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缚》 颜御 的第一份记忆开始于二岁。黑白的灵堂中,父亲熟悉而陌生的容颜被装裱在相框之中,母亲哭红了眼,哥哥抱着无声地流泪,而只是睁大眼看着父亲的照片,似乎还什么都不懂。 母亲一直很坚强,她带着两个孩子开创自己的事业。哥哥很懂事,从小就会帮忙做家务,上高中时就能帮母亲处理公司的问题。依然是那个天真可爱的孩子。 然后六岁了,母亲告诉两兄弟她要去看父亲,于是母亲也走了。病床前,哥哥没有哭,指甲却深深抠入掌心,温热的血像泪一样滑落。始终天真地笑着。 天真的笑,纯洁的笑,青涩的笑,羞恼的笑,温和的笑,一直笑着。 “哥哥,祝你们幸福。”看着笑容满面的新婚哥哥,发自内心的微笑。 优秀的哥哥,稳重的哥哥,温柔的哥哥…… 有些哀伤地想,心头一痛,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吞下几粒药丸。 一名女子走来,看到痛苦地皱着眉头却又强装无事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你还要这样忍下去?真的不打算让你哥哥知道吗?你还能瞒多久!” 等待心痛渐渐过去,才露出一抹笑容,道:“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起码不应该现在让他知道不是?大喜的日子……”目光落在人群中那个伟岸的背影上,眼中透露出无限的敬慕。 都说长兄如父,这句话对来说尤为深刻。 “你!”雅娟哑口无言,作为的私人医生,她比任何人都了解的身体状况,明明已经…… 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哥哥,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哥哥十二岁的时候吧,我才两岁,父亲走了,哥哥哭得很伤心,我却没有哭,那时候不懂事,只是觉得被哥哥那样紧紧抱着,我不应该哭……或许这是我唯一能给他的一点东西…… “母亲努力工作,开公司,她很辛苦,我知道,哥哥更知道,为了这个他失去了童年,才十五岁的高中生却每天埋首于文件之中。我才五岁,除了给哥哥为数不多的快乐我根本做不了什么…… “然后是妈妈,她一直努力伪装健康,我却知道那年秋天她就已经病入膏肓,果然,春天还未完全来到她就走了。她直到死也只对我说些骗人的话。我知道她是不愿意让我伤心,她最后那段日子很痛苦,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哥哥告诉我不能哭,哭声会把母亲吵醒,她就又要痛苦很久……哥哥就站在我身后,他也没有哭,血却一直流…… “哥哥不希望我哭,所以我从来都是笑着的……他失去了很多,为了我,为了这个家。 “你明白吗?雅娟,从六岁那天起我就发誓,绝对不要让哥哥为我哭泣。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我能活得比哥哥长,哪怕一秒也好,只要他不会为我的死亡伤心就好……” 垂下眼帘掩住眼中波光。 雅娟叹道:“最多三年,三年之后你要怎么办?还是不告诉他?” “三年?不,如果顺利,起码十年之内他都不会知道。” 一如既往地露出温和笑容,雅娟却觉得她一点也不了解眼前的人。 五年后—— “……生日快乐。” 打上最后一个句号,将邮件发送出去,看着屏幕呼出一口气。这五年里他一直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静养,却用电子邮件成功地打造出一个正在周游世界的弟弟。他做了很多准备,即使在今天——他的心脏已经脆弱得几乎不足以负荷任何一个动作的时候,他也安排好了接下去几年里自己的“动向”。“”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用这个邮箱告诉哥哥,让他相信,他还有一个生龙活虎的弟弟存在于地球的某个角落上…… 露出笑容,安然地躺在舒适的长椅上,缓缓阖上眼,沉入永恒的黑暗之中。 新生 华丽的宫殿中众多宫人忙碌地进进出出,金红的帐子中女人的哀叫声不住传来。 “娘娘,用力!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出来了!” 中年宫女紧紧握住床上女子的手,焦急地催促着。 “皇、皇上……”女子□着叫出这个至尊的称呼。 床前的妇人却微微一滞,随即马上说:“娘娘,请用力!孩子马上就出来了!” 不知道其他母亲分娩时是什么感觉,锦云只觉得自己痛极了,那个孩子在她肚子中始终不肯出来,她对着尚未出生的骨肉突然多了几分厌恶和痛苦。这是那个男人的孩子,与那个男人血脉相承。 锦云在痛苦中惨笑,自己这般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个伤害自己的男人吗? □下意识地用力,然而锦云却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恍然间,灵魂似乎回到几年前那个山花摇曳的下午,金色的阳光下黄衣女子与月白青年的凝视…… “啊!是皇子!是皇子!” 稳婆惊喜地叫声中大淼的第四位皇子终于出生了,然而伴随他出生的却是另一声凄迷的哭喊:“娘娘!娘娘!坚持住啊!娘娘!” 屋外传来人声的高喊:“皇上!” 门被推开,一名身着黑色华服的男子迈着从容的步调踱到窗前,看看床上狼狈不堪的虚弱女子,又看看宫妇手中的婴孩,道:“四皇子?” 宫妇抱着婴孩仍不忘行礼:“回皇上,正是四皇子。” 皇上顺手接过婴孩。婴孩和其他刚刚出生的孩子没太多不同,粉红色的肌肤有些发皱,闭着眼睛,明明没有眉毛却让人觉得他的眉头皱到了一起。 皇上盯了片刻,冒出一句:“这孩子……怎么这么安静?怎么没哭?” 宫妇忙道:“回皇上,皇子殿下已经哭过了,很响亮的,现在可能是累了。” 皇上应了一声,又用手戳戳婴儿的脸颊,面上没什么表情,说不出是喜爱还是其他什么。周围的人看的都有些忐忑,若是这孩子一出生就不得喜爱那以后的日子…… 不知是不是被皇上戳痛了,婴儿突然睁开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子直直瞪着眼前人,似乎在述说他的不满。 皇上一愣,随即抿出一丝微笑,轻声道:“好一双眼睛……”说着他突然将孩子举过头顶转了一圈。周围的人吓得跪下去,先前抓住娘娘手的宫妇顾不得其他连声叫道:“皇上!殿下还太弱小禁不得、禁不得……” 所有人都为出声的宫妇捏了一把汗,皇上却好像不甚在意,听了宫妇的话真的将手收回胸前,再看那孩子,虽然孩子的眉心又皱起来了,但乌溜溜的眼睛里却没有恐惧。皇上道:“这个孩子有意思……朕喜欢!” 躺在床上喘息的锦云朦胧中清醒过来便听到这么一句话,不由得苦笑,微弱的声音从口中冒出:“皇上……名、名字……” 皇上抬眼看一眼自己的妃子。大淼的规矩是孩子满月后才会有大名,贤妃逾越了,但她仍然坚持,挣扎着说:“皇上,能、能让臣妾听……听听他的、他的……名字么……” 皇上垂目思忖片刻后道:“澈,玄澈。”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妃子,又说,“从今天起,他就是我大淼的太子!” 锦云嘴角勾起,在身边宫妇的哭喊声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建业九年,贤妃林氏诞太子澈,遂薨,献帝改元光熙。 玄澈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让很多人大吃一惊,私生活糜烂的玄沐羽——也就是当今圣上,玄澈他老爸——对贤妃也不过是点头的恩情,谁能想到他会突然立一个并不宠爱的妃子之子为太子呢?想那皇长子出生五年也未得其青睐,其母还是玄沐羽最爱的皇后呢——虽然容羽皇后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 四个月大的小玄澈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睡觉,肉嘟嘟的小脸可爱极了。 玄沐羽坐在床前,也不管玄澈是不是在睡觉,只顾着自己戳那肉肉的小脸戳得很开心,还问:“澈儿会下棋吗?” 此话一出,所有宫人冷汗直下。 睡梦中的小玄澈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是不耐烦地转过身去,用屁股回答了玄沐羽。 玄沐羽居然高兴地笑了,抱起小玄澈让孩子面对着自己,说:“那好吧,从今天起朕教你下棋!” 小玄澈仍然没有反应,玄沐羽也不着急,就这么笑眯眯地盯着孩子。 小玄澈似乎是在朦胧中感觉到了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久久不肯离去,这种毫无防备被注视的感觉让他感到不舒服,不禁稍稍抬了眼,却不想视线被一张放大的俊脸所占据,而这张面孔小玄澈熟悉极了——就是他那烦人的父亲。 玄沐羽看到小玄澈睁开了眼睛,又笑说:“澈儿睡醒了?” 小玄澈却听不懂眼前人在说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声音虽然好听,但总在耳边絮叨实在烦人。小玄澈张嘴想说闭嘴,只可惜发出了只是稚子啼声,软软的声音像在撒娇一般。玄沐羽听得心情大好,也不管婴儿身体是多么的脆弱就用力抱进怀里,又高举起来,笑道:“澈儿喜欢父皇吗?” 小玄澈终于受不了地翻出白眼,不再理会这个疯子。 旁人只以为玄沐羽一时兴起开开玩笑,却不想玄沐羽真的在东宫里添上了一套棋具,这天早早就将还在睡眠中的小玄澈从床上拉起,开始传授棋艺。 玄沐羽让小玄澈坐在自己怀里,捻起棋子,说:“要学棋,就要知道这棋的含义。《世本》说:‘尧造围棋,以教丹朱’,一元、两仪、四象、八卦,天圆地方、十九农节气、三百六十周天,对于圣人来说,这小小棋盘便容纳了万物,而对于将领来说,却是三尺之局为战斗场,陈聚士卒两敌相当……” 玄沐羽洋洋洒洒说了很多,最后低头去看,却见小玄澈已经睡着了。 请原谅小玄澈吧,但对于还不懂这里语言的小玄澈来说,玄沐羽优雅低沉的声音无异于催眠曲,而体力严重不支的小玄澈此刻只想睡觉。 玄沐羽有些不高兴,伸手去捏孩子的脸颊,却见睡着的小玄澈腮帮子微微鼓着,皮肤退去了红皱变得又白又嫩,看起来就像一个可爱的包子,那小巧又水嫩的红唇嘟起,就像在向人撒娇一般。 玄沐羽看得脾气全无,也不管下棋了,蹂躏着小玄澈的脸,一边有感而发:“澈儿真可爱呢……” 小玄澈被弄醒了,鉴于上次抗议失败的经验,这次他不再做这类无用功,他转了一个身,将脸埋到了玄沐羽怀里,以此挽救自己被搓揉得红彤彤的小脸。不过显然小玄澈做错了,他的动作直接导致了玄沐羽自恋行为的诞生,他再一次举起小玄澈,快乐地说:“澈儿喜欢抱着朕?澈儿果然是喜欢父皇吧!” 小玄澈懒得管这个自恋狂,为自己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柔软的身子骨顺势趴在玄沐羽身上,意识向梦乡奔去。 虽然小玄澈反应冷淡,但玄沐羽的兴致却很好。他将小玄澈紧紧抱在怀里,感受到孩子肉肉的小手连带肉肉的小脸贴着自己,微凉的细腻肌肤似乎能吸住自己一般。玄沐羽有点懊恼自己原来错过了这么多乐趣,不过以前似乎也抱过澈儿的哥哥,似乎就没有这么有意思呢? 玄沐羽想,觉得澈儿果然是不同,那双眼睛,那种抗拒,像极了她啊…… 玄沐羽看着孩子熟睡的安静侧脸,突然问:“小孩子都这么嗜睡吗?” 太子的乳娘琼姨就立于一旁,听到皇帝这么说,忙上前笑道,“哪能呀,一般男孩子从小就比较调皮得很,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喜欢到处乱爬,只是太子殿下似乎特别安静。” “是吗?”玄沐羽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心里却想到:因为是她吧?她在自己面前也是如此的安静…… 琼姨见皇帝沉默,自以为失言了,怕皇帝不喜欢安静的太子,又忙说:“太子殿下是奴婢见过的最乖巧的孩子。太子从小就不哭不闹,渴了饿了都会叫人了,很懂事呢。” 玄沐羽看了一眼睡过去的小玄澈,片刻后笑起来,在小玄澈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说:“澈儿这么小就懂事了!?” 小玄澈立刻睁开眼怒视着玄沐羽,不过玄沐羽显然无视了这个眼神,又拉起小玄澈的手指咬个不停。 可怜的小玄澈,豆腐就是这样被吃掉的。 但小玄澈还来不及愤怒,就发现被亲亲脸、咬咬指头不过是小事,若是不小心碰到什么沐浴、更衣,那才是清白全无。以至于小玄澈一反孩子发育的规律,早早朝着生活自理的光明大道跑去,以期摆脱某个脑子似乎有些不正常的男人。 就在小玄澈与玄沐羽捍卫自己“清白”的战争中,抓周的时候到了。 大殿之中,宝剑、笔墨、书籍、佛经、算盘、糕点、棋盘、金银首饰,甚至还有玉玺,各种各样的东西摆了一地,将小玄澈围在中央。 五年前,也是在这个大殿里,皇长子玄沃选择了书籍和首饰;三年前,皇二子玄涣选择了糕点。今天,皇帝连同后妃以及诸多大臣虎视眈眈地瞅着这个小孩,想要知道小小太子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小玄澈环顾四周,佛经、算盘、糕点、棋盘、古琴、金银首饰这些自然是不能选的,否则人家会认为你没出息。