张小小的书桌,书桌上散放着幼学琼林、女四书、诗词集……看起来十分的整洁。 书桌边上的绣架却是乱得很,各色丝线乱糟糟地堆在上头,小绣棚上绷着绣到一半的手帕,大绣棚上也绷了才绣了几针的绣屏……六娘子的兴趣在哪,不问可知。 六娘子介绍,“平时吃饭都是和七姨娘在一起,我只有绣花读书的时候进这里来,她们都没空收拾,也闹得乱糟糟的。” 七娘子不禁莞尔。 说话间,大雪进来了,就要收拾绣架,六娘子忙喊起来,“别动!你一动,我就找不到针线了!” “姑娘总是这样,一边抱怨乱,一边还不让收拾。”大雪笑吟吟地打趣。 七娘子看着六娘子心虚的表情,再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两人又去和七姨娘说话。 七姨娘生得很是好看,待人却一点都没有骄矜气息,笑嘻嘻地和七娘子说了几句家常,便打发她们到小香雪里荡秋千。 白梅花期还没过,小香雪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在一株特别茁壮的老梅上,两根粗绳挂着一个小小的木板,六娘子站上去荡了起来,笑声响彻云霄。 她又让七娘子荡,七娘子有些害怕。 一开始,她让立夏慢慢的推,后来越荡越高,梅花被两个小姑娘带起的风声,刮得满地乱飘,香味陡然间浓烈了起来。 七娘子去给大太太请安的时候,还带了一身的梅花香。 “去六娘子那里玩耍了?”大太太心情很好,合着茶盖,慢慢地问。 九哥嘟着嘴,“七姐去找六姐玩,也不喊我!” 六娘子就嘻嘻地笑,“下次一定喊上九哥。” 家庭和睦,杨老爷心情很好,摸了摸九哥的头,“你也要学五姐,勤练书法。六岁的人了,不能再和婴儿似的,懵懵懂懂。” 九哥就扁了嘴趴到大太太怀里不说话。 四姨娘目光一闪,瞥了七姨娘一眼,七姨娘笑笑,不以为意。 三娘子就说话了,“平时白疼六妹妹了,只喊七妹妹玩,却不带上我。”说着,假装伤心,抹着眼泪。 七娘子不由得就想看看六娘子是怎么回应的。 六娘子笑嘻嘻地,就对大家说,“我平日里只愁无人陪我玩耍,原来姐姐们都是好玩的,好呀,得了闲,都来小香雪玩么!” 五娘子哈哈笑了起来,“你就只知道玩!” 虽然六娘子是庶出,但她和五娘子的感情,看来并不很差,听了五娘子的指责,她就回嘴,“五姐还不是成日里带着九哥玩耍?” 五娘子面现尴尬,呐呐道,“也要收心用功了。” “好,好。”杨老爷很高兴,“今日就到小香雪用饭吧,陪六娘玩耍一刻。” 六娘子就到杨老爷身边撒娇,大太太含笑看着,显得很贤惠。连四姨娘都没有出声打破这一刻的和睦气氛。 很快,六娘子就拉着杨老爷离去了,众位姨娘给大太太行过礼,也都各自四散,大姨娘先到净房打了水,捧出来给大太太洗手,几个小的才排队进了净房。 “还以为你留下来,是真的要多做几件绣活,没想到,居然是去小香雪荡秋千了!”五娘子对七娘子说,语气虽然还是很生硬,但眉眼间已经露出了几分高兴。 这就好比羊群里来了一只新羊,若是她太勤勉,别人总是会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现在知道了七娘子也有偷懒脱空的时候,五娘子就轻松了下来。 七娘子弯了弯眼,没有说话,倒是九哥也跟着五娘子一起指责,“我最喜欢荡秋千的,七姐也不叫我!” 几个小的说说笑笑,出了净房,大姨娘正好也捧着水盆出来,她的脸色有几分难看。 五娘子见了,就和九哥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偷偷摸摸地,走到了通往东次间的门口。 这种建筑,里屋都是不设门的,只有珠帘相隔,站到门口,很容易听到里头的动静。 七娘子有几分好奇,但却没动,而是跟着二娘子进了西里间。 没有多久,五娘子和九哥也进来了,两个人脸上都怏怏的。七娘子暗笑:怕是被发现了。 很快的,大太太也进了西里间,大家吃过饭,七娘子就回了自己的西偏院。 # 大太太把九哥打发到五娘子院子里,自己到东稍间和王妈妈说话,“二太太怎么知道九哥最近喜欢吃黄瓜?” 九哥今年改了口味,特别喜欢吃蔬菜,到了冬天,杨家的温室种出的新鲜嫩黄瓜,多半都是进了他的肚子里。而来诊治小雪的大夫说了,樱桃与黄瓜同吃,是会引起腹泻的。 小雪直到今天晚饭前才止住了腹泻,人都瘦了一圈。若是九哥吃了…… 王妈妈摇摇头,脸上闪现了几分狠厉,“九哥身边跟着的人,是不是要再梳理一遍?” 大太太地叹了口气,又吩咐,“动静不要闹得太大,免得被老爷知道了,大家面子上过不去。” 王妈妈有些踌躇,“老爷怕是心里也有数吧……” 杨老爷能从一个寻常进士做到江南总督,自然不会是简单人物。否则这几日为什么一进二门,就回避到了姨娘房里,不和大太太打照面。 大太太就闭上眼,摇了摇头。 梁妈妈和大姨娘并肩进了屋子,梁妈妈轻手轻脚地为大太太揉起了肩膀。 “谁家没有难念的经?”她的声音很好听,“二太太也是成年累月在家闲着,才闲出了毛病,或者给二老爷写封信,让二太太上京操持家务去?” 这简直是目前最佳的解决办法了,二老爷在京城做官,二太太本来就应该在京城主持中馈。 大太太叹了口气,想到自己才过门的时候,二老爷只是个毛头小子,每日里偷鸡摸狗,闹得一村都不安生,对她这个大嫂,却很是孝顺,连上山掏鸟窝,都记得给她留几个雏鸟养着玩。 一晃眼这么多年了。 “二老爷若是无心,又何必把二太太留下来?”她精疲力竭地说,“只盼着八姨娘肚子里这胎也是个男娃,给九哥做个伴……唉。” 天色已经黑透了,东稍间里,慢慢燃起了烛光。 下手 不知不觉就进了二月。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大太太每年都要到寒山寺上香,祈求九哥健康长寿。 这还是九哥第一次出门,往年里大太太虽然是给他祈福,但却从不肯带他出门。 九哥很兴奋,穿了簇新的嫩黄色春衫,拉着小雪、七娘子在寒山寺里跑来跑去,跑得浑身大汗,二太太笑吟吟地赏了一碗茶给九哥。 回头闹肚子的却是七娘子,足足吃了两贴药才康复。 大太太实在是有些气急了。 “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她和梁妈妈、王妈妈商议,在这两个人面前,对二太太的恨意再无遮掩,“难道九哥出事,老爷就会重提过继的事吗?八姨娘肚子里还怀了一个呢!” 六娘子来看七娘子时,也排揎二太太,“心狠手辣的,叫人见了就害怕,到底在图谋什么也不知道!” 七娘子只好微笑。 九哥来看了七娘子两次,虽然面上作出无所谓的样子,但红肿的双眼,却是怎么都骗不了人的。 七娘子心下暗惊,旋又镇定下来。 九哥是个善良的孩子,又很聪明,不会不知道七娘子是做了他的替身,才被害得拉起肚子。哭上两声,也很正常,未必是看在双生姐姐的情分上,才这么难过。 再说,大太太现在有没有闲心猜忌她,还是一回事。 大太太现在是焦头烂额。 二娘子今年年末就要出嫁,嫁妆虽然差不多都齐备了,但亲事在即,总是有很多事,要大太太操心。 大太太的父亲要做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大太太还要筹备着带五娘子上京拜寿,到时候该把九哥托付给谁,她还没有想好。——七娘子没来之前,大太太都不敢想上京的事! 这都是台面上的事。 台面下也乱糟糟。 三娘子展眼到了说亲的年纪,可四姨娘常年与大太太斗得风生水起,两边是面和心不合,大太太有心在三娘子的婚事上狠狠卡四姨娘几年,但大老爷却大有亲自为三娘子保一门好亲的意思,更让她心中不悦。 初娘子杨怡嫁到了余杭有数的大地主李家做大儿媳,是大太太亲自安排的,杨怡虽然是庶女,但母亲二姨娘难产而死,一出生就被抱到大太太房里,大太太看得和亲生女儿一样,这门亲事,是她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余杭距离苏州不算很远,李家人口也简单,初娘子过去,什么都很顺心,就算婆婆有心为难,看在杨家的面子上,也都不会过分的。 初娘子出嫁后过得很好,每个月都来信报平安。 二娘子杨娥说给了京城定国侯孙家的嫡长子孙立泉,却是大太太的父亲,老帝师秦先生在其中穿针引线。杨家虽然是世家,但杨老爷这个分支,对上老牌权贵定国侯,难免有些底气不足,大太太之所以点头,还是因为二娘子性格方正,识得大体,嫁到孙家不但为杨家多添了几分助力,身为嫡长媳也能称职,定国侯的身子骨又不大好,没几年熬出头做了定国侯夫人,余下的日子里,就只有享福的份了。 许是因为前面的两个女儿,婚事都安排得很妥当,四姨娘看了眼热,就对大老爷吹起了枕头风,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素来很公正的大老爷,竟大有亲自为三娘子说亲的意思。 好像大太太为三娘子找的夫家,就一定是外甜内苦,叫三娘子吃个闷亏似的。 就算大太太原本没有这个意思,现下都要被四姨娘惹恼了,生出这个意思来。 “不过一个庶女。”她不屑地对梁妈妈说,“还养在姨娘名下,就算杨家的门第再高,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嫁个落魄士子,都算是对得起她的了。” 梁妈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含蓄地道,“四姨娘心热似火,是要给她找个十全十美的夫家呢。” 大太太就撇了撇嘴,当晚好声好气,把大老爷留到了主屋吃饭。 “许家的信,我已看过了。”她拿的是许家的信做借口。 大老爷就顿住了身子,等她继续说。 “今年要我上京,恐怕除了老太爷大寿的事,还有……说的是五娘子的亲事。” 平国公许家与定国侯孙家比,威势还要更盛一些,平国公本人是当今圣上的发小,平国公家的二姑娘进宫后就封了贵妃,因为皇后体弱多病,她常年帮着皇后一起抚养太子,许家历经国朝百年而荣宠不衰,一向是公侯中的顶梁柱。 大太太的亲姐姐就是平国公夫人,几个姐妹里,就数这一对说的上话,没出嫁时就很亲近。自从五娘子出生,结亲的话,就一直挂在了嘴边。 平国公府唯一的嫡子许凤佳要比五娘子大上一岁,说起来,倒也是好姻缘。 大老爷思索片刻,“五娘子性格跳脱,恐怕……今年你如果要上京拜寿,好好看看凤佳那孩子的性子再说。” 大太太自从嫁到了杨家,就多年未曾归宁,今年是秦帝师的七十大寿,做女儿的,总是不好不归宁贺喜,可这一大摊子事,又的确离不开她这个主母。 平国公与定国侯不同,定国侯家风严谨,人口稀少,内宅里的弯弯道道也少。平国公府光是许凤佳就有好几个兄弟,更不用说无数亲戚,这样的家庭对当家主母要求很高,五娘子未必能得心应手。 大太太叹了口气,“好在五娘子还小,等两个姐姐说了婚事,再提也不迟。”她就把话题转到了三娘子、四娘子的亲事上。“老爷上回说,要与三娘子亲自说一门亲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老爷手一顿,扬起了眉,有些不悦。 大太太就擦眼睛,“多年来主持中馈,虽然说不上尽善尽美……但好歹也一向没出什么差错。生育下来的庶女们,也都当亲生的看待。” 如今说到庶女的亲事,却把她排除在外,不是打大太太的脸,是什么? 大老爷缓了神色,“倒不是这个意思,你平常打点这么大个家,也都已经够吃力的了。还要给三娘子说亲,费时费力,又不容易落好……” “和我还客气什么?”大太太微微一笑,“庶女的亲事,还劳动不了您的大驾!”她垂下眸,又加了一句,“将来七娘子说亲的时候,您多留点心也就是了。毕竟是九哥的双生姐姐,这亲事高了不好,低了也不好。” 七娘子也是庶女,初娘子也是庶女,虽然放在大太太院子里,但终归不是大太太生的,大太太对她们的亲事都这么上心,在三娘子身上,也不会做得太难看的。 大老爷就笑着点了点头。 # 七娘子坐在床上,手中捧着几本志怪小说,看得津津有味的。 白露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里,看到七娘子倚在枕上,安详的样子,就遮住了自己的愁容。 七娘子偏巧却又看到了她没来得及掩去的一抹忧色,“这是怎么了?” 白露只好叹了口气,“钱有些不够用了。” 七娘子这一场病,生得很昂贵,虽说药费肯定是公中出的,但为了她的病劳动到的婆子媳妇们,都要有点意思,月初才放的四两月钱,一下就花了出去。 七娘子就笑着指了指匣子,“该花就不要省。” 白露松了口气,从钱匣子里抓了一捧铜钱出去,散给了来送药的小丫鬟,“辛苦了,拿去买糖吃。” 小丫鬟们便高兴地称谢离去。 七娘子放下书本,心里就开始思忖着寒山寺的事。 二太太给的那碗茶水,她是没喝出任何不妥,也是从茶壶里现斟出来的,二太太自己还喝了一样的茶水,众目睽睽之下,要做什么手脚,实在是不大容易。 再说,自己当天跑动得很剧烈,出了一身汗,回来被冷风猛地一吹,受了寒会拉肚子,也是寻常的事。 二太太当时叫九哥来喝茶,是自己应了跑过去不错,可二太太看到她,脸上浮现出的分明是一丝讥讽。——她已经分得出自己和九哥了。 如果二太太真心想做点什么,大可再赏一杯茶给“七娘子”。 七娘子真是有些捉摸不透了,可若是二太太无意谋害九哥,又何必虚担着这个名头。这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她又想起了四姨娘。 大老爷昨日发话,又把三娘子的婚事交回大太太手里处置,她当时还以为四姨娘必定会气急败坏……枕头风吹了那么久,才吹出了大老爷的松口,大太太轻描淡写几句话,她又落了被动。 但四姨娘来看望她时,眉眼盈盈,分明没有丝毫不快。 七娘子一向擅长察言观色,四姨娘是真的一点都没有不舒服,眼角眉梢,甚至还隐隐散发着喜色。 七娘子就真的很看不明白了。 她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这些恼人的问题,而是叫过立夏,“把针线拿来吧。” “屋里暗呢……” “明日就要上学了,若是绣工没有长进,黄先生该怎么说我?”七娘子坚持。 立夏只得拿来了一方褐色的手帕。 手帕料子不大好,只是寻常官绸,上头绣着两朵桃花,手艺虽然不精致,但比起在黄绣娘那里第一次表现出来的却要强上不少。 七娘子看了看,笑了笑,就把它放到了枕头边。 这是立夏的手艺,立夏很不擅长绣活,又没遇到好老师,因此学了这几年,也才学会了一点皮毛。 立夏把她身边带着的手帕给了七娘子。 这是一方洁白的绫帕,上头用鲜红的丝线绣了两朵梅花,初看时,就好像是开在帕子上方似的,用手一摸,才知道是绣上去的。 这是黄绣娘私底下给七娘子的帕子,当年九姨娘称冠苏州的绝技凸绣法,都凝聚在了这张帕子里。 七娘子仔细地研究着上头的针线走向,翻来覆去地看着上头的阵脚,看了半天,才将信将疑地喃喃,“是不是配色上,用了三四种颜色差别很细微的丝线。” 立夏当然不能回答她了。 屋子外传来了微微的脚步声——在正院住久了,七娘子也练就了一身的好听力。 立夏接过了七娘子手中的帕子,塞到了腰间,七娘子拿起了那方褐色的手帕,装模作样地绣了起来。 白露端着一个小碗进了屋,笑着坐到了七娘子床边。 “方才到小厨房去和曹嫂子说话,”曹嫂子是大太太的陪嫁,这么多年来掌管正院小厨房,说的上是位高权重。“曹嫂子正好在蒸酥酪……我就要了一碗来,您尝尝?” 七娘子已经闻到了扑鼻的奶香,她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屋外就传来了三娘子的笑声。 三娘子一边笑,一边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七妹妹,我来看你。” 先前最不舒服的时候不来,现在人都好了一大半了,才来。 七娘子堆出了一脸笑,和三娘子笑脸对笑脸,“三姐姐有心了。” 三娘子环顾着七娘子的卧室,脸上的妒忌之色,一闪而逝,“七妹妹这里还是第一次来,布置得好漂亮!” 七娘子只得让白露把酥酪放到床头柜上,立夏早已走开去给三娘子倒茶,她打点着精神,和三娘子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三娘子看起来精神十足,一点都不像是为自己的亲事担心的样子,东拉西扯说了一会,就伸手去撩头发。 七娘子还没有觉得不对,白露已是笑了起来,“三姑娘,好精致的镯子。” 七娘子不由得就注视着三娘子的手镯。 当然是金镯子,细细的镂出了丝,扭成了好几缕交叉穿梭,凡是交汇处,都点缀着闪亮的猫儿眼。 这一个镯子价值起码就有五百两以上。 “父亲买给我的。”三娘子难掩得意。 七娘子垂下眼:大太太对她虽然不错,但她身上也的确没有多少值钱的首饰,二太太给的羊脂白玉双鱼佩,她又怕大太太看了刺眼,一直没敢带出来。白露每日里搭配衣裳的时候,都要愁眉苦脸一番,最后干脆把自己手上戴着的玉镯摘了下来,套到七娘子手上。 “父亲的确疼爱三姐姐。”她笑得春风拂面,忽然就起了心,想试探一下三娘子的底细。“不是还亲口说了,要为三姐姐说一门好亲么?” 三娘子的喜气,略微断了断,才露出了一个不自然的笑,“我们的亲事,自然是母亲做主,父亲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大老爷虽然很疼爱四姨娘给他生的两个女儿,但是也十分尊重大太太,答应了大太太,三娘子的亲事让她做主的话,是肯定不会反悔的。 三娘子凭什么这么高兴?她难道不知道大太太最讨厌的就是四姨娘?四姨娘要不是仗着与大老爷的血缘关系,早就被大太太发配到西北去了。 七娘子思忖着,面上不露分毫,白露就笑道,“三娘子今年也才十三岁,不着急。” 三娘子笑了笑,露出了一股别样的自信和笃定。“这不是我们闺中女儿想的事。” 白露和七娘子就都住了口,三娘子拿起七娘子搭在被褥上的帕子仔细端详了一番,忍不住银铃样畅笑了起来。 “七妹妹倒是没多少绣花的天分!”她罕见地直白。 白露涨红了脸。 “七娘子还小呢。”她就好像是七娘子身前的母鸡,“我说句僭越的话,三娘子六岁的时候,我才进府服侍,当时三娘子……” “白露!”七娘子轻声呵斥,白露悻悻然住了口。 三娘子满面通红,喃喃了几句,就起身走了。 立夏还以为七娘子立刻就要训斥白露,就起身出了屋,想给白露留点颜面。 没想到屋里却传出了白露清脆的笑声,与七娘子的声音,“当我进了正院,还要受她的气?” 七娘子的声音里透着难得一见的放肆与喜悦。 立夏不由得怔住了。 上京 七娘子到底身体壮实,虽然看着娇弱,但底子却很好,吃了三帖药,也就恢复如初,又开始了往常的日子。 府内总算安静了一段日子。 大老爷最近很宠爱闽越王送的三胞姐妹花,虽然杨府的规矩,没有怀上,都不能抬房,但还是为她们安排了杨府里风景比较最好的浣纱坞做住处。 苏州园林多,杨家占地也很大,府里有活水……浣纱坞就在正院后头,从垂花门进去,在长廊上转个弯就到了。大老爷在那里面过夜,早上起身办差开衙也方便。 这三胞姐妹平时深居简出,倒也没有到大太太面前打过正脸,说起来,大老爷宠信过的女人很多,多数都没有怀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不知去向。 唯有大姨娘、五姨娘虽然没有得宠过,也没有生育过,但却因为是大太太的陪嫁,而给了特殊的脸面,做了姨娘。 四姨娘身边的侍女,大老爷也睡过几个,除了八姨娘有了身孕被抬房之外,别的都被大太太找了借口打发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七娘子在正院住了一两个月,渐渐的也听说了不少杨家往事。 四姨娘是大老爷的嫡亲表妹,家里也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几个兄弟都在江南做着七品、八品的小官,四姨娘当年也是说了门不错的亲事,没想到还没过门,夫婿就去世了,她守了望门寡,在娘家的日子就很难过。 于是大老爷的亲叔叔,过了世的叔老太爷就做主把四姨娘抬进家里做了妾,按杨家的门第、杨老爷当时的官职,倒也不算委屈了四姨娘。当时杨老爷已经是江苏参政,膝下却还只有初娘子和二娘子,也是望三十的人了。大太太摒不牢,点了头让通房一个接一个地进了大老爷的屋子,多一个四姨娘,也不多什么。 四姨娘进了门就很得宠,接连生下了三娘子、四娘子。大太太费尽心机,不过再生了五娘子,就也已经元气大伤,没有能再生育。一时心灰意冷,不再过问后宅的事,四姨娘很是得意了几年。 当时都盛传大老爷要在三个侄子里挑一个过继,那几年,大老爷也的确对侄子们的事很上心。 没有多久,九哥就出生了,杨二老爷也考上了进士,带着儿子们进京做了翰林,过继的话,就这么被人淡忘了。 大太太也算是修成正果,把九哥抱到自己膝下当成眼珠子一般养大,也重新把后宅的事捡了起来,头一件事,就是给初娘子说了个好婆家。 初娘子是二姨娘生的,二姨娘原本是大老爷身边的丫鬟,服侍多年,忠心耿耿,大太太过门五年都没有生育,才给通房们断了避子汤,二姨娘就怀上了。 不想居然难产,拼尽力气生下了初娘子,一口气也就尽了。 初娘子是在大太太院子里长大的,聪明伶俐、活泼大方,一直很得到大太太和大老爷的喜爱。大太太为她说了个近乎十全十美的婆家,也就重新得到了大老爷的欢心。 二娘子、三娘子、四娘子、五娘子自不待说,二娘子五娘子是嫡女,从小就得到大老爷的另眼相看,教育上很用心,嫁妆银也早早地备下了,三娘子、四娘子虽然是庶出,但四姨娘毕竟是大老爷的亲表妹,也是蜜罐里泡大的。 六娘子就逊色了些。 大老爷身边的几个姨娘,大姨娘、五姨娘是大太太的陪嫁丫头,二姨娘是大老爷的丫头,三姨娘却是曾红极一时的清官人,进了门就抬了姨娘,大太太费尽心机,才把她除去。四姨娘不必说了,六姨娘却更命苦,原本只是个纺纱丫头,被大老爷看上了一夜春宵,居然有了——不想又是难产,一尸两命,儿子生出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气。 大老爷在子嗣上的确艰难。 七姨娘也是别人送来的礼物,被大老爷收房后居然有了六娘子,这些年来,母女俩虽然没有九姨娘、七娘子的惨淡,却也默默无闻,在府中听不到什么声音。若不是六娘子性情讨喜,得到大太太的好感,恐怕会更黯淡。 八姨娘是四姨娘带过来的丫头,前几年也曾得宠,生了个女儿,来不及序齿就夭折了,今次怀孕,却是十分的巧,大老爷想起了到她房里歇一晚,居然也就有了。 虽然是四姨娘的人,但杨家子嗣太少了,若是个儿子,大太太肯定要抱到膝下,因此,八姨娘也没受到什么刁难,平安住在七里香养胎。 进了二月,八姨娘的肚子渐渐地大了起来,每日里却还是吃什么吐什么。 大太太很烦躁。 “父亲今年七十大寿。”她和大老爷商议,“十年前就没能走开去贺寿,十年后,府里还是这么一摊子乱糟糟的,叫我怎么走得开。” 大太太的父亲秦帝师,当年教过了皇上,现在又教太子,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大老爷的这份前程,老人家出力良多。 “该去。”大老爷斩钉截铁,“家里的事,先放一放,老人家七十大寿,你这个小女儿不露面,怎么说得过去。” 大太太就想到了二太太赏的那一碟子樱桃与一碗茶。 大太太是秦帝师续弦所出,过了世的秦夫人一辈子就生了这么个女儿,是当作掌上明珠养大的,几个前头的哥哥姐姐,对小妹妹也很照顾。 平国公许夫人和她就一向交好,二老爷和二太太的亲事,其实是许夫人属意大太太安排的。 原本的意思,是叫二老爷不要娶了媳妇,就和兄嫂离心。 瞧现在都闹成了什么样子! 解铃还须系铃人,二太太那头的事,还是要许夫人出面才好说话。可这里面的事,不是一封两封信能说得清的,不当面和许夫人解释,还叫姐姐以为自己排挤二太太。 她就下定了决心。 “二娘子转眼就要出嫁,就不带着出门了。”她犹犹豫豫地说,“反正嫁到京城,多的是和这些亲戚见面的机会……我想着把五娘子带在身边,九哥,就让他安心在家读书。” 不论大太太怎么疼爱九哥,到底不是她生的。 带着庶子去给父亲贺寿,怎么看,怎么有些不合适。兄姐们问起来也不好回话。 大老爷沉吟了起来,“二太太那边……” 大太太脸上发烧! 大老爷一向很尊重自己,对这个不着调的二太太,从来也不多说什么,怕的就是她脸上下不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到二太太做的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事。 “我想着,把王妈妈留下,让九哥住到西偏院去,和七娘子也有个照应。”大太太轻声细语地解释,“也顶多是去上两个月,连头带尾,最晚八月就回来了!” 大太太身边的几个管事媳妇,王妈妈是管财务琐事的,梁妈妈是管人情来往的,梁妈妈呆在身边,王妈妈留在府里,很合适。 还有小厨房的曹嫂子……二太太要把手伸进大房的内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大老爷点了头,“那你看,谁来照管家务?” 若是大老爷没有说二太太的事,大太太还未必愿意让四姨娘照管。 现在她却不好意思说别人了:大姨娘五姨娘是有气的死人,七姨娘舞姬出身,八姨娘又有了身孕,不叫四姨娘管家,叫谁管? “让王妈妈和四姨娘一道照看吧。”她还是打了个埋伏,“八姨娘是四姨娘屋里出去的,她照管,自然是尽心。儿女们的琐事,平日里也一向是王妈妈操心的。” 大老爷也没有多说什么。 还是很尊重大太太的。 大太太就慢慢地叹了口气。 # 秦帝师的生日在五月中旬,三月有桃花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在路上耽搁住了。大太太定下决心要拜寿,第二日就忙碌起来了。 收拾行李,是丫头们的事。当家主母另有事忙。 大太太把账本给了王妈妈,“萧规曹随,再怎么样,八月我也一定到家了。” 五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王妈妈能不能把持得住府里的局势。 王妈妈低首沉思,一时没有答话。 大太太眼里就露出了满意。 杨家身为江南豪门,主持中馈的主妇接触到的,远不止柴米油盐这等琐事。 虽然大太太不在,名门望族之间的应酬,多半不会找上门来,但管家一天,也有许多棘手的事要处理。 好在大太太家教甚严,管家很有章法,王妈妈只要能依足大太太留下的规矩,多半是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的。 “若是二娘子能够出面管事,那是最好的,”王妈妈沉吟片刻,就坦然地道。 二娘子是嫡女,排行也高,性子又严肃正经,连几个姨娘都有几分怕她。 由她出面罩着王妈妈,就算几个姨娘乘大太太不在,想要闹出什么事来,二娘子到底是女儿,和父亲撒个娇,大老爷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大太太面上现出几丝欣慰,“还是你想得周到。” 王妈妈谦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几个月里,你只管盯紧了四姨娘那边,不要让她兴风作浪,又闹出什么事来。”大太太面现厌恶,“五娘子我随身带走,二娘子、六娘子都是省事的,三娘子和四娘子若是很讨人厌,你也不要客气。”她顿了顿,“最要紧的,还是九哥……” “老奴一定看好九哥,不让他出一点事!”王妈妈连忙说。 之所以让她留守,带走梁妈妈,就是因为王妈妈面黑,能镇得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各色人等。 大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七娘子怎么还没到?” 王妈妈笑了,“还在朱赢台刺绣呢,没那么早下学。” “一转眼,七娘子也在正院住了两个月了。”大太太就端起茶碗,吹着茶面上的泡沫。“你看着她如何?” 王妈妈略一踌躇,“倒还好,是个文静、谨慎的孩子。” 文静,说的是她安静和顺,没有给人添太多麻烦,五娘子虽然对她一向有些微词,但在七娘子的克制下,两姐妹没有爆发过什么冲突。 谨慎,说的是她没有仗着自己是九哥的双生姐姐胡作非为,和九哥之间不远不近……没有笼络他的意思。 大太太点了点头,“是个省心的。”她下了结论。“把九哥交到她手上,我放心。” 有些人虽然相处得时日不久,但就是能让人放心。七娘子进正院以来,几件事都处理得很好,小小年纪,气质沉稳,知进知退,二娘子毕竟年纪大了,不好和弟弟住在一个屋檐下,把九哥放到西偏院虽然是无奈之举,但大太太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王妈妈就趁机表忠心,“还是让二娘子有事没事也过去坐坐。”九哥和七娘子是双生姐弟,大太太一面要用七娘子做九哥的挡箭牌,一面,又不希望他们过于亲密。这几个月,五娘子不在府里,大太太自然希望九哥能和二娘子多亲近些。 大太太带着笑点了点头,“倒也不必这样,我会把立春留下照看九哥。” 立春是大太太的得力助手,也是她的耳目,有她在,七娘子要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等大太太回来,自然会处置。 王妈妈就露出一副放心的样子。 心里却有些看不上大太太的小气。 七娘子是九哥的双生姐姐,血脉相连,两人就算亲近些,又能怎么了?九哥要接掌家业,还是脱不了大太太的栽培。比起七娘子,四姨娘、八姨娘、二太太……才更要提防吧。 才这么想着,大太太就叹了口气,“我这一生,也就只得二娘子和五娘子两个亲生女儿。二娘子有了归宿……五娘子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家!” 王妈妈就又心软了。 她是与大太太从小一起长起来的。 大太太是幺女,自小到大,父亲疼母亲爱,哥哥姐姐也都疼宠,却被秦帝师说给了大老爷为妻。 当时大老爷才是举人,家里虽然也是名门世家,但大老爷这一支却穷得厉害。 大太太知道了自己的亲事,关上门哭了三天三夜:几个姐姐嫁的都是京中权贵,她却要去西北不毛之地,操持家务。 自此,大太太就和秦帝师不咸不淡的,卯足了劲儿,要作出一份家业给秦帝师看看。 如今家业有了,体面有了,底下却是无限的苦涩。 辛苦了半辈子,攒下了这么大一份家私,却偏偏只得两个亲生女儿,难道不想千疼万宠?九哥是她倾注心血培养出来,为两个姐姐在娘家撑腰的。 自然不希望他心里把七娘子放到二娘子、五娘子前面。 王妈妈就擦眼睛,“平国公夫人不是时常说起……” 大太太神色淡淡,“还要看凤佳是个怎样的孩子。”她叹了口气,“五娘子出生时,姐姐不过是玩笑几句,这一两年来,她又旧事重提,还一次比一次认真,连小五人都没看过,就说得当真得很。我怕……” 外头有人脆生生地喊了一句,“五娘子、七娘子来了!” 大太太忙坐直了露出笑脸,和蔼地看着一前一后跨进门槛的两个女儿。 留守 五娘子有幸跟着大太太上京贺寿,却并没有多高兴。 大太太虽然宠她,但到底是大家闺秀,到了京城,并不比在家里还能任性,必须要步步小心,免得被那些未曾谋面的表亲们看低了去。 秦家一门显贵,两儿三女都已自立门户,如杨家这样的江南豪门,在秦家都不算十分显赫。 但能被大太太带在身边,到底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九哥虽然是大太太的掌上明珠,但不是嫡出,就只能乖乖呆在家里。 好在九哥脾气好,只是眼红红地舍不得大太太和五娘子,却并没有闹着也要去。 他们在东稍间嬉闹,大太太带着七娘子,到后园散步。 杨家虽然占地广大,但大太太日常起居都在正院,倒是很少到风景秀丽的后园。 有几支早桃花已耐不住春意盛放了起来,轻红阁外一片j□j。 大太太就站住了,望着几支桃花笑了笑。 “当年买下这个园子,这几株桃花气息奄奄,老爷要拔去,我偏偏留了下来,命人浇水施肥,居然也活了过来。” 并且花繁叶茂,透着十二分的精神。 “花似人呢,”七娘子斟酌着语句,大太太说的,当然不止是花,“居住在园子里的人家兴旺,花木也就繁盛。” 大太太望着她笑了笑。 可惜,不是亲生的女儿,这样可人疼的性子,若是在五娘子身上……唉,五娘子也养不出这样的性子。 “现下杨家是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的得意时光。”她在一块山石上斜斜坐了下来,“你也坐。” 七娘子忙坐到大太太身边,斜倚着大太太,立春在不远处,笑立桃花下。 大太太转眼看着立春,不由得就看住了,半晌才收回思绪,含笑叹道,“不过,杨家只有九哥这根独苗……若是九哥出了什么差错,眼下的繁花似锦,到了十年、二十年后,也都要风流委地。” 七娘子心下雪亮:若不是自己被接到了正院,又处处显得稳妥,大太太未必敢把九哥留在家里,上京拜寿。 这是把九哥交给她之前,先行的敲打。 她肃容应,“母亲说的是。”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大太太有些不满意,但细心一想,也说不出什么。 七娘子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不像是三娘子,对长辈,总是笑盈盈曲意奉承,私底下却有另一张脸。 七娘子对内对外,对长对幼都是风轻云淡,寡言少语,却事事妥帖。 这样的人才让她放心! “九哥我就交给你了。”她说,不自觉间,已是把七娘子当成了大人,浑忘记她只有七岁,“二太太那里……想必你也看出了端倪。” “我不会让母亲失望的。”七娘子回答,语调轻而坚定。 大太太就笑了笑,拍着七娘子的手,“好,用心去做,母亲不会亏待你的。” “女儿必定尽力。”七娘子不敢多说。 多说多错,她还没到能在大太太面前犯错的地步。 大太太对她的态度更亲热了点,在七娘子的搀扶下站起了身,立春连忙赶到大太太身边,扶住了她。 “你在桃花下站着的样子,很好看。”大太太难得地夸奖。 立春红了脸,呢喃着不知道说什么。 大太太望着桃花,又笑着说了一句,“当年三姨娘住在这里的时候,也喜欢在桃花下晒太阳。” 立春的脸刷地就白了,七娘子也不自在起来。大太太却像是没事人似的打趣立春,“你不过是面若桃花罢了,三姨娘那时候,可真是人比花娇。” 立春没有回话,咬着唇低头出神。 七娘子只好打圆场,“立春姐姐像迎春花,倒不大像桃花。” 立春喜欢穿黄衣,可不就像是一嘟噜一嘟噜的迎春花? 大太太轻声笑了起来,立春回过神,扭着身子不依地道,“七娘子笑话我。” 到了晚上,立春亲自拿了一碟子内造桃花饼到西偏院谢七娘子,“多谢七娘子白天为我解围。” 七娘子笑盈盈地让白露把桃花饼收起来,“立春姐姐不过是知道我是个吃货,体贴我,故意寻个借口来送好吃的。” 两人相视一笑。 大太太白日里那句话,或许真是无心。 立春是她手下第一等最有脸面的大丫环,她就是排揎谁,都不会排揎立春。她也用不着排揎,立春做错了什么,直说就是了。 但是立春不能不顾及别人的想法。 马上就要上京了,立春却要留下来照应正院和九哥,就在这时候,大太太拿她和三姨娘比…… 三姨娘是被活活打死的,死了以后,拿破草席卷了卷就被丢到乱葬岗去。 杨家的姨娘里,她的下场是最惨的。到现在提到她,大老爷都要沉了脸发老半天的脾气。 别的丫鬟听到大太太这么比,该怎么想?难道是立春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才被拿来和这样一个人比较? 人言可畏。 七娘子的那一两句话,在她,在大太太,都是闲谈而已,在立春,却是免去了一场可能的麻烦。 七娘子收了桃花饼,没有留立春多坐,“母亲那里,还要姐姐服侍。未来几个月,多的是说话的时候。” 立春神色一展,笑着和白露嘀咕了几句,也就回了正院。 白露有些受宠若惊,“在正院的时候,立春姐也没有这么亲切地待我。” 有时候,对有些人释放一点善意,收到的回报比想到的还要丰厚。 立春虽然在正院很有脸面,但日常出入正院的几个少爷小姐,哪一个会刻意和她交好? 也就是七娘子,对她是发自真心地尊重……立春又不是傻子,怎么不知道以德报德? 立夏就笑了,“好事,以后七娘子在正院,也多了个帮着说话的人。” 七娘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慢慢来,一步一步,会越来越好。” # 大太太在三月初启程北上,苏州水路发达,从杨府出去,走不到半个时辰就是码头,这边上船,到通州下船就有人接。带了两房家人服侍,又有十多个丫头与四五个婆子,浩浩荡荡的,装满了一艘大船。 临走前,五娘子狠狠白了七娘子一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交代,“照顾好九哥!” 七娘子弯了眼,觉得很有趣,“五姐放心吧。” 五娘子哼了一声,这才走到大太太身边。 众人把大太太送到二门口,就各自回了屋,立春和王妈妈一边一个拉着九哥的手收拾东西。 虽然只是搬迁到西偏院,但工程也丝毫不小。 几个小丫鬟们,住到了一间屋里,立夏和白露也搬到一起,腾出了两间屋,给九哥的丫鬟小雪、处暑歇一间,立春独个占了一间,王妈妈没事的时候,也会过来歇几夜。 七娘子原本拿来当书房、绣房的西里间里多了九哥的那张酸枝木大床,双生姐弟的卧室中间就隔了几重玻璃珠帘子和一个穿堂,九哥那里有什么动静,七娘子立刻就能知道,与大太太屋里的布置异曲同工。 虽然男女有别,但九哥和七娘子今年也才七岁,大秦规矩,男女上了十岁才要互相回避,再说,是双生姐弟,亲近些又何妨? 大老爷没说话,四姨娘更不会抓住这点做文章了,笑吟吟地回了自己的溪客坊,让王妈妈和立春操持搬家的事。 四姨娘是聪明人,犯忌讳的事,是不会做的。九哥不但是大太太的眼珠子,也是大老爷的掌上明珠,除了正院的人,谁和九哥过于亲近,那就是同时招了两个人的忌讳。 二娘子也来看九哥搬家。 “和你七姐住在一起,要听话些。”她板着脸,“若是还撒娇放赖,七姐虽然不会多说什么,母亲回来了,我却自会向她告状。” 七娘子对二娘子感激一笑。 虽然九哥很乖巧,应当不会造成她的麻烦,但是毕竟年纪小,二娘子的这句话就是在告诉七娘子,七娘子有什么为难的地方,随时可以找她。 九哥眉眼弯弯,高兴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二姐!不会给七姐添麻烦的!” 他在屋里高兴地跑来跑去,“搬家喽,噢!”闹腾了好半天,才去上学。 王妈妈都看得好笑,“这个九哥,真是个孩子。” 七娘子笑着看了一会,见九哥的那些金贵玩意儿都安置好了,便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 这几个月九哥住在西偏院,自然规矩要改上一改了。 小厨房不用别人说话,曹嫂子就自己过来找王妈妈,“这几个月,七娘子和九哥的三顿饭就开在一起吧!” 原本,午饭和夜宵以及一天几顿的点心,小厨房都是单独做的,九哥吃的,自然要比七娘子吃的精致一些,是随了大太太的分例。 正院自己的开销用度,倒是立春管着,王妈妈不沾手,曹嫂子和王妈妈就叫了立春来商量。 立春很爽快,“哎,我这就登小账。” 大太太出门,大帐是交在王妈妈手里,正院的小账却是放在立春手中,七娘子的规格提高了,当然要记上一笔。 曹嫂子有些犹豫,“二娘子那边……” 立春就皱了皱眉,“二娘子现在是在大厨房开饭呢。” 王妈妈也说,“犯不着为了讨好二娘子,闹得四姨娘知道了。” 曹嫂子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送走曹嫂子,立春又和王妈妈商量上夜。 小雪和处暑每天轮流在九哥屋里上夜之外,立春和王妈妈也轮流到耳房住宿。 务必要把九哥看守得风雨不透,不能出一点差错。 王妈妈强调,“这几个月里,二太太是一定要过来的……别的不说,清明、端午几个大节气,二太太肯定要来打个照面。” 杨家在苏州的人口少,清明祭祖,端午过节,二太太历年来都是到府里过的。 立春如临大敌地绷紧了脊背,“九哥身边一刻都不能断人!” 王妈妈若有所思,“清明祭祖,不晓得大老爷会让谁来捧祭品。” 大太太在的时候,自然是大太太的事,现下大太太去了京城,是二太太来捧呢,还是会提拔起一个姨娘? 两人正在说话,就听到了正院吵嚷的声音。 立春和王妈妈都钻出了屋子,对过堂屋里,白露也探出了半边身子。 “什么事这么吵闹啊?”王妈妈沉下脸,提高了声音。 四姨娘身边的霜降就着急上火地奔进了西偏院,“王妈妈,八姨娘闹肚子疼,四姨娘让您快些去请大夫!” 八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是重中之重,王妈妈没有多想,就要答应下来。 七娘子忽然在屋里喊了白露进去,没过多久,白露就匆匆走了出来,笑着上前拉住了王妈妈。 “妈妈,九哥在屋里哭起来了!” 立春也拉了拉王妈妈的衣角。 王妈妈就笑着对霜降说,“稍等片刻,我去和九哥说两句话。”其实,九哥还在家学里没有回来。 说着,三个人进了屋。 七娘子在堂屋坐着,手指轻轻地扣着青花瑞兽纹小盖钟,看到王妈妈进了屋,忙站起身笑着招呼。 “虽说王妈妈照管的是府中所有财务、琐事,但母亲却是把姨娘们的事,交给了四姨娘。”她笑得很无辜,“咱们都是正院的人,虽然母亲不在,但也不能被姨娘骑在脖子上拉屎拉尿。” 王妈妈何等老于世故,七娘子一点她就明白了过来。 大太太刚走,现在形成的处事规矩,很容易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悬为定例。 大太太把八姨娘交给了四姨娘,八姨娘的事,就该让四姨娘来操心,主屋出面给八姨娘请大夫,费力不讨好,也容易给四姨娘兴风作浪的借口。 她顾不得和七娘子多说什么,就匆匆地走出了屋子。 “四姨娘五六年前,操持家务的时候,手中也颇有一批管事的人。”她神色冷厉,“难道她不知道苏州城最好的大夫是哪个,要来问我?” 霜降就算有刀一样的利嘴,对着黑口黑面的王妈妈,也不好发作出来。 “还不快去回了四姨娘,让她自行找人出府请大夫?”王妈妈立起眉。 霜降扭头就跑了。 王妈妈这才进屋谢七娘子,“多亏了七娘子冷静细心。” 七娘子眉宇里一丝快意都没有,“八姨娘的肚子不消停,就给了四姨娘生事的借口。” 王妈妈哼了一声,吩咐立夏,“吃过晚饭,把八姨娘屋里的大寒叫来。” 立春眉眼中也露出一丝不屑,“太太把姨娘的事交给四姨娘,可不是为了让她借着八姨娘的肚子作威作福的。” 七娘子终于放下了半边心。 “七姐。”九哥下了学,在处暑的陪伴下高高兴兴地跑进了屋里,“我的东西都布置好了?” 七娘子看了看立春与王妈妈,对九哥露出微笑,“嗯!你去看看合不合意!不合意,再改!”生疏客套,就好像在招待贵客。 九哥也看了看王妈妈,“多谢七姐!”他小心翼翼地说,就像是个初来乍到的小客人。 王妈妈不禁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立春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就晕开了一股莫名的惆怅。 近人 大寒侍候完八姨娘的晚饭,便来了西偏院,清秀的面容上还有几分疲惫。 “还没吃晚饭吧?”立春笑吟吟地问,“就在西偏院吃一口?” 大寒虽然是二等丫鬟,吃的用的,和寻常人家的小姐也差不多,但立春吃用的,显然要更精致一些。 “八姨娘现下歇得早!”大寒有些气喘,“再过半个时辰也就要睡了,和姐姐说说话,就得回七里香去侍候她洗漱。” “这都五个月了。”立春不由得沉吟,“怎么还这么不安生?大夫怎么说来的?” “大夫说是八姨娘心里有事。”大寒就有些胆怯地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平时在大太太身边,俨然是左右手的样子,说起来,倒要比平时的八姨娘还有脸面,积威已久,就算八姨娘现在有了个护身符,大寒依旧对立春有几分惧意。 立春就收了脸上的笑,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碗不说话。 九哥搬到了西偏院,正院堂屋就没有人气了。大老爷平时从来也不在堂屋过夜,不是住在浣纱坞,就干脆在外书房过夜,立春和王妈妈当然不好狐假虎威,在正院见大寒。 西偏院正厅就被借来做了王妈妈、立春办事说话的地方,搞得七娘子反而像是来借住的一样。 七娘子坐在书桌前,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 大寒像是有几分心虚,又有几分暗示,喃喃地辩解,“八姨娘倒也不是有心的,这阵子她深居简出,和谁都没有来往,怕的就是万一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什么事,对不住太太的关心……” 也就是说,八姨娘是忽然闹了肚子疼,并非是四姨娘派人传话,让她装的。 大寒是八姨娘身边最有脸面的丫鬟,如果是四姨娘传话,一定瞒不过她的耳目。 立春就抬起头笑了笑,握住了大寒的手,“你也是主屋出来的人……这阵子,多辛苦受累,保着八姨娘肚子里的孩子,等孩子降生了——八姨娘也就更有脸面了!” 大寒面容一展,高兴地应了一声是,立春又从手上拔下了一个品相还不错的天青石镯子,给大寒套上了,“这么大个人,也不知道打扮自己,在主屋的时候,太太的赏赐可从没有断过!” 大寒当时在主屋只是三等丫鬟,虽然太太赏赐的次数多,但轮到她的时机很少,现在得了这个精致的镯子,就很有几分高兴。立春又笑着和她说了几句客气话,才嘱咐,“虽说现在是四姨娘管着姨娘那边的事,但八姨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是到正院来说一声的好。” “这我们省得,”大寒笑了笑,“八姨娘今日也叮嘱我,叫我和正院的姐姐们多走动走动呢。” 能在杨家做姨娘的人,都不会很笨的。 八姨娘虽然是四姨娘屋里出来的,但未必会无条件地站在四姨娘这边。 立春的笑容加深了,亲切地送走了大寒,就进了西里间,和九哥说了一会话,这才出了西里间。 东里间还隐隐亮着灯。 立春心中一动,悄悄地撩开帘子,七娘子果然还没有上床,正在灯下支着下巴看书。 见到立春来了,立夏忙上前招呼,“姐姐坐!” 七娘子笑着对立夏说,“把前几日太太赏过来的明前毛峰泡来。”自从进了正院,平时这些小东小西,大太太是没有短过她的。 立春谦让了一会,还是在七娘子身边斜签着身子半坐了下来。七娘子再三劝告,她才略微放松了些。 “姐姐平时在大太太屋里,也有个坐的地儿,如何到我屋里反而拘束起来。”七娘子说话很好听,在大太太屋里都能坐,到了少爷小姐们屋里,还客气什么? 立春就放松了下来,欣赏地看着七娘子。 虽然九姨娘生得不能说多好看,但这对双生姐弟,却是金童玉女一般惹人怜爱。 九哥就好像是一块璞玉,光华内敛,粗看之下只觉得眉清目秀,相处得久了,才觉得他有一股风流的气度。 原本还以为是在大太太屋里养出来的富贵,谁知道七娘子却也不逊色,清秀中透着娇弱,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颤巍巍的,惹人怜爱。 行事又稳重,又亲切……这样的人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也都能得到喜爱,和她交好,不会有什么坏处的。 七娘子把书合上,慰问起了立春,“这一大家子,千头万绪的,就压在姐姐和王妈妈肩膀上。” “姨娘那头的事不用我们管,其实事儿就去了一半。”立春笑了,“三娘子、四娘子的事,也到不了我们面前。二娘子、六娘子和您都是省事的,也没有多少要操心的……就是九哥这个小祖宗,每日里都要生事,还要请七娘子多管教为上。” 七娘子神色微黯,立春心里有数了:七娘子精着呢,太太的忌讳,她是一清二楚! 她就起了一股同情。 亲亲的双生姐弟,现在又都在正院里住着,彼此不多亲近,还有谁能依靠?二娘子马上就要出嫁了,没几年就是五娘子的婚事,难道要到了那时候,七娘子才能崭露头角? 但她看着七娘子唇边的微笑,又打消了劝解的念头:这孩子虽然小,但该知道的,不会比她少。 有时候东风不到,的确是应该深深地蛰伏起来。 “白露这丫头,倒还听话吧。”她就说起了别的事。 今晚不该白露上夜,她吃过晚饭就去休息了,现在不在屋里。 七娘子才想夸白露几句,心中忽然一动。 像立春这样的人,口中是没有什么闲话的。 如果是必须应酬的场合,可能还是出于寒暄客套的目的。可是今天是她主动来找自己聊天…… 她又想到了前几天在轻红阁自己为她解围的事。 “白露姐姐很有眼色!”她夸奖着,“人很灵透,我看那,是个一等丫鬟的料,在我屋里,很担心委屈了她。” 立春眉眼弯弯,“服侍小姐是她的福分呢,哪里说的上委屈不委屈。”她顿了顿,啜了一口茶,“这丫头原本大太太也是想当一等丫头来j□j的,偏生,心气高了些,这几年渐渐大了,知道羞耻……就不愿在大老爷跟前走动了。” 大老爷名士风流,这些年来大太太屋里的丫鬟开了脸做通房的就有十多个,多数都没了结果,白露又的确是个漂亮的丫头,不想走这条路,也是情有可原的。 七娘子露出倾听的神色。 “梁妈妈又是她的干妈,帮着在大太太面前说了几句,大太太也就心淡了。正好,您到正院来,便让她到您身边服侍……人倒是很本分的,虽然很聪明,但却不容易起歪心思。”立春别有深意地叹了口气。“多咱我也有这个福分,认个好干妈就好了。” 这话粗听起来像是在酸白露,但如果立春要说她的不是,也就不会铺垫这么多句,又点出了白露的后台。 深宅大院里,要用一个人,也是有讲究的,立春刚才说的,大部分应该都是真话,毕竟在这种事上,说假话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转头问个别人,立刻就能对出来。 白露不想做通房,这才到了她房里,图的也就是服侍几年,放出去配人了。难得她做事很用心,也没有敷衍自己的意思,可以当作心腹来培养,只要不侵犯到梁妈妈的利益,有一些私密的事,也能叫她去做。甚至是稍微侵犯大太太利益的事,也可以信任她。——只看她婉拒了大太太让她做通房的心思,就知道这丫头是个有主意的。 立春羡慕白露,又是为什么呢。她当然生得也很漂亮,不然,大太太也不会拿她和当年的江南第一美人三姨娘比较。 七娘子笑着按了按立春的手,给了她一个会意的眼神。 “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同情地说。 大老爷今年都四十五了,虽然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但在古代,已经算很老了。立春不想走通房的路子,也很可以理解,若是能配个管家,都要比做通房好。 杨府的通房折损率太高了。 立春就知道七娘子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奇怪,七娘子虽然过了年才七岁,但说话行事,都像个小大人,和她说话,竟是如与成人对话一般,很多事是不用说白了的。 立春就更殷勤了些,正好小厨房送夜宵来,她抢着出去接了,先把九哥的那份送到西里间,又把七娘子的那碗清炖银耳送到了东里间。 “小厨房这些日子还经心吧?”她笑容可掬地问,“曹嫂子人是妥当的,对食材看得很紧,就是有些看碟下菜。大太太说了几次,仗着宠爱,也都不改。” 为大太太料理饮食的,当然是最得她信任的人,可以有缺点,没能力,但绝对是无限忠心的。 七娘子想随便说几句好话应付过去,但想到立春话里话外隐隐露出的祈求,就改了主意。 有时候要拉与人的距离,求她办一件事,是最好的办法。要体现出听进了立春的话,最好的途径莫过于找一件让她可以效力的事。 “不瞒姐姐。”她看了进来服侍夜宵的立夏一眼,面上有些发苦,“我手头一向没什么银子,偏生在正院住着,开销又不小。”她顿了顿,不好意思地说,“曹嫂子那里,因为九哥搬进来了,每晚又多了一份我的夜宵,正不知道赏多少钱才合适呢。” 立春心领神会,“这又不是您去叫的,难不成叫您看着九哥吃,自己咽口水?”她掩口笑了起来,“您放心,曹嫂子那就交给我吧!”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立春才到九哥屋里,安顿他上床安歇。七娘子看西里间熄了灯,也就洗漱了吹灯睡下。 在黑暗里,她察觉到立夏一直翻来覆去,不禁心中暗笑。 这丫头心实,却是个很能藏得住事的,虽然听不懂她和立春的对话,竟也能忍住没问。 “立春姐是个聪明人,”她轻声说。 在现下的这几个丫头里,最可信的人自然是立夏。还在南偏院的时候,就服侍了她一年多,互相知根知底。立夏这个人,很可以信任,虽然笨了点,但点拨点拨,也是可以成长的。 “七娘子,我不懂……”立夏果然开口了。 七娘子点拨她说,“九哥今年多大?” “七岁。” “大太太春秋几何?” 立夏不说话了。 大太太已经四十了,要等到九哥长大娶妻生子,少说还要十年。 古代不比现代,过了四十,都算是中年的尾巴了,到了五十岁,已经算进了老年。 杨家这么大的家庭,里里外外多少事,大太太自己来管,现在还好,过上几年,难免力不从心。 到时候自然是抬举个姨娘管家,自己享福。可大姨娘、五姨娘这两个姨娘,虽然是大太太屋里出去的,但当时大太太还年轻,选的都是老实人,管家上就差了点。 立春跟在大太太身边已经七年了,对杨府家事极为熟悉,虽然她配人做管家媳妇也很有用,但到底不比抬举成姨娘来得名正言顺。 大老爷在大秦来说,又算老了,能让八姨娘怀孕,都算是意外之喜。立春生育的可能就更低了,没有自己的儿子,就只能一心一意地巴结大太太。 难怪立春不愿意,大太太的算盘打得是很响,可惜,也总是打得太绝了些。一个人如果算计得太精了,就算是对你忠心的,也迟早要渐渐和你离心。 七娘子轻声说,“立夏,你要记住,在正院,咱们没有什么根基,人脉要一点一点培养,像立春姐这样的人会对我们示好,就要抓住机会建立起关系……” “立春姐又为什么求到您头上了?”立夏还是有些不懂。“正如您说的,咱们在正院可是一点根基都没有……” “除了我,她还能求谁。”七娘子冷笑,“若是和白露似的,有干妈做后台,她也不必求到我头上了。二姐和五姐哪里会管她的事,她们是嫡女,求不到立春头上。只有我们,说来身份也是小姐,但却处处都有仰仗她的余地,她才敢开这个口不是?” “那您打算……怎么帮她?”立夏最不懂的是这个,“要知道,您……”在大太太面前,恐怕都没有立春有体面! “大太太倒是赏罚分明。”七娘子的声音有些发沉。“这五个月里,要是二太太不死心,又闹出什么动静。却被我挡在九哥跟前,等大太太回来,我自然就有说话的机会了。”立春其实也就是看好她这支潜力股,毕竟二娘子即将远嫁,五娘子又是那个性子,有初娘子的成功案例,她成为大太太智囊,借机上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立夏就不由得叹了口气。 杨家虽然富贵显赫,居住在杨府的人,却大都不怎么快乐。 就连五娘子、九哥,都有自己的心事。 “人生在世上,怎么就这么难!”她感叹。 七娘子也苦笑起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翻了个身,把被子卷得紧了一些。 拌嘴 接下来几天,府中很平静。 没了五娘子,很多时候气氛都好了很多,七娘子每天早上起来练一百个大字,和九哥一起吃过早饭,同路到夹道里再各自进家学读书,先生的课虽然无聊,但她也听得很认真,每日里抄写女训、女内训,字是越来越好看了,先生还夸了她一次。 六娘子一点都不喜欢文化课,自然就没有和七娘子争胜的心思。 四娘子说好听了是文雅娴静,说得难听,就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平日里和这些不同母的姐妹,两三天都难得说上一句话,就算是在大太太跟前,也都是除了请安,别的一句话不说。七娘子的字写得是好是坏,和她自然没什么关系。 三娘子在读书上一向是好的,和二娘子一样,都有满屋子的书,七娘子的这点进步,虽然还不能对她构成威胁,但是三娘子的心情也不大好。 七娘子也不管三娘子的脸色,每日里早睡早起,过着平静的生活。 不管四姨娘在掌权期间会有什么小动作,都和她无关,她现在要保的人,要做的事都只有两个字:九哥。 只有九哥好好的活着,只有他健康成长,七娘子才有在正院继续往上爬的本钱。 很快,就到了清明时节雨纷纷的三月中旬。 四姨娘很早就来了西偏院和王妈妈商量祭祖的事。 虽然杨家的祖坟、祠堂都在陕西,但礼不可废,大太太在家的时候,众人也都要聚在一起到念先祠拜祭老太爷、老太夫人。 往年拜祭完了,众人怎么也要在一起吃一餐饭的。 王妈妈和立春都不想请这顿饭了。 倒不是为了钱,只是在求稳。二太太的心思,在杨家没有谁不知道,九哥和她在一个屋子里,大太太都不放心,更不用说在一起吃一顿饭了。 四姨娘很为难,“老爷还特意吩咐我,今年太太不在,让我们好生侍候着二太太,不要怠慢了她。” 王妈妈和立春对视了一眼,王妈妈就板起了脸。 气氛一时沉闷了下来,四姨娘看了看王妈妈,又看了看立春,才要说话,七娘子和九哥一前一后进了门。 众人忙互相见了礼,七娘子就和九哥分头进了东西里间。 四姨娘看着两人泾渭分明的景象,眼睛就像是飘着雾的湖水,迷迷蒙蒙,说不清道不明,半日,才笑道,“往年都是在聚八仙吃饭的,今年还是在那里吧。虽说少了大太太,但二太太的身份,和我们比是天上地下,还是和往年一样,设三席?” 二太太往年都是和大太太一席,姨娘们一席,孩子们再一席。 王妈妈和立春虽然都有些不悦,但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白露忽然笑吟吟地掀了帘子,从东里间踱了出来。 “姨娘、妈妈、姐姐喝茶。”她礼数周全地捧出了一个珐琅景泰蓝游鱼小茶壶。 四姨娘看了眼神一闪,又看了看身后的多宝格。 上头立着的,有秦窑五花油彩瓶,有一整套甜白瓷瓶罐,有楚窑雨过天晴仕女听风瓶……都不是便宜的货色。 才不到三个月,七娘子已是俨然换了一副富贵的气概出来。 她又看了看白露身上的穿着。 半新不旧的水红色长褙子,掐着月牙色的边,料子倒是寻常的官缎……看来,大太太只是做了些表面功夫,倒还没有真的宠信上七娘子。 四姨娘没来由地就松了一口气。 这一对双生姐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九哥且不去说他,七娘子的那安详大方的风度,哪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七岁小孩能具备的?她心里的弯弯绕绕,要比看起来多多了! 九姨娘是怎么生出这一对鬼精灵似的玉人儿来的? 四姨娘笑吟吟地喝了一口白露倒出来的茶,称赞,“这龙井味道纯正。” “老爷特意派人去翁家村搜罗来的。”王妈妈眼里闪过一丝得意。 江浙一带年年出产上千斤龙井,只要是西湖附近摘、炒的,都号称正宗,但杨家人都知道,只有翁家山西北的广福寺周围两亩地出产的龙井,才能说得上是色绿香郁,味甘形美。杨老爷虽然贵为江南总督,但一年也不过能得上两三斤这样正宗的明前龙井。 四姨娘就算再得宠,再有本事,也只能喝狮峰山上的明前龙井,七娘子虽然是庶女,只是到了大太太院里,随手拿出来招待客人,泡的都是这么好的茶。 王妈妈对七娘子就多了一分好感:这孩子,行事很有分寸,该炫耀的时候,是不会手软的。 四姨娘的笑也有点挂不住了。 白露看在眼里,就开口打岔,“说到这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东里间,“方才九哥身边的小雪来求我,说是九哥看了几本《金玉儿女传》,就有些走火入魔了,想要学着书里,让众人分开坐,分了小碟子上菜,自己倒酒……又不好意思和王妈妈说的。” 四姨娘似笑非笑地看了白露一眼,白露微微笑着,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大宅门里,很多事就是这样,就算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丑陋事实,也要用漂亮的借口掩盖起来,才能摆到台面上来讲。 不论是九哥还是七娘子,都没到看《金玉儿女传》的年纪,只是这个主意,又必须要从少爷小姐的口中说出来,才能有足够的分量。 九哥当然是最好的人选,男孩子看看这种胡言乱语的话本小说,也不能算是什么大的罪过,更何况《金玉儿女传》这几年来,大江南北无人不读,无人不说——都传到宫里去了,九哥好奇起来,翻看一下,也是有的。 立春眼睛一亮,兴奋地说,“”好主意,这样一来,二太太也不至于独个一席了。 是啊,姨娘们一向是到偏室自成一席的,这样一来,二太太可以和少爷小姐们坐在一起,如果是按排行来就坐,九哥要坐在最末,离二太太就远了。 防二太太到这个地步,也算是杨家的奇观了。 四姨娘脸上明明白白地闪过了一丝讽刺,“好,九哥要这样做,那当然就得这么做喽。”她起了身,征询地看着王妈妈,“这安排宴席的事,就请王妈妈操心了?” “哎。”王妈妈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下来,“四姨娘只管到时候陪着二太太说话就是了。” 四姨娘笑着点了点头,“嗳,大姐不在,咱们这留守的就得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免得出了什么差错,惹人笑话!”她站起了身,“昨日陪老爷到金家赴宴,相识的几个夫人,都争先恐后地问起大姐的去向,说是这小半年少了大姐主持局面,她们要寂寞了!” 杨老爷位高权重,大太太当然也就是社交圈里的领袖,平时和几个夫人,走得很近,往往互相到对方家里做客。 白露和立春笑盈盈地送走了四姨娘。 “不过是带着她到那些个轻浮浪荡的场合去见识了一番世面,就当自己是个正经太太了。”王妈妈要笑不笑地说,唇边带了几分厉色。 白露笑了笑,没有接王妈妈的话头,直接进了东里间。 大太太屋里,难免也分了派系,白露是梁妈妈的干女儿,和王妈妈走得太亲近,各方面影响都不好。 王妈妈撇了撇嘴,正要说点风凉话,立春就忙把她拉到了自己日常起居的小屋里。“当着九哥的面,可不能乱说话。” 王妈妈虽然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倒是立春若有所思地问王妈妈,“妈妈说,四姨娘这几次出去,会不会是说三娘子的亲事去了?” 大家女眷,除了正经太太小姐,可以出门做客之外,姨娘出门的次数太多,是会招人非议的。 王妈妈心头一紧。 身为大太太身边的干将,她哪里不知道大太太对四姨娘两个女儿的观感? 若是被四姨娘神不知鬼不觉地说成了亲事,大太太不知道要有多生气! 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亲是正经的事,哪家的太太也不会和姨娘搭这个腔!传扬出去,是要叫人耻笑的!” 立春就觉得王妈妈说得也有道理。 “妈妈经过的事情多,还是您看得准。”她笑着奉承了一句,“清明的事该怎么安排,我听您的吩咐。” 王妈妈心里的一点点气,也就消于无形了。 两个人商议定了,就分头去办事。 # 下午七娘子进朱赢台的时候,三娘子正在和六娘子说笑。 “一般的人家,哪里会让女儿看《金玉儿女传》!”她的笑声很动听,就好像清泉打在了石头上,“被人知道,羞也羞死了!要是我呀,恨不得去撞南墙!” 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笑着招呼,“三姐姐。” 她的声音和以往比,多了三分甜味。 三娘子喜气洋洋地回了礼,“七妹妹好!四姨娘方才去正院,打扰你午休了。” 虽然是客气话,她的语气也很软,但三娘子到底是不是在客气,众人都心知肚明。 六娘子一皱眉,不再搭理三娘子,回头专心致志地分线去了。 黄绣娘却从绣屏上抬起眼,饶有兴致地看着七娘子。 七娘子眼珠一转,故作无知,“什么《金玉儿女传》,三姐,你可别胡乱编排我……我连那里头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嗳呀,怎么,你没看过吗?”三娘子一边说,一边冲七娘子挤了挤眼,一副你我心照的得意样子,语气里还带着几分不屑,“那怎么是你的丫鬟去和四姨娘说,想和《金玉儿女传》里一样,各人分开坐了,各自吃平素里爱吃的那几样菜?” 三娘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很容易沾沾自喜。 “原来如此!”七娘子点了点头,“三姐姐不愧博学多识,知道得这样清楚!连《金玉儿女传》里有这样的段落都晓得!” 三娘子的笑声就哽在了喉咙里。 六娘子却忍不住轻声窃笑了起来。 四娘子皱起眉,深深地看了三娘子一眼。 “你、你,你可别乱说话!”三娘子有些发急了,圆脸上的喜气消失无踪,余下了深深的怒气。 七娘子看了三娘子一眼,微微一笑。 她虽然不喜欢生事,却也绝非任人欺凌之辈。在深宅大院里,若是连自己的尊严都维护不住,只会让所有人看不起。 “三姐这满嘴里《金玉儿女传》、情呀爱的……”她摇摇头,“倒不是我爱嚼舌头,三姐今年都十三岁了……比不得我们还小,总要留心话语,小心祸从口出。” 六娘子趴在桌子上,脸都憋红了,吃吃的笑声,还是争先恐后地从她嘴里跑出来。 三娘子也快到说亲的年纪了,七娘子却才七岁,谁爱看这种儿女情长的话本,一目了然。 四娘子冷冷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瞪了瞪自己的姐姐。 “都别说话了!”她语调僵冷。“咱们是来做针线的,还是来嚼舌头的?谁不学,偏学那起子烂舌头的老婆子!” “就是!”七娘子马上跟了一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什么地儿呢!什么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的事,都能拿到朱赢台来说。” 六娘子的笑声更大了。 要说嚼舌头,谁也比不上三娘子,中午白露才说起了《金玉儿女传》,下午她就用来嘲笑七娘子。 三娘子涨红了脸,眼泪已在眼眶中转来转去,四娘子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够了没有!”黄绣娘沉声厉喝。 屋内顿时静了下来。 几个女儿都起身向先生请罪,杨家最是尊师重道,在黄绣娘面前,没人敢摆小姐架子。 黄绣娘也没有多加苛责,众人就又坐下开始绣花。 六娘子一边擦着眼角笑出的泪,一边又快又准地刺着眼前的大红镶金边的苏绒。 “二姐姐展眼就要出门子,我想做个荷包给她,”她悄声对七娘子说。 七娘子心中一动。 别看六娘子平时没心没肺,其实,行事很有章法。 二娘子在姐妹中人缘不算好,和五娘子也不如三娘子、四娘子亲近,可又是大太太的心头肉。 六娘子送她荷包,又讨好了二娘子,又在大太太跟前露了好。 七娘子沉思了片刻,就放弃了效法的念头。 六娘子讨好二娘子,是六娘子的事,她是庶女,没有在正院过活,总是要想办法在大太太跟前献点殷勤的。 她和九哥之间的联系,已经够让大太太忌惮的了,若是再巴巴地上赶着和二娘子、五娘子亲近,只会让大太太觉得她贪得无厌,都有了九哥的照拂,还要再找靠山。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线,六娘子的做法再讨巧,不适合她的,就不能学。 七娘子缓缓地绣着一朵芍药花,心不在焉地思忖着。 不知道清明那天,二太太会有什么表现呢? 余波 七娘子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 第二天早上她还在练字,王妈妈就进了房。 “王妈妈。”七娘子连忙问好,要放下笔和王妈妈说话,王妈妈却按住了她的肩膀。 “七娘子别客气,继续练字!”王妈妈脸上一片柔和,笑着又说,“没想到七娘子也是个不饶人的性子。” 七娘子心先是一紧,但很快又放松了下来:王妈妈只有比她更讨厌三娘子的份。 要不是拿准了这点,她怎么敢对三娘子口出不逊? 她若无其事,“怎么说,我都是正院的小姐……三姐姐也太过分了些。” 王妈妈就算原本不喜欢七娘子,现在都要对她有三分好感了。 三娘子一向很得大老爷的宠爱,以前大娘子在家的时候,大娘子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和三娘子之间,也算和睦。 二娘子性格清冷,三娘子又有几分怕她,两个人之间,也没有爆发过什么冲突。 五娘子却是有几分羡慕三娘子的得宠……以一个庶女的身份,穿的戴的,都不输她这个嫡女。但她又品不出三娘子话里的意思,往往过了一会儿,才暗自气起来。 只有七娘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和三娘子斗起嘴却是千伶百俐,三娘子还是第一次被噎成了这样。据说昨晚气得摔了好几个瓶瓶罐罐,倒叫去溪客坊和四姨娘说话的大老爷有些不舒服,把三娘子叫去说了几句。 “若是这两个小姐,能学学六娘子就好了。”她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 七娘子目光一闪。 没想到六娘子的那点保护色,王妈妈是看得清清楚楚。 “嫡庶有别!”她含笑应着,“再怎么说,连正院都没进,却那样……不知道的人,还当是嫡小姐呢!” 王妈妈更满意了。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明显地亲近了起来。 立春一点也不奇怪,倒是九哥暗地里问小雪,“七姐做对了什么?怎么王妈妈看了她,倒比见了五姐还亲近些。” 小雪只好告诉了九哥,九哥听了,若有所思。 到了第三天,二娘子都知道这件事了。 大太太不在,晨昏定省就被大老爷免了,他名士风流,衙门里没事的时候,喜欢元龙高卧,在浣纱坞耽搁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姐妹们就少了相聚的机会。 二娘子惦记小弟弟,又忙着绣嫁妆,只好和七娘子、九哥约了,每隔三天,让这对姐弟到她的幽篁里吃晚饭。 吃过饭,二娘子就给七娘子使了个眼色,自己踱到了小书房去。 七娘子只好乖乖地跟上去。 幽篁里是一进的小院子,二娘子爱洁,平常早、午饭在西厢吃,七娘子来了几次,每次都是在西厢吃了饭就走,这还是第一次进正屋。 正屋也是小小巧巧的里外三间,二娘子的丫鬟小寒站在西里间门口,对她含笑招手。 七娘子对她笑了笑,掀开竹青色琉璃帘子,进了西里间。 幽篁里被布置得很雅洁,屋里屋外,都没有多余的装饰,不过只看这色泽均净的玻璃珠帘子,就能体会出雅洁背后的富贵。 西里间里有两三个松木大书架,上头叠了满满的书,好些书揭开了几页乱糟糟地堆在一起,窗前青玉案上一个竹笔海塞满了毛笔,蝉翼宣、薛涛笺……散乱地放了一桌子。 七娘子看了,倒觉得很亲切,也对二娘子多了几分敬意。 看得出二娘子是真有学问。 二娘子坐在青玉案前,看到七娘子进来了,就指了指窗边的一把红木圈椅。 “你和三妹拌嘴的事,已经传到了父亲耳朵里。”她开门见山。 七娘子不由得一挑眉毛。 以前小时候和伙伴们玩耍,也难免口角,当时她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人,稍微受了气,就喊‘我要告诉我爸’。 想不到三娘子居然是这种人。 “三姐姐……”和二娘子说话,不比和王妈妈,可以肆无忌惮地展示她对三娘子的憎恶,七娘子沉吟了片刻,就要开口。 “三娘子这件事做得很不漂亮。”二娘子打断了她的话。“父亲倒并没有偏心,说了她好几句。” 大老爷也就是昨天去了溪客坊,七娘子只知道三娘子摔了些碗盘,被大老爷说了几句,倒不知道三娘子是告状不成,反而落了不是。 就连这不完整的事实,都还是王妈妈告诉她的。 消息太不灵通了!七娘子暗自感慨,旋即,又佩服二娘子的本事,别看她每日深居简出,不动神色之间,原来对溪客坊的事都这么清楚。 溪客坊可是四姨娘经营了多年的地盘,里头的事,一向是很少传到外面来的。 “但是,”二娘子也不在意七娘子的沉默,“父亲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一定会对你有所不喜。毕竟,他最喜欢的是兄友弟恭……合家和睦。” 她脸上飘过了淡淡的讽刺。 七娘子不以为意。 大老爷就是看在九哥的份上,都不会对她厌恶到十二万分,再说,这样的小事而已,能有多不喜欢?退一步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在内院生活,看的不是大老爷的脸色,而是大太太的喜恶。 “小七鲁莽了。”她细声细气地自我检讨。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 二娘子不以为然,“难不成还任她说那些个不要脸的话?” 她的语气一向是淡淡的,很少这么激烈。 七娘子诧异地看着二娘子。 “分明是偏房庶女,”二娘子的不屑非常明显,“却不知轻重,每日里搬弄是非,口蜜腹剑……偏生手段又那么笨拙!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七娘子顿时对二娘子多了几分亲近。 一年前她和九姨娘才到苏州的时候,三娘子是第一个来南偏院探访她们的。 当时她笑得很甜,态度,也很客气。七娘子还暗自庆幸,她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没想到才出了南偏院的门,她就笑得前仰后合,银铃般的笑声,传得老远。 “九姨娘身上穿的,还不如溪客坊的粗使丫鬟!” 九姨娘和七娘子才送她出门,当时就在院子里,这话,肆无忌惮地传到她们的耳朵里。 有时候,怨就是这样结下的。 只要想到九姨娘当时眼中流露出的伤心,七娘子就恨不得扇三娘子几个耳光,教教她做人的道理。 她勉强克制住了应和二娘子的冲动。 二娘子是姐姐,说三娘子几句,是占了身份,占了理。 她也是偏房庶女,又是三娘子的妹妹,有些话,二娘子可以说,她不可以。 “三姐有时候,是有些不讲究。”她含蓄地应和,“但小七也有些僭越了,毕竟是姐姐……还请二姐不要见怪。” 二娘子面露一丝赞赏,却没有多说什么。 两个人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又提到了八姨娘的肚子。 “大寒服侍得还算尽心。”二娘子淡淡的,“只是八姨娘怀相不好,心里的事又多,难免一天两日的折腾。” “算来,再过四个月,家里又要添人口了。”七娘子作出高兴的样子。 二娘子叹了口气,没有应声。 七娘子发觉她怎么都看不透二娘子的心思。 别看二娘子平时一副方正严明的样子,其实心底对这些事,门儿清吧? # 很快就到了清明,清明那天早上,七娘子早早起床,梳洗打扮。 这样严肃的场合,就不适合再与九哥一起扮双生子了,再说,二太太又不是傻瓜,她和九哥之间的神态,还是有很大差距的,能骗得了一次,难道还能骗第二次、第三次? 大太太打的想必也不是这个主意。 不过,双生子亲密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七娘子都写完一百个大字了,九哥才刚刚起床,揉着眼一边往外走,小雪一边给他穿衣服,又把他哄到净房里洗漱。九哥在主屋住惯了,时常走反。 吃过早饭,王妈妈和立春忙拿了钥匙去开主屋的门,昨天已经叫人洒扫过了,今日众人要先聚集在这里,听大老爷说几句话。 七娘子和九哥就规规矩矩地进了主屋正厅,数了排行先坐了下来。没有多久,姐妹们陆陆续续都到了,大家互相见过礼,大老爷也甩着袖子进了正厅。 大老爷是有年纪的人了,这些天一直宿在浣纱坞,此时就有些没精神,眼底下有淡淡的黑青。 他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又捏了捏九哥的小脸蛋,就带着他先去了念先祠。 七娘子就坐在九哥身边,大老爷的眼神掠过她时,明显地顿了顿。 七娘子垂头敛目,做出一副很娴静的样子来。 大老爷喉头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没说什么,牵着九哥出了正厅。 他一走,厅里顿时热闹了起来,三娘子还是一脸喜气洋洋的样子,带着笑和四娘子搭腔,“四妹,你帮我看看,我的项圈是不是扯着头发了。” 众人的目光顿时就集中到了她的脖子上。 三娘子胸前挂着一个红宝石赤金项圈,黄金璎珞沉甸甸地坠在她胸前,看着,不但是足金,而且还下了很大的功夫精雕细作。而且金灿灿的,看起来,就像是新上身的一般。 这个项圈随随便便,价值上千两是跑不掉的。 三娘子虽然没有对七娘子说一个字,但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拌个嘴不算什么,她受了委屈,大老爷自然会补偿。 众人的目光就又调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身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只有鬓边插了一朵珠花,手上笼着玻璃种的蓝花翡翠镯子。 翡翠也不能算是很名贵的玉料。 二娘子暗自皱了皱眉,面上多了三分冷意。 七娘子就好像没有听出三娘子的弦外之音一般,犹自低头专心地望着手里的帕子。 三娘子得意地和四娘子说笑起来,议论着小香雪的梅花谢了,玉雨轩的梨花开得好。 七娘子这才抬起头叫白露,“给我倒茶。” 白露忙笑吟吟地和立春一起捧了茶壶,一个一个小姐加了过来,一边续茶,一边和立春聊天。 任你三娘子多得大老爷的欢心,只要你是偏房庶女,就不能把丫头带进主屋! 六娘子眸中闪过了一丝讽色,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虽然还是笑容满面,但眼里的笑意已经消失无踪。 倒是二娘子,看上去还是平平常常,冷冷淡淡,眼底却柔和了起来。 “侄女们都到得好早,”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二太太的笑声。“我来迟了!” “二婶!”众人都起身招呼行礼。 二太太牵着一个娇娇怯怯的小女孩,进了堂屋。 七娘子不由留神打量第一次见面的八娘子。 八娘子和七娘子、九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七娘子先出了娘胎,九姨娘还在使劲生九哥的时候,八娘子就落地了。这三个孩子,只差了两三个时辰不到。 和七娘子、九哥的高挑不同,八娘子显得很瘦小,七岁的人了,看上去就像五岁、六岁一样。 她穿着粉蓝色亮缎裙子,桃红色满地金茧绸袄,单从长相上看,是个美人坯子,可惜透着病容,有些压不住这漂亮的衣着。 八娘子好像很依恋二太太,和姐妹们见过礼,就倚到二太太身边。 二太太在客位上喝过两碗茶,就带了姐妹们到念先祠祭拜。 大老爷已经带着九哥祭拜过了先人,先行离去了,没有和二太太打上照面,只是留了话,中午把九哥留在他那里吃饭。 王妈妈和立春难掩喜色:大老爷心里最疼爱的,还是正院的九哥! 二太太也没有尴尬,笑吟吟地听了小丫鬟的话,点点头让她下去了。回身带着女儿家们进了念先祠。 念先祠是三间小屋打通了做成的小祠堂,一进屋就能看到一溜红木长案,上头供着十多个牌位,每个牌位上方还挂了栩栩如生的音容图。 七娘子只是撩了一眼就不敢多看,跟在二太太身后鱼贯给每个牌位上香跪拜。 十多个牌位,说快也快,很快就祭拜完了。 原本肃穆的队伍出了念先祠,一下就热闹起来。 三娘子把八娘子拉到身边,笑嘻嘻地逗她说话。 六娘子也凑到七娘子身边,议论着八娘子身上的新装,“虽说料子是好料子,但桃红配粉蓝,却有些俗了!” 而且,也显示出了八娘子脸色不好的缺点。 七娘子胡乱点了点头,“前面就是小香雪了吧?” 小香雪的白梅花大半都落了,一丛绿叶中隐隐约约露出了半个屋顶。 六娘子笑着说,“嗯,从这条路岔过去,就到了小香雪。直行再左转,是聚八仙。” 一边说,两个人一边走,已经看到了聚八仙周围开得团团如雪的琼花。 春宴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参加杨府女眷内部的宴会。 她规规矩矩,按照排行坐到了六娘子身边的高几后,把最靠近二太太的位置留给了二娘子。 三娘子坐在二太太右边下手,二娘子坐在二太太左边下手,八娘子就只好坐到七娘子对面了,二太太往年是要和大太太坐在一起的,大太太不在,她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上头打横的位置。 几个杨家女儿就互相使眼色。 这里是大房,大太太只是暂时离开,按理来做客的二房主母,怎么都要给大太太留一个空位置,体现出虽然大太太人在外地,但做妯娌的还是很尊重她。 杨家每年吃年夜饭的时候,都要在大老爷下手给二老爷留个位置,就是这个道理。 二太太也是书香人家出身,怎么行事这么没有章法? 大家坐定了,王妈妈和立春就张罗着上菜,四姨娘笑吟吟地从偏厅进了正厅,对二太太施了一礼,“给二太太请安。” 二太太连忙笑着点了点头,态度也很热情,“这些时候大姐不在,辛苦你了。” 四姨娘连忙谦让,“说不上辛苦,也没有多少事要操心。”又问,“二太太今日少人陪,可要叫几个说书的女先儿过来解闷?” 大太太是从来不在小姐们跟前听说书的,她家务繁忙,一年也难得有两天想起杨家养的这几个说书先生。二娘子面露不悦,却没有说什么。 二太太笑得很客气,“不必了,今日早起,有些困倦,想着早些吃完,在聚八仙休息一会。” 一边说,她一边对四姨娘点了点头,像是在多谢她的好意。 七娘子就觉得有些不对。 察言观色,她是一把好手,前世她在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办公室生存了三年多,居然四面讨好,靠的就是察言观色的过硬功夫。 二太太和四姨娘前几年来往应当是不少的,前几年四姨娘执掌家务,两家人日常总有来往,怎么如今却是一副陌生的样子?彼此之间客客气气的,看不到一点人情味。 装得太过,就有点假了。尤其四姨娘这个人,见面三分情,就算二太太不拿她当回事,她都要上来套套近乎的。 七娘子留了心。 四姨娘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客气话,就回到了姨娘们吃饭的偏厅去了。 一点都不像是她平时的行事。 这顿饭吃得波澜不兴,因为二太太喊累,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吃了些东西便散了。七娘子想出的好主意,因九哥不在,倒没有发挥什么作用。 吃完饭,二太太也没有马上离去,果然到聚八仙里厅的美人榻上歇息下来,嘱咐八娘子跟着姐姐们在聚八仙周围走走散散,消消食。 进了三月,天气和暖起来,大家都没有离去,三三两两地在聚八仙里里外外说闲话,赏琼花。 七娘子和六娘子站在最繁茂的那株琼花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刺绣上的事,六娘子已经做好了给二娘子的荷包,又觉得过于简薄,送不出手,正在发愁要加绣什么,一会儿嫌绣屏太招摇,一会儿又嫌手帕太细巧,两个人说来说去,都没有定论。 三娘子和四娘子遥遥地站在路边,采撷着道边盛放的杜鹃花,二娘子带着八娘子,不知道去了哪里。 聚八仙附近就冷清下来,那些服侍着的丫鬟、婆子们,也都各自去吃饭了,还在轮值的,也都远远地离了聚八仙,站在路边说笑——二太太好静。 姨娘们更是早走了,她们身份尴尬,有二太太在,就十分的拘束,倒不如散开各自自在。 七娘子就看到聚八仙侧门那里,水红衣裳一闪而过。 四姨娘今天穿的就是水红色长褙子。 六娘子还说个不休,七娘子看了看她,尴尬地笑了起来。 “六姐,我去净房。”她小声说,有些羞窘。 六娘子一下笑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倒是没有说与七娘子同去。 七娘子就招呼了白露,一道进了聚八仙东偏厅里头的净房。 隐隐约约,能听到后厅传来了二太太的说话声。 七娘子竖起耳朵听了听,却听不真,她就低声对白露说,“帮我翻到窗户外头去!” 净房后头是一大丛琼花,遮住了有心人的视线,翻出窗户,她就能绕到后厅窗户边,听听二太太和四姨娘都在商议什么。 若只是四姨娘一个人,七娘子当然乐得坐山观虎斗,可现在大太太不在……二太太的心事,又全在九哥一人身上。 她不能不听听二太太和四姨娘到底在商议什么! 白露脸色刷一下就白了,她迟疑地望着七娘子,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坦然地回视着她。 白露能不能成为她的心腹,就看这一刻了。 她没时间解释前因后果,也不想解释……白露如果心里还向着大太太,没有把自己这个主子当回事,可能就不会帮助自己,做这种离经叛道,没规矩的事。 但若是白露心里有自己,那就不一样了,在大宅门里生存的女人,私底下哪一个没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要说翻窗偷听,趴在地上的时候都有! 白露面上闪过犹豫,她看了看七娘子镇定的表情,咬了咬唇,当机立断,“我替您去!您就在这等着!” 七娘子一下松懈了下来,心口软融融的。 白露终究是向着她的。 “你太高了。”她笑着说,“不要紧,我在西北的时候,比这还野呢!”在西北生活的时候,有限几次,她能和杨家村里的亲戚们聚在一起,孩子们淘气,上树上房,大人们都不以为意,七娘子虽然不能说身手灵活,但翻过聚八仙这矮小的窗户,还是不难的。 白露就帮着七娘子爬出了窗户。 她小小的身影,被琼花丛遮着,连白露这样的有心人,都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她的头顶。 七娘子很快就闪到了后厅窗下。 聚八仙的这一侧靠着假山,被琼花从环绕,没事的时候,是不会有人过来的。 或许是因为这样,窗户只是虚掩着,没有关实,隐隐约约的人声,就从窗户缝里飘了出来。 四姨娘似乎很感慨,“说是这样,可谁知道他们家到底是怎么个境况,我上回在金家与他们家的十三姨娘攀谈起来,只说是虽然近年来他们家太太不管事,却又反而更乱了些,新上来的几个管事姨娘,都不大顶用。” 二太太似乎有些不高兴,“说是这样说,到底也是布政使!你要是还不中意,我也无话可说了。就看大嫂怎么安排吧。” 七娘子倒觉得有些无趣:说的肯定是三娘子的婚事了。 江苏布政使李文清是大老爷多年的老下属了,大老爷总督江苏、浙江、福建三省,军政事务繁忙,李文清就管着江苏省里一切大老爷不愿操心的事,是他的得力助手,三天两头上门来说话,连大太太对李太太都有格外的好脸色。 