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第一部 权臣)》 引子 水天一色浪重叠 千里江山如画阙 流将多少英雄血 只剩得一弯冷月 看多少生死离别 说甚么千秋功业? 一抔黄土掩风流 转眼间灰飞湮灭 望莽苍九州五岳 曾称雄几多豪杰 秦皇汉武重疆土 征夫怨曲传几阙 成吉思汗征四海 今又得几分世界? 余者碌碌耳! 何如策马逐鹿去 天下驰骋展才略 自当与君约! 第一章 太白居 建武三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进了腊月,更是冷到一跺脚天上就掉冰凌的地步,但因为年关将近,楚京城的大街上,仍是热闹非常。沿途卖年货小吃泥人糖画的摊贩,摆着皮革绸缎首饰古玩的店铺,还有各个路口被人满满围着的打把式卖艺卖膏药的艺人,把嘉州的州城点缀得煞是喜气。 从楚京正北的玄武门沿朝天街向西,拐入第三条南北方向的长街便是文昌坊。这里汇集了嘉州最好的印书坊,会试临近之时,等着赶春闱的各方举子们多喜欢来买些新样制文或是座师文章回去揣摩温习,得此便利,酒楼客栈也特别多。 长街一头,一座三层的酒楼格外出眼,七铺宽的门脸,沿街向南一路打着五六个拴马桩,边上拴着十数匹骏马,稍远的地方一溜停着七八辆驼轿骡车,车前的脚夫把式大概是等得时辰久了,不停地跺脚搓脸。楼门口两个迎来送往的伙计却是忙得满头是汗,也顾不得擦。一阵风吹来,吹得楼北角一丈多高的旗杆上的大酒幌展开来,现出“太白无归”四个大字。这便是楚京最大的酒楼——太白居了。 此时日近正午,一人一骑从南向北沿街而来,那马通体雪白,甚是神骏,马上的青年男子不过二十一二岁模样,身披雪白狐皮大氅,按辔徐行,神态颇为悠然。 太白居门口的伙计一眼望见,一个忙进门报信,一个抢上前去,赔笑招呼:“杜爷这半晌才来,秦爷钱爷何爷已经等了好一阵子啦!” 男子微微一笑:“现在刚到午时,怎么能算迟?你家秦少可也太心急了。”说着跳下马来,任伙计自去安排马匹,径自进门,甩了大氅给迎出来的跑堂,几步上了二楼。 转过西边一扇屏风,几个年纪相仿的书生正在喝茶谈天,见他进来,都起身拱手:“杜兄,久违了!” 杜隐略一躬身:“劳各位久等,杜某实在过意不去。” 话音未落,东首的秦直便嚷:“既是如此,便快快开席上菜,先罚你饮尽三斗状元红再说!”他是太白居的少东,一使眼色,一个屋角垂手侍立的小厮随即下楼,过不多时,几道开胃小菜己经摆了上来。又有三个伙计上楼,前面两个抬上一坛酒,拍开封口,酒香四溢,正是三十年陈的状元红,余下一个手里抱着木质的大斗,不言声地送过来。 何镇见那斗奇大,微微皱眉,未及开口,秦直已抢先道:“杜兄才高八斗,这次春闱必当独占鳌头。有道是小饮梨花雪,开席状元红,小弟罚酒,也是给杜兄讨个吉利,杜兄莫要推辞。” 杜隐便不推辞,把木斗接在右手上,笑道:“杜某可要抢先了!”他伸出左手把酒坛微微一倾,倒了一斗出来,一饮而尽,又倒一斗饮尽,再次倒时,还不足半斗——酒坛已是空了。杜隐微微一笑,提起木斗一饮而尽,长笑一声:“好个开席状元红!虽不足三斗,这一坛开席可使得?” 何镇连声道:“足矣足矣!”他一边说,一边向小厮使了个眼色,登时开席热菜便摆了上来。秦钱二人每次会文都落在人后,原是商量要灌倒杜隐以为取笑,此时见杜隐喝得爽利,且面不改色,浑若无事,自知不如,也不觉暗暗佩服。 接着排次落座,论文品酒,酒过多巡,几人正说到酣处,忽听相邻雅间客人嚷道:“伙计!再上一个菜,治国策!” 坐在杜隐下手的钱逢是霸州富商出身,今年赶春闱初到楚京,奇道:“这菜名却是新鲜。” 秦直一笑,转头对小厮吩咐:“既是钱爷觉得新鲜,咱们便也尝尝吧!”那小厮下楼,一会儿功夫,一个伙计送上来一个大盘,里面整整齐齐摞着一指长的小鱼,油炸得金黄,香气四溢,煞是诱人。钱逢夹了一条细细品味,觉得虽是炸得恰到好处,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想了一下,才道:“这菜名倒是奇怪——” “提起这个菜,倒有一个典故。” 第二章 算命,测字 伙计甚是机灵,一边给钱逢斟酒,一边赔笑:“钱爷知道,封在咱们嘉州的藩王是今上的亲弟弟楚王。这位王爷虽然极英明,但只一样不好——女色上头不怎么节制。泰始年里,有一个针工局的使女打辅乾殿过,恰好就入了他的眼——这也是她的造化——两年功夫便封了侧妃,只是连生二子都夭折了。这第三胎却是一位郡主,落生时就比一般人瘦小,三朝之后连着几日高烧不退,眼看就要没命,任太医如何针灸开方都不管事,王爷着忙,那侧妃也心急,便偷偷派人出府,拿八字去问南门外三清宫的玄虚道长。” 钱逢知道玄虚是天下有名的高士,不由得探身问道:“之后如何?” “玄虚道长却恰好云游去了,”伙计一边暖酒,一边不慌不忙道,“只有大徒弟道融在家,看了八字道:‘此女命相原是颇好,又有贵人相扶,只是时辰犯太岁,八字又有冲克,必须从小充男子养,才得长大。’内官回去复命,楚王爷爱女心切,真个给郡主换了男装,请旨改了宗牒,从此改口充王子养——不出三天,竟真的退烧了,从此平平安安,连个感冒咳嗽都没有。楚王爷大喜,还赏了三清宫一万两银子给神像换神袍呢。那时的排场,阿弥陀佛,真是,看的人呐,那是人山人海——” 秦直听得不耐:“让你讲个菜名,便这么婆婆妈妈的罗嗦!怪不得人家不叫你王二,都叫你王罗嗦——拣紧要的讲罢!” 王二是被秦直骂老了面皮的,笑嘻嘻转口道:“听说一年后玄虚道长云游回来,要了八字,看了半天却脸色大变,亲自进府给郡主相了面,也没说什么就退出来。道融见他脸色沉重,询问时,玄虚却是跺脚叹气:‘罢!罢!罢!由他去罢!我也管不得了!’第二天就坐化了。” 钱逢听得入神:“这么说那小郡主也是有些来历的了?” “那位郡主——序齿排第七,现如今府里人都称七爷——长到六七岁,却也不甚出奇,只是比寻常男孩子还要顽皮。每日王府里外四处胡闹,也没有人管。有一日她闲极无聊到膳房,自己插手把好好一道红烧鱼给煎得焦黑,还险些走水,楚王爷大怒,便道:‘这孽障天天惹事生非,今天就打死这小畜生也罢!’ 这七爷却也不甚怕,跪倒道:‘儿臣不过是一时好奇学学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楚王爷气急,喝问她:‘你打算学那些小人之术么?’” 何镇听到这里,见王二学着楚王声色俱厉,又气又急的模样,想起自己小时候爱花玩鸟挨了大人板子的事来,不觉微笑:“想必是要挨罚了?” “正是。旁人都为她心急,只以为这次祸闯得大了,在劫难逃。谁知她端端正正跪着,仰头却道:‘儿臣何尝学小人之术来着——父王岂不闻书中道治大国若烹小鲜么!’楚王爷听了大悦,非但不曾责罚,反而给那煎鱼起了一个‘治国策’的名字。以前来楚京的士子,多有点上这么一盘菜,取个‘金殿问策’的兆头的。只是今年——” 王二一笑收口,忙着替人斟酒递手巾。钱逢却知道今年楚京春闱主考,齐帝钦定了左相萧逸的门生,翰林院侍读刘忱——萧逸素与楚王不睦——既然不合时宜,这吉利彩头自然无从提起了,遂也不再追问,转而说些京中传闻。 这顿酒直吃到申时方止,杜隐微带酒意,出了门,也不上马,牵着马漫步赏雪。 路上稀稀落落的有几个算命写春的摊子,见杜隐衣饰华贵,都百般逢迎,杜隐见有一家的字不错,一时竟看住了。 待他赏鉴了一番起身,转脸却见十几步外避风处,也有张桌子,上铺纸墨笔砚,旁边一般倚着一卦十文和代人写春的招牌,只是这桌后的人与别家不同:竟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童子,套着灰布棉袍,虽然破旧,却洗涮缝补得干净整齐,长得眉清目秀,端正斯文,只是一脸稚气,和旁边那些长须飘飘道骨仙风的先生比起来,犹如幼童扮家家酒一般。 不远处也有几个闲汉,大概是觉得稀奇,在旁边指指点点,也不上前。少年甚是大方,端端正正坐着,不时从桌上棉套里拿了银瓶饮几口茶,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气,倒是似模似样。 杜隐见那银瓶虽刻意涂抹些墨上去,显得黯淡陈旧,瓶颈花纹却极是精美,暗道大概是哪家子弟在此淘气捉弄人,不由得好笑。他左右无事,索性也不上前,负手立在一旁看热闹。 才等了一会,就见几个年青子弟负鹰牵狗而来,为首的胖子吃得醉了,一路上大笑大嚷,转眼看见这小小摊子,一个趔趄,便停住了。 “什么时候竟有这样的摊子——小子,你给石爷交了买卖钱了么?” 杜隐见那胖子生得凶恶蛮横,左眉角一点朱砂痣,颇为醒目。他想起日前听秦直说过楚京一霸的事来,知道这便是那胭脂虎石成,心中不快,正欲上前,却见那少年微微笑起来,开口道:“怎么,在这楚京做个买卖,还要听你的招呼不成?”他声音清朗里带着童音,虽是略带责问之意,却也十分悦耳。 石成哈哈一笑,竟不发怒,反在桌前坐下:“你这小子,虽然不识时务,却合大爷的眼缘。也罢,你给石爷算一卦,准了就算了,不准,你把那三钱银子的买卖钱交来,如何?” 周围那几个年青子弟见石成坐下,也围了过来,几个使性惯了的手便按在了刀柄上。 少年并不慌张,细细看了石成两眼,见他两眼眯离,满面红光,言谈间酒气熏人,蹙着眉道:“请赐字。” “老子平生不识字,那天听隆庆寺老和尚讲经,有一句什么‘救人须救彻’,便是这个‘彻’字罢!” “敢问先生问什么?” “便问老子的——”石成转了转眼睛,怪笑一声,“便问老子的前程罢!” 少年把字写出来,微一沉吟:“彻字中间似土非土,必定不是从田宅起家。恕我直言,你这前程恐怕要从军功上起了。你看此字,乃是二人持刀之相,这前程注定与人相争,还有刀兵之险。不过,彻也有通之意,虽有凶险,后必通达。先生但得近日风险过,后必无忧。” 石成哈哈大笑,伸手一拍桌子,喝道:“你这小子!老子在楚京里呆着舒舒服服,会到边塞上去立什么鬼军功么?我看你年纪小,不过是出来胡闹,也不为难你,交了银子,卷了东西走人!” 少年微微一笑,也不起身:“卦象如此,我不过依卦而言,要么,你在这里等上一炷香的时候,看看这卦象准不准如何?” 第三章 胭脂虎 石成冷冷道:“一炷香便一炷香!”他性子上来,索性让手下到对面店里搬了些酒菜出来,坐在街前开怀大嚼,只是见少年端然正坐,神色悠闲,半分慌张也没有,便觉得自家心中少些底气,暗自道:“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怕他作甚?” 他虽如是想,也故作张狂,心下却总觉不安,恨不得那案上的一炷香立刻烧完,有心想毁约,但那少年虽眉目低垂自顾自品茶,只间或瞟他几眼,石成却觉那几眼颇有威势,想发作的胆子登时便小了下去。他自己心中也纳闷,不过是个毛孩子罢了,细皮嫩肉的好打发模样,怎么就似见了舅舅般脊背发寒呢? 香虽是眼见着一点一点下去,石成心中却越来越后悔了。 好容易熬到香上只剩一点火星,石成再也按捺不住,冷笑起身道:“如今这一炷香也完了,你那卦验在哪里?” 少年微笑不语,只瞥着那点半明半暗的火星不做声。石成只当这人怕了,又见自己无事,上了胆气,倒把个惧字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定定神,见少年虽眉宇之间稚气未脱,却生得干净秀美,一时色字上头,上前拉扯:“爷爷原是打算只要你三钱银子,可如今若还那么便宜,岂不是白等了这一炷香的时候?看你这相貌,也够做个兔爷了——” 一语未了,远远听得锣响,几行随从举着回避牌簇拥着几个人过来。为首的方面大耳,体态丰肥,正是石成的舅舅嘉州布政使刘存,却正满面赔笑地同一个年青男子搭话。男子不过二十来岁年纪,锦袍玉带,眉目清俊温和,也是一派笑容。 石成皱皱眉,指着少年低声吩咐:“看紧了,莫让他跑了!” 几个人围拢过来,少年也不躲,反而站定了任他人挡着,又取下椅背上挂着的卷檐毡帽罩在头上。 刘存和青年正在闲谈,两个人见这里人多,都随意扫了一眼,只这一眼,两人却都脸色大变。 刘存抢先喝道:“孽障!还不过来给王相见礼!” 石成心中一震,方知道这年青人便是楚王相林绮,忙规规矩矩上前行礼。林绮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是石成?既是官宦子弟,便应知礼,如何在街上喧哗?” 刘存忙道:“大人说得是。”转了脸对石成喝道,“还不快走!” 石成暗自跺脚,知道今天和这少年帐是算不成了,给手下使了个眼色,方要走人,忽听身后有人说道:“这么便宜?那我岂不是白等了这一个时辰?” 石成扭头看时,那少年已抬手摘了毡帽,正似笑非笑盯着他看。他只以为少年见了林绮要放刁告状,心里一惊,方要抢先开口,林绮却喝道:“纵儿!你也到街上来胡闹?!” 林绮声音并不高,在石成听来,却似打了个响雷一般,两腿一软,已是瘫在地上。林绮是先晋王林衡长子,晋王早逝,他自幼在楚王府长大,只是尚未袭爵——齐律,凡袭王爵者,须在他王封地为王相三年,以示可统御臣民——如今可以让他称上一声“纵儿”的,除了楚王第七子林纵以外,还有何人? “不过是玩玩罢了,”林纵笑道,“说到胡闹,刘大人,这几个小子倒是要好好管教管教罢?” 刘存面目苍白,强自撑着行礼:“殿下说得是。下官这就把他们带回去严加管教。” “你这侄子也算有趣,管教什么的倒也不必。” 刘存心中暗喜,正在称是,却听林纵又道:“只是我有句话不明白,他刚刚夸我相貌,不知‘兔爷’是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刘存脸色又是一变,忙连声请罪:“这孽障如此冒犯小王爷,下官必定不敢徇私。” “刘大人自来清廉,这倒不必说了。”林纵负手而立,又瞧了瞧石成,“我本打算不管,奈何卦象上说你应去边塞呢,莫逆了天命,耽误了你的好前程,是不是?” 刘存心中暗自叫苦。按齐律,言语犯上,本是重责一百,枷号一月,若不知情,可再减一等,他本打算拼着让外甥多受些皮肉之苦了结此事,可听林纵的意思竟是要把人充军流配了才罢休,但也实在无可奈何,只得连连称是,带着石成告罪回衙。 林纵见人去了,方对着早已下马的林绮笑嘻嘻扮了个鬼脸:“才回来就训人?大哥半年没见,脾气却越来越象父王了——给我和三哥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林绮拧着眉毛沉声喝斥:“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有在大街上每日给人算命测字的王子么?更何况那石成是楚京一霸,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一个人,惹他作什么?” 林纵并不解释,待他数落完转脸叫道:“三哥!林安!怎么,让我一个人挨训,你们打算溜了不成?” 话音未落,一个眉目机灵的少年从不远小巷里一溜小跑过来,给林绮行礼:“小的早都想给晋王爷请安了,只是三爷扯着不放——” “纵儿,林安,你们主仆俩打算把事情推到我身上么!”巷子里有人哈哈大笑,又一个少年领着几个护卫走了出来。这少年十五六岁年纪,套着羊皮袍子,背囊外挂着长刀,一副武人打扮,虽也是黑发黑眸,但面目轮廓深邃,一望而知有胡人血统——正是林绮同父异母的弟弟林绪。 林绪虽比林纵长着几岁,性子却似足了胡人,刚烈暴躁,尚武好斗,与林纵一唱一和,时常惹祸。他见林绮沉着脸还要发作,便抢先道:“那个什么石成在楚京里胡闹,大哥是楚王相,怎么不先收拾了他?难道咱们楚王府,还当真怕了那有名无实的肥探花?” 林绮见了林绪林安几人,知道林纵此次虽是胡闹,却也准备得妥当,便不再发火,温言解释:“刘存虽然昏庸无能,却有文才,当初一文名动京城,也算不得有名无实——他虽是萧逸的门生,但这布政使的位子却是圣上钦定。” 林绪略一皱眉:“皇伯父——” 林纵却漫不在意:“既然如此,看在皇伯父面上,就暂且饶了他。天也晚了,咱们再不回府,被父王知道又要罚跪了!” 早有人从小巷里把马牵了出来,林安抖出两件狐皮大氅,给林绪和林纵各披在身上。林纵随着林绮林绪上马,一群人簇拥着,向北而去。 杜隐在人群中,看了这场热闹,虽是被士兵隔得远远的,听不清言语,却也猜出个大概。此刻人群散去,他正要上马,却见林纵行不几步,回头向南狠狠盯了几眼——正是布政司衙门的方向。 那几眼杀气浓重,杜隐心中一凛,暗道“好个小王爷!”,纵马向南而去。 第四章 审遇 林绪亲随林和领着两个小内侍捧着衣服正在王府侧门门洞里张望,见林纵林绪随林绮回来,忙抢上去服侍,两人跟着内侍们进了门房,不多时换了家常衣裳出来,一起笑嘻嘻朝林绮点点头,一溜烟向书房去了。 林绮看得暗自摇头,把自己亲随林平叫过来吩咐几声,便向楚王日常起居的辅乾殿来。他随内侍转过回廊,掸掸衣襟,几步上了台阶,旁边人打起门帘,一股暖气扑面而来,林绮方止步略一正冠,里面洪亮的声音已经道:“绮儿么?还不快进来?” 林纵林绪进了书房,又胡乱混了一个时辰,才各自回房。林纵先去了辅乾殿,见林衍,林绮和几个楚王府的幕僚还在议事,草草请了安,便向王妃居所澹和斋而来。 楚王正妃王氏虽育有二子,却都幼年夭折,尤其是次子林纯,生辰只比林纵大一个月。李侧妃逝后,王妃便把林纵要到身边抚养,论起情分,比生母还多爱几分。 她见林纵进来,先朝左右使了个眼色,见一个半老宫女不言声领命去了,方正容道:“这几日风凉,黑得又早,纵儿也不必特地来请安,染了风寒倒成了大事,论孝心也不在这上头。” “就是专为母妃小厨房的点心,也值得跑一趟。”林纵在王妃面前撒娇惯了,脱掉外袍蹭到她身边笑道,“今天儿子着实饿了。” “听说你和绪儿又出府胡闹了?” 宫女已把点心盘子端了来,林纵刚刚要拿,听了这话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拈起一块桂花糕:“春姑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儿子虽是出去,可不曾胡闹。” 她把街上的事说了,又比划道:“母妃不知道,那一对甥舅,模样竟是半分不差,怪不得那肥探花这么维护他外甥。” 王妃微露笑意,忙又掩住:“我也听绮儿说过了,下次可别这么莽撞。” 林纵连连应是,又吃了些点心,告辞出来。 林安随林纵转过一道回廊,笑道:“今天七爷的事惹祸不小,连王妃都知道了,特地劝——” “这有什么猜不透的?”林纵冷冷道,“无非是怕慢待了刘存,皇伯父不高兴罢了,他看咱们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父王也委曲求全来着,还不是变本加厉?” 她此刻语气冷厉,远不同刚刚的小孩声气。林安见她墨线一般的眉皱在一处,负手立在回廊口出神,稍停了一会方小心道:“晚上风大,这又是个风口,七爷还是早点回去罢。” 林纵点点头,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却又道:“我幼时随父王上京,也曾见过皇伯父,那时他待我极好,只是如今几年下来,竟都变了——当真无情最是帝王家?” 这话林安更不敢接口,只提着灯笼小心引路,想了想方劝道:“小的听人说过,皇上与王爷自小情分就与别不同,只是王爷功劳大,皇上自然有些心障,只要咱们小心些着,皇上断也不会不顾兄弟情分。小的没见识,可王爷也说过一忍百事安不是?” 林纵斜瞟了他一眼,见他面目虽在微光中不甚分明,却是好一副忠谨诚敬为主分忧的神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小子!无非是劝我莫去找刘存麻烦罢了,拐这么多弯作什么?也罢,只要今年冬天嘉州救济口粮到百姓手里有七成,楚京不冻死饿死一个人,我便饶了他。”她停了停又道,“其他的我也不管,只这楚京却是我父王几十年经营下来的,断不能毁在刘存手里。他若是再不警醒些,我必要想个法子把他送去和他外甥做伴去。”她措词依旧严厉,语气却已温和下来。 林安嘻嘻一笑:“还有那要来楚京的礼部刘大人——” “刘存都放过了,还去寻谁的晦气?索性给你个人情,明天你去告诉大哥,到春闱结束,我这几个月便不出门,让他大大的放心了罢!” 林安大喜,叩了头爬起来,笑道:“七爷自是一言九鼎,这几个月,小的们可有钱使了。” 原来楚王因林纵时常惹事,竟给那些内侍定了个规矩,只要林纵一个月不惹事,这个月月钱便翻五倍。林纵此时方才想起这条府规来,虽知不自觉入了林安的圈套,只是一言既出,再也改不得了。 但她素来好动,哪里一时半刻安稳得下来?医书云,既不能发于外,自然结于内,这几个月里,林安着实吃了她不少苦头,求神拜佛,只盼哪一日这主子魔障找个由头出门去,连五倍的月钱拿在手里也觉得苦了。 林纵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见周围人个个唯唯诺诺,战战兢兢,每次想戏弄,也自己觉着没意思,便渐渐住了手。林绪虽是和她兴致相投,相处起来却总觉缺点什么,虽在一起,却不快意。 林绮见二人每日百无聊赖,一则怕闲极生事,二则怕二人养成浪荡习惯,便禀明了楚王,令幕僚每日轮班,为二人讲授学业。但这些幕僚既为楚王下属,又岂肯开罪二人,每次讲课都故意逢迎,林纵顶了这个名头,书不曾多读,倒是听了不少外廷传闻掌故。 这一日楚王府掌案审遇轮值,却事先禀明诗礼文章一概不教,只指点书法。林绪觉得无趣,索性托病不去,林纵从前几个幕僚处得知这审遇虽为楚王重用,性情却耿介古怪,一点人缘也无,心中大是好奇,便早早到书房准备。 卯正三刻,审遇进了书房,见一个少年凭几而坐,旁边内侍垂手肃立,内外鸦雀无声,又见那少年面目秀美,玄袍金带,知道便是林纵了。他踱上前去,见林纵正在临帖,笔力虽尚有不到之处,却一丝不苟,暗暗点头,只在林纵写到最后一字时,猛然伸手抽笔。林纵手微微一顿,这一字便写得不甚端正。 审遇看了林纵一眼,见她并无惊怒之色,又暗暗点头,温言道:“七爷的字己有了章法,只是笔力不足,我虽抽笔不成,但这最后一字,却气韵不达,落了下乘。” 林纵并不做声,待得他洋洋洒洒训完,方站起身,恭恭敬敬一揖:“学生不才,先生可否为我示范一二?” 审遇不疑有他,他素来孤高,又得楚王看重,也并无推辞,径自落座写了起来。林纵立在一边,几次抽笔,那笔也稳稳不动,她想了一想,几次作势虚抽,复又猛然一抽,却依旧不曾夺下。 她转脸又想了一想,已是有了主意,一抬手便从殿门点了个侍卫进来:“听闻你臂力超群,今天便试你一试——你把这笔抽出来罢!” 那侍卫答应一声,伸手便抽,审遇虽欲相抗,但一则那侍卫一心显力气,全无练书法点到为止的规矩,二则毕竟文人力弱,如何比得过武人?那支笔轻轻易易到了侍卫手中。 “这抽笔之术,先生可是还要练上几年了!”林纵微微冷笑,转身对林安道,“我今日功课已了,走罢!” 审遇素闻林纵刁蛮,但自觉不过是个孩子,制服了也胜之不武,况且在这书房里不过是三两日的应付差使,不曾放在心上,此刻听见林纵大笑声渐渐从殿外远去,只气得手脚冰冷,立在案前,半天动弹不得。 林纵戏弄得手,转进偏殿见了林绪,心中得意洋洋,林安却劝道:“审先生是王府重臣,七爷也该——” 林绪一边饮茶一边忍笑:“字写得再漂亮,能治国么?纵儿不曾象我一般不去,已是不错了!” 林纵也道:“书法各花入各眼,如何可以一概论之?便是学,也是自己练自己的,如何有什么标准?比如今年春闱的杜隐,论文章本应该取在第一的,可那刘忱却说什么字中锋芒毕露,锐气太盛,须挫磨一下才好,硬生生令他落第——岂不是荒谬?” 林安虽是伶俐,只遇到这两个魔星,每每被说得哑口无言,见屋里只有林和立在一边,知道他口拙帮不上忙,自己想了半天道:“俗语说字如其人,那个杜隐少年气盛,挫磨一下也是好的——” “天生万物,各有用处。难道我大齐官员个个唯唯诺诺,老成持重才好?我看了卷宗抄本,那人才学不浅,便是挫磨,也该是给他个杂缺烦缺去磨他的耐性,一次登科罢了,能挫磨什么?若他必成大器,小小一次科场失利,哪里会当回事?若他不成器,这便可磨了性子,那还挫磨他作什么?” 林绪见林安被驳得可怜,摇手替他解围:“罢了,罢了,论起这些,莫说林安,连我也辩不过你,你这一肚子歪理,去找大哥去说才好。” 林纵苦笑道:“大哥却当我只是个小孩子。只这一点,便是我有多少歪理,也辩不过了。” 第五章 嫣然媚幽独 她与林绪又闲谈了几句,四处闲逛到午时过半,料着那抽笔先生也应该回去了,才又向书房来。不想方进门便吓了一跳——原来审遇竟还在书房里端然正坐,林纵想着进去必定又是一番大道理,预备要退,又觉太过胆怯,只得硬着头皮向里走。 她走了几步,轻咳一声,审遇却依旧伏案挥笔,对她视如未见。林纵甚是好奇,走到案边细瞧,才发现审遇腕上压了碗清水,正在习帖,直到端端正正把最后的一个字写完,方放下笔,心平气和地对林纵道:“七爷有事?” 林纵脸涨得通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自知早上耍的是诈术,不够光明,只放不下脸来认输,见审遇把自己一番戏弄当了真,实在过意不去,半晌方结结巴巴道:“审——审先生的字,笔力风骨是连父王都称赞的,难道还要练么?” “以王爷来看,或许不必,以审某而言,却是非练不可。” 林纵大窘,恨不得自己未曾进这书房才好。审遇见她羞愧,微笑道:“七爷不必在意,审某练字却不是为七爷早上的话,只是练字如练心罢了。”说着把一页字帖翻出,指给她看,“七爷请看,这与审某刚写的字有何区别?” 林纵只觉那张字笔带锋芒,势如金戈,虽是刚猛痛快,却不如眼前这张刚柔并济,洒脱大方,便一一说了。 “这是我今日写的第一张字帖。初始我觉得七爷无礼,心中怒气充盈,故此锋芒毕露,但是转念一想,自己笔力也有不到之处,之后心平气和,方可收放自如——我知道七爷素来厌恶繁文缛节,书法也不喜束缚,只是虽说字如其人,人心变幻,字也随之而变,这小小一只笔中,却有无穷玄机啊。” 林纵细细一想,觉得审遇所言大是有理,心中羞愧更胜三分。她是个豪杰性子,既然觉得自己错了,便服输认错,之后审遇再来上课,竟是一顺百顺了。 审遇见林纵受教,心中也甚是欢喜,又见林纵聪明颖悟,老师遇了对脾气的学生,便有三分学问,也要尽力教出十分能耐来,他起初不过是指点书法,后来却是旁征博引,无所不谈。林绮见林纵突然换了个人似的,也觉放心,只林安看着二人一个滔滔而谈,一个聚精会神的模样,每每疑惑这三缕山羊胡的干瘦老头有何本事,竟让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主子改了脾气。 这一日林纵说起石成一事,审遇听完,略一沉吟:“七爷果然是历事尚少啊!” 他见林纵不以为然,又道:“七爷虽是天资聪明,却不知世情。论起此事,不过是石成胆小怕事不成器罢了。当时王相尚在,若是他反告七爷在街上欺压良民,七爷又无旁证,却又如何?退一步说,就是刘存秉公处理,即使上报朝廷,刑部也不过觉得石成有眼不识泰山,自找晦气,无非一个小小处分,倒是七爷白龙鱼服,混于市井,不成体统姑且不说,便受些委屈也是自找的不是?他因事起仓卒,神思大乱,让七爷得了先机,倘若他胆大神定,或是刘存不先存了私心,据理而断,七爷又能如之奈何?” 林纵先是不服,听到这里竟是背生冷汗:“那依先生之见——” “七爷先前行事都不错,彼时见了刘存,也无需多言,只说要把石成带回王府提拔个出身,刘存岂敢不应?既然进了王府,便是七爷的家奴,七爷见此人使得,便以理束之,磨练成材,若是他不成器,随便挑个错,或打或罚,就是一顿乱棍打死,也不过是王府家法而已,传出去,也是七爷为楚京除了一害。” 林纵听了,虽觉有理,却又觉得太过毒辣,且又不够光明正大,正在犹豫,审遇又道:“这不过是下下策。所谓阴谋诡术,君子不取,七爷虽不必有这心术,却不可不知。那真正的上好计策,却在此中。”说着一指案上《资治通鉴》,“七爷若想知道何为万全之策,便把此书先读透再说。” 《资治通鉴》林纵虽也读过,但她小小年纪涉世未深,不过看些兴亡热闹。审遇见多识广,又消息灵通,配着近来朝廷决策,各州风土人情,林纵竟觉得这书每读一遍便是精进一层,只恨不得一眼把世事全看在眼里才好。 她日日潜心读书,连玩闹也少了,真个收敛了许多。府中人看在眼里,都是喜上眉梢,唯有林绪每日无聊孤单,又无消遣,只得自己出门游猎,几月下来,无心插柳,骑射也精进了不少。 转过年来,便是开春。三月十四,朝廷颁下东宫选妃的旨意,林绪看了邸报,笑得打跌:“那只懂得读书的呆头鹅也要成亲——”一语未了,便被林绮瞪得咽了回去。 林纵一问之下,方知林绪幼时曾当过半年东宫伴读,与林绶朝夕相伴,只后来晋王病故,才随林绮来了楚京。林绶虽与林绪同岁,但皇帝只他一个独子,教养颇严,每日唯唯诺诺,循规蹈矩,全无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风。 她此时心思渐渐深沉,便不再一同取笑,只道:“小时印象如何做得准?三哥小时不是还曾被府里养的阿黄吓哭过?倒是这太子妃的人选,却不知是哪几家闺秀。” “说到太子妃,倒是出了件新鲜事。”林平垂手立在林绮身后笑道,“小的随大爷上街,听来的京里传闻——预选的是五家,其中却有一家女子,竟上书朝廷,历数当今朝政七大憾事,轰动了整个京城呢!” “想必是那女子姿色平平,故此那家想了这么个法子哗众取宠,”林绪笑道,“皇伯父为邀民意,这女子再是难看,至少也得给个侧妃位。丑妇多妒,太子可真是命苦了。” “听说倒是个美人,”林平附和道,“不过,那奏章第一条便是指责朝廷软弱,纵容藩镇不法,这般厉害的女子,哪个敢娶?” 林纵却细细把那奏章其余六条一一问明,良久方道:“这般见识的女子,便是丑似无盐,也配得起太子了。听三哥的口气,太子倒是配不起这人了!”她说着看了看时辰,长身而起,“好文章可下酒,如此见识,虽不曾见面,却值得浮一大白!”把手中残茶一饮而尽,起身便走。 只她走到门口,忽又折回身来:“那是哪家的女子?” 林绮道:“听说是安远侯的次女,闺名嫣然。” “好诗如佳人,嫣然媚幽独。凭这文章,那女子想必不俗。”林纵不经意间想起这句诗来,微微一笑,停了脚步,略抬了头看北面楼阁上的天空。阳光从飞檐瓦当的缝隙里漏下来,撒了她一身,点点晃动,仿佛几条金龙盘身游动一般。此刻满院春光正好,她人本俊秀,如今年纪稍长,眉目更见清朗,这一日套着月白袍子,衬着这花团锦簇的景致,竟不知是院中人入了画里,还是画里人到了院中,让人舍不得移了目光去。 只她此刻满心激扬赞叹着那女子一篇奏章震惊朝野的凛烈风骨,竟忽略了背后林绮望着她极轻的一声叹息。 第六章 议婚 上 林纵进书房见了审遇,彼此归座,照例是先临一篇文章来静心。这一日临的是贾谊的《治平策》,言词激切,说理流畅,林纵觉得大合心意,写到“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得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时,想起那个女子痛陈时弊的风骨,笔下锋芒又露了三分。 审遇见她笔锋颇利,直欲破纸飞去,细细多看几眼问道:“七爷近来听了什么传闻?” 林纵见他猜中,也不隐瞒,只道:“先生也觉得可惜?” “是可惜了那篇奏章里的见识——七爷也猜出今上的心思了?” “既然太子性格怯懦,皇伯父岂肯让身后担武后之忧?”林纵道,“这女子既然敢上书直谏,可见有见识,只是人人都说娶妇娶德,皇伯父满心里挑一个只懂听话的废物,怎么肯让她进了东宫?不知是哪个糊涂幕僚给安远侯出的主意,竟硬生生把女儿给耽误了。” “要说耽误,也未见得。”审遇见林纵把局中关节一口道破,颇觉欣慰,“楚侯素来清静无为,如今也未必真想搅进选妃的混水里,恐怕是故意卖个空头人情给旁人,何况皇上说不定也要借这女子收买人心啊。” “皇伯父虽是好名,但这次我却料定不会。那女子若只是上些勤俭修德之类的敷衍文章,他自然要气度宽宏容纳四海,如今这奏章惹得朝野哗然,他岂舍得因小失大?只怕这女子在我大齐要孤身终老了。” 审遇听林纵语气愈见痛惜,微微一笑:“此女眼下便是块试金石,如何嫁不出去?何况又是楚侯爱女,怎么会没了下场?” “她是真有见识,”林纵道,“我倒真希望她有些造化,莫嫁错了人才好。” 二人谈论一阵,便转了正题,依旧是讲《资治通鉴》,直到午时方散。 林纵在书房进过午膳,手里拿了本《汉书》,和《资治通鉴》对照着看,一直看到眼酸手软方觉出饿来,眼见窗外日将西斜,便唤林安,却无人应声。她只当林安被人唤去回话了,顺手点了个内侍去传点心。 内侍刚刚把杏酪端来,便见林安苦着一张脸进来,林纵一笑:“又替我挨父王骂了?正好有刚出的杏酪,我还没动,记得你爱吃,便赏了你吧!” 林安依旧哭丧着脸,紧皱着眉毛一声不响。他见小内侍把盘子端过来递给他,后退一步跪下道:“小的——小的该死!七爷,今天出了大事了!” 林纵心里一沉,只听哗啦一响,原来那小内侍年少经不得事,听林安语气沉重,一失手竟摔了盘子。林纵又是一惊,却反觉心中安定些,她定定神,端起茶喝了一口,先不理林安,对那小内侍道:“你师傅是茶房李德安?那么稳重的人却教出你这么毛躁的徒弟来,还不快收拾了下去?” 小内侍吓得脸色煞白,手都抖了,连盘子也拾不起来,早有几个伶俐的,上来抢着收拾了,不言声退下去。 此刻书房内只剩林纵和林安二人,林纵安然坐在案后,又喝了口茶方问:“什么事?值得你慌成这样子?刘存找上门了?” 林安见林纵镇静,虽是略安心些,却仍觉心中打鼓,半晌方道:“倒没布政使大人的事。京城里来了位大人,带了宫里的消息来,他——” “慌什么,只管讲便是,有我呢!” “却真是,真是七爷的事。皇上已经下了旨给七爷赐婚,赐的便是,便是今天说的那个,楚侯家的小姐。” 林纵猛然立起,林安见她沉下脸来,吓得脸色苍白,却又奉了楚王的命令不敢不说,只得硬着头皮吞吞吐吐道:“来人说圣旨明后天就到,先给王爷透个信,说是虽有兵部,工部,都察院几位大人苦谏,但圣意已决,并无转圜余地。又说王爷如今最好莫要碰这钉子,宁可等一等再想法子。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林安吓得一抖,扑通一声跪下:“还说安远侯富甲一方,京中人脉旺盛,若不是七爷——其实这亲事也可算是喜事的——” “喜事?这是喜事?!” 