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 第一章 中 碧云衣天,黄叶被地。 秋高气爽,正是狩猎的好时机。随行而来的皇亲国戚,文武官员均在一处等候,圣驾却迟迟未至。原来洪煜试骑一匹关外进贡的青毛宝马,此马尤擅林地奔跑,竟将跟随的御前侍卫都甩了开去。洪煜一时兴起,在皇家猎场青黄斑斓的林间,纵马狂奔,肆意昂然之中,顿觉胸襟开阔,心旷神怡。 忽然眼角略过一道白影,从草丛中窜过。洪煜手疾眼快,引弓便射,耳边却传来一阵低呼,刹那间,不知何处出来一骑马少年,飞快从马上俯身,朝着那小东西伸手一拎,洪煜那一箭擦着他的手臂,射在树干之上,“砰”然一声,剑尾抖动不停。再看那人,已经将那小东西搂着怀里,竟是只雪狸嘴上念着: “你个小畜生,带你出来就惹祸!” 说着看向洪煜,“亏得你慢了一步,否则,我就没法跟娘交代了,这是她的心肝宝贝。” 在洪煜面前说话的人,向来中规中矩,毕恭毕敬,他这才意识到因为今日便装,眼前人明显没认出自己来,心里盘算此人是谁家公子。一身素白,平肩细腰,尤其一双眼眸,丰神俊郎,顾盼之间全不带庸俗之色,干净得象林间朝露,洪煜不禁砰然心动,假装淡定与他搭话 “今日你若不看管好,它早晚成了别人的猎物。” “带着它本来为了解闷,怎知这小畜生不听话。” “哦?怎么出来打猎很闷吗?” “因人而异,有人兴致高,才这么兴师动众。” “不喜欢何必勉强?”洪煜说这话,心中已有不悦。 “做人哪能随心所欲?”少年轻笑一声,嘴角扬起,是耐人寻味的一丝惆怅,似很快收拾情绪,问他,“皇上应该快到了,你不怕错过接驾被降罪?” 刚说完,远处传来叫喊声,洪煜以为是那群不中用的侍卫,细听却不是: “知秋!知秋,你在哪儿呀?” “哎,来啦!”少年清脆回应,转头一笑,“二哥叫我了,呆会儿手下留情,别伤到我家‘盛雪’啊!” 身影慢慢远了,淹没在一片斑斓红叶之中。 洪煜认得那声音,应该是大都督府叶武安。原来他是叶家的人,竟然是华贵妃的弟弟么?洪煜浅眯着眼,叶,知,秋?好一个“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此次狩猎,也是中秋前应景儿的皇家聚会,来参加的都是一些内亲外戚,连带着几个近日圣驾前的几个红人。一干人等正焦急,终见到洪煜一身劲装现身,立刻黑压压跪倒一片,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叶知秋站在哥哥叶武安身边,折腾累了的小狐狸被塞进怀里,此时正睡得酣,而他遥望着马上英武的那人,竟是呆了。原来,他就是皇上!惊诧之下,只有他长身站立,暴露在洪煜视野之中。洪煜侧目朝他看过来,那一眼,似笑非笑,却显得分外愉快。叶知秋仓惶下跪,手按住怀里的小家伙,叫苦不已。 金秋的大太阳,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暖洋洋的。 仁喜从屋里出来,正看见敬事房的尤公公,他连忙跟上去,绕到后院的假山处,才叫住他: “尤公公,借一步说话?” 尤公公心领神会,与他回避到假山深处。仁喜偷偷地塞给他块碎银,不料,尤公公却不收,只推却道: “如今仁喜是万岁爷跟前的红人啦,奴才怎么敢收您的银子?您有话就问吧!” “公公,您拿着!”仁喜再塞过去,尤公公仍旧不收,他心里于是有数,这是嫌少啊,再加了一份,“万岁爷今儿个打猎,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遇见一个人,”尤公公把银子收到袖子里,才露口风。 “谁呀?” “叶相的三公子!” “哦,华贵妃的弟弟?”仁喜清楚,这要是简单遇见,就不必花双倍银子买了,“后来怎么着?” “万岁爷说了八个字,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仁喜迈着小步往回走,心里一边骂那些死太监越来越贪,越贪越坏,一边又千丝万缕地寻思着那个“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的叶家三公子,不禁走了神。他进宫三年了,今年夏天才伺候皇上,宫里女人的青春不值钱,男宠的更低贱,女人乘了龙恩沐泽,可以封妃授嫔,若怀上龙胎,前途更不可限量。可男宠始终不同,就是给皇上准备的玩物,皇上高兴了,给些赏赐,可还不够孝敬那些没把儿的公公呢!真正封了官晋了爵的有几个?终还是熬到人老珠黄,烂死在哪儿都没人知道。可那不还有能锦衣玉食的么?别人能混出个样儿,自己怎就不能?眨眼间又学着鼓励自己,正左思右想着,看见假山边儿上露出一截蓝绿的衣服,不禁皱了眉,带着气站起来,四周看看,确定没人,才敢绕过去,果然那人站在后面偷看自己。 “钟卫!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你再偷偷摸摸找我,我就告诉万岁爷,治你个欺君的罪!” “我,我,哪里有欺君?” “还嘴硬?”仁喜不敢压着声音说,“我现在是万岁爷的人,你心里那点龌龊心思最好收起来!不然我俩都不得好死!” “仁喜,我们俩以前不是好好的么?怎么你忽地这么无情无义?” “今非昔比了,现在后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你要是心里还有我,就别再来找我。万岁爷若没召我,也就罢了;如今我俩……各走各的吧!” 叫钟卫的小侍卫脸上带了凄苦之色,却又无可奈何: “仁喜,我等你,不管将来怎么样,我都等着你。” 仁喜没再与他纠缠,转身朝住的地方走回去,天似乎阴了,还没下雨,仁喜却觉得脸,好象湿了。 那一晚,仁喜没有被召见,因为天黑以后,皇上已经坐在华贵妃的“雍华宫”。 第一章 下 叶逢春向来没有下午沐浴的习惯,今日却稀奇了,不仅沐浴,精心地化了桂花妆,换上应景儿的桔色的裙,连香囊镯子那些小玩艺儿也都是皇上喜欢之物,整个人看起来分外有秋日神韵,最后,吩咐吴越满给她梳头。吴越满翘着的兰花手沾了油脂,在叶逢春的发间忙碌,一边不忘说: “娘娘天生黑发如瀑,顺滑柔软,这后宫之中,无人能比及。” “嘴皮子成天不闲着,不累么?” “奴才句句实话,所以不累。” 叶逢春轻笑了一下,不再理他。吴越满手巧,在宫里梳头的功夫数一数二,他没忍住,梳着梳着问出口: “娘娘怎么大下午的,想起沐浴更衣来了?” 叶逢春猜想,若皇上见了知秋,又如自己先前所想,今晚大约要来,才会先做一番梳洗,她只懒懒地应了一句: “万一皇上打完猎,来了兴致呢?” “是,不过,依奴才看,娘娘纵使不收拾,也是倾国倾城!” “那是十年前!”叶逢春瞧着镜子里的脸,女人二十六七算老么?在这后宫却是了。每年送进来的新人,都是十五六的年纪,那脸嫩得能掐出水来。“现在是化了金妆银妆,皇上也懒得看上一眼了。” “哟,娘娘言重了!哪有不得宠的还能怀上龙胎啊!万岁爷疼着您呢!” 梳好了头,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吴越满高兴地说: “真给娘娘料中了!万岁爷在道儿上啦!” 果然不久外面穿来细长的一句: “皇~上~驾~到!” “来啦,来啦,”宫女碧珏跑进来,“万岁爷在门外呢!” “慌什么?”叶逢春再整整头,缓慢自信地站起身子,伸出手由奴才扶着,长长吸了口气,说,“接驾吧!” 还未行礼,洪煜已经上前扶了她,声音愉快地说道: “免了吧,你大着肚子呢!看朕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从身后小太监手里接过一只硕大的虎皮鹦鹉,“朕知道你喜欢鸟儿,特选了这个,嘴巧,教它什么会什么!” 说着进了屋。曾有段时间,洪煜是“雍华宫”的常客,此时再来,许多事倒觉得有些怀念。他看着身边光彩照人的叶逢春问: “你这是知道我来?” “臣妾日日盛装等着接驾。” 这话既陈述了她对洪煜殷切的盼望,又抱怨了深宫幽禁似的生活。洪煜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却没在上面盘旋,喝着茶,询问了她最近看了什么书,写了什么字……转悠着,终于说到重点。 “朕今天看见你弟弟了。” “哦?知秋也去了?”叶逢春心里暗笑着,脸上故做惊讶,“那一定是二哥怕他在家里呆着无聊。” “可他觉得打猎无聊,还责怪朕动辄兴师动众。” 叶逢春花容失色,起身就要下跪,被洪煜拉住,再按她坐回座位: “他不知朕的身份,而且说得无害,朕不怪他。” “知秋自幼长在相府跟山上,所见所处极为单纯,不精通君臣之礼,明日他来,我一定会好好教他。” “哦?怎么他明日会来?” “他这两年在山上呆的时间多,我也很久没见他,也不知模样变了没有。” “跟你长得不象,”洪煜若有所思地说,“不过,都是绝代姿容!叶家实力果然深藏不露。” 洪煜与叶逢春已经不是简单夫妻感情,若说开始时,确有过你侬我侬的情谊,可这么多年来,渐渐地淡薄,说话留着分寸,带着深意,明里暗里,好象玩弄着文字游戏一样。洪煜破天慌地留下来用了晚膳,临走前,还不忘吩咐把白天打来的猎物赏了“雍华宫”,说是明天再来尝野味,叶逢春自是喜上眉稍。 第二天,刚用过午膳,叶知秋便到了。他从外面走进来,穿着一身雪白衣装,仿佛把那外面的阳光扯了一道进来,竟是耀眼得很。两年多没见了,知秋越发颀长挺拔,英姿逼人。 “你要比二哥还高了吧?” “略胜一筹!”叶知秋语带得意,“前儿个跟他比,他还不服呢!” “这次脸色是比上次好了,看来袁师傅很上心。” 袁师傅是在山上照顾叶知秋的人,熟知天文地理医术,知秋跟他长大,甚为依赖。叶知秋看见姐姐的宠物,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一只是呆头呆脑的笨鹦鹉。 “这些东西都不解闷啊,不如养只娘的‘盛雪’那样的小狐狸。”叶知秋逗着那只看似无聊的金丝雀,“要不养只波斯猫也是好的。” 叶逢春黯然道,“我就是只笼中雀,看着它,就跟看见我自个儿一样。弄那些猫啊狗的,我倒烦。” 知秋心里忽地,象是抽动了哪根筋,冷不丁儿地疼了一下。他连忙把家里人拖他带进宫的礼物拿出来,换个话题。两人喝了皇上前段时间赏的贡茶,聊了会儿家常,说到大哥叶文治的信……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晚膳的时候,洪煜果然没爽约,准时来了。 因为上次相遇时的尴尬,叶知秋依旧有些难堪,开始时红着脸不怎么吭声。洪煜对他,一开始就甚为和善,与外界的传言极有出入,似乎总逗着他说话。慢慢,知秋放开了,也会与他说上两句俏皮话儿,惹得席上三个都笑了。叶逢春不留痕迹地偷偷观察着洪煜注视知秋的表情,似曾相识,如同自己刚进宫时认识的那个年少君王一样,沉醉地,不曾掩饰心中的迷恋。 那夜,知秋走后,逢春又讲起知秋儿时一些趣事,洪煜听得专心,转眼就过了大半夜。讲着讲着,逢春腹中胎儿踢了她,她惊喘着,又幸福地笑了,那抿开的嘴角,象是朦胧光线中绽放的花,洪煜心中叹了口气,这女人跟自己做了十多年的夫妻,为了争恩夺宠,整日劳情费神,勾心斗角,这几年是见老了,可到头来,是不是只为了自己多看她一眼?心肠借着酒意柔软下来,他趴在逢春的肚子上听胎动的声音,这还真是个好动的娃,在娘肚子里打滚一样折腾。最终是这个献宝的小家伙留住了洪煜的人,皇上留宿的“雍华宫”的消息不胫而走。 “荣贵妃”韩初霁听了自然很是不高兴,本来当天皇上游猎,遇见叶知秋,还盛赞所谓“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她心中便已颇多不爽,如今叶逢春大着肚子还能留皇上一夜,这能耐是见长啊!她向来觉得自己命比叶逢春好,不仅第一胎便是皇子,这几年争宠,她也总是压着叶逢春一招。韩家背景与叶家不同,韩初霁的爷爷,是先皇极为重用的大将,为洪家打下天下立了汗马功劳,先皇赐韩家世袭“护国公”,风头一时无两。后来,先皇又请出任过前朝宰相的叶氏出山,来权韩氏的势力,开始了两家的争权之战。到了这一代,叶家出了叶文治这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文武双管齐下,狠给韩氏子弟些压力。朝廷上的风吹草动在后宫反映得毫厘不爽,如今,叶逢春竟把亲弟弟也弄出来,是想要独断后宫?想来又觉得是烟雾,怎么说也是相府三公子,若落得男宠,岂不让天下人看叶家的笑话? 韩初霁急召了心腹,可应对的招数还没出来,就传来消息说,皇上已经下旨,即日诏传叶知秋进宫小住。 第二章 上 红呢拜垫铺在御书房门口,端正跪在上面的少年,依旧穿了浅色的袍子,暗地儿的绣花,看似简单雅致,做工却十分讲究。 “臣叶知秋恭请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洪煜抬头看了一眼,却笑了, “起来吧!几日不见你,却懂得规矩了!” 一边伺候的太监连忙搬了椅子,放在洪煜书桌的下首。叶知秋没说话,坐姿挺拔,眉目之间透着一股秀丽可人。 “朕见你面熟,总觉得在哪儿瞧过你。” “那日在猎场是第一次见皇上。” “哦,”洪煜对他招手说,“你过来,看看这棋该怎么走。” 叶知秋进来就看见洪煜自个儿在下棋,心里纳闷,又没敢问,这下满足了他的好奇,也不犹豫,走过去,探头便看,黑子咄咄逼人,白子看似气势弱些,不知不觉地,他便执白子走了一步。刚走完就后悔了,连忙躬身认错: “臣知罪……” “免了吧!”不知怎的,洪煜见他被规矩礼数束缚得左右为难,倒觉得好玩儿,“何罪之有?” “臣,不该破了皇上的局。” “朕要你破的,怕什么!来,继续!” 刚换上来的热茶,在御书房午后阳光之中,热气袅袅。香炉的檀香烧得慢慢矮了,日头西斜,白日渐短。 “真给你赢了!”洪煜说着话儿,竟带着高兴,“平日那些大臣宁愿输银子都不敢赢朕。总是朕赢,玩得无趣。象是他们花钱找朕陪着打发时间,不好。” 叶知秋一听,低头皱眉,小声道: “臣是不是又破规矩了?” 他指的是赢了洪煜的事儿。 “不是!”洪煜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难得有跟朕真心真意下棋的人啦!” 叶知秋这才松了口气,不由得说: “皇上棋带君王之风,攻防缜密,今日若不是心不在焉,臣也捡不到这便宜。” “哦?你看出朕心不在焉?” 叶知秋点头,说,“皇上可想说出来?臣愿分忧。” 洪煜长叹一声,背手而立,缓缓踱步到书房的一面墙壁前,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牛皮地图,天还没黑,书房之中的光线却是暗了些,掌灯太监连忙点了高烛,一旁举着。洪煜背对着叶知秋,说道: “你大哥叶文治在西北已驻守三年有余,虽也有捷报传来,却始终没有根本进展。再看,北有罗刹国扰边,东南倭蔻横行,云贵叛军猖狂,长江以南,前朝余孽势力不可小觊……举国千疮百孔,朕励精图治十五年,仍这样一个结果,说来不免让人倍觉遗憾。” 叶知秋不赞同,站在洪煜身后,也注视着牛皮地图说: “前朝后期统治昏庸荒诞,逢战必败,割地求和,百姓民不聊生,官逼民反,这张版图上,割据了至少十五六块,国将不国。自先皇起兵渭水,本朝二十余年来,继承前朝疆土;收复关东,建立布政使司;清理收编中原各地义军;将前朝余孽挤至东南一隅;西北叛乱已在镇压之下,西南一挫不成气候……皇上十五年内完成的,是很多帝王一生不能成就之伟业,并且,勤政爱民,当数不可多得的圣明君主。” 叶知秋的先生袁侠学贯古今,平日里极注重对他的培养,因此他虽在山上过清修样的生活,教育上其实从未怠慢过。他秉性纯净,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面对这样悲观的洪煜,并没想着退避,只道出心中所言,却惹得洪煜回身注视,看了他好半天,才问: “你是这么想的?” “袁先生这么说的。”叶知秋坦诚回答,“先生高瞻远瞩,淡泊名利,所言客观可信,知秋相信他的判断。” “你这先生,朕有时间要见一见!” 洪煜因为这一番话,顿觉心胸畅快。叶知秋清爽容颜的坦然相待,琅琅陈述的肯定崇拜,使他下午自己独处时的孤寂悲愁,一时得以舒解。 “先生做惯了闲云野鹤,哪里懂得这些君臣的规矩?” “你跟先生在哪里清修?” “西郊‘云根山’” 洪煜恍然大悟,拍掌道: “朕这记性真不得了!就说看你面熟!” 原来两年前,洪煜经过郊外“云根山”,曾经在山中休息片刻。当时看见一白衣人飞快而过,他远远看,却自觉得看得清楚,是一少年面貌,怎知身边的太监竟吓破胆,非说是狐仙。 “他们嘴里的狐仙就是你呀!叶知秋!” 叶知秋并不记得此事,却也觉得有趣,竟有人把自己当狐仙。两人共进晚膳,把酒言欢,说得极端投契。知秋孩童性格未褪尽,清茶淡酒,花样点心,都能惹来他沉醉笑颜。洪煜抬头,朗月当空,离十五中秋不远了。 叶知秋的进宫,不仅韩家极端策划反对,连叶相本人也十分不情愿,责怪叶逢春未与自己仔细商量,就私自拿主意把知秋引见给皇上。 “这是一天天见冷了,”“雍华宫”的高墙,挡风雨,也遮了日头,叶逢春神闲意定,“我让二哥问过您的意见。” “他只随便提了一下,我还没准许,他已将知秋领了出去。” “也不能怪二哥,当年大哥十八岁的时候,已经金榜高中武状元,领军出征。男儿志在四方,总要有功名官衔,难道一辈子把他藏在府里山上?” “可知秋他……”叶相欲言又止,心中已是百感交加,只得叹气,“娘娘可知,皇上昨夜让他留宿寝宫暖阁,这传出去……叶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叶逢春依旧旁若无人地跟那鹦鹉玩儿着,“我着人打听了,是昨夜聊得晚了,没什么。有我在,父亲放心吧!知秋沦落不到男宠的份儿。” 叶相感觉出这几年女儿确实变了不少,不仅凡事敢拿主意,有时候还极端强势,不容与她争辩。 “那有劳娘娘务必看管好知秋,留在宫中总得有个缘由,提醒皇上一下也好。” “这个交给我办吧!一官半职,皇上也不会吝啬。再说,父亲您是太多虑,只怕知秋的智慧,不输给叶家任何一人!”说着,她颇含深意地看了父亲一眼,“将来只怕你我,都得靠他避荫呢!” 叶逢春看着父亲远去背影,却觉得他是真的老了。人老了,就会多疑,会担心不得善终,胆子也会越发地小。只是当朝为相,与韩家争权夺利这许多年,即使现在后悔害怕,叶家每个人,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中途洗手江湖,不过让那杀身之祸提前降临罢了。况且,你真当那些秘密我不知道?叶逢春嗤然冷笑,我既入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 叶知秋天未亮便打坐吐息,刚坐了一会儿,就听旁边有声音,窗外太监来回穿梭,看来是皇上起了。他睁眼一看,外面天还没亮,这几天夜夜与皇上或博羿或泼墨,喝点小酒,聊到很晚。若不是自己多年来日日早起的习惯使然,自是要睡到日上三杆。可白天里也不见皇上精神委顿,相反双目炯炯,气宇轩昂,身上的英武之气,竟跟武将出身的大哥可较高低……忽觉得气息乱了,知秋连忙收敛思绪,静心屏神,才觉着顺了,渐进入安静端方之境。 再起身太阳已经升起,有小太监进来服侍着用了早膳。又有御书房的秉笔司礼太监过来跟他说: “皇上前日说起让您去国子监视察的事,着奴才办啦。今儿国子监祭酒杨大人,下朝以后在宫外等候,宫里会派几个侍卫跟随,您,您这次了别忘了带上出入禁宫的腰牌。” “行,有劳公公了。” 知秋只嫌弃那腰牌丑陋,平日里,时常忘记,大内盘查极其严格,又有很多人不认识他,惹来不少麻烦。可后宫虽大,今天却遇见了熟人。派过来的几个随从里,有一个被知秋认了出来,是那个他目睹过被人欺负的钟卫! 第二章 中 初见钟卫,是叶知秋进宫那天。家中的管家送至宫门外,正准备离开,知秋看见他正被头目样的人严厉地训斥。那人长得不善,语气称得上刻薄,让知秋不禁皱眉,便遣了管家过去询问。相府的管家门路是很宽的,即使这守宫门的侍卫首领,也绝对说得上话。只是管家并不想管这闲事,无奈对三公子的脾气性子摸不到底,也不敢违背,才上去调解了一下。那头目远远地朝知秋这头看了一眼,恭敬地哈腰行礼,回身便遣走了钟卫。 “那天你为什么挨骂?” 从国子监回来的路上,知秋跟钟卫说话,他在这宫中认识的人不多,对虎头虎脑的钟卫很有好感。 “坏了长官的好事,”他说话温吞,老实巴焦地,“还幸亏叶三公子帮忙解围,不然,这差事怕是保不住了。” “经常有人欺负你吗?” “这很正常了,这宫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欺负别人,一种被人欺负。” 他说得轻松,听的人心中却不是滋味,知秋想起几日前与逢春的对话,为什么宫里人,好象都各怀心事? “你进宫几年?” “第四个年头了。” 轿子停在宫门口,文武百官的官轿也只能到这里,知秋下来,往住处走的时候,遣散了其他随从,只留钟卫跟他,边走边与他聊: “祖籍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 “太原人,有个老奶奶。”钟卫见过不少达官贵人的公子小姐,象这个叶三公子这么平易近人爱说话的,倒是第一次见到。 “是想攒了钱,回去娶媳妇儿,还是想在官场大展拳脚啊?” 钟卫的脸却红了,知秋偷偷观察他,又觉得他在低着头傻笑,半晌才闷闷地说:“我哪是当官的料?攒点儿钱,带上喜欢的人,回老家耕两亩地,挺好。” 知秋越发觉得这个害羞红脸的钟卫实在可爱,不禁也微笑着问他:“你喜欢的人,也在宫里?” 钟卫点了点头。这高墙里宫女成群,到了一定年纪,没承过龙恩的,便一批批放出去,钟卫大概也是在等心上人到了年纪,好一起返家吧! 经过阳光普照的后花园,钟卫和知秋行走的小径却是掩在林荫深处,想抄个近道儿回去。中秋将近,天是爽气多了,花园里摆了案几,放了些瓜果,两三个妃嫔打扮的女人,被宫女太监围着,似在喝茶聊天。知秋对宫中人事并不熟悉,也认不出衣香鬓影的几个女子都是何人,闷头打算离开,正行至假山背后,那几人正坐在假山另一面,很近,本来低低碎碎的声音,却也听得清楚了。 “这是哪里来的?可要比前日送来的贡品还甜了!” “娘家弟弟送过来的,知道彤妃姐姐喜欢这口儿,特别拿来给您尝尝,要是喜欢,我那还有些,今晚就着人都给您送去。” “哟!你自个儿留着吧!别枉费了弟弟孝敬你的心思。他现在住在哪儿?” “宫外的舅舅家。” “这么多年也不见一面儿,跟皇上说说,留宫里住几天多好!” “那怎么行?您当谁的弟弟都能想住进宫就住进来呀?” 说着几个人“吃吃”地笑起来,言语里多了嘲弄讽刺,又有人说道: “你弟弟长得好看不?要是好看,那儿可还空着一间暖房呢!” “可别拿我弟弟说事儿了,家里就这么一个男丁,还等着他传宗接代呢!” 一群女人,加上几个阴阳怪气的太监,笑得更响了。知秋束手站在原地,象给人钉住,动也不能动,脸涨红,不知所措。钟卫碰了碰他,低声询问: “叶三公子?” 叶知秋匆忙抬头看了他一眼,迈步走了出去,钟卫连忙跟上去,一路再没有话,直送到寝宫墙外,知秋回头与钟卫说: “你若现在回去,他们还得派你别的差事,你就找她去玩吧,有人问起,就说我差你办事就好。” 说话时,脸上已没有刚才的尴尬和微愠了,钟卫一时佩服着他的教养,又感激他对自己的照顾,忍不住劝道: “宫里人说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嗯,今天算是领教了,”知秋侧头看着钟卫,“既然没有欺负人的胆量,就得认命给人欺负吧?钟卫,你也是这样的人吧!” “我哪有叶三公子的器量?”钟卫摇手摆头,“我是没有欺负人的本钱,呵呵,要不,也不是什么好人呐!” 知秋终于笑出来,能这么说的,都是善良心软的人,因为恶人总是心虚,随时随地不忘掩藏和美化自己。看着钟卫的身影消失在两道大红的宫墙夹着的宽阔宫道转角,知秋站在寝宫门外,迟迟没有迈进去,直到大太监张连贵迎出来,尖声尖气地说: “哟,叶三公子,您可回来了!皇上正念叨您呐!” 钟卫刚转过花厅,就给暗处猛窜出来的人影吓得倒退一步,定睛一看,却是仁喜!心下高兴,刚要说话,仁喜示意他噤声,转身进了爬满爬山虎的影壁后面,钟卫连忙跟了上去。 “你今儿滚哪儿去了?”仁喜见四周无人,拉长着脸,冷冷质问。 “接了差事,送叶三公子去国子监,怎么了?” “送他去的人早就交差了,怎么独你才回来?” “哦,叶三公子说不用那么多人跟着,在国子监就把他们打发回来,我是跟到最后。” “你脸上长爱人肉了?那么多人,他单点你跟着?” “呵呵,”钟卫傻笑着抓了抓头,“真长了也不一定,要不你怎么看上我?” “呸!谁看上你了?”仁喜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又伸头出去确认外面没人经过,“今日万岁爷赏了月饼,给你留了一块儿,就在这儿吃了吧!” 中秋确是快到了,各宫各院儿的,都有打赏,但皇上亲自赏的,可不是每个人都有份儿,仁喜高兴了好一阵子,院子里另外几个小官儿,可是嫉妒得眼睛都绿了。 “这,这是万岁爷亲赏的?”钟卫欣喜若狂,他进宫四年,还没享用过圣上亲赐的东西,可他没舍得吃,推给仁喜,“你自个儿留着吃吧!” “我那儿还有呢!” 其实,万岁爷赏的六块,都拿去孝敬掌事的太监,也独剩这一块儿,没舍得,偷偷留了下来。仁喜见钟卫咬了一口,脸上幸福得要抽筋的模样,心里也跟着高兴。虽然嘴上说不想见,心里明白不能见,可是,受了龙恩宠幸的他,还是禁不住时不时想钟卫傻里傻气的模样,这便是喜欢吧? 第二日,没大事,洪煜早早下朝回到寝宫,打听跟着的小太监知秋在做什么。小太监说,这时候,叶三公子应该还在打坐呢! “打坐?”洪煜想了想,“带我去看看。” 知秋住的暖阁,其实也是单独的房间,门没合严实,露着缝儿,洪煜没敲门也没进,透过缝儿朝里看了看。知秋还没着装,只穿白色中衣,头发却不乱,晨间光线从开着的格子窗照进去,落在年轻润泽的脸上,双目微闭,嘴角淡笑似有似无,安详得如同观音坐莲。 小太监正要推门进去,却给洪煜拉住了,在他耳边说: “去给朕拿把椅子,朕在这儿等他!” 洪煜不言不语,怕扰了知秋清静,隔着门,无声看着那波澜不惊的脸颊,无端地,又感到隐隐约约的熟悉,象是在哪儿见过他,应该是在云根山之前,两人就曾这样,隔着短短的距离,面对面。 第二章 下 叶知秋打完坐,站起身,觉得身上舒爽很多,拿小太监送进来的水,草草洗了把脸。窗外晨光正好,推开窗,啾啾鸟鸣入耳,阵阵花香袭人,竟似回到山上的神仙日子,每日晨间都是这样一番景色。 脸上水迹未干,袒露在空气中,凉丝丝,却舒服,正觉惬意,听见外面传来小太监的咳嗽。他虽住的时间不长,却也知道,这种咳嗽并非生病,是在暗暗提醒。他想了片刻,猜不出是否提醒的是自己,按理说,这时间洪煜应该还在上朝,其他人会直接进来找自己,这才问一句:“外面谁呀?” 门外确有隐约的人影,似乎站了起来,没回话,知秋走过去拉开门,站在那里的却是洪煜,正把手里的书交给旁边垂手的小太监,含笑看着他: “朕可是等你半天了!” 知秋一时没反应过来,楞楞问了句:“怎么是你?” 一边的小太监先吓破胆,想起华贵妃再三嘱咐他多提点叶三少爷的话,心想,这万岁爷怪罪下来,可不是里外都难交代吗?连忙挤眉弄眼,示意他下跪请安。知秋说完就后悔,不顾面前高高门槛跪下去,正硌在骨头上,身子一歪,摔在门槛外,“扑通”一声,还来不及叫,一双稳重大手伸到他腋下,将他拎了起来。 “免了吧!以后旁边没人,不用这么拘小节,没摔到吧?” “没……”知秋刚说完,立刻改口,“谢皇上关心!” 站稳了的身子,相当挺拔,脸红着,大概为刚才的失礼感到难为情,脸上的水还没擦干,跟刚从田地里拔的小葱般鲜嫩。洪煜多少觉得,这个叶家三公子,既不象叶老大那么老谋深算,也不象他二哥直率莽撞,从上到下,由里至外都太干净,那双眼睛里,竟是一点杂质都没有,可不太象叶相培养的孩子! “你去整理一下,等你早膳,你姐姐这会儿大概也在路上呢!”洪煜对身边的小太监说,“传膳吧!” 叶知秋慌张进了屋,心中有些懊恼,换了衣服,片刻不敢耽搁便又出门。他跟洪煜吃过几次饭了,虽仍有些拘谨,却不觉得象外面人说得难相处,相反,洪煜的某些谈吐举止,武人体格,跟大哥还有些相似……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比较,简直称得上大不敬,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这嘴这脑袋,还是都老实点吧! 叶逢春到的时候,洪煜和知秋已经坐好,一边喝茶,一边等她。膳食放在两层的桌子上,两三个太监服侍着。因她有孕在身,也免了那些繁文缛节,洪煜直接赏了她坐,早膳便在安静中开始。因天气好,一早儿已经阳光明媚,桌子放在外面,借着新鲜空气,人也神清气爽。 “让你大肚子跑来跑去,不忍心,”洪煜性情不错,说,“本来应该过去找你,又怕你们女人家早上没收拾,不爱见人!” “谢皇上体恤,一家人吃饭,哪里都一样。” 席间,叶逢春时而与知秋低言几句,问他在这里可住得习惯,又嘱咐他多去自己那院儿去聊天;时而又与洪煜搭讪,末了,心里盘旋了很久的事,终于借着话儿说出来:“知秋礼节懂得不周全,无缘无故呆在这宫里,也不好。” 洪煜却笑了,放下了筷子,说,“华贵妃啊,朕就知道这话该出你口了!” 叶逢春并不因为被看出弥端而觉得尴尬,相反,顺水推舟:“皇上圣明,这点儿事儿哪能瞒了您的眼,就算我不说,您心里定是有打算的。” “叶家满门上下,不算叶相的门生,三品以上就有j□j个了吧!还嫌官不够?”洪煜说话,点到为止,不在这话题上纠缠,目光又回到知秋的身上。这会儿衣服穿得整齐,整个人看起来一丝不苟,可跟片刻之前那个张惶无措的判若两人!“你自己怎么想?看上了什么官?” “哦?”知秋没抬眼,也不敢公然向姐姐求救如何应付,眼睫眨了眨,低声但肯定地说,“我不懂做官,皇上也说了,叶家上下个个朝中大员,不需我再添荣耀。” “你看!”洪煜回望逢春,“可不是朕不给他做,是他自己不愿意呢!” “那臣妾也就不跟着多嘴了。” 逢春不再这上面多言,又聊些其他的,完全不为这一桩事而觉得难堪,口气依旧轻松自在,开口便含笑,相当喜悦的一人!三人吃得相当愉快,正值初秋爽朗清澈的早晨,轻风送来远处的渺茫的钟声,一声声,远了。 宫中消息传得很快,都说华贵妃为弟弟求官,被皇上拒绝,荣贵妃一派暗暗窃喜,叶逢春却没当回事儿,跟着他的太监吴越满着急了: “娘娘,这是怎么啦?管大小,封官这事上,万岁爷可从不是小器的人啊!” “你个奴才懂什么?只有傻子现在才有心思笑呢!” 叶逢春眼前直觉得胜利在望,脸上的笑,掩藏不住心中得意:皇上和知秋今天的反映简直太合她心意了!皇上若肯轻易封个官,那知秋跟一般妃子的娘家兄弟有什么不同?现在不封,却是露了不安的心,他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知秋。难不成真为他动了心?看着吧!不出多久,皇上总要有大行动,变着法儿地把心上人永远地留在身边吧? 至于知秋,他虽确不太识宫中礼节,却懂得用身上那股纯真之气,掩饰行为上的不足,他看来也知道,新鲜感在这后宫之中多么重要!大哥,他可真不给你丢脸啊!想到这儿,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转了头,将那又要升腾起的影子抹了去。 当年皇上出宫,在云根上偶遇叶知秋的事,宫里知道的人并不多,当时叶逢春正站在呼风唤雨的浪尖儿上,后宫之中巴结她的人如过江之鲫。一日,宫中画师来求见,说是皇上最近时常梦见一人,说了大概模样,让他来画,当时画师并不知道皇上心中那人就是叶三公子,却也明白妃嫔争宠,就是要把敌手扼杀在萌芽中的道理,于是把画拿来给她献宝,她展开图看,虽然只有两三分相似,可联想到亲信传来的消息,她是认定,皇上心中那只狐仙就是知秋! 如今,计划开始如此顺利,成功只是时间问题!怕你是要恨我入骨了吧!叶逢春眯眯眼,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当初对你的恨,有多深!你给我每一分的疼,我都要十倍地还你!大哥,你等着瞧吧! 中秋夜,洪煜大宴群臣,庭院中席开三面,宴桌上插满时令鲜花,摆着瓜果梨枣大石榴,中间一桌,五色菊花围绕当中,是块一丈见方的大月饼,早到的各位大臣都围着看,啧啧称奇! 洪煜没出场,躲在后面暖阁喝茶,只差了跟班的太监出去打听,都有谁,在做什么。小太监里里外外跑了好几趟,说到叶相和韩相都到齐,都在准备接驾呢! “知秋过去没有?” “回万岁爷,叶三公子刚到。” “哦,”洪煜眼光从书上挪开,“跟谁在一块儿?” “自个儿在一边呆着呢!倒是叶相的新女婿陈大人,很是活跃。” 洪煜沉思须臾,起身道,“朕也去凑凑热闹!” 正如小太监汇报的,叶知秋确实不太合群,也就跟他二哥叶武安偶尔谈两句,有人上前请安,都由叶家人挡了。行礼落座,陪在左右的两位贵妃,简直就跟两朵争艳的花,一人着紫红,一人着金黄,多年争下来,如今相互间是连憎恨也懒得掩饰了。 晚宴吃的是螃蟹,端上来的时候,上笼蒸时用的蒲包还没撤,洪煜好这口儿,佐以酒醋,人间最美味的就是这丑陋的大螃蟹!席间不缺高谈阔论之人,也有人吟风弄月,借机显显才华,拍拍马屁。 他捉了空儿,偷着瞄着坐在叶相一桌的知秋,他好似不太喜欢,把面前的螃蟹推给了叶武安,却跟着喝了些苏叶汤。食毕,服侍的太监将剩下的苏叶汤掺了水,送到各个大臣面前,供他们洗手除腥气。虽然没吃,知秋还是做样蘸湿了手,给他拿手巾的是洪煜的贴身内侍,悄声在他耳边说了两句。 洪煜见他听罢,立刻朝自己投来欣喜感激的目光,轻轻颔首应允。历年中秋宴,那夜的堪称最短,嫦娥奔月的戏还没唱完,洪煜已经悄然离席,只着韩相主持,切了大月饼,大家分食,便各自散了。 踩着月光,穿过幽暗小径,一路健步如飞,月亮门前,他没立刻进去,伸头朝里看,却见叶知秋已经坐在院子当中放的八仙桌前,独自斟了酒喝,白衣飘飘,自由自在,倒似天上掉下的一片月光,洪煜看着,情不自禁,笑了。 第三章 上 月华如水,清风过,酒香淡而隽永,迎面扑来,沁人心脾,夜色里开得如火如荼的八宝菊,寸寸芳,丝丝媚。洪煜与知秋对饮一会儿,已经看出他酒量并不好,刚进几杯淡薄水酒,本明亮如昼的眼,就不那么清醒了,可对酒却是相当偏爱,即使并不怎么出色,也喝得津津有味。 “你是爱酒之人?” “喜欢,非常喜欢。”知秋并没醉,正是酒兴最好的时刻,“袁先生最得意这东西,却专横得很,好的都藏起来,全没有分享之心,除了特别日子,才允许与他小酌几杯,也管得紧,他酒品风度都不好!” “哦?你口中的袁先生,可是袁沛袁风辛?” “你怎么知道?”知秋又饮一杯,“他平时都呆在山上,哪里也不去。” “也是名门之后啊!”洪煜初得知袁风辛是他老师的时候,确感惊讶,叶相这掖藏在深山的儿子,恐怕不是失宠这么简单! “他是大哥请来的老师,架子大得很,请了几次才答应!”知秋难得喝的爽快,又觉得许是不该再喝,忍不住,再端起青瓷的壶,却给洪煜按住了手。 “给你试试真正的好东西!”说罢,拍了拍手,“广西今年上供的酒到了没有?” “回万岁爷,听说是下午刚到。” “拿些过来,给三公子尝尝鲜。” 酒是装在白玉高嘴壶里,太监端上来的方盘里,还装饰着几枝刚折下来的桂花枝。洪煜将盖掀开,凑到知秋鼻子附近,晃了晃壶身,酒气飘出来,是一股清爽甘醇的香甜!知秋睁大眼,无限欣喜地问: “桂花酒?” “没错!广西快马送来,为的就是中秋深夜小酌应个景儿,因为少,刚才宴席上,都没舍得拿出来呢!” 顺流而下的酒,击在精致翡翠杯子边缘,发出美妙如同天籁的声响,叶知秋双手捧宝贝一样,小心翼翼送到唇边,沾了一口,“啧啧”称赞,似是不舍,遂再闻了闻,毫不掩饰花开样的幸福心境,终一抬头,饮了下去。不过须臾,唇齿间尽是芬芳之气,胸腹无限舒爽,“了得!真是了得!” “宫里收藏的好酒不少,日后都赏了你,尝个够!”洪煜跟着浅尝一杯,竟觉得年年都来的供品,今年格外香醇,甚至不舍得多喝,想都留给身边这着迷的人,他自己首先给这不曾有过的想法,略微震动。“那日我见你打坐,懂武功吗?” “不懂功夫,但有师傅传授过心法,可助宁神静气,多年做下来,也养成习惯。” “也是袁先生教的?” “他哪里懂?还总是取笑我装模作样,教心法的是另外一个师傅,好多年没见过了。” “平时都在山上做什么?不会无聊?”洪煜将太监不停端上来的点心菜式,夹进知秋的碟里,又替他斟酒,十分随意自然,因为都喝了几杯,暂把君臣的拘束都甩去一边不理。 “小时候有点,没伙伴,长大以后习惯了,也不觉得。先生管得也严,功课多,平日里看书,练琴,舞剑……倒也觉得日子好打发,再说若有空闲,总要下山回家探访。” “舞剑?不是说不会武功?” “不是什么真功夫,”知秋完全给这看似清淡的桂花酒迷惑,就着精致小食,不知不觉一杯接着一杯,“为了强身健体而已,舞给你看看?” “好啊!”洪煜立刻应允,便要太监备剑,太监却唯喏着不肯动,万岁爷面前舞枪弄刀,可是破规矩,大不敬!知秋倒也没醉糊涂,随意道,“不用那个,”说着挑出一只桌子上装饰的桂花枝条,甩了甩,“就拿一枝桂花,舞一段给皇上,当做对美酒佳肴的酬谢吧!” 天上银河皎皎,明月横空;地上花影疏斜,暗香浮动……那一瞬,天地万物都让了开,腾出空寂的一处庭院,年轻身影,毫不矫揉造作,穿梭在月光与花香之间,确不是什么武功,全无攻防,只求舒展罢了!少年并肩挺胸,展腰分腿,动作多了柔韧之姿,伶俐敏捷真如山间白狐,想是平日练得多了,并未因酒乱了步法,借一支桂花,夜色两分,三生辗转,四海归潮,流畅优雅如水出涧,风过松……收招时,风止云住,长身玉立中庭,桂花纷纷而下,清风不在,满月无声,浩然岁月凝固在一瞬,弥漫着桂花香气的,白露夜,晓霜天。 次日,叶知秋宿醉中醒来,手臂横过脸,遮挡刺目光线,昨夜的点滴终于倒流回脑海,不禁懊恼皱眉,一动,便扯了浑沌的脑袋,肆无忌惮地跳疼起来。一双没什么温度的手搀扶上来,他抬眼看,不是平日服侍他的那个小太监,换了个老些的,有些面熟,却不太想得起来。 “三公子,喝茶润润喉咙。” 