是谁把针线女红也放上来的?那不是女孩子的玩艺儿吗?!那小小人偶和小小锦被,估计不会是什么好的意向。而剩下的,宝剑代表武力,诗经则是文治,至于玉玺……大位? 小玄澈猜不透皇帝此举的意思,选择宝剑会不会让人觉得有勇无谋,而选择笔墨又怕别人给他定义仁善怯弱,玉玺——不知这算不算“文武双全”? 小玄澈思虑再三,终于迈开了步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走向了玉玺。 不知别人是什么心思,小玄澈却在余光中看到了玄沐羽眼中闪过的一丝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但显然不会是赞赏。 毕竟是皇帝吧。玉玺这东西——才能不少,野心更大,死得最快。 小玄澈心念流转,径直从玉玺旁走过去,来到玄沐羽脚下,小手慢慢伸出,抓住了玄沐羽的衣摆。 满堂寂静,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小玄澈的选择。 他、他选择了什么?自己的父皇?! 玄沐羽错愕之色一闪而过,抱起小玄澈,笑问道:“澈儿喜欢父皇是吗?” 小玄澈没什么表情,只是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玄沐羽。 玄沐羽高兴地亲一口小玄澈,道:“父皇也喜欢澈儿!” 小玄澈偏头,让本应该落在腮帮子上的亲亲落在了耳朵上,响亮的吻弄得他耳膜生疼。 最初的惊愕过去之后,大臣们的马屁立刻汹涌而来,忽略小玄澈黑掉的脸,果然是一派其乐融融的皇家之象。 太子从小就不同,抓周便抓住了这天下最高贵的人。 太学 关于玄澈的一生,后世有着诸多非议,但对于这个人的小时候,人们总喜欢用一个典故来形容: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除了惊吓朝堂的抓周,这孩子的说话也不一般。 一般孩子总是从牙牙学语开始,从“爹”“娘”这样简单而容易发音的单字,到“父皇”“母妃”这样复杂一点的词,然后是残破的句子,最后才能完整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然而这位献帝光熙元年出生的太子却不是如此,他出生以来就不曾开口说话,若不是偶尔的啼哭,旁人都要以为这名小太子是个哑巴了。可是就在他近三岁的时候,他开口了,一开口就是一个完整的句子,清除地表达了他的感情。 任凭后世的人如何猜测其中奥妙,都不会有人想到这个小小的躯体里住着一个误入时空的成熟灵魂——就像颜御从不曾想过自己会成为轮回中的漏网之鱼,他之所以不开口,只是因为在此之前他都在努力地学习这个世界的语言罢了。 两岁半的玄澈站在花园里玩弄着可怜的小花,他也不愿意做这么无聊的事情,但问题是玄沐羽就坐在身后不远处的凉亭里,用自以为充满父爱的慈祥目光看着自己,但小玄澈始终认为,这个目光与其说是一个父亲在看心爱的孩子,倒不如说是一个孩子在看心爱的玩具。 玄澈知道自己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可也未曾听说玄沐羽对那三个孩子有这么大的兴趣,玄澈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吸引了这男人的兴趣——按理说,刚出生的孩子不都是皱巴巴的一团像个猴子? 好想睡觉呀…… 玄澈低头注视着那朵在普通不过的白色小花,心中埋怨着玄沐羽的任性。一大清早玄沐羽就跑到东宫把他叫醒,一会儿说要教自己下棋,一会儿说要品茗。 真见鬼了,两岁的孩子哪里会下棋品茗?而且那奇怪味道的茶喝下去没喷出来就不错了! 这里的茶决不是那种开水冲一冲就散发着清香的茶,而是将一团茶叶扔进锅里,再放上生姜、葱、醋之类的东西调味煮成的汤。对于这里的人来说,这似乎是一种美味,但是对于玄澈来说,这简直比煮糟的酸辣汤还要折磨人。 虽然对于茶,玄澈并没有特别的爱好,但面对跟酸辣汤一样的茶汤,玄澈突然无比怀念起前世。然而渐渐适应这个世界的玄澈已经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他不可以随着心意去拒绝,帝王家的亲情从来都是泡沫上的浮影,抓不住,护不牢。 哥哥……现在如何了?嫂子会照顾好他吧?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两年了,那个世界呢?哥哥知不知道自己的死讯了?时间能冲淡一些东西吧…… 小玄澈突然有些伤感,最放不下心的还是哥哥。哥哥是优秀的,却学不会照顾自己。 “澈儿,你在想什么?” 玄沐羽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身边,大手抚上小玄澈的脸颊,难得收起了他看玩具的眼神,换上一目关切。 玄澈看了一眼玄沐羽,不说话,视线再次回到小花上。对于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他谈不上什么孝敬,要他一个精神年龄二十七的男人认和自己同龄的男人做父亲是不可能的,况且颜御有自己的父亲,虽然那个父亲在二十五年前就成了一张黑白照片。 玄沐羽又问:“怎么了?生病了吗?” 玄澈摇头。 “为什么不说话呢?”玄沐羽问,眼中似乎藏着一丝哀伤。 他在为自己忧心吗?玄澈心想。也是,别的小孩一岁就会说话了,自己都两岁半了却还没有开过口,他的耐心也要到极限了吧?终究是皇帝,那么多孩子,不可能只瞅着一个。 想了想,玄澈开口:“儿臣没事。” 玄澈说出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句话,不是自己熟悉的语言,连身体也不是,说出来的话自然有些生硬。 玄沐羽微微眯了眼,将小玄澈上下打量一番,道:“澈儿终于肯说话了?” 玄澈再次抬头看向玄沐羽,但精致的小脸上一点细微的表情也没有,说是令人看不出端倪,却又让人觉得端倪就在其中。 玄沐羽的指尖抚过玄澈的眉目,道:“为什么澈儿以前不说话呢?” 玄澈抬眼,清澈的黑眸中没有泄露任何情绪,淡淡道:“没什么好说的而已。” “那父皇和你说话你也都不应?” “儿臣听了记住就是了。”玄澈说。 玄沐羽沉默了很久,久到玄澈几乎以为自己的这一世马上就可以结束于宗人府了。玄沐羽却突然笑起来,将玄澈搂进自己的怀里,说:“来,澈儿亲父皇一下,父皇就不治你犯上之罪!” 玄澈顿时黑了脸,用力吐出两个字:“不要!” 玄澈终究还是逃脱不了被玄沐羽光明正大吃豆腐的行为,但玄澈会说话之后,玄沐羽的态度也变了——变得比较像父亲了,而不是一个将儿子当成玩具的无良人士。 三岁的时候,玄沐羽突然问:“琴棋书画诗歌赋,澈儿要学什么?”但没等玄澈回答,玄沐羽自己又说:“那就都学吧!” 对于玄沐羽的自作主张玄澈仅抬了抬眼,没有反对。 玄沐羽最爱的是棋,早在九年前,他就是天下无双的棋者,不过他显然不是一个好的围棋教师,各种各样的专业术语从他嘴巴里蹦出来根本无法理解,玄澈不得不一再打断他的兴致,要求他解释清楚。 如此教了一个月,如果将玄澈看作是一点基础也没有的小孩的话,自然是进步飞快,玄沐羽大爱,又开始教琴。 玄澈前世是学过音乐的,虽然算不上很有天赋,不过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浸淫了二十多年,多少有点成果。或许是因为音乐总是相通的,玄澈学琴甚快,让玄沐羽惊喜不已。 但又是教了一个月的琴,玄沐羽转而又让玄澈学习书法。 可怜我们的小玄澈,三岁的孩子连毛笔都提不稳,更不用说认识这些和前世已经有着很大差别的古文,写起字来简直如同蝌蚪跳舞。 这一个月的书法教学就比不上前面两个月来得让人惊喜,玄沐羽倒不在意,玄澈却皱起了眉头,看着自己丑陋的字,他开始了一日百字的练习计划。 不过,玄沐羽可不让他就此沦陷于书法的世界,很快又让玄澈转战其他学问。 玄沐羽就像一个孩子,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拿出来卖弄,好让大家都一起喜欢。玄澈也惊讶地发现玄沐羽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文地理、医卜星相,无一不晓,无一不精,竟是聪明至极的人物! 但玄沐羽不上朝不理政,每天早早来东宫,夜夜迟迟回寝宫,玄澈还是个小孩的身体,哪受得了这样折腾,被他搞得晕头转向、疲惫不堪。 当某一天玄沐羽天未亮就出现时,玄澈终于忍不住翻出一个白眼,问:“父皇,您每日都这样清闲吗?” 玄沐羽不明其意,但好歹也听得出玄澈口中的不满,笑道:“澈儿不喜欢每天和父皇在一起吗?”这倒是有点像她呢。玄沐羽一边说,一边这样想着。 玄澈自然是摇头,道:“不是不喜欢。但是,父皇,您每日天未亮就将儿臣叫醒,直到月上树梢才让儿臣睡下,这样儿臣根本没有办法保证充足的精力来学习。” 这是玄澈对玄沐羽一次性说过的最长的话,也是最认真的一次。玄沐羽哑然,突然看见玄澈泛黑的眼眶,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任性给对方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玄沐羽低头想了想,最后说了一句:“朕知道了。” 玄澈还在奇怪玄沐羽知道了什么,谁知过了两天,玄沐羽的口谕就到了—— “……太子澈自小聪慧……兹事体大……着其不日入院……指山子落为师……钦赐!” 太监尖细的声音让玄澈的耳膜接受了一场严峻的考验,晕晕乎乎地听了一遍,才发现玄沐羽那家伙竟然把自己赶到院里去读书了! 院是给贵族子弟读书的地方。一般皇子们年满四岁才送到院读书,每位皇子上午跟着专门的老师学习文化课,下午和其它孩子一起习武。某种意义上说是皇子们从小培养自己势力的舞台。 大淼国很少这么早就立太子,玄澈的情况特殊,玄沐羽找了个什么“太子责任重大要早日教导”的借口把三岁的玄澈给扔了进去。 玄澈一边猜测那人打的什么主意,一边去了院。 院里有许多独立的院落和房间,其中最大的自然属于太子。玄澈的老师叫山子落,乃中书侍郎领“参知机要”衔,是几年前通过九品中正举荐上来的,据说是极有名的博学者。 玄澈进门时只看到一个灰衣青年坐在那儿。青年低着头,咋看之下十分平凡,哪想到那青年抬头与玄澈目光交接的一霎那,玄澈便觉得自己坠入了一口幽深的古井,那双眼睛竟黑得让人看不到底,眼前青年没有特色的五官此刻显出了脱离世俗的超然,幽远得不似凡人。 山子落?! 玄澈惊讶的同时山子落也不平静,他没想到一个三岁的小孩与自己目光相触之后也只是挑挑眉尖,虽面露惊讶之色,但那双眼睛却还是沉静的很! 两人的第一眼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山子落上课就是纯粹的“放羊”,说了句“不懂来问”,又扔了声“看完背下来”,最后把一叠书甩到玄澈面前。玄澈一看:四书五经。 来这个世界三年,玄澈了解到这个世界的历史似乎在东汉之前和前世都是一样的,文化基调相同,经典论著相同,来上课之前玄澈就猜测这里的书生是不是也要读什么先秦诸子百家或者四书五经什么的。如今一瞅,果不其然。 这个时代因为朱熹还没有出现,《大学》《中庸》尚未从《礼记》中独立出来,说是“四书”并不正确,但从内容上说是没有差别的。 四书五经玄澈前世是看过,颜父颜母始终认为作为中国人不能把老祖宗的东西给扔了,所以颜御和哥哥都有读过这些经典,不过现代人的“看”和古人的“看”差太远了! 古人看书是很可怕的,看一本背一本,特别是这种经典。可怕的是这些古人是真的可以把所有书都背下来,而且终生不忘——虽然古时候书籍不如后代丰富,但玄澈始终认为古人在语言方面和后世人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后世那些家伙们不要说出口成章,不出口成“脏”就万幸了。 而现在,玄澈万分佩服的“语言能力”终于落到自己身上了,他只觉得头疼。玄澈——或者说颜御,只是一个有点聪明但绝对称不上天才的人物,过目不忘的本事他是没有的。难道真要一本一本背下来? 浑浑噩噩看了一上午书,玄澈郁闷地回到东宫。 下午习武。 皇宫里有一个校场专门供皇子们习武,骑剑射是基础,一般由禁军统领教授,不过那些大家族里选出来的精英子弟们往往在进宫之前就接受过专门训练,到这里之后并不一定接受统领的教导,反倒是陪各位皇子的任务更重些。 玄澈一到校场便受到了众人的瞩目,原本的“头头”——皇长子顿时受了冷落。 皇长子玄沃排行第二,上面有个姐姐。玄沃是过世的容羽皇后的孩子,嫡出的皇长子,母后又是皇帝最爱的女人,按理来说太子非他莫属,可惜他的出生后并不受到皇帝宠爱,而玄澈的出现打破了一直压抑的微妙平静。 跟在玄沃身边的还有一个孩子,那是三皇子玄涣。玄涣的母妃只是个不起眼的美人,没权没势的他成了大皇子的跟屁虫,以寻求庇护。玄涣也看着一进门就被众人围住的弟弟,眼中透露出的却是羡慕和怯弱。 众星拱月之中,玄澈看到站在一边的玄沃对着自己露出怨毒的神色,看来自己和这个哥哥日后是不会善了了。玄澈颇觉无奈。 学院里约有二十来名的孩子,那些贵族高官子弟多是在六岁之后才进入,在场的孩子都比玄澈大了两岁以上,一个个锦衣华服,围绕在玄澈身边喳喳地介绍自己、寻找话题。 玄澈虽有些嫌吵,但仍然是耐着性子听他们说完,直到统领到来。 