林安见林纵眉稍微挑,按在案上的双手微微颤抖,知道她登时便要大发雷霆,忙叩头赔笑:“小的,小的也觉得这是件好事,至少,至少七爷日后有个伴不是——” 他一语未了,只觉后颈一凉,已被人揪着衣领提了起来,他知道是林纵,不敢反抗,一缩身子的功夫,突觉耳边生风——原来林纵练就一身骑射功夫,林安又身材瘦小,这时含怒出手,竟将他从殿内直掼到殿外。林安摔得头昏脑胀,半天挣起来看时,见林纵已经快步出门向辅乾殿去,顾不得身上疼痛,一路小跑赶上,在一旁赔笑跟着。 其他使女内侍见林纵如此盛怒,哪里敢说话,各自敛眉低目,只怕一个不慎,怒火便落在自己身上。 林纵脚步匆匆,穿过两道院门,一直到了小佛堂,突然停住,对林安道:“来人的言语你可还记得?” 林安听林纵语气中怒意稍缓,小心翼翼斟酌着要开口,却又被林纵止住。 林纵转身进了小佛堂,先肃穆一躬,又焚了一炷香,方道:“说吧!” 林安无法,只得又从头说起,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见林纵审视着李侧妃牌位,脸上渐渐平和,更加不着头脑。 待得他说完,林纵微微一笑,道:“我今天和往常一样,晚上再去给父王请安,成亲的事也那时候再议。我今天想事情急了,你现在就去回父王,说我知道了,欢喜得很,等旨意来了,便接下罢。”她说着又笑了笑,“你么,今天被我摔了一跤,算是劝谏有功,晚上自己滚到账房那里去领赏银罢!” 林安领命出门,只觉得这主子喜怒无常,真个难以揣度,先走了几步,又偷偷回头看时,见林纵站在堂前负手观天,神情闲适平和,方一溜烟的去了。 林纵见他去得远了,无声地透了一口气,方厉声道:“备马,我要出门,去城外!” 第七章 议婚 中 正是日落时分,远处残阳如血,楚京北门当值的士卒口里哼着小曲,正要关门落锁,只听远处一声清喝:“让开!”他堪堪转过身子,一道白影已经擦着他的衣角一掠而过,扬起一阵烟尘,直射远方。他还不曾缓过神来,几骑人马又从他身边穿过,随着烟尘的方向飞驰而去。 林纵出城不过为了消消怒气,一路策马狂奔,在城里还记得要选僻静些的路,到了城外,她性子上来,也不辨方向,由着坐骑乱跑。林绪虽然追了出来,但两骑脚力相近,只能在不远处缀着,一时也追不及。只是他素来在外游荡惯了,对城外地势颇为熟悉,抄了一条近路,堪堪追上的时候,林纵一鞭下去,竟又拐入一条岔路,林绪追了几步,猛然想起这条路尽头是一道断崖,约有一丈多宽,大惊喝道:“纵儿!” 他见林纵一人一马去势如电,也不收缰,忙在自己马上连连加了几鞭,坐骑吃痛,登时便快了,林绪离林纵近了些,见断崖已近在咫尺,探身向林纵马上狠狠抽了一鞭,那畜生长嘶一声,腾身一跃,过了断崖。林绪身子一伏,也从崖上一跃而过,只是马的后蹄搭在了崖边上,把几块碎石踢了下去,过了半刻,才听到崖下的声响。林绪惊魂未定,额上冷汗都顾不得擦,对着林纵喝道:“纵儿!你太胡闹了!连命也不要了么?” 林纵咬着牙,一声不响。 林绪还待说下去,见林纵望过来的眼神半是恼怒半是凄凉,自己竟从不曾见过,心中一软,怒气消了大半,放缓声音道:“就是为了那个什么混账婚事,也不值得这模样。” 林纵微微喘息,白玉般的额头上,汗珠成串地滴下来。她也不搭话,只仰了脸,定定看山边那几抹残霞。 二人一时无语,天色渐渐黯淡,林绪望着林纵的脸渐渐笼入幽暗之中,本就幽黑的眸子更显得深不可测。他与林纵自幼玩在一处,论起情分,当真如亲兄妹一般,想着这桩荒诞婚事,也着实忧心,意欲出言安慰,又觉都是不痛不痒,正搜索枯肠,却见林纵长长叹了一口气,低低道:“好一个萧逸!” 林绪听她语气中大有恨意,心中又是一沉。他与林纵相处日久,只觉她任性胡闹,却不曾见过她如许狂态,定了神时,见林纵信手拿鞭子抽着身边树枝,眼神虽依然怔怔若有所思,却已消了怒气,柔声劝道:“这婚事却还不曾定,叔父也说必定要力争——” “争也没用。那女子既是萧逸的试金石,他怎么肯放手不拿她来试?如今放眼朝野,能真和他一争的,除了父王,还有何人?只是他又不想弄假成真,让楚侯和父王联成一气,便把这女子许了我,”林纵冷冷一笑,“倒是不算悖礼,我在宗牒上,却注明了是个男子,他拿这个来推搪,也亏他想得起来。” 林绪此时方想起林纵出生时改了宗牒一事来,皱眉道:“哪有这么算的?真是荒唐!” “本来也不该这么算,只是咱们皇伯父仁厚,也想试试楚王府的忍耐功夫,又有前例:审先生说过,昔年前朝废帝迷信方术,太子无嗣,便特旨将太子长女充作男子抚养,更选女官为其妃嫔,以作子孙繁茂之兆,说也凑巧,那太子后来果得一子,人人都以为灵验——当年父王为我改宗牒时,那帮御史不允,也假托了这个理由,如今若是将奏章递上去,皇伯父必定以此驳回,还费事作什么?!” 林绪还要说话,一阵风吹来,他见林纵竟打了个冷颤,方想起林纵出来得急了,身上只一件单袍,又刚出了一身汗,忙把外袍解下来给林纵披上,又责备道:“就算是为了这事,再气不过,府里有的是人和东西给你出气,拿自己身子出气算什么?!” “我自己的事,拿府里的奴才发火,算什么英雄?” 她虽说得理直气壮,林绪听了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又不好发火,忍了半天才道:“那你跑到这荒郊野外来生闷气,便算得英雄了么?” 这话林纵却答不上来,扭了脸过去只不理。 正不可开交处,忽听一个声音略带笑意道:“臣在京城只听说七爷骄纵任性,不想竟然有如此体恤下人的心肠,王爷有子如此,果然是我大齐的福气。” 林绪抬眼看时,却是那几个随从绕路赶了上来,为首的白白胖胖,面目和气,未语先笑,正是来嘉州视察的吏部侍郎沈安时。他仓卒闻报,出门慌张,只随手点了几个人,不想此人也跟了过来,忙向林纵介绍。 林纵虽然正在烦心,也知道沈安时是楚王京中旧部,非一般下属可比,便也回了一礼。 沈安时瞧着林纵,笑若春风道:“七爷既然把这其中关节想的一清二楚,所谓知机心自闲,又为了什么烦恼?” 第八章 议婚 下 林纵恼他明知故问,便不明说:“你从京城来,那楚家小姐只怕正哭天喊地罢?” 沈安时听她语气生硬,也不着恼,不急不徐道:“楚侯千金嫁了七爷这样的人中龙凤,欢喜还来不及,有什么可伤心的?”他见林纵眉梢一挑便要发作,又笑道,“臣在京中,听闻萧相对此事出力颇多,但那奏章却是礼部侍郎蒋守闻所上。蒋守闻的正室便是楚侯的长女。” “七爷何必忧心?”林纵若有所思,沈安时却又徐徐劝道,“这婚事虽是天下哗然,也是圣命难违,算不到楚王府头上。慢说日后还有余地,就算没有,七爷是女子,楚侯千金也是女子,她在楚王府呆上几年,不过是耗些钱粮,于七爷又有何损?常言道既来之,则安之,七爷不妨先应下来,看楚侯萧相如何动作,是萧相试探也好,是楚家避祸也罢,日子久了,不是什么都清楚了么?” 这番话入情入理,林纵虽还有些余怒未消,却也定下心来,对沈安时恭恭敬敬道:“果真令人茅塞顿开,沈先生高明。” “臣不过是消息灵通些,又长了个脑子罢了。七爷远在楚京,能猜到皇上的心思,才真令人佩服。” 林绪见二人谦让起来,有些不耐,打断道:“夸来夸去,都是自家人夸自家人,闹这些虚礼,有什么意思?” 三人大笑,一同回城。林纵与沈安时并辔而行,不断问京城各处风物,沈安时见林纵虽毛躁些,却谦恭受教,便也不隐瞒,真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他却不知道林纵自幼受尽宠爱,面上和气,内里却霸道,萧逸远在天边也就罢了,她既然知道这荒唐婚事也有楚家一份,哪有不报复的理? 她此刻耳里听着楚家各种传闻,心里却暗道:“避祸?这般婚事,若是招得天遣,大祸临头,倒是不关我的事!” 如此一路心思各异回了王府,就见林安捧着件大氅等在门口,见林纵下了马,把大氅给林纵披上,眼泪汪汪道:“七爷有什么火只管向小的们发,万一有个好歹,不是要了小的的命么?” 林纵听他语气里带了哭腔出来,也觉自己今天有些莽撞,正欲安慰,外廷掌事李德上前躬身道:“七爷,王爷传召。” 林纵心中不安,随李德进了辅乾殿,见林衍正坐在锦榻上,忙跪下请安。林衍凝神瞧了她半晌,皱眉咳了一声:“起来吧。晚上风大,吹到了不曾?”语气却颇为柔软。 林纵一震,抬了头看林衍。林衍虽对她极是疼爱,但这几年一则事务繁忙,二则林纵性情骄纵喜事,他要立起严父榜样,极少和颜悦色,此时却极是温和,瞧了她一眼,只道:“近前些。”林纵依言起身,林衍看了她半晌叹道:“纵儿已经长这么高了,若是你娘在,不知有多欢喜。” 林纵一阵鼻酸,只强忍着,见林衍咳得狠了,转到他身后轻轻捶着:“儿臣今天又不曾听话——” 林衍咳了一阵,令林纵罢手,缓缓道:“这也怪不得你。当年你母亲去时我许了她断不让你受委屈,这几年我瞧着你虽然任性,却自有主意,也没失了理字。父王虽罚你,只是戒你躁性,可心里是欢喜你渐渐明白事理的,你知道么?” 林纵垂了头,心中一阵阵酸热涌上来。林衍握着她的手,抚着她发稍缀脚明珠道:“不必担忧,父王已经把奏章写好了,便是拼着王爵不要,也不能让你糊里糊涂娶了个女子回来招人笑话。这十几年来我一味诗酒自娱,只求韬光隐晦,做个太平闲王,不曾想到皇兄竟相逼到这地步——父王如今虽是不甚得志,可我楚王府也不是好欺负的,怎么能让你无端受这种委屈?” “儿子已经决定了,”林纵耳里听着林衍句句维护自己,又见他头上白发丛生,想必多是为自己忧心操劳,心中一片酸热,横下心咬牙跪倒:“娶了那个人就是。” 她把沈安时的话一一禀明,又道:“不过是多些流言罢了,这楚京里说我的闲话还少么?凭此机会,我倒可以好好瞧瞧那几朝不倒的安远侯有些什么本事,若可以借机拉拢过来,父王不是也不必忍气了?” 林衍又看了她几眼,这几眼却带出些忧心来,半晌方道:“若你执意如此,便依你。楚邕虽然滑头,却也不失为君子,卖他个人情,眼下虽吃些亏,日后对你必有助益。只是莫忘了我今日说过的话——不望你如何光耀门楣,只要你平平安安,知道么?” 林纵答应了起身,她知道林衍少有如此儿女情长的时候,借了这机会,二人一同用膳,直谈到二更时分,林纵方才告退出来,只觉和父王亲近了这许久,便是受些委屈,应了这婚事也不冤枉了。 第二日,宫里果然来人传了旨意,林纵顺顺当当接了旨,整个府里登时忙碌起来。天家自有礼法制度,林衍为今上胞弟,位分尊崇,他膝下荒凉,如今只余林纵一子,娶亲的礼数更是繁琐之极。林纵见了府里各处人仰马翻的模样,方知道这礼多磨死人的话不是虚设,也暗自庆幸齐人北邻胡地,略染胡风,不重虚礼,若是最重礼教的越人和吴人婚娶,体弱些的,只怕真被这一场喜事累死。 一忙就进了五月。婚期定在五月十六,五月初二,楚家送亲的队伍进了嘉州地界。因是今上赐婚,除了一应仪仗护卫外,朝廷还派了二十名上直卫校尉随从,这些人却都是世家子弟,在京城里享乐惯了,出这趟远差着实辛苦,早压了一肚子火,好在楚王府处事老成,在嘉州与泾州交界的蒙城便派了人准备,楚家千金方在驿馆住下,便打发人来伺候,又排了酒宴给众人接风,直喝到接近起更才撤席。 二更时分,正是夜阑人静的时候,却有一行人沿回廊走动。为首的打了盏灯笼,低低提着给一个少年照路,到了回廊拐角处低声道:“小的打听好了,七爷只管向正房东暖阁进就是。”说话这人语音低哑,正是蒙城驿丞成哲。少年微微点头,又招呼了个少年跟着,便向正房来。 守着正房的护卫见有人来,方要喝问,却见月光照在少年脸上,眉目清俊,依稀正是林纵。他吃了一惊,意欲通报,见林安在林纵背后作了个禁声的手势,又使了个眼色,只得默声退下,心中尤自打鼓,心道七爷不是去进香了么? 第九章 初见 林纵到了正房前,径自推门而入,也不看堂内陈设,向东穿过一间厅堂,见一道珠帘挂在眼前,听里面有女子声音道:“小如?”声音清婉,颇有气度,心中料定是东暖阁,并不搭话,一手挑起珠帘便进。里面却蓦得一声惊呼,林纵只觉呼吸一滞,眼前景致晃人眼目,不觉后退半步。 暖阁中的少女方入浴出来,正在更衣,突然见一个陌生少年闯入,惊呼一声,双臂掩了身上,手足无措。林纵哪里遇过这样的事,一时呆立门口,听背后有人斥道“什么——”,一惊转头看时,一个俏丽丫鬟正瞪着她,脸上又惊又怒,却被林安掩了口,正不住挣扎。 林纵掩住珠帘,转身退了一步,心中暗下决心必要找个由头把成哲发配了边疆才解气。她厚着脸皮轻咳一声,对丫鬟一瞪眼睛:“还不快帮你主子换了衣裳——莫要声张,知道么!”说着信手把腰里剑解下来放在桌上,又对林安斥道,“楚侯家里岂有不晓事的丫鬟?她再毛躁,能不懂什么是投鼠忌器么?还不放手!” 剑刃少半出鞘,灯光下锋芒如雪,丫鬟眼中此刻方透出惧意来,点点头入了暖阁。不多时,少女一袭素衣出来,对林纵盈盈一拜:“夙夜来访,尊驾有什么事?” 林纵并不答言,先拖张椅子坐定细细打量,见她年龄比自己略大些,约有十五六岁模样,脸上虽不施脂粉,却更显清丽,心中暗暗喝彩,面上却道:“我想请楚二小姐到济全山一游,不知可有兴致?”济全山在齐晋交界,草寇横行。丫鬟听了这话,脸色便是一白。 少女了无惧色,从容道:“尊驾美意,嫣然心领,只是身有要事——” “嫁给一个女子,算什么要事?!”林纵大笑,“你和我同去,过几日,待楚王寻人不着退了亲再还家,岂不是皆大欢喜?我见你有些见识,方才指点于你,你莫负了我的美意。” “君子施人以德,尊驾却打算让嫣然作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么?”嫣然见她眼光落在剑上,也不惊慌,只淡淡一笑,“这婚事乃是圣上亲赐,背之便为不忠;婚嫁皆有父母之命,违之便为不孝;驿馆仪仗侍卫护军数百,俱奉圣命,弃之便为不仁;三书六礼已过,楚王府殿下与我已有夫妻之名,舍之便为不义——我见尊驾也颇明理,何况这里守卫森严,感君美意,也不追究你失礼之事,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林纵见她神色端庄,言辞举止有理有节,清媚中别透出一番风骨,与往常那些见惯的绫罗脂粉堆出来的女子更是不同,心中便生了好感。她是个豪杰性子,此刻爱才之心压过了报复之心,便把那种种捉弄把戏扔到了九霄云外,只笑道:“也罢,不过我也不能白来一趟——听闻楚侯小姐兰心惠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否领教一二?”她见嫣然愕然,又道,“夜深人静,不便搅扰,便领教一下棋道如何?”只是她本就半分匪气也无,又满心想着领教面前人的棋艺,却不知不觉带了平常王府里口气出来。 嫣然见这少年虽是一袭半旧青衫,却眉目清华,举止间气度夺人,料定必有来头,越觉此事透着蹊跷。此时时近三更,她也想着拖到天亮弄个明白,便唤丫鬟小如取了棋盘棋子,二人落子对阵,竟下起棋来。 林纵本是以进香之名偷偷绕到蒙城来的,若是被人发现,那擅离守地的罪名便脱不掉,林安见这二人一来一往仿佛要下到天明的阵势,急得暗自跺脚,又不敢嚷,只得每隔一会儿便咳一声。咳得次数多了,林纵和嫣然全心思索棋局不曾发觉,倒是小如发觉了,怕这人坏自己小姐的事,也不敢嚷,只是林安咳一声,她便横一眼过来。 论棋力林纵还略高些,但下到紧要处,她却突然想到暖房中那一幕,实在有些尴尬,见嫣然拈棋的手指修长纤细,白生生的说不出好看,心里又是一乱,喝口茶定了定心,才接下去,那子便落到了别处。 终局数子,这一局却是林纵输了一子,林纵推秤而起,笑道:“今日就到此为止,我所提之事也就此作罢。果然痛快!”说着拿了剑便走,到了门口,回头道:“咱们就此别过罢!”又是一笑,林安跟着,出门而去。 小如见林纵走了,不由得跺着脚埋怨:“我的好小姐姑奶奶,那人那么无礼,怎么就放他走了!” 嫣然只看着棋盘不语,见小如埋怨得狠了方道:“她既然是个女子,便无礼些又有什么关系?”她见小如惊诧,淡淡道:“那人虽然误闯了浴房,却不曾进退失矩,我出来时,面上半分尴尬也没有,如此年少却坐怀不乱,岂是男子?”停了停又低声叹息,“原来世间也有这样的女子!” 林纵带林安出了正房,退到回廊处,先把成哲训了个狗血喷头,方上马出城。林绪和几个随从在城外正等的不耐烦,见她回来,打马迎上来,大笑道:“楚侯千金被吓哭了?” 林纵摇了摇头,林安笑嘻嘻地道:“那小姐也是个厉害角色,七爷的剑出了鞘,她也不怕,还能说出一番道理来——嘿!这样的人,小的却真没见过。” “论起来倒也不曾辜负了那篇奏章。”林纵望着天上那钩新月,却又不知怎地想起嫣然从容应对的模样,禁不住低声道:“原来世间也有这样的女子么?” 几个人赶回楚京,一路紧赶慢赶,仍比其他进香的人晚了半个时辰,虽个个咬牙封口不吐实情,也少不得照例挨了罚。 林安在佛堂里跪了半日,忽听门一响,抬头见林平端了盘点心送了进来,掩不住满面得意的道:“怪不得你和三爷定要隐瞒,竟敢带七爷去那种地方——你和三爷也太过胆大了!” 林安只以为事情败露,强辩道:“这也没什么——” “你们敢带七爷去花街柳巷学假凤虚凰的勾当,还敢说没什么?!” “自己亲兄弟还瞒?”林安一怔,林平压了声音,凑到他面前,笑得古怪道:“你可知七爷回府后作了什么?” 林安只道林纵又惹了事出来,林平却满面神秘附到他耳边:“七爷乖乖在书房禁足了半日,这倒也罢了,可她竟然拿了本诗集看来看去,又把自己的手掌对着日光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后来叹了一声说:‘当真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这话我虽不懂,可和咱们布政使大人跟大爷评说春还阁里青娥姑娘时的话是一模一样——七爷这不是开了窍了么?” 第十章 成婚 五月十五,楚王府上下打点齐备,只待第二日的成婚礼。林御却又特旨令林纵袭世子爵,赶来传旨的内官潘智和是宫里昭乾殿副掌事,各王府走动惯了的,见诸人谢恩起来,笑嘻嘻给林衍见礼:“王爷圣眷优隆,那是世人都知道的,不说平日的赏赐,单说这世子衔,哪个王爷不是照着祖宗家法,进京过了六艺那一关才得的?皇上宅心仁厚,也想给王爷添些喜气,让咱家大老远送了这份旨意来——王爷知道,秦王因他儿子病了,请旨免考还没得这份恩典呢!” 林衍哈哈大笑,说了些谢恩的话,又道:“公公来得正好,小王这杯喜酒,可等了公公好几天啦!”说着一使眼色,王府外廷掌事李德亲手把个匣子递到潘智和手里。潘智和并不推辞,掂掂分量便揣在怀里,又说了些场面话。 林纵坐在林衍身侧,装出一番唯唯诺诺的恭顺模样,听着二人谈论。她端起茶碗,忽觉一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却是与潘智和一同来传旨的那个校尉。 那人二十岁上下,长得颇为俊秀,只是眼角略向上挑,面上带了些傲气,见林纵瞟他一眼,也不甘示弱回望林纵两眼,目光盯住林纵腰挂的玉佩不放。那暖玉是楚家送来的文定之一,林纵见莲花雕得精巧,玉色碧绿剔透,一时喜爱,挂在身上时时把玩,见他神态甚异心中疑惑,便问:“这位是——” 潘智和笑道:“这一位柳倾斛柳大人世子爷可要好生亲近些,他是前科武试状元,因他文武双全,除选入上直卫外,皇上还破例赏他中书舍人衔,令他入阁学习政事,可是咱们大齐的少年英才呢!柳大人是楚侯爷的远亲,这一次是特地请旨和咱家一起来观礼的。” 林纵只觉这人目光锋利如刀,半分喜气也无,心道这哪里是贺喜,只怕是寻仇来的。她却又想到自己这桩婚事着实荒唐,若自己是楚侯家人也必定一肚皮火气,反觉这人有些骨气,也就不再多想,告辞出来。 第二日成婚,楚京城里处处锦绣灿烂,场面自不必细说。林纵与嫣然一路顺顺当当行礼,夫妻交拜的时候,嫣然被凤冠压得身子一倾,林纵手快,抢先一步扶住,就便一同携手起身,礼相便凑趣唱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本是彩头,却说得林纵满身不自在,忙放了手。 只她忽觉背后一阵冷意,等礼成了转身时,却见柳倾斛横眉立目,望着被扶往后堂的嫣然,面上一片悲色——林纵性本聪敏,见这光景,哪还有个不明白的,却不知怎地忽起憎厌之心,只觉这人说不出的不顺眼,待敬到柳倾斛的时候,便道:“大人是状元之才,与旁人不同,断不可怠慢——来人,把百年的状元红拿来,让我敬上三杯!” 柳倾斛并不推辞,一气饮干,赢了个满堂彩,把酒盏放下时,又狠狠瞪了林纵一眼。 林纵面上毫不在意,转身又依次再敬过几轮。她有心算计,谈笑间十杯有七杯敬了柳倾斛,柳倾斛正借酒浇愁,也是来者不拒,到了后来竟连林绮也觉出几分来,生恐闹出事来,便暗地拦阻。柳倾斛原本酒量颇豪,但如今酒入愁肠,状元红又后劲极大,时辰久了,他虽还未失仪,言语举动却渐渐少了分寸,见林纵又来敬酒,便抬手扯住林纵袖子不放。旁人脸都白了,只道这小世子非当场翻脸不可,正替他提心吊胆,林纵却扶住柳倾斛温言探问:“柳大人有什么话要说?” 柳倾斛望着林纵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又转为呜咽,如此三番,方道:“世子是有福之人,论才华,我未必输你;可论福气,却是拍马也比不上!”他放声大笑,朗声道:“拿大斗来!”旁边内侍还在犹豫,见林纵使了个眼色,只得把大斗抱了来。柳倾斛亲自提了一坛酒,倒在斗里,扯定林纵,必要二人各自喝了一斗,方对着林纵一躬到地:“嫣然便拜托世子啦!”他也不告辞,转身便走,出了殿外,便仰头大笑道:“今日痛——快!”只最后一字有些低哑,远远听来便象“今日痛”三个字一般。 满殿人都有些坐不住,潘智和怕林纵见怪,到她身边勉强赔笑道:“世子爷不知道,这柳大人平素,平素热心,他幼失双亲,全赖楚侯爷抚养,如今表妹出阁,心里高兴,便失了分寸,世子爷千万莫见怪。” “柳大人才华盖世,自然有些性情,我倒是喜欢他这份率直。”林纵道,“等明日他醒了酒,便说我府上还有几坛状元红,一并送给他。” 旁人听了,忙都奉承林纵些礼贤下士之类的话头,林纵又应付了半个时辰,见夜近三更,便告辞了向承乾殿来。 林安见她走路有些歪斜,把灯笼递了旁人,扶着林纵边走边道:“七爷今天醉得深了。那柳倾斛也真没眼色,见七爷待他亲切些,便上了脸,硬扯七爷喝了一斗,七爷平素不饮酒,如今喝得急了,明天伤了酒可怎么好?” “我如今倒觉得他有骨气,满堂那么多人,只有他还说了些真话。”林纵笑道,“你若是我,听了这些什么早生贵子,白头偕老的贺辞,有些什么想法?只怕真要断子绝孙,白头孤老才是。” 林安知道林纵醉了,也不敢答腔,只扶着她向里走。过了两道回廊,便是承乾殿。林纵见个年长使女迎出来,身子一挺,把林安推开,勉强站直,竟还记得掸衣正冠,方踉跄着向殿里来。进了殿里,只觉满堂红光灿烂,朦胧中听见一个女子声音说:“七爷醉得狠了。”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十一章 论礼 第二日林纵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只觉头痛欲裂,眼前一片金星乱冒。她勉强挣起身梳洗,到了外殿,却见一个陌生少女正在桌前读书,不由得一愣。倒是那人见林纵进来,微微一笑,起身盈盈拜倒道:“给七爷请安。” 林纵略一定神,见这人一身世子妃服色,方记起来是楚侯次女嫣然。她刚伸手欲扶,却不知怎么想起蒙城初见时来,见嫣然只稍施脂粉,眉目清丽,容色淡定,虽在这锦绣繁华的地方,却别有飘逸出尘的风骨,只觉得一袭素衣反而更衬她些,不觉就脱口道:“还是蒙城那身衣服更好看。” 话一入耳,嫣然便是一怔。她虽在夜里便知这小王爷就是蒙城相见之人,却只道她必要遮掩,没想到林纵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出了口。那一日她料定林纵是个女子,被人误闯浴房也不在意,如今见这人竟是自己夫君,虽彼此心知肚明这假凤虚凰算不得真,也有些尴尬,起身时就微红了脸。 林纵话刚出口就觉不妥,见嫣然脸上一片红晕,也有些手足无措,好在她素来率性,厚着脸皮一笑,便转了话题。 二人一同进了膳,便到辅乾殿去请安。林衍和王妃正在闲谈,见她们进来,早令人捧了两碗茶来,林纵先献了茶,觉得今天这礼数行得尴尬,有些担心,却见嫣然如自己般献茶行礼,那份端庄小心,比自己还多出几分来。 她勉强坐了一会,见林衍淡淡地没什么话,意欲告退,王妃却仍扯着嫣然的手打量,半晌方对林衍欣然道:“咱们楚王府里,却没有这样模样品格的孩子,如今正好和纵儿一处。”她亲手把腕上玉镯退了一只,替嫣然套上,笑道,“这是我从京里带来的嫁妆,原是打算日后留给自己媳妇的,纵儿虽不是我亲生,论情分却也赶得及,如今就把它给你了!”嫣然谢了,她又问些家里人口平素喜好的话头。 这些言语举动虽甚是入情入理,放在这婚事上,却着实令人尴尬。若是旁人,林纵便要翻脸,可对着自己母妃,满腹的焦躁就发不出来,她耐着性子又坐了一刻,见嫣然仍在一一低声作答,起身笑道:“儿子昨夜喝得多了些,今天着实不能支撑,母妃瞧着嫣然合了眼缘,日后我让她多去请安就是。”伸手拉住嫣然的手,说声“走吧!”便辞了出来。 林纵一路疾行出了辅乾殿,转过回廊,长长出了一口气,方略觉快慰。她此刻方发觉自己竟还拉着嫣然的手,忙放开手,见嫣然依旧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想了想搭话道:“你从京城初来此地,可有什么不惯?” “既然不是济全山,还能有什么不舒服的?” 林纵听她语气不对,微微一愣,嫣然已冷冷道:“七爷私离守地,便是不忠;背父母之命,便是不孝;夜闯女子闺房,便是无礼;以利器胁迫女流,便是不仁;明知我是七爷之妻,还出弃婚之计,便是不义——恕我直言,七爷那日行为,未免也太欠思量!” 林纵听着听着便变了脸色。她自婚娶当日便满腹无名,如今在辅乾殿窝了火,自己又是个自幼被人捧惯了忍不得气的主,夹着宿醉未解神智不甚清醒,再听嫣然这么一责备,几样事情打叠在一处,登时便恼得狠了,把林衍林绮那些忍让和气的嘱咐抛得干干净净,见承乾殿就在眼前,劈手扯住嫣然,在她耳边低低冷笑道:“你不是要讲礼么?我也是个讲礼的——”拖着她便进了内殿。 内侍使女们见二人气色不善,方要上前解劝,只听林纵喝道:“统统滚出去!”这些人见林纵恼了,哪里敢触她的霉头,忙都躲了出去。只有林安和小如还在门边犹豫,林纵一眼瞥见,顺手在桌上拾个杯盏便摔了过去,林安见她动了真怒,再呆下去只怕火上浇油,便硬扯了小如出去。 嫣然眼里面上却毫不相让,她一路走得急了,伏案喘息一会儿,抬头冷然道:“七爷如此失礼,也不怕人耻笑?” “耻笑?论耻笑我早被人耻笑千百遍了!”林纵心里怒气正盛,说话更是毫不容情,“你知礼,却上了个触霉头的折子,自己不想惹那选妃的麻烦倒也罢了,却又把楚王府扯进来,如今满朝野的人都算计上我父子了,你倒想安安稳稳在这里避祸么?!”她见嫣然嘴唇颤抖,瞪着自己一时说不上话来,只以为她是理屈词穷,怒气更盛,劈手把她按倒在床上,“你既然知礼,需晓得我们还不曾完那洞房花烛之礼罢!” 嫣然待要挣扎,但林纵虽比她年纪还小些,却自幼熟习弓马,比不得寻常女子娇弱,再是情急发力,哪里挣得开? 但林纵素来性子豪放,只喜欢那些建功立业兴亡故事,又是年纪尚小,情窦未开,虽听人说过些儿女情长风月韵事,也是过耳就忘,丝毫不晓,这一次虽是气昏了头,也不过是满心想给嫣然难堪,并无风月之念。 她只扯了几下嫣然衣服,便自己觉得不妥,却又骑虎难下,正没个着落处,忽觉身下人虽仍微微战栗,却不再挣扎。她只道嫣然服软了,细细看时,见嫣然眼圈已是红了,紧咬着嘴唇,己经咬得唇上出血,仍是不肯讨饶,眼神虽是凄楚,却有一股决绝之气,林纵心中一震,便松了手。 嫣然此时半惊半怒,也是气得狠了,见抽得出手来,扬手便是一掌,正抽在林纵脸上,只听啪的一声,响亮清脆,二人都是一惊。却听见外边一阵郗郗索索,林纵料是内侍使女听了声音前来察看,忙喝道:“统统滚到殿外守着!” 她转过脸来,见嫣然衣衫不整,冷着脸瞧着她,一副决绝神气,抬手摸摸自己半边脸滚烫火热,一时无语。 第十二章 言和 此时房里静极,外边蝉鸣一声声递进来,林纵坐在床边,惊意稍减,只觉一阵火热,一阵冰凉。她想着这婚事,心里万分焦躁,恨不得把这些扮着喜气的东西一把火烧个干净了帐,可冷下来细细一想,这些却都是自己从现在起非但要忍气咽了还要在人前扮好的,又是一阵灰心。 她自幼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林衍极宠她,连稍重些的话都少,其他人又是对她千依百顺,长了十四岁,如今方识‘忍’字滋味。人说忍字心头一把刀,她原以为不过是寻常一痛,事到临头才知道,这刀不快,不是在你身上利利索索地穿心而过,而是在你心上细细地不间断地磨,磨得你浑身焦躁,磨得你心里一丝一丝疼,既不张扬,也不痛快,只搅着你不得安生,搅得你终有一天要把眼前的东西一股脑毁了,也毁了自己才罢休。 便是当真翻了脸闹一场,不过是引来父王母妃一顿训斥,于事无补;就是胜了身边这人,和自己把火气发在那些不还手的奴才身上,有什么区别?她也是个弱女子,她也是被人摆布,和自己一样忍气扮这一场戏,何况自己先前对她,确有礼亏之处? 林纵想到这里,心中一片萧索,满腔火气也退了个干净,她偷偷瞥一眼嫣然,见她紧紧抿了唇,白着脸,自顾自整理衣裳,偶一抬头,面色仍淡定如常,神气也依旧毫不相让,唇边一抹血痕,愈添风骨。若是平日里见了这般人物,林纵必是击掌赞叹,折节相交,只放在此时此处,心里却泛起烦躁来。她起了身到案前坐下,连连喝了几杯凉茶,这心终于彻底冷下来了。 脸上仍是一片火热——这一掌若是换个旁人,必定被她挫骨扬灰方能解恨,但如今她冷了心细细一想,一则自己先就理亏,二则嫣然按礼是她明媒正娶的妻子,又是安远侯家的千金,闹大了她挨罚事小,若当真把自己去了蒙城的事扯出来,传扬出去,被萧逸知道,一场官司下来,这辛苦忍气办的婚事便真成祸事了。 林纵此时想通关节,便满心想把事压下去,但她正气不过,又挨了一掌,如何拉得下这个脸来? 她正踌躇间,嫣然已把身上衣服整理齐整,径自下床,拿帕子在屋角那盆冰里拣大的包了,递了过来,见林纵怔怔不接,方道:“七爷不快收拾了,难道打算这么出去?”她语气虽冷,比先前却也柔了几分。 林纵此刻方明白嫣然和自己一样,也是个息事宁人的心思,她伸手接了绢帕,覆在左脸上,一片凉气彻骨入心,心里一阵清凉,登时静下心来,便盘算着如何转圜。 嫣然在案边对镜重新梳妆,她自小被人服侍惯了,世子妃的发式又极繁复,好容易应付着整理得没了破绽,有支珠钗却怎么都插不好,想着房里二人这般情形,又不好让小如进来帮忙,正焦躁间,忽听背后一声轻叹,林纵起了身到她背后替她端端正正插好,低声道:“这次就算两下扯平了吧?我自然有错,可你的错也不少。别的不说,若当真按礼,这一掌也算得上个妻犯夫的罪名罢?” 嫣然既是大家闺秀,如何不识这婚事的轻重,她临行又被父母叮嘱了千遍万遍要斯文柔顺的话头,且林纵名义上又是她夫君,那一掌下去,登时便悔了,明知林纵现在是避重就轻,化大为小,也起了个息事宁人的念头,但她余怒未消,便不答话,只轻轻点一点头,算是勉强答应了。 林纵见嫣然应了,定下心来,觉得在这屋子里呆得万分尴尬,但脸上指印犹存,哪里能出去见人?她又是个静不下来的主,勉强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见嫣然梳妆完毕便坐在案边读书,起身也打算找本合意的来读,刚抽了本《诗经》,一眼瞥见底下一格摆着棋盘棋子,想起蒙城那盘棋来,心中一动,便向嫣然道:“你可要下棋?” 嫣然只以为她还要提蒙城的事,蹙着眉放了书便要发火,林纵微微一笑道:“我气实不曾消,想你也一样。不过碰上这混账婚事,便是心里再恨,你和我也还得这么息事宁人不是?若把这气攒着,你心里不顺,我整天对着就好受么?如今就把这棋盘当作战场好好对上一局,谁若是输了,便应另一人一件事,以做今日的补偿,如何?”见嫣然听了点头,便笑笑拿了棋盘棋子,二人猜子定了黑白,落子开局。 林纵棋力比嫣然还略高些,如今抱了个只能赢不能输的念头,打叠起全副精神应付,局过中盘便觉胜券在握。她暗自嘘了口气,觉出热来,自己起身倒了杯茶才要喝,见嫣然对着棋盘只顾思索,汗珠顺着额角滚下来,一脸不服输的神气,想起蒙城相见的时候,倒觉这人若只为友,也有几分可爱,便转手替她也倒了一杯。 嫣然正全心想着对策,觉出有人把茶递过来,也是渴了,接过来喝了一口才觉不对,抬头见林纵对她笑笑,一手端茶一手还捂着左脸——她是个人敬一尺我敬一丈的性子,想想反觉自己打得重了,气又消了几分。 终局数子,却是林纵赢了三子,她坐在桌旁打量了嫣然一阵,见她神色依旧淡定,半分慌张也无,方笑道:“你不怕我让你作些为难的事么?” 嫣然一盘棋下去,气也平了许多,起身给林纵和自己续茶,婉然笑道:“七爷若真是那不知轻重的人物,怕是京里的萧相便要省下心来了。” 二人端茶相视一笑,都觉眼前人虽不甚亲近,论性情却都有几分合意之处,那刚刚的怨气便消得差不多了。林纵便道:“再领教一局如何?” 这一局二人之间轻松许多,偶尔也闲谈几句。林纵输了,便商定三局定输赢。谁知最后一局却是嫣然赢了。林纵望望镜子见自己脸上印痕消了,只还有些微红色,便起身道:“明日再论胜负,今天就到此为止罢?” 嫣然送着她,二人一同往外殿而来。 她二人虽已冰释前嫌,可林安和小如在外殿守着,怕这小王爷气急之下,生出祸来,又不敢贸然进去,只急得跺脚叹气,满殿乱转,此时见二人出来,都如释重负,忙抢上前去服侍。林安意欲解劝,见二人面上淡淡,竟似几分相敬如宾的模样,刚刚那满天的怒气消散的无影无踪,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就说不出口,又不敢问,随了林纵出来,见林纵不说话,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先开口,只心中暗自揣度:“今天七爷当真是气糊涂了,要么便是自己花了眼,不然七爷向来举止有度,为何现在却总向左边转,还仿佛偏着个脸呢?” 第十三章 七夕 他一直跟着林纵进了林纵日常起居的季桓殿才瞧出蹊跷来,吓得腿一软就跪了下去:“七爷!”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过是我不小心蹭了一下罢了,悄悄拿点药来擦上就是,让父王母妃知道了又是虚惊一场。” 林纵虽如此说,但林安拿了药来就近看时,见印迹虽已模糊,却隐约是个手掌模样,哪里肯信?