这一说话,辨认出来,好似在姐姐那里见过,这一把声音是让人过耳难忘的,接过来,不忘道谢: “有劳公公!”喝了两口,“请问公公怎么称呼?” “奴才于海。” “于公公,你有话跟我说吧?” 于海想起来之前华妃娘娘的话,“知秋耳朵可尖呢,你要不说话也就罢了,一露声,他准把你认出来。” “奴才是娘娘拨过来,服侍三少爷的,从今以后,有什么需要,吩咐奴才去办就好!” “哦,昨晚让公公见笑了!” “哪里,三少爷福泽恩厚,万岁爷亲自搀扶回来的,可有记起?” 知秋影影乎乎,确曾感受过一双异常有力的手,可后来因为又掺着喝了别的酒,真的是醉了,若说舞剑的事还隐约记得,之后,就真的浑浑噩噩,实在没印象了。 “若不是万岁爷灌了三少爷满满一碗的醒酒汤,今早儿起来,还得更难受呢!”于海说着,吩咐外面的小太监准备洗脸水,走回来,见知秋已经起身,忙蹲下帮忙穿鞋。 “我自己来就好……”他不习惯给人这么近身侍侯。 “这是奴才该做的,您不让奴才做,怪别扭的!再说,不把您服侍得舒舒服服的,万岁爷也不能饶了奴才呀!” 他说话有所保留,弦外之音又格外明显,知秋见水盆已经放在桌子上,过去伸手撩水,温暖的水扑溅上脸的瞬间,听见于海低低说:“奴才侍侯万岁爷这么多年,还第一次见他服侍别人,三公子惜福了!” 知秋的双手,停在水中,忽地不敢动了。 起得晚,早饭摆好的时候已经快到正午,依照洪煜的习惯,既然没有回来用膳,定是留在御书房批折子。叶知秋吃得心不在焉,琢磨着该不该去跟他解释一下,总是要赔个不是的,昨晚纵酒在他面前放肆,说大可大,也不能等他来责问自己,反倒被动。 “三少爷就算没胃口,也得把这汤喝了,”于海盛了一碗递给他,“这是宫里秘制的方儿,不管喝得多醉,喝下去就舒坦,万岁爷单用这个调理!上朝前特吩咐给您准备的,炖了大上午了。” 知秋捧过去,尝了一口,微苦,但不难喝,渐渐记起,那双稳健手臂,把自己从庭院一直扶到卧房,自己不甚清醒地说了一句:“谢……谢主隆恩,知秋今夜很高兴!”他是不是也回了自己一句?说的是什么? 去书房的一路,他都在企图回忆起洪煜的那句话,答案就粘在嘴边,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样一路懊恼地,到了书房门前,侍卫见他有腰牌没拦,倒是要门口守候的小太监进去同禀的时候,得到有些为难的回答: “三公子,您还是先等一会儿吧!” 第三章 中 叶知秋止步,金秋暖阳笼罩重重楼宇殿堂,依靠着白玉栏杆,显得无比随意。这时又跑来一人,他识得,是贴身侍侯洪煜的常玉贵,人都叫他贵公公,直接走向自己,先是请了安,再上前低声说道: “三公子,万岁爷今天火大了,您能不能过去看看?” “哦,刚才几个公公说现在不方便……” “那些小子懂什么?现在估计也就您能……”话只说了半截儿,“您还是跟奴才来吧!” 知秋边跟他上台阶,向御书房走去,边向贵公公打听前因后果。贵公公犹豫着,既然拜托了三公子灭火,也不好隐瞒,只点了点: “中秋前,吏部张侍郎前几日上折子参韩相的事,您知道吧?” 虽住在宫里,知秋不至于孤陋寡闻,这事闹得也大,他多少知道些情况,据说是韩相内部的人站出来揭发,透过熟人张侍郎上了折,皇上表面没做回应,二哥却说,那是着人秘密调查,掩人耳目罢了。 “不是都过去一段时日,怎的今天却恼了?” “唉,万岁爷火的是,那人昨日被……被害死了!” 御书房的门半掩着,知秋倾身朝里看了一眼,十几个人黑压压跪了一地,洪煜响亮的声音蕴藏着凶狠的怒气: “这才几年?都长本事,敢拿主意了!你当灭了口,朕就查不出来?你们都睁大眼睛看看!”说着随手扔了什么在地中央,“这上面的名字,个个是朕一手提拔起来的肱股之臣,朝廷上的一品大员,你们那些小动作,当朕是傻子不知道么?现在,在朕面前杀人灭口,无法无天啦!你说你们心里除了自己那点儿苟且的破事儿,还有王法,有朝廷,有朕吗?” 下面跪的人瑟瑟发抖,半点不敢言,虽然皇上将那名册扔给他们看,却谁也不敢抬眼,这时候看,不表明了自己心虚吗?只得一句句“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为首的刑部尚书被迫请命:“皇上龙体为重,此事臣等愿全力撤查,定给皇上……” “查?你能查出什么?从明儿个起,你们几个,都不必上朝了!统统给我闭门思过!” “皇上……”这处罚可大可小,几日后无事便罢,若严重了,不就是革职?众臣慌张,门外的贵公公听了,心下儿想,这可不好,他受人之托搬救星,这会儿再不阻止皇上,就得出人命!连忙低头躬身走进去,跪在门口: “万岁爷……” 可还不等他说话,洪煜先厉声责问: “常玉贵,朕刚才吩咐你什么了?” “万岁爷说……说……天大的事也不准进来打扰!” “你几个脑袋,敢抗旨不遵?” “奴才不敢,”贵公公趴在地上,脸也不敢抬“可,可求见的人是……是……叶三公子!” 洪煜楞了一下,脸色还黑着,却没吭声,门外的叶知秋却有点慌,他几时急于求见的?这事儿发生得太乱,大概是贵公公是要暂时平息皇上的怒气,不至气头上做过分决定,顺便捉了个救星,还是,冤大头? “朕什么时候允许你们上朝,你们再来!好好想想,这官你们还要不要当,若要当,打算怎么当!”字字掷地有声,不容违抗,“都跪安吧!” 也有几个上了岁数的,跪了半天早受不了,听这么一说,如获大赦,也知现在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趁机下了台阶,“呼啦啦”叩谢圣恩,便都下去了。叶知秋见他们退下时脸色青白,估计也吓得不轻,皇上一句话,这命说没就没不说,恐怕连九族都不保。 书房极为高大宽阔,从洪煜的角度看过去,门口跪的那人儿越发显得瘦小,见他恭敬请安,低头垂目,再找不到昨夜那仗酒轻狂的少年的影子,遂联想到即使这干净单纯的知秋,也不过是叶家的一份子,而本质上,叶家和韩家有区别吗?想到此,莫名觉得心痛,从政多年,渐渐锻炼得坚硬的心,突然暴露出柔软的一角儿。 “你急着找朕做什么?” 头依旧低着,只能看见黑黑的头顶,没有回答。 “问你怎不回答?” 洪煜的声音不耐烦,惊得那人连忙抬头,露着黑白分明,象夜月入湖泊般明澈的眼:“臣在想呢!” “想什么?”语调再柔和下来。 “想……想……来找皇上的原因啊!” 一句话便露了常玉贵说谎的底。哪里有急事求见,却又一时想不起来的?洪煜轻叹了口气,连自个儿身边儿的奴才都胳膊肘儿往外拐,跟着外人设计自己!当时更觉无奈,于是对知秋说:“起来吧!不是跟你说过,以后周围没人,不用这么多礼,走吧!”过去拉起他,“跟朕出去走走!” 风从水面徐徐而来,带着水气和清凉,天上雁南飞,秋色渐渐浓了,洪煜临水而立,一时不胜感慨,当年登基那天,也是这样秋高气爽的一日,少年天子,意气风发,十几年过去,当年豪气干云何时萎靡成了沧桑? “知秋啊,”他负手靠着栏杆,看白日西斜,“先皇曾对朕说,等你一人坐拥天下,就会明白,你拥有的,也只剩这一片江山而已。” 叶知秋垂手站在洪煜身边,不敢去看此刻他脸上的表情,揣摩他的想法,却深刻领悟叶逢春跟他说的,皇上心思深沉,绝非一两日就能看个彻底,猜得全面。他此刻必有千言万语,却能揣在怀中,毫不透露,是坚强?还是迫不得已? “皇上贵为天子,人在高处,都难免寂寞,”知秋说到这里,心里象给光明照亮,连忙说,“臣想起来了!” 洪煜给这无来由一句弄蒙了,问他,“你想起什么?” “臣想起为什么去御书房找皇上。” “哦?是什么事?” “为臣昨夜酒后失礼道歉,请皇上原谅。” “哦,就为了那个?没什么,朕觉得你喝醉了,可爱得很。人人都有格外上心的东西,你不喜权势,也不爱阳澄湖的螃蟹,唯独贪杯而已。咦?怎么忽然想起来的?” 叶知秋脸红了,低头唯唯喏喏地说: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洪煜稍微一想,记起刚才他说到自己贵为天子,必然寂寞的话,想必是顺便联想到这句子,反倒笑了: “那朕与你,便一个是寂寞圣贤,一个是饮者留名!” “臣就算不幸留了名,留的也是酒鬼之名罢了!” “哈哈!”洪煜抚掌而笑,心情大好,吩咐身后的太监,“拿些酒来,朕要跟这饮者再喝两杯!” 深夜,“咏华宫”烛影飘摇,门窗紧闭,随身的宫女太监都遣走,只留吴越满一人,亲自在外面把守着。墙上嵌的黑影,随着蜡烛忽闪不定的光,隐隐晃着,传出深沉男声: “现在形势不明,臣不敢大胆预测,不过陆将军却是阵亡了!” “什么?你说的是陆鸿达?” “是。” 叶逢春知道那是叶文治左膀右臂,骁勇善战的一员猛将,他若阵亡怎会一点消息都没传过来? “朝廷上一点风声都没有,你的消息确切么?” “千真万确!臣以为元帅之所以封闭消息,是怀疑朝廷上有贼党耳目,怕传了出去,影响战事!” 叶逢春皱眉沉思,边问,“大哥没发现你的踪迹吧?” “臣此行极为隐蔽,相信绝无人发现。” “嗯,你回去休息吧!过几天,我还有任务交给你。” “臣遵旨,娘娘保重!”保重二字出口时,本来冰冷的眼,瞬间闪过短暂的温柔。 黑的人影,转眼消失在夜色中不见。叶逢春坐在曼纱帐后,脸上显得疲惫,她手抚摸着肚子,对着那里不安的小生命说,儿啊,保佑你大舅舅此次得胜归来,叶家有了你跟他,便是稳操胜券啦! 第四章 上 两宫主子都故做闲适,奴才就要跑断腿,这多事一日,御书房,两宫之间消息频传,对方一举一动,不待须臾,便传到双方耳中。看似一件简单的事,叶知秋今天会不会挨板子,可是关系到两宫在皇上心里的孰轻孰重,甚至映射了叶韩两个姓氏,哪个才是这后宫的主人! 叶逢春挺着肚子与叶知秋下棋,公主纳祺也在,跟着奶妈玩得开心,“咯咯”笑个不停。下棋不过是个借口,她知道知秋这时最专著,不太理会周遭,也许此刻是真烦了心,更没心思管别人。叶逢春手握一白子,目光偷偷观察着对面的少年,虽是姐弟,两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知秋偶尔回家,多呆在叶文治或母亲那里,跟逢春并不怎么亲。叶家老大在京的时候,要么去山上陪伴,要么接到他府里住,对知秋的袒护和疼爱,旁人不亲眼目赌,简直难以相信。若非边关艰险,恐怕这次远征,早就把他带在身边了罢! 逢春棋下得快,知秋却慢,不知道此时脑里想什么,他低头看棋盘,眉头微微皱着,从对面的角度看过去,那管挺拔的鼻子,带着股扑面而来的英气。他长得跟大哥,可是一点儿也不象,心里这么想着,叶逢春将棋一推: “坐得我累死了,不玩了罢!” 说完立刻有人撤了棋盘,在桌面上摆了水果点心,叶逢春最近胃口越来越好,随时随地总有想吃的东西。她掰了半个石榴,因为多籽儿,石榴在宫里格外吉祥。就算没什么味道,果肉也少,叶逢春有事没事儿地,还是喜欢嗑上一个半个。 “大哥最近有书信给你么?”逢春向后靠着枕头,边吃边问。 “刚进宫那两天收到一封。” “你回了?”逢春垂下眼帘,不想让知秋看出她的心思。 “还没有!二哥说暂时不要跟大哥提进宫的事,就搁着没写呢!” “信里可有说战况?这段时间,边关的折子也少了呢!” 知秋摇头,“只说了些那头的生活而已。” 叶逢春注意到知秋的领子里多了件小挂件儿,乍看象柳条编的坠子:“那是什么?拿来我瞧瞧。” “哦,大哥随信寄过来的,”知秋解下来,递给逢春,“说是边关特有的一种荆棘,极有韧性,大哥将它剥了刺,刮了皮,编的平安符。” 果然是大哥亲手给编的,他战事吃紧,损兵折将,却还有心情取悦你啊!逢春心里不是滋味,脸上却笑的灿烂: “嗯,大哥小时候就爱用柳条儿编玩物,手巧着呢!戴着吧,有了这么千金难买的平安符,别说今日这事,就是以后也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了!” 正说着,吴越满推门跑了进来,口中连声说: “娘娘,御书房那头散啦!” “谁让你进来的?”叶逢春冷脸厉声说道,“滚出去!”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吴越满躬身退出去,把门带上,在门外高声禀告,“娘娘,万岁爷那头有消息了!” “进来吧!”叶逢春这才说,见吴越满恭恭敬敬地站在身边儿,问道,“怎么回事?” 吴越满早把自己主子的脾气摸得差不多,说话拿捏的本事相当高,见叶知秋在场,只简单地轻描淡写: “万岁爷把他们驳了,不准奏。三公子没事儿啦!” 逢春脸色轻松了些,淡笑着对知秋说:“这可是皇上对叶家的恩典,谢恩去吧!” 知秋于是站起身告辞,临走时,逢春再嘱咐,没事儿多到这里坐坐。待知秋出了宫门,叶逢春才又再问吴越满: “怎么回事?详细说说!” “万岁爷对三公子偏袒着呐!从头到尾,不管韩相那头的人怎么强词夺理,就是坚持不准打!” “就那么硬驳了?”逢春不太相信皇上会这么不给韩派留面子。 “不算是,最后同意攒着,以后犯事儿,说是一起打!” 怕是以后更不舍得打了吧!叶逢春扬了扬下巴,眼目间露出胜利的微笑,她就知道这步棋走得是对的,知秋果然是能让她跟着沾光的不二人选!在诞下皇子之前,要把皇上紧紧地系在叶家人身边! 洪煜给一群文官吵得头痛欲裂,好不容易都遣走,小太监进来请示说,叶相在门外候着呢!刚才躲得远,这会儿又现身,洪煜叹了口气: “宣吧!” 就象他大概猜想的,叶相果然提到了知秋的去留。理由提得充分,说知秋不懂礼节,长留宫中,只会给皇上惹来更多麻烦。洪煜停下手中批阅奏折的笔,抬头看着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的老人: “朕跟知秋投缘,留住一段时间都不行?” “若皇上想见,随时召见就好!知秋也到了下山的年纪,会住在叶府,见面方便的很!” “朕就偏想他留在宫里,”洪煜向来说一不二,索性不再与他理论,“我看他住得也挺自在,你们就不要瞎操心!下去吧!” 叶相本欲多言,却见洪煜埋首案头,再不理睬自己,也只能躬身而退。太阳还没落山,天气已经觉得凉了,皱着眉头,郁郁走在宫墙之内,他也算服侍过三代君王,从前朝亡国之君,到本朝开国的两代君主,洪煜是最年轻,却也最精明老练。他即位时年幼,这么多年来,看得多,听得多,都默默记着,不知不觉成长到今日世事洞明。叶相思来想去,皇上不怕叶家出错,怕的是叶家不出错吧!不由自主地叹息着,抬首长河落日,宫墙幢幢,前朝今世,这一切恐怕都是命中注定! 叶知秋刚到御书房的时候,小太监跟他说,万岁爷在接见叶相呢!他便转身走了,这个时候不敢见父亲,不管怎么说,是自己没守规矩,丢了叶家的颜面。转了一圈,发现宫里这么大,除了姐姐跟皇上,再没收留他的地方,转回来打听,说父亲已经走了。朝屋里瞅了一眼,见皇上全神贯注,不忍心打扰,再晃悠出来,想着也许可以找钟卫聊聊天,却没找着,只得回住的地方,草草吃了晚饭。 于海在旁边唠唠叨叨半天,他也没听进去,脑袋里翻来覆去的,都是晃悠晃悠的沉迷不清,象小时候给大哥驼在背上,那种依赖的感觉,又回来了。 “皇上晚上几时回来?” “不好说,”于海收拾碗筷,没怎么吃,都剩着呢!“万岁爷熬到那半夜也是常有的事!前几年熬得狠了,病过一段,恢复以后才不那么拼命。三公子找万岁爷有事?” “还没谢恩呢!” “也不急,万岁爷是真疼您,不会跟您计较,明儿起早再说吧!” 叶知秋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天上星罗棋布,花间秋虫呢喃,抬脚便向着御书房再走去。屋里灯火通明,檀香炉烧得旺,香火味绕梁而行,从为了透气而开的一扇格子窗里飘出来。 小太监低声问他:“公子要见万岁爷,奴才帮您通报一声儿吧!” 手指放在唇上,做禁声的手势,边小声说:“别惊扰圣驾啦,我在这里等就好!” 说着冲小太监摆摆手,示意他去忙,自己则随意坐在台阶上,不远处巡逻的亲兵,拿着灯笼夜行,脚步也放得很轻。门前几棵参天的松柏,遮蔽了大片大片的夜空,漏进的小小一片,竟也点缀着水亮的一颗小小星辰。 正看得入神,身后沉沉声音响起:“你一个下午,晃了多少个来回?” 回头一看,竟是洪煜! 第四章 中 回头一看,竟是洪煜!他一掀袍子,在知秋身边坐了下来。知秋平视着他那双深夜般黝黑的眼睛,身后小太监抱了垫子,一路跑过来: “万岁爷,地上凉……” “行了,下去准备吧!朕跟叶三公子单独坐会儿!” 小太监听话地撤了,四周立刻静悄悄。洪煜将手里垫子递给知秋: “朕没那么矜贵,你坐着吧!” “啊?”知秋惊讶,却已经给洪煜半拉起来,将垫子铺在他屁股下面,“皇上还是不要对知秋这么好吧!弄不好,又有人要打知秋的板子了。” 洪煜笑的时候,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坑,为他总是肃穆的脸平添几分亲切,硬郎的线条也因此柔和下来,笑容不长,终结在一声淡淡的叹息之中: “只要朕护得住,就定不会让人欺负你,你可知为何?” “知秋愚笨……” 洪煜在他背后似鼓励又似安抚地拍了拍,轻声地,带着惆怅: “朕也不知怎么说……起来吧!赏你些好东西!” 叶知秋看不透今夜无缘无故低落的洪煜,跟着他又回到书房屋里。书房一角的卧榻上摆了桌,上面放着几盘精致冷盘点心。洪煜盘腿坐下,示意知秋也坐,怎知这人却依旧站在原地没动。 “朕准你坐!”洪煜说着,竟掩饰不住想笑起来的表情,“王公大臣,跟朕一桌吃饭是常事,没人会找你麻烦。” 秀丽的眼睛抬起来,相信了,坐在他的对面,见洪煜没拿筷子,也乖乖束手没动。 “一天都提心吊胆,饭也没吃好吧?这些清淡,你姐姐说,都是你爱吃的,来吧!补一补,饿着肚子晚上要睡不好了。”洪煜为他往盘子里夹了两样,“朕一向都是给人侍候,不懂得照顾人,你爱吃哪样儿,自己夹。这酒朕要给你斟,算是压惊。” “多谢皇上好意,”知秋心里想着要拒绝,眼睛却盯着杯里翠莹莹的液体,“因为酒麻烦惹得够多,以后再不喝了。” “少喝又不会醉,不醉就不会失礼,麻烦不是酒给的,是人给的。真不喝?竹叶青,肯定合你口味。” “那……就一杯?” 洪煜耸耸肩,表示并不介意。知秋似受了鼓励,接过酒杯,举在眼前,愉快地说: “那知秋先干为敬!”说着一仰头,酒入喉,肝胆滋润。 烛光摇曳,月亮正挂窗边的柳条之上。看着躺在榻上,睡得人世不醒的叶知秋,洪煜不禁摇了摇头,这人乖巧玲珑,唯对酒是半点抗拒之力都无,一杯接着一杯,不醉不休。让人撤了桌子,软榻颇为宽敞,放平他的身子,让他睡得舒服。有太监上来询问要不要送回寝宫,洪煜看看窗外起了风,多了凉意。 “让他在这里睡吧!找床厚点的被子来!” 看着太监忙活着,终于安顿好,又暖又轻的锦被盖在身上,四肢舒展,嘴角竟象是挂了微笑,一副酒足饭饱的心满意足。洪煜原本沉郁的心境,给安然鼾睡的容颜清扫得轻快多了。不知因何缘由,在后宫众生芸芸里寂寞的洪煜,有这叶知秋在空阔的房间里陪着,仿佛风雨里有了伴,紧紧抓着,再不舍得放开。 叶文治西北战事,好久没有战报传来,即使每月例行的汇报,也渐渐空泛,洪煜隐约觉得事情不太对,又查不出什么头绪。南方的前朝叛党余孽近来也越发猖狂,韩家人举荐的陈康鸿可是不怎么争气,连吃几个败仗。韩家是武将出身,曾与先皇同打天下,开国之初,战功显赫。两代传下来,倒是文官叶相长子叶文治独领风骚,治军严明,战无不胜。 两头战事,前途都不明朗,耗费着大量的银子粮草,朝廷上,叶韩两派争强斗势,就连这后宫之中,两个女人更是为了各自姓氏斗得不可开交……也难怪洪煜夹在两股势力之间,左右为难,夜不能寐。 “万岁爷,四更天了,歇息吧!”常玉贵从外面悄声走进来。 “朕再批几本,就在那里小睡一下即可。”洪煜指了指角落里,知秋睡得正沉的软塌。 “那……奴才让三公子给您倒地方吧!那榻可小着呢!” “别吵他!挤一挤就成,也睡不了多久。” 正说着,原本睡得香甜的人忽然坐了起来,睡眼朦胧,掀开被子,脚在地上划拉两圈,象是在找鞋的样子,洪煜猜他大概要方便,刚要叫常玉贵去给他拿鞋,知秋却象是等不及的样子,赤脚站起来就往外走。他睡得迷糊,以为还在原来的那间小屋,也没睁眼。 “砰”地一声,连警告都来不及,洪煜亲眼看着他撞到柱子上,本来以为他会躲开,却没料到这人完全没看路。这下撞得挺重,短短地叫了一声,便蹲在地上,捂着脸。 “哎哟,三公子……” 还不待常玉贵反应过来,洪煜已经扔了手里的笔,三两步窜过去,拉开知秋捂着脸的手: “撞到哪里?”脸上没有伤,至少看不出来,只是眼泪流个不停,“撞疼了吧?别哭!” “我没哭!”知秋说,语调里是一点哭音都没有。 “那,那你掉什么眼泪?” “撞到鼻子了,当然会流泪” “你怎么不看路的?”洪煜用胡乱地给他擦了擦泪,眼睛跟浸在清水里似的,看得他不禁呆了片刻,就在这时,血突然从知秋鼻子里淌了下来,胸前刹那红了一片。 “这……是怎么……”慌乱之下,洪煜只得用袖子去擦,“常玉贵,去打水来!” “奴才知道了!” 守在御书房外头的太监们立刻跟着忙起来,来来回回都是脚步声。洪煜小时候练武也经常碰破鼻子,倒算有经验,让知秋举起手臂,据说那样可以止血。只是没照顾过别人的他,也是手忙脚乱,一手捏着知秋的鼻子,让他仰头举着手臂,坐在软榻边儿上,可他自己却比知秋还要狼狈,衣服上到处都是血迹。 很快水来了,太监们围上来,洗的洗,擦的擦,血很快就止住,清理了一下,也没什么大碍。知秋坐在那里,看着站在太监身后皱着眉头的洪煜,可能是想起自己糊里糊涂的狼狈模样,不知如何化解尴尬,“咯咯”笑了起来。 本来还有点担心的洪煜被他笑得,严格的脸色再端不住,从太监手里夺过手巾,在知秋脸上擦擦: “跟个花脸小猴儿似的!” 那一刻,云开雾散,洪煜终于明白,与叶知秋一起,是唯一能让他忘记身份,地位,权势,和斗争,忘记边关的战乱,朝廷上的朋党,后宫里的猜疑……只做一个简单的,叫做洪煜的,男人。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与他在一起时的自己,在那个晚上,洪煜还不知道答案。 吴越满把御书房那晚的事说给主子听的时候,叶逢春也不禁笑出来。袁先生虽然博学多才,教导也格外严谨,生活上却是个有些古怪的人,因此跟他修学的知秋也有些微小的“失常”,只是大哥却一直把他的这些小“失常”当成天真可爱,并不去刻意指正,对家里的那两个儿子却严格得近乎苛刻! “奴才还听说,万岁爷这几日找了叶相几次,谈的可都是为三公子封官的事呢!” “哦?”叶逢春有些诧异,这事家里竟没人跟她商量。难不成,还不死心,想把知秋弄出宫?“你去给三公子传个口信,说让他过来用晚膳。” “奴才这就去!” “等一下,知道怎么办吧?” “奴才知道!”吴越满心领神会,“要当着万岁爷的面儿请。” “去吧!” 今儿个是韩初霁的生日,想必要借此机会拉拢皇上过去吧!那就看看,今夜,谁能留住皇上吧!叶逢春从盘子里将那吃剩一半的石榴拿在手中,笑了。 第四章 下 叶知秋握笔疾书,是给大哥叶文治的书信,因久未联系,心中万语千言,急于道来的太多,动笔竟停不下来。说了与先生的告别,母亲的身体,宫里的生活,更多更多的,是与皇上度过的很多很多日夜,单单没敢提酒醉的事。 逢春与他说大哥已经知道他入宫的时候,他有些惊讶,毕竟远在千里之外,叶家的人又没人跟他说,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快?逢春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大哥在朝廷上有多少的眼线,恐怕没谁知道。 知秋与大哥的感情最亲近,因为在山上长大,与叶家人接触不多,只除了大哥,不是到山上陪他,就是接他去府里小住。即使近年频频出征在外,也是书信往来不断。叶文治在知秋的心里,既象天神般威风八面,又极其亲切和蔼,待自己,有如春日之雨,夏日之风。 写完信,见外面时间还早,便穿了暖袍出门。一天冷似一天,叶逢春临盆的日子渐渐近了,知秋白天没事,都会过去与她说一会儿话,有时洪煜也会凑热闹,晚膳便在“雍华宫”那头用。 上午下了小雪,地上薄薄一层,知秋进了门,宫女上来接过脱下来的斗篷,屋里坐了几个妃嫔,正说到太子。 知秋站在原地没动,听她们唠叨太子如何顽劣,因靠着叶逢春的避荫,个个嘴上都跟抹了蜜糖一样,“姐姐,姐姐”地叫,还说,“姐姐这胎看起来就是皇子!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姐姐生得母仪天下之相,再凭皇子之贵,后位虚空这么多年,这可不是终等到再合适不过的主人了!” 说着一群女人“嘤嘤”地笑起来,知秋轻轻咳嗽两声,走过屏风,跟逢春和各位妃嫔施了礼。他虽无官衔,却是相府三公子,加上近日与皇上极为亲近,在座的妃嫔谄媚地问了好,纷纷告辞,留下姐弟两人。奴才上来,往火炉里填了柴,又换了热茶。 逢春借着刚才的话茬儿,便说起太子的事情。知秋对宫中人事了解不多,记性却好,与他说的,都记得牢。“心里得有本明白帐,”逢春曾经跟他说,“尤其别人欠你的,要记得清清楚楚。” 太子是先皇后嫡生长子,因过于溺爱,个性骄横,皇后病逝后,后宫之中,更没有能管束他的人,各宫妃嫔各有各的算盘,巴不得太子早日惹出大麻烦,皇上若废了他,其他皇子才有机会争立储君。因此,不仅没人管教,甚至买通了奴才,故意往坏处引导。今年十岁,却是个人见人憎的小霸王,不知挨了洪煜多少骂。 “你见过太子没有?”叶逢春握了热茶杯,暖着手,问道。 “还没有,不过皇上提过几次,还拿了他的功课给我看。” 逢春讥讽地笑着,“他的功课还能看么?你看太子的伴读,哪天出来不是肿着手心?你五岁时识的字,都不知道多过他现在的多少倍!” “皇上也为这个煞费苦心。”叶知秋说着,似又能想起洪煜皱眉叹息的沮丧,说来讽刺,贵为天子,世间最有权势的男人,却也是他见过的人里面,烦恼最多的一个! “皇上还年轻,来日方长呢!”逢春说到这里,心情好转,她摸着那鼓得夸张的肚子,只有她最清楚,这胎不论男女,她只接受一个结果,报到皇上那里,都只能是皇子!“天冷了,这几天勤过来,我让御膳房炖了滋补的汤水,你多喝些。” 叶知秋出门时,正看见钟卫。叶逢春在后宫的排场是数一数二,前段因为遭窃,便跟洪煜要了单独一队亲军把守,当时知秋在场,于是推荐了钟卫做侍卫长,这样有了“雍华宫”的辟护,也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钟卫这人老诚,实在,见到知秋,乐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两块烤红薯,分了他一块,说是宫外有人捎进来的,可甜呢! “三公子平时喜欢吃什么?我出宫的时候捎给你!外面的糖葫芦样儿可多啦!仁……”咬了嘴,连忙换了话题,“来,尝尝这个,还热呢!” 知秋这人不拘小节,坐在长廊的栏杆上,与钟卫边吃边聊,还逗他,说看上的是哪宫的姑娘,帮他牵牵线。正说的高兴,远处跑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个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的小太监,似乎并不认识知秋,直接就跑到钟卫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钟……钟卫哥,不……不好了!皎儿,皎儿被庞公公讹上了,非说他偷了东西,在挨打呢!仁喜哥让我来叫你。” 皎儿跟仁喜住在一个院子里,平日里格外知心。钟卫一急,站起身拔腿就要往那院里跑。报信的小太监说: “仁喜哥说……说,带点银子去!” 钟卫摸了摸腰间,露出窘色,“那,你等等。” “别等了,”知秋跟上去,“我身上有银子,你带路吧!” 钟卫本来是不想麻烦知秋,可他知道,这事没有三公子,单靠自己那点拿不出手的银子,也未必能解决,只得硬着头皮,连感谢都不知如何出口。知秋刚走了两步,又停了,心想,带银子还不如带人呢! “你们等我一下。” 说着回身把吴越满找来,他是“雍华宫”的大太监,这后宫只中,除了总管太监,就属他最有权势。 “哟,三公子,您也太看得起奴才了!” 吴越满心里不乐意搅这浑水,可又不敢侮逆叶知秋,他怎会不明白,自己的主子现在都依赖叶三公子拉拢皇上呢!叶知秋也明白吴越满不敢拒绝自己,不多说,跟着钟卫他们,听了事情大概的来龙去脉,一路拐来拐去,总算到了角落里一处冷僻的院子。 院中间跪了十三四岁的少年,旁边围了四五个太监,其中一个手拎着长戒尺,“啪啪”打在少年单薄的身上,嘴里尖尖地教训: “叫你手脚不干净!还敢找靠山?也不睁眼看看,你那靠山是个什么东西?银子藏哪儿了?说不说你?” 仁喜面色难看跪在一边,脸上的表情阴毒忿恨。见到钟卫急步跑进来,只觉得眼眶一热,有水光闪动。动手的太监并不认识知秋,直到吴越满走进来,才猛地停了手,点头哈腰地谄笑着请安。吴越满点了他的脑门儿,说: “你这不长眼的奴才,叶三公子在这儿呐!” “哟!”这才转过身,对着叶知秋跪了下去,连着磕头。 “这是怎么回事?”知秋冷脸问。 “这奴才手脚不干净,偷东西!” “我没偷东西!”伤痕累累的皎儿膝爬过来,“三公子,我是冤枉的!” 知秋让钟卫把皎儿扶起来,转身问道: “你是司法执刑太监?” “奴才,奴才不是。” “这后宫是没规矩了吗?栽赃嫁祸,私下刑囚,你几个脑袋?” “奴才……奴才……”说着看向吴越满求救。 吴越满太清楚,叶三公子叫他来的目的,上前和解,两头劝说,却不想这看起来和气的三公子还是不饶人的,对那犯事的太监说: “以后皎儿有什么闪失,知秋可就直接来找庞公公了。哪个叫仁喜的?” 仁喜连忙走过来先行礼,却不料叶知秋拿出一盒参茸一盒当归,递到他面前,大声说: “这是皇上今日赏你的!都是难得的好东西,还不谢恩?” 仁喜也不知这是唱到哪一出,他却反应得快,脸上已有得意之色,瞥了跪在一边的庞公公,响亮回到: “仁喜恭谢万岁隆恩!” 旁边的人并不知真相,惟独吴越满知道那都是刚刚娘娘给他的补品,不禁暗暗叫苦:我的姑奶奶小祖宗,您也不能为了一时痛快,就……假传圣旨呀! 晚上,寝宫里明烛高照,亮如白昼。叶知秋一脸恭谨之色,跪在洪煜面前: “臣罪该万死,恳请皇上责罚!” 洪煜看着他,但笑不语,只伸手拉他。知秋跪着往后退了退,继续请求:“皇上,您连上次那五十板子也一起打了吧!” 洪煜无奈,柔和审视着灯下晴朗如月的容颜:“求朕的人多了,封官晋爵赏银子,求板子的人倒只你一个!” “皇上向来赏罚分明,知秋知道错了,甘愿受罚!” “你起来吧!”不知道怎么回事,洪煜就是没法跟眼前的人生气,耐心好到他自己都颇为诧异,“这样好了,你陪朕下盘棋,若能赢了朕,两笔帐一起勾销!如果输了,一起打回来,好不好?” 知秋站起来,拿过棋盘,一边摆着,就听洪煜忽然问他: “知秋,你可知仁喜是朕的什么人?” 第五章 上 没有回答,洪煜借烛光偷偷瞄着他,脸是嫣红似火。他知道,他果然知道。书房里很安静,天气冷下来以后,到了晚上,门窗都关得严,偶尔传来巡逻打更,如同轻击在细瓷的碗上,微微地裂了痕。 “你可有什么知己朋友?”本来安静下着棋的洪煜,忽然问道。 脸上红潮未褪,乌黑的眼睛楞楞地瞅向洪煜,似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洪煜不慌不忙地摆了子,用和蔼的调子再重复了一遍: “从小到大,有什么知心的朋友?” “哦,没有,都跟先生,师傅在一起,没接触过什么生人,自然也交不到什么朋友。” “家里人呢?跟谁最亲近?” “大哥!”回答得不犹豫,声音也欢快起来,“大哥对知秋最好!” “哦?”洪煜捏着手里的子,寻思了半天也不知往那里下,“文治看起来不苟言笑,你倒不知怕他?” “不怕,大哥最好欺负了。” 洪煜嘴角扬了扬,即使他一国之君,也不敢说叶文治好欺负,这天下敢欺负叶大将军的,估计也就惟独眼前这一人了。 “你可愿跟朕做朋友?”洪煜终于定了手中的子,扬头看着叶知秋,认真地继续,“朕也没个知心人,独喜欢你这股干净,知秋可能接受朕这个朋友?” 洪煜耐心地等待,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发现知秋不是个会撒谎的人,难以回答的时候,他顶多保持沉默而已。这么看他抿着嘴,垂着眼眸,似在研究棋局,却不知那只伸去摸棋子的手伸错了地方,倒是在洪煜刚刚写字的磨盘里摸索了半天……洪煜忍不住笑出声: “瞧瞧你,这是往哪里摸呢?” 捞起他墨黑的手指,洪煜取来身边的丝帕,替他擦拭。知秋羞得无地自容,他也弄不清楚自己在皇上面前,怎么总是出差错。 “擦不干净,朕让他们弄些水来……” 洪煜还未说完,却被知秋的话打断: “知秋没有过朋友,”端着脏了的手,规矩站立在桌子前,“不知道要怎样相交相处,皇上不嫌弃?” 洪煜笑了,“你只要不再假传圣旨,朕就不嫌弃!” 月儿上半空,风低低地扣着窗棂,御书房许久未象今夜这么欢快,不时传出轻笑声,在御书房守了多年的老太监,脸上也不禁露出笑容,这可有几年,没见到万岁爷这么快意? 夜色里,“荣禧宫”灯影里闪过瘦小的一只身影,微躬着腰,放轻脚步,象是一闪而过的老鼠,却是那日在仁喜面前作威作福的庞公公。“荣贵妃”韩初霁屋里只剩贴身的太监,正与她低声商谈。庞公公带来的消息,确实让她有些惊讶!她一直以为仁喜是有背景的,甚至开始还怀疑是叶家安插,可既然叶三公子进了宫,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托了不少关系,查找当年仁喜进宫的记录,写得简单,进宫本为了净身,给老太监相中,j□j几年做了男宠。韩初霁心里清楚,既然是安插,自然不会那么容易查出底细。这段时间,指使庞公公几次三番羞辱仁喜,也不过是想找到他的后台,不想,除了叶三公子,却没人出来给他出头,也没人暗中搭桥牵线。看来,是自己多虑,这仁喜倒没什么背景,大可以为自己所用了! “皇上今晚翻了谁的牌子没有?” “回娘娘,连着五天没翻啦!晚上都在御书房,跟叶三公子下棋,画画,就是批折子,也把三公子放在身边儿呢!” “五天?”韩初霁冷笑,“皇上现在定力不比从前了呢!仁喜也没召?” “仁喜可不比前段时间啦,娘娘,自从叶三公子进了宫,万岁爷只召过他一次!” “那也好,雪中送炭总好过锦上添花,仁喜那人,得宠的时候可不是什么好交的人!现在估计也削尖了脑袋想往皇上身边儿钻呢!明儿个,约他过来喝个茶!” “奴才知道了!明儿一早儿就去。” 论本身,韩初霁觉得自己是比叶逢春争气,至少自己为皇上添了两个皇子,可论家世,韩家却是大不如前,这几年更是风头尽失,处处被叶家压着。权利消长的道理,她多少也懂一些,韩家以前,是太强了,强到让皇上觉得不安全,叶家不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平衡韩家的势力?这么想来,她又有了斗志,叶家势力全面上升,也总有一天,皇上会再打压,因此,这后宫其实就是她跟叶逢春之间的战争而已! “那头这几天可有什么动静?” “热闹着呢!过去请安的‘娘娘’越来越多啦!前日还听说请了很灵验的道人来算,说是怀的是男的!” “哼,她这是掩人耳目呢!也不怕再生个公主丢人?”韩初霁心想,莫非不管她生不生得出皇子,都得抱个皇子到皇上面前?“你这段时间多派些人去打听,尤其看那头跟宫外有什么联系?” 叶逢春,你只要敢换,我就抓得到!你与我,就再赌一次!若真得了男婴,便是老天助你,若是女婴,而你又真如我所料的行动……哼,那就等着瞧吧!我虽没招数赢你,至少能等你出差错! 第二天一大早,皎儿就慌张跑来,说“荣禧宫”的何公公传了话,说“荣贵妃”要请仁喜过去喝茶。 “她为什么找你啊?仁喜哥,该怎么办?我,我去找钟卫哥商量商量吧!” “找他有什么用?”仁喜心里摸不清底细,也不知“荣贵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个泥菩萨过江的小侍卫,能违抗‘贵妃娘娘’?” “可钟卫哥认识叶三公子……” “别跟我提这个名儿!他是你亲爹呀?成天挂嘴边儿,烦死人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来得异常微妙,第一次见面,仁喜就不喜欢叶知秋,甚至憎恨他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他是宁愿单独去见“荣贵妃”,被那婆娘生吃了,也好过再跟叶知秋有瓜葛。 这晚,正是钟卫守夜,觉得见一黑影窜进来,转瞬进了花影树丛中,他又叫了几个人,想搜一下,却见吴越满走过来与他说,是“娘娘”的鸟飞了一只,便叫他遣散了其他人。 “影子”缓缓出现在“雍华宫”寂寞的墙上,男子依旧一身黑,隔着珠帘,叶逢春即将临盆,整个人臃肿,已经不不再面见他人。 “此话当真?”叶逢春一听到叶文治大获全胜,即将班师回朝的消息,高兴地挺起身。 “是,快马加鞭,捷报已在路上,估计明早就能入京。” “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大军即日起拔的话,估计年前到京!” 珠帘后伸出雪白却略带浮肿的手,“影子”连忙探身,让那手扶在自己小臂上,叶逢春站起来,在“影子”掺扶下慢慢地走到梳妆台的扶手椅上,坐下来,看着镜子里几乎难以辨认的脸: “我是丑了很多吧!” “娘娘母仪天下,雍容之姿从不曾减。” “这是真心话?” “臣从不曾欺骗‘娘娘’。” 这一刻,不知道是想起谁,叶逢春淡淡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真心待我的,也就只剩你!” 小腹猛地一缩,并不似平时胎动,阵阵不停,反倒越发频密起来,叶逢春瞬间冷汗涔涔,“影子”发现异状,张手将她横抱起来,急步走回床边,小心翼翼地放好。 “我是要生了,叫吴越满来!” “影子”似有些留恋,叶逢春已无力应付他,只催他快些离开,值得趁着吴越满出去叫人,“雍华宫”乱起来的片刻,消失在夜色深处。 吴越满张罗半天,又回到叶逢春的身边: “娘娘,您放心,都安排好了!” “宫外……” “嗯,都准备了,太医院院判迟大人就到!”话不说太明,叶逢春却知一切都已经布置好,不管男女,几个时辰以后,都会有个男婴,抱到自己面前!叶逢春生过一胎,已有经验。她大口喘息着,疼痛反倒不如心里的紧张来得强烈,一遍遍默念着,一定要是个皇子,一定要是个皇子,一定要是个皇子…… 第五章 中 (中) 叶逢春绝对不是安于天命之人,可当她接过自己红通通皱巴巴的婴儿,闭着眼,挥动紧紧攥着小拳头……小心翼翼地捏住孩子的手,轻轻地摇了摇,那一刻,她相信,不管为了什么,上天在关键时刻选择了帮助她! 