禁军统领卫青兰身高足有一米九,这在古代是相当惊人的高度,站在一群小孩子里跟塔似的,投下的阴影就能把玄澈完全盖掉。偏生这巨塔长的颇为眉清目秀,小麦色的肌肤,细长的眉毛,细长的丹凤眼,鼻子小巧而j□j,两片薄唇呈现出少女的粉红,这么大块头的人皱起眉头时竟有些哀怨。 卫青兰皱眉的时候玄澈刚好在拉弓。玄澈才三岁,平日也没怎么锻炼,哪怕他已经挑了武场里最小的弓也很难拉开,所以卫青兰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卫青兰若是眉头紧拧也就算了,偏偏就是那么若有似无、欲迎还休地来了一下,哀怨之气顿生。不巧玄澈余光瞄到—— 一只大熊面露哀怨?! 玄澈惊得手一抖,弓弦便不受控制地弹出去,那只箭射出去飘飘忽忽地落在玄澈身前不足三米的地方。 一片静默。 一个比玄澈高出一个头多的大孩子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一脸悲痛地附在耳边说:“殿下,我理解你!” 其他孩子也都在沉重地点头,连随统领而来的多名侍卫也是面色怪异。 禁军统领的杀伤力果然不同凡响…… 卫大统领大概也很明白自己的杀伤力,露出很无奈的表情,告诉玄澈先不用练箭,去做基础训练。 初次扎马步的人往往连五分钟都坚持不住,玄澈一个头还没有人家巴掌大的小屁孩不要说五分钟,单是站了一分多钟大腿就开始晃,到了三分钟的时候已经跟筛子似的抖个不停。一般三四岁的小孩到这里不晕过去也求饶了,但玄澈心理年龄都二十八了,性子内敛又倔强还死要面子,咬着牙不啃声硬挺着。等那只哀怨的大熊想起这边的时候他连伸腿都不会了。 玄澈不喜旁人搀扶,放学后硬是咬着牙摇摇晃晃地摸回东宫,晚上仆人给他按摩的时候疼得死去活来,后来昏昏睡死过去,连玄沐羽来了都没感觉。 旧情 入夜,玄沐羽来探望玄澈,但玄澈已经睡下了。 床上的小人儿侧躺着,秀眉微皱,手边还散落着一本《论语》。 玄沐羽轻轻为玄澈拨开落在脸上的发丝。玄沐羽知道这个要强的儿子今天是真的累坏了,平时自己来时只要往床前一站,不消片刻这孩子就会惊醒,而今天自己都已经抚上脸庞了却还没有反应。 玄沐羽将书放到一边桌子上,为玄澈掐好被子才悄悄走了,心想如果明天玄澈请假他一定准。 不过玄澈第二天并没有请假,一瘸一拐地去上课。 进了书房发现等待他的居然不是山子落而是玄沐羽! 玄澈诧异:“父皇?” “朕和子落轮流来教你。”玄沐羽笑着说,看向玄澈的目光又爱又怜,“腿还痛吗?下午就不要去了吧?” “不用了。”玄澈淡淡地说,却满是坚决。 玄沐羽也不再说什么,开始继续他随性而至的素质教育课。 下午还是扎着马步,回去时玄澈依旧要强。 晚上惨叫声不见了,用力倾听,只能听到背书声——虽然其中不时夹杂着闷哼。 玄沐羽来时依旧看到玄澈微皱着眉头沉沉睡去,手边依旧是那本《论语》。 第三天,山子落出现,让玄澈背书。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清脆的童音在房间里响起,每一个字都似珠玉点地,玄澈咬字清晰,流畅自如,更没有错误。 山子落有些惊讶,眼中异彩一闪而过,随后就让玄澈自己再去看书。 下午扎马步。 晚上背书连闷哼。 每逢山子落上课都不忘让玄澈背书。从“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到“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背完了《论语》背《诗经》,反而古人的著作很多,不怕没得背。 这样猪狗不如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玄澈渐渐适应了扎马步带来的不适。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开头痛苦,熬过去了,就是苦尽甘来。也不知是不是小孩子脑袋好用,背书也轻松很多,读两三遍就能背下,离过目不忘的伟大本事又靠近了一点。 晚上玄沐羽来看望玄澈,意外地看到床上的人坐在床上看书,被这么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定定看着,玄沐羽笑了笑。 玄澈拢拢衣裳,将长发撩到身后,想要下床行礼但被玄沐羽阻止了。 “累了就休息吧。”玄沐羽说。 玄澈也不客气,半倚在着床头,道了声:“父皇。” 玄沐羽在玄澈身边坐下,怜爱地抚摸着他的脸庞,道:“每天那么累了就不要读了。” 玄澈偏头避开对方的抚摸,淡淡地说:“山先生要求的不是吗?做学生的自然要尽量满足他的期望。”他用天经地义的口气说着看似天经地义的事,但显然怨念深重。 玄沐羽不禁笑起来,道:“他是为你好。” “唔,儿臣知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他在传道。” 玄澈阴阳怪气地说,肉肉的小脸鼓起腮帮子,好不可爱。 玄沐羽笑得更开心了,心里却想到“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这句话说的精炼。 看玄沐羽笑得开心了,玄澈也微微抿起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但很快就恢复了淡淡的神情。 玄沐羽也想不出有什么要说的,便道:“你好好休息吧。” “父皇也早点休息。” 玄沐羽回到清凉殿,山子落在等他。 山子落神情漠然,但礼数还是行得足了:“陛下。” “坐吧。”玄沐羽说,“觉得他怎么样呢?” “聪明,乖巧,特别。”山子落回答得简练而干脆。 玄沐羽应了一声,低头抿上一口茶,片刻后又有些迟疑道:“那他……会是枫儿吗?” 山子落的嘴角勾出一抹冷笑,不无嘲讽道:“陛下多虑了。” “是吗?”玄沐羽仿佛没有看到山子落的冷笑,也没有听到那声嘲讽,却道,“可是那双眼睛,真的很像……” 山子落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陛下,您不也试探过了?姐姐最擅长的画,他并无天赋;姐姐爱好的诗经,他可有可无;姐姐无所谓的书法,他却执着追求;姐姐最厌恶的四书五经,他背的滚瓜烂熟。姐姐虽然倔强,却非要强,姐姐热情,而他冷漠,姐姐好动,他安静,更不用说他身上根本没有那道痕迹。太子和姐姐根本就是两个毫无关联的人。陛下,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 山子落顿了顿,沉了声音,冷然道:“况且,姐姐她就算转生,也决计不会再转入皇家——哪怕是作为您的儿子!” 玄沐羽默然,他无法反驳一个个鲜活的事实。 他不是枫儿。玄沐羽知道的,只是无法放下罢了。 十年前的那一天就像一场梦,不期然地闯入玄沐羽的世界。 满天红枫之中,白衣猎猎,黑发飞扬,少年手拈一抹火红立于风中,阳光是他的披风,白云是他的短靴,风儿为他歌唱,花儿为他舞蹈,然而这一切都无法融去黑眸中的寂寞。忽而少年又笑了,葱白的手指松开,红枫化为精灵在他身周徘徊,似乎他就是自然的宠儿,天地间所有的荣光都凝聚成那抹笑容,永远地占据了玄沐羽的心。 玄沐羽知道自己完了,沦陷了,无法放手了,放任自流十八年的感情全部灌注在了这片刻的笑容之上。 山子落看着眼前的孩子,想起十年前同样看到的笑颜,却不觉得那人与眼前这人有何处相似。那个人是那样火热的性格,是红枫,是烈焰,而这人却是沉静如水,竹子的清幽,寒潭的寂寞,两个人根本没有相似之处。 山子落又叹出一口气。 玄澈终于烦了,将目光从书移到山子落脸上,注视着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缓缓开口:“先生今日为何如此烦躁?” 山子落又想到那人决不会这样说话,她一定会跑上来拍着自己肩膀笑嘻嘻地说:“皱什么眉头呢!”想到这里不禁露出会心一笑。 山子落陷在自己的记忆里不可自拔时,玄澈声音又响起,仍然是那清脆的却也冷清的嗓音:“先生可是想起了什么人?” 山子落一惊,抬头对上玄澈的目光,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外人面前失态了,而且还被对方看出来了!然而最让他吃惊的却是,眼前这人还只有三岁! 玄澈本不想说什么,但山子落的情绪大大影响到他看书了,他不得不提醒一下对方。 玄澈索性合上书,在山子落面前站定,道:“先生为何这般烦恼?若是想到什么人了,不妨说出来,一些事情压在心中就了就会变硬变沉,我们的心——”玄澈指指自己的心脏,“——很小,负担不起那么多东西。” 山子落愕然地瞪大眼。 “我现在只是三岁小儿,不懂很多东西,却能听很多东西。当我长大了,懂的东西越来越多了,能听的东西就越来越少。”玄澈顿了顿,对上山子落的目光,“先生,你愿意让我听听吗?” 书房里很安静,炉中的火炭偶尔爆出一声“噼啪”,山子落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山子落也不知道这样和对方对视了多久,再开口时他却知道自己被一个三岁小孩说服了: “我曾经有一个姐姐……” 山子落听到自己这样说,幽幽的口气,带着落寞和思念。 “她并不是最美的,但当她笑的时候却让人无法移开目光。她的名字里有一个枫字,她也特别喜欢枫叶,特别是秋日里红色的枫叶,像火一样的颜色,灼得人眼睛发烫……” 玄澈突然想到东宫里满园的枫树。 “后来她嫁给了一个男人,结婚那天凤冠霞披,女人最美的日子里,她就像一团烈焰……那个男人很爱她,总是尽量满足她的要求,给她所有他有的东西,除了一个——自由……” 玄澈突然开口,声音沉沉的:“后来你姐姐死了对吗?” 山子落的神情定格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盯着玄澈,眼中似乎写着不可思议。 很好猜的结局,关在笼里的山鸟,最后抑郁而死。 玄澈看向庭院,那里只有一株松柏,翠绿的色泽在金秋里特别突兀。 玄澈回眸道:“山太傅,或者我也可以叫您国舅?” 秋天来时,东宫里便是满天的红叶。 玄澈回到东宫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满地红叶,下人已经将落叶打扫干净。 宫里要种什么树都不稀奇,稀奇的是东宫里的几株枫树都集中在庭院的东南角里,又零零散散,杂乱无章。 中国古典艺术虽不像西方那样要求规则的几何美感,但“天人合一”的境界也是需要雕琢的。东宫中的枫树却好像是随意种上的,与宫中严谨的人工美感完全不同。 “琼姨,这些枫树是宫人种的吗?” 玄澈问身后的中年女人。 琼姨道:“应该是吧,听说是当年陛下亲自派人种下的。” “那怎么这么散乱?”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本来整个东宫都要种上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停止了,因为东宫一直空着就没人打理,最后就变成现在这么模样了。殿下不喜欢吗?” “不,我喜欢,红枫很美。”玄澈说了一句,又问,“是几年的事情了?” “j□j年前吧。”琼姨随口说。 玄澈看看眼前的枫树,想起刚才山子落说的话。 枫啊…… “琼姨,你知道皇后娘娘叫什么名字吗?” 琼姨笑道:“殿下怎么突然对娘娘感兴趣了?娘娘走了都快九年了吧,那时姨还没有进宫呢,怎么会知道娘娘的名讳?而且,皇后娘娘的名讳不是我们这些下人可以称呼的。” “哦……” 过了些时日,东宫里的枫树倒了几株,上了些竹子。宫里对这小小的变化自然不会有人说什么,玄沐羽夜里来了,看了也只是淡淡地问一句玄澈是否是不喜欢枫树。 玄澈看看他,见玄沐羽似乎也无不悦,便说:“枫树太红了,看人让人迷醉。” 玄沐羽听了也只是点头,看着竹子,说:“果然还是竹子比较适合你,枫叶太艳了。” 玄澈听了有些好笑,枫叶本是凄凉之物,却不知哪里来的艳,与其说是枫叶艳丽,倒不如说是自己太过素静了吧?玄澈又想了想,发觉自己对这个世界还是有些隔阂,虽然这里几乎是古代中国的翻版,但他就是无法融入。 不过面对玄沐羽平淡的反应,玄澈也颇觉奇怪。 玄沐羽对自己感兴趣应该只是出于移情作用,但从山子落口中的描述听来,也不知自己和那女人有何相似,性情听来也是南辕北辙,难道是样貌?也不知一个三岁小孩的脸上能看出什么相似? 玄沐羽应该是情根深种,非枫叶不爱,枫叶落了了他也走不出秋日,可没有枫叶的秋日便是了无生趣。若非如此,也不至于玄沐羽虽然终日不理政事,但皇宫里依然听不到管弦之音。 只是如此又说不通自己移了枫树他为什么半点反应也没有。 玄澈看看一心走棋的玄沐羽,发觉这个男人真的难懂的很。 玄沐羽似有觉察,抬眼来看,问:“怎么了?” “不,没什么。”玄澈恢复了淡淡的神情,“这棋局儿臣不懂,要怎么说?” 玄沐羽像听到了心爱的人的名字一般,自得一笑,将玄澈抱到自己腿上,捻出白子,道:“这棋便是这样……” 玄澈再次为自己孩子的身体哀叹。 刺客 光熙五年,太子五岁,这年即将入春之时发生了一件大事,很轻易地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侍卫将黑衣人团团围住,手中的火把将整个东宫照得通亮,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步,因为那个黑衣人怀中被匕首顶着的小人儿正是当今太子! 玄沐羽被护在侍卫之中,看着陷入危险之中的玄澈,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复杂,焦急忧虑自然少不了,却似乎又多了一些不该有的情绪,比如——犹豫? 