李家有意为嫡子说三娘子为妻,也不足为奇。李家和杨家不同,子嗣繁多,足足生了十多个儿子,李老爷续弦三次,嫡子满屋乱窜,一点都不稀奇。 三娘子若是说过去给嫡子做正妻,那人自然也是遂意的,有杨家做靠山,将来分家时,明里暗里,总能多占些好处……在三娘子这边,看在杨老爷的面子上,谁也不会给三娘子不痛快的,也称得上是门好亲。 四姨娘却有些犹豫,“让您操心了!只是这事……还请容我再想想!” 二太太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七娘子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对三娘子的婚事没有丝毫兴趣。虽然不喜欢这个姐姐,但她也不像大太太,卯足了劲儿要在三娘子的婚事上给四姨娘使绊子……这可是关系了三娘子的一生。 四姨娘又开口了,语调婉转了许多,“您难得来一次,也出去走走,赏赏花,我就先告退了!” 二太太似乎有些疑惑,“这么着急走?我们姐儿俩要聚在一起,可不容易——你手头的那事——” “三娘子没说上个好亲,我又哪有心思想别的?”四姨娘有些哀怨,“大太太眼看着就要回来了,这才几个月功夫,挑中了人,还要和大老爷厮磨……” 二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有了些不耐,“知道啦,李家,你是看不中的!” 四姨娘还在说话,但七娘子已经悄悄地退回了净房外头,伸手让白露拉着她,翻进屋里,整理着褶皱了的衣裙,又理了理头发。 偷听也是要讲究技巧的。 就算别人没留意到,六娘子肯定知道她消失了多久。 上个净房上了半个时辰,那是大笑话……再说,知道了她们在说的是什么事,七娘子也就没了听下去的兴致。 七娘子一边和白露说话,一边出了净房。 正巧迎面撞上了四姨娘身边的霜降。 两边都愣住了。 还是七娘子先回过神,对霜降点了点头,从东偏厅拐出了聚八仙。 六娘子正和八娘子坐在聚八仙外头的石墩上说笑,在耀眼的阳光下,八娘子的脸色似乎也好看了不少,见到七娘子,她们同时迎了上来。 七娘子连忙压下了心中的思绪,对八娘子亲切地笑了笑,谢过她送给自己的衣服。 八娘子和二太太比,就要腼腆都多了,二太太对人倒一向是亲切和气,大方雍容的,八娘子却只是笑着说了声不必客气,就害羞地缩到了六娘子身后。 后厅的门忽然被打开了,两三个丫鬟出来打水端进去给二太太洗漱,不多会,二太太笑着和姐妹们说了说话,便拉着八娘子出了聚八仙,王妈妈和四姨娘不知从哪里出来,一左一右把她送出了百芳园。 众人也就各自回房休息。 # 七娘子回到西偏院时,九哥已经睡了一觉,小雪正里里外外忙着服侍他洗漱。立春和王妈妈忙围上去献殷勤,七娘子就带着白露进了东里间。 在聚八仙听到的那几句话,还萦绕在脑海中,不肯消散。 四姨娘说话一向是很有玄机的,这次也不例外,她和二太太说的几句话,七娘子越回味就越觉得不对劲。 两个人要联手,总是要有些共同的目标,或是可以交换的利益。 听四姨娘的口风,是想在这五个月内找到可心的人家,让二太太说媒,她再向大老爷做些功夫,等到大太太回来的时候,木已成舟,就算大太太再生气,也都没有办法了。 计策是好的,但二太太为什么要帮四姨娘这个忙?为三娘子说亲,二太太就必定会得罪大太太。 她可没有什么要求着四姨娘的地方。四姨娘自从几年前被大太太从管家的位置上赶了下来,一直都是靠着大老爷的宠爱,才能维系着自己的体面,可不是当年管家时威风八面的样子了。 难道是四姨娘手里握了二太太的把柄? 二太太这么多年来,都想打九哥的主意,行事要是不注意一点,有什么把柄落到四姨娘手里,也不是不可能。 又是什么样的把柄让二太太这么卖力地为四姨娘办事呢? 七娘子想了半天都没有想通,四姨娘行事,一向是这样轻描淡写中蕴含了无限的深意。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放下了这件事。 二太太到底想做什么事,只要三娘子的亲事真的说成了,就不怕自己不知道。 四姨娘要做什么,必定会露出端倪的。她虽然得宠,但也不能一手遮天,就算大太太不在,王妈妈、立春,也都能和她抗衡。只要能护住九哥,别的事,轮不到她来管。 七娘子就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把立春请到东里间来说笑了好一会,旁敲侧击地问了问九哥的情况。 九哥虽然是大老爷唯一的儿子,但大太太把他看得很紧,一向是很少到外院去的,这次跟着大老爷到外院吃饭,对他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 据说大老爷问了九哥一些书本上的事,九哥有的答了出来,有的答不出来,大老爷也没有说什么,吃过饭就让九哥回来歇息了。 大老爷当年乃是探花及第,一向很看重子女们的教育,在几个子女中,他特别宠爱的二娘子和三娘子,都是读书上用心的,五娘子虽然也是嫡女,但因为一向不怎么爱读书,大老爷看得就差了一些。 九哥虽然现在是独子,怎么说都是万千宠爱在一身,但将来如果有了弟弟,恐怕就要多用点心读书了。 七娘子就惦记起了八姨娘的肚子。 这次清明祭祖,八姨娘都没有参加,在自己的七里香里休息,这几天她又请了几次大夫,还让大寒来请示立春,想派大寒到寒山寺祭拜一番,为肚子里的孩子祈福。 立春自然不会做这个恶人,四姨娘不但答应了,还亲自带着大寒去了寒山寺,也不知道在路上,又转去了哪里。 或许八姨娘是无心为四姨娘铺路搭桥,但真正的高手,总是能借着所有机会达到自己的目的,还能在上司面前卖好。大老爷知道四姨娘对八姨娘这么上心,就又到溪客坊坐了很久。 七娘子有种预感,接下来的几个月,四姨娘会常常出门。 人情 她猜的没有错,四姨娘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的确是常常被大老爷带着,到外头去做客。 王妈妈很看不上她的轻狂行径,时常和立春抱怨,四姨娘行事这么没谱,大太太的脸面,难免也跟着受损。 谁都没有往三娘子的亲事上头想,二太太和四姨娘一向不亲近,也没有什么来往,这段时间,也就是二太太送了些时令鲜果给杨家人时,四姨娘也派人送了些琼花回去。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这个月大家都很消停,没有出什么岔子,三娘子就好像忘记了和七娘子之间的口角,见了她,还是亲亲热热,满口的七妹妹。 很快就到了五月,从端阳日起,每天早上起来,白露就端了雄黄酒来,为七娘子在额头上画王字。立夏最近一空下来就打长命缕,不但给七娘子做了花色精致的五色缕挂在手臂上,还在床头、床边都悬了起来,保佑七娘子长命百岁。王妈妈和立春商量过了,从端阳起,每天都熏一遍艾草、青蒿,搞得屋里屋外都是艾草浓烈又不乏清香的味道。 六娘子送了两个香包到西偏院来,一个给九哥、一个给七娘子,“费尽心思就做了这两个,你们不要嫌弃!” 九哥和七娘子才吃完饭,两人坐在堂屋里闲谈,说着九哥学里的事,见到六娘子来了,都站起来问好,听到她这么说,都说,“谢谢六姐的好意。” 六娘子送的香包果然很精致,里头装了平安符、厌胜钱、雄黄粉,给九哥的那个绣了猴子上树,给七娘子的绣了老虎打盹,都是可爱谐趣的花样,绣工精巧,活灵活现,两人都很喜欢,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 九哥就和七娘子商议,“回什么礼给六姐好呢?六姐手这么巧,也不知道送什么才合适。” 七娘子看他懂事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顾不得立春在一边看着,就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送什么都好,就是图个好意头。” 九哥很生气,抱着头叫道,“别摸我的头,我又不是小孩了!” 立春和白露笑得前仰后合,连东里间里的立夏、西里间里的小雪,都笑了起来。 七娘子一边笑,一边应,“嗯,不是小孩了,九哥是大人了。” “就是。”九哥挺起胸膛,很得意,“我是男子汉了,以后,轮到我来摸你们的头啦。” 七娘子笑着还要再说什么,就见到霜降进了西偏院。 几个人的笑都收了起来。 四姨娘这时候打发人到西偏院来做什么,大中午的,王妈妈也不在西偏院。 立春就下了台阶,走到霜降身边低声询问起来。 霜降和立春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立春讶异地回头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皱了皱眉。 不期然就想起了在聚八仙和霜降不期而遇的情景。 九哥就有些不安地对七娘子使了个询问的眼色。 他的眼神灵动活泼之余,总有些忧郁,黑嗔嗔的,就好像是两颗小小的宝石,明亮神秘,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七娘子却看出了里头蕴含着的关心。 她心头一暖,笑着对九哥摇了摇头,示意他放心。 立春就走进屋子,在七娘子耳边轻声说,“封家太太来了,在侧门外等着……” 九姨娘娘家姓封。 # 九姨娘的父母并弟弟都去世好几年了,原本家境就不算好,否则也不用九姨娘当绣娘来贴补家计。 现在还在世上的是九姨娘的弟妹,带了一双儿女,平日里也就靠绣花来挣两口饭吃,从前,倒也一直不曾向杨家开口,直到九哥出生后两三年,封太太眼睛不好使了,没办法再绣花,也就只好忍耻登了杨家的门。 那时候九姨娘还在西北,大太太倒也不曾短了他们的,每年腊月里上门,总会给上一二十两银子,又送些中等布料把人打发了,去年腊月里,立夏打听得大太太还多给了一双金镯子。 姨娘的家人,并不算是杨府的正经亲戚,封太太每次上门,都是在后门求人进来通报正院。有时候大太太懒得见她,就叫人送了东西出去,在大门口给了,连口茶都不留。 不过,现在大太太不在家,管着姨娘们的是四姨娘,二门上的婆子就回了四姨娘,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没有什么好疑虑的。四姨娘派霜降来告诉七娘子,也是应该的,封家的人来了,总要和七娘子说一声。 怎么才端午就又上门来了?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 七娘子就有些坐不住了,她看了看一脸好奇的九哥,对他使了个眼色。 九哥站起身打着呵欠,进了西里间。 七娘子这才让霜降上了台阶进了门槛,低声问,“可说了是什么事?” 霜降眼底闪过了一丝不屑。 四姨娘虽然为人作妾,但是娘家倒还算富裕,这些年来大老爷和他们走动得也勤,次次上门,都是以大老爷外祖家的身份上门来做客的,走的是正门,坐的是客位。 哪里和封家似的鬼鬼祟祟,到后门来求人通报? “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她回答得很含蓄。 七娘子脸就一红: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来要钱的了。 她没有见过封太太,九姨娘也多年没见亲戚了,去年还是立夏偷偷到后门去见了封太太一面,给九姨娘带了几句问好的话。 现在王妈妈偏又不在,说不得,只好动用自己的私房了。七娘子有些沮丧,倒不是在乎这点钱:王妈妈知道了,转头和大太太一学,大太太又要觉得她心向着九姨娘的娘家,和自己不亲了。她才刚到正院,哪里禁得起这么折腾? “四姨娘问,七娘子要不要见一见封太太?”霜降语气里不以为然的味道很浓。 七娘子咬了咬唇,询问地望了立春一眼。 立春有求于自己,这点事,倒不至于作梗。 “我陪着七娘子吧!”立春笑盈盈地说,“回头王妈妈、太太问起了,也好有个说法。” 七娘子感激地望了立春一眼,把立夏叫到身边,吩咐了几句,就进了屋,换了件见客的鲜亮衣裳。 “又何必?”霜降和立春遥遥走在长廊前头,撇了撇嘴和立春议论,声音却大得能让七娘子听见,“就按封太太身上的衣服,咱们家三等丫鬟走出去,都镇得住!” 七娘子就觉得,不是一家人,真的不进一家门,霜降口中的话,和三娘子说过的何其相似? 四姨娘还是很殷勤的,虽然没有亲自出面,但还是把封太太领到了侧门里待客用的余容苑里。 余容苑有三进,很是阔大,长年累月都有人打理,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是牡丹、芍药季,院里一丛芍药花开得正艳。 院子里站着一对母子,都是穿着青布衣裳,所幸上头还没有补丁,封太太头发花白,双眼微眯,眼睛周围带了深深的鱼尾纹。站在她身边的少年,大约也就是十二三岁的样子。 这少年生得和九哥有几分相似,但要比九哥更貌美得多了。 虽穿得破旧,皮肤却白得像最上等的羊脂玉。 大约听有人来,少年略微一转。 七娘子对上他的眼睛,不由就呆住了。 那双眼睛漆黑明亮,灿若星辰。衬在白玉般的面孔上,说不出的好看。 七娘子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好看成这个样子。 这少年只是随随便便站在这里,尽管粗衣布服、神色拘谨,却已经是把千妍百魅的芍药花比到了泥土里。 几个丫头面上同时都泛起了一点j□j。 # 七娘子在余容苑门口就停了下来,笑吟吟地冲白露使了个眼色。 白露就上前拉着霜降,开始夸她穿的衣裳,赞美声连珠炮似的蹦出来。 立春会意地笑了笑,也停在门口,和白露一唱一和,夸起了霜降。 七娘子带着立夏进了余容苑。 封太太就知道是九姨娘的女儿来了——她认得立夏。 就要行礼。 七娘子抢前几步,扶住了她,轻声又急促地说,“快不要这样。” 她回头看了看霜降和立春,“到廊下说吧!” 大太太不在,她们才能进府,却到底不是正经的客人,也没个人端茶送水的,余容苑里空荡荡的,没有别的丫鬟,正好说话。 封太太睁着迷蒙的眼,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看了七娘子好几遍,才擦泪,“很像九姨娘!” 七娘子和九哥生的其实都不像父母。 七娘子抿唇笑了笑,给封太太行了礼,“见过您。” 说起来是舅母,又不能叫舅母,也不是正经的客人,也不是家下的奴仆,只好含糊带过称呼。 封太太连忙还礼,虽然穿着破旧,但她举止有度,看得出,受过严格教养。 “犬子封锦。”她擦了眼泪介绍。 七娘子看了他一眼,封锦神色有些局促,却并未使得他的美貌失了色。 “封大哥。”她行礼,封锦还了礼,抿着唇,就好像抿着春天里刚落下的桃花瓣,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七娘子。 眼底透着一股黯淡的痛苦,让他的美丽就像是深垂的夜空,带着隐隐的压抑。 “大节下的,也没能派人去问候一声,是我的不是。”七娘子先道歉,“太太现在出门了,不在家,管事的王妈妈也不在,这才能偷空出来相见,却也怠慢了。” 封太太闻弦歌知雅意,面色不由得一苦,但还是维持着礼貌,“若是相见不便,就快些回去,不要在太太跟前落了不是。” 七娘子就明白了,封太太对大太太的忌讳,一清二楚。 “虽然才进正院没有多久,但手头还是有几个闲钱的!”她给立夏使了个眼色,立夏就从怀里捧出了一个小匣子,“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您只管说。” 先给钱,再问事,封太太也好开口,也能显示出她是真关心。 封太太面色羞红,示意封锦接过簇新的樟木匣,“倒也不是……也算是喜事吧,”她扭捏地扯了扯封锦,“这孩子原本一边做些零活,一边在私塾读书,今年春试,不知怎么地,他竟考上了童生。” 大秦的科举制度,过了县试、府试,就是童生,再过院试,可称秀才,一个月就有二两银子可拿,还能免去几亩田地的赋税,在街坊邻居里,也算是个人物了。 “恭喜恭喜!封大哥今年——”七娘子很高兴,平时听家下人说起,她也知道杨老爷是十三岁中童生,十四岁中秀才,在当时被目为神童,封锦看样子,也就是十二三岁大小。 “十三岁。”封锦平声静气地回答。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徐缓静谧,沁人心脾,就好像山间泉水发出的叮咚声。 与九哥竟有几分相似。 从他的声调、举止来看,封锦已经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好事!”七娘子精神一振,也明白了封太太再登门的缘故。 封锦平时可能一边读书,一边做些零碎的活计,再靠着封家另一个女儿的针线,这才能维持家计。 现在他考上了童生,年纪又还小,封太太自然想要让他再进一步,至少考个秀才的功名在身上。 那这半年的花销肯定就成了问题……也是没有办法,才忍耻登门的。 她就拉了拉封太太的手,扶着她往长廊深处走了几步,低声说,“匣子里有三十两银子,您拿回去,打了杨家的名头,置办上几亩田地,一年的出产,也够全家嚼谷的了。若有结余,再买上一个小丫头,帮着您做点事。” 封家没有家长,很容易被一等无赖地痞蒙骗……有钱用得也不安心。 但打了杨家的名头就不一样了,全江南,也没有人敢落杨家的面子。 封太太很感激,连声谢过了七娘子,“够了够了,大太太……一年也就给个十两,原也有心置办些田土,只是钱省不出来,有了这三十两,也能买上十亩地,雇两个人,还有结余到秋后了!” 七娘子笑了笑。 平常人手里捏了三十两,也许只能买十亩地。 打了杨家的名头去,买上十五亩上好的田地,应该是不难的。 虽然没有到外头走动过,但在杨家村里耳濡目染,七娘子对外面的社会,了解得也不少。 她想了想,又婉转地道,“若万一不够……您就到后头大杂院里找立夏的娘李嫂子,叫她给我带话……别再亲自上门了,还带着封大哥!到底是童生呢,可不能让他受这气。” 虽然她从没有见过封太太,但九姨娘是她的母亲,封太太就是她的舅母,半瞎了眼还要上门低声下气地请安要银子,她心里也不好受。 封太太对七娘子的前一句,很是感谢,后一句却不以为然,“不能惯着他,要让他知道上门求人的苦,他才懂得珍惜钱财……儿子要贱养。” 一样是独生子,九哥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封锦却要跟着母亲上门打秋风,七娘子望了封锦一眼,叹了口气,也没有多说什么,从胳膊上解下长命缕,递到封太太手中,“这个给您系……九姨娘临终前,还惦记着您,若是封大哥真能考上秀才,安家立业,她在地下也能安心。” 封太太就又抹泪,“小姑命苦,小姑命苦。” 七娘子下午还要去上绣花课,不能停留太久,就一边和封太太说话,一边把她带回封锦身边。 “祝封大哥考运亨通。”她笑着对封锦说。 封锦的眼睛和九哥很像,都是闪着光的黑宝石,神秘闪烁,潋滟动人。 只是七娘子看得透九哥的情绪,却看不透封锦的心思。 封锦对七娘子点了点头,又深深地施了一礼。 虽然他只说了几句话,但却并不失礼。 或许生得像封锦这样好看的人,不管怎么做都不会让人感到不妥。 “七娘子。”立春在门口笑着唤了一声,“是上课的时辰了。” 王妈妈也快回西偏院了。 七娘子有些慌乱:短时间内,她还不想让王妈妈知道这件事。 “您多保重!”她匆匆交代立夏,“好生把封太太、封少爷送到外头去,再到你家去瞧瞧吧,放你半日的假。”立夏到底经过的事少,在王妈妈面前,很容易露底。“我这就回去了,免得迟到了,又……” 当着封太太的面,她不想说太多杨府的事,便收住了口,对封太太笑了笑,走出了余容苑。 霜降、立春和白露就簇拥着她一道往回走。 七娘子走出老远,回头看时,封锦也正好回头看她。 两人目光相触,在那一瞬间,七娘子的眼似乎都要被封锦的俊美刺痛。 算计 七娘子赶到朱赢台的时候,众人都已经到了,黄绣娘在三娘子身边,不紧不慢地教她挑针绣法,三娘子听得很认真,对七娘子迟到的事,没有发表什么评论。 倒是六娘子关心地看着七娘子,询问地望了她一眼。 七娘子稍稍喘匀了气,就含笑对六娘子摇了摇头。 四娘子罕见地转过身子,递给七娘子一个混合了不屑与怜悯的眼神。 看来封太太上门的事,四姨娘没有瞒着两个女儿。 七娘子有些心不在焉地穿针引线,在没做完的梅花绣屏上刺了起来,手比往常还要慢上三分。 今天中午的事,她并不后悔,身在宅门,很多时候她的确不能随心所欲,但封太太和封锦,是九姨娘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如果连他们都帮不了,九姨娘生下她来又有什么用? 自从九哥住到了西偏院来,她用钱的地方就少了好多:九哥是大太太的命根子,他平时要什么吃什么,谁敢变着方儿的要打赏?连带着也就便宜了七娘子,饶是如此,给了封太太那三十两之后,她手头也只剩十二两银子了。 说少倒也不少,听封太太的口风,一亩上好的田地,如今也就是要价二两银子,十二两银子能买上六亩田,在寻常人家,不算是小数目了。 但是西偏院里,贵重的东西都是上了册有价钱的,动辄就是十几两、几十两,她手头的这点银子,还摔不了两三个茶杯。 她倒是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一吃一穿都是公中的,可现在封锦中了童生,七娘子总是希望他能上个好点的私塾,顺顺当当的读上一年的书,到明年考个秀才出来,再往上考举人的事,虽然虚无缥缈了些,但是秀才可以坐馆,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一辈子安安稳稳的,也就可期了。 这样算来,三十两倒未必够了! 置办些田土之后,要再谋个好私塾,就有些捉襟见肘……总不能让没见过面的封小姐,日日做了女红去卖,重蹈封太太的老路吧? 其实,如果能说动大太太出面,上百两银子,也不过是大太太松松手的事,她身上这件衣服都要个一二百两,不要说别的了! 大太太虽然看她不错,但,那是看在她对大太太有用处,有价值的份上的。 在主屋生活的这几个月,七娘子也把大太太的性子摸得差不多了。 这是个心胸不大宽敞的贵妇人,但却也并非完全糊涂,在大是大非上,还是看得清楚的,钱上也不小气。自从自己进了正院,大太太也没有很亏待过她,吃穿用度都是按照五娘子的份例供给的,在七娘子敷衍过二太太一两次之后,总是或明或暗的,有给些体面、给些实惠。 赏罚还算分明! 要让她在封家的事上作出让步,那自己,就得立下一个相应分量的功劳。 可是在深宅大院里,她又上哪立功去?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三娘子一眼,她正在黄绣娘的指点下,一手按着绣架,一手上挑,做了挑针绣的架势出来。 她叹了口气,缓下针线。 现在她要想的,恐怕不是立功,而是赎罪吧! 深宅大院里,没有遮得住的秘密,就算四姨娘想卖她个人情,把封太太上门这事瞒下来,二门上的婆子,也会把事儿辗转告诉王妈妈的。 王妈妈和她虽然也处得不错,但又岂能不告诉大太太? 再说,去余容苑的路上,也不知有多少婆子、媳妇看到了她的身影,互相一对,也就知道她是去见封太太的。就算能做通王妈妈和立春的工作,也都没有半点用处…… 七娘子心不在焉地上完了绣花课,一边慢慢地收拾着绣架,一边还在思量着接下来该怎么行事。 出了朱赢台,天色虽然还亮着,但也已经快到晚饭的时点了,七娘子左右看了看,就看到了白露在朱赢台外头的青石板地上站着,正和三娘子身边的惊蛰说笑。 她眯了眯眼,还没有说话,白露就笑着迎了上来。 “四姨娘想见您。”白露的声音不大,神态却很有深意。 七娘子一怔。 惊蛰也上前向七娘子行礼,“三娘子和四姨娘在前头百雨金赏花,有几株牡丹实在是开得好!七娘子可要瞧瞧?” 七娘子已经回复了镇定,“好,是要去看看。” 百雨金就在四姨娘住的溪客坊附近,东边接了及第居,北边通向小香雪,背靠着巍峨的假山。眼下是牡丹的季节,里头摆满了各色盆栽,也有牡丹,也有芍药,花圃中央建了座低低矮矮的小亭子,供大老爷无事来看雨打娇花的凄美景象。 四姨娘独个坐在小亭子里,出神地望着一株娇艳的烟绒紫。 七娘子让白露和惊蛰在牡丹群中说话,自己轻轻巧巧地走近了四姨娘。 四姨娘似乎还没有发现她的靠近,她望着娇艳富贵的名品牡丹,眼神如梦似幻,烟雨蒙蒙,露出了一股别样的轻愁。 四姨娘的确是比大太太迷人得多了。 “四姨娘。”七娘子并不太过热情,有些提防地对着四姨娘行了礼。 四姨娘回过神来,露出笑容,客客气气地让七娘子在她身边坐下。 两人相对无言。 四姨娘仔细地打量着七娘子。 七娘子和九哥生得简直是一模一样,只是九哥的俊逸俏皮,在七娘子这里,就变作了惹人怜惜的娇弱…… 九姨娘是怎么生出这样一对活宝贝来的! 明明才七岁,心机却不输给大人,这还好是在杨家,若是生在别的公侯权贵之家,又是嫡女,岂不是要翻了天了? 在杨家,就算她有千般的心机,万般的计较,也只能在大太太手底下讨生活! 就不信她这么多年来,心里会没有一点委屈? 封家的窘况,今天她也见识到了,说起来,九姨娘为杨家生育了唯一的子嗣,怎么说,都是功臣,大太太排揎得她早死不说,连她的娘家都不肯照拂…… 再没脾气的人,心里都要有怨恨了吧,更别说七娘子看着,一点都不像是没脾气的。 她思量了又思量,才开口,“今日的事,传到大太太耳朵里,必定是会给你带来些不便的。” 开门见山。 七娘子也没有装傻。 “虽然如此,到底封太太是九姨娘唯一的亲戚,总是要照拂些许。”她有丝愧意地说,“说来,也是他们不会经营,太太每年都有赏赐,却都被胡乱花费了。” 先下手为强,堵住四姨娘议论太太的借口。 四姨娘不经意间,就闪过了一抹狼狈。 平时寡言少语的,到了关键的时候,却是这样厉害! 到底还是七岁小姑娘,不怕你翻了天! “三娘子很不懂事!”她笑了笑,又换了话题,“前些日子,冒犯了你,是她做姐姐的不是,我在这,代她向你陪不是了!” 这话题换得突然,但又很有深意。 如果七娘子那日在聚八仙,听到了二太太和四姨娘的对话,就知道四姨娘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七娘子就抬头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四姨娘。 四姨娘今日穿的,要比平常朴素的装扮来得富丽,她穿着浅红色的湖丝褙子,艳蓝色杭绸袄,看上去竟年轻了不少,还隐隐有几分娇艳,虽然也是十几岁孩子的娘了,却一点也没有老态。 平静的面容上,点缀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叫人看不够,也看不透。 她又垂下眼,盯着四姨娘的双手。 纤纤如春笋的玉指正绞拧着桃红平金锦帕,料子虽然结实,但也被四姨娘揪扯得不像话了。 七娘子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云雾里行走,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 她不懂,一个月前听到的那几句话,到底有什么杀伤力,要让四姨娘着紧到这个地步……她的穿着和肢体语言都表明,四姨娘很看重这场对话。 “四姨娘客气了。”她面露不解。“其实,我住在正院,三姐姐住溪客坊,平日里也没什么来往。” 四姨娘叹了口气,面显犹豫,一时没有说话。 七娘子就试探性、疑惑地问了一句,“您今日放封太太进府,又派人来给我报信,是有心做个人情送给小七,小七明白的。” 这话虽然是陈述,但也是探问,四姨娘要是认了送给她一个人情,那么,也就好开口说出自己的要求了。 四姨娘眼睛一亮,就抓住了这个话口,“瞧七娘子说的。”她掩唇娇笑,“不过是一个顺水人情——就算是大太太问起了,这是九姨娘在世的最后一个亲戚,七娘子要是不见,传扬了开去,还真不知道要有多少难听的话呢!” 七娘子眼前一亮:是啊,这也是最好的借口,到时候让立春为自己婉言几句,大太太多半是会消气的。 再说,说不准大太太根本就不大介意这种事呢,说到底,就算当时王妈妈在,也是要给点银子的,自己不过是去见了一面,也是有理由的……是她钻了牛角尖! 她神色一开朗,四姨娘整个人就亮了起来,“其实今日找你,还是有件事想托七娘子。” 七娘子静静地等四姨娘往下说。 “三娘子今年也大了,也到了说亲的时候。”四姨娘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个做生母的,难免要帮着操点心。” 七娘子嗯了一声,没有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 四姨娘暗中咬牙,心中却越发拿不准了。 府里这些天也没有人往京城送消息,可见得,七娘子就算是听到了那番话,也没有告诉出去…… 只是她到底听到了多少?! “这就在出去应酬的时候,开始留意适合的人家……”心念电转之间,四姨娘已是楚楚可怜地开了口。“也都是一片做生母的苦心。” 七娘子想到九姨娘,就放柔了表情。 是啊,四姨娘在这件事上,是无可指摘的,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得好? “但是大太太却始终有些作梗的意思,”四姨娘垂下了头,“我只是个做姨娘的,在大太太跟前,又说不上话,还请七娘子帮着……” “四姨娘,我虽然人微言轻,”她垂下眼,就要许下承诺。 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四姨娘眼中流过的,难以遏制的一阵恐惧。 七娘子心头忽然一动。 万一,只是万一…… 如果二太太和四姨娘之间,不是她猜想的那样,四姨娘拿住了二太太把柄的关系呢? 万一她们之间存在的是利益交换呢? 二太太在大老爷府里的利益,岂不就是只有一个人…… 九哥! 七娘子一下就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冰凉的激流,窜过了她的脊背,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硬生生地扭转了就要出口的许诺。 “我虽然人微言轻,”她微微笑着,声调有些不稳地道,“但也知道,不论庶女嫡女,婚事都是要太太出面,才是正理……姨娘出面说回来的亲事,难免是要遭人耻笑的。到了夫家,怕是也不会有多少脸面……就算我在大太太跟前为您说话,请她把亲事交给您来操办,为了杨家的体面,太太也不会答应的。更何况,我人微言轻……” 转得还不算生硬! 四姨娘听了这话,也不会觉得在聚八仙吃饭的那天,她听到了什么不听到的对话。 如果七娘子没有听到那番对话,不知道二太太在为四姨娘相看人家的话。 她当然会听信四姨娘的这番胡言乱语了。 那么,作为庶女,婉拒这个要求,也是很正常的。四姨娘打的主意,明面上看,是让她在大太太面前说些好话,请大太太松手,让四姨娘来操办三娘子的婚事。但不管从根基还是人望上看,七娘子都不可能为四姨娘说话。 如果她听到了那番对话,知道二太太要为三娘子的亲事出头,反倒可能会答应下来,做个顺水的人情。——二太太要出头,那肯定是在大太太没回苏州的时候直接找大老爷保媒,七娘子大可先应下来,反正,也不需她出面去说话的。却又可以在四姨娘面前落下个好字,将来说起话来倒也方便。 如果七娘子只是个有些心机的七岁小姑娘,怎能不露出马脚? 四姨娘眼中露出了惊愕,但一瞬间,双眼又迷蒙了起来,原本绞拧手帕的玉指,也悄悄地放松了。 七娘子什么都没听到! 怕是去净房,也只是巧合而已。 到底只是个小姑娘,虽然有几分心机,但禁不起三套两哄,就露了底…… 就算她听到了几句漏出来的话,能不能听懂,都还是另一回事,才七岁,就算再能,又能精灵到哪去?初娘子也是上了十三岁,才能和四姨娘平分秋色的! 她虽然笑着,却露出了几分失望,“是我想着,明里暗里也帮过七娘子几次,以七娘子的为人,不至于不帮我这个忙……却没顾全大局……叫七娘子见笑了。这事儿,还请七娘子别告诉别人。” 她的失望、羞愧与一丝丝的邀功,都是那么的逼真。 但四姨娘的肩膀却垮了下来,唇边到底含了一丝笑意,透着放松…… 七娘子心中发冷。 四姨娘能和大太太抗衡多年不落下风,真是有几分本事。 “四姨娘对我的照拂,小七是不敢忘记的,一定不会坏了您的事!”她看了看天色,流露了几分犹豫,“眼看着要吃晚饭了,王妈妈怕是已经回到西偏院……” “那我不阻七娘子了!”四姨娘连忙站起身来,七娘子和她相视一笑,一起出了百雨金,白露和惊蛰忙一边扶了一个,一对往北,一对往南,相背而行。 白露仔细地观察着七娘子的脸色,却没有开口。 七娘子想和她说,自然会说,不想说,问也没有用。 七娘子却是才转过身,就露出了沉思之色。 对策 天色已经很晚了,七娘子回到西偏院时,九哥已经换了外出的衣裳,在堂屋和王妈妈说话。 见到七娘子进屋,几个人脸上神色各异。 立春在九哥身边笑吟吟地斟茶,见到七娘子进来,她带着笑看了七娘子一眼,便转过头去。 这一眼里有无法掩饰的关心。 九哥视若无睹,依然拉着王妈妈,询问着大太太的行止。 大太太三月底就到了京城,送了一两次信回来,都说一切很好。 王妈妈脸上却是立刻就出现了三分提防……在今天之前,她与七娘子之间,本来已经渐渐地越来越亲近了起来。 “王妈妈。”七娘子却没心思揣摩王妈妈的情绪,她对王妈妈点了点头,“我屋里的立夏今儿家里出了点事,我让她回家去,吃完晚饭再过来。” 立夏是她屋里的丫鬟,只要七娘子愿意,让她日日回家吃晚饭,王妈妈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没有等王妈妈回应,冲王妈妈微微一笑,便掀帘进了东里间。 虽然七娘子还维持着平常的风度,但是她的眼角眉梢,却分明带了一股紧迫与无措……看上去,就有了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九哥愕然望着她的背影。 立春就给白露使了个询问的眼色。 从余容苑出来的时候,七娘子还是好好的,一点异状都没有。 当时霜降、她和白露都是看着的,七娘子只是带着立夏和封太太说了几句话,给了些银子,面上看不出多亲近,也看不出多冷漠。 朱赢台一向是申初下课,七娘子脚程快,申初一刻就能回到西偏院。 她今日是整整晚了快两刻钟,现下都是申初三刻了,西偏院一向是申初二刻吃饭……所以九哥才在堂屋和王妈妈说话,一边打发时间,一边等着七娘子。 如果说心里没有一点好奇,那是假的,就算是立春都想知道,七娘子为什么晚了这么久才回来。 尽管深宅大院里,没有永远的秘密,但西偏院的消息,也没有灵通到这边四姨娘和七娘子说话,那边就传到了王妈妈耳朵里的程度。 王妈妈脸上闪过了一丝不快:才进了正院几天,就摆起了小姐的派头?当时被自己领着去见太太的时候,那副可怜相儿,可还是历历在目呢! 白露已经跟进了屋子里,东里间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立春笑着对九哥说,“饿了吧?别等你七姐了,先吃饭吧!”不管七娘子在闹什么,九哥可饿不得。 王妈妈也回过神来,连声招呼九哥吃饭。 九哥好奇地望着东里间的门帘,愣了愣神,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又有些担心地道,“是谁给七姐气受了吗?” 立春眼色微暗,王妈妈笑道,“说不准……不过,这可不是九哥儿管的事!” 这时候,白露就忽然掀帘出了东里间,冲王妈妈使了个眼色,轻声道,“王妈妈,七娘子请您到屋里说话……” 她的语气和神态,都暗示着有事发生。 众人都很迷糊,王妈妈更是不快了。 神神叨叨,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事儿!一点大家小姐的风范都没有!古话是怎么说来着?杨家这样的人家,小姐们就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但她也不想在九哥面前落七娘子的面子。 王妈妈能在大太太跟前混到如今的体面,靠的肯定不是自己的刻薄和小气……她的凶狠,是给底下人看的,七娘子就算再怎么不得宠,也都是她的主子! “哎!这就来。”虽然透着三分不快,但王妈妈还是应了一声,给立春使了个眼色,吩咐她照看好九哥儿。就和白露一起进了东里间。 立春就和小雪一起,服侍九哥用餐。 菜色很丰盛,虽然有些温了,但天气渐渐地热起来,九哥倒也不在意。 他一边吃,一边滴溜溜地瞥着东里间,耳朵竖得尖尖的。 立春看了,不禁有些好笑。 她也正分神注意着东里间的动静。 东里间里,低低的说话声一直没有断过,一开始都是七娘子的声气,后来就多了王妈妈的声音。 王妈妈一开始似乎很激动……声音竟有些高亢。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她的声音一下又小了下去,又急又快地,窃窃私语了起来,立春听了好久,才听到了几个词。 “四姨娘……三娘子……二太太……” 她心中一凛,不敢再听下去了。 在大太太身边做事,一向是很有体面的,在立春这个位置坐着,她所享受到的富贵,有时候甚至要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更显赫。 但,有时候这个位置也是很有风险的!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就不可能平平安安地脱身出去! 立春这几年来,夜夜提心吊胆,怕的就是无意间牵扯得太深,叫大太太不放心把她嫁给别人! 站得越高,就越担惊受怕。 七娘子单只叫了王妈妈,没有让她进屋,立春本来还有几分不满。 现在剩下的却全是庆幸和感激。 二太太不管怎么说,都是杨二老爷明媒正娶进来的嫡妻原配,尽管她一向对九哥心怀不轨,但……和她有关的事,还是能少知道,就少知道得好,免得将来为了体面,就这么…… 立春笑吟吟地服侍了九哥吃过饭,梳洗过了,就哄着他进了西里间读书写字。 九哥虽然乖巧听话地坐到了书桌前,却还是不断注意着外头的动静,小小的脸上,透露着掩饰不去的关心与担忧。 立春看了心里很难过。 虽然他从来没有表露出来,但九哥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娘家过得很困窘…… 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封太太的面都没有见过。——他身边的人哪里敢带他去见封太太?什么事都做不了……还不如七娘子这个女儿家。 七娘子见完了封太太,回来就这样反常,他心里肯定是又担忧,又着急的。 “太太眼下在京城,惦记着您呢!”她柔声说,“您要是没能好好练字、背书,等太太回来考问功课的时候,会让她失望的!” 听起来,只是在督促九哥读书。 九哥眼里闪过一抹黯然,听话地嗯了一声,伏案继续全神贯注地临帖。 堂屋里就传来了王妈妈的声音。 “饭菜都冷了!我这就叫曹嫂子给您重做去。”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音调又高又急,又带了三分的狼狈,三分的讨好。 立春和九哥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过去。 “妈妈客气了。”七娘子似乎完全恢复了正常,声音里带着柔柔的笑意,“下一碗面对付过去就成了,错过了饭点,我倒也不太饿了!” “正好,曹嫂子的鸡丝汤面可是一绝……”王妈妈的声音消失了,没过了多久,她掀帘子进了西里间。 “九哥可有认真习字?”王妈妈看上去,已是完全恢复了正常。 # 立夏是申正三刻被上元接回西偏院的。 她看起来虽然疲惫,但也有几分兴奋,手中还提了一个小小的篮子,见到七娘子,便捧出了里头的小瓷坛子,“这是我爹娘孝敬您的腌黄豆,知道您喜欢吃辣,特地做得稠了些。” 看起来,她没有丝毫不对,就好像是千辛万苦讨了假回家看望,收假时顺便给主子带了些小小的礼物。 这丫头历练出来了。 七娘子有些欣慰,却不动声色,“好,替我谢谢李叔、李婶。”她示意上元把小坛子捧走,“是吃过晚饭来的?累着了吧,下去找白露姐说说话,我这里不用人服侍。” 立夏便带着笑从侧门出了堂屋,进了南厢房,上元见两个大丫环不在,便没有离去,而是低眉顺眼地在书案边站着,随时准备为七娘子磨墨添水。 七娘子反而被搞得有点不自在。 过了一会,立春笑嘻嘻地端了一碗百合莲子糖水,进了东里间。 “七娘子。”她招呼着,“您今儿晚上进得少,吃些夜宵,就不犯饿了。” 自从九哥搬到了西偏院,各种夜宵,七娘子是没少吃。 上元连忙上前接过了立春手里的糖水,轻轻放到了七娘子桌前。 七娘子起身笑着让,“立春姐姐坐。”便密切地看着立春的神色。 没有叫立春进来,是为了她着想……但她的好意,立春未必能理解。 立春坦然地回视着她,眼底透出隐隐约约的感激。 两人对视了一眼,就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立春摇了摇头,抿唇笑着说,“还要去服侍九哥安歇,今晚轮我上夜,不好轻忽了。” 七娘子就含笑把她送到门口,回身坐回了酸枝木圈椅,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清澈透明,略带粘稠的糖水。 把这件事告诉王妈妈,也是无奈之举。 虽然没有经过查证,推测只是推测,如果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王妈妈反而会觉得她大惊小怪…… 但牵涉到九哥,再大惊小怪,都不算是大惊小怪。 而且她手头的这点人,也根本没办法打探消息! 换句话说,如果连她手底下的白露、上元都能轻而易举地打听到四姨娘和二太太的隐私,那她们早都被大太太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如今在杨家,四姨娘设下的局,也只能由大太太来破解。 虽然告诉二娘子,效果可能会更理想,她也能把自己撇的更清。毕竟二娘子到底是她的姐姐,年纪也不大……弄虚作假,把自己的动机说得纯洁一点,并不是什么问题。 但是大太太和二娘子之间的关系,却不是很密切……二娘子从来不在内宅的事上多说什么,大太太也从来不拿内宅的事去烦她。 而能影响到大太太对自己观感的人,非王妈妈莫属。几个月朝夕相处……王妈妈将来对大太太说的话,很大程度上,就是她这几个月的成绩单。 在王妈妈面前,七娘子就没有玩弄什么手段了。 她只是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在聚八仙里,听到的那番对话复述了出来而已。 光是这番话,就已经让王妈妈面色大变,且惊且怒了。 如果让四姨娘如愿,大太太脸面扫地之余……她这个留守的管事妈妈,被迁怒的可能性自然是最大的。 再说,七娘子能想到的,王妈妈也不会想不到。 甚至,由于她对杨家的熟悉,七娘子不知道的,王妈妈也一清二楚。 四姨娘打理家务的那几年,和二太太的往来很少。 说来也是,那几年里,过继的事虽然一直没有提起,但是也一直都是众人心中的默契,二太太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一心只在大太太身边服侍尽孝,哪里有闲心和四姨娘来往? 尽管二太太这几年来,行事很没有章法,透着个乱字,但她终究不是三岁小孩……为了三娘子的亲事这么忙前忙后的,打的是什么主意,谁都能猜出来! 长年累月居住在深宅大院的妇人,心胸会变得很小,一点刺激性的消息,就能让她们想入非非,着慌起来。 王妈妈就是这样。 四姨娘方才找七娘子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七娘子到底还小,根本不知道自己听到的东西重要在哪里……到底是双生姐姐,把她抱进主屋,真是大太太高瞻远瞩! 才来了这么几个月,就给九哥挡了几次灾,她是九哥的福星啊!在胎里是做姐姐的照顾弟弟,出了娘胎,就算这两人不亲密……做姐姐的也都能在冥冥之间为弟弟挡掉劫数! 王妈妈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方步,甚至还低低地念了几遍佛,才渐渐冷静下来。 她和七娘子不一样。七娘子年纪还小,心思还是很单纯的。 虽然她和三娘子不对付,但是机缘巧合之下,她在聚八仙听到了那些话,却也不以为意,没有放在心里。 毕竟四姨娘为了三娘子的婚事汲汲营营地奔走,是公开的秘密。 直到四姨娘侧面向她打探求证,才引起了她的警觉,这才找上王妈妈,说出了那番对话。 “原本以为二太太只是帮着四姨娘相看人家,毕竟……她也是官太太,在江南十多年,人脉自然不少。”七娘子说这话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就没怎么放在心上……虽说这有些不地道,但二太太也不是第一天……没想到四姨娘居然紧张成这个样子,还特地找我试探起来了。” 真是个傻孩子! 二太太平白无故,朝四姨娘卖什么好? 好在还算机灵,到底是敷衍了过去,没让偷听的事露了馅。 说她傻,她又机灵,说她机灵,她又傻…… 王妈妈一边沉思着,一边吹熄了灯火。 今晚轮到立春在九哥身边照看,王妈妈也没有离开,就睡在了西偏院里。 她需要好好想想……这事,虽然需要小心应付,但,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黑暗里,王妈妈隐隐露出了兴奋之色,下一刻,脸色又暗了下来。 不败 很快就到了端午。 端午是大节气,不但要吃粽子,赛龙舟,出嫁的女儿,还要归宁。大太太这次上京,就是又赶了秦帝师的大寿,又赶了端午归宁的习俗。 杨家小辈里,出嫁的女儿只有初娘子一个,按理说,余杭也不算远,初娘子是应该回娘家来看一看的。 大老爷虽然看女儿淡了,但初娘子是他的第一个女儿,却又不同,自从入了五月,他就叨念着初娘子,从余杭到苏州,走水路也就是两三天的事,若是初娘子有意归宁,早就送信来了。 家里的姐妹在说到初娘子时,难得的和睦。 “大姐姐今年出嫁还没满一年,或许不会归宁,也是说不来的。”四娘子语气难得温和。 二娘子也点了点头,“为人新妇,顾忌自然要比当女儿时多了,不过,大姐怎么都也会送信过来的。” 六娘子也笑着说,“大姐姐每个月都打发人送东西来,端午是大节气嘛,当然不会例外了。” 几个人都笑了。 初娘子的夫家李家是余杭有数的大地主,家境富裕,却没有读书人,只有初娘子的夫婿李意兴在家读书,想要考个功名傍身。 初娘子嫁到这样的人家,还不是公婆哄着,丈夫敬着?不要说往娘家送东西,就是见天的往娘家跑,李家也说不了她什么。 杨家的这些小娘子,虽然都还没有出阁,但哪一个是省事的,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谁不清楚? 三娘子流露出一丝欣羡,“大姐姐真是挑了一门好亲!” 二太太就笑着走进了花厅,“说什么这么开心?”她手里牵着八娘子,八娘子看起来气色好了些,脸也红润起来。“小姑娘家家的,满口亲事,可不好听。” “二婶。”众人都起身行礼。 三娘子嘻嘻笑着说,“二婶,我们在说大姐姐,眼看今日都是正五日了,怎么大姐姐那头连个信都没有。” 二太太点了点头,笑着拍了拍八娘子,道,“和姐姐们玩去吧!”就坐到了花厅上头并排摆着的两张太师椅上首,喝了一口新茶,“怎么不见九哥?” 今日是端午正日,众人自然是要聚在一起吃饭的,往年的端午,都是在万花流落中央的解语亭摆上几桌,大家团座,取的就是端午团圆的意思。按理杨老爷也要进来和家眷同乐的,但到底有二太太在,两边不好见面。往年,他都是与家下的清客、幕僚外出看龙舟,把家里留给女人们。 “父亲带九哥去看赛龙舟了!”二娘子微笑着回答,眼神清朗,看不出一丝不对。 二太太也不见尴尬,应了声,就笑吟吟地道,“今日天气好,有几分夏天的样子了。”东拉西扯的,和姑娘们说起了家常。 四姨娘和王妈妈忙里忙外,四姨娘只管打理宴席,王妈妈却要安排端午众下人的赏赐:虽然大太太不在,但该给的,还是不能短。直到众人进了百芳园,才瞧见几个姨娘说着话,从浣纱坞边上走了过来。 苏州园林多,但凡园林里,都是要有水的。百芳园里也不例外,靠着院子的西南角,溪客坊和七里香中间就夹了个小小的池子万花流落,解语亭就在万花流落上伸展出的一座竹桥尽头,现下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在池子中央吃饭,又凉快,景色又好。 几个姨娘笑着给二太太请安,又和小姐们对着行了礼,就连许久不曾露面的八姨娘都赫然在列,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人却越发瘦弱,每走一步路,都要喘几口气。 四姨娘就跟在八姨娘身边,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搀扶着八姨娘,两人亲密的关系,不言而喻。 见到二太太,她没有表现出什么异状,二太太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对姨娘们点了点头,就拉着二娘子,一边说着闲话,一边踏上了长廊。 一大堆女人在路上走,难免要分了帮派。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是太太身边的人,此时就聚到了七娘子身边。 四姨娘和八姨娘慢慢地坠到了人群末尾,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七姨娘就落了单,和六娘子母女两个走在人群中间,即不靠七娘子,也不和三娘子、四娘子掺和。 三娘子、四娘子姐妹两个却是携了八娘子的手,三娘子和八娘子嘻嘻哈哈地,说个没完。 初看,倒也是挺和睦的。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是老实贞静的人,七娘子更不多话,三个人走得很安静。 四姨娘和八姨娘的对话,就顺着风飘到了她们耳朵里。 “现下天气暖热了,你可不要贪凉,该穿的还是得穿,夜露还是凉的,若是着了凉,可就难办了。”四姨娘的声调娓娓动人,“大人还好说,孩子可禁不起折腾。” “哎。”八姨娘低低地应了,却没有多余的话。 “平时也要多进些饮食,瞧你瘦成这样,将来生产的时候恐怕是要吃苦头的!”四姨娘也不在意八姨娘的冷淡。 七娘子有些好奇,回头看了这两人一眼。 四姨娘脸上写满了热心,八姨娘却是有一丝无奈。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顺着七娘子的眼神往回看去。 她们脸上同时闪过了不屑。 “一样都是姨娘。”大姨娘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偏偏有人就作出了副太太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府里主持中馈的是她呢。” 七娘子不由莞尔。 大姨娘、五姨娘虽然平时看不出,但其实爪子也很尖利,说起风凉话来,不会比人逊色。 这她是知道的……九姨娘的灵堂前,她就领教过了两个姨娘的心机。 “说的是。”五姨娘也笑盈盈的,“八姨娘虽然是她院子里出来的……但就连她都是老爷太太跟前的奴才,还真把自己当块材料了……” 回廊不大,两个姨娘说的话,谁听不到? 七姨娘和六娘子加快了脚步,绕出回廊,赏着路边的鲜花。 三娘子和四娘子同时回首,眼中闪过怒意。 二娘子和二太太加大了说话的声音。 七娘子有些讶异。 说起来,这两个姨娘,一直是谨言慎行,在大太太跟前服侍的时候,连句话都少的。 就算在九姨娘灵前,她们试探了自己一招,七娘子都没有往深处想……也没有觉得,她们善于言辞。 没想到发起威来,口舌居然这么便给,居然又是这么无畏! 四姨娘和八姨娘一下就住了口。 大姨娘与五姨娘对视了一眼,大姨娘又笑道,“五妹,话也不要这样说,人家也知道,自己就算是再有体面,也比不上正院的一猫一狗……七娘子,您说是不是?” 七娘子有些迷糊,笑着应了声,“正院是太太住的地方,当然要高贵些。” 大姨娘和五姨娘有意无意,放慢了脚步,就落到了八姨娘和四姨娘近前。 四姨娘脸上带了些难堪,躲闪着大姨娘和五姨娘的视线,一付不想生事的样子。 她脸上却没有意外。 倒是八姨娘脸上带着惊愕。 七娘子就左右看了看。 三娘子、四娘子脸上虽然有气愤,但连城府最浅的三娘子,都没有露出要干涉的意思。 二娘子和二太太言笑晏晏,就好像一点都不知道后头发生的事,已是走得很远了。 七姨娘和六娘子最绝了,两母女一边说笑,一边快步赶上前去,俨然是不想掺和到里头的意思。 七娘子垂下眼,想了想,也就明白了过来。 正院和溪客坊的争斗,多年来由来已久,虽然大太太占了天时,但四姨娘却有人和。 大姨娘、五姨娘、八姨娘,都是这场争斗里的武器。 四姨娘昨天在百雨金找她说话,把她在为三娘子找一门亲事的事,摆到了台面上。 按理说,这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四姨娘毕竟是三娘子的生母,三娘子又是一向放在溪客坊长大的。大太太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说四姨娘什么,顶多是加快脚步,为三娘子找上一门外头体面里面苦的亲事,叫四姨娘打碎门牙和血吞罢了。 七娘子明面上应付得还不错,把四姨娘敷衍了过去。 但是私底下,她当然是会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妈妈的。 虽然大太太人不在,但不代表正院就能任人宰割。王妈妈越是要装得不知道四姨娘台面底下的那些事,就越是要把对这句话的反应,给演出来。 正院方面,自然就是大姨娘和五姨娘牵头出面了。都是姨娘,对阵起来,也没有什么尊卑高下,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得出口。 四姨娘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正院如果只以为四姨娘是僭越了本分,居然自己出门相看起了人家,又想托七娘子说情,叫大太太松松手,放过三娘子的亲事,那么,也只会让大姨娘、五姨娘来说些风凉话刺一刺四姨娘。不至于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大太太还是会卡着三娘子的亲事,想什么时候松手,就什么时候松手。 四姨娘眼下虽然挨着冷言冷语,但想必,四房的人心底是高兴的。 而放在二太太跟前说这些话,就体现出王妈妈用心的深远。 敲山震虎。 初看之下,好像王妈妈为了给正院出这口气,就不顾大房的体面,让姨娘的争斗,暴露在了二太太跟前。体现出了王妈妈这个人的气量狭小……但对二太太而言,指名道姓地骂四姨娘,也有些震慑她的意思,毕竟,她们是私底下的同谋。 王妈妈能在正院混到这个地步,也真的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七娘子在心底暗暗警醒,越发不愿牵扯进正院和溪客坊的争斗里。 当然,她是正院的一份子,和溪客坊的人,互相之间是不会有什么好感的。 但是姨娘对姨娘,她的对手,也只会是三娘子和四娘子,不会是四姨娘。 但是大姨娘和五姨娘一左一右夹着她,就好像四姨娘扶着八姨娘一样,好像都没有放手的意思。 看来,自己和八姨娘,成了双方的挡箭牌。 二娘子是无心牵扯到姨娘之间的争斗里的,身为大太太的嫡女,王妈妈当然不敢怠慢,可能是早把今日的行动汇报给了她,所以,她才拉着二太太走在最前头。 自己是正院小姐,又是庶女,大姨娘和五姨娘站在她身边,就有意无意地凸出了自己正院人的身份,说起来,四姨娘还要在她们面前客气几分:身为大太太的陪嫁,两个姨娘是有脸面的。 二太太的事,还是她主动告诉王妈妈的呢……怎么就这么不把她当回事儿? 七娘子在心底苦笑起来,和八姨娘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个人都是满脸的不情愿。 八姨娘忽然就捂着肚子喘息起来。“大寒,快扶着我,我有些晕!” 众人一下都放下了恩怨,上前围住八姨娘关心了起来。 子嗣为大,谁也不敢在这时候误事。 八姨娘缓了一下,就气喘吁吁地说,“没、没什么,只是有些晕,想是……早饭吃得早了,现下饿了!”一边说,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周围。 乘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她有些得意地对七娘子眨了眨眼。 七娘子心领神会,抿唇忍住了一个笑。 大姨娘和五姨娘也没意思起来,七娘子就势扶了白露,笑着说,“姐妹们都在前头,姨娘慢走,我先赶上去了。”便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她可没有被当作枪的嗜好,就算被当枪使,有资格使唤她的人,也是大太太。 白露一直保持着沉默,长廊上已经空了下来,走在前头的人,都上了解语亭,后头的姨娘们却走得很慢。 “在深宅大院里,真是要步步小心。”七娘子有感而发。 白露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容。 “要我说,您别想那么多!”她还是第一次对七娘子说了心底话,以往的几个月,这丫头虽然事事妥当,遇事却也从来不多话。 “哦?”七娘子就兴味地看着白露。 她一直在等这场对话。 白露在进西偏院之前,是在主屋服侍,在大太太跟前,也很有几分体面。 这样的丫头,用得好了,给她的帮助是很大的,但是用不好,不但委屈了白露,七娘子也不会多舒服。 她在正院没有什么根基,有时候知道的,还未必有白露多。 不论什么事,两个人都要商量着办才好。 但是白露也不可能一上来就对她掏心挖肺,任何人适应新环境,都需要一点时间。 现在,白露开口的时候到了。 “您在正院要关注的,其实只有一个人。”白露目光清澈。“只要九哥平安,您就立于之地……别的事,其实没必要掺和得太深。” 七娘子露出了一丝苦笑。 白露看事情,还是太简单了。 同样一件事,自己向王妈妈述说的时候,也没有瞒着白露。 王妈妈就听出了里头暗藏着的危机。 “你要仔细想想。”她点拨白露,“要不是为了保住九哥……我又怎么会主动趟进这摊浑水里!” 白露一时就怔住了,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了深深的惊恐。 憧憬 七娘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就带着白露拐上了小竹桥,进了解语亭。 解语亭很宽敞,说是亭子,倒不如说是轩、榭,众位姐妹已经围着二太太在解语亭当中团团坐了,六娘子见七娘子进来,忙笑着冲她招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好容易聚在一起吃顿饭,还闹得不消停!”七娘子才一坐下,六娘子就嘀嘀咕咕地和她咬耳朵,“亏得七姨娘见机得早,带我远远绕开,不然,又要受夹心气。” 七娘子不由笑了开来,什么事从六娘子嘴里说出来,就多了几分有趣。 姨娘们慢慢地也都进了解语亭,要到众人身后侍候,二太太漫不经心地免了,叫她们到下手小圆桌边围坐。 今日五个姨娘都到齐了,坐在一起,倒也热闹。 最好笑杨老爷是以风流闻名,外间传说,杨家的娇妻美妾,个个都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偏偏在座的五个姨娘,都过了风华正茂的年纪。 那些个真正千娇百媚的美人,却都没有资格参与今日的宴会。 七娘子看在眼里,就觉得很讽刺。 食不言寝不语,二太太虽然和气,但最坚持这样的规矩,虽然是端午节下,但也没有谁说说笑笑,席面上稍稍有些冷清。 几个姨娘也都吃得不多,八姨娘只吃了几口汤,就告了罪,回房休息了。 六娘子看了,眼中闪过不以为然,“八姨娘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心想生个男孩,给九哥做伴。”她悄悄对七娘子说。 六娘子住在百芳园里,消息要比七娘子灵通得多。 七娘子心中一动,“八姨娘和四姨娘到底走得还近不近?”她也压低了声音问六娘子。 七姨娘和六娘子虽然两边不靠,但也正因为如此,两边对她们母女防心都不是很重。 八姨娘自从怀上了孩子,行事也变得和四姨娘一样云山雾罩,像是和四房若即若离,但和大房也没有什么来往。 饭已经吃到了尾声,众人也开始低声说笑着,亲手剥粽子吃。 六娘子见没有什么人注意她和七娘子的对话,便把声音再压低了些。 “她自从有了身子,就疑神疑鬼,总觉得谁都要害她……好像和谁走得都不近!” 七娘子心下了然:八姨娘想走的是七姨娘的路线,两边不靠。 所以和四姨娘走得也不紧密,和大房这边,也是藕断丝连。 她也不容易! 生的是女孩,还好,若是男孩,大太太放到屋里之余,想到她和四姨娘的关系,多半对付她的手段,要比对付九姨娘更狠。 可如果生的是女孩,又只能任两房揉搓,不管得罪了谁,都没有好下场。 也只好这样暧昧地混过来了。 她笑了笑,“都是可怜人。” 六娘子也流露出一丝戚然,“看她瘦成那样……” 七娘子吃了一口蜜枣莲子江米粽,浅浅一笑。 众人吃过饭,二太太就起身要带八娘子回去了。 这一次,她连眼尾都没望向四姨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王妈妈安排的那番指桑骂槐,起了作用。 二娘子若无其事,招呼了王妈妈,要送二太太出百芳园。 上一次,她就没有出面…… 七娘子心下有数:二娘子肯定知道了事情始末。 虽然她一向明哲保身,但是九哥的安危,牵扯到大太太的依靠,也就牵扯到了二娘子、五娘子将来在娘家的地位,二娘子是不能不上心的。 一行人正要四散,立春忽然满面笑容地自岸边疾步上桥。 “大姑爷亲自带人送了节礼来,正在外次院和大老爷说话,打发了姚妈妈进来给太太、姑娘们请安!”她一脸的喜气,压都压不住,“初娘子有喜了!” 众人顿时一阵喧闹,二太太顿了顿,眉宇间掠过了一缕几不可见的阴霾,才绽开笑容,“喜事!喜事!” 大太太不在,大姑爷就不好进来请安,毕竟二太太是隔房的婶婶,姐妹们又都没有出嫁。 二太太就在解语亭又坐了下来,让姚妈妈进百芳园来请安。 “也让姚妈妈看看旧时住处的景色!” 姚妈妈很快就到了。 这是个透着精干的中年妇人,穿着暗红色烂花乔其对襟长袄,喜气中透着稳重,一进解语亭,便满面是笑,礼数周全地冲二太太跪了下去,结结实实地行了大礼。 二太太安之若素地受了。 其实,像这样被打发回来请安的陪嫁妈妈,都是很有脸面的,二太太这样的隔房婶子,一般总要谦让一下,再受全礼。 七娘子发觉二太太似乎不大喜欢初娘子。 “给二太太请安!给二娘子、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七娘子请安!”姚妈妈脸上带着笑。 大家寒暄了一会,二娘子就吩咐立春,“给姚妈妈倒茶!” 顺势,就指了指四姨娘身边的小绣墩,“姚妈妈坐——还没问过大姐好!” 就有机灵的小丫鬟搬了绣墩,放在二太太、二娘子斜对面。 姚妈妈谦让了又谦让,才斜签着身子,粘着绣墩的边坐了下来。 “初娘子好着那。”她一脸的春风,“本来是预备着要归宁的,送信的人都要出发了,没想到这当口,忽然害喜作呕……吃什么吐什么,全家老小,都慌得不行了。姑爷急得是团团乱转,连夜到镇上请了医生,还嫌不够,非得亲自到杭州找了才回乡的老御医……这就耽搁到今日,才把节礼送上门!姑爷正在前头给大老爷赔罪呢!” 先不说为了初娘子害喜,李姑爷亲自去杭州请医生,只看大节下的,却是姑爷亲自来送节礼,赔礼道歉,就可见得李家是何等看重初娘子。 几个杨家女儿脸上都浮现了真心的笑容。 “余杭地方就是小了些。”二太太却说,“连个医生,都要到杭州去请!” 姚妈妈就是再好说话,也不知道接什么好了。 气氛一时尴尬了起来。 二娘子脸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怒意。 “大姐姐有什么话带给我们没有?”她问姚妈妈。 “有!”姚妈妈一下抓住了这个话头,“拉着我的手,让我对众位姐妹赔不是,说是本来想回家和姐妹们好好地玩一趟的,可惜不得来了。问八娘子好,可痊愈了?要好好将养身体。又请二娘子放心,您出阁时,初娘子是一准会到的。” “还是养胎要紧!”二娘子急急地插了一句,语调里满是掩不住的关心。 “我们也是这样说,可您还不知道初娘子的性子吗?说风就是雨的……到时候少不得请二娘子捎信过余杭,安顿住她了。”姚妈妈呵呵直笑,“还问三娘子好,读书用心不用心,能不能作诗了,若能,把诗作抄回去给她看看。” 三娘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惊蛰,快回去把书房理理,诗我是不敢献丑,字倒是还有几分自信的。写了几幅上不得台面的字,正好给大姐姐点缀屋子!” 姚妈妈笑着拍了拍三娘子,“瞧您说的,求都求不来呢!”又对四娘子说,“初娘子说,请四娘子没事的时候多出来走走,别老闷在屋里绣花,把眼睛绣坏了就不好看了。” 四娘子莞尔一笑,眼睛里也有了四姨娘水雾迷蒙的韵味。 “又说,想和六娘子一道在小香雪荡秋千的,如今看,是不能的了,明年再回家来荡!与六娘子一道赏花!”姚妈妈笑着转向七娘子,“这就是七娘子吧!生得和九哥一模一样,初娘子请您安心在正院住下,姐姐弟弟都是和气的,断断不会委屈了您,千万别见外,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大太太说,万万没有不允的。得闲了,请姐妹们到余杭去做客!” 七娘子不由得感慨:这个初娘子,实在是太会做人了。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问起了李家的境况。 李家家境简单,李老爷父母已经去世,也没有纳妾,只得一个原配嫡妻,生育了两儿三女,大儿子李意兴就是初娘子的夫婿,现在在家读书,二儿子李意飞学的是农事,在家务农,也管着余杭、杭州几家米铺的生意,三个女儿现在都还小,平时被管教得也很严厉,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贞静性子。 初娘子一嫁到李家,就得到了老老少少的喜爱,上到公婆,下到小姑子小叔子,都把她当作了宝贝,怎么看都是好,怎么做事都是稳妥。初娘子又有眼色,虽然被宠爱,但行事从来都是谦逊有度,凡事先有了公婆,再有了弟妹,才有自己和丈夫。李家人就算一开始只是看在杨家的权势,一年半年下来,都真心把初娘子当成了宝。 这一次初娘子有孕,本来想要把身边的大丫头开脸给姑爷做通房,李老爷李太太都摇了头,直道乡间人家没有纳妾的规矩,除非四十无子,方可纳一个通房。又主动把李意兴派到苏州,给大老爷送节礼报平安,再解释一下李家的意思。 姚妈妈说得眉飞色舞,一脸的得意。 众人听了,都有艳羡之色。 李家虽然没有功名,但平安富庶,家宅宁静,初娘子的舒心,她们都是可以想见的。 六娘子眼底的羡慕满得都要扑出来了。 “这门亲事,当年母亲是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她低声对七娘子说,“万里挑一的好人家!” 七娘子也觉得就算是二娘子,恐怕都未必有初娘子的福气。 定国侯孙家是名门世家,规矩必定就大,亲戚又多,头顶上的长辈都不知有多少……二娘子嫁过去,头几年很是要吃些苦头的。 哪里比得上初娘子来得快活? 她心底渐渐的就有了一些朦胧的向往。 初娘子也是庶女,也养在正院……如果她能和初娘子一样,为大太太出谋献策,将来岂不是也能…… 直到这一刻,她才体会到九姨娘的苦心,也懂得了九姨娘只求速死的心情。 # 虽然有了姚妈妈的插曲,但是没有多久,八娘子就露出了困倦之色,一个又一个地打着呵欠。 二太太得了借口,就拉着八娘子匆匆地离去了。 七娘子就暗暗注意四姨娘的脸色。 四姨娘站在解语亭边,怔怔地凝视着湖面,脸上云山雾罩,心事重重。 可怜天下父母心! 众人又说了一会话,二娘子邀姚妈妈到幽篁里坐坐,见一见干女儿小寒。 这只是托词,真正想问的,应当都是台面下的体己话。 众人各自散开,七娘子也回到西偏院安安静静地看书写字。 白露一反往日的机灵,显得有些怔忪。倒是立夏,依然气定神闲。 说起来,立夏也不是不知道这几天府里的暗潮汹涌,那天她从家里回来,就从白露那里知道了一切。 但是这几天来,她非但没有露出什么异状,反而比没事的时候还要镇定。面对四姨娘和二太太时,也看不出什么不妥。 到了半下午,九哥才回来,小脸红扑扑的,出了一脑门子的汗,王妈妈和立春忙打发他洗澡。 没过多久,便有小丫鬟来送东西:“初娘子送的节礼。” 初娘子送的都是寻常的东西,说不上多名贵,女儿家戴的艾虎钗,佩的长命缕……只是给每个兄弟姐妹都亲手做了一个荷包,手工很细致,里头填了各色香料。 九哥洗完澡出来,看到初娘子的手艺,“是大姐姐做的吧!”一眼就认了出来。 看来以前没有少穿初娘子做的衣服。 “里头还填了您喜欢的雀舌香。”王妈妈笑盈盈的。 七娘子心头一动,嗅了嗅自己的香包:只是寻常的蓬莱香。 初娘子处处吃香,是真有过人之处。 王妈妈就问九哥:“要给京里报信,让太太也知道这个喜事,高兴高兴!九哥有什么话要带给娘亲和姐姐的?” “我很想娘。”九哥扬起小脸,可怜巴巴地说,“爹也想娘了,娘要早些回家。” 这句话比一千句,一万句甜言蜜语都叫人心甜。 王妈妈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九哥乖!”她摸了摸九哥的头,“太太在京里,心里也惦记着九哥!” 又望向七娘子,微微露出笑容,“七娘子有什么话要带给娘亲?” 上京请安的人,如果是当着亲戚的面传话,庶子庶女这样情真意切的想念大太太,也显得大太太宽厚贤德,合家和睦。 “小七很想念太太,请太太保重身体,早日归来,府中离了太太,简直就是离了主心骨,什么事都乱乱的,没有太太在家的时候顺畅。”七娘子乖巧地说。 王妈妈不由得好笑,“什么乱乱的,真是孩子话。” 想到是七娘子的肺腑之言,也摸了摸七娘子的头。 “就算太太不在家,天也塌不下来。”她语带玄机,“有什么事,送个信她也马上知道了。” 与其说是特地告诉她一声,倒不如说是临时起意,想到了,才告知七娘子:二太太和四姨娘合谋的事,要报到太太那里了。 七娘子眼神微黯:自己的年纪太小了,倒不怪王妈妈不把自己当回事。 忽然间,她有些后悔了。 是不是不该把这件事捅到王妈妈那里……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初娘子之所以脱颖而出,就是因为大太太有四姨娘这个强劲的对手。 避嫌 李意兴很快就回了余杭。 “不是苏州不好,在岳丈这里受到的款待,也很热情,只是善德才刚有了身孕……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小丫鬟逼真地学着李姑爷的语调。 善德是初娘子的大名,杨家这一辈排的是善字,不过,平时女孩子家也很少用大名,不是喊排行,就是喊小名。 众人笑成了一团。 “大姐姐真是好福气!” 黄绣娘走进屋子,好奇地看着眼前和睦的一幕。 “什么事这么高兴?” 小丫鬟就把初娘子的夫婿来送节礼的事,绘声绘色地告诉了黄绣娘。 黄绣娘端午那几天回了苏州乡下的老家,自然不知道这一段故事。 听到初娘子过得这样好,她点了点头,也流露出几分喜悦。 “应该的,我们家初娘子那样的人品,嫁到李家,算是屈就了。” 屋内的气氛很轻松,三娘子和四娘子小声说笑,慢慢地在眼前的绣架上绣着花。 六娘子却没有说话,在绣花课上,她一向是最专心的。 七娘子心中有事,绣上几针,就瞧瞧三娘子和四娘子。 四姨娘的两个女儿,就好像是冰与火。 三娘子热情似火,四娘子冷漠如冰。 七娘子看得透三娘子,却看不透四娘子的心思,在正院住了三四个月,四娘子与她说话的次数是屈指可数,沉默得就好像是一块坚冰。 三娘子的城府又太浅了。 都不适合传话,也都很可能听不懂自己的暗示。 就算是大太太在家,晨昏定省的时候,她和四姨娘交流的可能性都不是很大,更不要说大太太不在家的时候,姨娘们都很少在外头走动。 除非是上回在百雨金时一样,四姨娘有心来找她,否则,撞见她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但是现在都五月了,就算不计选人的时间,从提亲到议定,都要半个多月是最少的。 八月大太太就到家了。 四姨娘的动作要是慢了点,三娘子的亲事,她可就真没法做主了。 这个道理,四姨娘也不会不明白。 七娘子望着眼前的丝线出神。 绣花课她一向应付了事,大家看了,也没有说什么。 大太太收了王妈妈送去的消息,又会怎么应变呢? 如果她是大太太……那就破了没脸,设计让大老爷撞破二太太和四姨娘密谋。 大老爷虽然嘴上不说,但心底是很忌惮二太太的,未必没有多少厌恶。 四姨娘在府里的体面,靠的就是大老爷的宠爱,少了大老爷,她什么都不是。 但是以大太太和王妈妈、梁妈妈的性子,未必会采取这样的应对措施。 她要两面都落人情,就得考虑好两面的做法。 七娘子的手稍稍顿了一下,又甩了甩头。 雪中送炭,也只能在雪中,而且动作要快,雪都停了,炭才送到,那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如果等大太太回信,四姨娘主动全失,自己的提点只会沦为笑话。 有时候,要把一个人情妥妥当当的送到别人手里,也不容易。 #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白天也就越来越长了。 出了朱赢台,太阳还挂得老高,七娘子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六娘子,脸上就透出了羞涩。 “六姐……”她嗫嚅,“小香雪的秋千还在吗?” 六娘子怔了怔,哈哈大笑,“七娘子难得有玩心!” 来接人的白露和冬至都露出了笑容,七娘子的确很少有这样童心未泯的时候。 七娘子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足,“六姐笑我……” “哪有这样的事,你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六娘子笑嘻嘻地,“干脆今晚就在小香雪吃晚饭吧!” 七娘子扭捏,“这怎么好意思。” “嗳,怕什么。”六娘子干脆直接挽住了七娘子的臂弯,“我往常都是和七姨娘一道吃饭,没个人说话,寂寞也寂寞死了!” 七娘子只好一脸无奈的笑意,被六娘子半拉半拽地,拖到了去往小香雪的路上。 两姐妹一路说笑,快到小香雪的时候,七娘子找了个空当,对白露招了招手。 “你回去和王妈妈说一声,”她轻声嘱咐,“免得她担心。” 白露点了点头,拔脚要走。七娘子又说,“再带些点心鲜果过来……”空手上门吃饭,总是不好意思。 白露望着七娘子的眼里,多了一丝笑意。 跟在七娘子身边,是从来不用害怕她失礼人前的。这孩子行事妥当,如大人一般。 “哎,立夏家里前些时候送来的桂花腐乳,送两方是最好的,”她和七娘子咬耳朵,“七姨娘最爱吃桂花腐乳。” 七姨娘对七娘子的来访,虽然有些讶异,但却也很热情地招待了她。 两个小姑娘在林子里荡了小半个时辰的秋千,都累了,就挤在秋千上一道坐了,缓缓地荡着秋千咬耳朵。 梅花虽然都落了,但小香雪里依然满是生机,碧绿的叶丛间掩映着一颗颗青梅,随着晚风,散发出诱人的酸香。 “大姐姐从前在家的时候,从来都是笑脸迎人。”六娘子推心置腹,轻声细语,“不论受了谁的气,转天见了三姨娘……”她顿了顿,才改口,“转天见了那人,还是客客气气,欢欢喜喜。” 就算别人一开始再不喜欢她,长年累月这样笑脸迎人下来,也终究不会太讨厌的。 七娘子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去了的三姨娘。 三姨娘早在九姨娘和她到苏州的前一年就去世了。 看来,她和初娘子之间,有过一段恩怨。 六娘子却没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怔忪。 “我一向很羡慕大姐姐!”她轻轻说,“可又怎么都学不像……” 六娘子虽然也是处处带着笑脸,但是行事,却和八面玲珑沾不上边。 七娘子就想到了她送二娘子的绣屏,与送自己和九哥的香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子,未必要和别人学。”她安慰六娘子。“你已经很可爱了。”以六娘子的个性,大太太就算不会像对初娘子那样上心,也都会为她说一门好亲事的。 毕竟杨家的庶女嫁得好,也是大太太的脸面。 六娘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是姐姐,还是我是姐姐?”她跳下了秋千,面孔半隐在夕阳下,七娘子只隐约瞧见了她唇边的笑。 不知为何,在这瞬间,她反而强烈地感受到了六娘子的美丽。 “吃饭啦,发什么呆啊。”六娘子把她也拉下了秋千,两个小女孩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 好像在刚才那一刻,她们都展现了太过私密的自我,两人之间反而尴尬了起来。 立夏果真送了一小瓶桂花腐乳过来。 她还端了一盘子扬州糖烧卖,一篮子个大鲜红的石榴果与小林檎。 “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一点点心意。”立夏很客气。 这些东西在杨家也算不上什么稀奇的好东西,小香雪里也不是没有。 难得的是这份心意。 七姨娘爱吃腐乳,这瓶子桂花腐乳很合她的心意,风韵犹存的七姨娘笑得眉眼弯弯,谢过了七娘子。 “是立夏家里酿的,和外头卖的,风味不大一样。”七娘子笑着说,“这个扬州糖烧卖也是吴嫂子的得意之作,二姐虽然搬到了幽篁里,但三不五时还传话出来,让她做了送进去。” 六娘子一向爱吃甜食。 大家就在七姨娘屋里坐下来吃晚饭。 七娘子这次过来用饭,并没有敲锣打鼓,大厨房那里,怕是都不知道她来了,开出的还是两个人的量。 虽然比不上正院饮食的细致精美,但也是j□j名贵,味味丰盛。 六娘子一边吃饭一边和七姨娘说话,嘀嘀咕咕地说着今天在朱赢台绣花的事。 气氛温馨怡人。 七娘子眼底就透出了羡慕。 吃过饭,天色已经半黑了,七姨娘张罗着要送七娘子回西偏院。 七娘子赶忙婉拒了。 “有立夏就好!”她笑着拉过了立夏,“我们也是在百芳园里行走惯了的,不至于迷路。” 七姨娘也就从善如流,唇边含着笑,和六娘子一起目送她们出了小香雪。 出了小香雪,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小香雪只有一条石子路通向园子里,出了梅林,才是青石板铺就的正路。 立夏就要带着七娘子往右走。从朱赢台过玉雨轩,经由浣纱坞前面的小板桥回正院。 七娘子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拐到了左边。 从小香雪的左边出去,最近的路是从聚八仙穿过去,绕到轻红阁边上,再从假山边出百芳园进正院。 可是七娘子却兴致盎然地拉着立夏东游西逛,经过聚八仙的时候,还采了一捧未谢的琼花,直走到了万花流落边上,与立夏指点着池子里早开的荷花。 杨家的荷花花期晚,虽然进了五月,也只开了几支,大朵大朵的红白荷花,孤零零地矗立在万花流落里,透了几分寂寥。 眼下正是执事们吃晚饭的时候,园内冷清无人,乌压压的黑云压在了夕阳上空,只有一星半点暗红色透出来。园内又还没到点灯的时辰,连迎面而来的人是谁,都看不清。 立夏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倒是七娘子兴致很好,一边走,一边问立夏,“怎么是你送东西过来?白露姐姐呢?” “白露姐姐说,我也该学着待人接物,出来办事了。”立夏小心地回答。“您仔细脚底路滑。”池子边的青石路,总是滑溜溜的。 七娘子嗯了一声。 “白露这个人,倒是谨慎。”她似乎是自言自语,“懂得这两个字的涵义。” 立夏浑身发冷,不觉细细颤抖了起来。 七娘子忽然要到小香雪用晚饭,又把白露打发了回来,让自己过来……要说只是心血来潮,连她都不信。 七娘子又拍了拍她的手,“你不要害怕!” 她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花树下,又透着坚定。 “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哪一个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七娘子的声音里,渐渐透出了疲倦与无奈,“白露是大太太屋里出来的,有时候……总是不大方便!” 立夏品味着七娘子的软弱,一瞬间,心里就觉得自己高大了起来。 “我不怕。”她斩钉截铁般地说,“凭您差遣!” 七娘子能把她从南偏院带到正院,就能把她从正院打回南偏院。 正因为她能依靠的只有七娘子,所以七娘子才一直提拔她、信任她。 在这个时候,她决不能退缩。 七娘子欣慰地笑了,她紧紧地握住了立夏的手。 “二太太终究是明媒正娶的嫡妻……”她细细地对立夏诉说着自己的想法,“大太太是不能把她怎么样的,这一趟上京,其实还是为了搬救兵……就算许夫人真的派了人来料理二太太,怕是最多也不过把二太太带到京里去。” 二太太如果去了京城,大太太身边,一下就少了对手。 如果再成功地卡住了三娘子的亲事,卡住了四姨娘的喉咙。大太太在这个家里,就没有对手了。 到那时候,七娘子想的就不是如何立功,而是如何自保的事了。大太太少了对手,自然也就不需要她在九哥身边出入……她的日子就会难过起来。 所以说,一个人的算盘如果打得太精,很容易就会让身边的人,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大太太对她的好能少些功利,多一份真诚…… 七娘子不由失笑。 又想起了初娘子。 不论如何,大太太的心肠还是软的,只是小气了点! 只要大太太还有劲敌,她就能一点一点,和大太太培养出情谊,成为大太太的自己人。 六娘子惆怅的声音还回荡在七娘子耳边。 “我一向很羡慕大姐姐!可又怎么都学不像……” 她们这样的庶女,羡慕的无非是初娘子的夫家。 七娘子目光渐渐迷蒙了起来。 不求家财万贯,只求人口简单,平实度日。 大太太总是有能力如了她这个小小的愿望吧! 不知不觉间,溪客坊已然在望。 百芳园内的万花溪,经过浣纱坞就换做了暗水,在假山与青石路底下流着,到了溪客坊,便汇聚成了一渠浅浅的荷塘,环绕着小小的院落,再汇入万花流落。 溪客坊和小香雪颇有几分相似,与外界都是靠一条小小的青石路连接,不过溪客坊的这条路,架在水上。 七娘子把手中如雪的琼花交到立夏手上。 “把这捧花放到院门前,动作轻一点。” 立夏接过话,左右张望。 溪客坊在百芳园西南角,背靠万花流落,附近的院落,多半都是空着的。 在深重的暮色里,就算是两个人迎面撞见,恐怕都认不出来。 立夏轻盈灵巧地踱到院门前,弯腰放下了琼花,转身气定神闲地走回了七娘子身边。 脸上看不出一丝心虚。 七娘子又想到了九姨娘对立夏的评价。 “胆大心细,遇事镇定,又有良心。将来,是你的好帮手。”九姨娘的声音,嘶哑中透着虚弱,虚弱里,暗藏着满足。“到了正院,不要吝惜,要好好地提拔她。” 她就转头看着立夏的侧脸,微笑了起来。 “再说,我们都是庶女……”她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虽然平时难免争斗,但在这件事上,我是不会踩她的。” 一个人对朋友的态度,并不能证明她的为人。 只有对敌人的态度,才能体现出她的人品。 虽然这道理并非人人都能说得出口,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秤。 对敌人尚且如此,对朋友,就不必说了。 立夏也扭过头轻轻对她笑了笑。 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穿过百雨金,从假山脚下转出来,进了正院。 正院里正点灯,捧着巨烛的婆子丫鬟来回穿梭,映亮了半边院子,和百芳园的冷清相比,这里热闹得多了。 人们来回走动的时候,见到七娘子居然在这个时候从百芳园回来,都不免奇怪地看她们几眼。 从头到尾,立夏的脊背都挺得直直的,脸上也带着徐徐的微笑。 在这一刻,她看起来居然很有七娘子的味道。 琼花 王妈妈对小香雪留饭的事,没有多说什么。 她都不发话,立春自然更不会说什么不中听的。 七娘子年纪小,去小香雪荡荡秋千,也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七姨娘母女一向与世无争,虽然比不上大姨娘、五姨娘与大太太亲厚,但一直也没有给大太太惹出什么麻烦,大太太看她们,还是很友善的。 倒是九哥抱怨,“这么晚才回来,野到哪里去了?又让我一个人吃饭。” 立夏心中一跳,面上却一点都看不出来,只是视线却不由得调向了七娘子。 她们今天做的事,已经不是简单的吃里扒外能道尽的了……要是被人知道了,恐怕回到南偏院,都是奢望了! 七娘子有一丝抱歉:九哥一向习惯了热闹,现在大太太和五娘子不在,他的确寂寞了很多。 “下回我只是去荡秋千,就不在小香雪吃饭了。”她笑盈盈地许诺,看上去,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还是那样的从容、稳重。 听到秋千,九哥眼睛一亮。 他还没开口,王妈妈就发话了,“大太太在家的时候,要荡,您什么时候都能去荡,大太太不在家……您就想都不要想!” 九哥一扁嘴,就要闹起来了。 “难道九哥要等小香雪的秋千被拆了,才能死心不成?”王妈妈黑了脸,不轻不重地说。 虽然王妈妈对九哥一向客气有加,但她的性子摆在那里,九哥还是很有几分怕她。 七娘子左右看看,笑了笑,转身进了东里间。 白露斜靠在窗边的红木圈椅上做针线。 “七娘子。”看到七娘子进来了,她忙笑着起身招呼,又伸手去摸茶壶,试探茶水的热度。“七娘子回来了。” “哎。”七娘子眉眼弯弯,难得地把笑意表露在了脸上。“在小香雪荡秋千,弄得一身大汗。” “上元,中元,去小厨房要水给七娘子洗澡。”白露就放下针线,出门喊了两个小丫头出来做事。 返回来,又笑盈盈地把手中的针线亮给七娘子看。 “给您做了个肚兜。” 