她其实害怕相信,后宫之争,各显神通,最终胜出的,却是得到天助的一方,因为她知道自己为人不善,心狠手辣,这样的人,也能得到神明的眷顾吗?婴儿蹬着腿,腿间那块玲珑的肉,可不就是上天垂怜的明证!这后宫里斗得翻了天的女人,有几个能盼到自己怀的龙胎,多这么一块肉?儿子,你来得真是时候!精疲力竭的叶逢春,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畅快精神,那是寒冬过后的,春暖花开。 等在外面的叶知秋终于抱到小婴儿,又惊又喜地说了一句: “怎么这么小?我不会折坏了他吧?” “哟,三公子,就这么小已经把娘娘折腾得够呛啦,再大?再大就生不出来了!快,快抱去给万岁爷报喜呀!” “雍华宫”明灯高挂,喜气洋洋,太监宫女护卫都沾了光,不仅分到了红鸡蛋,还说明日有银子分!钟卫心里高兴,攒了红鸡蛋,打算分给仁喜吃。在他心里“娘娘”就是鸿福齐天的人,说不定吃了她赏的鸡蛋,仁喜也能有好运吧!虽然他并不清楚,仁喜的好运,对他来说是什么。 两日后,快马入京,边关捷报传来,叶文治再次成了京城里,从老百姓到朝廷百官谈论的焦点。叶家双喜临门,正春风得意,却传出皇上封了知秋太子少保的消息!叶相顿时惊了。 太子少保本就是一虚衔,官阶不过六品,如之前皇上如此册封,叶相还可以理解成不过是为了把知秋留在宫中的借口。而如今逢春一举得子,叶家与太子关系向不亲近,太子太傅龚放甚至曾一度与叶家交恶,皇上忽然下了这一步棋,让人难以捉摸用意何在,莫非是暗示叶家不可对改立储君过于热情? 知秋虽心有不愿,却又不能抗旨,只得勉强答应,从原来住的地方搬了出来。洪煜亲赏了宫里的一处院落,跟各宫妃嫔都隔得远,偏偏跟洪煜的寝宫和御书房离得最近,所以即使分开住,见得反倒多了,上朝下朝都一路走。 这日下了朝,洪煜先办了点事儿,就步行至叶知秋的小院。于海正在院子里忙,见洪煜走进来,刚要行礼,被洪煜禁声的手势制止了,凑到他的耳边: “你家大人回来没有?” “刚回来,在屋里歇着呢!一会儿要去太子那里……” “你去传朕旨意,说今日他不过去了。” 于海哈着腰退下,传旨去了。洪煜迈步走到知秋房间前,抬手敲了敲门。里头先静了一下,接着传来知秋不悦的声音: “知道知道,这便要去,不要再催!” 门向内被猛地拉来,叶知秋本来以为是于海催他,不料见洪煜英明神武地站在外头,连忙跪下: “臣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洪煜伸手拉他,“这做官以后,跪得利索多了!” “习惯了。”知秋站起身,恭敬地问,“皇上找臣什么事?” “今天不用去太子那里了!”洪煜抬腿跨进屋,“陪朕说说话!” 有小太监端了茶水上来,洪煜喝了一口,四周看了看,知秋的屋子很朴素。想问他住得习惯么,却觉得面前人的脸色明显不如从前,暗淡无光不说,显得灰败,象病了一样。 “身体没什么吧?”洪煜关切问道,“怎么气色不好?” “哦,没什么,”私下里,知秋跟洪煜还挺熟悉,并不太拘谨,“天气冷的原因吧!” “以前在山上的时候也是?” 知秋支支唔唔,也没说出什么道理,这让洪煜有些担心,建议叫御医来看看吧!知秋却推却,说没有必要,只是睡的不怎么实,过两天补补觉就好了。洪煜不是粗心大意的人,坐了一会儿,忽然想通: “是不是因为早朝,你不能打坐调息,气色才差?”见知秋低头不语,便明白自己说中了,“你也是,怎么不直接跟朕说?从明天起,朕免了你的早朝,你还是按照习惯作息好了!” 下了盘棋,洪煜带着他,去叶逢春那里探望快要满月的小皇子。小家伙长开了,母亲的那股漂亮劲儿开始在他眉眼间显露出来,胖乎乎,肉球一样,着实让人看了,心中格外欢喜。 冬日天黑得早,离开“雍华宫”的时候,各处灯火已经挑起来,洪煜一时心血来潮,执意要与知秋散步走一段,于是随行的太监侍卫都远远跟着,两人沿着大红宫墙夹着笔直的官道,从容地走着。 洪煜忽地想起将知秋背在身上的那次,这日子过得真快,好象就发生在昨日一般的事,实则数月过去了。知秋这人,在正式场合,渐渐少了稚嫩,礼仪规矩也记得牢,私下里与自己却不那么拘谨,既保持着礼貌和尊敬,又亲切和气,是个相处起来,令人那么愉快的陪伴! “还舞剑吗?”洪煜侧头问身边安静行走的人。 “偶尔玩一玩,不似在山上那么勤快。” “朕很怀念,哪天有兴致,再舞上一段?朕赏你好酒喝!” “让皇上见笑了,知秋再不知好歹,也不敢乱喝酒。” “朕不信你!”洪煜笑了,眼睛在黑暗里格外亮,“如果酒放在你面前,还能如此坚定,朕才信!” “唉,臣的底细,都给皇上摸透了。” “哈哈!”洪煜圈过知秋的肩膀,“那朕也把自己的底细交给你,就算扯平,怎么样?” 知秋注视着洪煜盯着他的眼,两人在那一瞬,都忘了自己是谁,只想在对方的眼眸中,寻到自己想要的依靠和慰籍而已。宫门边高高悬挂的纸灯笼,被北风吹得不停晃悠,光线也跟着飘忽不定……对方的脸,在黯淡的灯影里,模糊了。 知秋先到自己的小院,还没等告别,洪煜背手,正色跟他说: “象不习惯早朝这些事,要跟朕说,朕能办到的,不会为难你。知秋,”声音和目光都刹那软了下来,“你在朕的心里,跟别人不一样。” 洪煜知道他不会说什么,他们都是有心事就不说话的人,只是,自己是无人可诉,知秋呢?不知道为什么,对自己与他的距离,总是要嫌远,只想着更接近,再接近,近到合二为一最好。 仁喜与钟卫挤在一块儿,天冷了,约会的地方也滴水成冰的,除了这么没空没隙地抱着取暖,再没什么好做。钟卫用小皇子出生时“娘娘”赏的钱,加上自己平时攒的,托人在宫外买了块玉佩,送给仁喜,不料仁喜欢却不收: “放我那儿,又被人怀疑是偷的!以后别为这个浪费银子,不攒着点儿,将来出了宫,拿什么娶媳妇?” “我有媳妇,还娶什么?” “你傻了呀?说什么浑话?”仁喜虽然心里高兴,还是故意冷着脸骂他,“你见过华贵妃的小皇子么?长得象万岁爷吗?” “前几日奶娘抱出来的时候,看过一眼,嘴挺象万岁爷。” “她命真好!简直想什么来什么!叶家这次还不更狂了?” 仁喜有时侯想,自己要是女人就好了。这后宫之中要想出人头地,女人倒比男人易走捷径,女人被万岁爷临幸了,怎么也有个封号,家里也跟着沾光,男宠却是跟玩物没区别,连个官爵的都没有,每月领的奉禄银子,还没有那些当了头目的太监多呢!一旦万岁爷不召见,连太监也要给他脸色看的。 “对了,叶三公子说,如果皎儿愿意,可以到他那院子里当差。你跟皎儿说一声,我看不错,三公子那里清静,也没乱人……” “不去!他那里有什么好!你看见哪个正八经儿的朝廷命官跟万岁爷住后宫?万岁爷还不是看上他长得好?侍候他,就是从屎盆跳粪坑,还不如侍候那些没儿把的公公呢!” 钟卫开始明白,为什么仁喜就是看不上叶三公子,他是嫉妒三公子得到了万岁爷的关爱。难不成,仁喜对万岁爷产生了感情有了留恋?这么想着,心有点酸楚了。 第五章 下 叶文治归来那天,洪煜率亲军迎至京城南门之外,天色略显阴沉,千里暮云,疾风劲草。知秋跟在身边,骑着洪煜近日赏他的坐骑“扬风”,与文治那匹爱马“青云”极度相似,脾性却难得温柔,很得知秋喜欢。 “喝酒暖暖身,”洪煜递给他一皮制酒袋,并嘱咐,“酒冲,慢些喝,小心呛到。” 知秋仰头便是一口,酒尤烈,呛得禁不起咳起来。洪煜皱眉,又忍不住笑着想:“这人怎不听劝?” “怎么……怎这么冲的?” “烈酒才能驱寒,看你单薄,风一吹就透了吧?” “我单薄?”知秋有些自豪道,“可比以前好多了!不信皇上你看,大哥见我第一句定是赞我结实!” 洪煜发觉知秋提起他大哥时,脸上的笑容异于平时,简单却闪光。心中似有失落,抬眼看向云天深出,遥远地平线上,有了人影,渐渐近了,风尤烈,旗招扬,叶文治,朕可是等了你三年! 尽管叶家重回朝廷开始于当年叶文治威风八面高中武壮元,可叶家再度拜相,势力蓬勃却是洪煜一手提拔助长起来的。曾经一度,洪煜和叶文治关系极好,也经常切磋武艺,饮茶聊天,甚是投合。 嫌隙出现在元德五年,当时洪煜年方二十,少年君王胸怀四方,任命三路大军南下剿灭前朝余部。叶文治三军之首,在一路连胜,将之逼入西南一隅之后,竟擅自撤兵,并未遵从洪煜“非降即灭”的旨意。 开始洪煜以为叶家毕竟曾是前朝重臣,对旧识总有顾念,便原谅了他,可渐渐地,随着叶文治手下兵将的壮大,洪煜又隐隐觉得当年致意撤军,似他计划中的一步,用西南的余毒,来克制洪家天下。 洪煜不是很清楚,他与叶文治的纠葛,叶知秋知道多少。直觉似乎叶文治对这个弟弟格外保护,可知秋天资极好,又是经过名师指点,尽管他心念淡泊,提起些时事,却又无一不懂。 “青云”马越来越近,身着银甲的叶文治,如天神下凡般,周身散发着凛然端正的英雄气概。三人第一次相见,并无法预期,半生纠缠就从那风疾云散的冬日午后开始。 叶逢春很快听说,因知秋进宫的事,叶文治在丞相府狠发了一通脾气。叶文治向来威严,叶派人对他多少都有惧怕之心,可他甚少发火,这次确让不少人担惊受怕。一听明日就要进宫来见自己,逢春也有些不舒坦,主意是她拿的,人是她直接拉进宫,老大明日来,所谓拜见,不过是来质问!那么,要与他摊牌吗? 叶文治刚回京的几天,先是天子宴请,再是同僚,甚是忙碌,他捎了口信给知秋,说已经奏请圣上,几日后等自己有时间,接他回家小住几天。知秋了解大哥向来有他的安排,也不多问,并且与太子的相处,已经让他大有生不如死之感,也无心再去关心别的。 知秋并未听说大哥发火之事,回相府那天,只觉得府里人对他的态度似乎怪怪的,除了母亲的慈祥和疼爱依旧如前。见过母亲,吃过团圆饭之后,并不在相府久留,叶文治直接将知秋带到自己的府第。 叶文治几年前丧妻,并无续弦,两个儿子,也留在相府由老夫人带,因此这处圣上钦赏的院子,除了打扫看管的下人,并无外人,流水孱孱,曲径通幽,格外显得清静。 “让大哥好好瞧瞧!”文治双手握着知秋的肩膀,三年未见,记忆中总是他心里挂念的小不点儿,如今竟有些认不出,“长高,结实了!” 眉眼越来越熟悉,几乎如出一辙的脸,却因举止不同,依旧能判若两人!叶文治坚硬如钢的心,被那润泽悠深的目光敲击着,在内心激荡起一重重回音,真快!这么多年,眨眼不见了! “我就跟皇上说,大哥你肯定要赞我结实!” “皇上对你可好?”虽不想让知秋为这事烦恼,文治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挺好的,整天见面,都很熟了。” 文治吩咐下人摆了晚饭,虽跟宫里几翻桌的气派相比,却也都是知秋喜欢的家常菜。他夹起一筷子竹笋,问道: “大哥,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不喜欢吃笋,你怎么跟我说的?” 文治和气地看着他,想了想,“忘了,我怎么说的?” “你说吃了笋,才能长得跟竹子一样快!那时候我只想能长得跟大哥一样高,吃习惯了,觉得也算可口。” “我也没说错么!你看你现在快有我高了!” 知秋满桌子寻了一圈,大眼睛转了转,凑近文治,小声问道: “大哥,你家里没有酒么?” “还敢提酒?我可是听说了你在宫里酒醉犯上,差点给人打了板子的事!” “皇上说,喝惯就不会那么馋,不馋就不至于停不下来,一喝就醉!现在已经知道怎么喝不会醉,来一点儿吧,无酒不成席!” “酒是少喝为妙,尤其在宫里,在皇上身边。” “哦,成,这有不是宫里,皇上也不在。” 文治摇头,让下人拿了点酒,心里想的却是,看来知秋倒给皇上宠坏不少。他猜不出,皇上将知秋留在宫里是出于什么目的?难不成单纯是想捉叶家一个软肋?如果那样,逢春怎么会让叶家的短处抓在皇上手里?看来,要找她问个明白! 知秋果然收敛不少,喝了几杯便停,文治刚要赞,抬手一提壶,却发现已经空了,难怪不再添!看来侍候多年的下人还是贴心,知道只上小半壶。喝了点小酒的知秋,脸颊泛着红,一双眼尤显得水汪汪,文治让人撤了桌,听说外面下雪了,问要不要再生个火炉。 屋子里随着炉中火苗红火火地燃烧起来而越发暖和,知秋往里躺,空出一大块地方。他小时候,文治经常跟他挤在一张床上睡,无论在山上,还是在府里。今夜,文治看了看躺在那里的小人儿,却没上前,只说: “你早些歇吧,我到旁边屋睡。” 见他要走,知秋连忙问:“还早呢!大哥,你不要讲些边关的趣事给我听吗?” “明日再说吧!”文治说完,又想起明日要进宫见逢春的事,走到门口又转身问他,“知秋,搬来跟大哥一起住可好?” “哦?可皇上让我留在宫里陪他。” “你自己呢?是想留在宫里,还是想跟大哥一起住?” “我?我怎么都行,听大哥的安排。” 叶文治嘱咐他盖好被子,又吹了蜡烛,才离开。轻轻地关好门,一转身,过见雪正下得急,院里的小路已经盖在雪下,辨认不出。他负手慢慢沿着走廊踱步,无论如何,要把知秋从宫里接出来,并且,不能让皇上和知秋有任何的怀疑。 第六章 上 天气刚刚放晴,雪后空气清新如洗,“雍华宫”庭院里静悄悄,唯剩几只觅食的麻雀,在薄雪覆盖的地面上留下三三两两的脚印。钟卫得到吴越满送来的消息,说是叶将军上午来访,加强外头的防守,娘娘的院子,千万别让人打扰。 钟卫对叶文治素来景仰,远远看见那挺拔威武的人迈步走来,心中就难掩澎湃,却不想叶文治在他面前停下来,更是激动得一颗心眼瞅着就要跳出喉咙。 “你是钟卫吧?” “是的,将军!” 钟卫怎么说也是在宫里混过几年的,象叶文治这种位高权重的武将,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叶文治点了点头,“知秋提过你,不止一次。” 说完,也不等待钟卫的回应,迈进“雍华宫”的门槛,立刻门里的太监宫女呼啦啦跟了上去。旁边的守卫上来,推了他一把,都羡慕得双目放光,钟卫却如堕云雾。 屋子里,檀香悠悠,伴着火炉里升腾的暖气,缭绕梁柱之间。叶文治行了礼,问了安,叶逢春立刻赏座,便让奴才都退下。两人也是几年没见,叶逢春端详半天,感叹时光如逝,寒喧几句后,叶文治直接切入主题,直言要将知秋接过自己家里住。 “娘娘与皇上透一下风。”言外之意,你惹出事端,自然要做善后处理。 叶逢春自嘲地笑道:“大哥当我还是十年前的花样年华,日夜都能留住皇上?恐怕,知秋每日与皇上相处的时间,倒是要胜过这后宫里任何一人!吹风这事,你还是交给他吧!” “当初是谁的主意把他接进宫的?” “皇上亲自下的旨!”叶逢春悠闲喝茶,“大哥,你今天来是兴师问罪?这好几年没见的,对妹妹就无一点思念之情?小时候,大哥对逢春可是万分温柔照顾,这长大了,倒是一点兄妹情谊也不剩!” 两人说话声音都很轻,毕竟这是宫中,任谁多大的本事,也不敢说就能把这边边角角都打点得周到,说到一些话,都是尽量压低声音,怕给旁人听了去,也不敢碰禁忌敏感的话题。 “母亲寿辰将近,明日面圣,会与皇上提出娘娘回相府省亲的事,还请娘娘稍安勿躁。届时就等娘娘给文治一个交代了!” 叶逢春依旧维持着笑靥如花,稍微凑近叶文治的耳朵,吐气如兰: “只怕,大哥要给逢春的交代,更紧要些,是吧?” 叶文治挺直脖子,注视逢春良久,心中百转千回,不知绕了多少个弯。他早知道,逢春不是安分守己的妇道人家,能在这后宫之中杀出重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又怎么会如她嘴上表示的那般羸弱? “我叫人把洪汐抱来!”逢春起了身,愉快说道,“大哥,你还没见过这个小外甥呢!” 不管冲突和矛盾多么明显,兄妹两人都深谙唇亡齿寒的道理,一个朝廷上大权在握,一个后宫里翻云覆雨,可一旦少了对方的呼应,便都是孤军奋战,早晚逃不过悲鸿遍野的厄运。 洪汐快两个月,继承了洪煜明亮的眼,刚学会笑,看着身边的人,有时候会“嘎嘎”笑出声,是个人见人爱的娃儿。不知什么缘由,将他抱在怀里的时候,竟想起多年前,秋雨缠绵的夜晚,黑暗里一路奔跑……怀里初生的婴儿,闭着眼,那么安静。 逢春偷偷观察着叶文治的脸色,心里也在揣摩,她知道当年母亲难产,折腾了三天三夜,那个婴儿根本没有活下来。而后来产房里的抱出来男婴,是大哥从外面抱回来的!叶文治做事,向来不留余地,尽管事后她派亲信调查过,当年母亲房间里的人,却是一个也找不到!她才一直无法得知,知秋真正的身世,她总觉得,可能是大哥跟外面藏的那个女人的孩子。 对叶文治的感情,逢春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明了,虽不是一母所生,文治对她却如至亲兄妹,时时呵护,刻刻关怀。他十八岁中了武状元,扬鞭纵马,沙场点兵,英姿飒爽,顾盼风流,京城多少家名门闺秀都将芳心给了他!逢春每次见他昂首阔步,从对面走向自己,心中都是云开日出的豁然开朗。 十多年过去了,两人相见,再没当年感觉,剩下的,只是j□j而丑陋的利益。少女怀春的情怀逝去得太快,叶逢春一年年走到今天,尽管偶尔怀念,却再不回不去年少的懵懂时光,如果有选择,她并不想回去,那是一条走不到尽头的路,沿途看到得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冬日午后懒洋洋的阳光,透过御书房紧紧关闭的格子窗,照的室内一片光明。洪煜和叶知秋正坐在床榻上,一边下棋,一边聊天,不知怎么就绕到太子身上。 “有段时日没见太子课业,可有什么进步?”洪煜问完,见知秋没吱声,便明白答案如常,不禁阴了脸叹气,“小时候学不好,说是懂事晚,近年倒是一年不如一年,心浮气噪,学问功夫都不成气候!” 知秋本不想说,可他见洪煜愁眉苦脸,又于心不忍,放下手里捏了半天,带着体温的棋子,辗转说:“太子资质不差,短在性情,倒是不妨换个老师看看!” 洪煜听了这话,心里还是挺吃惊。太子太傅龚放是太子娘家舅舅,虽然学问好,对太子确是过于宠溺,旁人不去管,巴不得太子越不成器越有热闹看。他当初派了知秋过去,一是想洪悯能学学知秋身上沉静气质,一是确是想向叶韩两家传达信息,不管洪悯身上有没有王者之风,将来能不能继承大统,他都不想别人有什么非份之想。 “只怕现在,朕也就能从你口里得句真话!”洪煜端详着知秋近在咫尺的脸,“所以,不管你大哥怎么要求,朕都不会放你出宫。” 叶知秋抬起澄澈眼眸,楞楞看向洪煜,透露些许惊诧。洪煜了然于胸,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 “叶家向来小心,怎会愿意把你这么纯这么真的人,放在朕的身边?明日你大哥来,怕是跟朕来要人的!”说着,忽然凑近知秋的脸,轻挑浓眉道,“朕这次不会放手!” 空气里悬浮的微茫颗粒,飞舞在知秋面前,他眨了眨眼,却觉得对面的洪煜象是镶嵌在金色帘幕之后,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怎么看也不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帝王。 第二日,早朝过后,龚放被皇上叫去问话,知秋因免了早朝,本想去太子读书的学堂,却被迎面跑来的小太监截住,说太子还在东宫,要马上见他!知秋心下忽地不安。 太子体型象洪煜,虽然只有十岁,却生得高大,手长脚长。此时脸色阴沉,全不带孩子的天真可爱,目光狠毒,盯着知秋,仿佛要在他胸口盯个洞。知秋跪拜请安,太子却不让他起身,于是只能跪着听太子教训: “你昨天见父皇,说了什么?” 毕竟是孩子,一句话透露了心思,知秋坦言: “皇上问到太子功课。” “你怎么说的?”太子火大了,也不等他回答,一口气说到,“你一个五品太子太保,竟敢在父皇面前刁难我!说我性情不驯,该换老师,是你说的吧?” “臣是说过……” “你当承认我就饶你?”人小脾气大,说话声音又高又尖,震得人心惊肉跳,“今天不教训教训你,你倒要在我这太子头上作威作福!让你以后乱说话,来人呀,掌嘴!” 太子是初生牛犊,旁边的奴才却不敢。他们自然知道叶知秋的背景,今日若是打了,皇上责怪下来,是不会把太子怎样,还不是当奴才的倒霉?所以个个抖着,跪了一片,却没有敢上来的。 太子本就极端嚣张跋扈,见自己的奴才竟为了这个叶知秋违背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狗奴才,说不听你们了!不打?那我亲自动手!” 说着,扬手一巴掌煽在知秋脸上。 消息传得很快,知秋前脚进了东宫,叶逢春就收到消息。吴越满躬身请示: “太子那脾气,要真是火上来,今天怕是不能轻饶了三公子,娘娘,要不要跟皇上……” “你哪听来的消息?说什么你信什么!” “这……”吴越满立刻会意,转得快,“是,奴才道听途说,没跟娘娘提过这些。” 叶逢春心里有她自己的如意算盘,打吧!太子今日每一巴掌,都得付出惨痛代价。你打得越狠,皇上心里给你留的那么丁点儿地方,就越少!哼,你碰谁不好?偏偏碰了皇上最上心的一个! 门外偶然经过的钟卫,却是凑巧将叶逢春和吴越满的话听了去。 第六章 中 钟卫在宫中呆过几年,人情冷暖见的多了,他深知这后宫之中,只有恶人能幸存,心中为叶三公子的处境难过,可微不足道的一个守卫,又如何帮得上忙?若立刻去告诉万岁爷,或许能免了叶三公子皮肉之苦,可之后呢?坏了多少人的好事,以后怎么能有好日子过?虽说天地之间,唯万岁爷最高最尊贵,在这茫茫后宫之中,凭他一介草民,最不能触犯的,真的是那高高在上的万岁爷吗?尽管为了自己的私心而惭愧,钟卫还是退却了。 洪煜得知太子责罚叶知秋,已经是第二天,虽没立刻采取行动,随身伺候的太监却都看得出主子心情不好,竟日阴沉着脸,心下明白,一场风雨就要来临!果然,两天后,洪煜将各皇子公主召在一起用膳,顺便亲自教诲询问,这是每个月末的例事。只是这次却责令太子殿外等候,直到大家都散去,才有太监出来禀报,皇上御书房等着太子! 跟着太子一道来的龚放已觉不妙,想要跟从一起过去,却不料给御书房守卫的太监拦住: “大人留步,万岁爷有旨,只见太子殿下一人!” 龚放低声嘱咐太子几句,看着他迈过高高的门槛,心里一片冰凉,他知道太子这次麻烦惹大了,怕是皇上要有所行动,这东宫是要变天了罢! 太子进到书房,行跪礼请安,礼毕,刚要起,却听洪煜低沉而严厉地说了一句: “跪着!谁让你起来的?” 太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洪煜甚是畏惧。此刻,洪煜低眸盯着他,却半天不说话,这更让人摸不到底细。 “你可知朕叫你来,是为了什么?”洪煜终于结束沉默,问道。 “儿臣知道。” “知道?”洪煜慢慢踱到他身边,“错在哪里?” “孩儿最恨这种背后嚼舌根的小人,打他以示警告……” “啪”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太子脸颊上,这与十岁孩子的力道不同,洪煜半分也没留情,直煽得太子趴在一边,血顿时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打人之前,最好知道挨打的滋味!”洪煜蹲在他面前,眼光里恨铁不成钢,“你觉得奴才们为什么唯你独尊?由你任性,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是因为你是太子!若没这身份依仗,你当这后宫的人,谁把你放在眼里?” 洪煜站起身,背手而立,太子不成器,他不推卸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以前说他也听不进,如今过了年,便十一岁了,心里也得有数,若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任性,不长进,洪煜不想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你看这里,”太子随着洪煜指的方向,墙上悬挂着巨大的牛皮地图,“先皇只留给朕半壁江山,朕象你这么大的时候,长江以南并不姓洪!登基伊始,三十万精兵,朕竟指挥不动!你以为这江山来得容易吗?多少人呕心沥血,多少人浴血奋战,多少权衡,多少调遣……你要是以为,凭借着皇长子,便可助你一路顺风,坐享江山,就大错特错!你不过出生得比别人早了几年而已,若不成器,没有明主之姿,王者之风,朕拼命打下的江山,便是与你无关!” 向来气焰嚣张的太子,突然安静了,他抿嘴低头,听见洪煜再靠近他的耳边低声道,“朕现在有四个皇子,将来谁能坐拥天下,还看你们的能耐,你最好记清楚,朕当年,可也不是皇长子,立长不立幼那一套,在朕这里行不通,你明白么?” “儿臣明白,从今以后,唯父皇之命是从!” “好!朕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洪煜回到书桌旁,坐下,“从今以后,叶知秋叶大人会全面接管东宫,凡事你都要请教他,他准,你才能做!” 太子转身,脸上驯服不再,眼光闪烁间,透露出一股不属于孩童该有的,怨恨。 翌日,圣旨下,东宫奴才从上到下,撤换了个干净。叶知秋升任东宫主事,官至三品,与太子有关的一切事务,课业武功,衣食住行,都由他来审核定夺。更让人惊诧不已的,是昔日乖张放肆的太子,却如同脱胎换骨变了个人,这又是后话。 知秋挨打,叶文治的消息来得比洪煜更快,他立即起身入宫,因有钦赏金牌,可随时入宫,无须申请禀报,到了便直奔到叶知秋的院子,果然已经回去了。于海跟他说,是内务府总管崔公公赶过去解的围,叶文治点头应允,简单回了句: “你去跟崔公公说,这事儿我记下了。” 进了屋,知秋似刚洗了脸,颊边还有未干的水气,抬眼看见他,有些尴尬,楞楞站着,不知所措,叶文治并无责怪追问之心,只短短说了一句: “回家吧!” 从小到大,不管发生什么,文治从来不加以责备,这让知秋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依赖,每次受了挫折,最先想到的,总是到他跟前寻找安慰,知秋深知,即使是自己错了,大哥也不会怪他傻。 自叶文治归来,洪煜特准知秋随时出宫,与家人团聚,他并不经常回相府,多是住在叶文治的府第。这日傍晚,雪正下得紧,知秋与文治正在吃饭,管家跑进来,说有访客。叶文治作息严格,公私分明,不喜欢有人打扰,便说不见。管家还不待说完,焦急地说; “将军,是……是,皇上!” 文治和知秋同时一楞,连忙出门接驾。门廊处,风雪交加之中,却是便装的洪煜长身而立,冲着知秋,远远笑了!自太子那事一发生,他可是有几天没见过这人,看着跟在叶文治身后的熟悉身影,心情顿时舒畅。 “臣,叶文治,”“叶知秋”“接驾来迟……” “行了!起来吧!”洪煜扬手示意他们平身,“朕在这里等你,是入乡随俗,到了你的地盘,自然要遵从你家规矩,不通禀不能见,叶大将军,果非等闲!哈哈!” 洪煜来,无非是想见知秋,他也不隐晦,直接便说想与知秋单独谈谈,文治会意,退出外屋,只留两人,屋子里顿显清静。 “朕代太子向你道歉,”洪煜坐在知秋身边,诚恳说道,“太子为人任性嚣张,朕早知道,以前当他年幼无知,也不曾严厉警告,如今看来,何为年幼?若不加以训诫,便是永也长不大!” “臣知道皇上心思,”知秋见洪煜面露愁容,不禁又心软,“太子成器,能省去好多不必要的纷争。” “你倒敢说!” “这里不会有人乱传话。” 知秋坦言,却说中了洪煜的心事:“你大哥的身边滴水不漏,针插不进呀!朕身边那些奴才,却是三帮五系,哪有个跟朕知心的?朕刚说一句话,还没落地呢,那头就传到三宫六院……”洪煜皱眉,甩了甩头,“朕想你做太子东宫主事,可好?以后有关太子的一切,都由你说得算,他再不敢欺负你!” 叶知秋没想到洪煜如此坚持由自己教导太子,他多少明白这差事对叶家的暗示,可若做了主事,太子的将来,不就是握在自己手里?他倒是无法理解这任命了。 “知秋怕是无能……” 还不等他拒绝,洪煜打断他,“你能行,”说完长叹一口气,象是下了什么决心,抬眼注视着知秋眼眸,“若叶氏要如十多年前韩家一样权倾朝野,朕宁愿出头那人,是你!” “扑通”一声知秋跪在地上,皇上这话不是明摆着挑破叶家的野心?刚要说话,肩膀上被一双有力大手紧紧握住,那一句话,很多年以后,知秋闭上眼,仍言犹在耳: “总有一天,朕的心,你能明白!” 窗外雪落不停,屋子里,叶知秋清楚地感受到,从洪煜坚定的双手传递来的,炽热的,温度。 女子进宫,能得省亲的机会,并不多,因此叶逢春的出宫省亲,更显示她的与众不同。凤辇出了宫城,心却不再觉得开阔,或是呆得久了,囚禁反倒成了一种习惯,和保护。 相府戒备森严,逢春住的院子,更是连只闲鸟也飞不进,宫里不乱说的话,终于能问个明白。伪装成性的人,即使得了做回自己的机会,言行也依旧要戴着面具,反倒象是没了外面那层假,便是保不住里头的真。 “逢春可是攒了一肚子的话,”斟茶的手,只那十指,也是风情万种,“惟独大哥能给答案!” 第六章 下 (下) “有什么话,娘娘尽量直说吧!”叶文治面色冷静。 “既然大哥都这么坦率,妹妹就不拐弯抹角,”叶逢春话音一转,“知秋是谁的孩子?” 自上次与逢春在宫中见过面以后,叶文治便有所防范,世上事,除非不做,否则就算如何费尽心思,也总有知情的人。当年他并不懂得这其中的道理,而如今却是越发领会,知秋怕是要给叶家带来灭门之祸。事关几百口人的命,即使逢春再施压,也得拖着,能拖多久拖多久。 于是,叶文治不答反问:“娘娘何处此言?” “这不是宫里,大哥毋须句句将‘娘娘’挂在嘴边,提醒妹妹是皇上的女人!”逢春既然已经问出来,自是不问出答案不罢休,“娘的那个孩子,生出来就死了,埋在叶家后山的一棵胡桃树下,至于知秋是哪里来的,大哥你是最清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大哥,他是谁的孩子?” 叶文治宠爱知秋,是叶家上下都知的事,若要说随便抱来的孩子,怕是说不通。表面依旧平静如水,内心波澜起伏,投石问路: “娘娘心里怕是早有答案了罢!” 逢春并不是冲动之人,只是关心则乱,她对叶文治不伦情怀,在这相对安全的环境下,竟也失了冷静的风度: “住在小圆山那头的女人是谁?” 叶文治没想到连这个她也知道,猛地抬头,盯着逢春的眼,试图在其中确认,思绪不停,瞬间转了不知多少弯儿: “知秋的母亲,”文治叹了口气,“是个风尘女子,我从南方带回来的,你知道湘琴的脾气,我不能跟她说。” “所以你就把他抱回家冒充母亲的孩子?”逢春虽然知道大嫂的脾气,却又总觉得有什么说不通。 “只是凑巧而已,知秋他娘有病,生下他就不在了,赶上娘的孩子夭折,只有调包,湘秀永远不会发现真相,也可以把知秋留在身边抚养。” 逢春跌坐在椅子里,果然如她猜想,知秋竟是大哥年少轻狂,在外面的私生之子!这世界上,还真没什么完美无暇,即使自己心里英雄一世的大哥,也有这么一笔糊涂的帐! 叶文治眉头轻皱,逢春以为他是尴尬,却不知,他心里此刻正担心着,既然深宫中的逢春都知道知秋是抱来的孩子,那极有可能还有别人,知道知秋真实的身份!而他要如何把那些人一个一个地找出来,再消灭掉? 叶逢春回相府,钟卫是要跟随的,临行前,偷着见了仁喜一次。天气冷得紧,滴水成冰,两人经常幽会的地方就算避风,也是冻死人不偿命的,什么好事都没心情做,只能聊天。 钟卫并不觉得扫兴,缩在不见光的角落里,将仁喜小猫一样的身子搂在怀里,心里便感到舒坦,闭着眼,幻想着带他回到老家,两人爬到高高的干草垛上,正大光明地,晒太阳,睡午觉…… “想啥呢,你?”仁喜的手指头捅着他胸口,问道。 “我攒的银子够买头耕牛了,”钟卫老实回答,“我奶奶留给我三间房,再耕两亩田地,我还有点小手艺,养活咱俩应该不成问题。” “你就做梦吧!”仁喜窝在他温暖的胸口,只觉得一双眼酸得很,“你见哪个万岁爷临幸过的人出过宫?我这一辈子,就得烂死在这后宫里了。你找别人吧!” “不能这么说,后宫这么多人,少一两个,谁看得出来?等万岁爷渐渐忘了你,咱在想办法偷偷混出宫。” “那得猴年马月呢!” “多久我都等着你!”钟卫轻轻吻了吻仁喜的额头,“我说真的,仁喜。” 安静了,风在假山外狭窄的空间里横冲直撞,钟卫的胸前湿了,火辣辣地,烫在他的心口。仁喜没跟他说,晚上“荣贵妃”请他过去用膳,特别交代了,万岁爷也会去。他不能让万岁爷忘了自己,花了那么多心思,挖了那么多关系才得到的宠幸,怎么能说放就放? 钟卫总是有些不切实际的梦想,虽然他的那些梦,仁喜也不止一次做过。若没有了万岁爷的宠幸,自己在这后宫能活几年?怕是还没等到混出宫的机会,已经给那些没把儿没心的太监撕碎,分吃了。 他讨厌荣贵妃居高临下的口气,嘴上说什么“怎么说大家也都是服侍皇上的人”,却又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自己。仁喜心里也没看得起她,恐怕那身华丽的衣装下的身体已经松弛暗淡,j□j怕要垂到肚皮上了吧?想是自从几年前生了皇子,就再没被万岁爷临幸过,一脸欲求不满的风骚相! 可既然她愿意拉拢自己,也有能力把自己再推到万岁爷面前,仁喜假意奉承的功夫不差,也不介意用在这个外面看起来什么都有,里面却是空空如也的可怜女人的身上。 这后宫里,好人活不下去,即使纯良如钟卫,也有为了自己的利益退缩的时候。只是他还是会悔恨,会因为自己的懦弱闷闷不乐,而仁喜早就忘了什么是内疚。从小到大,他对不起很多人,也有很多人对不起他……他对别人施予的伤害不能躲避,也不介意把伤害,再还给别人。 叶文治站在二楼的回廊的转角处,月落中庭,如雪如霜。知秋正在舞剑,用的是自己新送他的那把“关外月”,在覆雪的松枝和月色之间,辗转飞旋的剑光,没有杀气,更显得柔和淑雅。 一道黑影晃过来,半跪,低声道: “属下见过将军!” 文治依旧着迷般注视着庭院中的身影,头也没回,只说: “去我房里等。” 因逢春的省亲,他与知秋也暂时都住在相府。叶文治在相府也有自己单独的庭院和房间,极其宽敞舒适,房间连着书房,影子就在站在书桌前无言地等着他,叶文治开门见山问: “你可曾把多年前的事告诉你家‘娘娘’?” “将军嘱咐属下保密的事,宁可一死,也绝不与人说。” 虽然相信他不会背叛自己,也还是要证实过,才觉得踏实,而且也有事要他留心。对逢春有好处的事,这人必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她是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 “‘娘娘’的事,属下也不方便说。” 料到这样的答案,文治并不恼,背手踱到窗前,沉思良久,才对他说: “事关重大,你最好管好她的动作,她若放手去查,就会让更多的人发掘其中的秘密,到时候便是神仙也难挽回的局面,叶家完了,你家‘娘娘’也就完了,这道理你明白,我毋须与你多说。她毕竟是女人家,心性好奇,你谨慎些,若有什么风吹草动,觉得不对头的,要与我说!” “属下知道!将军有何事情,只管吩咐,属下定尽力而为。” “只怕再怎么尽力,也除不尽暗处的根,除非……” 叶文治咽下了后半句,胸腔里憋得有些疼。拉开窗,庭院里的身影刚刚停下,抬头看见自己,愉快地扬手挥了挥,灿烂的笑容,似乎在夜色中,撕了个洞…… “文治,我只剩这么一点骨血,你保得住他吗?” 叶文治依旧时常会梦见那人,他总是站在水边,目光滟潋,自己伸手想抓住他,可他总在三两步之外,慢慢地,被水气吞噬个干净……年少轻狂,以为有心便有一切,实不知,即使至真至纯,若无甲胄保护,随便一根荆棘也能将其刺穿! “你放心,如今的叶文治,再不会轻易任人宰割,”冲那脑海中模糊的身影,默默说道,“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他,一点一滴都不行!” 第七章 上 一入正月,从帝王的后宫,到各府第都纷纷为着节庆忙碌起来。太子东宫也张灯结彩,新换的总管,冯德忠,是叶知秋亲选的,跟他甚为贴近。逢年节,从礼部到内务府,各种祭祀庆典多到应接不暇,知秋以太子专心向学为理由,推掉很多应酬。 太子向来好热闹,喜欢众星捧月的场合,从前要是奴才敢随意取消玩乐的事,多是要大肆追究责罚,总之,说到玩乐,没人敢扰了太子雅兴。叶知秋接管东宫以后,做了诸多限制,本以为太子会恼,却不料,脱胎换骨一样,太子不仅没闹,反倒对知秋言听计从,极少怵逆。 一日晚饭时候,只有文治和知秋两兄弟,因为提到元宵节皇上赏宴,说起太子,文治顺便问知秋为何任用龚放为太子师。朝廷上下大多觉得,太子之所以如此顽劣,龚放的放任难辞其咎。 “身为文华殿大学士,龚大人学问是好的,而且,”知秋稍稍停顿,似轻叹口气,继续说道,“太子也就他这么一个亲人……” “龚放表面看上去只专心做学问,可内里是什么样一个人,也不好说。太子近来行为异常,你还是要小心,那孩子,心刁性恶,不是善人。” “我知道。” 叶文治了解他的性子,事情看得明白,心肠却软,又不忍心责备,只轻声说“吃饭吧!”,便不再谈公事。他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如果强硬要求将知秋接出宫,倒惹得皇上怀疑,除非找个合适的机会,顺利成章地派他出去。而如今,南方战事正兵败如山倒,节前还连失两郡,机会似乎不远了。 他从西北班师回朝前,留了五千精兵常驻边关,以防贼人再度扰边,驻防使是他指派的一个亲信。事前没有奏请洪煜圣批,洪煜因此心有戒怀,他并不太放心再派叶文治再去南方剿灭前朝余孽,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叶文治对手下军队治理极端严格,各阶将领对其忠心不二,外人全插不进。 若再派他出战,叶家在朝廷上不管惹了多大的乱子,洪煜忌讳外悬的十几万精兵策反,自然是不敢采取什么强硬的措施。因此,即使南方那么乱,他还是不能下定决心,再派叶文治出兵。 知秋低头吃饭,却又直觉大哥似乎盯着自己看。从小就是这样,有时候,大哥会盯着自己好久,又似乎透过自己,正看着别的什么人。那时并不会觉得怎样,还会做个鬼脸,吓大哥一跳。 如今又有一番别样的情绪,搅扰着跳得错乱的心,他也经常这么无端看着自己,那张素来威严而不苟言笑的脸庞,在自己面前,会忽然绽放开明朗的微笑,他说,“你在朕心里,跟别人不一样。”却又不肯说明,是什么样的不同。 叶文治见知秋脸红,感到自己失态,忙端一只青瓷碗,从汤蛊里盛了一碗,递到他面前,说: “天冷了,这几天听你咳嗽,厨子煲了暖脾润肺的汤,你多喝点。” 