玄澈不知道玄沐羽有什么好犹豫的,就算是投鼠忌器也不是这个表情。不过他总算清楚地认识到一点,这个时候,自救比较现实。 玄澈开口道:“大哥,麻烦你把手下移一寸,你勒得我的肋骨很痛,如果肋骨断了插入心脏我就失去人质的意义了。” 玄澈露出一个风清云淡的笑容,当然身后人看不到,但是面前的侍卫看到了。玄澈安定的情绪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每个人的心都平静不少。 黑衣人稍稍犹豫之后将手移到腰部,但顶在咽喉上的匕首却没有移动半分。 玄澈似乎是满意地点点头,为了保持自己身体的平,双手搭在了黑衣人的手臂上,又说:“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我们不妨谈谈?” “你想做什么!”黑衣人将匕首往前一送,玄澈白皙的脖子上顿时出现一个红点。 玄澈虽然吃痛但依然从容,安抚道:“我能做什么,一个五岁的小孩而已。宫里的侍卫都在这里了,我就算拖延时间也等不来什么后援,而且你手上有我,他们不敢动。你不要这么紧张。” 感觉到身后人僵硬的身子似乎略有放松,玄澈道:“说说你为什么来这里吧,杀人,还是偷东西?”黑衣人不出声,玄澈便说:“说出来,说不定能有你意想不到的解决方式呢?” 黑衣人冷冷一哼,充满鄙视:“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我死了你也活不了。”玄澈淡淡地提醒黑衣人这个事实,在黑衣人发狂前又说,“说说缘由吧,我想我这短短五年的生命应该惹不到你,不知道我的父皇或者母妃做错了什么?” 黑衣人微微沉默后,道:“你的母妃是林锦云?” 看似疑问句,但语气却很肯定。 玄澈大方地点头:“是的,不知她与阁下有何瓜葛?” “她进宫之前曾在悠云庵随柔安师太修行……他有一个师妹,竹怜,但她在林锦云下山之年死了……” 玄澈没听过这件事,不接话,不明白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竹怜是我妹妹!” 玄澈被黑衣人暴涨的声音给震得耳朵生疼,却没明白这之间有何关系,不得不出声问:“请问我母妃和那姑娘……” “是她,是林锦云那个贱人杀了我妹妹!” 黑衣人手臂骤然收紧,围着的侍卫一紧张忍不住上前要抢人,却被狂暴中的黑衣人用匕首在玄澈脖子上一划,鲜血顺着雪白的脖颈流下妖异非常。众人吓得不敢动。玄澈只觉得脖子上有些凉,倒不觉得有多痛,只是腰被黑衣人手臂死死箍着几乎要被勒断,一口气上不来小脸唰的惨白,眉头都皱成了一团。 “阁、阁下……稍、少安毋躁!”玄澈好不容易挤出话,“阁下,有什么证据说明是我母妃杀了令妹?” “我妹……竹怜……” 黑衣人一时神情恍惚,玄澈当机立断,一手扣住黑衣人手上麻穴,一手不知何时背到了背后,抽出藏在腰间的匕首狠狠刺入黑衣人肋下,直没刀柄。 黑衣人措手不及,肋下吃痛,不由得松了手,但过于逼近的匕首却在玄澈锁骨上狠狠划了一道。玄澈顾不得疼痛,松开匕首,又是一记手刀劈在黑衣人颈部。虽然只是五岁孩子的力量,但腹部受到重创的黑衣人也禁不住眼前一花,后退一步,等他想再伸手抓人的时候玄澈已经就地滚出两步远。 周围的侍卫层层护住太子,当即擒下黑衣人。 玄澈被黑衣人抓出来的时候就只着一件里衣,此刻白色的里衣混合着血迹和灰土皱烂不堪,看起来好不狼狈,但饶是如此,这小小的玉样人儿仍然没有放弃他的骄傲,他强忍的疼痛缓缓站起,理一下衣裳,抚一下长发,眉头微拧,长睫低垂,眼中却光华灼灼,站在火光之中竟华贵得让人无法直视。 周围的侍卫这时才真正意识到,眼前站着的不只是一个五岁孩童,更是大淼的太子! 玄沐羽本要上前,却在迈出一步后生生止住,注视着玄澈的眼中除了担心还有惶恐和愧疚。 这时玄澈突然想明白玄沐羽刚才的犹豫是什么,因为自己像那个皇后,所以要再借此机会试探,甚至想知道自己死了会不会迎来另一个灵魂?玄澈在心中冷笑,父皇,您倒是深情得很。只是,皇后的灵魂真的进入这个身体,您如何能面对身为你儿子的爱人?! 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父子静静地对视着,他们之间似乎有一股气流将不相关的人都排挤出去,在他们身周形成一道真空地带。侍卫长在擒获之后本想上来报告却被这诡异的气氛逼得不敢上前,刚才还喧闹的东宫此刻死一般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眼神交汇在瞬间或者是永恒,没有人知道这两人之间是怎么了,但还是有人仍不住上前打破寂静,玄沐羽的贴身太监、大内总管宝德不得不站出来提醒:“陛下,殿下的伤……” 话轻轻地响起,重重地炸响,众人才意识到玄澈受伤了,锁骨上的刀伤涌出鲜血,将半身白衣染的暗红,狰狞可怖!孩子的气度竟然让人忘记了重伤! 玄澈似乎也是这时才想起自己受了伤,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皱着眉头看看鲜血淋漓的自己,手掌里似乎还残留着将匕首捅入人体的切割感,血腥之气扑鼻而来,玄澈顿觉胃部剧烈翻腾几欲作呕,手脚更是冰凉,身子发虚,微微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倒下。然而却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冰冷坚硬,一个温暖的怀抱将自己的紧紧搂住,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澈儿!快传御医!澈儿,澈儿……” 玄澈陷入一片黑暗。 玄澈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 金色的余晖洒落床前,玄沐羽却非神邸般的荣耀,他神色憔悴,眼眶浮肿,一向注重仪容的他竟然让自己的下巴上冒出了胡渣。 看到这样的玄沐羽,本来因为他有意见死不救的玄澈也没话说了,终究是皇帝,终究是个深情的男人,想要重获心爱之人的心情也可以理解吧。 玄澈见玄沐羽因为自己的醒来而面露惊喜,暗叹一口气,碰碰玄沐羽的手,道:“父皇,儿臣没事了,您去休息吧。” 玄沐羽似乎是愣了愣,才握住玄澈的小手,笑说:“父皇不累。” “您眼睛都肿了,怎么会不累?”玄澈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说,“儿臣没事,接下去也是躺着休息,父皇守着还不如去休息吧。” “嗯,好。”玄沐羽这样应着,却又说,“等你吃了东西我再走。” 玄沐羽让宫人端来稀粥和药汤,亲自喂玄澈一点点吃下去,等玄澈全部吃完了才离开。 玄澈也累了,虽然伤得不重,但是割到了喉下静脉,血流了不少,现在身体虚弱,不得不用睡眠来补充体力。 玄澈又是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没看见玄沐羽,房间里也没有其他人。 “琼姨。” 玄澈唤了一声,从床上坐起。身体还是虚软无力,伤口有些疼,不过应该没有大碍。 没人应,却又一年轻太监入内,是玄澈的贴身太监,年锦。 年锦连忙上前扶住玄澈,为他垫上几个靠垫,好让玄澈小小的身体能舒适地看在床头。 玄澈问:“年锦?琼姨呢?现在什么时候了?” 年锦道:“殿下只睡了一个晚上,这会儿刚天亮。琼姨她在前夜受了伤……” 玄澈却听出年锦话中闪烁,皱眉道:“重伤?” 年锦点头,涩声道:“命危。” 琼姨自小照顾玄澈,就算石头人日久也能生出些情,玄澈虽与这个世界的人感情淡漠,但乍一听到这个女人命危的消息,也不免愕然,随即便是怅然和迷茫。 吃了药,让年锦帮着自己穿上衣物,玄澈决定去探望琼姨。 琼姨躺在床上,面色灰败,气若游丝。 玄澈做在床边轻声道:“琼姨。” 琼姨听到了,勉强睁开眼,看清了眼前人,虚弱地应了:“殿下……” 玄澈一时无话,有些尴尬地看着对方。 琼姨似乎也觉察了,微微一笑,道:“殿下,伤……好了吗?” “差不多了。”玄澈说。 两人又是无话。 玄澈想了想,为琼姨掐好被子,说:“琼姨多休息吧。” 说着,玄澈便起身,却不想被琼姨突然拉住,琼姨似乎是爆发了所有的力气大声叫道:“等一下!” 玄澈回眸,对上琼姨期冀的目光,又坐下了,只是面无表情,依然不说话。 琼姨大口喘着,好半天才回过气,艰难道:“殿、殿下,琼姨大概是不行了……能求你件事吗?” 玄澈道:“琼姨说吧,能做的我一定做。” 琼姨惨笑,道:“殿下还是……这样谨慎……” 玄澈微微蹙眉,但没说什么。 “殿下不凡,藏不住自己,琼姨知道……”琼姨这样说着,但在玄澈开口之前她强笑了两声,道,“殿下,可还记得郁美人?” 玄澈不欲再去追究前面的话,干脆应道:“不记得。” 琼姨也不在意,道:“不记得是自然……她原先也是贤妃娘娘身边的,后来……她是你五弟的母妃……前夜,郁美人被杀了,剩下泠殿下一人……孤苦伶仃……” 玄澈听到这里已经能猜出琼姨的意思,便问:“琼姨希望我照顾五弟?” “正是……” 玄澈不语。 如果只是弟弟,玄澈一定会照顾,但现在他们是在皇家。 太子之位并非稳固,玄澈现在羽翼未丰,所得之势皆来自玄沐羽的宠爱。然而帝心难测,玄澈始终没能明白玄沐羽究竟是因为自己像皇后而宠爱他,还是宠爱他这个单独的个体。若是前者,玄澈和山枫毕竟不是同一个人,哪怕现在相似,但总有一天会变得不一样。若是后者,玄澈就更无法理解一向对孩子没兴趣的玄沐羽怎么会突然喜欢自己。 有朝一日自己失宠,只怕要连累到那个无辜的弟弟。 给人希望再摧毁,倒不如从头到尾就不要给。 “殿下……”琼姨似在哀求。 玄澈想了想,只说:“我尽力。” 琼姨无奈地笑,知道这是太子所能给她的最大的承诺。 玄澈的伤不算太严重,不过小孩的身体脆弱了一点,接下去几天里他发起了低烧,人有些昏沉。每每清醒之时总能看到玄沐羽守在身侧,难得一个皇帝一勺一勺地喂药喂粥,只可惜玄澈不领情,他实在无法忍受自己一副软弱的样子接受着另一个大男人的照顾。 日子浑浑噩噩地过去,等玄澈痊愈已经过去半个月了。那个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来行刺的黑衣人被关押在天牢里,只会说“还我妹妹”这么一句话,玄澈虽然埋怨他伤了自己,但看到这样一个场景也实在不知怎么埋怨。 其实这事蹊跷的很,起码玄澈就不相信林锦云——传闻中温婉贤良的大家闺秀——会杀人,且不说林锦云是否有杀人动机,重要的是,凭林家的势力杀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不可能留下把柄。更何况黑衣人武功卓绝,皇宫守卫都视若无物,这样的人的妹妹就这么简单的死了?更要命的是,自己一个半大小孩居然能把他敲晕。 过了几日就听到黑衣人死亡的消息,玄澈心有不解,但想想觉得烦闷便不欲多想。 等玄澈终于被玄沐羽允许下床的时候,他就想起了琼姨口中的那个泠。 融水 大淼五皇子玄泠,他的母妃郁美人原先只是贤妃娘娘身边的宫女,由于不知名的原因被玄沐羽看上眼了——估计又是哪里和皇后有相似吧。总之这位宫女在被临幸一次之后诞下了玄泠,不幸的是,皇子的出生并未吸引来皇帝的注意,因为那时候皇帝正在和太子玩得不亦乐乎。 不过皇子的出生还是让她从宫女晋封为美人,入住碧蓝宫,而那位皇子则住在临淄宫中。 那夜刺客来袭,途经碧蓝宫,因为被半夜难眠的郁美人撞见,便将她顺手解决了。于是郁美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留下一名皇子孤苦伶仃。 而琼姨之所以会关心玄泠,原因是郁美人当年做宫女的时候和她关系甚好,即使封做了美人,两人也一直有来往。琼姨总归还是个善良的女人,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打上了太子的主意。 宫中不兴酒宴,连春节也都是各个主子草草过过,故而皇子之间也没有什么一定要见面的场合,玄澈又是安静的性子,对东宫之外的事都没什么兴趣,以至于这个弟弟出生了三年,玄澈竟没有见过一面,甚至连一点印象也没有。 不受重视的主子居住的地方也不好。玄泠所住的临淄宫相当偏僻,说是宫,其实不过是个四合院似的小院,院中满是落叶,花草乱糟糟的无人打理。再看楼前匾额,金漆斑驳,居然还在角落发现一张蜘蛛网。走入屋中,不说那陈旧的家具,连布制品都出现了破损。 整个临淄宫里好不冷清,竟不像有人居住。 玄澈心中恻然,他是从小就长在东宫的太子,又得玄沐羽疼爱,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竟没有想到自己的还有一个弟弟会过着这样的生活。玄澈先前听了郁美人的事只感慨生死难测,现在见这了番情景,突然对这素未蒙面的弟弟产生了几分怜惜。 沿路只看到两个小宫女,两个宫女看到一个男孩穿着玄色衣物、腰中系着金龙宽腰带,心知是太子,竟吓得连礼都行不清楚了。玄澈当然不会计较,只是心中压抑。主子尊不尊贵,看下人就知道了,尊贵得宠的主子能分到受过高等训练的好下人,眼前这两个相貌一般举止卑微的下人都是大主子们挑剩的“残品”。 玄澈绕过前厅直入卧房,推开老旧的房门,迎面扑来一股子药味,刺鼻腥臭。呵,连太医都区别对人了。东宫里绝不会有这样难闻的药味。 玄澈寒着脸走入房中。 一个妇女上前行礼:“太子殿下。” 眼前这诚惶诚恐的妇女正是玄泠的乳娘,这三年来即使玄泠的一点地位也没有,她仍然尽心照顾,是个好人。 “免礼。” 