这是很鲜亮的活计,红绫上绣了大朵大朵的桃花,不论从构图还是手艺上看,都十分出挑。 “白露姐姐有心了。”七娘子和她相视一笑,彼此之间,洋溢着无言的默契。 立夏却没有留意。 要是搁在往常,她心里多半还是会有些不高兴。 毕竟和七娘子一道从南偏院挣扎过来的人是她。 白露又是这样迅速地就得到了七娘子的信任和好感…… 但是今天,她的心思全放在了那一捧上。 如果、如果这事闹腾了出去…… 立夏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七娘子叫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七娘子喊我什么事。”她忙露出了微微的笑,“想到了七姨娘屋里的好菜,就不由得走神了。” 已经学会掩饰了! 七娘子笑着说,“叫你帮我洗头。” 白露瞥了立夏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又凑到灯前,仔细地穿针引线起来。 立夏服侍七娘子擦头发的时候,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这孩子现在才知道后怕。 “不过是个老妈妈!”七娘子轻声说。 她的眼里,又浮现出了熟悉的无畏。 立夏就想到了几个月前,刚到西偏院的时候,她们下了学,在甬道口等五娘子。 当时七娘子也是这样轻声细语地对她说,“不过是个小姑娘!” 五娘子虽然不喜欢七娘子,但终究还是没能让她吃到什么苦头。 她挺直了脊背,“是!” # 四房一直风平浪静,那捧就像是被风吹走了一般,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四姨娘反而减少了外出的次数,成日里只是呆在溪客坊,侍弄一渠的荷花。 七娘子每天都要在早晚课程里,和三娘子、四娘子见面。 三娘子脸上还是那喜气盈盈的样子,但绣花课上,常常住了针线,发起呆来。 笑容里透着的三分勉强,任谁都看得出来。 反倒四娘子一直冷冰冰的,也看不出什么不妥。 早上的启蒙课里,先生终于读完了女四书,开始教《声律启蒙》。 课程要比女四书有意思得多了。 三娘子、四娘子和七娘子听课都明显认真了起来。 只有六娘子还是呵欠连天。 七娘子还在临卫夫人的字,先生就叫她仿着卫夫人的意思,抄一遍声律启蒙。 这是大工程,上课下课,七娘子都一边听,一边凝神静气地写。 六娘子就更无趣了,往常还和七娘子说些闲篇,现在只好睡觉。 三娘子得闲了,也常常来看七娘子的字。 “茶对酒,赋对诗,燕子对莺儿。栽花对种竹,落絮对游丝。四目颉,一足夔,鸲鹆对鹭鸶。半池红菡萏,一架白荼蘼。几阵秋风能应候,一犁春雨甚知时。” 七娘子已经抄到了支部。 三娘子看了,笑盈盈地问七娘子,“七妹总不会私底下也才读到声律启蒙吧?” 问得像是随意,眼睛,却紧紧地盯着七娘子,透出了紧绷。 七娘子有些纳闷,“也读些诗词歌赋,志怪小说,都是解闷用的。” “要多读些书才好。”三娘子就笑眯眯地点了点四娘子,“四妹平时绣花之余就是读全宋词,已经读到张先了。” 说着就叫四娘子,“你昨儿读的那首词是什么,怪好听的,背出来我听听。” 四娘子根本没有搭理三娘子,三娘子也不着恼,想了想,背给七娘子听。 “汀苹白,苕水碧。每逢花驻乐,随处欢席。别时携手看□。萤火而今,飞破秋夕。旱河流,如带窄。任身轻似叶,何计归得。断云孤鹜青山极。楼上徘徊,无尽相忆。” 六娘子听到她们在说诗词歌赋的事,早就昏昏欲睡。 七娘子心中一动,望着三娘子,只是笑,却没有说话。 三娘子也冲七娘子笑,弯弯的眉眼里,喜气渐渐淡去,现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七妹妹闲着没事的时候,要多读书。”她看了六娘子一眼,“父亲最喜欢满腹诗书的人。” 七娘子回去借了九哥屋里的全宋词来看,找了许久,才知道原来张先的这厥词,就叫做《忆》。 # 六月里一天,二娘子身边的小寒到西偏院来找王妈妈。 两个人嘀咕了半天。 七娘子写完了一百个大字,去净房洗了手,出来和九哥对坐着吃早饭。 早饭很简单,不过八色小菜,两三样粥水。九哥挑了黑枣粳米粥喝了半碗,很是艳羡地看着七娘子。 “七姐,你怎么每天都起得那么早!”他满面的羡慕。 九哥年纪小,还是很爱赖床的,每天早上都要小雪、处暑千方百计地哄起来,也不过是吃个早饭,就要去上学了。 七娘子笑着看了九哥一眼。 “因为我勤快。” 七娘子虽然还是小孩的身子,但脑海中属于成年人的意志力,却一直未曾失去。 王妈妈结束了和小寒的对话,面色如常地进了屋子。 “九哥也要多和七姐学学。”她笑着说教了起来,“可不能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折腾了。等到八姨娘肚子里的弟弟出生了,更是要给弟弟做个表率!” 九哥撇了撇嘴,没有回话。 他的性子虽然不算太骄纵,但也决不平易近人。 王妈妈也不在意。 她抬起头,对七娘子使了个眼色。 七娘子又喝了一口清豆浆,便起身拿起手绢,揩了揩嘴。 “九哥慢用。”她笑着说,“我要换衣服上学去了。” 说着,就进了东里间。 立夏和白露已经打点好了衣服,准备给七娘子换上。天气渐渐热起来,丫鬟们身上早换了纱衣,七娘子也脱了家常穿的绉绸衣裤,换上了淡黄提花府绸短袄与暗紫莨绸百褶裙,随手翻开了一本书,一边看,一边等着王妈妈进门。 王妈妈走进屋里,看着七娘子,就不由得欣赏地眯起了眼睛。 长长的头发编成了两条辫子,垂在耳边,虽然年纪小,打扮得却是一丝不苟,低调中透着华贵,看起来,要比跳脱的五娘子,更像是正院嫡女…… “七娘子,”她笑着开口,语气却分明透了几分急迫。“有些话,想问问您。” 白露和立夏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地退出了东里间。 七娘子放下了手中的书本,略带惊愕地冲王妈妈挑起了眉毛。 “王妈妈请说。” 她的声音清脆宁静,就像是三月底的寒涧水,透着清凉。 王妈妈注视着七娘子,缓缓道,“七娘子想必不知道……昨晚李老爷上门拜访。” 她口中的李老爷,自然是江苏布政使李文清。 李文清和大老爷一向是过从甚密,一个月总有十多天要登杨家的门,七娘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王妈妈。 王妈妈继续说,“临走的时候,他对大老爷提起了三娘子的亲事。” 大秦规矩,两亲家是不会当门对面地提亲的,总是要托了保媒的人上门,才好说话。否则若是不遂意,两边都闹得尴尬,反而影响了交情。 七娘子很惊讶。 “这可不合规矩呀!”她难掩迷惑。“哪有两亲家当面说这种话的!” 王妈妈看着七娘子眼底不加掩饰的惊讶之情,就放柔了目光。 这么小的孩子,就算是演戏,都演不到这么逼真的。 自己话一出口,七娘子眼底的惊讶就漫上来了,如果她对这事有一分半分的了解,反应得都不会这么快,这么真。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七娘子,正院这边,恐怕还被四姨娘和二太太蒙在鼓里! 不论告密的人是谁,都不会是七娘子屋里的人……立夏的父母都是浆洗处的人,老实巴交的,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白露虽然不是自己这个派系的,但也是梁妈妈的干女儿,无论如何,不会歪到四姨娘那里去的。 那究竟是谁给四姨娘提了醒? 王妈妈的心事,陡然重了起来。 “李老爷倒不是为自己的儿子提亲,他提的是福建布政使王家的三儿子……”她漫不经心地说,思绪已从七娘子身上转了开去。 七娘子不由微微一皱眉。 大老爷经略江南,手底下管着江苏、浙江、福建三个省份,虽然在苏州开衙,但不代表他对福建、浙江就会放松。不论是浙江的刘家,江苏的李家还是福建的王家,都不敢怠慢了大老爷,平时常常派人来请安,刘大人和王大人每年都要到苏州来见一见大老爷。所以,杨家人对王家并不陌生。 王家是福建世家,虽然福建比不上江苏的富庶,但到底是南方富饶的地方,民风和顺,多年下来,王家家境也是很殷实的……不过,和李家不一样,王家的子嗣也很单薄,长子次子都早夭,现在最长的反而是庶三子,嫡四子与嫡五子年纪都还很小,庶三子今年也不过是十六七岁,身上还没有功名。 王家三少爷和三娘子,倒是从身份,从前程,从受宠的程度来说,都是很相配的。 三少爷虽然没有功名,但是现在王家年纪最长的儿子,当然受到王老爷的看重,以前也曾多次随王老爷上门拜访,大老爷、大太太都是见过的。他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一直在嫡母膝下养大,据说,王家家风严谨,家庭和睦,嫡母对他的关心,并不亚于嫡子。 虽然王家的品级比不上杨家,但是三娘子只是偏房庶女,没有在太太膝下成长,是以三少爷和三娘子的身份,倒算得上相配。 这门亲事虽然说不上最好,但是也要比大太太给三娘子说的亲事实惠得多,是肯定的了。 三娘子过门后,头几年是难熬了些,但只要王家三少爷能考上功名,将来以王家的势力谋个外放,她的日子也就会轻松起来了。 看在杨家的面子上,王夫人也不可能太为难她。 七娘子垂下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四姨娘为了这桩亲事,怕是也费尽了心思吧。 王家人远在福建,今年无非就是年初路过苏州而已,她是怎么联络上王家,又怎么让王家托了李家上门提亲的,真是个谜。 王妈妈也想不透。 “原本以为是李家……这样看来,你当时是听错了几句,也是难说的。”她眉宇间现出了愁容。“不过王家都托了李家上门来了,恐怕四姨娘的伏笔打得很深,就算太太在家,一时之间怕是也拿不出应对的办法。” 王妈妈本人对三娘子虽然不会有太多好感,但也没有深仇大恨。 因为七娘子的偷听,王妈妈在这件事上,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大太太也不能为这事惩罚她什么。 这对王妈妈来说已经够了。 只是没想到四姨娘的动作这么快…… 王妈妈不禁皱眉。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聚八仙里开得团团如扇的。 到底是谁传出了消息,让她的一番盘算,大多落到了空处…… 至于三娘子的亲事……都托了李家,说到了大老爷那里,看来,是已成定局了。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四姨娘的果断。 不过,三娘子的亲事有了眉目…… 七娘子不由得看向了九哥。 王妈妈也跟着她的视线,扭头望向了门外。 小雪正弯下腰与九哥说悄悄话,九哥小小的身影,倒有大半为阴影笼罩。 27深意 () 王家上门提亲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杨府。。 “据说王家在福建的园子,要比百芳园还大。”六娘子和七娘子咬耳朵,“从园东头进去,要花好半天才能走到园西头。” 百芳园就已经不小了,王家人口少,住着的地儿却比百芳园还大,可见家底殷实。 “三姐好福气。”七娘子就笑。 都是庶女,唇亡齿寒,虽然平时不友好,但是总还是希望三娘子能说个不错的人家。 王家托了李家做大媒上门提亲,就算杨老爷心里想着大太太,把事儿拖到了大太太回来,碍着李家、王家两重面子,大太太还能说个不字? 王妈妈早就把第二拨送信的人派出去了。 古代交通不便,从苏州到京城,就算是最快的马,也要跑上十几天。 更别说大太太还要往回送信了。 一来一回,小一个月,四姨娘若是能磨得大老爷点了头换了庚帖,那亲事,就是铁板钉钉,出不了什么波折了。 三娘子见了人,就格外多了分羞意。 虽然姐妹们不会说什么,但是有脸面的管事老妈妈们,难免就要笑着打趣,“到了说人家的年纪了!” 随着这门亲事说了出来,四姨娘、三娘子的脸面,也渐渐地重回了当年的显赫。 毕竟,大太太膝下的庶女初娘子,虽然也是嫁到了殷实的人家,但论门第,可是要比福建布政使低了不少。三娘子身为庶女有这个脸面,实属难得。 王妈妈黑了几天脸,笑容忽然又多了起来:大老爷虽然这十几天常去溪客坊,但在亲事上,却一直没有松口。 本来也是,两家联姻这样的大事,没有主母在场,怎么好下决定? “四姨娘自以为这门亲事万无一失,却也不想想,王家在福建飞扬跋扈……就好像土皇帝似的,上个月太子长史郑长青的亲弟弟郑长春,只是犯了点小事,他们就闹得沸反盈天的,又是说郑家欺行霸市,又是说郑长春好色无行,把郑老爷气得吐了血……老爷那样谨慎的人,会这么轻易的就在亲事上松了口?” 王妈妈和立春说这话的时候,就有一点得意。 因为七娘子对这里头的争斗一清二楚的关系,王妈妈和立春,有时候就到东里间来说话,避开了九哥的耳目,又能和他呆在一间屋子里。 现在九哥出出入入,都是王妈妈陪着,王妈妈偶然走开的时候,立春也必定呆在一边。 不论是小雪还是处暑,都不能沾手九哥的饮食。小厨房曹嫂子做出来的菜,是立春亲手从厨房拎到西偏院来的。 四姨娘在亲事上如了意,就可能把手伸向九哥。但正院里里外外被大太太经营得就好像是一个铁桶,她要伸手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现在已经是六月末了,大太太随时可能动身回苏州,上回捎信回来时,已经暗示了,平国公许夫人,可能会与她同路下江南,到扬州拜祭许家祖坟。 居然请动了许夫人! 许家虽然现在在京城扎根,但老家却在扬州,现在扬州还有族田、族人,除了陪葬静陵的几代平国公之外,家里历年来有什么生老病死的事,也都是要回扬州安葬的。 大太太自从嫁到杨家,就远离京城,多年来都没有可以走动的娘家人,现在许夫人难得到江南办事,当然要在苏州多住上一段日子,大老爷不但修书请大太太转致邀请,还给平国公本人去信,请许夫人务必要到苏州做客。许夫人到苏州落脚,是肯定的事。 有娘家人撑腰,大太太的底气就足了,二太太到时候,恐怕都要吃个挂落。想不到许夫人这么疼爱妹妹,千里跋涉,就是为了给妹妹撑腰。 就算三娘子的亲事说成了又如何?从聘礼到陪嫁……多得是落四姨娘脸面的地方! 王妈妈渐渐的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里了,平时里里外外,都在操心九哥的安全。连大老爷叫九哥去外书房教他读书,王妈妈都厚着脸皮跟到了外院去。 姜是老的辣。 七娘子静静地想。 如果大太太在,还好,多的是借口回绝了这门亲事。王家虽然和杨家走得勤,但杨老爷未必就很看得上王家的行事做派,大太太说上几句,也就回绝了。 大太太不在,正院是没有人可以在这件事上说话的。 倒不如潇洒一些,索性就让四姨娘上蹿下跳地忙活去,在大老爷面前也卖个好,叫他知道正院对三娘子,是从来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 一心一意护着九哥,就是护住了大太太的命根子。 甚至护到了大老爷跟前…… 大老爷又不是傻瓜,不会察觉出一些不对么?正院的人虽然把九哥看得紧,但也从来没有紧到这个地步。 这就给将来对四姨娘发难,埋下了伏笔。 王妈妈私底下、甚至还查到了二太太和王家、李家来往的证据。 “二月里王家人经过苏州的时候,几个盐商请客,二太太是有请必到。那时李家人倒也在的……” “也算是沉得住气了,足足过了几个月,才把这事儿闹到了大老爷跟前。” 立春附和着王妈妈。 七娘子就抬起眼,笑着问了一句,“王妈妈,太太对这事儿,您觉得会是怎么个意思。” “这还真说不好。”王妈妈对七娘子的态度,已经多了几分随意。 虽然没有以前的规矩恭敬,但就是这份随意,便证明了王妈妈已经对她卸下了少许防备。 毕竟是有些渊源,当时七娘子就是被她带到正院的……这几个月来,又一起经历了这些风风雨雨,很容易就有同舟共济的感觉。 “按理说,大太太在京城,也会为三娘子物色亲事。虽说一个庶女的亲事,也不算是什么,但能嫁到京城,却要比嫁在江南好。”王妈妈就沉吟着为七娘子分析。 七娘子年纪虽小,但是人很机灵、沉稳,虽然有时候还有些不合时宜的傻气,但却能让人放心。 多教她几句,她在大太太跟前也就知道该怎么行事。 “杨家在江南人脉已经够广的了,京城却只有几门亲戚……”王妈妈点到即止。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京城权贵不少,多的是位高权重,庶子又多的人家,随便找一个家庭复杂一点的,把三娘子嫁过去,大老爷能说什么?京城里的权贵,可都是带着爵的! 能结交上一门新的亲家,是杨家的好事,但三娘子远离娘家,京城规矩又大,嫁的还是庶子,吃苦,是一定的。 毕竟是嫡母,要拿捏庶女,多的是办法。四姨娘再得宠又如何?大太太毁掉三娘子的一生,易如反掌。 七娘子只好在心底安慰自己,“到底是心软的,不然,也不会给初娘子说了那么好的人家。” 王妈妈看她有了明白的样子,又点拨,“太太这时候要是来信,也说了一门京城的亲事……” 那大老爷就算是再喜欢三娘子,也要顾及大太太的脸面,至少要等她到家,再来安排三娘子的事。 王家上门提亲,只能说是四姨娘在这场角力中唯一的机会。 想必是费尽心机,才能在大太太不在家的时候,安排人上门提亲。 “四姨娘的运气也好,”王妈妈犹自感慨,“这当口,太太偏偏就不在!也亏她能把媒人安排到这时候上门!” 是运气好吗? 七娘子心头一动。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四姨娘在九姨娘病重时格外的殷勤……一直让她迷惑不解。 原来从那时候开始,四姨娘就已经布下了自己的局。 # 大老爷虽然还经常到溪客坊去坐坐,但已经很久没有留下过夜了。 最近他也很少去浣纱坞,大部分时间,都睡在了外院。 三娘子虽然还是那含羞带怯又喜气洋洋的讨喜表情,但背了人,却时常发呆。连早上的课,都只是低头划拉着纸面出神。 七娘子对三娘子就有了三分同情。 六娘子也和七娘子窃窃私语,“虽说是门好亲事,但等到太太回来了,能不能成还是说不准的事。” 也是有些同情的,“四姨娘怎么还不加把劲——这可是一辈子的事,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还在乎再多一步吗。” 四姨娘虽然还是很少出溪客坊,但禁不住百芳园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她身上。 大太太不在,姨娘们都深居简出,七娘子去小香雪荡了几次秋千,也没有遇到别的姨娘,只有两三次在回正院的路上看到四姨娘的身影,或是在赏花,或是在观鱼,脸上怔怔的,写满了心事。 “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王妈妈很不屑,“年纪都这么大了,还以为自己是新来的通房,能凭美色出头?” 四姨娘虽然都有了要说亲的女儿,但的确还是风韵犹存,别有一股楚楚动人的姿态。倒不至于像是王妈妈说的不自量力。 不过大老爷这几天都很少进后院,她的确是把俏媚眼抛给了瞎子。 快到七月的时候,大太太的回信也到了。 信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自己六月中旬已动身回乡,不过会先陪着许夫人到扬州祭拜先人,再和她一道回苏州。 三娘子眉宇间顿时多了几重心事。 王妈妈也犯着嘀咕,大太太没有特别给她送信,不由得让王妈妈有些提心吊胆,怕是失去了大太太的欢心。 七娘子倒是没有别的想头,只是越发细心地照看着九哥。 每天早上她都和九哥一道出门,下了学也不再与六娘子同路,而是等了九哥一道回来。 对这样严密的保护,九哥有些不适。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嘀嘀咕咕的,却也品味出了一些意思,很少出西偏院。 立春当值的时候,会把他带到东里间坐着,自己和白露说些闲话,一道做针线。 七娘子和九哥就头对着头练字。 “到底出什么事了。”九哥看立春坐的远,就低声问七娘子,“连小雪、处暑,都只能在屋里服侍,晚上要立春和王妈妈轮流上夜?” 七娘子只好笑,不说话。 “什么都不告诉我!”九哥有些生气。 “你还小。”七娘子无奈地回答。 九哥知道得太多,对他没什么好处,虽然他也是人小鬼大,超龄早熟,但是小孩子心事太重了,就不能把心思全放在学习上,再说,就算九哥知道了四姨娘和二太太的事,也不能多做什么。他对这两个人,本来就够疏远了。 “你与我一天生的!”九哥鼓起了脸颊。 “那我也还是你姐姐嘛。”七娘子气定神闲。 九哥瞅着她一会儿,怏怏地低下头继续练字。 大老爷一向很重视九哥的教育,不但经常把他叫到外院去说话,最近还时常到西偏院来查看九哥平时有没有好好读书。 “杨家虽然富贵,但若是你不能中举及第,这份富贵,终究也要被人夺走。”他在西里间训诫九哥,声音都传到了东里间。“别仗着你娘宠你,便不知天高地厚,只顾着玩乐。得了闲,在先生讲课之前,先把四书五经背下来,免得到时候先生又和我告状,说你学得很慢!” 七娘子听得是暗暗心惊。 大老爷虽然严厉,但说的的确是至理,杨家只有九哥这株独苗,别看现在富贵滔天,要是将来九哥没能入仕,这份浮财能守得住三分四分,都算是很好的了。杨家的未来,就着落在九哥一个人手里。 但是他怎么忽然就对九哥这样关心起来了? 倒不是大老爷冷漠,只是他总管江南,手中千头万绪,很少有心思把目光放到后宅。尤其是这几年,朝中大皇子和太子争斗得激烈,坐在大老爷这个位置上,什么事都要小心翼翼,费着思量。七娘子进正院也有四五个月了,之前的几个月,大老爷不过是问问九哥的身体,偶然把二娘子、三娘子叫到身边吟诗作赋,享受天伦之乐而已。 王妈妈对此却处之泰然,只是一个劲儿的附和大老爷,叫九哥用功读书。 她肯定没有把七娘子偷听到的内容告诉大老爷……七娘子是正院的人,就算她当面对门,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和大老爷说了,也都是往四房头上泼脏水。没有真凭实据,谁都不会贸然出手的。 七娘子又想到,每次二太太进杨家,大老爷都要把九哥带开…… 她忽然就理解了四姨娘的紧迫感。 大老爷虽然对三娘子十分舍得,但根本上,他心底最重视的还是九哥。 九哥是正院的儿子,越过大太太谈三娘子的亲事,无疑是让正院没脸。 让正院没脸,就是让九哥没脸…… 许夫人又要和大太太同船回来。 三娘子的亲事,恐怕大老爷是不会这么轻易地松口的。 三娘子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脾气越来越坏,虽然没有当着姐妹们的面发脾气,但百芳园里已有好些丫鬟婆子得了不是,非打即骂,落了好大的没脸。 七月初,她忽然又受了风寒。连着几天请医问药,都不见好,进了七月三日,竟发起了高烧。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开V了,大家要继续给力哦……>< 28实惠 () “这一病倒是下了本钱。。”王妈妈和立春咬耳朵,“请来的几个相熟的医生,都说是忧思郁结,又受了风寒……” 大老爷只要是真心疼爱三娘子,怎么都会有些触动的。 果然,当晚大老爷就难得地在溪客坊过了夜,溪客坊的灯亮到了三更才熄。 第二天,大老爷就让人去寒山寺给三娘子与王家三少爷卜吉凶。 一般到了卜吉凶这一步,亲事就算是定了,没有谁会不识趣到在这种事上卜出个凶兆来的。 两家再往来了一两封书信,虽然因为大太太不在,媒人没有登门,但亲事已经是铁板钉钉,定了下来。 三娘子这几天都没有上课,在家养病。连乞巧节都没出屋子。 几个姐妹也都去看过她了。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进溪客坊。 溪客坊四周都是曲折流动的水渠,在炎炎夏日,屋里也是一片清凉。荷花开了一池子,小丫鬟们弯着腰在池边采莲蓬,嘻嘻哈哈的声音,都传到了屋里。 三娘子就半躺在床上和六娘子、七娘子说话。 “二姐姐早上来看过了。”她语调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眉眼盈盈,虽然犹带病容,但已是有了少女的娇媚。“下午六妹妹、七妹妹又来看我,溪客坊好久都没这么热闹啦!” 三娘子这一病,倒是把整个人都病得从容了起来。 王家虽然不算是最理想的对象,但比起大太太可能找的人家,到底还是实惠贴心的。 七娘子就留神打量三娘子的卧房。 溪客坊很小巧,三娘子、四娘子都住在侧屋,两姐妹就如同现在的九哥和七娘子,一人占了一边屋子。 长年累月这么住,小了。 屋内却布置得很淡雅,虽然件件都不便宜,但也不像是七娘子想的那样艳俗。临窗的书案,甚而要比二娘子的书房还乱了些,书案边的青石砖上层层叠叠,磊了无数的书。 就连七娘子看了都心生怜意,觉得三娘子住的实在是局促了点。不要说大老爷了。 七娘子若有所悟。 三娘子到底还没有全好,才说了几句话,就露出了倦容。 六娘子和七娘子连忙告辞出来。 从头到尾四娘子都没有露面,通向西里间的珠帘,一直安安静静的深垂着,也没有一个人进出。 “四姐就这么个性子。”六娘子快人快语,“成天板着个脸,活像是谁欠了她银两不还。”又邀请七娘子。“难得今日不上课,去小香雪荡秋千!” 自从七娘子到小香雪吃了一次饭,六娘子就常常拉着七娘子到小香雪玩耍。 七娘子莞尔一笑,“九哥知道了又怨我们不带着他。” “我可不敢招待他。”六娘子笑嘻嘻地说,“出了什么差错,可是掉脑袋的事。” 七娘子哈哈大笑,一边和六娘子说话,一边出了溪客坊。 从溪客坊到小香雪,最近的路就是经过聚八仙,不过,现在万花流落的荷花开得漂亮,两个小姑娘一边走,一边看荷花,不知不觉,就撞见了八姨娘。 八姨娘挺着个大肚子,在万花流落边上怔怔地站着,身边两三个丫鬟婆子环绕,见了两个小姑娘,便笑着打招呼,“六姐、七姐!” 七里香在百芳园的东北角,从万花流落再走一段路,就进了七里香。现在时令不到,桂花还没有开,远处只能看到一丛绿荫。 “八姨娘!”两人都忙笑着问好。 八姨娘近来深居简出,很少出现在人前。除了上次端午露了个面,便只在七里香周围活动。 她看上去丰腴了一些,不再干瘦得骇人,七娘子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八姨娘也是个风韵过人的娇媚少妇。 八姨娘见七娘子望着她发呆,便摸了摸肚子,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出来晒晒太阳,屋里有些阴冷!” 虽然已是傍晚,但天气依然算不上凉爽,八姨娘身为孕妇,怎么会觉得屋内阴冷? 七娘子暗地里皱了皱眉。 不过,杨家子嗣空虚,就算正院因为八姨娘的出身,对她不冷不热的,也决不会打着害她的念头。 四姨娘就更不用说了,八姨娘到底是她屋里出身的,如果能产下男丁,对她有利无害。 尤其是现在三娘子的亲事说定了之后…… 两边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便分了手。 回到西偏院之后,七娘子就闲谈似的对王妈妈提起,“在去小香雪的路上见了八姨娘,说是觉得七里香阴冷了些,出来晒晒太阳。” 王妈妈自己是生产过的人,当下就一皱眉。 但百芳园里的事,一向是四姨娘在管,她也不好胡乱插手,免得惹来大老爷的忌讳。再说,八姨娘又是四姨娘的人。 “人人的怀相都是不一样的。”她笑着说。 不知不觉间,王妈妈已经把七娘子当成了小大人似的。 “幽篁里就在七里香边上,不晓得二姐收到过什么风声没有。”七娘子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王妈妈却听进了心里。 当晚就把二娘子请到了西偏院。 自从聚八仙事发,九哥就再也不曾进过百芳园,倒是二娘子时常到正院来看弟弟妹妹,这趟造访,不至令人起疑。 “八姨娘自从有了身子,只有溪客坊来过两三次相请,才会出她的七里香。平时给她诊脉的也都是我们家走老了的良医。”二娘子痛痛快快地说,也不问王妈妈的用意。 她虽然是如今家中年纪最长的姐妹,但总是置身事外,一句话也不多说。 七娘子唯一见过她失态少许,便是在三娘子的事上。 “那就好。”王妈妈当着二娘子的面,也不敢说太多不堪的事,就起身恭送二娘子,“二姐不要在意,只是八姨娘产期近了,虽然我们不好出面,但也要心中有数。” 二娘子倒是面露沉吟,旋即又微微一笑,“四姨娘不会拿她怎么样的。”她眼中的不屑之意,浓郁得可以淌出来。“她心中只有自己,就算二婶把将来的事吹得天花乱坠的,也比不上八姨娘生下一个儿子,能给她带来看得见的实惠。” 二娘子心底果然什么都清楚。 如果九哥出事,正院就算是完了。 大太太一向是刚烈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年因为没有子嗣,连家都懒得管了,让四姨娘得意了好些年。直到九哥出事,正院才重新在杨家树立起了威风。 如果九哥又出了什么事,大太太肯定一蹶不振,再次振作精神,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 二太太打的是过继的主意,所以才这样积极地为三娘子说了亲事,换来四姨娘的帮助。 四姨娘却是一边看着三娘子的亲事,一边看着八姨娘的肚子,想要进退裕如,立于不败之地。 想得倒美! 王妈妈脸上就闪过了浓得化不开的恨意。 “真是个不知羞耻的……” 二娘子就瞪了她一眼。 王妈妈立刻吞掉了剩下的话。 有些事,大家心里明白就好,说出来,只会落了下乘。 气氛一时有些局促。 二娘子起身进了西里间,柔声和九哥说了几句话,便出了堂屋。 王妈妈、立春、九哥和七娘子都站在院子里送她。 “七妹和我走一段。”二娘子忽然冲七娘子笑了笑。 七娘子压下心底的疑惑,上前笑着和二娘子并肩出了西偏院。 已经过了初更,天色渐渐地黑了,小寒在前头为两人打灯,二娘子携着七娘子进了百芳园,对看门的妈妈笑道,“李妈妈,给七妹留着门,一会她还要进来。” 看门的李妈妈就对七娘子友善一笑,低眉顺眼地应了是。 李妈妈在别人面前可不是这个做派,就连五娘子有时晚上想到百芳园逛逛,她都能黑着脸挡驾,摆出大太太来:“正经人家,门户森严,五娘子要给大太太留些体面,不能学了那等下贱的小婢子们,没个黑天白夜地到处乱跑。” 七娘子心下就对二娘子多了几分敬意。 虽然二娘子处处置身事外,很少牵扯进后院的浑水里,但她嫡长女的身份却变不了,京城定国侯孙家的尊贵,也是明摆着的。最难得二娘子在这样的身份下,为人处世,却依然没有一点骄娇之气。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二娘子才开口。“四姨娘太不安分了。” 二娘子总是这样,或者不说,一开口,总是直指核心,盖棺定论。 七娘子知道现在不是藏拙的时候。 “二姐想除掉她?”七娘子一挑眉。 二娘子不由得失笑。 “她是父亲的表妹,”在黑暗里,二娘子的口吻反而放松了些。“父亲又怎么会让她落得个三姨娘的下场。秦家威震南北,母亲就算脾气再好,家里没个人和她斗,父亲怎么会安心呢。” 七娘子茅塞顿开。 还是二娘子说话直接。 大太太的几个兄弟姐妹,不是嫁到了老牌权贵之家,就是身居要职,秦帝师本人更是两任帝师,教了先帝,教了圣上,现在又大有可能出山再教太子。 杨老爷虽然也是出身世家,但能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秦家自然也是有出力的……岳家势大,亲弟弟娶的又是大太太的表妹,家里要是再没个和大太太抗衡的人,这个官是给杨老爷自己当,还是给大太太当,给秦家当的? 四姨娘的崛起是不可避免的,而只要有杨老爷在,四姨娘顶多只是失意一时,永远都不可能太落魄。 也正是因为看准了这点,她和二太太才毫无顾忌地兴风作浪,想要在后院闹腾出动静来。 “母亲这次请动了许夫人……”七娘子说话还是半藏半露的。 二娘子可以直言不讳,那是因为她是大太太的亲女儿,也很快就要出嫁了。 “三姨此来,肯定是为了杀一杀二婶的威风。”二娘子提到二太太,就好像提到一只顽皮的小动物,轻描淡写中,含着深深的优越感。“二婶娘家不算得意,一直受制于秦家,她不过仗着母亲是续弦生的,不好摆出表姐的架子管教她罢了。等到三姨来了,她就算想再装疯卖傻,都要看三姨有没有这个心情看她卖弄!” “好事。”七娘子松了口气,二太太能够打消过继的念头,对九哥来说的确是再好也不过了。 二娘子就笑着看了七娘子一眼。 在昏黄的烛光下,七娘子显得格外稚嫩娇弱,玉白肌肤下,淡青色的脉络清晰可见。 真是个瓷娃娃。 眼下虽然还幼稚了些,但再历练上一两年,也就成熟起来了。 “深宅大院,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事。”她放缓了语调,“尤其是杨家……娘是个善心人,当年又是小女儿,娇生惯养出来的,外祖父家,从来也没有一个通房……” 家庭简单,父母兄姐娇惯,就养不出大太太的心机。就算在杨家这么多年,历练出了一些手腕,但是又怎么能和幼年丧父,要独立支撑门户的大老爷比? 就更不要说二太太和四姨娘了,这两人的出身,虽然七娘子不清楚,但想来也都不是简单人家——简单人家,哪会把守了望门寡的贞洁女儿逼出来做妾?又哪里会养出二太太这泼皮破落户的性子。 所以大太太身边,就少不了锦囊袋。 从前初娘子是大太太的智囊,大太太也并没有亏待她,给了她一个上好的归宿。 现在,大太太遇事听的是谁的主意,七娘子就不知道了。 二娘子接着说,“眼下娘身边,少了个为她出主意的人。” 她的语气很平静,就好像谈论的是一朵美丽的花。 七娘子不由得看向二娘子。 在烛光下,二娘子清秀的面孔一片淡然。 很多事,或许二娘子不是不懂,只是不屑。 七娘子垂下头,在心底叹了口气。 二娘子是嫡长女,她当然可以不屑。像她这样的人,又哪有不屑的权力。能把往上爬的机会递到她跟前,她还应该谢谢二娘子。 “二姐,我……”她开了口,又不知道如何说下去。“小七年纪还小,恐怕思虑得有不周到的地方……” “也就是劝着娘的性子。”二娘子有些不以为然,“别让她因小失大,和父亲撕破了脸。——正院要有正院的胸襟,姨娘们的阴微见识,可以弹压,就是不能认真计较。娘有时候就是少了这点清明,你在旁帮着说说话,哄她开心开心,相机出个主意,事儿也就这么过了。” 二娘子不愧是要嫁到候府的人,说出来的话,都是透着让人没法反驳的笃定。也的确都是至理,正院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和姨娘们争宠,也不用苦苦地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和四姨娘斗气。 如果换作七娘子,她折腾四姨娘的手腕,只有更多。大太太在内宅争斗上,的确是逊色了些。 七娘子就迟疑着道,“小七自当尽力!” “嗯,你是九哥的双生姐姐,九哥的体面,就是你的体面。”二娘子语含深意,“娘的体面,就是九哥的体面……我相信就算我不说,你也会尽心尽力的。” 在二娘子面前,七娘子自觉就像是赤身浸泡在寒泉中,寒意时不时就透彻心扉。 “找你出来说话,其实是为了五娘子的事。”二娘子叹了口气,罕见地露出了些许烦躁,“她就是活脱脱第二个娘,只是她没有生在秦家,而是生在了杨家。按她的性子,将来要吃的苦只怕是无穷无尽,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却是难移!” 七娘子不好说什么,只好低头不语。 两个人已经经过了溪客坊。二娘子今天也选了这条远路,从溪客坊、解语亭和七里香这条路,绕回她的幽篁里。 “我出门以后,就更不会有人约束她……到时候,你要——” 二娘子话才说了一半,远处就传来了喧哗之声。 是七里香的方向。 29命运 () 二娘子和七娘子都愣住了。。 “小寒,去打听一下消息。”二娘子当机立断,又叫,“把灯笼留下。” 乘着月色,园子里的景色依稀可见,小寒踏着青石路过去,倒也不需要灯笼。 小寒就转身把灯笼交给了二娘子,二娘子和七娘子索性拐到了聚八仙附近的长椅上,拎着灯笼坐了下来。 月明星稀,浓重的夜色里,依稀可见流萤闪烁,远处有蝉鸣阵阵,万花流落方向传来了响亮的蛙声。 “五娘子的性子,你想必也摸得差不多了。”二娘子沉吟着捡起了方才的话题。 七娘子望着蝉翼纱灯里明明灭灭的烛光,寻思着缓缓道,“五姐是个暴脾气,其实心地倒不坏,也很有韧性。只要不触了逆鳞,大家相安无事,倒也不会闹出多大的岔子的。”可惜,五娘子的脾气变幻莫测,谁知道下句话她会不会翻脸。 这样的人,要是能拿住了她的性子,倒不难相处。至少她不会存着什么害人的主意。 二娘子一再提起这个话题,她要是再藏拙,倒辜负了她的苦心。 二娘子就望着七娘子欣慰地笑了笑。 “我听说,端午前几日,封太太上门了。”她又转了话题。 不要看二娘子好像思路散漫,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其实是根本没有多余的话。 先说大太太身边需要一个智囊,就是在提点七娘子,她该走的路线。 再谈五娘子的性子,是告诉七娘子,将来的正院,五娘子是最弱的一点,很容易被四姨娘利用了生事。七娘子应该多花心思,和她改善关系。才能让大太太在内苑的斗争上,占到上风。 又说九姨娘的家人…… “哎。”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往年都是太太打发,我没有出面,今年太太不在,谁出面都不大妥当,我就把这个人情拿来做的。免得封太太领了四姨娘的情,又是扯不清。” 这是她早想好的托词。 二娘子开门见山,“你放心,这事我会帮你周全的。” 她如此直爽,倒是出乎七娘子的意料。 七娘子不由得愕然转头,看向二娘子。 二娘子的眼神坦然、澄澈。 “生恩难忘!”她的语调很温和。“娘在这件事上是小气了点,如果换作是我……” 子不言父过,二娘子能说出这样的话,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七娘子眼圈就是一热。 “当时大姐和我都小,也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二娘子就又把话绕了回来。“其实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等娘回来了,我帮着劝几句,以后封太太上门,就当正经亲戚往来,你也能时常见一见,知道一下封家的近况。就算是为九姨娘尽一份心了。” 到底是二娘子。 知道要用一个人,就要拿住她的心。 九哥是正院的人,七娘子为了自己的体面,是一定会为正院着想的。 但这只是你来我往的利益交换,没有什么感情因素。 可是给封家体面,那就纯粹是看在七娘子的面子了。二娘子要让大太太松口,是肯定要下一番功夫的。 七娘子就算老于世故,都不得不为二娘子的诚意感动。 “二姐。”她已有些哽咽。 二娘子微微一笑,摸了摸七娘子的秀发,“上回给了多少银子?我知道你手头不宽裕。” 两人经过这番对话,俨然已亲密了不少。 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手头也是真的没有多少钱了……王妈妈一直不曾把赏给封家的银子送来,按理,那应该是走公帐的支出…… “三十两。”她垂下头,声若蚊蚋。 “回头我让小寒给你送点银子去,正院的姑娘家,哪一个手头没有个成百上千两的。”二娘子笑了。 “这怎么好意思!”七娘子难免要客气客气。 “等母亲回来,也是要把那三十两补给你的!”二娘子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小寒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有回来?” 两个人心里都有数:七里香闹起来,恐怕是八姨娘要临盆了。 只是女儿家也不好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所以二娘子才没有明说。 小寒去了这么久……难道八姨娘是出了什么事儿? 两个人都有些焦躁。 七娘子也说不清自己希不希望八姨娘生个儿子。 她在古代生活也有七年了,怎么不知道在古代,没有儿子的人家,处处都要被人欺负。 古代的医疗条件又不好,九哥虽然也平安长到了七岁,但随时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夭折。如果八姨娘能够再次为杨家添丁,那就是多了一重保险。 可那样一来,九哥就不再是独生子了,很多本来板上钉钉的事,也许就会有了变数…… 两个人都是满腹心事。 过了一会,小寒喘着气过来了。 “是八姨娘临盆……不过痛得很厉害,产婆说,恐怕是胎位不正。” 二娘子不由得就紧紧握住了拳头。 要出嫁的女儿,总是希望娘家多些男丁,她在夫家说话也硬气一点。 “七妹先回去!免得王妈妈担心。”她强笑着安排。“我还在这里等着,小寒先送她回去,再来接我。” 七娘子乖巧地起身,“不用,二姐,我认路的。” “不成。”二娘子很坚持。“你很少到园子里来,万一被吓着了怎么办。” 可是七娘子反过来也不放心二娘子在黑暗中等小寒。 “二姐不如多走几步路……把我送到园门口,您再从长青楼、小香雪那条路绕回去。”她一脸的坚持。 二娘子考虑了一下也就同意了。“原本也想把你送回西偏院,我们再回幽篁里的。” 几个人的脚步明显都加快了。 经过溪客坊的时候,七娘子留了心。 溪客坊里亮着的灯也比来时多。 看来是都听到动静了。 才过了溪客坊,一声悠长的惨叫,从七里香方向隐约传出。 姐妹俩肩头都是一跳。 七娘子不由往二娘子身边靠了靠。 虽然隔得远,听不真,但叫声中的凄厉与痛楚,却已是渐渐在她耳中漫开了。 二娘子也不由自主地一把捏住了七娘子的手。 她的手心里满是冷汗。 倒是小寒还镇定些,喃喃地说了一句,“怕是难产……”便又收住了话头。 三个人脚下又快了几分。 到了园门口,七里香那头的动静已是听得不太清楚了,李妈妈掇了条板凳在门口坐着,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盹儿。 小寒轻声叫,“李妈妈,李妈妈。” 李妈妈一个激灵,堆着笑招呼,“七娘子回来了!”就忙着回身开门。 听着七里香那头传来的喧嚣,她一边开门,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又是谁深更半夜不得安生……” 七娘子有几分想笑,心却沉甸甸的。 她就想到了在去向解语亭的长廊上,八姨娘对她飞的那一个眼色。 那时她虽然瘦得怕人,但毕竟鲜活灵动。 # 西偏院就一点也听不到百芳园里的动静了。 王妈妈知道了八姨娘临盆的消息,倒是上了心。 “老爷今晚睡在外院,入了夜百芳园就锁门不许人进出……也要与他说一声才好。”便披衣出了西偏院,吩咐婆子前去送信。 又叫上元到园子里候着,八姨娘一生就来报信。 “四姨娘七月初就备下了全套的人,都在七里香昼夜待命,我们只是过去探听着消息就成了。”她漫不经心,“我惯使的几个小丫头都不在院子里过夜的,说不得借七娘子几个人用了。” 把你当自己人,才会借你的人使。 七娘子笑了笑,冲立夏使了个眼色。 立夏就上前笑着说,“求之不得的事。”一边把有些手足无措的上元带出了屋子。 立夏在渐渐成长起来。 七娘子很欣慰,但这一点点喜悦,很快又被王妈妈话里隐藏的信息给冲淡了。 如果八姨娘生下了儿子……产婆都是四姨娘的人,她的生死系于四姨娘一念之间。 难怪她虽然想要两边不靠,却还是屡屡被四姨娘拿来做了招牌。 也不能怪大太太冷漠,在这件事上,正院稍微做错一点,说不定就会给四姨娘发难的借口。 她有些烦躁起来:家宅不宁,真是让人一举一动,都不得不当心。 王妈妈却显得很镇定,哄着九哥睡下了,也催七娘子快些就寝,“明早还要上学呢!难不成七娘子也想装病不成?” 只是这句话就村了三娘子,和王妈妈越熟,七娘子就越觉得这人刻薄。 她应酬性地笑了笑,也就吹灯睡下。 辗转反侧之间,八姨娘的惨叫一直在耳边萦绕,就好像未成调的哀吟。七娘子做了一夜的噩梦。 第二天早上起来洗漱的时候,上元进来送水。 小丫头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精神也不大好。 “怎么不去歇着——什么时候回来的?”白露惊讶地问。 “现在还没消息,王妈妈手底下的几个人进来当差了,就换了我回来。”上元笑了笑,“想着和七娘子说一声再去休息。” 七娘子目光一闪:这丫头也是个可造之材。 “辛苦了,快去睡。”她淡淡地说。 有时候不必把欣赏流露出来,叫底下人轻易摸透你的心思。 上元也不见失落,把水倒进盆里,就出了屋子。 九哥一点也不知道内院的是是非非,吃了早饭就拉着七娘子去家学。又问七娘子:“要不要和我一起上课?” 九哥一个人上课,先生虽然讲得好,但也很是寂寞。 立春笑吟吟地站在一边,看着九哥和七娘子说话。 七娘子笑着摇了摇头,“你用心上学,不要走神了。”她叮嘱。 九哥嘟起嘴,点了点头。 这孩子要和他熟悉起来,才能看到两重面具底下的童真。 一上午大家都心不在焉的,六娘子一直揉眼打呵欠。 就连四娘子也反常的没有精神,往常总是挺得直直的脊背,垮了下来。 “昨晚七里香闹了一夜。”课间六娘子和七娘子抱怨,“……不过,前半夜八姨娘还有声音,今早我来上学的时候,连声音都没有了。” 算一算,已经有将近七个时辰了。 这还不是八姨娘的第一胎。 七娘子叹了口气。 吃午饭的时候,大老爷破天荒地进了内院。 他先进了堂屋,七娘子和九哥忙从饭桌前起身给大老爷行礼。 “父亲。” “爹!” 大老爷摸了摸九哥的头,往桌上相了一眼,看到九哥碗里的饭下去了大半,就点了点头,扭头问立春,“王妈妈呢?” 八姨娘生产,虽然归四姨娘管,但是王妈妈手里也多了不少事,忙到现在还没回来。 立春上前回了话。 她穿着嫩黄双丝软绸小衫,银红蝉翼褙子,看上去越发唇红齿白,身段窈窕。 已经十六岁,是大姑娘了。 大老爷就留神打量了立春一刻,才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立春咬着唇,脸上闪过一丝惨白,不由得就扭头求助似的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心中恚怒。 不管大老爷怎么不尊重,也不能当着九哥的面,想这样的事! 再说,现在八姨娘进了产房,生死未卜,她怀的好歹也是大老爷的骨血,大老爷怎么就把心思歪到了这种事身上。 简直下作! 她放下了筷子。 “王妈妈到了吃饭的时间还没回来,多半是去安置七里香开饭的事。”她淡淡地解释,“早上立春姐送九哥上学的时候,我屋里的立夏倒是撞见了王妈妈回来,听她说了几句。” 大老爷的注意力果然被转开了。 他皱起了眉头。 “七里香那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就问立春,“从发动到现在,也有六七个时辰了?” “难产是肯定的。”立春皱了眉,“不过,我们只在西偏院,也不知道现在如何……” 到底是大老爷的骨血,大老爷叹了口气,又叮嘱九哥多吃饭,便举步出了西偏院,往正院后门去了。想必是要进百芳园探八姨娘。 几个人这才坐下来安静吃饭。只是立春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七娘子看在眼里,也很同情她。 本来大太太就有这个心思……现在大老爷也看上了她的美色,要是哪天想起来和大太太这么一提,说不准大太太就顺水推舟。 吃过饭,她把立春叫到自己屋里,立春也把九哥带进来,让他在窗边练字。 现在九哥身边一刻都没有断人,不是王妈妈,就是立春。 “王妈妈最近在西偏院住,也不知道家里如何……她好像有个儿子?”七娘子和立春在床边咬耳朵。 “嗯,在外院门上当差。”立春垂下头,有些淡淡的羞涩,“的确是挂念着母亲,递过几封信进来问王妈妈好。” “你也要为自己打算了。”七娘子点到即止。“该说话的时候,可不要害羞。若是觉得不方便开口……立夏的妈妈李嫂子,和王妈妈倒是有些沾亲带故的……” 立春咬住唇,眼中感激一闪而逝。 她是外头买来的婢女,家人早已离散,一路走上来,也没有认什么干妈,没有人会为了她的婚事做主。 杨府就是她的世界,想要外嫁,谈何容易,也只能在家人里找个可心的,尽快说了亲,才能放心在大老爷跟前服侍。 王妈妈虽然刻薄些,但是毕竟很有脸面,如果……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满府里也就只有七娘子会为她想得这么周到。 “七娘子心疼我。”她已是有泪盈睫。 七娘子忙看了九哥一眼。 九哥早就没练字了,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好奇地看着立春。 立春忙掩饰着起身去了净房。 “写你的字。”七娘子没好气。 好容易营造出来的交心气氛,又被这小子破坏了。 九哥咬着笔杆,定定地看着七娘子,眼中思绪万千。 到了七娘子九哥午睡起来准备上学的时候,园里传来消息:八姨娘生下一对双胞女儿,却是才出娘胎就都没了气。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不要扑哦,大家要继续爱小香哦! 30出手 () 七娘子下午就没有进百芳园。。 黄绣娘身边的小丫头过来传讯:这几天百芳园里进进出出的,有些事小孩子不方便看,朱赢台就暂时停课了。 七里香出了丧事,虽然只是才出生的小婴儿,但也有一套程序要走,进进出出,总有些事情是没出嫁的女儿不方便掺和的。 七娘子只好在西偏院绣花:立春陪着九哥上学去了,王妈妈还在忙碌,西偏院里只有她和几个丫鬟,倒是很安静。 半下午的时候,八姨娘也去了。 倒是干净利落,据说产后一直没有缓过来——到了中午人就不行了,灌了独参汤,也不过是支持着说了几句话,半下午就咽了气。 众人都有些恻然。 在古代,死生要无常得多,谁也不知道昨天还在你身边的人,今日是否会忽然消逝。 生命就好像风中残烛。 七娘子想到八姨娘在解语亭前的那个飞眼,更是唏嘘。 鲜花也似的人儿,也如落花,悄然淡去,无声无息。又有谁会把她记在心里? 大老爷当晚的心情也很不好,浣纱坞里的三姐妹一次又一次要酒,到最后大厨房索性送了一坛子三花酒去。 大老爷第二日迟迟才从浣纱坞出来进了西偏院,满面的官司,王妈妈迎头撞见,都吓得跳了一跳。 几姐妹都在自己的住处闭门不出,免得冲撞了八姨娘的丧事。四姨娘和王妈妈携手,一个管库房进出,一个管里外布置,很快就在七里香设了一个小小的灵堂,各房姨娘都前去祭拜。 八姨娘是明明白白的自己没福,否则,真的平安生了一对双胞女儿,虽然大老爷大失所望,但她下半辈子也就有了依靠。 大老爷格外开恩,让她过了头七再运出城外安葬。 “就不要入祖坟了。”他和王妈妈商量,“不过,到底是全头全尾好好发送了,免得她怀着怨气。” 说这话的时候,大老爷就坐在堂屋里。 九哥在家学没有回来,七娘子这几天却都没有上学,在东里间读书,隔着帘子,她都能听到了大老爷语气中的一丝惧意。 “哎。”王妈妈答应得很爽快。“还是照往常的例,在观音山做七天法事!” 杨家姨娘的丧葬,一向是让观音山来做法事的,大老爷点了点头,又格外关照,“到了三姨娘的周年,也为她做场法事。” 七娘子不免好奇。 杨家几个去世的姨娘,就数三姨娘的死最为人讳莫。 二姨娘和六姨娘都是难产去世,二姨娘命好,还留下了初娘子,六姨娘却是一尸两命。这里头可能有渊源,但古代医疗条件太差,也真的可能只是单纯难产。 九姨娘是病死的,七娘子在她身边为她送终,怎么不知道九姨娘一心求死,根本没有人来算计她。 到现在众人说起杨府的姨娘,都还会提起这几个去世的女人,没有多少顾忌。但七娘子就没有听人提过三姨娘,仿佛她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大老爷又和王妈妈商量了一些细节,把三姨娘的法事和八姨娘的法事规格都定了下来,才出了西偏院。 王妈妈也很快进了百芳园去找小库房的药妈妈说话。 七娘子就低声问白露,“三姨娘是犯了什么事儿?” 倒不是单纯的好奇。只是在正院出入,自然要了解正院的忌讳,知道得多些,行事也就多些分寸。 白露脸上掠过了一丝为难。 “我进正院当差的时候,三姨娘已经去了几年。”她压低了声音,“只是听姐姐们私下里传过,三姨娘是犯了天大的忌讳,被大老爷活活打死的,不要说祖坟……连个正经的墓头都没有,拿草席卷了卷,就丢到乱葬岗去被野狗啃吃了。” 就算白露也见过些世面,说起来,都不由得微微发抖。 古人很看重自己的身体,没有现代人死后一烧了之的洒脱。这辈子不能留全尸,下辈子魂都不全。所以刑场上被斩首的犯人,过后都要把脖子缝了下葬。丢到乱葬岗由野狗啃吃,是最惨最惨的下场。 七娘子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三姨娘究竟犯了什么事,让大老爷这样痛恨她,现在却又还要反过来给她做法事…… 屋外就传来了九哥的笑语声,七娘子连忙按下心事,笑着出了东里间。 “九哥回来了。”她吓唬九哥,“刚才父亲还来过,要考察你的功课,问你论语念完了没有。” 九哥吓白了脸,“七姐骗我!” 立春笑盈盈地问九哥,“我在家学外头站着的时候,怎么瞧着九哥一边上课一边走神?等老爷来问了,才知道慌?” 大家看着九哥心虚的样子,都嘻嘻笑了起来,立春就洗了手,去小厨房为九哥捧了点心来吃。 九哥就着立春的手吃了两口点心,就进西里间,“读书写字!”很有雄心。 七娘子也回到东里间,抄写《声律启蒙》。 没过头七,因为姐妹们不方便出入百芳园的关系,她也不用上学,七娘子打算利用这难得的空闲把声律启蒙抄完。 立春却是跟了进来,脸色微红。 “借七娘子的净房洗个澡。” 天气热了,丫鬟们天天都要洗澡,立春却是已经搬离了原本的下处,现在要走回去洗个澡,不但不方便,王妈妈不在,她也不好离开太久。 七娘子连忙笑着让上元、中元去打水,又怕立春不好意思,自己把文房四宝搬到堂屋来,在饭桌前写字。 隐隐约约就能听到立春和上元说话,夹杂着白露的笑声,还有哗啦啦的水声。 说起来,立春也才十六岁,一天到晚都在九哥身边守着,也难为她耐得住这份寂寞。 七娘子抄了一会书,无意间一抬头,就看到小雪从外头端了一盘子鲜果、点心进来。 她额前有细细的汗,双颊红润,看上去十分不耐暑热。 “七娘子尝尝?”见到七娘子在堂屋练字,她笑着凑了过来。“才从小厨房偷来的好东西。” 九哥身边的这两个丫头,时常仗着脸面,到小厨房吃东拿西的,七娘子久已知道。 曹嫂子虽然对自己不咸不淡,但从来也不让这两个丫头走空。 她笑了笑,“你自己吃。”语气淡淡的。 小雪就摸了摸头,嘻嘻笑着进了西里间,身子一摇一摆的,越发像个大头福娃娃。 七娘子俯□去,才写了一行鹭飞对鱼跃,宝钿对金钗,心中就觉出了不对。 自从聚八仙事发,王妈妈和立春对九哥的饮食,就相当上心。 这段时间,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立春成天守在九哥身边,就是为了随时服侍他喝水用点心,连九哥到家学里喝的茶水,都是她从西偏院带过去的。 曹嫂子也把小厨房把守得风雨不透,除了她本人,谁也别想进食材间一步。 小雪在这样的时候还端了一碟吃的进西里间,岂不是在给自己找嫌疑? 这丫头虽然看着老实憨厚,但也不会这么没有心眼? 她就搁了笔,抬起头透过七彩剔透的琉璃珠帘观察着西里间的动静。 小雪靠在墙边,笑嘻嘻地和处暑轻声说话,并没有动那盘鲜果的意思。 婴戏粉彩广口盘就静静摆在九哥身后的圆桌上,看起来,很不显眼。里头有几个林檎果,还有一小碗冰酥酪。 七娘子微微皱眉:这要不是被她撞见,留了意,处暑还能记得这盘吃的是小雪带来的? 都不记得是小雪带来的,自然也追究不了这吃食的来历了。九哥若是粗心一点,拿起来就吃…… 七娘子越想越觉得可疑。 但小雪在九哥身边也服侍了好几年,一向没有出过什么大差错。 她又想到了几个月前,小雪吃了二太太送来的樱桃,反而泻了几天的事。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感,就萦绕上了心头。 七娘子就伸了个懒腰,起身进了西里间。 虽然和九哥在一个屋檐下也住了几个月,但七娘子很少到西里间来——也是怕王妈妈觉得她有意和九哥套近乎。 “立春姐姐在我屋里洗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九哥解释,“我屋里潮气大,就不好写字了。” 纸是娇贵的东西,水汽太足容易卷边。 “趴在八仙桌上写字怎么会舒服!”九哥立刻就回头吩咐,“小雪,给七姐姐加一张凳子。” 他有些兴奋,“七姐姐还是第一次到我屋里来做功课!” 七娘子抿唇一笑,“占用九哥的地方了,九哥不会和我计较?” 九哥笑嘻嘻地说,“会!交银子来,二两一次!” 两个小孩子就笑成了一团。 七娘子也不看小雪,只是专心写字,和九哥头碰头,你一笔我一划。得了闲,便看九哥的字。 九哥的字挺拔秀丽,虽然还很稚嫩,但已隐隐看得出柳公权的意思。 他抄的是论语。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九哥一边抄一边念。 “听都听不懂。”七娘子皱了皱鼻子。 九哥笑嘻嘻地解释,“学生原宪问,何为耻。子曰,国家有道时,做官是好事。可国家无道,做官便为耻。”他说得头头是道,似乎对论语里的意思,很是熟悉。 才七岁就能懂得这么多,大老爷怎么还是一脸不满意的样子。 七娘子就问九哥。 九哥叹了口气,“爹说他这个年纪,已是学完了中庸,开始念春秋了。” 也就是说,大老爷在七岁的时候已经读完了四书,开始念五经。 七娘子有些目眩:她一向以为自己在同龄人中,当然算得上早熟。可不管是大太太、王妈妈还是立春,对她的表现都只有欣赏,没有惊讶。 原来古人智力成熟得这样早。 在现代,五六岁的孩子不要说读论语,恐怕连幼学琼林都看不下来。在杨家,九哥这样的进度还要被大老爷嫌弃…… 到底是杨家人天生聪明,还是古人要早熟得多? 不过想来也是,在这个时候,能活到六七十岁,算得上是很难得的事了,疾病又多,医疗水平又低下,孩子早熟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只好拍了拍九哥,“多学多念,也是为你好。” 九哥点了点头,就伸起了懒腰,七娘子看了小雪一眼,笑着问,“小雪偷了一盘吃的,怎么不见你动?” 这话透着一点好奇,一点调笑,好像只是在和小雪开玩笑。 七娘子就顺势盯住了小雪。 小雪笑眯眯地摸了摸头,“九哥在读书,我怎么好意思吃东西,悉悉索索的,九哥又要笑我是小老鼠了!”说着,处暑和她一起没心没肺地笑成了一团。 看来小雪当值的时候偷吃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九哥板起脸,哼了一声。七娘子也跟着笑了。 眸底却是一片暗沉。 如果真的只是自己想吃,早就动嘴了,都不必端到西里间来,站在小厨房里吃完了再过来,谁会说她?在这么敏感的时候,端了一盘子九哥爱吃的东西进了西里间,实在可疑。 也罢,再试一句。 “你快吃,再放下去,酥酪都要化了。”七娘子提醒小雪,笑嘻嘻地推了推九哥,“可不许你笑她是小老鼠。” 小雪轻快地应了一声,端起了小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里头的酥酪。九哥看得直咽口水,却没有出声。 “小老鼠。”他划拉着脸嘲笑小雪。 西里间里充满了笑声。 七娘子心底就有点拿不准了。 林檎果是不会有毒的,要往鲜果里下毒,难度太高了。有问题的只会是酥酪。 难道是她太多疑? 以前也常看到小雪从小厨房找了好吃的,端到东次间和九哥分享,这丫头很贪吃,否则也不会吃出了一张圆脸。 七娘子就继续低下头写她的字,九哥也重新开始背书。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九哥背得摇头晃脑,就好像一个小学究。 立春将湿漉漉的头发挽在脑后,笑吟吟地进了西里间,看到这和谐的景象,又退回了堂屋。 七娘子晚饭前才从西里间出来,吃过晚饭,九哥便不再读书——到了晚上烛光昏暗,坏了眼睛就不好了。立春就亲自拿了物事,打发九哥洗澡。 七娘子几次想和她说话都没有找到机会,王妈妈忙碌,立春就得全天候陪在九哥身边,可是这猜疑她贴身丫鬟的事,七娘子又不想当着九哥的面说。 如果小雪是清白的,以后她还怎么在九哥面前做人?好像她这个姐姐成日里就只会猜疑来,猜疑去似的。就算是为了九哥好,都难免落下个小心眼的印象。 虽然是双生姐弟,却也不能轻忽地对待。 进了初更,淅淅沥沥下了几点雨,天气倒凉爽下来,七娘子从净房出来,自己拿着白布擦拭头发,一边和白露说笑。 西里间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叫。 作者有话要说:啊……谢谢大家的支持说!小香爱大家!飞吻大放送中,muamuamua! 天气真是乍暖还寒,最近每到半下午就超想吃蛋糕的为了减肥,不能吃! 顺便,好久没求评论了好像。 求评啦求评啦~小七小九小锦给姐姐们请安! 对了还没报告大家好消息,成功上了月榜哦!!!姐妹们我们要未雨绸缪地为季榜考虑起来,所以还是多求评~你们看收藏都1400多了评论才600多……这是同人的收评比有木有! 再谢谢小桥同学的第五个地雷! (话痨香还有好多话想说…… 31黑血 () 众人都吓了一跳。。 七娘子连忙穿过堂屋进了西里间。 “出什么事了!” 她一眼就看到九哥好端端地站在书案前,也是满脸的惊愕,顿时就放下心来:出事的不是九哥。 接着,就见到立春一脸苍白地走出了净房。 “七、七娘子,”她已是失了方寸,嘴唇微微颤抖。 七娘子皱起眉。 立夏和白露也都进了西里间。 不用七娘子吩咐,两人上前搀扶着立春,和九哥一起进了东里间。把立春安顿在了窗边的那把红木圈椅上,立夏倒了一碗凉茶,让立春捧在手心。 借着凉茶那一点冰意,立春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扫了九哥一眼,咬了咬牙。 “方才窜了一只老鼠过来!”她强笑着对九哥说,眼中的惊惶犹自浓重。 谁都能看出立春说的是假话。 杨家一向干净整洁,尤其是西偏院里,上元还养了一只猫,平时也时常到主屋巡视。不要说老鼠,连苍蝇都叫它拍死了。 九哥果然是一脸的不信。 “我去看看。”他就要往西里间走。 七娘子连忙一把拉住了他。 “瞒着九哥也没什么意思。”她沉静地说,眼睛看着立春。 七娘子透着沁凉的声音,让众人都静了下来。 立春叹了口气。 “净房角落里有一摊血。”她面色苍白。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九哥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惊愕。 在深宅大院里,什么荒诞不经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立春就是在净房里看到了一条蛇、一把刀,一个歹人,都不是没有可能。 但这平白无故出现的一滩血,就有些奇怪了。是吐出来的,还是淌出来的……都不可能没有主人。 七娘子沉吟片刻。 “立春去把王妈妈请来!”她当机立断。“就说是九哥又哭又闹,不肯洗澡……不要惊动了别人。” 牵扯到人命的事,她和立春都做不了主。 现在才初更,王妈妈就算是回了自己家,也可以立刻跟立春一起进西偏院来,就算她一个主意都没有,至少也能和立春轮换着守夜,或者是进百芳园把二娘子请出来。 白露就要说话。 一来,立春是留下来照看九哥的,七娘子其实没有支使她的权力。再说,现在九哥身边是不断人的,如果立春和王妈妈的脚步迟了些,进了二更,正院的大门就下锁了,九哥今晚少了人照看,万一出了什么事,七娘子必定会受到牵连。 三来,立春才刚受了惊吓,跑腿的事,不应该让她来办,自己和立夏出去一趟也就够了。 才张开口,七娘子就看了她一眼。 白露立刻就闭上嘴,看着立春起身匆匆地出了屋子。 “就先在东里间呆着!”七娘子和颜悦色地对九哥说。 “嗯!”九哥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在书案边坐了下来。 七娘子就冲白露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一起出了东里间。 西里间内空荡荡的,透过挑起的琉璃帘子,隐约能看到通向净房的小门半开着,里头映出了昏黄的烛光。 白露的喉头上下动了动,七娘子握住了她的手。 “别怕。”她淡淡地说,“不过一滩血。”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西里间。 七娘子的手很稳定,人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惊惶。 白露也渐渐地镇定了下来。 她都是十五岁的人了,却还比不上一个七岁的小孩大胆……白露一时有些羞愧。 “看好了婆家没有?”七娘子却似乎没有觉出白露的局促,而是笑着问了一句。 “还没呢。”白露不好意思地回答。 西里间的气氛似乎就不再诡谲了。 “立春还比你大上一岁……孤身在府里,也没有父母亲戚。”七娘子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白露明白了过来。 王妈妈的住处,就在二杨街背后的衣锦坊里,衣锦坊里住的都是杨家有头有脸的执事。 立春没有亲人,平时根本就没有出府的机会。 这次事出突然,让她去找王妈妈也无可非议,毕竟都是大太太的人,九哥房里的事,也应该是她们商量着办。 在路上如果撞见了哪个适龄的儿郎,也只是巧合而已……将来大太太要给立春配人的时候,立春也不至于两眼一黑,说不出个子午寅卯来。 七娘子真是好巧的心思,好机灵的反应! 才那么一刹那,就想到了这么多重意思。 白露看了七娘子一眼。 可惜……她不晓得大太太有意让立春开脸做通房! 她随即又想到了立春对七娘子那别样的和气。 “等太太回来了,我也放你一天假。”七娘子却没有留意白露的心思,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净房。 平整的青砖地**放了一个大大的澡盆,墙角还放了红漆马桶……靠近屋门的这一侧,安置着高挑的脸盆架,架子上的净手方巾还湿漉漉地滴着水,盆里有着温热的残水。 看来立春是进来洗手的。 就在脸盆架边上,挨着墙角有一小摊不起眼的污渍。 七娘子弯下腰仔细地看了看。 黑红色的淤血隐约还泛着一股紫意,静静地躺在砖面上,透出了一股诡谲的气息。 也不算太多,不过一小汪子,已经结了硬块。 这个地方很隐秘,进出净房的人未必会往脸盆架下瞧。若不是立春方才要倒水洗手,恐怕也不会看到。 七娘子就站起身,和白露一起回了东里间。 九哥望着七娘子,眼底隐隐露出了些害怕,却又很兴奋。 “不过一滩血而已,别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的。”七娘子不禁莞尔。 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九哥和她不算亲近,但她对着九哥,就很难摆姐姐架子,话出口前,也很少掂量轻重。 九哥也不着恼,“我去看看!” 立夏和白露连忙拉住了他,“九哥别让我们为难了!” “要是吓着了怎么办。” 九哥只好又坐回椅子上,可怜巴巴地看着七娘子,“七姐,你说这是搞什么鬼啊!” 是啊,无缘无故的,净房里就多出了一滩血…… 七娘子也说不出话来。 不期然就想起了小雪下午端来的那碗冰酥酪。 也不大可能,就算那碗冰酥酪有什么问题,也顶多是让九哥腹泻难愈,下午吃了,傍晚就吐血,那是烈性毒药,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会不细查这碗冰酥酪的来路?小雪肯定也没法脱身的。 再说,她吃得那么香甜,总不会是装出来的…… 可如果不是小雪,那还有谁出入过净房,又是谁会在净房角落平白无故地吐血? 王妈妈和立春很快就进了西偏院。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王妈妈脸色沉肃,又拉过九哥上上下下摸了一遍。“九哥没受惊!” “我没事!”九哥开朗地笑了起来,“不过是一滩血而已,妈妈别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的。” 这么紧张的时候,他还逗七娘子。 七娘子咬住下唇,把笑意忍在了心底。 九哥的胆子,也真大。 立春就带着王妈妈去净房看了看,两个人出来回到东里间,和七娘子商议了起来。 “西偏院是从来不断人的,不是七娘子,就是我和立春在西偏院里守着。” 尽管在大太太离家的时候,七娘子在正院还根本没有这样的体面,但经过这几个月的风风雨雨,王妈妈也很自然地把她给算了进来。 “如果有外人进西偏院来,我们是一定会知道的。” 也就是说,这滩血的主人一定是西偏院里的丫头。 “已经进了二更。”王妈妈眼神深邃。“今晚七娘子就和九哥在一起歇了!明早起来,把西里间整理整理,看看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疏忽了的!” 说的是屋子,也是人。 七娘子忍不住问,“小雪和处暑这两个丫头,出身都干净吗?” 王妈妈神色一动,“她们的娘都是太太的陪嫁丫头。” 也就是说,小雪和处暑的外祖家,现在都还在秦家服役。而她们的娘也都是在大太太身边有脸面的管事妈妈。 只能说比较可靠,但也称不上绝对……按小雪和处暑的年纪,恐怕她们的外祖父也有了些春秋了,如果在秦家有些体面,自赎出来的话,大太太手里最大的把柄也就没有了。 而她们的父母,既然是在杨家做事,那就有被买通的可能。 “院子里就这些丫鬟,”七娘子委婉地说。“小雪和处暑平时总有一个在西里间呆着,如果有别人进去用净房……” 九哥屋里的净房,也是等闲一个丫鬟婆子随便进得的?不要说净房,就连堂屋的门槛,没有些脸面的丫鬟都轻易不能进来。四姨娘身边的霜降,也都是在台阶下就住了脚步。 她们两个嫌疑最大。 不过,小雪和处暑都是大太太陪嫁系统出身,和王妈妈说不定就有些香火之情。 “当然,西偏院现在的八个小丫鬟和两个管事妈妈,也都要再梳理梳理……”七娘子看了看立夏和白露,“至于白露姐姐和立夏,”她顿了顿,“也就都洗刷一下嫌疑!” 如果她维护了这两个丫鬟,万一什么问题都没查出来,到时候她们反而就成了怀疑的对象。 两个大丫环都没有特别的表示,只是默默地应了是。 王妈妈当然不可能出问题……如果连她都被买通了,那九哥坟头可能都长草了。 立春就更不可能了,血要是她吐的,自然可以悄悄处理掉,又何必声张出来,更何况九哥的吃食一向是她在处理,真有二心的话,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这滩血虽然不会危及到九哥的健康,但却传递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西偏院,并不是铁板一块! 王妈妈本来想为小雪、处暑再说几句话,心头忽地一动。 七娘子不简单。 遇事太镇定了…… 小小年纪,一点都不慌乱,还反过来安慰她们,布置对策。 九哥渐渐的大了,她又这么会来事……恐怕几年后,不是七娘子看她的脸色,是她看七娘子的脸色了! 她面沉似水,点了点头,“七娘子说得有理,我看,就从小雪、处暑查起!” 七娘子点了点头,“我们也不必慌张起来,不论如何……这正说明九哥被保护得很好!” 如果有了破绽,也就不会是现在的局面了,很可能就是下手未成,反害自身,才有了这一口污血。 王妈妈和立春的脸色都舒展了一些。 肯定九哥的安全,就是肯定她们的工作。 不管对方有什么想法,只要继续走之前的路子,她们未必能下手。 “母亲很快就要到家了,这几天王妈妈事又多……少不得立春姐多辛苦一些,等母亲到家了,就好得多了!”七娘子望着立春。 立春点了点头,神色肃然,“这是立春份内的事。” 几个人就从屋角散开,立春笑着拉了九哥的手,“我打发九哥洗澡!今晚就在东里间,和七娘子一床睡。” 九哥就扭捏地看了七娘子一眼,“七姐可是女孩子!” 大家都笑了起来,屋内的气氛,顿时一阵开朗。 “这有什么,你们才多大!”王妈妈笑得前仰后合。“今晚我就在屋里打个地铺!” 七娘子连忙劝阻,“您可仔细着凉。”又看了看自己的床。 睡了九哥和自己两个人后,如果要再挤一个王妈妈,那就嫌小了。 白露忙笑着说,“九哥屋里不是有立春常坐的美人榻吗,那是竹编的,很轻巧,王妈妈在上头将就一晚?” 说是美人榻,其实就是张小床,睡一晚上,是可以对付得过去的。 王妈妈就含笑看了白露一眼,“你安排得妥当。” 平时她很少对白露这么客气。 白露不禁有些受宠若惊,“王妈妈客气了。” 大家洗漱停当,也就各自睡下。立春、立夏、白露,都出了主屋,进了倒座南房里自己的下处。 七娘子和九哥上床后,两人都没说什么。 有王妈妈在,尽管黑灯瞎火的,也和在大庭广众下一样,要谨言慎行。 九哥很快就睡了过去,小小的头,搭在了七娘子肩上。 七娘子不禁摸了摸他的头顶心。 暖融融的,透着一股热气。 在仲夏夜里,九哥的接近本该让她觉得闷热不适,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晚七娘子也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上,王妈妈很早就出了门:今天是八姨娘的头七,要扶灵出园,她是一定要去照看的。 立春在西里间领着小雪、处暑、立夏打扫。 “太太就要回来了,西里间扫过这一次,就可以不必再折腾,等到太太回来后,就可以直接搬回正屋去。”白露含笑服侍七娘子和九哥洗漱,一边解释。 这借口也算找得不错,现在已经是七月中旬了,从京城顺水而下,脚程比逆流而上快得多。大太太现在恐怕已经快到扬州了。 许夫人是来为她撑腰的,不会在扬州逗留多久,恐怕会到苏州来过中秋节。 还有一个月,杨府就能回归正轨。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 加更这回事,还是要面对一下的,毕竟日更虽然平淡,但却不够刺激,所以说,收藏从1700算起,每+700加更一次,评论就算700,每+700加更一次,长评算8条起,每+7条加更一次。如果涨势够快的话,还是隔三差五能加更一次的! mina~要加油评论哦~嘿嘿嘿嘿,搓手ing~ PS减肥的日子真痛苦A,好想吃蛋糕哦! 到底有问题的人是谁呢。 32焦虑 () 过了头七,园里的姐妹们行动就自由了起来。。 八姨娘的灵柩才出了园子,六娘子就打发大雪来向七娘子问好,又请七娘子到小香雪去荡秋千。 七娘子笑着应承了下来。 几个大丫环一起打扫到了中午,个个都累得满身大汗,九哥和七娘子吃了午饭,九哥照旧歇在东里间,大丫环们轮流洗澡,到了下午,王妈妈也擦着汗进了西偏院。 “我早上特地绕到幽篁里,向二娘子请了安。”她笑着说,“二娘子晚上会过来一趟!” 二娘子每隔几天就要到西偏院走走的,因为八姨娘的丧事,也有十多天没过来了。 当然要到西偏院来看看。 七娘子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二娘子果真带着小寒进了西偏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里新近有丧事的关系,她穿着竹青色湖丝裙,香云纱短衫,看起来,素净中带着一丝娇艳,使二娘子清秀的面容多了几分光彩。 进了屋,大家先相互问候,立春带着九哥进西里间写功课去了,二娘子才和王妈妈、七娘子关了屋门,单独在东里间说话。 “西偏院出了内贼。” 二娘子还是老样子,第一句话,就斩钉截铁地把事情的基调定了下来。 一口血,可大可小,小,也就迷糊过去了,不会有谁再追究什么。大,把整个正院翻腾得底朝天,也都不算是太闹腾。 内贼出在西偏院,反正左右都是这几个人,查一查,也就过去了,动静不算大也不算小。 “今日还有些八姨娘的事没办完。”王妈妈难掩焦虑,“明儿便开始查!” 二娘子就扫了王妈妈一眼,神态平静。 “九哥还在院子里,怎么查。” 又是直指核心。 现在最忌讳的就是自乱阵脚。 不管是谁想对九哥下手,这个人既然已经忍了这么久,肯定不容易露出马脚。 二娘子就望向了七娘子,“母亲就要到家了,要谨防狗急跳墙。” 虽然王妈妈就在一边,但七娘子很清晰地感到,她就是在对自己说话,也只是在对自己说话。 “二姐的意思是?”她审慎应对。 在二娘子面前,就是放松不下来。 “让九哥住到幽篁里去!”二娘子却抛下了这个出人意料的说法。 七娘子一怔。 王妈妈却是喜上眉梢。 “二娘子想得周到!” 七娘子很快也明白过来。 虽然住进百芳园里,看似离危险近了一分,但是只要把立春带在身边服侍,进了幽篁里,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二娘子性格清淡,一向深居简出,很少到外头走动,幽篁里的下人,也被管束得很服帖。 又是个小地方,二娘子好静,平时小丫鬟都进不了正屋的门,只有两个大丫鬟在屋内服侍,那都是二娘子的陪嫁,二娘子展眼就要出嫁的人,大太太为她挑的丫头,肯定是忠心耿耿,又有家人在府中当差,便于辖制。 只要进了幽篁里,对方的手再长,也拿九哥没有办法了。 不比西偏院,到底有王妈妈在,平时四姨娘可以借着这样那样的理由,打发人过来…… “二姐想得真缜密。”她也不禁恭维。 别看二娘子平时好像不在钩心斗角上用心,关键时刻,这一招出得却是很老到。 七娘子有些警醒: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东西要学。 二娘子扯了扯唇角,“别的不说,这一个月,我还是保得住的。” 她是就要出嫁的人了,四姨娘肯定不会往幽篁里安插人手。 当然,时日久了,又是近水楼台,也不好说。只是一个月的话,四姨娘要下手也等不到机会。 “小雪、处暑和剩下的几个小丫鬟,妈妈们,就不要跟去了,幽篁里屋舍不多,来了也住不下。”二娘子又闲闲地道,“让她们回家住一段时间,也算是得了几天假了。” 七娘子几乎要大声叫好。 这一招釜底抽薪,连消带打,实在高明的很。 王妈妈肯定会派人监视这几个人的动静。 如果内贼丧失了警惕……那就是连根拔起的时候了。 说实话,七娘子并不觉得问题会出在自己屋里,不过,她还是要客气几句。 “二姐,这样说的话,我身边的人……”她主动询问。 二娘子和王妈妈都露出了宽慰的神色。 到底是七娘子的人,七娘子不主动开口,她们也不好越俎代庖。 “平时七娘子的那几个小丫鬟都很规矩,从来不往西里间凑合。”王妈妈先开口,为小丫鬟开脱。 七娘子眼底闪过一丝感激。 王妈妈心中一宽:会懂得领情就好。 “白露是梁妈妈的干女儿,她爹很早就去了,娘在针线房做事,一向老实巴交。”她继续说,“况且,她在主屋服侍也有四五年了。” 四五年都没出问题,再出事的可能性就小了,白露身为梁妈妈的干女儿,梁妈妈自然会拉拔她,她的心当然是靠向正院……家里又没有什么不安份的亲戚,她几乎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立夏的爹是马厩上的二管事,娘是浆洗房的小头儿。”七娘子也交了立夏的底,“自从她进府,就一直在我身边服侍,也有一两年了。” 四姨娘如果能算到立夏头上,那就实在是想得太深远了,一两年前,七娘子能不能到正院都是难说的事。再说,立夏和白露不同,寡言少语,与西里间的人都不熟悉,没事也不会进去走动。 “小雪的爹是庄上的管事,娘是大厨房里的管事妈妈。”王妈妈又说起了小雪和处暑。“处暑的爹这几年都在偏门上差,娘身子不好,这几年都没有差事。两人都是长女,底下的姐妹兄弟年纪还小,没有上差。” 说来说去,还是小雪和处暑嫌疑相对最大。 身为九哥房里的丫鬟,肯定是四姨娘的重点攻关对象。 小雪的娘在大厨房做事,和四姨娘的人接触起来很方便,处暑母亲不能当差,少了收入,家境可能比较困难,给四姨娘可乘之机。 二娘子显然和七娘子想到了一起,“虽然梳理过几次,但还是不能放松了……王妈妈留着心,这事轻不得重不得,万万要派省事嘴严的人留意,免得传扬出去,她们是清白的还好说,最怕起了戒心,就难办事了。” 她和王妈妈说话,用的就是吩咐的语气。 王妈妈一点也不敢拿乔,唯唯地应了下来。 七娘子眼神微暗。 她叹了口气,“母亲不在,家里真是少了主心骨!” 二娘子就望着她笑了笑,“真是个傻丫头。” 却也不解释这话的意思,只是冲小寒使了个眼色。 小寒就从脚边的小提篮里,拿了一个小盒子出来。 二娘子当着王妈妈的面揭给七娘子看,小匣子里整整齐齐码了三四排细丝纹银,“收着。” 七娘子看了王妈妈一眼,咬了咬唇。 真心要给,为什么还特地让王妈妈看见? 王妈妈却是心底雪亮。 端午节前封太太来访,七娘子肯定是拿体己银子打发了她。 ……当时,她想着大太太未必高兴出这点银子,就算要补,也是等大太太回来问准了再补,否则难免就在大太太跟前落下不是,和七娘子一起吃挂落。 当时是当时,眼下是眼下。 七娘子不但冰雪聪明,还有二娘子的提拔…… “快收下。”她也帮着二娘子劝说七娘子,甚至接过了小寒手上的匣子,硬是放到了七娘子桌上。“这是姐姐对你的体恤!” 七娘子也就从善如流,低下头声若蚊蚋,“那谢过二姐……” 二娘子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王妈妈看在眼里,心底又是一颤。 看来,二娘子是真的很看重七娘子。 第二天,王妈妈就送了五十两银子到七娘子房里:“上回封太太来……” # 也不知道王妈妈是怎么和大老爷说的这事儿,大老爷对九哥搬家的事,没有什么异议。 第二天九哥就搬进了幽篁里,因为幽篁里房舍窄小,便只是随身带了立春,其他几个丫鬟,都放回家住着。 七娘子下了学,也就和六娘子一道进了园子,先到小香雪玩耍一阵,再进幽篁里吃晚饭,吃过晚饭,再回到西偏院休息。 这样一来,她在百芳园里出入的机会一下就多了。 对九哥搬家的事,六娘子很好奇。 “怎么一下住西偏院,一下又住进了幽篁里?”她和七娘子咬耳朵,“该不会是想到百芳园里玩,才泥着二姐赖进来的。” 七娘子含笑不语。 她不想骗六娘子。 六娘子看了看七娘子的神色,也就不再问了。 四娘子还是冷冰冰的,看不出什么不对。连三娘子都一如往常,笑语盈盈。 七娘子难免纳闷:不是三娘子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她的城府深了一层。 不过,在三娘子戴了大老爷给的宝石镯子出来炫耀的时候,七娘子也就有了答案。 四姨娘肯定没有把这事全告诉三娘子。 二太太最近常派人给九哥和姐妹们、姨娘们送东西,四姨娘也频频还礼。 百芳园内暗潮汹涌。 立春和小寒轮流看守九哥,小寒不比王妈妈忙碌,二娘子免了她的差事,只要她守在九哥身边,寸步不离。进了八月,越发连课都不让九哥去上了,对外只说是寒山寺的知客僧来送寄名符时,传话让九哥这个月别出二门,不要与成年男子相见。 这句话,连大老爷都封在了外头。 大老爷原本很生气,但二娘子亲自到浣纱坞解释了一番后,居然也就默许了下来。 九哥也就连幽篁里的门都不出了。 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无心人如六娘子,都看出了不对劲。 “九哥还是在幽篁里小住?简直就是坐牢。”她笑话七娘子,“你看你,就像是个探监的。” 七娘子哈哈大笑。 她的确是去探监的。每天的晚饭,是九哥的放风时段。晚饭后可以和七娘子到幽篁里外头的小径走走。 九哥现在的确是一心一意地盼着大太太回来:大太太不回来,他的牢狱生涯就没法结束。 进了八月,大太太从扬州送来的信也到了杨府。 说是八月十日从扬州启程,走水路过苏州。 扬州到苏州,走水路也就是两天的功夫。 正院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是快到尽头了。 王妈妈私底下又有些焦虑。 “太太马上就到家了,内鬼却还没有露出马脚。”她和七娘子抱怨。“怕是太太觉得我老婆子办事不力了……” “您不是和内鬼斗。”七娘子就安慰,“是和那位斗……她都和太太斗了多少年了。” 如果四姨娘能轻易被抓住马脚,那也就不是四姨娘了。 王妈妈稍微放下心来。 “只盼太太平平安安到家,家里也平平安安的等到那一日……等太太到家再闹起来,我也不管了。”她双手合十,虔诚地闭目念起了佛号。 七娘子也很能理解王妈妈的心情。 她一个人要支撑正院的门户,处理大小事务,又要防着四姨娘使坏,只怕也是心力交瘁。 “大家也都尽心了!”她安慰王妈妈。“出不了什么大差错的。” “太太要面子,恐怕九哥住到幽篁里的事,也会惹她生气。”王妈妈愁眉不展,这才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又是和许夫人一起到家……” “许夫人是母亲的亲姐姐,姐妹之间,没有那么多讲究的。”七娘子只好这么说了。 王妈妈笑了笑,对七娘子倒是多了几分亲近的意思。 到底还小,不知道这姐妹在家亲密,出嫁后,就难免有些攀比的意思。许夫人春风得意,就衬得大太太有些黯然失色。这当口,再露出个家宅不宁的马脚……大太太面上也不好看。 她就和七娘子说起了许夫人。 “许夫人是大太太的三姐,嫁到平国公许家,也有多年了。平国公早年领兵征战,因此直耽误到许夫人三十岁上,才生育了嫡子,许少爷今年也有十岁了,倒有两三个庶兄。”说起来,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许家的显赫,是杨家拍马都追不上的,两个姑奶奶,一个已去世了的暂且不说,还有一个是宫中贵妃……虽然无所出,却和皇后走得近,与她一道抚养太子,也有多年。” 将来太子即位,自然会尊敬贵妃,许家的脸面就别提多大了。和杨家这样的官宦家庭比,自然是又体面,根基又深。 也难怪大太太要拉许夫人给她撑腰。 “二老爷这几年在京里,也多亏了平国公照看。”王妈妈提到许家,面上有艳羡,也有一丝骄傲,毕竟杨家的这门贵戚,也是靠大太太的关系才牵起来的。“许夫人一向疼爱太太,二太太这回,可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七娘子在心底对许夫人就有了一丝好奇。 八月十二日,大太太与许夫人如期而至,大老爷亲自到码头把两人接回了府中。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立夏~mina都吃了节气食品没有? 