这一日傍晚,知秋正在打点正月皇子宴,太子要送给各家皇弟皇妹的礼物,来了人通传,说皇上急召。赶忙随着通传的公公朝皇上那头赶,因为昨夜一场封门大雪,从一大早儿,成群的太监就在宫城内的大路小道上扫雪。 知秋坐在皇上派来的轿子里,忽听见外面熟悉的声音,一掀帘子,见正被喝斥的人,正是皎儿! “你怎么在这儿当差了?”知秋知道他平时是侍候仁喜他们,极少在皇上这头见到他。 “奴才给叶大人请安!”皎儿冻得脸蛋儿通红,冲他就要跪。 “免了,”叶知秋冲他摆手,“过来!回我话,怎么跑这来当差了?” 皎儿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揣着手,冻达得直哆唆,打着冷颤说: “昨晚儿雪大,这头忙不过来,把我调来帮忙。” 知秋知道皎儿这样的,在这后宫之中最是卑微,人人呼来喝去,大冷天被捉来扫雪,却连保暖的袍子也不给一件!心里顿时觉得难受,便对后面那看似管事儿的太监说: “我找他有事儿,今儿个借他一晚!” 那人哪里敢违抗,直点头哈腰,说“是,是。”皎儿便跟着知秋的轿子,顺着刚刚扫好的宫道走,刚转了弯,后面的人看不见了,知秋对他说: “你知道我住的院子吧?” 见皎儿点点头,继续说道:“你过去找于海于公公,说我让去的,叫他给你找身暖和的衣裳,弄点好吃的,就在那里等我回去,我有事问你!” 皎儿眼睛红了,泪珠子“啪啦啪啦”就掉下来。知秋伸手帮他抹了一把: “这么大了,还哭什么?去吧!” 见皎儿小跑着不见人影了,知秋才让轿夫继续朝皇上那里行走。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看见皎儿,就觉得跟他投缘,也许是他从小给人保护得好好,最怕见人被欺负,而他见着皎儿的几次,皎儿不是给人骂就是给人打,这恻隐之心,一次次地,再不能自持。 到了寝宫,却见洪煜披着黑棉氅,戴着水貂皮的帽子,正站在门前,一见他到,立刻问: “怎么才来?让朕好等!” “路上遇见一个熟人,皇上这是刚回来,还是要出门?” “等你一起出门!”拉着他又往外走,刚走两步,又伸手在他身上拍了拍,“穿得够暖和吗?朕要带你去的这地方,可是会有点冷!” “臣穿得多,不觉得冷。” “那成,走吧!” “东来亭”坐落在皇宫东南角,象征“紫气东来”的祥瑞,盖在宫城之上,登顶,不仅整个皇宫金瓦红墙置于足下,宫外整个京城,浩然天地……皆尽收眼底。正值暮冬黄昏,炊烟夕照,老树孤鸦,虽然日日在这宫里城里碌碌而行,却是第一次高瞻远瞩,自身好似天外云彩,远远地,却将这凡世看得如次清楚。 叶知秋赞叹于心,还未来得及问,身边的洪煜忽然说话: “朕想跟你说些……”风刮在脸上,冷,却又觉得壮烈,洪煜负手迎风而立,再侧头温暖地看着身边的人,“说些往事,这些事,朕没跟别人说过。” 第七章 中 迎面一阵孤寂的风,吹落飞檐上的积雪,细碎洒在脸上,一股冰凉新鲜。洪煜朝身后跟随的几个奴才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沉思片刻,见这皇城之巅唯剩他与叶知秋,才缓慢说起一段往事。 “朕第一次上这‘东来亭’,是入宫的第一年,跟母妃来到这里,也是冬天雪后,风跟刀子一样。她让朕站在这栏杆上面,问朕看见了什么。朕回答说,天地乾坤,万物苍生。母妃在朕耳边说,只有站在别人之上,才能将这乾坤看个清楚,所以儿要争气,要把别的皇子比下去,要做这皇城里,站得最高的人!” 虽然大哥很少跟他提皇家恩怨,但洪煜母妃的事,知秋却从他那里略听得些。洪煜既非嫡生,也非长子,虽天资在皇子中出类拔萃,与皇家尤其亲近的人却都明了,他能最终登上帝位,与其母多年的经营关系密切,不仅如此,知秋隐约觉得,叶家的重赴仕途,似乎兜兜转转也借了她的一点提携。 “这后宫里的女人,不管外貌姿态,家教修养多么不同,骨子里,都蕴藏了一样的东西,就是一个‘争’。错不在她们,若不争,便要给人踩下去,试问人活于世,谁又甘心给人踩踏?有时候,看见她们彼此见面笑脸藏刀,说不上三两句,却句句夹枪带棒……朕好象看见当年的母妃,母妃的最后,你知道些吧?” “臣略知一二。” “当年太子体弱,早年辞世,之后先皇一直不曾册立储君,驾崩前,他将朕叫到跟前,说,‘你资智武功在皇子之中,都甚为出色,唯一不足是你母妃过于野心勃勃,你年纪小,不能亲政,父皇所做一切,不过是要保住洪姓江山,日后你总会想清楚这其中道理!朕只当作怕是先皇要传位他人,却不料几日之后,先皇驾崩,遗召却传位于朕,并令母妃陪葬。当时三位顾命大臣手握先皇密旨,若朕想办法赦免母妃,便将皇位转授三皇兄。” 因早知如此结局,知秋并不觉得震惊,自古王位更替,总是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有人登上去,就有人被踩下来,大千世界便是一场弱肉强食的角逐,而胜者的奖励却不是快乐。 “朕记恨过先皇,可这么多年,朕越发觉得,渐渐走上了先皇的老路。让你去教导太子,于立场而言确实是难为你,可朕的苦衷,你应该能懂,”洪煜说着,侧脸看着身边的知秋,“懂吧?” 知秋点了点头,“臣明白。” 朝廷上的两股强势,并没有真心助太子成器的,龚放为人心高气傲,并不屑于叶韩两家示好。叶知秋明白,皇上这一步棋,虽是不得已,却也是高人一筹。 “虽说是马驹,生下来便能走路,朕还是想让太子在你教导之下,能有所转变。他若太不成器,现在的一切很快便会被人揭穿,心有图谋的人,会重新有所计量。” 叶知秋的脸色顿时变了,又不知如何应变,便索性低了头。洪煜觉察出他的异样,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神态甚为和蔼亲切:“你不要朕一说什么,就联想到朕对你们叶家有偏见!” “满朝文武都一样,若给了他们哪个权势,跟你家和韩家又有什么不同?这朝廷与后宫,没有什么好坏,美丑,清高媚俗……那些个区别,其实只有两种人,有权的,和没权的。没权的巴结朕,有权的算计朕啊!只有你,知秋,你不巴结也不算计,你把朕当朋友,是不是?” “皇上是高估知秋了!”有点脸红,知秋吞吐着。 “此话怎讲?”洪煜面色青白不定。 “皇上对臣太好,臣所做一切,都是报答皇上!” “哦?你的意思是,报答完,便不跟朕好了?”说着笑了,眼眸越发明亮如星辰,“那朕得不停对你好,让你报答不完才行!” “一言为定!”知秋立刻说,也袒露出愉快神态。 “朕记下了!”洪煜说得高兴,回头见太监在不远处的“轩然阁”点了灯,桌子也摆上,正往里头搬碳火盆,便对叶知秋说,“走吧!关外上供来的好酒,今儿个刚入京,朕赏你些尝尝!” 知秋脑海里挥不尽片刻之前,洪煜的沉重和无奈,即使等上了皇城之巅的一代君王,在愁绪的极端,也只能一笑置之而已。影影绰绰的重重殿宇,处处宫门,灯,是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 从“轩然阁”出来,天黑得透,多喝了几杯,叶知秋觉得腿软,想直接回小院,刚走出来,就有小太监跑过来传话,说叶将军派来的轿子在宫外等着呢!知秋没有醉,想大哥这么晚非要自己回去,大概也是有事商谈,于是扶了个奴才往宫门那里走。 冷不丁想起皎儿那里还没来得及办,正懒得再折回去,偏巧看见钟卫急匆匆地走过来,便将他叫到跟前,与他大概说了情况。 “我得回叶府,你去我那院子,让于海给皎儿先安排地方过夜,再跟内务府那头打声招呼,他跟那头熟着呢,不碍事,我明儿回去再办别的。” “好,我这就给大人办去!” 钟卫答应得响亮,知秋却给他身上的香迷惑住:“你个大男人,身上怎这么香?” “哦,”钟卫不好意思地笑笑,“旁人给娘娘送了做什么花露水的方子,宫女这两天赶制着呢,忙不过来,我就帮帮她们。怎么知道,那东西真好用,连臭男人也都给熏得香香的,娘娘肯定喜欢了!” “哪个宫女?”知秋借着酒劲儿取笑他,“是你看中的媳妇儿呀?” “不是,不是,娘娘的宫里管教得严,我一个小小护卫,哪里敢动那脑筋?” 知秋被钟卫脸红的样子逗笑:“行了,行了!去吧!” “哎,叶大人好走,我这就去给于公公传话儿去!” 不知是不是酒劲儿昏了头,知秋怎么觉得钟卫好象走错了路?匆忙跑开的方向,不是去自己院子的路吧?他摇了摇头,也不再去想,酒虽暖身,这天儿可真是不暖和,只想快点回到大哥的家里,靠着热乎乎的碳火炉,跟大哥说说话儿,再睡个舒服。 府门前点了两只大红的灯笼,上面烫金的大字也显得气派。管家等在门房走道里,见叶知秋下了轿,连忙迎接上去,一边交代说: “将军在书房会客,要三公子先回房等,有话与您说。” 叶文治办公的书房,连知秋也不敢冒然闯进,经过回廊时,却见对面书房那院的门开了,走出一四十多岁的男子。天色暗,又离得远,只在那人经过一只廊灯的短瞬,知秋定睛看过去,却有些吃惊。虽做一身汉人打扮,来人脸上轮廓极深,不似中原之人。 知秋也飞快地闪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才坐下不久,叶文治便在外面敲门了。走进来,手里拎着一只藏青的坛子,见他酒气未散的模样,淡淡笑了: “托朋友从南疆带来一坛好酒,本想犒劳你,不想你现在是不缺酒喝了。”顺手放在一边,“皇上对待你,可真是与众不同。” “大哥叫我回来,可有什么事?” 文治拉着知秋坐下,开门见山便说:“如果大哥要再出征,你可愿跟着去?” 知秋却是为着突然的话楞了,他端详着大哥的脸,带着温和的笑,却不似玩乐,一副认真模样。心里盘算着,大哥说的大概是南方的匪事,现在情况并不乐观,皇上这两天,时为糟糕战事烦恼,年过得也不顺心。 “耗费那么些银子,几万精兵折腾好几年,你觉得这仗,皇上还想打下去?” 文治看出知秋的周旋,心下顿时有些不知味,这孩子几时学会兜圈子了? “依皇上的性子,决不会轻易言败。” “那大哥呢?”知秋觉得身上的酒气消散不少,也不再掩藏疑问,“刚从边关回来,兵将还未修整好,就打算再出征?” “皇上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知秋借着残余酒力,大胆问道,“大哥不喜欢我呆在宫里是不是?所以要找机会带我离开?” 叶文治本想说,宫里生活不适合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样一个风清月明的夜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呵护了十八年的孩子,已经长大。一直以来,自己尽量让所有不利于他的事不得近他之身,只要将他严严密密地圈在自己的保护中就好,而现在的知秋,不会乖乖地老实地呆在自己的身边,他想得勤,看得细,也有自己的想法和立场了。 “主意还得皇上拿,你再想想!晚了,早歇吧!” 门是轻轻关上,怕他冷,加了厚厚的棉门帘子,将北风挡在外头。知秋坐在床边,在他回来之前,屋里就命人在这屋里生了火,一进门暖哄哄,就象小时候经常抱着自己的胸怀一样。楞楞地,想起很多与大哥的往事,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直到现在,凡是受了挫折委屈,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大哥永不忍责备的眼神。即使几年前,若是知道可以跟着大哥一起出征,会兴奋成什么样子,简直不敢想象。是什么?悄悄地,长在身体里,让自己不知不觉地,变了。 叶文治回到房间,辗转反侧睡不着。知秋的宅心仁厚,几乎跟那人当年如出一辙,他在宫里一天,自己这悬着的心就放不下,怕他重蹈其父覆辙,在后宫,任何温良慈善的品格,都是致命的弱点。虽然有皇上的辟佑,可后宫之大,皇上的两只手,能遮挡多少?怕是碰上些时候,神通广大的太监,都比皇上好用。可皇上和知秋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叶文治没有底。想得心烦意躁,翻身起来,却听有人轻轻扣门。 “大哥,我能进去吗?” 文治忙点了灯,知秋走进来,怀里抱着自己刚送给他的一坛酒。 “跟知秋喝几杯可好?” “不可多喝……” “知道!”知秋见他应允,跳上床抱怨道:“你这屋冷!” 想是刚才说话,有些不愉快,知秋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才会想着过来,跟自己亲近一下。文治觉得这孩子心眼儿越来越多,却也不去揭穿,披着厚被,也不去找杯,就着坛子,你一口我一口,边漫无边际地聊起来。或因自己宠溺,或因知秋乖巧,两人在一起,脸都没黑过一次,十八年,怎么过得这般快? 叶文治低头查看近在咫尺的容颜,喝了两个来回,这人便支不住睡过去,脸颊带着红,嘴唇也是颜色光鲜,忍不住探过身去,手指在俊俏的轮廓上摸索。 第一次遇见你,你也是这样,酒后睡得舒坦,我站在你面前,整个下午,等你醒来。向来刚强的叶文治,忽然沦陷在一股温柔的情绪里,你若活着,会不会想他永生住在云根山上,远离尘嚣争夺?我试过,为他找个世外桃源,让他安安稳稳,开开心心过一生。可乾坤之大,却找不到一寸干净的地方让他容身!这一切是不是命运安排?他注定要走下山,走到后宫之中,走进皇家争斗……就象我没权利时,保护不了你;有了权利,却已经永远地错过你……叶文治轻轻合拢双臂,感受透过衣衫,知秋平稳的气息。但愿如今逢春以为他是我的孩子,便为了我,也是要对他好,真心护着他,你在天有灵,也好好守护他吧! “雍华宫”的晚班守卫刚换了岗,沐浴完毕的叶逢春早早歇了,太监宫女检查了门窗火烛,纷纷退了。屋子里静悄悄,隐约传来宫道上走来的打更人的锣声。 “出来吧!”低低地,叶逢春说。 一抹轻盈影子,近近地贴在纱帐上,同样声音细微:“给娘娘请安。” “嗯,”逢春没有改变平躺姿势,“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这几日,京城是多了几个外域面孔,现在还没见他们与韩家联系。” “吴越满说,他前两日见到陌生面孔的太监出没在‘荣禧宫’那头。大哥不是怀疑韩家跟南边的兵匪有关系?难不成他们还敢堂而皇之地进宫?” “就算将军的消息没错,韩家也不至于把这火往荣贵妃那头引,娘娘若想抓到荣贵妃把柄,还要从宫里的事下手。” “我何曾不想?可那贱人不露破绽啊!” 要想皇上恨荣贵妃恨到撤了她的封,打进冷宫,永世不得翻身,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叶逢春为此可谓机关算尽,心中隐隐有了新的想法,又不太敢。影子与她相处多年,知她甚深,估摸着她要往那方面想,连忙提醒道: “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叶逢春对他甚是信任。 空气中淡淡漂浮着一股花露香气,影子低头犹豫片刻,说: “若三公子在这宫中有什么差错,怕将军是要迁怒娘娘,所以,娘娘要三思。” 叶逢春没想到影子竟这么容易就猜透自己的心思,上次太子打了知秋,她却未即使阻拦的事,确实让大哥非常不痛快。也难说影子如今这么明示自己,不是受了大哥的嘱托,给她传个话儿罢了! “我有分寸,”叶逢春微微闭目,“你继续把那几个外域人的身份给我查出来。还有,我听说一种药,你帮我打听看看,哪里弄得到。” 呵气成霜的三九天的夜晚,刚从外面办事回来的吴越满,双手揣在棉袄袖子里,从长长的走廊里穿过,提灯照路的小太监跟着一路小跑,到了侧院护卫住的院子找钟卫,人却不在。 “这么晚,跑哪儿去了?”吴越满冻得很不耐烦。 “刚才跑回来一趟,又出去,说是给叶大人办点事儿。”住在一起的护卫都怕吴越满,哆嗦着解释。 “叶家上下个个都是叶大人,他说的是哪个?” “三公子,说的好象是叶三公子!” “得了,让他明儿一早找我吧!” 吴越满忿忿地走了,说实话,钟卫跟叶三公子的关系,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宫里侍候这么多年,谁有前途,谁值得投奔,他比谁都看得准。以皇上对叶三公子的疼爱程度,不出两年,这后宫怕得三公子一个人说的算,什么这个贵妃,那个贵妃,都是一年不如一年。 钟卫这个傻乎乎的奴才,竟敢越过自己去巴结三公子!他掰手指算了算,这宫里可是清静了不少日子,这些女人没戏哪能活?估计又到妖魔鬼怪出来兴风作浪的时候了吧! 第七章 下 正月里,宫里的热闹一桩跟着一桩,到处都是奔走忙碌的奴才宫女,连仁喜和钟卫偷偷见面的角落也不得清静。这天,钟卫帮华贵妃给叶知秋送点儿东西,因为皎儿也在那院子当差,知秋留他聊了一会儿才离开。 回“雍华宫”的路上,经过假山时,看见角落里的仁喜冲他招了招手。他四下里瞧了瞧,见没什么人,便一闪身钻了进去。两人前晚虽然匆忙见了一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有万岁爷那头的太监往仁喜的院子跑,以为是万岁爷召见,仁喜便抄了小路,回到住处,等了一晚,也没人来找。 仁喜这两天心中就一直不痛快,憋得难受,趁今天知道钟卫出“雍华宫”办差,连忙挡住他,找了这狗不拉屎的僻静地儿,迫不及待地搞一搞。天气冷,两人衣服也没脱,边饥渴地亲着,边伸手到对方的裆下玩弄……因这次隔的时间长,两人泄得都快,久旱逢霖,也不计较了。 “过两天,万岁爷松鹤阁宴请群臣,大小奴才都要过去帮忙,到时候你混出来,在老地方见。”仁喜用巾帕清理,边小声地对钟卫说。 “前儿个万岁爷找你了么?”钟卫问得小心翼翼,还是惹得仁喜黑了脸。 “万岁爷最近忙着呢!哪有时间享乐?东西倒是没少赏的,这不快过节了么,万岁爷也没忘了我!” 钟卫没敢跟他说,万岁爷可没少去“雍华宫”,而且,听吴越满说,也翻各宫的牌子!可他不想仁喜太难堪,又或者,仁喜心里是清楚,只不过留最后一点希望给自己撑下去罢了! “对了,你现在怎么跟‘荣贵妃’走得那么近?华贵妃的人背后可叨念你呢!你得小心点儿!” “念我什么?”仁喜一脸不屑,也不知是针对别人,还是自己,“这宫里左一伙右一伙,谁有那么大本事,哪头都不得罪?” 仁喜知道钟卫怕自己给人利用了,但是,怕有用吗?这后宫里哪有两全的法子?想两全其美,死得更快!他难道不知道荣贵妃的居心?明知道是火坑,也得往里跳,就算看清楚弄明白,没能耐跟人对抗,有个屁用啊! 知秋远远似乎看见钟卫从假山后头走出来,心中纳闷,他不是回“雍华宫”了吗?怎这么大半天,还在外头晃悠?各宫有各宫的规矩,奴才出来办事,都不敢耽搁太久。况且,方才在自己那里也逗留了好一会儿,他倒是不怕吴越满找他麻烦?不过,钟卫这两天帮忙弄花露水,挺讨好,所以吴越满对他大概也宽容了些罢! 知秋没多想,皇上请他过去一起用晚膳,他打算抄近路,却不想再一抬头,却看见仁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离自己就几步距离。两人都挺惊讶,虽都住在后宫,平时却极少见面,而这会儿,仁喜有点心虚,叶知秋是否看见钟卫,他心里没底。又一想,既然没抓到,凭什么要承认?立刻将短暂的心虚抛开一边,坦然给叶知秋问安。 知秋敏感,仁喜对他的冷淡疏远,他心中有数,礼貌让他免了,便各自离去。只是擦身而过的瞬间,知秋却暗暗吃了一惊,他没有错过仁喜身上淡淡的,一股香气,那是钟卫这几天一直忙碌着帮忙炼制的花露水的味道。他未做反应,低头而去,直到估摸着身后的人已经消失,才终回头,果然幽径深处,已不见那人身影,难道钟卫的心上人,是他? 用晚膳时,洪煜发现知秋有些心不在焉,吃得也少,见他没有说的打算,也未追问。因年节喜庆,洪煜趁机休息几日,晚上不再熬夜批折子,反倒有了闲心,非要跟知秋下一局。 知秋虽有心事,却没推辞,正下着,有太监低身走上来请示: “万岁爷,今晚哪宫安寝?” 红木托盘上,齐刷刷两排胡桃木雕刻的方牌,包括已经坐褥期满的姐姐叶逢春。知秋偷偷瞄了一眼,竟仿看见无数双哀怨的眼,连忙低了头,心似鹿撞,那是奇异的陌生感觉。 “端下去吧!朕今晚跟叶大人……”洪煜故意顿了顿,惹得知秋和一旁的太监都紧张抬头盯着他,他满意地笑了,“下下棋,聊聊天,就挺好!” “皇上这口气,喘得真够长。” 知秋在洪煜面前,说话并不十分拘谨,正是这份随意和自然,让洪煜对他更加爱不释手。 “以后让内务府也把你的名字也刻成牌子可好?若朕翻了你,你便来陪朕喝酒下棋,聊天谈心,可好?” “不好,”知秋并不难为情,诚实说道,“牌子上的人,入宫前可都收过皇上的聘礼,臣就算不跟女人一般计较,也不能太赔了!” 正端茶而饮的洪煜,一口水呛在喉咙里,不仅茶翻水洒,人也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服侍的太监连忙上来又是擦水渍,又是帮忙捶背顺气,洪煜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指着他大笑道: “好你个叶知秋!知秋啊!” 正乱做一团,外面有太监一路跑来,跪在门口,大声禀报: “万岁爷,荣贵妃宫外有急事求见!” 洪煜正高兴,被打扰了雅兴,有些不高兴: “有什么急事?明天再说吧!” 太监下去传旨,不料一会儿又折回来: “万岁爷,贵妃说此事极端紧要,务必求见!” 洪煜无奈,挥手让他传她进来。知秋顺便请退,既然是要事,自己在场总是不好。洪煜让他先回去,说一会儿去找他,在他那院子,两人再继续下棋。知秋离去时,正碰上荣贵妃昂首傲然走来,忙跪了请安。她显得格外客套,低了身,扶知秋起来,又在他耳边说道: “叶大人果然沉着,做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还能这般从容不迫地与皇上相处。” 知秋楞神,荣贵妃已“呼啦啦”扯着宽长的袍,转身离去。 “臣妾奉旨,督查后宫年节时候的火烛安全,今日去各宫各院检查的奴才,在叶知秋叶大人的院子搜到些东西,未敢声张,交给臣妾,可此事重大,臣妾也拿不了主意,还请万岁爷定夺。” 荣贵妃将手中布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只按洪煜模样制作的人偶,写着他的生辰八字的胸口,已被刺得稀烂。宫中最为忌讳巫盅,洪煜看着面前的偶人,眉头深皱。 第八章 上 叶知秋前脚刚迈进院子,正看见皎儿从屋里出来,见他回来,扭头冲屋里喊: “公公,大人回来了!” 说着跑到他跟前,脸色慌张道:“下午您前脚出门,内务府的人例行查火烛,在您的铺盖下面发现了写着万岁爷名字的人偶……” 草草说了大概,于海进了他的屋,将皎儿支了出去,小声说:“皎儿说他早上给您收拾床铺的时候还没看见有东西,‘娘娘’会找人查,不过,已经去将军府报信儿,将军遣了人在宫外等您,先让您暂避一下。” 知秋内心交错,不禁无奈:“我又没做,走什么?凭皇上的睿智,怎会信她的谗言!” “大人!”于海语重心长,将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这后宫里,没有黑白对错,您看来是简单‘做’和‘没做’,两家闹到万岁爷跟前,就复杂了,谁是谁非,万岁爷心里就算清楚,有时候也只能装糊涂啊!您先回将军府避一避,回头让叶家人出头吧!” “公公别再劝了,”向来柔和好说话的叶知秋今夜却出奇执拗,“知秋就在这里等,看看皇上如何分这是非!” 于海真不多劝,派了人去宫外报信,又实在不放心,亲往“雍华宫”去打探消息。他刚离开,皎儿就进了知秋的房,“扑通”跪了下来: “大人,那东西不是我放的!” 知秋诧异,连忙让他起身:“谁怀疑你了?” “我是新来的,又是跟着仁喜哥,所以……所以,于公公觉得我手脚不干净,可皎儿真的没做过!大人要相信皎儿!” “仁喜跟这事又有什么关系?” “最近,宫里人都在说,仁喜哥,跟荣贵妃走得近……” 知秋苦笑,暗自长叹了口气,所以,于海就觉得他是仁喜派过来,祸害我的,这宫里,还真是,哪有什么信任和交情可言?“皎儿,于海在宫里呆的年头久了,凡事想得多,你别怪他;至于我,根本没那么想过你,放心吧!” 皎儿中规中矩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地不自在,怯生生问道: “那,大人,你为什么不肯出宫避一避呢?” 楞楞地,知秋说:“因为想知道,究竟该不该留在宫里!” “大人为什么想留在宫里,外面不是更自在?” “我也不晓得,”知秋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宫里有什么好呢?” 说完踱步到窗边,摘下墙上悬挂的剑,慢慢抽出鞘,此剑并不凌厉,带一股温吞宁静之气。 “我去练上一练,别让人打扰。” 皎儿虽然刚在这院子当了两天差,叶知秋早打坐晚练剑的习惯倒是听说过,而且宫中早就有人传,叶大人是山间白狐变的,舞剑时妖气更盛!皎儿站在一边默默观看,呵气成霜的夜晚,剑色月光,哪里与妖媚沾边儿?倒象天上的神仙,一尘不染的! 皎儿正看得入神,知秋停了身手,缓缓收气,忽然对身后的他说:“皎儿,你过来,我真有事问你!” 连忙跑过去,凑到知秋耳边,听罢,脸色却大变,跪在地上,神态慌张,连声道:“皎儿不知道,大人,皎儿不知!” 知秋见于海匆匆进了门,便对他说:“你回去休息吧!今晚不用你侍候了!” 说完回了屋,于海跟进来,随手关了门。叶逢春传来消息,说,皇上不知为什么,竟连夜传了韩家十几个人,甚至连年迈的韩相也没漏下,统统叫到御书房问话!这案审得倒是蹊跷,宫里宫外,谁也不知皇上这是下得哪招棋!知秋不想再等下去,也不管于海怎么劝说,一个人朝御书房奔过去。 御书房灯火通明,洪煜面沉似水,高高在上,韩家人当朝为官的十几口人,纷纷跪在地上,见皇上连“平身”都没说,便知这事不好,偷偷瞄着一边的韩初霁,偏偏这次,“荣贵妃”竟是未和任何人商量过,韩家人此时确是一头雾水。 “荣贵妃,你来说说,朕今夜为何将你韩家人叫个齐全?” “皇上!”荣贵妃此时心中渐渐有了谱,纠正却已是来不及,只得寄希望洪煜能相信她,“臣妾所言,句句是实,可找搜查的奴才做证!” “信?你们朕拿什么信你们?”这么一说,却是惹火了洪煜,“这宫里的奴才,一半儿姓叶,一半儿姓韩,拿他们问话,能问出个什么?你们自己算算,从他进宫到现在,还不到半年,你们让他过过一天清省日子没有?他哪里碍着你们了,值得你们费那么多心机,给他下绊子找麻烦?真当朕是瞎子,是聋子,分不出好坏人么!那些把戏,朕不点明,不是没看见,是顾念韩家开国元勋,主持两代朝廷,以为你们自己懂得适可而止!朕拍胸口跟你们说,这世界要是还剩一个人,值得朕去相信,那也就是叶知秋!他没你们聪明能干心眼儿多,可他比你们谁都干净!比你们谁都懂得如何真心待人!你们有本事跟叶家斗,你们就斗,可别再浪费心思陷害知秋,朕就明摆着跟你们交个底,哪怕他真算计朕,陷害朕,朕也不怪他!你们就死了那条挑拨离间的心吧!” 最后这话一出口,韩家人低身跪着,心里凉了半截儿,皇上包庇宠信臣子,每朝每代都有发生,多是为臣者玲珑死心思,将皇上哄得开心,自是受到格外僻佑。可哪曾见过为君者说出这不顾一切的话?莫非皇上动了真心? 洪煜将心里积压的话倒了个痛快,语气缓和,话却是带了不容杵逆的威严:“人无完人,每个人身上都有揪出来不太好看的伤疤,在想着捉别人把柄的同时,也把自己的藏好。至少朕还知道,若真要挖,欺君罔上,罪该至死的,绝对不会是他!今夜朕只私下里跟你们说,若是将来逼朕在朝廷上,当着叶家,当着满朝文武这般说了,看你们的颜面还往哪儿搁!跪安吧!” 说着再不理睬他们,抬腿迈步出了书房,进了旁边的暖阁,那里本是与书房连接着,书房里的话能听得一清二楚,而此时,叶知秋正端坐在他们平时下棋的炕桌旁。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知秋脸上表情复杂,秀气的眉毛微拧着,那双总是笑意盈盈的眼睛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样的情绪,洪煜便是估计他听了不少,才会这样一副踌躇不定的模样,这人真是,该安静的时候话多,该说话的时候安静。让周围的奴才退了,洪煜关上门,在回身,却见知秋跪在地上,头低低抵在双臂之上。 “你这是干什么?” 伸手去拉他,碰到他的脸,冰凉一片,湿了。洪煜叹了口气,收回手,任他跪着,自己则索性坐在他身边: “说过要对你好,你当朕是信口开河,食言而肥的人?” 说着,手便情不自禁地柔柔抚摸上他的后背,轻拍了拍,早前他看见叶文治与知秋站在一旁说话,不知说到什么,文治便是这般在知秋后背轻轻拍着,看在洪煜的眼中,竟有些眼红。 “再说,若是朕看错人,信错人,也是心甘情愿,更没有埋怨别人的道理,你说是不?” “皇上一代明君,怎会看错人?”叶知秋抬了头,眼睛还是红,却再不见泪水。 “说的是,起来吧!地上真凉!”两人都站起身,洪煜想了想,回过神,“咦?你刚才那句是夸朕,还是夸你自己呢?” “顺便都夸了呗!” 知秋脸颊发亮,使那一朵明朗微笑更显得耀眼。 “荣禧宫”里愁云笼罩,荣贵妃的大哥皱眉责问她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家里商量就自作主张?下午那阵冲动劲头一过,荣贵妃这会儿脑袋里清楚不少,她再笨,也不会想出这下三滥的办法打击叶知秋。 “人偶确实是从他那里搜出来的!并非我做的手脚。” 此话一出,两人心领神会。 第八章 中 “她倒是对叶知秋有信心!”韩初霁默默念道,“算是我大意,这口气,我非争回来不可!” 她以为这是叶逢春设计让她在皇上面前丢脸,却不知道,这一切,不过只是个“善意”的开始而已。 叶文治听到宫里传出的消息以后,并无半点喜悦,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吩咐不见客。“将军府”随从不多,但叶文治为人向来严格,因此府中人对他多是畏惧,他下令说不见客,便是天大的事,也不敢禀报。 暗室里烛光缓缓明亮起来,画中之人,星眸水瞳,顾盼生辉,总是微翘的嘴角,亲切温和之余,带那么一股欲语还休的迟疑。只有酒醺之后,他才会透露丝丝内心,说:“文治尚年幼,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有些人,出生便是错误,之后走的每一步,不过是越来越错!遇到这般人,若要自保,便要远远躲开。” 若我早生十年,太子纂位时,你会不会放心跟我走?若早知洪家会拿下天下,太子不过风中残烛,威胁不了几年,你会不会放心跟我走?叶文治隔着短短的距离,痴而沉迷地与画中人,默默说话。你固执留在他身边,是真为了我好,怕连累叶家上下,还是……叶文治努力终止这样的想法,每次触及都会痛彻心肺的猜测,他一遍遍跟自己说,这么多年过去,是不会有答案,不要想,不要想…… 我最担心的,不是皇上对他动真心,而是……他的心,怕是守不住。叶文治生下来,便注定为你粉身碎骨,为什么聪明如你,却没看透,偏要我远远躲开?厚重有力的手掌,轻柔地抚摸过画中人秀丽的眉眼。他比你多了男儿英气,可他笑的时候,睡的时候,醉的时候……跟你是,这么这么的象,让我怎么再把他当作你的孩子,我的弟弟? 叶知秋回来,正看见大哥闪身进了书房,他站在原地想了想,这两天多事,他觉得还是要跟大哥说一说,这是习惯,只有这样,才会觉得心安。走上前,在门上敲了敲,低声问: “大哥,说说话好么?” 没回答。知秋有些纳闷,明明看见他走进去的,难道自己做错什么,惹他生气了?不会吧,大哥什么时候生过自己的气? “那我进去了!” 说完伸手推门,屋子里竟是空的,知秋的心,难受地抽搐了一下。他放轻脚步在书房里走了一圈,确实没有人。走出门,轻轻合上,躲到不远处的回廊里,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书房门开了,走出带着愁容的叶文治。 叶文治的到访,是在叶逢春的估计之中,他的心肝宝贝在宫里受了这等委屈,就算皇上在韩家面前大肆发了顿脾气,给知秋出了气,自己这头,叶文治也不会放过,他总得证明即使身在朝廷,这后宫里的把戏,也是瞒不过他的耳目。 叶逢春早就算到这点,还不等叶文治质问,便幽幽说到:“我一介女流,上了年纪,已入不得皇上的眼,儿子又小,在这后宫里,现在要倚靠谁,攀附谁,心里还是有数。就算在你心里,我多无情,多狡诈,知秋哪怕对我而言,只是利用的工具,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为了自己,我也不敢动他!更何况,大哥既对逢春说了那番话,逢春又怎会……女人的爱屋及乌,大哥还不心知肚明?” 叶逢春对文治的两个儿子,确实特别偏爱,也时常接到宫里小住,逢年过节,大事小情,赏赐更是流水一样。她这么说,是明摆着示意,既知秋是你的儿子,我便会跟爱护其他两个侄子一样爱护他! 这事若逢春不肯承认,任谁也不好往她身上怀疑,因为知秋一旦有了闪失,直接影响的确实是逢春在宫里的地位。如今皇上到她的“雍华宫”,都是借着知秋的邀请,知秋是她与皇上之间最重要的桥梁,甚至比那几个月大的皇子洪汐还要直接!这些厉害关系,任是愚钝之人,也看得清楚。只是有时候,表面上看得越清楚,内里其实越糊涂。 叶文治深信,逢春不是安分守己的人,却也有信心,她并不敢真的做什么伤害知秋的事,不仅象她说的知秋今非昔比,是皇上身边举足轻重的人物,更因为她要想洪汐将来继承大统,就必定要依靠自己手中的军权,她甚至还会尽心尽力地帮自己保留和扩大军权。至于她说的感情,从进宫那天起,这女人早就将感情视如粪土,是在权势斗争里,首先就可放弃抛却的。叶文治再傻,也不会将赌注放在逢春对自己不伦的爱恋上。 这日清晨,知秋试了几次,也无法平心静气地打坐,总觉心乱如麻,站起身,想让皎儿端些热水洗脸,叫了两声,却没人应。掀门帘走了出去,看见于海在指挥着小太监准备早膳。 “大人,今儿这么快?万岁爷刚找人来说,下了早朝,过来跟您一起用早膳,我正要御膳房准备呢!” “哦,你们去忙吧!” 知秋因心中烦躁,漫步出门,却见墙边树丛里,似有人影,其中一个极似皎儿,于是轻喊了一声: “皎儿,是你吗?” 里面一下安静了,很快皎儿慌张的脸露了出来,手忙脚乱跑到跟前: “大人,你怎么这么早……我……” “仁喜在那儿吧?”知秋面色平静地问。 慢慢地树丛里又挪出清瘦的身影,束手站着,神态不似皎儿慌张,不紧不慢地说: “我过来看看皎儿,打扰大人了!” 知秋仍旧想着那日假山后,钟卫匆匆离去的身影,不禁蹙眉,看在皎儿眼里,不禁担忧,连忙解释: “大人,是皎儿的错,昨日仁喜哥让我过去,我一忙给忘了,他才担心,一到早跑过来看,大人不要怪罪仁喜哥!” 知秋知道皎儿误会了自己的态度,轻叹了口气,这后宫里的奴才真不好做,主子一个表情的变化,都让他如此恐慌。想着,轻轻拍了拍皎儿的肩膀,象是安抚,又说道: “以后不用在这外头见面,大冷天的,进来坐吧!” 知秋的邀请对仁喜来说,有些突兀,荣贵妃也请他喝过茶,可不过是想利用他拉拢皇上而已,叶知秋又是安的什么心?正琢磨着,不晓得这门是该进,还是不该进,知秋忽然说: “一起用早膳吧,一会儿,皇上也要过来!” 不仅仁喜,连皎儿,甚至门里的于海听到这话,也不禁都楞了。 第八章 下 洪煜见到仁喜的瞬间,心中一楞,却没表现出来,只做惊讶状,说道: “仁喜?朕可有日子没见过你了!你与知秋也认识?” 仁喜心里没底,他快速地瞟了眼坐在一边的叶知秋,在他试探出知秋的态度前,不想轻易开口。知秋倒是一副坦荡,简单说侍候仁喜的皎儿调到自己院子当差,赶巧儿早上遇到了,就邀他过来吃饭。仁喜注意到他没提钟卫的名字,稍微踏实了些。若不是今日皎儿跟他说,叶知秋追问过他与钟卫的关系,他还不知道那日假山外意外相遇,竟已经给这人看出破绽。 “那仁喜身边现在不是没了侍候的奴才?” 不知是久为相见的新鲜感,还是在叶知秋面前故作关怀,洪煜对仁喜的态度,来得倒是格外亲切。 “不用,皎儿跟我贴心,也没把他当奴才看,况且,我一个人,用不着人侍候。” “你住哪头儿?” “玉浮宫那头,跟别的……”仁喜将“男宠”两字咽了下去,“一起住。” “一起住?”洪煜默默点了点头,“改天朕跟崔九说一声,给你个单独的院子!连知秋都这么照顾你,朕倒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仁喜连忙起身跪了谢恩,一边觉得高兴,这有了自己的院子,便是跟别的男宠不同了,自己等了这么多年,不就盼着这一天?可他不傻,洪煜今日的态度语气,虽句句不离自己,却是做给叶知秋看而已,如此想着,又不是滋味。 洪煜呆的时间并不长,草草吃了几口,便起身离去,临走前,吩咐叶知秋午后抽空去御书房,说是有话跟他谈。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知秋,点头应了,态度自然,并无君臣之间繁冗的规矩和拘谨。仁喜不禁在心里嘲笑那些开始还想挑叶知秋逾越君臣之礼,大不敬罪名的大臣,又要打板子,又要怎么样,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窝囊废,人家不是过得好好的,倒是越来越无礼,万岁爷倒是挺吃他的这一套! 洪煜刚离开,于海叫人上来收拾,知秋却没让,说: “我跟仁喜还没吃好呢,你们先下去吧!” 于海刚下去,知秋把皎儿叫过来,低声对他说: “我跟仁喜有话说,你到外面看着,别让人进来。” 皎儿会意,偷偷瞄了仁喜一眼,便按照知秋的吩咐,守在门口不敢大意。不待仁喜胡思乱想,知秋开门见山与他说: “今天留你跟皇上吃饭,便是要提醒你的身份。”知秋并不是严厉之人,即使整顿太子东宫诸多严苛要求是他拿的主意,却也是假借着他亲手挑的总管传达,因此一直给人的印象就是温柔和顺的那么一个人,仁喜听他这么一说,有些惊讶,却依旧仔细听他如何继续说,“不管是不是误会,收手吧!皇上也赏了你单独的院子,将来或许还能封你个一官半爵,你是皇上的人,就把目光从别人的身上收回来,别害他。” “大人你就……把那当成一个误会吧!再不会发生了。” 知秋注视着仁喜,短暂的一瞬,竟觉得他那双眼,与自己有那么丁点儿的相似,尤其当那里的神情也是捉摸不定,游移难决的时候。