玄澈应了一声,目光四下看看,房中竟没有屏风——要知道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都会用屏风将卧房分作内外两个部分,一个皇子卧房中的摆设竟然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商贾之家,实在难以想象。 没有了屏风的遮挡,玄澈的目光直接落在床榻上。被褥中拱起一个小小的人形,一张苍白的脸露在外面,眉头紧皱,喘着粗气,似乎很不舒服。 “他怎么了?” 玄澈以目光示意,妇女忙说:“泠……五殿下他前日受了凉,高烧不止。”玄澈一时没作声,那妇女双唇一咬,扑通一声跪在玄澈面前,哭喊道:“求太子殿下救救殿下吧!殿下快不行,他已经烧了一日了!” “怎么不叫太医?” “那些人……”妇女咬着唇不说,年锦却附上耳朵轻声说:“主子忘了,六殿下的母妃只是美人……” “所以连太医也不愿意来?” 年锦低头默认。 玄澈不欲多说,坐到床边。年锦知趣地退了出去叫人去找太医。 床上的人只有三岁,本应该是粉嫩嫩的小脸却瘦得不成人形,眼眶发青,两颊塌陷,露在外面脖子清楚地突出青筋。似乎感觉到什么,玄泠吃力地睁开眼睛。 玄泠干裂的嘴唇轻颤一下发不出声音,玄澈却好像听到了他想说的话,轻轻抚上他的额头,道:“我是玄澈,你的四哥。” 澈……玄泠在模糊的意识里记下这个名字。 泠,从今天起我会照顾你、保护你,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伤害你…… 泠,你要好起来…… 玄泠昏迷之前似乎听到有人用轻柔的嗓音附在耳边对他这样说。 玄泠醒来时就发现头顶的罗帐依旧残破,房中的摆设也是自己的临淄宫,只是药味不再刺鼻,变得温和醇厚。玄泠虽年幼却懂事极早,立刻知道其中已经发生了什么变化,愣神下挣扎着要坐起来却看到一个黑衣孩子和一个青衣少年走了进来,突然想起昏迷前听到的声音,一时惊讶叫出声:“太子?” 玄泠被自己突然发出的不敬称呼吓到了,连忙咬住了嘴唇不敢再出声。 黑衣孩子淡淡地点头在床边坐下,那青衣少年立刻端上一碗药,黑衣孩子接过药碗用汤匙缓缓搅拌,道:“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玄泠怔怔地被青衣少年扶起来靠在床头,犹豫着吐出一个字:“……澈……” 玄澈点头,说:“这里环境太差了,但现在也没办法,你先在这儿休养一段时间,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再让你搬出去。”说着他舀了一勺温度刚好的药汁送到玄泠口边。 玄泠心中微酸,含下药,道:“太子……” “你可以叫我哥。”玄澈打断他。 玄泠心中更酸,咬着唇唤了一声:“太子哥哥……” 玄澈微微皱眉,勉强接受了这个称呼,又舀一勺药汁,道:“我让年锦跟着你,你有什么需要就和他说。年锦,过来见过泠殿下。” 那青衣少年便从玄澈身后走出,对玄泠深深一躬,道:“泠殿下。” 玄澈对年锦说:“今天起泠殿下就是你的主子,你要好好照顾他,知道吗?” “是。”年锦恭顺地说,转而又对玄泠躬身,“主子。” 玄泠说不出话,只能看着玄澈,后者依然是淡漠的神情,看不出什么情绪,然而他接下去说的话却让玄泠的心顿时冰冻:“我乳娘琼姨日前去了,临死前她希望我要好好照顾你……” 接下去玄澈说了什么玄泠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看到他的双唇一歙一合,满心中充斥着只有一个念头:只是交待,只是交待而已…… 生病中的人最为脆弱,特别是个孩子,在那种阴暗破旧的环境里尤为不适,另一方面玄澈也怕玄泠心中面对突如其来的转变心中忐忑,反而延误了病情,于是几日间,玄澈每日都抽空去临淄宫与玄泠说说话。 玄泠身体底子弱,但生不是大病,精心治疗之下很快就缓了过来,这几日病已经稳下来,进入了调养阶段。玄澈的心多少能放下来一些,开始考虑起如何让玄泠换一个好环境。玄澈虽是受宠的太子,但为另一个皇子换寝宫这等事还轮不到他作主,还是要去找那个男人才行。 这天玄澈从临淄宫中回来已是亥时三刻,沐浴之后他便靠在床头看书,只是心思却不在书上,时不时瞄一眼房门,又想到今晚可能要说的话,心中有些疑虑。 一刻钟未过,门外森耶就有通报“皇上驾到”,不等玄澈应,玄沐羽已经推门而入。 玄沐羽进门看到玄澈在看书,皱了皱眉头,抽走了玄澈手中的书,略带责备道:“受伤了还不早点休息?” 玄澈也不急着拿回书,只说:“一直躺着无聊,就看点书。” 玄沐羽无奈地叹气,顿了顿,突然问:“你最近经常往外跑?” 玄澈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去临淄宫中的事,顿时觉得玄沐羽这回撞枪口上了,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只是心思移转又怀疑起玄沐羽是否留心过那个孩子,如果留心过,他是否有想过对那孩子伸出援手? 见玄澈没有马上回答,玄沐羽心里不太是滋味,忍不住又问:“去做什么了?” 玄澈突然对这男人有些不屑,一时没控制住自己,反问道:“儿臣去了临淄宫,父皇可又去过?” “没有。”不知为什么玄沐羽似乎有种罪恶感,自己并没有作什么不对的事吧?! 玄澈眉毛微抬,道:“那父皇可知临淄宫中住着谁?”玄沐羽一愣,尚未回答,玄澈已经嘲笑道:“里面住着你的孩子,儿臣的五弟——玄泠!” “……” 玄沐羽不语。 玄澈心中不快:如果这个男人不是关注着自己的行动,那么他是否还会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孩子。 好半天玄沐羽才再次出声:“他……如何?” “他病了,留在那种地方儿臣不放心。” “那种地方?” 玄澈真的有种想打人的冲动,从师徒的角度上说他很欣赏眼前这个才华横溢的男人,但如果从父子的角度上说,他简直要恨他了——替玄泠恨他! “父皇,陛下,您真的应该去临淄宫看看!” 玄澈告诉玄沐羽他要让玄泠搬出临淄宫,玄沐羽当然不会说什么,他听得出昨晚的玄澈有些动气了,认识到这点玄沐羽心中惶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玄沐羽就是不希望玄澈生气。 玄澈将玄泠安排在宫,离太子宫不算很近,吃穿用度吩咐下去认真办理,又挑了几个细心机灵的太监宫女送过去,还让年锦跟在玄泠身边做了贴身太监好生照顾。而玄澈身边的太监则换成了一个叫森耶的少年。 对于玄澈这番作为很多人对此都不以为然,一个没有外戚势力又体弱多病的幼童,一个还懵懵懂懂的太子,能起什么风浪?但对于皇帝的纵容,一些人还是心有戚戚。 确实没有什么风浪,太子和五皇子都很平淡的过日子。但随之而来的口谕却掀起一起不大不小的波澜:玄沐羽下旨让太子进秋宫任选贴身侍卫。 武奴 皇宫里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大多是孤儿,被宫中收养加以训练,日后则成为皇室守卫力量的一员。这些孩子在结束训练之前都聚集在秋宫之中,宫里人将这些孩子称为“”。每个皇子年满六岁之时都有资格挑选一到两名随身伺候。太子选本算不上大事,不过在这敏感时期,皇帝提前到来的口谕却让一些有心人揣测起来。 其实玄沐羽的意思不过是,希望能给玄澈找那么一两个肉盾,免得再碰到那夜的事罢了。 玄澈管不了那些没事找事的人说什么,他只知道口谕自己接了就是,什么的早选晚选都差不多。况且这时候送两个人过来倒合了他心中的想法,自从那夜惊魂之后,他意识到有些事情自己要去做了。 一进秋宫就是个足球场大的操场,操场的另一端有一月门,透过月门隐约能看到一排屋子,大概就是们的住所。 操场上聚集着从四岁到十七八岁年龄不等的各色男童,这些男孩有的身着粗糙武装,有的身着太监服饰,很容易看出他们中哪些是净过身的。一般皇子都是挑选未净身和净身各一名,未净身出外办事更方便,也能走在人前,才能高的甚至能进入朝堂成为将军,而净身的更容易驾驭,练的功夫多是阴柔一派,用于暗中行动更为合适。像玄沃就是如此挑了两个人,而玄涣只要了一名净身。 玄澈阻止了通报的太监,悄声在角落里看了片刻,又现身在场中转了一圈,在几个出色的人中挑了两个未净身的孩童。在他看来这些孩童身手都差不多,性格一时看不出端倪,能力好培养,不如带两个未净身的回去也算救了他们,毕竟宫刑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天大的耻辱。 那两个男孩一个黑且高瘦,叫戎席,另一个叫严锦飞,是个凤眼汪汪的玲珑小子。 玄澈看这二人身手出众,性格也呈互补之势,便定了下来。吩咐管事太监办理手续,转身离开之际被一人撞上,一时天旋地转,等定睛时入目已是湛蓝的天空和几张惶恐的脸。周围侍从太监们吵吵嚷嚷,各种叱责之声四起。 被太监们扶起来,玄澈觉得身上并不疼痛,想起来刚才冲撞之人似乎在临摔前拉自己一把。 一个人被两个强壮的太监扭倒在地,看不见面目,但看身形大概也只有十三四岁。 玄澈问:“怎么回事?” 秋宫管事的太监连忙上前回话:“回太子殿下,这畜牲不长眼睛冲撞了殿下,小的这就给您教训他!——来人啊!将这不长眼的东西拖下去!” “且慢!”玄澈冷喝一声阻止了上前的人,“本宫要看看他。” 管事太监稍一犹豫却对上玄澈冰冷的目光,想起宫里的传闻,心下一抖,忙道:“你们两个还不快快松手,让太子看清!” 扭压的两个太监放松了力道,那孩子倔强仰起头,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目光与玄澈相接毫不躲闪。 玄澈在秋宫中转了半个下午见了各种目光,却没有任何一道能比眼前这人更摄人,心下起了兴趣,便问:“你叫什么?” 孩子咬着唇不说话,倒是严锦飞上前道:“太子殿下,他叫林默言,也是我们这儿的……”说着锦飞突然跪下去,叩地道,“请太子殿下饶他一命,他绝不是故意冲撞殿下的!” “噢?”玄澈挑挑眉。 “他……”锦飞偷偷瞄一眼管事太监,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猛地一叩首道,“孟公公(秋宫管事)要将他带去净身,默言大哥不愿意才会挣脱不小心冲撞殿下的!殿下!默言大哥是我们这里功夫最好的,求殿下收下他吧!” 说完锦飞又是几叩首,然后就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林默言挣扎了两下喊道:“严锦飞你说什么浑话!要你跟太子走你赶快给我滚!” 锦飞又是叩首却不再说话 玄澈看看面色铁青的林默言,又看看锦飞,最后目光落在惶恐的孟公公身上,许久才开口道:“孟公公,为什么要将林默言带去净身?” 管事忙道:“太子有所不知。林默言乃罪臣之子,按惯例送入宫中作奴本就是要净身的,只是送来时身上带伤,小的怕他身子弱受不住刑才拖到今日……刚才行事太监来将他带走,却不想被他挣脱这才冲撞了殿下……” 林默言寒声道:“我宁死也不受辱!” 玄澈淡淡应了一声又不作声。 周围人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太子动怒大家都要遭殃。 林默言本睁着一双星目与玄澈对视,但片刻之后他神色一软,垂目道:“太子殿下要怎么样说就是了,我不惧,严锦飞孩子心性一时冲动乱说话,还请殿下千万不要怪罪!” 伏在地上的锦飞身子一震,抬头看那默言,颤声道:“默言大哥!” 林默言不理会锦飞,仍对玄澈道:“太子殿下带着挑好的人走就是了!” 玄澈忽然明白了先前锦飞的决心和林默言此刻的服软。 若是不能得到上位者的赏识最后都要送去净身。如今锦飞被自己挑中了算是摆脱成为太监的厄运,但按惯例一个皇子只能挑两个,如果按照锦飞说的那样带走林默言,那么锦飞和戎席之间必然舍去一个,眼前形势看来舍去的多半是锦飞。现在锦飞碍了管事太监的面子,如果被太子舍去的话那日后必然不好过,也许原本属于默言的命运就要降落在他身上。 玄澈思忖片刻,对管事太监道:“这人能带走吗?”他指着林默言。 管事迟疑道:“恐怕与惯例不合……” 言下之意还是只能带走两个。 玄澈想想觉得不可能为了林默言放弃锦飞或戎席,但若不帮默言又会伤了锦飞的心,日后君臣之间必有间隙。虽然玄澈暂时没有什么鸿图霸业的想法,但也不希望看到祸起萧墙之类的惨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样的祸根埋不得。 想想,玄澈对管事道:“孟公公,本宫回去请示父皇,明日再来。若可,本宫希望明天来时看到的是一个完整的林默言,若不可,过了明日他自随你处置。” 玄澈话音轻缓却带着不可违背的冷峻,孟公公顿觉空气扎人,忙道:“一定一定。” 多要一个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并没有明文规定皇子只能选取两个,只是惯例而已。很多事情就是人习惯了就懒得去更改了。玄澈无意多生事端,按照程序上报给玄沐羽,玄沐羽大笔一挥“太子位尊,特赐三名”就完事了,却不想此举给人多大联想。 自然,林默言就这么到了玄澈身边。 锦飞跪在玄澈面前起誓效忠,至于当事人林默言却没有什么反应。而一直置身事外的戎席更是保持沉默。 玄澈问:“你们识字吗?” 三人面面相觑,严锦飞和戎席说:“小人不识。” 林默言却道:“在下曾在家中学过,基本都认得。” 玄澈点点头,说:“以后锦飞和戎席跟着我学字,默言……你和我来一下。”说完,也不理会严戎二人何等惊讶,就将林默言领进了内室。 “我要你出宫给我办点事。”玄澈拿出一面金色小牌交予林默言,“这牌子,一月可出宫三次。”说着他在书架上翻找起来。 林默言看看手中牌子,却说:“默言不过刚刚跟在太子身边。” “无妨。” 林默言又说:“默言没有承诺。” 玄澈这才回看他一眼,轻声道:“若有不妥,我自然会处理了你。”顿了顿,恢复了正常语气,问,“还有问题吗?” 林默言在面前跪下,沉声道:“没有,殿下。” “起来吧。拿着,里面有我要你做的事。” 玄澈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竹筒,放到林默言手中,又说:“有不懂现在问,明日出宫。” “是。” 林默言拧开竹筒,里面卷着几张薄纸,展开看了看,虽然只是一个粗略的框架,但已经让林默言看到了一个巨兽的骨架,他无法压制住心中惊骇,讶然道:“殿下这是……” “一个财源,一只耳朵,一把武器。” 玄澈微笑着,光影之间,鬼魅非常。 试刀 当玄澈吩咐林默言在宫外所做之事初具雏形之时,已是一年后的春天了。因为太子遇刺,所以光熙五年时玄沐羽又改年号永泰,今年正是永泰二年。 刀打好了,总要找块石头试试。于是玄澈想起了那个为了妹妹而疯狂的刺客。 当初刺客来得太突然死得也太快,很多事情都是一头雾水,加上那时玄澈太小,根本无法插手此事,后来打听过调查的结果,似乎是不了了之了。故而这件事一直在玄澈心中沉着。能进皇宫行刺的都不是简单的人,更何况这件事扑朔迷离,玄澈始终不能忘怀。现在正好是借此事考验一下自己势力的时候,也好一解自己心中疙瘩。 玄澈给严锦飞和戎席布置了课堂小考,留下二人在殿中,自己来到外面,对林默言说:“默言,我要听风楼查一件事:一年前的那个刺客。” 林默言一怔,问:“殿下,可有线索?” 玄澈瞥他一眼,神色虽是淡然,但那目光扫在身上如针芒在背,林默言自知理亏,低着头不敢看玄澈。 玄澈本不打算说,但想了想还是道:“那刺客是为妹妹而来,声称当年母妃杀了他妹妹,那么就先查查当年母妃所在的尼姑庵吧。” “是。” “还有,戎席,我要你查他。” 林默言的余光扫过房门,没说什么,领命退下。 玄澈看着林默言离去的背影,又在院中站了片刻,正准备回房,却听外面太监传唱:“皇上驾到——”玄澈回头看去,就见玄沐羽缓缓走进来,似仙人踏水而至,衣袂翩然,无风自舞。玄澈微微眯了眼,愈发感叹上天对这个男人非一般的偏爱。 玄澈迎了上去,施礼道:“父皇。” 玄沐羽心情似乎很好,笑眯眯地说:“怎么站在外面?林默言他们呢?” “默言刚走,锦飞和戎席在里面小考。”玄澈避重就轻地回答。 玄沐羽并非没注意到玄澈话中的含糊,但他的兴趣集中在另一件事上了:“考什么?” 玄澈道:“儿臣令他们读书识字已有半年,今日想看看他们的学习成果如何。” 玄沐羽抱起玄澈,看着玄澈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心中莫名的高兴,嘴上却说:“哈,澈儿才五岁就已经会给人上课了?” “不是儿臣给他们上,儿臣让太监房里读过书的老太监来教的。”玄澈恭顺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说出来,却没说,那教材是他自己一手准备的,老太监也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 玄沐羽似是无心地说:“几个奴仆罢了,你这么用心教他们做什么?” 玄澈不喜欢让人抱他,但在多次反抗无效后他也只能认命,告诉自己等长大了就不会这样了。这时玄澈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挣扎,只拉住玄沐羽的衣袖以防自己掉下去,道:“读书使人明智。儿臣只是觉得,身边的人还是聪明点比较贴心。” 玄沐羽不以为然:“这又何必你一个太子去关心,若是嫌下人不好使唤,换掉就是了。” 玄澈微微蹙眉,道:“父皇以为被儿臣退回去的人还能有好下场吗?他们只是缺少一个获得知识的机会,儿臣给他们一个机会就好了。” 玄沐羽笑起来,捏捏玄澈的小脸蛋,道:“澈儿太善良了。不过,”玄沐羽顿了顿,正色沉声,“君王不需要这样善良。” 玄澈看着玄沐羽,淡淡道:“儿臣并非善良,只是知识易学,忠心难得,儿臣没有必要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放弃一个人才。” 玄沐羽听了这话心中说不出的怪异,似乎眼前说话的并非一个还抱在自己怀里的稚龄孩童,而是一个能与自己平起平坐的成人,可一个成人又何来如此纯澈的一双眼睛?! 玄沐羽不自觉放下了玄澈,玄澈也有些沉默——他知道自己刚才说的太多了,大为不妥。 两人在无言中进了屋。严锦飞和戎席看到皇帝前来,立刻停了笔上前行礼。玄沐羽并不在意这两个人如何,随口问道:“澈儿考了他们什么?” “只是默写某些篇目而已。”玄澈说,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沙漏——快见底了,便问严戎二人:“差不多都写完了吧?” “写完了。”二人齐声应道。 玄澈转而对玄沐羽说:“父皇,不如您帮儿臣看看他们卷子吧?” 失礼是失礼了,不过玄沐羽还是很开心。玄澈很少主动请求什么,就算有,也不会是为了自己的事,玄澈这个的要求让玄沐羽觉得他们两人的关系似乎更亲密了,真是件令人愉悦的事。 玄澈考的题目很简单,就是从一些经典著作中抽取一段让严戎二人默写。这种卷子自然难不倒博闻强识的玄沐羽,只是扫了几眼,便揪出所有的错误,让还在一句一句慢慢查看的玄澈汗颜。不过玄沐羽也不在意,又将玄澈抱到自己腿上,美名曰帮他一起看,实则是因为玄澈小小软软的身体抱起来实在很舒服。 玄澈看完了,估计了一下分数,对严戎二人说:“好,都合格了。以后你们就不用再读书识字了。” 严戎二人欣喜地跪下,道:“多谢殿下。” “你们先退下吧。”玄澈让二人退下,回身对玄沐羽说:“父皇,您今天来找儿臣是有什么事吗?” “没有,有空就来看看你。”玄沐羽回答得坦然自若。 真是空闲!玄撤腹诽了一句,却看玄沐羽明显没有一来就走的意思,他又不想老让人抱着,便说:“那这样,父皇,我陪您下棋吧。” 过了几天,一只鸽子飞进东宫庭院。 林默言从鸽腿上除下一个小管,看看竹管的落痕,便抖出了管中纸卷浏览了一遍,进到屋中却对玄澈使了一个眼色。 玄澈了然,让严锦飞和戎席都到了外面守门。 林默言这才说:“殿下,红夕来消息。竹怜是在娘娘进宫前几天死的。不久衙门抓了一个凶手,是当地的流氓,他说他是要□竹怜,因为竹怜强烈反抗,心中慌乱,才失手杀了竹怜,于是案子就这么结了。” 玄澈想了想,问:“那又如何?” “但是,”林默言道,“庵里的师太并不相信这个案由,她说竹怜是个很柔弱的女子,身体一向不好,根本没有力量反抗,甚至连大声呼救都很困难。不过虽然她这么说,也没人去调查。直到一年前有一个年轻男子来找妹妹,一问才知竹怜就是其妹妹。年轻人问了死因,又听师太说了她的疑惑,便问最后陪着竹怜的是谁。师太告诉她,是娘娘。那年轻人就离开了,极可能是来了皇宫,也就是那刺客。” “没了?” “线索到了这里就断了。” 短暂沉默之后,林默言跪下:“属下无能,请殿下降罪。” “起来吧。” 玄澈淡淡道,虽无责怪之语,但已经让林默言郝然。 玄澈抿抿唇,似在自言自语:“总不会因为到了皇宫没看母妃就来杀我吧?他又如何认定母妃是凶手?碧蓝宫……”思忖片刻,转而对林默言道:“你去查查当时刺客入皇宫之后是从哪里到东宫的。” 林默言点头领命,又说:“还有那戎席……他有一个妹妹在宫外的戏班里,他前几日称去看望妹妹,但听风者却看到他和二殿下有来往……” 玄澈听了微微蹙眉,随即又展开了,只说:“竹怜的事继续查吧。” 当晚严锦飞值夜,玄撤将其叫入房中,拿了一本书放在桌上,道:“锦飞,以后你值夜的时候就将桌面上的书拿去看,但不要带走,有问题等你白日执勤的时候再单独问我,可明白?” 严锦飞呆立片刻,慌忙跪下,惊喜道:“多谢殿下!” 不日林默言便来报:“刺客是从西边而来,路上杀了郁美人,后又发生打斗,声音引来了禁军,刺客负伤逃入东宫之中,伤了琼嬷嬷之后就劫持了殿下。” 玄澈等了片刻却见林默言没了语言,只得问:“没了?”见林默言垂头不语。知他是无话了,玄澈无奈地摇摇头,道:“默言,你去查查,母妃生前可有与哪位娘娘不和。” 林默言正要应答,本在磨墨的严锦飞却突然插嘴道:“殿下,这锦飞知道!”他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巴巴看着玄撤,就等着玄澈让他开口。 玄澈一笑,道:“那你说说。” 严锦飞献宝道:“锦飞前段时间还听到几个老公公说,太子殿下脾气好,和当年的贤妃娘娘很像。他们说贤妃娘娘和每个人都处得很好,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老和元贵妃不对付。他们还说,每次都是元贵妃来捣乱呢!” “元贵妃?” 太子轻声自问:“元贵妃和母妃又有什么关系?” 林默言无声叩首,再次退下。 再次听到关于竹怜的消息时,却是严锦飞带回来的。 “殿下!殿下!” 严锦飞慌慌张张地跑回东宫,站到太子面前的时候还喘着大气。 玄澈正在写字,虽不抬头,却温言道:“怎么这么着急?” “殿下!”严锦飞大叫一声,却突然发现不妥,连忙压低了声音道,“殿下,那个刺客,是元贵妃指使的!” 玄澈淡淡道:“不要乱说没有根据的话。” “不是的,锦飞亲耳听到!”锦飞急道,“默言大哥让人在云峰山那儿查得紧了,就有人进宫告诉元贵妃可能出什么事了,让元贵妃小心。锦飞刚才就听到元贵妃和她的侍女说,有人在查当年竹怜的事,又说到那个刺客,就问那个侍女有没有什么把柄留下。” 玄澈却问:“元贵妃和云峰山什么关系?” 严锦飞一愣,随即一拍脑袋,道:“哎呀,我怎么忘了默言大哥还没回来!殿下,云峰山就是娘娘修行的地方,当年元贵妃的家也在山附近。默言大哥听说了这个消息,就让人去查元贵妃和那山有什么关系了!” 玄澈手中的笔顿了顿,在纸上落下一个硕大的墨迹。 揉掉写坏的纸,铺开另一张,玄澈再次提笔,写下一道浓重的横。 “然后呢?” “嗯……锦飞不知,默言大哥不肯和锦飞说。”严锦飞可怜兮兮地说,“不过刚才锦飞还是听到元贵妃说话,她似乎和那个刺客有见过面,还说了什么她告诉刺客什么什么的。” “告诉什么?” “对不起,殿下,锦飞没听明白,后面都没听清楚,那时有一个太监过来了……” 严锦飞说到这里有些支吾,但玄澈没有在意。严锦飞倒是个有些直心眼的孩子,每次做错了什么就要这样支吾。玄澈并没有问下去,只是停了笔墨,抬头对严锦飞微微一笑,像个安抚小孩的大人似的,轻声说:“没关系,你这是意外的收获,我该赏你。” 严锦飞顿时笑开了花,弯着一双亮晶晶的桃花眼儿讨赏道:“殿下赏锦飞什么?” 玄澈笑说:“赏你个一套文房四宝,让你天天练字。” 严锦飞发出一声惨叫,桃花眼也成了苦菜花。 玄澈自然不会给严锦飞一套文房四宝作奖励,他知道严锦飞还是孩子心性,爱玩爱闹,便给他放了一天假准他出宫游玩,连费用都给报销了。 严锦飞这边刚走,那边林默言就回来了,在玄澈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就见玄澈眉头越皱越紧,直到最后完全舒展开,可那双黑眸却沉入了无底深渊之中。 玉席 宫中突然传了个消息,说是太子纵容手下击杀宫人。这消息不出两天就传得沸沸扬扬,很快就落入玄澈耳中。玄澈上午听到这个消息下午就见到了自己的外公——户部尚书林功——老人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己要弃军保帅,听得玄澈莫名其妙。 东宫中的人本来就不多,又都是心腹之人,而且玄澈最厌恶宫中这种仗势欺人之事,向来管得很严,何时有人犯下如此罪过他却全然不知? 然而不等玄澈开口询问,严锦飞就跪倒在他桌前,一问才知,竟是那日严锦飞意外偷听到元贵妃谈话时遇到了一个老太监,那老太监是贵妃宫中旧人,情急之下严锦飞只有将其击毙,本来已经处理,却不知是哪里落下了痕迹,让人发现了。 玄澈皱了眉,他发现调查刺客一事来他皱眉的次数就直线上升了。 果然情报网不是那么容易建立的吧,终归是外行人……玄澈想,目光又落在严锦飞身上。 严锦飞之事本来并不严重,宫中这样的事多了,只是这回被人先下手为强,就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连朝廷上的大臣都听说了,虽然玄沐羽那里没有表态,但他这个做太子的若还要名声,就不能听之任之。 这招用的倒是好,不费吹灰之力,不劳亲自动手,就这样将人逼上了自斩羽翼的狭路。 只是这“弃军”也有不同弃法。 次日,严锦飞因恃宠而骄,无故击毙云霞宫太监一名,杖责五十,破去气海丹田,逐其出宫,永不录用。 玄沐羽听了此事也不说什么,这里面的是是非非他心中有数,但却不欲插手,堂堂太子若是连一个并不得宠的后妃都争不过,那这太子之位还要了做什么,迟早成了一个绞刑台,绞死了这台上之人。 旁人看这事就这样完了,只是在玄澈眼中,这不过是一场战斗的第一声枪响,离落幕还有着长长的距离。 春去夏来,又迎来了秋天。今年秋天几位贵妃心血来潮弄了个赏花会,虽是后妃们的玩物,但也少不得给皇帝皇子们发个帖子意思意思。 玄沐羽本是没兴趣参加,不过听说玄澈也在应邀之列,便欣然去了。 满园花色关不住,虽是秋天,但姹紫嫣红也不比春天逊色。嫔妃、公主和皇子们三三两两地站着,他们彼此交谈,目光却不住地往园门飘移,今天他们期待的主角还没有到。 此时,玄澈坐在东宫之中等待,因为几天前玄沐羽吩咐了要来同他一起走。 