33回家 () 儿女们都在正院等着客人上门。。 余容苑几天前就已经布置好了,王妈妈亲自带人瞧过两三次,又挑了许多毛病出来,唯恐让许夫人不满意。 还特地开了余容苑往二杨街右侧官帽巷一侧的偏门,方便许家下人出入。 九哥今天也没有上课,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在正院堂屋中,按排行顺序安坐,等待迎候主母。 大太太和许夫人大约是未初下的船,进了未正,就听得垂花门外隐隐传来了大老爷的声音。 没过多久,大太太和一名中年贵妇就在一群婆子丫鬟的簇拥下携手进了垂花门,款款向堂屋步来。 王妈妈早扬起笑容,和小库房的药妈妈一起并肩下了台阶,把大太太和许夫人接进了屋里。 杨家女儿们都起身迎候。 大太太穿着淡蓝色的对襟暗花库丝长衫,许是因为旅途颠簸,形容有些清减,打扮得也很朴素,除了手上笼着的羊脂玉镯,头上插着的明珠钗,便没有什么别的装饰。 她对儿女们点头笑了笑,和许夫人分宾主在打横两张太师椅上落座,柔和地道,“这是平国公夫人,你们的三姨。” “见过三姨!”众人一道打了招呼,大太太就冲二娘子招了招手。“三姐,她今年年底就要上京,以后,还要你多照顾。” 早有婆子掇了蒲团来,在许夫人面前摆了。 二娘子就徐徐跪了下去。 她的动作很优雅,就好像一朵在风中摇曳的兰花。 “见过三姨。” 许夫人打扮得也很朴素,暗红色湖丝云纹袄,褐色贡缎素裙,头上戴了一根南珠金钗。 和大太太慈善的圆脸相比,她的长相要精悍得多,眉峰上挑,凤眼含威,让人望而生畏。 “快起来。”她对二娘子很客气,亲自弯腰扶起了二娘子。“生得很像四妹!” 大太太和许夫人又客气了一会,才让三娘子上前拜见。 许夫人对三娘子就只是微微点头一笑,受了她的礼,没有多说什么。 见到六娘子,她倒是眼前一亮。 “好俊俏的小姑娘。”格外夸奖了一句。 六娘子双颊晕红,好在还算大方。“谢姨母夸奖。” 七娘子就微笑着上前,给许夫人行礼,“见过三姨。” 许夫人问大太太,“这就是九哥的双生姐姐!”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不冷不热,“是,今年才刚到正院养活,以前都陪着九姨娘住在南偏院。” 许夫人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九哥上前稳稳重重地给许夫人行了礼。 大太太看到九哥,就好像看到了活宝贝,九哥才起身,就把她拉到了怀里。 “长高了!” 九哥咯咯地笑着,靠在大太太怀里,“母亲却瘦了。”语气很心疼。 许夫人笑着摇了摇头,看九哥的目光倒柔和了几分。 “凤佳。”她就唤,“来见过表姐妹们。” 这一唤,无人应声。 大太太和许夫人对视了一眼,大太太就问身边的梁妈妈,“表少爷呢?方才下车的时候还在身边的。” 梁妈妈左右瞧了瞧,就笑道,“许是和五姐回东偏院去玩了。” “你五妹晕车。”大太太笑着对二娘子说,语气中,有几分解释的味道,“在车里吐了几次,你也知道,她爱干净。” 五娘子回东偏院去洗漱,许家表少爷跟在身边,好像也并不十分合乎规矩。 许夫人就皱起了眉。 梁妈妈忙退出堂屋,这边姐妹们拜见大太太,过了一会儿,梁妈妈也就回来了。 “表少爷在外院大老爷身边。”她笑得眉眼弯弯,“恰好江苏布政使李大人来拜会,就留下拜见长辈,一会就送进来。” 许夫人面露释然。 “当年西征,李文清是管粮草的,和你三姐夫往来很多。”她笑着对大太太说。 “既然是平国公的故交,也应该拜见一下的!”大太太也没有多说什么。“三姐先到余容苑安置下来?等吃晚饭的时候,再让凤佳和姐妹们见面。” 许夫人颔首,“也好,坐了这几日的船啊,车呀的,一身的粘腻。” 众人就起身送走了许夫人,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都各自回了住处。 大太太也是才下车,也要洗漱,她们在一边凑趣,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 二娘子和九哥都没有离去的意思,七娘子想了想,跟在六娘子身后,出了堂屋。 “不留下和母亲说几句话?”六娘子有些诧异地打趣七娘子。 七娘子笑着拧了六娘子一把,“少说两句,哑不了的。” 六娘子就笑着和她分手,从正院后门进了百芳园。 七娘子也就回到西偏院,关了门练字绣花去了。 九哥的东西昨日就全搬回了正屋。西里间现在又空出来做七娘子的书房。 立夏有几分好奇,“许夫人长什么样呀?” “这么想知道,那晚上你就陪着我请安去。”七娘子笑着点了点立夏的鼻尖。 立夏吓得一缩,“我哪里敢,还是让白露姐姐去!” 进堂屋服侍七娘子的事,一向是白露承包的。她是主屋出去的,人头熟,又懂得规矩,不至于出丑。 白露笑着摇了摇头,“有什么好怕的。” “许夫人看起来很和气。”七娘子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二房那边也着实失礼了些。” 许夫人是她的表姐,就算没有大太太这边的亲戚关系,二太太也要派几个婆子过来请安的。再说,还有大太太这个才归家的大嫂。 二房那边无声无息的,传扬出去,简直要惹人笑话。 “二太太天生性子古怪。”白露微露不屑。“恐怕是要人三催四请才肯上门。” 七娘子一边写字,一边和两个丫鬟说些闲话。 过了一会,有小丫鬟来敲门,“大太太请七娘子到主屋说话。” # 七娘子并不讶异。 古代信息传递不便,很多事,信里也说不清楚。 大太太到家后,王妈妈、立春、二娘子与九哥,自然都会把这段时间,杨家上上下下发生的大小事宜,向她说明清楚……大太太就算别的都不计较,听到了聚八仙的事,也会把她叫来问个清楚的。 再说,以大太太的心胸,要不计较别的,也有些难了。 就算已经有所准备,但七娘子走进东稍间时,还是吓了一跳。 王妈妈跪在当地,满脸是泪,一并立春也在一边陪跪。 大太太换了一身竹色连格袄裙,满面寒霜地坐在窗边,二娘子梁妈妈左右陪侍。 梁妈妈转着眼珠,一会看看大太太,一会,又看看地下跪着的王妈妈。 二娘子神色隐隐含怒。 七娘子就提了十二分的小心,却也并不惧怕。 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 王妈妈和立春在这几个月里,尽心尽力,挑不出多少错的。 大太太不过是心里有气,迁怒罢了。 “见过母亲。”她行了礼。 大太太面色稍缓。 “坐。”她生硬地点了点屋内的太师椅。 “二姐站着,小七不敢坐。”七娘子抿唇道。 大太太就看向了二娘子。 二娘子乘机进言,“这是多少年来一点点布置下的事……西偏院又只有立春和王妈妈两个人能顶用。我这才让九哥住到幽篁里——她敢出招,我们怎么就不能拆招了?” 话到末尾,还是流露出一丝丝火气。 看来大太太是因为九哥搬进幽篁里的事生气。 七娘子有丝讶异。 杨家这几个月里,排的上号的几件事,无非是聚八仙听窗、八姨娘难产、三娘子的婚事与九哥搬家。 聚八仙听窗和八姨娘难产,都没有抵触到大太太的利益。她还以为,大太太更在意的是三娘子的婚事…… 九哥搬家是二娘子的主意,大太太为此发落立春、王妈妈,归根到底,没脸的是二娘子。 以二娘子的性子,自然不悦。 “你三姨在京城是什么样的威风!说下江南,就下江南!”大太太越说越气,“满平国公府,找不到一个说不的人!上到太夫人,下到几个姨娘,谁敢给她一点气受。我们杨家比不上平国公府的威风,也就罢了,你这是在三姨面前打我的脸?让她知道我连个正院都管不住?” 原来是嫌丢脸。 大太太面上的寒霜底下,隐藏着的是深深的怨恨,平时慈爱的笑意,早已消散无踪。 二娘子别过头没有说话。 许夫人都要下江南来为大太太撑腰了,大太太的无能,还用得着掩饰吗? 七娘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王妈妈与立春。 两个人都有些无措,王妈妈看着她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就流露出了丝丝的恳求。 她一咬牙。 “母亲。”她垂下眼帘,温言软语,“许夫人执掌平国公府,私底下的苦楚,只会比您多,不会比您少的。表少爷还有几个庶出的兄长呢,谁家没本难念的经?都是姐妹,您的难处,许夫人怎么都能体会的。” 虽然她不了解许夫人,也不了解平国公府。但只看许凤佳的那几个庶兄,就知道许夫人也是苦过来的。 从大太太的言语来看,她还算讲理。 就算对三娘子的亲事不悦,也没有发作王妈妈的意思。 无非就是心里有气,又因为九哥搬家的事,觉得自己在姐姐面前没了脸面,所以才发作出来。 这时候就不能和她争,软软的劝几句,大太太的气也就消了。 大太太果然容色大缓。 “再说,也是因为二房的人实在过分,甚至……”七娘子没有说下去,而是若有若无地看了看梁妈妈,“立春和王妈妈又要照看九哥,又要打点家事……” 立春和王妈妈已经做到最好,挑不出什么错处了。 当着梁妈妈的面,也不好太落王妈妈的面子。 大太太就转了口气,“也是我气急了。” 七娘子忙给王妈妈使眼色。 王妈妈就擦着泪表起了忠心,“是老奴没用,没能看住四房的动作……” “算了!”大太太很颓唐,“你一个奴才,又能多说什么。四房为了这一天,也不知道铺垫了多久!” 九哥搬家的事,就算是揭过去了。 梁妈妈上前笑着扶起了王妈妈,“老姐姐,您也是的,这么大把年纪了,还禁不住一点委屈……来,快擦擦眼泪。” “坐下说话。”大太太又对七娘子点了点头。 七娘子和二娘子这才坐下。 立春倒了茶来,摆在七娘子身前。 两人目光相触,立春眼里闪过了感激。 七娘子一来,就为自己和王妈妈解了围…… 众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七娘子低头饮了口凉茶。 “听你二姐说,清明时,二太太和四房在聚八仙不知嘀咕些什么……”大太太果然挑起了聚八仙的话头。 七娘子只好把事情再说了一遍。 大太太、二娘子和梁妈妈都听得很认真。 大太太又问王妈妈,“二太太这阵子常送吃喝过来?” “进了八月,两三天总有送些瓜果。”王妈妈低眉敛目,“四房也常常回送些东西过去。” 与其说是送瓜果,倒不如说是送消息。 “你父亲说了什么没有?”又问二娘子。 大老爷只要不是傻的,都能看出来二太太和四房之间的联系。 “父亲说,四房只是在问二太太王家的情况。”二娘子的语调波澜不兴。 大太太苍白的面孔上,闪过一抹殷红。 “他是要装聋作哑到底了?”她像是自问。 尽管窗外阳光灿烂,但屋内却有一股逼人的阴冷。 多年累积下来的恩怨,竟然让夫妻之间相疑到了这个地步。 大太太就看向了院子里灼目的阳光。 也不知道是日光刺眼,还是伤心,两行清泪,慢慢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的辛苦,他是一点也没有看在眼里……冲着我,也就算了,现在连九哥的主意都打上了,他还要包庇……” 七娘子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二娘子忽然就向她使了个眼色。 在这件事上,七娘子是最有权发言的,毕竟是她听到了四姨娘和二太太的密谋。 “母亲请勿过于伤心,伤了身体。”七娘子只好斟酌着开口。 清冷的声音,就好像山涧清泉,玲珑声脆,叫人听了,就如同饮下一杯沁凉的茶水。 “这毕竟只是我们正院的一面之词,身在局中,父亲也难免被蒙蔽了眼睛。” 站在大老爷的立场上看,正院也许是反应过度了,毕竟大太太不在身边,她们很可能看谁都是要害了九哥。 “万一九哥出事,三娘子将来在夫家也没有靠山。”二娘子也顺着七娘子的话意说了下去。“也许父亲就是这样想,所以才坚持不信……” 大太太叹了一口气,颓然拭去了腮边的泪水。 “我现在也什么都不指望了,只盼着九哥平安长大!”她淡淡地道,语气中犹自带着伤心。 但和刚才的悲怆比,已经平静了许多。 二娘子不由得望向七娘子。 七娘子正注视着大太太,眼神平静中又带着些关切。 自己说上几句,就忍不住要和母亲斗气,她一来,几句话就把大太太劝好了。 年纪还这么小…… 二娘子微微一笑。 “三妹的婚事已成定局。”她开了口,“七妹,你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管七娘子多早慧、多深沉,只要有九哥在,她就只能为正院出力。 作者有话要说:唔,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过了立夏,就是夏天了。 我们也要隆重介绍出第二位男性(非小七亲生兄弟)的角色了,也就是表哥? 话说,我忽然发现这文写到现在了才出来四个男人,小七的爹,小七的弟,小七的亲表哥,与小七名义上的表哥。古代闺门真深啊! PS谢谢quannshui投出的第六张霸王票~ 再PS报告下进度,收藏2018,评论864,长评10。估计很快就能看到收藏+700带来的加更了。大家也要多评论哦~ 34泥人 () 二娘子和七娘子并肩出了东稍间。。 东次间里静悄悄的。 尽管九哥的**都搬回了东次间,但大太太在商议事情的时候,他总是被带开了玩耍的。 小雪和处暑尚未回到九哥身边服侍,是二娘子身边的小寒,把九哥带到了东偏院和五娘子说话。 两姐弟自小亲近,又分别了几个月,自然很多话说。 “一道去东偏院看望五妹。”二娘子对七娘子说。 语气虽然很温和,但也不容置疑。 七娘子只好跟在二娘子身后,和她一起进了东偏院。 这还是她第一次造访五娘子的住处。 两个偏院都只有一侧厢房,但是东偏院的那一溜倒座南房里没有放着大太太的箱笼,院子一下就显得很宽敞,西厢房的门大开着,几个丫鬟在里头进进出出,收拾着里头的箱笼。倒座南房里头隐隐传来小丫鬟们稚嫩的笑声。 小寒和谷雨正站在主屋门口嗑瓜子儿,见到二娘子来了,忙拍了拍手,上前请安。 “九哥正和五娘子吃点心呢。”谷雨笑着把二娘子和七娘子让进了主屋。 五娘子和九哥果然就亲亲热热地并肩坐在堂屋里,每人手里都捧了个冰碗子,都吃得香甜。 “二姐。”看到二娘子,五娘子就笑着起身招呼。 她长高了不少,也消瘦了一些,越发显得瞳似剪水,顾盼有神,有了一股明艳的态度。 五娘子生得不像大太太,倒是有几分像许夫人。 又冲七娘子一扬眉。“七妹。”声调不冷不热。 五娘子冲人摆架子的时候,格外有一种理所当然的霸道。 “五姐。”七娘子不以为忤,淡笑着招呼。 只要五娘子不来找她的麻烦,她并不介意两个人之间保持着现在这样若即若离的关系。 “这回上京,我给二姐找了些好东西。”五娘子说着就喊,“谷雨,谷雨,我给二姐买的小泥人儿你收到哪里去了?” 谷雨应声而入,眨着眼有一丝茫然,“刚才给九哥找小自行船的时候,奴婢已经把给各屋小姐带的几色礼物都拾掇出来,按着份数放在堂屋桌上了。” 现在的八仙桌上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冰碗子。 五娘子就冲到西里间去,翻找了半天。 七娘子趁机细细地打量堂屋。 她还以为五娘子的屋子,必定是富丽堂皇,谁知道,和西偏院的摆设也差不多。 当屋一个铁力木八仙桌,靠墙两边摆着半月桌,对着面布置了两个黄杨木大头无锡娃娃摆件,虽然憨态可掬,但并不见名贵,只见趣致。靠北墙一对小小的多宝格里,也摆满了木雕、玉雕的猫狗奇兽,墙角躺了一只懒洋洋的大黄猫,正眯着眼打盹儿。 看来,五娘子很喜欢动物。 五娘子又冲了出来,手中捧了个大大的锦盒,得意地揭给二娘子看。 里头是一盒子各色泥塑人物,俱都栩栩如生。 九哥拿起来细心赏玩,惊呼,“我的那一盒与这一盒,神态居然没有一个重样的!” 五娘子很得意,“天津守备送给表哥两千个泥人儿,给表哥演习排兵布阵……我特特请表哥匀了两百个给我,就算在天津市面上都很难看到这么好的了。” 七娘子也拿起来仔细地鉴赏着泥人儿。 和后世粗制滥造大量贩售的旅游纪念品不同,这时候的泥人都是精心捏塑出来,个个动作不同,神态有异,更有甚者,连衣料质感都能被仿出来,贵者穿绸,贫者着麻……实在是精美绝伦。 “你留了大姐姐、七妹妹的份没有?”二娘子也是爱不释手,却又故意要板起脸来。 五娘子啊了一声,就有些心虚。 都是在正院养活的庶女,若是给初娘子留了,就不好不给七娘子。 如果没给初娘子留,也还说得过去,毕竟是出嫁了的姐姐,远在余杭,要人特特的送几个泥人过去,也未免矫情。 但要是连七娘子都没份……就算七娘子脾气再好,也会有些难堪。 二娘子就溜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好像没有听到二娘子的问话,唇边依然含着温温的笑意。 却已经把泥人放回了锦盒里,不再鉴赏。 泥人也有土脾气。 七娘子性子好,不代表她不会生气。 “也有,也有!”五娘子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还在西里间摆着,乱糟糟的,等晚上整理出来了,再给七妹送去!” 七娘子微微一笑,“那先谢过五姐。” 九哥抬起眼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五娘子。 “二姐七姐用过点心没有?”他岔开了话题。 “对啊,叫曹嫂子再做两个冰碗子来吃嘛,天气这么热,难为七妹还穿了一身的绸,我是耐不得了,翻了沉香纱裙子出来穿。”五娘子对七娘子的态度热络了起来,甚而,还主动和七娘子搭话。 “早晚也凉下来了,入了夜风一吹,冷得很,五姐要小心着凉。”七娘子也只好投桃报李。 五娘子送不送泥人,她倒是无所谓,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没有见过把玩过。 不过人家对她冷淡,她也不便表现得过于热情。 现在五娘子既然知道不好意思,她就不必再拿乔了。 两人一时间有说有笑的,看起来,倒也和睦。 二娘子眼里就现出了一丝欣慰。 五娘子做事,丢三落四的,一点都不妥帖。 都是被母亲宠坏的…… 想到刚才大太太不顾自己的劝说,当着梁妈妈的面,把王妈妈骂了个狗血淋头,二娘子就又生出了一丝烦躁。 都是四十岁的人了,连一点气都忍不住,把留守家中的大将骂成这个样子,王妈妈哪有不生怨怼的道理? 如果做错了什么,倒还好,偏偏什么都没有做错,色色尽心尽力…… 母亲的心胸实在是小了些。 为了和父亲争一口气,就把五娘子宠成了现在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还好底子不坏,自己这些年来提点着,也没有彻底长歪。 只盼着她能多学学七娘子! “对了。”五娘子说上了兴头,“这回进京,二姨、三姨、大舅母,都送了好些稀罕名贵的布料,纤秀坊在京城又招揽了好些京绣传人,母亲给我做了几件花样裙子,我穿给你们看看!”说着,就蹬蹬地进了东里间。 九哥扁了嘴。 “又不带我玩!” “哎哟,你去找许表哥嘛。”五娘子的声音遥遥从东里间里穿了出来,还有些发闷,“他才在余容苑安顿下来,肯定无聊得很,快去找他说说话,尽一尽你的地主之谊——”一头说,一头就笑了起来。 九哥也就真的带着小寒出了东偏院。 男孩子总是不能理解女人对衣饰的热情。 “母亲信里倒没有提起三姨把表弟也带来了。”二娘子拉着七娘子进了东里间,一边问围屏后的五娘子。 五娘子的卧室布置得也很朴素,酸枝木的螺钿大床,和七娘子睡的那张用料做工都很像,窗前摆着长案、桌椅,只有东壁上挂了的吴道子仕女图,比西偏院屋里的画名贵。别的也没有什么。 五娘子的声音从泥金蝴蝶围屏后头传了出来。 “三姨本来也没打算带表哥来的。”提到许家表少爷,五娘子声音里充满了亲近与崇拜。“谁知道表哥那么厉害!头天才和我说,他非得到江南瞧瞧不可,第二天就从家跑出来,跟着我们到通州混上了船,我们谁也不知道!” 二娘子一挑眉,和七娘子对视了一眼。 “平国公府里岂不是乱成一团了?”二娘子就问。 “还不是?据说太夫人吓得都昏了过去!”五娘子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看,这是三姨送的!” 她穿了一条闪闪发亮的裙子,七娘子凑近细看,才看出了这缎子织就的时候,就自然有了密密的荧光,五娘子拿手一抖,顿时光芒乱颤,仿若把星空穿在了身上。 她又捻了料子给七娘子看,“很轻软,秋天的时候正好穿了去赏月。贵妃娘娘去年中秋穿的就是这样的裙子,皇上称赞说,‘裙似晨星’,现在京里有本事的人家,都给女儿做呢,可惜料子太难得了,连许家统共只有两匹。” 贵妃娘娘就是许家的姑奶奶,连她都只赏给许家两匹,可见材料的难得,也可见许夫人很喜欢五娘子。 二娘子和七娘子脸上都流露出了艳羡,五娘子转到屏风后头,笑着说,“也是我生日,三姨才舍得给我!我求了三姨几次呢,三姨都没松口,表哥差些就要潜进库房里剪给我了。” 看来许家表少爷和五娘子感情不错。 二娘子显然也和七娘子想到了一块。 “你和许家表弟老玩在一起?”她略微一皱眉,“我记得他今年也有十一了?” 过了十一,男女之间就有大防要守了。 “没有,过完年才十一呢,今年还能在内帏出入的。”五娘子一边悉悉索索地脱衣,一边又接上了方才的话头。“表哥上船就躲到摆压舱石的底舱里去了,只有深夜才溜出来偷些东西吃。足足等了三天,才肯出来见人。三姨当时也吓得快晕过去,醒来了就发火,说是要重重的罚表哥,又抱着他哭,说表哥瘦了许多……那时候船也走了好远,三姨本来要送表哥回去的,但又怕路上护送的人不够。说不得也只好带表哥来了——说是送信的人回去,太夫人欢喜得又晕了一次!” 一头说,她一头咯咯的笑,显然是很仰慕许家表少爷的行径。“二姐,你说表哥这人能耐不能耐?京里的人都说,他哪里是十岁,分明二十岁、三十岁的大人,都要被这个混世魔王骗倒!” 二娘子眉头微皱,低声对七娘子道,“许家表弟成日里打架闹事,异常调皮,在京城很有名气,众人还送了个诨号,叫他混世魔王……没想到居然出格到这个地步!” 七娘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许家表少爷到底是个男孩,又是亲戚,和她碰面的机会,肯定不能太多。 就算是混世魔王,那也折腾不到她头上。 #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众人早都进了百芳园,解语亭内外灯火通明。 虽然天气暑热,蚊虫很多,但亭内燃过了艾草,熏过了雄黄,又正点着山萘、白芷,虫儿们,早都飞远了。 亭脚堆了冰山,随着晚风,徐徐地就吹来了清凉。 解语亭并不很大,许夫人坐了客席,大太太在主席上坐了,女儿们又是一席,还有小小的一张圆桌,是给九哥与许家表少爷预备的。 两个人却迟迟未到。 “下午进了百芳园,就不知道野上哪去了。”许夫人向大太太赔罪,“凤佳这孩子粗野,给你添麻烦了!” “自家人客气什么。”大太太作出不在意的样子,眼底却有丝担忧,“九哥也跟在表哥身边?” 二娘子瞪了五娘子一眼。 九哥虽然不能说很体弱,但也不算多强壮,自然不好和有混世魔王诨号的许家表少爷比。 大太太正要差人散开去寻找,就听到竹桥上传来了一连串杂乱的脚步。 她顿时放下心来,堆出了一脸笑,“凤佳走路还是那么急!” “活像是后头有狗追着咬他。”许夫人也露出了笑意,冲竹桥上踏着暮色而来的两个男孩招了招手,“就等你们了。” 九哥和许家表少爷进了解语亭,九哥气喘吁吁地给许夫人行礼,“三姨!”语气甜甜的。 许夫人就冲着余下那个穿着暗褐色直缀的男孩招了招手,“凤佳,和姐妹们见礼。” 许家表少爷应了一声,却是先冲大太太行礼,“见过四姨。”气息停匀,丝毫不带喘息。 他的声音很低沉,有少年特有的沙哑。 大太太笑着点了点头。 许家表少爷这才转过身来。 他头顶正好有一盏灯。 明亮的烛光透过玻璃宫灯均匀地洒在他脸上。 众人登时眼前一亮。 许家表少爷肤色黝黑,但看得出,五官和许夫人很是相似,眉峰上挑,丹凤眼里,透出了一股清冷的神韵。 生得很俊秀! 尽管他唇角噙着笑花,但给人的感觉却很高傲,似乎眼角眉梢里,都带了一丝讥诮。 “二表姐。”他不疾不徐地招呼。 二娘子起身和他对行了礼。 “三表姐。” 三娘子脸上带了一丝晕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身受了许凤佳的半礼,又还了礼给他。 许凤佳站着受了,并没有侧身。 按年纪算,三娘子要比许凤佳大两三岁,是他的姐姐,三娘子的全礼,许凤佳受不得,但三娘子却受得许凤佳的全礼。 先前和二娘子厮见的时候,两边都是受的全礼,也说不上什么不妥。 怎么到了三娘子身上就反过来了。 许夫人和大太太脸色如常,并未出声。 三娘子脸上闪过了恼意。 四娘子就和许凤佳对行了全礼。 “表哥。”五娘子咯咯笑着,也对许凤佳福了一福,许凤佳却没有动。“你也要还礼呀!” “早前在京城厮见过了,这一礼是我赚的。”许凤佳的声音里,就带了些笑意。 平辈之间,平时见面只要对着点点头略微福身,就算是行过礼了,不是第一次见面,的确不用这样互相福身、作揖。所以许凤佳说,这一礼是他赚五娘子的便宜。 看得出,他和五娘子很熟悉,也很投缘。 许夫人不由笑出了声,“凤佳不要顽皮。” 五娘子笑着白了许凤佳一眼,也坐了下来。 六娘子有些紧张,磕磕碰碰地福了身,“见过表哥。” 许凤佳抬眼看她,眼里就闪过了一丝惊艳。 杨家的几个女儿生的都不错,但称得上绝色的,只有六娘子。虽然年纪还小,但已是眉目如画,玉人一般。 “六表妹。”他深深看了六娘子一眼,慢吞吞地作了一个浅浅的揖。 这才走到七娘子身前。 七娘子规规矩矩地福身下拜,“见过表哥。” 起身一抬眼,就撞进了许凤佳的眼神里。 有的人虽然生得很好,但眼神却死死板板,一点都不活泛,活像两个假的眼珠子。 许凤佳的眼,又太活泛了些。 就好像两丛野火,勃勃跳跃,蔓延,直**撞进别人心底。 这是一双充满了侵略**的眼。 七娘子没有深究,她挪开眼神,规规矩矩地侧了半身,等着许凤佳还礼。 “七表妹。”许凤佳也回了浅浅的揖给她。 他的声调缓慢,低沉。 作者有话要说:失眠的人真的伤不起有木有,昨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一直到今早六点多才睡着。 跪求助眠秘方。 PS谢谢投出第七张霸王票的mayday887君D(栗子是你吗?)和第八张霸王票的chenjun14581君!嘿嘿~ 再PS(话痨的小香真是伤不起)大家得闲就包我一下~我很乖的 35顽劣 晚饭吃得波澜不兴。 虽然许凤佳有混世魔王的外号,但他却十分规矩,和九哥对坐饮食,眼尾都没有撇向表妹们这边。 许夫人和大太太虽然有很多话说,但大部分也都不适合被女儿们听到。 这一餐洗尘家宴就有点没滋没味的,因为许夫人显得有些困倦,吃过饭,也没有多余的娱乐,大家就各自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起来,众位儿女、姨娘,再次齐聚到了正屋给大太太请安,连大老爷都破天荒从外院进来,与大太太共进早饭。 众人正在围着大太太说笑,外间就进来了两个婆子,都是二太太身边的近人。 “听说许夫人到了,二太太派我们来给三表姐请安。”两个婆子脸上都堆满了笑,手上还端了两个盘子,里头放了四色表礼与金银镙子,“并送表少爷见面礼。” 怎么有三表姐到江南来了,还不上门请安的?况且,这还是住在自己的嫡亲大嫂家里。 只打发了两个婆子来……就算是要饭的上门,都没有这么简薄的道理。 大老爷咳嗽了一声,起身慢吞吞地道,“衙门里还有事,我就先出去了。”便避出了主屋。 七娘子不由得看了四姨娘一眼。 四姨娘眉眼盈盈,在大太太身后与七姨娘说话,看不出一丝不对。 大太太神色阴沉了下来。 那两个婆子也就解释,“实在是二太太犯了老病,身上不好,起不来床,不然,是一定要亲自来拜会许夫人的。” 到底是来给许夫人请安的,大太太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让她们去余容苑说话。 过了一会儿,两个婆子过来辞行。 面上都有些尴尬。 身后还跟了许夫人带来的老妈妈。 “我们家夫人惦念表妹,派我去看望杨家二太太。”老妈妈笑眉笑眼地对大太太行了礼。 老妈妈是许夫人的陪嫁,就姓老,当年许夫人待字闺中时,就是她房里的大丫环,也是见过二太太的。 大太太的眉头一下就舒展了开来。 “王妈妈也跟着去看望一番吧!这么不巧,三姐一来,她就病了,实在是叫人悬心。”她笑着吩咐王妈妈。 几个女儿都互相使眼色,大姨娘和五姨娘脸上已露出了嘲讽的笑。 两个婆子的脸就更挂不住了。 二太太的手段也实在是太拙劣了点。 不过是仗着自己不要脸,硬挺着不来拜见许夫人罢了。 也不想想,许夫人就是为了杀一杀她的威风才来的,又岂是她装个病就能躲过去? “我们家夫人还说了,御医弟子,有名的小神医权少爷人恰好也到了苏州,知道她来了苏州,今早才送了帖子来。若是二太太久病难愈,就请权少爷来诊治一下,这个面子她还是有的。”老妈妈又当着众人的面,笑吟吟地对两个婆子说。 权家也是大秦的名门世家。 论身份,要比许家更高贵得多,世代都有女儿在宫中为妃,又时常尚了驸马,小神医权仲白的外婆就是上代最受宠的义宁大长公主,许夫人能请动他为二太太治病,那是天大的脸面。 不过,万一他诊出二太太是在装病,那对二太太来说,就是天大的没脸了。 两个婆子的笑脸,都像是在哭。 七娘子心底暗自服气:许夫人的手腕,要比大太太强得多了。 大太太打发走了这几个妈妈,心情看起来也不错。 “都各自回房吧!”她打发几个姨娘,“最近家里有贵客,要谨言慎行,别出了岔子,丢了杨家的脸。别说是我,老爷也不依的。” 若有若无的,她就盯了四姨娘一眼。 四姨娘行若无事,笑着和众姨娘一起行了礼,退了下去。 七娘子却捕捉到了她眼底云雾散开的那瞬间,闪过的一缕忧虑。 宅门里,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越不要脸就越能占到上风。 大太太就是太看重脸面,所以才一直被动挨打。 但是许夫人却不一样,你不要脸,她就能让你彻底没脸。 这样的高手出阵,二太太被斩于马下,只是时间问题。 二太太会不会牵连上四姨娘呢…… 七娘子心中就有了好奇。 天气热了,几个女儿都是吃过早饭,才来给大太太请安,之后就不再回房,而是直接去家学上课。 五娘子也穿了一身新衣服出来和姐妹们相见。 “带回来的东西太多,还没理好,上午应该就能把给姐妹们带的东西理出来了。”她笑盈盈地对六娘子说,眼尾都不瞥三娘子、四娘子。 三娘子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七娘子看了二娘子一眼,连忙笑着开口,“快到上学的时点了,五姐要和我们一道去,还是再休息一天?” 五娘子就看向了大太太。 大太太沉吟片刻,“还是去吧,都耽搁了小半年的功课。” 于是众人便一道进了夹巷,五娘子拉着六娘子说在京城的见闻,无非是到了哪户人家,见了什么官太太,六娘子听得呵欠连天,还没上课,已是一脸的困倦。 进了课堂,谷雨忙着为五娘子擦桌子摆文房四宝,五娘子又凑过来看七娘子桌上的半页纸。 “这是有卫夫人的意思了?”她问七娘子,语调中有一丝惊讶。 书法这东西,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唯有对书法有了一定的了解,才能看得出七娘子的字有卫夫人的意思,也才能品味得到字里行间的进益。 七娘子目光一闪,“嗯,先生让我临了这小半年的卫夫人,现在总算能写上几笔了。” “写得不错!”五娘子并不吝惜夸奖。 七娘子眉眼弯了弯。 三娘子却忽然尖叫了起来。 众人都吓了一跳。 三娘子不仅叫,甚而还跳了起来,拼命地用手里的书扑打着桌面。 古代的书都是蝴蝶装,并不牢靠,已有不少纸片飞洒出来,闹得一屋子都是淡黄色的纸屑。 “出什么事了!”六娘子不知所措。 “蜘蛛!”三娘子嘶声喊,已是急出了一头的汗,满面的喜色,已不复见。“啊!它!它!它爬到我身上来了!” 这些娇滴滴的小娘子,有哪一个是不怕蜘蛛的?当下都纷纷站了起来,屋里乱成一团,六娘子吓得跑到了屋子外头去,四娘子也靠到了墙边发抖。 七娘子心中一动,就看了五娘子一眼。 五娘子眼底闪烁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五娘子去了京城一趟,倒是学了不少新鲜本领…… 三娘子已是急得红头涨脸,泪水顺着脸颊一滴滴滚落了下来,一边拍打着桌面,一边又跺着脚,生怕那早就没影儿了的蜘蛛,爬到了她身上。 屋内一时乱得不可开交。 丫鬟们都已经回屋去了,再没个可以收拾局面的人……先生又马上要进屋了。 窗外忽然就冒出了一张脸。 许凤佳。 “三表姐,你看着我的蛛儿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低哑,缓慢。 在阳光底下,他的肤色越发深沉,隐约还能看出头发带着卷,虽然也老老实实地束紧了,但犹有些碎发散落下来,被阳光照映得半带透明。 五娘子再也忍不住,笑弯了腰。 “表哥,你的蛛儿怎么又跑到了三姐桌里,把她吓得不轻!”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许凤佳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他从门口绕进了屋内,大大方方地走到了三娘子桌前。 三娘子哽咽着让开了身子。 许凤佳便把手伸进书桌,摸索了起来。 没多久,他缩回了手,手中托着一只狰狞的五彩蜘蛛。 “表弟,你——”三娘子一边抽噎,一边跺着脚。 想要说什么,却是怕得连话都说不全了。 五娘子看着这样狼狈的三娘子,脸上的得意,一闪而逝。 七娘子微微摇了摇头。 果然是混世魔王。 “三表姐不用害怕。”许凤佳依然不疾不徐,“蛛儿看着骇人,其实没有毒的。” 大蜘蛛在他手中舞动着八只长脚,好似在证明他的观点。 “快、快拿开……”三娘子怕得连脚都不会跺了。 许凤佳就回身出了屋。 经过四娘子身边,他猛地把蜘蛛往四娘子眼前一送。 四娘子顿时也大叫起来。 在屋外,又传来了六娘子害怕的叫声。 许凤佳就大笑起来。 略带沙哑的畅笑声渐渐去远了。 屋内满是纸粉,桌椅散乱,三娘子桌上的砚台摔到了地下,墨水溅得遍地都是,连三娘子身上的衣服,都斑斑点点的。 好好的一间书房,转眼间就被许凤佳闹成了这个样子。 三娘子怔了怔,忽然就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你、你们仗着……”她又说不下去了,“欺负人!” 五娘子再也忍不住,前仰后合,哈哈大笑了起来。 三娘子当然没有继续上课。 她一路哭出了家学。 五娘子回来了,散学路就是三个小姑娘一道走。六娘子抱怨了一句,“许家表哥也太顽皮了!” 七娘子就轻轻瞪了她一眼。 许凤佳初来乍到,连人头都不熟,就把蜘蛛放到了三娘子的抽屉里。 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再说,他又是怎么知道三娘子和五娘子不睦? 自然是五娘子告诉他的了。 以许凤佳的身份,不过是顽皮了一点,许夫人说他几句,不痛不痒,三娘子却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万一六娘子抱怨的话被许凤佳听去了,哪天上学的时候也从抽屉里摸出个蜘蛛,那岂不是无妄之灾? 五娘子看在眼里,就得意地笑了起来。 “三姐姐……” 七娘子也瞪了她一眼。 六娘子虽然可爱,但到底不是正院的人。 就算五娘子和许凤佳是同谋,也不该说出来。不然到了四姨娘嘴里,这话就变味了,好像是五娘子撺掇表哥来闹姐姐一样。 五娘子也就住了嘴。 到了正院,三个人就在堂屋前分手:六娘子进百芳园去,七娘子和五娘子分头回了东西偏院。 立夏正和白露议论三娘子被吓的事,“好可怜的三娘子!一路哭进了百芳园……头发上都滴着墨!偏偏又撞见了给许夫人请安的李家人,大太太好生气呢。” 三娘子失礼人前,不管有什么理由,总归影响到了她的形象。 想来大太太虽然生气,但更气的,恐怕是四姨娘和三娘子吧。 李家老爷可是她的大媒…… 七娘子摇摇头,叹了口气。 “你们要谨言慎行,不要在人前议论许家的事。”她告诫两个丫鬟,“许家表兄性子顽劣,无事尚且要生出事来,若是我们口舌上有什么不注意的地方,得罪了他,难免也要惹来些麻烦的。” 白露和立夏都起身肃容答应。 吃过午饭,谷雨送了两个大盒子进来。“这是五娘子带来的玩意儿。” 七娘子揭开看时,两个大盒子里,一个装了一匹名贵的布料,一个满满当当,放的也是泥人。 不过从做工上看,却又比不上九哥和二娘子得的那样精致。虽然人物活泼,但细节处,却有些露了呆板。 七娘子一笑了之。 “放到西里间去吧,拿一些出来装饰。” 总要让五娘子知道,自己把她的礼物当成了一回事。 大家都在正院过活,关系不好闹得太僵。 一时大太太又差立春送了银子过来,“这几个月太太不在家,九哥住在西偏院,七娘子用钱的地方不少。” 也是一色一样的五十两。 算上王妈妈送的五十两,二娘子给的四十两,七娘子的钱匣子一下壮观了起来。 带着霜的银锭子码满了小小的樟木盒。 “母亲怎么忽然想起给我送银子?”她送立春出门时,悄悄问。 立春就轻声在她耳边说,“二娘子上午来找太太,两人说了一个来时辰的话。”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下午三娘子也没有去朱赢台上课。 到了晚上,谁都知道三娘子的事了。 “听说表哥把蜘蛛放到了三姐抽屉里。”九哥和五娘子、七娘子咬耳朵,“三姐吓病了,在溪客坊躺着呢。” 吓着和吓病,是两个不一样的概念。七娘子有些吃惊。 以许家的身份,以许夫人的来意,都不是四姨娘能冒犯得起的。怎么四姨娘还想和许家打对台? 大太太显然也听说了这件事。 “听说三姐病了!”晚饭前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威严地问四姨娘。“可还要紧?若不成,请大夫来开两贴药。难得权少爷在苏州,不用耽搁了病情。” 里头的锋利,连五娘子都听出来了。 四姨娘一脸自然的笑意。 “只是昨晚受了风寒,没有什么大事。”她的眼神,还是那样云山雾罩,叫人看不出端倪。“叫太太费心了。” 大太太点了点头,“那就好好休息几天,不要出来走动了。” 大太太是又不想认许凤佳吓人的事,又要刻薄三娘子失礼人前。 也有点欺人太甚了吧。 四姨娘垂下头,恭谨地应了是。 七娘子就觉得屋里有一股淡淡的寒气。 五娘子却得意地冲二娘子使了个眼色。 二娘子叹了口气。 大太太又打发王妈妈,“明早你去看望二太太,问问她病得怎么样了,不管怎么说,三姐来了,她不露个面怎么行?”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还满意小许的表现吗? 小许和小锦爱哪个xd 话说,昨晚小香睡的十分非常极度的香,谢谢大家的关心! 今天好闷热哦tot 36发威 () 许夫人也打发老妈妈和王妈妈一起,一天三遍去探二太太。。 还送了补药过去,“嫡亲的表姐妹,表姐来了,病得连床都不能起,实在可怜。” 二太太没有办法,拖了两天,到底打发人来,要设宴在二老爷府里,给许夫人洗尘。 现在轮到许夫人拿乔了。 “我就呆在余容苑,哪儿也不去了!”她和大太太议论,“表姐下了江南,她不上门来请安,还要我过去做客,这是什么道理。” 像许夫人这样的身份,二太太一个翰林家的太太,是该上门请安见过,再邀请表姐到二老爷府做客,才符合礼节。 她的话当然传出来,嚷得连南偏院的婆子都知道了。 两房本来就是亲戚,虽然算是半分了家,但家人互相联络有亲的很多,不到半天,二老爷府里也都把这话给传遍了。 偏偏许夫人说的,句句都是正理。 二太太没有办法,只好忍耻上门来给许夫人请安。 正巧又是中秋节前一天,家学没有上课,众人都来给大太太请安,因为天热,也都是吃过早饭来的,所以就都坐得迟了点。 其实也就是想看二太太的笑话罢了。 二太太是被王妈妈、梁妈妈接进院子里的,她穿得很朴素,一点都不像是见客的样子,暗褐宝相花对襟长衫、深蓝杭罗裙,衬着二太太苍白的脸色,倒真有几分大病初愈的样子。 “见过表姐。”见到许夫人,她就露出了一抹笑,又扯了扯身边的八娘子,“叫人。” “三表姨。”八娘子怯怯地行了礼,又给许凤佳行礼,“见过表哥。” 于是二太太也坐下和许夫人、大太太说话。 许凤佳站在二太太身边,半眯着眼,无聊地在屋内巡睃。 众位女儿就绷紧了脊背,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几天下来,这个表少爷的淘气,也已经为杨府众人所熟知。 往三娘子抽屉里放蜘蛛,已经不算是什么大事了。 六娘子在小香雪外荡秋千,被他看着了,上前狠狠的一推,六娘子差点荡到了墙外头去,怕得当场就啼哭起来。 四娘子带着丫鬟走在百芳园里,又被他带着恶狗堵住了去路,怕得动也动不了,也是当时就哭起来,许凤佳觉得没趣,才拉走了那头獒犬。 许夫人知道了,也只是责备几句,并没有多说什么,还是默许他在百芳园里出入。 现在就只有五娘子、七娘子和九哥没有尝过他的厉害。 许凤佳望来望去,眼神就在七娘子身上定住了。 以七娘子的敏锐,又怎么感觉不到许凤佳的目光? 她力持镇定。 说实话,这些吓小女孩的伎俩,还不至于能怕倒七娘子。 只是许凤佳这个人让她觉得很不安。 在他的神态里,七娘子没有看到过善意。 如果在现代,恐怕许凤佳就是那种校园小霸王型的人物! “二娘子把弟弟妹妹们带出去玩耍!”大太太开口了,“难得二太太过来,今天就都别去上学了。” 许夫人就笑着对大太太说,“早听说家学里坐馆的是张唯亭的族侄,张家书香世代,想来这位族侄也是个有学问的?” 据说张唯亭就是《金玉儿女传》的作者。 《金玉儿女传》风靡大秦,连宫中人都争相阅看,连皇上都拍案叫好,读得废寝忘食,并因此以才名征召张唯亭入朝。 这当然只是据说,不过,张唯亭的确是江南大儒,皇上也的确征召他入朝为官,而张唯亭都没有奉召,宁愿在江南诗酒终老,隐隐有江南文人标竿的意思。 张家也是江南有名的书香世家。 “老爷亲自考校过,说是学问还好,只可惜无意于仕途。”大太太像是早料到了许夫人的意思。 “那就让凤佳也在家学里混混日子。”许夫人看了看许凤佳。“免得成天偷鸡摸狗,上房揭瓦,给四妹添麻烦。” 许凤佳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被许夫人说来,都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添麻烦。 “谈不上添麻烦!”大太太慈爱地看了许凤佳一眼,“都是自家子弟,不过,凤佳要在江南住上一段日子,学业也的确不好放下,我让老爷和张先生说一声,明日起也和九哥一起去上学!” 二娘子就牵着八娘子的手,带着一群女儿出了主屋。 “天气热得很!”三娘子先开了口,圆圆的脸上,笑意绷得紧紧得,好似马上就要断,“我和四娘子就先回去休息。”说着,拉了拉四娘子,两个人仓皇地离开了人群。 六娘子看了许凤佳一眼,扯了扯七娘子。 “到小香雪玩呀?”她怯生生地,把自己的身子藏到了七娘子身后。 七娘子就收到了许凤佳若有若无的眼神。 看来是要轮到她了? “你带八娘子去小香雪荡秋千。”她没有和六娘子进百芳园的意思。 六娘子本来就怕许凤佳。 万一被表少爷跟在身后,又闹出什么事来,吓着她就不好了。 六娘子就真的冲八娘子招了招手,“跟六姐到小香雪吃梅子。” 八娘子就怯生生地被丫鬟牵到了六娘子身边。 五娘子拉着二娘子和九哥到东偏院玩耍。 “七妹也来!”二娘子冲七娘子招手。 七娘子只好对五娘子抱歉地笑着,站到了二娘子身边。 五娘子也没有表露出明显的不高兴。 要讨厌七娘子这样的人,并不容易。 “表哥也来!”她拉了拉许凤佳的袖子。 许凤佳本来已经转身走开,此时只好一脸无奈地转过身,跟在了众人身后。 东偏院里有很多小玩意儿,五娘子拉着九哥搭积木,又问许凤佳,“表哥也来玩?” 许凤佳居然也真的就拿起了积木摆弄,虽然一举一动,都透着无聊。 七娘子看在眼里,倒是纳罕起来。 许凤佳对五娘子真不错。 # 儿女们都散去了,屋子里就只剩下大太太姐妹三人。 许夫人脸上的笑慢慢地淡了下来。 老妈妈和王妈妈互相使了几个眼色,两人就上前关上了主屋的门。 屋里一下暗了下来。 许夫人站起身,反手一掌,就抽到了二太太脸上。 二太太被抽得转过了半边身子,伏在椅背上,一时都做不了声。 她脸上立刻就浮起了清晰的指印。 大太太眼中流泻出了一丝丝分明的喜悦与快意,低头喝了口茶,二太太才回过神来,抚着脸没有做声。 “想到你在江南这几年,做了多少丢人败兴、断子绝孙的缺德事,我就睡不着觉!”许夫人冷着脸,语气像冰。 王妈妈和梁妈妈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了自己心中的惧意。 老妈妈却还是一脸的肃穆,站到许夫人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当起了门神。 王妈妈和梁妈妈也赶快如法炮制。 “三表姐……”二太太才开口,脸上就又着了许夫人一掌。 火辣辣的疼痛和着羞辱,化成了她眼中的泪水。 “你还懂得我是你的表姐?”许夫人喝道,“跪下!” 大太太都不由得要吓了一跳。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使得她就要开口缓颊。 “三姐……” 许夫人横了一眼过来。 眼神比冰更冷。 大太太就把要说的话吞到了肚子里…… “你现在不跪,是要等我禀了族长,开了宗祠,把你从族谱里除名的时候再跪?”许夫人怒极反笑。“好,好,王星爱,你胆量一向不小,当着我的面,你还敢弄虚作假,卖弄你的厚颜无耻,我就叫你知道什么叫做痛!” 如果事情闹到禀了族长,开了宗祠,把二太太从族谱里除名的地步,杨家固然没有多少体面,但二太太同她的子女,以后在杨家也就没有立足地了。 二太太泪流满面,慢慢地跪了下来。 青砖地很硬,也很凉。 “从小到大,把你当亲生妹妹,看你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又和继母不贴心。从来四妹有的,不会少你一份。”许夫人越说越气,“十九岁还没说上亲事,我老了脸给四妹写信,让她出面保媒,把你嫁到杨家。亲嫂子做大媒,就算没有娘家撑腰,你在夫家的日子也不会难过……我的这一片苦心,就是用在狗身上,那狗都晓得向我摇头摆尾,献上一番媚!” “三表姐!”二太太哽咽着唤了一声。 “早先几年,我还和你四表姐说,幸好把你嫁到了杨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叔,亲亲的表妹,两家人必定能齐心协力……你看看现在出的这都叫什么事儿?王星爱,你自己扪心自问,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算不算个人?”许夫人抓起茶碗,就摔向了二太太,众人惊呼声中,茶碗却是擦着二太太的头发尖儿落了地,只是茶水洒了二太太一脸罢了。 大太太也有些坐不住了。 “三姐……” 许夫人一声冷哼,缓缓地又坐了下来。 “你四表姐是个好心人。”她吹了吹细致的玉手,语气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摊上了白眼狼小叔,又有你这么个缺心眼的妯娌,多年来,也没有生出什么怨恨……偏你竟傻到了这个地步!妄为他人做了嫁衣!” 二太太就现出了几许迷茫。 从方才到现在,她都没有说话。 就是不想应下谋害亲侄的罪名。 这一认下来,一辈子都要受大太太的辖制。 许夫人发火,她受得住,反正,她迟早是要回京的。受辱,不算什么。 但这句话,却让二太太从心底慌了起来。 “三表姐,你这话……” 大太太微微一笑,轻声道,“弟妹不晓得,小叔身边的香姨娘,这几年来很是受宠么?十娘子来见我的时候,身边足足围绕了十多个丫鬟婆子,三个侄子,倒是没有这样的排场。” 二太太一下就失去了冷静。 “杨海西他敢!”她半抬起了身子,就要怒吼起来。 许夫人和大太太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许夫人气定神闲地呷了一口茶,没有说话。 二太太的冷汗涔涔而落。 是她钻了牛角尖。 只晓得二老爷也看着大房的那份家私,却没想到,香姨娘那个贱人! 这还是她没有儿子。 万一有了庶子…… “万一香姨娘有了庶子,你岂不是就要像四妹防你一样,防着香姨娘?”许夫人的声音里,带了些嘲笑。 还是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心思…… 二太太忽然就觉得自己跪得值得! “大嫂,是我鬼迷心窍!”她一下就膝行到了大太太身边,抱住了大太太的小腿,“是我鬼迷心窍!大嫂你不要和我计较!” 王妈妈和梁妈妈心底都有了一丝诧异。 二太太的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些。 大太太心底雪亮。 二房的香姨娘一向很得宠,二老爷上京做官,却把二太太留在苏州,一方面,是打九哥的主意,一方面,也是不想让二太太在身边碍眼。 香姨娘是肚皮不争气,还没有儿子。 不然,二房哪还有二太太的容身之地。 女人没有丈夫的宠爱,靠的就是娘家——二太太的娘家又和她不亲。 她本来应该上赶着巴结大太太才对。 没想到却被前几年的花团锦簇迷了眼,还打着过继的算盘,想要重演几年前大太太来讨好她的美景…… 有时候就是要许夫人这样的局外人,才能打醒二太太的美梦。 二太太也算是能屈能伸,一清醒过来,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现在帮不帮她,可就看大太太高兴了。 王妈妈看着许夫人的眼神里,写满了钦服。 真正的高手,一剑就定了乾坤。 “现在才知道后悔?”许夫人又冷笑了起来。“要不是听四妹说起,我都不会信!你从小虽不说聪明伶俐,却也憨厚老实,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只会和最亲的人闹别扭,有手段,不往自己屋里的妾使,使到了大嫂头上!” 二太太惭愧地低下头,脸上写满了后悔。 许夫人就缓了语气,“秀菲,你看着办。” 秀菲是大太太的闺名。 大太太看了看二太太,简直要从心底笑出来。 三姐不愧是三姐,一出手,就把这死结解了开来。 “都是自家姐妹,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她和颜悦色地说,“弟妹快起来。” 二太太擦着眼泪,没有起身,“我没脸和大嫂平起平坐。” 也亏得她能放得□段。 大太太又笑,“起来。” 许夫人看在眼里,摇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秀菲从小娇生惯养,没有经历过风雨,就很放不下架子,放不下脸面。 这点上,她比不上二太太。 居家过日子,有时候就不能要脸! 要脸面,就得打肿了脸充胖子,把苦往心里咽! 想到大太太这些年来,和秦家走得也是不远不近的,她的目光就更迷蒙了些。 还在和秦帝师置气,怨着他把自己嫁到了杨家…… 唉,也难怪她心里有恨。 杨家这个样子,也实在是太糜烂了些。 面上光鲜,私底下从杨海东算起,满府里没有一个好人! 还以为送了亲表妹来做妯娌,是给她添了个助力,没想到,反而就是这个亲表妹,一个劲的给她使绊子! 许夫人望着二太太的眼神就重新森冷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才是宅斗高手的风采 大太太什么的完全不够看嘛 话说,收藏2400了,咳咳,满足加更条件了,大家明天就可以看到加更了~ 什么时候加更好呢…… PS自动更新你敢不敢好用一次,就一次? 37发落 “到了秋天,你和我一道去京城吧!”许夫人目光闪动,转眼间,已下了决定。 大太太和二太太都吓了一跳。 大太太是惊喜,二太太却是惊吓。 “可……”她嗫嚅着,慢慢地起身坐到了大太太下手,“老爷那里……” “去给她把眼泪鼻涕擦一擦!”许夫人没有答话,而是一脸嫌恶地吩咐老妈妈。 梁妈妈和王妈妈就忙抢出来,把二太太搀扶起来,进了西稍间里的净房。 许夫人和大太太一时都没有说话。 “让她到京城去,和香姨娘斗一斗也好!”大太太似乎是自言自语。 许夫人在心底又叹了一口气。 “叫她去京城,不是为了给她找麻烦……不管她怎么对你,你都要记住,二太太是你的嫡亲表妹,在杨家,你不能给她没脸。” 大太太就流露出了迷茫。 二太太很快就重新进了堂屋。 她的脚步有些趔趄,但神态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 让二太太去净房收拾,是让她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 “叫你去京城,是让你传话去的。”许夫人把茶碗端在手中,若有所思地摸索着沁凉的青花云纹。“你家老爷这几年来,行事有些不像了。” 大太太就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从那么小小的少年,养到了如今的翰林。 要说没有几分真情,那是假的。 谁知道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才做上官,就开始图谋哥哥的家业。叫她怎能不伤心? 二太太脸色一白。 杨家和秦家、许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杨二老爷在京城的翰林能当得逍遥,还不是靠许家时时提拔,大房年年接济? 听许夫人的意思,是要杀一杀杨二老爷的威风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二老爷要是丢了官,二房可就全完了。 大太太也有些踌躇。 牵扯到官场上的事,不问过大老爷,她也不好表态。 二老爷虽然有诸多不是之处,但这些年来和大老爷却也是配合无间,没有他,大老爷就不知道京城官场上的事,也少了在朝中的喉舌。 少了大老爷,二老爷也没有优裕的生活可过。 两兄弟之间倒不是谁附庸谁,有一些互利互惠的意思。 许夫人似是自言自语,“二老爷这些年来和皇长子走得近,现在,杨家又要把三娘子嫁到王家……” 王家可是才给了太子长史一个好大的没脸。 大太太刷的一下,白了脸。 她虽然在妻妾争斗上,没有多少心得,但自幼在秦帝师身边服侍,哪里不知道这些政治争斗,最是险恶,上位者覆手之间,是顷刻天堂地狱的事! 虽然杨家根基深厚,大老爷又是封疆大吏,但在储位之争上,依然不能走错一步! 许家姑奶奶是太子的半个养母,许家在这场争斗中站在哪边,是不问可知的事情。 现在杨家大有向皇长子靠拢的态势,许家又怎么可能放任下去? 把二老爷放在京城,不过是想在京城安置一个自己人。大老爷真正的朝中靠山,还是许家与秦家。 “二弟真是太妄为了!”她蹙紧了眉头。“他身后,可是整个杨家!” 如果二老爷这么不懂事的话……宁可放个外任,也比留在京城好! 许夫人叹了口气,对二太太露出了推心置腹的表情。 “按理,疏不间亲,我是没法说你家那位杨二老爷什么不是的。” “三表姐!千万不要这样说!”二太太有些发急,眼泪又楚楚地流了下来。“你看老爷把我留在苏州,几年都没音没信的……我和他哪里还算是亲!” 许夫人和大太太都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二太太和二老爷不亲,那就只有靠向娘家人了。 比起谋算九哥,恐怕她现在想的,更多的还是对付香姨娘吧。 “这么大的人了,连个成算都没有!”大太太就数落起了二老爷,“家里寄去的银子,寄来多少花多少,香姨娘戴的一副头面,光是做工就用了几百两。” “对三个小少爷,教育得又那么不经心。”许夫人在一边帮腔,“多大的人了,也不就个名馆,找了个落魄秀才来当塾师。” 二太太就是一阵发急。 “孩子外公看不过眼,说了几句,反而又和王家闹起了生分。”大太太眉头紧锁,“我到京师去见表舅,老人家握着我的手,抱怨女婿,倒是抱怨了几个时辰。” 二太太娘家姓王。 “这个死没良心的!”二太太不由得咬牙,“这可也是他的骨血!” 戏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做足七分了。 许夫人叹了口气,“星爱,不是我说你什么,你也狠得下心!孩子没有母亲在身边,谁是知冷知热的?” “身边的几个养娘,也都是妥当人……”二太太嗫嚅。 “香姨娘就差没把你们二房的屋顶揭了!”许夫人一脸的忧急。“想要带你去京师,也是叫你去看看儿子的,你要不愿意,那这事就算我没提。” “三表姐。”二太太一脸的祈求,“我以前糊涂,是我以前糊涂……您可要拉我一把,就带我去京师找二老爷算账吧!” 许夫人肯做她的后盾,二太太就有了威势,有了底气。 许夫人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 “弟妹不要着急。”大太太和颜悦色,“你是我嫡亲表妹,名门世家出身,那香姨娘又是什么东西?俗话说的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等你到了京城,不消几日也就没有声音了。” 二太太感激得又是哽咽起来。 “我真是没脸受大嫂的好意……”她掏出帕子捂住了脸,肩头一抽一抽的。 气氛至此,一片和睦。 # 二太太留下来吃了中饭。 大太太就特地在西里间开了一桌,上桌的都是自家人。 正院的几个儿女并八娘子、许凤佳就围坐在长辈下首。 “凤佳年纪还小,我也不放心他在外帏胡闹。”许夫人解释,“还是带在身边放心!” 许夫人也就是这一个嫡子,看得和眼珠子一样,也很正常。 大太太笑了笑,“自然,连九哥现在都是睡在东次间,和我隔了碧纱橱而已。” 二太太不由得面上一红。 七娘子看在眼里,眉头略皱。 从几个长辈的神色来看,二太太肯定是服软了。大家也重新有了和气。 不然大太太又何必特地留饭,还把气氛弄得这样亲切。 正是示恩的时候,又何必提起九哥,触了二太太的心病? 许夫人就笑着说,“你也太小心了点,男孩子还是要粗养。在家的时候,凤佳成天带了人出去东奔西跑,我也懒得管。” 在亲戚家就是这样了,在京城许凤佳得有多闹腾? 七娘子不禁有些吃惊。 她细细地吃了半碗饭,就放下了郎窑鸡血红小碗。 许凤佳一直在看她。 虽然七娘子很沉得住气,也不由得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被整,她倒是不怕。 怕的是明知道他将要整你,你却还不得不装着没事。 几个女儿也都留意到了许凤佳的眼神。 大家都知道许凤佳的性子有多顽劣。 六娘子很是同情地看向了七娘子。 五娘子神态莫测。 九哥却有些懵懂,他学业繁忙,不晓得许凤佳最近是连着犯了好多事。 “怎么表哥一直在留意你?”他和七娘子咬耳朵。 七娘子叹了口气,“吃你的饭吧。” 可不能把九哥扯进这种事里。 许凤佳是许家未来的继承人,九哥和他的关系总归是越亲密越好的。 九哥只好低下头吃饭。 吃过饭,二太太就带了八娘子告辞回去。 大家把她送到门口,大太太又拉许夫人到屋里说话。 许夫人虽然有午睡的习惯,但也只好强打精神应酬大太太去了。 九哥就只好去五娘子屋里午睡。 七娘子回了西偏院。 许凤佳的眼神好像还跟在她身后,让她脖子一阵刺痒。 # “二弟怎么那么糊涂!” 大太太却是有些迫不及待。 才一进屋,连茶都没上,就抱怨起了杨海西。 天气才到八月十五,苏州还很闷热。 东稍间却是一片清凉,墙角的大磁盘里放了冰山,立春在屋角站着,徐徐的冲冰山扇着风。 见到大太太和许夫人进屋,她就施了一礼,默默地退了出去。 大太太略微皱眉,也没有多说什么。 王妈妈立刻就站到了冰山后头,拿着团扇,缓缓地扇起风来。 许夫人就在窗边坐了,沉吟起来,过了一时,才慢慢地说。 “杨二老爷心思很深,平国公和他吃过几次酒,也都没有看透这个人。” “这可不是他一家的事!”大太太很着急,“本家且不说了,光是他大哥都没有站队的意思,他就开始闹腾了?” “皇长子现在在京城风头很劲!”许夫人眉头一舒。“颇有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意思,皇上迟迟不封爵……恐怕二老爷是想豪赌一把。” 怕的就是杨家大房不声不响地就靠到了另一边去……这样的封疆大吏,通大秦也没有几个,就算不是太子身边的人,也不能看着歪到皇长子那里去。 如今看来,倒还只是二房的意思。 许夫人暗暗长出了一口气。 “他要豪赌,我们大房也不会跟着胡来的!”大太太眉头紧锁。“三姐,你就放心吧,晚上我就和老爷摊开来说清楚。这可不是他杨海西自己的事儿。” 许夫人唇边带上了笑,“不过是和妹夫打声招呼罢了。”她漫不经心地拨弄起桌上散放着的小青铜编钟,悦耳的声响,就自许夫人手底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平国公早就有心压一压他的傲气,不过又怕妹夫多心。” 平国公都要出手了,二老爷在京城到底是多嚣张? “要不,还是撤回来放个外任?”大太太这一问就有些探询的意思。 许夫人含笑摇了摇头,“才华是有的,也很得宠!就是为人还有些不够老道。都是一家亲戚,与其让别人出手给他使绊子,倒不如由平国公管教一番。” 如果是别人出手,二老爷的跟头栽得就狠了。 “姐夫考虑得周到。”大太太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我看就算是星爱上京,都很难管住他。” 二太太手腕拙劣,又很轻信,能被二老爷哄来对九哥不利,也不会忽然就变成一个厉害角色。 许夫人眉间隐现煞气,“王家这些年的确是不大得意,但星爱也是王家嫡女,有秦家在,能让她吃多少亏?” 说到秦家和王家,大太太就不好开口了。——王家固然是秦家的亲戚,但秦老夫人去世三十多年了,王家现在又不得意,全靠着和秦家的一点情分立足……除非是大太太支持,否则二太太在二老爷面前的底气,恐怕不会很足。 “也是她自己立不起来!”许夫人也有三分的恨铁不成钢,“虽说命苦了些,早早没了娘,继母又是个不贤惠的……但有秦家在,什么时候让她受过委屈?一过门又连生三个嫡子,但凡是自己有些脑筋,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个地步。这次到京城,要是你们大房不撑她的腰,恐怕连个香姨娘都斗不过!” 大太太只是笑,却没有应和。 许夫人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两姐妹就算在家的时候亲密,出嫁多年后,也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大太太看来是不想出手给二太太撑腰了。 也是,二太太到底过分了点。 许夫人就起身告辞,“回去睡一觉,明天中秋节,咱们姐妹好好乐一乐。” “多少年没和娘家人一道过节了——只是出门在外,到底委屈了三姐,底下人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尽管开口,不要客气。”大太太送客送到了门外,直看着小丫鬟撑起伞,老妈妈扶着许夫人进了去往余容苑的夹道。才回过身,就听到夹道里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惊叫。 这大中午的,谁在夹道里走动。 大太太微微皱眉。 又听到了许夫人说话的声音。 “去看看怎么回事。”她随口吩咐立春,“别是哪个不懂事的小丫鬟冲撞了姨夫人。” “哎。”立春轻快地应了一声,就轻手轻脚地下了台阶,拐进了夹道。 才进夹道,就看到许家表少爷站在许夫人身边,手里捧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蜘蛛。 立春也不由轻轻地叫了起来。 许夫人就笑着对立春说,“没事,没事,这没毒的。”就吩咐许凤佳,“把蛛儿收起来。” 许凤佳只好拿出一个玻璃瓶,把蜘蛛放到了瓶子里。 为许夫人撑伞的小丫鬟吓得腿都软了,眼泪扑朔而落,许夫人和老妈妈却都是一脸的淡然。 好像许凤佳身边带着这些可怕的东西,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一样。 许凤佳眼珠一转,把玻璃瓶递给了立春。 “等到七表妹午睡起身的时候,你把这瓶子送给她。”他弯了弯唇。 立春呆呆地看着许凤佳,没有伸手去接。 许凤佳神色一冷。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和蔼亲切的人。 一板起脸,更有一股无形的威风。 立春迷迷糊糊地,只好接过了玻璃瓶,大蜘蛛焦躁地抓挠着瓶壁,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立春怕得手都抖了。 “这孩子。”许夫人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回去睡午觉吧!” 一点管束许凤佳的意思都没有……立春不禁忘记了害怕,轻声劝告,“表少爷,七娘子年纪小,禁不起吓……” “吓?”许凤佳又笑了起来。 这男孩子的一举一动,好像都带了很强烈的侵略性,就连笑,都笑得很紧。“七表妹上午还和蛛儿玩了一会,她不怕蜘蛛。” 立春就呆呆地看着许夫人和许凤佳一同走入了夹巷。 炽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了她一头一脸。 作者有话要说:想来想去都不知道怎么加更 索性就放在一起,爽快 大家两章都要评哦~ 此文收评比之低已经让小香神伤好一阵了。> PS我恨抽(未完待续) 38中秋 立春把瓶子随手放在了回廊底下,到了半下午,蜘蛛已经热得蔫了半边。 到底还是怕表少爷追究下来,自己又惹上了麻烦。 立春就抱着瓶子去了西偏院。 中秋是大节,前后三天少爷小姐都不上课,九哥睡过午觉起来,就在东次间读书,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倒是讨了大太太的好。 西偏院也是安安静静,比不得东偏院里,时而有欢笑声传出。 七娘子在搬了把椅子,在西里间的玻璃窗下做着针线。 明亮的阳光洒在她脸上,隔着玻璃,都看得出她脸上的专注。 真是九哥的双生姐姐,两姐弟都这样讨人喜欢。 七娘子一抬头就看到了立春。 她冲立春微微一笑,转头吩咐了几句什么,白露立刻就迎了出来。 “立春姐屋里坐。”很热情。 七娘子笑起来要比九哥多了份俏皮,半眯着的杏眼里透出一点点狡狯,很可爱。 立春把怀里的玻璃瓶给白露看。 隔了厚厚的玻璃,都能听到蜘蛛抓挠瓶壁的声音。 白露吓了一大跳。 “表少爷让我把蛛儿送给七娘子。”立春难掩无奈与好奇,“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这一出。” 白露也要顺口埋怨表少爷几句,又想到了七娘子的话,一时有些犹豫。 不过,立春和西偏院的关系还是挺好的。 “表少爷也够……”她摇了摇头,把立春让进了西里间。 立春顿时周身沁凉。 进了正院的小姐,过得的确要比偏房庶女舒服, 这夏天每日的份例,虽然明面上各小姐都是一样的,一日一座小冰山,一个西瓜,各房要用的时候,就派人去官库取。 但是小库房的药妈妈隔三差五就往正院送东西,不是送冰山,就是送瓜果,这都是份例外,从小库房里出的。 西里间就并排放了两座小小的冰山,褐黄色楚窑裂釉盘里荡漾着微微带了泥色的清水。 杨家的冰都是冬日里从北边运来的,在冰窖窖藏半年以上,到了夏季再拿出来使用。 小小一块冰,都凝聚了天大的富贵。 “立春姐。”七娘子把针线搁到了绣架上,起身问了好。 书案上也摊着一卷竹纸,上头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楷,立春瞥了一眼,是《声律启蒙》。墨池里还有未干涸的松烟墨。 七娘子真是勤奋。 “表少爷今儿中午在夹巷……”立春详详细细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又将玻璃瓶放到了书案上,“说是您上午还和它玩了一会。” 说着,就细细地观察七娘子的表情。 七娘子不由得露出了少许无奈。 今天上午,许凤佳、九哥、五娘子和她在东偏院消磨了一两个时辰。 也不过是玩些泥人、解了解连环,又画几笔画,再下几个棋。 许凤佳一直若有所思地注意着七娘子,到了后来,连五娘子都发觉了。 他要做什么,谁都能猜得到。 五娘子翘了翘嘴角,倒是没有掺和,不过,也没有为七娘子说话的意思。 屋里的气氛渐渐就转为了紧张,到了快吃中饭的时候,七娘子都要透不过气来了。 九哥也若有若无地注意着许凤佳。 终于,乘九哥去净房的当口,许凤佳从怀里掏出了蛛儿,一把就扔到了她身上。 接着就炯炯地望着七娘子,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他的神态很微妙,一点也不像是一般的孩子,恶作剧之后总是得意又慌张。 许凤佳相当的沉着……好像这只大蜘蛛,只是探一探七娘子的底而已。 七娘子望着身上张牙舞爪的蜘蛛,一下就呆住了。 她当然也并不喜欢这东西,不过以七娘子的阅历,也不会因为这小小的蜘蛛就大哭大闹起来。 在西北杨家村的时候,她不知道见识了多少虫子……老鼠在炕头跑的日子都过来了,还会怕这小小的东西? 七娘子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许凤佳的脸色。 许凤佳反倒像是有些高兴,摸着下巴,眼神就好像在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被蛛儿吓倒。 净房那头又传来了响动。 七娘子叹了口气。 如果没有九哥在,她倒不介意扮演一下被吓坏的小女孩。 但是姐弟连心,九哥虽然和她走得不近,看到她被欺负,也必定会不高兴的。 七娘子就只好慢慢的把蜘蛛拿了下来,放到手中。 五娘子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又有些钦佩,又有些不服气地看着她。 “我不怕这个,表哥。”七娘子笑了笑,很自然地说。“不过,这看着倒是挺怕人的,五彩斑斓,像是有毒。” 她把蜘蛛递到了许凤佳眼前。 毫不退让地望着许凤佳。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波光流转,仿佛蕴藏了无数思绪。 许凤佳一扬眉,似笑非笑地接过了蛛儿。 “只是看着怕人?嗯?”他的声音里就有了浓厚的兴趣。 七娘子勉强一笑,没有答话。 九哥进了堂屋,看了看许凤佳,有一丝不解。 “表哥怎么把蛛儿拿出来了?”他凑过去摸了摸蜘蛛背,笑嘻嘻地道,“毛茸茸的!” 到底是男孩子,天生胆大。 正院来人请众人去吃饭。 大家也就鱼贯出了屋子。 九哥走在最前头,七娘子跟在他身后,许凤佳加快了脚步,和七娘子擦身而过。 “你胆子挺大的嘛。”他慢吞吞地低吟,倒有一分隐隐的亢奋。 ……许凤佳算是盯上她了。 想来也是,几姐妹里,也就是她一直没有被许凤佳给整过。 以许凤佳的性子,会和她卯上,也是很自然的事。 “表哥性子莫测。”七娘子就斟酌着缓缓道,“送我这东西,自然是有他的考虑。不过,我也不知道喂它吃什么……在西偏院,蛛儿只能活活饿死。” 她又拿起了瓶子,放到立春手上,歉意地道,“请立春姐叫个小丫鬟跑一趟,帮我传个话?” 立春眼底微露担忧。 许凤佳身份尊贵,许夫人又那样溺爱他。 如果和他打起擂台,有七娘子苦头吃了。 不过,到底是大家子弟,行事想必也不会很失分寸……立春看着气定神闲的七娘子,心底又宽慰了几分。 # 第二天晚上,大老爷进百芳园和家人一道过中秋。 许夫人、二太太虽然是亲戚,但都是一家人,又有了年纪,也就没有分男席、女席,而是在百雨金庭外设了三个圆桌,父母辈一桌,儿女辈一桌,姨娘们也有份。 大老爷又和大太太商量,“让浣纱坞的三姐妹也出来见见人吧!” 浣纱坞的三姐妹一向很低调,虽然是闽越王送来的美人,又有宠爱,但从来不恃宠而骄,几次与大太太照面,态度都很恭谨。 大太太本想回绝,又想到了七娘子那天的话。 “既然大方,倒不如大方到底。”七娘子人虽小,话倒有些道理,“有些无关紧要的事……犯不着和父亲拧着劲。” “那也随你。”她不咸不淡,“姨夫人带了些话过来。” 昨晚大老爷和李文清等一众下属欢度中秋,喝得半醉,就在外院睡了,没有进内院。 大老爷眉峰一跳,“怎么说?” 大太太就把许夫人的话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老二也实在是过分了些,这么大的事,也敢就随便站到了皇长子那边。” 大老爷也吓了一大跳,很是生气。 “这可不是儿戏!” 两夫妻正在商议,儿女们并姨娘已经过来请安了,都在堂屋等大老爷和大太太出去。 只好把事先压到心底。 往外走的时候,大老爷又想起来问,“听说凤佳这孩子有些顽皮?这一向闹腾得几个姐妹都不得安生?” 大太太看了大老爷一眼,似笑非笑,“倒是和二弟有点像。” 大老爷就紧紧地闭上了嘴。 当年大太太刚嫁到杨家的时候,大老爷一心苦读,要考进士,家务全是大太太操持。那时候的二老爷正在最顽皮的年纪,每天上房揭瓦,偷鸡摸狗,人嫌狗憎。 大太太也没有嫌弃二老爷,惹了事说上几句,也就完了。 许凤佳在苏州最多住上半年,就算带来再多的麻烦,能比得上当年的二老爷么? 大老爷想起了当年,那时候两夫妻虽然落魄了些,但却是情投意合,略无参商。 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一句话,都要拐着弯来说。 大老爷就有些伤感。 大家在堂屋坐了坐,等天色暗了,就一道往百雨金而去,又派人去请许夫人和二太太。 等到人聚齐了,已经快进初更,靛蓝色的天幕低低地压在枝梢,月亮已露出了半边昏黄。百雨金被收拾得一片整洁,三十多盏灯笼挑在亭子边上,映得一席的人脸上都是烛光。 六娘子饭都顾不上吃,抬起头赏灯,看得口水都要掉下来。 甜丝丝的桂花香,一路从七里香传到了百雨金,众人都叹息,“这还好隔得远,若是摆在七里香,就要香得臭了。” 许凤佳若无其事地坐在二娘子身边,和她说说笑笑,态度从容。 从入席伊始,他就没有留意过七娘子。 七娘子心下稍安:看来许凤佳颇为顾忌大老爷。 浣纱坞的三朵姐妹花穿梭席间服侍着正主儿。 这三人生得并不娇媚,只算是清秀,但却都有一张圆脸,一股清纯朴素的气息。 尽管只是穿着中等杭罗衣裳,但扭腰摆臀,斟酒布菜时,仍是在不经意间就把几个华服贵妇人比了下去。 青春,就是女人最好的武器。 四姨娘的脸色也有些黯淡。 尽管大老爷没有采信正院的说法,但是这阵子也很少到溪客坊盘桓。 大太太对二太太虽然还不至于笑脸相迎,但神色也缓和了许多,又有许夫人周旋,几姐妹就絮絮叨叨地谈论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大老爷就一边和三姐妹说笑,一边自斟自饮。酒过三巡,心事终于稍解。 “寒舍没有什么好菜。”和许夫人客气。 许夫人笑着应酬了几句。 “来,九哥,背首诗给三姨下酒。”大老爷又冲九哥招了招手,笑着吩咐。 富贵人家的宴席上,叫孩子出来背诗作画,一来是称量他的才华,二来,也是讲究风雅。 许夫人出身秦家,怎么不明白这个规矩?当下就露了笑,“也好,九哥背首《春江花月夜》来听?” 《春江花月夜》是张若虚的诗,虽然不拗口,但很长。 七娘子有些担心地注视着九哥。 九哥不慌不忙地站起了身。 “三姨,《春江花月夜》是春景,和中秋未免不合,我背一首《中秋见月和子由》好不好?” 稚嫩的声音清亮地回荡在桂花香里。 许夫人挑了挑眉,神态与许凤佳有几分相似,就算在这个年纪,这一挑眉里都现了风流。“哦?这诗可有些冷僻。” 九哥有些不好意思,“也只是读过一次,有错漏也未必。” 说着,就背了起来。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他的声音和七娘子很有几分相似,清亮中带着微凉。 大家都住了筷子,认真地听。 大太太眼底一片柔和。 二娘子也微微露出笑容。 倒是五娘子有几分不服气,转着眼珠,费起了思量。 三娘子露出一点不屑的笑意,转头要和四娘子说话。 许凤佳却正好看到,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三娘子吓得一缩,手里的小酒杯都有些拿不稳。 这才是寻常的官宦小姐……许凤佳掠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专注地望着九哥,唇边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初升的月光把淡淡的清辉洒到她发间、肩头,让七娘子看起来,格外多了几分恬静。 许凤佳微微眯起眼,惬意地饮了一口芬芳的桂花酒。 越是难缠的对手,就越有意思。 就算是五娘子,也都要被蛛儿吓得尖叫起来,才饶有趣味地夸他胆大。 这个杨棋,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慌张,只有无奈…… 有趣,有趣。 像三娘子那样浅薄的人,就好像一泓浅浅的溪水,不用太费心,也能一眼看穿鹅卵石底下的泥污。 老和这种人盘旋,简直连骨节都要生锈了。 杨棋就不一样了。 她是探不到底的潭水,平静无波,却又不知深浅。 倒激起了许凤佳的兴致。 他想到了七娘子的眼神。 注视着蛛儿时,在那一瞬间,里头似乎闪过了嫌恶,但再抬起头来,又是两泓剪水,不喜不怒。 真是个看不透的庶女! 作者有话要说:失眠症又犯了的小香泪眼看大家 好困啊!疯狂打滚着 PS谢谢lixinying521xiu同学投出的第九张霸王票~ 大家看在小香这么困还来更新的份上多留言哦……垂泪去吃饭,个死贱受(未完待续) 39变数 过了中秋,好几天都平安无事。 许凤佳似乎折腾得够了,安安分分地与九哥一起,进了家学。 三娘子的病也就好了,小孩子进进出出,总难免碰面,见到许凤佳,她也没有露出过多的惧色。 许凤佳手里的那只大蜘蛛被七娘子退回来之后,就活活地被饿死了。 “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收回来。”表少爷颇有几分傲气。 立春没有办法,只好把它交给了许夫人身边的丫鬟,谁也不知道它以前吃的都是什么,这样半个多月下来,三娘子终于不必再害怕从抽屉里摸出一只蜘蛛。 许夫人和大太太、二太太,成日里和江南一带的世家应酬,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后天她家,忙得脚不沾地。 当年平国公曾在江南镇守,与当地武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秦帝师又是文官,多年帝师……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关系网? 文的武的,多少都能和许夫人扯得上关系,也就都走马灯似的上门来请,谁都不甘、不敢落后。 许夫人也走得勤快,大太太只好陪着她出门走动,日日都不脱空。 久而久之,不免向大老爷抱怨。“姨夫人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是个人家相请都去,也太不客气了些。” 大老爷目光微暗。 “太子今年十岁了。”他低声道,看上去,多了几分苍老。“却还没有出阁读书。” 没有出阁读书,就被养在深宫,很难和群臣接触。 也就没有办法培养自己的势力。 大太太心一紧。 皇长子今年十八岁,已经开始为皇上办差了。虽然一直没有封王,但也正因此,他没有离开京城。 许家姑奶奶自己没有孩子,又是太子的半个养母,许家当然只好站在太子这边。 “不会是想来个万人上书吧?”大太太喃喃低吟。 大老爷叹了口气。 四姨娘虽然千好万好,但毕竟是小户人家出身,在这种事上,就比不上大太太的敏锐了。 “前朝也不是没有先例。”他低低地说,“皇上自己当年被册封,也都是靠了秦帝师一力主张要求……” 世事好轮回,多年前,皇上也有个极得宠的弟弟,虽然他是皇长子,皇后又没有子息,但后宫风云诡谲,太子几次险些就要易主。 要不是秦帝师以帝师之尊一意支持…… 现在往事重演,皇长子势大,太子却又占了嫡出的名分,皇后和惠妃一个是结发夫妻,一个是当红宠妃,两厢相持不下,在京里斗得不够,还想把战火烧到地方上来。 杨老爷身兼西北世家、江南总督,是皇上心中的信臣,他的意见,自然是举足轻重。 许夫人这样招摇,恐怕也有几分把杨家拉下水的意思吧! 这些年来虽然杨家和许家友善,但对太子的拉拢,却始终不置可否。 大太太深深地叹了口气。 “官做到这个地步,每动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她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又仿佛是在提醒大老爷,“王家才落了太子长史的面子,我们就和王家订了亲。恐怕皇后心里,不会没有别的想法。” 大老爷就有些心惊肉跳起来。 王家这门亲事,是不是结得太草率了些? 当时只想着四姨娘能找到这样的人家,也算是为人生母的一片苦心。 王家家底厚,虽然对方也是庶子,但是三娘子嫁过去也不会吃多大的苦头。 却没有想到,王家在福建和太子长史居然发生了冲突。 这消息传来的时候,大老爷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现在许夫人又是这个做派。 他不免就想得多了些。 皇后该不会是疑心他有靠向皇长子那边的意思吧? 想到杨二老爷在京中的所作所为,大老爷冷汗涔涔。 都是巧合,都是无意,但就在这无意间,一环扣上一环,如今连许夫人都要亲身下江南来探一探杨家的虚实! “王家这门亲事要拖一拖!”他当机立断。 大太太眼底就闪过了一丝得意。 她可没有多说一句话。 也算是二太太、四姨娘没长眼,选了这样的人家。 大老爷虽然面上不说,但心底却很是看重秦帝师的想法。老人家这次肯出山准备再为一任帝师,大老爷心底不会没有震动。在这个当口,先是老二站错了队伍,接着就是老二媳妇介绍了不妥当的人家。二老爷远在京城,大老爷没法如臂使指地管束,但是亲事,可是操诸于他们夫妻之手。 “当时要是缓开一步,等到我回苏州,现在也不至于这样难堪。”大太太语带埋怨。“都到寒山寺卜过吉凶了,王家就差没有送庚帖上门,到时候真送来了,你怎么回?” 两家就亲事已经达成了默契,没有得体的理由,大老爷的确是不好回绝王家。 “就说当时以为说亲的是嫡子吧!”大老爷沉吟着缓缓道,“三娘子虽然是庶女,但却很得我的喜欢,想要配个嫡出的。” 这借口虽然也不能说不好,但日后给三娘子说亲的时候,就要找一个嫡子了。 “若是王家当下就拿了四少爷、五少爷的庚帖来,又该怎么办?”大太太干净利落地回绝了大老爷。 大老爷眉宇微暗。 三娘子的婚事,还是不能让大太太插手…… 说来说去,不就是不想给三娘子找门可心意的婚事? “先拖一拖吧!”他淡淡地道,“三娘子前几天在李家人面前失了礼,现在看来,倒未必不是件好事。” 那样狼狈的样子被李家人看到了,虽然不会马上传到王家人耳朵里。但李家人心底总要掂量一下,三娘子值不值得他们亲自保媒。 若是媒人中途抽板,这门亲事就很难结成了。 大太太舒了一口长气。 “四姐又提起了凤佳和小五的亲事。”她略带犹豫。“我说孩子还小,不急于一时……” “凤佳性子顽劣了些!”大老爷皱起眉。 五娘子毕竟是嫡女,再怎么不合大老爷的口味,不自觉都要多了几分关心。 大太太叹了口气。 “把三姐四姐的婚事说了,再来议小五的事吧!”她有些疲惫。“这回是不等,也得等了!” 世家大族之间,行事要给对方留三分脸面,就算杨家反悔不想和王家结亲,也不能着急上火地为三娘子再说一门亲。那岂不是在当面打王家的脸? 少说也要等上一年半载,等事情淡了,再提起这件事。 大老爷点了点头。 透过玻璃窗望了望天色,“儿女们要来请安了。” 晨昏定省,现下已是申初,儿女们都下了课,要到大太太屋里来问安了。 大老爷就看到两三个小姑娘袅袅娜娜地进了正院。 “七娘子长得和九哥倒有几分相似。”他起了兴致,隔着窗户仔细地端详着一身黄衣的七娘子。 大太太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七娘子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就好像是一阵婉约春风。 看着她,就叫人从心底柔和起来。 她正聆听着五娘子和六娘子的对话。 五娘子得意地比划着什么,六娘子拉着姐姐的手,又急又快地说个不休。 嫡庶和睦。 大老爷看向大太太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了几分。“把小七放到正院,倒是辛苦你了。”慰劳大太太。 大太太唇边带了笑。 “小七也很懂事!” 她没有吝惜夸奖。 七娘子自从来到正院,非但没有给她惹过麻烦,还建了一桩奇功,平时也是事事妥当。 连眼高于顶的二娘子都破天荒夸奖了她好几次。 又和大太太说了两三次,以后有事,可以问计于七娘子。 自从初娘子出嫁,大太太也的确有些力不从心的意思。 主持这么一个大家庭,费的心机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忙中出错。 再看看吧!大太太心想。 若是真的可以造就,自己倒也不会亏待她的。 大老爷想的却要更深一些。 九哥眼看着就大起来了。 虽然是大太太膝下养大的,但大太太又不是没有嫡亲的血脉,将来秦家那里,九哥走动得就有点尴尬。 将来有机会,还是要拉拔拉拔生母封家! # 七娘子心底却是一片烦躁。 换做是谁,在连续三天从自己的书桌里发现各种虫蚁之后都不会太高兴的。 许凤佳似乎认准了她总会有害怕的虫蚁,每天变着花样,从天牛到瓢虫…… 家学就成了小型动物园。 搞得每天上学之前,她都要叫立夏清理一下书桌。 许凤佳甚至还明目张胆地派了五娘子做他的耳目。 “表哥像是和你杠上了!”五娘子坦荡荡,一脸看戏的意思。“不过,杨棋,你的胆子还真够大的。” 什么不学,学许凤佳的无礼。 什么姐啊,妹的,都不见了,除了对二娘子还有些尊敬之外,五娘子见了谁都上赶着叫名字。 七娘子心中暗恼。 不是没想过息事宁人,索性随便找个东西,装作害怕。 但话说回来,这些虫蚁现在都被立夏先行扫走,她也没有多少害怕的余地。 总不成一个能把蜘蛛放在手心的女孩子,会对地上的天牛大喊大叫吧。 男女家学靠得很近,平时进进出出,许凤佳和她总有碰面的时候。 他看向七娘子的眼神就让七娘子很不舒服。 好像在看着一只有趣的动物! 偏偏,许夫人又是那样溺爱,大太太也没有管束的意思。 