他生怕林衍和王妃知道,自己担不得干系,只苦苦追问,林纵被他缠不过,便把与嫣然的争吵约略说了,只是扯人衣服一节含糊带过,但林安素知林纵秉性,知道必是自家小王爷惹得人急了,讨了这一掌之灾来。 他正揣度林纵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惹得那看上去文文静静的楚侯小姐发了火,想着林纵挨了这一巴掌竟还要赔礼,暗喜自己这天不拘地不管的主子终于遇了克星,忽听耳边一声喝问:“笑什么?!” 林安抬头见林纵挑了眉盯住他,知道这主的脾气惹不得,赔笑道:“小的只是在想,七爷性子虽是烈些,依小的看,却真不是个莽撞的脾气,怎么一遇上这楚家小姐,便搅个天翻地覆似的?别不是八字不合吧?” 林纵见林安脸上神色古怪,原是疑心他幸灾乐祸,听了这话不由得一哂:“这种鬼话你也信?不过那人性子倒是烈些,幸好她也有几分见识,不算讨厌,不然——”她微微一笑,便不再说。 林安听了着实不解,想了想小心道:“七爷气不是消了么?” “昔日高祖昭皇帝未发迹之前,受了一人胯-下之辱,登了大宝之后,却封了那人五品中郎将,我再不肖,难道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况且识人须察言观行,我和她闹得翻了,来个不相往来,除了把个不明不白的人放在身边外,有什么好处?” 林安此时方明白林纵不过是硬挺着显示器量,才察觉这几月下来,林纵心思竟深沉到这地步,只觉一股寒意直从心底涌上来。他又小心伺候了一刻,林纵突然想起一事,便道:“一会你去书房,把那本《忘忧清乐集》拿来,顺路到承乾殿,看看有什么动静没有?”见他要走,又叫住,“不用进去,只远远望一眼就好。” 林安领了这话,先去书房取了棋谱,又到承乾殿,望见殿门口人影皆无,心里略觉奇怪,略等了等,又见那些内侍使女各自出来,按着原来位置伺候着,料是嫣然吩咐了什么差使,却又不大象,再停一停,见一切如常,便回来复命。 林纵听了微微一笑:“我如今也吩咐你个差使,你取药的时候,有什么人撞见没有?有的话便去嘱咐一声——如今可明白了?”她见林安应了,便专心研读棋谱,直看到近三更才罢手。 第二日天方蒙蒙亮,林纵起床梳洗了,便向承乾殿来。她来得早,也不让人通报,等进了内殿嫣然方才瞧见,放下手里书行礼,林纵瞥了一眼,扶起嫣然便笑道:“你可知我昨天温习了什么?”说着从怀里抽了本书出来,和桌上的书一般无二,封皮上俱是“忘忧清乐集”五字,二人相视莞尔,都觉在棋道上颇为投契。 成婚礼五朝过后,嫣然搬出承乾殿,便住在离季桓殿不远的渊鉴斋里。林纵依旧每日去书房听审遇授课,只每晚必要绕到渊鉴斋来,与嫣然对上一局。二人渐渐熟悉,论棋之余,也就谈天论地,无所不谈。 楚家乃是全国有名的豪富,产业遍及全国,这一代楚侯又性喜玩乐,嫣然自幼便随父出游,齐国十三州,除了地近胡地的平州不曾去过以外,其他的都踏了个遍。林纵虽也是个玩乐的性子,但有不得擅离封地的律条拘着,哪里出得去?她听嫣然说起各地风土人情,比书上更详尽鲜明,想想自己万万去不成,只得徒叹奈何。 转眼六月一过,便是七月初七。按楚京历来的规矩,女子夜里多要到城北织女庙去上香祈愿,求个一年四季夫妻和顺,一夜金吾不禁,整个城里热闹非凡。织女庙前人来人往,加上空场上卖艺的,卖小吃的,挤得水也泼不进去,只那条锦障围着的进庙的路上稍松快些。 文和坊里有个卖馄炖的小三,这一夜来得晚了些,好容易找个空当把担子歇了,放了几条板凳小桌,支灶升起火,见水翻了花,方要叫卖,就见一个俏丽丫鬟过来,看桌椅油腻,皱着眉踌躇了半天,掏出绢帕把凳子用力抹了几遍,回头道:“林安,让七爷和主子过来坐吧!” 小三顺着声音方向看去,远远一个小厮一边在人堆里开道,一边躬着身引了一对少年男女过来,只是小厮丫鬟都遍身绫罗,那二人却是青衫素衣,一副寻常打扮。他看了半晌,摸不清什么来路,等人近前时,才瞧清二人衣着虽是寒素,但眉目俊秀,行动间自有气度,极是显眼,立在他面前,把来来往往的人都比了下去,禁不住心里暗自喝声彩道:“真个好精彩的一对儿!” 第十四章 楚京 他见二人过来坐下,也不敢怠慢,把碗在桶里涮了又涮,盛了热水端过来,殷勤道:“公子爷和小姐要点什么?不是小人夸口,我这馄炖,满楚京城都数得上的,皮,皮薄馅大——” 那少女甚是清丽,小三一时竟有些走神,越扯越离谱,还未讲完,丫鬟冷冷地盯过来,一口截住:“我们只要两碗热水歇歇脚就走,那么罗嗦干什么!”小三面皮一红,讪讪住了口。 旁边那个小厮机灵,从袖里摸出块碎银塞给他笑道:“够你卖一个月的馄炖了!”见他道谢,又拍拍他肩膀低声道:“你只少看我们主子几眼,休惹麻烦,便是我的造化了!”小三越发不好意思,也不敢看,便蹲在灶边看火。 只听少年对少女劝道:“我知道你生气,可这织女庙他人来得,我们为何来不得?何况你既来了,不抽个签岂不可惜?”见她仍是不理,又道,“你不喜欢,难道小如就不想抽个签求个姻缘么?” 少女抬眼看了看身边丫鬟,见她面上雀跃神色掩都掩不住,叹了口气,方答了一个“好”字。二人又坐了一刻,少女和丫鬟沿路进了锦障——因进香的都是女子,为防有无赖泼皮故意挤过去占人便宜,楚京富户们每年特地在乞巧节前集资建一条入庙的锦障,外雇壮实有气力的女子看守,男子不得入,此为惯例——少年也不走,端了碗热水慢慢啜饮。 小三见他言语举动,显是大户人家公子,不敢怠慢,直恭敬到了十二分去。此时刚刚起更,来吃馄炖的人还少,少年见他殷勤,也就问了几句闲话。小三听他满口问些楚京风物,似是外地来的,更是打叠起全副精神伺候,他性本饶舌,一时谈到了楚王府,便得意洋洋道:“论起我们楚王爷,真是难得的英明!公子若是二十年前来楚京,这里连蒙城都比不上!如今,嘿嘿,连从京城来的人都夸呢!” “是么?”少年甚是喜悦,停停又叹道,“可惜我听人说楚王府世子是个骄纵脾气,只怕这繁华也不久长了。” “公子果真不知我们楚京的底细,世子爷可曾为我们楚京除了一害呢!”小三见少年听得认真,更是得意,把林纵斗石成的故事讲了个天花乱坠,见这少年只是笑,以为他不信,又道:“实话告诉公子,小的可不是瞎编,那日世子爷在街上,小的可是远远瞧过的!” 少年一怔:“你记得她的模样?” 小三那日确实是在街上远远看过一眼林纵,可那是被多少士兵挡在几十丈外,他目力再好,哪里看得清林纵的相貌?便编排道:“人家世子爷可是大富大贵的命,行动有神佛护着,岂是一般人能比?头顶三尺祥光,脚底——”他正讲着,见少年和小厮笑得弯了腰,有些下不来台,讪讪道:“公子不曾见过,自是不信。” 少年好容易止住笑,因是被水呛了,还略带些咳,道:“我哪里不信?只是有件事不明白,这世子相貌如此尊贵显眼,石成怎么认不得?” 这下小三倒答不出来,想想道:“必是老天见他作恶多,迷了他的眼吧?” 少年又是一阵笑,见那少女从锦障那边过来,指了小三对小厮道:“赏他!”起身便走。小厮忍着笑,把块银子递他手里便跟过去,小三见那银子十足成色,掂了掂约有四五两,如入梦中一般,半晌才缓过神来,心道,是哪家的公子,出手竟这么大方? 林纵本是一时兴起扯了嫣然逃席出来,凑着织女庙乞巧的热闹,不曾想竟听了这么一大截不伦不类的奉承。她走出一箭地,想想又忍不住,笑着向林安道:“我以前读前朝的史书,只奇怪个个是帝王之相,落生时都有红光附体,遍示天下的异相,怎么早年都是潦倒落魄,也没半个明白人来巴结?如今倒是茅塞顿开了!”她还要笑,见嫣然和小如过来,便止住话头,上前问道:“如何?” “七爷还用问么?”林安眼见小如皱眉咬牙的模样,嘻嘻一笑,“主子自然是富贵如意大吉大利,小如姐必是抽了个什么终身孤老——”一语未了,小如几步过来赶过来戳着他的额头恨声道:“便是个下下签,也比你这压根没姻缘的强!” 林安听了这话,涨红了脸便要吵,嫣然责了小如两句,解释道:“她倒是抽了个上上的好签,只是我的差些。”说着又对小如道,“姻缘乃是命数,既然已经是注定了的,为那改不得的事担心什么?” “你这话说得好。”林纵想起小三的那番话,暗自一笑,陪着嫣然逛了半条街,问道,“你住惯了京城——我这楚京的繁华,比京城如何?” “相差无几。只是仿佛更繁华些。” “何以见得?” “七爷看到那些卖脂粉的小贩了么?在京城里,下等的水粉卖得最好;在楚京,中等的水粉卖得最好,”她说着侧了脸望着林纵一笑,“小女子一点浅薄见识,若是错了千万莫见怪。” 林纵大笑,扯着嫣然向东走,到了东门口,把令牌丢给守城的老军,扶她沿着马道上了城墙。这城墙乃是当年楚王亲自督建,高五仞,宽一仞,虽不是楚京最高处,站在上面也可以把全城尽收眼底。 林纵一手扶定嫣然,一手指着脚下的十里灯火,笑道:“如此,比京城如何?”尽目极处,俱是灯火,虽不闻丝竹之声,但这一片灯海,一直蔓延到城边方止。离城三里的泾水上,也是灯火点点,顺着泾水走向散开来,仿佛直要通到天边去一般。 嫣然见了这数十里锦绣繁华,虽觉悦目,却不知怎么又觉一惊,见林纵发问,定了定心神,便道:“若论热闹,京城自是比得过;若论这繁华所及的方圆远近,连京城也比不过。” 林纵听了只一笑,负手立在箭垛边,一阵风过,吹着她的青衫一角扬起,她略略一停,昂然道:“这便是我楚王府的楚京!” 第十五章 释疑 此时夜近二更,正是楚京乞巧节时最热闹的时候,头上天穹一色深幽,半点云彩也不见,衬得满天星斗愈发灿烂,立于城墙之上,头上脚下,俱是锦绣一般的繁华热闹,仿佛天上人间,星光灯火,被一条泾水连成一气,更无分别。 林纵立在箭垛口,墨线般的眉微微皱起,正容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山影。林安和小如不敢打扰,远远地伺候等着听二人的招呼,墙上火把昏黄的光线笼过来,林纵眉宇间原存的稚气被抹了个干净,映着这半明不暗的灯火,又平添了几分原是隐在暗处的深沉。嫣然往常只觉这小王爷虽是心思灵便,却任性使气,飞扬跳脱,此刻见她凝神远眺,眉目中别是一股气度,心里暗暗把京中见过的各家宗室子弟和她比了一轮,只觉虽有人或才华过之,或稳重过之,但林纵自有一番气韵,若当真几个人立在一处,虽不一定必是压人一头,她那锋芒却无人掩得住,突然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从心底冒了上来,方明白为何林衍每年只派林绮林绪入京朝见,把林纵束缚在楚京方圆几十里内,便是封了世子,也不曾让她开始理事——如此人物,锋芒不掩,哪里是个肯久居人下的模样? 正思量间,嫣然忽觉左手一紧,原来林纵握了她的手,向她微微一笑,把她的手扣在冰冷的砖石上,有意无意手底放出几分力气,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待她回答便又道,“往年这城墙上,和楚京城里一般的热闹。各府官员家眷,依礼不能到织女庙进香的,都在这城墙上焚香乞巧与民同乐。以前王府的乞巧宴便设在这东门上。昔年我随父王上京朝见,上元节宴上,皇伯父夸我伶俐,赏了好些东西,我大哥林绡长我十二岁,那个时候己经过了六艺,封了世子,皇伯父赏识,就把他留在京中,说他底子好,要给我大齐j□j出个父王一般的人才出来。过了五个月,也是七夕乞巧,也是这般繁华热闹,京里却突然来了人报讯,说大哥急病身亡。我看着父王脸色苍白,手里的杯子落在地上打得粉碎,那时的世子妃,”林纵手抓得越发紧,低低一笑道,“从这里,就是这个箭垛口,跳了下去。” 嫣然身子一颤,一股大力传来,已被按在了墙上,林纵双手拢定她的双肩,一双眸子紧紧盯住她的脸,淡淡道:“不知如今的世子妃有没有这个福分?” 二人脸对着脸,间隔不过数寸,气息相侵,呼吸可闻,远远望去,仿佛一对亲密情侣正耳鬓厮磨一般。嫣然后心紧紧贴在墙上,那墙是青石砌的,一丝丝凉气从背后传来,身上又单薄,听了林纵这话,更觉一股冷意从心底涌上来,但面上却一丝不露,也淡淡道:“生死存亡,还不是在七爷一念之间?” 林纵微微一笑,柔声道:“我昨天方才知道,三月初十,礼部侍郎蒋守闻大人当值,那一日太子选妃名单上呈礼部,蒋大人见这几家闺秀都有些不尽人意之处,便又在名单上添了一个人。此人虽未当选,但蒋大人一片忠心,也实该褒奖,两日前,成州布政使丁忧出缺,正好把个封疆大吏送到了蒋大人手上。林纵有此国之栋梁为连襟,实乃三生有幸——不知嫣然你以为如何?” “我原也以为楚侯时运不济,走了背字,不过借我楚王府这棵树挡挡风罢了,谁料到竟是个打算锯了树去卖钱的!”林纵见嫣然鬓发被风略吹乱了些,抬起一只手替她细细整理,口中悠然道,“你若当真如他人所言,被秦王之子纠缠不过,借选妃避祸,便不该上那份奏章,只需给宫里送点银子,落个身有隐疾,到僻静宫院住个一年半载,等太子大婚之后,循例也就放出来了。那篇奏章,却当真是把你往楚王府这混水里送了。若是旁个也倒罢了,可你楚家却又几代清清白白不踩泥潭,如今破了例,我焉能不疑?” 林纵这番话是早预备好了的,她这一个月每日与嫣然相处,越相处越觉这人颇合心意,只看不透底细,虽未敢深交,心中却着实喜欢,哪知楚王府派人到京中打探一番回来,竟得了这么个结论,越想越怒,便借着乞巧节的热闹,诓了嫣然出来,无论这人是来此避祸还是他人耳目,都非要问个明白清楚不可。她此时越想越觉自己这番话滴水不漏,见嫣然并不辩解,心里己经做实了九分,冷冷笑道:“拼着世人耻笑也要到我楚王府里来,果然是——” “那份奏章,是我私自递上去的!” 林纵一惊,嫣然身子一挣,已从她手底挣出来。她素来体弱,此时凉气激上来,又被林纵一逼,脸色更显苍白,一双眸子盯着林纵的脸,一字一字道:“那份奏章,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 她那时也是抱了个入宫避祸的心思,还不曾选,就事先使过了银子,和宫内掌事打了招呼,已经先选了个僻静宫室住了进去,不过打算在选妃那天应个景完事。可未料到时运不济,那片宫室前的桃花偏偏开得极好,林绶偶然读书困倦,沿着宫墙一路散心,望见这便桃花粉粉白白的可爱,便拐过来赏花,和她打了个照面。林御对林绶管得极严,身边宫女都是选了又选,虽相貌性情也都不错,但个个低眉顺眼,一副温良恭俭的活死人模样,林绶早都看得腻,如今突然见了嫣然这般与其不同的女子,登时惊艳,问了姓名出身才肯走,看那模样,竟似少年怀春一般。 他前脚出门,嫣然便知不妙,生怕林绶禀了皇上,把她陷进这宫闱争斗里,埋了一生进去,一时情急,也不及和家里商议,想起午门呈书的旧例,便写了奏章递上去,旁人只以为她邀个名声添自己身价,却不知她故意条条直指朝政要害,惊人眼目,只以为必定落选,或是被指婚给个闲散王室子弟,过个一年半载,求一封休书,息事宁人,不想竟再也脱不开身。 她与太子相见一事,只几个小内侍和小如知道,林绶见了她这奏章,知道此事无望,便不曾提,那几个小内侍怕林御见责,自然也不敢提,小如也是一样心思,而嫣然只盼这事被人埋下,哪里肯对人言?连对自己父亲也不曾讲,只说自己一时求名,楚家为这奏章善后忙得焦头烂额,只盼把这事平息,哪里还有功夫去追究前因? 她也知林纵疑得不为无理,若是旁人便也就解释了,偏她和林纵颇为投缘,见她疑心不知怎么就觉得委屈,也不多言,淡淡道:“我上此奏章,只为求一个清白。信与不信,七爷心中自有主意,便是我讲得舌灿莲花,又有何用?” 林纵也不言语,只细细打量嫣然。她见嫣然紧紧盯着自己,了无惧色,就如蒙城初见一般。一双眸子,初看怒气充盈如火,细看清澈坦荡如水,仍是那番风骨,那袭素衣,衬着这夜,整个人便如一块冷玉一般,森冷,干净,却也通透。 她幼读经史,长习权谋,阅历也算广博,便再精明,在她眼里,也猜得出三分心思,可和嫣然相处了一月有余,却实在摸不透她的底细。这人不似林安,她不怕自己;也不似林绪林绮,她明白自己;她不似林衍般纵容自己,也不似审遇般和自己有君臣师生的分际,更不用说那些奉承拍马之辈——林纵想了许久,只觉从不曾见过这样的人物,也不知该把她放在什么地方合适,现在却终于明白,这人的心里,她自己是楚嫣然,也只是楚嫣然,立在她对面的人是林纵,也只是林纵。 这人,当真不曾骗自己。 许是火把里油添得少了,渐渐昏暗下去,一阵风吹来,竟灭了。嫣然见眼前一暗,略惊了惊才缓过神来。她体质柔弱,刚刚在墙上凉了半晌,城墙上现在风又大些,只觉一股寒意袭来,身子抖了一下,忽觉一样东西罩上自己肩头,抬头看时,却是林纵把外袍解了下来,才要说话,林纵先握了她的手,低声道:“我信你。”语气颇为柔软。她停了一停,又轻轻道:“我还是不信楚家,但我如今信你楚嫣然。” 嫣然听得一惊,只觉望着自己的那双眸子清亮如水,也是坦坦荡荡,一丝掩饰也无,心头一热,又是一颤——这人,当真是个王爷脾气,疑自己时,直疑到十二分去,如今信了自己,竟也仿佛信到了十二分。 第十六章 灯火 林纵握着嫣然的手,只觉这人的手如自己夜夜把玩的那块暖玉一般,温润滑腻,见她眸子,也是干干净净一片清白。她本对嫣然便颇有好感,如今疑心既去,心中一片畅快,便道:“你可知这城墙是怎么来的么?听府里老人说,泰始五年时楚京还没蒙城大,处处破败。当时父王刚改封了楚王,朝廷拨了三十万两银子,在这里给他盖楚王府,他却把钱都用在修墙铺路改造水利上,在驿馆借住了整整三年,才用剩下的钱勉强对付着修了个王府搬进去。当时人都说楚京的城墙太长,用不得这许多,父王却道,终有一日,楚京的繁华必定赶得上这城墙,”林纵又是一笑,指着城外灯火道,“你看如今,这繁华己经出了城了。” 嫣然却想起自己父亲曾提到的林衍二十年前权倾朝野的事来,突然觉出这林纵的要强好胜和林衍竟是一脉相传下来的,不觉莞尔。林纵又道:“那年乞巧节,灯火繁华,恰恰到了这城墙下,可之后——父王就再没登过这城墙了。后来,便是皇伯父派的布政使再昏庸,他也不曾说个不字。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这满城的繁华是用我楚王府的血换来的,若当真有人想毁父王这份家业,我也不能答应。” 嫣然听她语气沉郁,正想安慰,林纵却道:“你想避祸,可我如今和你说明白,我们楚王府是一摊混水,知道么?” 嫣然心口一热,也笑道:“我只求一方栖身之地,别无他想,便再是一摊混水,于我何损?” “当真?” 嫣然见林纵侧了头看她,笑意盈盈,竟似比平时多了一分女儿媚态,想起和家里姐妹相处的情形,也觉二人亲近了些,笑道:“七爷岂不闻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么?嫣然无济世之志,只愿寻一人携手看尽这天下四十州的山水,再是风急浪险,我不求富贵,不求进退,一身而已,能损我几分?” 林纵见她也是一脸笑意,只是眉间多几分清傲之色,竟从不曾见,不由得道:“你这番话,才配得上那篇奏章!” 她突然想起一事,又道:“怪不得抽不到上上签,你这般心思,岂是那些整日想着升官发财的人解得了的?签文在哪里?” 嫣然见她好奇,便把林安和小如招了过来。林纵把三寸长的木签托在手里,借着灯笼亮光细细一看,正是四句打油诗:“身藏无价宝和珍只管他乡外处寻好似将灯来觅火不如安静莫劳心”,她把签子擎在手里,笑道:“你既不求富贵,那些升官发财不过是些累赘,这样一签才算得上是好签。只耐心等一二年,事情平息些,那人也到面前了,我必定送封休书给你,断然误不了你的终身。”她突然心中一动,想起成婚那日见过的柳倾斛来,便道:“我必定送你一个如意郎君。” 嫣然听林纵语气斩钉截铁,竟似便是天翻地覆,也万无更改一般,心头一动,看着面前这人意气飞扬的模样,心中想道:“这般的人物,倒当真不知有何人可以配得上。”只她又想到自己生性好静,仍贪恋天下山水,林纵这般好动,这一生竟要生生被埋在了这十里繁华中,方觉出这楚京灯火里,竟隐着无边寂寞。 几人下了城墙,一路回府,一个乞丐一路乞讨而来,见林安小如一身绫罗,便过来打躬作揖的求告。林安又气又笑,一面躲一面道:“我哪里是个有钱的?我——”林纵起初不以为意,见嫣然面露不忍,方要令林安打发他走,但她又听了几句,突然眉梢一挑,问那乞丐:“你可是泾州人?” 那乞丐见她寒素,本不欲理会,可听这人语气虽柔和,却带着股不容拒绝的神气,怔了一下,便道:“是,是啊,这位小爷仁善,日后必定有福报——” 林纵见他龌龊,皱着眉后退一步又问:“泾州是个好地方,地也好,水也好,比这穷山恶水好万倍——你怎么到了嘉州?” 乞丐只以为这主顾疑心,便道:“小爷不知道。今年泾州气候邪性,入了春便是大旱,过了五月却是连天的雨,泾水也涨得狠了,淹的田数不过来,这不是天作孽么?” “没人赈灾?” “爷这话问的好。”那乞丐大概也是有苦无处诉,听了“赈灾”两字,语气也硬挺了,“要是有赈灾的,小人怎么抛家舍业的到了这里?但凡我们那里摊上半个象楚王爷这样的王爷,也到不了这一步!” 林纵听了这话,脸色一会阴一会晴,稍停半刻指定乞丐冷声喝道:“赏他!”她意思虽好,但话里却带着说不出来的阴森冷意,气势斩钉截铁,让人听了心里发寒。乞丐哪里想到这喜眉笑眼的少年说变脸就变脸,本就胆小怕事,听了这语气,吓得一抖,见林纵眼光冷冷扫过来,以为得罪了人,更是立脚不住,扑通跪下。林纵见他这般模样,稍稍一愣,神色一缓,吩咐林安给了银子,也不多言,转身便走。 乞丐等这一行人走远了才醒了神,擦了擦头上的汗,摸了摸胸口心还跳,稳了稳神,心里暗道,是楚京哪家人家,竟养出了这么狠性子的少爷? 林纵遇了这泾州的乞丐,登时把兴致扫了个干净。她闷闷不语,走出半条街去,见嫣然也不言语,一味陪着她走,倒觉过意不去,勉强笑道:“这街上的东西,你有中意的没有?” 嫣然柔声道:“七爷若心里当真不快活,也不必勉强陪我。” 林纵并不隐瞒,恨声道:“前几日邸报上泾州洪灾,从嘉州调了一百五十万石粮食过去,却有一半都出于楚京。” “那乞丐必定是泾州的流民了?” “泾州的官当真是良心黑了!我要是,要是——”林纵想了想,想起自己什么都作不得,压了压火道,“七十五万石粮食,就这么打了水漂,岂不令人生气?” “泾州虽鞭长莫及,所幸流民已到了楚京,七爷何不就近赈济,也算是亡羊补牢?” 林纵叹息一声:“也只好如此了。” 说着话到了楚王府门口,上台阶前,嫣然无意间瞟了一眼头上的匾额,只觉一片黑暗中那金字虽仍是闪亮,比起白日里见,却又是说不出的黯淡。 第十七章 夜宿 第二日林纵禀了林衍,便在楚京另开粥厂赈济流民,只是她心中犹有不平,想着那七十五万石粮食便心痛,恨不得自己跑去整顿一番。恰好林绮王相任期将满,林纵便伙了林绪,极力撺掇林绮回泾州。泾州与嘉州仅一水之隔,又是晋王旧封地,林绮图个便利,上了奏章,不过半月功夫,圣旨便顺顺当当下来。 八月初四,利出行的好日子,林绮和林绪启程赴任,嘉州王相的位子便空了下来。林衍犯了风疾身体多有不适,便暂交林纵代管。 林纵几日公文批下来,只觉得心浮气躁,方明白当家的难处。她每日闲时便寻嫣然闲谈,只觉越相处越合心意,又去了疑心,竟无所不谈。 林安见二人日见亲昵,背地里暗暗劝道:“七爷性情光明磊落,防起人来滴水不漏,信起人来又这么掏心挖肺,若是——” 林纵却不以为意:“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便是我走了眼错看了她,遇到这样人物,也称得上幸甚!”林安见林纵如此,也只得住了口不敢再提。 那一日正是九九重阳,嫣然读了一天书起身,看时辰已是掌灯时分,料着林纵必然快回府了,命小如备了柏叶汤候着,只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正疑惑间,忽听窗格一响,忽然一阵风起,满殿落金,林纵兜着一襟菊花瓣一跃而入,握住她的手笑道:“今天南山落金满地,我带了些来,你可喜欢?”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正笼在林纵脸上,嫣然见她双眸闪亮,满是少年意气,料是她今天得了彩头,微微一笑,道:“七爷好兴致!” 林纵脸上微带红晕,也有了几分醉意,坐下喝了几口柏叶汤,定了定神:“我今天得了两盆绿菊花,你若喜欢便放你这里,只是,还要帮我个忙才好。”她说着一撩袍子,笑盈盈道,“嫣然,你针线极好,能补这鲛绡么?” 嫣然此时方看出林纵袍角上一点破损,持灯扯着仔细看了,便点了头。 林纵见她应承,方脱袍解释:“这是母妃赐的,虽说那些绣工也能补,可一送过去,全府里就都知道了——” 她本不善饮,醉意上来,实在有些支撑不住,想着同是女子也没什么忌讳,便脱靴上床,闭目养神,却又有些睡不实,转脸见嫣然坐在床边,一针一线细细织补着,灯光从她身影缝隙间漏过来,不知怎么竟想起儿时的事来,便道:“我小时候霸道的很,那年也是九月,王府上上下下裁新衣,春姑的手艺特别好,给府里的小辈每人都缝了一件,我却觉得六哥林纯袍子上花纹比我的好看,硬抢了他的袍子不放手,结果我们翻了脸,约定爬树比个高低,原是一人在左一人在右,他见我爬得高了,也向我那一边靠,却不想那一枝不结实,两个人都掉——”她见嫣然转了脸看她,目中似有讶色,故意顿了一顿才续道,“都掉进了莲花池里。事后我却被罚在奉先殿里跪了十天。” 嫣然莞尔,略略掩住又问:“那袍子给了谁?” 林纵收了笑容,略带惆怅的轻叹一声:“归了我。六哥受了风寒,怎么求医问卜也不管用,我被放出来那一日,他便故去了。” 二人生辰仅差一月,林纵虽碍着礼数称林纯六哥,却觉此人事事不如自己,心里不服气,时常借故挑衅。林纯是王妃嫡子,性子与她一般骄横,二人互不相让,几乎日日都要争上一番。那时林绡新丧,林衍一则悲痛过度无暇管教,二则未免因此对二人多疼惜些,府里也只以为小孩子争闹常有,不想竟出了此事。林纵对王妃日日曲意承欢,也只对她的话听得多些,除了这几年的抚养之情外,内心里也有这个缘故。 她此刻想起,心中一痛,便住了口。正黯然间,忽听嫣然柔声道:“七爷虽是过意不去,只是时过境迁,也别再多想了。” 谁知此事虽隔了多年,一则林纵和林纯有嫡庶名分,每每被人疑到嫡庶之争上去,二则都觉她当时年纪太小,懵懂无知,三则怕触动王妃隐痛,是以楚王府里上上下下提起这事,或叹息一声不肯多言,或转个话头盖过去,只无一个如此宽慰她。如今听了这句话,林纵只觉一股酸涩涌上来盖了脸,眼前这人说不出的亲近,她闭了眼躺着,听着窗外风动虫鸣,心里一片安静柔软,半晌才道:“嫣然,我今天晚上便在这里歇了,你可答应?” 第十八章 惊情 这一夜林纵便宿在了渊鉴斋里。她自幼作男儿身教养,除了乳娘,从不曾与一个女子如此亲近,话出口便一阵脸红。嫣然却自幼和姐妹们相处惯了,也不觉有什么不妥,干干脆脆便答应了。 只是林纵不惯与人睡,虽觉得与嫣然极是亲近,一时脱口而出,睡的时候却怎么也不踏实,听着身边人渐渐呼吸均匀,又不忍惊动,只得硬挺,这么三挺两挺,非但不曾有睡意,连当初那几分醉意都跑了个无影无踪。她耳畔听着旁人细微呼吸,口鼻间满是隐隐异香,只觉说不出的别扭,一直听得远远梆子响了三下,方勉强睡去,朦胧间只觉有人握着她的手,一同走在回廊上,心里却不知怎么半是欢喜半是凄凉,忽然一阵风起,那人被卷得无影无踪,只她一人,立于一片火海里,火舌吞吐间,一块匾额露出一角,正是她从小看惯了的辅乾殿! 林纵大惊之下翻身坐起,方明白不过是南柯一梦,她稳了稳神,暗自苦笑一声,看着身边垂下的轻纱微微摆动,似有微风拂过,自己却再也睡不着了。 身边人却呼吸均匀,仿佛还在梦中,帐外灯火尚不曾熄,林纵借着隐隐约约透进来的光亮见嫣然长发铺了满枕,心中一动,悄悄拈起一缕发丝,凑了过去。她意欲捉弄,却见嫣然神态安然,唇边犹存一丝笑意,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眉目间虽不见白日里的凛然风骨,却多了几分楚楚堪怜的味道,一时看得失了神,胸口一股热气撞上来,手便停了下来,只顾细细打量,觉着面前人肌肤光洁滑腻,隐约幽香沁人,竟不知怎么就把脸凑了过去,直到自己发丝落在那人脸上,嫣然仿佛知觉了什么似的微微一动,林纵方醒过神来,稍一定神,竟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敢再呆在床上,起身到了案边,也不传唤使女,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口气喝下去顺了气,方觉心里好过了些,只心口尤自砰砰直跳。她想着刚才情形,半惊半怕,又夹着隐隐约约说不出的欢喜,一时没了主意。 正思量间,忽觉寒气袭人,林纵此刻方觉出自己只穿着小衣,眼见窗外天将拂晓,便唤当值的人在外殿里服侍换了外袍,一刻也不曾停,向季桓殿前的空场而去。 到了空场,早有人候在那里,林纵练了一趟剑,内侍们按着平常的规矩,备好手巾,却见林纵一个守势之后又转起势,竟一趟一趟练了个没完,直到换过七八次手巾,方停下手出神。此刻天边一片蟹青己泛了白色,林纵长叹一声,把剑抛在地上——无论她怎么练剑凝神,眼前飘飘荡荡,浮浮沉沉,竟都是那个睡梦中带着一抹浅笑的女子。 之后林纵想起那晚便觉不自在,她心中郁郁难解,便疏远了嫣然,渊鉴斋也去得少了。林安见这主子性气突然躁起来,比起往日还厉害三分,以为二人闹了别扭,想着法子和缓,可他不提还好,一提嫣然林纵便大发雷霆,这“渊鉴斋”三个字竟似成了逆鳞一般,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背地里问小如,也是一样不得要领,只得暗暗悬心。到了后来,林纵这脾气竟连王妃也觉出了几分,白日里把林安叫去问了话,掌灯时分林纵至澹和斋请安,方进门便见几人正在打牌闲谈,王妃坐在正面,两个侧妃坐在左右手,下手坐着的那人,竟是嫣然。 林纵顾不得解下外袍,只立在殿门口细细打量,十几日不曾见,这人仿佛稍清减了些,还是一般淡然,却因这清减多带出半分楚楚风姿来,让人一见便转不开眼睛。 她逃了这许久,怕了这许久,恼了这许久,也想了这许久,不知道把这人放在心里哪一处才好,哪一处都不妥当,哪一处却又都似乎妥当,如今见了面才知道,竟无须费那般心思——这人不是早已好端端被她千珍重万小心地放在心坎上了么? 王妃见她立在门口,眉目间似忧如喜,只以为是少年人脸皮薄,笑着解围道:“纵儿,还不过来帮嫣然看牌?” 林纵勉强压住心里思绪,待使女们解下外袍,上前请过安,便坐在嫣然身边。她见嫣然对自己微微一笑,心中半是酸涩半是欢喜,强自镇定一同看牌时更是心绪不定,这一盘就输了个落花流水。 看着牌落了地,林纵把身边作筹码用的象牙签一股脑推到王妃面前,笑盈盈道:“儿子本就赌运不佳,今天母妃就饶了儿子吧!” 王妃见她一脸想要溜之大吉的神气,也不点破,只道:“也罢,这半天我也累了,嫣然陪了我这许久,也一样乏了。如今天黑得早,纵儿若是无事,便替我送她回去如何?” 林纵心里一沉,便想推辞,一眼却瞥到嫣然松了口气,暗自欣然的模样,这“不”字就在唇边打了个转,终不曾说出口。 第十九章 观戏 她把嫣然送回渊鉴斋,到了殿门口便要告辞,嫣然抢先微微一笑:“我知道七爷这几日事忙,只是七爷今日不在舍下小坐片刻,恐怕明日又要在母妃那里输得落花流水了。” 林纵暗自苦笑一声,进了外殿。旁边内侍使女都伺候惯了,服侍二人宽了外袍,递过手巾,又呈上日常茶水点心。林纵细细品过,竟还是往常那个味道,如这房间一人一物,虽仿佛许久未见,却一点没有变动,如嫣然对她,一如平常,淡然里透着关切,可自己对她,却当真不一样了。 嫣然见她进殿之后也不开口,只怔怔坐着,手里茶盏明明已经空了,却还被她捏在手里,也不知道在品些什么,又是好笑,又有三分担忧,向小如递个眼色,对林纵道:“七爷今日可有兴致与嫣然一战?” 林纵一惊,缓过神来,见自己手里茶盏空空如也,不由得轻咳一声,把脸红掩过去:“也好。” 但她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窘况,哪里有心思下棋?还未到中盘便是个落花流水,见己方已被嫣然截断,再无反击之力,勉强朗声一笑,推秤而起:“今日我神思枯竭,甘拜下风,改日再搅扰如何?” “七爷棋路虽然断续,紧要处却非莽撞苦涩,而是浚巡徘徊,”嫣然却细细端详着她,婉然笑道,“只怕不是神思枯竭,而是心里别有隐忧罢?我虽不能为君解忧,但尽良友之道,自信还绰绰有余——七爷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 她眼里面上满是关切,林纵只觉这人身上,有什么是自己掏心挖肺也想要的,满心想要开口,可那些话却似影子一般,远看清晰,细细一想却是隐隐约约,摸不到寻不着,用不到的时候仿佛棉花一般,柔柔顺顺清清楚楚地藏在心里,当真要说的时候就成了块石头梗在胸口,便再是焦躁,再是烦恼,心里也仿佛有什么把它死死压住,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握住了嫣然的手,怔怔地盯着她。 嫣然见她一番含喜带悲,有苦难言的模样,心头一动,便道:“七爷近日遇到什么人了?” 林纵还不曾明白,嫣然已含笑望着她道:“日后不知道七爷会找个如何出色的郎君?”这一句话却带出三分娇俏,林纵看得心中一热,手里不由自主地一紧:“我不是娶了世子妃了么?” 嫣然抽出手来,已微红了脸:“七爷也当真?” 这若在往常,不过寻寻常常一句玩笑话,但如今林纵听在耳里却觉说不出的腻歪,心里一烦,登时就沉了脸,拂袖而起。嫣然只道她害羞了,还不曾开口劝慰,就听啪的一声,林纵一抖手摔了帘子,径自出殿去了。嫣然坐在殿中,半天不解其意,暗自揣摩道:“难道她真的遇到了哪个合心意的郎君,情动了么?” 林纵方出渊鉴斋便觉得自己这把火发得莫名其妙,想再回去又放不下脸来,只站在回廊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端的进退两难。林安见她一副欲进不敢,欲退不舍的神气,想替她找个台阶,便道:“七爷再恼,看着重阳那天世子妃补了这件袍子的份上——” 林纵脸色顿时更阴了一层,转身便向季桓殿去。林安忙收口跟随,他一眼瞥见林纵一脸半怒半悲,竟似受了什么委屈似的模样,心里不由得暗自称奇,暗道林纵是个外刚内柔的性子,碰上个外柔内刚的世子妃,竟当真似遇了克星一般了。 林纵在季桓殿里拿着书倚在锦榻上,却神思不属,怎么也看不下去,她心底本就烦乱,被林安一提,重阳那日的情景一股脑涌上来,胸口翻腾如海,索性扔了书,歪在榻上,一遍一遍胡思乱想,想得久了,竟也朦胧入睡。 