戎席站在门口,林默言从后院回来,进了屋,对玄澈附耳道:“殿下,查清楚了,元贵妃送上的是一盆紫菊。” “哦,还是稀有品种,倒还蛮用心的。”玄澈似在自言自语,又说,“可怜了一盆菊花。” 林默言心有不解,想问又不敢逾越,正想着,皇上来了。 虽然是事先就说好的,但是玄沐羽看到玄澈正在等他还是觉得莫名的高兴。玄沐羽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对这个孩子似乎太上心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 皇帝和太子一同出现在赏花园中,让一些人差点咬碎了牙齿。 “参见陛下,太子殿下。” 园中众人施礼,玄沐羽挥挥手示意他们起来。 人群后玄涣惶恐地对玄沃说:“二哥,怎么办?父皇他这么喜欢太子……” “还是孩子罢了!”玄沃恨的咬牙切齿,却还是说,“来日方长!” 玄沐羽牵着玄澈慢慢走向凉亭,一路上各种各样的菊花,有的硕大如盘,有的小巧精致,有的简单爽约,有的层层叠叠宛若雍容礼服,有的灿灿如金,有的嫩白似雪,大概这时能开花的菊花品种都汇集在了这小小的院子中,也难为了内心寂寞的妃子们如此用心。 玄澈有些同情这些妃子,玄沐羽可不是一个好丈夫,以前有心做好皇帝的时候,为了政治上的考虑就让后宫成了权力的另一个角斗场,现在无心朝政了,居然沉湎于男色之中。宫中独开了一个水园,圈养娈童若干,几乎夜夜在那欢愉。玄澈虽没去过,但想也想到的是如何风景。 这后宫就是一个围城,城外的人想进来,城内的人未必想出去,却都困守在城内不得开心颜。 入了凉亭,便有茶水糕点等候,又有宫人将花中珍品摆到凉亭附近,以供皇帝赏玩。 一片金黄粉白之中,一抹紫色分外突兀。玄澈看到了,便对玄沐羽说:“父皇,儿臣想看看那盆紫色的菊花。” 玄沐羽立刻令人搬上来,放到玄澈面前。 玄澈左右看看,忽而展颜一笑,眼中波光晃动,霎时灿色无边。他转头对玄沐羽说:“这花很美。” 玄沐羽一愣,似乎要为那眼中的明媚颜色所蛊惑,片刻后方啜啜道:“从未见澈儿如此笑过……”随即玄沐羽收敛了心神,对众嫔妃说,“这是谁的紫菊?” 元贵妃听到皇帝询问,大喜,上前福身道:“是臣妾的紫菊。” 玄沐羽道:“元妃,你的紫菊朕十分喜爱,你可想要什么赏赐?” 元贵妃含羞笑说:“能得陛下的赞美臣妾已是心满意足,哪敢再要赏赐呢?” 玄沐羽不置可否地笑笑,这些嫔妃平日里争宠邀功一个比一个厉害,可真到面前的时候却又一个比一个谦虚,当真虚伪。玄沐羽看看玄澈,后者正在玩赏紫菊,他似乎是感受到玄沐羽的目光,便抬头来看,眼中波澜不惊,若有似无地笑了笑,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其它地方。 这孩子怎么都不撒娇呢?玄沐羽心想,有些郁闷。似乎他的母妃也是如此,淡淡的人。 玄沐羽不再想那些有的没有的,转而对元贵妃说:“那朕就准你到内务府自己挑些东西吧。” “谢陛下。”这下元贵妃当真高兴了。 赏花会高高兴兴地开始,皆大欢喜地结束。 第二日元贵妃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内务府挑选赏赐,元贵妃倒也不敢贪心,挑了几个珍品便走了。她这边从内务府前门出去,那边物品的单子就从后门飞出去落在了太子的书案上。 玄澈看了一眼单子,目光落在“”二字之上,想了想,招来林默言秘密吩咐了几句,林默言面露惊骇,半天才唯唯应了出去。 一个月后,云霞宫中传来元妃身染恶疾的消息,据传元妃皮肤溃烂,浑身恶臭,夜夜惊叫难眠,太医束手无策。数日后,又有近身宫女染上同样恶疾,云霞宫遂完全隔离,化为一人间地狱。数月,元妃不治身亡,其器物、宫人尽数陪葬,云霞宫空。 太子宫中—— 巨大的书桌后站着一个琉璃孩子,面若芙蓉,黑眸似水,只是这潭水深不可测,冰寒刺骨。 “都处理干净了?”玄澈说,笔下不停,面无表情。 林默言躬身其后,低低道:“干净了。” “父皇那边呢?” “没有动静。” 玄澈停了笔,拎起那方宣纸,吹了吹,半干的墨迹沉沉地凝出一个“元”字,柔弱的笔力间隐隐透出一股子狰狞。 玄澈看着这字皱起了眉头。 “果然还是变了……” 玄澈揉了宣纸,抬头对桌前人说,“那听风楼以后就这样运作吧。” 注1:紫菊似乎是宋代才出现的,就让我加快历史进程吧…… 夜宴 永泰四年,太子八岁。 除夕—— 宫中凉薄,虽同为皇室成员却难得见面,更不要说团聚。一般过年皇室中多有举办宴席,表现一下天伦之乐,顺便同大臣们联络一下感情。但玄沐羽自从皇后死后就不好这口,平日里只和太子或宠妃吃吃饭,一家人一起聚餐是从没有过。 却说这年安王奉旨进京,邻国雄单和成国分别派遣高规格使团前来进行友好访问,于是玄沐羽下旨举办国宴。说起来皇室成员还是沾了这些外来人的光,才有机会齐聚一堂。 设在太极西大殿内。帝位空着,皇帝还没来,三位大妃去了两位,仅留一名德妃和几个家世显赫的嫔女们坐在凤座之后,三三两两地轻声说着悄悄话,安王和太子则坐在帝位坐下手第一,往下一桌才是皇子皇女,再往外去则是大臣们,他们多携带者家眷,其中不乏青年俊才和美貌女子。 帝位的另一边坐着两拨人,一拨人身着草原服饰,五官硬挺,为首的那人面目刚强,有着一双浅褐色眸子,看着他便能感受到一股杀气。此二人正是雄单正使:萨朗耶。另一拨人服装款式与大淼并无太大不同,为首那人似乎是个武将,年纪不过三十出头,身着半身轻铠,怀里竟揽着个红衣少年,看那少年五官精致,穿着阔领长裳,露出精致的锁骨,又是言笑晏晏,声音说不出的婉转,分明是个男妾。这等场合竟携男妾对大淼已是侮辱。这揽红衣少年之人正是与大淼分江而治的成国使臣:顾隆。 大臣中有不忿者,一个青年到顾隆面前敬酒,一杯下肚却说:“顾大人好兴致,竟携娈童来此大宴之上!” 场面霎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青年与顾隆身上。但见顾隆坦然处之,反倒是青年见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倒别扭起来。 顾隆泰然道:“想人生,良辰美景堪惜。大淼人皆如你这般不识乐趣么?”又挑起红衣少年的下颚,笑,“还是我的绛莲惹人疼爱。”红衣少年听闻咯咯笑起来,媚态横生。 听对方把自己同一个娈童相比,青年面色铁青,转而冷笑:“原来成国的一品大将就是这般德行,难怪当年会被我大淼皇祖打的仓皇而逃!”说着对着东方一拱手,似乎是在对那战绩显赫的开国皇帝致意。 顾隆也不急不恼,瞄了一眼旁边,悠悠道:“想当年将我们赶出临澹的人如今也只能传下这等玩偶。” 众人顺着目光看去,终点竟是玄澈。但见他身着黑色礼服,更衬的粉雕玉琢,长睫下波光粼粼,双颊艳若桃李,唇不点而红,真好似一不识人间烟火的水晶娃娃端坐于此。 玄澈苦笑,心说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但眼下情景容不得他超脱事外,虽不愿管事但皇室的颜面不能不顾,便回眸道了句:“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玄澈借孔子之言说顾隆以貌取人,谦和得体,为大淼讨回一个大面子。大淼大臣无不欢喜,再看顾隆的目光也不同了,充满了挑衅,似乎在说:我国一个八岁小儿也能让你哑口无言。 顾隆是真没想到一个小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愣神眼中泄出一道精光,虽然立刻就敛去了换上懒洋洋的模样,却没能逃出玄澈眼睛。玄澈心想此人意欲拌猪吃老虎,不简单。 顾隆拱手笑道:“真想不到太子殿下还有如此才学!”他将几个字咬得极重,让人一听便觉得他实在讽刺。 玄澈淡然道:“不及顾大人,见笑了。” 这话若由其他人说来只会显得理屈词穷,但玄澈一派雍容淡定,反让人觉得他一个八岁小儿比一国大将更有气度,顾隆先前的讽刺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两度交锋,顾隆竟然都输了。但不待他另行反攻,就听外面太监唱声道:“皇上驾到!” 大淼诸人纷纷起身深躬,整齐一划的声音响彻大堂:“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沐羽款款而来,宽阔的黑色礼袍在腰间用金色绣五爪九龙丝带束起,愈发显得玉树临风,烛火摇曳,光影错乱,他从天上而来,沐月光之姿,清冷绝美,高不可攀,他的出场没有人可以移开目光,直到玄沐羽在帝位坐下说了声:“免礼平身。”众人才如梦初醒。 玄澈落座,却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高位上的玄沐羽,今日的玄沐羽出乎意料的摄人心魄。却不想回眸正好对上玄沐羽看来的目光,二人皆是一愣,随即相视一笑,竟说不出的默契温馨。 雄单和成国使臣同时起身,一改刚才或桀骜不驯或刁钻散漫的样子,按本国的礼仪行礼道: “淼国皇帝长生。” “见过陛下。” “两国使臣远道而来,辛苦了。” 玄沐羽正在为玄澈的回眸而心悸,随意说了几句客套话宣布开始。 宫廷宴会不见得比寻常家里的家宴更有意思,只是请的优伶更有名,歌舞更精致,场面更豪华而已。 安王看一眼身边的太子,他还充满稚气的漂亮脸蛋上却是不可思议的沉静,淡然地看着厅中的歌舞,偶尔夹一口眼前的饭菜,举止优雅到无懈可击。不过安王却也看到了刚才那个回眸和微笑,心中有些怪异。 安王低声道:“太子殿下,你刚才的表现可是精彩极了。” 玄澈对上安王的目光,颔首道:“皇叔过奖了。” 安王笑道:“怎么会,我想现在全场的臣子们都以有你这样的太子感到欣慰!”心中却想,怎么不见刚才微笑的柔波? 噢?玄澈不动声色地低头吃菜,心中道:只怕你不这么想。 安王算是见识别人口中“性子淡漠,处变不惊”的太子,这漂亮又聪慧的孩子很让他的喜欢,只可惜是那个人的孩子,将来…… 歌舞进行到一半,突然听顾隆怀中的红衣少年说:“大人,这里的歌舞好无趣!” 绛莲一改柔柔低语,声音甚大,不要说坐的近的王公大臣,靠的远些的臣子家眷都听到了。大堂顿时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在绛莲身上,当事人却好像无知幼儿还在将军的怀里撒娇。 顾隆宠溺地捏捏绛莲的琼鼻,道:“那你说要怎么才有趣?” 绛莲噘起红唇似乎是认真地想了想,故作天真地拍手叫道:“刚才那个孩子好漂亮,又那么聪明,他一定很有趣!”转而又对玄澈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小弟弟,你说好不好?” 说的正是太子玄澈! 玄澈身为太子怎么能与优伶同台献艺,此举分明是挑衅。 立刻有大臣怒喝道:“大淼太子之姿岂是凡夫俗子所能见识?” 玄沃也站出来扮演起一个爱护弟弟的好哥哥来,只可惜语言过于苍白:“大胆狂徒!我国皇子岂容你再次羞辱!来人啊,将这不知好歹的人带出去!” 果真有侍卫作势上前,却没有真将人绑出去。顾隆也顺势将绛莲护在怀里,眯眼看看玄沃,道:“沃殿下,绛莲乃我成国之人,若有过错我自会惩戒,有劳殿下关心了。” 安王在一边淡淡道:“绛莲公子既然踏上我大淼的土地,自当遵守我大淼的刑律。” 顾隆道:“那敢问安亲王,不知我的绛莲犯了何罪?” “以下犯上之罪!” 安亲王眼中射出寒光,顾隆毫不畏惧与之对视,口中道:“绛莲年幼,说话有不妥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只是这以下犯上之说太过牵强,他可是见猎心喜,诚心请教而已!” 玄沃接口道:“既是请教,必然先‘情’再‘教’,我怎不见他请!” 玄澈听到这里骂了一声笨蛋,果然听到绛莲高兴地拍手而起,笑道:“那我请了殿下就可以教吗?”说罢又三两步跳到玄澈面前,居然拉起玄澈手,道,“殿下,殿下,我向你请教可好?” 玄澈一时未答,就听安王说:“你是什么身份,请得动我大淼太子!” 一直不曾开口的玄沐羽此时见绛莲拉起玄澈的手,心中极度不快,冷声喝道:“放手!” 绛莲一惊,手不由自主地就松开了,只是这挑衅之举乃是来此之前就商量好的计策,断然不能就此中断。绛莲立时小嘴一瘪,泫然欲泣,水蒙蒙的一双勾魂眼在几个主要人物身上转来转去。 顾隆在一旁凉凉道:“想不到大淼君臣定要和个孩子计较,只有这般度量么?” 看那绛莲果真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又作一派纯真,说是孩子也没人能否认,只是能跟在大将军身边上台的人都不会是个简单角色。大淼君臣明知是激将法,但有时候被激的人却不得不应。 玄澈看戏也演够了,自己不得不出场了,便抖抖袖子,起身对皇帝和众人一拱手,淡然道:“既然将军兴致如此高涨,本王也不便扫兴,就让本王即兴奏一曲,算是献丑了。” 玄沐羽本想阻止,却收到玄澈一个安抚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便改成了:“将琴奉上。”只是这口气实在不善。 太子与优伶同台献艺实是不妥,玄澈也不上台,他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甚是随意地将琴置于腿上,搭上了白嫩的手指。 起手拨弦三两声,尚未成调先有情,只是这情却显得深沉。 顾隆心中咯噔一声,顿觉预感不好。 果然只听玄澈清清脆脆的声音在几声琴音中缓缓吟道: “山外青山楼外楼, 瑞阙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 直把淮央作中州。” 