想告状都不知道该向谁说。 连二娘子都被整过了,还有谁是许凤佳的克星? 七娘子心里有事,就格外的寡言少语。 连大太太今天频现的笑脸,都没有留意。 “过几天就是重阳。”大太太和颜悦色。“今年就在聚八仙后头的假山上登临一番吧!” 重阳节要登高插茱萸,饮菊花酒。 大老爷笑着说,“到了那天,在朱赢台摆几桌请姨夫人赏菊花。” 朱赢台外种满了菊花,这时候正值盛放。 来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的许凤佳起身代许夫人谢过了大老爷的好意。 在大人面前,他一向举止有度。 才一坐下,就又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心中愠怒,索性别过头和五娘子说话。 “……五姐,你现在临的是谁的贴?” 今日在家学,先生破天荒夸了五娘子的字。 虽然还有些粗疏,但和半年前相比,已是天上地下。 五娘子眉间闪过了一缕得意。“这几个月在临《多宝塔碑》。” 多宝塔碑是颜真卿的代表作,没想到五娘子连临帖都是走雄浑刚健一路的。 七娘子眼中闪动着笑意,“先生也让你抄书了?” 先生现在已经讲到了《朱子家训》。七娘子得了闲,又要抄写书中的字句。 “嗳,现在早起写完了一百个大字,还要再抄一页书,累得很。”五娘子嘟起嘴抱怨,却也带着一丝喜悦。 两姐妹相视一笑。 七娘子的烦躁却没有因为这番对话而消除。 许凤佳还在看她! 看什么看!难道还能看出朵花来? 好几年来第一次,七娘子想要起身把茶碗合到许凤佳脸上。 一时又想到了九姨娘。 其实她的性子,也不是天生就这样稳。 刚‘懂事’的那几年,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总是第一时间,就要反击回去。 九姨娘每每就在话要出口的那瞬间,握住她的手。 冰凉的手心,一下就让七娘子冷静下来。 自己好不容易才树立起的稳重路线,怎么能因为许凤佳的一点挑衅而坏事? 不管许凤佳错得多厉害,她也不能跟着错。 否则在大太太眼底,她总有三分不是。 七娘子只好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帘。 众人已起身告辞,几个正院的儿女鱼贯进了净房洗手。 大老爷不免问了一句,“怎么九哥身边的丫鬟换了人?” “噢!”大太太的笑语声就传进了净房,“也都到了配人的年纪了,进了腊月,要放一批人婚配的,正好就换两个先上来服侍着。” 只是那一口血,就让两个丫鬟从人人艳羡的正院,跌回了自家小院。 七娘子心中不由有些恻然。 旋又庆幸起来。 至少还能留得性命!已是造化。 立春笑着为九哥洗手。 眼角眉梢却分明露出了心事。 她也已经十六岁了,赶不上这一次,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这阵子,立春躲大老爷,就好像在躲瘟神。 就算这样,每每大老爷和大太太一搭腔,她就心头一跳。 生怕大太太轻描淡写地就把她开了脸,送到了通房堆里去。 七娘子把她的心不在焉看在眼底。 其实说实话,以立春现在和她的交情,如果能开脸做通房,对七娘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毕竟这样一来,两人都是在正院没什么根基,只能靠大太太生存的人物。 立春又是大老爷的通房。 她们不会有太多的利益冲突,却可以结成联盟,互通有无。 但一想到大老爷脸上隐约可见的皱纹,七娘子就一阵恶心。 大老爷就算保养得再好,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立春却才止十六岁! 一想到大老爷和立春在一起的画面,七娘子就想吐。 她恍恍惚惚地洗过手,吃了饭,就要起身告退。 大太太却忽然对七娘子招了招手,“你先别走,我有话和你说。”(未完待续) 40测试 大老爷吃过饭,就进浣纱坞去了。 杨家也不是没有别的通房,但大老爷这小半年来,居然只是专宠浣纱坞里的三姐妹。连大太太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到底是闽越王的人,怎么好宠成这个样子。”她和七娘子抱怨。 大太太吃过饭,就和七娘子坐到了西稍间说话。 西稍间是待客的地方。 不比东稍间,是大太太的卧室,透着亲热与信任。 大太太恐怕还没有完全相信自己。 七娘子微微一笑。 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没有谁会贸然就把一个七岁小孩,当成自己的心腹。 “父亲年纪大了,恐怕有时候,只是想和年轻人呆在一起。” 到了这把年纪,谁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正因为自己不再年轻,能看着年轻人在周围走动说话,肆无忌惮地散发着一股青春活力……也都是一种享受…… 大太太不禁笑了笑。 “你倒是个小机灵。” 随便一个小孩子,哪懂得这么多。 七娘子垂下头,有些拘谨地应和着大太太,微笑了起来。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单独谈话。 大太太的性子,她还没有摸得很透。 “你三姐的婚事,恐怕要出变数了。”大太太也没有在意七娘子的拘束,而是自顾自地沉吟了起来。 咦? 世家大族之间,讲的就是一诺千金,两边已经达成了默契,除非杨家想和王家交恶,否则怎么会出尔反尔? 七娘子就抬起头疑惑又关切地注视着大太太。 大太太叹了口气,“王家和大皇子走得有点近了!” 七娘子顿时恍然。 虽然生活在深宅大院,对宅门外的事,她都并不太清楚。 但许家姑奶奶和太子的关系,她却从五娘子口中听说过。 大太太再来了这么一句话,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像父亲这样的位置,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异常。”她附和着大太太的说法,“王家身为世家,作风本该更稳健些,没想到居然会这么早就表明了立场。这门婚事不结也罢,否则将来若是牵连到我们杨家,那就是三姐的罪过了。” 大太太唇角微翘。 这孩子倒真有几分难得。 当年初娘子在她这个年纪,还只会为宅门里的小事给大太太出主意,宅门外的大事,她就不懂了。 或许是小小年纪,就从走过了宝鸡到苏州的漫漫长路,让她的眼界也比常人开阔吧!才点拨了一句,就想透了个中关节。 她起了几分兴致。 “虽说亲事是暂时不能成了,但总要等王家上门提亲,我们才好意思说回绝的话,不然贸贸然写信去拒绝,反而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派人来问大老爷对这门亲事的意思,和真个上门提亲,到底还是两码事。 大太太说的上门提亲,是请了官媒进二门,大媒在外院,带了四色礼物上门提亲。 一般像王、杨这样的人家,总是在正式提亲之前,就摸准了对方的意思。谁也没那么大的脸,贸贸然就拎起礼物上门来。 不过,亲事在官媒上门之前,有些变数,也是很自然的事。谁知道王家问了大老爷的意思,是不是就真的会上门来。如果他们改了主意,杨家又去信解释,反而会沦为笑柄。也只好等王家真的派人上门,再说回绝的话了。 “王家虽然和大皇子走得近,但毕竟是福建的名门世家。”七娘子很快就捕捉到了大太太的意思。“若是这样下他们的脸面,难免王家会对我们心怀怨恨。” 王家在福建经营多年,就算是大老爷总督江南,也不得不倚重王老爷。这样根深蒂固的世家,在中或许会元气大伤,但总不会转眼覆灭。既然如此,那就要留一线见面的余地。 大太太就露出了愁容。 “你说四姨娘办的这叫什么事啊!”在七娘子面前,她肆无忌惮地抱怨了起来。“祸是她闯的,烂摊子却是我来收拾!” 七娘子心中却是在思忖着,大太太到底有没有预设好的应对方案。 大户人家说亲,礼节又多,变数又大,一门亲事有变,虽然不说是常有的事,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按理说来,大太太拿出主母的威风,给王家太太写一封信,这事说不定也就作罢了。 借口倒也很好找,就说自己在京里也给三娘子相看了人家……难道王家还上赶着要问是哪户? 这样一来,再拖个一两年,真个给三娘子找一户京里的人家,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大太太就算再单纯,也能想到这个连消带打,把三娘子的亲事重新握进手心的办法吧? 她当然也可以走这条思路,不过这样,大太太只会觉得她聪明,却并不会觉得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大太太最恨的人,现在只怕是四姨娘吧?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 “母亲。”她抬起头恳切地望着大太太,“四姨娘当时既然能蛊惑得了父亲,现在要她来收拾后续,倒也不能说是有错吧?” 大太太有些惊讶,“这可不是姨娘该做的事!” 四姨娘当时是僭越非分,大太太却不可能在这时候还让她非分下去。 七娘子弯了弯嘴角。 “四姨娘所求的,无非是三娘子有一门好的归宿。”她心中一喟。 若不是自己真的需要在正院立足下来,她也不想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和四姨娘作对。 “还有什么事,比亲自想办法回了这门亲,更能让她心痛?” 这个主意纯粹就是为了折磨四姨娘,说不上稳妥大气。 大太太心底却一下舒坦开来了。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柱香。 四姨娘搅风搅雨,图的不就是把三娘子说到个妥当的人家里去? 就偏要让她亲手搅碎这门亲事! 区区一个姨娘,也想和当家主母斗? 多的是办法折腾你。 大太太唇边含笑。 “胡闹。”嘴上却笑吟吟地嗔了一句,“这样的事,哪里是四姨娘一个姨娘能办得了的。”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说话。 只看大太太的神色,就知道在这次测试里,她得分不低。 她不是初娘子,初娘子在为大太太出谋划策之前,已经和她一起生活多年,感情牢固。 诤谏这路子,一点都不适合她。 如果此刻的她是初娘子,提出的可能是稳妥的办法,只可惜,她现在还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意行事。 只好先曲意逢迎几年了! 大太太就又问起了西偏院那口污血的事。 “……照你看,谁的嫌疑大些。”她神色不定。 大太太只是脑子单纯了点,有时候转不过弯来。 但是要拿捏她这个庶女,还是很容易的。 这一问,就是在提醒七娘子,她将来的荣华富贵,和九哥息息相关。 七娘子在正院主要的用处,还是要保住九哥。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 一下想到了立春略带祈盼的眼神。 “这话关系重大,我不敢说……”她欲言又止。“不过……” “在我面前,还有什么话是不敢说的?”大太太笑着拍了拍七娘子的手。 神色终于有了一丝真心的亲近。 七娘子就徐徐谈起了小雪的举动。 “……这丫鬟能进九哥屋里服侍,按理说来,也应该是个机灵人。”她眉间带了隐忧,“只是在那样敏感的时刻,还端了一盘吃的进了九哥屋里。” 小雪吃了那盘来历不明的美食,没有过多久,净房就出现了一口黑血。 怎么看,小雪都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大太太难掩震惊,沉思不语。 “不过,以小雪的出身,如果都能被买通的话……是小七多想了。”七娘子很有几分不好意思。 大太太只是冷笑了一声,没有搭七娘子的话头,自顾自地沉吟了起来。 七娘子咬了咬牙。 又想起了当年九姨娘眼角眉梢,不时流露出的幽怨。 如果不是进了杨府当姨娘,以九姨娘的手艺,就算做一门普通的亲事,怎么说,也都是明媒正娶的嫡妻。 为人作妾,实在是太艰辛的一条路! “母亲。”她恳切地低唤。 大太太回过神来。 “……九哥渐渐地大了。”七娘子垂下眸子,流露了一丝忧心。“长年累月地住在东次间,也不是个事。” 两三年内,九哥是必定要搬出主屋的。 大太太点了点头,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九哥的性命,牵连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他身边的人,就必须是千锤百炼过的稳妥。 “所以小七想着,向母亲求一个屋里的大丫环,放在他身边服侍……”七娘子仰起脸,脸上写满了恳求。 大太太心中一动。 看来七娘子也很清楚,九哥对她的意义。 整个杨府,恐怕除了自己,也就是七娘子能够设身处地地为九哥打算了吧? 她就叹了口气,难得地说了真话。 “傻丫头,小雪和处暑,难道不是我屋里拨过去的吗?” 连小雪和处暑都有了嫌疑,还有谁是能够放心的? 七娘子眼波流转,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所以,小七想的,是立春姐……” 立春没有父母,孤身一人在府中,也没有什么干妈、干姐妹。 所以她能依靠的只有大太太的喜爱。 又跟在大太太身边,经历了风风雨雨,大太太不在家的几个月,要不是立春悉心服侍,恐怕九哥都早出事了。 这样身家清白,又能绝对信任的大丫环,大太太身边也只有立春一个而已。给了九哥,大太太身边倒少了个帮手。 再说,她都早为立春安排好了前程。 恐怕七娘子也是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非分,所以才不好意思吧。 大太太面现游移。 七娘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玩着裙边的流苏。 大太太就随口转了话题,“到正院也几个月了,怎么身上还没有多少首饰?” 七娘子只是戴了一朵银珠花和一对翡翠手镯,什么约指、禁步、玉佩,都没见七娘子戴过。 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就又道,“眼下家里有客人,倒不大方便请银楼的人上门。回头,我让人送些我以前戴的玩意先应付着,等客人走了,再给你们姐妹打首饰。” 这就是这次测试的得分了。 七娘子就笑着起身告辞,又关切地,“母亲连日辛劳,这几日重阳佳节,难免又要陪三姨出门应酬,务必要保重身体。” 关心的话,谁都爱听。 大太太就露了笑,“还是小七懂事,你二姐和五姐,哪里会说这么中听的话。” 二娘子和五娘子的确都不是会甜言蜜语的人。 七娘子却微微一愣。 看来大太太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她也没有多说,就含笑退出了堂屋。 大太太的脸色,又深沉下来。 她靠在蜀锦连绵彩纹迎枕上,默默地出起了神。 过了半晌,才起身叫立春。“到小库房找药妈妈,把我年轻时的那些首饰搜罗两匣子过来。” 立春清脆地应了一声,又问,“是要赏下人,还是——” “七娘子来了正院几个月了,手里还是我当时赏白露的一对镯子。”大太太皱起眉。“这怎么成……有时我看不到的事,你就该提醒我,一拖,就拖了小半年才给她找首饰。” 立春微露笑意,“太太责怪的是。”她福了福身,“立春办事不经心,给太太添麻烦了。” 转身出去,没有多久,捧了两大匣子首饰进来。 “我眼浅,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这些太太再挑一挑。”她笑吟吟地把匣子放到了大太太身边。 大太太就漫不经心地在匣子里翻检着年轻时佩戴的名贵首饰。 “七娘子这几个月和九哥处得怎么样?” 立春心头一紧,字斟句酌地回答,“两姐弟性子倒不大投合,虽然东西屋住着,但平时话也不多。” 大太太若有所思。 又打量立春。 立春脸上是盈盈的笑意,喜庆又有些娇媚。 身子摆动间,无意就露出了少女的甜美。 “……就把这些送到七娘子屋里吧!”她挑了满满的一匣子首饰,“再挑一些,给五姐送去。” 立春就利落地收拾起了大太太挑出来的首饰。 簪环是娇贵的东西,大太太拿在手上看过,都是随手丢进匣子里,现在却要一样一样,拿绸缎套子套好了,才能码进匣子里。 “这几个月,你在西偏院住着,可有觉出她生活上的不便?”大太太望着立春的背影,又问了一句。 立春沉思片刻,转身笑吟吟地摇了摇头,“从南偏院到了正院……七娘子恐怕是看什么都觉得好吧。”想了想,她又添了一句,“倒是奴婢细看着,倒座南房被占了几间,西偏院地方有些狭小了。” 又撇清了七娘子,又为她说了话。 什么时候立春和七娘子这样亲近起来? 大太太心中就有些发沉。 立春也留意到了她的沉默。 一下就流了一脊背冷汗。 大太太的性子,她是最清楚的了,在大太太身边服侍的这几年,她还会不清楚大太太的多疑与小气? 自己是大太太身边的人,对小姐们,本来不应该有自己的喜恶,也不好私底下和小姐们结交…… 她回过身,又拿起了绸套子,手却有些发抖,送了几下,才将金钗送进了绸中。 “不瞒您说。”语调却极轻快,“这几个月住在一个院子里,奴婢倒觉得,七娘子性情稳重,遇事肯为人着想,虽然老成了些,但也很讨人喜欢!” 大太太反倒心中一松。 两个人友好,有很多种情况。 可能是互相欣赏,也可能是有利益交换。 不过,如果立春真的靠向了七娘子,又哪里会明面上说七娘子的好话? “嗯,七娘子的性子,和九哥一点都不一样。”她点了点头。“这些送到五姐那里去吧!” 又想起来问立春,“宝庆银可送二娘子的那批货来了?” 宝庆银是江南数得上名号的银楼,大太太一向喜欢他们家的首饰。 “昨日遣人去问,还有少许没有造好,大约十月前总可以送来了。”立春笑着回答。 “嗯。”大太太不由得感慨,“十一月,二娘子就要出门了。” 立春和大太太说了些闲话,陪着大太太感慨了一番,就端着匣子,先去东偏院送了首饰,又去了西偏院。 她常来常往,已是熟门熟路,掀帘子进了里屋,就听到七娘子和白露说话的声音。 “今年腊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婚嫁……” 作者有话要说:天气乍暖还寒真是讨厌,才铺了竹席又冷下来。 很羡慕小七得了这一批首饰,我最爱看首饰图了,古代的首饰都好美啊啊啊! PS谢谢lixinying521xiu同学的第十二张霸王票(我总觉得我算错张数了),1016050同学的第十三张霸王票~AS8822825同学的第十四张霸王票,lm2c2tkr同学投出的第十五张霸王票,我爱你们! 我恨抽~(未完待续) 41登临 立春就顿住了脚步。 白露费尽心思,离开主屋,怕的是什么,立春心底也很清楚…… 有梁妈妈做她的靠山,恐怕到了腊月,白露就要放出去嫁人了。 七娘子势必就少了臂膀。 难得她还主动与白露谈起此事…… 立春就放重了脚步,笑吟吟地进了东里间。 “大太太派我给七娘子送点首饰。” 七娘子和白露都止住了话头。 白露忙上前接过了匣子。 “辛苦立春姐了。”她喜孜孜地把匣子端到了梳妆台前。“我去倒茶。” 七娘子就拉了拉立春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今年腊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婚嫁。”还是一样的开场白。 立春心头一紧,就应了一声。 自从把这事暗地里托付给七娘子,她就有了些盼头。 可是此时听到七娘子主动提起了这话,她却又紧张起来,一时,倒不敢听下去。 “恐怕你和白露的年纪都还没到,”七娘子顿了顿。 立春的心就直沉了下去,脸色有些发暗。 “谢过七娘子挂念。” 她和白露的年纪的确都小了些,杨家规矩,丫鬟一般是到了二十岁上,才放出来配人的。 “不过……”七娘子续道,“我已经和母亲提起了,想把你放到九哥屋里……” 她有些歉然地笑了笑,“总是要先和你说一声,不然,倒显得我在暗地里给你使绊子了。” 从正院降到少爷屋里,的确不能说是什么好事,再说,九哥今年才七岁,立夏都十六了,服侍几年,也就出去配人,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体面。 立春却是一下就红了眼圈。 大太太才回来几天,七娘子就为她打下了铺垫。 其实当时把心事向七娘子吐露出来,不过是聊胜于无,为自己多布置一条后路而已。 七娘子又不受宠,年纪又小,在大太太跟前哪里说的上话? 没想到,七娘子竟然真的把事情往心底去了。 “我忘不了您的情!”她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 立春真的有些动情了。 七娘子忙抽出手,拍了拍她膝头。 “仔细被人看见了笑话。” 立春也就低头拭泪,断断续续地诉说,“深宅大院,只身一人……” 七娘子也陪着立春叹了一口气。 大太太又是这样的性子。 立春身为她身边的大丫环,难免遭人眼红。 平时明里暗里,只怕没少受气。 “慢慢都会好的。”她安慰立春,“谁的体面,都是慢慢挣出来的。” 谁说这句话,都没有七娘子来得真切。 想当初才到正院的时候,不过是个没脸面的庶女,连赏钱都掏不出来。 现在,大太太跟前,她都说得上话了。一下,又得了这么多的赏赐…… 立春心底就泛开了一阵暖流。 “是。”她抹了抹眼泪,渐渐平静了下来。“多谢七娘子提点……该如何行事,我心中有数的!” 把九哥交到立春手里,大太太自然要先思量一段日子。 不说别的,也要看看立春行事是否稳妥,能不能照料好九哥。 该怎么表现,就得立春自己拿捏了。 七娘子点了点头,“瓜田李下……立春姐以后没事,就别来西偏院走动了。” 这话她说得很坦然。 以大太太的多疑,立春来西偏院的次数多了,反倒可能招惹她的疑惑,觉得七娘子是因为和立春勾结上了,才推荐她进九哥屋里。 立春心领神会,点头出了西偏院。 回到大太太屋里,笑吟吟地向她回报了七娘子的感激。 “到底没有见过多少富贵,拉着奴婢问了好些话。” “哦?”大太太很有兴致,“都说什么了?” “太太手里的好东西,有些七娘子都不认得!”立春捂住嘴笑了起来。 大太太心中就很熨帖,嘴角微翘,“我做姑娘的时候,也很爱俏,在首饰上的确用了心。” # 七娘子的确也在鉴赏大太太给的一匣子首饰。 大太太是真的一点都不看重钱财。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大手笔。这一匣子首饰拿出去,置换上百顷田地,是不成问题的。 赤金头面就有好几副,都是预备着节下全套佩戴出去的,七娘子本来只有一套白银头面,手工还不算细致。清明、端午,都随便打发过去,但年节下却不好打发,不说别的,腊月祭祖时,就要把头面戴出去。 现在有了大太太给的全套赤金镶红宝石的头面,就不至于在姐妹面前露怯了。 白露小心翼翼地把首饰分门别类,这样大套的头面,单独收到了衬着漳绒的盒子里。 还有巧夺天工的楼阁人物耳环、累丝翠楼的金钗、点翠鸳鸯戏莲花的簪环、玉蝴蝶禁步…… 简直看花了人眼! 七娘子就笑着找出了一对翠绿的碧玉镯,问白露,“好看吗?” 白露点了点头,“看上去像是独山玉,也算是珍品了。” 宅门大院里的妇人丫鬟,对首饰的赏鉴,那是个顶个的拿手。 七娘子就笑着递给了白露。 “当时拔了一对手镯给我,现在还你一对。” 白露有些犹豫。 这有点太贵重了,这么好的独山玉,恐怕就连太太小姐手中,也不多见。 看了看七娘子的笑脸,她咬了咬牙,就点头收了下来。 “谢七娘子的赏赐!” 七娘子平时是从来不和丫鬟们玩什么虚情假意的。 告诫你的时候,一脸认真。 赏你的时候,也是实实在在。 再推却,反倒显得自己小气。 七娘子就笑着点了点头。 又翻找出一对轻巧的累丝嵌珍珠的赤金镯子给自己换上。 以前没有首饰戴,只好戴丫鬟送的翡翠镯,现在得了新首饰,当然要立刻穿戴起来,才不至于辜负了大太太的好意。 又找了一支金玉鱼宝簪来,吩咐白露,“把立夏叫来吧!” 立夏来了,她当着白露的面,把宝簪递给了立夏,又找了一朵金牡丹,递给白露。 “镯子是还你的,这才是赏的。” 宝簪要比金牡丹贵重一些。 两个丫鬟都没有什么不满。 七娘子看在眼里,暗暗点头。 又和白露咬耳朵,“听太太的口气,今年腊月放的那批人里,恐怕没有你。” 如果白露急着出去嫁人,那就要托梁妈妈去大太太面前求情了。 白露神色坦然,“在七娘子屋里多服侍几年,是我的福分。” 这也是真心话。 就算没有两件新得的首饰,她也不会去求干妈。 新晋的管事媳妇,就算有梁妈妈提拔,几年内,也都只能在油水不多的去处打转。 七娘子虽然现在手头还是紧了点,但出手大方……行事又有板有眼,眼看着在正院渐渐有了体面。 三年后,恐怕就是个红人了。 到那时候说亲,倒要比现在急急忙忙的找人家来得好。 七娘子宽慰地笑了。 她也很满意白露。 如果白露一心想出去,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 既然大家都想再合作几年,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这几年,你多教教立夏。”她看了立夏一眼。 立夏正把玩着那支宝簪,脸上写着新奇二字。 白露也看了看立夏,笑了起来。 虽然她很得七娘子的欢心,但说到七娘子的嫡系,那当然还是立夏了。 # 第二天早起,白露就送上了一盘菊花。 “有月朵、有金精、有家菊。”她笑盈盈地为七娘子挑了一朵小小的黄甘菊,“这个好,又雅致又不夺色。” 七娘子不大喜欢佩戴过于鲜艳、夸张的大朵鲜花,一般都只挑选初放的半含蓓蕾。 又为七娘子换上了银红细绸袄,佩上大太太给的金团花簪子。 富贵隐而不现。 白露和立夏都称赞,“七娘子穿红好看。” 七娘子进正院的时候,二娘子和五娘子都到了。 九哥也夸奖,“七姐穿红好看。” 二娘子没有特意打扮,五娘子却穿上了星光缎做的那条裙子,走动的时候,身上就好像有繁星闪烁。 她戴了大朵的西湖柳月,虽然年纪还小,但也已经有了一股娇艳。 “五姐打扮得比我出彩多了。”七娘子谦让。 “九哥已经夸过我了。”五娘子心情像是不错,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吃过早饭,咱们就去爬山。” 她头上手上,也多了几样新首饰。 三娘子一进屋就注意到了七娘子的变化。 七娘子已经俨然是个富家小姐了。 从头到尾,都看不出一点落魄来…… 耳边插着的是名贵的折枝菊,头顶簪着的是足金团花,身上穿的是纤秀坊的衣裳,腕上的镯子,也从不入流的翡翠换成了赤金。 哼……到底是在正院养活,才小半年的功夫,当年那个衣裳上打着补丁的小女孩,已是换了个人。 在嫡母膝下就是这么好! 一转头,又看到了五娘子身上那条稀罕的裙子。 三娘子一早上都一语未发。 六娘子却是羡慕地看着七娘子头上手上的新东西。 “是太太给的吧?”她和七娘子咬耳朵。 六娘子虽然也不少首饰,但都是这些年来零零碎碎得的,没有七娘子这样一下得了不少的好事。 七娘子含笑点了点头。 “母亲见我没什么首饰,才给了我一些。” 六娘子也就心平气和了下来。 七娘子的落魄,杨家人都是见识过的。 大老爷却是浑然没有留意到女儿间的暗潮汹涌。倒是对着四姨娘的盈盈双眸,有些心虚。 苏州当地的规矩,重阳节一整天,大家都是出门登高,饮酒作乐。 虽然杨家女眷多,不好出得门,但吃过早饭,等许夫人、二太太到了堂屋,众人也就一起起身,都进了百芳园,上了从浣纱坞前头开始隔断,次第增高,到聚八仙外头蓦然断住的太湖石假山。 虽说这假山里颇有些乾坤,但女孩子要斯文,几个女儿也只有一年一度的重阳节,会上假山里走走。假山里洞壑盘旋,还没有登临到聚八仙附近的小亭子,许凤佳就拉着九哥进了假山里上下翻腾。急得几个丫鬟前前后后,在假山外头跟着少爷们跑来跑去。 七娘子一路紧跟在二娘子身边。 “总算像个杨家女儿的样子了。”二娘子情绪也不错,难得地打趣七娘子。“还以为又是一个我,不爱花也不爱草的,成天穿得素素净净。” 五娘子哈哈大笑。 二娘子的确是不爱花花草草,也不大注重打扮,平时只取得体二字。 七娘子也抿唇微笑。 没有女人不爱打扮,区别只在有没有打扮的条件。 大家说说笑笑,在假山中蜿蜒盘绕,很快就进了亭子里,丫鬟们端了菊花酒,孩子们各尽一杯,大人们却开始赏秋谈笑。 从假山上望下去,百芳园的景色有大半倒都在了眼底。 远处的七里香冷冷清清,红红黄黄的桂花隔了幽篁里的竹林,已是只剩了一抹模糊的颜色。香味却浓烈鲜艳,隔了这么远,依然清晰缭绕。 万花流落那一泓清澈的池水与几支尚未开败的残荷…… 真不敢相信,她居然就住在这样一处富贵得远超红尘的所在。 七娘子一时看得出了神。 许凤佳也拉着九哥进了亭子里,饮下了菊花酒。 许夫人和大太太又忙着叫丫鬟为两人净手净脸,拍打衣上的灰尘。 九哥跑了半天,已是有些气喘,就依偎在大太太身边,吃起了点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二太太身边的八娘子说话。 许凤佳却给五娘子使了个眼色。 五娘子就拉着二娘子、六娘子,绕到了低处去喂万花溪里的鱼儿。 许凤佳缓缓地踱到了七娘子身边。 “你怕不怕高?” 低沉的声音,一下打破了七娘子的迷思。 她皱起眉,飞快地看了看周围。 几个长辈都坐在四宜亭里谈笑,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 这里和四宜亭隔了两三道转折,还有几枚湖石叠成的拱桥。只要不是特别注意,是看不清这里的动静的。 不过,许凤佳胆子就算再大,也不敢就在这里把她怎么样吧? “不怕。” 七娘子收敛了思绪,不动声色地回答。 她前面就是骤然下落的石壁,距离地面也有三四米高。 都面不改色地站在这里眺望了这么久,怎么还会怕高。 许凤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望着七娘子的眼神里,有一股蠢蠢欲动的兴奋。 “只是望着,大多数人,也都不怕。” 他靠在太湖石上,盘起了手臂,似笑非笑。“不过,要被推下去的话,大多数人,就又都怕了。” 七娘子顿时一阵烦乱。 倒是不怕他真的推,而是她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在大太太身边奴颜婢膝,是挣扎求存的无奈。 在五娘子面前步步退让,还是挣扎求存的无奈。 但许凤佳就算再尊贵,也终究不过是杨家的亲戚。 就算心底再看不起她这个庶女,看在杨家的面子上,他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自己又不是生下来就低人一等。 七娘子就忍不住轻轻地哼了一声。 “只是虚言恫吓,大多数人也都是敢的。”她淡淡地道,“真的要下手的话,大多数人,就又都不敢了。表哥,你敢不敢呢?”(未完待续) 42火苗 七娘子抛下了这句话,就低头穿过了拱门,往四宜亭走去。 才走了没几步,她忽然被人直拉了回去。 来人一把按下了她的头,强迫她穿过拱门,站到了原来的地方。 七娘子连忙捂住头顶的首饰,嗔怒地瞪着许凤佳。 许凤佳眼底闪烁着分明可见的怒火。 这男孩子就像一把野火,好像不烧掉所触及的一切就不会罢休似的。一点小小的挑拨,都能让他勃然大怒,丹凤眼明亮得好像大火里的琉璃,热得都要化开了。 “区区一个庶女……”他轻声嘀咕。“胆子倒是不小!” 七娘子眼神一凝,冷冷地望着许凤佳。 眸中流过的不悦,不言自明。 就算许凤佳再看不起庶女,也不该把这意思说出来。有些话,尽管大家都知道,但说出来还是很伤人。 “表哥敢说得再响亮一点吗?” 她动都没动,依然站在崖边。 玩闹是一回事,把表妹从假山上推下去是另一回事。 许凤佳虽然野蛮,但并不蠢,当着这么多长辈,他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之前说的话,无非是想吓一吓她。 如果换作六娘子,只怕已经信以为真,怕得哭起来了。 但七娘子如果会吃这样的虚言恫吓,那也就不是七娘子了。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许凤佳面现沉吟,很显然,他也的确不打算把七娘子推下假山。 他忽然眼睛一亮,探手入怀,取出了一个东西,在七娘子眼前晃了晃。 火光乍亮。 七娘子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反射性地往后一退。 腕间一热,许凤佳却是又抓住了她的手。 差些就要踩空的七娘子,就被许凤佳给拉住了。 两个人对视着,都有些后怕。 这要是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七娘子就不甘不愿地道谢,“谢表哥援手。”就要躲进崖内。 许凤佳也由得她,却没有松手的意思。随手一推,七娘子就身不由己地靠在了太湖石上。 “不怕高,不怕虫子……你总怕火吧?”许凤佳的声音还是那样慢吞吞的。他很快也跟着贴近了七娘子。 眼底的兴味清晰可见。 他又晃了晃火折子,一点火星亮了起来。 七娘子眼底终于出现了一点恐慌。 许凤佳眼中闪过得意。“你也有怕的东西?” 他们靠得很近,他的声音低低地在七娘子耳边响起,尾音微微上挑,蕴着笑。 七娘子望着许凤佳的手渐渐靠近,那一点点火苗凑近了她的衣物,终于叹了一口气。 就要服软。 精致的衣裙,最受不住火烤。 纤秀坊做的衣服,她也就只有这么几套而已,忽然少了一件,要说不心疼是假的。大太太问起来,也不好交代。 九哥的声音忽然在两人身后响了起来。 “仔细这里高,跌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扶着湖石,笑嘻嘻地说。 许凤佳吃了一惊,不由就往后一退。 七娘子就顺势甩开了许凤佳。 “我们去找五姐和二姐吧!”她笑盈盈地拉住了九哥。 九哥的眼神还绕着许凤佳手中的火折打转。 七娘子拉扯了几下,他才和姐姐一起走远了。 许凤佳站在原地,凝视着七娘子的背影,也难免有些掩不住的懊恼。 “凤佳。”许夫人扬声叫道,“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吃点心。” 他也就收敛了神色,踱进四宜亭里。 # 转过几个弯,又下了台阶,九哥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他欺负你了?”他问七娘子。 语气低沉愤懑。 七娘子不想多说什么。 九哥和许凤佳虽然是亲戚,但到底隔了一层,不是嫡亲的表兄弟,两个人的关系就可亲可疏。 许凤佳又是未来的平国公。 “没有!”她笑着摇了摇头。 九哥一脸疑窦。 七娘子只好叹了口气,“你七姐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欺负的。” 九哥将信将疑,没有再提这个尴尬的话题。 二娘子和五娘子坐在石凳石椅上赏鱼,拿着花瓣逗引肥大的锦鲤。 姐弟几个说了一会话,许凤佳又寻了过来。 “五表妹。”他好像没看到七娘子一样,朗笑着对五娘子招了招手。 五娘子就抛下姐弟们,和许凤佳跑走了。 九哥不免有些妒忌,“五姐和表哥真投缘。” 二娘子和七娘子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接话。 现在年纪还小,等过几年都大了,就要提亲事了。 七娘子虽然不知道许夫人有意让五娘子做儿媳的事,但也知道不好搭九哥的这种话头。 一时五娘子回来,就留神打量七娘子,眼中波光盈盈,藏了笑意。 到了吃饭的时候,众人又一起下了假山,走向朱赢台。 朱赢台外头的菊花开了大半,千姿百态,极尽妍丽。 “表哥冲我打听了半天你的事!”五娘子拉着七娘子坠后几步,和她咬起了耳朵。“刚才他又怎么着你了?下回我劝你服个软也就过去了,别激起表哥的性子,反而……还当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性子这么倔!方才你就不应该逆着他的意思……” 七娘子看了看五娘子。 五娘子眼底也真有几分关心。 “表哥要是像个表哥的样子,我早就服软了。”七娘子平静地说。 语调中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味道。 五娘子怔了怔。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倒是多了几分尊重。 “随你。”到底还是有些不满,“到时候,可别找我哭!” 说完,就跑到前头找二娘子去了。 七娘子咬住唇,忍了反驳的话语。 还是要忍……一时忍不住,就酿出了这样的烦心事。 还是要忍。 她露出一个微笑,抢前几步,赶上了六娘子。 # 过了重阳节,众人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轨道上。 许凤佳见到七娘子,总是没有好脸色。 七娘子安之若素,当许凤佳是空气。 许夫人还是照旧四处应酬,大太太却推说要给二娘子准备嫁妆,让二太太陪着许夫人出门,自己留在了家里。 “我也躲两天懒吧!”她和大老爷开玩笑。 二娘子的嫁妆也的确到了该归拢的时候了。 自从几年前定亲起,断断续续的,也置办了不少好东西,有的还收在小库房里,眼下要都收拾好了,包裹上红布,等着装运上船,送到京城去。 二娘子成亲的吉日是定在腊月初一,不过京城距离苏州路途遥远,大概十一月初,孙家的迎亲队伍就会到达苏州,上门把二娘子娶走,走水路到京城,再正式拜堂。 连日府中都在议论二娘子的嫁妆。 前头出嫁的初娘子,不说现银,光是衣料首饰,就值上万两银子,大太太还陪了两间铺子,一个百余顷的田庄。 人人都道,这份嫁妆就能比得上李家小半个家当,虽然大太太未曾对此多做评论,不过,以李家的身份,这份陪嫁是很厚的。 但孙家却又不一样了,定国侯世代富贵,二娘子又是将来的定国侯夫人,这份嫁妆的确轻不得。 就算有了这个预备,众人也都在嫁妆数目出来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衣料首饰就花了三万两银子……这都还不是大头,听说大太太有心把江北的纤秀坊转到二娘子名下。”白露向七娘子学舌,“这里可是有十几万的家业!” 纤秀坊是大太太的嫁妆,当年嫁过来的时候,纤秀坊不过是两间铺子,十多个绣娘。 随着大老爷步步高升,纤秀坊也就渐渐地成了江南有数的两三家绣房之一,一年少说也有五六万两银子入账。 大太太不陪给女儿,难道要等将来留给九哥媳妇? 七娘子淡然处之。 三娘子却很眼红。 正是要置办嫁妆的时候……四姨娘就算有些私房,又哪里比得上纤秀坊。 大老爷也有些微词。 “这也太靡费了些。”和大太太抱怨,“除去纤秀坊不算,还有田庄……这份嫁妆怕不要有二十万两银子?” 二娘子的嫁妆这么多,再有五娘子,少说也是一模一样要来一份的,就是四十万两银子。 陪送初娘子用五万两银子,杨家还有四个庶女,怎么算也要再出二十万两银子。 再有九哥娶亲……这儿女的嫁娶之事,就要小一百万两银子。 就算杨家家事丰厚,也禁不起这么折腾吧。 大太太不为所动。 “纤秀坊是我的嫁妆。”她提醒大老爷。“二娘子的嫁妆从官中出的,也不过是十万两。” 嫡女的嫁妆是庶女的两倍,也不算太浪费。 “再说……初娘子也是正院的庶女。”大太太又垂下头,“体面当然要比别的庶出女儿强些。” 大老爷脸一下就黑了下来。 这意思,是不打算给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一样的体面了? 但纤秀坊是大太太的嫁妆,大太太就是愿意往水里扔,大老爷也说不了什么。 “也要给九哥媳妇留点私房吧?”他慢慢地道。 大太太很不高兴。 “当年陪嫁过来,我带在身边的十万两现银,历年来都贴补进家用了。几亩田庄,这些年来的收成,也有不少都进了官库。” 这说的是当年大老爷没有中进士之前,家里家外,都是大太太拿嫁妆贴补的事。 “唯一纤秀坊还留在我身边……将来九哥媳妇,自然有她的陪嫁。”她似笑非笑。 大老爷就没有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 动不动,大太太就拿出当年的事来压人。 再多的话也不想说了。 过了几天,四姨娘派人来回:大老爷收用了霜降。 新纳了通房丫头,的确是要告诉大太太一声,免得到发配丫鬟婚嫁的时候,糊里糊涂地反而把她发配出去。 大太太气得午饭都吃不下。 到了下午,把七娘子留在正院陪她说话。 “……才回了几句,就这样和我甩脸子,又故意抬举四房屋里的人。”大太太一脸的不忿。 这些话也只好和七娘子说,大太太好强,不愿把家里的烦难告诉许夫人。 七娘子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大老爷的确是太厚颜无耻了些。 大太太当年嫁到杨家,简直是给了大老爷翻身的机会。 考上进士的人多了去了,其中有真本事的也不少,没了秦家的照拂,大老爷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偏偏得意后,对大太太就是另一番态度……叫大太太怎么不心寒。 “母亲别太生气了。”她满脸的欲言又止。 大太太看了,心里倒是多了一分亲近之意。 二娘子秉性太冷清了,体会不了自己的苦楚。 在她看来,当家主母就要秉公行事…… 唉,如果事事都这么简单,倒好了。 五娘子又一团天真,这种事,根本听都听不懂。 初娘子出嫁后,身边也就是七娘子玲珑剔透,可以稍微为她解忧了。 “真是可以共患难,不能共富贵。”她又抱怨起来,“杨家的家事是我一手一脚挣下的,他哪里又管过这些事?我可曾为自己搂过一点私房?连一个纤秀坊都不放过,恨不得给三娘子陪出去做嫁妆,想得倒美!” 七娘子心中一动。 “四房现在正奔着嫁妆使劲呢。”她轻声细语地说。 大太太就慢慢冷静了下来。 品味着七娘子的话。 大老爷忽然对二娘子的嫁妆有了微词,当然不会是平白无故。 说起来,二娘子一向也很得他的喜爱,大太太愿意多陪送些嫁妆,只要用的是自己的私房钱,大老爷也不会多说什么。 想来,也就只有四房还不知道王家的亲事已经落了空,所以才未雨绸缪,开始担忧起了嫁妆。 大太太的怒气,一下就冰消瓦解,她露出了笑容。 “倒也好,就让四房再蹦跶一段时间。” 她慈爱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膝头。“还是我们小七敏捷,见微知著。” 大太太连成语都用上了。 七娘子抿唇莞尔。 不过,四姨娘要是再蹦跶下去,难免就碍着了许夫人的眼。大太太沉思片刻,又开口问,“你说,什么时候让四姨娘去办这件事才好呢。” 不知不觉间,她的语气里已经少了生疏,多了些随意。 七娘子有些迷惑。 “还有客人在,这就让姨娘出来走动,是不是莽撞了点?” 她委婉地提醒大太太,妻妾争斗,不必暴露在许夫人面前。 以大太太要强的个性,如果不提这个醒,难免又要生气。 大太太想要解释一番,说一说许夫人的来意。 又觉得,以小七的年纪,未必能懂得里头的弯弯绕绕。 “不要紧,是亲三姐,不会说什么的。”她敷衍了过去。 七娘子就不说话了。 大太太明显另有打算。 看来,虽然得到了嫡母初步的信任,但更深一些的事,她还没有资格知道。 “你看我们正房,是不是也要再抬举一名通房了。”大太太又问。 很显然,她也不打算就这个话题继续再说下去。 七娘子心就是一紧。 四房有了霜降,正房好像也不应该示弱,要捧起一个丫头和霜降打对台。 说起来,大老爷对立春也表现过兴趣。如果大太太向大老爷提起了这意思,难保大老爷不顺水推舟,要了立春……(未完待续) 43宠爱 “母亲。”七娘子思忖着,徐徐开口。 立春在正院服侍多年,虽然素日里一向谨慎,但自然也有她的人脉。 性子又好,又是信得过的人。 把她放到九哥身边,再合适也不过了。将来九哥自个儿有了院子,有什么不方便让大太太出面的事,就可以由立春来办……交给别人,她还真有点怕九哥被谁给带坏了。 “与其临阵磨枪,倒不如把现有的那三个妮子,收服到我们正院麾下。”她婉转地说。 大太太心中不由得一动。 说起来,大老爷对三姐妹的专宠,也持续了大半年了。 也不知道这几姐妹是有什么过人之处,让大老爷这样看重。 她们是闽越王送出的礼物,虽然身份不同于别的通房、姬妾,但这样被当成物品被转送来、转送去的女孩子,却也如无根的飘萍一般,生死都操于大太太一念之间。 闽越王难道还会为了几个通房的生死和大太太计较不成? 身为正房,有些优势是浑然天成的。不利用起来,岂不是太可惜了? 大太太看向七娘子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赞赏。 这些事她自己未必想不到。 但七娘子年纪还小,就这么通透,等到再大一些,四姨娘恐怕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只是一个人太完美了,难免就有些惹人疑窦。 七娘子自从进了正院,就没有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也没有和谁起过冲突。 王妈妈那样刻薄挑剔的人,提到七娘子,嘴里都只有好话…… 大太太就收敛了神色,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是。”她淡淡地道,“不过,这个中的火候,还是要拿捏拿捏。” 总不成这边才抬举了霜降,那边就把三姐妹找来说话,这也太心急了些。 七娘子也看出了大太太的保留。 她只好微笑以对。 要让大太太信任她,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急不得。 只有忍。 出了屋,没过多久,立春来找她说话。 这阵子立春牵挂的,无非就是那件事。 七娘子不动声色,“话是帮你递上去了……不过,还要看那三姐妹。” 若是三姐妹实在不堪造就,大太太失望之下,也只能把主意打到立春头上了。 立春难掩紧张。 “谢七娘子上心。”她勉强笑了出来。 七娘子握住她的手,只是笑,没有说话。 这个人情,立春的确是欠得大了点。 # 过了几天,大太太随手指了个缘故,把三姐妹叫到屋里来说话。 二娘子、七娘子在大太太左右侍奉,立春并两个妈妈,都在屋内打下手。 颇有些升职考核的味道。 三朵姐妹花鱼贯进了西稍间,规规矩矩地敛眉垂目,冲大太太磕了头,起来又给二娘子、七娘子行礼。 礼数无可挑剔。 “生得很像。”大太太含笑说,“一眼看去,还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 三姐妹就对了对眼色,微笑着自我介绍。 这三人分别叫伯霞、仲霞、叔霞,倒是好记,据说大老爷平时只是以一二三呼之。 行过礼,就规规矩矩地垂首跪在地上,等着问话。 看起来一脸的柔顺,微微弯下的三道脖颈,连弧度都一模一样,后领口露出了腻白如脂的肌肤。 大太太眼神一缩,就发觉这三姐妹在肩颈处都有胎记,叔霞有三点鲜红欲滴的泪痣,仲霞就是两点…… 个中香艳处,是大太太可以想象的。 难怪大老爷乐不思蜀,被三姐妹织就的温柔网迷了个够呛。 闽越王这一次倒的确是下了本钱。 大太太就给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无奈。 梁妈妈也面露异色。 王妈妈轻轻咳嗽了一声,给梁妈妈递了个眼色。梁妈妈忙收敛了脸上的异样,重新屏息静气,肃然直视前方。 身为父亲的通房,这三人和七娘子本来不该有什么话说,毕竟身份摆在这里,通房丫头有时候,还不如没开脸的小丫头有体面,能和小姐们肆无忌惮地玩笑。 “进府也有大半年了吧?”七娘子和颜悦色地问。 伯霞含羞点了点头,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 虽然生得只是清秀,但这三姐妹却自有一股风韵。 “正月进府到现在,有八个月了。” 声音也不错,虽然谈不上黄莺出谷,但都还算悦耳。 七娘子又找了话来说,“……还没有抬姨娘的名分吧?” 这大半年来,三姐妹很是得宠,按理说,早就该撺掇着大老爷给抬姨娘了,就算大老爷没有松口,浣纱坞平时也可以要东拿西,闹腾出一些动静来。 但这三姐妹却安安静静的,大部分时候,连浣纱坞的门都不出。 能忍到这个地步,不是太老实,就是太有心机。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对大太太、对正院,她们都构不成威胁。 虽然一样侍奉大老爷,但大太太和这三朵姐妹花,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 只是要抬举她们之前,难免也要敲打一番,免得有了靠山,反倒得意忘形起来,还反咬正院一口。 三人脸上同时都闪过了一缕惶恐。 “咱们家的规矩……没有怀上,是不能抬姨娘的。”伯霞的声音里含了些羞愧。 大太太就接过了话头。 “话是这样说,不过,也不是没有特例。”她顿了顿。 三人脸上又都同时掠过了惊讶与喜悦。 这三姐妹的情绪,就好像一泓小溪,谁都瞒不过去。 七娘子不由有些焦躁。 如果真的是小溪一样清纯,恐怕不足以与霜降争锋。 得宠不得宠是一回事,内宅的争斗是另一回事。大太太需要的,是一把能在内宅杀四姨娘威风的武器。这把武器必须够锋利,又不会割破主人的手。 到时候就难免又要打立春的主意。 她就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含着笑,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 单只是这份城府,就是杨家众下人里少见的了! 大太太也有些失望,又转了语气,“你们三姐妹是闽越王府中出身,自然不能当寻常通房丫头看,不过,没有身孕,也不好抬姨娘……” 三姐妹抿着唇,倒是没有露出失望。 还算是有些城府。 “以后也不要常常闷在浣纱坞,得了闲,要多来正院请安。”大太太语带深意。 寻常的通房丫头,是没有脸面到正院服侍的,得宠的时候给个楼院住着,不得宠了,渐渐的就不知去向,三姐妹能进正院走动,是大太太给的体面。 给了这个体面,又暗示她们要抓住大老爷的心,针对的是谁,恐怕已经不言自明了。 七娘子仔细地观察着三姐妹的神色。 叔霞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 伯霞和仲霞眼中闪过了意味不明的光彩。 她放心了。 这三姐妹,并不老实。 既然不老实,就应该知道,这样的机会很难得。 能和正院攀关系……如果能顺利靠拢到大太太身边,有了身孕后抬上姨娘,终身也就有了着落。 二娘子也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七娘子和她交换了一个眼色。 大太太就不动神色地把三姐妹打发下去了。 “还算是聪明人。”她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能给四房添点麻烦也好。” 大太太不笨,只是在内宅的争斗上,没有太多的心机。 二娘子就欲言又止,扫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暗暗叹了口气。 二娘子秉性清高,只知道当家主母要秉公行事,虽然少不了心机,但也决不能显露出来,落得个难看。 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大太太想和四房较劲的心情,七娘子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种母女间的矛盾,不是她一个庶女能够介入的。 她站起身笑着找了个借口,“……先生嘱咐我要勤练字。” 大太太想到五娘子这半年来也勤练书法,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倒亲昵了一点。 七娘子勤奋些也好,正好激励五娘子向上。 “去吧。”她慈爱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用心写起来,我们家也出个卫夫人、管道升。” 七娘子抿唇微笑,退出了西稍间。 很快西稍间就传来了二娘子说话的声音。 立春并王妈妈、梁妈妈也都退了出来。 梁妈妈笑着握住了七娘子的手,“白露在西偏院服侍得还用心吗?” 她是白露的干妈,七娘子是早知道的了。 七娘子露出了一些迷惑,“很用心!” 梁妈妈笑眯眯地对七娘子说,“不瞒七娘子,我是白露的干妈……她娘和我当年也是一道扫地的小姐妹……” 七娘子盈盈而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她对梁妈妈就亲热了几分。 梁妈妈对她也亲热了几分,弯弯的眼睛里,只有笑意。 两人站着说了几句话,七娘子又请梁妈妈多来看望白露,便出了堂屋。 恰好就在院子里迎头撞上了许凤佳。 七娘子心中不由得暗叫晦气。 今日是休沐日,许凤佳怕是来找五娘子的。 “表哥。”她蹲身请安,皮笑肉不笑。 许凤佳扫了她一眼,勾起唇角。 “表妹。”他慢吞吞地应答。 两人擦身而过。 # 霜降被开了脸,大老爷这几天就多是歇在溪客坊。 又难免抱怨房舍狭小,他不能尽情。 就和大太太商量,把三娘子和四娘子挪出溪客坊,在园里另找住处。 大太太推说有客人在,倒不大方便打墙动土的,等送二娘子出嫁,再来安顿三娘子和四娘子,屋舍也宽松些。 大老爷方才罢了,过了几日,不知怎地,又流连进了浣纱坞。 连续十多天都睡在浣纱坞里,要不然,就睡在外院。 居然很少到溪客坊去了。 四姨娘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黯淡,虽然脸上盈盈的笑,是从来没有断过,但如七娘子这样擅长察言观色的,就能从眼角眉梢,看出昏暗来。 在这个时候捧出霜降,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恐怕和三娘子的嫁妆有关…… 七娘子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三娘子的婚事,大太太交代得不清不楚的,也没有说清楚,到底是谁提议作罢。 如果是大老爷先起意反悔,这么多天过去了,总要私下里先和四姨娘交代一番吧? 不然当着四姨娘的似水柔情,大老爷又怎么好意思? 偏偏从四姨娘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又不像是知道了三娘子的婚事已经告吹的样子。 捧出霜降,无非就是为了三娘子的嫁妆,想要把大老爷的宠爱争取在溪客坊内。 ……她就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疑问,向大太太吐露。 在正院过了小半年,七娘子算是看出来了。 虽然大老爷明面上很尊重大太太,但他真正宠爱的,却是四房。 只是为了和大太太打对台也罢,真心爱宠也罢,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大老爷是铁了心要和大太太对着干了。 当着许夫人的面,如果两人爆发出什么冲突的话,大太太恐怕会加倍生气。 七娘子就留了神,细细地观察着三娘子、四娘子的神态。 一时间,府中倒也平安无事,就连最能闹腾的许凤佳,都销声匿迹,少了声音。 七娘子也渐渐地忘了假山上的不愉快。 到底是小男孩,再坏也坏不到哪去的……知道自己不好惹,恐怕也就渐渐地丢开手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和半年前相比,只有些微的不同。 七娘子的字写得越发好了,五娘子暗中和她较劲,练字也练得更起劲。 绣花也渐渐地有了模样。 白露服侍得更尽心了。 梁妈妈、王妈妈见了七娘子,也都带着笑,客客气气地当正院的小姐一样待她…… 九哥和七娘子之间的话虽然多了些,但彼此还是淡淡的。 二娘子忙着准备嫁妆,许夫人成天出门求神拜佛…… 二太太三天两头过来找两位姐姐说话。大太太有时候应酬,有时候就懒得见她,称病。二太太也不在意,反而来得更勤了。 算算日子,七娘子又托立夏的娘周嫂子带了十两银子上封家去串门,封太太千恩万谢——今年年成不好,封家新置办的田土,没有多少出产。 日子平淡地淌了过去。 进了十月,大老爷张罗着带全家人到太湖赏秋。(未完待续) 44化星 过了九月,大老爷清闲了下来。 每年到秋收的时候,地主佃户之间总会爆发械斗,去年就有佃户一气之下落草为寇,闹出了大半省的动静,虽然是江西一带的事,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大老爷并各布政使的心也都高高地悬着,直到过了九月进了深秋才能松一口气。 想着这几个月来,家里多事,又来了客人。 大老爷就张罗着到太湖赏秋。 许夫人兴致盎然。 她这还是第一次下江南,虽然这段日子,也被众太太簇拥着到苏州城里外的几间禅寺去上过了香,但还没有浏览过太湖的景色。 二娘子一心准备嫁妆,又怕大太太和大老爷都不在家,孙家的人要是来了,倒不好招待,就没有去。三娘子也称病不去……都知道她是怕了许凤佳。四娘子却是真病了,进了九月就一直有低烧没退,像是要发豆的样子,不敢吹风,也不去,八娘子也犯了咳嗽,连带得二太太也不能来。到最后去的小辈,只有正院几个孩子,并六娘子、许凤佳而已。 虽然如此,排场却也不少。小姐们各人带了一名随身丫鬟,乘了小小的翠幄清油车,大太太带九哥坐了四人抬的轿子,许夫人本是国公夫人,要用八抬大轿,却又嫌铺张,与大老爷、大太太一样,换了红顶四抬的轿子,许凤佳偏不坐轿,骑了杨家日常喂养的好马,在母亲轿子边上护送。又有服侍的婆子,张罗的管家等,满满地坐了三辆大车跟在后头,前呼后拥,缓缓地向光福镇去了。 偏巧到了半路,又遇到了江苏布政使李家的轿子。 两边互派了人,通了讯息,才知道原来是李太太去铜观音寺祈福。两家倒正好同路。 苏州的大户人家,多半都有自己常去的禅寺。 据说李太太的嫡子,就是在铜观音寺求来的。 大太太听了立春的回报,心领神会。 “到了光福镇,派人问问李太太,要不要一道去太湖赏秋。”她含笑吩咐。 有大老爷在,李太太多半是不会来的,但总要客气一下。 从李太太身上,她就想到了许夫人。 许夫人前一阵子,只是在她的陪伴下赴众女眷设下的宴席。 这阵子她告了忙,许夫人却也没落下出门的脚步。 苏州一带大大小小的佛寺,她几乎都逛遍了…… 什么事,让许夫人这样的上心。 大太太不禁目光微凝,回想着在京城的见闻。 旋即,又听到了许凤佳的声音,与五娘子咯咯的笑声。 她略略皱了皱眉,转眼间,又微笑了起来。 凤佳这孩子,天性顽皮,倒是和小五相处得不错,别看他连二娘子都敢戏弄,却是一直没有捉弄过小五…… 临傍晚的时候,一行人进了光福镇,两家都在铜观音寺歇脚,一时寺内满满当当,装满了丫鬟婆子,遍地都是莺啼燕语。 梁妈妈就笑模笑样地进了李太太下脚的院子,没有多久,回来禀报大太太,“李太太谢过太太的美意,说是这次过来要长住一段日子精心吃斋,就不打扰太太与姨夫人了,等明日早上带十二少爷来给太太、姨夫人请安。” “哪里说得上请安,这李太太就是客气。”大太太忙说。 许夫人只是笑了笑。 又漫不经心地吩咐身边的许凤佳,“到了外头不比在家,你就不要乱跑了,在我身边老实呆着吧。” 许凤佳沉下脸,淡淡地应了一声。 许夫人就看了七娘子一眼,对她笑了笑。 七娘子心底有些发寒。 她一直很害怕这个一脸精干的许家姨夫人,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她似的。 看来,许凤佳和她的那几次冲突,也的确没有瞒过许夫人。 虽然许夫人的笑容里没有多少恶意,但七娘子还是禁不住多了几分小心。 以她的身份,如果不经意间触犯了许夫人…… 七娘子不敢再想下去了。 大太太却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 “三姐要是能留在苏州过年就好了。”她有几分遗憾。“我们家在邓尉山上的别业,周围全种满了梅花,从腊月开到二月都不会谢!可惜现在不是花期,住进去就冷清了些。” 许夫人也很向往,“京城什么都好,就是寸土寸金,住处小不说,平时想出外踏青,都没有什么好去处。” 两人就说起了未出阁前的琐事。 孩子们听得无味,三三两两约出去玩耍。九哥就张罗着要去找李家的十二少爷玩耍。 七娘子不免悄悄问白露,“李家这位十二郎,是眼下的这位李太太亲生的?” 白露含笑点了点头,“这一任续弦就生了这么一个亲儿子,看得也是和眼珠子一样的,平时到哪里都带在身边。” 又和七娘子咬耳朵。“李家与我们家不同,这任太太不大管事,府里几个姨娘斗得厉害,李太太也都当作不知道,得了闲就爱带小少爷出来住,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李老爷也很少管她。” 难怪李老爷和大老爷走得这样近,但李太太却很少上门和大太太说话。 七娘子好奇,“前头几个太太也有儿子吧?” “都有,原配还有两个嫡子,现在都在山塘书院读书,身上也有了举人的功名。”白露点了点头。 六娘子凑过来笑着听白露八卦,白露也没有回避的意思。 明天李太太就要过来了,七娘子当然想要多知道一些李家的情况,“第一任续弦生的嫡子身子不大好,全靠药培着,第二任生了十一郎,今年也有十三岁了,这一任太太倒是对他也不错,时常也把他带在身边。” 像杨家这样的家庭,人口已经算是简单的了。当时的封疆大吏,哪一个家里扯出来都有一营女兵,外加无数子女,杨家这样只有九哥一枚独苗的,实在很少见。 六娘子也笑着说,“十一郎和十二郎都来过我们家的,十一郎的舅舅在京城与二叔很亲善,所以父亲也对他格外的看重。” 世家大族之间,常常有牵扯不清的关系。 七娘子点了点头。 就看到许凤佳出了屋子,慢悠悠地走向了她们。 她心头一紧,握住了六娘子的手。 六娘子也僵住了。 白露不由得有些好笑。 七娘子凝神戒备的样子,倒难得见,要比平时那淡淡的表情,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我们在东跨院下脚,还是先过去收拾一下包袱吧。”她柔声说。 六娘子和七娘子就手拉着手,进了女眷下脚的东跨院。 许凤佳似笑非笑地目送她们拐过了墙角。 看来虽然面子上绷得紧,但杨棋心底还是有几分怕他的。 # 杨家人占了铜观音寺一大一小两间院子,大老爷和大太太在大院子正屋歇脚,六娘子和七娘子就被安排到了东跨院,西跨院里住着九哥与五娘子,许夫人带着许凤佳歇在小院子里,还有些两家的下人们,就一并住到了后院。 大老爷一直在寺里和住持谈天,到了晚饭时分才回屋与家人一起用了晚饭,吃过饭又出了门,还留话请大太太不用等他。 大太太不由得银牙暗咬。 七娘子就不敢久呆。 大老爷宁可和住持彻夜清谈都不愿和大太太歇在一屋里,可见两夫妻之间的生疏。 夫妻之间走到这个地步,必定是恩怨纠缠…… 大太太现在一定不愿意被庶女见证着她的不快。 七娘子就给六娘子使了个眼色。 六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拉着七娘子起身向大太太道晚安。 两个小姑娘出了屋。 光福寺的夜要比杨家萧疏得多。 毕竟在山脚下,周围也没有多少高楼,阔大的、深青色的夜空毫无保留地倒扣在两个小姑娘头顶,淡白色的银河横跨天际,星子密密麻麻,亮得好像野兽的眼睛,无言地注视着她们。 六娘子就不自觉牵住了七娘子的手。 “我和你一床睡吧!七妹。” 她声音里的害怕毫无保留地传递了出来。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心旷神怡。 她忽然想念起在杨家村的生活……虽然贫困,但却要比在苏州的生活更自由得多。 西北的夜空也要比江南更阔达,更疏朗。 “傻丫头,你怕什么。”她含笑握住六娘子的手,指向夜空,“看到那支勺子了?” “嗯。”六娘子的声音里隐隐多了一丝兴奋,“那是北斗呀?” “是,北斗东指,天下皆春;北斗南指,天下皆夏……”七娘子念给六娘子听。 六娘子咯咯笑了起来,仰头望着天,脚下差点绊倒,“七妹你还会认星宿?” “会一点点。”七娘子一边和她说话,一边进了东跨院。 “你会的东西真多。”六娘子坦然称赞,又兴奋起来,“再多指些给我看,光福寺的星要比家里来得更亮。” 苏州到了晚上,灯火处处,自然不能与光福镇的夜空比较。 七娘子与六娘子就在院子当空站了,七娘子指了南斗给六娘子看,“北斗主死,南斗主生。” 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的,白露、大雪催请了几次才洗漱上床。 禅房到底狭小了些,两个小姑娘一床睡,丫鬟就没有值夜的地方了。 六娘子索性把白露和大雪赶到自己屋里睡,“……也让你们松快一个晚上!” 白露和大雪也只好顺水推舟。 六娘子和七娘子并肩躺在床上,都觉得很新鲜。 六娘子就问七娘子,“在正院过得好不好?” 在六娘子面前,七娘子总是特别的放松。 “还不错。”她笑着回答。 六娘子却有些不满意。 “怎么会不错……”在黑暗里,她的语调失去了一向的天真与欢喜,透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七娘子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 “二姐和五姐性子都不好,太太又是那个脾气……”六娘子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为七娘子打抱不平,“做杨家的庶女,特别不容易。” 七娘子也叹了一口气。 无限心事,就涌上了脑海。 “到底还是锦衣玉食。”她勉强笑了笑,“六姐,咱们不能只向上看,有时候眼睛也要往下瞧瞧,你看和白露、大雪比,我们岂不是又要好得多了?” 六娘子就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她轻声说。“我真羡慕你!” 七娘子失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二娘子、五娘子,才应该是六娘子羡慕的对象。 “你好像从来都不会失礼。”六娘子的语气里,荡漾了深深的苦涩,“就好像大姐姐……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事、做人。” 七娘子顿时无言了。 如果连这点程度都没有,她前世岂不是白活了那么多年? 但她也能理解六娘子的艳羡。 身在宅门,最要紧的就是做人……像她们这样没有依靠的庶女,简直是一个人都不能得罪,一个人都不能看轻。 她在正院过活,看的是大太太的脸色,只要步步小心,总能敷衍过去。 六娘子却是两边不靠,也不能得罪正院,也不能得罪四房。 日子当然过得辛苦了一些。 “等以后就好了。”她只好含含糊糊地安慰六娘子,“总有一天,你也是当家主母……不用看人的脸色度日!” 六娘子就轻笑了起来。 “我也这样想。”她发奋道,“总有一天,我不要再看别人的脸色,我要别人来看我、看七姨娘的脸色……唉,只盼着真有这一天。” “会有的。”七娘子坚定地说。“苦尽甘来,总会有的!” 什么时候都不能丢掉心底的希望。 就算这愿望再遥远,再飘渺,也要努力追逐。 七娘子又安慰六娘子,“你看大姐姐,也是庶女,却嫁了那么好的人家。” 六娘子就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也好羡慕大姐姐!” 七娘子也叹了一口气。 她又何尝不羡慕初娘子? 高门大宅的女儿,不论嫡出庶出,婚事都是父母的筹码。像她们这样的庶女,多半都是嫁到门当户对的家庭里,或是为庶子嫡妻,或是为嫡子续弦。 一生也不过是从一扇门进了另一扇门而已,门后的世界,其实都一样灰暗。每日里除了争斗还是争斗。 如果能和初娘子一样,嫁到那样简单平实的人家里,就算不能锦衣玉食,也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七娘子渐渐迷糊了起来。 快入睡的时候,她听到六娘子轻声的叹息。 “若是能化作天上的星星,就没有这么多苦恼了吧……” 七娘子在梦里微笑了起来。 恐怕星宿的烦恼,要比凡人更甚。 天下哪有真正的无忧无虑,纵使身为大太太、身为大老爷,也都有自己解不开的心结。(未完待续) 十一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李太太带了两个男孩,进了大太太的下处。 “郎、十二郎。”大太太笑着招呼两个男孩子。 郎大些,有十三岁了,十二郎却还是小男孩的样子,穿着宝蓝色瑞兽纹的袍子,笑嘻嘻地给大太太行礼。 “见过杨太太。” 郎也稳稳重重地给大太太磕了头。 大太太含笑受了全礼,又引介,“这是平国公夫人。” 关系很亲近的人家,才会受后辈的全礼,看来,李家和杨家的关系真的不错。 众位杨家女儿并九哥、许凤佳也拜见了李太太。 李太太看上去很亲切,容长脸上一直带着笑,或许是出门在外的关系,她打扮得很朴素,穿着深褐葛绸小袄,头上也没有多少饰物。 她和五娘子似乎很熟悉,笑着和五娘子唠了几句家常,才放手让五娘子走开,六娘子拜见。 看到六娘子出众的容貌,李太太眼前一亮,亲切地拉起了她,“六娘子越发俊俏,我去年在百芳园里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她说话节奏很慢,声音又和蔼,听起来,让人心里很熨帖。 六娘子抿着唇,有些害羞,“李太太谬赞了。” 李太太就和大太太相视一笑,放开了六娘子的手。 小姑娘家就是这样,面上害羞,心里也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七娘子上前给李太太磕了头。 “见过李太太。”她声音沁凉。 李太太格外留心打量七娘子。 五娘子、六娘子都是以前见过的,五娘子更是常跟着母亲在外头走动,李太太并不陌生。 七娘子却是第一次见。 一看就知道是九哥的双生姐姐。 李家和杨家走得近,李太太对杨家的事,总也能听到一些风声。 生得和九哥的确很像,不过,两姐弟的气质就不大一样。 九哥灵慧中带了些天真,一看他笑嘻嘻的样子,就知道这孩子很机灵。 七娘子却很静。 李太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听七娘子说话,就好像喝了一杯温热的茶水,从心底暖上来,又带着些淡淡的沁凉。 “还是初次见面。”她笑着对大太太说,“和九哥站在一起,倒像是金童玉女,芝兰玉树一样的赏心悦目。” 大太太就温存地望向七娘子,眼底闪过赞赏,“小七懂事,倒是比九哥听话多了。” 九哥就不依地扯着大太太的衣袖撒娇。 李太太有些吃惊。 大太太这个人,李太太很了解。 虽然是个称职的当家主母,但心胸却并不很大。把九哥这个庶子抱到了膝下,却没有听说抬举他的生母。连这个双生姐姐,多年来好像都一直没有声音。 李太太可不会做这样的事。这不是在丈夫面前摆明了自己小气狭隘?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她对七娘子的态度,应该不会太好才对。 没想到她对七娘子的评价这么高! 无声无息的,就出现在杨大太太身边,还这样得宠…… 李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有些变了。 “以后到我们家的柳园来玩!”她笑着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 七娘子细声细气地应了是。 五娘子就觉得有些无趣。 她一向是这些奶奶太太们关注的焦点。虽说也都是面子情、客套话……但人都有虚荣心的。 现在被关注的对象变成了七娘子,五娘子就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她就走到许凤佳身边,和他低声议论起了寺里的风景。 大太太和许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相视一笑。 李太太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颖悟。又看了看郎,十二郎。 两个孩子和九哥也是常来常往的,李老爷有时候也会带了他们,到杨家拜访。 三个男孩凑在一起,说得热火朝天的。 再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与六娘子站在一起,低低地说笑着。 两人眉宇间都漾满了春风般的笑意。 大太太又问李太太预备在光福镇住多久,邀李太太一道上船到太湖赏秋。 “这次来,是打算做一旬的法事的。”李太太收敛了心思,不动声色地回答,又笑着对许夫人解释。“许夫人不知道,这光福塔里供奉了《大方广佛华严经》与得道高僧的舍利,与寺里的铜观音像一并,都是远近闻名,极灵验的,我时常心中有事,便到寺里来做做法事,在观音像前默祷数日,再没有不灵验的。” 许夫人眼睛便是一亮。“早听说江南佛寺多,倒是不知道光福寺这样灵验。”她本来淡淡的,听李太太说了这话,倒是一下起了兴致,与李太太攀谈了起来。 大太太眼中就有了疑惑。 许夫人到底是为什么忽然这么热衷起神佛之事了。 她不由得就看了七娘子一眼。 也罢,既然二娘子都这么信得过小七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李太太和许夫人说了几句,也听出了许夫人的意思。 许夫人是想在光福寺住几天,与她一起参拜观音。 说起来,李家和许家也不能说没有渊源,当年平国公西征的时候,管粮草的就是李老爷。 有了这层前情在,两人很快就亲热了起来。 李太太乘势就向大太太解释,“有杨老爷在,我倒是不好上船添乱的,杨太太的好意,我心领了。” 大太太忙笑着说,“不要紧,咱们也有小半年没好好聚一聚了,若是你肯来,我便打发老爷在寺里和住持说话也是一样。” 七娘子听了大太太的话,倒是在心底笑了笑。 大太太赌起气来,也挺可爱的。 “那怎么过意得去。”李太太谦让,“倒是郎和十二郎,跟着我在寺里做法事呢,又有些难为了他们……倒是想托杨太太照应着,带他们上船去玩。” 两家是通家之好,李太太把两个儿子托付给杨太太,也不算逾矩。 大太太扫了许凤佳一眼,心底暗笑。 不过是想和平国公府攀亲道故罢了。 也是,李文清官做到这个份上,要想再往上一步,在京里没有几个朋友,怎么能成事。 “好,就交给我吧。”她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李太太又看了六娘子、七娘子这对姐妹花一眼,笑着谢过了大太太。 许夫人性急,当时就要去参拜光福塔,又把许凤佳带去,要让他也沾沾舍利的灵气。 几个孩子们就到光福寺里的梅林里玩。 光福以梅闻名,光福寺里当然不会没有梅花,两三亩的梅树现在都光秃秃的,九哥和十二郎笑着互相追逐起来,绕着树捉迷藏。 五娘子看得眼热,却不敢上前掺和,她到底是姑娘家,在外人面前要留一分体面。 三个小姑娘只好在林子间的空地上坐了。 七娘子和六娘子有话说,五娘子加进来,三个人却沉默了下来。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五娘子就问七娘子,“你写好先生吩咐的十张大字没有?” 先生看她们两个对书法都有兴趣,时常专门布置功课,让五娘子和七娘子回家练习。 七娘子摇了摇头,“一天写一张,现在才写了三张。” 五娘子就有些得意,“我已写好七张了!” “五姐厉害。”七娘子眉眼弯弯。 五娘子啐了一声,“少笑话我,当我听不出来呀。” 说是这样说,语气里的得意可一点没少。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笑了。 “哪个笑话五姐了。”六娘子笑盈盈的,“五姐也是的,人家说好话给你听,你反而认成笑话。” 五娘子转了转眼珠,没有说话。 气氛却松快了下来。 七娘子就问六娘子,“往年到香雪海,都住多久?” 五娘子抢着道,“有时候我们住一个多月呢!有几年娘不耐烦应酬,我们干脆就住在香雪海过年了。” 进了腊月,腊梅就先开了,断断续续从早梅到晚梅花,能开到春三月。 去年大太太倒只是在香雪海住了半个月就回来了。 五娘子说的在香雪海过年,恐怕是大太太万念俱灰,不理家务的那几年吧。 当家主母,俗事缠身,哪有那么舒服。 五娘子倒被勾起了兴头,“从山脚绕过去,不要几里路就是我们家的园子,要是母亲肯走,我倒是想去看看,从来没在秋天到过香雪海。” “满山光秃秃,有什么好看的。”六娘子不以为然,丢下这句话,就带着大雪绕回了屋子里。 想是去净房。 “死丫头,”五娘子唾了她一口,便整肃了脸色,正色问七娘子,“杨棋,你就打算和表哥这么耗着?” 七娘子不由莞尔。 皇帝不急,太监倒是先急了。 “表哥实在是过分了点。”她也没有装着听不懂。“我天生胆大,不惧虫蛇……可他也不能要把我推下假山去。” “表哥倒没有和我细说这事!”五娘子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只说你胆子很大。”身为庶女,也敢和小公爷作对。 七娘子只好细细地说给她听。 五娘子听得按住胸口,直喘大气。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点!” 七娘子笑而不语。 五娘子倒是又为七娘子担心起来。 “表哥这阵子诸事不顺,”她提点七娘子,“本来就是想找人出气的时候,你还撞上去当靶子……杨棋,你可是庶女。” 如果七娘子是嫡女,许凤佳倒也不敢把她怎么样,不过是庶女,可就说不清了。小公爷的身份本来就尊贵,万一气急了闹出什么事来,杨家难道还会为了一个庶女和许家翻脸? 七娘子叹了口气。 以五娘子的为人,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但七娘子又不能抱住许凤佳的大腿,求他不要再来纠缠自己了…… “你不说,我还当表少爷天生就是这性子呢。”她苦中作乐,开了个小玩笑。 也不无探问的意思。 人都有好奇心,许凤佳以平国公嫡子的身份成长,应该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谁敢给他气受?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 “表哥平日里是出入御书房,和太子一道读书的人。”她隐隐露出了骄傲。“你当他耐烦和你们这些小娘子计较?” 她这话倒是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七娘子不禁莞尔,却没有点破。 “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这么烦心。”五娘子也露出了一丝困惑,“前几个月都好好的,还和我说,等太子出阁读书,他就回许家的家学上课……忽然就和变了个人似的,从前几个姨姨家的庶女们,他是正眼都不看一眼,还说什么,和她们又不是亲戚,没想到到了我们家,反而作弄起三姐、四姐来了。” 七娘子也不禁纳罕,又有些好奇。 以许凤佳这样高傲的性子,恐怕平时看她们这些庶女,就好像在看老鼠、蟑螂一样吧。 本来也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些庶女,也说不上是他的亲戚。 怎么忽然间就和她这样一个卑微的庶女较上劲了? 倒好像是把她们当成了撒气的对象似的。 五娘子哎哟了一声,“我倒是说错话了,你别在意。” 七娘子愣了愣,才想起,自己也是庶女,五娘子说的那番话,很容易就会被理解为在村七娘子。 她看着微微露出窘态的五娘子,一时间,倒觉得她多了几分可爱。 五娘子就是嘴巴坏了点,心地还是不错的。 “没什么。”她不以为意。“表哥说得也没有错。” 古代宗族观念很重,说起来,杨家的几个庶女和许凤佳之间也算是表兄妹。不过也禁不起细究……如果将来还真的以表兄妹自居,与许家往来的时候失了礼数,在背地里,是会被人议论的。 五娘子就不说话了。 她直勾勾地看着七娘子。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犯错……你失态、你动气。” 七娘子微微一怔。 一天里有两个人对她这样说了。 对六娘子,她以安慰为主。 六娘子何尝不是谨言慎行、处处小心? 不知为什么,对五娘子,她却忽然想说实话。 或许是因为接下来,她们还要朝夕相处几年之久。 或许也只是因为七娘子已经很累了。 长年累月的小心谨慎,毕竟让她有些疲惫。 “我没有犯错的资本。”她坦言,“在人前,自然只好处处小心,唯恐失了应候!” 五娘子愣住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细细地咀嚼着七娘子话里的苦涩。 “姐姐们在说什么?”九哥忽然在远处招呼,“寺里送了腌梅子来!” 五娘子哎哟一声,就站起了身。 “我最爱吃腌梅子!” 她就向九哥走了过去。 七娘子却惦记着六娘子。六娘子进屋也有一会儿了…… 她就有意慢了一步,就看向了屋舍的方向。 正好见到六娘子和李郎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李郎今年虽然十三岁,有男女大防要守,但六娘子毕竟还小,也说不上越礼。 七娘子心中一动。 李家的这两个少爷,都很温文,打扮得也很光鲜。 郎又是个少年样子了,看起来尔雅风流,很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 她就抬脚想避开六娘子和郎。 “七妹,”六娘子却一眼就看到七娘子,笑着招呼。“少爷给我说光福寺的故事!” 七娘子只好笑着等了等六娘子和郎。 郎就把故事从头说了一遍。 他口齿清楚,用词典雅又不生涩,把光福寺的特别之处,点得活灵活现。 宋代的古桥……梁代的山门、唐代的铜观音,高僧的舍利,西域来的佛经…… 三个人一边说,一边走,五娘子、九哥和十二郎围在石桌边上吃腌梅子,九哥远远地招手让他们过去。 走到石桌前的时候,郎说到了司徒庙。 司徒庙里有唐代《楞严经》和《华严经》的时刻,手法古朴,笔触圆润,是吴中名碑。 五娘子就看了七娘子一眼。 眼中闪烁着心动。 她们练书法的人,听说哪里有好字,总是想要看一看。 七娘子含笑摇了摇头。 五娘子就有些遗憾,“世兄是男儿身,可以东奔西跑,真好!” 郎唇边含笑。 “司徒庙里还有四株千年古柏。”他温和地说,“古柏我是带不回来……不过,却可以为五世妹要几张拓片。” 五娘子很惊喜,“那先谢过世兄。” 郎又问七娘子,“七世妹也雅好书法?” 七娘子忙谦让,“谈不上爱好,不过无事写几笔。” 郎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六娘子,若有所思。 七娘子就觉得很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小香有一点想把更新时间放到晚上八点半……大家觉得怎么样?为了试验一下,先把今天第二更放到晚上八点半哈……如果大家有不同意见留言告诉我哦! PS谢谢mydhr158同学扔出的第23个地雷! 再PS亲戚上身还要去抽血的女纸你真的伤不起呀!人软得和面条一样了还要二更TT(含泪看大家 再再PS(话痨)推荐大家听听古域之域,这首歌还蛮不错听的~ (未完待续) 46挑选 十一郎看向了六娘子。 六娘子不等人盘问,自己就乖乖奉上答案。 “我只爱绣花,不爱读书。”她笑嘻嘻地说,“拓片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一下要太多也不方便的,就不麻烦十一世兄了。” 六娘子坦白得可爱。 十一郎眼中却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失望。 七娘子若有所悟。 再想到李太太在正屋的表现,她唇边就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 俗话说的好,高嫁女,低娶妇。 李家和杨家虽然在职务上是上下属关系,但地位相差并不悬殊,布政使再往上一小步,在内可以为尚书,在外也可以为巡抚……两家只能说是合作,不能说是统属。 李家的嫡子如果求娶杨家庶女,一来,可以让两家关系更加和睦,二来,庶女的底气不如嫡女足,比嫡女要更好辖制。 不是每个家庭都有勇气像初娘子的夫家李员外家一样,与地位悬殊的家庭结亲的。 杨家女儿多,李家嫡子也不少……李太太的算盘打得很精!恐怕有这份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七娘子又看了看心无旁骛,大口大口地吃着梅子的十二郎,唇边微微挂上了一抹恬静的笑意。 轮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舍不得说个庶女了……十二郎这一次,只不过是来做陪客的吧。 当然,对十一郎来说,娶杨家的庶女,也不算是委屈了他。 李家嫡子那么多,要是给十一郎说了小官家的嫡女为正妻,说不定助力还没有杨家庶女来得大。 都说李太太不怎么管事,其实分明精干得很! 一举多得,又打压了十一郎,又能赚得十一郎的好感…… 深宅大院里,果然没有真正单纯的人。 不过…… 六娘子一心要嫁个有本事的男人,此后再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恐怕未必会看得上十一郎。 七娘子就看了看六娘子。 六娘子笑嘻嘻地吃着梅子,一边和五娘子说话,一点都没有觉得不对。 到底还是小了,虽然也很灵慧,但心粗了些。 七娘子嘛…… 想到李家那么多的嫡子、庶子,她就一阵头晕。 儿子都这么多了,更别说女儿,李家的后院,只怕要比杨家复杂好多。 否则以李太太这样的手段,还用得着动不动就到光福寺小住吗? 虽然没有见过初娘子,但七娘子却很羡慕她。 身为庶女,最好的归宿莫过于此吧? 找一户平实富裕、简单温馨的人家,安安分分地做庄户少奶奶。 她希望大太太能给她一个相差不远的归宿。 就算夫婿平庸一些,两人没有感情基础也不要紧。 感情可以培养,但环境却是改造不来的。 既然只能随波逐流,当然希望下半辈子,她这条小鱼所在的不是风急浪高的大海,而是波澜不兴的鱼塘了。 