他的语气不禁软了下来: “把别人拉进来,只能徒增一份不幸。这后宫之中,独不缺不幸的人,是不?你聪明,我知道你明白,也不要跟他说我找过你吧!” 仁喜走后,叶知秋坐在原处,迟迟也未动,竟无端地想起洪煜盯着仁喜看的眼神,怎么也是那般温柔?一股躁热之气猛然地灌了上来,他撤身提剑,在后院练了起来。 皎儿知他是生活上极有规律的人,平日少在晨间练剑,更不会少了那份与生俱来的优雅,多了那么一股……怒气?是谁惹恼了大人?皎儿心虚,该不是被大人看出自己跟仁喜哥告密了吧!越琢磨越害怕,这时赶上于海叫他去御膳房,将娘娘吩咐人给大人每日炖的补品端回来,只得答应着跑来开了。 御书房的洪煜也闹着心,几个私下求见的大臣,见他心神不宁,也不敢多扰,匆忙告辞了。案头又堆起的折子也没心思看,反复琢磨着这个叶知秋今早把仁喜叫来吃饭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他明明知道仁喜是朕的什么人,竟能装得跟没事人一样,给仁喜牵线搭桥,创造机会接近朕!难道他……难道他对朕……? 洪煜简直无法继续想下去,正心烦意乱着,有奴才进来禀报,叶知秋叶大人求见!天色还早,正午还没过呢,他怎来得这么快?洪煜依旧黑着脸,掩饰不住赌气的神情,忿忿地: “宣!” 叶知秋进门,规矩地行礼请安。 “免了吧!”洪煜不悦答道。 “不知皇上叫臣来有何事商议?” 洪煜竟觉得知秋的语气似乎也不痛快,但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便赌气反问: “朕让你下午来,你怎来得这般早?怎么今天太子那头不需要过去打点?你抬起头!” 知秋闻声真的抬了头,脖子硬硬地梗着,巴掌大的脸上果真异于平日的笑意盈盈,紧抿着嘴唇,微皱着眉。而高高在上的洪煜,也正用相似的表情注视着他…… “扑哧!”洪煜却先笑出声。明明是你点的火,怎么此刻倒好象比自己还不痛快?可是洪煜的心里却因知秋这浅浅的不悦而欣慰着,至少这样的反应,比云淡风清,满不在乎来得让他舒坦。 “到朕身边儿来!”洪煜冲他招招手。 知秋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肩膀的线条柔和了,犹豫了片刻,走到洪煜跟前儿,停在书桌的对面,低了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洪煜站起身,绕到他的身边,靠着桌子的边缘,歪着身子,探过头,在知秋的耳边,轻轻地问: “你这是怎么了?嗯?不是你让朕对仁喜好的吗?” “是,”洪煜与他仅隔咫尺,知秋呼吸有些急促,心口起伏,“仁喜是皇上的人,他,是……皇上的人……” 伶俐如他,也有语无伦次的时候啊!洪煜的眼角透露出一抹笑意,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沉不住气,恐怕自己走后,就坐立不安,才等不及赶快找自己吧?洪煜越这么想,越觉得高兴,那句话便顺口溜了出去: “你,喜欢朕吗?” 第九章 上 农历年过后,南方战事奇迹般地好转,对峙之中,尤有胜算。洪煜虽表面上,给足了赞美肯定,心里却又拨着另一个算盘,他不傻,这仗打得实在蹊跷,如今这般神勇,当初那三郡丢得也太莫名其妙! 因人偶的事,韩家人朝廷后宫都偃旗息鼓,老实了几个月,直到南方捷报传来,才重获洪煜一些眷顾。倍受冷落的韩初霁借着儿子五岁生日的机会,邀请洪煜入“荣禧宫”用膳,竟也得了应承。 与知秋的相处,似乎更加亲近了些。洪煜渐渐习惯他陪在身边的感觉,哪怕与他闲话两句,也远胜过以前昼夜晨昏的孤身。叶知秋比刚入宫时内敛了些,却依旧诚恳坦荡,身上全无半点官僚气。更出乎洪煜意料之外,是太子在知秋的安排下,一心向学,规矩恭敬,再没闯什么祸端。 当初安排知秋全权接管太子东宫,不过是暂时的权之计,却不想他做得倒是得心应手,也极少抱怨诉苦。洪煜自幼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自是明白,太子身边伺候的人,没有不受委屈的。知秋不说,一是他确是豁达,二是他生活上的习惯,不管是晨间打坐,晚上练剑,甚至平日里读的书,对他保持宁静心境其实都有帮助。看来,他先生对他的培育,确是修为多于学问的,这一切,应该是叶文治授意吧? 一日洪煜正在御花园的花厅里,请了几个大学士讲学问,这种场合,知秋甚少参加。虽然巴结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与朝廷的官员几乎没有什么接触,曾有奴才偷听了几个大臣的谈话,学给洪煜听,说,狐仙转世,还真会挑人家,天底下,没有比叶家更好乘凉的大树了! 正这时,外面下了暴雨,打得荷塘里的翠绿粉红一片狼籍。洪煜朝外面看,正看见小径上匆忙走过的,正是叶知秋。皎儿为他撑着伞,却也不耐雨急,湿了大半身子,在葱绿的树丛间那么一闪,便没了影。有时见他敏捷轻盈,无时无刻不透着伶俐的模样,倒真觉得他前世是狐仙。那也好啊,无论生死,朕都能抓得住你吧! 中秋前,知秋纽了脚,不能下地,叶文治借机会将他接出宫,在府里静养,洪煜本不愿,毕竟佳节已近,不好强留。知秋带了皎儿在身边,这段时间来,皎儿跟他也贴心,伺候得尽心尽力。因为环境好了,小半年的,个子窜了半个头还多,倒是壮实不少。 这天下午,奄奄欲睡的知秋,缩在床里看书,却听见门响,以为又是催他吃药的皎儿,不等他催,就说道: “凉一凉,我等下就吃!” “再凉就结冰了!”进来的人却是叶文治。 “大哥是你?皎儿呢?” “我放他出门逛街看热闹了。”叶文治将药碗递到知秋面前,“这碗喝了,晚上再不用吃。” 知秋却只往旁边一推,文治皱眉摇摇头,却也没逼迫他,从被里拉出他扭伤的脚,小心托在手里: “消肿了没有?” “嗯,好多了,这是什么?”知秋见大哥打开的一包冒着热气的东西问。 “出兵打仗时得的土方子,用热药渣按摹,消肿去瘀,我手重,疼你吱一声。” 说归说,叶文治下手极有分寸,恐怕弄疼他半分,知秋见他厚重手掌,小心翼翼地把药渣敷在脚上,再由内向外轻轻肉搓,心里难免感动。这段时间在宫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倒少了跟大哥这么单独相处的机会,幼时光阴转眼不见,自己跟大哥似乎也不能象以前那样简单。 “怎这么安静?”文治没抬头,与身边沉默的人说,“没话跟大哥说?” “是话太多,不知怎么说。” “哦?”文治停手,扭头微眯着眼,判研地看着知秋,“问吧!你心里有事怎么藏得住?” 知秋正直问道:“大哥觉不觉得南方的战事很蹊跷?” “你指哪方面?” “好转得很突然。” “年前失去的三郡,都是稻丰水肥,囤兵的好地儿;年后,却挑着穷乡僻壤,夺回两个。你说的是这个?” “嗯,我想,大哥的消息,要比皇上灵通。” “只怕这里面的玄机,皇上早就看出来。身为臣子,消息若比皇上灵通,便是欺君的罪,你可别给大哥找麻烦!” “知道,”知秋抿嘴想了想,终于将心里的问题倒出来,“当年大哥南征的时候,形势大好,为什么没有一举歼灭,却给了他们喘息反扑的机会?” 叶文治争取将精力集中在治疗上,心中乱,却没有表现出来,他对知秋有所隐瞒,却从不曾欺骗。长大了,凡事能洞察,善分析,很多事跟不跟他说,他也总有弄明白的一天,于是简单说: “叶家是前朝遗臣,那时候刚投奔皇上,总要留个后路。” 知秋点点头,朝前探了探身,在文治耳边轻声问: “大哥,你从没相信过皇上,对吗?” 文治的耳朵,敏感地感受着知秋热热的呼吸,长长叹口气,幽幽说道: “皇上继位之初,由辅政大臣帮忙处理政务,亲政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治了辅政大臣之一的凌白萧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罪,先后两年,杀了三千多口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皇上暗中查出,当年先皇驾崩前,便是凌白萧建议由皇上的母妃陪葬!” 叶文治转身拿了巾帕,在水盆里浸湿,小心地将药渣擦去,仍旧小声与知秋交谈:“伴君如伴虎,不管什么时候,都得给自己留条后路!这些你不用操心,大哥会帮你铺,无论如何,都会让你妥妥当当,你把你的心看管住就好!” 知秋坐回身,靠着床头,面色暗淡,侧着头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了。叶文治转身收拾完,碰上知秋怔怔目光,落漠姿态,心“突”地猛跳两下,此时此刻,这种不太象平日知秋的状态下,倒好似那人,回来了。 在叶文治府上呆的几天,最开心的莫过于皎儿了,没事就可以出门逛街,外面的世界实在是太精彩!知秋的脚倒是好得快,每天晚上用热药渣按摹推拿明显是见了效,几天后已经能下地走动。 回宫前晚,知秋见刚从外面回来的皎儿,容光焕发,就象自己当年下山进城游玩过一样,于是问他: “你要不想回宫,就留在这里当差也成;要不,我就给你点盘缠银子,你想回老家也好,还是在京城做点小买卖,都随你,宫里我帮你交代!” “大人,你别对皎儿太好了!”皎儿感动在心,却也不会象以前那样动不动就下跪,他知道知秋不喜欢那样,“皎儿还是愿意跟在大人身边,一辈子伺候您!再说仁喜哥和钟卫哥还在宫里呢!皎儿没亲人,就他们两个朋友,还是跟大伙儿一起舒心!” “那你就跟着吧!”知秋心想,钟卫出宫也是可能的,惟独仁喜,他这一辈子,生与死,便是离不开那高墙之内。而他也不想再跟皎儿提这事,皇上若是知道他隐瞒了仁喜的偷情,还不知要如何反应!回宫的路上,知秋掀帘子朝外看的时候,正碰上皎儿兴高采烈的脸,不禁忍不住联想许多年后,自己须发皆白,皎儿也终不再是孩子那一天。 只是,苍天的安排,并不一定会迁就每个人的计划。回宫几天后的一个清晨,知秋打坐完毕,端水进来的却不是皎儿。于海说,皎儿昨晚出门,好象去找仁喜,却一晚上没回来。知秋觉得纳闷,下午再回到院子,于海悲痛地跟他说,有太监在后花园的湖里找到皎儿,溺水死了! 中 宫里奴才的命,比主子养的畜生还不如。叶知秋好歹也利用叶家的关系找了不少宫里的管事,却个个敷衍,不愿意为了一个区区奴才,搅入两派的斗争。洪煜还是通过身边贴身的太监那里知道的,责令彻查,结果出来,依旧是先前说的意外溺水。知秋记得皎儿水性不错,这样的结论不过搪塞而已。整个月过去,整桩事的牵扯周旋,他默默地,被迫接受着后宫黑暗。 而莫名其妙的案子,一件接着一件,几日后又传来,太子不小心,竟是摔了腿!知秋觉得蹊跷,找了东宫的总管来问,那人本就是他心腹,趁四下无人,说了真相,原来太子夜半寝宫被袭,竟生生被打断了一条腿!知秋心隐隐惊跳,晚上就回了文治府上。 皎儿出事以后,文治并没有帮忙,他本来以为让知秋看清宫黑暗,会让他产生退却的心,却不料,似乎不怎么奏效,虽然内线说知秋找皇上的时候渐渐少了,知秋依然住在宫里,雷打不动的决心。 “大哥,知秋有事问你,能不能找个清静地方说话?” 叶府内院戒备森严,两人居住和文治办公的院子几乎没有闲人能进。如此之下,知秋还想要更“清静”的地方,可见要说的话不一般,便领他到了书房。知秋之所以那么说,确实对书房的暗室好奇,可他不想独自闯进去,果然,大哥并没有对他隐瞒。 暗室五六丈见方,很宽敞,四壁空空,并无装饰,檀香木的桌椅,有张空空的床,看上去许久无人睡过。知秋的怀疑,文治其实早有察觉,才趁着今天的机会将他带到这里来。这些都不怕他知道,而要终生隐瞒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他说,不能让他担惊为难。 “太子的事……是你找人做的?”知秋见这里安全,问得直接。 “怎么会这么想?” “大哥看出来……上次的脚伤……” 知秋受伤,并非自己不小心,确为太子故意为之。文治知他平衡性向来很好,平地摔跤更是不可能的事。 “太子欺负你,你怎么不跟我说?”文治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人,放缓语气,轻描淡写,“他伤你一根毛发,我就让他双倍奉还。他既是偷偷欺侮,旁人不得知,我报复回去,他也只能哑巴吃黄莲。你觉得他敢到皇上跟前告我状?” “可他毕竟是太子,皇家血脉,大哥你怎么能……” “皇家血脉?”文治冷笑打断,“他算什么皇家血脉?不过是皇上在风头浪尖上放的一个傀儡而已。” 说罢,眼光水一样柔和起来,手掌轻轻抚摸着知秋后背,低声说: “你既执意要呆在宫里,大哥也不能强迫,可我要确保那里没人能伤得了你。” 而我,也终于等到这么一天,能够施与爱人的保护,不再是两条胳膊而已。文治默默想着,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知秋眉头轻蹙,他认识的大哥向来低调内敛,如今竟敢出此般举动,他的实力,到底有多深有多厚,能让他连皇家威严也不惧怕? “皎儿的事,你不要查了,”文治又说,“也查不出什么门道。” 知秋会意,因想起皎儿,面色凝重哀伤,他暗自垂叹,语调惆怅: “有人跟我说,宫里只有两种人,一种被人欺负,一种欺负人。大哥,你说是这样吗?” 文治见知秋如此,颇有些心痛,不知如何安抚慰藉,又觉一股冲动,趁四下无人的环境,突然问道: “你为何非死心呆在宫里?知秋,为了谁吗?” 便是这随便一问,也觉得内心角落之,开始隐隐疼了起来。 从小到大,大哥对他的一切总是了如指掌,这时候许是比他自己看得还清楚吧!知秋困惑地摇头:“我不知道,大哥,真的不知道。” 大内寂静,内务府总管崔公公歪在床上打盹,小太监上来,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银白的眉毛皱而又展,尖细说吩咐: “这么晚来?” 夜晚清冷,来人披了件深色外袍,显得灯光下年轻的脸更加润泽,正是叶知秋。崔公公连忙躬身请安,跪到一半处,已给知秋扶了起来: “知秋此次来,可是有求于公公,哪敢受公公如此大礼?” 崔公公立即会意,有些面露难色,凑近知秋,低声道: “大人若还是为那件事……奴才有些话,就不得不讲。” 知秋果然点头,凝视他,面不改色,沉着冷静: “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既然如此,叶大人借一步说话。” 崔的内室里没有别人,关了门,便觉得这屋子跟封了盖的盒子一样封闭沉寂。叶知秋在八仙桌前坐下,崔未敢与其平起平坐,依旧垂手站着,似乎寻思着如何开口,掂量半天,终于说了话: “叶大人如今在万岁爷心里的地位,从朝廷到后宫,无人能比。有眼力件儿的人,都不敢对您不利,万岁爷也算下了严令,论谁也不敢怠慢您。但奴才的事儿,您也不要太较真儿,这后宫里,男人女人,主子奴才……关系杂着呢!就算是万岁爷,也未必为了个奴才,就跟各宫的主子做对……”崔公公话说到这儿,似乎有些为难,怕是最后这点睛的话,触怒了叶知秋,又觉得不说,怕是这正春风得意的主子看不清,“大人您是明眼人,万岁爷什么事儿,不是看得真儿真儿的?” 最后这句话,知秋自然领会他的意思,他这是明着跟自己说,就算是皇上,也有拿捏的分寸。前些日子,风风火火地,可给韩家一个下马威,帮叶氏的气焰狠加了把柴,可那不表示就会为了个小奴才,继续护着叶家,哪怕明知道是哪头干的这事,也得准人家找个机会发泄,两家间权衡周旋呐! 知秋微微点头,面平如水,看不出心里什么想法: “多谢公公提点,这么晚来,扰了公公的清静了!” “哟,大人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做奴才的,只要主子高兴,怎么着都行!刚才奴才那番话,可不想给大人您添堵,您是有大智慧的人,肯定能明白奴才话里的意思!以后有什么地方用得到奴才,奴才一定尽力办!” 知秋也不多客气,起身告辞了。虽然先前就知道这一趟可能要白跑,可他还是不死心,想最后试探一下,不光光是因为皎儿落水身亡的事,洪煜抱怨后宫没人向着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崔这人油,对谁也未必忠心,洪煜高高在上,下头很多事他也是身不由己。而培养自己的心腹,谈何容易?后宫人事盘根错节,没有人会真心向着谁,有的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而要找一个自己可以利用,在后宫又有能力有关系代替崔的人,想来想去,可只有他了。 钟卫先是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回头没见什么人影,他放慢脚步,很快,从旁边小径上飞快穿越过熟悉的身形,心瞬间一阵惊喜。自从万岁爷赏了仁喜单独的小院,他已经躲钟卫躲了小半年,偶尔遇上,也趁着距离还远便转了别的路。如今这般跟着,是肯见自己,与自己说说话了么?强压着心里欢快,钟卫四下里看了一圈,疾步跟了上去。 果然,还是两人之前常常见面的假山角落,本来背对着钟卫站着的仁喜,缓缓地转过身。他瘦了,眼睛陷着,显得很没精神,钟卫不禁心疼,低声问候: “不是说万岁爷现在对你挺好的?怎么精神倒不从前?” “一个人住没什么意思……”仁喜本来要说,连皎儿也走了,不能陪自己,只这想法浮上来,已觉得疼得受不了,便将这位未出口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你的差事,当得还好?” “还成,”钟卫说得很短,也不敢向仁喜靠近,隔了一个多胳膊的距离,贪婪地观察着心上人,“你,你今儿个,怎么想着见我了?” 仁喜本也盯着钟卫看了好一会,听他这么一说,才慢慢低了头,半晌没出声,倒是扶着一块石头坐下去。 “钟卫,你出宫吧!” 虽然声音低而细微,却象三九天刀子样的寒风,瞬间冻结了两人间的空气。钟卫果然如意料之,沉默不言,仁喜便觉着日夜积压的怨愁担忧,再不能担带。 “皎儿这事不是凑巧,钟卫,有人拿他身边的人泄忿呢!万岁爷护着他,他们不敢对他动手,可身边的奴才,死了就死了,谁过问?谁管啊?你跟他走得太近了,有人会看你不顺眼,会拿你撒气!钟卫,走吧……别等我了。” “你怎总把我往外推?我在这里当差,还碍了你的眼啦?” “别这么说,半年没见,不是来找你吵的,钟卫,你心思我明白,我也收了,可咱俩这辈子没可能了!你陷在这里,我倒不安心,总要挂着你,怕你跟皎儿一样,说没就没了!” 钟卫分外诧异,仁喜这人向来嘴上刁钻,少这么跟自己这般赤诚地袒露心思,而他只能盯着那红了的眼,不能言语。仁喜这些时日,对过去这些年没少想,越想越懊恼,越绝望。若不是自己当年逞强,为了争一口气,收买太监,上了万岁爷的龙床,也许今日,自己默默无闻,角落里藏着,靠着叶知秋的关系,真能把他跟钟卫送出宫,也是有可能的吧?人的一辈子,错一步,步步错。 外面远远地传来脚步声,仁喜也不敢久留,长话短说,“这段日子,万岁爷也赏了些东西,我回去收拾收拾,改日偷带出来,你带出宫变卖点钱,好好过日子吧!” 钟卫倔强地直身而立,脖子僵硬挺着,沉默不语,脑海里一幕幕都是第一次见到仁喜那张笑得跟花一样灿烂的脸。分了,如今这就是,要分了? “谢谢你,钟卫,谢谢你等了我这么多年,如果你心里还给我留了地方,就走吧!你在外头享的福,我都能感受到!” 匆忙落在脸颊上的吻,让钟卫还未捉住那短暂的感觉,已经飘然而去,他努力回忆着,仁喜的嘴唇擦过他皮肤的触感,象是风散却的一抹残香,便是生了追风逐日的飞毛腿,也是赶不上,留不住。 叶知秋一见钟卫,便料他见过仁喜。被猜心事的钟卫,并不多做解释,依旧带着些神不守舍。知秋未迫他讲话,独饮了两杯,刚过十五,月亮还显丰满,银亮亮的光,如同结冰之水。 “大人,”钟卫讷讷,终肯开口,“我能不能恳求您帮个忙?” “若为了他,我帮不了。”知秋与他甚为接近,说话向来爽直,不做客套避讳,“钟卫,这么长时间了,你怎还那么死心眼?” “他再呆下去,会没命,我,我放不下他。” “你这是想……想出宫了?” “嗯,也当了好几年的差,想回老家,租两亩田过日子。” 知秋收回窗外盘旋的目光,幽幽瞧了钟卫,眼里迅速堆积了一种既羡慕又胆怯的情绪。握杯的手掌,收紧了些,烛火下,袒露着苍白的颜色。 “钟卫,我知道你挂念什么,你放心,只要我还能,定会照顾他,不被人欺负利用。你就当这宫里的几年,便是一场梦,认识的人,经历的事,醒的时候都忘了罢!” “大人,你呢?”钟卫借着离别壮胆,委婉说,“什么时候会梦醒?” 知秋反倒笑了,先是沉默,直到那一抹笑容渐渐没了,幽然叹气道,“该醒的时候,自然会醒吧!” 钟卫将面前的酒杯满了,敬了知秋一杯,同时有些惊讶: “大人的酒量可见长不少!” “嗯,”知秋放下酒杯,侧头寻思了一会儿,“还是一喝就醉的时候好,现在想要醉,不知要浪费多少好酒。” 钟卫离开前,知秋吩咐他,要吴越满来见。钟卫没敢怠慢,回“雍华宫”第一件事就找到吴公公,把话传了。吴越满白天已经听说昨夜叶知秋找崔公公秘谈的事,没想到今儿个就轮到自己,而且连夜召见,必定是有什么重要事,心里的算盘顿时拨得山响。 “公公进宫多少年了?”知秋问。 “先帝南方建朝立都的那年春,奴才就进宫伺候,算一算,有二十五年了。” “跟我姐姐呢?” “那得打娘娘进宫第一天开始算。” 知秋点头,不急于继续,只客套让他喝茶。吴越满在宫里的地位,他是查过,除了崔以外,便是他有势力。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个,互相看不上,暗地里斗了好多年了。吴越满绝对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并急于叶知秋揭晓的答案,可这机会难得,他不能让它无故流走了去,自是要表表自己的忠心。 “大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奴才对大人景仰万分,虽然在后宫能力有限,但若大人需要,奴才万死不辞!” “万死就不用,”知秋笑道,“说不定还是公公喜欢的。” “大人的意思是……” “内务府总管的四品官位,公公觊觎很久了吧?” 吴越满觉得这事有门儿,却不敢接话,垂首躬身听叶知秋继续。 “后宫总管负责皇上生活起居,不能把皇上放在心里第一位的,知秋信不过。明日,便要将这总管的位子空出来,换个自己信得过的人坐。公公明白知秋的意思吗?” 吴越满“扑通”跪倒,“奴才愿为大人,为皇上鞠躬尽瘁!” “公公是聪明人,不必我多言,这么做,铁定要得罪我姐姐,可见知秋此次决心,找不到合适的人,决不罢休。” 混迹了这么多年,吴越满已经将后宫游戏规则摸了个清楚。尽管叶知秋没明说,可他能让自己一夜间坐上总管的位子,也能在下一个晚上,让自己失去一切!要想做总管,从此以后,便要听叶知秋的吩咐。这一刻,吴越满在叶知秋的脸上,看见叶家人的影子,那是,凡事都想要主宰的决心。 召见的事也不会是什么秘密,只是还不等别人有所反映,叶知秋已经开始行动,不出两日,洪煜一道圣旨,内务府总管换人了!吴越满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掌权便用自己的亲信,将崔公公的旧部那几个头目换了个干净。宫里的人,见风使舵的本事都了得,昨日还在崔面前做牛做马,今天就对吴越满唯命是从,供上神龛当祖宗了。这后宫里的奴才,哪个头上不顶着主子?奴才的命运便都系在选的主子身上,初面对叶知秋,吴越满虽心惊胆战,却也看见阳关大道,正朝自己展开。 “知秋这脾气象谁?”叶逢春产后调理得很好,面色红润胜过春风得意的三月桃花,“吴越满我留了好多年,他说调走就调走,都没跟我商量,大哥,你可不能太纵容他。” 叶文治低眸喝茶,没立刻回应叶逢春的抱怨,这事儿他听说,也没正面与知秋谈过,他不小了,很难再象小时候那样,即便三餐饮食也要遵从别人的吩咐。他有自己的想法,有时候,还显得倔强。而且叶文治对崔总管也是厌烦很久,只是后宫总管势力复杂,而叶逢春抓得吴越满抓得挺紧,他常年在外,便不去理会。如今,这知秋倒够果断,说换就换了。想到这儿,文治不知为何,竟显出一丝淡淡笑意。 “娘娘莫焦躁,”他不紧不慢,低声说,“吴越满再有本领,能保证洪汐登上太子位?” 言下之意甚为明确,叶逢春抬眸注视着自己的大哥,这是他第一次暗示愿助洪汐一臂之力,她内心惊喜之余,似又忽然明白,知秋为何忽然撤换后宫总管。 “知秋现在人在宫里吗?”文治临行前问她。 “总管都是他的人,谁还查得出他的行踪?他跟皇上这段时间常不见人,内务府消息把得严,问不出究竟去可哪儿。不过听说,皇上微服,带他出宫玩儿去了。” 不知道为的是什么,叶文治对这“出去玩儿”了的话突生敏感。皇上出宫,即便微服,也是有规矩,要带随身侍卫,如今这般罕见举动,不容他心不顿生疑云。 冬至近,呵气成霜,山谷寂静,每一声鸟鸣都格外响亮,栓在树木间的两匹马,互相摩擦着,倒显得恩爱。叶知秋朝着洪煜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林木掩映,隐隐见一处飞檐,似是庙庵。 “那里住着一位,与朕血脉相连的人。”洪煜轻微停顿,看了看身边的人,“知秋,你可猜得出她是谁?” “与皇上血脉相连?”叶知秋飞快地想了片刻,稍皱着眉头,不敢肯定心的答案,“臣,臣不敢说。” 洪煜点头笑了,似是肯定知秋心里的想法,“你不敢说,是不相信朕会抗先皇之圣旨。哪怕是满朝文武,也不会相信,朕会冒着失去皇位的危险,留下她的命。” “当年的德馨皇贵妃,果然活着?” “怎么之前你已经猜到?” “臣只是不相信,皇上是为了皇位而去弑母,当年若真那么做,也必定是给逼迫得毫无选择,想不出那时候皇上,得如何痛彻心扉。” “朕为了皇位,为了洪氏天下,确实杀戮甚多……可对于至亲至爱的人,朕……也有下不了手的时候。当年帮助朕办这桩事的,是你大哥,”洪煜边说,边注视着知秋的表情,“在你之前,他是除了朕,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你可知你大哥今日之势,是从何而起的了吧?” “大哥?” 见知秋一脸茫然错鄂,洪煜的证实了心想法。 “你大哥把你当宝贝一样藏着,恨不得你超脱成仙,不食人间烟火,这官场皇家的黑暗j□j,又怎会与你讲?” “那皇上为何今日要把这惊天的秘密,说给臣听?” “因为朕想让你知道,朕信任你,就想信任自己一样,不会隐瞒你什么。除此以外,朕想也许应该让你知道,朕对自己喜欢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 知秋领会,僵硬将头转向一边,不再与洪煜对视,不料,洪煜并未因此放过他,继续问: “朕问你喜不喜欢朕,你不肯说;如果朕现在问,你喜不喜欢你大哥呢?” 第十章10.1 “喜欢!”知秋不假思索地回答,“大哥是世上最疼知秋的人,当然喜欢!” 洪煜负手目视前方,沉默着,没有回应,知秋也没敢再往下说,忽然来了一阵风,将短暂的寂静带了去。洪煜才终于再开口,说道: “朕登基以来再没见过她,今日,你代替朕去看看她吧!偷看一眼便好,不要惊动她。” 寂寞钟声,断断续续,徘徊在深凉山谷中,更显得孤空。洪煜看似沉静的面容,仍旧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青灯古佛下,布衣剔发的老尼,找不出一丝一毫当年翻云覆雨的,德馨皇贵妃的影子。追逐多年的权利恩宠,争得的不过是虚无的一个名字,哪天名字被罢免,剩下的躯体又算是谁? 叶知秋远远看着,不禁心生凄凉,单薄孤独的背影,忽然变得那般熟悉,是那与他有着血肉之连,又无甚可亲的姐姐,叶逢春。 回京城以后,叶知秋并未与洪煜回宫,直接到叶文治的府上,小住三两天,却只字没提德馨皇贵妃的事。文治对他依旧无微不至,只是偶尔谈着话,会默默看得出神,就是这两年的时间,他长得与他父亲,是愈发神似了。 这日叶文治不在,宫里吴越满着人送来急信儿,说宫里出事,要他赶快回去。知秋一惊,不知出了什么乱子,连忙起身回宫。一进宣华门,大概就有小太监跑去报信,以至知秋刚迈进院,连于海还未来得及跟他说话,吴越满已经赶过来。出事的竟然是仁喜! “差不多是给人捉奸在床!”吴越满低声跟他汇报,“对方是个男人!跳窗跑了,没逮到。” 知秋不用想也知道那男的是谁。早在前几天就觉得钟卫不对劲,怕是越要离开,要走了,越是舍不得,倒是糊涂地犯下如此欺君之罪!可依钟卫的性子,不可能那么孬地扔下仁喜不管。 “估计是仁喜跟他说,捉一对就百口莫辩,跑一个倒还打马虎眼!”吴越满把他的心思疑惑看得清楚,“可刚做完那事,一验身就啥也瞒不住了!” 他说着,凑近知秋耳边,“那男的奴才给扣了,依他那性子,肯定要跑到万岁爷招个彻底。宫里人都知道他跟大人的交情,逮住他也就逮到大人的小辫子。您看怎么处置?” 知秋没想到吴越满竟把钟卫这事看得这么准,也幸亏他如此做了,否则麻烦只会越惹越大。 “这事皇上已经知道了?” “捉奸的人不是奴才手下,再说,这事太大,奴才瞒不住,也没胆子瞒。” “仁喜现在人在哪儿?” “暂时关在奴才那呢!好歹不会让他吃什么皮肉之苦,可大人,这宫里的主子多了去,不管哪宫娘娘来要人,奴才,奴才可是守不了多久!” 知秋只觉得头里乱糟糟一团,越是想理顺,越是乱得厉害,他飞快寻思着,这事容不得拖,一旦仁喜转到宗人府,就算自己能救出他,顶多也只剩半条命。 “你把仁喜带到我这里,还不至于有人敢从我这里抢人。他,他你先关着别放,给外人知道跟仁喜的是他,我就当是你放出去的消息。” “奴才不敢!” “去吧!”叶知秋见吴越满要走,又加了一句,“公公今天帮的忙,知秋记在心里。” “奴才应当做的!” 吴越满前脚刚走,叶知秋也不做半点停留,连衣服也来不及换,着便服就要去见洪煜,于海闪出身拦住了他: “大人,这事您不能管!” 知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却未理他的话,继续往外走。 于海“扑通”跪在他身后,恳求道: “这是欺君之罪啊,大人,您这一去,挑明了说仁喜这事您早知道,万岁爷不仅不会再信任您,还会怨恨您瞒着他呀!大人,该狠心的时候,还是得放狠心,否则,您如何自保?” 知秋忽然觉得面前红漆的大门,血淋淋一片模糊,喉间莫名酸痛起来。不该管,管不了,可……可是,不能不管。 “于海,你若真向着我,待会儿仁喜给人送过来,你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留在这里,直到我回来,不管谁来要人,都不能交出去。” “大人……”于海将本来要说出的话生咽了回去,他明白,尽管这人看起来好说话,可若铁了心要做什么,没人拦得住,只好由他去,“于海知道,不会让大人失望。只是万岁爷这会儿定是在气头上,您万事小心吧!” 10.2 “大人……”于海将本来要说出的话生咽了回去,他明白,尽管这人看起来好说话,可若铁了心要做什么,没人拦得住,只好由他去,“您就听奴才一句,就算您是非去不可,也等万岁爷消了气,现在气头上,反倒适得其反。” 正说着,吴越满已遣了几个亲信,将仁喜送了过来,想必是怕在他那里出了事,担带不了,所以一听叶知秋应允,便迫不及待把人交出,省心。知秋见仁喜看上去确没什么不妥,叫人送到一处空着的厢房里,嘱咐于海出去打听,自己跟着进了仁喜的房间。 两人平日极少见面,也不曾有过深谈。知秋知道仁喜对自己没有好感,而他对仁喜的回避,却是说不清楚,或许是仁喜跟洪煜的关系,多多少少,让他有些不自在。即使在这种窘迫绝境,仁喜也没示弱,随意瞥来的一眼,并无太多感情。 知秋也无心去数落他们的冲动,宫里这事多的是,他们两个可能也不只一次两次,这次忽然给捉到,不管是因为倒霉还是中了人的圈套,责备也不能挽回。略微寻思了一会儿,知秋对他说: “你暂时呆在这儿,我去想想办法。” 仁喜此时低垂着眼,声音沉甸甸,短短问了一句: “你保得住他么?” 知秋心猛地一揪,平时嘴上口口声声抱怨钟卫没能耐,性命攸关的时刻,仁喜想的仍旧是钟卫! “这宫里知道他是谁的,不只我一个……” “我明白,可那些知道的人,都归你所用吧?”钟卫为人,仁喜非常了解,尽管软弱,为了他却能命也不要。如今了无声息,定是叶知秋的怕他被人拿来利用,在万岁爷面前挑拨,所以关起来等叶知秋回宫再做定夺,也许早被人灭口了也不一定,“你……莫非是真的想帮我们?” 此话一出,叶知秋终明白,仁喜并不认为自己真心想救他们,他在心中嗤笑一声,看来这后宫之中,竟没一个人相信自己: “我若有将钟卫灭口的心,见都不会见你。” 仁喜眉间笼罩难以琢磨的神态,渐渐深刻起来,眼睛里蒙上一层湿润: “后宫里,好心不长命,落井下石才是人人都懂的本领。我若是你,将两个都杀了,在万岁爷面前只要咬定事先不知道,别人再怎么谄言中伤,万岁爷也只会相信你。如今这一番,你又是何苦?” “你可知皇上为何向来信我?”知秋转目看着仁喜,“因为皇上知道,无论如何,我不会骗他。” 仁喜无言,抬眸对上知秋双目,他没有忽略那里沉重的负担,他知道叶知秋心里并没有底,想也没想地说道: “你觉得万岁爷会为了你,放弃帝王的尊严?” “不试又不死心吧?”仁喜见知秋不回答,又继续说下去,“万岁爷的男人,死活都跟畜牲一样,你那颗心,给谁都比给万岁爷强!” “我不是皇上的男人,也不会妄想将他占为己有。”叶知秋忽然打断了仁喜,面色如水,却被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击开圈圈涟漪,“我是他的肱股之臣,助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皇上鞠躬尽瘁,永不言悔!” 两人同时禁声,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各自的心事,却是一刻沉似一刻,都向那无底深渊堕落下去。 “我会尽力,你等我消息。” 知秋结束了两人间的对话,推门走了出去,天冷下来,出门时看见路边挂着霜的残枝败叶,那是一条日日要走的路,今日显得格外漫长。 仁喜从门缝里,目送着叶知秋的身影出了朱红的大门。那一刻,他忽然相信,钟卫的命或许是保得住。肱股之臣……是一条路走不通,迫不得已给自己另辟之径吧?明知不可为,却还情不自禁,叶府三公子的智慧,不过如此!可至少,他能够,也敢于光明磊落地面对万岁爷;至少,他维护着自己的真心,不被权利蒙了尘。满朝文武,浩瀚后宫……哪有一个人敢说自己真心为了万岁爷? 在想到自己进宫前三年,是连万岁爷的头发都没见过,真心,又怎会留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那时只有钟卫护着自己,爱着自己……若不是因为那些奴才狗眼看人低,激怒了他的好胜心,削尖了头想办法挤上万岁爷的龙床……想必现在又是另一番光景。仁喜无奈地冷笑出声,世上无公平,而我们都要遵守,愿赌服输的规则。 10.3 平时常见的地方都没洪煜的影子,在御书房的大太监的婉转暗示下,叶知秋想起一个地方,皇宫,乃至京城最高点,“东来亭”。果然在,迎风而立,背影里带股孤寂的苍茫。听见他前来的脚步声,洪煜没转身,低沉说道: “朕可是等了大半天,你总算来了。” 叶知秋有些犹豫,慢步上前,再缓缓地跪了下去,却没有如平常样地请安,默默跪着,不作声。本来等着他说话的洪煜,却被突如其来的沉默打个正着,只得问: “你来找朕,有什么事?” “便是为了皇上心中想的那事。” “怎么叶大人你读人心思的功夫是越发长进,朕这会儿想的是什么,也瞒不过你?” 其实,洪煜按兵不动,一直等他回宫,见仁喜,再来这里……叶知秋就已经猜到,洪煜不过是想亲耳听自己证实,仁喜这事,他早就知情,而帮着欺瞒而已。这让知秋分外为难,从小到大,都有大哥在帮衬着,他并是个擅长争取自己所想所要的人。 “皇上……请皇上放他一条生路!” “哼,”洪煜冷笑道,“你明知道你大哥,姐姐若知道这事,绝不会允许你插手,还是一意孤行!你跟仁喜有这么深的交情?还是你,你早就知道仁喜私通的人是谁,而他正是你要宁愿侮逆兄姊也要维护的人?是不是?知秋,嗯?今天朕就要你亲口把那个名字说出来,你告诉朕,他是谁?” “皇上!”知秋有些慌张地抬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阴沉天色里的寒冷,身体微微抖起来,“臣知情不报,甘愿受罚。请,请皇上放他们……” “你果然知道!”洪煜猝然倒退两步,倚靠在红漆栏杆上,显得颓然而无力,“他们跟朕说,朕还不信,以为是他们又在诽谤你。” 叶知秋从没见过这样挫败的洪煜,低垂着总是高昂的头颅,双手无助地试着抓牢身后的栏杆,却一次次失了准头。 “仁喜微不足道,放了他,过段时间便风消云散,没人会记得他。对皇上来说,只是不值得珍藏,又易于忘却的一段记忆,对仁喜却是一辈子!您是仁慈圣主,一句话,便可决定他的一生!劳请皇上开恩,饶了仁喜!臣的错,愿接受任何惩罚!” 洪煜听到这忽然激动起来,象是一只迷茫的鹰,扑了过来,遮住一片灰暗的天。 “你对得起朕对你的信任吗?他是谁?是谁?你为了袒护他,宁可辜负朕对你的一片真心!”洪煜揪住知秋衣服前襟,狠狠揔到自己跟前,怒目圆睁,居高临下地盯着平日小心翼翼揣在心中的脸庞,“口口声声让朕罚你?你不该罚吗?真当朕不舍得?” 说着高高抡起手臂。叶知秋躲也不躲,倒微微向上扬着自己的脸。洪煜只觉得心中的火气郁积着,控制起来不仅艰难,还会引起来历不明的隐痛。可他高举的手,无论如何却是打不下去,心里的恨和懊恼,渐渐握紧了拳,用力砸在自己胸口,声音悲痛欲绝: “朕一直以为,不管发生什么,至少还有你,不会欺骗朕,背叛朕,原来,是朕误会了吧!”洪煜自嘲的一笑,于叶知秋竟象是钝箭穿心,因为缓慢,更显得疼痛漫长,“江山万里,朕只要你胸口巴掌大的方寸,你,你都不肯给吗?” 以为会是秋雨连绵的天,却无端飘下了雪花,轻飘飘地,落在脸上无声融化,是一片冰凉……然而,雪花会有温度吗?如果不会,那刚刚落在自己脸颊上的滚烫的两颗,是……叶知秋怔怔地望着洪煜,他的眼,是湿润的。 “皇上对臣太好,臣所做一切,都是报答皇上!” “报答完,你便不跟朕好了?那朕得不停对你好,让你报答不完才行!” “一言为定!” 峥峥话语在耳,新鲜往事如昨,难道这乌糟糟的后宫,所有的纯净和简单都存在得格外短暂?洪煜的喉咙上下耸动,似是狠咽下一股酸痛,无比绝决地甩袖转身离去。身体交错间,惹来的一阵细微的风,激起无辜散落的轻雪…… 叶知秋在最后一刻抬手,捉住他宽长的一截袖袍,声音低浅,却饱含着深厚的感情,他轻轻叫了一声: “洪煜……” 本来毅然要离去的身躯,果然因这一短浅的呼唤,停了下来。曾经多次,他希望知秋象对待常人那样,叫一声自己的名字,可一次一次,循规蹈矩的这人,每每在自己提出这样要求时,辗转地换过话题,于是这几乎成了他倔强的愿望,想知秋唤自己“洪煜”……造化弄人,如今他说出这样的话,竟是为了从自己口中,救下别人的命。想到这里,洪煜便觉得自己残破得无法收拾的心,疼得更加厉害,原来伤害和疼痛,并没有超越不了的高度。 “叶知秋,你果然长进,连朕对你的感情,利用得如此得心应手了!” 袍袖甩在知秋脸上,这次他没有伸手去抓,跪在原地,动也不能动。雪,纷纷扬扬,无声无息,落了一肩。 这后宫之中,没有万能的人,没有万能的心,叶知秋跪着的姿势,象是冻僵的雕像,他的嘴紧紧抿着,眼睛黝黑深邃,深不见底。刚刚自己与仁喜那一番道貌岸然的话,是多么苍白虚伪!原来自己也在偷偷渴望,他是自己的洪煜。又或许是真的,他也那么期待过?只是缘分如昙花一现,而他们都在等待和计较中,错过了。 10.4 不知如此跪了多久,偶有管事的太监过来劝: “万岁爷走了多时!大人起来吧!” 知秋没动,任寒风来袭,一度产生幻觉般,看见洪煜舒展着浓黑眉毛,冲着自己微微地笑……劝的人见他无动于衷,也不敢多纠缠,只得退下,着了小太监去给雍华宫那里报信。 雪越来越大,下得跟丢了魂一样。远远跑来的身影,在知秋身边停下,是于海。 “大人,别跪了,大冷天,小心冻坏了身子!” 见知秋没反应,于海似乎也有难言之隐,一边将知秋身上的浮雪拍去,抖开带过来披风,包裹住他的身。 “仁喜上吊自尽了,大人!” 僵硬的眼神,这才动了动,却不激烈,似乎身体和精神上都在默默地琢磨突如其来的噩耗,半晌才低应了一句: “他,还是没等我。” 说着长长叹了口气,依旧觉得五脏六腑烧灼一样疼,向于海伸出手: “拉我一把。” 于海连忙起身去扶。跪得久了,加上天气冷,腿就麻木得不象是自己的了,叶知秋摇晃着站起身,一颗心在空洞胸腔里跳得躁乱,白雪地刺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整个身体象忽然踩了空,脚下没地,心中无底……叶知秋看见明黄的衣袍,就在离自己一臂之距的地方,那是将要转身的洪煜,而在他身边,睁着空洞洞黑眼睛瞧着自己的仁喜,紧紧贴着他的身。叶知秋推开于海,向前无端抓了一把,那一抹色彩却是淡淡化了,只剩白花花一片。 于海感觉到叶知秋的异样,还没开得及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就见叶知秋直直地向后倒下去,“砰”地摔在硬邦邦的砖石地上,动也不动。 恍恍惚惚中,似趴在谁人背上,分外熟悉的晃晃悠悠,也不再冷,因披了厚厚的毛皮氅。叶知秋迷糊着,不甚清醒,眼睛沉重得睁不开,说不清道不明地,四肢百骸弥漫着疲倦。昏沉得暗无天日,兜转着似回到那一个秋日,长而迂回,色彩斑斓的廊道,也是在他结实的背上,暖暖,稳稳地。 叶知秋昏睡了两天,其间太医过来诊治过,灌了些汤和药,他略微有些记忆。药物里安神的成分很奏效,尽管梦是一个接着一个,一会儿是钟卫,一会儿是仁喜,又来是洪煜,还有大哥……很多人,拥挤着入梦,却一直也未醒来,谁来探望陪伴,也不知晓。 昏沉中,只觉得胸口疼得厉害,郁气结在那里,久久不散。一次又一次,梦见仁喜雪白的脸,乌黑的眼,站在自己对面,怔怔中落下一行行的泪。伸过去拭去眼泪的,是自己的手,又对他说“莫哭莫哭,我会照顾钟卫,你放心走吧!” 梦里的知秋好象并不晓得仁喜要去哪里,却不觉得悲伤,只觉他即将的方向,是光明和安乐。不管世间何处,总好过这尔虞我诈,互相倾轧的后宫吧!好似有些羡慕跳跃出去的仁喜……可腿是沉重的,又或者是心里的某些隐藏的心事,沉甸甸地牵扯着自己,不舍得离开,不想,不想将他一人扔在这里,离他而去。 醒来时,是深夜。一灯如豆,缓缓燃着,并不十分光明,守在身边的是于海,见他睁了眼,愁容尽散,笑得挤出皱纹。 “大人,您醒啦?” “嗯,”知秋低低应了一声,四下里瞧了一圈,外屋还有个小太监跟着,此外再无别人。 “叶将军刚走,这两天下了朝便过来,然后赶在宫门关闭前回去贵妃娘娘也来了两次!” “仁喜?” 知秋一提这名字便觉得心口堵,有些问不下去。好在于海明白他,不等他继续问,便继续汇报道: “大人,您别怪万岁爷。万岁爷是下了圣旨,赦免仁喜,只是来得晚了一步,仁喜已经悬梁。这就是他的命!俗话说,命里八尺,难求一丈,大人,您也释怀吧!” 知秋虽然未回应,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想起那日他的黯然绝望,想起他离去背影里的形单影只……他终还是,应允了自己的请求。 于海继续说:“万岁爷这几日心情也不好,除了上朝,整日郁郁寡欢,躲在御书房,概不见客。不过,既是饶了仁喜,表示万岁爷终是没真的怪您不是?” 叶知秋倚靠枕头坐起身,低垂着双眼,因近日的困病显得格外憔悴。他半天也没吭声,于海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话,简单交代于海: “你帮我把吴越满找过来。” 吴越满并没拖拉,很快出现在叶知秋房间,行礼问安。于海识趣地出了门,亲自在门口守着。 “万岁爷说,仁喜身后事让大人拿主意,好在天气冷,尸首还搁在那儿呢!大人的意思是?” 叶知秋却没回答,直接问他: “我姐姐有没有找过你。” “这个……”吴越满为难,吱唔着。 “但说无妨。” “娘娘找了奴才,而且猜出个七j□j。问那人在不在奴才手里。” “你怎么说的?” “大人交代的事,打死奴才也不敢说!” 在这点上,叶知秋不怀疑他,只是他还不至于如此厚看自己,吴越满不过是害怕给人知道他联合自己欺瞒皇上,他是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罢了。 “还要再麻烦几件事,”知秋说到这里已觉得累了,有些打不起精神,又不敢再拖,徒增是非,“你偷偷将他送出宫,给他充足盘缠,让他回老家。仁喜的尸体,你交敬事房公事公办,送回仁喜故乡。” “这……不交给他?” “你按我说办就好,让他别四处流连,我过了年便抽空去他老家找他。” 吴越满领了主子的命令,便退下去了。叶知秋是累的紧,浑身上下是攥不出半点力气。他知道这几日,是出不了宫,也办不了事。钟卫与仁喜是同村出来,都在京郊不远的乡下,但大部分人是不知道这层关系。 只有如刚才那一番安排,一般众等才不至于怀疑到钟卫身上。虽说皇上暂时饶了死罪,难保以后没人旧事重提,到时候再治罪,他帮也没法帮。知秋也怕吴越满搞蹊跷,才说自己过了年去找钟卫,这样一来,想他也不敢擅自拿钟卫怎样。 于海进来,喂他喝了点水,将帘子重新挂了,灯火移至外屋,临走前,吩咐守夜的小太监小心谨慎。叶知秋渐渐闭了眼,忽然很想见大哥,天亮以后吧,大哥应该会来看自己! 令人吃惊的是,在等来叶文治之前,太子却是先来了! 10.5 知秋想要下床请安,给太子一个手势制止了。他虽年纪小,身份驾势却十足,挥手遣走屋里伺候的奴才,也不坐,单单立在床头,眼也不眨地盯着叶知秋看了半晌,说话声音很低很小: “真当你在父皇心里有多重?跪半天,不也碰了一鼻子灰。” 知秋低头未言,与太子呆的久了,他自也学会不少与他相处的法子,什么时候该偃旗息鼓,什么时候要据理力争,他渐渐也掌握了分寸。钟卫说过,宫里的规矩不用学,做错了便要受罚,慢慢地,就是牲口也知道该往哪里走了。 太子见他不说话,不再刁难,但嘴上依旧语气不软: “赶快好了吧!我那里的奴才都只听你的指派,如今,可是越来越离不开叶大人了呢!” “谢太子殿下关心,臣过两日……” “不用那么着急,你歇着吧!别让父皇误会我欺负你!”太子并不打算久留,临走前,说好心不象好心,有些古怪地说了一句:“给你带了些伤寒的药,你便要奴才给你煎了吃吧!” 上次腿伤事件,让知秋多少觉得对太子有些愧疚,在他看来,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没必要教训得如此血淋淋。可也是那一次,让知秋开始思量,大哥如今的势力,到底有多强,可以让他连皇家也不惧怕? 叶文治比前几日来得晚了,一进门,便问迎上来的于海: “今日如何?” “早上醒得早,坐了半个时辰,咳嗽,进食尚可,但还不能下地。” 叶文治低头往里走,看见于海从身边小太监手里接过一碗浓黑药汁,皱眉询问道: “这是什么?” “太子送过来的伤寒药。”于海连忙回答。 “倒了,”直到于海跟他进了内院,叶文治见周围没人,才吩咐:“以后太子送来的东西,都不要给知秋吃。” 放轻脚步进了知秋的房间,知秋正侧身小睡,睡的不沉,门一开就醒了,果然见到蹑手蹑脚走路的大哥,笑了: “醒着呢,没事!” 两人并不拘谨,知秋朝床里蹭一蹭,身边倒出些空儿,给文治坐下。 “于海说,你咳嗽?” “有点,不碍事。” “我明日给你带些润肺的药,是前些日有人专门送给母亲,她知你冬天好咳,留了些给你。” 知秋点了点头,靠着被子半坐着,有些失神,他不确定要不要问,如果当初仁喜出了事,直接找大哥的话,事情也许解决得更圆满?就不至于如今仁喜和钟卫阴阳两隔。 “大哥,如果有两条路,一条通达却不得你心,一条是你情愿,却是死路,你会选那条?” 本来以为是多么刁钻的一个问题,不想叶文治却张口便答: “死路不是路,没有选的必要;第一条既然不得我心,也不会选;就继续找吧,直到找条心甘情愿又通顺畅达的路!” 叶知秋觉得握在大哥手中的掌心,开始渐渐有了温度。从小到大,他总是神将般,并且毫不吝啬地分享他的坚定和信心,让身边的自己,不管经历多大的风雨,总能跟着他,站得笔直。 一大早,叶逢春起身洗漱完毕,点了新来的一个据说非常会梳头的太监伺候。正在这时,外面跑来小太监,跪在门口求见。叶逢春未梳喜完毕,不愿意见人,被打扰了,自是不高兴,啐了一口,道: “一大早,慌慌张张做什么?” 贴身的宫女连忙出去查看,带进一个封闭的卷轴,象是幅画,写着“华贵妃娘娘亲启”的字样,说是刚开宫门就看见这个。 叶逢春皱眉接过来: “有人看过没有里面是什么没有?” “奴婢没有!”宫女跪答。 “出去问问,刚才那人看了没有。” 宫女跑出去,很快回来,说没人打开看过。“雍华宫”规矩极严,这种写着贵妃亲启的物件,谁也没胆子私自打开。叶逢春想一想,估计下面的奴才不至于如此放肆,稍微放了心。 “娘娘,还要不要梳头?还是奴才晚些时候再来?”新来的太监很热衷插秧,小心征询她的意见。 “你梳你的!” 叶逢春随手将画放一边,虽然心里早已天翻地覆,依旧做出面平似水,看上去并不急于打开的模样,中途还因为发髻形状不好,让他重梳了一次。一切弄好,才打发了身边的人,缓慢地展开卷轴。 果然是一幅画,画的是二十几岁的男子,那鼻,那唇,那风流双眸……叶逢春朝那落款瞧了一眼,忽然“啪”地猛合上画卷!紧紧攥着的手心,一层冷汗便冒了出来。 11.1 连着下了两场雪,叶相寿诞便到了。这一年过得不太平,韩叶两家也是频频摩擦,几次惹得洪煜很不痛快。而叶相年纪也大,身体渐渐不如以往硬朗,隐退的心随着寿诞的到来,仿佛日渐明显。因此,向来操办得比较隆重的生日,今年是偃旗息鼓,只打算家里人稍做庆祝便好。 叶逢春再次提出回家省亲的要求时,整个后宫的人都觉得她疯了。她下面的人也不太理解,贵妃省亲,兹事体大,皇家排场,祖宗规矩,是一样不能忽略违反,且一年前已经省过一次,如今又来,难免让人觉得她是不知天高地厚。 叶逢春心中有自己的盘算,她看得准,仁喜自尽,知秋卧病期间,洪煜心情异常糟糕,甚至好一段时间谁的牌子都不翻,关在御书房不出门。逢春想,皇上怕面对知秋,并不是真的怪他,相反,这事让她看清楚,知秋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恐是要比自己估计的还要重一些。 所以,皇上定是要给她这个面子,这其实是给了知秋一个台阶下。而自己回叶家省亲,是必把知秋带在身边,皇上也是宁愿他短暂离开一下,让不愉快的症结冷却痊愈。再回宫时,知秋跟叶家人也是要去皇上那里谢恩,到时候,便又理所当然地重逢了。 正因为如此,当洪煜恩准华贵妃再度省亲的圣旨颁下来,后宫风言风语,妒火中烧,又假意嗤之以鼻的时候,只有叶逢春表面为皇恩浩荡惊喜,内心却是暗暗笑了。 叶府人员众多,即便是省亲回了家,真正能见到的,也不过是头面上的几个人物。叶逢春依旧住在为去年省亲时候专门盖的庭院,守卫森严,来往人等,筛选得十分严格。 叶文治见了她,也要行三拜之礼,呼“娘娘千岁”。闲聊片刻,奴才通通遣了干净,知道外面的守卫,叶文治肯定早有交代,逢春对这点颇放心。她缓步走到案几前,忽然拿起了笔。 “大哥,逢春有点事要问你!” “娘娘吩咐便是!” “这个人你可认识?” 狼毫笔不急不缓地在雪白宣纸上写出一个名字,“翩舟公子”,然后低沉而清楚地继续道:“逢春不敢问他人,这几日,是几乎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说着,又在同一张纸上,一撇一捺,写了个“八”字,“大哥,可有什么话说?” 叶文治早觉得叶逢春的省亲有些古怪,却没想到,她竟然知道如此之多!相府对后辈管教向来严格,尤其是女子,绝对是深入简出。当年的她,还算年幼,又怎么可能了解如此多的j□j? 叶逢春见他不肯轻易张口,也不再打太极,开门见山点出自己立场: “这事并非逢春主动,而是有人偷偷送了幅画到‘雍华宫’,大哥,你别跟我说知秋……与他无关系!”叶逢春敲了敲纸上的名字,再强势质问,“就算没生出洪汐,我叶逢春也不是做替死鬼的人!更何况我给皇上生了皇子?大哥,有人盯上叶家了,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叶文治内心进行着天人交战般,此事事关重大,确实不是他一个人能承担得了,更何况一旦发生什么变故,逢春极有可能是最先触知,最先采取行动的。关系叶家上下几千口的性命,关系到叶逢春和洪汐的命运前途……此等大事,即便他不说,叶逢春为了自保,必要调查下去,到时候,局面更无法控制。 他从叶逢春手里接过笔,在“翩舟公子”和“八”之间连了一条线。逢春微微点头间,脸上血色已经褪尽。画上那人,果然是前朝传说中的八皇子!而知秋几乎毫厘不爽地,继承了他的面容。 11.2 尽管这几年叶文治势力发展迅速,手握重兵,更在边关几处私设驻军,叶家在工商农配合着他的脚步,几乎控制了半壁江山的财富,可这些都不足以成为洪煜制裁叶家的直接借口。然而,私自抚养前朝遗孤,图谋不轨是灭九族的罪,洪煜大可以顺势根除叶家势力! 叶逢春想不出向来深谋远虑,并且算得上心狠手辣的大哥,是犯了什么糊涂,竟埋下这个祸根,把叶家上下千口的脑袋系在一个婴儿的身上?难道是疯了不成? “你,是怎么说服父亲的?”叶逢春问道。 虽然八皇子极度隐密,即使朝廷的一品大员也未必见过真身,可她知道叶文治十三岁便入宫做八皇子的伴读,此事,父亲曾亲自入宫谢过恩,必定是见过八皇子本人。既然知秋长相上如此接近他的父亲,叶相是没有理由认不出的。 “开始并没有跟父亲说,父亲发现那年,是臣从南方撤军那年。” 叶逢春并非寻常闺中女子,虽自幼长在相府,她依旧对前朝本朝的掌故耳熟能详。只要叶文治这稍许一提,心中那些本来悬浮不确定的事件便点连成线,事情来龙去脉也明显清晰多了。 当年叶文治受皇命出军南方剿灭前朝余孽,本来势如破竹,一时捷报频传,朝廷上声明鹊起。但是,却在皇命授意收降的情况下,擅自决定诛杀前朝太子康及其近亲几百口人。 太子康死后,南方小朝廷推举皇室远亲登基,继续负隅顽抗。而叶文治不仅没有乘胜追击,还放缓征讨步伐,留给他们休养生息,蓄积再发的机会。这种做法一度造成洪煜与他之间的关系极度紧张,洪煜甚至先派出韩相做督军,后又派遣韩家举荐的候风涌再举兵征讨。 当时洪家天下并不稳定,南方小朝廷依旧被南方百姓视为天威朝廷,而视洪煜的军队为叛军。加上经过短暂休养,又固守着物产丰富的地域,候风涌的军队吃了几次败仗,伤亡惨重。 洪煜无奈,暂撤了兵。那时候,南方的势力非今日可比,几乎战局着半壁江山,而父亲发现知秋与其父亲的面貌相似,应该就是那段时间。叶文治近乎残忍的屠杀之后,知秋便是前朝留下来的唯一血脉。南方小朝廷里的高官,多是前朝伺奉过知秋祖父的老臣之后,只要有他在手,即使有一天南方反扑,推翻洪家天下,那叶家还有条后路可退。 一定是这种心思,让父亲一时糊涂,便留下这个祸根!叶逢春心里努力回忆,就是那一年,父亲送知秋上山,一年也不让他下山几次。应该没错了,大哥当年诛杀太子康之后停滞不前,是有意的,包括他后来一步一步,原来都是有计划!逢春想到这里,却是有些后怕,若大哥真有夺天下的野心,那么,自己和洪汐的立场又该如何? “娘娘不必多虑,”叶文治倒象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直言安慰,“有叶家在,娘娘和皇子大可放宽心。” “怎么宽心?”逢春眉头深锁,却不提心中恐慌,“这不是明摆着,现在这事给人知道了,送这画儿来,到底图谋什么?” 叶文治一边拿起先前逢春写的那张纸,在烛火里缓缓烧了,一边低沉回答: “若真想灭了叶家,直接送到皇上那里便是,既然找上娘娘,便是要利用叶家的势力。知道真相的人,很可能,并不真想叶家就这么忽地亡了,因为那与他不会受益。娘娘这次省亲,估计他也是盯着呢!知道娘娘与臣通了话,估计很快就会再找上我们。” 叶逢春想不到大哥会如此镇静,他是早有打算,还是在自己面前作样子?在她看不透他的想法,捉摸不出他的打算的时候,她心里没底,莫名害怕。她知道大哥是什么样的人,她也知道在自己和知秋的利益冲突的关键时刻,叶文治选择的,不会是自己。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信任,而如今,连这姓氏血脉也要面临挑战! “大哥只要知道,我不会让洪汐成为别人的踏脚石!任何决定之前,”说到这里,咬字更加清楚,几乎一字一顿,“请大哥三思。” “娘娘的意思,臣领会了。娘娘也是,后宫之中,请勿一意孤行!” 在叶文治强势之下,逢春心中不免恐慌,只问: “那现在要如何应对?” “勿做任何应对,静心就好。近日,他们就算不找娘娘,也会找上臣。” “那,知秋呢?事关重大,要不要让他知道?” “不能跟他说!”叶文治果断说道,“他,心慈面软,怕是给皇上哄一哄,什么都说出来了!” 叶逢春暗自为了大哥的维护感到不屑,她又怎会不懂知秋对皇上的心思?不过,她也不禁同意,以知秋对皇上的态度,一旦给他知道,怕是有泄露的危险。 “大哥,你瞒得住?” “臣会争取。知秋由臣负责,娘娘勿要私自做主。” 叶逢春怎么都觉得叶文治对知秋的袒护有些古怪,短时间内,她无法把所有事都想清楚,只要给她些时间,她相信自己不会永远蒙在鼓里。 11.3 因叶逢春的省亲,住在文治府上的知秋也是要日日过去请安。这天逢叶相宴请,多呆了些时候,回府的时候,天已经摸黑。随从在轿子外低声禀明: “大人,到了。” 里面没应声儿。刚下马的文治示意他们安静,轻步走过去,低沉唤着,又似乎在试探: “知秋?” 依旧没有回答。 这才伸手掀起帘子,里面的人果然歪着头,睡着了。因为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药也一直在喝,整日里文治都暗暗观察过他,总是一付恹恹欲睡的不清醒,无奈身边人众嘈杂,也只能礼貌陪衬。这一路晃悠着回来,终是能安心睡了。 叶文治近日因画像之事,暗自烦恼得厉害,如今猛看见这久不见的无辜睡颜,却象是心中空落落的一块地方,瞬间有深种的柔情枝繁叶茂地生长出来,占了个满。不止一次地出现过的错觉又再漂浮出来,仿佛那人依旧活着,冬日畏惧寒,缩在衾被之后,见他走进来,不做半分改变,扬起微醺面颊,弯着一双眼,道: “你来啦?” “来了。” 四下无人的时候,叶文治会象跟友人兄弟一样,回应他漫不经心地询问。而那一个又一个的午后,或微寒,或酷暑……总是斯文淡雅。多少年过去,他的一言一行,闭目便在眼前,就跟发生在昨日一样。 叶文治背转着低下身,有随从帮忙将知秋扶上他后背。折腾中,知秋似乎睁了眼,长长叹了口气,却又安然趴到他后背上,抵着文治的后颈。进了府门,遣散了随从,慢而平稳地朝后院的卧房走去。 上次背着他,距离如今也有三五年了吧!知秋发育得很晚,十四五岁的时候,感觉还跟小兽一样不丁点儿,背着他,总觉得轻飘飘的一小只。如今手长腿长,虽然大病之后身形憔悴,依旧比当年是沉了。 那一条路,如同时光走廊,叶文治外表虽波澜不惊,面沉似水,心里却难免百感交集……前尘往事,今朝明日。背后的知秋辗转着嘤咛,极其轻微的一声,却在四下无人的夜晚,被文治听了个仔细,他低低唤了句: “洪煜……” 尽管努力维持的脚步还算沉稳,叶文治只觉得托着知秋身体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抖了片刻,还有胸腔里的一颗心,也乱了节奏。 第二天,知秋打坐一个多时辰,出了一身虚汗。找身干爽的衣服换了,又觉得身子比昨日是轻快了些。天已经大亮,正寻思着大哥怎还没有下朝,倒是二哥叶武安先过来了。 叶武安刚转任中军都督府,自己也有住处。他与叶文治并不十分亲密,平日里不太往来,今日忽然出现,让知秋有些诧异。知秋总是觉得,因二哥对大哥十分敬畏,又知大哥宠着自己,所以二哥对自己的态度里,总有些不敢怠慢之心,让他觉得带着几分好玩。 “二哥怎么来了?” “大哥被皇上找去,让我今日送你去太子那儿。” “送?”知秋似笑非笑,平日里也没人送自己去,况且今日是太子跟龚放有安排,吩咐过自己可以不必过去,“好端端地,为什么要送我?” “反正大哥交待过,你我按照办就是。” 从那日起,知秋觉得身边人有些古怪,可他又不说不出古怪在哪里,只直觉不便多于调查,他暗暗琢磨着星星点点的蛛丝马迹,似乎渐渐陷得深了。 这日,洪煜在月底例行检查了各位皇子的功课之后,请了几位学士鸿儒在御书房,为几位皇子讲经授学。向来皇子功课都由各自老师教导,皇上每月例行督导。洪煜立了新规矩,每两个月要请老师公开讲授,而他与各位皇子会同听同学,通常也会有几位大臣做陪伴。 这日公开讲授的是太子太傅,也是太子的舅父,龚放。说到各朝代帝王与皇子同心同德,偶提出前朝景帝的七个皇子,席间忽有大臣说道: “前朝景皇帝,可是有八个皇子!” “哦?”龚放凝眸,仔细想想说,“可八皇子地位从未公开,这里姑且不算。” 这对话引起了洪煜的兴趣,抬手打断两人,问道: “朕对这个八皇子怎么没有印象?龚放你说来听听!” 11.4 “一切不过虚佞妄言,不宜干扰圣听。”龚放恭敬回答。 洪煜领会,不再追问,事后却将龚放单独留下,直聊到晚膳。 “都说了什么?”叶文治袍子掖在腰间,右手用一把极短的利刃,雕刻着块树根样的东西。 “说是问了些太子伤势和功课。” “大半个下午,就谈这些?” “吴越满上任以后,撤换了皇上身边的人,消息打探得不如之前容易了,据说,韩家的人为此也很慌张。” 叶文治停了手里的活动,听手下继续有些为难地说: “将军你知道,吴越满是,是,三公子的人,而三公子……” 那人识相,适可而止。叶文治自然明白这未说完的话是什么,三公子从心灵到精神,都是受命于皇上的! “不管有多难,我要知道皇上对八皇子的了解有多少,下去吧!” 前朝景皇帝为人风流,有臣子投其所好,他寿诞之日,将艳冠秦淮的艺妓庄洛兰送作贺礼。庄洛兰才貌双全,立刻得到景皇帝的喜欢。但宫闱规矩极其严格,庄落兰即使万千宠爱一身,也未得任何封号,无名无份。并且此女向来受富商文人追捧,颇有些傲气,与后宫妃嫔相处极度不融洽,即使为景皇帝生育了八皇子之后,也仍未得皇家承认。后悲愤难当,便抱着那刚出生的孩子投井死了。 由于过早夭折,很多人并不知道景皇帝有八皇子一说。但十几年后,宫中出了位“翩舟公子”,极得景皇帝宠爱,甚至得了钦赐的皇姓郑氏。当时传言甚多,有人说,当年庄洛兰自尽时并未带着儿子,而“翩舟公子”就是那个偷偷养下来的,却不被皇家承认的八皇子。无奈,景皇帝对“翩舟公子”的保护甚为严密,见识过他真身的人,少之又少,遂成了迷一样的人物。 叶文治想,不管是龚放,还是大胆提出“八皇子”的大臣,若只是熟知典故,了解的也不过是这一段罢了!若他真是当年那几个漏网的知道j□j的人,如今跳出来,想拿这一事要挟自己为他们所用,也不会这么与皇上摊明真相。不管怎么样,他都还有时间,来下定决心。 叶家派来谢恩的,果然是叶知秋。洪煜欣喜地看着跪在面前的身影,心中不禁赞叹叶逢春对他的心思,倒是抓得很准。洪煜未如先前那般急忙地叫他起身,他借着书房午后有些暗淡的阳光,悄悄地观察着知秋。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那年他穿着素白暗绣的衫,也是这般乖巧地跪在自己面前…… 洪煜走到知秋跟前,蹲下身,扳起他紧紧贴着手背上的头。知秋却仍旧低着脸,有些红。 “还在生朕的气?” “臣,臣不敢。” “那就起来吧!”拉他站起来,“过来跟朕下盘棋,可是很久没跟你切磋。” 知秋坐下,洪煜对送上茶点的太监说: “前些日有人送来的枇杷露,你去找来。” 说完转头又问知秋: “听说你咳嗽得厉害,可好些了?” “嗯,好多了。” 洪煜见棋盘摆好,一边琢磨着如何开始,一边说: “年轻好,恢复很快。那日朕背你回来,你昏得人事不知,可把朕给吓坏了。” 知秋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时有些不知如何。虽然病得糊涂,当时的感觉还是有些记忆,恍惚间觉得有人背着自己,原来却是他。好在坐在对面的洪煜并不留意他的反应,眼睛都盯着棋盘,似乎专心在研究怎么走棋。两人如以前一般,下着棋,若有若无地聊。 “龚放说这一段太子在你的管教下,颇见起色,为人不似先前刁钻,功课也见长进。” “太子若有进步,也非臣之功劳。” 洪煜便觉得这一句话说得很含糊,沉默片刻,仔细琢磨了一阵。 “知秋怎么看太子?” “玉不琢不成器,可精雕细刻,也非一日之功,皇上要有耐心。” 洪煜点点头,知秋这话也算明白,他心中渐有些数。一边叫太监将那些甜腻的点心撤下去,换些清淡爽口的上来,一边问起“翩舟公子”与八皇子的事。 “你可听你大哥提起过‘翩舟公子’?” 知秋微侧着头,看着洪煜,低声重复着,“翩舟公子?”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印象?他是……” “文治应该是知道,说不定你姐姐也知道,可从他们嘴里想问出点什么,可是够难的。” “这个人,很重要吗?” “不!别太往心里去,道听途说,朕也是好奇而已。” 虽然洪煜这么说,叶知秋心里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因这名字并不是全然陌生,只是不太记得谁与他提过,也许在山上的时候,先生提过也不一定。 11.5 虽然洪煜这么说,叶知秋心里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因这名字并不是全然陌生,也许在山上的时候,袁先生提过也不一定。 “过几日,带朕去‘云根山’去看看,可好?” 知秋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楞楞看了洪煜一眼。洪煜倒不为难,继续说: “朕只是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知秋当晚回去便与文治说了。那里现在常年没人住,袁先生早就离开,虽然固定派人过去打扫,还不算太破落,可既然皇上要去,定是要大费一番周折,彻底收拾。而且,文治也要知秋在跟皇上同去之前,先自己去山上,大概检查一下,看是否有不适合皇上看见的东西。 知秋领会,隔日便上了山。他明白大哥的意思,自幼在山上长大,并不十分通晓君臣之礼,尤其袁先生虽学识渊博,却是潇洒不羁的一个人,更是不拘小节,很可能随便留下些略带不敬,或不甚合礼教的文字之类。 又回到自己曾经住的房间,大哥看来还是很上心,桌椅上连灰尘也没有,可见打扫的人来得还是很勤。转了转,收拾了些自己以前胡乱写的漫无章法的东西,案头还放着熟悉的雕刻,是一只小鸟睡在大树枝叶的拥抱之中。那是大哥亲手为他雕的,还对他说: “我们知秋熟睡时,是安详乖巧的小鸟,苏醒时展翅,就是翱翔在高空下的雄鹰。” “我就做小鸟好了,”知秋说,“大哥你才是雄鹰!” 大哥指了指小鸟依附的繁茂枝叶,道,“大哥是这棵树!” 知秋的手指一遍一遍抚摸过栩栩如生的枝桠,心中升腾起一股不知名的暖流,游走四肢带来厚实的温暖。 袁先生的房间也没什么变化,只是这次他走之前打扫的倒是干净,没剩下什么。知秋总觉得大哥对袁先生的去向有些晦谟如深,不过想想先生的个性,估计是天涯海角,即便神通广大的大哥也无法确定他的行踪了吧? 打开柜子,里面空空的,知秋忽然瞥见角落里的一个暗盒。那是只有他跟先生知道的小地方,开始先生得了好酒,都会偷偷藏在那儿。给他发现之后,索性藏也不藏,一拿到手,直接喝个干净。 纯粹因为好奇,知秋拨开暗盒,里面却放了紫色的锦囊,附一封信,写着“知秋亲启”。他却觉得好生奇怪,先生为何要在这里留东西给自己?拿出信来看,很短,却是先生的笔迹。 “若有人发现这里,定是我淘气的徒弟,反正这份礼物,本就是留给这小鬼。收好,永远留着它。 后会无期。 袁” 锦囊里的东西拿出来,只是个寻常的纸条。上面写着两句: “如此星辰非昨叶,为谁风露立中宵?” 角落里,写了个小小的“舟”字。知秋看得出,“舟”是袁先生的笔迹,而那两句分明不是袁先生写的。写字的人又为何要把“夜”,写成“叶”?眉毛皱得紧,心中迷团拥簇上来。 回到京城,直接去了文治府第。门前停了一辆素淡的四人轿,因为下午下了点雪,留下一团乱糟糟的脚印。门房的管事为他开了门,迎进院里。知秋问他,是有客人来吗?回答道,太子府龚大人来访,与将军在书房会谈,将军有交代,闲人免近。 知秋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再掏出袁先生留给他的字条,字体飘逸随性,带一股风流俊雅。先生留下的这个“舟”字,是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再放回锦囊之中。袁先生性情多少有些怪异,从未送过知秋任何东西,让他好好珍藏的更少。这短短一幅字,难道有什么特别含义? 正寻思着,门外传来大哥的声音: “知秋,你回来了吧?” 注:“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作者(清)黄仲则,这里只做引用,与本文历史背景无关。 12.1 尽管面对知秋时已经放松了面容,文治眉间依旧凝聚一股严肃之色。知道他与人谈论公事时向来不苟言笑,知秋便想起突然造访的龚放。虽然他与龚放算是共同管理太子东宫的事务,原则上,大事小情,知秋拿主意的时候仍旧比较多,只是在功课上,龚放才说得算些。 据说龚放因此有些不满,与叶家的来往倒是更加鲜少,这次突然前来,让知秋难免心生疑窦。可似乎大哥并不急于跟自己说这事,他也不太好问,将在山上收到袁先生字条的经过,悄悄压在心里了。 “你后不后悔下山?”晚饭时,文治两杯下肚,忽然问道。 知秋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没有准备,懵懂反问: “我,应该后悔吗?” “大哥后悔了。”文治沉默片刻,说,“趁这次皇上邀你出游,跟皇上说搬回来住吧!只要你亲自要求,皇上不会拒绝。” “知秋做错什么了?” “倒不是,”文治暗暗叹口气,“只有把你留在身边,我才心安些。” 从小到大,知秋认识的大哥向来是副不惧八面来风的勇敢自信的人物,今夜这般诚惶诚恐,肯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 “若大哥觉得如此,改日知秋与皇上说便是。” 当晚留宿大哥家中,叶知秋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几日来发生的事,走马灯一样,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件一件好似无端散乱着,又仿佛盘根错节,为了什么,隐约联系在一起。 披了衣服,从自己的院子走出来。没有月光,天是低沉沉,好似要下雪,大哥房间的灯还点着,人却站在窗外,背手望着不知名的灯火深处。远远看去,孤身一人,形单影只。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不知为何,知秋总觉得诗句里故意写错的“叶”字,说的可能就是大哥,许是相似的某个夜晚,另外一人,也如此孤独立着,怀念着,此“夜”非彼“叶”。更凉露冷,冰欺霜压,是否真能等到,风雪夜归人? 同样暗沉沉的夜色下,鬼魅样的阴影轻扫过“雍华宫”宫墙,少顷便无声入了叶逢春的内寝。已是接近四更天,夜是黑得无边无际。叶逢春并未入睡,早打发了各处奴才,寝宫里静悄悄。 “你倒是来得早。”逢春压低声音说。 “恐今夜有雪,要赶在雪落前离去,‘娘娘’有何吩咐?” “你帮我打听一下,最近可有可疑的人与大哥联系。”叶逢春依旧慵懒躺着,没动,隔着帘子,再说:“我还有个疑问,想问问你。” “‘娘娘’请问便是。” “知秋下山之后,袁先生还在山上吗?” “不在了。” “去了哪里?” 影子停顿片刻,似是有些犹豫,逢春不逼问,只等他回答,果然,他终还是说出来,简短的两个字: “没了。” 逢春心下一凉,“大哥动的手?” “不是,三公子进宫不久,袁先生便自尽了。” 有些事,象是接连几个结扣,一个松了,接下来很多问题便迎刃而解。叶逢春常年处在后宫,深谙朋党争斗,势力纠结。袁先生的自尽,说不好是早跟大哥结下的默契,将知秋抚养长大,若他真能归隐山林,桃花源里度过一生,便伺候陪伴着他;若他入了仕途,纠缠进叶家的关系,知道他身世的袁先生也只能以死明志,算是死守住这惊天的秘密。 那么,多年前,前朝降臣里遭遇暗杀,当时很多传闻,说是先皇为人心胸狭窄,明里收了降臣,暗地派人消灭前朝旧势力。看来确是冤枉了洪家人,大概是大哥为了保守当年的秘密,开了杀戒。 “翩舟公子还在人世吗?” “多年前,被太子康赐死了。” 当年南征,大举屠杀太子康党派,原来因由在此。叶文治的作风,逢春以为自己是了解,却没想到,大哥的果断狠心,更在她想象之外,不禁一手冷汗。影子见帘幕内的身影沉默不语,多年的相处了解,便猜出此时逢春的忿恨。 “娘娘怎么不问,臣早知道这些,却为何不曾早与娘娘禀报?” “问了,你也是拿男人间所谓忠诚的狗屁搪塞我!”粗言秽语间已透露了心中不悦,“我叶逢春这么多年来,要是相信男人,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你下去吧!” “‘娘娘’……” “下去!” 叶逢春并未给影子机会说话,只觉得帘帐外一股轻风过,床前便只剩自己那双孤独的绣花鞋而已。与影子认识这么多年,他的心意,逢春了如指掌,却从不曾给他任何机会表达,有些话,说了也是枉然,不如放在心里罢! 影子是有血仇的人,当年大哥救了他,帮他的族人申冤报了仇,还将他收在身边,所以,尽管影子的心是自己的,可他的命是大哥的。包括今晚来与自己说这些,估计也是在大哥的授意下吧?算是对自己的警告,后宫之中,此后更加要小心谨慎。 本以为影子是完全属于自己,听命自己,可到头来,也不过是大哥手里操纵的棋子罢了!也许将来,他会是跟袁先生一样的下场,可这有与自己有何关系呢?叶逢春苦笑,这世上,权势金钱地位,都比贫贱的真心可靠多了! 精于算计的她,自不会坐以待毙,不管那个送画的是哪头的人,他们的目的无非只有一个,通过大哥手里的兵权,来稳固他们的势力。大哥为了知秋已经痛下那么多狠手,若这次真为了他为人所制,那影响的还不是洪汐的前途?被动挨打,向来不是她的作风,而这一次,还要做得天衣无缝才行! 12.2 几日后,洪煜与叶知秋,微服出宫,骑马上了“云根山”。早有一小队亲军在“云根山”驻扎,随身的御前太监也跟到山上打点照顾。伺候洪煜久了,知道他的脾气,这时候是不愿意多被打扰,他们跟上来,也不过是为了保证洪煜山上几日里吃得饱,穿得暖,龙体得康健,别生了病。因此,并不敢象在宫中那么近身伺候,不想即使这样,还是惹得洪煜不高兴,直赶他们: “撤远点儿,别扰了这里清静!” 晚上,虽然生了火,还是觉得冷,叶知秋灵机一动,抽身去院中的一处地窖,以前先生酿的酒都存放其中,果然都还在,搬了一坛回来,邀洪煜同饮。随行的御前太监有准备酒水,却不如袁先生这嗜酒如命的人,偷酿出的可口。况且,知秋有一阵子没怎么放纵,这些昔日被先生视做宝贝的酒,勾起他旧日情怀,便任了性,一时不做收敛。 知秋的酒量倒是比早前好了,仍旧不能跟洪煜比。洪煜依旧目光清朗稳定,他却有些目眩神离,好在他酒品不错,只静静聆听洪煜与他说起少时往事。 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过跟自己这长在山野自然之中的人差不多,没什么朋友知己,可自己仍可随性,洪煜却不行了,为规矩牵绊着,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有无数人拿祖宗规矩来约束。 这一年半载来,知秋确实见识了不少官场朝廷上所谓君臣之间的制衡。对于权利,他也颇多慨叹,看不见,摸不到,却人人追赶竞逐。而权利不是绝对的,他不止一次目睹过洪煜给近臣们驳得面红耳赤,进退维谷。 那时候,如果能说一句,“只按照朕说的去做,不然杀光你们!”