恍惚间,自己还是在嫣然身边,也还是握着她的发丝赞叹,只是嫣然是醒着的,神色也不是淡然,而是如今天一般诚挚关切,夹着三分娇俏,林纵握着她的手,只觉得从不曾如此喜悦——眼前这人身子是她的,就握在她手里,这人心也是她的,一颦一笑都是为她而动。她见嫣然目光投过来,柔情若水,胸口一阵灼热,反手拢住那人的肩便迎了上去,双唇还不曾相触,嫣然却突然变了脸,一副冷冷鄙夷神气盯着她,只盯得她一腔欢喜都化了冰凉,整个心里空空荡荡,竟又是有生以来不曾尝过的剜心之痛,林纵大惊失色,手足无措间身子一挣,竟坐了起来——原来不过是南柯一梦。 林纵心扑腾了一阵,怔怔看着榻顶上繁复的花纹,再不言语。她年纪渐长,如今又身为楚王相,人情世故接触得多了,风月之事虽不沾染,却己大致清楚,再不如当初一般懵懂,如今再遇上自己这般情形,哪里还有个不明白? 她在榻上坐了半晌,也呆了半晌,突然低低笑了一声,这一声半喜半忧,又半是绝望——她林纵,大齐楚王世子,是一个女子,而且,竟也对一个女子,起了欲念。 十月初二是楚王妃四十五岁的生辰,热闹自不必说。林纵身为王相,里里外外忙了个遍,她虽是初次操办,有内外廷管事及一班老成人辅佐打点,竟也是滴水不漏。 富贵人家庆祝,多要请些个戏班,做个锦上添花,楚王府自也不例外。中原汉戏有南北之分,虽一样是生旦净末丑几班行当,但北戏用男戏子,南戏用女戏子,一般唱念作打,风格却大不相同。北戏多为刚戏,只谈兴亡人物,一副指点江山的慷慨;南戏却是柔戏,尽皆缠绵悱恻儿女情长。嘉州地近胡地,北戏风行,与京里风尚并不相同。林纵虽不喜看戏,却听说安远侯府素来清雅富贵,甚喜丝竹,特地令管事李德操办,除了常点的北戏班以外,再选一台上好的南戏班放到后廷来。 那一日她在正殿应承了半日方抽身出来,到后廷给王妃贺寿时,戏已开场。林纵见王妃看得兴起,频频夸赞,不好便走,只得在嫣然身旁入座承欢。只是她不常看戏,虽然对着满案书文,或是满堂宾客,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对着满场锣鼓,一片咿咿呀呀,实在有些坐不住。嫣然见她神气里隐着焦躁,闲谈间便有意一一指点戏文精彩之处,林纵耳里听着,眼里瞧着,虽还是有些不耐,但也渐渐看得入眼了。 第三折时是王妃亲点的一折占花魁,小生使了十分功夫,把秦卖油的温柔体贴演得活脱儿,赢得满堂喝彩。林纵此时也渐渐看出些门道,觉得一生一旦眼神默契,真如少年情浓一般,便赞道:“果然好戏,只是我看那两人,竟似是假戏真做一般了!” 嫣然见她说得甚是认真,反笑了:“七爷入戏了,台上再怎么深情默契,那也是两个女子,只是未到曲终人散罢了。” 林纵一怔,便不再说话。她原是有心事的,如今想起,觉得自己与嫣然双双坐在这里,人人喝彩称赞,岂不也是一出戏?只是一曲未终,她却动了情,失了心,忘了这本不过是场戏,忘了这日子原是有尽头的,只把这几尺方圆错当了一生,虽明知不可,却已入了局,再也脱不出身来。她想着这一生一旦,台上万分缠绵,到了曲终人散,下得台去却如同陌路,换了自己如何忍得,心中一阵凄凉,那看戏的兴致登时灭了九分。 嫣然见林纵不再询问,只当她再没了耐性,细细端详时见林纵脸上淡淡似喜还悲的模样,看不出明显喜怒,方放下心来。她一转脸的功夫,忽觉左手一紧,已被林纵握住,待要悄悄挣开,林纵却如握着件宝物一般,死死攥住,再也不肯放手了。 第二十章 入京 楚京地处北地,才过了小雪节气,雪就下得连天连夜。这一日林纵在辅乾殿议了一天事出来,方进澹和斋便觉暖气夹着一股异香扑来,一转眼见案上玛瑙盘被轻纱罩着,上前请过安,蹭到王妃身边笑道:“母妃今天藏了什么东西?” 王妃执住她的手,虽是正色也掩不住一脸慈爱,令春姑把玛瑙盘端来,笑道:“这是隆庆寺送来的桃子,说是精心照料出来的,讨个新鲜吉利。我素来不吃这些东西,留了两个供在佛前,剩下的都赏了人了,这是佛前供了一天才撤下来的,原本要赏,想着你来就留下了——让你也沾沾佛祖的福气。” 林纵见桃子水灵灵的煞是可爱,拿起便咬,方吃了半个,门帘一挑,嫣然进了门。待她请过安起身,王妃看着余下的桃子方要开口,林纵已眼疾手快一手拿起:“母妃赏了我的,可不能再赏旁人啦。”说着便咬了一口。 嫣然不以为意,王妃却哭笑不得,无奈道:“这么大的人了,又做了王相,也不稳重些?” 林纵一笑了之,待说笑了一会儿,起身拉住嫣然的手,辞道:“母妃明日要去上香,早些歇了罢。” 二人一同出门,才过回廊,林纵便低声笑道:“恼我抢了你的桃子么?” “不,”嫣然莞尔道,“七爷爱吃,自然给七爷。” “不过是暖房里烘出来的,没滋没味,好吃到哪里去?”冬夜风大,林纵见嫣然脸色白皙如雪,知道她从南过来,生性畏寒,扯下自己大氅又给她裹了一层,握着她的手边走边道,“只要是新鲜难得的吃食,母妃必定留下来给我尝尝,如今对你也是一样。她是一片好意,只是你素来体弱,不合时气的东西还是不吃才好,明日去和母妃上香,也是如此。我知道你素来孝顺,不过要是不合脾胃,便是母妃赐的也别勉强,知道么?” 她见嫣然点头点得不甚爽快,便觉得还是不妥当,想想把林安叫过来吩咐:“你去把伺候世子妃饮食的庖厨召起来,都派到隆庆寺去,好好指点指点那班和尚,顺便把那能吃的桃子都摘回来,免得母妃明天再赏人。” 嫣然见她满心为自己打算,心中一片柔软,回握她的手笑道:“我哪有那么娇弱!” 林纵蹙着眉道:“还是以防万一的好,你——”她方说了一半,见嫣然含笑凝眸,眼中一片温暖,心中亦是一热,抬起手替她理了理鬓发,顺势便抚在嫣然肩上,“嫣然,我——” “父王近几日身体欠安,七爷也要小心些——听说这几日京里长至节的赏赐也要到了,不知道父侯的什么时候到?” 林纵身子一震,眼里瞬间清明:“咱们虽没什么夫妻情分,可若是楚侯忘了我这女婿,我也不依。” 她把嫣然送回渊鉴斋,方要走,嫣然在檐下道:“七爷的大氅不要了?” 小如把大氅捧来,替林纵披在身上,嫣然下了回廊,亲手替她细细系得严实了,低声叮嘱:“夜里风大,小心些。” 林纵听她语气柔软,心里一热,恨不得把她扯到怀里,她勉强压住心绪,只握了握嫣然手指,盯住道:“天冷,快回去。” 她却不曾回季桓殿,一路又拐回书房,见审遇正等在那里,便道:“才发下来的邸报,先生看过了?” 审遇拿着那张新发的邸报眉头紧皱:“如今看来,定远侯也打算打萧相的主意了!” 林纵心里一沉:“父王也是这个意思,只我还不大信。” “要说是全打萧相的主意也不是,”审遇道,“楚家分明是存了个两边都不得罪的主意,还在观望。不过,”他苦笑一声,“若是我们谁落了下风,第一个落井下石的,怕也是楚家啊。” 林纵心里一阵烦躁:“历来封地布政使不过是摆样子的,那蒋守闻又颇小心,平调泾州也未必便是颗钉子,大哥那边还不曾来消息——”方说了一半,见审遇盯着她,神色极是郑重,奇道:“怎么了?” “七爷虽然尚是年少,但论见识,也比得上当年的王爷了。只是还有几条,若是不小心,必定酿成大祸。” 林纵听他说得严重,便正容细听,审遇道:“七爷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天生成器宇,只是用人虽不疑,却不可不防,这是其一;七爷爱恨分明,襟怀磊落,这也是好的,只是须知水至清则无鱼,过刚则折,便是爱极也要留三分余地,恨极更要给人三分宽处,这是其二;七爷行事不拘小节,无世俗之念,但须知天下人行事,都有一个‘礼’字,特例独行,不过处处引人注目,哗众取宠而已,不是成大事者之所为,这是其三。七爷若当真记取这几条,王爷必定也就放下心了。” 林纵听得微微一笑:“先生是让我防着嫣然,是么?” “七爷素来聪敏,臣也不必多言,只是这话并非只对世子妃一人,除了王爷,连臣在内,七爷都不可全信,须知世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便是知心,这心也是可变的啊。” 林纵大笑:“先生既出此言,足见一片忠贞。”她起身踱了两步,道,“我知先生意思,所谓穷则生变,无非以防万一罢了。可你看我府中,哪一个不是几十年随我父子下来的?我便是防,防谁去?我脾气差,遇事毛躁,不如父王宽厚和缓。这第二第三条我都记了,只这第一条,”林纵一咬嘴唇,“我不学我皇伯父。要收国士之心,必待之以国士之礼。若整日忙着疑人,哪里还有功夫忙正事?” “王府旧人自不必疑,只是——” “便是世子妃和她身边的人,我也敢保。”林纵想起嫣然,眼光不知怎么就柔了下来,“先生未曾见过她才有如此顾虑。” 她见审遇还要劝说,便转开话题道:“只是我虽信她,却信不过定远侯——如今蒋守闻显是萧党,可却又把世子妃放在这里,倒一时看不出是什么心肠。” “无非是观望二字。”审遇听她语气坚决,知道林纵脾气,便也不再劝,只道,“楚侯虽不愿搅进混水里,可如今又不得脱身,只是两头敷衍,观望风色罢了。” “他不插手便好。”林纵冷冷道,“内阁里萧逸倒甚得皇伯父欢心,只可惜他原不过只是寒门书生,手无兵权,又有王家牵制,便是一朝得势,能有多久?等他倒台了,那些个墙头草自然也就不再观望了。” “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奇,”审遇道,“臣只担心一点——定远侯素来淡泊,但这一个月来却仿佛甚是偏袒萧相,难不成京城里有了什么动向?” “先生忘了今年是什么日子了?” “难道——”审遇蓦地一惊。 “不错,”林纵咬着牙笑道,“藩王二年一贡,上京觐见,父王身体不宜远行,我已是世子——他们不过以为我和大哥一样,会做个短命鬼罢了。” “可惜晋王已经去了泾州,”审遇此时方想起今年楚王府竟无人可替林纵,想起她挑脱任性不敛锋芒的性情,不由得忧色上脸,“若知七爷今年便要入京,我拼个日日犯颜直谏,也要把七爷性情举止改得如晋王一般。” 林纵眉梢不由得轻快地一扬,带出几分稚气:“刚刚辅乾殿里父王也说,该把我关到寺里清修几日,改改脾气。”她收住笑道,“有大哥在前头作例子,等到了京城,便是再大的气,我也只当自己是个缩头乌龟便是。” 审遇听她语气沉重,知道她虽莽撞,也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点头道:“臣信得过七爷——七爷既与世子妃交好,何不带她一同回京?难道世子妃就不思念家人么?” 林纵知道审遇不过是要自己借机拉拢楚家在京里做个依靠,以策万全,便只微微一笑:“那是当然。” 第二十一章 客栈 雪在半个时辰前才停了,可天边依旧是厚厚的阴云,一丝亮光都不见。天气不好,人都窝在家里,生意便也难做,街上只有零星几个卖早点的小贩还在挑着担子来回拉生意。 陈家老店的小伙计坐在柜台后面的高凳上,被身边的小炭火盆熏得上了困意,抄着手在凳子上不住点头。店里静悄悄的,只有查账的掌柜算盘珠子啪啪作响。 突然一阵马蹄清响,耳听着那马长嘶一声,似停在店门前,小伙计跳下凳子,挑帘迎出去,却见店门口来了两个少年,衣着寒素的跳下马来,瞟了他一眼,却不理人,只管仰了脸打量牌匾,倒是后面那个穿绸裹缎的少年把马匹缰绳一并拢起,含笑递给他道:“可有上房?” 这小伙计新来不久,虽是手脚灵便,却没什么经验,见这二人情形说不出的诡异,摸不清来头,心里有些犯疑,只得含糊答了个“有”字,就见那寒素的少年点了点头,大模大样向里去,他方要拦阻,掌柜却迎出来替少年挑着帘子,陪笑道:“少爷有日子不来了!今天要几间房?我们这儿保管干净敞亮又清静,必定合您的意!” 少年并不答话,在厅中坐下,见人殷勤奉了当年的好茶来,便只管喝茶。阔绰少年把缰绳撂给伙计,跟过来道:“五间上房,要独院的,别的不说,干净这一条给我做十分,也就够了。”说着从怀里摸了锭银子出来,放在柜台上。 小伙计把马送到后院,回来见那阔绰少年仍垂手立在寒素少年身后,一脸恭敬,心里犯着嘀咕,偷偷扯了掌柜便问:“掌柜的,您认识这人?” 掌柜一连声地叫底下伙计们去收拾房子,忙碌半晌方缓过口气:“我哪里认识?你去细瞧瞧那人的举止,哪里是个跟班的模样?不定是哪家公子一时兴起,图个新鲜乐子,你小心些,别得罪了人。” 小伙计依言回前厅来招呼,他此刻留神细看,方觉这坐着的少年虽是寒素,但言谈举止间说不出的端方大度,让人不敢轻犯,倒是那立在背后的,虽是穿绸裹缎,可一副察言观色的机灵模样,竟像是和自己一路。 少年又坐了一刻,蹙眉道:“林安,怎么还不曾到?” “七爷骑马,主子坐车,自然七爷脚程快些。”林安赔笑应对,忽听又一阵马蹄声响,便笑道,“这不是来了么?” 少年面露喜色,迎出门去。小伙计忙也出门,就见一辆锦车停在店门口,先是个俏丽丫头下车,又回身扶出一个素衣女子,与少年并肩进了厅堂。 女子清丽无匹,虽也如少年一般,一身寒素打扮,可偏偏比一身绫罗的二人都要扎眼。小伙计把二人引进了上房,暗地里咋舌不已,半天才回过神来,心中道:“这才叫人物!” 那叫林安的小厮在房里伺候了一刻,出来正碰见他送热水过来,接过大铜壶问:“你们这附近是不是有个彰德寺,一寺的好梅花?” “正是,离这里不过三里远,就在纡山顶上,”小伙计听他口气,似是来游山玩水的闲客,便解说道道,“彰德寺不仅梅花好,香火也盛,犹有一条,那里的姻缘签是最灵验的!” “再灵,有我们楚京的织女庙灵么?” “这倒不敢说。只是,”小伙计一径地笑,“织女庙灵是灵了,只佑女子,彰德寺是佛门净地,大开方便,男女都护不是?瞧着您主子的情形,着实少年恩爱,难道就不求个夫妻和顺,早生贵子么?” 他虽觉自己话说得不错,但林安听了,竟似个欲笑不敢的模样,半晌方勉强正色道:“你倒真是伶俐。” 小伙计一头雾水,又不好探问,看林安提水进房,自己心里揣度不休:“难不成我走了眼,那两人竟是兄妹?” 林纵这次上京觐见,竟是十年来第一次离开嘉州,只觉天高地阔,恨不得把齐地十三州一眼看个遍,哪里肯老老实实摆世子爷的架子,出了楚京不到三十里,便和侍卫统领周德威商定,带了几个得力侍卫的贴身守护,拨了三十个护卫在五里外尾随着,便撇下仪仗,和嫣然微服而行,至京郊朝天驿会合。 她一路顺着上京的路游山玩水,正是少年心性贪图新鲜的时候,进了并州,听人说彰德寺的梅花天下一绝,便起意拐了个小弯,专程来看。 林安对梅花没什么兴趣,但听这伙计说到姻缘签,想起织女庙那次小如抽了上签,得意了好一阵子,满心想让她栽个跟头,回房便说得天花乱坠,一意怂恿。 林纵听得心动,对嫣然笑道:“如何?” “这天气差些,”嫣然摇头道,“往年我也看过了,不如七爷自去?” “我出来的日子早,耽搁个十天半月也不妨事。你不去,这梅花还有什么看头?”林纵握着嫣然的手,略一皱眉,“怎么还是这么凉?”便把她拢到身边。 嫣然含笑望着她,也不说话。 小如看得惯了,自顾自忙碌,并不理会。林安立在一旁伺候,看着二人执手相对的模样,一眼瞟见林纵眼里面上一片温柔,竟是自己不曾见过的,心中一惊,那小伙计的话便浮上心来。 他见小如出了房,也寻个空子抽身出来,问:“七爷每日在澹和斋也这样?” 小如正忙着张罗茶点,一副爱理不理模样,道:“怎么?” 林安陪着笑,在旁边殷勤道:“七爷对主子——” “女儿家这样的多了,少见多怪。在家里的时候,我们主子和五小姐,还有三小姐和四小姐都是成天腻在一块,好得一个人似的。咱们七爷说到底不也是女儿身么?” “只是,是不是太过——” “我们主子难道是个不该亲近的?”小如眉梢一挑,见林安收住口,方道,“没出阁的女儿家,还不许有些心事,和自己好友诉说诉说么?七爷虽比主子小一岁,也该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了罢?” 林安先已放了心,只这“情窦初开”几个字入了耳里,却在心中浮浮沉沉,怎么也不得踏实。 第二十二章 梅花 第二日林安早早起来,才开门便见碎银满地,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他眯了眼抬头一望,一片清淡蓝色里托着轮明晃晃的亮光——这天竟真的晴了。 他向伙计打听过,彰德寺每日午后便关寺门,为的是和尚免了俗务一意清修,便早早催着林纵动身。 照例是林纵骑马,嫣然坐车,只带了两个侍卫,一路往纡山来。三里路,一晃儿就到。林纵在山脚下见上山的游人络绎不绝,提鞭遥指道:“此行不虚——这寺这么热闹,梅花必是好的。” 她一时性起,也不等嫣然,在马上加了几鞭,抢先上了山。等嫣然到了山上,转过大雄宝殿进了梅林,林纵正笑嘻嘻立在一株梅树下,怀里竟是几支红梅——她人本就清朗,又脱了大氅,只一领月白外袍,衬着红梅格外精神,见嫣然过来,把梅枝递到她手里,笑道:“你不是喜欢梅花么?这几支最好,咱们带回去慢慢看。” 嫣然看着她一脸笑盈盈的模样,心先就一软,便缓言道:“七爷把这梅花折了,却让那些游人看什么去?”只是她语气虽是轻柔,那责备之意也带了出来。 林纵上山见梅花确实好,兴致便增了几分,她生就了王爷脾气,只把彰德寺当成了自家庭院,挑入眼的折下来,满心给嫣然一个惊喜,哪里顾得了他人?旁人见她大有来头,自然也不敢言,此刻被嫣然这么一提,虽知自己行止有亏,但刚刚半晌忙碌只换来一句责备,心里实在不甘,停了半晌,顿足道:“也不值什么,我多给些钱便是了!”她一眼瞟见嫣然抿了唇带出怒气来,又道,“我——”只是那个错字死也说不出来,捉着嫣然的手,一声不响。 嫣然也知她被人宠惯了,一时不曾想到,见她脸上带出一丝愧色,便不追究,转而轻轻一叹:“七爷这样冲动脾气,倒当真和我五妹一样。” 林纵吩咐了林安自去寺里商量赔偿,扯着嫣然往梅林里走,听她怒意消了,随口道:“既然如此,进了京倒要见识见识。” “她脾气和七爷像是像,见识却差些,”嫣然略一沉吟,“我表兄柳倾斛倒是和七爷旗鼓相当。” 她只觉手上一紧,侧了头看林纵脸上却是淡淡,道:“那人我见过,和你是青梅竹马。” “我们确是一起长大,论起情分,便如兄妹一般。”嫣然停了停,又加了半句,“也如现在,我和七爷一般。” 林纵听了前半句话,只觉心头一丝闪亮,却不想嫣然又丢出后半句话来,胸口半是欢喜半是冰凉,她望了嫣然一眼,恰那人也偏了脸来看她,林纵见嫣然眼神清亮,一片坦荡,心中余下的那半片火热也变成了冰冷。 这几日同行同止,二人难得如此亲密,似姐妹,如知己,肆意接近,耳鬓厮磨,仿佛假凤虚凰一般,可她越是相处,越觉这人虽是接人待物一团柔顺,心中却是一片清冷,守着一条界限不准人进,她已经蹭到了这界限边上,却是眼睁睁看着对岸跳不过去,再也不得明白。若当真是全然无望也就罢了,只是她待她却又总是冷中透出一丝暖意出来,让她每每死撑着那冷,追着那火星不放手,只盼望熬到春暖花开,让这火星也如自己心中一般,熬成燎原之势方可罢休。 可如今,这一丝火星,竟也被那人生生打灭了。 “你——”林纵忍了半天,压住胸口痛楚,开口却仍觉自己声音低哑得不成模样,只得轻咳一声,勉强道,“柳大人确实是个难得俊杰,怎么,配不得你么?” “是我不得高攀。”嫣然微微一笑,“我与表兄自幼一起长大,只有兄妹之情,且我对七爷说过,嫣然无济世之志,只愿寻一人携手看尽这天下四十州的山水,表兄一心立于朝堂之上,又岂能耐得住山水间的寂寞?” “看尽天下山水?你是当真?” 嫣然见林纵一脸认真,心中一阵柔软,把她手里梅花接过,抚着花枝叹道:“我当真只想看遍天下四十州的风物。我只对三个人说了这番话,七爷是第一个不嘲笑我的。” “我当初也不曾想到,”林纵道,“你和我一般长在富贵丛中,却有这般遁世的心思。” “小小定远侯府,岂能与天家相比?”嫣然苦笑,“我自幼随父侯走遍大齐,见过的官吏不知有多少,竟全是尔虞我诈杀人不见血的心思,没几个以民生为念,倒是山水之间还干净些。后来有人送了本前朝贺连枫的《梦华录》给父侯,记载着天下四十州的风物,我把那书读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干净亮堂。贺连枫记的都是各地的山水民风,我极喜欢,可他在题记上,却写了一句‘遍行四十州,览尽天下女子,方知巾帼终不比须眉也’,”她微微一笑,神色淡定,却透出几分坚决,“从那时我便想,我既然可以走遍大齐,也便可走遍天下。到时我也写本书,题记上‘遍行四十州,览尽天下男子,方知须眉终不比巾帼也’,把贺连枫再气活过来。”说着自己忍不住莞尔,“嫣然只存了个著书留名的心思,却不想——” 她正说着,林纵突然朗笑一声,狠狠把她往怀里一带,双臂一圈,紧紧抱住。嫣然觉那力气仿佛要把自己箍断似的,方要挣开,身上却是越挣越紧,正挣扎间,忽听林纵轻唤她一声,语气说不出的柔软,仿佛还夹着几分凄楚,不知怎么心中一痛,便不再使力。 “难得也会有你这样的人,”林纵在她耳边轻轻一笑,“你满心避祸,却把你也扯进这潭混水里来,只是既然有我在,必定护得你周全。”她停了一停,低低叹道,“我必给你个清白。” “你不笑我意气用事,和古人赌气?” “我起意要护着楚京,起初也不过是为了一句‘明明是个郡主,王爷怎么不再过继一个?’”林纵松开手,静静望着嫣然,“便是再艰难,我也舍不得楚京,你也是如此么?” 她语气虽是淡淡,脸上也笼着一片笑意,却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凄楚决绝,嫣然心里仿佛被什么一扯,揪心一痛,竟有些不忍点头。 正这当口,却见小如过来,喜盈盈躬身行礼:“那签真灵!主子不去请一支?” 嫣然此刻全神在林纵身上,竟不曾听清,倒是林纵淡淡一笑,伸手轻轻一推:“上次签不好,这次还不去抽支好的来?” 她心里有些茫然,顺着林纵手上力道,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回头见林纵仍立在原地,脸上一径从容淡定,只是刚刚一抱之间,那几支红梅被揉搓得粉碎,染在胸前,冷眼一瞧,便如血迹一般鲜艳,惊人眼目。 她低头见自己胸前也是几抹红痕,心里不知怎么又是一痛,虽不揪心,却是绵绵密密,一径缠上心头,仿佛身上这红痕一般,瞧着淡淡,却怎么也去不掉了。 第二十三章 求签 林纵见嫣然去得远了,方才后退一步,倚在一株梅花上,扪胸喘息。 她只觉心里痛到了极处,也冷到了极处,以前读史的时候,只觉一笑倾国这故事极是可笑,可如今才知道,原来若是当真入了心,便是万种计谋,千种智慧,也使不出来,便是再傻,再痴,再狂,再惊世骇俗,种种疯狂,也只不过是想把一颗心送出去,盼望把对方一颗心换过来。 但如今她竟是把一颗心送出去,也不过落得一场空空——她身为王族,位分尊崇,手握权势仍是步步惊心,若当真弃了富贵,只怕不等归隐山林,便是个弃尸荒野的下场。天下之大,她只遇到这么一个只羡神仙不羡鸳鸯不慕富贵不惧权势的楚嫣然,可她想要上天入地抓在手里捆在身边的,恰恰也只是这一个楚嫣然。 她正喘息着,方觉心上好些,林安垂头丧气地过来,见林纵脸色青白,吓得把和小如斗气的事丢了个干净,几步抢上来慌道:“七爷!” 林纵从他手里接过大氅披在身上,只道:“不过是有些累了,别声张——该回去了?” “是。主子也抽了一签,那知客僧说是个好签——”林安一眼瞥见林纵眉头轻蹙似有倦意,便不再说,默默引着她出了寺门。 林纵被他这一闹,心里痛楚倒是缓了下来,只一片软软凉凉,身边万物竟都似失了颜色,她勉强定了神应付着,也没出什么差错,只嫣然被小如扶着上车时,她心里忽然想起林安那句“好签”,手底一软,摇晃一下,竟险些落下马去。 才过午时山上游人便散尽了,知客僧关闭寺门,刚要放门闩,忽听一阵马蹄清响,在寺门停住,接着便有人使劲砸门。他开了门一看,竟是晌午里来过的那个折了梅花的少年,身边跟着几个劲衣佩剑的随从,方合掌说了一句:“施主要进香明日请早,今天——” 少年一脸漠然,也不理会,淡淡打断他:“我只来求支签便走。” 他方要再说,旁边随从递了张银票过来,低声道:“若你作不得主,便请你们方丈来。”知客僧一见银票上明晃晃“五十”的字样,惊得倒吸了一口气,忙忙跑上大雄宝殿,正向方丈静休禀报,那少年己经不禀自入,到了殿门口。 静休微微一笑:“既然来了便是有缘,施主这边请。” 此时方要开午课,满寺僧人按辈分齐齐坐在殿内,少年却视若无物,昂然而入,仿佛进得不是庄严佛堂,而是自家庭院一般。静休亲手递过香来,少年伸手接过,却不下跪,只持香当胸随便一揖,旁边随从便把香接过插在香炉里,少年后退一步,打量佛像宝幔,也不开口。 知客僧在旁边候着,见少年眉头紧蹙,面带忧色,上前道:“施主既是求签,不知想问何事?” 少年凝目看着佛像,也不理他,半晌方一声苦笑,对着案上佛祖道:“你若有灵便知道,我不求什么良缘美眷,白头偕老,只要那人一身一心。若我当真福薄,也只托你一件事,你只要便让我忘了那人,冷了这心,让我此生再不沾红尘情爱,也就感恩不尽了。”说着上前,从签筒里擎出支签来,丢给知客僧道,“签文在何处?” 满堂僧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惊,只是法地尊严不得开口,但有些修行浅些的,惊怒之色便带了出来。知客僧往常也见过不少痴男怨女,论痴狂也有人比得上这少年,只是此人气度非凡,讲出话来斩钉截铁,竟似板上钉钉再无更改,他听了心底不知怎么一阵寒意,抖着手好容易对出签文,瞟了一眼,却仿佛不似上签,只怕得罪了人不好收场,正在犹豫,静休不慌不忙踱了过来,接过木签,含笑递给少年。 少年看了一眼,脸色突然一变,又细细看了一刻,反手把签握在掌中,便不言语。 知客僧见他不曾怪罪,方松了一口气,突然听静休道:“既然相逢便是有缘,可否待老衲为施主解签?”他心里急得跺脚,正埋怨方丈平白惹事,少年已把签又递了过来。 静休把签文看过,递回少年手里:“佛云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这八苦施主虽是锦衣玉食,也脱不掉。恕老衲直言,施主所求之事,却是一段孽缘。” 少年听了这席话,面色丝毫不变,倒是把那知客僧说得汗都下来了。 静休微微一笑,继续道:“成与败,还须推之命数,但这忘与不忘,全看施主自己心意如何。施主若忘了那人,一生平安喜乐,再无忧愁;若忘不得,一生便是惊涛骇浪,成败难测,恕老衲直言,若这孽缘不消,恐怕,”他略一停顿,“施主重则倾国败家,轻者也是一生坎坷,怕是到头来难得善终啊。” “不得乱说!你可知——” 少年见自己随从按着剑抢步上来,把他喝退,盯了静休一刻,淡淡重复道:“惊涛骇浪,成败难测,倾国败家,难得善终?”他语声一顿,突然冷笑一声,“那又如何?!” 这四个字一出,似斩金断玉,语气虽淡,却带着说不出的决绝,竟让人心底发颤。 “施主必是知道此事无望,才来强邀天意,只是施主虽不惧天怒人言,但施主心中之人,也和你一般么?” “该放手的时候我自会放手,”少年恨恨咬牙,“但若我心中放得下,还来寻你作什么?!” 静休长叹一声:“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合掌垂目,不再言语。 等少年去得远了,知客僧方缓过神来,他想了半日,方想起上午那和少年一路来求签的少女来,想着这少年竟为她痴狂若此,心中也不由得长叹一声,暗道都说豪门情薄,却不知是哪一家,竟出了这么个情深意重的? 林纵一路出寺也不说话,只紧紧握着木签。那签子又细又薄,被她折成了两截,木茬扎进了掌里,她却浑然不觉,心里只反复想着那句签文——“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她求了许久,求不得相守,求不得白头,如今死了心,避开嫣然悄悄上山,只求一个“忘”字,竟也还是求不得。林纵苦笑一声,把断签甩在雪地上,翻身认蹬上马,一鞭下去,坐骑吃痛,沿着山路疾驰而下。林纵听着耳边风声夹着身后侍卫一叠声的“小心”传来,心底一阵焦躁,恨恨又加了几鞭。 不意方一转弯,一个樵夫正担着柴迎面上来,两下里俱是一惊。眼看避无可避,林纵极力收缰,好在那马也是良驹,一声长嘶,便停了下来,只她自己被这势子一冲,竟被甩了出去,跌出近三丈远。几个侍卫吓得脸色煞白,纷纷下马赶过来,却听林纵喝道:“没事!离远些!”,语音朗朗,不似受伤的模样,不知这小王爷犯了什么脾气,只得收住了脚,替那樵夫收拢柴禾。 原来这几日山上雪积得厚了,林纵虽跌得重些,却不曾受伤。她被嫣然的话伤了,却又闷在心里,一时受不得,行事便有些怔仲不定,如今遇此变故,先是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接着被这雪冰出一身一头的凉意,两下一激,心底倒是清朗了不少。 她定了定神,重新起身上马,极目远眺间只觉天地茫茫,俱是一片清白,便如那人一般,干净,通透,让她欢喜,让她心里清净宁和,绕在身边时仿佛无处不在,又仿佛触手可及,可若伸手去沾,便是个玉碎冰融,化成一滴水,还是那般干净,通透,但她念念不忘的那颗心,那番风骨,便会毁在她手里。 林纵轻叹一声,按辔徐行,面上已经恢复了常态,依旧仿佛还是那个飞扬挑脱的小王爷,只她自己心里明白,这“楚嫣然”三个字,竟似魔障一般,镇在心里,再无动摇了。 第二十四章 藤蔓 冬日里天黑得早,才申时末镇里各处灯火便都亮了起来,衬得一天一地里的散琼碎玉分外干净。林安立在店门口,却无心看眼前景致,只急得跺脚叹气。 林纵自寺里回来便神思不定坐立不安,勉强在房里呆了一刻,便点了几个侍卫出门散心,她生性好动,这样举动并不足为奇,但却竟掌灯却还不曾回来。林安想起晌午林纵在梅林里面色惨白的光景,更是担心,每隔一刻,便到门口张望。正急切间,忽听镇西一阵马蹄疾响,林纵已沿路疾驰回来,转瞬间到了店门口。她随手把缰绳扔给伙计,对林安笑道:“冻得萝卜似的,怎么不回房暖着?” 林安听林纵语气比先前清朗许多,心里亦喜道:“七爷如今神清气爽,莫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林纵大笑,把大氅扔给他,径自入房。林安把大氅接在手里,触手一片湿凉,细细一摸竟觉这大氅内外湿透,心中大惊,方要进门,小如已提着大铜壶出来:“七爷今天跑马出了一身汗,还不快去张罗热水?”她见林安接壶要走,却又扯住低声叮嘱,“七爷衣裳都湿了,还沾着雪泥,你去问问随行的那几个,不是出了什么事瞒下了不说罢?” 林安心中更惊,悄悄拉了侍卫们询问,才知道林纵今天不慎落马,但除了手上一点擦伤外,并无大碍。 他知道林纵素来不耐烦旁人嘘寒问暖,却又不敢掉以轻心,正在西厢房里细思说辞,小如忽然挑帘而入,面上竟也带了惊色:“林安,快去寻个大夫来!” 镇不大,药铺也只有两家,若治跌打损伤,春和堂王春和手法甚好,若论内外杂症,便属济人堂张澹。林安一时心急,叫上几个人,死拉活拽,顷刻把二人都硬请了来。待回禀了嫣然方知道,林纵只略有些发烧,别无大碍。 “不过是外感风寒,开两副川芎茶调散,今夜发发汗便好。”张澹替林纵诊过脉息,开了方子,递给林安,便收拾药箱起身,拿了诊金出门,才擦去头上的冷汗,暗道开医馆几十年,竟遇到这般异事——那对少年少女身份贵重,又彼此夫妻相称,可那个气度非凡的少年,不想竟是个女子! “不过是不当心着了凉罢了,哪用着急?”林纵躺在榻上,见嫣然面上嗔色未消,待张澹出门,便赔笑解释。 嫣然却并不理睬,待小如把药端来,扶林纵起身进过药,亲手取夹被把她盖个严实,又取过伤药,细细替林纵清理右掌伤口。她动作极轻,林纵只觉些微刺痛,看嫣然神色仍然肃然,知道她恼得狠了,便也不再开口,径自闭目养神。 突然脸上一阵微痒,林纵睁开眼睛,却是手上还有几根木刺,嫣然正垂头小心挑着,几缕发丝垂下来,拂过自己脸颊。她心中微动,盘算着是猛地扯一把,还是轻轻抚一下,转念却又觉得什么也不合适,想来想去,最终也不过化作了腹中暗暗一声长叹。 嫣然把林纵伤口包扎好,见她神色朦胧渐欲睡去,方欲起身,忽觉身上一紧,竟是林纵左手不知什么时候扯住了她的衣角。她正要小心抽身,林纵却低低唤了一声“嫣然”,这一声语气,与白日梅林里一般柔软,只因她如今病弱,更显出三分可怜。 嫣然心里一痛,反手握住林纵的手,心里一片酸涩,竟没个着落。 她和林纵相处日久,也觉与她声气相投,平生难得,可看林纵神色里有三分缠人,也有些暗暗心惊,尤其想起自己五妹每每和柳倾斛针锋相对,又在她出嫁前大闹一场的往事,深知林纵也是一般不让人的性子,只怕进京后被人一激闹出事来,在梅林里被林纵一句话拐到自己生平志向上去,便借机提点,透出自己必定和她分开的意思,却不曾想竟伤了她。 她正独自思量,林纵想是热了,抬手把锦被掀过一边。嫣然方要替她掩住,林纵却扯住她的手,低低又道:“嫣然”。 嫣然此刻心里满是担忧,柔声道:“七爷有什么心事?” 林纵眼里一片迷蒙,只把她的手揣在怀里,低低唤她的名字,嫣然一阵心酸,她只觉林纵心里仿佛有什么一直压着,自己却总不得明白,方要开口询问,林纵却突然道:“嫣然,你什么时候才,才肯唤我的名字?” 她声音低回柔弱,甚是无措,嫣然心中一软,险些落下泪来。她见林纵仿佛要挣扎起身,不由得反手把她拢在怀里。林纵脸压在她肩上,身子却微微颤抖,嫣然只觉心里痛楚酸涩,又怕她着凉,不知不觉,双手便护住了林纵。 小如端药进来,见二人这情形也是一惊,她稳稳神,向嫣然悄声道:“药得了。” 嫣然脸上半是戚色半是决绝,对她的话恍然不闻。小如轻叹一声,悄悄退了出去。她自幼和嫣然长在一处,知道自己主子虽待人慈和柔顺,性情却甚清冷,只对楚五小姐卿然极好,但看现在这模样,她对林纵,竟比当初对卿然还胜了一筹。 不期然的,林安那句话便浮上了心头。 嫣然抱着林纵,竟是少有的心绪烦乱。她细细回想,和林纵初见对弈的时候,洞房花烛的时候,争执的时候,七夕出府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因这人和自己妹妹性情相近,又都是女子,方多出几分姐妹知己的亲密,可如今回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那一缕藤蔓在心里一丝一丝地长起来,细细地绕在心上,平日虽若隐若无,无关要紧,可扯上一下,便是个痛彻心肺。 她性情清冷,便是这般时候,也看得明白:这藤是不该有的,是该斩草除根一烧干净的,是和自己心里的坚持相悖的,终有一天,总要有个了断;可现在心里酸酸软软,抱着这人,只觉看着她痛了这么一下,自己也痛上千万分,明知不过是大梦一场,终有醒时,却贪恋着这人的暖,怎么也放不开手去。 