吃过酸酸甜甜的光福腌梅,几个孩子就又分了开来。 十一郎带着九哥和十二郎,到光福塔去玩。 女孩们就静得多了,五娘子不耐烦爬山,喊着要和六娘子、七娘子打双陆。 平时杨家女儿都忙于学业,很少有玩乐的功夫,六娘子也兴致勃勃、摩拳擦掌要和五娘子一战。 七娘子顺势就把两个姐姐拉回了住处。 “到底进了深秋了,在外面坐久了有些冷。”她轻描淡写。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没有觉出什么不对。 以五娘子的身份,将来是肯定不会嫁进李家的,大太太怎么也会给她说一门能和定国侯孙家比较的亲事。 六娘子又已经和十一郎相处了一段时间。 十一郎接下来恐怕会来考察一下自己吧? 七娘子就没有奉陪的兴致了。 李太太和许夫人在光福塔静坐了一日。 第二天早上又相携早起,去上头柱香。 许凤佳第一天还耐烦陪伴母亲,第二天就溜出来,也不和九哥、十一郎、十二郎厮混,而是来找五娘子说话。 六娘子、七娘子只好也相约着去殿里参拜。 进了半下午,许夫人才依依不舍地出了大殿,回了下脚的地方。 画舫是早准备好了的,大老爷人却不见了。 据说是去司徒庙赏古柏,和住持谈得兴起,又与几个吴中名士巧遇上了,便留在司徒庙吃晚饭,还留话请许夫人不要介意。 众人心中了然:恐怕是不愿意拘束了许夫人吧。 以大老爷的身份,对许夫人也算是处处周到了。 许夫人容色大悦。 “对娘家人招待得真周到。”她夸大太太。 大太太抿唇笑了笑。“他就这个脾气,其实都是一家人,也有了年纪,就算在一艘船上也不怕什么的。” 许夫人眼神一闪,没有搭腔。 七娘子在一边看着都觉得很累。 许夫人明知道大太太和大老爷不和……在杨家,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这一两个月里,大老爷就没有在正院住过。 两边却还要装着不知道。 到底不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 # 进了下午,众人又上了车,鱼贯向码头去。 码头早被清油布围得密密实实,风雨不透。 水手们也都回避进了船舱里。 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大太太和九哥先上了船,许夫人与许凤佳紧随其后。 李家的十一郎、十二郎是小客人,跟在许夫人身后,三步并作两步就跨上了舷梯。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三姐妹鱼贯上船,五娘子故意把搭板踩得梆梆响,吓唬六娘子。 六娘子却有些怕水,吓得面色苍白,在搭板上僵住了。 七娘子只好笑着上前安慰了她几句。 六娘子站了好一会儿才平复过来。 七娘子不由得埋怨地瞪了五娘子一眼。 虽然两人一直说不上亲密,但到底在一个院子里过活,几个月下来,也亲近了几分。 五娘子得意地笑着,等六娘子上了船,才挽着她一边和她说话,一边往船舱里走。 十一郎与十二郎没有进舱,而是在船头好奇地摸着舵轮与散发着水腥味的粗绳。 十一郎就含笑对七娘子点了点头。 七娘子也冲他客套地笑了笑,就转身带着白露进了船舱。 两艘画舫悠然滑进了湖水中。 秋高气爽,岸边芦苇摇曳,太湖的秋究竟是极清美的。 许夫人坐在窗前,看得就出了神。 大太太吩咐立春,“好好看着九哥并十一、十二少爷,不要让他们太靠近水面。” 十一郎虽然已经十三岁了,但到底还有些稚气,万一管束不住两个弟弟,让他们掉进水里,那可就出大事了。 立春就笑着跟到了九哥身边。 许夫人也嘱咐许凤佳在船上玩耍时小心一些。 几个女孩子也在后甲板上看秋色,九哥和十二郎在甲板上互相追逐。 说起来,十二郎今年也是十岁,不过他和许凤佳相比,还是个孩子。 许凤佳靠在舱门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十一郎说话。 他的态度很倨傲,还有些漫不经心。 十一郎却并不在乎这些,满面笑容地向许凤佳介绍光福镇的故事。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摇头。 以李家的身份,如果十一郎的母亲还在,他又哪里需要陪着小心讨好许凤佳,又在杨家的庶女里物色未来的妻子。 不过,十一郎也算是很通达了,小小年纪就没了娘,还要侍奉继母,却不见丝毫的忧郁,处处都显得很大方。这样的人,将来的成就说不定就不会太小。 太湖的风景再好,孩子们也很容易就看腻了。 毕竟心里事少,不像大人,容易触景生情。 就聚在一起商议着玩什么。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要打双陆,七娘子无可无不可,九哥和十二郎却想在船尾钓鱼。 十一郎就笑眯眯地道,“风大浪急,鱼是钓不上来的。还是进舱里打双陆,估樗蒲吧!” 他年纪最大,又言之成理,九哥和十二郎葳蕤了一会,还是跟着众人进了里舱。 画舫很大,大太太和许夫人在前厅品茶谈天,孩子们就在后舱玩乐。双陆、樗蒲、叶子、象棋、毽子都有准备。 五娘子看到毽子就兴奋起来。 “我能踢上千个!”她一把抢过了五彩斑斓的鸡毛毽子,“谁来和我比?” 十二郎呵呵笑,“我才能踢上千个。” 九哥围在五娘子身边乱转,“我也能踢上千个!” “吹牛,”五娘子冲他做了个鬼脸。 六娘子也眼巴巴地看着五娘子。 几个小孩子一下就互相追逐着又去了后甲板。 屋内只剩十一郎、许凤佳与七娘子。 七娘子很尴尬。 她的身手不算灵活,对这种小孩子的游戏,也没有多少兴趣,就算把毽子给她,了不起也只能踢数十个,站在一边干看着,还是尴尬。 舱内气氛一时也有些局促起来。 许凤佳和七娘子都没有说话。 十一郎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为难。 “许兄,来打双陆吧?”他就邀请许凤佳。 有立春和五娘子照看,十二郎和九哥是闹腾不出大动静的。 十一郎也可以躲一会懒。 许凤佳目光一闪。“你和七表妹打吧,我观战。” 七娘子只好停住了走向舱外的脚步。 她和许凤佳之间的不和,没必要暴露在李家人面前。 “好啊。”她笑了笑。“不过,我不大会打,十一世兄多包涵。” 十一郎抿唇微笑,手略略一摆,请她入座。 双陆的打法很复杂,和飞行棋很相似,但技巧性更强,赌性也更大,两方各执十五枚马与两个骰子,由骰子掷出的点数来决定这一回合所走的步数,先将全部棋子移进对方门内者得胜。 打双陆不但要有好运气,还要有大局观和计算力,要走出最有效率的步法,就要计算到对方可能的步数。 五娘子和六娘子不过是胡打一通而已,许多时候分明有机会将敌人的马击回原位,六娘子偏偏又绕了开去,只顾走自己的马。 十一郎却打得极好,七娘子虽然绞尽脑汁,但平时很少有练习的机会,到底是不如十一郎娴熟。 虽然她屡屡掷出高点数,但却很快一败涂地。 十一郎居然没有容情。 七娘子也没有生气——游戏不过是小道而已。 “我和十一世兄打不起来。”她笑着说,“水平天壤之别!还是表哥来打吧。” 十一郎望着七娘子的目光就柔和了起来。 杨家六娘子一团天真浪漫,很可爱。 七娘子却温婉文静……什么时候都看不到她的窘态。 就连打双陆被杀得片甲不留,也没有丝毫的不悦。 棋品如人品。 下得认真,输得坦然,七娘子人品不错。 许凤佳看了看七娘子。 “七表妹倒挺有自知之明!”他慢吞吞地开了口,语调带了一丝的古怪。 许凤佳真是莫名其妙。 七娘子心中暗恼,却也没有表示出来。 “我一向很懂得自己的短处。”她笑着回答,让出了座位。 十一郎微微有些惊愕,旋即又释然了。 一番接触,他也发觉了,这位许少爷的脾气不算太好。 想必身为家中唯一的嫡子,一向是眼高于顶吧!对杨家的这几个庶女没什么好脸色,也不算出奇。 十一郎眼神微暗,不免叹了口气。 难得七娘子小小年纪,却处处应对得体,没有介怀许少爷的无礼。 他却又有些警醒。 小小年纪就这样有城府,等再过几年,还不知道有怎样的手腕。 杨家本来门槛就高,即使是庶女,也有娘家做靠山。 一个不好,就是妻强夫弱…… 六娘子忽地走进了厅里。 “踢得我一头汗!”她笑嘻嘻地拿起了案头的玳瑁小盅,一饮而尽。“七妹妹,你也来嘛!” 七娘子就乘势应了一声,跟着六娘子出了后舱。 十一郎不由得目送她们姐妹并行的背影。 许凤佳似笑非笑地撩了他一眼。 一时又想起了心事。 以李家十一郎的嫡子身份,少了生母照拂,都要纡尊降贵,在庶女堆里挑人。 许凤佳就有了一丝烦躁,手底就露出了乱意。 十一郎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缓开了进攻的节奏。 “许世弟留神了。”他含笑提醒。 许凤佳也就收摄心神,与十一郎对弈了起来。 窗外孩童们的笑声,伴随着秋风,肆无忌惮地灌进了舱里。 五娘子与六娘子的笑声,就好像银铃。 七娘子的笑声却低低柔柔的,好似深夜里吹过的一阵春风。 作者有话要说:提早送上更新,算不算惊喜-V- 明天及以后的更新都会在七点到七点半之间出现,明天还是双更哦XD 话说啊,话说啊,下回预告一下,下回的剧情提要是这句对白: “杨棋,难道你就从来都不会害怕?我还不信这个邪了!” (未完待续) 47置气 游湖的重头戏,其实是在夜里。 太阳落山后,另一艘画舫上就传出了箫管丝竹之声,还有稚嫩的音色依依呀呀地吊着嗓子。隔着水,越发清澈透亮。 大太太就含笑对许夫人介绍,“说到京戏,自然好的班子都在京里,在苏州也只好听听南戏了。” 许夫人笑着说,“现在京城好的昆班,出一次外差,赏钱都是几百两的给,就这样,吉庆班一天也难得休息几天。” 到苏州来,自然是听昆曲。 就有打扮得清清爽爽的中年班主来请大太太点戏。 几个孩子们围着圆桌团团坐好,侍女们捧上了太湖三白、梁溪脆膳……都是现捞现杀、口味清淡的船菜。 在座的只有许家母子一向生活在北方,没有多少机会品味南方的美食。 许夫人就称赞大太太,“在家的时候,一向养尊处优,没想到出嫁了居然这样精干,色色都安排得妥当。” 大太太就笑着和许夫人说起了未出阁时的往事。 隔着水传来了悠扬清婉的歌声。 孩子们一向是很难体会戏曲的美好。 五娘子与六娘子吃了几筷子,就放下碗告退,到后甲板上玩耍。 九哥看了看十二郎,两人会心一笑,大口大口地扒完了碗里的饭,也牵着手出了舱门。 七娘子才从净房出来,桌上就只剩下十一郎和许凤佳了。 她不禁叹了口气,又吃了几口饭,也告退出去。 后甲板很大,五娘子六娘子倚在栏杆边上,指点着天上的繁星。 九哥与十二郎却到底是钓起鱼来,两人稚气的笑语声,传了老远。 九哥平时一向很少有同龄玩伴。 年纪最近的自己,却也是少年老成。 他和十二郎的笑声让七娘子心都软了。 她就靠在舱门边,听着哗哗的桨声,望着水中变幻莫测的灯影,品味着略带寒意的秋风。 前生旧事,一下就又回到了眼前。 七娘子氤氲了双眼。 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要好好活下去,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属于过去的宣言。 不管到了哪里,我都能好好活下去。 过往的生活成了画卷,一点点地在心底重新铺开。 一时就沉浸进了自己的世界里。 丝竹声遥遥地在水面那头传了过来。 九哥和十二郎的笑声,五娘子与六娘子呢喃细语的声音飘散在风中。 七娘子微笑起来。 下一刻,她忽然被人猛地从舱门边扯了开去。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来,吃惊地甩了甩手,却没有甩开许凤佳的掌握。 在杨家,除了许凤佳,谁还会这么粗鲁。 “你怕不怕水?”许凤佳兴味盎然地问。 舱门边没有多远就是栏杆。 七娘子这才意会到她身处船边,一下就出了一身冷汗。 这可不比在假山的时候。 大人们就在不远处,只要一起身,就能看到她和许凤佳在一块。 后甲板上只是摇摇晃晃地挂了一个气死风灯笼。昏黄的灯光,只能照映出人的影子。服侍的几个丫鬟,也都分布在九哥和五娘子身边。 许凤佳恐怕真的会把她推下水。 古代医疗条件不好,现在又是深秋了……一旦入水,很可能就得了风寒。风寒也有可能延绵成肺疾,落下病根子。 七娘子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 就好像在黑夜中面对一只尚未成年的猛兽,一下就感觉到了两个人力量的落差。 “表哥,我是会喊的。”她力持镇定。 许凤佳的脸隐在阴影中。 “你不会。”他肯定地回答。 七娘子没话好说了。 她是真的不敢。以许凤佳的身份,就算是把七娘子推下水,大太太又会把他怎么样呢?这可是未来的平国公……七娘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庶女罢了。 嚷出来,反倒闹得大家没趣。 再说,以九哥的性子……许凤佳恐怕也是吃透了里头的利害关系,才肆无忌惮地捉弄她吧。 七娘子只好放软了语气。 “……我知道怕了,请表哥别把我扔下水。”她楚楚可怜地说。 声音多了些颤抖。 七娘子并不太擅长演戏。 她没有太多演戏的机会,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七娘子都一直在忍耐。 她也只能演到这一步而已。 许凤佳却似乎满意了一些。 就偏过头细细地审视着她的表情,手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也会怕的不是?我许凤佳一生还没有办不到的事。” 他声音里的自满,一下就刺进了七娘子心底。 谁告诉你我怕了?我就是应酬应酬你! 她几乎就想喊出来了。 像许凤佳这样的天之骄子,必定很是自负,觉得自己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对付这种人,就得顺着他的毛捋……刺激起他的傲气,可不是好玩的。 “我都怕了,表哥,你就放我下来吧。”她就放软了语气。 带了些撒娇地哀求着许凤佳。 许凤佳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不放。”他笑嘻嘻的,“求我我才放。” 七娘子咬住下唇,默不做声地挣扎了起来。 到底人小力轻,没有挣扎几下,就只能乖乖就范,还好许凤佳似乎也没有打算太过分,这一回她的脚踏到了船板上。 “小小年纪,这么倔的性子!”许凤佳就数落七娘子,“服个软有那么难么?对着别人,也没见你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以后要学着服软!” “是……是,以后一定服软!”七娘子只好放软了声音,哄着这个小表哥。 许凤佳却似乎还是意犹未尽。 “你晓得不晓得,李十一郎对你有点意思?”他的声音里藏了低低的笑,反而谈兴大发。“他倒有意思,现放着你们家的六娘子,年纪相当,又生得美貌无双的,反而看上了你!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好的?” 七娘子恨不得把许凤佳推到湖水里面去! 从来没见过这样得理不饶人的讨厌鬼,都服软了,还想怎么样? 她就又挣扎起来。“你胡说八道!放开我!” 话里已经带了气急败坏的意思。 许凤佳反倒满意了,松开手就要放开七娘子。 一个浪来,七娘子脚下一滑,却是从栏杆的缝隙里滑出了半边身子去。 “啊!”她骇然轻呼,脚下乱蹬,一时却是找不到立足点。 许凤佳也吓白了脸,一把揽住了她的肩膀。 七娘子也只好抱住了许凤佳的脖子。 “别动!”许凤佳一把抓住了栏杆,低声呵斥。“别抱得那样紧!” 七娘子抱得太紧,他反而不好用力。 一边说,许凤佳一边借着船身的颠簸,把七娘子搂回了甲板上。 赶忙扯着七娘子连退了几大步,远远地离了船边。 七娘子惊魂未定,喘了几口大气,不禁又恼又恨。 “你以为我真的怕了?唬你的!”她也来不及多想,就把脑海里的话噼里啪啦嚷了出来。“小公爷在哪家的庶女那里碰了钉子受了气,就找哪家去,犯不着和我斗个没完的,有什么意思!” “你!”许凤佳气得就要抓她,“你别跑!死丫头,你——” 他要追也来不及了。 七娘子已经跑到了五娘子身边,仔细地拍打着衣服上的皱褶。 画舫里换唱了《双叠翠》,袅袅娜娜的南音,隔着水面更觉透亮。 “行也难禁,坐也难禁,越说不想越在心……” # 第二天,船行到灵山,众人又下船参拜灵山大佛。 第三日早上,船回了光福镇。 许夫人恋恋不舍。 “想多拜几日铜观音。”她和大太太商议。“你事多就先家去,我在这住着,也是一样的。” 大太太只好笑,“让弟妹来陪三姐吧,二娘子要出门,我们家事的确多。” 许夫人哪里还不懂婚事的烦琐?“你只管先回去。” 又吩咐许凤佳,“回了余容苑,要听四姨的话,别太调皮了,闲了无事,就和表弟玩笑,不要随意出门。” 许凤佳敛容应是。 乘众人都没有注意,他转头瞥了七娘子一眼,轻轻地冲她哼了一声。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紧。 少了许夫人约束,恐怕许凤佳更是无法无天了。 想要避开麻烦,化解麻烦,到了最后还是没有忍住,没能解决麻烦。 五娘子就向许夫人撒娇,“我会想三姨的!” 许夫人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真是个傻丫头。” 说着,两姨甥就笑成了一团。 大太太眼神一闪,却没有多说什么。 大老爷前天晚上就回了苏州,不用陪着女眷们,他单枪匹马走得快。 秋后正是织造局最忙的时候,大老爷能抽出几天的空,已算是很有诚意。 李太太特地上门来接儿子,又对大太太道谢,“犬子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大太太很客气,笑着夸奖,“十二郎天真无邪,十一郎稳重大方,都是好孩子。” 李太太就笑着看了看十一郎和十二郎,冲十一郎使了个询问的眼色。 十一郎抿了抿唇,没有搭理李太太。 李太太又让几个杨家姑娘得闲了到李家找李家女儿玩耍。 “十三娘惦记着你们呢!” 五娘子笑盈盈地代表六娘子和七娘子谢过了李太太的邀请。 李太太和许夫人就联袂把众人送出了山门。 大太太亲自带了许凤佳一轿。 五娘子带了九哥一车,六娘子和七娘子一车,多了两驾小清油车留在光福,预备着给许夫人的随身下人使用。 回去的路上,六娘子和七娘子议论着太湖的景色。 “虽然年年都要来光福,但每年都是进了腊月才来,这几年更是稍微住半个月就要回去过年。”她很兴奋,“难得上船到湖里玩。” 要不要对六娘子挑明李家的心思,七娘子还没想好。 按理说,未嫁女儿,是不应该听到自己的亲事的。 六娘子对自己的亲事也的确没有决定权。 她知不知道,对事情的发展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不过,即使如此……六娘子想必也很想知道自己未来的相公是谁吧。 等李太太再度上门,再看看吧。 就算李太太有这心思,大太太也未必会答应。 再说,二娘子的婚礼就在眼前了,恐怕大太太也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 # 七娘子猜得不错。 回到家没有多久,孙家的人就来送信了。 未来的二姑爷孙立泉已经过了南京,只怕没几天就要到苏州了。 婚期定在腊月,婚礼当然是在京城举行,如果是小门小户家的姑娘,也许就到京城杨二老爷家里出嫁了,不过,以杨家、孙家的身份,亲迎礼是要孙立泉亲自到苏州来把二娘子迎出家门的。 孙立泉十月中旬就到苏州,可见孙家对这门亲事的重视。 大太太很满意。 “亲迎礼还是定在十一月初一。”她和孙家派来的管事婆子商议,“足足一个月,怎么走都够了。不过,嫁妆要早些过去,我看十月下旬,就发船吧。” 亲迎的船上,当然只会有花轿、新娘子和几个侍候的人。船轻,走得就快,一个月很容易就能走到京城。 装满了嫁妆的船只,在冬天走得本来就慢,如果还要跟在喜船后头,可能会赶不上吉日。 新娘子出嫁的时候没有十里红妆,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孙家的管事婆子就笑眯了眼,连连地应承。 大太太叹了口气,又递过了一张红单子。 “这是我们家的嫁妆单子。”她悠悠地说,“亲家夫人不在,只好请姑爷过目了。” 管事婆子连忙客气,“哪里哪里,杨太太是长辈,对我们家少爷无须如此客气。” 说着就瞥了一眼手中的单子。 她也是经过富贵的人,一眼,就觉得手里的单子重得有点拿不住了。 杨家居然如此豪奢! 田土衣饰不说,历来不上单子的压箱银不说,江北的十三间纤秀坊,居然全陪给了未来的少夫人! 她虽然掩饰了又掩饰,却还是面露异色。 大太太唇边就挂上了丝丝笑意。 女儿到了婆家,能不能站得住脚,一看娘家的身份,二看自己的陪嫁。 以二娘子的陪嫁,孙家排行稍次的几个少爷,就算说了出身更高贵的媳妇,恐怕也很难撼动二娘子的地位了。 丈夫的宠爱在深宅内苑,只能起到次要的作用。 要有陪嫁,有娘家撑腰,媳妇的头才能抬得起来。 管事婆子就收敛了傲气,规规矩矩地给大太太磕了头,拿了红贴回去。 等她出了正院的门,大太太才敛去了唇边的笑意。 王妈妈就小心翼翼地说,“老爷又在溪客坊过夜了。” 自从知道大太太真的把纤秀坊陪给了二娘子,大老爷就和大太太置起了气。 虽然说这是大太太的陪嫁,大太太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但一般有了亲生儿子的妇人,也都会把自己的陪嫁留一份给儿子。 九哥虽然不是大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但一出生就被抱到正院,连亲娘的面都没有见过几次…… 大太太的做法,的确也有些不地道。 大太太叹了口气。 “把九哥养在正院,不是为了杨家,只是为了小二与小五。”她目光悠远。“只有养在正院,他才懂得亲近姐姐……否则,我为什么要给杨家操这份心。” 王妈妈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 内宅的争斗往往就是这样。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有错,也都有苦衷。 大太太却也忌讳着四姨娘。 低头沉思了一会,还是淡淡地问,“小七人在哪里?”(未完待续) 二试 七娘子很快就进了正院。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她穿着纤秀坊的新衣,浅褐遍地金云纹如意扣锦袄,搭配了八幅满绣银花红绸裙,手里套着大太太给的羊脂玉镯子,腰间佩了独山玉玲珑,头上戴了一朵小小的金鱼五福玉珠花。 因为衣服颜色鲜亮,所以就只以玉为饰,看上去又富贵又清雅,和大半年前的寒酸比,判若两人。 和九哥虽然生得像,渐渐的,倒也能分出不同来。 这孩子很静,眉宇间,又带了一股说不出的神韵。 大太太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从哪里过来的?” 她和颜悦色地问。 “才在屋里练字来着。”七娘子弯了眼。 这几天黄绣娘忙着为二娘子绣些小玩意,下午的课就停下了。 五娘子还有和许凤佳进百芳园玩耍的时候,七娘子却是等闲不出院门,只是在屋内练字绣花。 是个大家闺秀的风范。 大太太就心不在焉地思忖了起来,一时没有搭理七娘子的回话。 七娘子也不着急,规规矩矩地在大太太下首坐了下来,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好像一杆青竹。 大太太沉思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一时间,千头万绪,竟不知从哪里说起。 二娘子的嫁妆、大老爷的脾气、四姨娘身边的霜降,浣纱坞里的三姐妹。 这还只是百芳园里的事。 百芳园外,还有秦家、王家、李家、许家…… “立春和我说,她见到凤佳在船上欺负你。” 思来想去,大太太缓缓开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七娘子先一愣,旋即释然。 到底只是游船,又不是错综复杂的迷宫。 许凤佳和她只是身处舱边的隐蔽处,又在阴影中,才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 立春是揽总的大丫环,肯定时常张望甲板,确认众人的安全,会看到她和许凤佳的尴尬一幕,并不奇怪。 以她的身份,恐怕也很难出言制止……不过告诉大太太一声,也是两面讨好的事。 她就略微露出了一丝委屈。 这倒并不是装出来的。 七娘子不是圣人,平白无故被这么对待,任谁都不会多高兴。 大太太看在眼底,倒不由得一笑。 究竟还是个孩子,就算再沉稳,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凤佳身份高贵。”她安慰地拍了拍七娘子。“又很得宫中贵人的欢心,自小出入宫闱,养就了一副目下无尘的高傲脾气。” 以许凤佳的身份,看不起杨家的几个庶女,也情有可原。 平国公许家这样的天潢贵胄,不是宗室,胜似宗室,自从开国以来,代代坐拥重兵,大秦的权贵虽多,但能和许家别苗头的,却是寥寥无几。 许凤佳又是唯一的嫡子,铁打的小公爷,只要他不弑君弑父,将来这滔天富贵,稳稳就落到手里……往来的也都是未来的人中龙凤,又有身份,又有才华。 哪里会看得上杨家这几个小姑娘? 七娘子垂下头,细细地道,“小七知道……以表哥的身份,九哥能和他交好,将来必能得到助益的。” 杨家和许家不一样,许家是世袭武将,没有什么大差错,富贵是跑不了的。 杨家却是考出来的文官,大老爷的身份或许能给九哥一些助力,但将来宦海沉浮,也还要靠九哥自己的人脉。 不要说许凤佳只是小小为难她,就算是大大地为难七娘子,恐怕大太太都会装作没有看见。 大太太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七娘子就是识大体。 “其实。”她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凤佳平时虽然性子高傲了一些,但在亲戚面前,一向是很敷衍得过去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孩子到了苏州,居然改了做派。” 七娘子就挑起了眉头,静静地等大太太说下去。 “说起来,他这次下苏州,也透着三分的古怪。”大太太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七娘子谈天。“以他的身份,长年累月不在京里,是要惊动皇上、皇后的。” 七娘子倒也听说了,许凤佳是太子伴读的事。 许凤佳虽然桀骜不驯,但平时显然也不会荒唐到哪里去。 否则帝后也不能放心让他做太子的陪读。 明知道许夫人要在江南呆上好几个月,他却还是偷溜出来,跟在母亲身边。 许夫人又只是呵斥了几句,就顺水推舟,把儿子带下了江南。 完全可以在近处港口把许凤佳放下,再遣人回京报信,接许凤佳回去的。 一到江南就四处求神拜佛…… 古代不同于现代,在这个蒙昧的时代里,神佛之说深入人心,不少人有了心事,都愿意在神佛之前祈祷。 许夫人很明显就是有了心事。 再结合五娘子的那几句话,这心事只怕和许凤佳也有一定的关系。 七娘子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了。 “许家家大业大。”她轻声说。“平国公前几年又一直在外征战……想来,许家也是一本烂账。” 大太太眉宇间不由自主就带上了丝丝的笑意。 人就是这样。 大太太自己心里烦心事多,虽然嘴上不说,但听到许夫人也过得不好,自然会感到舒心。 七娘子就当做没有看到。 “不过母亲在京里也有几个月了,恐怕知道得要比小七更多。”她委婉地道。 七娘子再能耐,也只是个孩子,又常年住在苏州,对京城亲戚家里的事,肯定并不了解。 “我也只去平国公府拜访过一次。”大太太摇了摇头。“许家这样的门第,底下就算都烂成一团了,面子上也都还是过得去的。” 不要说别人,就是杨家,平时大面上也都是和和气气的,真正的交锋都在暗处。 七娘子就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大太太不免有些尴尬。 巴巴地叫七娘子来,只是问两句许家的事——七娘子还根本答不上来,有点小题大做了。 “你三姨一直想把五娘子说给凤佳。”她不免就透露了内幕消息。“不过……” 如果许夫人与许凤佳母子在许家的地位并不稳固,大太太当然不想把女儿嫁去吃苦。 七娘子有些吃惊地挑起了眉毛。 旋即又镇定下来。 虽然没有和未出嫁的女儿商量这种事的道理,但大太太身边能依靠的人没有几个,大老爷又和她离心,恐怕,也是实在找不到人商量了。 不过这种事,并不是她可以随便插嘴的。 “五姐才十岁嘛!”她笑着说,“哪有这么早说亲的。” 大秦的女儿,一般都是十四五说亲,十七八出嫁。 大太太也没有指望七娘子在这事上给她出什么更好的主意,就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附和,“都小了些。”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父亲这阵子是认真和正院闹上生分了。” 七娘子就品出了大太太语气里的沮丧。 这才是大太太找她来的真正目的吧。 以大太太的性子,恐怕很难低头向她这个小小的庶女问计。 只看大太太因为二娘子藏起九哥,让她在许夫人面前露怯的事大发脾气,就知道她的性子。 除非被认作是真正的自己人,否则,她都不会愿意在七娘子跟前示弱的。 七娘子就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叹了口气。 初娘子是被大太太亲手养育起来的,两人当然不会有隔阂。她是大太太带起来的第一个孩子,论情分,和亲生的也差不了多少。 自己就不一样了,长到七岁才进了正院……这份先天的母女亲情,是想都不要去想了。 那就只好日积月累,积少成多了! 但,并不是一味显示自己的聪明与世故,就能博得大太太的欢心的。 又要力求表现,又不能过了火弄巧成拙…… 每次被大太太叫来说话都好像在过淘汰赛,要揣摩对手的心思,更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思。 真累。 “是为了二姐的嫁妆吧!” 她没有装糊涂。 大太太既然难以启齿,那就让她来说吧。 大太太果然松了口气。 总算不用亲自承认这难堪的事实了。和小七说话,总是很轻松。 “没有见过这样下作的人!”禁不住发了几句牢骚。“钱是我的钱,女儿也是他的亲女儿,多给一些,就撂脸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成天就会算计正院的这点陪嫁。这还好三姐是不在家,否则我的脸也不知道往哪搁了。” 不需要努力什么,七娘子都是一脸的不齿。 嫁妆是大太太的私有财产,就算爱往水里丢,大老爷也不好说什么的。 无非就是当年花老婆的钱花出了瘾头,花出了理直气壮,硬生生把正院的私房当成了他自己的私房。 “孙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她态度鲜明,“再说,二姐也不是没有妯娌……” 孙家次子、三子,也都说了上等的人家为亲。 大太太顿时就觉得找到了知己。 “是啊!娘家远在苏州,几个舅舅又都是忙人……手底要再没有一点钱,在孙家怎么说的上话。”她神色有些激动。“也不是我偏心亲生的,初娘子的夫家,也就是那么多田土,再陪得多了,是她嫁过去,还是李家来入赘?有多大的肚子,才能吃多少东西……” 从大太太的话来看,恐怕大老爷是在三娘子的嫁妆上和大太太爆发了冲突。 七娘子不由得凝眉不语。 这事透着古怪。 大宅院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太太对她透出三娘子亲事有变,都有一个多月了。 就算大太太只告诉了自己,大老爷也总该把这事告诉四姨娘一声吧?怎么到了现在,四姨娘还是一心冲着嫁妆使劲。 她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父亲对四房的偏宠,我们也是看在眼里……怎么这么大的事,也不私底下和她透透风。” 大太太就冷笑了起来。 “你当他是真宠爱四房?” 到底是多年夫妻,谈到大老爷,大太太是胸有成竹。 七娘子流露了几分不解。 大老爷对四房难道还不够特别? “这内院的大事小情,怎么都是我这个做主母的在管,”大太太的声音有些飘渺。“内院要是太宁静了,他心里就不舒坦。” 大老爷虽然有杨家做后盾,但他们这一支和本家相隔千里,从前的关系也说不上多密切。 妻强夫弱。 不扶持起四姨娘给大太太找点麻烦,大太太难免就要颐指气使,以势骄人了。 七娘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老爷的担忧,绝非无的放矢,只看大太太对九姨娘的态度,就知道她不饶人的性子。 又是在微时带了大笔的嫁妆过来的…… 世界上有严嵩,也有大老爷这种人。 “不过,说到儿女亲事么,做主的怎么都是我这个主母。”大太太点到即止。 七娘子已是露出了明白的神色。 四姨娘前一段时间敢于阳奉阴违,不过是看准了大太太要离家拜寿,她的机会要来了。 现在大老爷为了自己的利益,重新让三娘子的婚事回到了原点,但大太太短期内却没有出门的道理了。 四姨娘当然要放下架子悉心服侍大太太……明面上是决不会再和大太太作对了。 到时候大老爷该找谁给大太太上眼药?难不成是连子嗣都没有,身若飘萍的浣纱坞三姐妹? 她与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却没有多议论大老爷的动机。 夫妻之间的事,轮不到外人置喙。 “既然母亲心里有数,小七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就让四房再得意一番吧。待三姨带着二婶上京了,便把消息放出来,四姨娘自然知道怎么行事的。”她垂下眼帘,把话题绕回了四姨娘身上。 说到二太太,大太太又烦躁了起来。 七娘子提到二太太,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尽管二太太是一脸悔改的样子,但大太太心里怎么能贸贸然就信了她? 她和四姨娘之间的利益同盟,才刚瓦解没多久,就因为三娘子的亲事,又回到了可以联手的情况下。 二太太不走,大太太还真不敢打破四姨娘的美梦。 “你二婶前几天派人来传口信,说是今年二叔要回来过年,恐怕要等过了年再上京!”她略带烦躁。 七娘子就皱起眉头。 事关九哥,在这几件事里,七娘子当然最关心二太太的上京日期。 没想到二老爷居然使出了拖字诀。 他身为翰林,常伴君侧,哪里能擅离职守,回苏州过年? 二娘子腊月又要在京里成婚,肯定要住在二老爷府上……这就又耽搁了时间。 再说,二房还有三位少爷,几个庶女在京中生活,回家过年带不带回来?带回来了,还是只过个年就回去?这也未免太折腾了些。 若是几位堂兄被留在苏州,那就又要生出无数的事来了。 在这一瞬间,她就品味到了大太太的心烦。 内外交煎,一日逍遥都没有。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脸上掠过的阴影,心里倒是舒坦了不少。 人就是这样,要是知道了还有第二个不舒服的人,自己的这点难受也就不算什么了。 “算了,也只能见招拆招。”她叹了口气。“要紧的是把二姐平平安安送出门,别的事,回头过完年了再料理。” 七娘子点了点头,不免关怀,“方才可是孙家的婆子来请安?” “嗯,说是孙大少爷再过几天也就到苏州了。”大太太知道,孙家婆子才走,七娘子未必能收得到消息,“我把嫁妆单子递过去了。” 原来是递了单子。 七娘子恍然。 单子上写了纤秀坊,那就是一定要陪出去了,在这件事上,大太太是不想再和大老爷磨叽了。 她欣然一笑,就起身道,“那小七告辞了。” 大太太笑着点了点头,又叮嘱,“这事别告诉你二姐。” 以二娘子的性子,要是知道自己的嫁妆惹得父母纷争,恐怕宁可不要那几间铺子。 七娘子莞尔一笑,“母亲尽管放心,小七虽然笨嘴拙舌,却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两个人话语间已是带上了不少随意。 大太太也被逗笑了,“死丫头,和我谦让什么。”便带着笑目送七娘子退出了西里间。 王妈妈一直未曾说话,此时才低头上前为大太太换茶。 “这孩子……”大太太低喃。 王妈妈心头一紧。 正院的这几个儿女,说来也就是七娘子和她最有交情。 那一日帮着说情的事……王妈妈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虽然以她的身份,也帮不了七娘子什么,但总是情不自禁就多了一份关心。 “我看倒是个好的。”她笑着开了口,“年纪这么小,就七窍玲珑的,再长大一点,您就省心多了。” 大太太却没有想到这事上。 “我是在想。”她若有所思地道,“这纤秀坊,按理该是留给九哥的产业……小七就一点都不惦记?” 王妈妈没有答话,这话,她也不好答。 “就算小七不惦记,也拿不住九哥会不会惦记……”过了一会,大太太又缓缓地加了一句。“凤佳对七娘子无礼的事……就是九哥告诉立春的。”(未完待续) 49拜访 王妈妈头皮发炸。 九哥是大太太亲手自襁褓养育成人的。 二娘子和五娘子,就是他的亲姐姐。 杨家还有这么大一份家事……少了纤秀坊,以九哥的性子,恐怕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 七娘子又是九哥的亲姐姐,知道表少爷欺负她,当然要和大太太说一声,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大太太也未免太多疑了吧。 大太太也自失地一笑。 “我也是被二叔吓怕了!”她多少有些自我宽慰的意思,“当年也是一样和和气气把他带到大,现在……” 王妈妈就陪着大太太叹了一口气。 梁妈妈笑眯眯地进了里间。 “奴婢先头看见孙家婆子出去。”她站到了大太太身前,“想是姑爷有了消息吧?” “嗯,嫁妆单子已是递出去了!”大太太点了点头。 梁妈妈就掩唇一笑。“那三娘子倒是白费了心机了。” 几个人都看着梁妈妈,等她说下去。 梁妈妈解释,“三娘子见天往幽篁里跑……” 为的还不就是那张嫁妆单子? 就算看不到单子,看看二娘子身边的物事也好。虽然大部分嫁妆都摆放在库房里,但贵重的金银首饰,自然是收在二娘子身边的。 大太太不由得有些生气,“她也未免太贪了些,四房到底是怎么教导女儿的,一点大家小姐的气质都没有。” 嫡庶有别,二娘子又说了这么好的亲事,嫁妆是肯定要比三娘子丰厚的。 但三娘子也得先看看二娘子到底是得了多好的东西,才好向大老爷开口讨要。 梁妈妈和王妈妈对视一眼,抢着附和起来。 大太太数落了一会,也觉得没意思,就收了话头吩咐梁妈妈,“你亲自到幽篁里去,看着她们把嫁妆封好了上档上册,运到小库房里。” “恐怕没有空地了。”梁妈妈面露难色。 大太太不由一笑——小库房里的东西多都快放不下了……就说明她的私房多。 没有女人会不喜欢攒私房的。 她的语气就柔和了起来,“挤一挤安顿一下吧!没有多久,也要运到京里去了。” 梁妈妈笑着应了是,就转身出了屋。 王妈妈看在眼底,心下暗羡。 她就是学不来梁妈妈的八面玲珑。 正这样出神,大太太又吩咐她,“你去溪客坊约束一下三娘子,孙家人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来来往往,都是客人,她再失礼人前,到时候还真没法说亲了!” 这说的是三娘子去幽篁里的事,也说的是在李家人面前失礼的事。 王妈妈就肃容应是,出了正院。 大太太就空闲了下来。 她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白皙娇嫩的手,尽管主人已经上了四十,但手背依然平坦光滑,不露丝毫老态。 又想到了四姨娘的纤纤玉指……一时就微微冷笑了起来。 小七说得对,就让她再得意一些日子吧,现在的得意,到了将来,都会化作说不出的苦涩…… 把王妈妈派到溪客坊唱黑脸,为的倒不是真要约束三娘子的行为,不过是把戏做到十分罢了。 大太太淡淡地笑了起来,旋即又有些不舍。 二娘子出嫁后,恐怕家里就要冷清了。 五娘子是不中用的了,天生就的倔强古怪……在内宅的事上,她只是个学生,还不能做大太太的参谋。 立春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手中还端着果盘。 “让人到余杭去问问初娘子的身子。”大太太随口吩咐,“我上回在铜观音寺求的平安符也一并送过去吧!” 二娘子的婚事就在眼前,大太太还惦记着初娘子。可见,是真心疼爱这个庶女。 立春垂下眼,轻巧地转身又出了屋子。 大太太就目送着她的背影。 立春穿着淡红色小袄,水绿绸裤外系着淡绿色的裙子……行动之间,腰臀扭摆,窈窕轻灵。 真是个可人儿! 大太太一时又想到了七娘子的话。 她的眼神渐渐地深沉了下来。 身居主母之位,用人也是门学问。梁妈妈、王妈妈、药妈妈、曹嫂子……六娘子、七娘子,还有手底的这些丫鬟,都要摆在合适的位置上,才能发挥最大的功效。 立春也是一样。 该怎么用她才好呢? 梁妈妈带着笑,又进了屋,“已是都安顿好了,只等着运到船上去。” 大太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你说……二老爷屋里,是不是该添几个人了。”她随口问。 梁妈妈一下就怔住了。 # 过了几天,几个小娘子连上午的学都不去上了。 虽然婚礼要到京城去办,但到底是杨家的喜事,江南一带叫得上名号的人家,主母能亲身来拜访的也都来了,不能来的,便打发管事婆子来送礼,大太太不免也要应酬一番,收了礼,再请几个庶女出来见见人。 这样露脸的事,当然不会有溪客坊两位姑娘的份。也就苦了五娘子、六娘子与七娘子,六娘子干脆就在西偏院坐了,有人来访就与七娘子一道出去见客。 “好像卖笑的姐儿似的。”私底下悄声对七娘子抱怨,“一声令下,就得满脸堆笑出去应酬。” 七娘子大笑。“你要是不愿去,就和三姐姐、四姐姐换吧!” “三姐姐是要定亲的人,哪里用得着出来应酬。”六娘子不以为然,“四姐那木头一样的性子,就是我愿意换,太太都不许。” 四娘子在人际往来上是差了一点。 六娘子又问七娘子,“我也没来得及问你,在光福的时候,你是不是和许家表少爷闹了别扭?” 七娘子不免有些微微的诧异。 这事怎么好像人人都知道了似的。 “怎么?”她不动声色地反问。 六娘子不疑有他,“表少爷这几次和你碰面,不都恶狠狠地盯着你瞧?好像要把你活撕了一样,我想来想去,只记得在光福的时候,你好像和他在一块说了说话!” 七娘子不禁莞尔。“谁知道表少爷心底在想什么,或许是觉得一直没能捉弄过我,心底很不舒服吧。” 六娘子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颇有几分惆怅,“也不知道许夫人什么时候动身回去,表少爷在,我都不敢荡秋千了。” 对六娘子来说,最大的烦恼莫过于此了。 七娘子笑得眼睛弯弯。 每次和六娘子说话,她的心情总是不错。 “他现在多半都呆在五姐的院子里,倒很少到园子里去。”她安慰六娘子。 六娘子就抿着唇,露出了几分笑意,“表哥和五姐倒是要好!” 许凤佳和五娘子的确很有交情。 少了许夫人,最近又很少上课,五娘子就成天往余容苑跑,找许凤佳玩耍,连九哥都大受冷落。 许凤佳也经常到东偏院找五娘子说话。 两人俨然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样子。 “他们两个年纪相近,又是嫡亲的表兄妹。”七娘子含蓄的说,“彼此亲近些,也没有什么。” 六娘子就只是笑,也不肯再说下去。 虽然年纪小,但有些话也是不能随便出口的。 许夫人对五娘子格外的疼爱……许凤佳和五娘子之间格外的默契,大太太对许凤佳的看重,都可以理解出好多重意思。 不过这种事,一天没有定下来,就算看出了端倪,最好也是装聋作哑,否则又是一场麻烦。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懂得这里头的道理。 正说闲话,正院又来人请两人去堂屋见来问好的王太太与张太太。 王家在江南经营多年,当然有族人在苏州生活,这位王太太的夫君排行十七,身属王家六房,和福建布政使王光勉所属的三房倒一向走得不是很近。十七老爷也未曾出仕,只是仗着祖上荫余的几百顷田地、少许生意并王家的名头,成日里风花雪月吟诗作赋,在江南倒也有些文名。和江南大儒张唯亭很有交情,两家常来常往,大有通家之好的意思,连上门拜访,都是联袂而至。 张唯亭虽然没有功名在身,却是名满天下的江南才子,出身又很高贵,连大老爷都不敢怠慢,因此虽然这两位太太没有诰命,但大太太还是满面笑容,又亲自叫了五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出来拜见长辈,在下首陪坐说话。 王太太就捡起了方才的话题,“自从进了九月,广州一带就全都断了货,现在通江南也就是广西还有出产一些,也都不是好货色。” 大太太和张太太都听得很专心。 “合浦年年都要出几万两的货,今年却只听说珠王牛家出了三百两就再也没有了。”张太太也道,“想着以杨太太的性子,二娘子的嫁妆必定是早就备好了珍珠,不过是随便一提罢了。” 大太太含笑点了点头,“倒是几年前就在留意了,现在合浦珠年年都在涨价,倒是早买不如迟买。” “杨太太精明。”王太太又沉吟,“也不知道平国公夫人身边缺不缺南珠……” “三姐恰好也是今早从光福启程回府。”大太太就笑了,“怕是这前后也就到家了,到时候自然要见面说话,王太太不妨自己问她。” 王太太多少有些尴尬,就没有接大太太的话头,而是笑着打量了七娘子一眼,“这孩子倒是和杨太太身边的四少爷有几分相似。” 九哥其实行四,不熟悉的人家,都以四少爷呼之,只有李太太这样亲近的长辈才叫九哥。 王太太不知道七娘子是九哥的双生姐姐,所以才有这么一句。 大太太稍稍有些不自然,却仍是笑道,“这是九哥的双生姐姐,前几年一直在生养的姨娘身边侍疾,今年才进正院来养活。” 对外,大太太一直是这个说法。 王太太就夸大太太,“真是慈母。”又笑眯眯地问六娘子,“今年几岁了?” 五娘子脸上就露出了少少的不快。 张太太看在眼里,也就夸起了五娘子,“生得越来越明艳了。” 场面一时是一团和气,大太太也说了京里的见闻给两位太太听,又问张太太,“今年置办了多少田土?” 张太太笑眯眯地掩口,“见笑了,我家那口子一喝了酒,什么都做得出来,手里有些余钱,就要置办了田土把地契藏好了,才能安心。”又道,“不过是多置了四五十顷罢了,如今江苏的田土也贵,倒是福建一带,大有赚头。” 她们主母说起家里的事,自然都是一套一套的,女儿家们哪里听得进去,五娘子枯坐无聊,坐立不安的,大太太看在眼里倒不由好笑,温言道,“都下去吧!” 王太太还问大太太,“四少爷得闲了,也出来见一见,上次要见他,偏又病了,倒有一年没见了。还有三姑娘……听说也出挑得越发好了!” “他在园子里玩呢,这就派人叫去。”大太太就好像没听到王太太的后一句话,“还有许家的表少爷也在家,请出来见见?” 王太太和张太太对视了一眼,王太太才要说话,五娘子却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就先起身给两位太太行礼。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只好跟着起身出了正屋。 六娘子就问五娘子,“姐姐做什么去?” “表哥闲坐无聊,先到了我屋里和我打双陆,一局才打到一半呢!”五娘子的双陆却是打得好,又邀六娘子,“你也来打?” 六娘子转了转眼珠,道,“我打得不好,又有些倦了,还是回小香雪去睡一会吧。” 五娘子也不在意,便先进了东偏院,六娘子方才扯了七娘子,兴冲冲地道,“走,到小香雪荡秋千去!” 神采飞扬,顾盼有神,哪里还有丝毫倦意? 七娘子忍俊不禁,想着也有多日没进百芳园,就点头笑道,“悄悄的,别被五姐看到了,倒埋怨你推脱。” 六娘子转了转眼珠,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身在正院,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两人进了百芳园,正好看到九哥身边新来服侍的小丫鬟从园子里出来,手里还拿了一捧菊花。 七娘子就随手拉了她笑道,“你去西偏院和白露姐姐说一声,就说我和六娘子进小香雪去荡秋千了,到晚饭时分再进院子里。” 小丫鬟忙福身应是,“这就去带话。” 六娘子看着她进了正院,才问七娘子,“是新提拔上来服侍九哥的?” “嗯,也是正院执事的女儿。”七娘子点了点头。 九哥身边的差事,是杨家最好的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众人都争着送人进来,这丫鬟看着虽然普通,身后却说不定有好几个靠山。 六娘子就格外看了那小丫鬟一眼,“叫什么名字?——倒是和药妈妈有几分相似。” “就是药妈妈的外孙女。” 两人一头说话,一头过了万花溪上的小桥。 迎面恰好遇到了三霞中的一个。 “哎,是六姑娘、七姑娘。”笑盈盈地招呼。“七姑娘难得进百芳园!” 七娘子留神打量,也没看出这是哪个霞,只好胡乱点了点头,笑着道,“进来荡秋千。” “九哥也在里头采花。”三胞胎就指点给七娘子看,“就在朱赢台左近。” 正好先头那小丫鬟又进了园子,急匆匆地和七娘子对撞上了,“七娘子可曾看到九哥?大太太找。” 这下倒是撞上了,三胞胎笑着给小丫鬟指了方向,六娘子和七娘子一路说话,进了小香雪,你推我,我推你,荡起了秋千。 六娘子荡得高高的,上半身都出了院墙,银铃般的笑声洒遍了梅林。 半晌,两个小姑娘肩并肩坐在秋千上讲悄悄话。 “太太又派人给大姐姐送东西去了。”六娘子眉眼弯弯,“大姐姐也有七八个月的身子了吧!可惜不好过来送二姐出门子了。” “太太看大姐倒真是如珠似宝。”七娘子不禁也有些感慨。 六娘子就含笑看了看七娘子。 “看你也不会差的!”她笑嘻嘻的道。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不过,我倒宁愿在小香雪住着。”六娘子又自言自语,“虽然比不上正院,但小香雪也不差。” 七娘子就望向了倚着回廊,和丫鬟说话的七姨娘。 远远的,只能看着七姨娘的轮廓,她微微地低着头,秀丽的脸庞上一片笑意,在午后温煦的阳光里,透出了深深的静谧。 七娘子忽然就羡慕起了六娘子。 在深宅大院里,能拥有一块小香雪一样的地方,不能说没有福气。 她正要说话,就听到了远处传来了一声惊惶的叫。 倒像是三姐妹的声气。 七娘子和六娘子都怔住了。 浣纱坞的三姐妹,一向是安安静静。现在连小香雪都听到了她的声音…… 七姨娘也站直了身子。 “去问问怎么回事。”院子里传出了七姨娘低柔的声音。 大雪就笑微微地出了小香雪,绕进了假山。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失去了兴致,两人一起进了院子。 “也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六娘子咕哝。“正院里还有客,若是闹大了,太太觉得没了面子,又要发火了。” 七姨娘就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神色自若,就好像没听到六娘子话中的僭越。 “百芳园里的声音,恐怕是传不出去的。”七姨娘就慢悠悠地道,“怕是也没有什么大事吧!” 浣纱坞这三姐妹一向很得宠,就算是四姨娘见了也要客客气气的,还有谁会找她们的麻烦? 六娘子也就释然,拉着七娘子,“总在你屋里蹭吃蹭喝的,今日也在小香雪吃些苏式点心。” 大太太是北方人,曹嫂子当然也更擅长做北方菜,百芳园里住的却都是南方佳丽居多,大厨房里也是苏州厨娘当值,因为要侍奉大老爷,手艺并不下曹嫂子,有几味点心也是江南有名的。 七娘子也就跟着六娘子进了屋,一边赏鉴着六娘子的绣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嗑起了玫瑰瓜子。 没过一会儿,大雪仓皇的脚步声就响进了院子里。 “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散开了,只看到地面上淌了些血!虽不多,却也怕人!”她气喘吁吁,“听几个婆子说,好像是表少爷闹出了什么事。”(未完待续) 50生变 此时的正院却是一片阴霾。 “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大太太难掩惊愕,“可伤到哪里了?” “挣扎中割破了脸颊!”王妈妈一脸的焦虑,小心地看了看屋外,“大夫还没到,我们也不敢乱动,就是稍微清理了一下伤口,孩子已经是吓得晕过去了!” 大太太满心的烦躁,“身边跟着的都是死人?表少爷要上去作弄,也不会拦一下!” 王妈妈只是苦笑,不敢作答。 大太太叹了口气,蓦地就站起了身。 凤佳这孩子在杨家的气焰,她也不是不知道,就连许家自己带来的几个丫鬟,都不敢逆了凤佳的脾气,更别说杨家的下人了。 “七娘子也是的!怎么就不知道跑!”她不禁又埋怨了一句。“这女孩子脸上带了伤,还怎么说婆家!” 王妈妈一凛,“已经派人去请了欧阳神医……” 欧阳家的回春露号称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对刀伤也有奇效,只要救治得当,未必会留下疤痕。 大太太脸色稍缓,“这事就先交给你了!” 王妈妈脸上虽有些苦涩,更多的,却还是兴奋。 这事虽然难办,但正因为如此,也是夸耀能耐的好机会。 “凤佳呢,现在人在哪里。”大太太又想起来问。 “已是派人去余容苑找老妈妈了。”王妈妈抿了抿唇。 许夫人没有把老妈妈带在身边,而是留在了余容苑。 现在出了事,杨家也不方便出面约束许凤佳,自然是由老妈妈出面来得妥当。 大太太只是点了点头,便出了东里间,笑盈盈地重新踱进了西翼。 “怠慢两位太太了!”她脸上虽然还带着少许心事,但唇边的笑却很自然。 王太太和张太太就对视了一眼。 都是大户人家的主母,就算没有杨家的富贵,王太太和张太太却也不是见识短浅之辈。 正说得兴起,王妈妈进来和杨太太嘟哝了几句,杨太太就道了罪,起身出了见客的屋子。 这大宅大院的,哪一天没有几件见不得人的事。 谁都有谁的难处,大家互相给个面子,遮掩过去也就完事了。 两个太太就都笑着说,“不要紧,本来也该告辞了,耽误了杨太太的功夫!” 张太太就吩咐侍女递了礼单过来,“给二娘子添妆。” 王太太也忙如法炮制。 大太太虚留了留,见两位太太去意甚坚,也就只好领了情,“日后必定亲自上门致谢。” 又送张太太、王太太出门。 丫鬟们往来穿梭,虽然没有露出异色,但只看片刻前还幽幽静静的正院忽然多出了这么多人,就知道杨家是出事了。 两位太太不动声色,上了二人抬的小轿。 大太太目送她们相继出了夹道,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她恨恨地跺了跺脚。 脸上已是失去了一贯的从容。 立春正好从百芳园出来,连忙上前搀扶住了大太太,“太太请息怒!” 大太太叹了口气,就稍微缓下了语气,“人怎么样了?” 立春脸上闪过了一缕忧色,“奴婢赶到的时候,浣纱坞里慌乱一片,只远远看到七娘子在榻上躺着,也不知道是晕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她又加了一句,“血倒是已经止住了。” 大太太稍微放宽了心。 七娘子是九哥的双生姐姐……如果因为凤佳的顽皮出了什么大事,将来九哥面对凤佳,心中肯定留有芥蒂,凤佳也未必好意思和九哥来往,杨家和许家十几年后,就要渐行渐远。 只要血能够止住,这事就不算太大,就算脸上留了疤痕,以杨家的门第,还怕找不到人家? 她就扶着立春往百芳园里走。 “这事到底是怎么闹的,弄清楚了没有?”一边走,一边问立春。 立春眼神一闪。 “当时情况很乱!”她直言不讳,“表少爷身边也没有下人……恐怕除非七娘子醒来,或者表少爷开口……” 大太太就叹了一口气,又扫了东偏院一眼。 五娘子当时不会在凤佳身边吧! 她一向不大喜欢小七,要是一个拧劲,闹得脾气上来了,怂恿凤佳做下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应该还不至于荒唐到这个地步! 大太太在心底念叨了几句,才勉强安下神来。 “五娘子呢?也在七娘子身边吗?” 立春犹豫了一下,“事发时就在一边了,好像还是五娘子一起张罗着把七娘子送到浣纱坞去的。” 大太太心底一个咯噔,脚下差点没有站稳。 事情闹得这么大,四姨娘就算现在不知道,日后终究是会抓到一些小辫子的。 正好见到白露出了西偏院,大太太就招手让她过来。 “去找你干妈,让她到各房传话,没有我的吩咐,一个下人都不许放出来!” 白露面色一白,咬住了下唇。 七娘子出事,她这个大丫环难辞其咎,这时候,更应该到浣纱坞候着。 但大太太也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她只好领命行事,转身匆匆离去。 大太太不由得又烦躁起来。 “这个死丫头!” 立春低眉顺眼,不敢多说一句话。 远处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老妈妈的声气。 “一两百年的面子,一夕就给你丢光了……许家什么时候出过这样胡闹的少爷?夫人知道了,只怕伤心得都要厥过去了!” 大太太和立春不约而同立定了脚步,转身看向了老妈妈。 老妈妈训斥的当然是许凤佳。 许凤佳还是今日穿出来见客的锦鸡纹连环葫芦蓝直缀,头发却有些凌乱,衣服上也多了些褶皱与血痕……他的神色也隐隐带了不安与沮丧,右手还包了块白布。 大太太脸色就是一白。 许家以武传家,子孙世代习武,时常领兵作战。 万一七娘子在挣扎的时候伤到了许凤佳的右手,以后他还能不能握剑练武……万一不能,许凤佳的前途岂不是毁于一旦? “这个死丫头。” 她又喃喃了一句。 不过,许凤佳虽然十分沮丧,但双眼有神,面带血色,并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 大太太心下稍宽。 见到大太太,老妈妈顿时脸色一肃,抢前几步就跪了下来。 “老奴未能善尽劝导,以至于出了这样的事……请姨太太责罚!” 许凤佳也单膝点地,垂下了头。“外甥鲁莽,给四姨添麻烦了……” 老妈妈就恨铁不成钢地横了他一眼,连磕了几个响头,“家教无方,请四姨太太恕罪!” 大太太正要说话,前院又进了两个婆子,面上犹自带着笑。 “……三姨夫人才进了大门,眼下正换轿子往余容苑去理衣,一会儿就来与太太相见。” 大太太就苦笑了起来。 又有人来回,欧阳老神医到了。 场面一时乱得不可开交。 立春只好站出来,先把老妈妈和许凤佳请起身,又派了省事的婆子,引欧阳老神医进百芳园去,并传话众女眷回避,大太太也回过神来,索性就带着老妈妈和许凤佳进了堂屋。 许凤佳面上也带了不安之色,频频向外张望,大太太看了,倒有几分好笑,温言道,“不要紧的,不过是玩闹时出了些差错罢了。” 顿了顿,终究是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老妈妈看在眼里,神色便一点点地松弛了下来。 不过是个庶女……伤口也不很深,想来,让少爷多赔几次礼,事也就揭过去了。 不至于让杨、许两家生了嫌隙。 三姨太太连事情的经过都不想追问,看来,是要把这件事含糊过去了。 也好! 只是没想到夫人回来得这么巧,就怕夫人起了性子…… 才这么想着,许夫人就脚步匆匆,进了正院。 “四妹!”她神色肃穆,“七娘子没有大碍吧?” “欧阳老神医才进了浣纱坞……我们也不大方便进去,应该是没有什么大事。”大太太神色宽和,“三姐旅途劳顿,先歇一会,等那头诊治完了,再过去探七娘子。” 许夫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又立起眉,恶狠狠地瞪了许凤佳一眼。 许凤佳面色端凝,虽有不安,却不曾过分。 堂内一时沉默下来。 许夫人只是出神,面上闪过了万千思绪,竟是喜怒参半。 大太太看在眼里,倒是有些不解。 以许夫人的要强,凤佳作出这样的事,只怕早就暴跳如雷,喝骂起来了。 怎么不但没有出声,还隐隐现了喜色? 大太太心里就泛起了无数个泡泡。 过了一会,二娘子也进了正院。 “娘,三姨!”她面色沉肃,匆匆行了礼。 又森然望了许凤佳一眼,便坐到了大太太下首。 欧阳神医年纪虽然大了,但二娘子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也不好贸然见到外男,只能进正院等消息。 立春不断出去打探,过了一盏茶功夫,便进来回话,“神医已是为七娘子敷了回春露,现下被管事的接到外院奉茶。” 大太太在心底叹了口气。 进外院,那这事也就瞒不过大老爷了。 不过,这事闹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本来也瞒不过谁。 “过去看看吧。”许夫人已是起了身,又扫了许凤佳一眼,暗地里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众人就进了百芳园。 许夫人一路都没有说话,低着头,不知在盘算什么。 # 浣纱坞离正院很近,进了百芳园往左手边一拐就到了。 此时里里外外,围满了正院的婆子、媳妇,一地的凌乱。 见到大太太,众人都行礼请安,神色也还镇定。 大太太也顾不得搭理,几个人匆匆进了屋。 浣纱坞倒很宽敞,是两层的小楼,楼上楼下都有七八间房与两个花厅。一楼大花厅门口散了一地的白布,还有未撤去的帷幔,伯霞、叔霞、仲霞三姐妹在门□头接耳,面上都带着异色。 见到大太太来了,三人都止住了话头。 “孩子就在里头!”三姐妹中的一个抢前为大太太带路。 人群围满了花厅里头的美人椅,隐约能见到七娘子的裙角垂落到了地上。不时有白布被抛下地面,上头还带了点点的血。 五娘子就站在人群边上,面色煞白。 “娘!”她上前招呼。 大太太横了她一眼,没有搭理。 人群已是散了开来,露出了面色惨白、双眼紧闭的七娘子,在华贵的装束下,她显得格外的孱弱。 脖子上,还有未曾擦拭去的血痕。 左边脸颊上一道长长的伤口,上头敷了淡黄色的药粉,看上去很有几分触目惊心。 几个婆子正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按细白布。 大太太一见伤口,就是一阵的天旋地转。 这么长的伤口,还只叫一点点? 以后该怎么说婆家! “欧阳神医可说了,会不会留疤。”她干涩地问。 这要是留疤,以后就真没法见人了! 一时之间,大太太对许凤佳也生出了几许怨气。 “说是若好,能不留,若不好,也要留几分。”五娘子回答。 她望着七娘子的眼里漾满了歉疚。 大太太再也忍不住,连声叹息了起来。 许夫人瞪了许凤佳一眼。 “孽子,孽子!”她语气中也多了痛惜。 小小的脸上多了这一道红红黄黄的伤口,格外有了几分可怜。 许凤佳没有吭声,脸上却也闪过了一丝后悔。 “怎么会闹成这样!”大太太脱口而出。 凤佳虽然顽皮,但也不是这么不懂事的孩子。 怎么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事! “这次的事,是外甥的不对。”许凤佳就老老实实,双膝点地跪了下来,对大太太解释。 语调虽然低落,却还平稳。 他又扫了一边的三姐妹一眼。 五娘子欲言又止,许凤佳便盯了她一眼。 眼神严厉而阴郁。 “因出去见了王先生与张先生,张先生将新得的一柄倭钢匕首送给了外甥。外甥拿着进了百芳园与五表妹一道玩耍,迎面看见七表妹过来,就想吓她一吓。”许凤佳平淡地描述着,垂下了凤眼,眼帘遮去了无限思绪。“不想七表妹胆子小,见到刀子就吓得软了,外甥一时倒是忘了手里的刀,上前想要搀扶,七表妹又醒了,一个不巧……就出了这样的事。” 这是直认不讳地承认了他是肇事者了。 大太太不由得就看了五娘子一眼。 当时只有五娘子在场,除非七娘子醒来,否则都不会有第二个人证。 五娘子也垂下眼,一时没有说话。 “小五?”大太太终于忍不住轻声问。 五娘子咬住唇,慢慢地抬起头,眼中聚起了盈盈的泪珠。 她又看向了七娘子,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是我不好,没有扶住七妹妹……” 众人都长叹起来。 大太太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许夫人也埋怨许凤佳,“脸上落疤,是一辈子的事,这要是有个万一……你怎么对得起七娘子?!” 许凤佳眼底掠过了一丝愧疚。 “怎么还昏迷着?”二娘子上前几步,坐到七娘子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又扭头问五娘子。 五娘子年纪还小,良医来诊治的时候,可以不必回避。 五娘子摇了摇头,脸上还挂着泪珠,“说是惊吓过度……” 二娘子脸色一沉。 惊吓过度,可大可小。被吓成痴儿,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她正要说话,心头一动,却又皱起了眉头。 许夫人还在数落许凤佳,“多大的人了,还不知天高地厚的……你叫我回京怎么好意思把这话告诉你父亲!割伤了自己的亲表妹……你也真做得出来!” 许凤佳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又扫了七娘子一眼。 他咬了咬牙,“若是留了疤。大不了我娶她就是!” 一语石破天惊。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是谁也没有说话。 屋外又传来了立春讶然的声音。 “七、七娘子……” 大太太不禁愕然,心念电转之下,已是面白如纸,再仔细看了看榻上的“七娘子”,见那孩子身上穿戴的衣物,与七娘子今日早些时候所穿的袄裙截然不同,不由得心急如焚,一口气没有上来,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未完待续) 51春风 七娘子才进了浣纱坞,就听着了许凤佳那句响亮的宣言。 “若是留了疤。大不了我娶她就是!” 她的心便往下直沉,一时间竟也站不稳了,却没有着急进去,而是与立春对了几个眼色,低声问,“九哥到底怎么样了!” 立春才要答话,屋内却又吵嚷起来,两人一时顾不得说话,便进了花厅,只见三姐妹弯腰搀着大太太,又有人搬了圈椅过来,扶大太太在圈椅上瘫坐了,哪里还不知道大太太出事了? 许夫人见立春进来,自顾自弯腰审视大太太的面色,头也不抬,喝道,“立春还不快去请欧阳郎中回转。” 如今屋内大的大,小的小,不是不懂事,就是已乱了阵脚,许夫人的态度却依旧沉稳,立春匆匆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门外。 许夫人又捏了捏大太太的人中,二娘子亲自拧了一把毛巾来给大太太擦脸,欧阳大夫未曾回转,大太太便嘤咛一声,睁了双眼,一时却还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望着榻上的九哥发呆。 屋内便静了下来。 许凤佳已是面白如纸,望向九哥的眼神复杂万分。 二娘子面上一片空白,只是低头服侍大太太喝水。 五娘子看了看九哥,又看了看七娘子,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下来,只是到了这时,却是谁也没有心思搭理她了。 许夫人咬着唇,阴沉地扫了七娘子一眼,又看了看九哥,叹了口气,竟流露出了几分失望之情。 七娘子虽然留意到了许夫人的异状,却没有多想,只是呆呆地望着九哥,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又见许凤佳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时也陷入了沉思。 半晌,欧阳神医方才进了屋,众女眷顿时回避不迭,又早有人搬了屏风来隔在大太太与他之间,也不过是把了脉,又开了几剂宁神静气的汤剂罢了。大太太也渐渐歇了过来,有气无力地谢过了欧阳神医,又吩咐立春,“多封些车马钱……”声音中依然透了几许虚弱。 立春依言领了大夫出去,大太太又喘息了半晌,方才支起身子,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九哥,面露伤心之色,却没有说话。 许夫人望了望许凤佳,眼中不舍之色一闪而逝,下一秒却是抬起手,又快又狠地摔了许凤佳两个耳光。 “看你闯下的弥天大祸!”她的态度,俨然已经大改。脸上,也多出了无数怒火。 事关九哥,就不是以七娘子出事的轻忽态度来看待了。 古代的医疗条件不好,刀伤如果并发破伤风,是真的会死人的。 受了惊吓,要是从此就痴傻起来,该怎么办? 就算眼下平安无事,九哥将来要进科考……脸上落了条大疤,恐怕未必能进得了考场。 杨家偌大的家业,可就指着九哥一个人接手! 许凤佳垂下头,“请四姨责罚!” 语气已是沉重了起来。 大太太摆了摆手,气若游丝,“也不是诚心的。” 话虽如此,但话里的勉强,谁都听得出来。 七娘子立在原地,禁不住担忧地望着九哥,却没有说话。 九哥忽然穿上女装,梳起了辫子在百芳园里游荡……这件事本身就有很多疑点。 如果没有度过这一关,什么话都不必提了。 但若九哥能好起来,大太太又怎么会放过让九哥受伤的人? 她未必能动许凤佳……许凤佳也是许家唯一的嫡子。 帮着九哥打扮的丫鬟,放任九哥独自进了百芳园的看门人,甚至是和九哥生得很相似的自己,都可能成为迁怒的对象。 七娘子叹了一口气。 大太太醒来后,二娘子却松了一口气,渐渐回过神来。 许夫人还在数落许凤佳,又勒令他给大太太赔罪。 二娘子看了看魂不守舍的五娘子,就悄悄皱起了眉头。 许凤佳到底是亲戚,这件事如果真如他所言,也不是存心。万一九哥……杨家就算对他有怨恨,也不会放到明面上来。 五娘子当时在许凤佳身边,却没有及时阻止他拿刀戏弄“七表妹”。 大太太还好,不会就此多说什么。大老爷那边,却难保迁怒了…… 更何况,看刚才这几个人的情状,事情是不是像许凤佳说得那样,还难说呢。 万一,万一划伤九哥的人并不是许凤佳,他就是一顶缸的…… 大太太也是目光闪烁,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许凤佳乘众人没有注意,就扭头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扭过头,不想和他对视。 现在看到许凤佳,徒增心乱。 众人正是各有心事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男子说话的声音。 “是父亲!”五娘子有些惶恐。 许夫人沉思片刻,没有起身回避。 大老爷一边和王妈妈说话,一边进了浣纱坞。 倒是没有先看九哥,而是几步走到大太太面前,弯腰关切地相了相她的脸色。 “没有什么大碍,晚饭后煎几副药喝了,也就没事了。” 大老爷的态度很从容,透着胸有成竹。 五娘子、许凤佳等小辈也就纷纷松了一口气。 大太太虚弱地笑了笑,“也没什么,就是胸口还有些闷。” 大老爷就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又望了望九哥。 他脸上的阴霾,一闪而过。 “也没什么!”语调却很明朗,“不过一点小伤,哪里就那么娇弱了。” 许夫人借机请罪,“四妹夫,这是是凤佳的不对!舞刀弄枪,无意间……” “许家以武传家,外甥喜欢舞刀弄剑的,也是常事!”大老爷不以为意,笑着摸了摸九哥的脑袋,“九哥的胆子也是小了点,不过一点血罢了!就怕成这个样子,以后怎么经得住风吹雨打!” 大老爷一进来说的这几句话,就好像一股清风卷进了屋子,原本沉闷压抑的气氛,也为之一振。 许夫人也就稍解尴尬,又给许凤佳使眼色。 许凤佳只好又和大老爷客气了一番,大老爷非但不以为意,还笑眯眯地把许凤佳拉起身,不要他跪着。 “……表兄弟之间玩玩闹闹的,这样的事,也没什么,以后小心些就是了!” 许凤佳的态度也自然了起来。 大老爷又转而安慰大太太。 “欧阳郎中和我打了包票,九哥不过是受了惊,又被灌了安神的药,睡过去罢了!” 大太太嘴角紧绷的曲线就缓缓放松下来。 大老爷就笑着对许夫人说,“我们太太就是这个性子,成日里小题大做……三姐不要介意!” “我做人母亲的,哪里能不操心!”大太太咕哝。 众人都笑了起来。 气氛至此,一片融洽。 乱了一下午,已是快到晚饭时分了。 大太太又遣人去传话,吩咐各房在自己房中用饭,不用来请安了。 大家的眼神都粘在了九哥身上。 九哥躺在美人榻上,手攥成了小拳头,紧紧地捏着绣被,眉头紧锁,呼吸清浅。 看上去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过了一会,又轻轻地呻吟起来。 “娘!娘!” 大太太简直心都要碎了,扑到九哥身边,“娘在这里!” 许夫人就冲许凤佳使了个眼色,“回来还没有洗漱换衣,一身的尘土,先回去收拾收拾再过来。” 大老爷连忙和许夫人客气,“不要紧,一点小事,三姐休息为要。” 许夫人唇边含上了笑意,牵着许凤佳,沉沉稳稳地出了院子。 大老爷随口问,“能不能把九哥搬到正院?” 浣纱坞毕竟是在百芳园里,医生进进出出不方便不说,到了晚上如果九哥还没醒,大太太总不能在花厅里守着吧? “郎中说最好不要搬动。”二娘子代大太太回答,“恐怕到了晚上也会醒了。” 大老爷站到了榻边,仔仔细细地扫视着九哥的身子。 半晌才吐了一口长气,俯身扳了扳大太太的肩膀。 “吉人自有天相!一道小伤,也要不了九哥的命,还是先回去用饭。” 大太太抖了抖肩,声音发闷,“老爷今晚就在浣纱坞对付一口吧,我吃几块点心应付。” 大老爷放柔了声音,“人是铁饭是钢……听话。” 七娘子忽然发觉,大老爷虽然有了年纪,但还是个俊逸的中年人。 大太太就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女儿。 大太太不离开,还有谁敢擅自离去。 她叹了一口气。 “立春,你在九哥身边看着。” 又盯了七娘子一眼。 这还是大太太在浣纱坞第一次注意到七娘子。 七娘子打脊梁骨里生出了一股寒意。 “孩子们也都一起在正院开饭吧!”大老爷却似乎并没有留意。 # 单单是吃晚饭的当口,许夫人就遣了四五拨人来问九哥的消息。 七娘子也只是扒拉了几口饭,就再也吃不下了。 吃过晚饭,众人又都要到浣纱坞去守着九哥。 大老爷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他垂首慢条斯理地吹着滚烫的青心冻顶。 脸色渐渐地沉了下来。慢慢地,抬头看向了五娘子。 五娘子才起身要走,就被父亲盯住了。 大老爷一句话都没有说。 五娘子却被盯得浑身冒汗,局促不安。 二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一点抬头的意思都没有。 她的麻烦不比五娘子少多少。 大太太叹了口气,看了看大老爷,没有说话。 九哥是杨家大房的独苗……就是大老爷的命根子! 平素里大太太看得紧,宠得厉害,大老爷反而有些不闻不问的意思。其实说到底,在大老爷心里,九哥要比所有女儿都金贵得多! 家学的那位张先生,就是大老爷三顾茅庐请到杨家来,给九哥开蒙的。 每过十天半个月,大老爷夜里总要进家学和张先生说说话…… 说的不是九哥,还能是什么? 九哥自己不知道,却不代表大太太不知道。 以大老爷的脾气,九哥被人在脸上划了一刀……要是这一刀不是许家的表少爷划的,哪怕凶手是李家的十二郎,大老爷说不准都会大发雷霆,从此和李家生分起来。 但杨家却不能和许家闹生分! 平国公一门忠烈,就算不提宫中贵妃,在皇上心中也是排得上号的勋爵。二老爷在京里写信回来总要带一笔,平国公又进宫为皇上参赞军事……皇上又提拔了当年平国公的门人…… 大老爷虽然出身世家,但已经是杨家走得最高的一个,和本家的联系又不紧密。在京里没了平国公时时在皇上面前提着,恐怕这么多年的地方官做下来,圣心早失。 秦帝师已经年迈,平国公却正当盛年。 杨家离不开许家!就算这口气再难咽,也得皱着眉头吞下去! 只是大太太吞得艰难,大老爷却吞得春风满面。 面子上敷衍了过去,私底下不撒了这口气,大老爷也就不是大老爷了。 大太太就给二娘子使了几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让她不要插口。 “小五,长本事了。”大老爷的声音轻飘飘的,里头似乎还带了无限的温柔。 五娘子浑身一抖,就蓦地跪了下来。 “爹,小五知错了!” 她周身的那股子颐指气使、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架子,已是换作了无尽的委屈与恐惧。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也是五娘子运气不好……就偏偏送上来垫了这个踹窝。 “知错。”大老爷甚至于还微微一笑,“你错在什么地方?” 五娘子的声音都打着抖,“小五、小五不该……不该……不该放任表哥欺负七妹……” 她虽然很害怕,但却咬着牙,把泪水逼在了眼眶里。 大老爷淡淡地长出了一口气。 站起身就给了五娘子一耳光。 响亮的撞击声,打破了西次间的沉寂。 这一耳光就把五娘子眼里欲坠的泪打得飞溅了出来。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 二娘子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欲言又止。 七娘子也露出了不忍之色。 五娘子捂着脸,却依然挺着脊背,跪得笔直。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又把眼泪憋回了眼眶里。 “谢父亲责罚!” 她反倒平静了下来,坦然地道。 大老爷气得又要扬起手,看了看五娘子,终究是没有打下去。 “身为嫡姐,不照应庶妹,处处与她为难,有一点嫡女的派头没有?”他又坐了下来。 话里虚伪的轻松,已不复见。 “对庶姐也没有一点尊重之心……从来只听说你闯祸,没听说你做过一点好事!九岁的人,转眼就要出阁了,绣花不行,写字不行,说你是我杨海东的女儿,我还真有点不信!”大老爷越说越气,手又要扬起来。 五娘子纵使咬紧了牙关,也不由得有微微的瑟缩。 “爹!”二娘子再忍不住。“给五妹留几分体面!” 七娘子也上前跪了下来,“请父亲给五姐稍留体面。” 大老爷一怔。 先望向了小二。 二娘子清秀的面容上,写满了不忍,却没有丝毫踌躇。 她的声调平静、自信。 转眼就是出门子的人了……一出阁,就是定国侯家的当家少夫人,不是可以随意责罚的杨家女了…… 又看向小七。 七娘子面色平静如水。 在灯下看,与九哥竟有十分的相像。 她在正院根基尚浅,怎么也学了小二来这一招。 大老爷心中一动,倒是留神看了七娘子几眼。 七娘子极力收敛心中的不屑。 好好的大男人,有了气,只懂在妻小身上撒…… 冤有头债有主,大老爷有种就去找许凤佳,没种就耐了这口气,又何必外人面前装孙子,背后再充老爷。 “好。”也不知看出了什么,大老爷的目光略一盘旋,就又收了回去,声音里,重新又露出了笑意。“既然你二姐、七妹,都让我给你留体面,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大太太松了一口长气,忙道,“小五,知错就改,知错就改!”望着女儿脸上的红印子,却是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 大老爷话锋一转,却又冷肃了起来,“现在你告诉我,这所谓的刀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未完待续) 52夜话 五娘子不敢怠慢,垂着头谁也没看便诉说了起来。 “当时表哥刚从外头进来,见了张先生……张先生送了他一把匕首,说是从倭人手里买的,是倭钢锻造,可斩金断玉、削铁如泥……” 大太太和二娘子却是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 谁都知道,事情没有许凤佳口中说的那么简单。 好在大太太给了许凤佳一个串供的机会…… 当时在浣纱坞里,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许凤佳的说法。 “表哥就带着我进了百芳园,说是要看看是不是真能斩金断玉。”五娘子垂下头,声音自浏海下飘出来,发着沉、打着旋跌落到了尘土里。“我们本打算到玉雨轩看工匠修建梨树的枝桠,没想到才到了浣纱坞前,就看到七——九哥穿着女孩子的衣服,与浣纱坞里的通房说话。” 大老爷不动声色,默默地听着。 “表哥便对我说,七娘子胆子很大!上回在太湖,他假装要把七娘子丢进湖里,七娘子也没有搭理他。倒要看看七娘子怕不怕刀!说着,就耍着匕首走了上去,表哥手快……匕首在指间流转不定,倒是把那通房吓得不轻。”五娘子偏过头,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咬了咬唇,别过头去。“他就和九哥说了几句话,我站得远,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想来,表哥自小武艺超群,为人也有分寸,肯定是不会伤到七娘子的。” 七娘子已是盘算开了。 九哥忽然换了女装出现在浣纱坞里,这事本身就透着疑点,身边还没人跟着……就算没有遇到许凤佳,也可能出些别的事! 大太太一向把九哥捧在手心,怎么就放任他一个人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大太太的脸色果然也渐渐难看了下来。 “这几天府里事多,来来往往都是客……”她对大老爷说,半含了分辨的意思。 大老爷就歪了头,手肘支在脸侧,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的脸半隐在烛影中,只有一双与五娘子十分相似的眼是亮的,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不出喜怒。 “不知表哥对九哥说了什么,九哥忽然转身要走,却又自己绊倒在地上……表哥一边笑,一边追了上去。”五娘子的声音更轻了,“一边弯□,要把他拉起来,口中还说着,‘杨棋,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接着,他就倒抽了一口气。手里的刀也跌到了地上,浣纱坞的通房就上前几步,想要劝架,这才发觉原来九哥的脸不知怎么就被划破了!我们一时也都慌了……” 大老爷就微微抬了声调,“你也没看着九哥是怎么被划伤的?” “表哥当时背对着我们弯了腰,把九哥给遮住了,我没有看清。”五娘子犹豫了一下,一边思索,一边喃喃地道。 七娘子却顿时松了一口气。 九哥是怎么被划伤的,并不要紧。 要紧的是,有没有人看清事情的过程…… 大老爷就偏头沉吟了起来。 五娘子抿着唇,背绷得直直的,低着头不肯叫人看清她脸上的神色。 “起来吧!”大老爷就放缓了语气。 一转头,盯上了七娘子。 五娘子站起身,一时还有些趔趄,二娘子抢前几步,扶住妹妹把她带到了一边。 一时间,众人都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倒是巴望着有谁按捺不住,问出口来。 大太太已经知道了许凤佳在太湖曾经欺负过她,五娘子方才这一说,也把许凤佳和她之间的那点恩怨,暴露到了大老爷跟前。 以许凤佳的性子,一次不成,就有第二次。 才得了一把新匕首,迎面就看到“七娘子”,哪有不上去吓唬的道理。好像这样说,也没有什么说不通的…… 但这事听着简单,细思之下,却全是疑点。 九哥为什么换了女装,为什么不揭破自己的身份…… 七娘子又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进了百芳园,去和六娘子荡秋千。 为什么许凤佳只是低头去拉九哥,最后却闹得两个人都被划伤? 为什么五娘子的叙述里只有九哥被划伤的部分,没有解释许凤佳的手? 很简单的一件事,落到了有心人眼里,也会变得很复杂。更何况这事本来就不简单! 再说,五娘子很明显也没有说实话…… 大太太就轻咳了一声。 语气倒还算柔和。 “小七,你看九哥身上穿的是你的衣服么?” 七娘子暗暗攥紧了拳头。 “小七的衣服都是有数的!今年春天纤秀坊来做了二十四套之后,并没有得新衣服,太太也知道……现在回去西偏院清点,想必也能点出二十三套来的。” 大太太就稍微放缓了神色。 七娘子说的都是大实话,深秋里她也不过是三四套衣服轮换,虽然件件价值不菲,却也就这么几套,她日日在大太太身边,大太太又如何能认不出来她的衣饰。 九哥身上穿的并不是西偏院的衣服。 大老爷就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 七娘子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说话。 一动不如一静,这时候分辨什么,倒显得自己心虚了。 大老爷沉吟了片刻,淡淡地道,“去浣纱坞看看九哥吧!” 居然就这么轻轻放过。 七娘子也有了几分讶然。 大太太动了动嘴,又把话咽了下去。 众人便进了浣纱坞。 浣纱坞的三姐妹都在九哥身边服侍,九哥已是睡得很平稳了,发出微微的鼾声,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众人都放下心来。 大太太就问立春。“欧阳郎中回去了没有?” 立春倒是累得脸色煞白。 “老人家年纪大了,劳累不起,已是回去歇着了。”她婉转地回答。 欧阳家世代行医,把持太医院已有百年之久,杨家的身份,还未必能让老神医日夜待命。 大太太不由得微微皱眉。“怕九哥夜惊!” 小儿受惊后,有可能夜哭不止,高烧难愈,民间也有叫走魂儿的。 “欧阳神医也开了几贴安神的药。”立春又道,“还说权家的少爷正在欧阳家做客,若是不放心,明日可以请权少爷过来问诊。” 大老爷露出沉吟之色。 大太太就有些愤然,“老神医的架子也未免大了点。” 大老爷却并不显得意外。 “欧阳家一向不偏不倚,很不愿牵扯进宫中、大宅中的争斗。”他淡淡地道,“老神医肯过来诊治九哥,已经是给足面子了。” 他就看着九哥,慢慢地道,“还是让权家少爷来看一看吧,权家医术来自朝鲜,有些过人之处,连欧阳家也比不上的,权家这位小少爷身兼两家之长,只要他说没事,那就是没事了。” “权家和我们素来没有什么交情。”大太太就有些踌躇。“况且……又是……” “请三姨姐出面也就是了。”大老爷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虽然分属两方,但都是京里的权贵,这点面子还是有的。权少爷不是还派人上门问过三姨姐的好?” 七娘子就露出了不解之色。 父母姐妹担心九哥,自然都希望他能被最好的大夫诊治,就算九哥现在已没有什么大碍,总也再上一层保险才安心。 但听大太太的意思,倒未必愿意和权家扯上什么关系。 大老爷、大太太到底有了年纪,在九哥身边守了一会,就露出了倦意。 大太太就请大老爷在浣纱坞里歇息。 “正是衙门里对账的时候,老爷不好短了睡。” 大老爷也就半推半就,上了二楼。 临走前,又问,“当时是谁扶起九哥的?” 三姐妹就对视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谁,抿了抿唇,微笑着站了出来。 大老爷就打量了她一眼,缓了脸色,“叔霞跟我进来。” 伯霞和仲霞也出门找了几个婆子,为大太太扛进了一张美人榻。 大太太也没有推辞,歪到了榻上,心事重重地注视着九哥。 九哥口中发出轻轻的鼾声,一条银亮的线渐渐垂出唇瓣,看上去非但已无大碍,还睡得很香。 没有多久,她就闭了眼,呼吸也渐渐匀净起来。 几个小娘子并排坐在花厅里,五娘子拿着包了冰的手巾捂在颊侧,径自出神。 七娘子就悄声问二娘子,“权家架子这样大?连我们杨家去请,都恐怕不来么?”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 九哥尚且没有醒……自己身上还背了嫌疑。行动间,却是这样的从容。 真是喜怒不形于色,好深的城府。 “权家和惠妃的娘家达家,这几年来走得很近!”二娘子轻声回答。 虽然杨家没有明目张胆地为太子做事,但血浓于水,有许家、秦家这两重关系,怎么都是与太子这边要稍微亲密一些,再说,两家素来没有来往,权家恐怕还真未必会卖杨家的面子。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权家的二少爷自小学医,”二娘子又点拨七娘子,“博采众家之长,身兼权家与欧阳家的传承……恐怕将来太医院院正一职,是要他来担纲了。” 欧阳家一向是不偏不倚,这才能在复杂诡谲的宫廷斗争中稳坐钓鱼台,权家却悉心培养出了这么一个二少爷来,走医疗路线。 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这样的人,浑身上下都沾染了麻烦。恐怕大老爷也是出于一片爱子之心,才主动要找他上门。 二娘子又自言自语,“权家身份高贵,二少爷的亲外婆就是义宁大长公主,按说二少爷拿个恩荫是稳稳当当的,也不知为什么非要学医……” 她俨然已是陷进了自己的思绪里。 七娘子也没有再问下去。 屋内又陷入了沉寂。 立春轻手轻脚地踱进屋子,为大太太掖了掖身上的薄被。 大太太一下惊醒过来。 “怎么?”大太太还有些怔忪。 “方才余容苑那头打发人来问九哥。”立春轻声回答,“李妈妈又问今晚要不要锁了百芳园的门。” 大太太扫了九哥一眼,“就说已经安稳睡下了,请三姐安心休息,不要多想……” 又看了看五娘子的脸颊。 五娘子的脸被冰块冻得通红,掌痕已成了几寸高的浮肿。 大太太眼底就闪过了一丝心疼。 “老爷睡下了没有?”她问伯霞、仲霞。 “方才出去看时,已经吹了灯了。”三胞胎回答。 大太太就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 “你们都回去歇着吧!”她安顿几姐妹,“今天也折腾够了。” 二娘子连忙说,“母亲回房吧,这里有我呢!” “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了,怎好短了睡。”大太太虽不以为然,却也有些踌躇。 眼光在七娘子、五娘子身上扫来扫去。 一时又看见了立春。 立春正拿了帕子,为九哥拭去唇边的津液。 七娘子心下暗暗佩服立春。 从她进屋开始,掖被角、提李妈妈、擦口水……一气呵成。 掖被角,就是为了惊醒大太太。 提锁门的事,是为了让大太太意识到时间不早,大老爷恐怕已经歇下,她和女儿们也可以离去了。 大太太肯定不放心九哥一个人在浣纱坞呆着。 经过这件事,九哥身边的丫鬟,也不再可以信任。 二娘子马上要出嫁,不好熬夜。五娘子又才被父亲责骂,精神萎靡。 自己么……身上还背了嫌疑。 这时候,立春又主动上前照顾九哥…… “立春今晚辛苦一点,不要睡了,免得九哥醒来要茶要水,又看不到熟悉的人,心里害怕!”大太太就吩咐。 立春沉眸应了下来,不悲不喜。 众人便鱼贯出了屋子,各自回房休息。 大老爷翻了个身,细听着楼下的动静。 听得那长而凌乱的脚步去远了,他才问叔霞。 “今日你在浣纱坞前,究竟看到了什么。” # 余容苑内,烛火也还未熄。 “本来不待说你,以为你不过是心情不好,又瞧着杨家的这几个庶女,个个眼空心大,目无下尘……”许夫人斜倚在床边,面色冷沉,“所以才稍微捉弄一下,也就不追究了。没想到你倒越发得了意了!我隐约听说,你和杨棋已经是私下交锋了几次……哼,竟然还分不出这对龙凤胎?” “是儿子鲁莽了。”许凤佳面露愧色,“一时间倒没有想太多!” “算了,我还不晓得你?”许夫人没好气地道,“也是我一时心软,念你这几年在京城不容易……就放纵了你!想着不过是几个庶女,又都是和你四姨不对付的,整治整治她们也没有什么。” 谁知道就把主意打到了七娘子身上。 虽然也只是个庶女,但说起身份的敏感,却比嫡女只多不少。 许夫人一时就有些烦躁,“你这孩子也是,在京城受了气,就很该在京城讨回来,杨家这几个小娘子,个个都不是简单角色,尤其是这个杨棋,小小年纪,心机深沉,连我都有几分看不透,何况是你?你又偏爱逗她……今日若果划伤了她,怕是你也真的只好娶她了!” 提到七娘子,许凤佳脸色一沉。 “娶就娶!总比娶达家的丑丫头好!”他拧起了眉头,竟现出了少许负气。“认真都是庶女,杨棋倒要比她强多了!我倒后悔那一刀划的不是杨棋!” 说起来,七娘子自然是样样都强过达家的那个小贱人,只是凤佳真说了庶女,却依然是中了计……许夫人摇了摇头,只道,“你这个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仗着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宠你,越发的不知天高地厚了。若真是这样,倒不如应了达家!” “哼。”许凤佳眼眉上挑,在这一刻,竟隐隐有了些煞气,“真要娶她……我倒宁愿不回去了!您也别和我说嘴,这阵子求神拜佛的,为的是什么,我还不清楚吗?” 许夫人白了儿子一眼,也不再与他斗嘴,低头望着腕间紫幽幽的佛珠,淡淡道,“求神,不过是求个心安,你祖母恐怕经过这件事,心里也早悔了。回去之后,你再服个软,事儿也就过去了。” 许凤佳也沉默下来,丹凤眼内,又流泻出了无尽的思绪。 京里的事,他心中也不是没数。府里的庶兄,姨娘……个个都有自己的心思。 达家这一招实在太狠辣了些,着实让母亲有些进退失据。 自己又何尝不是乱了方寸?这几个月来的行事,着实是有些不像话了。 回京之前,再不能生事了。回京后,也该收敛心思,做个好弟弟、好嫡子! 终究是没能和杨棋分出高下,没能看到她服软的样子。 忽然间,他有些不大肯定起来。 或许杨棋是怎么都不会服软的吧! 正这么思量着,许夫人又问了。 “今儿在浣纱坞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不成真是失手划伤了吧?笑话,你从懂事起就玩起了你爹的兵器,就连一把匕首都拿不住?” 许凤佳有些不耐烦,“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我都说了,您也听了!再没别的了。” “没别的?没别的,你四姨、四姨夫能都觉出不妥?你又何必看那三个通房,看你五表妹?这串供串得也太过了!”许夫人没好气,“也就是你的性子,平时飞扬跋扈的像个小霸王,到了这时候反而为他们姐弟遮掩起来了?割伤你表弟,那是多大的罪,不知道的人,还当你诚心要坏我们两家的交情……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你还真指望我信了你那漏洞百出的说法?是不是你五表妹——” “我说了,就那么回事!”许凤佳猛地站起身。“您早点歇着吧!我回房了!” 蹬蹬几步,就到了门边。 许夫人急急地唤,“那你好歹也说说你的伤怎么来的吧?要不要紧呀!” 许凤佳就顿了顿,“没什么大事!随便敷些药就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就快步出了屋子。 许夫人就冲着许凤佳的背影啐了一口。 “做什么忽然发了这么大的善心,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平时就不见你这么讨喜?” 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又径自沉思了起来。(未完待续) 53良机 九哥当晚就醒了过来。 到了早上,已是可以下地走动了。 大太太还张罗着要抬小竹轿来,却被大老爷拦住了。 “又不是伤到了脚,闹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大姨子知道了,面上越发不好看。” 只得叫了有力气的妈妈把九哥抱进了堂屋东次间。 九哥歪在大床上,有气无力地半合着眼,大太太问了几句,也不过是嗯哼两声,就算是答过了。 许夫人听说九哥醒了,才吃过早饭就带着许凤佳进了正院。 “让你表哥给你赔罪!”她把手放到了许凤佳肩头。 许凤佳今天打扮得也很肃穆,一身玄色隐竹叶纹直缀,看起来,平白多了三分的持重。 九哥就望向了许凤佳。 两人目光相触,又都移开了眼神,都没有露出什么不对。 “玩闹中失手伤了表弟,是我的不是!”许凤佳语气诚恳地道歉。 九哥的眼皮抖了抖,抬眼看了看大太太、大老爷,又望了望许夫人。 黑亮的睫毛又垂了下来。 “也是我不小心,表哥不要介意。”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九哥的伤口靠近下颚,往后的一段日子,说话吃饭都要特别小心。 大太太就笑着拍了拍许凤佳的肩头。 “不要往心里去,不过是一点小事!” 大家就有说有笑地出了屋子,到堂屋用茶。 九哥垂下眼,望着被褥上精致的绣纹,没有多久,又昏睡了过去。 好容易送走了许夫人,大太太进来看望九哥,又发起急来,“昨晚睡了那么久,怎么还这么渴睡!” 又看了看大老爷,“说不得,只好请权二少来看看了。” 大老爷没有做声。 大太太就吩咐立春,“去余容苑和三姨夫人说一声,借了她的名刺,找两个老成的管事到欧阳家去,请权家二少爷上门看看九哥的伤!” 立春轻快地应了一声,起身就要出门。 大太太又改了主意:“叫立冬去办吧!有些事,你也要学着让底下人去做!” 立冬是大太太屋里的二等丫鬟。 立春就低下头恭谨地应了是,拉着立冬到门外嘀咕了几句,回身进了东次间。 大老爷望着她的背影,一时露出了沉吟之色。 大太太却没有留意到大老爷的不对劲。 “虽说权家的针灸术据说是上古秘传,效验无比,但二少爷今年听说只有十六岁!”她和大老爷商量,“是不是太年轻了些?” 大老爷咳嗽了一声,“虽然年小,却是京里有名的神童,据说习医前想走恩荫的路子,才五六岁就能吟诗作赋,没有对不上来的对子……比前朝的杨慎、李东阳不差!后来偶然走了医道,竟是要比欧阳家的嫡系子弟更得老神医的喜爱,才十五岁就能给惠妃娘娘问诊……” 权家二少爷有这样的资历,就算疑难杂症不能放心交代给他,给九哥看个刀伤,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再说,又有欧阳老神医的诊断在前,不过是老人家架子大,不愿走动,后续工作才交给弟子。 应该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大太太就放下心来,又催促大老爷,“不要耽误了衙门里的事。” 大老爷也就点了头,出了堂屋。 大太太这才松了口气。 转头就进了东次间。 九哥又已沉沉熟睡,不时想要抓挠伤口,立春坐在他身边,一次又一次握住九哥不老实的手,轻轻塞回被内。 大太太凝视着这一幕,面色深沉。 外头又传来了二娘子说话的声音。 # 七娘子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睡实了。 才进了卯正就又睁开眼,看着柳绿色桃纹的帐顶发呆。 休息了一夜,她的思绪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如果只是要保住自己,并没有太大的难度。 本来就没有牵扯进来……只要拉上六娘子把话说清楚了,任大太太怎么盘问,七娘子都有底气。 可七娘子现在要顾虑的不止是自己。 不论九哥出于什么动机惹下了这么一摊子事,结果总是对七娘子有利。 许凤佳是再也不可能来找七娘子的麻烦了。 七娘子能看到这点,别人也能看到这点。 九哥为了双生姐姐能做到这个地步,并不是件好事。 往好了说,这孩子重情重义。往坏了说,那就是他心底把姐姐看得比谁都重。 大太太第一个就会不高兴,更不要说昨晚都迁怒于五娘子的大老爷了。 之所以还没有发作到七娘子头上,不过是因为九哥还没有醒! 要是九哥拿不出有力的解释,这事到末了,还是得牵扯到她头上。 七娘子就轻轻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大太太昨晚的表现,还算是可圈可点。 赶在大老爷到来之前,让许凤佳、五娘子和叔霞串了供。 现在这三个人,算是置身事外了。 但九哥又该怎么解释他的女装呢? 七娘子翻过身望向窗外。 透过澄净的玻璃窗,铁锈色的云彩底下那一抹昏黄的亮,就映入了她的眼帘。 卯正一刻了……白露该起身了吧? 果然,没有多久,轻巧的脚步声,就传进了屋里。 看着七娘子已经半坐了起来,白露并没有特别讶异。 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七娘子早起梳理一下思绪,也很正常。 她就上前捧了银盆,服侍七娘子洗漱。 立夏也进了屋子,提了小小的黄铜水壶,为桌上的兽面纹小茶壶添水。 “九哥醒来了没有。”七娘子低声问。 白露神色不变。 “今早开了院门,奴婢就去问过了,九哥半夜就醒了,吃了些东西,又睡了回去。早上已经进了堂屋,听说还与表少爷说了几句话。” 醒了就好。 七娘子松了一口气。 “说话还有条理吧?” 虽然在现代,已经很少见到小孩被吓走魂儿了的事,但古代人见识少,又信着神神怪怪的东西,九哥要是胆子小一些,也不是没有吓迷糊的可能。 “神智很清醒,就是没什么精神。” 七娘子就彻底松弛了下来。 贪睡,可能是那几服安神药的功效。只要人没有大碍,接下来就好办了。 “让上元到正院外头打听着,二姐、五姐谁进了堂屋,我们再进去。”她吩咐立夏。 立夏沉着地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屋子。 白露就和七娘子说起了昨晚的事。 “……好端端在屋里做着针线,就听到外头吵闹起来,浣纱坞里的婆子都直闯进屋里来了,说是您的脸被划伤了。”她眉宇间带着隐隐约约的阴霾,“我们都吓得没了主意,还是立夏有分寸,让我去浣纱坞服侍您,她在西偏院守着等消息。” 立夏的沉稳,的确是值得赞赏。 七娘子不动声色。“倒是没在浣纱坞见到你!” “才出了院子,迎面就撞上了太太。”白露现出了不平之色,“太太让我传话给各房,免了请安……又让她们无事不要出来,就这一下,耽搁了好久。” 如果真是七娘子出事,白露身为她身边的大丫环,应当尽快到浣纱坞守在主人身边才对。 如果是五娘子、二娘子出了这样的事,大太太只会催着随身丫鬟快些到浣纱坞去。 在紧急情况下,最能看得出一个人的心思。 大太太平时对七娘子再和蔼,昨晚的一句吩咐,也已经露出了她的真面目:在心底,她恐怕还没有把七娘子当回事。 七娘子就微微笑了。 “这事别往心里去。”她反过来安慰白露,“母亲也是着急,你是堂屋出来的人,还不知道母亲的性子么?” 大太太的确不是临危不乱的性子。 白露也没有多说什么。 身为西偏院的丫鬟,当然要和主子想到一块去,为大太太的轻忽感到不快,是她的本分。 但现在连七娘子都没有动气,她也不必愤愤不平。 吃过早饭,没过多久,上元就回来报信,“二娘子进了堂屋。” 七娘子连忙收拾衣裙,带着白露出了屋子。 以她现在的尴尬处境,一大早贸贸然进堂屋去探望九哥,难免撞上许夫人,只会招惹尴尬。 但迟迟不去,也不是个办法……只好等二娘子打了头炮,她再跟着进去,就不那么显眼了。 大太太在东稍间窗边和二娘子说话。 七娘子只是在东次间停留片刻,就进了东稍间。 “还当你今早不来了!”大太太笑着说,神色看不出什么不快。 大家彼此见过礼,七娘子就在二娘子下首坐下,关切地问,“听说九哥昨晚醒过了?” 白露几次过来探消息,是瞒不了人的,大太太就算现在还不知道,也很快就能知道了。 七娘子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九哥是她一生前程所系,当然要关心一些,故作冷漠,反而惹人疑窦。 大太太的面色和悦了些,“就是醒来用了官房,再吃了些点心,就又睡过去了。” “恐怕是药力发作。”七娘子唇边也露出了丝丝笑意。“没有大碍就好。”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 一时真是有千言万语,却又问不出口。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大太太,便蹙起了眉头。 正要开口,梁妈妈忽然疾步进了东稍间。 “孙家姑爷昨日晚间已经进城!方才遣了人来报信,恐怕过一会就要到外院来拜访了!”梁妈妈满面的笑。 大太太先是一惊,旋即便是一喜。 “好,好!”她站起身,有些慌乱地拍了拍裙摆,“还是换一身衣裳吧,这还是第一次与姑爷相见!” 二娘子红了脸,顿时就起身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就乘势起身,悄悄地退出了东稍间。 就见到五娘子和二娘子在九哥床前轻声说话。 五娘子脸上的掌印是消了,但眼底两块黑青,却是怎么都掩不住。 神色也多了几分憔悴。 “五姐。”七娘子行礼。 五娘子扫了七娘子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声。 二娘子叹了一口气,羞色已不复见。 立冬又进了东稍间,脚步匆匆。 “权二少爷已经进门了!”她有些气喘,“老爷不在,太太看安顿在哪里方便些。” 二娘子只好无奈地带着两姐妹又出了东次间,在堂屋站着说话。 九哥还在睡着,肯定没有搬动他的道理,只好把权少爷领进东次间了。 二娘子年纪大了,也不方便在东次间呆着。 过了一会,大太太带着立冬出了屋子。 已经换上了银宝相花缂丝长袄,大红底金弦纹八幅裙,头上戴了成套的赤金红宝石头面。 “不好让姑爷久等,你父亲不在家,只好我到外院去先支撑场面。”她含笑对二娘子交代。 二娘子扭过头,红了脸望着自己的脚尖,罕见地露出了羞意。 大太太和梁妈妈对视一眼,都会心地微笑起来。 女儿家的心思,她们哪有不懂的! “就让王妈妈带着……”大太太扫了五娘子一眼,略微皱了皱眉,“就让王妈妈带着立春在东次间服侍着吧,你们几姐妹留在东稍间,有什么事,二娘子代我做个主。” 大太太就急匆匆地出了屋子,带着梁妈妈上了小竹轿。 孙家来访,的确是怠慢不得,再说,这又是大太太第一次相女婿。 大秦的风俗,定亲前,丈母娘往往会找到合适的场合,好好的相一相女婿。有的人家说亲时,即使女家与男家相隔千里,也都会把姑爷送到丈母娘跟前。 但小侯爷身份尊贵,又随着父亲常年驻守边疆,□无术,这还是大太太第一次见姑爷,自然要比寻常人家来访更上心。 几个小姑娘就在东稍间里闲坐。 五娘子没精打采,心事重重,往日的娇憨已不复见。 二娘子也是含羞想着自己的心事,七娘子托腮坐在碧纱橱边,望着东次间的动静。 王妈妈站在九哥床前,正和立春低低地说着话。 权少爷还没到,立冬又无奈地进来了。 “二太太来探望九哥。” 几个小娘子都回过神来。 二娘子扫了七娘子一眼。 “五妹回东偏院吧!”她很快作出了安排。“昨晚想必没休息好,就别逞强了。” 又迎着立冬,“把二婶接到西次间,我去陪着说几句话。” 七娘子不由得怦然心动。 二娘子又扫了七娘子一眼。 “七妹在这里照应一下。”她微微露出了一个笑。“等权少爷走了,我再陪二婶过来。” 虽然二太太和权二少爷的年纪差得很大,但也没有让隔房的婶婶看着侄子问诊的道理。 七娘子就点了点头,轻声道,“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 心底不是不感激的。 自从九哥出事,他身边就没有断过人。 就算立春和七娘子友好,也时刻都有立冬、王妈妈等人在东次间、浣纱坞进出。 七娘子一直没有找到和九哥说话的机会。 二娘子这一次,可是结结实实地拉了她一把。 二娘子只是点了点头,就和五娘子、立冬一起并肩出了东翼。 白露端了茶进来,就只见到七娘子孤零零地坐在窗边,不由有些讶异。“怎么就剩您啦?” 七娘子来不及向她解释,掀起帘子就出了东稍间。 立春正站在九哥床前和王妈妈说话,“……权少爷怕是就要到了!” 以权家人的身份地位,王妈妈自然要亲自带人出门迎候。 屋里一下就只剩下立春、白露、七娘子,和犹自沉睡未醒的九哥。(未完待续) 二少 七娘子一刻都没有浪费。 “白露,你不是有话要问立春姐。” 她对白露使了个眼色。 立春眼珠一转,反而笑吟吟地拖了白露进了东稍间。 两间屋子虽然只隔了碧纱橱,但也算给了七娘子一点。 七娘子倒并不怕被立春和白露听到。 不过恐怕这两个丫鬟都不愿意掺和到这件事中来。这件事牵扯了好几个小姐少爷,到目前为止还疑云重重……丫鬟们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至少九哥身边的两个新丫鬟就已经落马了……昨天事发后,她们就再也没有在正院露脸。 “九哥,九哥!”她低声急促地呼唤,使劲推了推九哥的肩头。 权家爷恐怕随时会到,七娘子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九哥拧着眉,很是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郎中来了吗?”声音里还带了浓浓的睡意。 “快了!”七娘子的声调很急迫。 九哥一下瞪大双眼,半坐起身,愕然地望着七娘子。“七姐!” 七娘子就坐到了床边。 “伤疼不疼。”到底是骨肉相连,纵使再心急,这一问,还是情不自禁就溜出了口。 九哥这才想起来那伤似的,伸手就要去摸,七娘子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可不好乱摸!” “不疼,就是很痒。”九哥也没有挣扎,任凭七娘子握住他的手,放回身侧,愁眉苦脸地回答。“痒得都睡不好!” 七娘子只好安慰,“忍一忍,权爷马上就来了!” 九哥点了点头,“母亲呢?” “屋里只有我。”七娘子急促地回答。 九哥立刻就意会了七娘子的意思。 毕竟是龙凤胎,无须太多言语,也能心意相通。 “表哥那边的口径,是说……”七娘子就复述了一遍许凤佳的话。“事后母亲父亲是一定要问你的,你自己掂量着,别说串了。” 只看许凤佳串供时,扫视叔霞与五娘子的那一眼,七娘子就知道此事必定不是他说得那么简单。 虽然许凤佳几次吓她,又是要推下假山,又是要推到水里去……但毕竟都只是吓唬,没有付诸实践的意思。 如果说新得了匕首,冲“自己”展示一番再威吓几句,倒是有的。真要拿刀去伤人,他还没那么傻。 九哥沉吟着点了点头,睡意已不复见。 虽然腮边涂抹着淡黄色的药水,使他的容颜看上去多了几分诡异,但沉思时,眼中的光彩却依然璀璨。 “你放心吧。”他就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这件事,不会牵连到你的!” 他的掌心一团火热。 七娘子不免有些好奇,就抬起眼凝视着九哥。 九哥就看了看东稍间的方向。 白露和立春的说笑声,隐隐传了出来。 “这身衣服,是从去世的三姨娘箱子里翻出来的!”九哥的声音又轻又快。 七娘子很快明白了过来。 三姨娘既然是被大老爷活活打死的,这里头自然有一段故事。 九哥的这身衣服,华贵中带着一丝轻佻,不像是二娘子、五娘子的风格。 不过,事情依然有很多难解的地方。 但九哥已经不打算再说下去了。 “总之……不会牵连到你的!”他重复了一遍。 七娘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九哥。 她觉得九哥眼下的神态很熟悉。 沉稳、冷静,透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到底不愧是双生姐弟。 七娘子就垂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立春和白露娇嫩的声音飘过帘子,模糊不清,只能听得出其中的笑意。 “我常常梦见九姨娘。”九哥又开了口。 “我总以为时日还长……她能等到我长大!” “那天去看她,我是有意做得冷淡。” 九哥的声调浅浅淡淡,伤心隐而未发。 “到底是忘了,如果不是她已病重难起,母亲又怎么肯让我去看她!” 他的声音里,常年都带着天真的欢悦,此时此刻,这虚假的欢愉已不复见,现出的冰冷却有些像大老爷,尖锐中带了一丝刀锋一样的恨意。 七娘子心下酸楚。 “她没有怪你!” 她轻声说。“她只要你过得好。” 九哥撇开头,望着帐角,半晌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咬住唇,强忍泪意。 九姨娘的音容笑貌,再再重现于眼前。 “你要听话……听大太太的话,听……九哥儿的话。” 浑身上下,瘦得只余一把骨头,心心念念,依然是一对儿女。 九哥心里也念着她! 她却永远不会、再也不能知道了…… 东稍间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 接着是潺潺的水声,还有模糊的道谢声。 不知是谁给谁倒了一杯茶。 七娘子惊醒了过来。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转了话题。“许凤佳对你的前程很重要,你不能和他闹得太僵……” “昨天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九哥微微摇了摇头,转过脸重新向着七娘子。 他似乎还陷在那股说不出的迷惘里。 “总有一天,我不会再让你受别人的气……” 七娘子不由得一怔。 九哥的声调轻缓而坚定,他像是望着七娘子,又像是透过七娘子的脸,望着早已离去的人。 “总有一天,我要你到了哪里都能抬头挺胸,不论对谁,都不用忍气吞声、强颜欢笑……” 七娘子不禁珠泪欲滴。 九哥为什么要和许凤佳作对,费尽心机,安排了这一幕…… 还不是为了她?! “你又何必……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她要抽出手,但九哥却反手紧紧地握住了她,手心那股熏人的暖热,执意传了过来。 “谁也别想随随便便,就把你当成出气筒……你等我长大!” 他的语气透着执拗,又有深思熟虑后的笃定。 “等我长大了,杨家就再也没有一个人能给你脸色看!” 七娘子泪盈于睫。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窗外就传来了王妈妈的声音。 “权留意台阶。” 两人都是一惊。 七娘子豁然起身。 “白露姐……立春姐!” 她扬声呼唤。 白露和立春也很快就鱼贯出了东稍间。 白露手里还端了小小的五彩盌。 “七娘子喝茶。” 她顺手把五彩盌递到了七娘子手里。 王妈妈已是领着一名少年进了东次间。 “咦,七娘子也在。”她眉眼带笑。 七娘子就笑着望了望九哥,“九哥醒来无聊,我出来陪他说话。” 那少年手中提着小小的药箱,正含笑望着这对姐弟。 王妈妈介绍,“这是权家爷!” “世兄!”九哥作势要行礼,“小弟杨善久……” “你是病人,就躺着吧。”少年就微笑着制止了九哥的客气。“在下权仲白。”。 王妈妈用眼神示意七娘子见礼——七娘子年纪还小,倒不用回避男客。 “见过世兄。”七娘子行下礼去。 权仲白也回了半礼。 这少年的肤色很白皙,却又与九哥的白皙有所不同。 九哥与封锦的肤色都很白,白得像玉,透着隐隐的冷。 权仲白却像是一团云彩……说的是肤色,也是神韵。 他披着淡青色水纹鹤氅,底下隐隐露出深青色直裾,仅仅是这个装束,在江南便很少见。 不论鹤氅还是直裾,相较权仲白本人都稍嫌宽大,更显了他的清矍。 他的气度似乎与今人差异很大,举手投足之间,带着格外的古韵,就像是一副未干的魏晋水墨,俊秀之余,别有一股飘逸的风流。 权仲白解开鹤氅,递给王妈妈,弯腰拎起药箱,揭盖取出了一排银针。 九哥不由得瑟缩起来。 权仲白眼里就露出了笑意,垂首捻起一根长长的银针,比量着长短。 这人的眼睛特别的亮,亮而澄澈,好似天上的星辰,一望,就能望进人心底。 银针在他手中,就好像是一根毛笔,一管洞箫……这人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说不出的优雅。 朗然照人、风姿秀逸这样的词,似乎天生就是为权仲白准备的。 “杨姑娘和善久世弟是双生姐弟吧?” 权仲白一边挑选着银针,一边问。 七娘子连忙收摄心神。 “是。”她轻声回答。 权仲白就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又问九哥,“伤口痒不痒。” 九哥眼睛一亮,“很痒。” 权仲白便莞尔一笑。“早上冒了晨风吧?”他问王妈妈。 众人都不由叹为观止。 知道九哥伤口发痒,还可说是回春露的药效所致。 才进门来,就知道九哥早上冒了晨风,就有些神乎其技了。 “双生子多半先天都有些不足,”权仲白就解释。“世弟先天既然不足,受伤后元气更虚,眼下又面色潮红,额前微微见汗,显然是早起冒风,受了晨露侵染,风邪入体所至。伤 口瘙痒,也由此而发。” “可要紧?”王妈妈便急急问,俨然已把权仲白当成了神医。 “无妨,扎一针就好了。”权仲白拿出了一小束艾草。“这些天不要见风碰水,每隔两三日,拿滚烫的手巾擦身,待伤口结痂,便不要紧了。” 王妈妈连忙念念有词地记了下来。 “大约多久能好。”九哥却最关心这个。 权仲白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扬。 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笑。 “总也要半个月吧,世弟不要着急。” 他问王妈妈,“师父昨晚开的药方可在身上?” “昨晚送出去叫人抓药了。”王妈妈有些着急,“这就叫人寻去。” “不必过于着急,横竖针灸也要少许功夫。” 权仲白冲王妈妈点了点头。 王妈妈也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方才出了屋子。 权仲白就低首整理艾叶。 他的手很好看,指尖染了微微的黄,更显得指节的白皙。此时上下翻飞,清点着艾叶,更是十分的赏心悦目。 “辛苦权世兄了!忽然请你出诊,想必给添了许多麻烦。” 九哥就倚在枕上和权仲白寒暄。 权仲白居然点了点头。 “是啊!”他回答得一本正经,眉宇间却带了淡淡的笑意,“我本来不想来的。” 众人都不禁愕然。 哪有人这么实诚的。 “不过,先是许夫人派人上门请我,贵世翁又寻了张唯亭先生投函相请,我也就却不过情面了。” 权仲白一板一眼地说。 七娘子心头一动。 许夫人请权仲白上门,是昨晚就商量好的事。 没想到大老爷还额外请了张家人出马。……看来大老爷面上不显,心底却是很看重九哥。 九哥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权世兄真是个爽快人!” 他笑盈盈地夸奖。 权仲白也微微一笑,捻着银针坐到床边,拿起了九哥的手。 “我这个人入不了官场。”他手中的银针缓缓没入了九哥手心,九哥却面色安详,并无痛楚之色。“就是因为天生脾气古怪,不爱说谎。” 七娘子在古代生活了七年,除了杨家村那些举止泼辣家境贫寒的族人之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粗率得可爱的人物。 不过,权仲白的粗率,粗中有细。 “哈哈,权世兄这性子有趣。”九哥被逗得很开心。 权仲白又往另一侧手心里插了银针。 “有趣归有趣,为了这性子,也吃了不少苦头。”他望了七娘子一眼,“我藏不住话,看到漂亮的小姑娘苦着脸,就忍不住想问她:这么花也似的一张俏脸,做什么要白费了它?” 七娘子愣了愣,才晓得权仲白是在说她。 她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权仲白就偏了偏头,有丝不解,“杨姑娘就这么谦虚?我才说苦着脸的小姑娘漂亮,你就忙笑起来,不愿担我的称赞。” 连白露、立春都忍俊不禁。 九哥更是笑容满面,不时看向七娘子。 权仲白已是在九哥手腕、肘弯附近,又插了几枚银针,不断拧捻。 他的动作随意而娴熟。 “权世兄说笑了。”七娘子抿了抿唇,要忍住笑,又忍不住。 她生平见过的几个少年,要以权仲白最为有趣。 权仲白晃了晃火折子,笼着小小的火苗凑到了艾绒上,又撅起唇,对着火折子轻轻呵了一口气。 尽管他言笑无忌,但只看这小小的动作,就能知道权仲白举止的优雅。 他抬起眸子,将艾绒拂过九哥的额头,微微转动手腕。 “好烫!”九哥不禁轻嚷。 “烫好。” 权仲白抿唇不语。 不说话的时候,尽管这股笑意依然盘旋在权爷颊边,但却也自然而然地给他带来了一股凛然的气度。 过了一刻,他拿开艾绒,随手一抖。 “知道烫,风寒就被逼出来了。”又开始拔针,“你也就不痒了。” 九哥一怔,抚了抚腮。那股瘙痒果然已经褪去。 “权世兄真是神乎其技!”他真心实意地称赞。 权仲白就露出了一抹笑。 这笑容里,第一次露出了少许自傲。 “回春露不要断,三日一换……伤口不深,只要不碰水,十有是不会留疤的。”他交代,“这是什么刀割伤的?” “倭钢匕首。”立春忙代答。 权仲白顿了顿,目中掠过了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笑着点了点头。 “我明日就要动身回京了。”他笑着说,“小心不要碰水吹风,再没有什么大事的,若有,便到欧阳家请几位师兄过来就行了,不拘哪一位都是极有本事的。” “辛苦权世兄!”九哥又和权仲白寒暄了起来。 “这没有什么。”权仲白一边收拾银针,一边和九哥客套,“倒是耽误世弟的学业了。” “家里马上就有喜事,也说不上耽误。”九哥和权仲白就说起了孙家的长子孙立泉姑爷。 权仲白和孙姑爷也有些交情。 正说得热闹,王妈妈进了屋子。 “这是昨日欧阳御医开的药方子……” 立春连忙为权仲白研墨。 权仲白就靠在窗边,支颐执笔,写了两张药方。 “日后就吃这两张吧……”他含笑交代王妈妈,起身披上了鹤氅,拎起小药箱。 “我就不送权世兄了!”九哥在枕上客气。 “世兄慢走。”七娘子也顺势福身行礼。 权仲白对七娘子和九哥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又回身望了七娘子一眼。 “杨姑娘,”他的笑容很明朗。 就好像被浮云遮了半边的旭日,少了炽热,多了和煦。 “世兄有何指教?”七娘子有些惊愕。 “你本是双生子,照我看,身子骨比善久世弟还要弱些,眉宇间又似乎惯有愁思,长此以往,恐怕会落下病根。” 权仲白的笑里多了一丝同情,但这份同情,却并不居高临下。 “还望杨姑娘善自保养,闲暇时多笑一笑,想一想开心的事!” 阳光投映在权仲白的面孔上,将他的笑意,点染得分外清澈。 七娘子怔然许久,还没来得及谢过权仲白,他已转身离去。 门外传来了二太太的声气。(未完待续) 55备嫁 二太太进了东次间,口中还在和五娘子说话。 “……这权家的二少爷,前些年也见过一次,倒是越发超脱了。” 五娘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立春忙进了西里间,把二娘子请到了屋里。 刚才权仲白没走,二娘子不好到处乱跑。 “小神医怎么说?”二娘子进了屋,就关切地问七娘子。 七娘子笑盈盈地把权仲白的话重复了一遍。“……说是没有什么大碍,十天半个月,也就能好了。” 二娘子和五娘子都松了口气。 二太太眉宇间却飘过了一缕阴霾。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诧异。 九哥受的伤虽不算小,却也绝不能说于性命有碍。 二太太如果就因此再起了心思,也未免有些太轻浮了吧?许夫人可是还在余容苑坐着呢。 还没有说上几句话,许夫人亲自进了堂屋来看九哥。 听了二娘子的转述,她容色大宽,亲热地将九哥搂进怀里。“没事就好!三姨也就放心了!” “还没谢过三姨出面请权世兄!”九哥也很乖巧。 古代医药资源匮乏,即使贵若杨家,也没有可能随时有神医等着服侍,像九哥这样的伤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没能请到权仲白,找了别的医生来,效果可能未必有那么好。“这算什么。”许夫人不以为然,“你是咱们家的独苗苗,耽误谁都耽误不了你!” 二太太就微笑着应和了起来。 没过多久,她就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大摊的事……八娘子又犯了咳嗽。” 许夫人和二娘子都没有多加挽留。 二太太连头带尾,在正院不过呆了小半个时辰不到。 “倒是真转了性子!”许夫人和大太太议论。 大太太才见了女婿,唇边还带了笑。 “她能真转了性,那是最好!” 毕竟是嫡亲的表姐妹,二太太要真能抛开过继的念头,全心全意地和大太太修好,怎么都能少了大太太许多麻烦。 许夫人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又和大太太告辞,“……本来就打算和二娘子一道上京的,路上也好照应照应。” 大太太不免客气,“留下过了年再回去!” 两个人应酬了一番,许夫人自然坚持要和二娘子一道走,大太太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议定了归期,许夫人就问大太太,“孙家姑爷可还中看?” 大太太情不自禁就铺满了一脸的笑。 “三姐别笑话我,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小侯爷从人才到谈吐,都不错!” “连父亲都赏识的,那还有假?”许夫人就畅快地笑了起来。“我说得不错吧!这门亲,是不会结错的。” “真是万里挑一的好人家。”大太太诚心诚意地谢了许夫人,“要不是二姐、三姐并大哥一力促成,二娘子恐怕还说不上这么好的人家!” 京中权贵虽多,但像孙家这样,小侯爷本人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人品才学又都上佳,家里一向又很得圣眷的人家,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以二娘子的人品,也不至于配不上小侯爷。”许夫人是一脸的护短。“长相配不上?性子配不上?说句不好听的,孙家家事虽丰厚,怕是也凑不出这么多的陪嫁!” “到了京城,还要三姐多看护些了。”大太太却又有些忧心,“进门就要当家,家事又繁杂……” 两姐妹你一言我一语,越谈越投机,昨日的不快,似乎早已消融。 # 九哥没有大碍,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世家大族的亲事,礼仪本来就繁多,二娘子又是远嫁,有很多事还要现和孙家商量。还有不断上门道贺送礼的各家官太太,也都要人应酬。 大太太忙得脚不沾地,连带着正院的几个妈妈也都是成日里进进出出,许夫人、二太太都不时要过府给大太太帮忙。 大老爷就和大太太商议。“把九哥挪个地方吧!” 堂屋虽然不小,但是九哥惯常居住的东次间,却在大太太的东稍间外头。 大太太进进出出,难免惊扰了他的休息。 嫡女的亲事就在眼前,大老爷心底记挂的却还是九哥…… 大太太也顾不得计较太多,先应了是。 又有些犯愁起来。 二娘子的幽篁里是肯定不适合再送过去的了,再说,幽篁里现在也没有九哥的地方。 本来,五娘子的东偏院也正合适。 但五娘子才得了不是,在大老爷跟前很没有体面。大老爷正是找不到发作她的地方,这时候把九哥送去,就有些不合适了。 七娘子又还有嫌疑未曾洗脱……连九哥大太太一时都顾不上盘问,打算等亲事过了,再好好地查查这件事。 到时候许夫人也走了,就不怕打老鼠摔了玉瓶! 现在把九哥送到西偏院,岂不是给七娘子串供的机会? 大老爷就把大太太的神态看在眼里。 一时也忍耐不住,微微冷笑了起来。 就算九哥是有意为七娘子张目,那又如何? 大太太的娘家人,是一个赛一个的荒唐。 不想着好好管教管教娘家人,还惦记着九哥和双生姐姐的情分…… “就送到西偏院吧!”他一锤定音。 大太太虽然觉得不妥当,但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 九哥就又搬动到了西偏院,大太太虽然□乏术,但还是把立春和立冬派来,又借了七娘子身边的白露,五娘子身边的谷雨,凑了四个大丫环日夜轮值服侍九哥。 这四个大丫环,都是大太太屋里出去的,身世清白,知根知底,又经过多年的考验…… 七娘子渐渐的也就放下心来。 大太太还是很看重九哥的,连这么着忙的当口,都不忘为九哥的安危打算。 许凤佳自从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等闲就很少出余容苑。 五娘子没了着落,又不敢进余容苑找人,只好一天三遍地往西偏院跑,一面也是看望九哥,一面,也是做给大老爷看。 那天在浣纱坞前发生的事,已经成了七娘子都解不开的谜。 五娘子一开始几天,还是小心翼翼的,对着九哥也不敢大声,总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过了一阵子,九哥把人都清出去,和她私底下说了一会话。五娘子就又故态复萌,大说大笑的,倒也把一向安静的西偏院点缀得格外热闹。 七娘子也不知道九哥和五娘子说了什么。 九哥虽然很爱护她,但两人之间也并非没有秘密。 # 很快就进了十月下旬。 二娘子的嫁妆本来就商议好了,十月二十一日就先发往京城。 全苏州城都轰动了起来。 杨家虽然也有自己的码头,但那小小的水路,走不了装嫁妆的大船。还是先用车马拉到码头,卸货装了大船直上京城。 再说,陪送的嫁妆也是要一路招摇到婆家,才能炫耀女家的财富。 金玉如意……整块玉琢的盆景……都明晃晃地搁在了外头。 一路竟是招惹了成千上万的人围着看,码头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还挤掉了十多个人入水。 大老爷特地和水军打了招呼,出了四艘船护送嫁妆上京。又叫人带话给漕帮首领,命他沿路照看。 “这几年从南到北,年景都说不上好,南边还好,我们北边的老百姓常年歉收,逼租又紧,闹得家破人亡的都有!”许夫人倒是很赞同大老爷的谨慎。“小心无大错,有了漕帮上下打点,也就没有谁敢打我们家的主意了。” 说这话的时候,几姐妹也都在堂屋坐着。 二娘子还好,三娘子却是露了惊讶。 “还以为如今天下承平!” 大家都在忙着二娘子的婚事,溪客坊这边的动静一时也小了下去。 毕竟没了大老爷撑腰,四姨娘也闹不出什么风波……在二娘子就要出嫁的关头,以四姨娘的聪明,也不会分了大老爷的心思。 三娘子就恢复了那喜气洋洋的样子,成日里带着一脸喜盈盈的笑。 “天下承平!”许夫人和大太太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笑起来。 七娘子也不禁莞尔。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附到七娘子耳边。 “无知。”轻声编排三娘子。 三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面上的喜气就有些挂不住了。 还是许夫人出面缓颊。 “现在北边说不上太平,很像是又要打仗的样子。”她就看了看大太太,“你们杨家在西北根深叶茂,知道得恐怕更清楚吧。” 大太太也没有回避的意思。 “你们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小娘子,成日里锦衣玉食,哪里知道百姓的苦!”她就摇了摇头。“北边连年征战,千里赤土……也就是江浙一带太平,江西、云南,哪一年没有造反的?” 几个小娘子都听住了。 连姨娘们都听得聚精会神。 古代信息传递不便,高门家的女眷,更是长年累月都不能出门,见识短浅些,也是很自然的。 “江南终究还是富庶,北边连反都造不起来了,一有饥荒,就饿死人,哪还有造反的力气!”许夫人就和大太太说起了西边的战事,“这两年就算还打不起来……” 几个小娘子互相看看,都觉得身上的衣裳失了颜色。 五娘子也问七娘子,“北边那么穷,你们的日子好不好过?” 虽然五娘子有些任性,但到底最近行事透了心虚,未敢气高。七娘子也不是得理不饶人之辈,连日来在西偏院,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也渐渐熟稔起来。 “杨家到底是大族,宝鸡一带也比较太平,不算难过。”七娘子就笑着轻声回答。“其实我们也很少出门,不大晓得外头的景况。” 六娘子也好奇地凑到了七娘子身边。 七娘子也没有避讳什么。 她一直很庆幸自己生在富贵之家,尽管前几年的生活,称不上锦衣玉食,但好歹也衣食无忧。 在这个时代,如果生在了穷苦人家……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屋外又有人进来回报:福建王家来人上门送礼,并给大太太请安。 三娘子顿时有些局促起来,静静地盯着脚尖,没有说话。 大太太就扫了三娘子一眼,不动声色地和许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许夫人眼中闪过了一丝笑意。 “既然是王家来人,你们就回避一下吧!”大太太吩咐二娘子。 三娘子就有些发急。 正是因为王家来人,三娘子才不能回避。 上门提亲前,王家总要派人来看看三娘子。不然,若是说回去一个其貌不扬的丑姑娘,王家的面子往哪搁? 四姨娘眼神也是一闪。 但大太太都发话了,几个女儿也都起身鱼贯外出,三娘子也不好滞留。 只得心事重重地坠在了人群末尾,正好和王家来请安的媳妇打了照面。 “三姐!”四娘子就扭头和三娘子说话。“想和你商量个事!”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就拐进了百芳园里。 六娘子看在眼里,回头和七娘子咬耳朵,“亲妹妹就是好,平时再寡言少语,遇事也知道帮衬姐姐。” 四娘子也的确罕见地露出了机灵。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应声,倒是五娘子邀六娘子,“一道去看九哥呀?” 六娘子转了转眼珠。 “一道去吧!九哥独自在床上,也无聊得很。”七娘子温声道。 六娘子这才笑开了,“也好,最近百芳园里吵闹得很,来来往往都是人,到西偏院躲躲清静。” 几个人进了西偏院,就见到立夏站在廊下和上元说话。 白露被拨到了九哥屋里,上元就多了表现的机会。 平时立夏总有顾不到的时候,上元就被提拔到了屋里,时不时也能捞着在七娘子身边说话的机会。 这丫头性子沉稳,虽然老实了些,但胜在稳字,一番相处,和立夏倒是有了交情。 见到几个杨家女儿进了屋,两人都迎了上来。 “说什么这么开心!”五娘子就笑着问了一句。 “父母带了些话进来给我。”立夏大大方方地回,一边给五娘子打起了帘子。 五娘子也不在意,拉着六娘子进了西里间,很快,西里间里就传出了九哥的笑声。 立夏就轻轻扯了扯七娘子的袖子。 七娘子有些纳闷,和她一道进了东里间。 “封太太托人来传话,说是院试放了榜。”立夏难掩一丝兴奋。“封公子中了秀才。” 七娘子也不由得有些吃惊。 不要看秀才这两个字似乎司空见惯,实则在大秦,很多读书人终其一生也不过就是个童生。秀才这功名虽小,但已经是跻身于社会的中流阶层,算是士大夫了。 考中了秀才,就能进府学读书,专心备考乡试……若是乡试能够中榜,那就是举人了,也有捐官的资格。初娘子的夫婿李意兴来求亲的时候就是秀才功名,在家日夜苦读,为的就是考上举人,给李家挣个出身。 想不到封锦小小年纪,居然能考中秀才! 她一下高兴起来。“榜上几名?是禀生还是增生?” 禀生,意思是由国家按月发给粮米,一府的禀生一向不过数十名,增生就是数十名开外的生员,虽然也是秀才,但就拿不到粮米了。 “是案首!”立夏高兴地回答。 七娘子却一下怔住了。(未完待续) 56别离 案首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考到的? 封锦如果有这样的聪明,恐怕早就崭露头角了吧? 虽然说到了乡试、会试,就没有所谓的人情了,从入考场到批卷,都有固定的规矩,即使贵为主考,也不好大动手脚。 但院试这样的低层考试,案首却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主考学政的喜恶。 当然,这所谓的好恶里有没有掺杂人情,那就是谁也说不清的事了……不过这些年来,院试得中案首的秀才,多半家中与主考都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联系,就算考前没有,考后说不定也都会有。 在杨家生活了这么久,这点事,七娘子还是知道的。 就好比陕西,这么多年来就没有让外姓人拿过案首,每年的案首非杨即桂……要说这里面没有猫腻,谁信? 封锦就算再惊才绝艳,也不能跨越这里头的潜规则吧。 是谁在这里头起了作用呢? 七娘子就多了一重心事。 不过,封锦得中案首,终究是件好事。 她就笑着进了西里间。 五娘子正和六娘子、九哥议论权仲白。 “……在京里也曾遇到过权家的太太、奶奶们。”五娘子去了一趟京城,倒是长了不少见识。“不愧是皇室宗亲,浑身上下的做派,不是咱们寻常来往的这几家官眷能比的。” “比咱们家的人又如何?”六娘子眼底就闪烁起了光彩。 女人,上到老、下到小,就没有不喜欢八卦的。 五娘子笑了笑。“要看和谁比了。”她就不经意地流露出了几分优越。“京里的人家,架子摆得大,说到底子,又哪里有地方上雄厚。” 这道理大家也都明白,京中位份尊、油水少,地方上离皇上远,油水足,以大老爷刚出仕时的家底,如果是在京里熬资历,恐怕现在杨家还是一穷二白。 九哥夸奖权仲白,“行动潇洒,有魏晋遗风。” “权家毕竟又和寻常勋贵不同!权二少爷的外婆是义宁大长公主……从小也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五娘子就说起了在京里的见闻,“据说皇上很喜欢权二少爷,时常招到宫中陪伴,还亲口称赞‘吾家无数子弟,不若权府仲白’。” 能得到皇上的亲口称许,那是天大的荣耀。 “听说权二少爷已是定了门很好的亲事!”六娘子也道,“我在母亲跟前的时候,听李太太和她提起,说是达家的三小姐。” 达家是惠妃的娘家,这些年来风头很劲,和权家结亲,倒也不稀奇。 两家走得本来就近…… “这就不清楚了。”五娘子看来也不大熟悉权家的私事。“权家平时很少出来走动,我在京里那么久,只见过权太太一次。不过,以小神医的名头,恐怕说的人家门第低了,也配不上他的才气。” 能得到圣眷,将来权仲白不管是做什么,都有格外的助力,就算继承不了权家的爵位,讨个恩荫却是不难的。他人又生得一表人才,怎么会没有人家想和他结亲? 七娘子心底就有了微微的怅惘。 一时间又想到了权仲白的叮嘱。 “还望杨姑娘善自保养,闲暇时多笑一笑,想一想开心的事!” 尽管他和杨家没有特别的交情,与自己这个庶女,更是毫无瓜葛。 但说话时的关心与同情,却是那样的真挚! 好像自己的委屈与无奈,无须一言一语,他都能体会得到一样。 七娘子就有些出神。 九哥看在眼里,就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 “都二十四、二十五了,还没能见到姐夫!难不成真要到婚礼当天,才能见他一面吗。”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这次怕是见不到了,二姐夫也就是当天来迎亲时,我们能隔着窗子偷看几眼。” 五娘子以下的几个女儿家还小,可以隔着窗子看看热闹,认一认姐夫的长相。 六娘子又叹了口气,“咱们家兄弟少,喜事也办得冷清,九哥起不来床,只好让表少爷去摆拦门酒!” “若是表哥也不在,就连摆拦门酒的人都没有了。”五娘子也道,“人少就是不热闹,上回李家嫁女儿,娘带了我去吃喜酒,二十多个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摆拦门酒,把姑爷吓得面色煞白,喝得东歪西倒。” 江南风俗,不论贵贱,成婚时都要为新姑爷摆拦门酒,这摆酒也有讲究,有的小舅子捉狭,摆酒也是错落有致,这碗甜那碗酸,这碗烈那碗淡,姑爷必须面不改色连尽若干碗,才算是诚心娶亲。也有些人家高雅些,一边饮酒,还要一边吟诗作赋,显露才华,种种不一而足。 “大姐姐成亲时,也是九哥拦门?”七娘子不由有些讶异。 初娘子成亲时九哥才五岁,恐怕无法胜任拦门的工作。 “当时是从李家借了十郎、十一郎与十二郎,陪在九哥身边!”五娘子咯咯地笑,“谁知道几个小冤家,见了酒个个眼睛放光,趁人不注意,四个人倒是喝了七八碗,一个个红了脸大着舌头,也不知道是谁拦谁的门!” 六娘子就笑嘻嘻地划拉着脸羞九哥。 九哥涨红了脸,“这回我一定不偷喝酒!” “你脸上有疤呢,就算能吹风了,也未必能摆酒。”七娘子软软地劝九哥,“还是好生歇着吧!” 九哥的伤已经大体收口,留了一道深红的疤,据欧阳家的几位少爷诊断,大约过了三四个月,也就看不出来了。大太太、七娘子都甚感庆幸。 九哥就摸了摸脸,“哼,这回摆不了,还有好几回呢!” 众人对视了几眼,都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回还没闹完呢,就又惦记着下回了?” # 到了十月三十一日早上,李太太早早地把几位少爷送到了杨家。 “人多热闹!”她笑着和大太太寒暄。 “又要辛苦几位小少爷了。”大太太客气了一番,就让几个李家小少爷找许凤佳去玩耍了。 “怎么不见九哥?”李太太难免要问。 大太太便借口九哥受了风寒,搪塞了过去。 李太太微微一笑,也没有再追问,就问起了二娘子。“明儿就要出嫁,现在想必有些忐忑吧!” 大太太也有几分哭笑不得,“还是安详得很!什么舍不得啊……都没有见到。” “是当家主母的料子!”李太太也不由得咋舌。“寻常那等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到了出嫁的时节,哪个不是眼泪涟涟。” “唉,我们这样的人家,也容不得她任性。”大太太不免也有些黯然,“比不得寒门小户,一门心思地溺爱儿女。” 临了正日子,杨家反倒清静了下来,大太太就请了许夫人与二太太来,四个太太坐下来谈天。 小娘子们也就出了堂屋,进幽篁里找二娘子说话。 二娘子现在也清闲了下来,嫁妆除了一套手绣的嫁衣陪在身边,别的都送到了京城去,她也无须再动针线。 幽篁里中层层叠叠的书册,也都被搬空了送上船。 五娘子看了,就不由得悲从中来,落下了泪。 七娘子心底也有些空落落的。 二娘子虽然平时寡言少语,也不是一个能随意亲近的人,但有她在,就好像有了主心骨,知道关键时刻,会有二娘子出来做主。 按理,二娘子在家,她反而少了能发挥的空间,应该盼着二娘子尽快远嫁。 但看到空荡荡的厢房,七娘子反而有了些怅惘。 很快,正院的女眷就只剩下她与五娘子了。 大太太的阴冷性子……五娘子的暴脾气,七娘子怎么想,都觉得前路艰难。 旋即又警醒起来。 人心不足! 行得春风望夏雨,有了十分,就想着百分。 怎么不想想二娘子嫁到京城后,上有公婆,下有小姑,一大家子等着照应? 当时在杨家村的时候,七娘子是做梦也没想到有今天这样富足的日子…… 哪有人是生下来就逍遥自在的?任谁,都要勤勤恳恳地在人生路上往前行走!就连许凤佳、权仲白这样出身高贵的男丁,还不是有自己的烦恼? “这有什么好哭的。”二娘子哭笑不得,把手中的帕子递到了五娘子跟前,“擦擦眼泪吧!” 五娘子就呜呜咽咽地接过帕子,捂住了脸。“以后就不能常常和二姐在一块了!” 六娘子也被感染得红了眼眶。 三娘子、四娘子都露出了恻然之色。 这群小娘子彼此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在一个屋檐底下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也总有几分情分。 “好了好了,”二娘子罕见地露出了无奈之色,“将来到了京城,姐妹们再见的日子有的是!” 说着,就冲小寒点了点头。 小寒便出了屋子,没有多久,捧进了几个盒子。 “姐妹一场!”二娘子笑了笑,“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彼此做个留念!” 古代通信不便,如大太太这样出嫁二十多年才归宁一次的情况,比比皆是。 医疗条件又不好,往往生离就成了死别。 在生死面前,几个姐妹之间的那点不睦,忽然又显得很渺小起来。 二娘子为每个人准备的礼物都不一样,给七娘子的,是一支狼毫小排碧玉管。 “是我平素常用的!”二娘子笑着说。 七娘子便珍重地收进了袖子里。 五娘子也得了一支名贵的毛笔,三娘子、四娘子得的都是首饰,六娘子却得了一副上好的湘绣。 几姐妹略坐了坐,到了午饭时分,也都辞了去。 二娘子就把五娘子与七娘子留下来陪她用午饭。 午饭开得很简单,不过是几味菜蔬,和小香雪的菜色比,也不见得多丰盛。几个人的心思也都不在饭上,随意吃了几口,都搁下了筷子。 二娘子就给小寒使了个眼色。 “七妹先随便坐,”她起身带着五娘子出了西厢。 想必是要到正屋说话吧! 白露进了九哥屋里,立夏和上元暂时都还偏老实,七娘子身边没有带丫鬟。 小寒就陪着七娘子东拉西扯。 “替你们小姐见过姑爷没有?”七娘子就笑着问小寒。 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时候姑爷上门来,小姐不方便出去相见,多半都会打发了贴身丫鬟出去相一相姑爷,或是斟茶,或是倒水,总之,都要到姑爷身边打个转,称量称量姑爷的人才。 古代没有摄影技术,闺中女儿只有靠这样的眼线,才能稍微得知未来夫婿的长相。 小寒笑着摇了摇头,“二娘子要脸面……姑爷几次上门,都不肯让我们去看!说是我们陪嫁过去,被姑爷认了出来,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七娘子就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稳重若二娘子,也有女儿家的心思。 “不过,在外院侍候的几个茶水丫鬟,也有传话进来,说是姑爷一表人才,生得比表少爷、九哥都要英武……”小寒很是为二娘子高兴似的,“配得上我们家二娘子!” “那就好。”七娘子点了点头。 二娘子虽然不能说有沉鱼落雁之姿,但也的确相当的秀丽,只是这股秀丽里带了些冷。 两个人正在说话,五娘子进了西厢。 “二姐叫你进去!”五娘子的眼圈红红的。 七娘子就孤身进了书房。 二娘子坐在空荡荡的书案前,对着青花绘牡丹小茶钟出神。 “二姐。”七娘子柔声招呼。 二娘子一下回过神来,含笑让,“坐吧!” 书房里虽然也烧了炉子,但空荡荡的四壁,就让屋里多了一股阴冷。 七娘子小心地在二娘子跟前坐下。 椅袱上还有余温,五娘子方才也是坐在这里,听二娘子的训话吧。 二娘子又出了一回神,才慢慢地开口。 “封家的大少爷,是院试案首。”她的语气简洁明快。“这个好消息,你恐怕还不知道吧?” 七娘子犹豫了一下。 二娘子已是笑了起来。 “原来你已知道了!” 到底还是露了马脚。 七娘子心中感慨。 她的这两下子,在大太太面前还能卖弄,却是糊弄不了二娘子。 “是!”她爽快地承认了下来。“封太太给我报了信。” 二娘子没有露出不快。 本来么,以七娘子与封家的关系,若是封家有了好事,还不主动报喜,那就有些忘恩负义了。 “想来是父亲和学政赵大人提过了。”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然,今年应试的世家子弟也有不少,封少爷的文采就是再好,案首也未必能落到他头上。” 七娘子旋即释然,大老爷亲自打过招呼……只要封锦的文章不是太差,中秀才都是稳稳的。 不过就算有人打招呼,也要有些真本领,才能拿到案首,否则,江南士子也不是好惹的。 看来封锦也是真有些聪明。 “承蒙二姐照顾!”她难掩感激。 二娘子一副知根知底的样子,肯定不是没有来由,就不知道在这事里她到底发挥了多少作用而已。 “父亲久也有提拔封家的念头,”二娘子不以为然,“我不过是提了两三句而已。以后,还要看封公子是不是可堪造就。” 若封锦是个人才,大老爷自然会继续提拔。封家到底是九哥的生母,封锦能争气,对九哥有利无害。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说话。 心底却有些惊讶。 一贯只知道三娘子得宠,没想到,二娘子在大老爷跟前,说话也这么有分量。 “唉,”二娘子又罕见地露出了愁绪。“这一大家子,能指望的人也只有你了!” 大太太是那个性子,五娘子又是这个性子……初娘子、二娘子相继出嫁后,靠谱的也就只有七娘子了。 就算七娘子年纪还小,也只好寄望于她了,别人,根本连指望都指望不上! “你现在还小了些!只得了个稳字……”二娘子又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深宅大院里,都是人精……要和四姨娘斗,你还没那个本事。往后几年,不要心急,四姨娘有什么嚣张的地方,你就劝着太太忍一忍,等到九哥大了,看她还能蹦跶到什么时候。” 七娘子不由得叹服。 深宅大院里,果然都是人精。 她处处小心,殚精竭虑,在二娘子眼底,也不过是占了个稳字。 今日这一番对话,是在交代之后几年的行事基调。 要稳重,要低调。 说的是七娘子,也是正院。 二娘子就是这样,一贯的光明正大,不近人情。 “母亲那里,也要忍。”二娘子脸上飘过了一丝阴影。“虽然母亲面上不说,但心底肯定不自在……唉,你就多担待担待,这点事,迟早也会过去。” 还是那样,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智商低点的人,说不定都听不懂。 二娘子这是在说九哥受伤的事。 九哥忽然闹出了这样的事,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是为了给七娘子出气也好,是为了作弄谁也好,现在已经解释不清楚了。 很多事当时没有问清楚,以后再问出来的答案,就少了说服力。 以大太太的性子,心底肯定会留下疙瘩。七娘子也就要被猜忌了。 不过,日久见人心,只要七娘子持续表现良好,这件事,终究是会过去的。 二娘子当然是这么想,不过七娘子却不这么认为。 如果没有拿出合理的解释,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很快就能长成大树。(未完待续) 57婚礼 两人又谈了一会。 二娘子就露出了疲态。 “一家子上上下下,多少的事。”她长出一口气,有些失落,“我也做不了主,只能白嘱咐你。以后,你就见机行事吧,我说的,你听过就算了。” 七娘子不禁松了口气。 二娘子将来无疑会是个精干的当家主母。 但杨家却是大太太当家。 二娘子最大的缺点,就是有些太想当然了。 “二姐的话,我一定记在心底!”她认真地回答。 不论怎么说,二娘子的叮嘱都值得牢记。 二娘子摇了摇头。“其实这些道理,母亲也不是不懂!”她又叹了口气。“很多时候,懂了,又能如何……” 人毕竟是情绪的动物。 两姐妹就相对无言。 二娘子环顾着空荡荡的屋子,眼底也现出了不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百芳园里生活了这么些年,面对别离,她也不是无动于衷。 “这个家里,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杨舞。” 二娘子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 在聚八仙外头的长椅上,她就说过,自己最不放心的就是五娘子。 “性子又倔,脾气又坏……嘴也不甜。我在家的时候,还有人能约束得了她,以后……”二娘子就摇了摇头。 “二姐,我自然会劝着五姐的!”七娘子就乖巧地表了决心。 她也的确不讨厌这个小姑娘。 大宅门里,城府深不见底的人很多。 五娘子就好像一条小溪,尽管水流湍急,但一眼就能望到底。 二娘子就看着她笑了笑。 “那就看你的了。”她语调和缓,“将来……我不会亏待你的!” 二娘子言出必行。 说提拔封家,就在大老爷跟前进言,果真提拔了封家。 如今她开口做了这样的许诺,七娘子一时倒是心定了许多。 就算大太太将来靠不住,还有二娘子,能给她一点助力…… 两姐妹又谈了一会,小寒就进屋传话:李太太要见二娘子。 长辈召见,二娘子不敢怠慢,带着小寒匆匆离去。 七娘子只好和五娘子结伴踱出了幽篁里。 两个人都是一肚皮的心事。 五娘子没有取道长青楼,而是经过了小香雪。 小香雪已有几株梅树含苞待放,六娘子咭咭咯咯的笑声,清晰地从梅林里传了出来。 七娘子不由得会心一笑。 六娘子真是个开心果。 五娘子脸上也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小香雪里架了个秋千,就把这丫头乐得无法无天了!”她和七娘子议论。 “六姐性子很开朗。” 两个人就说起了百芳园里的玩物。 “除了小香雪里的秋千能荡,万花流落里的荷花、莲蓬可以采了玩,园子里就没什么好玩的了!”五娘子断言。 两人一头说,一头就经过了冷清清的七里香。 郁郁葱葱的桂树,都开到了院墙外头,几株四季桂还开着花,淡淡的花香沁了过来。 “八姨娘也去了小半年了!”五娘子感慨。 七娘子想到八姨娘,也不禁有些唏嘘。“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 “你来得晚。”五娘子就对七娘子说起了往事,“还记得我六岁那年,给父亲过小生日,八姨娘亲自吹了一曲洞箫,那晚月色很好,她在小舟上吹,外头来来往往的船,堵了一河,都听得没有声音了。一曲完了,才都喝起彩来,倒把娘吓了一跳!” 万花流落拐出院墙,就是一条河道,想当年八姨娘的箫声都能传出院墙,吸引得来往船客泊船细听,必定是技艺精绝。七娘子不由得悠然神往,五娘子却沉默了一刻,才慢慢地道,“其实现在回头想来,娘当时心底肯定不好受。” 五娘子今年九岁,六岁那年七娘子、九哥不过四岁,那时大太太应该正和四姨娘争权争得如火如荼。八姨娘弄箫,怕是不无邀宠的意思,大太太心底怎么会舒服? 七娘子只是笑,却没有答话。 “我倒是一直想问你。”五娘子也不在意,也扯开了话题。 七娘子就嗯了一声,望向了五娘子。 “那晚在父亲面前,你为什么替我求情?”五娘子的神色有些古怪,“我也知道,我一向对你不怎么好!” 七娘子不禁莞尔。 这样的小事,若不是五娘子提起,她都快忘了。 为五娘子求情,说起来,不过是看不过眼大老爷的无耻。 只会窝里横,在自家人身上撒气,算什么男人。 “因为你没有做错什么。”她诚恳地回答。 五娘子又沉默了下去。 七娘子就望着万花流落,似有意,似无意地叹了一口气。 “二姐出了门子,正院,就只剩我们姐妹俩了。” 五娘子垂下头,闷闷地道,“我还是不喜欢你!” 她娇艳如花朵的双颊上,浮上了两朵红霞。 要把这话说出口,也不大容易。 毕竟七娘子和她远无怨近无仇,除了她为难七娘子之外,七娘子是从不曾为难过她的。 “像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得不少。”五娘子的声调闷闷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熟悉的表情。 那晚在大老爷跟前受了一巴掌后,她就是这副表情。 “我是怎样的人?”七娘子倒觉得很有趣。 小女孩嘛,难免有些扭捏。 会把不喜欢说出口,其实已经有三分喜欢了。 “大姐姐和你都是这样……从来不会犯错!”五娘子迟疑地道,一边说,一边思索。“什么话,都说得恰到好处,什么人都不会轻易得罪!随便一件事做出来,都有两三重用意。” 七娘子失笑,“五姐,你高看我了!” “我有没有高看你,你自己心底清楚!”五娘子又露出了熟悉的泼辣。 “处处小心,不过是因为没有犯错的资本,我一个庶女,在正院被太太抚育……做什么事,当然都要三思,免得丢了太太的脸!”七娘子只好抬出了这个说法。 这话也没有错。 如果她是嫡女,又哪里犯得着这样小心翼翼。 五娘子就不说话了。 她紧抿着双唇,大眼睛看来看去,就是不看七娘子。 虽然未曾开口,但脸上已是写满了字。 “是,五姐不喜欢我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七娘子看得好笑,索性为五娘子说出口。 五娘子哎哟了一声,倒是现出了笑意。 “我可没有这样说。”她禁不住一个笑,“是你自己认的!” 七娘子就笑着白了五娘子一眼。 两人倒是都有了些别样的亲近感。 “不过。”五娘子又叹了口气。“其实说是讨厌,倒不如说是羡慕!” 真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七娘子不以为然。“我羡慕五姐,还说得过去些。” 五娘子刚要说话,就讶异地轻呼了起来。 “表哥?你什么时候进园子来的?” 七娘子一怔。 果然就看到许凤佳从远处慢慢地走了过来。 # 说起来,许凤佳也有许久没和七娘子照面了。 虽然他还是时常过来给大太太请安,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和几个女儿岔开。几次去西偏院探望九哥,七娘子也都有意回避。 虽说九哥受伤疑云重重,未必是许凤佳的错,但她对许凤佳就是有种见面不如不见的感觉。 “表哥。”她强笑着招呼了一句。 就躲到了五娘子身后。 五娘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瞧你吓的。”她倒是没有闪开,一副大姐的样子,挡在了七娘子跟前,“表哥进园子来有事呀?” “明日就要上船了。”许凤佳眼底也闪过了一丝笑意,“再进来逛逛。” 又看了七娘子一眼,“七表妹。” 他的声调还是那样缓慢。 七娘子勉强笑了笑,对许凤佳点了点头。 “噢,”五娘子也流露出了一丝不舍。“等明儿我去京城,再找你玩吧!” 许凤佳和七娘子不由同时露出一点笑意。 这次分手,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到时候男女大防……就不像是小时候,说见面就见面了。 许凤佳就笑着举手敲了敲五娘子的额角。 和五娘子说话的时候,他的态度显然要放松得多。 “一边去,我有话和七表妹说。” 五娘子非但没让,还警觉地眯起了眼。 “可别是又要欺负她!这都要走了,就别闹出事来了。”她的语气随意而亲昵。 许凤佳不耐烦地弹了弹舌头,歪头睨了五娘子一眼。 五娘子就只好拍了拍七娘子,低声说了句,“别怕,有我在。”就让到了一边。 七娘子就只好硬着头皮和许凤佳对视。 许凤佳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拖到了道边。 这条小路通向聚八仙,几个月前,二娘子和七娘子还在这里促膝谈心。 “别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 许凤佳的声音很低。 几乎就像是耳语。 七娘子不得不微微倾前,才能听懂他的话。 “你们倒是姐弟情深……我不管,这笔账,我就挂在你头上了。”许凤佳索性就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湿热的气息,吹拂得七娘子耳边一片麻痒。“总有一日,我一定要讨回来!” 七娘子忍不住微微缩了缩肩膀。 原来是来撂话的。 “你最好小心些,这事,可没那么容易完。若是被我四姨查出了真相……你的日子,恐怕就要不好过了!” 许凤佳自顾自说完,也没有等她回话,便松开手,退开了几步。 在午后和煦的阳光里,他的脸就像是镀了金,灿然之余,更增了神秘。 他张开口,似乎还想再说什么。 七娘子就不由得作出了倾听的姿态。 许凤佳犹豫了片刻,又抿住唇,转身快步离去。 七娘子垂下眼望着自己的脚尖,一时也没有说话。 五娘子轻快的足音响进了小径,“表哥没有为难你吧?” 说是不喜欢,话里的关心,却是显而易见。 七娘子抬起头笑了笑,摇了摇头。 “头摇得这么用力,倒像是小狗甩耳朵!”五娘子一下笑开了,划拉着脸嘲笑七娘子。 七娘子白了五娘子一眼,“走吧!九哥一个人在西偏院,肯定寂寞死了。” # 九哥倒不大寂寞,和李家的几个少爷在屋内上蹿下跳,不亦乐乎。 立春亲自劝了几次,都没有劝住……九哥脸上的疤痕已经开始落了,康复速度之快,令几个郎中都咋舌不已。 在床上躺了这么久,就算是成年人也想活动筋骨,更何况是精力充沛的孩子? 五娘子和七娘子才进西偏院,就听到了他们在西里间闹腾。 五娘子就一边笑一边进了西里间。 “十二郎,你又来逗引我们九哥!” 十二郎显然和五娘子很熟悉,笑嘻嘻地住了手,整顿衣冠向五娘子行礼,“五世姐!” 七娘子也抿唇与十郎、十一郎行了礼。 十郎还是第一次见,他面目方正,寡言少语,只是和七娘子对行了礼,就又站到书案前,翻看着九哥的藏书。 十一郎长高了些,穿着银鼠出锋的袍子,笑眯眯地和七娘子行了礼,又问七娘子,“最近可好?” “很好,十一世兄好?”七娘子也只好微笑以对。 十一郎笑着点了点头。 十二郎和七娘子见过礼,就又要回去和九哥上天入地的胡闹。 七娘子不禁暗暗皱眉。 这屋里有很多瓶瓶罐罐。 万一失手碰碎了几个,不是闹着玩的。 天气又冷,九哥抹了回春露,轻易还出不得屋子。 “九哥!”她轻喝。 九哥就面露怏怏之色,规规矩矩地走到了七娘子身边。 “大家好好地坐着喝茶,做什么跑来跑去的。”七娘子软语劝慰,又给五娘子打眼色。 五娘子忙拉了九哥和十二郎。“姐姐拿泥人给你们玩。” 十二郎就高兴地拍起手来。 几个丫鬟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十一郎看在眼底,暗自点头。 七娘子本来只打算打个招呼就回东里间,现在也只好坐下来喝茶,看住九哥。 十一郎就问五娘子、七娘子,“最近学到了哪里?” “在上《世说新语》。”五娘子笑着说,“才读到了容止。” 女学教育,不同于男学,上世说新语,是开阔几个小娘子的眼界。 十一郎笑着说,“与君共坐,如珠玉在侧,觉我形秽,说的是谁?” “是卫玠。”九哥抢答。 十二郎就眨巴着眼,“这话好耳熟呀!” 十一郎笑而不语,倒是十郎道,“是父亲昨日夸奖新科案首。” 九哥和五娘子都露出了注意的神色。“什么新科案首?” 官宦人家的子女,平时留心的也都是这些科举啊、官场上的事。 “据说今年的院试案首,生得和潘安、宋玉一样。”十一郎解释。“文采也好……几个见过的主考官,都赞不绝口,说他才貌并举,是将来的江南才子。” 江南人就是这样,好才重貌,但凡才子,总要有一副好相貌才对得起观众。 五娘子就有些好奇,“真有那么俊朗呀?叫什么名字?” “封锦。”十郎回答。 十郎说话,和十一郎、十二郎都不大一样。 十一郎是亲切,十二郎是稚气,十郎就是稳重。 五娘子倒没有觉得什么,九哥却已露出惊容。 # 第二日一早就下起了小雨,靡靡细雨,贯穿了二娘子的婚礼。 几个姐妹都在二娘子身边陪伴,并没有到前院偷看姐夫——有了雨,就不大方便在外院与百芳园之间蹿来蹿去。 三娘子看着二娘子缓缓妆成,戴上珠冠时,眼中就放出了止不住的羡慕。 身为侯府世子的正妻,二娘子有三品诰命在身,此时的礼服就要比平民家的百姓更华贵得多。 御赐的松江织金大红缎,赤金头冠镶了龙眼大的南珠……全福太太倾身为二娘子在唇上点了黄豆大小的胭脂,颊边贴了花钿,把二娘子妆点得娇美无双。 在丫鬟的搀扶下,二娘子款款起身,拜别父母。 大太太望着二娘子,已是珠泪满腮,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二娘子垂下眼帘,睫毛也有微微的颤抖,旋即又抿了抿唇,抬起头微微一笑,握住大太太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又拜了大老爷。 对父亲,她没有露出多少不舍。 再环顾姐妹。 众姐妹有哭有笑,有欣羡,有惊叹,都一一上前与她道别。二娘子点头叹笑,格外又握住了五娘子的手。 五娘子也泣不成声,直欲投进二娘子怀里。七娘子忙拉了五娘子一把,又冲二娘子真心一笑。 二娘子愣了愣,也就回了一个娇美的笑容。 窗外已响起了喜娘催请出阁的声音。 二娘子于是转身出阁。(未完待续) 58伏笔 二娘子被迎娶出门后,就直接上了运河码头的嫁船。 陪嫁的几房下人并八个丫鬟,都在身边侍候,还有自京城远道而来的喜娘、巧手的梳头婆子、南边的厨子……把披了红布的嫁船,塞得满满当当的。 孙姑爷带着前来迎娶的队伍,也装了一艘船,一并还有两三艘前后护卫的兵船,一道上了京城。 陪嫁已是先发了船,这几艘嫁船上装的都是人,船轻——走得就快,恐怕半个多月后,就能追上装了嫁妆的货船。 婚礼至此算是画上了半个句号,余下半个,就要等到腊月初一,京城那里办了酒席再说了。 连头带尾一个多月的忙碌,让大太太连着两三天都免了姨娘、子女们的请安,又请了欧阳家的郎中来开了太平方子,两副补药喝下去,总算是缓过劲来了。 因为二娘子的婚礼搁置下来的一些事,也到了解决的时候。 众人心底都是有数的。 “今年冬至来得早!”这一早起来,大老爷就和大太太商议,“我看也别大办了,太太平平地在家祠里祭过祖宗,就算是过了节吧。” 二娘子出嫁了,三娘子就是家中排行最长的女儿,当仁不让地坐到了大太太下首。 她就偏着头专注地听着大老爷的话,眼底流转着一丝喜意。 王家昨日又打发人上门给大太太请安。 四姨娘唇角也含了笑意。 她虽然打扮得很朴素,但嘴角的笑,脸上的光华,都不是朴素的打扮可以遮掩住的。 大太太就看了看三娘子。 她也露出了清浅的笑意。“老爷怎么说,就怎么办吧,把二婶也请来,好好地热闹一番。” 大老爷就点了点头。 二太太没有在九哥的伤势上做什么文章,那天来探望过后,几次进杨家,都没有提出要见九哥。 大太太自然放心得多了。 提到二太太时,语气也多了一份亲昵。 两夫妻又商议了几句琐事,大老爷就咳嗽了一声,缓缓起身。 五娘子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九哥受伤,除了罪魁祸首许凤佳,还有受害人并疑似策划人九哥,胁从犯五娘子。 大老爷没有发作主犯,却盯准了五娘子……虽然看在二娘子的婚事上,暂且按捺下了这件事。 但到了今日,就未必还会让这件事就这样轻轻过去了。 大老爷果然就看向了五娘子。 “小五跟我走。”他冲五娘子点了点头。 五娘子面露惊容,求助似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便跟在大老爷身后,出了屋子。 众人都不免露出了异色。 三娘子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脸上的笑意,却浓厚得快要溢出来了。 大太太就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旋即,又露出了笑意。 “都散了吧!过了冬至,你们就要开始上学了,可别丢下了功课。”她和颜悦色地对几个女儿开了口。 众人就依次退出了主屋。 “四姨娘慢一步。”大太太又笑着对四姨娘点了点头。 四姨娘的脚步就是一滞。 三娘子、四娘子也露出了忧色。 七娘子没有再看下去,她退出了主屋。 和六娘子说了几句话,七娘子便回了西偏院。 九哥的疤痕已经快落光了,余下一点点红丝在脸上,就像是指甲划出的淡淡血痕。 不过,稳妥起见,大太太还是不让他出门吹风,搬回主屋的事,也就这么缓了下来。 “七姐!”见七娘子回来了,九哥很高兴,“有什么好玩的事没有?” 七娘子就含笑摇了摇头,“还不都是那些老话。” 九哥顿时流露出几分失望。 几个大丫环都笑着打趣九哥难耐寂寞。 七娘子一边说笑,一边就趁势给白露打了个眼色。 白露眼珠一转,就笑盈盈地去拉谷雨,“走,咱们去东偏院,给九哥寻摸些玩意儿。” 五娘子屋里,什么木雕的猫儿像、天津的泥人儿,打的双陆棋、玉雕的围棋……都是应有尽有。 谷雨就笑着和白露出了屋,她是五娘子身边的丫鬟,去东偏院,自然是她来带路。 立冬昨晚值夜,现在回了自己屋里休息。 七娘子和九哥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立春。 自从接了照应九哥的差事,立春就很是上心。 这一个月全心全意扑在九哥身上,人都消瘦了不少,九哥吃的用的,都是她亲自把关。 也因为如此,她和七娘子的默契也就越来越深。 不等七娘子说什么,立春就笑着出了东里间,在堂屋里侍弄起了花草。 今时不同往日,还没到冬至,已有早开的红梅被送到了西偏院。 七娘子就轻声对九哥交代了大老爷的举动。 大老爷把五娘子带去外院,总不是只为了和他说说笑笑,享天伦之乐吧? 浣纱坞前的闹剧被强行压下了一个月有余,现在,也到了翻出来算总账的时候了。 九哥听了,却并没有露出惊惶。 眼里还闪烁着隐隐的兴奋。“还以为是什么事……父亲是一定会找我问个清楚的!” 这孩子实在是早熟得可怕了,七娘子不由得暗中扶额。 在古代,人们的确要普遍比现代早熟些。 十五六岁就要成亲,三十来岁就能做祖父母、外祖父母……还没过二十岁,或许父母就已经病故。 短暂的生命历程,就加速了古人的成熟速度,尤其是大户人家,很少有孩子过了四岁,还会满地打滚撒娇放赖。 自从懂事的那一刻起,礼仪教育就被灌输到了他们脑中,而在这样钩心斗角的环境下,也很少有人会懵懂到十五六岁——那几乎可就是婚配的年纪了。 虽说如此,但九哥也依然是太早慧了些。 七八岁的孩子,如六娘子这样已经算是聪明了,懂得藏住自己的小算盘,嘻嘻哈哈的,掩饰着心底的想法。 不过就算如此,六娘子的心思在大人跟前,也就像是清澈见底的溪水,一眼就能望穿。 三娘子这样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尚且还时常露出马脚。否则,也不会为众人所厌。 但九哥呢? 恐怕谁都看不透他! 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就像是个孩子……你知道他是真这么稚气,还是隐而不露,潜而未发? 但到底年纪还小,沉不住气。 自己不过是被许凤佳刁难了几次,这孩子就出手了。 七娘子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你总要指点指点你七姐,告诉我该怎么说话吧?” 九哥不以为然,“七姐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就保持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也不能说不对。毕竟七娘子本来也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以九哥这样小小的年纪,能不能瞒得过大太太、大老爷这样的人精。 七娘子还是有些不放心。 但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九哥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 就算是为了自己和许凤佳作对,又如何?本来就是许凤佳无理在先。 大太太会为此和九哥生分,大老爷却不会管那么多。 他只有九哥一个儿子。 如果九哥能成功敷衍过去,固然好。 可如果不能,也算是上了一课,日后行事,就会更加稳妥。 有时候一味保护一个人,反而会限制他的成长。 七娘子没有再多说什么。 # 到了下午,大太太遣了梁妈妈来,带着丫鬟为九哥搬家。 以梁妈妈的身份,当然不用亲自做活,她进了东里间给七娘子请安,“前些时候家里人手不够,倒叫七娘子这里短人使了。” 七娘子笑眯眯地和梁妈妈客气了一番,又问,“太太早上把四姨娘留下,说的是什么事啊?” 以梁妈妈的身份,不会不知道七娘子和大太太的关系。 七娘子这是没有把梁妈妈当外人,所以才明目张胆地冲她打听消息。 梁妈妈瞥了屋外一眼。 白露正依依不舍地与立冬拉着手说话。 九哥要搬回主屋,临时凑出来的养病编制自然也就跟着解散了,白露就回到了七娘子手下侍候。 她就弯着眼,压低了声音,“太太把王家的事向四房挑明了。” 七娘子一点都不讶异。 也到了该明说的时候。 王家人三番四次的打发人上门,估计也是兴起了正式提亲的念头。 之前托人上门说合的时候,大太太这个主母不在家,现在要正式上门下聘换帖了,自然要来人问过大太太的意思,是怎么行事才更妥当。 