应该非常痛快解气吧!可他没见洪煜如此失控过。知秋觉得自己一定是喝多了,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古怪陆离的想法? 寻思着,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不禁“呵呵”笑了。对面的洪煜顿时闭了嘴,不再做声,只楞楞看那醉颜,双目朦胧,似乎坐也坐不住,咧开的嘴角象弯弯的上弦月,黑暗的夜空里,只有他是发光的。 “朕想起一事,是许久没见你做过。” “什么事?” “舞剑,”洪煜认真说到,“上次看你舞,还是去年中秋宴后。” “知秋每天都做那个,好,就舞给皇上看。” 说着,站起身,却晃了晃,洪煜见了,连忙伸手去扶,口中道: “不急,不急,明日也是行的。” “今夜好,下雪,有意境。”知秋四处看,想找个可以代替剑的东西,可见还没有醉得太离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把持得住,“臣上次用的是什么?” “一支桂花!”洪煜立刻回答,那一夜总是难忘,有时候闭上眼,总能看见那白衣的少年,优美得如月色中新展之桂。 “皇上好记性,臣,臣倒不记得。”说着拎起窗边墙上挂着的一只竖笛,“就用这个将就吧!” 说着,还不待洪煜反应,伸手推开窗户,纵身跳了出去。只听“扑通”一声,竟是没有站稳,摔在地上。洪煜情急之下,也跟着跳出去,起身扶他: “不要勉强!” 知秋挣扎站起来,笑着说,“不勉强,臣站到院中间就好!” 静静站立一会儿,似乎吸收了空气中的冷静,知秋醒了些,抬头只见大片大片的雪花,抱成团,沉沉下坠,展目朝洪煜瞧了一眼,再绽开朵浅浅的笑,融入漫天素白之中,那一只长长的竹笛,缓缓举在夜空之中…… 脚步不如上次那般稳,却带着落雪特有的散漫,似不经意,可每一次旋转,又美得那么理所当然。竹笛在飞雪的空隙之间穿行,偶尔会迎着雪片下落,直追过去,静止了,待沾满雪白,再一抖手,任发飞扬,雪缠绵,舒展的姿态,优雅如一道月光,照亮黯淡雪景,人笛交织着,错落着,如虹,似裂月,若碎琼瑶,宛那青莲点水,破涟漪。 洪煜直看得痴了,有了神智时,已到了知秋面前,两人虽相处不少,如此接近,却是第一次。他伸手握住知秋手中的竹笛,稍用力,便拿在手中,缓缓地横在那一双幽暗的眼睛前,初初相逢,便是这一双似曾相识的眼,若有若无地,忽闪着,吸引着自己。 若无这一双眼,又会如何?洪煜用竹笛挡着知秋半醉半醒的眼,如此以来,那离自己方寸之遥的嘴唇,便成了无法抗拒的诱惑,似乎也无挣扎也无多虑,穿越那短暂的距离本就不成问题,四片唇在大雪天,就那么顺其自然地凑在一处,象无端相遇的雪花,由冰凉,到渐渐都有了温暖的痕迹,再慢慢地,要融化…… 风细细,雪纷纷,原本零乱的脚印,逐渐埋了,只剩那一支竹笛,孤单地半掩雪中,四周静悄悄,空落落。暗处阴影中,躬身走出小太监的身影,低着头,小心翼翼将洪煜寝室的房门关严实,再踮着脚,将一只燃烧正旺的灯笼,挂在屋檐下。 叶文治连夜冒雪赶来,在院外将马交给侍卫,进院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正挂在寝室门前,夜色里,亮得刺眼的灯笼,而他比谁都清楚,那象征着什么。 12.3 天色微明,屋里渐渐有了光线,知秋翻了个身,便觉得头痛欲裂。他向来起得早,惟独喝酒之后,宿醉醒来的晕涨总让他恼火,若能对自己稍做约束,便可省了这隔日的痛苦,如今可不是自作自受!勉强睁了眼,朦朦胧胧的,身边隐约有人,不知道是于海还是大哥? 鼻子里低低哼着,轻轻又闭上眼睛,好似十分眷恋熟睡,却不得不起床,想与不想,该与不该,脑袋里肯定在天人交战。早就醒来的洪煜半支着身子,身边这人丰富的表情,一点都没错过。直到知秋的眉头竟也皱起来,极轻地叹了口气,却仍舍不得睁眼,笑声终于破口而出: “是醒了吗?” “嗯,几时了?” 回答得那般自然,虽然口鼻中依旧哼叽着,却终是睁了眼。就那么定住了,雕像一样,睁大的眼睛,动也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停顿,洪煜直觉得彼此之间静得连气息都没了,竟不知为何,也跟着紧张起来。 也不知这古怪的安静持续了多久,身边的人突然“腾”地坐起身子,脸色变了,却咬着牙没吭声,只跪着退到床的一角,头磕在床上,整个人匍匐着,快速而颤抖地说: “臣,臣罪该万死!昨夜,昨夜……” 一幕幕,象渗透的水珠,连汇成短短水洼,再聚成流……酒醉,舞剑,他慢慢包围上来,第一次与他肌肤相亲,是两片带着温度的嘴唇,然后……熄灭的蜡烛,耳边的呢喃,背后温暖如春的怀抱…… j□j不依不饶的钝痛,身上每根骨头都象被拆散,知秋的心,也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纷繁芜杂,长满了草一样,乱糟糟。身体也不配合,从皮到骨,抖成一团,可他不能抬头,不知要如何面对眼前的人。 洪煜格外安静,眉毛蹙起,眼里稍见惆怅,他没想到知秋的反应会是如此。他的惊怕和慌张从何而来?尽管明了昨夜他是喝醉,神智不清,可那份情投意合,不会是假的! “你,难道从没想到与朕,那般?” 洪煜凑近知秋的脸,双指托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略显灰败,不见酒醉后那股红润,黑黑的眼,微微闪烁着水波般潋滟的光。洪煜心中于是带了点不忍,便想起昨夜或许伤了他,伸手搀扶他起身。 “你若不喜欢,朕以后与你不做这些事就是,起来吧!” 知秋给这一股温情催动着,心里慌乱似平稍微复了些,想起身,却觉得下身发软,怎也用不上力。洪煜合身上来,双手托住他,知秋情不自禁地去挣,身一拧,便躲了过去。 洪煜停顿一瞬,没勉强他,只身下了床,一边披了衣,一边对他说: “若不舒坦,就先歇着吧!” “万岁爷?”外面传来当班的太监的低声试探。 洪煜回身将刚敞开的帘子又再合上,才对外面说,“起了,进来吧!” 两三个太监推门进来,送来了洗脸的热水,开始帮忙洪煜更衣。这几个是侍奉洪煜多少年的,都极有经验,忙着的时候,朝帘子那头瞅了一眼,婉转地征询: “万岁爷,可有什么特殊的,要奴才准备?” 洪煜挺身仰头,让太监帮他系盘扣,想了想,终于说: “准备‘祥玉膏’没有?” “有的,”旁边递来热巾帕的太监说,“奴才这就下去拿。” “顺便准备些清淡的汤粥上来。”洪煜说完,又觉得这般让人进进出出,不太合适,“你们先都退下去吧!东西弄好了,立刻送过来。” “万岁爷,外面……” “下去吧!”洪煜没让他说完,“有什么事,一会再奏!” 太监识相地退了,洪煜单手掀开帘,床上的人脸色竟连刚才还不如,顿时有些担忧,转身坐下: “你没事吧?” 知秋摇头,眼睛看向外面自己的中衣外袍,洪煜会意,伸手替他拿过来。 “躺一天为好,别逞强!” 太监再进来,就见叶知秋已经穿戴整齐,垂首站在角落中,他们将早膳摆在外屋的桌上,一只精巧玲珑的药盒送到洪煜手中。 “朕来就好,这里不用你们了。” “万岁爷,”刚才说了一半的话,又重提了出来,“叶将军在外面等了一夜了!” 知秋猛地抬头,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瞬间白刹刹一片。洪煜转头看他,与那空洞洞的眼对个正着,那是他从未在知秋脸上见过的表情,惯常以来的随性从容,这一时刻,竟是半点都不剩了。 叶文治走进来的时候,带进一股冰冷的雪气,肩头和发端还沾着冰渣,伟岸的身子倒象是一座冰山,而且冰结得厚而透。若非紧急军报,臣子不得打扰君王安寝,知秋一想便知,自己昨夜与洪煜……他定是在外面漫天风雪之中,等候。 事情既不紧急,并不必等至天明,可他是为何要如此拗着性子?知秋暼见门外的太监,正把宿夜的灯笼从廊檐取下。一盏灯,半天雪,漫漫长夜,是对自己彻底失望了吧! 叶文治从进门,都未看知秋一眼,低头向洪煜行礼问安,接着才说: “文治此次惊扰圣驾,实为家父昨夜病重,特来接知秋回去,望圣上恩准。”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不仅知秋,连洪煜也顿时楞了。 12.4 短暂的离宫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断,洪煜立刻起驾回宫。知秋窘迫着,跟文治出门,脚步略显踉跄。 “你还能骑马?”文治一句话问得知秋双颊红透,他依旧拧着眉头,“在这里等着,我去叫辆轿子来。” 知秋更加无地自容,退了两步,顿时觉得有点手足无措,文治脸色却未缓和,抬步径直朝向山行下去,很快便消失在冰雪重重的山路转角。站在原地没动,知秋忽觉一股不胜之寒,正从盲聋的心底缓缓升起。 相府内,众人都在。叶文治带着知秋进门的时候,武安从里面匆匆迎出来,谢天谢地大哥终于回来了。他心粗,没想到怎么会耽搁这么久,但其他众等,心中各自早开始琢磨。 “总算把你们盼回来,父亲想见知秋。” 知秋刚要上前,跟武安进去,却给文治拉住,往身后轻拽了拽,然后他低沉问武安父亲情况怎么样。 “不好。”武安没注意文治刚才掩饰得微妙的动作,嗓音哽咽地继续说,“知秋去见父亲吧,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知秋跟父亲,十分陌生,所谓父子之情,并不如大哥二哥来得浓厚,长这么大,跟父亲单独面对面的时候,屈指可数。而且,他没错过大哥刚才那轻轻一招,因此,没立刻行动,只看着大哥的脸,等他反应。果然,叶文治果断说:“我带知秋进去。” “大哥,”武安继续说,“父亲想单独见知秋。” “嗯,我知道。” 一看叶相便知是弥留之人,全不是平日里的模样,浑身上下没什么生气,喉咙里“咕鲁鲁”地响,仿佛下一口气就喘不上来了。听到“知秋来了”,似乎平静了刹那,接着,慢慢伸出了手。 知秋有些惊惧,还是把自己的手送上去,情不自禁看了看身后的文治。文治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父亲。” 喉咙又是一阵响,好似说了什么,知秋没听清,想要贴过去仔细听,却给身边文治拦住了。文治凑过头,清楚地对父亲说: “知秋来看您了,是知秋。” 叶相突然睁了眼,眼白浑浊,紧盯着床前的知秋,手上更是瞬间用了力,就象濒死的人,想要抓住救命稻草,又象有什么急迫的话,说不出来,把那份急躁全发泄在一握上,知秋直觉得自己的手要给禁锢得碎掉。 “父,父亲……” 文治挡在父亲和知秋之间,轻轻怀抱着父亲的头,在他耳边用极轻极轻的声音,似乎说了什么。紧紧攥着手,定格不动,室内静得只剩父亲咽喉深处那出入得异常不痛快的气息,一阵阵粗糙痛苦的摩擦。也不知过了多久,手倒了下去,力度不再那么大,却依旧没有松开。 知秋有些吓到,茫茫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文治稍一用力,将他的手从父亲的手里扯了出来。直挺挺的身体,再无半点声息,就连刚才还“呼啦”着的喉咙,也安静下来,动也不动了。文治右手一直盖着父亲的眼,似不想让知秋看到,再轻轻向下一抹,念了一句: “父亲安息。” 叶韩两家斗了十几二十年,最终叶相却输在寿命上。也不知这先走一步,是败局,还是福气。葬礼冗长繁杂,来往不断的人,不仅单纯为了吊唁,出入相府的人,更多的是关注着叶派下一步要怎么走。 披麻带孝的知秋,连守了两天,渐觉得不支。大哥忙碌得几乎全不见人,就算共同守灵时,也未跟知秋说上一句话。虽然在父亲灵位前胡思乱想是大不敬,知秋却无法控制乱成一团的思绪。他不知要如何跟大哥解释,又要解释什么? 出殡后的这一夜,文治正与家中几人在交谈,转眼看见外面似乎有人影,便问当差的: “谁在外面?” “是三公子,等了您好半天了。” 文治听了有些恼:“这么冷,你怎么让他在外面等?” “是三公子说要等的……” 文治未等他说完,便起身走了出去。他这几天忙于应酬周旋,却把知秋忘了,这时看见他愁容满面,那一夜才又逐渐清晰起来,只是想一想,心就突突地疼个不停。 “这几天你也累了,我送你回去,好好休息。” 这院子,人多眼杂,知秋也不做停留,跟在文治身后,朝自己院子走去。并不长的一路,因为两人的沉默,显得漫长。知秋看着文治的背影,此刻觉得如同一堵厚重的墙,任自己如何推,依旧亘在两人之间,胸臆间憋得难受。 “大哥!”他停住虚浮脚步,先开了口,“我有事跟你说。” 文治也停下来来,却没有转身,背对着他,说: “那些……我现在不想谈,以后,再说吧!” 文治走开几步,觉得没有脚步跟上来,心中刚犹豫,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回首一看,雪白孝衣下的身躯,就象一团刚落下来的新雪,堆在那儿。知秋竟是昏倒了! 13.1 隆冬的上午,御书房沐浴在暖阳之中,香炉袅袅的烟,在白光中缓缓上升,撒播着一股淡淡的麝香气味。小太监躬身在书桌前,把将冷的茶撤下,换上冒着热气的新茶,不敢抬眼目视书桌对面的万岁爷,及时平时在他们跟前威风八面的吴总管,此时当着万岁爷的面儿,也总算象是个奴才。 “病还没好?”洪煜放了手里的笔,在茶杯边缘游疑不定地来回摸着,“派去的御医怎么说?” “这……”吴越满的身子低得更厉害,似乎有话不好说,又不敢瞒,吞吞吐吐地,还是倒出来,“叶府上的人没让诊治。” “什么?”洪煜两条浓密的眉毛拧在一处,“是……叶文治不让看,还是叶知秋不想看?” 他深知叶府势力再大,也没有敢抗旨的,若说有微辞,唯叶大将军,和知秋敢于表达出来。叶文治的忤逆,洪煜即使不悦,又多少带些禁忌和收敛;而知秋又是另一回事。 “这……说是三公子的意思。” 洪煜明白吴越满与叶家的渊源甚深,自是知道如何护着他们。这事推到叶知秋身上,便知道自己不会去怪罪,最安全不过。他挥挥手,示意伺候的人都下去,连吴越满也跟着退了。空荡荡的御书房,独剩他一人。洪煜再拿起笔,却象是看见知秋就坐在对面,手执一棋,运筹帷幄,冲着自己心无城府地一笑: “皇上既然让着臣,臣就乘胜追击了!” 唯独他会这么与自己说话,不骄不躁,又坦荡真诚。想到这,便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可又一段时日没见到他,向来温顺的人,怎么会忽然耍性子呢?叶相去世的这几天,洪煜几乎夜不能寐,不仅要紧紧盯着各方势力,也借着葬礼一事,亲自到过相府。 这对相府而言,是莫大荣幸,可当他提出想见见知秋的时候,却给叶文治婉转拒绝。洪煜毕竟是打着别的借口去的相府,自不好在这等杂事上坚持,回宫后却又追悔莫及。 叶相葬礼并不奢侈,可叶府的繁忙之处,也不在单纯的仪式。而知秋这病,是真病,还是假病?若是真的,又是缘何?那一夜可有关系?洪煜已经被朝廷上冗繁事务纠缠得不胜重负的心,又为那见不到的人,似灼如焚。就在这时,叶逢春来了。 洪煜知道她并不是无事上门撒娇的女人,却又猜不出她此行的目的。然而,叶逢春丝毫不拖泥带水,请过安,开门见山便问: “臣妾今有一事相求,还望皇上能恩准,切勿以为叶家短了礼仪。” “说来听听。” “想皇上也听说,知秋病了的事。如今家中忙乱,无人照顾,臣妾是想,将他接到宫中调养。可……戴孝期间进宫,破了宫里的忌讳,怕遭各宫议论,才请皇上下旨恩准。” 洪煜向来觉得叶逢春非一般女流,可她聪明至此,竟是象钻进自己脑袋,将里面想法看了个了然,此时还能强自镇静,明明是帮了自己一把,却依旧做得象是情非得已,到自己这里讨人情。 可不管怎样,这确是顺里自己的心,将那扣了良久的心结是解开了!洪煜二话不说,便准了她的请求。虽然洪煜并不清楚,叶逢春如何能从叶文治手中,把知秋抢出来。可她既敢先到自己这里来表明心意,大概就有她自己的方法把人接进来。想到这儿,洪煜心中兴奋难以掩盖。 叶逢春领旨出来,也是相当得意。洪煜和知秋在山上那一夜,空里没人敢提,连吴越满那里都不露半点口风,她早就有所怀疑。而前几日,皇上在叶府想见知秋,未遂心愿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大哥扣着不放的态度,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皇上与知秋大概是行鱼水之欢,惹得叶家老大不悦了。 皇上心知肚明,这次若将知秋接进来,便是欠了自己一个大人情。至于如何接,叶逢春倒不太担心,叶府上下,也不是大哥一个人的!若连个人都接不出来,那她这贵妃娘娘不是白当了? 13.2 叶知秋被接进宫,却是连逢春也吓了一跳。虽然两人自小就不亲近,可每次见面,即使身上不舒坦,知秋也总是一副干净清爽的模样,如今日这般憔悴,却是逢春见也没见过的状态。这在她心里,多少添了些疑惑,又不禁对这其中的玄机想了又想。 知秋前脚给人接来,洪煜后脚就到,倒好象星点时刻也不舍得浪费似的。叶相刚逝,位置还空着,朝廷上大臣勾心斗角,门派之争到了巅峰,他御书房的门槛都要给人踩平,他要么扮糊涂,要么装好人,时而又恩威并重,跟那些争权夺势里摸爬滚打多年的大臣们周旋应付,倒也没象现在这么沉不住气。叶逢春一旁冷眼看了会儿,便悄然回避了。 走出屋子的时候,阳光闪了闪,便躲到云层后面。这几日一直阴沉,太阳倒是斤贵得很。无声叹了口气,叶逢春忽然想,若多年后,知秋青春不再,朝廷上磨得连那通透的性子也没了的时候,皇上还会这么疼他?那是一缕细微得几乎察觉不到的抽痛,她扶上太监的手,躬身进了鸾轿,锦绣的厚帘子放下来,轿外响起太监清脆得刺耳的: “贵妃娘娘起驾回宫。” 华贵妃与华妃,只差一个贵字。单单这一字,她便将无数后宫佳丽甩在身后,她费了多少力气,多少年华,才走到这离皇后宝座一步之遥的位置?而如今,她的,洪汐的,叶家的性命和希望,都寄在叶知秋这个“前朝余孽”的身上,要想赢得大,就不能在下注上显得小家子气!她掀来帘子一角,正看见红墙绿瓦间露出的一片灰暗的天。洪煜,我便要让你泥足深陷,陷得越深越好。 屋里有些暗,左右伺候的退下去之前要点灯,见洪煜挥手制止,将烛台匆匆收了。静悄悄的,知秋粗重的呼吸便更加清楚,洪煜听了太医院那头的禀报,说他的症结在心病,激得本来就有咳喘的毛病找上身。显然是病得不轻,自己进来这么半天,一直昏沉。 洪煜坐着,也不敢出声,生怕吵了沉睡的人,又因为那日思夜念的面容,清瘦得没有巴掌大,心里心外,都闷得感到焦躁,还有微皱的眉头,他忍住伸手触摸的冲动,却发现那一双眼睫,却是,轻微地抖动着。竟是在装睡。本来火烧火燎的心,猛地给人泼了冷水。 “你又何苦?朕……”长叹一口气,又不知此话从何讲起,“要是为了那一晚,朕没让跟上山的太监四处唱去,嘴都闭得严呢!” 眼睫再抖了抖,缓缓睁开,朝下瞅着,看不见他的黑瞳,洪煜也不想两人为了那事,这么僵着,索性将心里话说给他听。 “朕知道,你住在宫里,文治不高兴,让你在他面前不好做人。其实这没什么,皇亲国戚在宫里陪伴皇室的,历朝历代都有,没什么可羞耻。可你若不情愿,朕在宫外赏你处院子也是一样,只是朕想见你的时候,别躲着。” “山上那晚,朕之所以那么做,是爱慕你,是情之所至,以为那事儿,你也是欢喜的,要不绝不会与你……,如果朕理解错了,以后再不勉强你!对你的心思也没什么隐瞒,就是喜欢跟你在一块儿,朕身边乱糟糟这么多人,只有你把朕当平常人看待,你对朕的好,是发自内心,不是为了从朕这里得到什么……知秋,朕,放不开你了。” 洪煜说完,眼前的人却未出一声,姿势连变也没变,有那么一丝灰心,象刀尖儿j□j来般尖锐地疼了一下,剩下的,是软绵绵的挫败感。没再逼迫他回应,洪煜轻轻站起身。 “你歇着吧!” 身子刚站起,还未离去,知秋的手忽然伸过来,捉住了他宽大的袖。 13.3 “若总顾忌别人,便是寸步难行了,”知秋声音异常沙哑,短短的话引来一阵轻咳,“但大哥他,跟别人,不一样,这次我让他失望了。” “你如果快乐平安,文治又怎会失望?” 洪煜顺着袖子捉牢了知秋的手,放在手中,温柔抚摸着,并为了知秋没有刻意收回而暗自欢喜。知秋蹙眉看了他一眼,却没说话,头在枕上蹭了蹭,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洪煜见垂眉的他显得格外疲惫,也不扰他清静,以为他会睡过去。过了好一会儿,知秋忽然又说: “有人跟大哥……提亲事了。” “嗯?”洪煜一时没反应过来,想问是谁的亲事。见知秋没吭声,心下登时明了,“是啊,你都十九了,也该成家。这是喜事,烦恼什么?难不成看上哪府上的千金,跟朕说说,朕赐婚给你!” 知秋的眉却是皱得更深了,脸颊红得跟发着烧一样,也不再看洪煜,索性闭了眼睛,朝床里一翻身。洪煜楞了楞,心中兜转地想了半天,也不禁跟着叹气: “你的心病到底是哪一遭,嗯?”说着,起身坐在知秋床边,在他肩上鼓励地拍了拍,“你父亲刚去世,就算文治有心,一年半载以内,相府也不会办喜事,你现在着急上火,不是太早?” 这样一来,洪煜对知秋的心意,可是更加明白了。他欣喜着,也有担心,依这人的性子,就算对自己有爱意,就算不愿成亲,也未必会真的如自己这样坦白,似乎这种感情,总是得要委屈他。院子里的奴才忙火地准备晚膳了。 入夜,宫门处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再一盏盏地熄灭……夜晚,便是寂寞,纵使白日里如何风姿绰约,灯下都是形单影只,洗净铅华的脸,憔悴而暗淡。 夜深人静,碧珏将周围伺候的奴才都打发了。她是逢春从叶府带过来的,从j□j岁就随身跟在身边。夏天那会儿,本到了她出宫嫁人的年纪,却不肯走。说是与其随便找个臭男人嫁掉,还不如把这辈子给娘娘呢! 逢春笑了。她是喜欢碧珏的,这丫头跟自己这么多年,学了不少,聪明得不得了。自从吴越满调离“雍华宫”,都是她在下面张落支配,很有些手腕,而且她没什么野心,除了影子,便是她最可靠。 今夜,逢春见碧珏将身边打更的奴才都遣了,便知是有事,熄灯以后也未入睡,躺着想事情。象一阵轻风般,深垂的帘子,不可察觉地掀了掀,是股冬季新鲜的清冷。 “你来了?” “属下给娘娘请安。” “起吧,又没人,讲究那些做什么?”影子主动来的时候少之又少,逢春起身,靠着枕头坐着,隔着帘子说,“大哥若有你这身功夫,怕是要亲自来了吧!他这次可是气得凶了?” “将军确实非常恼火。” “这便是让他知道,叶府的事,并不是他一人说了算!他若真当得了家,我也没法把他的心肝弄出来不是?” “娘娘又何苦与将军斗气?” “怎么你也向着他了?”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影子沉默片刻,“今生只为娘娘卖命,只把娘娘安危放在心上。” 逢春面色稍微动容,影子的心意,她比谁都清楚,可听他如此说来,依旧难免一丝心酸,暂不出声。她知道,今夜之行,他是有话跟自己说,不仅是大哥要他来捎话,也是影子在为自己的处境牵挂。 “将军今日,不比从前,娘娘哪怕是为了六皇子,凡事也不要过分强求。况且,兹事体大,三公子留在宫里,后患无穷。” “这件事,我比你们看得明白。”逢春长出一口气,低声与帘外的人说,“这事现在是遮掩不住,就算他出了宫,藏起来,将来若有人揭了底,皇上龙颜大怒,叶家一样要满门抄斩,早晚而已。” “娘娘的意思?”影子向来了解逢春心思,不禁了然。既然隐藏躲避解决不了危机,就只有依靠皇上对三公子的爱恋之情。 “所以,要皇上越来越离不开他,要爱他爱到,祖宗律法,全然不顾。” 影子忧心忡忡,他从前跟着叶文治的时候,便知道洪煜从登基到亲政,无不充满了血腥无情的争斗。要他为了心上的一段情缘,置一切不顾,可能吗?逢春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幽幽说道: “可不可能,只有皇上一个人知道。你去跟大哥说,留知秋在宫里实在情非得已,他在宫里的安全,我一力全权承担,保证没人敢伤他毫发!” 只有这样无风无月,星光微茫的夜晚,叶逢春才会清楚地看清自己,已经接近疯狂和烟灭的内心。而不管看得如何真切,不管多么害怕,多么惶恐,她却从未后悔,丝毫都不。 洪煜一进院子,就见于海叩跪接驾,想是有人早跑这里通风报信。他说过,不准为接驾这些事打扰知秋,看来他们记得倒是牢靠。 “你家大人今天可好些了?” “回万岁爷,一大早就起了,打坐了半个时辰!已经能下地了!” 洪煜听了很高兴,“这会儿做什么呢?” “刚吃了药,睡着呢!” 洪煜进了前厅,吩咐上了茶,随手拿起知秋平日里看的书出来翻看。于海站在一边伺候,他看得出万岁爷今儿个心情格外好,便问他要不要等大人醒了,在这里一道用晚膳。 “好啊!”洪煜欣然答应了,提到晚膳似乎想起什么,“最近,可有什么人来看过你家大人?” “贵妃娘娘天天来,上午还带了六皇子过来坐了一会儿。大人的三餐和补药,也都是娘娘张落的呢!” “哦?”洪煜点了点头,“她对这弟弟倒是尽心尽力。叶文治呢?来过没有?” 13.4 “倒是还没有来过。”于海低头诚实回答。 “嗯,”洪煜沉思片刻,道:“你好生照顾你家大人,朕心里有数,必不会让你白忙一场。” 于海听了,连忙跪了,急忙忙说道:“照顾主子是奴才的应份,不敢邀功!” “于海,你在这宫里,算是老人了,听的见的,都不少。你家大人,跟你以前侍候的主子不一样,这你也明白,不用朕多说。你在他身上,多用点儿心。这后宫里究竟谁能说的算,你这么多年,怕是看得比谁都清楚。朕就要保你家大人这么点儿安全宁静,你得帮着朕。这会发火打人砍脑袋的,可不只那些个女人家!” 洪煜见于海依旧跪着不动,头伏在手背上不敢看自己,也不多交待,只说:“行了,起来吧!去看看外边的要干什么。” 于海这才敢起了,到外面查看门口等汇报的小太监。转眼又走回来,说:“万岁爷,大人醒了。”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洪煜白日里再忙,也会抽空过来看看知秋,这十天倒有七八天的晚膳都是在知秋这里开的。开始还不怎么舍得用公事烦他,渐渐,知秋身子恢复地差不多,早朝折子上的事也会问他的想法。 这天,刚说到太子府执事的位置,龚放有新推荐。因为知秋卧病好长一段时间了,太子府那头一直没精力打理,洪煜也不再坚持让知秋过去,既然恭放有人选,朝廷上又每什么反对,便准了。 “就是那人跟龚放一样,是个书呆子。我本还一犹豫,但又一想太子那毛躁性子,让两个书呆子稳稳他也是好的。你说呢?” “早朝时竟也没人反对?”知秋觉得有些惊异,虽然太子背景不强,人又不怎么争气,并不如其他几个皇子受器重,但两派人还是看防得很紧的,哪里轮得到龚放说得算? “倒奇怪了,真没呢!估计现在是你父亲的位置太诱人,人都光盯着中书省了。你有什么建议没有?” “建议什么?右丞的人选?” “你倒觉得谁合适?现在是多少个名字都送上来,反倒没有谁,让朕有非他莫属的感觉。” 知秋专心看这棋盘,笑着说:“皇上明知道知秋是叶家人,既然有了立场,又如何客观?” “朕就是想了解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知秋执子不言,洪煜却知道,这便是他有话要说了。果然,不一会儿,就听那悠悠然的声音,缓缓地说: “这可不就是皇上等待多时,削弱朋党的机会吗?不管皇上提了谁作右丞,哪怕他不是两派中的人,不过几年,要么归了哪头,要么自成一派,到时候的局面,跟今天又有什么不同?” “哦?说下去。” “六部事务,向来跟中书省汇报,再由中书省定夺,哪些提交给皇上。这体制简直就是朋党的温床,皇上要破除这些旧习,便要撤了所谓中书省,把六部的权利,都抓在自己的手里。” 撤除中书省兹事体大,平常人也不会想到这一层,洪煜不禁为知秋壮志感到惊叹,为怕知秋骄傲,他压住心头慨叹,轻描淡写地,又带一股宠爱地: “你倒真是敢说!” “瞎说有什么敢不敢的?”知秋这才放了棋子,“说错了,皇上不骂我就成了。” “这话要是传出去,你得开罪多少人呐!跟别人说话,可要加小心。” “臣知道了!除了皇上,哪还有人把知秋的话当成事儿的?自不会有别人问我。” “那是他们不懂,你这天资,若生在皇家,便是帝位的不二人选了!” 知秋听到这儿,却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有旁人在,臣又得起身磕头,说不敢有此居心的言词谢罪。皇上又何苦用这话来为难知秋?” “朕哪舍得问难你?”洪煜凝视这对面这清爽干净,年轻地毫无瑕疵的面孔,“朕是欣赏你的想法,那,军权一事,你又怎么看?” “兵部早被五军都督府架空,而五军都督府虽然各司其职,却是牵制多于合作,当前南方形势险峻,更不容许众多分歧……要把军权集中,又得考虑成熟集中到谁的手里……” “你心中有人选?” 知秋轻轻皱着眉,似乎想起谁,那一瞬间,他脸上并无任何嫌隙,相反,沉静中,象是想到什么,淡然地笑了出来。洪煜知道他脑袋里的那个名字,心里顿升起一股酸涩,又似见了日头的烟雾般,褪散了。 “臣心里想的,跟皇上心里想的,是同一个人。” 13.5 “臣心里想的,跟皇上心里想的,是同一个人。”即使不闭目,眼前景物也会在想起大哥的时候,黯淡无光,知秋忽然地,觉得一阵厌烦,“不说也罢!” 有些事,不去主动介入,不表示自己就是石头般无动于衷。龚放与知秋虽说不上交恶,却也谈不上融洽,不过是读书人的含蓄和矜持,让两人彼此礼貌地生疏着。但知秋心里清楚,龚放并不满自己在东宫安插亲信,如今他终于不必再与自己周旋,必有动作,撤除旧人。他若立马撤了那些人,知秋倒不至于如此忧心忡忡。相反,他却按兵不动,若不是过分自信,便是对自己不屑,而这两种态度,都让知秋无法释然。 不出几日功夫,知秋便与太子狭路相逢。那天,他刚从洪煜书房中出来,走到僻静的一处,两边沉默宫墙夹道立着,有那么一刹那,知秋顿生出那种,好似天地尽头就在着夹道的宫墙之中,惘然无措的感叹。 太子的身影就象鬼魅般,突地出现在他面前。收拾散乱情绪,知秋弯腰问候,却惹来太子鼻间一阵嗤笑。 “怎么几日不见,叶大人规矩倒是忘得差不多,这礼行得真是敷衍。” 知秋心中叹气,太子的脾气他了解,人小鬼大,恶毒刁钻起来,全不让年长者。唯独掀了袍子,跪地垂受问安: “臣叶知秋参见太子殿下!” 撇撇嘴,太子掩饰不住心中得意。此刻站在台阶上的他,居高临下,说话声音不大,但叫人寒心: “我并不喜欢新来的木头疙瘩,可只要能让你叶大人心上不爽,便觉得无比痛快!” “太子殿下多心,臣心中未有芥蒂。” “哦?不是吧?你难道不知自己现在是后宫闲人,这里可是是非多,人心黑呢!”地上又冷又硬,而太子也没有让他马上起身的意思,倒是蹲下身,凑近他的耳边道:“叶大人,失了东宫,成天圈在你的小院子里,怎么会舒服吧?这可有点糟糕,掌握不了我,可怎么帮你那还包着尿戒子的小外甥夺储君之位?” 知秋便明白,太子敢公然说出这话,周围必是有人盯梢,确认没有隔墙有耳。可,他这么大费周章地,究竟为了什么?难道是孩童心性,为求一时口头痛快? 抬眼,忽对上太子奇怪的目光,那是全不带孩童气息的,诡异的,怨恨眼光。十几岁的孩子,不该这么绝望,这么愤怒……如此想着,知秋不禁叹气。却突然给太子捉住领子,扯到他面前,恶狠狠地说: “不准用这种看丧家之犬的眼光看我!不准!我告诉你,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看看……”突兀地停了,忿忿撒了受,只剩一双喷火的眸子,“我恨你的姓氏,我恨你!” 说完,气愤地甩手走了。角落里果然有奴才现了身,小跑着跟上他们的主子,转眼便没了踪影。远处想起一声炮仗,农历年又要到了,千门万户,怎就这一片宫门,连个天真的孩子也容不下?非得蛇蝎心地才活得下来? 知秋再见到叶文治,却是农历年以后了。过节回去看望母亲的时候,大哥不在,都说他近日是忙得很。因以往他常年在外征战,知秋倒是习惯了这种分离,只是这次,彼此心中都有嫌隙,便总觉得是个心结在。 文治这日回到府中,门房执事便禀报,说三公子来了。三九天一过,天气转暖,季节的变化格外明显。可文治看见知秋站在屋子外面还是情不自禁地担心: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到屋里去等?” “暖和多了,不冷,你看冰都化了。” 知秋本来还有些迟疑,要如何跟大哥破冰和好,却不想,这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事,因为大哥,就象从小认识的大哥一样,并不会真的跟自己生气。想着,袍子已经披在他肩膀上了。 “打春的天是伤人不伤水,你病刚好,走,进去!” “早就好啦!”知秋苦笑不得,“就你一人还以为我仍旧病着。谁让你躲这我?” “谁躲你了?”文治见不动弹,跟他站在屋檐下,白天虽长了些,可依旧黑得早,东边星星都出来了,“听说皇上赏了你处宅子,住得舒心么?” “不怎么过去住,”知秋不隐瞒,“一个人怪没意思的。” 这短短一句话,不知交代了多少,文治早就心里有数。他这段时间对知秋避而不见,并不是在赌气,而是他强烈地感觉到,知秋再也不是个独处山上的孩子,他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和想法,隐瞒他越来越不容易。若将来他自己发现这秘密,恐怕是永生不会原谅自己……也许与他说过以后,他会知难而退也不一定。 “大哥,你是不是有话与我说?”知秋抬头看着他,尽管大哥向来总是心事重重,可今天这般,着实象是有话跟自己说,却不知如何启齿。以他的人脉,自己在宫里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两日。 有时候花费日夜想要做个决定仍是不易,却会因为一个眼神,一种神态,会因为知秋轻轻那么瞅他一下,便瞬间不一样了,话一出口,便再无动摇的可能: “你跟我来一下。” 书房里的暗室,知秋早前发现过,这此再走进来,并不觉得十分惊讶。 “我知道你进来过,”文治一边点了墙上的灯烛,一边说,“所以,我把重要的东西,藏了。” 烛光缓缓地燃起来,墙上比那次多了一幅画,知秋的眼,紧紧盯着画面上的人,昏暗光线里,楞住了。 14.1 “上官翩舟,你的亲生父亲,我认识他的时候,并不知他是前朝皇帝的血脉。他在后宫长大,身世跟谜一样。我从十四岁做他伴读,到十六岁,父亲遭太子排挤罢黜,那两年多的时间,都与公子相处。他为人极其良善,又聪颖渊博,很得皇上宠爱。可当时皇上已经病弱昏庸,朝廷上都由太子主持。太子对公子不善,常加以刁难欺侮。我看不过去,得罪了太子,才连累父亲惨遭罢黜。” 知秋对文治甚是了解,即使话说地婉转简约,又有避重就轻的嫌疑,知秋心中有数,自然是将那隐晦拖带过的细节,解读个清清楚楚。 “那时洪家势力已经很大,全家人回到老家不久,洪家大举进攻,半年不到,京城便丢了,我趁乱回到京城,希望能打听到公子的消息,却听说太子南逃,带走了他,我于是朝南追了去。” “太子虽失了半个天下,势力依旧不容小觊,对公子看管竟是比以前在京城还要严苛,与囚禁并无两异。我费了很多功夫才见到他,迫不及待想带他走,他却不肯。说太子已经丧心病狂,若发现他不见,势必大军追赶搜捕,不知又得连累多少无辜……那时候你母亲已有了身孕,而且太子并不知情,情势紧急,为了保留住他最后一点骨血,我只能带你母亲先离开。待我将你母亲安排妥当,不死心,再回去……他已经遭太子毒手。” 沧桑岁月多少年,每当想那一幕,心还是被揪着,疼得不依不饶。 “母亲也有了身孕,跟你母亲差不到月余,却因为年纪大,临盆的时候难产,生了两天,大夫说孩子是保不住了。你母亲对公子情深意重,也知你今后的难为,便吃了催生的药,生下你以后,要我掉包。” 知秋胸膛中仍是起伏,却也渐渐能自持,他不傻,知道这秘密保持多年,必是牺牲了多少条人命。而自己的亲娘,又怎会留在人世?他也猜测出,大哥只跟自己说出三成不到事实,只是旁支零碎的细节,自己也能拼凑个j□j不离十。多年来的种种悬念,并不是自己捕风捉影,父亲的凝重,隔离的生活……还有大哥几乎从一而终对自己的溺爱宠幸,原来件件都事出有因。 不管辗转蜿蜒多少思绪,百转千回的多少忧虑,到最后也只剩一句茫茫叹息:“大哥想让我这么做?” 文治没立刻开口,知秋对皇上的轻易,他不可能熟视无睹。而自己的想法,知秋水晶心肝,并不用自己说,也心知肚明。他感受到知秋的犹豫不决,不想将这一切重担压在他身上,坚决地说: “离开京城,善后的事交给我,你远远地躲开,不能再跟皇上有纠缠了!” 知秋愁眉不展地盯着文治一会儿,脑袋里大概寻思,含糊地说: “留我住一晚,让我好好想一想。” 灯烛孤寂,夜半时分,传来隐约的梆子报时声。叶知秋一动不动坐在灯下,如同雕塑,只那一双黝黑的眼睛,偶尔眼波流转,透露着身体里的翻江倒海。善后?哪有那么容易。大哥依旧是大哥,想自己远远逃了,不管后果多么严重,他一人肩扛……可是,他扛得下吗?而自己,能让他去扛吗? 另一盏灯下,也坐着夜不能寐的人。往事一经翻启,便不会轻易弥合,如飘渺烟火,随便寻个空隙,袅袅地便钻进心里了。 第一次见到上官翩舟,他正醉着,散躺在院子中的软榻上,身后的石榴花,熏然暖风里,开得没心没肺。十四岁的叶文治束手无策地站在他几步之外,宫里四处都是奴才走来走去,唯独这里清静,半天也没人来打扰,连那轻微的呼吸,竟也能听个清楚。 因为临行前父亲再三嘱咐,虽然翩舟公子为人随和平易,却终究是宫中的主子,与其相处,要格外小心,切不能逾越为人臣子的本分。因此文治等了半天,动也不敢动,只支着耳朵,半点声音也没错过。 过了好一阵,送自己过来的太监也不曾回来察看,文治也不觉得周围会有人盯着自己,而那似睡非睡的人,看上去那么宁静无害。好奇心如同小钩子,钩着他,往前走了两步。 看清楚那张脸的瞬间,他的脸倏然一热。心中暂时不太能分辨清楚,面前这人是男还是女。象是闯了女眷的寓所,文治面红耳赤地,顿时只想退出去。然而,就在那一刹那,那人的眼里忽然流了一行泪,顺着因醉酒显得嫣红的脸颊,蜿蜒地淌下来。淡淡的,泪痕渐渐干涸……眼睛终于睁开,叶文治被钉在原地,再不能移动。 父亲私下里与人细细的私语,慢慢浮现出来。前两年宫里流传出的男生女相,“迷惑”皇上的“妖孽”,原来就是他!那时候风波闹得很大,后宫的妃嫔因此触怒了皇上,惨遭一片腥风血雨。