她想了半晌,突然轻叹一声——既来之,则安之,她不再去砍,也不想去砍,只等这藤蔓慢慢缠绕,终有一天会缠出个结果来,不是她毁了她,便是她毁了她,或者二人毁在一起,缠在一处,生老病死,六道轮回,再不分开。 仿佛耳边林纵也轻轻叹了一声,嫣然只觉肩头一片湿湿凉凉,竟似一直传进心里。 她低低轻笑一声——和这人一处,便一起毁了,也好。 第二十五章 觐见 次日清早林纵便退了烧,又歇了一日,便启程向京城来。她一路上依旧是游山玩水,却总有件心事挂在心上——那一夜,到底是梦还是真真切切有过?一则当时林纵发着烧人不甚清醒,二则药里有安神的药材,她又半带睡意朦朦胧胧,之后清醒过来,再怎么回想也隐隐约约记不真切,她只怕自己失口,每每试探,但见嫣然待她依旧是柔顺里透出矜持,一如往常,便想着必定是烧过了头作了个好梦,也把此事渐渐放下了。 这一日到了朝天驿,小如方扶嫣然下车,突闻一声朗笑,一个面目轮廓深邃的少年从门房踱出来,锦袍金带,腰垂五龙金牌,显是未授爵的近亲宗室,对着林纵哈哈大笑:“你这一路倒是玩得痛快!亏我一路从泾州赶来,在这里足足等了半个月!” “三哥和大哥一道来了?”林纵甚是惊喜,回身挽了嫣然,便要一同见礼。 “纵儿如今成了世子又当了王相,怎么倒变得和大哥一样繁文缛节起来?”林绪摇手止住,对嫣然笑道,“今天楚主事和柳侍卫来传旨,现也正在这驿馆里,你们兄妹今天可以好好叙叙旧了。” 林纵略一怔,方明白这楚主事应是嫣然的长兄,现任户部主事兼织造局采办的楚承业。朝天驿并不大,沿着青石路只转过两道回廊,便是上房。房门口此刻站着几个人,林绮柳倾斛周德威等自不必说,另有一个二十七八岁四品服色的青年男子,林纵见他眉目和嫣然有三分相似,只是脸上笑意盈然,气度平和,没有嫣然那份清冷,料定是楚承业,不等几人上前行礼,抢先几步上前,对着林绮笑盈盈道:“大哥好长日子不见——我一路上人困马乏,大哥疼我,必定免了礼数。”说着也不待他答应,径自转脸对旁边二人道,“你们也一样,今天只叙旧,不行那些虚文。” 林绮素来纵容林纵,闻言只微微一笑,毫不在意。楚承业却有些犹豫,听林绪道:“难不成楚大人要纵儿给你这妻兄行家礼?”他含笑略一拱手,也就不再推辞,只柳倾斛在一旁听得“妻兄”二字,眉头便不觉一皱。 几人入房,不过说些远路辛苦的话头。林纵怕嫣然兄妹在此叙话不便,方要开口,柳倾斛起身道:“下官还要回去复旨,等进了京再叨扰晋王爷。” 林绮微微一笑:“本王自当扫榻以待,只怕年底二位大人贵人事忙,没空闲来舍下一聚。” 房里人俱笑了,二人便起身告辞。林纵见小如林安把大氅捧来,伸手取了先替嫣然披上,她猛然间觉得背后一道目光冷冷射过来,心知必是柳倾斛,仗着她比嫣然略高些,故意先把嫣然挡了个严实,细细替她理好带子才放手,转身见柳倾斛咬着牙上了马,狠狠一鞭,马去如飞,林纵大笑,顾不得嫣然一脸哭笑不得,扯着她便进了驿馆。 次日天方蒙蒙亮,林纵便起了身,梳洗已毕换了朝服,携嫣然给林绮林绪请了安,一起带着从官侍卫,从东正门入京,沿天街进宫觐见。 前几次都是林绮林绪代楚王朝觐,对京城繁华早已不以为意,只有林纵觉得处处透着陌生新鲜,在马上留神细瞧。一行人到了禁门下马碑前,开路侍卫马方停住,潘智和己带着小内侍迎了出来,宣道:“皇上口谕,请诸位宗室先到清和殿上行家礼。” 林纵随着林绮沿着青砖路向西北行去,见嫣然和几个宗室家眷一起,也由内官领着向坤宁宫去,想起头天晚上她不曾给自己好脸色的事来,心里有些不安,嫣然却突然回头,向林纵婉然一笑,指指自己腰上,便随人群而去。 林纵心中一动,把腰间九龙金牌拿起借着路边长明灯细细打量,方发觉金丝穗子上,不知何时被人小小打了个如意结,心中一喜,又是一软,握着那金牌,只觉这阴冷陌生的禁宫,转眼间竟也是天高地阔了。 时近卯时,京内的宗室们早已候在清和殿里,林绮一一向林纵介绍,正私下寒暄,忽闻爆竹声响由远及近,接着一个内官声气朗朗宣道:“皇上驾到!” 林纵和众人一起跪候,不多时,耳边一阵朝靴轻响,数人一同入殿,一声轻嗽后,内官又唱道:“诸位宗亲免礼!” 她随着众人站起,看着众人按着名分一个一个上前给林御行礼,礼数和昔年无异,回想旧时林御模样却早已模糊不清,因殿上行的是家礼,不甚严谨,便偷眼打量。只见御座上坐定的男子面目清矍,三绺胡须,和自己父亲有七分象,只是气度温文,也更苍老些,微微笑着俯视殿内众生,神色极是可亲。他身边立着个年纪和林绪相仿的少年,服色与林纵相似,只身上龙纹是二行二正。林纵见他文弱清秀,举止恭谨,想起林绪说的“只会读书的呆头鹅”来,心里暗暗一笑。 她正想得漫无边际,见林绪已礼毕归列,定定神出列,上前叩首道:“楚王世子林纵,参见皇伯父。” 御座上林御轻轻咳了一声:“纵儿如今也长这么大了,现在不是大朝,不行君臣之礼,还不快过来让朕瞧瞧?” 林纵应声起身,在林御面前垂手侍立,林御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一番,欣然道:“像,和你父王真像。我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亲弟弟,日日盼望相见,无奈两个人身子都不好,快十年了,竟一面也不曾见。” “父王对皇伯父也是日日惦念,只是嘉州路远,素有风疾,实在不能支持,临行前还再三叮嘱,定要侄儿此次请一幅皇伯父的御容回去,也好一解兄弟悬望之苦。” 林御哈哈大笑:“这有什么难的?”他见还剩下几个远房宗室不曾参拜,便道,“其他人都免礼。这么早的时辰,想是都不曾进早点,告诉御膳房每人准备一份。” 他又细细打量林纵,赞道:“是个有出息的模样。”说着一指身旁林绶,“论家礼这是你堂兄,你们相处的日子少,在京里多亲近些。” 林纵向着林绶一揖,等他还了礼,又回道:“侄儿必定谨遵皇伯父教诲。” 林御见她依旧一副恭谨诚敬的模样,笑道:“纵儿长大了,却也知礼了。”他见内官呈上点心,便道,“我记得纵儿最爱吃的是莲子糕,这碟赏她。” 林纵称谢,恭恭敬敬捧着碟子退下,见林御起身更衣,林绶随着去了,方觉出不过短短一刻功夫,自己竟出了一身的汗。 卯时三刻,大典开始。昭乾殿上,先是众臣行礼,接着宗室们由内官引着,随鼓乐依序鱼贯而入,在御前三拜九叩,三呼万岁,由宗室中辈分最尊的魏王林阎宣读颂文。直到颂文已毕,便又是三拜九叩一番,退到一边。 司礼见宗室退下去,方欲传外邦使臣,林御却抬手止住,对着承御官说了几句,就见承御官笑嘻嘻下了丹墀,对林纵道:“世子这边请。” 林绮林绪立在林纵前,闻言俱是惊疑,碍着礼数不能回头,只能暗暗心焦。林纵出列,谢恩后便由内官引到御座右手边垂手而立,位置恰与太子林绶相对。 林御看了林纵一眼,见她依旧神色恭谨,举止安详,淡淡一笑,对司仪一挥手,殿中登时满是洪亮的回声:“宣陈朝使臣觐见——” 林纵立在御座旁,一副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的模样,觉着四下里或羡或妒或喜或忧的眼光射过来,心里暗暗苦笑。她临行时被林衍审遇叮嘱了几千遍的韬光隐晦,却不曾想到进京还不到一天便成了靶子。耳听着鼓乐间歇时西方隐隐传来的乐声,想着嫣然到坤宁宫去觐见皇后,不知道会不会遇到什么事? 她正思索对策,司仪已经宣道:“皇上有旨,宣东胡使臣觐见——” 三个胡人随着鼓乐上殿,单膝跪倒,右手在胸口按了三下起身——这便是胡人最尊贵的礼节了。林纵见这几人都是左衿垂辫,觉得新鲜有趣,向下仔细打量,只见居中的胡人躬身道:“我可汗陛下向大齐皇帝陛下致意,谨祝陛下身体安康,万事如意。”说着他右手边上的胡人上前几步,向着御座跪下,把手中金盘高举过头顶,林御微微一笑,一个内官上前接了礼品。 接着那胡人又道:“我可汗陛下向大齐太子殿下致意,谨祝殿下身体安康,万事如意。”说着他左手边的胡人也上前几步,却是一脸犹豫。 林纵见这胡人犹豫,料他必是把自己和林绶弄混了,心知不妙,见他看看自己又看看林绶,然后又看了自己一眼,心里猛然想起听林绪说过胡人以右为尊,与中原不同的事来,登时背后一片汗湿,却见那胡人又看了自己一眼,面露坚决神色,把银盘举过头顶,竟向着自己跪了下来! 插花:《纵横》小剧场之七 声明:此文为在下自娱自乐之作,极度扭曲文中人物形象,不喜者,慎入。 喜爱原文氛围的,慎入。维护小纵小楚形象的,慎入。 在前一章作者的话里,有对小纵小楚感情的部分分析,正统者可作为参考。 下面的文章,没有思想准备的,慎入!!! 《纵横》小剧场: 之一: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月黑风高,蒙城驿馆。 小纵(进房,挑帘,呆):美女啊!经典小受!! 小楚(慌乱,遮掩,抬头,亦呆):帅哥啊!经典小攻!! 屋顶,月朗星稀,鸦鹊南飞。 乌鸦(哇哇哇,教育小乌鸦):这个故事其实是告诉我们,外表和内心是不同的,以貌取人是不对的—— 屋里,小如摆棋盘,退下。 小纵:“夜深人静,不便搅扰,便领教一下棋道如何?” 内心独白:虽然一见很惊艳,但是为了我日后的幸福,我一定要再看看你是不是很耐看才行,要是容易看厌就麻烦了—— 小楚(微笑,点头)内心独白:为啥他见我一点脸红都没有呢?我好歹也是个美女的说,难道他是性冷感的说?(惊)虽然你很顺眼,但是为了我日后的幸福,我一定要好好试试的说——(摆pose,把小纵迷晕,仔细看小纵)好可爱,虽然好像是个女孩子——(脸红)我就喜欢这样纯真的类型——(脸红)——我不介意你是女子的说—— 一局已毕,小纵告辞,下。 小楚(低声长叹):“原来世间也有这样的女子!” 内心独白:不愧是我的亲亲夫君,连告辞都那么帅!^_^ 月黑风高,蒙城郊外。 小纵(对月长叹):“原来世间也有这样的女子么?” 内心独白:不愧是我的亲亲娘子,什么人都拐不走,长得又好看,日后可以放心了的说^_^ 话外音:这个,这个,小纵小楚,事实证明,一见钟情是不可靠的—— 之二: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风和日丽,承乾殿。 小纵(怒,摔杯):“统统滚出去!” 内心独白:我林纵的闺房之乐岂是什么人都能看的?电灯泡还不快退场! 林安,小如下。 小楚(伏案喘息,抬头,怒):“殿下如此失礼,也不怕人耻笑么!” 内心独白:虽然长得帅,但是如果结婚第一天就想家庭暴力的话,我也要让你跪砖头! 小纵(怒):“耻笑?论耻笑我早被人耻笑千百遍了!” 内心独白:虽然我喜欢你(脸红,再怒)但是那个姓柳的到底和你怎么回事?你不说清楚,我和你没完! 屋上,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白鹭(对黄鹂,语重心长):小老弟,这个故事其实是告诉我们,年轻人就是太冲动,一点小事也要吵来吵去,明明说清楚就没事的,所以夫妻之间一定要坦诚相见—— 黄鹂(点头):这个故事其实是告诉我们,夫妻争吵的时候一定有一方要保持平静沉默,不然战争就会升级的说—— 屋里,小纵扑倒小楚。 小纵(呆)内心独白:真好看,要流鼻血了——(停手,寻棉球止血) 小楚(怒)内心独白:我都不介意你有j□j倾向了,你你你居然中途停手,难道真的是性冷感么?(出掌)干脆我来做小攻好了—— 小纵(呆,误解):居然不喜欢我碰你——(郁闷,起身)你不喜欢我—— 小楚(郁闷):—— 话外音:这个,(汗),小楚小纵,有话好好说这句老话,还是有意义的—— 之三: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月黑风高,楚京城墙。 小纵(皱眉):“我知道你想避祸,可如今和你说明白了,我这楚王府是一摊混水,你知道么?” 内心独白:我现在可是把家底都翻给你看了,但是我这个金饭碗不是很牢的说,到时候你不要和别人跑—— 小楚(笑):“我只求一方栖身之地,别无他想,便再是一摊混水,于我何损?” 内心独白:呆子!(脸红)我只要你,等你失业,到我家来倒插门好了——(脸红)我养你—— 小纵(喜):“当真?” 小楚(笑):“嫣然无济世之志,只愿寻一人携手看尽这天下四十州的山水——” 内心独白:呆子,呆子,呆子!我都说得这么明显了,你还不快点表白—— 小纵寻签,仔细看。 小楚(喜,看小纵)内心独白:这可是我抽了二十几次,挑出来最配我们两个的哦,你还不快表白?! 小纵(想起柳倾斛,郁闷):“只耐心等一二年,事情平息些,那人也到面前了,我必定送封休书给你,断断误不了你的终身去。我必定送你一个如意郎君。” 内心独白:等一二年,我把那些情敌杀了,然后你身边只剩我的时候,就只能选我了^_^ 小楚(怒)内心独白:我都表示到这份上了,你还这么笨——我决定了,人家要翻身当小攻虐你的说—— 话外音:这个,古语,天欲与之,弃之不祥,小纵啊,你的悲惨命运其实是你自己选的说—— 之四: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月黑风高,渊鉴斋。 小楚(笑):“殿下近日可是遇到什么人了么?” 内心独白:你都不来找我,现在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我今天非弄明白不可! 小纵不应。 内心独白:我喜欢你!(想起扑倒未遂)可你都不喜欢我(郁闷) 小楚(皮笑肉不笑):“嫣然倒是好奇,日后不知道小王爷会找个如何出色的郎君?” 内心独白:还真想出轨啊,难道想要跪棋盘么?! 小纵:“我不是娶了王妃了么?” 内心独白:我想扑你! 小楚(喜,神色稍缓):“你也当真?” 内心独白:这呆子开窍了,今天晚上——(脸红) 小纵怒,离去。 小楚(怒)内心独白:林纵!你你你,春宵一刻值千金,居然就这么走了!(咬牙)我不等了,为了今后的幸福要做小攻! 屋顶,月朗星稀,鸦鹊南飞。 乌鸦(哇哇哇,教育小乌鸦):其实这个故事是告诉我们,幸福不是从天上掉下来,而是自己争取来的—— 话外音:小纵啊,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你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之五: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月黑风高,渊鉴斋门口。 小楚(笑):“殿下的大氅不要了么?” 内心独白:还不留下,呆子! 小楚(下,系大氅):“夜里风大,小心些。” 内心独白:我今天不扑倒你就不姓楚! 小纵(感动):“天凉,快回去。” 内心独白:我拼命对你好,不信你忘不了那个姓柳的,到时候——(脸红中) 小纵下。 小楚(怒):呆子! 话外音:小纵啊,(叹),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了—— 之六: 某年某月某日晚,月黑风高,京郊驿馆。 小纵(低头,但不认错)内心独白:小楚是我的!只要小楚没对我说要嫁给你,管你姓柳的是什么红人绿人,敢和我抢我就让你好看! 话外音:小纵啊,你根本不用抢,因为小楚一定是你的——不是已经嫁给你了吗? 小楚(怒,不理)内心独白:那是我表兄的说——>你对我表兄这么横的说——>你对楚家这么横的说——(发火)你知不知道他有皇上罩着,手下有多少小弟啊?!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你你,还没进京就找死啊(心里话小声)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难道打算让我守寡么?早告诉过你我们是兄妹没戏的说,怎么一点王爷气度都没有——(再小小声)虽然你吃醋我心里有那么一点点高兴啦——(拿着金牌,悄悄打出个如意结,更小小小声)其实我想打同心结的说——(脸红)这笨蛋好像郁闷了的说,什么时候能发现这个呢?难不成我要自己告诉她么?—— (小纵郁闷,去睡,小楚怒)果然我得自己明天告诉她!真别扭!(插花:小楚你你你,别扭的是你好不好?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为什么你对小纵就这么苛刻的说——) 小楚(对幕后):这个,这个,小纵很可爱,人家想虐的说,(脸红)母亲大人说过,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人家一定要坚持不懈的让小纵一直吹我的风的说——(泪:小楚你把小纵当宠物么) 话外音:小楚啊,小纵其实还是很有气度的,但是人是有感情的说,你让现在的她去拉拢情敌引狼入室会出乱子的,而且她的情敌也不是那么好拉拢的,人家都盯着你,小纵是靶子的说——(猛然想起)好像这情敌还不止一个,都是大人物,小楚你果然是红颜祸水,小纵真辛苦——(被踢飞——) 之七 某年某月某日晚,月黑风高,宗人府。 林纵:是你?(糟糕,找上门来了,左顾右盼,找擦了辣椒粉的手绢) 嫣然(掀帐):是我。(还敢躲!看你躲到哪里去!) 林纵:(心底害怕,声音颤抖)嫣然? 嫣然:(咬牙切齿地微笑)七爷?(居然用疑问语气,几天不见就敢装不认识!) 林纵:(见势不妙,抢先扑进嫣然怀里)嫣然,我要天下!(我蹭我蹭我蹭,眼泪终于出来了!对了,我在这里一心上进搞事业,可没有动别的心思哦,这一点一定要表白清楚!) 嫣然:(转怒为喜:这么说,这些个宫女你一眼都没有多看?值得表扬,摸头安慰)纵儿,不哭。(看在你这方面表现好的份上,不会打你的,可以不用哭了) 第二十六章 太子 上 历来大典时御座上只有二人,一为皇帝,一为太子,如今却凭空添了林纵,太子与诸王俱是杏黄色四团龙服,只有正龙坐龙之分,那呈礼的胡人初入汉地,哪里晓得,他见和以前听说的不同,先就一慌,想着按礼以右为尊,心思先就偏了几分,又见林纵虽是神色恭敬,眉目间自带一股傲气,林绶却是文弱清秀,唯唯诺诺的模样,便认定了林纵,他耳中听着鼓乐节奏,知道时辰不可再缓,无暇细想,一咬牙便跪了下去。 满殿惊惶失色,林绮心一紧,一句“纵儿”险些脱口而出。林纵脸色一白,从丹墀上抢步而下,双手接过礼品,举过头顶,向着御座东边的林绶跪下,朗声道:“楚王世子林纵,应东胡使者邀,代其向大齐太子敬献礼品,殿下乃天神降世,容貌端严,外邦小臣不敢轻犯天威,请太子殿下见谅!”她见内官接了礼品,随即叩首呼道,“太子殿下千岁!” “千岁!”殿内群臣方才醒悟过来,叩首齐呼。三个胡人也就势一起跪下来行礼。 林绶眉头一松,脸色也和缓了许多。林纵向御座恭敬一拜起身,见林御也正望着自己,目光颇有深意,心里突然一寒,重新立在御座旁时便觉芒刺在背,过不多时,额上细细的汗便渗了出来。正辛苦间,却觉林绶偷偷瞟她一眼,神色中大有感激之意,林纵心中一动,沈安时在楚京说过的“当今太子心地良善”的话便浮上心头。 这场大典到巳时方结束,林纵从寅时起身到现在只进了几块莲子糕,又在御座上必恭必敬立了几个时辰,早已饥肠辘辘,听司仪宣道“众臣躬光禄寺赐宴!”时顿觉心头一畅。她想起依例由太子领宴,疾步下丹墀归班,随众人一起谢恩,不料林御略一沉吟,却道:“论情分,楚王世子便与朕的儿子一样——先和太子去觐见皇后,再一道代朕赐宴吧!” 林纵跪在殿中,觉着身边众人或羡或妒的目光射过来,情知今天这靶子怕是要做到底了,心底不由得一声苦笑,谢了恩起身,便随着林绶一起向坤宁宫去。 太子林绶只比林纵大一岁,生性仁厚,整日闷在东宫读书不知世事,见林纵生得俊秀,先就存了几分好感,又见林纵在大典上替他圆场,心里着实感激,见林纵不紧不慢跟在一步外,仍然一副恭谨模样,便先开口:“今天多亏了你。” “都是托皇上和太子爷的福分。” 林绶听她一副君臣奏对的格局,笑道:“我倒是看你和王叔一样能干。” 林纵身子一凛,见林绶脸上半是赞赏半是感激,不似作伪,松了口气道:“臣弟哪里比得上父王,便是父王也是托了皇上的护佑,才有了些须功绩。” “父皇时常提起,王叔昔年三月扫平突厥,天下无人能及。” “如今父王年过半百,又风疾在身,只望安享天年,再难有当年之勇了。”林纵听他语气赞羡,遂逢迎道,“太子爷风华正盛,正是我大齐之福。” 这句话却正合林绶少年心性,登时大悦,见宫女内官远远迎过来,轻咳一声,笑道:“母后也惦着楚王妃呢。” 二人正容进门,林绶却突然身子一倾,似被门槛绊了一下,林纵侧身去扶,见他呆呆望着殿内出神,不由得好奇。她偷偷顺着林绶目光方向望过去,只见后座旁命妇环绕中一人着世子妃服色,容貌清丽,仪态娴雅,甚是出色醒目,不是嫣然是谁?嫣然神色亦甚是镇定,林纵却从她脸上瞧出一丝慌乱来,心中更是大惊。 二人上前,林纵给皇后叩过头,见她身侧一位贵妃三十余岁年纪,眉目俏丽,料得是太子生母李贵妃,忙又下拜,还不曾跪下,便被李妃一手扶住。李妃扯住林纵的手细细打量一番,对皇后笑道:“世子真是长大了,当初在京里的时候,比这床高不多儿,如今个头都快赶上太子了。” 皇后王氏业已年近五十,眉目与性情一般慈善,望着林纵亦道:“倒真是像,虽说眉目五官都像李侧妃,神气轮廓却和九弟一模一样,”她稍稍一顿,“连才干也像,都是能救急治乱的人。大典上的乱子我也听说了,若不是纵儿机警,只怕要让天下人看笑话了。” “臣有什么功劳?”林纵小心辞道,“都是皇伯父和太子爷洪福齐天,再大的事碰上也化解的了。” 李妃笑道:“我也觉得纵儿机灵,那些光禄寺的臣子是作什么的?这么大的庆典也不经心,要我说,还是自己家人办事经心,忠国前几天——” 皇后望着嫣然道:“世子妃也是个好孩子,模样透着灵气儿,让我一见就喜欢。听说纵儿任性,可不许欺负她。” “小的倒是总听人夸世子爷聪明仁厚,”林纵见李妃的脸涨得通红,正觉尴尬,林绶背后的承乾殿管事李云和已经笑道,“又是楚王妃亲手教出来的,哪能差了?” “这话也不错,”皇后欣然道,“我们姐妹中,就属她最聪明有志气,如今身体还好么?” “母妃康泰,只是惦记皇伯母。”既然连林绶也对李妃视若无睹,林纵便也放下心来从容应对,只是她眼角扫到林绶有意无意的瞟着嫣然的目光,一股怒气便窜了上来。 李妃此时脸色也已一如往常,也望着嫣然赞道:“瞧这两人模样,真真是一对,只可惜——”她又看看皇后,笑笑便掩了口。 皇后脸上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怒色,转脸对林绶林纵两个道:“你们是堂兄弟,要好好亲近。皇上既说了一同赐宴,时辰已近,快去吧。” 林纵压压心里怒气,面上一派恭谨,亦步亦趋地跟着林绶出宫,还不曾到光禄寺门口,潘智和捧着个锦匣迎过来,把锦匣奉给林绶,又宣道:“皇上口谕,着太子在宴上谕告宗室:楚王世子敏达机变,赐免在他王封地三年为相的差使,日后直接袭爵。”他给林绶叩了头爬起来,又向林纵道贺,“世子爷大喜!” 林纵心里一紧,见身边人都来恭贺,忙也说了些谢恩的话,右手却紧紧捏着那块金牌,手心背后一起出汗:她以前不过是零星听说,此刻方才明白,自己这皇伯父,对她楚王府,竟嫉恨到了如此地步! 第二十七章 太子 下 京北辅兴坊的风景一向与别处不同,拐进来便是六尺长三尺宽的青石板铺成的大道,道宽一百五十步,沿路俱是朱门高墙——前朝历代亲王皆聚居于此,如今虽改朝换代,但因此处地势开阔,离禁宫最为近便,藩王们京里府第多半选址于此,楚王亦不例外。 申时宴散,林纵被林绶邀至东宫,闲谈了小半个时辰脱身出来,回府时己近起更。京宅掌事李福在门口守候,见了她便禀道:“世子爷,晋王爷和三爷在正厅等了半天了。”待她进了二门,又低声道,“沈大人也来了快半个时辰了。” 林纵精神一振,略一振衣便向正厅来。林绮林绪立在厅前,旁边一人白白胖胖,未语先笑,劈头行礼,却不问安,只笑道:“世子爷才进京便屡蒙圣恩,可见咱们楚王府圣眷不衰啊。” “旁人说这样的话,我也无话可说,”林纵苦笑道,“沈先生这么说,是有意挖苦还是存心试探?” 林绮微笑不语,暗暗点头,林绪却道:“区区些须虚名,纵儿替太子解了围,又不是受之有愧,有什么好担心的?” “三爷不知内情。”沈安时道,“七爷大婚的时候便免了六艺,京里早就有人议论,皇上在大典上又是那番举措,接着又免了七爷三年王相的差使——这些虚名虽于七爷一点实惠都没有,但大典上昭乾殿万人瞩目,立在御座旁,那是多大的脸面,光禄宴上群臣聚集,一道恩赏圣旨下来,这又是多大的光彩,这样的殊荣连老王爷都不曾得过,如今七爷寸功未立,君恩如此深重,得招来多少人嫉恨?别的不说,这么多来觐见等着考六艺封爵的宗室子弟,个个年轻浮躁,好大喜功,见了七爷如此风光,哪里会想什么君恩难受,只怕想得都是枪打出头鸟给七爷个下马威啊。” “不过这般人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也不足为惧。若当真来楚王府惹事,”林绪皱着眉想了想,眉头忽的又是一展,带出三分锐气,“纵儿也不必出面,我通通一手一个,替你摆平了就是。” “这些子弟虽然聒噪,却也没什么大碍,苍蝇一样恼人就是了。”沈安时笑道,“七爷也不必全为这个担心,只是——” “只是先世子当年虽没我风光,却也曾得了个免除王相差使的赏赐,”林纵咬着牙一笑,“接着就被留了京里。” 林衍长子林绡不明不白地夭折于京中,是楚王府一桩极大的隐痛,一提起此事,众人俱面有忧色,林纵却道:“其实他真把我留在京里,楚京有父王,泾州有大哥三哥,咱们同气连枝,少我一人也不妨事。只是,我不曾想到皇伯父竟当真做到这个地步,着实令人心寒啊。” 沈安时微微一笑:“也不是全为给七爷个下马威。近日平州那边胡人屡屡骚扰,凉州也边患不断,皇上一是把七爷捧起来,免得七爷去拉拢人心,二是向天下人显示他仁厚宽宏,三是表明兄弟无间,借楚王爷的旧威,压胡人陈人的气焰。只是七爷在大殿上那般机智,倒显出七爷是实至名归了。” 林纵却心存余悸地苦笑:“那胡人也不知发了什么疯,若没此事,我不会这么快得了这么些恩典,”她说着想起一事,便向沈安时道,“先生在京中多年,可知太子爷素来有什么喜好?” “七爷是——” “他和皇伯父的口气不同,倒甚是慈和,与皇伯母相仿。” “太子自幼便由皇后抚养,自然和皇后亲近。如今宫里除了皇后,太子生母李妃也在世——七爷想必是两个人都见了,只不知道观感如何?” “李妃上不得台面。皇伯母么,虽听着口气和我相近些,是试探还是确有此意,我一时说不上来。” “前些日子,京里出了件稀罕事。”沈安时道,“上直卫副将王庭威私犯宵禁偷会宫女,被人拿了个结结实实,他是国舅,刑部只给了降级外放的处分,可那是到直州洪江边上去当副将,这京里繁华,只怕这辈子也见不得了。” 林绪听得大笑:“当真荒唐!” 林绮在旁边一直不曾说话,此刻方道:“王庭威这人虽甚是风流,却也不是笨蛋,必定有人设了套——这且不说,王家素掌禁军,又自先帝时便是今上亲信,这混水还是不趟的好。” 林纵皱着眉毛想了半晌,眉头一展道:“也罢。只是到京这许久,我竟没见到萧逸,连朝觐大典,他也不参加?” “萧相替皇上去祭天,明日方能回来。”祭天历来皆以宗室近支代天子,极少用朝臣,沈安时见林纵听得眉头一皱,笑着解释,“皇上也不过是把他放在炉子上烤罢了,谁让他竟然把手都伸到禁军里来了?” 林纵神情稍缓,叹了口气:“我这皇伯父,果然自有一番道理。” “说起来也不过是‘制衡’二字罢了,”沈安时微微一笑,“咱们皇上一心想着安内,这方面自然比他人强些。” 又谈了几句闲话,听得外边梆子近了二更,沈安时起身辞道:“臣生性畏水,不敢像那王庭威一般,犯了宵禁。” 几人相顾大笑,林纵亲自把他送到二门,亲手从李德手里接过一个小包递给他道:“父王知道先生爱茶,这是他搜罗来的野茶——先生不必推辞,只把家里煎茶的童子调-教齐整,改日请我一杯,也就是了。” 她转身回到正厅上,不及坐下,林绮已正色道:“京里的事先别急,有我替你挡着,先看,看清了,才能谋定后动,不可如先前楚京里那样胡闹,明白么?” 林纵垂手聆听,唯唯受教。林绪立在一旁,却忍不住偷笑:“纵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他见林绮正言厉色地瞪过来,收起笑容老老实实正容道,“我有一件正经事商量——咱们两府不过一墙之隔,这么绕来绕去,你们不烦,我都烦了。大哥不是说纵儿这几天少出门避避风头么,既然你闲着,就着人把墙拆了,开个小门行走,如何?” 林绮“胡闹”二字还不曾出口,林纵已喜上眉梢:“我也早有此意!” 她见林绮拦阻,又辩解道:“不开此门,世人眼里大哥三哥还不是和我一家?与其掩耳盗铃,还不如明明白白。”说着便把李福叫来吩咐,又和林绪仔细商量。 林绮看这二人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惹事模样,只得自己长叹一声,深悔不该带林绪上京,林纵本就不是个服管的性子,加上林绪煽风点火,京里只怕要被二人闹个天翻地覆。 林纵把林绮林绪送出门,方回身便见跟着嫣然的仪仗逶迤而回,服侍嫣然的内侍林义禀道:“世子爷,奴婢们在宫门口等了半日,里面坤宁宫李公公传出懿旨,说皇后对主子甚是喜爱,赏了晚膳,又道今天晚了,便留宫里歇了,明日再回府,要我等先回来等候。” 林纵一怔:“今天坤宁宫都去了什么人?” “小的给李公公塞了银子,听他说晌午朝见的都是宗亲宫眷,近臣家眷只右相王庭赞的夫人周氏,礼成后除了魏王侧妃和梁王妃留下说话,用过午膳,再只七爷和太子爷去过,晚上的时候,太子爷又去给皇后请了一次安,也没留多久,就退出来了。” 林纵想起太子那时望着嫣然恋恋不舍的神气,心中一凉,半晌方回过神来,见林义还跪在身边,只道:“辛苦你这一趟,回去歇着吧。”她转身沿路向书房走去,右手却不知不觉把腰上金牌捏得死紧——这京城里,她如今是步步惊心,竟也是处处惊心。 第二十八章 信你 第二日嫣然回府时已近午时,林安已在二门里候了许久,待她被扶出肩舆,便上前笑道:“宫里比不得家里,主子想必呆得不甚舒坦,膳房里备了清粥小菜各色小点心,涵元殿西暖阁也笼着炭火,主子是先进膳还是歇一歇?” 小如听了便道:“怎么不是辅乾殿?” 林安对着小如,语调便透出三分不驯:“三爷早上起就亲自带人拆墙,闹得惊天动地,辅乾殿哪里能住得安稳?” 嫣然婉然一笑,又微一沉吟:“七爷现在何处?” “这,”林安甚是为难,见嫣然蹙眉,又忙着赔笑,“这会儿还在书房。”他见嫣然闻言向书房行去,又跟上来低声求告,“七爷昨夜看邸报和各部奏折底稿看了大半夜,到了三更才歇了一个时辰,吩咐了,今天闭门谢客,谁都不见——自然不能是说主子,只是,只是,若七爷性气不好,主子您慈悲心肠,别计较,就当主子可怜小的们了。” 嫣然点点头,吩咐小如与林安一般候在院内,独自进了书房。入门满案俱是邸报奏章,摞了足有尺余,林纵坐在案后,手里捏着份奏章抄底,正在细思,听见脚步声响,抬头怒道:“我不是——”她一语未了,见嫣然立在面前,立时转过口气道,“你昨天在宫里,累了一天,还不回去歇歇?” “七爷也累了一天,今天怎么不歇着?” “我——”林纵见嫣然脸上虽还带着淡淡笑意,语气里却有三分责怪,她自己虽担心了一整晚,却实在说不出口,便敷衍道,“我初到京城,诸事也没个头绪,京里时局形势,总得早些明白才好。” 嫣然婉然一笑:“我和七爷也是一般心思。”只口气里半分诚意也没。林纵知道自己躲不过一顿说教,索性用手里奏章挡住脸,只管努力凝神去看上面的字,不意嫣然静静候了她一刻,突然道:“你别担心。”她语气分外诚挚柔软,望着林纵道,“我明白。” 林纵手一抖,把文书放下,望着嫣然看了一刻,回道:“你也放心。”她起身握住嫣然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正正经经道,“我信你。” 我信你,所以我从不曾担心你会对我不利,甚至明知太子对你有意,我也断定你不会攀龙附凤,可宫廷朝局如此险恶,我怎么能不担心你受了多少委屈,怎么能不担心你在虎狼之地有什么闪失? 所以——请你放心。 我明白,所以我不曾担心你对我有什么怀疑,只想在宫廷里为你多打探一点消息,多拉拢几个人物,让你在这京里也可周全安然,只是,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让我怎么能不担心你任性放纵,担心你在这京里吃不消? 所以——你别担心。 二人四目相对,双手交握,心底俱是翻翻滚滚,都有几分明白,却又都碍着什么,一字也不得吐露。 良久,嫣然低叹一声,别开了脸。林纵拢住她的肩,把昨天林绪的话低低复述一遍,道:“现下辅乾殿太吵,住不得人,我让人把涵元殿收拾出来了,东暖阁我住,西暖阁归你,住得近些,日后你对我说教时也近便些。” “七爷怎么不说,找我下棋蹭茶吃的时候也近便些?”嫣然抽身退后一步,打量着林纵蹙眉道,“既然嫌我说教,七爷还不听我的,快去歇一觉?” 林纵大笑,附在她耳边轻轻道:“你昨晚也不曾好睡吧?”说着扯住她便向外走,却仍忍不住朗声一笑,“也正该歇一觉!” 嫣然身不由己,被她一路扯着过了回廊,眼见小如林安一脸惊奇地跟在背后,一路上撞见的内侍使女都带着吃惊行礼,只觉羞窘万分,待林纵把她扯进涵元殿放开手,不等自己喘息平静,便恨恨踩了林纵一脚。 林纵套着鹿皮油靴,便被嫣然十成力踩一脚也不见得如何,何况只出了三分?她只是笑,待人服侍着宽掉外袍,换了家常装束,便拽着嫣然进了东暖阁,使女们早收拾妥当,见二人进来,静静放下帐钩退了出去,林纵把嫣然硬箍在身边,待二人一起倒在床上,侧头在她耳边轻轻道:“今天便一起歇了吧?” 嫣然听了一惊,才要挣,却挣不开,过了不到一刻,只觉身上力道渐松,耳边呼吸渐渐均匀,转脸只见林纵眉间舒展,神色安详,唇边犹存一丝微笑,竟已酣然入梦。 林纵起身时已近掌灯,嫣然坐在外殿案边,心不在焉地拿一卷棋谱垂睫沉思,见她梳洗了出来,放下书问:“七爷好些了?” 林纵只套了件石青暖袍,神清气爽地点了点头,见嫣然要传点心,又笑吟吟止住:“我昨天听沈先生提到,京城近年多了一样好东西,一起去尝尝?” 嫣然性情清淡,本不欲生事,只看着林纵一番兴致勃勃意气飞扬的模样,心里不知怎么一软,竟点了头。 二人带着林安小如,从角门悄悄出去,一路奔东正门来。离着城门不过一箭地,有一家小小酒店,半铺宽的门脸,门前收拾得甚是整洁,却不见招牌,只用根竹竿挑着个半旧酒幌,上面四个瘦金体的小字:“秦家老酒”。嫣然见那字笔锋峭直挺拔,瘦而不枯,实为上品,不由得止步细细赏鉴了一会儿方与林纵进门。 店虽小,却极干净。