杨家就算架子再大,也不好等王家都派了媒婆持了庚帖上门提亲了,再说拒绝的话。 梁妈妈很有八卦的兴致,“四房一听,脸都白了!当下,手里的茶杯就没有拿稳,哐啷啷地落到了地上……” 四姨娘还从来没有失态成这个样子! 七娘子不免有些神往。 “太太就有些不高兴,就说了四房几句,说她行动粗鲁……没有教养。”梁妈妈眉眼弯弯。 大太太多少天来的一口恶气,今日总算是得到了宣泄。 “四姨娘怕是什么都没有说吧!”七娘子又问。 想到了四姨娘试探她时那显而易见的紧张,她心里倒是有些不忍。 天下父母心,四姨娘汲汲营营,机关算尽,为的还不就是给三娘子说上一门好亲! “嗐,太太也是一开始就把话摊到了桌面上,连老爷都是这个意思……她还有什么好说的?”梁妈妈不以为然。 如果大老爷与大太太夫妻联手,四姨娘就是能为再大,又怎能翻得了天? “想必是失魂落魄了!”七娘子也只好这么说。 “可不是?摔了那个茶碗,就只会应是……从头到尾,魂不守舍,连笑都露不出来了。” 梁妈妈也露出了三分高高在上的怜悯。“这做姨娘的,说到底还不都是奴……” 说到一半,又连忙收住了,暗自责怪自己失言。 这屋里现坐着的少爷小姐,还不都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七娘子却不大在意。 姨娘嘛,不管原来是什么身份,进了门,都是半个奴才。梁妈妈说的也没有错。 “想必后院能安稳上一段日子了!”她长出了一口气。 四姨娘搞风搞雨,一向是目标明确。 如今……她的盘算落到了空处,一下又要从头开始。 就算四姨娘的心性再坚强,恐怕也要消沉上好一阵吧。 梁妈妈也笑了起来。 知道敌人会被打击,与眼见敌人被打击得失魂落魄,其中的快感当然差很多。 “太太这会子正是高兴的时候,脸上的笑就没有断过!”她和七娘子感慨,“这么多年来,太太也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 “五姐回来了吧!”七娘子就想到了五娘子。 五娘子估计是没有吃太大的苦头。 “嗯,去了不一会就回来了,说是老爷也没有问什么,反而还温言抚慰了几句。恰好外头又来了什么新案首拜见老爷,五娘子就回避出来了。”梁妈妈看了看堂屋。 九哥此来只是暂住,东西并不多,这么一会工夫,也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七娘子就起身将梁妈妈与九哥一行人送出了院子。 九哥被人高马大的奶妈子抱在怀里,脸上围得密不透风,犹自冲七娘子挥手。 七娘子不禁莞尔。 站在台阶下看着他们渐渐都转出了西偏院,才转身回屋。 “这个年,应该能过得太平点了!” 她自言自语地感慨。 白露和立夏对视一眼,也都露出了笑容。 “这年过得舒坦不舒坦,还得看九哥那头,能不能把事儿糊弄过去。”立夏一边把玩物器具往西里间倒腾,一边念叨。 七娘子倒没有太多的担心。 “九哥的身份摆在那里……又怎么会糊弄不过去?许家的表少爷,还不是糊弄过去了?” 她在书案前坐下,整顿起了许久未动的文房四宝。 “表少爷也真古怪!”白露抱起白瓷观音尊,放到了多宝格上。“咱们家的这几个姑娘,也就是七娘子性子最好……偏偏就和您卯上了。” “你这话说得我可脸红了。”七娘子格格的笑,“西偏院的人说我好,不算什么,别屋的丫鬟说我性子好,才是真的好!” “五娘子身边的谷雨、六娘子身边的大雪,哪个不说您是个好性子?”白露不以为然。她寻常跟着七娘子出屋,交游也广。 中元端着小小的鸡心宝石杯进了屋子,“姑娘,听说二娘子从前都接了花瓣上的露水来泡茶,昨儿下雨,我也接了一小杯!” 中元这丫头老实是老实,有时候却和六娘子一样,有些异想天开的妙主意。 七娘子就笑着说,“摆在那儿吧,这么一点,够做什么用,下回下雨,你拿个盆子去接。” 中元顿时高兴起来,“我也这么想!上回太太赏的梅花盅,拿来接雨水就正好……” 众人不约而同,都笑了起来。 屋内的气氛一片和睦。 外头又传来了立春的声音。 “说什么这么开心!”立春笑着掀了帘子,进了西里间。“小祖宗把随身的几本书落在了床架上,如今床倒是拆出去了,书却不知去了哪里!” 只是来暂住,九哥睡的便是寻常樟木拼凑的架子床,回主屋后,架子床就拆卸出来归进了小库房。 大家就都放下手里的活,帮着立春找书。 立春就悄悄拉了拉七娘子的袖子。 七娘子就起身与立春一道站到了屋角。 “也不知道九哥与大太太说了什么……太太倒是没有生气!反而让王妈妈领了几个心腹的媳妇进了百芳园,还要了轻红阁的钥匙!”立春有些不解,“……就是来和您说一声。” 七娘子也很惊奇。 怎么又扯到了已去世的三姨娘?(未完待续) 59好奇 大太太和大老爷都没有再提到九哥受伤的事。 连四姨娘都反常地没有以这件事来做文章。 才从大太太屋里回去,她就病了。 一并连三娘子都告了病。 众人谁不是心知肚明:四姨娘得的,肯定是心病。 大太太派人到轻红阁去翻检了一番,回头,又在观音山给去世了的几位姨娘做法事超度亡灵,连九姨娘都有份,足足享用了七天的水陆道场。 七娘子心下十分纳罕。 “这九哥也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她私底下和立夏议论。“竟然这么藏得住事!” 白露终究是过几年就要出嫁的人,平时也不大热心于这些阴私。 立夏却是七娘子的嫡系,和她说话,当然要放心得多。 “没想到九哥居然这样有城府。”立夏也附和。 最近这段日子,九哥该吃吃,该喝喝,该玩闹还是玩闹,就好像之前的这段波折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份心胸,连七娘子都不得不佩服。 大太太和大老爷倒是频频有所动作。 一下,给去世了的几个姨娘做法事。一下,又大肆翻修轻红阁,把轻红阁打扫得纤尘不染,还重新粉了一遍油壁。 有心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想到了去世的三姨娘。 七娘子就又向白露打听,“三姨娘究竟是犯了什么忌讳?” 她想到了几个月前,八姨娘并一对双胞胎女儿去世的时候,大老爷也在观音山给三姨娘排了法事。 心底就有些颖悟。 白露也一片茫然,“我进来服侍的时候,三姨娘已经去世了。府里也没有谁敢提起这件事……” 她们这样的丫鬟,平时对这种府中秘事,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知道得太多,反而很难脱身。 看来,在白露这里是得不到消息的了。 三娘子、四娘子也都不是合适的对象…… 七娘子就想到了六娘子。 进了腊月,女儿们都没有上学,闺阁也不动针线。 六娘子成天拉七娘子去东偏院玩耍,与五娘子打双陆,画小像。 在府里过了腊八,大太太又带着九哥并几个女儿去光福香雪海小住。 因为四姨娘与三娘子都“病”了,大太太就顺势把四娘子留下来服侍生母并姐姐。 大老爷今年也很有兴致,陪在大太太身边,在香雪海里的冲寒馆住了两三天,才进铜观音寺,与住持说法论道。 这一次,他把九哥也带在了身边。 到了腊月里,香雪海里就住满了达官贵人,连李文清李家、张唯亭张家,都一并到了香雪海小住。女眷们闲了没事互相串门,男人们也就只有到铜观音寺去与住持修和大师诗歌唱酬,讲道论经。 把九哥带在身边,就是为了让九哥结识这些叔伯辈,将来大老爷退下来了,九哥才好接过大老爷的人脉。李家、张家,也都把继承人带在身边,听取大老爷的指教。 大老爷这是已经把九哥当作大人了。 七娘子不禁越发好奇起来。 看着九哥的眼神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只觉得这孩子别样的机灵,小小年纪,该知道的一样都不少,既知道心疼自己,又知道两人最好不要太亲近。 九哥是在大太太的溺爱下成长起来的,,能知道这些,已经算是难能可贵。 没想到这样可大可小的一件事,居然被九哥处理得这样风雨不透,连一点波澜都没能激起来,就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就连大太太看着九哥的眼神都没有什么不对,还是和以往一样的慈爱。 七娘子第一次知道,原来好奇也是一股很强大的力量。 这件事云山雾罩,迷雾重重的……反而让她更想查个清楚。 冲寒馆地方不大,不过是三进的院子,住了大老爷夫妇俩并三位姑娘、一位少爷,还有跟来服侍的丫鬟仆妇,小院子就挤得满满当当的。 五娘子又成天与六娘子在一起,七娘子一直找不到与六娘子单独说话的机会。 进了腊月十五,李太太来找大太太说话,神色很凝重。 两个人关了堂屋的门,连服侍的二等丫鬟都打发了出来,只留下最得力的妈妈在屋里端茶倒水。 十一郎与十二郎就被交给了五娘子,“带着兄弟们一道去逛逛梅林吧!” 冲寒馆往上,整整一座小山头都是杨家的地,种了几十亩的梅林,众人在香雪海住了五六天,也不过逛了一两处。 五娘子就和十一郎商议,“十一世兄,我们去看绿萼呀?” 十一郎含笑点了点头,又关切地问七娘子,“隔得远了些,七世妹能走得了那么久么?” 几个孩子出门,又是在山头上走动,没有用车马的道理,就算是杨家女,也只能凭着双脚跋涉。 七娘子望了六娘子一眼。 六娘子满面的兴奋。 七娘子也就没有把婉拒的话说出口:就算她借故留了下来,六娘子也是一定会去的。 “若是我走不动了,便叫六姐背我吧。”她笑嘻嘻地说。 六娘子转了转眼珠,“你沉得很!我可不要背你,叫五姐背。” 众人都笑了起来。 唯独十二郎还是一脸怏怏——知道九哥跟着大老爷去了铜观音寺,他就是这个样子。 “特地给九哥找的蝈蝈葫芦范!”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紫红色的小方葫芦给几个杨家女儿看,“谁是九哥的贴身丫鬟,快好好收了,这可是北边来的上等货色,平时专供宫里的!我费尽心思,才淘蹬来这么一个……”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抢着扒开葫芦提看里头的小蝈蝈,“好精致的葫芦范子!” 十二郎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别在外头瞧,先放到炕上温着,这玩意儿金贵,一见风就死。” 几个人就慢慢的往山头踱去,身后倒跟了十多个丫鬟。 五娘子拉着十二郎,跑在最前头,一路呼喝喊叫,把林间装点得分外热闹。 十一郎就向七娘子赔罪,“上回说要讨拓片来送给七世妹,倒是一直没能找到时机。” 虽然拓片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但坊间也没有售卖,十一郎也是要派人去问司徒庙的知客僧讨要。恐怕是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到光福的机会吧。 “不要紧,无非是五姐想要那东西,我连卫夫人的字都临不过来,得来也是无用的。”七娘子就客客气气地谢十一郎,“十一世兄多费心了!” 六娘子就举手遮住了一个小小的呵欠,“今年的绿萼倒是开得好。” 七娘子不由得和十一郎相视一笑。 六娘子真好似张宣纸,从头到脚,写满了可爱二字。 十一郎就放柔了声音问六娘子,“六世妹的绣艺想必是更精进了吧?” 六娘子就眉眼弯弯地比划起了黄绣娘新教的乱针法。 七娘子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和十一郎说话,她总有种淡淡的不自在。 几个人走了几步,就在半山处的小亭子里坐了,十二郎采了两三根含苞的梅枝,“我们明日就回苏州去了,就得挑没开的采,到了苏州,才能开得久一些。” 五娘子也采了几朵开得正盛的绿萼梅,笑盈盈地给十二郎插了满头,“真是个风度翩翩的簪花少年郎!” 十二郎猛地一甩头,花落了满地,“现在谁还簪花呀!五世姐只会笑我。” “怎么?”六娘子不免愕然。 当时簪花并不是女人的专利,路边多的是招摇而过的簪花恶少,就连寻常人家的子弟,也有按时令簪花妆点的习惯。 “现在满城没有少年簪花了。”十一郎就笑着代答,“都说全苏州只有银花案首一个人配得上簪花!” 六娘子面上的不解就更浓了,“什么银花案首?十一世兄有话总要藏了一半。” 五娘子却是面色一变,急急地问,“说的可是今岁的秀才案首封公子?” 十一郎望着五娘子的眼神,多少就带了一丝讶然。 七娘子也觉出了不对。 闺阁中的女儿家,当然也不是不能谈论外头的少年。 不过,在别家的男孩子面前表现得这么急切,多少有些失态了。 五娘子也有些不好意思,咬住唇没有说话。 十一郎哈哈一笑,却也没有多问什么。 “正是今年的案首封公子……本来院试案首,也不算什么。”十一郎的话里,自然而然就带上了一分傲,“不过这位封公子实在是生得太好了,据说当日簪了银花、穿了新衣从府学出来,当时便围了上千的人,都说‘簪花者千百,皆不及案首’……此后还有谁愿意簪花?” 六娘子便瞪大了眼,带着惊奇地道,“竟有这样好看的人?岂不是如传说中的那、那、那……” “正是如宋玉、潘安般俊美了。”十一郎笑着望了六娘子一眼,眼中透出了温存,“人也很聪明!父亲也很看重他的文章,还特地请了张先生来读……恐怕张先生要把他收为入室弟子,也未可知了。” 张唯亭一向很少收徒,仅有的几个弟子却都在朝为官,当年科考的名次也不低。 七娘子不由得也露出了急切的神色。 却强忍着没有追问。 封锦和她之间的联系并不光彩。 就算瞒不过自家人……也没有必要被李家人知道。 五娘子却已经追问,“张先生答应了没有呢?” 七娘子心底就敲响了警铃。 不期然想到了梁妈妈的话。 “老爷也没有问什么,反而还温言抚慰了几句。恰好外头又来了什么新案首拜见老爷,五娘子就回避出来了。” 新科案首,说的不就是封锦吗? 五娘子也有十岁了,这个年纪,就算是在现代,也有些孩子都会认认真真地谈起了“恋爱”,更不要说早熟的古代儿童了。 该不会是对封锦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吧! 可话说回来,五娘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封锦和九哥倒有五分相似,就算再俊俏,那也是看惯了的样子。再说,五娘子也曾与许凤佳同进同出、和权仲白擦身而过,这都还是七娘子知道的几个。 十一郎就算有惊讶,也都没有表现出来。 “张先生素来不会轻易收徒,现在恐怕还在犹豫吧。”他一语带过。 五娘子张开口还要再问,七娘子却是笑着转了话题,“也不知道李伯母有什么事这么着急找母亲商议。” 她就悄悄地伸手拧了五娘子一把。 六娘子看在眼里,倒是微微一笑,也帮腔问十一郎,“是呀,很少见到李伯母面色那么沉肃呢!” 十一郎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十二郎。 十二郎正喝着温热的灵芝饮,好像没有听到六娘子的问话。 五娘子被七娘子一拧,一个机灵就清醒了过来,不禁又是感激,又是生气地瞪了七娘子一眼。 此时便伸手去扭十二郎的额角,“你和我装什么大人……”嘻嘻哈哈地,和十二郎追逐着出了亭子。 十一郎就笑着说给六娘子与七娘子听,“京里最近不大太平,又有数十位排的上号的老大人上书,请皇上恩准太子出阁读书……谁知道这当口,皇后娘娘又病了,闹腾了一个来月,皇上发了好大的火,纠了个错处,倒摘了好些官帽子,这里头就有福建布政使王家……”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吓了一跳。 官场上的事,这些官家小姐没有不关心的。 就算再不懂事,也晓得自己的荣华富贵,就系于这些诡谲的政治风云之中。 福建布政使这样的封疆大吏,一旦卷进了夺嫡的风波里,也是说免就免…… 七娘子倒是为三娘子庆幸起来:事到如今,王家的那门亲事没成,倒是她的幸运了。 “王家是站在哪一边呢?”六娘子就问。 十一郎苦笑了起来,“这谁知道,不过,送信的人才到笑冬风,母亲就叫人备了轿子上冲寒馆来了……” 想来,这事与李家和杨家,也有很大的关系。 几个孩子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出神。 五娘子一道与十二郎说笑,一道又进了亭子,“怎么都不说话了?” 娇甜清脆的声音里,漾满了笑意。 七娘子望着五娘子红扑扑的脸蛋,没来由地就想叹气。 # 大太太也正和大老爷感叹,“王家那样硬的底子,说倒也就倒了!这还好是没有说到亲事上……” 大老爷面色深沉,歪在云锦抽丝小迎枕上,徐徐地道,“也不过是杀鸡儆猴……只是怎么就轮到王家倒霉了?” 大太太缓缓长出一口气,“不过,根基倒也还在的,没有几年,说不准又起来了。” “不要说几年,皇长子要是愿意使上劲,恐怕转眼就又起来了。”大老爷喃喃地道,“皇上虽然发落了几个不痛不痒的人物,但始终也没在出阁的事上松口。圣心难测,真是圣心难测……” 大太太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走得越高,看得,就要越远!”她的话里带了一丝决绝,“还是让二弟不要回苏州了!” 尽管许家、秦家都是杨家的亲戚,但说到底,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立场。 二老爷就不一样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家里的矛盾再大,对外也都还是一家人。 自从大老爷亲笔写信狠狠地申饬了二老爷一顿,二老爷就收敛了很多,渐渐远离了皇长子一派。 现在留在京中探听消息,也不至于为杨家带来什么危险。 大老爷就讶异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不是说二弟回家过完年,就把二婶带上京去?” 大太太微微一顿,露出了一刹那的不自然。 “家里的事,又哪里比得上外头的凶险。”她很快就拧了眉头,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 大老爷就露出了沉思之色,望向了窗外的梅海。 一片无边香雪,正在苍灰色的云下怒放。(未完待续) 60作祟 王老爷被摘帽子的事,在朝堂上的确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 四姨娘却很快恢复了精神,连三娘子脸上,也重新现出了笑。 王家已然是兵荒马乱,自然没有心思也没有脸面再来杨家提亲,三娘子的亲事,也就又回到了原点。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若是当时真许了王家,以大老爷的一诺千金,自然不会轻易悔婚……嫁到现在的王家,三娘子可就没那么舒服了。 大太太却反常地没有被四房的喜悦困扰。 自打消息进了江南,整个腊月并正月,杨家门前就没有断过车马,男客女客轮番上阵,大老爷与大太太忙得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大太太更是犯了咳嗽,请医延药,又闹得不可开交,兼着四娘子每年春天都有些哮喘,今年病势有些沉重,百芳园内人人都有事忙,府里就太平了下来。 一转眼就又进了四月。 大太太到四月底才想起来要请人到余杭去接初娘子回家过端午。 初娘子今年正月生下了李家长孙女,虽然不是男丁,李家人却也十分高兴,洗三、弥月都办得很隆重,一点都没有重男轻女的意思。 大太太就很感慨,和大老爷念叨,“还是低嫁舒坦。” 二娘子嫁进定国侯府没有多久,就开始主持中馈,孙家家大业大,杂事也多,许夫人、秦大人与杨家来往的信里,都提到二娘子出嫁没几个月,就瘦了不少。 大老爷也很高兴“初娘子有福气,就看今年秋闱,大姑爷能不能考上举人了。” 考上举人,就有买官的资格,在二姑爷孙立泉面前,也不至于抬起头来。 大太太笑着点了点头,“听说大姑爷平时读书很刻苦!等闲连书房都不出。” 几姐妹也商议着留初娘子多住几日。 “眼下是大姐姐和二姐姐,没过多久,恐怕三姐姐和四姐姐也都要出门了!”六娘子倒是小大人样地叹了一口气,“家里的人口也就越来越少啦。” 女儿多的家庭就是这样,人越嫁越少,到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九哥。 “也会有新人口的!”七娘子就笑着安慰六娘子,“家里还有这么多姨娘……通房……” 六娘子就看着七娘子笑了笑。 大老爷这几个月,倒是疏远了浣纱坞的人,专在溪客坊歇脚。 把个霜降美得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成日里摔盆打碗的,仿佛不闹出一点动静,就不能显示出自己的得宠一样。 不过……大太太却没有叫七娘子去问策。 九哥到底还是浮躁了些,虽然是一片好意,但他的举动,终于是叫大太太对七娘子有了些猜忌。 七娘子却并不焦躁。 早在九哥受伤的那天晚上,她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没有过不去的坎。 只要她能继续把低调路线走到底,大太太总也不可能一直怀疑到她出嫁吧?再过上几个月,这份没来由的疑心,也就自然会消散了。 几姐妹一边谈天,一边出了家学。 三娘子和四娘子手挽着手,早去得远了。 五娘子就提起了大姑爷李意兴,“……当年上门来迎娶的时候,我恰好病着,没看着大姐夫的模样,去年来送节礼,偏巧我又不在,也不知道今年他会不会陪着大姐姐过苏州。” 六娘子笑道,“大姐夫也不过就是一个鼻子两个眼,老实巴交的,多俊俏也没有。” 五娘子转了转眼珠,“那也要看和谁比了,若是和貌寝状元比,大姐夫也算是个翩翩少年郎,可若是和银花案首比嘛——” 貌寝状元说的是上科魁首范智虹,虽说也是个少年才俊,二十郎当岁就中了状元,但丑得连皇帝见了都惊呼起来,他貌寝状元的名声,也就传遍了天下。 最近这几个月,五娘子总是很积极地议论着封锦。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只好安慰自己: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总是春心萌动,见了个好看的少年,有所意动,也是很正常的事。 恐怕没过几年,五娘子就会把这个名字抛到脑后吧。 六娘子也好奇地道,“这个封案首好生奇怪,都拜了张世伯做老师,却不跟着张世伯上门来见一见父亲。” 以杨家的地位,一个秀才案首能沾得上一点边,将来都受用不尽,封锦都进了李文清的家门,由李文清引荐给了张唯亭,可见得并不是反感趋炎附势,一心苦读的清高之辈,如何却不进一步巴结上杨家,的确是令人费解。 七娘子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盘旋下去。 九姨娘地位卑微,很少有杨家人记得她的娘家姓封,不过,如果议论得多了,恐怕这个谈不上是秘密的秘密也很难再保守下去。 以九姨娘的身份,难免为封锦带来难堪。 “王太太昨儿又上门来了。”她就提起了王家六房的十七太太。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是一脸的习以为常。 “王家现在乱成这个样子,她不多巴结着母亲和张太太,十七老爷的生意哪里做得下去。”五娘子就点拨七娘子,“杨棋,你遇事也要多想想里头的根由。从前王家兴头的时候,王太太和我们家走动得哪有那么勤快。” 七娘子只好浅笑。 三个小姑娘就拐进了正院。 恰好和二太太撞了个脸对脸。 “二婶!”几个人就连忙福身行礼。 二太太满面是笑,“上学回来了?”又道,“我才说着该给八娘子启蒙了,过几天,就把她送到家学来。” 最近二太太上门的脚步也勤快了不少,大太太虽然还不太热情,但见她几次上门,九哥都没有出什么幺蛾子,便也渐渐地缓开了脸色。 几个人站在当院说了几句话,也就各自回了屋子。 七娘子才进了西偏院堂屋,立夏就迎上来送了一杯凉茶,“快进端午了,这天是眼见着热起来。” 上元和中元在当屋的小圆桌上摆着碗筷,“今日有姑娘爱吃的腊味三蒸。” 七娘子就笑着说,“倒要多吃半碗饭。”一边解了裙子,进净房洗了手掸了灰,出来坐下吃饭。 “姑娘平时也着实吃得太少了些。”立夏在七娘子身边服侍着,一边和她说些琐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要多吃些才好。” 吃过饭,睡了午觉,起来进朱赢台绣花。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兴地延绵了下去。 # 端一日,余杭终于来了人送了信,说是初娘子已经从余杭动身,恐怕一两天内就能到苏州了。 大太太终于找了七娘子来说话。 “也该让九哥从堂屋搬出去了。”她开门见山。 七娘子就吓了一跳。 “九哥眼见着一天天大了,还住在堂屋,就有些不成体统。”大太太却没有留心到七娘子的讶异。“五娘子也快十岁了,不好再住在正院。” 正院有时也会进些男客,五娘子小的时候是无所谓,过了十岁,出入就有所不便。 看来大太太是想让五娘子挪进百芳园,把九哥搬到东偏院。 七娘子就懂得了大太太的意思。 九哥一向跟在大太太身边,并没有自己的一套人事班子。 自从两个大丫环小雪、处暑都遭了疑心,被贬斥回家,连带着新来的两个替补也因为九哥受伤的事吃了挂落,九哥身边就只剩立春一个人照应,几个月下来,立春人都瘦了一大圈。……指望她一个人来照应九哥,实在是太难为立春了。 再说,独立到东偏院,就不能混着使大太太屋里的人了。 她就静静地望着大太太,等大太太继续往下说。 “不过,九哥身边的丫鬟,却实在是难挑。”大太太也不免露出少许愁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连着挑上来的人,都是在别处妥妥当当,到了九哥身边就开始闹幺蛾子!” 七娘子还是笑,没有说话。 大太太只好自己揭开了谜底,“我冷眼看了几个月,倒觉得你身边的立夏是个稳重的,你看……” 她就双目炯炯地望着七娘子。 七娘子有了几分好笑。 大太太要是觉得这样的手段能试探出她的心意,未免也小看了她。 “立夏年纪小,还不太懂事。”她从容地回复,“再说,是跟着小七从南偏院出来的,恐怕,行事还有几分的土气……” 话中的犹豫就分明地体现了出来。 七娘子演技一贯不大好,要不然,她还真想演得更忐忑、更过火一些。 大太太神色一宽。 如果七娘子心心念念都是拉拢九哥,这样上好的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 这孩子还是很知道分寸的! 又不由想起了浣纱坞前的那件事。 若果九哥所说是真,这里面就没有七娘子一点事了。 这小半年来,自己冷眼看着,平时小九和小六的话,都要比和小七多些……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露出了一点真正的烦躁。 “一天大,两天小的,还和我住在一间屋子里,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这话和刚才的官方辞令比,意思虽然是一个意思,但语气就已经换做了亲昵。 七娘子也陪着大太太愁眉不展。“府里这一两年,也很不太平!还有很多未解之谜……”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会心一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 虽然不关自己的事,但有了机会,还是忍不住要探听一下。 也只有孩子会探听得这么明显。 她就半遮半露地告诉七娘子,“恐怕是三姨娘在作祟!” 七娘子瞪大了眼。 心中就有了些模模糊糊的想法。 古代人和现代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的见识太少了。 对自然,对鬼神,古人都怀抱着虔诚的敬畏之心。 作祟这样的话,在现代当然会被斥为无稽之谈,但在这个时代,是有很多人认真地把身边的怪事解释到鬼神身上的。 九哥不合情理、莫名其妙的举动,如果是因为三姨娘在作祟……一下就什么都能解释得通了。 “三姨娘究竟是……”她把话说了一半,才吞了回去。 大太太脸上就闪过了一丝恨意,却也有分明的恐惧。 “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双手合十,“这次在观音山特地给她做了七天道场,就算有再大的怨气,也该转世投胎了!” 七娘子连忙整肃脸色,陪着大太太念了几声佛。 心里却想到了八姨娘去世的时候,大老爷吩咐给三姨娘做法事的事。 大太太就又和七娘子商议,“话说回来,连小雪和处暑都不能放心了,也不知道这院子里能放心的人还有几个。” 能进正院服侍的丫鬟,哪个身后没有一大家子人口? 大家都在杨家讨生活,就算能保证丫鬟本人的忠心,谁能知道她背后的那一家人心底在想什么? 七娘子也感慨,“像立春这样,家里没有什么人口,又能干老实的丫鬟,要是多几个就好了。” 大太太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一时间,真有几分求贤若渴的样子。 “就算有了立春,她一个人也还是不够……” 七娘子不由一喜——听大太太的口气,是不会在立春身上打别的主意了。 像杨家这样体面的人家,儿子屋里的丫鬟,大老爷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就算原本对立春有什么心思,恐怕现在也淡忘了吧。 尽管这事与七娘子没有什么利害牵连,立春这小半年来,更是很少往西偏院走动,但却也着实让人高兴。 深宅大院,能温暖人心的事太少了。 花样的少女,本来就值得拥有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丈夫。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七娘子也没能拿出更好的办法来。 九哥院子里的事,她始终不愿插手太多。 大太太只好把这事先放了放,说起了三娘子的婚事。“……四房是见天在老爷耳边叨咕着,说是要在王家上门前把三娘子的婚事定了。” 原本大太太与大老爷商量好了,等王家上门提亲,便借口推掉这门亲事,等一年半载,风声过了以后,再为三娘子说亲。 现在王家自顾不暇,也没有提亲事的心思,四姨娘想借机把三娘子的婚事定下来,也不能说是个很差的思路。 毕竟三娘子今年也十四岁了,如果真要等王家上门提亲再回绝,这一耽搁,就是两三年。女孩子的青春可等不起。 不过,看大太太的样子,是打算卡一卡三娘子的亲事了。 七娘子噗嗤一笑,打趣大太太,“您也不必着急,四房亏心事做得多了,自有现世报等着,没准改日王家还真就上门了……”她罕见地刻薄了四姨娘一把。 大太太被七娘子逗得哈哈大笑,“从来不知道七娘子有这样一张巧嘴!” 七娘子略带害羞地笑了笑。 要和一个人打好关系,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和她有相同的喜恶。 虽然七娘子并不擅长演戏,但抒发一下对四姨娘的厌恶,对她而言也不是很难的工作。 大太太对七娘子果然又多了几分亲近。 “其实,”她就带了几分沉吟,对七娘子透露,“三月里,天水的桂家托人带了话来,也有意思要和我们结一门亲。” 七娘子眉头一挑。 宝鸡杨、天水桂,桂家也是西北豪门,和杨家往来频密,七娘子对桂家不能说不熟悉。 不过,大太太三月里就收到了信,却是现下才对自己提起……(未完待续) 61归宁 “桂家也是大族!”她就笑着向大太太提起了自己在西北的见闻,“前些年在西北的时候,虽然还小,但是依稀还记得,有些落魄的族人,也不过就比寻常农家稍好些罢了。” 世家大族,必然是兴旺发达,子孙无数,除了核心的几房之外,旁支偏房也不可能个个都财大气粗。大老爷要不是自己争气考上进士,又娶了秦家的小姐,这一支也早没落了。 大太太就笑着点了点头,“能和我们家说亲事的,也就是桂家的老九房了!” 桂家是武将,和杨家又不一样,进了军队,军功就是自己杀出来的。桂家九房历年来子孙旺盛,多出骁勇之士,已有隐隐跃居大房之上的势头,如今的镇西将军桂明就是老九房出身,年纪才只三十余,就已立下了几件大功,大有把桂家的名头发扬光大的意思。 “皇上这几年恐怕又要在西北生事。”大太太就分析给七娘子听,“以桂将军的勇猛,想要不大放异彩恐怕都难。” 桂家正处于上升期,又是相较文官更安稳的武官,两家同为陕西世家,多年来联络有亲,是很合适的结亲对象。 就是因为太合适了,大太太恐怕未必愿意把三娘子说过去吧。 七娘子就有些惊奇地望着大太太,“按母亲的意思……桂家竟是不可多得的上等人家了?” 大太太就微微一笑,“要说不好,却也是有不好的地方,你没有去过天水,怕是不知道。这些年西域乱得很!商路不通,就很少有人往西北走……虽然是边境重镇,但却十分萧条。” 天水虽然也有塞上江南的称号,但和鱼米之乡苏州比,恐怕就少了几分繁华。 更不要说这些年边境一直不大太平,时不时地就会爆发几场小规模的战争,驻守在天水附近的将领,随时都有出征的可能。 嫁进这样的家庭,就算有权有势,恐怕生活也没有多少趣味吧! “再说,桂家家风严谨正派,镇西将军虽然这几年渐渐地起来了,但恐怕手里却没有多少银钱。” 大太太的这句话,才揭露了桂家最大的弱点。 又是随时可能披甲出征的武将,家里又没有多少钱,三娘子嫁过去虽然诰命不低,但说起来,生活趣味和初娘子、二娘子比,那是天上地下。 这门亲事要是说起来,也不能说不体面。桂家的几个儿子将来肯定都要上沙场征战四方,有父老护航,只要能在战事里存活下来,四品的指挥佥事,那是稳稳落袋的——李姑爷要做到四品官,还不知道要打熬多少年的资历呢!大老爷就算知道了,恐怕都不好多说什么。三娘子一个庶女能嫁进这样的人家,那是她的造化! 私底下,却是甜苦自知了……大太太也真是费尽了心思,才为三娘子物色了这么一门亲事! “母亲真是深谋远虑!”七娘子就顺口夸了大太太几句。 就好像大太太分析的那样,这门亲事有利也有弊,对三娘子来说,也算是比较理想了。 毕竟桂家的严谨家风,七娘子在西北时已是亲眼见识过的,这样的家风下出来的子弟,多半都是品行端方,行事得体…… 总比嫁给京里的纨绔要好得多吧? 大太太却又略微露出了愁容,“话说回来,桂家这一代竟没有庶子!几个儿子都是嫡出,偏生三娘子只和嫡长子年纪相当,恐怕桂家还看不上三娘子做嫡长媳!” 七娘子不禁吓了一跳。 嫡长媳,那就是将来的当家主母。 老九房的当家主母,也就是桂家的宗妇。就算桂家落魄到了极点,也不会娶进一个庶女来做宗妇的。 “西北可不比咱们江南!”她连忙劝阻大太太,“对嫡庶之分,看得要比我们南边更重些……我看,母亲还是别开这个口,免得坏了两家的交情。” 大太太就露出了一抹笑。“桂家二小子今年也有十二了,要不是不想让三娘子寄在我的名下……” 现在大家都小,两岁的差距看起来还不算什么,可等到结亲后,给三娘子生育嫡子的时间就少了点。 大太太这又给三娘子挖了一个坑。 七娘子却有些不以为然。 镇西将军是从二品的官职,从官衔上,是要比大老爷的从一品低了两阶不错,但相差也没有大到桂家能以嫡子迎娶庶女的程度。 当然,如果是嫡次子迎娶养在太太名下的庶女,那是另外一回事。但仅仅以三娘子的庶女身份,即使大老爷现在权倾江南,嫁给桂家嫡子,也算是高攀了。 不过,她已经否定了桂大爷,现在再否定一个人选,大太太就算也明白里头的道理,却未必会高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庶女顶撞。 “听着倒像是门般配的亲事。”七娘子眉眼弯弯,“不过,小七年纪小、见识浅,这么大的事,也不敢轻易就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大太太果然有了些不耐烦,就皱了皱眉。 她正要说话,七娘子连忙又补了一句,“大姐姐眼看就要到苏州了,母亲若是还觉得有什么不妥,不妨问一问大姐姐,倒比问小七更稳妥!” 大太太以往与七娘子商议的,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二娘子的嫁妆给都给出去了,大老爷就算再生气,又能改变什么? 许夫人为了什么四处求神拜佛,也不关杨家的事。 与桂家联姻这么大的事,的确是不能仅凭七娘子的几句话就定下来。 大太太也想通了里头的道理,一时心平气和,对七娘子,倒是又多了几分好感。 从来养在太太身边的庶女,再没有不争宠的。 七娘子与初娘子就没有见过面,自然谈不上什么姐妹之情。 又都是走锦囊袋、智多星的路子。 难得七娘子还能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的稚嫩,把表现的机会让给初娘子。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又多了几丝温情。 “最近这段时间,银钱还凑手吧?”就关心起了七娘子的起居。 “平时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七娘子也很给大太太的面子,露出了欣喜的神情,“钱匣子满得都要合不拢了。” 大太太心情大好,“这才是正院姑娘的体面。” 又吩咐七娘子,“过几天八娘子就要进家学了,她身子骨弱,你五姐又是个粗心的,少不得你多留心些,别让她在家学里出了什么事,我也不好见你二婶。” 家学虽然名义上是大房、二房合办,但其实一直是大房的儿女就学,八娘子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大房当然难辞其咎。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动:大太太对二太太的态度,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和缓下来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口探问。 大太太三月底就收到了桂家的信。 却要进了五月,才和她商议。 恐怕心底对她还是有所疑虑。 暂时依然要忍。 七娘子就笑着应了下来,又起身告退,“大姐姐要归宁,母亲这里想必是事多的,小七不打扰母亲了。” 大太太也微微笑着,目送她出了东稍间,又转过堂屋窗下,进了通向西偏院的夹道。 她的容色又渐渐深沉了下来。 王妈妈进了屋子,低声回报大太太,“几个小丫鬟家里都查过了。” 大太太神色一动,“怎么样?家里都还清白吧。” 王妈妈低低地应了一声,“都是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出身,和这府里的下人,没有什么来往。” 大太太的陪嫁家人也有十多房,这么多年下来,在府里也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 大太太就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王妈妈想到了自家二小子谈起立春时的神色,心下就是一紧。 咬了咬牙,壮着胆子低声开口,“不过,到底年纪都小,还是离不得经事的大丫环调教!”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那就把立春给了九哥吧!横竖,也服侍他小半年了。再换上一拨,也着实有些不大好看。” 王妈妈不由得大喜。 却又纳闷了起来。 “不是说把她抽调回主屋……”当通房来培养? “小七是个得体的孩子。”大太太却忽然说起了七娘子,“倒是没有往九哥身边安插人马的心思。” 王妈妈一下就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就想到了在西偏院住着的日子里,立春和七娘子来来往往的细节。 “她才多大!”她的声音有些微不可觉的颤抖,“身边的人,还不都是您给的。” 大太太也不禁自失的一笑,“这小半年来,我冷眼看着,立春和她倒没有多少私交。” 也就是说,这两人是单纯的互相欣赏,丫鬟欣赏小姐稳重的性子,小姐欣赏丫鬟能干的表现。 深宅大院就这么点地儿,谁和谁都能扯得上关系。避讳来避讳去,也就没人能用了。 只要立春还是大太太的人,以她的身家背景,当然是九哥屋里大丫环的不二人选。 王妈妈暗暗透出了一口长气。 连忙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她恭维,“太太的心思真是深远!” “你这就不懂了。”大太太指点王妈妈,“九哥年纪小,展眼又要进东偏院……”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知道是非好恶,身边的人向着谁说话,他当然也就向着谁了。 如果立春被七娘子收服了,暗地里向九哥说些不三不四的淡话…… 王妈妈干笑,“太太真是深谋远虑!” 大太太就笑着摆了摆手。“哎哟,”又叫了起来,“倒是忘了和小七商量一件事。” 就要叫王妈妈把七娘子再叫回来。 想了想,又笑道,“算啦,横竖初娘子不日就要回来了,问她也是一样!” # 初娘子端三日一早就到了杨府。 她带着两个陪嫁丫鬟并姚妈妈,春风满面地进了正院堂屋。 “娘!”初娘子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就在红蒲团上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给大太太磕了三个响头,“足足有两三年没见了!” 大太太满面是笑,弯身亲自把初娘子扶了起来,“我看看我看看——瘦了!” “是富态啦!”初娘子笑着摸了摸脸,“生完大姐儿就胖了十多斤,整个人圆滚滚的,这几个月慢慢的才瘦了下来。” 这是个清秀的少妇,身穿柳绿连格对襟襦裙,越发显得体态丰盈、珠圆玉润。一双不大的眼弯得若月牙儿一般,写满了久别重逢的喜色,却又并不过分轻浮。 七娘子就看了看三娘子。 这两姐妹倒是很相似,都有一张圆脸。 三娘子原来是全盘照搬了初娘子的做派……不过,见了正主儿,倒觉得她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她心不在焉地思忖。 初娘子已是从姚妈妈手里接过了小囡囡,抿唇向大太太献宝,“这是大姐儿……一路睡下船,睡上车,进了家门,还是在睡!” 初娘子身上穿的不过是上等湖缎,大姐儿的襁褓却使的是锦绣堆金的蜀锦,大太太接过来先看了看襁褓,就不由失笑。 “这孩子,陪嫁也不是给你这样折腾的。”说着,她便亲昵地点了点初娘子的额角,才抱起大姐儿掂了掂,“倒是不轻!” “足足六斤多的大胖闺女,平日里也是能吃能睡……”初娘子笑着和大太太说起了大姐儿的起居琐事,大太太听得满眼是笑。 姚妈妈并两个陪嫁丫鬟便拜见了大太太,由底下人领着退了下去。 初娘子就笑着和姐妹们一一拉了手,“得闲了千万到余杭来做客!庄子上很幽静,一点都不脏乱。” 她说的话虽然平常,但合着那盈盈的笑,就透着情真意切。 见到七娘子,初娘子略微顿了顿,才笑着拉起了七娘子的手,“还是第一次见七妹妹!这家大业大,也有许多不好,兄弟姐妹们不能常在一处!” 七娘子也堆出了笑,“见过大姐姐!” 初娘子就含着笑,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她做得相当明显,但却并不惹人反感,眼神中没有恶意,只有单纯的好奇与欣赏。 “真是个玉人儿!”就称赞七娘子,“我们家的妹妹,个个都生得比我好看!” 杨家众女就都笑开了,“大姐还是这样会说话!” “嗳呀,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初娘子就故作惊讶,握住了嘴。“在余杭乡下地方呆久了,还自以为自己生得不错……回娘家一看,才知道是我眼浅了!” 众人就又笑成了一团。 气氛一团和睦。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自羡慕初娘子的手腕。 有这样的口才,这样的自嘲精神,到哪里吃不开? 大太太抱着大姐儿,爱不释手,又问,“姑爷怎么不进来相见?” 初娘子忙道,“他在外头拜见父亲!也不知道姐妹们是否应该回避,一时不敢进来。” 说到大姑爷李意兴的时候,初娘子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一股淡淡的甜蜜。 三娘子面露艳羡之色,连大太太身后站的四姨娘,眼底的云雾都散开了一会,现出了一丝丝的渴望。(未完待续) 62洗尘 李姑爷只是进来给大太太请了个安,就退了出去。 这是个很老实的乡下秀才,虽然穿着打扮,也有大户人家的样子,但做派就比不上城里人大方。 听着姐妹们的轻声细语,他白净的脸膛上就有了汗意,给大太太行了礼也不敢抬头,在初娘子身边垂手侍立,就像个小厮。 大太太倒不由好笑起来,就温言问李意兴,“你岳父说了什么没有?” “泰山大人事多,才说了几句话,前头就有人来立等着求见。”李意兴脸上的汗就连珠一样地滚了下来,吃吃艾艾、结结巴巴地回答。 三娘子捂住唇无声地笑起来。 望着初娘子的眼里,倒是多了些同情。 嫁到这样上不得台盘的人家,也难怪公婆宠着,小姑子、小叔子让着了。 李家和杨家根本是两个世界,初娘子身份再卑微,嫁到李家,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 初娘子却好像根本没看到姐妹们脸上的异样,含笑注视着李意兴,眼中只有温存。 大太太就吩咐王妈妈,“把大姑爷送到余容苑好生歇着吧!旅途劳顿,不要累着了。” 李意兴如蒙大赦,一边拿袖子擦拭脸上的汗珠,一边跟着王妈妈出了堂屋。 大太太就笑着对初娘子解释,“你父亲这阵子忙得不可开交,朝廷里正是风云诡谲的时候……难免就怠慢了姑爷。” 江南风俗,姑爷上门是当贵客来款待的,家里没有男丁,就该有大老爷亲自陪着说说话。 不管有什么理由,大老爷只见了李意兴一面就打发他进来请安,是有些怠慢了。 初娘子随意点了点头,“都是自家人,娘又何必这么客气。” 众人就又唠嗑起了家常。 初娘子对三娘子还是那么和气,就好像不知道三娘子方才的失礼。 七娘子看在眼里,对初娘子的评价就又高了几分。 不管初娘子是真心不予介意,还是城府深到不愿把介意表露出来,她都不是个可以小看的人物。 姐妹之间,出嫁前可能没有什么矛盾,出嫁后,比的还不就是自己的夫家? 初娘子出嫁前受尽大太太的宠爱,却嫁了这么一户人家,按理,面对三娘子的轻视,是该有所反弹的。 能以庶女出身,攻略到如今的幸福生活,这里头的确没有多少侥幸。 在对话里她就很沉默。 姐妹们谈起的多半都是初娘子没出阁前的往事。 在香雪海里摘梅花,来年酿梅花酒,却是一多半都酸成了醋。 去太湖泛舟,初娘子带着姐妹们钓上了十多斤重的大鱼,又放回了湖里…… 这些往事里,没有七娘子的位置。 初娘子就把七娘子的沉默也看进了眼底。 “七妹现在住在西偏院吧?”她笑问七娘子,“我也曾在那里住过。” 要拉近两个陌生人间的距离,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出两人的共同点。 七娘子微笑着点头应着初娘子,“是,现在住在西偏院,睡的还是大姐姐当年睡过的床。” 初娘子就笑了起来,“九哥同五娘子都在那张床上尿过几次呢。” 五娘子一下红了脸,“大姐!都多大了,还惦记着小时候的事。” 众人说说笑笑,很快就近了午饭时分。 “初娘子跟着我用午饭吧!”大太太兴致盎然,小心翼翼地把小囡囡还给了养娘,“闹了一早上,下午都好生歇着,进了晚上,请二婶过来,咱们为初娘子、姑爷洗尘。” 众姨娘并女儿也就起身告辞,鱼贯出了屋子。 还能听见大太太对初娘子交代,“半下午也去给二婶请个安,她挂念着你呢!” 七娘子就犯起了嘀咕:二太太和大太太和解的速度,也实在太快了吧? # 睡过午觉起来,就有人来送初娘子带过来的节礼。 新下的大西瓜、又大又黑的杨梅、甜脆的大白樱桃……都是在这时节稀罕难得的水果。 还有精致的长命缕、五毒香包、艾虎钗,林林总总,也摆满了桌面。 来送节礼的姚妈妈没有急着走,而是带笑和白露叙起了别情。 “还记得我跟了初娘子出门的时候,你不过是个三等小丫鬟……现在都这么有体面了!”她带着笑对七娘子福了福身,“这丫头粗疏得很,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您不要见怪。” 七娘子不免有些讶异。 白露就解释,“姚妈妈是我二婶母……” 七娘子豁然开朗。 说起来,姚妈妈既然是初娘子的陪嫁,当年一定也是在正院服侍。 怕和梁妈妈也有一定的交情。 姚妈妈又向七娘子讨情,“许久没见侄女,也很挂念她父母,还请七娘子许她半日的假,我带着她一块回姚家探望老人!” 陪嫁去了余杭,几年来第一次回杨家,肯定要和亲戚聚聚。七娘子当然不会扫兴。 “也好,合家团圆么!”她就笑着问姚妈妈,“还有哪房的节礼没送?还是现在就省亲去?” 姚妈妈一脸的喜气,“初娘子也许了我半日的假,若是七娘子没有别的事,明日下午我来接白露!” “我这里能有什么事——姚妈妈坐。”七娘子笑着让姚妈妈坐,姚妈妈再四推辞,方才粘着边坐到了绣墩上,“上元,还不给姚妈妈上茶?” 姚妈妈就一边谦让,一边留神打量堂屋的布置。“七娘子比去年长大了好多呢。” 上元就默不吭声地端上了两盅凉茶,“姚妈妈用茶。”说完,便束手碎步退了下去。 屋内装饰典雅,丫鬟举止有度。 七娘子啜了一口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姚妈妈说些闲话,又问,“大姐姐在堂屋?” “嗯!”姚妈妈回过神来,“两母女经年不见,有不少私话。” 七娘子倒也不很讶异。 老牌智囊回来了,大太太肯定有一肚皮的话想和初娘子说。 倒是初娘子,遣了姚妈妈来,一副要借白露传话的样子……是什么用意呢。 按理,自己和初娘子不论是立场还是利益,都没有什么冲突的地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 大老爷晚上就带着大姑爷在外院吃饭,顺带还把九哥带去做了个小小的陪客。 进了今年,大老爷倒是越发把九哥当小大人看待,也时常让他到外院,在大老爷的清客、幕僚们身边闲逛。 女人们就在聚八仙围坐,大太太与二太太带了女儿们坐了一桌,大太太嫌姨娘们费事,早早地就都打发回住处去了。 酒过三巡,不免就议论起朝局。 “现在看来,王家也算脱身得早了。”大太太不免感慨,“怎么都捞了个虚衔,现在落马的那几个大人,连虚衔都没捞着,更有倒霉的,还被抄了家!” 围绕着太子出阁的问题,京中已是连番腥风血雨,第一批倒台的几户人家,此时都无比庆幸——至少是保住了身家性命。在如今这白热化的争斗中,出局可就不仅仅是摘帽子那么简单了,抄家灭族的危险,那是实实在在的。 众人都唏嘘起来。 都是士大夫,就算素不相识,也有唇亡齿寒的感觉。 “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二太太也很感慨,“现在京里,没有谁不是战战兢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着了自己倒霉。” 大太太乘机教育女儿们,“妻贤夫祸少,这几家里就有女眷四处串联、贪财枉法,才招惹了麻烦上身,这日子还是得安安稳稳的才踏实,万万不能吃了碗里想锅里,行得春风望夏雨,指望一步登天……都知道了?” 众女儿都敛容称是。 五娘子就关心地问,“也不知道几个姨姨、舅舅家怎么样!” 大太太笑了笑,“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 反倒是二太太回答五娘子,“都好着呢,几家根深蒂固,平时行事也都谨慎,没有落下什么把柄!” 五娘子就松了一口气。 初娘子看在眼底,就打趣起了妹妹,“进一次京城,倒成了小大人,也懂得操心了。” 三娘子笑嘻嘻地笑话五娘子,“恐怕是惦记着许家表弟吧!” 五娘子却很坦然,“家里兄弟少,我和表哥又投缘,当然会惦记他!”又问,“表哥最近还好吗?” 大太太目光一闪,看着五娘子的眼神,多了几许深意,“还好!听说许家正要上表请封世子,以后凤佳这孩子的身份就更尊贵了。” 二太太不免笑,“凤佳这孩子也不容易,前头几个兄长虽然是庶出,但都很是能干,想必今次请封世子,私底下也没有少费工夫。” 说到许夫人的不容易,大太太虽然面上不说,心底自然有几分宽慰。 “别人的家事,我们就不要议论了。”她的语气很宽和。“凤佳和太子年纪相当,又得到皇后的青眼,请封世子,也是迟早的事。” 大户人家的女眷聚会,平时也就是这样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着权贵圈子里的新动向。 “权家和达家的婚事,听说又耽搁住了。”二太太就和大太太议论起权家的事,“权家一向低调谨慎,也不知道是嗅到了什么风声,事到临头,又有反悔的意思……” “张太太也和我提过!”大太太点了点头。 孩子们就有些无味——朝堂上的事,与她们的利益息息相关。这种家长里短、男婚女嫁的琐事,却很少能让她们燃起兴趣。 六娘子就拉了七娘子到聚八仙外头扑蝴蝶。 “听说权家的二少爷英俊文雅,有魏晋遗风!”她和七娘子咬耳朵,“他来给九哥看病的时候,你见着他没有?” “的确生得很不错。”七娘子就笑着满足了六娘子的八卦。“魏晋遗风么,也有一点吧。” “和表哥比怎么样?”六娘子兴致盎然。 可怜这群豪门女儿,一年到头见到的男性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七娘子进了正院也有一年多了,也就是见了李家兄弟与封锦、许凤佳、权仲白寥寥数人罢了,六娘子还要见得更少。 李家兄弟虽然长得周正,和许凤佳比较,却要少了几分吸引力,六娘子拿许凤佳来比,一时间七娘子倒是很难说什么。 “表哥比权二少爷小了五岁,没什么好比的。”她就随口搪塞了过去。 “怎么能这样说,三岁看老,表哥又不是襁褓里的娃儿,还能看不出他以后的样子?”六娘子不以为然。 七娘子随口哄她,“等表哥长到十五岁,我再告诉你谁长得更好。” “好啊好啊。”六娘子很高兴,旋即又意会过来,“死丫头,讹我!” 两个小姑娘就追逐打闹起来,银铃般的笑声,低低地盘旋在屋檐下,为薄纱一样的暮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欢欣。 五娘子坐不住了。“两个傻丫头,当着大姐姐的面没规没距的……我去捉她们回来!” 说着,自己也下了桌。 初娘子不禁笑出了声。 “五妹看着倒是没那么倔了!”她就和大太太感慨。 大太太也开心起来。“这小半年来,与姐妹们和气了很多,究竟人大了,那古里古怪的倔脾气,也收敛了不少。” 初娘子就看了看三娘子。 三娘子的笑里,带了三分的不以为然。 她和四娘子交头接耳,说得也很热闹。 三娘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亲事多磨,难免看什么都有些不顺眼。又有了酒,就越发藏不住这一份愤世嫉俗了。 她就要说话。 二太太却又开口问,“大姑爷今年秋闱预备入场吧?” 初娘子连忙笑着回答,“是要去试试身手。” 二太太就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若是中榜,来年就要进京赶春闱了……到时候早些动身,到了京城,我们老爷也有不少朋友可以引介一下的。” 二老爷的朋友,自然也都是以翰林院的文臣为主。 举子进京备考,最愁的就是无处投卷,有二老爷引介,说不定还能投进主考官的府中,让未来的座师先看看自己的行卷。 初娘子连忙起身正容谢过了二太太,“多谢二婶提拔!” 这可不是一般的人情,就算大老爷也有同年、同乡在京里,也比不上二老爷人就在京里来得方便。 二太太就望着初娘子笑了笑,“都是自家人,当然要互相帮衬。”又邀请初娘子,“明日带了姑爷到隔壁坐坐,也有几户余杭出身的太太、奶奶,可以认识认识。” 朋友当然是不嫌多,只嫌少的。 能和二太太来往的人家,出身都不会太低,在二太太府里见了初娘子,以后回了余杭,自然而然就会走动起来。 初娘子就又谢了二太太,“明日必去。” 王妈妈进来给大太太递了戏单,“家班今日有一半倒是在外头服侍老爷、姑爷。只凑得齐这几出。” 杨家也养了自己的家班,不过平时主要还是款待男客。 大太太就着王妈妈的手打量了几眼,“就唱个《步步娇》吧!” 初娘子借机扶了姚妈妈的手,款款出了堂屋,进了净房。 从净房出来,被夜风一扑,初娘子就觉得脸上的热意消了几分。 稍稍一点酒意,也被风吹走了。 “二婶怎么就这么殷勤起来。”她似乎是喃喃自语。“往年见了我,都恨不得把我吃了……” 姚妈妈只是笑,没有应声。 初娘子又问姚妈妈,“七妹准了你那侄女的假了?” “哎!”姚妈妈连忙连比带画,把七娘子屋里的摆设、丫鬟们的形容,都描述给初娘子听。 初娘子越听,神色就越玄奥。 姚妈妈才说到一半,屋内就传来了大太太的声音,“初娘子怎么不见了?” 初娘子连忙端出笑,带着姚妈妈快步进了屋子。“离席洗了洗手……”(未完待续) 63幸福 第二天,初娘子果然就带着姐妹们进了二杨街另一头的翰林府。 二太太一并请侄子侄女们一道到翰林府逛逛——翰林府虽然没有总督府阔大,却也是花园假山,一样不缺,不过这几年两家面和心不和,大太太很少上门拜访,连带着儿女们也就短了走动的脚步。 九哥和大姑爷一早就被大老爷带去张家拜访张唯亭先生,自然没有去。 七娘子也懒怠到翰林府走动。 索性就称了病,“今早起来就觉得胸闷恶心,想是今年热得早,中暑了。” 大太太很当一回事,索性也没有过翰林府,“请医延药,家里没个人照看着怎么行。索性就我在家照应着吧。” 众人就由初娘子领头去了翰林府。 七娘子也就老老实实地躺到了床上,脸冲着床幔出神。 没过多久,欧阳家的弟子就来给七娘子把脉。 欧阳家虽然世代只行医道,但说起架子却丝毫不比杨家小,欧阳老太爷不说,几个老爷、少爷,也不会轻易被这样的小病请动。 “怕是过了暑气,我开几帖药,姑娘若是愿意吃,就吃几贴,不愿意也就罢了。”那弟子也是知情识趣。 七娘子就靠在床边和立夏、白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又叫她们开了妆匣,拿了大太太给的珠宝赏玩。 吃过午饭,二太太派人传话:侄女们要吃过晚饭才回总督府。 七娘子睡了午觉起来,不见白露,才想起姚妈妈把她接回家去了。 一时又有些扼腕:没能乘姚妈妈来接人的时候,多套套话。 “算了,”她和立夏念叨,“来接人的时候,急着回家和亲人相聚,哪有唠叨的心思。” 立夏只是笑,七娘子又哎呀,“很该给白露几两过节费的。” “过节费,这名头倒是新鲜。”立夏就念了几遍,“节下的赏赐,官中都有了,您那点银子,还是收着自己用吧——也亏得姑娘想得出这么好听的名目!” “这你就没见识了吧?”七娘子咯咯地笑起来,“这名目还多了去了,什么过节费、避暑费、车费、话费……想得出名目的,都能给你补贴了发银子!” “什么车费话费,说话也有银子得?”立夏天真无邪地瞪大了眼。 七娘子哈哈大笑,“可不是?说得越多,银子也拿得越多!” 说着,又有些感伤,“费尽心思才进了那么好的地儿,可惜,只呆了几年……” 立夏就很听不懂了。 她也没有细问。 像姑娘这样人物,哪里是她能盘根究底的。 “也不知道翰林府大不大。”她和七娘子念叨。 “你不是有个姑妈在翰林府当差?”七娘子问,“过了端午,我也给你半日的假,你回家请姑妈带你到翰林府逛逛也就知道了。” 对这两个大丫环,她是一向公平。 立夏就笑着推辞,“上个月回去过了,再说,白露姐姐也不是白回家探亲的。” 姚妈妈费力巴哈地求了体面,要带白露回家,必然是有她的目的。白露也有几分出公差的味道。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罕见地露出了小女儿的刁蛮,“傻丫头,叫你去翰林府逛逛,难道就不是出公差了?” 立夏顿时面露恍然,唯唯应是。 又好奇,“姑娘想知道翰林府的布置,怎么不亲自去逛一逛?” 七娘子叹了一口气。 立夏是个好孩子,也很聪明,可惜,有时候心眼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我去能看着什么。”她叹了一口气,“人家一看我是这边府上的小姐,还有什么话敢说?只有你去,看到的才是真正的翰林府。”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要不是这次姚妈妈接了白露回家,七娘子也想不到让立夏进翰林府看看情况。 在宅斗上,她毕竟经验尚浅,很多事都只是被动在应付,没有主动出击的概念。 立夏恍然大悟。 “姑娘教训得是。”她肃然点头,又崇敬起来,“姑娘真是……就没有什么能难倒您!” 七娘子微微一笑,却也没有多少自得之色。 这群古代贵妇、贵女,没有生活压力,也没有正常的男女交往,一言一行,都受到礼教的限制。 也只好把心思放在钩心斗角上了。 以她多年的生活经验,一旦穿越进了这具躯体,多年修行,也不过是勉强不落下风而已。 现代人的心机和古代人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座精美雅致的百芳园,既是这些太太、姨娘、小姐的家,也是她们的职场和战场。 要一路血腥厮杀,才能如初娘子一样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也不知道这个俨然修炼有成的长姐,会给府中的微妙局势带来怎样的变化。 # 吃过了晚饭,白露又被姚妈妈送回了西偏院。 七娘子连忙披衣起身,亲自把姚妈妈让到西里间,两人对坐着吃茶。 “今天怠慢了,没能陪大姐姐游园。”礼多人不怪。 姚妈妈对七娘子的态度明显地恭敬整肃了起来。“这是哪里话,您可千万别这么客气。” 她含笑瞅着七娘子,“都是在正院养活的庶女……初娘子面上不显,心底是极疼爱您的!得闲了常和我念叨,也不知道您在西偏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什么闲气!” 七娘子不会不信这话,却也不会当真。 杨家人的善意都是有条件的,条件不到,睬你都懒。 就好像当时的大姨娘和五姨娘,如果她举止不得体,行为不稳重,恐怕这两个姨娘也不会对她释出善意。 她笑了笑,“大姐姐心慈。”便低头吹茶。 姚妈妈眼底掠过了一抹惊异。 没想到这个七娘子,年纪小小,却这样滴水不漏。 “白露没给您添麻烦吧?”换了个话题,“她父亲母亲托我向您问好,听说您爱吃糟笋、糟鱼,这就精心糟了一坛子,才让小幺儿放到了白露屋里。” 七娘子连忙谢过了姚妈妈。 糟物就是吃个新鲜,恐怕是昨晚准了白露的假,姚家人赶着现糟出来送礼的。 她就想到了立夏家里送来的玫瑰腐乳。 谁说内院不是职场?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七娘子忍不住就问起了初娘子,“大姐姐在李家还好吧,这次生了女儿,没受什么……” 姚妈妈哪里还不懂七娘子的意思? 乡下人家,越发的重男轻女,第一胎是女儿,难免招致婆家微词。 “嗐。”她情不自禁,春风满面。 只是这一个表情,就说明了初娘子在李家的体面。 “公公婆婆简直要把初娘子看得比亲生女儿还亲,哪里会说什么重话……恨不得比生个大胖小子还高兴!”就絮絮叨叨地诉说起了李家对初娘子的周到。“……小姑子特地到佛前跪了三天,求了平安符来给囡囡系在脖子上,保佑她平安康健……” 七娘子听得很用心。 脸上有掩不住的羡慕。 姚妈妈看在眼里,对七娘子倒是多了几分亲切。 在正院养活的庶女,图的还不就是门好亲事? 七娘子小小年纪,倒是通透。 她就起身告辞,“也出来一天了,初娘子恐怕要哄小囡囡入睡……姑爷读书辛苦,族里就没有一个出仕的长辈,和娘家隔得又远……” 七娘子就笑着把她送出了门槛。 立夏一脸的似懂非懂。 七娘子看见了,就一阵好笑。 和姚妈妈的这一番话,旨在互相试探。 姚妈妈一开始只想着探她的底。却不想露出初娘子的来意。 终于还是忍不住露了露初娘子的来意。 和娘家隔得远,要借娘家的势就有些不大容易,大太太日理万机,久而久之,恐怕对初娘子的宠爱也就淡忘了。 大太太的为人,七娘子还看得不透彻吗? 只看九哥受伤一事,就知道她对庶女,终究不过是面子情。 初娘子要维系大太太对她的宠爱,也不能光靠给娘家送东西。 李家又不是豪门巨富,哪有那么多稀罕玩意送进娘家? 自然只能找一个人在大太太身边常常提着自己,不让自己被淡忘掉。 正院能帮上她这个忙的也就只有七娘子了——都是庶女,能体会到庶女的难处。 姚妈妈几次上门,恐怕是来摸七娘子的斤两,多于探望白露。否则去年端午,怎么就不见和白露叙旧了? 不过,交易嘛,总是有来有往。 就看初娘子打算摆出什么筹码了。 # 初娘子也在灯下兴致盎然地听着姚妈妈的回报。 “这个七娘子,倒真不是简单角色。”她对着明晃晃的玻璃镜,拆卸着头上的八宝髻,“回头记得提醒我,和娘再讨几面镜子,小囡囡一出生,这镜子就不够使了。” 姚妈妈就满面是笑地点了头,附和,“小小年纪,倒是和您当年一样机灵。” “我看比我机灵!”初娘子顿住了手,对着镜子打量着自己的容颜,“就是太机灵了,看着才不显机灵。” 她就自失地笑了笑,“乡下住久了,看这个小孩子,都有几分深不可测!” 姚妈妈就陪着初娘子笑了起来。 心底却在咂摸和七娘子的几次对话。 还真有几分深不见底的样子…… “她是个聪明人,那自然最好。”初娘子挑了细粉,细细地揉在鸭蛋一样腻白的双颊上,“这几年府里是肯定不会太平的,她要少了几分厉害,还真镇不住这场子!” 姚妈妈这几天在下人堆里打滚,小道消息听了不少,上层人士的想法却是一抹黑,忙虚心请教,“这又怎么说?底下人却都说,府里要比原来更太平了。” 初娘子就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承蒙老爷看得起我们大姑爷,私底下对大姑爷透出,想把他引介到张唯亭先生座下……还嘱咐他到时候回家不要声张封家案首的事。”她拧开了花露瓶子,懒洋洋地洒了几滴进衣领,“外院全是老爷的人,把消息瞒得风雨不透,太太竟是如死人一般,半点都不知道。” 老爷已经开始提拔封家了! 姚妈妈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又怎么瞒得下去!”她也有几分疑惑,“这银花案首的名头,太太是一点没有听说?” “通不过是传了几个月,太太的心思,也不在这事上头。”初娘子又自失笑,“也不知道二婶给她吃了什么药,还重新动起了过继的念头,说是今年下半年想把两个侄子接回来冷眼考量考量,若是人品比九哥更敦厚,或许就过继进来给九哥做伴……” 姚妈妈吓得简直站都站不稳了。 这两个消息,不论哪一个都能在府里掀起腥风血雨。 也没有哪一个可能长长久久的瞒下去。 封家人既然进了张唯亭先生座下,又是少年案首,中举人,那是迟早的事。 看在大老爷和张唯亭的面子上,名次也不会太低的,说不准就是个解元。 秀才案首,不算稀奇。 解元的名字大太太总听得到了吧? 这一听姓封,顺藤摸瓜那么一查,还有什么查不出来的? 饶是不知道的时候,都还嫌九哥和她不齐心,都想得到半路过继个侄子来调/教。 这要是知道了还了得?府里恐怕都要被大太太翻过来了。 再说过继的事…… 大老爷只要没有疯,都不会过继个侄子进家门。 九哥没出生的时候,大太太几次想松口,都被大老爷顶回去了。 逼得急了,甚至还和本家联系上了。想要在族里暗暗留意些命苦的孤儿…… 大老爷和本家之间的恩怨,姚妈妈又哪里不清楚。 就算九哥夭折,大老爷都不会过继亲侄子! 大太太的这想头哪怕只是被大老爷猜出了一点影子,立刻就又是一场风暴。 “四姨娘恐怕要重新起来了!”姚妈妈脱口而出。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要不是大太太娘家势大,大老爷又和本家闹翻了,也不会死命抬举起四姨娘。 两夫妻要是再闹得势同水火,四姨娘只怕要更得宠了。 初娘子哈哈大笑。 “四姨娘也有自己的心思嘛。”她的语调很轻松,“她又不傻,一个姨娘,还能翻了天去?老爷要用她气太太,那是老爷的事,她未必会听命!” 姚妈妈就很有些不懂了。 “现在她想的,就是三妹和四妹的亲事……可你看这府里的老爷太太,有哪一个是会如了她的意,给她们顺顺当当地找两门好亲事的?” 大太太自不必提,大老爷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宠爱四房,为的就是遏制大太太。 如果四姨娘不听话,他也自然会以亲事来挟制四姨娘。 再说,这官宦人家,儿女的亲事,从来也都不简单……当年大太太嫁进杨家,又岂是心甘情愿? 姚妈妈扶额,“这在余杭住久了,竟是忘了府里的三国鼎立!真真是费脑筋!” “这就费脑筋了?”初娘子梳理起秀发,“大姑爷和九哥在张先生府里遇见了封案首,小祖宗可是一点讶异都没有……” 姚妈妈和九哥也不是没有相处过。 这孩子可不是能藏住惊讶的性子。 见到封家少爷,一点讶异都没有,那就是已经见过几次了? 却和大老爷一起瞒着大太太…… 才这么点大,就懂得瞒着嫡母,扶持生母娘家了。 “再有五妹那个炮仗,七妹这一个深潭……接下去这几年,家里不热闹怎么办?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初娘子就站起身,漫不经心地议论,“还有二叔二婶这对臭不要脸的老不死虎视眈眈,不热闹,那是谁都不会答应的!” 姚妈妈已经被闹得头晕目眩了。 看着初娘子要往内室走,她忙追着问了一句。 “那您、那您还真打算听了二房的话,跟二老爷亲近呀?” 初娘子和二太太关系一向不佳。 两房势同水火的那几年,二太太没有少在初娘子手上吃亏。 如今这一回来,二太太却是殷勤得不得了……谁都知道这里面有鬼了。 初娘子脚步不停,一边和姚妈妈说话一边进了卧房。 “所以说,我一向佩服二婶,不要脸也不要脸得坦荡荡,又总是那么干脆。” 李意兴伏在枕上,已是打起了震天的呼噜,手里还握了半卷书。 “难得二叔舍得提携后辈,我怎么好意思说不?”初娘子就望着夫婿,降低了音量。“她指望从我这捞好处,那却是不能……九哥这孩子机灵聪慧,我还指望他护着大姑爷,怎能让她如愿?” 姚妈妈就痛苦地问,“那咱们该怎么……怎么……” 她却是说不下去了。 这千头万绪的,就连该怎么梳理清楚里头的利害关系,姚妈妈都没个思路。 初娘子慢慢地坐到李意兴身边,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 “这就要看七妹的了。”她垂下眼,示意姚妈妈退出卧房。“也只能看她的了……我一个出嫁的女儿,又能做什么?”姚妈妈只好住了嘴,垂手退出了卧房。 李意兴缓缓睁开眼,朴实的脸上,一片迷茫。 “你们在说什么。”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语调朦胧。 初娘子眼底只有温柔。“你不懂的事!” 李意兴也就不再问,往里挪了一个身位,让初娘子上床。 “我们什么时候回余杭啊?”他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有些模糊,带着淡淡的委屈。 “想家啦?”初娘子就靠在了李意兴坚实的臂膀上。 “嗯!”应得又快又急。 和小孩子一样,心事藏都藏不住…… “我也想余杭了。”初娘子就悄悄在李意兴耳边回答。“我还想你了!” 李意兴翻了个身,纳闷地望着妻子,“傻娘鱼,我不就在你身边?” 初娘子就咬住唇,慢慢地、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衣领上的盘扣。 李意兴傻傻地望着她,不由自主长大了嘴巴。 眼里的惊喜与惊艳,就像是最有力的夸奖,让初娘子一下美成了天仙。 总督府里永远都甩不掉的阴霾,就渐渐地退出了卧房。(未完待续) 64阴冷 端午日,众位小儿女系长命缕,额前画王,配了艾虎喝过雄黄酒,便进了百芳园玩耍。 八娘子怯生生地找五娘子,“五姐姐,我端午后也要到家学上课了哩。” 这孩子也长高了不少,不过较之同龄的九哥、七娘子,依然是怯弱得多,说话间,带着嗽喘之音。 五娘子还有些不解,“来了就来了嘛!” 六娘子却是一把拉起了把八娘子的手,笑吟吟地和她手拖着手咬起了耳朵。 初娘子就笑着把五娘子叫到身边,和她说起了私话。 三娘子与四娘子远远地在聚八仙那头采琼花。 七娘子也乐得清静,索性远远地踱到浣纱坞跟前,和人群拉开了距离。 端午是大节气,百芳园里处处都很热闹,连一向深居简出的大姨娘和五姨娘都穿了浅红色的绢裳,在假山下靠着太湖石说话。 看到七娘子经过,两个人都露出笑容,恭谨起身。“七娘子!” 这两个姨娘除了每天给大太太请安外,每日里只在长青楼潜心修佛。 但对府内的局势,却把把握得很精到。 此时再面对七娘子,就多了形于外的敬重,好似以往对二娘子的态度一样。 七娘子心中一动,索性站住了脚。 大太太既然说了,三姨娘的事不方便对一个没出嫁的小女孩透露,其实就等于是给了她知情权。不过碍着嫡母的面子,没有明说罢了。 大姨娘是早于三姨娘被抬举的老人了,问她,不比问谁都妥当? 看到七娘子欲言又止,两个姨娘也交换了几个眼色。 都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看来是有备而来了……七娘子也没有太过讶异。 她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并不代表大姨娘和五姨娘也这么迟钝。 七娘子平时事务繁多,要应付的人形形色色,但大姨娘和五姨娘几乎已经完全退出了舞台,一心修佛……能麻烦到她们俩的事,也并不太多。 她就笑着问过了两位姨娘的好。 “今年热得早,才进了五月,就要穿纱衫了!”和两位姨娘寒暄了起来。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说是七娘子年纪小,禁不住热。“到了咱们这把年纪,还没有过立秋,就恨不得套上棉袄了。” 七娘子就笑着打趣两个姨娘,“母亲都还没有说老,你们怎么就说上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连忙自责,“失言了,失言了。” 在深宅大院里,什么事都讲究个身份地位。以七娘子如今的身份,也只有在大太太和大老爷跟前要低头伏小,在这两个失了宠的姨娘跟前,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小姐。 “轻红阁收拾了一番,倒是衬得那几树毛桃格外的青。”七娘子就指了不远处的小楼,和两个姨娘拉家常。“也不知道往年这桃子都是什么时候红起来的,倒叫我进进出出,看了嘴馋。” 大姨娘不由失笑,“七娘子说笑了,您屋里还能短了几个桃子?” 五姨娘却面露沉思。 七娘子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五姨娘就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往事,“想当年三房在世的时候,这十多株桃树是年年都不打果的……过了花期,就把小小的果苞全打下来,免得耗尽了树的精气,来年的桃花就开得不好了。” 能在深宅大院里混出个姨娘来,就算老实,也都有限。 七娘子就好奇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其实也都是三房的穷讲究!”大姨娘望着轻红阁的目光里,有缅怀,也有一丝丝的恨意,“那时候她得宠!连太太的面子都敢落……老爷也由着她折腾,可惜,怎么折腾,都还是个姨娘!也只好在这样的地方讲究着了。” “老爷是真被鬼迷了心窍!”五姨娘余悸犹存,“那时候我还是太太身边的丫头……老爷连着四五个月宿在她屋里,一门心思要给她个子嗣,好让她下半辈子有个依靠。什么四姨娘、六姨娘,都要靠边站!” 三姨娘当年居然如此受宠! “那时候五姐都还没出生吧?”七娘子也做感慨状。 大姨娘就冷笑起来,“何止五娘子,连四娘子都没影儿呢……” 大太太和四姨娘都还是可以生育的年纪,也都只有一个女儿。 肯定把三姨娘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现在后宅的这点争斗,和当年的腥风血雨比起来,恐怕都不算什么了。 “七娘子怕是不知道,三姨娘原本是江浙一带最当红的清官人……”大姨娘有些不好意思,“唉,您还是孩子,我们是不该多说的!” 七娘子就垂下眼,也露出了几分羞涩,“倒是听说过她出身不大干净……” 五姨娘就笑着拉起了七娘子的手,三人一道,款款往人迹罕至的假山深处行去。 “这样出身的女儿家,恐怕都吃过来路不明的药……三姨娘一直没有生育,心里也很着急。”她顿了顿,“在后宅里,除了老爷外,她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恐怕就是这样,事情都闷在心里,终于有些疯疯癫癫起来……就做出了些见不得人的事。” 七娘子就配合地做出了惊讶又好奇的表情。 她也的确很好奇。 能力压大太太与四姨娘,霸宠后宅,看来这三姨娘并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想必她的死,也充满了故事。 五姨娘正要说话,却又闭上了嘴,露出了倾听的神色。 七娘子这才注意到有足音往假山方向传来。 接着,几个人都听到了初娘子的笑声,“自从出嫁了,走过最远的路也就是从这亩田走到那亩田,好久没爬假山了。” 大姑爷木讷的声音传了过来,“来年带你去爬天目山。” 两个姨娘忙和七娘子一起绕出了假山,向初娘子、大姑爷行礼。 “原来七妹在这里。”初娘子眼睛就是一亮,“方才四处都没见你,六妹还念叨来着。” “大姐。”七娘子礼数周全,“大姐夫。” 李意兴就又红了脸,吃吃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初娘子就埋怨地白了他一眼,“算啦,你回余容苑歇着吧!” 到处都是女眷,大姑爷也的确不方便在百芳园里行走。 李意兴如蒙大赦,一边擦着腮边的汗,一边急匆匆地顺着假山走向了万/花/溪上的小竹桥。 初娘子又笑着招呼七娘子,“五妹、六妹、八妹都在小香雪荡秋千,三妹、四妹在万花流落里坐船,你就陪姐姐在假山上坐坐吧。” 七娘子欣然从命,与大姨娘、五姨娘作别,跟着初娘子轻盈地拐上了假山。 大姨娘与五姨娘目送她们进了四宜亭,这才相视一笑。 “初娘子还是那样有心计。”大姨娘就感慨。 五姨娘忙拉了拉大姨娘的衣袖,“在园子里说话还这么不谨慎……” 大姨娘也有些后怕,两人左右张望片刻,见来往行人,都没有留意到大姨娘的那句话,这才相携远去。 # 初娘子这次归宁,倒是给身边的丫鬟与妈妈都放了假,两人进了四宜亭,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七娘子只好随口招呼了假山下的丫鬟,让她去西偏院传话,叫白露进小厨房端些茶水点心进来。 初娘子就含笑看着七娘子分派下人,有条有理地招待着七娘子。 虽然年纪差别很大,但初娘子归宁是客,的确应该由七娘子来安顿她。 看来,这孩子年纪虽然小,但处事却的确很老成。 白露很快就带着立夏,端了食盒、茶水进了四宜亭。 “初娘子最爱吃曹嫂子做的乳酥拌红果,”白露看来和初娘子也十分熟稔,笑吟吟地邀功,“我泥了曹嫂子老半天,才请动了她下厨……初娘子拿什么谢我?” 初娘子就笑着拧了拧白露的手背,“就拿这一拧谢你得了。”白露一扭身,笑着就逃下了假山,立夏不言不语地跟在后头。 七娘子心下纳罕:想不到白露和初娘子之间居然这样言笑无忌。 “当年白露是托了姚妈妈的面子才进正院服侍的,姚妈妈是我的养娘……她常来看望,一来二去,也就有些情分。”初娘子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笑着让七娘子,“难得曹嫂子还记得在红果上裹一层糖汁……我口甜,这酸红果,非得加了糖汁才能入口。你尝尝看,好吃就多吃几个。” 七娘子果然就叉起了一个小红果放进口中。 从四宜亭上望下去,聚八仙的琼花开得是真美,团团如扇,更如雪。 初娘子一时就看得痴了。 七娘子也没有说话。 初娘子一见她来,就打发大姐夫回了余容苑,又拖着她来爬假山,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看她这样沉得住气,初娘子对她却是又多了几分欣赏。 “你这孩子倒是古怪。”她就笑着和七娘子拉家常。“虽说庶女总要老成些,但却也没见你这样,和大姨娘、五姨娘说得来的。” “两个姨娘都很和气。”七娘子也和初娘子打起了太极,“我性子古怪,反倒是和长辈们更谈得来,与同辈的姐妹,就有些格格不入。” “你是太太身边的小锦囊嘛。”初娘子抿唇一笑,“太太还和我夸你来着,说是自从你进了正院,她遇事就有了商量的人,等你再大几岁,恐怕大小事情,都要交到你身上了!” “有五姐在,又哪里轮得到我管家。”七娘子不以为然。“太太不过是当着姐姐的面,不好意思说我的短处罢了。” 这大宅门上上下下,千头万绪,很多事都不是她一个庶女能够涉足的,大太太如果不是在家事上耗费了太多心思,也未必就不能独自应付后宅的争斗。 初娘子眼神一闪:这孩子小小年纪,进退得宜,又深知分寸…… 她的笑容更温和了。 说不定,七娘子还真能镇住杨家的后院。 两个人又客套了一会,初娘子像是不经意,就提起了轻红阁的往事。 “刚才五姨娘的话,我也听到了一耳朵……这三房也的确有些阴魂不散,人去了这么多年,还出来作祟,累得我们家的四少爷都遭了血光之灾。” 七娘子不由得精神一振。 身为这桩风波的当事人与嫌疑人之一,大太太是肯定不会把事情真相与她分享的。 初娘子身为大太太身边的锦囊袋,这次回门,大太太说不准就原原本本地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初娘子,让初娘子来给她分析局面、找出真凶。 她就渴望地看向了初娘子,“不瞒姐姐,这事云山雾罩的,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怎么九哥受伤,又能扯到三姨娘头上……” “三房当年在后院,实在是太嚣张了。”初娘子却没有搭七娘子的话头。“那时候五妹都还没有出生,二妹才刚刚懂事,我也就是你这样的年纪。” 七娘子只好做洗耳恭听状。 初娘子黑白分明的杏眼里,也多了少许伤怀,“三姨娘是老爷亲自赎的身,才进门的那几年,真是风头无二,千恩万宠……别看四房现在俨然是‘副太太’的样子,当年在三房跟前,连声大气都不敢喘。除了太太,她竟是谁都不放在眼里了。就连对老爷也都是一时好一时坏,好起来如胶似漆,坏起来,竟是能把父亲赶出轻红阁,锁了门不让父亲进去!” 听起来,三姨娘很有几分性情中人的样子。 “母亲那时候心急着想要个子嗣,却不想,三房虽然得宠,但连着七八个月,都没有传出喜讯。”初娘子微微一笑。“那时候父亲已经是江苏布政使,也过了而立,二叔、二婶都有一对儿子了,我们大房也还没有承嗣子。父亲心底想必也是着急的很……” 她叹了一口气,“我也就不瞒七妹了,当年是我向母亲献策,请她与四姨娘联手。不过,也就是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没有多久,就传出了三姨娘给父亲下药的消息。” 要说七娘子不惊奇,那是假的。但她更惊奇的,还是初娘子居然这样坦然地就揭开了此事的内幕。 大太太和四姨娘都还在育龄,对挡路的三姨娘,恐怕都是必除之而后快。 当年的初娘子,恐怕也就是岁的年纪吧? 就能看透当年那错综复杂的局势,指点大太太作出战略布局了…… 古人还真是小看不得! “我们正院庶女,虽然在正院养活,别人看着风光。”初娘子就徐徐地道。“但是内里的苦楚,也只有自己清楚。嫡母有了自己的子嗣,有所偏颇,也是自然的事。所以,我们也就只好走出自己的路。” 她的目光一片澄澈。 七娘子顿时就对初娘子多了几分好感。 只是这一份坦诚,在杨家已属难得。 “我明白大姐的意思。”她也没有装腔作势。“身为正院的人,自然要为正院着想。” 内宅的斗争本来就是这样,不要说三姨娘为人嚣张,就是为人小心谨慎的九姨娘,又何尝不是因为碍着了大太太的眼,就被发配西北,终至一病不起,青年早夭? 就算没有初娘子献计,大太太一样会寻找除去三姨娘的办法。 有些事不是遮住眼就能假装没看见的,身为正院的一份子,就要为正院打算。 初娘子也有几分欣喜,“倒是没有错看了你!” 她就又说回了三姨娘,“也是三姨娘命苦……我出了这个主意后不久,母亲没有忍得住气,和父亲大吵一架,父亲索性就搬进了轻红阁。他每日里喝的补药,也换在轻红阁里煎。不知是四姨娘还是母亲出手,在药渣里混了零陵香。” 七娘子就有几分不解。 初娘子只好解释,“零陵香这东西,烧着倒没有什么,若是入药,可使男女不孕……这事很快就闹了出来,老爷虽然生气,但一时却也没有疑心到三房头上。” 三姨娘正是得宠的时候,巴不得早日有孕,又怎么会给大老爷下绝育药。 “就是这个时候,三姨娘的亲戚上门拜访,无意间透露出,三姨娘在青楼的时候就已经喝过藏红花熬制的汤药……这一辈子都不能生育了。”初娘子垂下眼。“老爷勃然大怒,前脚把那亲戚打发出门,后脚就进了轻红阁。没有多久,三姨娘就被草席卷了丢进了乱葬岗……” 七娘子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大老爷也未免太心狠了点,怎么说,那都是他的宠妾。 “没有多久,府里就接连提拔起了五姨娘与六姨娘,六姨娘倒是先有了身孕,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初娘子慢慢地往下说,“可是就在这时候,府里就流传起了谣言,说是三姨娘当年被打死的时候,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到了乱葬岗,野狗把胎儿都拖出来啃吃了,才叫人发觉。” “老爷和太太都很生气,查来查去,也查不出这话是哪里传出来的。没有多久,六姨娘难产,孩子才出娘胎就没了气,却是个男丁……知道的人,都说是三姨娘是老爷的仇人投胎来的,专妨害老爷的子息。现在成了鬼,还要作祟。”初娘子的语气虽平淡,但话里却有一股逼人的阴冷。(未完待续) 65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