虽只有四句七言,但顾隆已经失了常态,面色青白。 今时今日成国与大淼分江而治,淼在北,成在南,但当年这中原却是成国的天下,定都中州,也就是现在的临澹,却不想冒出了淼太宗玄清君,把成国君主赶到了长江以南,被迫定都淮央。短短四句诗由敌国太子作来更是讽尽了成国现状,也难怪老成如顾隆也不得不变脸了。 今日成国使臣只能说是作茧自缚了。 “太子好文采!”顾隆不愧是一品大将军,这种情况下虽然面目依然狰狞,仪态却不失半分。 玄澈悠悠然撤了琴,道了声:“雕虫小技,让将军笑话了。” 第三次交锋,顾隆大败。 注:“瑞阙”是宫廷的别称。 交锋 夜宴继续,只是成国使臣这边偃了声息,大淼那边却是君臣同欢,当然,也有不高兴的,比如玄沃,还记着自己那句没人响应的命令,比如玄沐羽,对于绛莲拉住玄澈之事念念不忘。 酒水下肚,众人也渐渐放开手脚,不单是欣赏歌舞,更多的离位与他人聚在一边聊天, 角落里汇聚了不少才男才女们,彼此暗送秋波,皇家年夜饭成了牵线搭桥的好场所。 以前宫廷夜宴年年举办,处理了不少旷男痴女,可惜这十年来皇帝头子心情不好,不搞晚宴,直接导致了京城内单身贵族的数量上升。今年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哪里能轻易放过,男男女女凑在一起眉目传情,足以想见春日来临之时又会有多少新婚燕尔。 另一边是脸比枯树发如蛛丝的老臣们,他们大多已经远离了权力中心,致力于充当幕后黑手的伟大事业。平日里碍于舆论不敢你来我往,现在难得凑到一起了,一时间臭气相投,狼狈为奸,有什么能告人不能告人的心思都挤到一块、拧成一团、搓成一条使劲往对方那儿扔,似乎至此一夜就要把天下大事尽握其中一般。 再一堆则是现今政坛上的中坚力量,名曰君子朋而不党,三五个人站在一块还要保持着距离,捻胡须,眨眼睛,尽做仙风道骨之态,故作高深地讲着谁也听不懂的玄机话,偶尔和另外一群人对视,眼神在空气中产生激烈的碰撞,顿时火花四溅。可转眼又收回目光,泰然处之,吟诗作对,好象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至于存在于全场的半大孩子们,鉴于大人们彼此的关系也被生生分作了几堆,虽然他们未必明白现在分堆的意义,不过有人可以和自己吵闹也是乐趣。 玄澈身为太子不能随便离席,只能与安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安王说:“澈儿小小年纪已是才思敏捷,一首七言将成国讽得体无完肤,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玄澈不敢独占林升之名,谦道:“前人之功,不敢妄居。” “不知这诗作何名?” 玄澈不好说是《题临安邸》,只能说:“兴起之作,无题。”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妨请皇叔赐名。” 安王很受用地摸摸下巴,做思索状,道:“《夜宴讽成王》可好?” “谢皇叔赐名。”玄澈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反正今晚之事传出去他注定成为成国杀之而后快的目标,也不怕再招惹一些。 正说着,突觉光线变暗,抬头一看,正是林功站在面前。 玄澈起身行礼:“外公。” 这声外公叫得林功浑身舒坦,伸手虚托,笑呵呵地说:“太子殿下请勿多礼。见过安亲王。”最后一句是对安王说的。 安王颔首致意。林功转而对玄澈说:“殿下的诗做得好!不知可有诗名?” 玄澈道:“安皇叔赐的名,《夜宴讽成王》。” 林功不易觉察地皱皱眉,继而笑道:“好名,好名,有我大淼之威!”安王笑得很得意,林功拱手又道:“下官与孙儿许久不见,这会儿只好给安王告个罪,借太子殿下一叙了。” 安王拱手笑道:“自然,自然,本王怎好打扰你祖孙二人共享天伦。请。” 安王看着一大一小离去的身影,低头抿酒,却说:“皇兄生了个好儿子。” 玄沐羽就坐在安王旁边,本来听安王取那么一个诗名心中不快,只是玄澈答应的快他才没有插嘴,然而现在玄沐羽却在听到安王的赞美后露出笑容,骄傲道:“朕的皇儿嘛!” 安王瞥一眼自家兄弟,见玄沐羽满是怜爱自豪的目光落在玄澈的背影上久久不肯离开,不由得微诧,但面上不表现出来,只轻笑说:“只可惜皇兄却不是一个好父皇。” 玄沐羽面色一冷,压抑着怒气沉声道:“此话怎讲!” “呵呵,皇兄以为呢?” 玄澈随林功出了大殿,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大厅中人声鼎沸所带来的烦闷顿时一扫而空。 守在门外的林默言、戎席立刻跟上。森耶捧上一件裘披:“主子,外面冷。” “唔。”玄澈应了一声接过裘披,为林功递上,道,“外公,天寒。” 玄澈虽口气淡淡,但手中动作已经让林功感慨万分,接下裘披抖开却罩在玄澈身上,道:“殿下有心就好了,殿下年幼,受不得寒。”话音落下,旁边一林府小厮送上外衣,玄澈见林功自有准备便不再多言。 又想起大殿上玄澈的表现,林功不由感慨道:“有子如此,我复何求啊!” 玄澈默然,脸色微红。 二人行于御花园中,林功道:“今日之事传出去,必然引起轰动,届时又将有大批才子俊杰会聚于太子座下。如此一来,太子称得上是文武双全了!” 林功说的“武”正是三年前的惊魂一夜。玄澈后来才知道,那晚之事辗转流传之后,自己成了拥有“谈笑间,灰飞烟灭”之气度的人物,不少壮士豪杰前来投奔,加之严锦飞之事太子在朝臣间更是树立了一个“公正严明”的好形象,目前太子党形势大好。 而今日之事又会被传什么模样?一诗挡千钧? 玄澈苦笑着摇头,道:“外公过奖了。” “殿下太过谦虚了。”林功认真地说,又皱了皱眉头,“只是那安王不安好心,那样的诗名传出去,只怕成国上下皆要视殿下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玄澈淡然:“算了,不论有没有这么一个题目,我都不能安生。” “殿下……” 玄澈却打断他:“再说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这……” 林功还要说什么,却看到玄澈展颜一笑,美则美矣,却也锐利非常。林功知自己这个外孙非一般黄口小儿可比,也不再说什么。 祖孙俩漫步于小径上,且行且谈,行到暖亭,见京畿统领烈阳将军傅曙与一青年坐于亭中,两人便上前寒暄。介绍一番,才知那青年乃兵部侍郎、燎原将军郑志铎之子,郑关。 郑关常年随其父镇守边关,今年因妹妹出阁特请旨回来祝贺,正好赶上难得的宴席,就代表燎原将军出席。他见到玄澈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曾听闻太子殿下五岁已有大将之风,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 郑关年约二十七八,却长着一张娃娃脸,说这话时比之故作单纯的绛莲更显得率真,很容易引人好感。玄澈友好地微微一笑,拱手自谦。 傅曙说:“殿下有陛下当年之姿。” 玄澈或淡漠或微笑的神情终于出现了变化,眉尖微挑,瞪大眼看着傅曙,一脸的好奇。 难得见到露出孩子气的玄澈,大家也都颇有兴致。林功在一边接上话:“当年陛下也不过□岁,当时先皇攻下后虞,俘虞主归京,陛下作诗一首暗讽,不日虞主饮鸠自尽,此事当时可是轰动一时。” 玄澈听得发愣,暗自惊讶,当年意气风发的玄沐羽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莫非真的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玄澈不信。 傅曙又说:“陛下曾于军前七步成诗,后又领五万大军破后燕、收多罗,引多少豪杰折腰,只可惜……” 大淼臣子皆叹出一口气,似在惋惜什么。玄澈依然睁着大眼期待下文,这些人却不说了,突觉亭中气氛沉默,回头一看,又见几人行来,衣饰奇特,正是雄单使臣。 “萨朗耶大人。”以林功为首的大人们拱手致意。 萨朗耶笑容满面,却站到玄澈面前,高大的身躯投下阴影将玄澈完全笼罩在里面,周身杀气腾腾,道:“太子殿下!” 林功在一旁脸色微变,但他城府极深,和傅曙交换一个眼神,站在一边静观其变。 玄澈在萨朗耶的压迫下很不舒服,他虽然淡泊镇定,但真正面对杀气却是头一遭。 没上过战场的人永远没办法想像在面对血肉横飞时是一种什么状态,血流漂杵、尸横遍野,眼里看见的只有红色,耳朵里听见的只有杀声,鼻子里闻到的只有铁锈的腥臭,空气咸湿粘稠,你感觉似乎每一个毛孔都被血垢堵塞了。更令人胆寒的却是,这种场景之下一把利刃就横在你的喉头,随时能把你化为无头尸身。 玄澈此刻就是这种感觉,可他不能退缩,林功和傅曙就站在一边,他们可以化解这种逼迫却不上前,他们要看,看这年幼太子能做到什么程度。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 玄澈缓缓抬头,众人眼中似有一朵似在幽然绽放的牡丹,绽放之初还显得羞涩,却已经有了王的凤姿,他在盛开,在娇艳欲滴的花瓣中渐渐露出的淳淳花心,他美得雍容华贵,他傲得芳华绝代,他矗立于百花之中,无愧于王者的称呼。 玄澈不再是温和轻缓的颜御,而是那个临危不惧、笑退敌意的大淼太子!他微微一笑,天地间冰消雪融,寂静之间众人屏息凝视。 “萨朗耶大人。” 玄澈明亮的嗓音平稳响起,话音落下,萨朗耶的杀气随之退去,林傅二人相视而笑,只有郑关还在一头雾水。 郑关抓着脑袋喃喃自语:“怎么回事?” 众人笑起来,连看似凶恶的萨朗耶也笑了,这时的他五官柔和不少,转眼成了个成熟俊朗的男人,那双浅褐色的眸子更显光华四溢。 萨朗耶道:“太子殿下好风采。” 盛开的牡丹陡然闭合,玄澈又成了淡漠的孩子,平静道:“大人过誉了。” 萨朗耶心中为玄澈的突然转变而惊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笑说:“太子殿下不必过谦。我在雄单便听闻太子的威名,此次特地请旨前来,便是要看看传闻是否属实。太子殿下果真非同一般,比之陛下当年有过之也无不及。” 玄澈微微皱眉,这人话说的好听,实则是在挑拨大淼君臣关系,自己要应了落在皇帝耳中,治个意图不轨也叫人怨不得。这厮刚才看大淼与成国勾心斗角只言不发好不高兴,又是一个心思深沉的人。还以为草原部落会比中原人来的鲁直,如今看来做高位的都是肚子里千回百转的家伙。 心中念头转过不过是一瞬间,玄澈接着萨朗耶的话说:“父皇当年一曲催命,本宫自忖无可企及。” 暖亭中几人谈笑风生,却不知其中多少明枪暗箭。玄澈面上应对着心中却觉得烦闷。他本不是热衷权利的人,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身周种种都逼迫他陷于勾心斗角的沼泽之中。这些话语里的尔虞我诈让他很是厌烦。 玄澈正考虑要用何种借口脱身之时,一边森耶上前附耳低语几句。只见玄澈面色微凝,起身施礼:“诸位大人告罪了,舍弟身体偶有不适,本宫先行告退。”说罢便转身离去,看他身形虽稳脚下却是匆匆,看来情况并不怎么乐观。 萨朗耶看玄澈远去,转而也对其它人说:“几位大人还请见谅,团中还有些事,萨某这也先行一步。”说罢也和玄澈往一个方向去。留下两只狐狸高深莫测,一个愣头青满脸纳闷。 玄澈急急赶回大殿,却在御花园门口碰上了玄泠,见他虽面色略白,但也不见虚弱之色,心中微异,摸摸玄泠额头,道:“我听森耶说你不舒服,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玄泠拉下玄澈的手,笑道:“我没事。” “那……” 玄泠低头垂目轻声道:“看太子哥哥坐在那儿很是烦闷的样子,就找了个理由将哥哥拉了出来,还请太子哥哥不要怪泠弟自作主张。” 玄澈一愣,随即微微一笑,为玄泠扯紧领口,柔声道: “我的好弟弟。” 萨朗耶追上时看见玄澈与一瘦弱少年轻声细语,虽不知其说什么,但见玄澈眼中少有的温柔和少年脸上的幸福,这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馨足以将人感染,任石人也要露出会心一笑。 兄弟啊……萨朗耶有些羡慕地想,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打破这幅美丽的画时,玄澈看了过来。 “萨朗耶大人,你也出来了?” 玄澈眼中的温柔还未逝去,这一眼绵得让人沉溺。 萨朗耶道:“太子殿下都离开了,在下在那儿也甚是无趣。” 玄澈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此时他已换上一贯的漠然,萨朗耶在心中喊了声可惜,对于再见那道温柔产生了些许期盼 萨朗耶索性上前,笑道:“在下见太子殿下钟灵毓秀,若非身属雄单,倒真想与太子殿下作一对忘年之交。” 玄澈道:“有何不可?雄单与大淼之间乃是臣属关系,你我皆一国之民。” 萨朗耶眼中寒光一闪,笑道:“好一张利嘴!只是不知太子的剑是否也同这张嘴这般犀利。” 玄澈道:“本宫想大淼的军剑会让大人明白什么是犀利。” 萨朗耶脸色阴沉,收敛的杀气又释放开,玄澈不惧但玄泠却受不住,脸色青白地软在玄澈怀中。玄澈抱紧了玄泠,冷声道:“大人这等威风不妨等上了战场再耍开,只怕你没有这个机会!” 时间似乎产生了一个短暂的定格,当指针再启动之时,大殿的钟声响起。 敬酒的时间到了,一场无形的终于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