此时过了饭口,店里只稀稀落落三两个人,伙计见几人进门,用手里雪白的手巾把里边一张桌子抹了抹,上前招呼道:“客官坐这边,又干净又暖和——”他一语未了,瞥见林纵径自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忙赶过来,把一张光可鉴人的桌子擦了擦,“客官用些什么?” “只管把你们拿手的菜精心料理一桌,再来一坛梨花雪。”林纵见小如和林安仍在身边垂手侍立,斥道,“你们也是好不容易出来见识一趟,又都没吃饭,还不找个地方坐下,在这里站什么规矩?” 林安知道林纵脾气,便笑嘻嘻道:“小的这回可是沾七爷主子的光了。”小如见嫣然点头,也就不再犹豫,随林安在邻近位子坐下,一般点了几样酒菜,只不敢十分尽情,时时留意着二人动静。 一盏茶功夫,菜便上了桌。嫣然见那菜色竟都是些野菜,碧绿清爽,收拾得干净精致,冬日里看上去分外喜人,盘盏也极秀气大方,相映成趣,甚合自己心意,脸上便现出淡淡喜色。林纵看着伙计拍开封口,亲自为嫣然把盏斟了一杯,也笑吟吟道:“大哥以前来过,说这里比隆庆寺的素斋都好得多,我便料着你必定喜欢。” “三爷更是个好吃好游的人,他怎么说?” “他倒是随大哥来了一趟,却说比景福楼差得远了,便再也不肯来。” 景福楼的熟食亦是京里一绝,却与这里清淡口味大相径庭,嫣然想着林绪坐在这里愁眉苦脸地对着一桌素菜淡酒的模样,不禁莞尔。 二人相对小酌,把琐事都抛在一边,都正细细品味这份难得清静,忽听门外一阵大乱,一行行兵士沿街驱逐闲人,各家店铺都忙乱着上门板。林安一惊,方立起身,店里伙计已出门和街上一个千总搭了几句话,反身进门,对着屋里众人团团一揖:“诸位客官,着实对不住,眼下萧相回京,正从这里过,又有当今太子爷陪着,要关防片刻,有急事的,您先走,小店不结账,有留下的,对不住,您就得在这屋里闷上个把时辰。”说着又是连连作揖。 林安意欲离开,却见林纵坐在窗边,一丝挪动的意思都没,又不好劝,只得暗暗担心。眼看着伙计上了门板,屋里瞬时暗了下来,林纵一抬手,把窗棂抬了两寸,凝神向外瞧着,也不做声。 街上静悄悄的,只两排禁军桩子般钉在路边,嫣然见最近的一人持枪而立,离窗口不过三尺远,心里担心,见林纵对她作了个禁声的姿势,也怕被人发觉,便也不再说什么。 又过了一刻,只听鼓乐声由远而近,几对仪仗过去,接着便是林绶骑马而来,身边一人蟒袍腰玉,虽在暮色下看不清相貌,身影看着却极是挺拔,嫣然知道那必定是萧逸,侧了脸见林纵微微咬着牙,唇边一丝冷笑,有些担心,伸手过去,便覆住了她的手。 接着是便是随行的官员,两个两个的从面前过去,第三对却是两个文官,正在低声说笑,看身影一个年纪稍长,一个年少些,嫣然只觉二人都极眼熟,又不敢相信,盯着二人又看了几眼,突然心底一凉,回头看林纵一脸了然神色,一阵寒意直从心底透上来,手一软,竟打翻了酒盏。 她胸中长久以来的隐忧终于变成了现实,只觉心里半是迷茫半是惊慌,身子一阵阵发软,突然手上狠狠一痛,回过神来,却见林纵一脸惊色立在自己身边,松开手拢住自己的肩,把自己揽在怀里,在耳边低声一遍一遍轻轻道:“我还是信你。” 嫣然听她语气满是诚挚温柔,心底又是一痛,顾不得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双手抱定这人,眼泪滚滚而下,竟再也不肯放手,心底也是一遍一遍地回应:“我也——我也必定要你平安周全。” 第二十九章 六艺 这一年腊月二十二,是冬至之后第三个戍日,冬祀。按礼制,不曾袭爵的宗室子弟在七日前便要在文华殿比试书画策论,胜者在冬祀时领头祭祀,这差使虽没什么实惠,却有十分的光彩,且易得皇上赏识,因此林纵随着林绶入殿时,只觉殿里人头攒动,竟似比大典时还多些。 林纵已承恩免去六艺考试,但因还不曾告祭过太庙,也按制一并参加,但她既然已经承爵,心中抱定了个不争的念头,比策论时,便与林绪一起交了白卷。林绶只以为她有心谦让,方要令她重做,林纵却禀道:“臣性喜骑射,对这些个文章功夫,太子开恩,免了臣这一遭出丑罢。” 近支宗室多半无须科举便可捞到个爵位,策论都做得敷衍,藩王子侄更是如此,林纵如此藏拙也无可厚非,林绶轻咳一声,便不言语。 稍后几个翰林学士把试卷拿到偏殿评阅,过了小半个时辰,便选定林经为魁首。这林经却是远房宗室,家境贫寒,连个轻车都尉的爵位都没有,此刻见自己得了这么个彩头,不枉寒窗十年,喜上眉梢,说话底气登时也足了许多。 林绪早瞧见几个子弟一脸不屑,对着林纵嘻嘻一笑:“这次那些翰林倒不曾黑心,只怕一会儿有好戏看了。”林纵回之一笑,也冷眼旁观,并不理会。 第二场比试书画,林纵留神看着周围人动静,正想着怎么作一副不显眼也不应付的出来,却见秦王世子林绣沉思了半晌,待时辰将近,草草几笔勾画了,呈到林绶手里。只他退回来的时候,不经意踩虚了一步,向前一抢身,撞得凝神作画的林经微微一晃,幸亏他机警,手一抬,笔不曾扫到画上,可林绣略略一停,撑着画案起身时,袖子却正拂在砚台上,墨水四溅,登时一张画便糟蹋得不成样子。 林经气得涨红了脸,却自知林绣平素强梁,乃是京中一霸,只得忍气吞声,换了纸重画。但作画最重心境,他被林绣一搅,哪里还有什么山水之思?他眼见时辰将至,怎么也落不下笔去,又听着周围人或嘲或讽的话语隐隐飘过来,心里更怒,默然呆了半晌,把笔往案上一拍,扯了张空白宣纸,草草具名,便要交卷。 “会画门廊么?”林纵这句话甚是唐突,林经一怔,还不及细思,林纵已经催促,“既然会画,还不快画?” 林经虽不解其意,但觉着林纵话里没什么恶意,索性破罐破摔,寥寥几笔,两扇大门半开半闭,己是跃然纸上。他胸中满是悲愤,用笔枯硬,这门便带出着一股擎天之势。林纵微微一笑,提起笔来,在门楣上便写了“也可”二字,见林经发愣,方道:“这画必要有些题跋才显身份,我书画本就差些,索性藏拙到底,只给你这画添些热闹罢!”说着又在门旁添了一联,“也不设藩篱,恐风月畏人拘束;可大开门户,就江山与我品题”,用的俱是狂草,与林经笔意合在一起,直如天衣无缝。 她待墨迹稍干,拿起来亲自呈给林绶,笑道:“臣不才,又交了白卷。” 林绶看着林绣作了手脚,心中甚是不快,只是这样场面上不便发作,见林纵这般打抱不平的做法,心中甚慰,扫了几眼画卷,便赞道:“画得好!题得也好!”说着便递给了旁边主试的翰林院掌院学士苏定一。 苏定一只觉此话太过寒素,但林绶话已出口,只得笑道:“此画气势万钧,世子爷题得好,四爷画得也好。这次魁首自然非四爷莫属了。” 林经听了心里一松,向林绶谢过恩,又向林纵道谢,林纵见林绣远远立在一边,脸色青白不定,心中甚喜,便只轻描淡写一笑:“有什么好谢的?你把那污了的画重新画一张,送给我便是了。” 此时宗室们都已经交卷,苏定一和其他翰林一起商定了名次,把前三名的策论和书画用匣子盛好,送进清和殿里御览。 林御见潘智和捧着书卷进来,把上面名签看过,皱眉道:“楚王世子的呢?” 回皇上的话,小的没在文华殿伺候,知道的不真切。听苏大人说,世子爷策论不佳,交了白卷,第二场书画本要显显本事,可为了给人打抱不平,又耽误了。”潘智和把林经作画的经过绘声绘色讲了,又赞道,“太子爷也说世子爷题得甚好呢。” 林御莞尔,先把策论一一阅过,又把榜眼探花的书画赏鉴了一番,把林经的画卷拿起来,只扫了一眼便放下:“今年评策论的翰林,明天晌午叫他觐见。那个叫林经的子弟,也一并叫进来。” 潘智和应了一声,方要告退,林御却突然又叫住他道:“这时辰文华殿上散了么?” “皇上忘了,这时辰,怕诸位爷都还在听高祖太宗的遗训呢。” “策论虽好,却都是一派少年意气,”林御略一沉吟,“也该让他们知道知道先祖创业不易,磨磨性子,你叫几个人,到四值库,把那《皇极全舆图》拿去给他们看看,圣训年年都听,今年不讲也罢——拿那一幅题了字的拓本。” 他唇角微含笑意,说出的话也淡然无波,潘智和却微微打了个冷颤,亲自领着几个小内侍,轻手轻脚自司礼监库房里抬出那幅屏风,眼光无意落在屏风一角,不禁缩了缩脖子。 《皇极全舆图》乃是前朝高祖派人所绘的四十州地图,共复制了七份,藏在禁中,六份俱毁于战火,留下来的这一份也是残缺不全,只有十三四州。齐朝高祖林彯在未发迹时偶获此物,凭此打下了十三州的天下,之后便把这份残图裱在屏风上,又令开国勋臣在空白处作了题跋,自高祖驾崩之后,此图便收入内库,百年来仅有一份拓本,除有重大战事之外,外臣都难得一见,此刻摆到文华殿,立时激起一阵惊叹。 这些宗室子弟自幼对圣训便都倒背如流,早已听得不耐烦,耐着性子领过圣谕,便争先恐后地围着屏风观看,有外州觐见的子弟,便一一指点自己封地,甚是热闹。 这扇屏风林绶自己看过许多遍,早不以为意,只含笑看着众人议论,忽见林纵从人群中退出来,脸色甚是难看,不由奇怪。 “臣弟自幼长在楚京,”林纵一脸愧色,郁郁低头,“如今方知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当真惭愧。” “我幼年第一次看的时候,也才觉出偌大禁宫不过是沧海一粟。”林绶突然想起一事,便道,“这拓本不是曾在楚王府么?” “父王从不曾向我提起,”林纵想了许久,抬起头时仍微微皱眉,“便是提起过,也必是我那时年幼记不得了。” 第三十章 观 林绶微微一笑,正欲与她继续闲谈,潘智和过来低声禀道:“太子爷,苏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苏定一似是在细细赏鉴某处题跋,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屏风满是题跋的那一面上,其他人都被赶在一边。林绶只觉他举动殊无朝臣体统,正欲发作,却见苏定一把手一挪,指定屏风右下角,也不说话。他心中奇怪,细细打量方见在诸多印章之间,竟有七个字,俱是瘦金体,苍劲利落,颇见风骨,别有一番郁气,虽已泛黑,却不似墨迹。林绶看了半天,猛然想起一事,心中一寒,回首见林纵远远立在一边,口角含笑,正与林绪议论,才松了一口气。 他随手提起一只枯笔,在那几个字上轻轻一拖,残墨抹在上面,字迹便模糊不清,自己打量了片刻,料得别人再看不出什么破绽,方把苏定一召至一边,低声道:“此事不可对旁人说——连父皇那里也瞒下来,明白么?” 苏定一微微一颤:“陛下圣明烛照,臣——” “父皇那里我自然会去禀明。”林绶有些不耐烦,又叮嘱了苏定一几句,便寻个由头,转至偏殿更衣歇息,只心里翻腾不休,竟是怎么也不得平息。 太子既去,子弟们更没了章法,林纵在殿里又敷衍了片刻,便道:“这里呆得久了,着实闹人,我出去松快松快。”林绪见她甚不耐烦,便点了头。 林纵出了文华殿,冷风扑面而来,她随着内侍下了台阶,方沿着回廊绕过拐角,就见潘智和引着林御向这边来,忙跪下行礼。 林御令她起身,微微一笑:“都说《皇极全舆图》难得一见,今天有这机会,怎么不好好看一看?” “臣倒觉得百闻不如一见,此图又无好景致好人物,既不能怡神,也不能养性——” “你以为这画是让你怡神养性用的么?难道你父王教你诗书骑射,都只是让你怡神养性?”林御见林纵垂头不语,语气稍缓,“你题的那幅联朕倒是不曾见过。” “这是《梦华录》上的,侄儿偶然看见,便记住了。” “当年你父王和朕一起读书时,也喜欢这般豪壮的诗句,可领兵打了几仗之后,便把历年的诗词本子都烧了,朕问他为什么,他说经了事才知道书生意气,空谈误国。”林御见林纵一脸愧色垂手聆听,又温言道,“朕不是怪你。少年人若无意气,整日暮气沉沉,那还叫少年么?日后你历练出来,自然也就明白世事。但若只明白琴棋书画,连幅军图都看不下去,将来可怎么领兵打仗?” 林纵连连答应,林御见她恭谨,却便也不再责备,转道:“世子妃皇后见了,对朕赞不绝口,说是个品格好的孩子,听说你和她相处和睦,朕心甚慰。那时皇伯父下了赐婚的旨意,你该不是背地里埋怨皇伯父糊涂吧?” 林纵立时恭恭敬敬跪倒,叩首道:“皇伯父烛照万里,自有深意,臣岂敢怨望?” “是不敢,不是不想,你还是有些怨朕啊。”林御哈哈大笑,亲手把林纵扶起,“又不是大朝,咱们只论叔侄不论君臣。你父王年事已高,却膝下犹虚,不由得我不替他心焦。你年纪还小,又全无女儿家的秀气,朕想着你多个姐妹相处也好,便赐了婚——自然是不算数的,且耐心等个一两年,朝臣子弟们历练出来,看有哪个出色的,朕再赐你一纸休书也不迟。” “皇伯父明见,”林纵脸上恭谨渐去,低声禀道,“嫣然确实是个大家闺秀,只是,只是未免太重礼法了些,竟比父王还严些。” 林御听了便笑:“孩子话!堂堂楚王世子,就算是个女儿家,也没有不顾礼法胡闹的道理。朕看你虽是聪明,还是太过浮躁,知道么?” 他见林纵连连称是,只面上恭谨又少了几分,也不再言,只道:“这份拓本原是在楚京放着,嘉佑四年,你父王遣人送回宫里,说是身子不好,看着这个徒惹伤心,我也就替他暂时留下了,你不记得了么?” “父王身体近几年来确实不比当年,对昔年的事提点臣的也少,”林纵皱眉苦思半晌,“这件事臣不记得。” “你那时候还小,大概记不得了,”林御淡淡道,“和当年绡儿也像,只比他浮躁些,没那么稳重,我也听人说你傲气,虽是少年人心性,在楚京也倒罢了,只你初到京城,小心些,得罪了人朕也不好护着你。” 林纵躬身道:“是,臣谨记皇伯父教诲。” 林御轻声一叹,进了文华殿。殿内早己得了通报,黑压压跪了一片。林御在御座上坐定,见林纵跪在林绪身后,轻咳一声,说了些嘉勉的话,把林经招到面前,问了几句,又道:“你的策论朕先不说了,那书画却着实让人为难,画得好,字也好——的确算得头筹,可这却是两个人的手笔,让朕怎么赏呢?” “如无楚王世子题点,臣早己交了白卷,这赏物自然归世子。” 林御含笑向下看:“纵儿,你怎么说?” 林纵出列叩首:“太子和苏大人己经决断,这赏物自然归四哥。” 林御莞尔,望向林绶,林绶略一沉吟:“儿臣愚见,这赏物中的文房四宝和其他各物都赏给四弟林经,只把如意赏给纵儿就是了。” 林御微微一笑,苏定一抢先叩首赞道:“太子英明仁德,乃是我大齐之福!” 众人纷纷应和,林纵和林经更是连连谢恩,只林纵瞥见林御依旧凝神看着自己,目光和煦如春阳,竟暗地里打了个冷战。 她和林绪在光禄寺领宴,直到初更方回府,却见林绮和沈安时坐在厅上,一个横眉立目,一个喜眉笑眼,都是一怔。 “叮嘱了你多少遍,不要出头,不要出头,”林绮劈头斥道,“怎么你这性子,就是个忍不住?” 这话虽甚近情理,但林纵心中甚是不快,被林绮一斥责更是不耐,又不得发火,只得忍耐。 “大哥不曾看见,那——”林绪见她一脸辛苦,方要打圆场,却被林绮一眼瞪得咽了回去。 他足足训了半个时辰,林纵听林绮仍在长篇大论,着实忍耐不住,脱口驳道:“我本就是这样性情,连宫里人都知道我任性,此刻便是真装副谦谦君子出来,有人信么?” 林绮一愣,看着她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三人告辞出来,林绪便抱怨道:“大哥不知道,那秦王世子摆明了欺负人,有点血性的便忍不住,纵儿又不是拉拢什么朝廷高官,便是皇伯父猜忌,也猜忌不到这个份上,何况我看太子对纵儿倒似有几分赏识,纵儿又不是不识分寸,一定要装个活死人才叫韬光么?” “三爷不知内情。”沈安时却道,“你可知道七爷今天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林绪大惊,望着沈安时一时说不出话。 “《皇极全舆图》原是只有一份,”沈安时道,“昔年楚王权倾朝野时,皇上特旨拓了一份给楚王,一是便于楚王调度兵马,二是犬君臣兄弟共享天下相信不疑’的意思,这拓片在楚王远封楚京时缴回宫中,可却有人私底下传说楚王原打算备着东山再起,被逼无奈才交了回来,还题了一首反诗。” “什么!” “你那时还年少,自然不知。”林绮长叹一声,“叔父自然不会题什么反诗,不过是些怨愤之语,听说昔年大哥就是看了那拓片,回来惊得大病一场,之后不久便死得不明不白,纵儿和他的性子相似,我一直担心她闯祸,如今皇伯父竟也把这拓片搬了出来,让我怎么不心惊?” 林绪倒吸了一口冷气,把殿内情形又细细想了一遍:“只怕纵儿也是毫不知情,看皇伯父的模样,不像是起了疑心。” 沈安时笑道:“宫里传出来的口气也是一样,七爷这次吉人自有天相,当真应了那无知是福的话头。” 林绮听了,便瞟了林绪一眼。林绪摇手道:“我这次只咬死牙关,不说便是,况且纵儿对《皇极全舆图》本也没什么兴趣,只怕连问也不会问。”只他想起文华殿里的种种,竟又出了一身冷汗。 林纵回涵元殿时仍沉着脸,嫣然早已晓得她挨了训气不顺,见她一脸隐隐怒气进来,便婉言劝解。 林纵却只默不作声,良久,方撂出一句:“我知道大哥是为我好,可在这京里,哪有我作缩头乌龟的份?” “既然知道都是为七爷好,便不该生气。七爷为了拉拢太子替人出头,固然没错,只是秦王——” “我只要扯太子做个遮掩,”林纵神色稍缓,“太子毕竟是太子,皇伯父只他一子,大位怎么看都是他的,跑不到他人怀里。”她稍一沉吟,突然决然道,“我不学皇伯父,可如今也不想学父王。” 嫣然稍一蹙眉,却见林安送了柄如意进来,明黄的缎子衬着,宝光流溢,林纵取在手里,眉头紧锁,咬着牙再不说话。 过了片刻,她突然道:“嫣然,你可听说过《皇极全舆图》的拓本?” 嫣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流言,心里一紧,方要岔开话题,林纵已道:“那拓本和那原图极其相似,只多了几个字。” “我确实听过,是昔日楚王血书,如果我不曾记错,那该是‘最可惜,如此江山’七个字。” 林纵面露惊讶,嫣然道:“昔年父侯便是亲自护送此图回京的人之一。虽是可惜,但分合成败俱是天数,不必徒自感伤了。” 林纵听出她劝慰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父王当日朝廷上败与萧逸,心怀怨望,睹物伤情,这也是常理。只是你不知道,其实父王在屏风上,漏题了几个字。” 嫣然略感惊奇,不觉便道:“哪几个?” 林纵把玩着手里的如意,一脸漫不经心:“让我想想——这屋里当真炭气太重了,熏得人发晕。” 她起身把门帘挑起,散散漫漫踱出门去,立在廊下,抬头看月华如水,回头对嫣然笑笑,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朗声诵道:“吾生已矣,最可惜,如此江山——拍断阑干!”手底略一用力,那柄御赐的如意正击在栏杆上,啪的一声,登时粉碎。 生在帝王家,最悲哀的,不是身不由己钩心斗角,不是存亡难料成败无常,却是望着那万里锦绣江山,空有一腔热血,一身才华,饶是志比天高,也被那道栏杆硬生生拦着,眼睁睁看着,再也伸不得手,脱不开身,只看着他人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展不得自己心中那一番抱负。 眼前山河未复,胸中壮志未酬,却只能弃了金戈铁马,对着美人醇酒,坐看青丝成雪,让人如何不叹一声:“如此江山——拍断阑干!” 嫣然立在屋里,心底豁然明白,半天作声不得。眼前林纵立在月下,身子虽是依旧挺拔,却微微颤抖,透着七分骄傲三分脆弱,她想着她原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性子,却不得不整日笑脸迎人委曲求全,想着她在宫里应承嘻笑,面上看着虽是一如往日飞扬挑脱风光无限,心里其实却鲜血淋漓无处可诉,明知林纵此时的心思,明知自己不该留下,该装作视而不见,该替她掩饰遮盖,可看着这背影,却怎么也移不开眼,迈不得步,心底半是痛楚半是怜惜——这一夜,林纵在廊下从二更直站到五更,她立在屋里,竟也从二更陪到了五更。 第三十一章 萧逸 上 第二日清晨林绮到明德门候见,刚刚辰正一刻光景,己先有两个人跪在那里。林绮见一个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徐闻,另一个不认得,套着崭新的一等轻车都尉服色,年纪只比林绪略大一些,跪在寒风里,一脸肃穆,身子微微发抖,他方要上前搭话,潘智和从值房里迎出来,笑道:“晋王爷,皇上今日礼佛,再有半个时辰才能下来,要不,您先在这屋里暖和暖和?咱家今天刚让猴崽子们把今年的雨前沏上,您不赏这个脸?” 林绮微微一笑:“公公好不容易舍得拿些好茶叶出来,我怎么能不尝尝?——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两位大人也在这里,你怎么也不请上他们,就那么舍不得?” 潘智和脸略略一红:“咱家面薄,请不动两位菩萨。” “那你看着我替你请。”林绮见二人一脸正色,心底明白,上前道,“徐大人,请吧。”说着亲手把徐闻搀起来,劝道,“现下天寒地冻,徐大人虽是忠心可嘉,但冻坏了身子,传出去,岂不是有伤皇上的爱贤之名?”又回顾林经,“还不帮我扶一把?” 徐闻还欲推辞,可一则林绮说得入理,二则自己己经冻得僵木,也怕召见时君前失仪,便半推半就进了值房。几人一进门就觉暖气扑面,周身一畅,屋里甚是洁净,角落里座着个茶炉,两个眉目清秀的小内侍正在看火,见他们进来,忙拿了茶具,一人一杯捧到面前。 林经喝了一口觉着滋味鲜浓,和往日茶楼里喝的有天壤之别,心中甚是感激,方对潘智和展颜一笑,林绮已赞道:“几日不见,你这几个小猢狲手艺比得上沈家了。” 潘智和喜上眉梢,连连谦让:“论茶道,咱家哪里比得上吏部沈大人?”又问二人,“不知徐大人和四爷觉着如何?” 林经忙欠身道:“公公的茶,自然是好。”徐闻却皱着眉,半天方说了个“好”字。 林绮又说了几句闲话,一个小内侍跑进来禀报:“皇上下来了,正在清和殿,传三位大人。” 徐闻立起身,振衣正冠,便向外走。林经对着潘智和一拱手,也出了门。林绮慢慢品茶,赞道:“公公今天这茶当真泡出味来了。”他放下茶盏,对潘智和笑道:“那人是个寒门书生,又在翰林院呆得久了,有些痰气,公公别理他。” 潘智和尴尬一笑:“皇上如今对这种人可是赏识得很哪,只怕他一进去,不是太子太傅便是学差,咱家怎么敢惹,就是有气,也得看着晋王爷的面子不是?” 林绮含笑点头,挑帘而出,三人一起沿着长街进了清和殿。林御刚刚礼佛出来,正立在屏风前赏画,听得声音头也不抬道:“免礼。” 林绮林经依言起身,徐闻却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才起身肃立。 林御听得声音,回头一看,微微一笑,负手行到锦榻前坐下:“你是嘉佑四年的探花吧?分了翰林院,十年才到侍读,也实在难为你。”他见徐闻脸涨得通红,抬手道,“朕也知道,你才华是有的,只是太过刚直,此次文华殿策论,便可见一斑,朕到现在即位近二十年,年年比试,只有这一次的魁首是名副其实啊。” 徐闻眼里泛上泪来,跪倒叩头:“得陛下此言,臣必定兢兢业业,不敢有失。” “你人品才华都甚好,太子年轻,正需要像你这么个人去匡正得失——原来的太子少傅苏定一昨天晚上报了病休,朕补升你做詹事府詹事,加太子少傅衔,明天就到东宫去当值吧。” 他眼见着徐闻谢恩,又笑着对林经道:“都是一家人,也不必拘束,叫你来也没别的话,朕本来打算让你做个侍卫,太子昨天和朕提起你的时候,意思十分爱惜,朕想你们都是年轻人,在一起也比在朕跟前松快些,就给你个东宫侍读吧,进上直卫游击,领中书省行走,昨天赏的轻车都尉,晋为轻骑都尉,轻车都尉的衔给你弟弟——你家境差,多领几个衔,户部和光禄寺也好周济些。” 林经身子一颤,跪下谢恩,眼圈竟也红了。 等二人退出,林御方从榻上起身,指着屏风对林绮笑道:“这是这次文华殿呈上来的书画,朕看比前几年都强得多。绩儿的工笔花鸟甚好,但略显小气,不似天家子弟,缃儿的水墨气势也好,就是太粗了经不得琢磨。倒是这一幅,”他微微一笑,“经儿画的好,笔力风骨都有,纵儿题的也好,虽简单,却真是珠联璧合,天衣无缝。” “都是经儿画得好,七弟不懂事,擅自污人画卷,侄儿已经教训过她了。” 林御哈哈大笑,在殿里来回踱了几步道:“你这孩子做事老成稳重,朕很赏识,可也太过小心了!纵儿虽有些意气浮躁,朕倒是看她聪敏机变,是个可造之材,你也别把她拘得太紧。朕往常听人说纵儿绪儿在楚京是天不怕地不怕,到了自己伯父身边,就唯唯诺诺,束手束脚,不是生分了么?听说绪儿弓马骑射是好的,冬狩的时候,你把他也一并带上。” 林绮含笑答应,又道:“纵儿绪儿二人是太放纵了些,也因我和三伯父太过娇惯,京里不比外省,万人仰望,不管束严些,怕惹出事来,污了皇伯父的脸面。” “我看着纵儿不是不知礼,况且你在她身边,朕信得及。”林御略一沉吟,“绶儿性子温和,就是太过文弱,你让绪儿和他多亲近些,彼此都磨磨性子,取长补短,也就是了,他以前不就是东宫侍读么?” 林绮替林绪谢了恩,告辞出来。林御见他退出去,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一口气,才道:“服侍朕更衣,传右相王庭赞,礼部尚书翟文秀,礼部侍郎萧伯侯。” 第三十二章 萧逸 下 等这几个人把冬狩的各项安排一一向林御禀报完毕,己经过了午时。萧伯侯从宫里退出来,便径直向靖安坊来。轿子穿过三条窄街,在一扇朱门前停住,萧伯侯下了轿,到了东角门,几个看门的正在玩叶子牌,年轻的听见声音头也不抬:“不是说了么?相爷身子不舒坦,这几天闭门谢——” “二爷!”年长的一抬头,忙丢了牌起身叩头,“您怎么——” “三叔闭门谢客,连我都拒?张头儿,你这年纪大了,胆子也大了,不怕你们府上那个冷管家了?” “小的,小的们一时无聊手痒,玩上几把,不想就怠慢了二爷,大人不计小人过,二爷可得多担待,要不——” “行了行了,谁不知道你这点脾性?我只不说就是。”萧伯侯哈哈一笑,便向里走。张头儿一路陪着笑把他一直送到二门口,见管家萧忠过来,才退到一边不言语。 萧忠却是不苟言笑,淡淡道:“老爷吩咐了,让二爷来了就到书房。”说着便引路。萧伯侯也就敛了笑意,必恭必敬跟在后面。 萧逸正一手拿着份军报一手比着安州地图端详,见他进来,也不理会。 萧伯侯先行了个礼,方起身道:“今年冬狩比往年改了两项,一是行猎和阅兵改由太子代天子行事,皇上留在行在,二是今年特旨,年满十六的闲散宗室,虽未封爵,也须参加。” “今年楚王世子位次列在第几?” “第四,原是第七,皇上特地改在太子之下——今年皇上对楚王府,可是格外的开恩哪。” 萧逸微微一笑:“你以为这君恩是这么好受的?”他到案前在军报上写了几个字,递给萧忠,“把它和其他奏章一起,交给齐先生誊清了,送到兵部。这几日我闭门谢客,一直不曾看到那小世子的模样,皇上不是把策论和书画都传出来看了么,右相和其他人什么口气?六部里都怎么说?” “没什么话,这次楚王世子不是交了两份白卷么?现在宫里宫外都和皇上一个口气,小时了了,大时未必佳,虽是聪明,太过浮躁。” “你自己呢?” “侄儿忙着筹备冬狩,无暇分心,想来,想来众口一词,必定是对的。” 萧逸叹了口气:“你可知道三叔为什么连那么荒唐的老四都放了外任,却把你只放在身边做一个有名无实的侍郎?伯侯,你和三叔说实话,你怨不怨?” “侄儿不敢。”萧伯侯一凛,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四弟面上荒唐,心底自有分寸,侄儿远不及他。” “无论你这话是真是假,却也说对了一半。你和老四都是表里不一,老四外粗内细,你却是外谦内骄!”萧逸冷冷一笑,“你当我不知道你在外面仗着我的势,趾高气扬,不把别人看在眼里么?我为什么硬让你兼一个东宫侍读的职位?你贪图在六部里人人让着你,捧着你,以为东宫那里没什么想头,十天半月也不去一趟——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冬狩,你以为得了这差使,把朝局就一眼看清了?这不过是个面,平时那些你瞧不上眼的鸡毛蒜皮才是里,没有里,哪有面?!” 他见萧伯侯一味叩头,略平了气,道:“皇上为什么把苏定一免了职,为什么把徐闻,林经派到东宫去,你明白么?” “苏定一污了《皇极全舆图》,犯了大不敬之罪,调那两个人,自然为的是给太子添个臂膀。” “那把林绪也调进去呢?难道是为了让晋王楚王在东宫也有个照应?!” “这——” 萧逸见萧伯侯半是忧惧半是羞愧,气消了些,道:“起来坐着吧。”待他坐定,便道,“皇上这一年来为什么事事把太子放在身边?就是因为他身体渐差,怕天年不永。先调了新近的文武进士,几个中书舍人,又把徐闻林经这样的人调进东宫,就是为了给太子建个班底,自己有个万一,太子对国政也不至于无从着手。皇上想让晋王自立门户,分楚王的势,才把林绪也送进东宫,一方面笼络,一方面也是防着晋王。现在朝廷上的争,不过是一朝一夕立竿见影,而东宫里的争,一胜一负就是今后几年几十年啊。” 萧伯侯连连点头:“侄儿知道了,侄儿明日便去给太子请安侍读。” “这才对。”萧逸脸上神色和缓,又叹道:“这京城,向来是楚王的忌讳,可这次觐见,他竟不能成行,不得不把还不曾经事的世子送进京来,看来他自己身子也不济事了,想起旧年在军中,我们连天连夜奔袭突厥,三天三夜不合眼仍是精神抖擞,提笔军报奏章立就——实在是岁月不饶人啊。” “那不是正好应了三叔的愿?” 萧逸略一皱眉:“我知道你傲性,又仗着自己聪明,逢谁都有三分看不起。我如今只给你立一条,碰见晋王,要小心恭谨;碰见楚王世子,要万分小心恭谨,记得住么?” “泾州赈粮一案,晋王名扬天下,”萧伯侯犹豫,“连蒋守闻那么伶俐的人,在泾州也步步小心,我自然要仔细应付,可楚王世子,才十五岁,少不更事——” “你别忘了,当今的晋王,也是楚王教出来的!”萧逸沉了脸,“你还记得当年的楚王世子么?风采照人,锋芒毕露,连从不敢多说一句话的魏王都在皇上面前夸了一句——‘真乃我大齐的千里驹’!你真以为楚王这些年,诗酒自娱,什么都不顾?他不顾朝廷,不顾楚京,难道连自己的子孙都不顾?别的不说,你见过那林纵,觉得她气度如何?” “自然不同凡响。但侄儿想,她自幼养尊处优,又是个女子,自然皮相好些。” “观人相貌,就知三分性情。这几天,有几十个官私下拜望我,提起她,都说不愧是龙子凤孙,气度不凡。你若还记得起那林绡的模样气度,就该知她不是寻常的绣花枕头!再说这文华殿比试,第一场她确是交了白卷,第二场,她借着打抱不平,一则显了自己能耐,压那些骄横子弟的气焰,二是笼络那些破落宗室子弟,三则给太子一个交待,免得他觉着自己不识抬举,这么一番心机,连皇上都心惊之下把《皇极全舆图》搬出来试探,你就一句事忙,无暇细想?把这事放在一边,你看她进京不过六天,与太子相交不过五日,太子就肯为她掩了《皇极全舆图》上的楚王题字,就该知道,这人不是普通人物!你看她在昭乾殿上的说辞,是何等敏捷机变,之后皇上褒奖,她在光禄寺宴上又是何等谦和谨慎,猝然临变,不惊不惧,临时加恩,不喜反警,我看你历练了这么久也未必赶得及,且皇上对她竟还不曾起铲除之心,这样的人,你只给了少不更事四个字——伯侯啊,你这考语是不是太苛了?!” 萧伯侯恍然明白,看着萧逸,手里捏着茶盏,只觉背后竟是一阵冷汗。 第三十三章 真意 他从书房告退出来,方走了几步,一个书生迎面而来,三十多岁,白净面皮,一双细目总是半开半闭——正是萧逸的头号幕僚齐玄。 萧伯侯忙上前笑道:“我府里新得了本好棋谱,先生什么时候得闲,去瞧一眼?” 齐玄一指身后小厮手里抱着的文书匣子:“二爷当真清雅,奈何齐某俗务缠身,只好望棋谱而兴叹矣!” “那还不容易,我明天就打发人送过来。”萧伯侯轻咳一声,“如今我忙冬狩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周围的人也顾不过来,多有失礼,您帮我带句话,若有谁瞧着我不顺,只管直接到我府里说我的不是,我必定受教承情,三叔这会儿也忙,别拿这些小事烦他老人家的心。” “这一次,倒不是谁在相爷面前说了什么,”齐玄眼睛眯成一条缝,“昨天军报,寇安国在凉州实行屯田,颇见成效,皇上己经下旨嘉奖,相爷心里自然有些不快。” 寇安国是楚王旧部,如今官居凉州节度使——萧伯侯闻言皱眉,却听齐玄又道,“再告诉二爷一句话,昨天四爷来信,他三年任满,吏部评了卓异,过了冬狩,也要进京述职了。” 萧伯侯眉头锁得更紧,良久叹了一声告辞,却不从正门出,到东角门又和张头儿说了几句闲话,赏了他些散碎银子,才坐轿回府。 第二日,腊月十六,正是户部给京官发冰炭敬的日子,林纵被林绮带到户部支应了一整天,近黄昏时候回府,一进门就见林绪悠哉游哉坐在座上和沈安时一起品茶,不由得一怔:“三哥不是进了东宫陪读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那徐翰林讲什么不好,偏偏讲《礼记》,那是人能听的么?我借着要考六艺的名头,早早就溜回来了。”林绪见林绮脸色沉了下来,忙又道,“今天有件稀罕事——礼部的那个侍郎萧伯侯今天竟也到东宫去了,难不成萧家把主意也打到太子身上了?” 林绮略一皱眉,稍稍一想,眉宇便重又舒展开来:“此人虽有三分聪明,却轻率浮躁,若萧逸有此意,断不会只用此人,想来应是见皇伯父近来身子不好,为日后未雨绸缪吧?” “王爷此言透彻。”沈安时颔首,“可惜他得罪了王家,皇后怎么能让太子站到他一边去?” 林纵皱眉沉思,半晌方道:“我这几日也去了几趟部里,闻听萧伯侯此人虽是傲气,却也有几分才气,怎么大哥只给这么个评语?” “七爷是被他面上给唬住了,你初来京城,不知他底细。”沈安时笑道,“此人乃是萧相大哥萧远长子,听说在萧相贫寒时和他颇受了些苦,故此萧相平时多护着他,部里也都捧着他些,但凡有些光鲜的差使便都分他一份,才气也有,可这么十几年顺顺当当下来,添了傲气,这才气也就给毁了。” “话虽如此,但既是萧家的人,便不可轻视,我看你们两个比他还浮躁些,日后须当心,知道么?” 林绪笑笑答应,林纵却又想了半晌,眉头一展:“添了傲气,才气也就给毁了——沈先生这话说得好,”说着竟亲自捧了杯茶给沈安时,“我如今才明白父王派我入京的真意——受教了!” 沈安时一怔,笑道:“这茶臣可收不得。”他见林纵眉梢挑了起来,笑着解释,“今日可是作尾牙的日子,七爷是臣的东家,我喝了这茶,明年岂不是来不得府上了么?” 林纵方才想起民间商家借着年尾聚宴奉茶次序解雇伙计的旧例来,也不由得一笑。 林绪也笑道:“若纵儿真有此意,只怕叔父便要即刻进京了——闯出这么大的祸来,他老人家还不急?” “父王正怕我不闯祸,”林纵却扬眉一笑,眉目间神采流动,“好不容易来这京城一趟,竟哪里也不曾好好看看——大哥,明天起我就告假,三哥,你路熟,明日起我们二人便在这京城好好逛逛如何?” 林绮还有几分疑虑,却见沈安时笑着点头,他记起林衍的吩咐,便也点了头,只又把这二人好好叮嘱了一番。 等他与沈安时一起出来,犹不放心:“我临行前,叔父叮嘱我,逢有疑难,可问先生,纵儿年纪尚小,绪儿性情暴躁,万一——” “三爷是个磊落性子,瞧着性急,心底里良善,逢事光明正大,占着理字,虽险无妨;七爷臣虽见得少些,但臣却觉她看着年少好胜,其实内里心细如发,机警过人,也必定没什么大碍。” “绪儿倒是还好,只要我叮嘱他几句,他不敢不听。”林绮轻叹一声,“先生不知纵儿脾气——以前每次她闯下祸来,虽然看上去都是些可笑可气的举动,被她一讲,便自有一番道理,连王叔也驳不倒。这几年她心思越来越细密,更让人猜不透——王叔迟迟不肯让她理事,便是怕她闯出天大的祸来,不好收场。如今京里这样局势,若当真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王叔交待?” “老王爷也是时日无多了罢?”沈安时听着渐渐脸上收了笑容,沉吟半晌,“与其等七爷在日后闯出天大的祸来,倒不如趁着老王爷尚有余力收拾残局,让七爷一试——臣如今倒放心了许多——王爷知道老王爷还不曾袭爵的时候,有人给他相面,得了个什么话?” “什么话?” “不是建功立业,位极人臣,便是倾国败家,不得善终,”沈安时见林绮一惊,拈须一笑,“老王爷当时听了非但不怒,反而大喜,说自古只有两种人可以名登青史,不是流芳千古,便是遗臭万年,如今他无论成败,注定在史册上有一席之地,如何不喜?” “这竟是王叔说过的话?”林绮想着林衍平日温和稳重心事重重的模样,心里颇觉有几分怪异,皱眉苦笑道,“如此说来,纵儿倒是和王叔一个性子。” “我观七爷,比老王爷当年似乎还胜一筹。此一步棋,如今看来是险棋,到底是好棋还是败招,王爷暂时就按下心来等等看罢!就是三爷,我看王爷也不必拘着——等三爷过了六艺,便也要袭爵理事了,到时谁能象王爷一般天天叮嘱着?” “也罢。”林绮又轻叹一声,便点了头,只这一夜,他眉头却一直紧锁,怎么也舒展不开。 第三十四章 可杀 第二日,林绪到东宫告了假,便和林纵每日闲游。二人都是好动的性子,数日功夫,便把京里摸了个熟透。这一天,二人在双桥坊逛了半日,挑了些古董首饰,近午时正欲回府,林绪却突然想起附近一个所在,便转向兴善坊来。 京里有句俗话,“必得老酒,景德硝肉,秦门素饮,春点玉楼”,便是指得京城里有名的四样吃食,兴善坊必得居的老酒,积庆坊景德居的卤味,东正门口秦家酒店的素菜,常安坊春玉楼的点心,谓之“京城四绝”。后三样林纵早己尝过,只她素不善饮,对这必得居总是兴趣缺缺,此时见林绪兴致颇高,也动了心,便不推辞。 此时正是饭口,必得居前的伙计忙得四脚朝天,见二人带着小厮过来,看架势知道是个有来头的主顾,抽身上来好一阵殷勤。二人进了大堂,林纵一见人头攒动便皱眉,伙计忙陪笑脸:“这会儿正是饭口,客官包涵些——要不,三楼雅座还有个空座,只被人订了,说好巳时便过来,到这时候人还没到,怕是被事绊住了不得抽腿,只是——” 林绪不待他说完,转身便向楼上走,林纵也随了上去,那小二还待要说,林安把一锭银子丢给他,笑道:“行了行了,你们那点套路我还不知道?——正主儿来了,我们不让你为难就是——只管把拿手的酒菜上来,余下的全赏你了!”说着也上了楼梯。 几人上了三楼,却是被黑漆座大理石屏风隔出来的七八间雅座,屏风上是京城春满十景,疏朗有致,西边这幅天街垂柳边虽也贴了红签,帘子却卷着不曾放下。林安林和忙上前放了帘子,伺候二人入座。不多时,酒菜上桌,二人对饮。林纵酒量甚浅,喝了几盏,便停了杯,看着林绪一杯连着一杯,虽自己不得尽兴,却也觉着痛快。 二人兴致正浓,忽听一阵脚步声,几个人上得楼来,伙计求告声一路入耳:“杜爷,小的万没想到,杜爷多包涵——” 林绪沉下脸,方放下酒盏,门帘一动,已有人挑帘而入。青年不过二十一二岁模样,锦衣华服,旁边小厮捧着件雪白狐皮大氅,见了二人,拱手笑道:“二位好兴致——相逢不如偶遇,可否容杜某在此插足?” 林绪见伙计一脸尴尬,已然明白,也起身拱手:“对不住,我二人却是鹊巢鸠占了,阁下若有兴致,自当请便。” 那人一笑,进来坐在林纵下手,一招手,三个伙计进门,一个摆上几碟小菜,两个抬了坛状元红进来,放在桌旁。那人瞟了一眼林绪桌上酒盏,又笑道:“阁下这喝法,未免太过文气。” 这话正对了林绪脾气,他登时便心花怒放,令伙计送来两个海碗,那人抢先捞起一个,倒了一碗笑道:“此次算是杜某迟了,先自罚一杯。”说着便一饮而尽。林绪朗声一笑,也斟了一碗道:“我便陪你一杯。”也是一饮而尽。 二人一来一往,不多时,两坛酒俱见了底。那人把碗里酒一气饮干,见林绪也若无其事,大笑道:“杜某遇了对手!在下嘉州杜隐,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姓林行三,直叫林三便是。”林绪略带醉意,指定林纵道,“这是舍弟,排行第七,她人瞧着小些,心气可高,能耐也比我出息些——称她一句‘七爷’,也不算委屈你。” 林纵微微一笑:“三哥怎么说这等话——既是兄弟,自然一般排辈,哪有两家称呼的道理?杜先生前程无量,只称我林七便好。”她见杜隐一愣,又道,“我拜读了先生春闱策论,当真字字珠玑,一赞三叹。”言毕起身亲自斟了一碗酒,递到杜隐手上,“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杜隐心中暗惊,凝神打量林纵,见她年少,又有几分不信,淡淡道:“七爷还记得杜某的拙作?” “若我记得不错,先生策论名为‘治平策’,”林纵道,“只是名为治平,实隐杀伐,不知此言得否?” 她话音方落,杜隐长笑一声,把手中酒一饮而尽,朗声笑道:“不想今日杜某当真交了两个朋友,一为酒友,一为文友,快哉!” 三人又喝了半晌,俱有了几分醉意,杜隐上了酒兴,谈吐也渐渐多了几分狂气,他听林纵谈到如今朝政,便笑道:“你可知如今当朝第一可杀之人是谁?” “若论起可杀,先生所指,若不是此朝第一贪官,便必是这朝中第一当权之人。” 杜隐大笑:“我大齐朝中,第一不该杀者,便是嘉州的楚王爷;可第一该杀者,却也是他!”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林绪酒惊醒了大半,一股怒气窜上来,方要发作,却见林纵安稳正坐,对他丢了个眼色,含笑问杜隐道:“不知先生此言,有何依据?” “我大齐空占中原膏腴之地,南有长江天险,西邻陈国积弱,实乃霸业之基,可这几十年来非但寸土未得,却对着东胡突厥此等小辈如此屈身事下,何也?”杜隐正色道,“只为外有四镇,内有藩王,朝廷空有其名,兵权不统,赋税不一,每欲举兵,藩镇为保私利,往往从中阻挠,以至自仁宗之后,各帝励精图治,仍一事无成。故此,欲成霸业,必先削藩撤镇,此为我大齐第一要务。可先帝虽穷一生之力,削了藩王护卫,无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杜某不才,幼时也曾遍历十三州,今我朝分封五王,魏王垂垂老矣,秦王骄奢淫逸,梁王新丧,遗子尚在襁褓之中——此皆或可一除,唯有楚王,论贤明,外讨突厥,内建楚京,功绩虽是第一;但他外结良将,内积粮帛,若今上欲行削藩之举,他便是第一障碍,岂不是第一该杀之人?” “难道楚王便一丝好处也没?” “若今上能驾驭此等人才,出为将,入为相,也是我大齐造化。可我入京所见,”杜隐苦笑,“功高震主,也是常理。” “楚王那些功劳已是明日黄花,算不得什么功高震主。”林纵微微一笑,“先生高见,令人钦佩,在下还想多问一句——那楚王世子如今新至京城,先生既是自楚京来,可听过那人什么传闻么?” 第三十五章 流言 “杜某与她不过一面之缘,其余都是些散碎传闻——谣言止于智者,不谈为好。” 林纵听他语气吞吐,便不追问,把玩着手里酒盏,停了一刻又问:“我和三哥这两天才到京城,向来只听说楚王世子骄纵,京城人不是早听惯了么,怎么又闹得满城风雨?难不成这小世子在京里也敢横行?” 她话一出口,林安林和脸色顿时大变,方欲拦阻,杜隐已道:“听你这语气,倒真是初到京城没多少日子的人——那楚王世子虽是骄纵,可眼下她身在天子脚下,怎会胡来?如今的流言,只用四个字就可以括之——” 林绪略一倾身:“哪四个字?” “假凤虚凰!” 这四个字一出,屋里人俱变了脸。须知齐国礼法虽不比江南晋人繁琐,却也不似胡人般开放,尤其京城地处南方,比嘉州更严整,这假凤虚凰的名声,放在个女子头上,说出去比那青楼女子还低三分,叫人如何不怒?林绪把酒盏拍在桌上,眼里出火,忽然一个伙计挑帘进门,先是团团一揖,对着杜隐道:“杜爷,有位姓秦的小爷找您呢。” 杜隐一怔,告罪离座。 林绪狠狠出了一口长气:“当真混帐!” 林纵咬着牙微微一笑:“杜先生说得好,谣言止于智者,三哥也不必动气。”她瞟了林安林和一眼,“只是我倒不知道你们两个人什么时候能耐大有长进了,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林安见林纵脸上虽是挂着笑,可捏着酒盏的手指暗自用力,已然泛白,知这主子当真恼了,狠劲上来,却反不是雷霆霹雳一顿发作,忙禀道:“这,这却是晋,大爷的安排——七爷和三爷何等尊贵,听了也不过是污了耳朵——” “罗嗦什么,只管讲就是了!”林绪勃然道。 林和见自己主子也动了火,只得细细把京里的流言讲了一遍,无非是些林纵嫣然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的闲话,他原是个老实人,不似林安滑头,此刻便原原本本一五一十讲出来,见林绪越听脸色越青,又被林安暗地里碰了一下,忙草草煞住尾:“小的,小的,只知道这么多,余下若还有些什么——”便拿眼睛瞟林安。 林安见林纵眼光冷冷扫来,心里对林和一通埋怨,脸上赔笑道:“小的也只知道这么多——才起这些话的时候,大爷就先封了全府人的口,小的又整日跟在七爷身边,便是想替七爷打探,也得小的有功夫,其他人肯告诉才行不是?”他见林纵眼光还不肯放松,又辩解道,“府里人个个都不糊涂——小的也常见西暖阁里的主子,若是有人告诉小的这些混话,万一在主子面前漏了一句半句,谁担得起?” “也罢。”林纵道,“横竖不过这些话头就是了——三哥,这话听着倒像宫中口气,莫不是——” “其他人没这么下作,必是秦王府的人无疑了。”林绪狠狠一笑,“你只放心看着——冬狩时林绣那小子讨不得好处去。” 林纵冷笑一声,对着战战兢兢的两人道:“此事就此作罢——你们一字也别说,连大哥嫣然在内,知道么?” 她和林绪又闷闷坐了一刻,只听脚步声响,杜隐重新上得楼来,却颇有兴致,见屋里气氛沉闷,怔了一怔,林绪先笑道:“老兄不在,老七又不是能喝酒的,连喝酒的性气都减了!” 杜隐大笑,令身边伙计把一坛酒抬进来:“我与三爷真是相见恨晚——只时不凑巧,如今杜某有事要先行一步,便以此酒赔罪,来日再叙罢!”他把酒坛提起,拍开封口,提坛便饮,连饮几口,见这坛里剩下约有一半,便向林绪递来。林绪接过来,也是就着坛口,三五口不歇气饮干,却把坛子口对着杜隐一照——二人彼此对视一眼,朗声一笑。 林纵林绪一直把杜隐送出必得居门口,林绪带了几分醉意,回身上楼梯,忽听头上有人叫嚷,也是带着醉意,却隐隐有“假凤虚凰”的字眼,心头怒火陡起,紧几步上楼,恰那两人从东边雅间出来,两下里正打了个照面。 两人一个三十余岁年纪,黑眉细目,略有薄须,林绪也曾见过,正是萧逸的门生,户部侍郎李景;另一个一身锦袍,眉目俊秀,一双凤眼眼角斜斜上挑,不是柳倾斛是谁?只他此刻面带桃花,身形略有些摇晃,想是醉意深了,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理人,倒是扶着他的李景,见了林绪,脸上便是一惊。 林纵也见到两人,先是一怔,继而微微一笑:“二位大人幸会。” “三爷,世子爷,幸会,”李景陪笑道,“柳大人醉得深了,有失礼数,待他酒醒,下官必定和他到府上赔罪。” “柳大人果真醉得深了,”林纵踱过来,打量柳倾斛道,“赔礼倒也不必。” 她正说着,柳倾斛忽然伸手便拢她肩头,口里喃喃道:“嫣然——” 众人俱是脸色大变,林纵一闪身躲开,脸上笑容丝毫未变,客客气气道:“柳兄打算对嫣然说些什么?” 柳倾斛眼中迷离,望着林纵苦涩一笑:“嫣然,我不曾想到,你,你竟然也是假凤虚凰之辈——” 李景吓得放了手,躲开身一径看着林绪。林绪待要上前圆场,林纵已笑如春风地道:“柳大人这心思可当真?” 她见柳倾斛点头,上前一手扶定,低声轻轻道:“嫣然有句话要我告诉你。” 柳倾斛人凑过来,朦胧间只听一句“我只为嫣然打你”,还不曾明白过来,林纵抬手便是一个巴掌,他人本就醉了,又无防范,被打的一晃,林纵又是一脚,正蹬在他小腹上,整个人向后摔去,恰恰跌进一道帘子,撞倒了酒桌,满桌杯碟一股脑翻了下来,登时便是一身油渍淋漓。 满楼人都惊得呆了。李景好半天缓过神来,疾步上前把柳倾斛扶起,见他双手捂着小腹,面色青白,汗珠顺着额角滚滚而下,一时之间话都说不出来,又急又气,夹着惊怕,抬头看林纵依旧立在原地,从袖里抽了块丝绢擦了擦手,信手丢在楼板上,盯着柳倾斛微微冷笑,竟似分毫没把人看在眼里,暗地里倒吸一口凉气,心道:“好狠的小王爷!” 林绪回过神也是大惊失色,他亲自上前探看,见柳倾斛挨了一刻疼痛稍减便缓过神来,料定并无大碍,叫伙计雇了顶驮轿,请了个郎中随着,令林和林安一路把二人送回府去,又拿银子付了酒菜钱,赔了家什,方才松了口气,对林纵斥道:“纵儿!你怎么——” “此事我自有分寸。”林纵脸上气色渐渐平复,“如今天也晚了,三哥不回府?” “别打岔!”林绪随着林纵翻身上马,继续斥道,“柳倾斛言语举动有失分寸,但也不该挨打,这流言满京城都是,难道你一个一个的教训?别忘了,他是内阁里的红人!——纵儿,你这一次,可是大大的理亏了!” “理亏?”林纵又是一声冷笑,“三哥——我不仅打那柳倾斛,还要让他谢我!” 第三十六章 柳倾斛 二人还不曾到府门林绮就己知道事情经过,少不得把二人又训斥一番,好在林和林安回报柳倾斛只是些皮肉之伤,并无大碍,林绮才平下气吩咐:“昨天凉州那些人送来几幅画,纵儿,你挑一副,一会儿亲自给柳大人送去,登门道歉,知道么?” 他见林纵不应,又道:“我知道你自以为有理,可你说他言词举动无礼,可有对证没有?况且酒楼上醉酒失态本是常事,倒是你,你,”林绮压了压怒气,“纵儿,柳倾斛是中书行走,日日在皇伯父身边承旨拟诏,正是得意时候,若他弹劾你个当众殴打朝廷命官,他不过是个酒后失仪,小小处分,你若是轻说算是年少轻狂,不识大体,重了便是藐视朝廷礼法——如今皇伯父满心思都是削藩,你还怕萧逸找不到由头对付你么?再退一万步,他不生事,可满朝野传扬出去,众口烁金,你不要楚王府的名声了?” 林纵听了半晌,见林绪也被林绮说得脸色沉重起来,起身道:“大哥教训得极是。事不宜迟,我现下便去,还不成么?” 她随手挑了幅条幅,领着林安出了二门,恰好碰见沈安时进来,迎面笑道:“七爷如今真是名动京城了——沈某钦佩之至。” “先生莫打趣,”林纵道,“我如今正要给人赔礼去,可没什么好心绪。” “柳大人出身寒门,虽有才华,度量却不宽宏,七爷的礼他未必肯受——七爷主意虽好,却须小心他背后衔怨。” “多谢先生教诲。”林纵略一怔,便带着林安转身去了。 “部里怎么说?”沈安时一进正厅,林绮便迫不及待地问。 “都是些闲话,没甚要紧——倒是宫里先透出话来了。按理也没这么快,事有凑巧——太子少傅徐大人正从那街上过,进宫时就顺便禀了皇上,那些御史,只怕还在家里忙着起草奏折呢!臣就是为了查证这件事,才来晚了。徐大人弹劾了七爷一番,皇上听完,只回了一句话,”沈安时语气一沉,一字一字道,“‘楚王世子年少浮躁,虽不可取,但生性聪明,稍加拂拭,或许也是块材料’。” 林绮心中石头终于落地,与沈安时相对望了一眼,一同莞尔。林绪想了一刻,也笑道:“大哥和沈先生,喜的是这‘浮躁’二字?” “三弟也长进了!”林绮一笑便收住,正色教训,“果然你不过是不肯细思罢了,日后事事都须多想些,把这莽撞脾气改一改,知道么?” 林绪愁眉苦脸应了一声,转道:“大哥既然知道事情如此,怎么还把纵儿训得那么凶?” “她遇事比你还胆大三分,我若夸她,日后岂不是更放纵?皇伯父虽对她放了三分心下来,可君心难测,难保他日后不改了口气。何况此事纵儿原本有错,你二人误打误撞罢了,我夸什么,夸你们运气好?” “也未必是误打误撞,”沈安时见林绪一脸不自在,忙打圆场,“皇上为什么虽然打压七爷忌讳七爷,却引而不发,任由她和太子亲近?一是他要借着打压七爷试探老王爷有无反心,二是他要试七爷。不但试七爷,也试晋王爷,试三爷,试萧相,更试太子。如今我大齐边患甚重,北胡南晋,哪一个是好惹的?太子日后手下也得有些真才实料的人才才行。所以皇上才放了手,让这朝中的人试太子,也让太子试这满朝的人,太子能驾驭,自然好,若是皇上觉着太子不能驾驭,趁着自己尚有余力,正可一网打尽。”他目光炯炯,看着二人又道,“如今晋王爷老成稳重,皇上为了让王室与萧逸制衡,必定不动,三爷虽是武勇,根基尚浅,皇上也不以为意,只有七爷,背后靠着老王爷,根基厚,又显锋芒,初时实在险到了十分——如今倒是因祸得福,柳倾斛乃是天子近臣,品低位尊,人多巴结,万万得罪不得,七爷这么一闹,皇上必定以为她聪明太过,盛气凌人,倒显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了,这岂不是塞翁失马么?” “先生高见。”林绮对着林绪脸一沉,“你可不许再引着纵儿胡闹,免得前功尽弃,知道么?” 沈安时哈哈大笑:“王爷多虑了。三爷并非林绣之辈,况且七爷也并无胡闹的心思。今天这事我可是又找必得居的小二听了一遍——三爷,你细细想想,七爷起初若真是不想和那柳倾斛计较,为什么明知他醉了,却刻意引他说话?恕臣直言,七爷城府未必输于王爷——王爷日后大可放手任她自立,只提点几句便是了。” 林绮愕然,继而长叹:“纵儿,纵儿也懂得用心计了,当真——”他看着林纵长大,如父如兄,每日只觉她年少任性,需要自己呵护,如今却猛然间发现她早已不是那个每次挨罚时都拖着自己讨饶的孩子,心里一阵失落茫然,望着林绪叹息,“你们,你们日后自己多作些主张也好——” 林绪一怔,他日日听林绮教训,从不曾见他如此,一时眼圈也有些发酸,见沈安时含笑看着自己,又有几分不自在,想着今后终于可以少些说教,虽是件自己日日盼着的一件事,不知怎么,竟怎么也快活不起来。 柳倾斛挨的这顿打倒不甚重,只是他着实醉了,又用了些安神的药,直到申时末才醒过来,只觉头疼欲裂,口里干渴,一个小厮过来服侍他喝了水,似见过又似不曾见过,正凝神想着,突然门帘一挑,一个少年踱进来笑道:“柳大人可好些了?” 柳倾斛抬头见这人锦袍玉带,眉目清华,正是林纵,心中半惊半怒,方起身坐起,林纵已在他对面坐定,含笑道:“家兄托我送了幅董其昌的字给柳大人,我顺便过来讨谢。” “谢?”柳倾斛大笑,“臣不才,酒醉失仪,蒙世子教导,理当臣登门道谢,怎么敢劳动大驾?” “不敢当。”林纵微微一笑,“按国礼,你该弹劾我;按家礼,你如今却该谢我。” “君子爱人以德,柳某自当结草衔环,报答世子大恩。” “说得好,君子爱人以德,柳大人这句话着实说得好——我却不知道,嫣然何时得罪了表兄,让柳大人如此欲致她死地?”林纵掸掸衣衫,冷冷一笑,“你既然知道君子爱人以德,便该明白女子名节至重,可当日在酒楼之上,柳大人竟以‘假凤虚凰’四字称之,你与嫣然一处长大,难道还不知道她的人品?京里流言正盛,你是她的表兄,说出这四个字来,旁人岂不更信以为真?!” 柳倾斛听得脸色一白,他心中对流言自是百般不信,但日日听着,醋性深积,又不得发泄,只得借酒浇愁,醉得深了才说出来,醒酒后也深悔失言,但他生性傲气,面前人又是林纵,虽自知理亏,岂肯服软?他忍了好半晌,勉强一笑:“我酒后无德,愧对嫣然,可若不是世子,我表妹会被人说成这般么?!” 林纵一呆,想起这流言乃是因自己得罪林绣而起,心底痛愧,面上却一丝不露:“若是怪,柳大人也该怪那林绣下作——托大人的福,此事这京里只怕要人尽皆知了罢?” 柳倾斛一怔,方明白林纵此行用意,冷笑道:“我柳倾斛堂堂男儿,岂会计较些许小事?” “若论我本心,只怕你不递奏章上去,”林纵怒道,“不过不欲嫣然知晓罢了。”她说到“嫣然”二字,心底又是一痛,语气不觉放缓,柳倾斛听得真切,又是一声冷笑。 “你我这番心思,俱是清清楚楚,我也不必瞒什么——但与嫣然并无关系,若你敢——” “我与嫣然青梅竹马,自然信得及她。”柳倾斛恨恨道,“世子给了我句实话,我也还你一句,两不相欠——若世子当真为她好,就想法子放了她,免得她日后为难。” 林纵凝目盯着柳倾斛,半晌方道:“萧逸?” “我言尽至此。”柳倾斛冷冷一笑,“你我本就话不投机,此时也算多了——人来,送客!” 第三十七章 冬祀 林纵闷闷回府,她原料定林绮少不得还有话说,不想只草草问了几句便完事,心里觉得奇怪,看林绪也有几分不自在,更是摸不着头脑,她心里有事,也失了谈兴,还未到掌灯便回了后殿。 她问了管事,知道此时嫣然在涵元殿,心中疑惑,可一进暖阁不禁失笑——嫣然一身家常半旧素衣,伏在裱画台上,头也不抬,林纵见她起身,过去笑道:“还以为你住得惯了舍不得搬——得了张什么好画,劳动这半天?” 嫣然向案上细细看了一遍,见覆背平整,回身道:“七爷今天回来得早——这是早上四爷亲自送来的,我看这画大小,做个堂幅也好,一时技痒,莫要见笑。” 林纵见她因怕沾了浆子,只用一根乌木簪把青丝挽在脑后,虽是简单,却比往日更多几分娇俏,颊上透着薄薄一层红晕,笑靥盈盈,只觉心底热气透上来,上前道:“嫣然亭上雨,鉴止池边月,果真贴切——”恰嫣然也正要上前,二人撞在一处,嫣然一个立足不稳,林纵臂上用力一扶,正把她拢在怀里。四目相对,呼吸相侵,林纵只觉霎时胸口热气翻涌,一时手足无措。她见嫣然也正看着自己,眼里面上诚挚温柔,不由自主抬起手来,轻轻抚上嫣然的脸。掌下一片柔软,一股热气从掌心透上来,合着嫣然身上传来的隐隐幽香,直入肺腑。林纵如痴如醉,心中却隐隐泛起惊怕,不敢唐突,开口道:“你——” 嫣然却抬手覆上林纵的手,也是目不转睛看着,轻声道:“你——” 二人语音重到一处,不禁相视一笑。林纵还在贪恋,嫣然已从林纵怀里挣出来,脸上正色中带了些微红晕,若无其事地转开脸赏画。 林纵知道嫣然秉性矜持,虽不舍也不愿相强,看她此刻半窘半羞的模样,心里三分得意,五分欣喜,又有两分不忍,便也转开话题:“过两日冬狩,你留在府中必定寂寞,可要回去省亲?” 冬狩乃是国家大典,按礼袭爵的宗室子弟皆须随行,嘉和十三年时,世宗林芷怕自己宠妃在宫内寂寞,特地下旨,冬狩离京期内,妃嫔及朝贺宗亲家眷皆可请旨省亲,遂为成例。这看着虽似乎是一片好意,又言明了各府量力而行,但宫内嫔妃最重面上光鲜,为此倾家荡产的皇亲国戚也不在少数,但以定远侯家世,区区世子妃省亲自然不在话下。 嫣然浅浅一笑,低声道:“七爷作主便是。” 林纵见她唇边笑靥犹存,眉梢却染上了忧色,心底一痛,想伸手去抚,又生生忍住,只笑笑道:“回去看看也好。” 腊月二十二日,林御带着太子林绶及近亲宗室,前往雍陵行冬祀礼,除了林绮林纵等袭爵宗亲之外,又添了林绣林绪等未袭爵的年轻子弟,排场比往年大得多。林绪见林绣林绂几人身边护卫个个臂长体壮,背弓负鹰,一望而知是狩猎好手,不由得微微冷笑,见林纵眼神扫过来,按按腰间宝剑,迎着林纵点头一笑。林纵见周德威领着府中精壮侍卫随在林绪身后,便安心随在林绶身旁,凝神听礼部那篇花团锦簇的辞文。 卯正三刻,林御自正阳门起驾。除魏王等几个年老宗亲特旨乘车外,其余随行臣子俱骑马随行。林绶自幼长在深宫,早都厌烦每日对着殿阁宫墙,虽不擅骑术,此刻兴致却极高。他见一路上黄缎锦障围得严严实实,略有些不快,在马上极力四顾,忽见远远一带丘陵起伏,一条大红锦障盘旋而上,份外扎眼,方要开口,林经也正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忙道:“必是哪一家这几日省亲——”说着又想了一想,向身边林纵瞟了一眼,便不言语。 林绮在马上躬身:“此处既是南郊,想必那里便是定远侯府。” 林绶看了林纵一眼,见她玄袍金带,锦鞍玉鞭,此刻骑马远眺,眉目舒展,唇边漏出一丝微笑,竟似神游天外。他平日只觉林纵恭谨小心,此刻见她几分傲气跳上眉梢,面上竟显出几分锋芒,气度夺人,心里暗暗一惊,看着远处锦障略一皱眉,策马便行。 雍陵据京最多不过大半日路程,此次礼部把沿路又新近整修了一番,虽是卯时启程,在正午之前便到了。林绶素来厌恶此处阴森,下马听呀呀几声,几只寒鸦从屋顶掠过,向北而去,心中更是不快,却见林纵微微一笑,对林经道:“寒鸦飞尽淡烟收,浩荡瑶空净如洗。今日天色极好,明日狩猎,若也是如此——” 林绶眉头一皱,不知怎地对林纵起了几分怒意,淡淡打断:“钦天监早上了奏章,这几日风息日明,世子不必多虑了。” 林纵一怔,随即躬身称是。 她今日见了锦障,想起前一日晚上嫣然赠的香囊,心底快慰,不觉便带出几分平日性情,见林绶脸色阴沉,便不再多言,必恭必敬随林绶进庙祭祀,只她立在左列首位,看着林绶林经一左一右随着林御献祭,想着他眼中那一抹寒意,只觉庙宇阴森,一丝凉意不由浮上了心头。 第三十八章 清白 楚王世子妃的辂车比御驾晚一个时辰从景德门起行,虽一路也新修了驿道,仍过了午时方至定远侯府。一路繁华铺张自不必细说,嫣然从轿窗里看得暗暗皱眉,想着进了家门礼节仍是如此繁琐,方悟出皇后日前对她说的“骨肉亲情咫尺天涯,相见争如不见“的境地来,心底期待也冷了大半。 谁知进府后仪仗却不曾导往正堂受礼,一路曲曲折折,径入嫣然出阁前日常所居之所。有顷止驾,司礼太监到车前宣道:“皇上口谕,此次省亲,在府外行国礼,进了府一律行自家家礼。”他见嫣然还有几分疑惑,又低声嘱咐,“楚王世子进宫替世子妃讨的恩典,天恩浩荡,圣主仁德,世子妃不必疑虑,只管谢恩。楚侯爷吩咐了,请世子妃换了家常衣裳,然后到正堂见面。难得这几日见面,别耽搁了。” 嫣然此时方知底细,不觉心底一暖,换了家常衣裳,先给父母请了安,又和姐妹相叙离情。 安远侯楚邕有二子五女,长子承业习文,袭了京内织造局的差使,兼户部主事,次子承嗣却是嘉佑三年的武状元,年少得意,去年新晋巡都卫副将,加兵部侍郎衔,冬狩也随驾前往雍陵,直到第三日清晨方回府。他与嫣然乃是嫡亲兄妹,年纪虽差七岁,自幼关系却极好,请过安后也不待通报,径直向水月阁来。 嫣然方梳洗毕,见楚承嗣脸上喜色里掩着倦色,一身尘土,显是连夜赶回,心底一热:“二哥辛苦。” “差使在身,难免的事。”楚承嗣从小如手里接过热手巾擦了脸,喝了口酽茶,“五妹前几日才去了平州,若是知道你省亲,必要快马加鞭赶回来,那才辛苦。” 嫣然莞尔,楚承嗣立起身来,依依不舍又看了她几眼:“你气色倒是还好——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我如今有点支持不住。“他方要出门,却又停住,“冬狩上出了一场热闹,等我歇过来再告诉你。” 嫣然一怔,心底一阵不安,竟怎么也平不下来。 这日晚上,嫣然到正堂给楚邕请安,楚承嗣已换了便服,坐在楚邕下手,见她进门便笑道:“二妹来得真巧——我正和大哥说着,前天围场里出了一场热闹:午后猎场里宗室子弟试骑射,秦王世子从马上摔下来折了腿,这还不算,他那匹畜生险些惊了太子的驾,若不是楚王世子奋勇拦阻——嘿嘿,那就难说了!” “听说楚王世子受伤也不轻,”楚承业亦道,“秦王世子好容易才过了六艺,只怕明年又要考一次了。” 嫣然未嫁之前,秦王府甚是纠缠,嫣然当日进宫,大半原因便是为此——故此楚家人人称快,连楚承业身后的小厮也带出喜色来,唯有楚邕听着二人议论闭目养神,半晌对嫣然道:“你母亲说你气色不好,想是在嘉州饮食不惯,回去时我打发两个灵透厨子跟着,去楚王府点拨点拨,也让世子爷尝尝地道的京城好菜。” 嫣然起身应了,归座时却见楚承嗣眉头一皱,一丝怒色带了出来,旋即消逝在满面笑容里。 她又说了几句闲话,与楚承嗣一起辞了出来,按住心里不安问道:“二哥,七——楚王世子伤得重么?” “听说今日赐宴里名单上仍有她,想是伤得不重。”楚承嗣并不在意,“你只管在家中安心住着,提她作什么?” 嫣然心里记挂着林纵伤势,还要再开口,管家楚忠过来对着楚承嗣一礼,低声道:“二爷,那人到了。” 楚承嗣脸色一正,整整衣冠,便随着楚忠向外而去。 嫣然心中有事,也不欲回房,记起三妹泠然说过此时南园梅花正好,便约了一起去瞧。几人一进院门便见满树胭脂点点,衬着枝头白雪,煞是动人,泠然年少顽皮,拣几枝极好的折下来抱在胸前,对着嫣然笑道:“二姐,这般模样,像不像娘房里的《寒雪图》?” 嫣然见她兴致极好,含笑点头,忽的记起那日在彰德寺里,林纵也是这么笑盈盈立在梅花下,心里又是一痛,撑了半晌,方说出个“好”字来。 忽然园外一阵靴响,夹着男子谈话声音,由远及近。几人听着不似家里人声气,却避之不及,泠然眼神一转,见园内一角有个小小的窝棚门半掩着,是旧日花农守夜所用,便扯着嫣然避了进去,又嘱咐几个丫鬟只装作奉命来折花的模样,等客人走了再作道理。 窝棚久无人住,虽落了些灰尘,倒无腌臜气味,嫣然半依着木门,只听先是远远楚承业与小如答话的声气,接着脚步声渐渐近了,只在附近徘徊,楚承嗣似是对一人说了些什么,一个懒洋洋的男子声音赞道:“楚兄家的梅花果真好,比得上我旧年在彰德寺所观了。” 楚承业谦让了几句,声音便又低了下去。几人谈不多时,那个懒洋洋的男子突然冷笑:“楚兄当真心地温厚——楚王世子连只行家礼,不论君臣的旨意都请得下来,一纸休书又岂是难事?不过是为了拖着你们不松手罢了。” 楚承嗣也放声一笑:“楚王府里岂有等闲人物?大哥看错了!” 几人似又低低争执几句,只听楚承嗣怒极朗声道:“我为了什么?我只为满京城假凤虚凰的流言,只为了我妹妹一个清白!!” 嫣然身子一震,想着楚承嗣此时怒发冲冠的模样,只觉心底半是酸软半是苦涩,竟险些坠下泪来。 第三十九章 为难 直到几人脚步声渐渐远去,嫣然方听到小如在门外低声禀报的声音,她挣起身来,与泠然推门而出,小如见她脸色苍白如雪,心里便是一惊,不及发问,嫣然已冷然道:“你日日随着我,必定也不知情,”说着看向泠然,“三妹必定知道。” 泠然见嫣然眸清如水,隐带寒意,知道瞒不得,只把京城里的流言拣着能说出口的约略说了几句,觉得嫣然的手一分分凉下去,忙住了口。 嫣然却并不发怒,又出了一会儿神,脸上竟带出清浅的笑意来,小如见她手指微微颤抖,知道她是怒极反笑,方要解劝,嫣然微微一笑,对泠然道:“你可信么?” 她脸上虽带笑意,泠然却看出一丝凄绝来,心下更惊:“这些话如何信得?” 嫣然轻笑一声,再不言语。几人失了兴致,默默出园,泠然只怕嫣然心底难过,劝解了半晌方才回房。 此刻楚承嗣也刚回书房,一人坐在案头,拿着一卷《新唐书》懒洋洋翻来翻去,见他进门把书随手一丢,抬头道:“安远侯府果然富甲天下——改日我辞了官,便在这里作个清客,如何?” 楚承嗣大笑:“萧兄进京叙职,怎么不去驿馆,只管来我这里歪缠?一年知府万贯铜钱,你若肯把靖江府的大印借给我两年,我日后便请你来这里屈尊低就,如何?” 那人哈哈一笑,跳下案来。他虽面貌俊俏,衣衫却皱皱巴巴似个邋遢书生——正是左相萧逸的侄子,靖江知府萧仲卿。他与楚承嗣虽非同年,却是同一位座师,交情深厚,略略叙了几句寒温,便道:“近日围场上的事,楚兄亲眼所见,自然不必我多说。” “天理昭昭。”楚承嗣快意一笑,令小厮奉茶。 “楚兄连自己的恩人对头都分不清了?”萧仲卿却不肯老老实实坐在椅上,坐在案头接过茶盏,“若不是秦王世子这般纠缠,府上二小姐怎么肯入宫,若不是那些假凤虚凰的流言,令尊怎么肯为了令妹的名节,不顾与楚王的旧日情分?” 楚承嗣微吃一惊,萧仲卿已经放下茶盏望着他:““楚兄,世事如棋,一入棋局便脱身不得。难道你还不明白?” 这话入得楚承嗣耳里,只如炸雷一般,他只管不住喝茶掩饰,把半壶茶都顺了下去,缓过气来勉强一笑:“靖州第一知府,果然名不虚传!” “楚兄心志周详,也是朝廷极难得的人才啊。”二人一同举盏,目光不约而同触到一处,却又不约而同转了开去。 楚承嗣把萧仲卿送出府,回来又在书房独自思前想后,不由得长叹一声:“嫣然,你千万莫让我为难。”他又出了一会儿神,见窗外月上西天,觉得腹中饥饿,推门出来,却见门外几步外摆着一个条盘,盘里几碟点心,俱是自己平日爱吃的,尚存温热,只一个人影也无。他身子一震,拈起一块点心送在口里,入口即化,颇为甜软,可楚承嗣含在口里,只觉如糟糠一般难以下咽。他立在月下,一动不动,竟似痴了一般。 嫣然这一夜睡得颇晚,心底千头万绪,思来想去,一丝也理不出来。 恍惚中,仿佛自己仍在辅乾殿中,林纵坐在案后奋笔疾书,见她进来,却不似往日一般叙些寒温,只如离别一晚接到自己香囊时一般,望着自己淡淡含笑,直到自己别过脸去,方上前握住自己的手:“人皆言貌不足凭,才不足恃,爱不能倚,故此我不提才,不论貌,亦不言爱,”林纵微微一顿,展眉一笑,“只管信你。” 这话入了耳,泛到心口便转成了灼热,让她飞蛾一般想扑过去,又火烧一般想退出来,嫣然只觉心底说不出的欢喜,一眼却瞥见案上满满一叠纸上,颠来倒去,只是那几个字——“假凤虚凰!” 字用朱砂写就,鲜红欲滴,嫣然大惊失色,林纵却放开手,望着她一动不动,唇边泛起一丝笑来,笑容半是欢喜半分凄凉,让她的心一瞬间明白透亮,也一分一分地沉下去。 过了半晌,林纵突然伸手抚上她的脸,嫣然虽是想避,身子却一阵阵发软,怎么也移不开,只觉那温暖从眼角一寸一寸向下,到了自己唇边略略一顿,才收了回去,指尖半是晶莹半是鲜红,嫣然心中诧异,想了半晌,方明白似乎自己唇间疼痛,目光也有些模糊,却仍不管不顾,只定定望着林纵。 林纵也望着指尖鲜红呆了半晌,猛然间一声轻笑,开口却道:“嫣然,你莫让我为难。” 嫣然听这口气,虽是熟悉,却不似林纵,心里又是一惊,再定睛看时,那人变了面目,竟是楚承嗣立在自己身边,口口声声叫着:“莫让我为难。“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多,只这一句冲入耳眼,撞入心肺,嫣然只觉天地之间无比拥挤,自己心心念念那人竟似被隔绝在天地之外,一惊之下,睁开眼来——-原来只不过是南柯一梦。 第四十章 阅兵 上 腊月二十五日阅兵,林绶初次独立支撑如此场面,极是兴奋,天不亮便起身准备。他见时候尚早,自己又定不下心来,带了几个随从军校出门闲逛,兜到猎场西北角,忽见十数个楚王府侍卫皆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拨弄草丛,行迹甚是古怪。 林绶远远兜住马,稍使眼色,一个上直卫游击抢上前去,不一会儿回马禀道:“太子爷,七爷当日落马时失落了一样心爱配物,令这些人前来寻找,从昨日起更到现在,已经找了一夜啦。” 林绶一怔,脱口道:“太医不是说纵儿昨日烧方退了么?”他话一出口便觉失言,不由得皱皱眉头,一抖缰绳赶上前去。只过了一片稀疏树林,便见几盏亮光聚在一个小山丘上,林绶纵马上山,果见林绪林纵立在背风处,向下查看。 二人见他至此,俱是一怔,方要行礼,林绶提鞭止住,见林纵整个人裹在大氅里,略觉放心,责备道:“再要紧的东西,比得过自己的身子?你这伤禁不得风,出来做什么?” “是。”林纵低声道,却不肯离开。 林绪在一旁叹气:“我劝了无数次,纵儿却偏不肯放心,请太子爷把她押回去好好关几日罢。” 林绶出来时候久了,只觉拂晓寒气渐渐侵上身来,紧了紧大氅,却见林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伤势初愈,脸色本就苍白,被寒气一冻更是白皙若雪,唇间现了粉色,却仍恍若不觉,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山下灯火。他想起当日林纵落马时满身鲜血,煞是怕人,旁人都吓得呆了,只他离得近,见那人眸子深黑如墨,虽面上连唇角也咬破了,却一丝惧意痛意也无,唯有手抚到颈部,摸到一手鲜血,才突然怔怔发呆,现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来。 莫不是那一脸惊痛,其实只为了那个配物? 忽然山下几声呼喝,一骑驰上山来,此刻天边霞光已现,那个侍卫也不用灯笼,驰至二人近前,下马跪倒,双手献上一物:“臣等按七爷的吩咐寻去得的,不知是不是?” 林纵抢上几步,把东西接在手里。林绶原以为如此兴师动众,必是金玉贵重之物,却见只是几片残破布片,沾着血迹草节儿,看不出花色,隐约像个香囊,不由得失笑:“什么好东西,值得如此?” 林纵一脸痛惜,把那个残破的香囊捏得死紧,林绶甚是奇怪,还不及细思,随身的小内侍看了看时辰,小心上前提醒道:“阅兵的时辰快到了,请太子移驾罢。” 阅兵的随员早已等在安和门外,见林绶一脸肃穆进来,忙都跪了下去。林绶见内侍把自己常骑的玉花聪牵来,认蹬上马,向人群扫了一眼:“起身。”又问林绮,“晋王,楚王世子伤势如何?” 林绮一凛:“臣起早时不曾见,想来是应该有了起色。” “纵儿性子最爱热闹,”林绶面上略带欣慰,转头对李云和道,“去传我的话:楚王世子支撑得住,便来凑凑今天的热闹。” “太子宅心仁厚!” 林经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林绶不觉露出一丝得意之色,忙正正神色,轻咳一声,带着一队侍卫,向显武门而去。 第四十一章 阅兵 下 林纵此时正在殿内歇息,她元气未复,又在外着了寒气,入殿伏在锦榻上咳了半晌方止。林绪见她一手端药,一手仍捏着那残破的香囊,笑道:“纵儿,此时太子早该出了行宫了,你还拿着那东西作什么?” 林纵把香囊小心收进怀里,只管喝药,也不言语。林绪大笑:“这值什么——”他一语未了,见林纵似有怒意,便住了口,改道:“太子见了你,便肯带你去阅兵?” “有凉州兵,由不得他不让我去。”林纵皱眉道,她话虽如此说,心中却也着实没底气。当日狩猎之前,林纵便已安排妥当,本不该带那香囊,但她又着实舍不得解下来,犹豫再三,便把它系在小衣内贴身收藏,不料竟被利物划破失落——她素来率性,便是稀世奇珍也未见得爱惜,但失落了那香囊,竟觉心底痛不可抑,若非太医拦阻,当晚便要前去找寻,但她这几日伤势虽已见轻,料得若要出门,林绮林绪必定仍是不从,便编了这么个理由出来,不想竟歪打正着真遇到林绶。她当时一门心思寻这香囊下落,言语行动不过含糊代过不失礼罢了,此时回想起来模模糊糊,哪里看得出林绶心思? 她不欲多谈,便转过话头道:“三哥不是正抱怨今日没热闹瞧?我昨日从京里请来了一位酒友,酒量甚好,便请三哥便与他拼一日酒,如何?” “你府里会喝酒的不多,”林绪道,“若又是无能扫兴的,还不如不见。” “三哥还记得必得居?” “那个人,”林绪惊喜道,“我去找了几次,都不得见,你是怎么找到的?” 林纵放下药碗细细漱口,端起案上茶盏慢吞吞细品。 “纵儿!”林绪故意沉下脸,未及开口,林和在殿外轻声禀道:“七爷,太子口谕。” 二人对视一眼,起身出迎。李云和宣毕,又给林纵请安:“咱家看七爷精神甚好,今日也比前几日暖和些,七爷是不是——” “太子爷天恩浩荡,我哪能不去?”林纵换过衣裳,又从袖里摸块玉佩,递给李云和。 李云和眉开眼笑,把玉佩塞进怀里,亲自过来服侍林纵上马:“咱家平日里没少受老王爷的照应,如今怎么敢又当七爷的赏?” 林纵从他手里接过鞭子:“谁不知道太子爷身边公公最是得力?太子爷伺候的好,便是我们臣子的福气啊。” 李云和笑容殷勤,哈着腰上了马,随着一队护卫,簇拥着林纵,向显武门来。 众人在显武门已准备停当,林绶见林纵过来,提鞭一笑:“纵儿,你该不会怪我扰了你的清闲罢?” 林纵在马上一躬:“殿下知道,臣弟这性子,哪里消受得了清闲?” 他二人都是自幼宫闱里历练出来的,饶是各怀心事,但外人眼里,面上竟都是一团兄弟友爱模样——此为天家景象,自也无须多说。 阅兵的校场离行宫并不远,从各州抽调的一万三千精锐早已列队等候,六声炮响,“太子千岁千千岁”的声音便远远传开去。林绶进了校场,只觉黑压压一片甲胄扑面而来,耳边声音排山倒海直冲肺腑,心里半是紧张便是兴奋,连握着缰绳的手也微微颤抖。他扫了一眼林绮,见他一派镇静,知道他是年年见惯了,又见林纵手也是微微颤抖,暗自一笑,竟定下心来了。 辰时检阅开始,林绶在阅兵台上端然正坐,看着底下旌旗变换人马来往,兵刃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初看着极是新鲜,但只看过四五州便觉俱是千篇一律,原本的兴奋消退了大半。台上人大都是年年随驾的,也俱不甚在意,只几个兵部堂官和行伍里出身的官员仍是聚精会神目不转睛。 林绶又看了一会儿,正揣度着回宫如何回奏,忽听传令官朗声报道:“凉州虎-骑!”这话入了耳,林绶不由得挺了挺身子,轻咳一声,侧身去端案上茶水。他向身后瞟了一眼,只见林绮安然稳坐,林纵却漫不经心垂头品茶,半晌抬起头来,也是一番安安稳稳无关己事的模样。 林绶心底一笑,回身见校场上两队人马己经杀成一团,虽是虚杀假砍,但动作利落,进退自如,一股惨烈之气扑面而来,不自觉挺直了身子,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许多。 战况愈发紧迫,林绶见右队里分出几十骑直奔左队西阵脚,一路所向披靡,须臾便直逼左队中军,蓦地阵间一声号角,右队全军从西阵脚斜插破阵,势如破竹,林绶看得目眩神摇,见那几十骑中为首的白袍将领,用刀背劈翻护旗官,把阵旗擎在手里,不由得心花怒放,大笑鼓掌:“好!好一个凉州寇安国!” 他既如是说,身边人谁肯落后,阅兵台上登时便赞声一片掌声如雷。林绮眼光一扫,见林纵身子在座中挺得笔直,也正拍掌叫好,只是双眸闪亮,紧盯着校场,唇边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似是气定神闲,又似是胜券在握,林绮心里一紧,忙环顾四周,见众人都正向林绶凑趣,放下心来,轻咳一声。林纵觉察,对他微微一笑,便端了茶盏低头品茶。 林绮松了口气,暗暗留神,见周围人并无异色,才放下心来,重新看着校场上一州一州操演下去。只他面上安稳,心底却暗暗惊心,林纵方才对他一笑,竟让他起了错觉,仿佛她才是这校场之主,杀伐决断一由其心,而他,林绶,和其他人不过是陪在她身边,做个点缀罢了——刚刚一瞬间,那人模样神气,竟似她便是这天下之主,正看着这万里江山四海臣民一般。 第四十二章 鹰奴 上 阅兵结束,已近申时。靖州,凉州两州军容最盛,领军将领各赏佩刀一把,兵士各赏银五两。其他各州亦皆有赏赐。 林绶兴致勃勃,歇了不到两刻,胡乱进了些茶水点心,便要观猎,却被礼部尚书翟文秀拦阻道:“吉时未至,恐有冲克,各州士兵也才休整,如此急迫,恐伤殿下爱民之名。” 眼见其他大臣也纷纷附和,林绶皱皱眉头,便不再说什么。他原是因凉州军不曾拔得头筹心中不快,意欲借行猎散心,且虽名义上各州均须派军参加围猎,但禁军早已把猎场围个水泄不通,州军不过走个过场而已,林御也曾有阅兵后立刻围猎之举,林绶虽自觉自己此举并不未过,却未料此次他初次阅兵观猎,大臣们都报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思,只怕出了乱子皇帝怪罪,哪里肯理会他的心思?——但如此一来,与在宫中小心翼翼读书养性又有何分别?林绶想到此处,心中不快,兴致登时便消散了大半。 申时过半,林绶一行方入围场,因是与阅军相关,此次行猎除了随行的京官和宗室以外,每州亦各派了一名年轻军将,人人背弓负剑,跃跃欲试,见林绶一行近前,纷纷下马,跪伏在地。 林绶眼光扫过起,见左起第六跪着一个副将,白袍白甲,腰带上饰着虎纹,知道是阅军中夺旗之人,不由得提鞭指道:“你是凉州军中的?” 那人闻言抬头,不过二十三四岁模样,生得黝黑精壮,眉目端正,见林绶望着他,不慌不忙又叩了个头道:“臣凉州右军副将寇子初叩见太子殿下。” 林绶见他声音宏亮,举止得体,心中更加喜欢:“阅军之中,我见你身手不俗,此次围猎,莫负我望。” “臣必定尽心竭力。”寇子初又叩了三个头,再偷眼看去时,林绶己经去得远了。 申时末围猎开始。号角三声,埋伏了许久的禁军把兽禽赶入围场,过了一柱香时候,眼见兽奔禽飞,号角齐鸣,所有行猎者催马入林,登时便是一场屠杀。 林绶射了两只小鹿,体力不支,退出围场,见林纵和几个文臣候在一旁,提鞭指道:“纵儿,听说你最爱打猎,如今可不能尽兴了罢?” 林纵愁眉苦脸:“圣人言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臣弟这场热闹还不如不看得好。” 林绶莞尔,见魏王世子林纤带着个驾鹰的鹰奴凑过来,奇道:“五哥也要下场?” “臣哪是下场的材料?”林纤笑道,“只是上个月得了只海东青,别的不说,只一条就把其他鹰比下去了,”他见林绶林纵好奇,探身低声道,“会按人心意寻猎物,这一条还不稀罕么?” “果然有趣!”林绶少年心性,平日听人说得海东青如何灵性通神,也自心痒。 林纤一声令下,鹰奴寻了块开阔地方,掀开锦套,海东青展翅而起,林纤扫了一眼围场,指定一角道:“要那只黄羊!” 鹰奴几声呼哨,果然海东青依令俯冲而下,林纤大喜中左顾右盼,甚是得意:“如何?”一语未了,便住了口。 原来鹰奴驯海东青时,把各色动物皮毛以干草填充,然后辅以各种呼哨,训练它扑击不同动物的靶子,但死物与活物终究不同,眼见猎场里各色野物东奔西窜,海东青上了野性,在众目睽睽之下扑倒一只小鹿,收翅立在旁边得意地歪着头鸣叫,几个小内侍都捂口偷笑,林纤脸色瞬间铁青。 鹰奴吓得哆嗦,叩头谢罪。林纵却在他背后轻笑一声:“这玩意倒也有趣。” “小的不争气,这畜生——” “我喜欢,”林纵一笑,回顾林纤道,“五哥,舍得给我么?” 林纤一脸愠色,虽恨不得一箭杀了那海东青,也只得就着台阶下台,狠狠点头道:“连这不争气的奴才,也给了你罢!” 眼见着林纤愤愤而去,走得远了,林纵和林绶对看一眼,放声大笑。 “必是你这奴才,”林绶笑着令鹰奴起身,“使了什么法子,想从五哥手里弄银子,不想漏了馅,是不是?” 鹰奴面色如土,半晌说不出话来,林纵见他年纪比自己大不几岁,吓得浑身发抖,一时不忍,便圆场道:“算了,起来伺候,日后别提这样大话就是了。” “这鹰不听话,这个奴才也不顶用,”林绶见鹰奴收鹰也煞是费力,笑道,“我让御苑的奴才驯一驯,你再用。” “驯不得,”林纵摇手道,“太子爷不知,臣弟见此鹰方才杀伐决断,一由本心,有几分将帅风骨,方才喜欢,若是驯得唯唯诺诺,还有什么新鲜意思?” “好一个杀伐决断,一由本心!”林绶目光一闪,便连声赞叹。 又过了两刻时候,眼见日入西林,各人清点所获。寇子初猎物最多,三十余只小兽,还有一羊一鹿,其他各州将领,也都得了二十至十几只小兽,林绶大喜,亲自把一柄霸州所贡的宝剑赏到寇子初手里。他想想还觉不足,回头对林纵笑道:“纵儿,你既说那海东青有将帅风骨,便给此人如何?” 林纵躬身行礼:“故所愿尔!” 鹰奴上前,先给林绶林纵各叩了三个头,又向寇子初行礼。 林绶见寇子初固辞,笑道:“凉州军容是不消说的,我观你操演,只取你八个字,”他略略一顿,“杀伐决断,一由本心。战场上瞬息万变,你可随机应变,便是为将之本。” 旁边翟文秀和其他几人听了,脸色便是一变。初评阅兵时,虽林绶称赞凉州,但众臣久立朝堂,一则顾忌寇安国乃林衍亲信,二则那几十骑的战法却与寻常操演战法不同,都抱着个明哲保身的念头,点了靖州夺魁。 不想林绶负气,听这言语,明里指鹰,暗里却是阅兵一事,翟文秀心底一凉,方觉出这太子人称仁厚文弱,暗地里却与林御一般器量狭窄,想着日后,不知不觉,汗水便从额头渗了出来。 第四十三章 鹰奴 下 之后宴饮极欢,直到月上中天方散。林纵见那海东青野性未平,怕是不好j□j,便把鹰奴一并赏给寇子初,又道:“我瞧着他也有几分机灵,不如脱了他的奴籍,让他在军前挣个出身,若不争气,就让他做回小厮,横竖有个营生便是了。” “七爷有好生之德,”寇子初笑道,“臣听人道七爷最是体恤臣下,果然仁厚。” 林纵一笑,招过鹰奴问了姓名,想了想道:“王福这名字不好,王者忘也,忘了福气根本,便是祸之根苗,改叫王惑吧,你若一门心思上进,得了功名,日后便可把一家人从五哥那里赎出来。” 王惑感激涕零,连连叩头,寇子初告辞回营,见王惑抢先屈身伏在自己马前,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手把他扯起来:“我们军前厮杀汉,用不着这个。”说着飞身上马,令自己贴身军校给王惑牵匹马来,便纵马而去。 凉州军驻地,离猎场约有三十里之遥,寇子初行近营盘,回头见一百兵士大都被甩在后面,只有十几个随在身边,笑道:“几里山路就吃不消了?叫后面的快着些!二百个数以内,赶不上来的,一律五十军棍!”说罢打马进了营盘。 那些兵士远远听了喊话,也不敢再散漫,个个打马如飞,等到中军官把二百数完,一百兵士已经整整齐齐列在中军帐前,寇子初心里暗自一笑,方说个“好”字,便顿住了口。远远一骑飞驰过来,马上人东歪西倒,狼狈不堪,却是凉州军服色。寇子初勃然大怒,正不住思索是哪个亲近丢了自己脸面,马上人已滚了下来,身上衣服零碎,脸上满是血迹脏污,跪在自己面前浑身发抖——寇子初咬着牙想了半晌,方想起来是林纵所赠的鹰奴王惑。 他见王惑情形,心底虽有怜悯,但话既出口,当着众人不好食言,便道:“念你新来,骑术未精,非是有意怠慢,就打十军棍罢!我给你三月期限,三月之内骑术过不得我这一关,余下四十军棍,一并领受!” 中军官知道王惑是王府里出来的,禁不得军汉的手劲,见寇子初回身去看那新得的海东青,对行刑的使了个眼色,军棍下去,只有三成力气,饶是如此,十棍下去,王惑也动弹不得了。他勉强挣起身过来叩头,寇子初心下不安,只做赏鹰的模样,漫不经心道:“凉州多战事,你既跟了我,少不得也要到军前,那是生死立决的地方,比不得王府里平安,若你要在我身边,便要随我的规矩,不然,与其让你送死,不如发你几两银子,自己做个小营生糊口,也算是看着七爷的面子,给你条生路,如何?” 他听得王惑回答含糊,心中不快,但眼角余光扫过去,见这人唇边满是鲜血,显是咬伤了舌头,但虽是语音含糊,声气细弱,眼中却灼热如火,冷眼瞧去,这脏污少年,竟有三分神气,如这海东青一般。 “既然如此,先下去歇息吧。”寇子初只一怔,便回过神来,他若无其事把人打发下去,心底却如风过春水,一浪借着一浪,搅得浑身焦躁,怎么也睡不安稳。他又硬挺了一会,见案上更漏三更将尽,便起身梳洗出帐,那鹰栓在帐下,见他近前,拍翅鸣叫,寇子初从梁上袋子里拈了块肉干挑逗,哪知这鹰性子刚烈,以为污辱,直欲扑击,挣得铁链笔直,寇子初退开几步,脱口叹道:“这脾气,不愧都是楚王府上出来的——” 他说出来便觉不妥,见不远处几个军校,立得笔挺,恍若不闻,皱皱眉头,扔了肉干,便向中军帐去。 林纵回尚德殿时也已时近三更,她心中有事,回暖阁喝了碗醒酒汤,换了便服,便起身向外来,方出殿门,便见一个内侍跪在台阶下,一本正经叩首祝道:“小的给世子爷请安。世子爷千岁千千岁。” 林纵大笑:“好你个林安,还不快滚起来?” 林安讪讪起身,陪笑道:“是林福说七爷今天乏得狠了,要我给七爷提神。” “世子妃还好么?” “小的不知道。”林纵一怔,林安道,“小的二十三晚上回府里,一切收拾停当,只等世子妃回府,哪知等到第二日中午,也没见人影。小的派人到宫里打听,才知道安远侯上奏说世子妃身子不妥,皇上给了恩典,省亲日子延到二十九。李管家去侯府请安,楚二爷只说世子妃偶染风寒,人却没见着。” 他见林纵皱眉思索,便住了口,陪着林纵沿着回廊一路向西,转过两个弯,眼看书房在望,低声道:“七爷。” 林纵一路沉思,猛然间抬头,见房内灯火通明,整整衣冠,推门而入,朗声笑道:“三哥与杜先生好酒兴!到如今还不曾分出胜负么?” 第四十四章 定远侯 上 书房里酒气冲天,却并无林绪踪影,只有杜隐一人抱着个酒壶伏倒在案上,林安见林纵并不理会,到书架前抽了本《汉书》坐到桌边,便不敢造次,只在一侧垂手侍立。谁知一会儿功夫,杜隐鼾声大作,林安怒气冲冲,踏前半步,瞥见林纵正安然读书,神色专注,只得把烛花剔了剔,又退回去。 直到五更将至,东方发白,杜隐方长长哈欠一声,立起身来。他自顾自在案后伸展一番筋骨,目光掠过桌边的林纵,直投到怒目横眉的林安脸上。林安只觉这人眼中含笑,竟一丝愧色也没有,再也按捺不住怒气,正要上前,却见杜隐突然变了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抢步过来对着林纵一躬到地:“不知世子到此,死罪,死罪!” 林纵放下书,欠身一笑:“先生何罪之有?倒是我贸然邀先生至此,唐突之至。” “有酒算什么唐突?”杜隐直起身子,毫不客气在林纵下手坐定,端起凉茶一饮而尽,“累世子爷在此久候。” “各安其所,有何辛苦?”林纵目光扫在杜隐脸上,“你我乃布衣之交,先生只管称我林七便是。” “杜某也是嘉州子民,何敢造次?” “你是三哥的酒友,我称一声‘先生’也是应当。”林纵微微一笑,起身道,“我如今意困神乏,便不多陪了。先生被我累得一夜不曾好睡,也该歇息了。” 她回尚德殿直歇到午后起身,沐浴更衣已毕,套了件暖袍正吃茶,却听林安低声禀道:“周统领回来了。”停停又加了一句,“沈大人也来了。” “叫他们进来吧。” “事情办妥了。”周德威利落地请了个安起身,看了沈安时一眼,便不多言。 林纵漫不经心打发他下去,对沈安时笑道:“先生今日怎么有空脱身?” “偷得半日闲罢了,”沈安时闻着茶香疑惑,“七爷这茶——” “太子爷赐的,不知道是那班奴才笨手笨脚,还是这茶我乍吃不惯,倒没觉出好来。” “大红袍乃茶中极品,”沈安时痛心疾首,“却被俗人这么糟蹋成这个样子,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即然如此,先生便借几个灵透小厮给我罢。” “三五日功夫,我便送还,”林纵见沈安时一时哑然,似是十分痛惜,便道,“再加半两大红袍——” “好!”沈安时脱口应承,他自觉失态,又轻咳一声道:“七爷日后莫后悔。” “我不似先生一般嗜茶如命,自然不觉得要紧,可却有一件心爱之物失落他人之手,先生在京中多年,可否指点一二?” 沈安时听她语气郑重,不似方才随便,也收了笑容,正色等着下文。 林纵抿紧了唇,目光在梁间繁复的花纹上盯了许久,才又一字一字道:“京南楚家,安远侯。” 腊月二十八日,御驾返回京城。 楚邕这一日午睡起身,听小厮禀报沿途锦障俱已撤去,便催促管家:“还不快准备车马?回夫人一声,就说今日去宁化寺进香。” 宁化寺是世宗皇帝为其母孝成皇后所建,近百年下来,屡有高僧驻锡,多有灵验,故此寺院虽在雍陵附近,香火却极盛。昔年楚夫人为嫣然也在寺内请了寄名锁,年年更换,这一年嫣然未归省时,楚夫人便谋划着必要让嫣然亲自进香换锁,到佛前洗洗晦气。她素来崇佛,又爱女心切,楚邕虽是鬼神不论的人物,也经不得耳边日夜唠叨,见此时驿道通畅,恨不得立刻走一遭了事。 驿道新近翻修,坚固平实,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宁化寺。楚邕陪着夫人在大殿上了香,见一老一少两个僧人捧着紫缎盖着的木盘过来,知道是寄名锁,他素不信佛,见此情形不欲久留,想起戒律院首座惠成素来相熟,棋艺颇精,带了个家人,径向后院而来。 他方进戒律院门,便闻得隐隐茶香,直入肺腑,遥见两个小厮专心在廊下煎茶,想是正值紧要关头,听得声响,也不抬头,倒是惠成身边的小沙弥迎了上来。 楚邕细细品着茶香,觉得自己虽有印象,却再也想不起来,他家世豪富,又好享乐,这般情形却是头一次遇见,不由得好奇,见那小沙弥请自己禁声,知道是惠成这棋痴下棋时的惯例,也不以为忤,缓步进了禅房。 禅房里两人对坐,一个四十余岁年纪,形貌削瘦整肃,正是惠成。楚邕见他执子皱眉,似乎思索甚苦,转眼见对弈者却不过是个少年,又是一奇。他先不忙观棋,只细细打量那少年,见他年纪与嫣然相仿,眉目清雅柔媚,只仿佛脸色略苍白些,棋风却甚是凌厉,竟与惠成杀了个平手,不觉暗自点头。二人又杀了片刻,楚邕见惠成步步紧逼上来,眼见右上角一片黑子已被包围,徒待宰割,少年却恍若不觉,不由得暗自惋惜,不料几手之下,形势急转,空出右上角后,黑子反而腾挪如意,十几手下去,二人又成胶着之势。 这棋路虽也算得堂皇正大,却凌厉狠绝,少留余地,楚邕细细打量少年,只觉这人模样举止虽有些熟悉,却再也想不起来。 莫非是新近入京的外州子弟?他正自沉吟,已至终局,少年输了三子。惠成此时方想起来请楚邕落座,他手里犹自握着棋子,对少年笑道:“七爷棋艺果真不凡。” “输得却是我,不凡也有限。”林纵微笑,起身对楚邕深深一揖:“楚王世子林纵,见过侯爷。” 她尽自颇为有礼,楚邕却觉心下一寒,只管不动声色敷衍。不多时,廊下两个少年把茶奉上来,茶香入口,楚邕方想起来此茶只在一次上元节御筵上尝过,那一次林绡也正如林纵此刻,坐在自己不远处品茶谈笑,却也都锋芒不掩气度夺人,他想着当年情景,心下又是一凉。 林纵放下茶盏,略略踌躇了一下,问道:“嫣然可还好么?”她语气虽漫不在意,但楚邕阅历极丰,早看出林纵投过来的眼神极是诚挚,似还带着几分急切,竟似与嫣然在府中谈到她时的情景一模一样,又一个念头浮上来,只觉寒意逼身,心也一分一分沉了下去。 第四十五章 定远侯 下 原来按制冬狩后各州军士分驻京西京南大营,待上元节后再返驻地,其余的随驾宗亲臣子则随驾回京,但此次因秦楚两家世子各带伤势,林御特准秦楚两王府可延缓一日。林纵嫌行宫太过寂寥,便请旨换到了宁化寺,不意竟遇到了楚邕。 三人在禅房里谈棋论茶,林纵见一个小沙弥在门前张望了两次,起身道:“叨扰大师多时,改日再会。” “世子初到宁化寺,可知这宁化寺后山有一胜景么?” 楚邕话音刚落,惠成便拦道:“天下亭景致虽佳,但山路险滑,七爷又伤势未复——” “不妨事。”林纵望着楚邕道,“楚侯可有兴致同游么?” 楚邕拈须微笑,二人带了几个随从,从后门沿山路拾阶而上,不过半里余路,便到了一个所在:方圆三十余丈的一块平地,俱是岩石垒成,沿石阶上去,便是一座石亭,石纹粗糙,年深日久,大都模糊不清,飞檐下却悬着块崭新匾额,黑底金字,正是“天下亭”三个字。 楚邕对着匾一躬到地,让过一边。林纵恭恭敬敬向着匾三拜九叩,祝祷了几句起身,见楚邕扶杖立在亭前,轻袍缓带,须眉疏朗,飘飘若隐士之态,想起嫣然,觉得这父女面貌虽不甚相似,风度却如出一辙,脱口赞道:“父王曾对我提过,说楚侯是位大隐隐于朝的人物,如今见了,果然名不虚传。” “难为王爷还惦记着我。”楚邕笑道,“世子既行如此大礼,必是已知此亭来历。” 林纵上前几步,眼前十几里外京城高台楼榭错落有致,皇城巍峨壮丽,落在其中,只觉眼界顿开,心怀大畅,不由得快意一笑:“我听父王说过,昔年高祖皇帝未发迹时,偶然酒醉,在此露宿,起身时正值拂晓日出,他立此观景,遂生逐鹿之心——此处果然好景致!” 楚邕立在她身旁,却是微笑不语。二人一个凭栏,一个扶杖,足足立了一个多时辰,林安守在几十步外,冻得偷偷跺脚搓手,心里暗自抱怨。眼看日落霞收,侍卫们点起松明,脚下却突然怪声大作,初听仿佛风动,再听却似夹哭泣哀怨之声,那声音渐渐清晰,入夜更是凄厉,林安只觉汗毛倒竖,手脚发软,几乎摊在地上。其他几个随从,也都面露惊恐。 楚邕回顾林纵,见她侧耳凝神,似有所感,并无一丝惧色,良久方抬头展颜一笑:“不愧是天下亭!我此时方知高祖建此亭用意。” “昔年高祖时常与臣子在此亭处筵饮,遗命凡有新进进士,必须登此亭之意,便在于此。”楚邕微笑道,“只可惜近百年下来,人多为眼前美景所迷,却不知这满山怨声,才是天下精髓所在啊。” “好一个‘一兴一亡尽在其中’,”林纵就着火把把亭上对联重新看了一遍,赞道,“后人不识其中意味,牵强附会,我幼时听人道,高祖在此斩孽龙起事,故此夜间山上多有怨望之声,现在想想,岂不可笑!”她回身踱到楚邕近前,“楚大人今日邀我至此,该不会只为澄清这典故吧?” 楚邕见她笑容虽是不变,但眉梢微挑,唇角微扬,负手立在自己面前,面上隐现锋芒,想起往事,心中暗赞一声,也不动声色,悠然笑道:“这世上牵强“世上牵强附会的事情,岂止天下亭一桩?世子也以为我打算向七爷问罪?人皆言君子之泽,五世即斩,可我楚家历经十几代,俱是有惊无险,坐拥富贵,七爷可知为何?” 林纵想了想,干干脆脆道:“我确实不知。” “无因上蔡牵黄犬,愿作丹徒一布衣。任他何等英雄,到头来没得下场,不过是个‘贪’字,贪名贪利贪财贪色,终有一日折了跟头——我楚家代代相传,不过是‘不贪’二字。只这道理虽是浅显,做起来却颇难,连我的两个犬子,也落入其中,不得脱身,”楚邕轻叹一声,“我子女虽众,有此慧根的,却只嫣然一人。” 林纵心中猛地一跳,却听楚邕道:“我也曾带嫣然来过此处,她当时不过十岁,闻此怨声非但不怕,还觉兴致勃勃,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日后必要寻出一项比这里加倍有趣的地方来。为人父母,总是愿儿女称心如意,她既然性喜山水,我便让她阅尽天下山水,也算是了了个一桩心愿。” 他娓娓而言,语气温和,林纵却觉胸中气血翻涌,虽未失态,脸色却也白了起来。她勉强一笑,应道:“嫣然也曾对我说过,她自幼喜山爱水,多蒙楚侯教导。” “此乃天性。拙荆性子严厉,只想把她拘在家里,整整拘了半年,险些把她拘出病来才罢手,可她那性子却一分也不曾变。我也曾试着带两个犬子赏玩山水,不到半年便都嚷着回京,”楚邕一笑,“造物弄人,当真一点法子也没有。” 林纵默然半晌,转脸见林安立在一边,冻得脸色煞白,便告辞下山。 “世子气度过人,”楚邕道,“犬子日后若有得罪之处,还望看在我的面上,宽恕些个。” “有楚侯教导,两位世兄错不到哪里。若是我日后若有难启齿处,还望楚侯看在父王面上,多加点拨。” 二人又寒暄了片刻,楚邕方才告辞。林纵寒着脸在山门又站了片刻,直到远处火把光亮消逝在转弯处,才进了寺院。此时僧人晚课方毕,林纵立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正望着佛像出神,林安几步抢上台阶,气还不曾喘匀便道:“今天,今天,,主子——” “今天嫣然也在这里,是么?” 林安惊得睁大了眼睛,抬头见林纵面上似悲如喜,只以为是错过了相会心里难过,笑道:“寺里人说主子细细问了七爷的起居,一直等着七爷,直到掌灯才走呢。还给七爷留了这个。”说着把件东西双手捧着递过来。 林纵打开,却是一个香囊,与自己刮破的一般无二,边上折着一张小笺,上面只有“平安”二字,秀丽飘逸——她立在当场,胸口翻涌不休,明明该是欢喜到了极处的,却觉得悲伤也到了极处,半晌才缓过神来,向门外走。 只是她心神犹自不定,竟被门槛绊得身子一倾,林安慌忙扶住,林纵把他挥开,回首盯着殿堂里点点香火,冷冷一笑:“便是我强邀天意,又待如何!” 林安听得呆了,瞟着林纵神色,竟似有几分决绝在里面,又不敢问。林纵进了西院,在院子里绕着花木踱了两个圈,突然道:“杜先生此时可歇下了?不曾的话,便把他请到这里来。” 第四十六章 同体 杜隐早已躺下,只还不曾入睡,听得林安敲得急切,拖拖拉拉半晌爬起来,胡乱套上件袍子便向西院来。他方进院门便精神一振——林纵坐在花木下红毡上,手里托着碗酒正在浅酌慢饮,杜隐理理衣冠,几步到她面前,望着她身旁那坛酒笑道:“夜中独酌,七爷果然清雅。” “先生何必客气?”林纵颊上微红,已带醉意,信手丢过酒盏,“酒前不分君臣你我,你若想喝,自己动手便是。” 杜隐大喜,踏前一步道:“那臣可失礼了。”他提起坛子,倒了一碗酒出来,只觉酒香沁入心脾,一连喝了三五碗,才觉得近日酒荒有所缓解,见林纵并无怪罪之意,放下心笑道:“这几日在寺中,一滴酒也沾不到,实在磨人。” “先生是红尘中人,在这里自然不惯。”林纵捧着半碗酒若有所思,突然道,“若我今日送先生回京,又当如何?” 杜隐一惊,手中酒险些洒了出来。 “先生入京,欲投左相门下?” 杜隐转过脸去,见林纵目光清明,一丝醉意也没有,心底暗自苦笑一声,老老实实道:“正是。” “果然和三哥说得一丝不差,”林纵把手里剩下的半碗酒一饮而尽,失笑道,“只在酒前,你才给了我句实在话。” “七爷既然心知肚明,”杜隐苦着脸倒酒,“又何必苦苦相逼?” “削藩撤镇已是迫在眉睫,若是削藩,楚王首当其冲,你自然乐得站在萧逸一边,是么?” “七爷既然明白,何苦又来逼我?杜某十五岁游学四方,深知唯有削藩撤镇,方能国富兵强,不然,兵权财政尚不能一统,谈什么一统天下?” “杜兄既有此志,便不愧那篇《治平策》,”林纵点头,“话虽已至此,我还望你帮我。” 杜隐借酒壮胆,放声大笑:“话已挑明,世子爷觉得我可能帮你保住富贵么?” “我只望你帮我舍了这富贵。杜兄可知道我此次入京,见了这许多人物,最羡慕何人?” “萧逸。”林纵扬眉道,“我这次进了京里,方知道天下之大,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论谋略,论才干,萧逸,皇伯父都比我强过百倍。”她微微一笑,带出几分意气,“那时我方知天下竟有这许多人物,而我所见的,还不过是沧海一粟。” 杜隐心绪翻滚,一个念头浮上来,却又不敢信,哑声道:““七爷难道——” “我只要你助我,让我也如萧逸一般。” 杜隐倒吸了一口冷气:“七爷这话——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你也以为楚王府会作乱?”林纵朗声一笑,“论富贵荣华,我和皇伯父,能差几何?我一介女子,纵然得登大宝,又有什么好处?若能出将入相,展得自己心中抱负,那些虚名,便让给旁人,又有什么要紧?初见太子,我便想,若他当真容得下人,我便辅佐他开疆拓土,让我大齐统一了天下,让我会遍天下英雄,岂不快哉?” “想不到七爷竟报这样的心思,”杜隐细思良久,叹息道,“只是若舍了楚京,不知楚王爷——” “前日楚京来信,父王身上不甚好,”林纵脸上一片黯然,低下头去,“他在一日,我必定尽心维护,若他不在了,”她略一咬牙,“皇伯父种种限制,也不过是冲着楚王这个名号,若我交还给他,他还会和自己的子民过不去不成?” “也不必太急,”杜隐微一沉吟,“须得缓缓着手。” “实话说,我若为男子,只会老老实实保住自己封地,但既然上苍让我身为女子,少不得想争一番,其中艰险,杜兄想必也想得到,如今成败难说,我也不敢误了杜兄前程,”林纵道,“一年,我以一年为期,一年之后,无论成败,任你求去,如何? “七爷以酒友待我,我自然也以酒友待之。”杜隐施施然立起,提起酒坛轻轻一拍,“果然好酒,但不知七爷府里,还有此等好酒否?” 林纵微微一笑,朗声道:“自然有。” 二人相对望了一眼,俱是放声大笑。 第二日申时过半,林纵方返回京城。她心中牵挂,进宫匆匆谢恩便托病回府,不料入府方知嫣然被留在坤宁宫里叙话,不由得暗自懊恼。 她正闷闷不乐,见林安进来,精神一振:“嫣然回来了?” 林安却是脸色怔仲,低声道:“清和殿掌事王公公随主子一起回来的,说是有赏赐。” 林纵一怔:“一路的?” “是皇上派的,恰好在宫门口遇了主子。听掌轿子的王头儿说,虽说是传皇上的旨,走得却是西华门,倒有些避人眼目的意思,小如说她远远瞧见王公公出门前,和人凑在一起说了一阵儿,那个人瘸着腿,被两个人扶着,像是秦王世子。” 林纵心里一紧,面前却不动声色,笑道:“谢恩遇上,说些闲话也是有的,不必多心。” 她振衣而出,却见嫣然一身世子妃服色,立在庭前,见到林纵,唇角便带出笑意来。二人小别重逢,心底尽极欢喜,林纵正望着嫣然出神,忽听身边一声轻咳,醒过神来方见内官含笑候在一边,身后两个小内侍端着金盘,正是清和殿掌事王远,忙恭恭敬敬跪倒。 王远笑眯眯宣道:“万岁口谕,楚王世子不曾领筵,逃席出来,罚酒一壶。” 两个小内侍一个揭去黄袱,一个提起酒壶倒酒,王远见林纵犹自跪在地上,又笑道:“万岁爷知道世子酒量不佳,只赐了这么一盏。御茶房新酿的金盘露,连亲近王爷也没喝到几次,可见世子爷圣眷优隆啊。” “圣恩厚德,臣自当尽心竭力。”林纵恭恭敬敬三拜九叩地谢恩,心底却暗暗想着如何蒙混过去。 她正想着,忽然耳边一个声音道:“谢圣上隆恩。只是世子刚刚进过药,医嘱戒酒——夫妻本是同体,这便由我代领,如何?” 林纵大惊跃起,顾不得礼数,上前拦阻。只是她伤势未愈,手脚还不甚灵便,动作稍缓,眼睁睁见着嫣然微微一笑端起酒盏,一抬手,竟是一饮而尽。 第四十七章 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