父亲当时正值皇上信任当中,才秘密送了自己,做公子伴读。而“翩舟公子”的真实身份,明显被刻意隐瞒,这在之后越发险恶的宫廷生活中,越来越明显。 公子好静,平日里读书习字,练剑打坐,都由文治陪着。他喜欢喝点小酒,酒量却不好,一喝就醉,醉了也不缠人,睡觉而已。只是很多时候,文治不太确定,公子是真醉了,还是他实在想醉,酒不成全,便假装而已。 晨昏轮转,朝朝暮暮,日子过得还算顺畅,只除了太子来的时候。太子比公子还要年长五六岁,比文治是要大上十岁不止了。每次他来,都那么不屑一顾地让文治退下去。 父亲叮嘱过他,不能得罪太子,年少的文治开始还忍得住,直到一次,无意撞见太子对公子强加的暴行,他呆住了。象是点燃了什么,爆发了什么,那一刻,他全不害怕,冲了上去。 文治的回忆,在这一刻嘎然而止。这么多年过去,那一幕,他依旧无法面对,无法释怀。而这些沉郁,他不想知秋知道。知秋只要记得,他的父亲聪颖敏锐,为人谦和温柔就好。至于公子的其他种种,便独藏自己心中吧! 早朝回来,因心事重重,倒忘了疲惫,问迎接出来的随从三公子是否起身。 “三公子倒象没睡过。在书房等您呢!” 文治一推开书房的门,迎面吹来干冷的风。窗竟是没关,一室风起,知秋站在风口,浑然不觉得冷,听见门声,转身迎上他的目光,并不象长夜未寐,相反双眸清澈,似乎做了坚定抉择。 14.2 暗室的门悄悄地关闭个严实,随着灯火亮起来,知秋坦荡的一句话,让文治暗自吃了一惊。 “朝中已经有人洞察到了吧?”知秋的眼神在烛火中黑得让人捉摸不定,见文治沉默不语,又轻轻询问,“是太子的人?难不成……是龚放亲自出的面?” 叶文治没想到知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这蛛丝马迹的点滴串联起来,转而又庆幸自己及时与他说了,否则被他洞悉这其中的秘密,也不过是早晚而已。他心痛着保护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忽然间被逼迫着长大,又隐隐觉得,也许这样的知秋,更加能够保护自己,他也能稍微放心。 “龚放找人暗示了娘娘,随后也辗转与我谈过,这事不必明说,唯彼此心照不宣。他也是想用这一点,拉拢叶家的人扶持太子。” “姐姐怎么想?” “龚放稍微提到皇后早逝的事,大抵是暗示,若太子登基,不会怠慢娘娘。” “皇上正值壮年,就提储君登基,不是大逆不道吗?”知秋稍压了压心头之气,他知道以逢春好强的脾气,是不会轻易妥协就范,只事到如今,有这关之生死的把柄握在人手中,不得不吃憋忍受罢了! “看一个孩子长大,有时候就是一眨眼,”文治有感而发,“知秋,不管龚放的拉拢,叶家如何应对,你都不能呆在皇上身边了!那样太危险,而且现在朝中动荡,你提议撤中书省,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走吧!知秋,听大哥一句!” “就算大哥你暂时妥协,安稳了太子那头,将来他利用了你,壮大太子的势力,彻底革除你的法子,还是会把这事捅出去,不仅会告诉皇上,还会风传满朝文武,让皇上除了灭叶氏满门,别无他法固君威!叶氏九族三千五百条人命,都系在我一人身上,大哥,你觉得,我能一走了之,剩满盘残局,交给你一人收拾?” 文治因知秋这一番话,心潮起伏,那一瞬间仿佛他又回来,面前背后都水茫茫一片,走投无路地看着自己。这时,知秋忽然说: “你不欠他什么,大哥,不要再让那已经亡故的人,拖累你。你照顾了我十几二十年,到我替他……为你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知秋……” 眼睛酸涩潮湿,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将洋溢心间的澎湃渐渐吸收了,知秋才缓缓而沉静地说: “这件事唯一可能的转机,是我,不是吗?” “知秋你别傻了!你与皇上时间尚短,并不真正了解他的为人。当年先皇要他母亲殉葬,才肯将皇位留给他,他完全可以拒绝,可他没有!他连亲娘都可以牺牲的人,他对你动的感情,跟他的江山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大哥是在这其中摸爬滚打过的人,也知道他那么做,是唯一能挽救他娘俩性命的,事实是,他确实救下了自己的母亲不是吗?不管他心中还有没有感情……这都是叶氏满门,最后的机会。” 说到这里,知秋支离破碎的一颗心,已无再拼凑的可能,那一刻,他深深体会到,他与洪煜是再没有任何机会了。本以为忍得住的眼泪,突然地“扑扑”落了下来。 知秋再回到宫里,直接到了御书房,他知道这时间洪煜应该在批奏折。而且正逢多事之秋,各怀心事的王公大臣,简直快把门槛踩平了。正在当值的太监见是知秋,不敢怠慢,转身就要去通传。 “皇上可有访客在?” “有,兵部徐大人在。” “我在这里等就好,不用通传。” “那,大人去旁边的暖阁等吧!奴才让人沏些好茶,大冷天的,给您暖暖身子。” “多谢公公好意,这次就不给您添麻烦了。” 洪煜从书房走出来,正好看见知秋倚栏而站,不知远方何物,让他沉默不语地孤身远眺,在他身侧,是挂着积雪的百年松柏,更衬托着他长身玉立,疏影横斜。他悄悄走过去,先是没说话,直到知秋因感受到他的到来,嘴角挂了一丝浅笑,才说: “怎么不进去等?”一边说一边阻止要跪身请安的身体,“这倒让朕想起一年多前的你,也是在书房外面走来走去,你可记得那次?” “怎会不记得?”知秋苦笑,只不过不象一年前,倒似乎过了三五载了。 “你,心情不好?怎么给你大哥骂了?” “皇上料事如神。” “嗯,朕也是……无能为力。虽然没跟别人提过撤中书省的事,可你知道周围不知道多少耳朵,多少眼睛,监视着朕呢!倒弄得满朝皆知!如今便将矛头都指向你,你大哥是觉得你不智,不懂明哲保身吧?” “大哥不是那种人,为的是别的事,皇上已经繁事缠身,臣又怎好拿这鸡毛蒜皮的小事烦您?是皇上要知秋回来,就跟你打个招呼,才立刻过来请安。” “那你晚上要做什么?” “去姐姐那里用膳,顺便跟小皇子玩一会儿。” “怎么洪汐在他母亲那里?”宫里的皇子公主,都有专门抚养,与母亲相处的时间不能与平常人家的孩子比。 “说是会走路了,今晚姐姐获准留宿一晚。” “哦?朕也跟你去凑个热闹!” 洪煜最近对皇子公主的态度有了很大改变,尤其是对太子的培养,文功武课都督查得紧。知秋早就感受到这样的变化,只是先前并未太过留神,如今秘密公布以后,原来后宫朝野,每一桩事都来去有因。 他猜想不管这事龚放知道多少,他都不太可能与太子说过。一是太子年幼,尚无甚深城府,二来,他目前并不想置叶家于死地。知秋是真没想到貌似迂腐的龚放,竟是一直窥视叶家的幕后之手。 天性使然,哪怕知秋将周围看得如何一清二楚,要他跟那些人一样翻云覆雨,他狠不下心,也下不了手。每次洪煜含笑凝视他的时候,他总觉得心里那块阴影,会被洪煜全看了去。叶逢春旁观者清,隐隐觉得有必要提点一下他,这日寻了机会,趁着皇上带一众家眷亲臣祭天出巡,私下派影子联络了大哥和知秋两方,约好会面相谈。 14.3 皇家仪式冗长无聊,循规蹈矩完成,并未急于回宫,皇上却是好兴致地独带知秋登山去了,除了近身卫士,谁也不带,统统命在山下行营中等候。逢春到约定地点,却是发现连大哥也未来,旋即感到不妥,连忙撤身离开。 回宫后不久,流言小心地掀起蔓延,说是逢春趁皇上不在行营的功夫,招人去了,还说“雍华宫”夜间常有陌生男子来访。逢春顿觉身边有他人耳目,心思不宁,寝食难安。 半年时光,来不及驻足,便悄然没了。这段时间,洪煜虽按兵不动,并未对中书省的势力大做裁撤,却暗自架空了不少职位,六部中要事,几乎都要直接送到他手里处理。 朝廷上纷传这一切都是皇上受了叶知秋的影响,而叶三公子的行为,表面上是帮皇上固定君威,加强皇权,实际上不过是变向发展叶氏势力,从头到尾,朝中权利不减反增的,只叶文治而已。 金秋将至,窗外皓月当空,夜深人静的时候,洪煜时常无法成眠,调养安神的药没少吃,就是不见效果。洪煜武人体格,睡眠向来不多,索性将时间都花在御书房,挑灯夜读是常有的事。 这晚,白花花的大月亮就挂在半敞开的窗口,他停了手里的笔,望着那一簇簇雪白,有些失神。御前太监白喜悄然走进来,又怕扰了他清静,小声说: “万岁爷,叶大人求见,在外面候着呢!” 朝上“叶大人”颇多,这么晚来见他的,唯独知秋而已。故身边奴才并不需要细禀。洪煜略感惊讶,他知道这人起居很有规律,偶尔奢侈一下,也是自己迫着他陪伴,极少这么主动找上门的。 “传!” 知秋不是空手而来,捧着托盘,一壶酒,两碟清单点心,还有一支开得新鲜的桂花应着景。洪煜暂忘了之前心中忧郁,打趣地问道: “叶大人怎突然有了这兴致?叫朕好生受宠若惊!” 知秋哭笑不得,只道:“皇上是一心只想把知秋往断头台上推了!” “怎会?朕说的都是心里话!你来,朕很高兴。” “听说皇上最近夜间睡得不好。” “你消息倒是灵通。” “后宫总管都是我安排的,到处都是我的耳目,结党营私是知秋的专长,怎会连着点消息都打听不出来?” 洪煜明白近日参奏知秋的本子很多,大都提点他对叶知秋暗插耳目,建立朋党的行径小心。知秋倒不以为怃,只偶尔拿出来打趣,也不去刻意解释,有次还是洪煜问他怎么想,他也只淡淡说了一句: “知秋相信,皇上心里,比他们有数。” 有时候,注视着他清澈无比的眸子,不管是颦是笑,从不带一点杂质。即使那次他酒后目露愁容,对自己说,“知秋是凡人,有不能启齿的隐私,不与皇上说,是不想欺骗您,就请皇上留一点点空隙于知秋吧!”自己那么深信不疑,这样的知秋,绝不会骗自己。 酒入杯,是清澄的浅碧,知秋撕了两片花瓣进去,递给洪煜: “今年没有桂花酒,就将就一下吧!臣敬皇上一杯!愿皇上,能夜夜好眠!” “好!好酒或是良药,朕倒忘了。”说着一饮而尽,“说到桂花酒,不是你提,朕还真没留心,今年那里的贡品确实晚了!” “是给叛军截了。”知秋说,“今夜八百里加急的折子进了京,交到了兵部,估计明日早朝就呈给皇上了。” 这话将洪煜前些时间的计划又再提出来。南方军患已数年,就如同一颗毒瘤,竟是渐渐生根,根除的难度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难。立秋后,天气凉爽,尤适合北军南征。 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统一疆土的洪煜决心,这次定要全力以赴,再不能拖泥带水。此事在朝中提出,大多数人同意,却在挂帅人选上争执良久,难有定论,让洪煜好生心烦。 “这南向征讨的事,是不能再拖延了。你有何想法?” “皇上问过臣了。”知秋再饮了一杯,“道理皇上是比谁都清楚,朝中论声望,论军威,论作战经验,能胜任南伐重任的,大哥是不二人选。这一点,即使我不姓叶,也会这么说。何况,他是我大哥,我自然信他胜过别人。” “你倒不扭捏,也不怕人说你任人唯亲?” “谁这么说我,就让他举荐个更合格的人来!此事不容置疑,若非有人说我任人唯亲,臣认了。” “帅印,朕除了文治,还真不放心给别人。朕愁的,不至这些。” “臣知道,粮草,先锋,督军……这么多人事,人人都抢,皇上也要考虑着牵制和权衡。” “你倒不气朕信不过你大哥?” “气,”知秋此话一出,洪煜给噎得楞住,心里正想这小子还真敢说,又听见他继续,“不过皇上的忧心不是空穴来风,为人君者,凡是要考虑周全,冒冒然将大军大权交与人,更不明智。” “你是夸朕?” “皇上深思熟虑,又开张圣听,岂是寻常人品论评价的?” 洪煜为他添了酒,又夹给他些点心,怕他空腹喝酒不舒服,接着,敞开心府,问他: “今夜不准跟朕绕圈子,把你心里话说给朕听听!” “臣什么时候绕过皇上?南方匪患猖獗多年,越是拖延越难铲除,这皇上早就知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也不用臣来说,过去两年风调雨顺,国库相比前两年,确实丰厚不少,借天时地利,再来个人和,没有不胜的道理。至于大哥,”知秋忽然停顿下来,眼光在月亮底下,象两潭深不见地的净水,“知秋愿用性命保证,他绝无叛逆之心,不管是他今日位高权重,还是将来位更高,权更重。” “因为你心向着朕吗?” 文治对知秋的异常宠幸和关心,洪煜虽然并不是全未留意,可他从没怎么直接地跟他们兄弟肯定过。他想,以知秋的性子,不会刻意地说谎,倒更加惹得洪煜好奇,他会如何回应? “也因为,大哥心中有数,皇上是难得明君,知国有方,胸怀大志。皇权授命于天,事关天下太平,百姓安宁,大哥并非混人,不会逆天而行。” 也因为?他竟是全不否认,洪煜心中轻微地翻腾了一下。 “不管朕有没有这么好,有知秋的肯定,也不白做这皇帝一回!来,等明年大军得胜,送你最纯正的桂花酒,到时不醉无归!” 那一夜,月光下相拥而眠,身边再不是空荡荡的龙床,洪煜整夜无梦,好睡到鸡鸣。醒来走出书房,天边露出鱼肚白,西方满月未去,剩下淡淡美好的轮廓。他心情大好,转身正看见从屋里走出来的知秋,他走上前,伸展双臂,将那人抱在怀里,郑重在他背后拍了拍: “有你真好!真好!” 14.4 出了南城门,京城的繁华遁了形,仿佛所有嘈杂热闹皆关在高大城墙之内,野外一片空寂。马蹄踩在泥泞的路面上,“咕汲咕汲”地响,灰暗天空又毛毛地下了雨,不大,带着秋凉。 “到前面驿站停一会吧!”叶文治对身边的知秋说,“等雨停就回去吧!天快黑了。” 知秋下马,甩了甩披风上轻飘飘的水滴。驿站刚刚修缮过,因为天气不好,连卖热茶水的摊子都没有。四面天色苍茫,尽目萧索。知秋朝不远处瞅了瞅,隐约几处人影,随着两人停下来,也远远停了,大哥近日出门是越发小心了。 “有两次,我请他跟一起走。第一次,在父亲被罢黜以后,举家返乡前,我以为他是憎恨宫廷生活和斗争的,便想偷偷带他走。他当时的表情,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你个小孩子,怎知这世间如何?’,那次,他失了自由。第二次,翻山越岭,我想太子没了半壁江山,却没想到,仍旧能灭我如蝼蚁。公子本想笑我,却没笑出来。他说,‘你怎么,还没长大?,那次,他丢了性命。” 文治话语中无限沉湎,似又回到那黑白的岁月里,他不要命地追着,而他心里的那个影子,永远隔着几步的距离,幽幽看着他。那几步,看似不远,却是他永生不能跨越的距离。 知秋似乎想起什么,将事先放在袖子里的一张信笺拿出来,递给文治: “这是老师留下来的,他以前,也是爹的师傅吗?” 文治展开,顿时给那熟悉的字迹惊懵了,他的手颤微微的,喉咙抖了几下,平日刚毅的脸部线条,忽然柔软下来。 “公子出事以后,随身侍候的人都给太子杀害,唯独师傅逃过此劫,后来辗转回到京城,作了父亲门客,那时候,你才三四岁,他一眼便认出,提出愿意在山上陪伴教育你。” “你教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他生前所做,对吧?打坐,舞剑,写字,习画,下棋…所以我跟他,才如此惊人之象?”见大哥并不多言,知秋心中有数,不再追问,换了话题,“所以,父亲再拜相之后,大哥便开始拓建军权,愈加强大,再不做因劣势而输的弱者,对吗?” “我只是想,在自己希望坚持的时候,不会再被迫放弃。” “坚持什么?大哥,你为他付出的还不够多?冒着灭门危险,费尽心力再复造一个他,又是何苦?”知秋说来,胸中无法自抑地再度澎湃起来,他强自沉了沉气,正要开口,却听文治抢过话。 “此次哥带你一起走!你小时候总是央求我,想跟着一起出征?还记得吗?” “那只是……想留在大哥身边,找个借口而已。”知秋转回头,望着无边无际的野草无边,胸臆间长叹,“我若不留在京城做人质,皇上又如何放心,连个督查官都不设,就授你十万大军南下?” “你这么说,我便不能受这任命!” “君命难违,若再推下去,怕是皇上再难信任你。又何况南方匪患扰民多年,要想百姓安居,这四分五裂的局面就得尽快结束,好不容易此次,全权由你领军做主,不会有外人插耳目拖后腿,良机难得,只愿大哥早日凯旋,再考虑将来。” 文治这几日早就反复寻思了多少次。太子那头也是想南方恶疮尽快祛除,而这件事上最得力的,便是自己的叶家军。既然还有利用价值,短时间应该还不至于把秘密捅出去。 “我不在京的时候,你要多加小心,即使相府的人,也不要过于相信。”文治说着,竟惊讶地发现,只要知秋的身世不公开,皇上竟是唯一一个,不会对知秋不利的人。 “大哥,人不能总为别人活着……,”知秋近日情绪上如同受了迷惑,不经意地,会把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人,看着文治的眼神,再不似从前,“你去南方以后,若京城里发生什么,或皇上突然急传你回京,别回来,别想着再拯救谁,带谁走,你做得到吗?” “你别怕,我在京城里有耳目,不管发生什么,他们会尽快通知我。再说,皇上精明得很,若真有行动,也不会选军权在外的时候。你放心等大哥回来就好!太子那头,我会想办法对付。” 知秋仍旧心事重重,眉头深锁,整个身体也不知是不是秋寒侵袭,微微抖着,文治看出他有口难言,不忍留他如此折磨自己,便问道: “你还有事跟大哥说?” 知秋深深呼吸,目光闪烁,如同两簇小小的火焰在燃烧,连脸颊也跟着促红起来: “大哥能不能答应知秋,若皇上不伤害你,不管他做了什么,也请不要,与他为敌,行吗?” 14.5 叶文治在那短短的一瞬,如坠身时光之外,那么多年,他一直想握住的手,想握住便一刻也不松开的手;那么多年,他无时无刻不记挂着的人,要让他幸福,让他再无遗憾…… 每次当知秋灿烂地笑着,叫他大哥的时候,他都无法确定,他心里的影子,他费尽心机,争权夺势要去保护和疼爱的,是已渐渐模糊远去的他吗?还是,眼前清澈见底的笑靥,那抱起来充满了生命和新鲜气息的身体? 叶逢春那次之后,对身边的人起了疑心,就连碧珏,也不再全然相信。为了安全起见,好长时间没有召唤影子进宫。她本想靠自己,从知秋那里能套出什么,却不想知秋并不常来与她相见不说,即使见了面,说话也从不露口风。 这一晚,天黑前开始下雨,恐怕也将是最后一场雨,天气越发冷得紧,就快是雪季了!影子半夜以后终于出现了。 “大哥那头怎么样?” “一切准备就绪,初定十五那天点兵出发!” 逢春其实没想到大哥会接受这任命,既然现在龚放出了暗示,京城里是少不了大哥的势力的,就算他留下了亲信耳目,可无兵权,万一出事,岂不是给皇上翁中作鳖,逮个容易? 影子看出逢春的心思,不等她问,继续说道:“娘娘不必担心,虽然此次授命,龚放暗有授意,但确实对叶家也是有益无害。若将军大军在外,就算发生什么,皇上反倒不敢赶尽杀绝,以免逼迫将军造反。这些将军和三公子已经讨论周全。娘娘只管趁这几年,好好照顾六皇子,将来的事,将军自有安排。” “只怕他的安排,只为了照顾知秋,哪管我们母子的利益?” “娘娘多虑了,‘雍华宫’是叶家在朝廷上的门面。若这里热闹着,叶家便是枝繁叶茂,若这里冷清了,也就是叶家在皇上面前失宠,凡事说不算的时候。这些道理,将军又怎会不知?” 这些事,逢春自然是懂得。这哪宫里奴才多,赏赐多,灯点得多,万岁爷光临得多,朝廷上就是哪个姓氏要繁荣。万岁爷面前身后这两处地儿,可不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听影子这么说,她寂寞到发毛的心,稍稍安稳了些。 “将军也有话,让属下带给娘娘。” “哦?你说!” “将军嘱咐,因三公子提议撤中书省,得罪了不少人,这后宫里,怕也有想趁将军不在,报复公子的人。要娘娘多加小心,切记要保住公子的安全。” 逢春脸色不禁变了变,有点动气,“他倒是不信我?” 影子没敢说话,他的沉默更加刺激了逢春,“他在这宫里的耳目怕是比我的还多,跟我提这话,是说知秋出什么事,都算在我头上吗?我在后宫,也不能一手遮天,要我怎么防?真要防,让他自己跟知秋说,离皇上远点儿,别动不动御书房里大被同眠,惹翻那些骚蹄子的醋坛就成了!” “娘娘……”影子为难地打断她,又不知如何劝解,他是第一次见娘娘为了三公子语出妒忌。当年一手把三公子扯进这锅浑水的也是她,如今,醋海生风的也是她。影子心里从没责怪或鄙视过逢春,只觉得宫门深似海,娘娘也不过是珠光宝气的囚犯。而如今,将军又要远去,从身体到心灵,娘娘都空了。 逢春说完,也觉得有些后悔,她在人前向来自持,今晚的失控,却是自己已没有耐心了吗?如此想着,又觉火气上窜,将影子遣退也依旧无法成眠,转眼长夜尽,天初明。碧珏进来帮她更衣,见那憔悴一张脸,心中暗自为主子叹气,又无可奈何。 同年秋,趁天高气爽,京外沙场点兵十万,叶文治白甲金盔,意气飞扬,起兵前勒马回首,旗风烈,号角腾,不远处马上清瘦挺拔的身影,笼罩在皇辇的辉煌之下,手抓着缰绳,竟是连告别的姿势也不愿做。文治决然转身,却感觉到背后那双眼,盯着自己离去的方向,好似初学骑马时,那双从后面紧紧抱住自己的手臂! “快一点,大哥!再快一点!” 骏马奔腾,这一次,文治没有回头。 15.1 三伏天,御花园里一片嚣张蝉鸣,太阳烤在汉白玉的栏杆上,仿佛能看见热气腾腾上升。唐顺儿刚调到御书房,还没干上俩月,象这大热天,书房门口最晒的地儿的活计,都交给他了。刚站上不到一个时辰,大把的汗顺脖子淌,后背的杉子湿透了,贴在身上,这叫个难受。 这鬼天气,任谁都爱上火,书房里万岁爷更在气头儿上,倒霉的御前太监,不但灭不了主知的火气,还一股脑儿全给撵出来。有眼力件儿的,顾不得热,一路小跑去找叶大人,这种情形,就他敢在万岁爷跟前说话。 果然,半盏茶的功夫,回廊尽头便出现唐顺儿熟悉的翩翩身影。他以前在内务府打杂的时候,就听过叶家三公子如何绝代的风流人物,在万岁爷面前如何吃香。 “吴总管的位子,就他一句话!你小子要是得了他的提点,就飞黄腾达了!” 来御书房当差前,以前的头儿就跟他这么说。御书房是叶大人最常出现的地方,所以唐顺儿从那时候就巴望着,也许神通广大的叶大人能注意他也不一定。别人都说他是痴人说梦,却没想到刚调来的第三天,正赶上万岁爷召叶大人觐见,当时书房里还有别的大人在,在门口等待的时候,叶大人竟认出他是生面孔,还随和地问他以前在哪儿做事,何时调来……性子温柔得不得了。 唐顺儿在宫中呆了十多年,虚情假意的东西,见得多了。得宠的主子见天儿的颐指气使,眼睛都长在脑袋顶上;给你笑脸儿的,也是有求于你,过河拆桥的功夫都了得,用完立马儿一脚踢开,眨眼功夫都不多留。 而成天给人压在底下的奴才,脑袋也都秀逗,是非黑白分不出了。就象底下人对叶大人的态度,鄙视着,瞧不起,背后没少编排人家坏话,可对万岁爷不可思议的偏爱和专宠,又羡慕,又害怕。 可唐顺儿觉得叶大人的真,不是装出来的。他既不象别的大人道貌岸然,也不似宫中主子的中规中矩,举手投足率性自然,潇洒得就跟三伏天迎面一股风,吹得人心里清爽无比。若说举止风流,就从此刻远远而来的姿态,朝堂之上,宫墙以内,无人能比!虽然唐顺儿见的世面不多,可万岁爷身边儿的,哪个不是人中龙凤?这个叶大人,简直跟画中谪仙差不多,掉这世间,总有那么点儿……可惜了。 叶知秋到了门口,却没立刻进去,似乎整理了一下,接着转身对侍候的人说: “去弄些凉茶来!”说着,看见太阳底下当着差,汗流浃背的唐顺儿,于是给想给他个机会避个荫,“唐顺儿去吧!要苦丁茶,你在御膳房弄好了,亲自端进来。” 唐顺儿知道这是行他方便,也不敢流露感激,正哈腰应承了,就听里面万岁爷一声大喊: “叶知秋,你还不给朕快进来,门口磨蹭什么?” 知秋面露苦笑,扬手让唐顺儿走:“去吧!不着急!你慢慢找!” 一跨进门槛,连安也来不及请,迎面便扔来一堆奏折,都散落在他面前的地上。 “怎么你跟谁都有话说?又跟奴才交代什么?” “让他们跟皇上准备些去火的凉茶。” 知秋一面拣起地上的奏折,打开其中的几本看。 “这两个月,都是参你们哥儿俩的本子!本来不想给你看,这可好,堆上天了!你倒给朕解释解释,到底怎么回事情?” 知秋没立刻说话,跪在地上,将那几本扔下来的大概瞅了瞅,依旧不吭声。 “谁让你跪的?起来说话!” “臣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洪煜本来是心疼他,大夏天的衣服穿得少,地上硬梆梆的跪着多难受?可洪煜气没消,心想着爱跪就跪吧!你们哥俩儿把朕当猴耍,跪一会儿能怎么着,这不是应当应分的?这么想着,上午朝臣的话又响在耳边,难道真是自己太宠知秋,才会让他如此肆无忌惮? 御书房里安静得一点杂音都没有,门口候着的太监正寻思着俩人在里头干啥呢?这时传来万岁爷势如洪钟的一声令下: “门口谁伺候呢?” “万岁爷,奴才朗忠……”没等回完,就给里头打断了。 “都给远远撤了,没叫你们,谁也不准靠近!” 忽拉拉,门口的几个赶紧撤远了,朗忠精明,临走前,把书房的门也带上了。洪煜坐在书桌后面没有动,皱着眉头瞧着地中间跪的那人。这两年,为了这种事,他没少发火,可每次下面的人既不辩解,也不争执,弄得他束手无策。 今天再不能给他这机会,他要不把心里话说出来,就不放他走!洪煜下定了决心,又听外面清静了,从书桌后面绕出来,走到知秋面前,压低了声音: “你还跪不够了,是不是?起来吧!”说着,伸手拉了知秋一把,不由得叹气,“大热天的,你手怎还这么凉?” 知秋却扭身躲了,“皇上训话,臣还是跪着领吧!” 洪煜见他执拗,又觉不忍,他怎么会不懂自知秋提出撤除和架空中书省的点子,韩相那头视他如眼中钉。而叶文治不在京,他手下的人对知秋也有微词,不过碍于叶家老大向来威严独断,不敢声张罢了!夹在两方之间的委屈,洪煜心中有数,可他不能盲目支持知秋,至少他得明白他心里的想法和立场! 没有旁人在,洪煜也不顾帝王之相,一掀前襟,坐在知秋对面,语重心长地跟他说,“你让朕怎么办?嗯?一本两本,朕拦了,挡了。可这折子天天上,你明明知道韩相那头盯你盯得紧,怎么做起事还那么不管不顾?先说你大哥,明明可以速战速决,却跟人僵持了两年,朕几道圣旨下去,他置若罔闻!虽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可他也太目中无人,无法无天!再说你,借你大哥同流的势力,韩相提出任何督促你哥的办法,都给你钉个死,半点颜面也不给!这两年国库里的银子粮草,都花你哥身上了!你不得跟朕解释解释?”洪煜说着,伸手在知秋胸口戳了戳,“你这里是怎么想的啊?” 知秋的手,在衣摆上轻微磨蹭着,看似心有不安,黑眼睛忽然直视着洪煜,几年来,每次这双深悠悠的眸子瞅上自己,洪煜仍觉得心会“扑腾”乱跳,可这次他没吱声,他等着知秋向自己敞开心扉,胸臆之间,竟升腾起一股期待。 15.2 知秋心知自己的百转千回,洪煜未必看不懂。本以为朋党之争,只要分散了,势力会弱下来,怎么知道十几二十年的根源深植,各家已是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若想分开,又哪是简单说说那般容易。 既然分裂不成,就只能集中,而朝中几股势力,只有大哥……只有他会应承自己一切要求。遥想两年前与他城郊的谈话,要他答应不跟洪煜作对,他是如何应答?他说:“你当我是为自己争权夺利?若没有你,权倾朝野跟卸甲归田的叶文治,又有什么不同?”大哥坦诚得连受伤都来不及掩饰的眼睛,那么毫不躲避地看着自己,可他为什么会觉得大哥那话并非说给自己听? “叶知秋!”一声低吼,刚刚还坐在眼前的洪煜突然站起来,手指气得颤巍巍,在他面前比划着,“朕跟你说的话,你往心里去没有?你,你给朕说话!” 知秋这才意识到,这小半天,自己竟然又走神,还在堂堂天子面前!刹那脸颊发热,不知所措地感到一股窘迫: “臣,臣想得远了。” “在想什么?想谁?” “在想皇上刚刚问的话。” “哦?想得怎么样?” 知秋心里暗自叹气,虽然不明白洪煜何苦逼他说出心里话,又心知肚明的,今天若不交代清楚,他是不会罢休。 “两党之争,若要保一个,臣可用身家性命担保,大哥不会对皇上有二心。” “你那么信他?” “带兵打仗,朝中不应有第二人对大哥的策略有疑虑,若他们有办法,这么多年,也不会把最后立功的机会留给大哥。不过,皇上的压力,臣也能了解。” “你怎么了解?” “臣无能,也无实权,心中想法,都还得借皇上的天子威严来实施,这两年多来,外头的诟病诋毁,都是皇上在替臣担待着,臣不傻,看得清楚,相信大哥也会将这一切信任和扶持,铭记在心。” 洪煜不禁叹气,生得这么聪明,不知道是福是祸,“你跟你大哥,到底怎么怎么回事?”这话几乎就溜出来,可洪煜生生止住了,不知是因为这话题太离谱,还是自己其实是害怕知道真实的答案。要怎样的感情,才能使这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用性命来信任?洪煜虽然气消了大半,那萦绕了良久的疑虑却又重了一层。 “你近来下跪的功夫是越发长进了,”说着向叶知秋伸出手,“话也说完了,起来吧!” “皇上不气了?” “气!”洪煜的手依旧停在知秋面前,“你虽然没欺骗朕,可你心里的想法,总是隐瞒朕,这点不好!” 叶知秋两条腿早就吃不消,见洪煜听起来并不真生气,将手递在面前手摊开的,厚大而有力的手掌之中: “皇上就体谅体谅知秋吧!” 洪煜料定他站不起来,手上一用力,便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你这不是活该自找?跟朕看看是不是青了?” “不要紧,”知秋制止了洪煜向裤脚伸去的手,“回去让于海找些药酒擦擦就好。” 自从三年多前两人在山上的那次以后,洪煜虽时不时留知秋过夜,那种事却再没发生过,见知秋避嫌,也不强迫,收手坐回来,换了话题: “你刚才不是怪朕不给你正式的官职吧?” 知秋的官职形式上挂在吏部,但并无真正实权。 “当然不是,”知秋说,“如今都闹得这么不堪,若再有了权利……这御书房里,单是参知秋的折子都放不下,那样的话,恐怕是皇上要知秋跪,也找不到地方呢!” 洪煜忍不住笑出来,瞪了知秋一眼,“你这人……真是。哎,你给朕要的那凉茶要到哪儿去了?” 语音刚落,就听外面有人高声回道:“万岁爷,叶大人要的凉茶沏好了!” 唐顺儿进了书房的门儿,门口立着屏风,看不见里面的人,他战战兢兢端着盘子,绕过屏风,就见知秋和皇上同坐在书房的软榻上,心里顿时一惊,这得什么样的人,才能跟万岁爷平起平坐? 连忙低了头,放轻脚步走到跟前,将一壶凉茶和两只杯子,放在软榻的小桌上,转身离去前,偷瞄了一眼万岁爷,虽然在宫里当差的年头不少,遇上万岁爷的时候都得低头下跪,还真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这一看,剑眉郎目,高鼻阔口,可真是精神的人物!都说鼻直权势重,嘴大吃八方,看来不假,万岁爷看起来,可不就象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 虽然短暂而飞快的一瞄,洪煜没注意,却没错过旁边叶知秋的眼睛。他觉得这小太监可爱,便故意问他: “唐顺儿,你是第一次见皇上吧?” “回叶大人,奴才是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近看万岁爷。” “哦?”这一问一答吸引了洪煜的注意,“你叫唐顺儿?” “奴才唐顺儿,给万岁爷请安。”说着扑通跪下来。 “你这名儿起得吉祥。朕以前怎没见过你?” “回万岁爷……” …… 等唐顺儿从书房里出来,拍拍胸口,才觉得那心是落了地儿。却一把给人拉到一边,定睛一瞧,是朗忠。 “朗公公?” “我是半眼没瞧着,你就出岔子!万岁爷说了没他旨意,不准我们靠近,你怎么问也不问地就进去了?” “我问了呀,是叶大人让我进去的!” “你小子……还挺有福气的!才来几天,就被叶大人瞧上了?看见万岁爷了?” “看见了,呵呵,”唐顺儿傻笑,“万岁爷还夸我名儿起得好呢!” “瞧你走运的!”朗忠似笑非笑,“在万岁爷面前,你可得加倍小心!” “是,只说了几句,就给我紧张得……真不知道叶大人每天怎么过。” “你懂什么?混到叶大人那份儿上,跟万岁爷一块儿才不用害怕呢!” 午后的天,一丝云彩都没有,却无端端来了一阵风,低而轻柔地,从书房的敞开的格子窗溜进去,正瞧见叶知秋手指头蘸了茶水,垂首在炕桌上写了什么,而洪煜伸过头,凑在他面前,仔细看着,偶又传出低笑之声…… 15.3 这天洪煜午睡醒来,头脑懵懂着,一片混沌,直到侍候的拿来凉汗帕擦了脸,方觉清醒一些,之前在脑海中反复斟酌的想法又渐渐清晰起来。侧头想想,有两三日没见着知秋了。于是问旁边的人: “去打听打听知秋这会儿在哪儿呢!” “奴才这就去,那,要叶大人来见驾吗?” “管他在哪儿,也别打扰他!去吧!” 不一会儿,打听的人回来了,说,叶大人在“雍华宫”,跟华贵妃母子在一块儿!洪煜也有点想念洪汐,这孩子长得是真快!襁褓里圆滚滚的小娃,好象还在昨天一样,到了面前请安讲话,却俨然一个小大人儿了!洪煜决定也过去凑个热闹。 刚迈出御书房,忽然想起什么,问随身伺候的朗忠: “那个什么顺儿的,这会儿可当值?” “万岁爷说唐顺儿吧?” “对,没错,就是那个唐顺儿。让他跟着吧!” “是,奴才这就叫他来。” 唐顺儿听见皇上要他亲自跟着去“雍华宫”,受宠若惊之余,又不禁紧张,他没伴过驾,就怕坏了什么规矩,反倒挨罚。小跑着跟上去,两侧红墙耸立,周围一点儿声都没有。这时,轿子里传出洪煜的话: “唐顺儿啊,你可知朕为什么要带着你?” “奴才……不知道!” “叶大人觉得你面熟,看着就喜欢!朕去看他,自然要带着他喜欢的。你以为可得对叶大人用点儿心!” “奴才感恩不尽!” 轿子快到“雍华宫”,洪煜却不让随行的人禀报,一是想给那几个人惊喜,二来也想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因此,“雍华宫”的奴才见了洪煜,吓得“扑通通”跪了一地。又因为洪煜要他们禁声的手势,不敢吱声。 “雍华宫”排场不比别的宫院,单是花园就大过很多院子。暑热的天,树荫里摆了一片桌椅,靠着精致的池塘,三两株芙蓉开得正好。洪煜借着树影掩护,朝园中看去。 知秋跟洪汐面对面坐在一起,竟是在下棋。逢春坐在两人对面看,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又把奴才递过来的水果,派给玩得开心的两人。洪煜看着,心中感觉无限宽慰。不管逢春多么好强,在教育后代上,确实比别的妃嫔用心。既不宠溺,也不疏远,分寸把握得很准。而且,洪汐这孩子跟他舅舅的感情很好,有他舅舅在的时候,向来格外乖巧。 倒是叶逢春一扭头,看见从树间走过来的洪煜,连忙起身请安,玩着的两人这才纷纷站起来,洪煜连忙一招手: “省了吧!玩什么玩得这么起劲儿?” “禀报父皇,舅舅教我下棋呢!” “哦?”洪煜将洪汐抱起来,“你学会没有?” 小孩诚实地摇了摇头,“洪汐听不懂,跟舅舅用黑白子摆猫脸呢!” 洪煜低头一看,棋盘上可不是只猫脸来着!笑着对知秋说: “朕可有两天没见着,感情你在这儿摆猫脸呐?” 知秋脸飞快红了一下,解释说,“上了秋,小皇子要开师,怕那时候见的机会就少了,陪他玩两天。” “是,五岁可不是要开师了么!师傅请的谁?朕怎没听人提过?” “龚大人负责,最近应该要和皇上说了。” 皇子教育督导的事,是龚放的差事没错,洪煜点点头,心里记下了。转身和洪汐一起玩棋子,偶尔侧脸低声询问坐在身边的知秋夜里睡得可好,他是听说知秋近日睡得不踏实。 “好多了。” “是因为暑气吗?” “不晓得,也许吧!” “山上夏天应该没有这么热吧?” “要凉快不少。” “不如今年去行宫消暑的行程,改成去‘云根山’得了,”洪煜说完哄着怀里的孩子,“汐儿想不想去看舅舅长大的地方?” “想!父皇会带汐儿去吗?” “当然会,舅舅也跟着!”洪煜说着,冲知秋一笑。 “那母妃呢?”洪汐眨巴着一双水亮大眼继续问。 也坐在身边的逢春脸颊似乎嫣红了,如今这尴尬境地,就算她平日里如何为了大局,不去想,不去计较……童言无忌地忽然拿出来比较,倒是让她这母亲,做妻子,做家姐的身份,有些下不了台阶了。 不料洪煜却不在这个问题上周旋,也不抬头,一心只跟洪汐说话,内容却让知秋和逢春同时楞住。 “汐儿以后要改口叫你娘亲‘母后’了。” 逢春封后的事情,第二日圣旨便下了,铁板钉钉,瞬间几家欢喜几家愁,新欢旧人,真颜假笑,也只能给夙愿得偿,风光无限的叶逢春让路!都说福无双至,叶家的好运却势不能挡,几日后,南方传来捷报,向来谨慎的叶文治也放言,立冬前将结束战事,朝廷可指派文武官员,全面接手地方行政。 15.4 叶逢春执掌后印,已有月余,外人看来是威风八面,毕竟这么多年的勾心斗角,为的不过就是那空出的国母的地位!可她心里并不踏实,借着知秋前来探望的机会,忍不住打探,皇上在封后之前是否与他透露过口风。 普天之下,与皇上最亲近的人,现在无非就是知秋,可这么大的决定,皇上竟连知秋都未知会,这让逢春的心悬了起来。她当然知道皇上并非愚钝之人,而龚放又得知了知秋的身世的秘密,这一切,会不会是阴谋? 逢春的担忧,知秋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明白。他猜想,封后这等大事,皇上不可能一意孤行,必定是受了谁的鼓励和肯定。而那个人,很可能是龚放,用叶家吃掉韩家,待他将秘密一公布,皇上龙颜大怒,这朝廷之上,便是太子的天下了。 云根山的避暑计划,并没有向外声张,甚至连洪汐也未带,前一天,几个御前太监到山上打点,隔天洪煜便和知秋着便装,在一队护卫的掩护下,悠闲地骑马上山。 一进山便觉暑退,浓隐蔽日,煞是爽快,洪煜心情大好。山路幽幽,前后左右,隔着可见的距离,总是有人看护着,洪煜并不觉得心慌,对身边的知秋说道: “朕知道封后这件事,你们心里都在纳闷。她俩争了这么多年,怎的突然就给你姐姐了?你可想出原因没?” 知秋侧头看了洪煜一眼,摇摇头,“臣想不通。” “那是你不用心想!”洪煜的话乍听似责备,其实带着嗔怪,“皇后之位空一天,便是多一天的是非。朕并不是故意拖这么多年,实在是后宫之中没有合适的人选。荣贵妃少了国母该有的大器,你姐姐大器是够,却敦厚不足。对女人而言,她过于锐利,不好掌控,朕总觉得她是利用你来接近朕,就算立了她为后,对你未必是好事。” 知秋听到这儿,心里不禁一颤,他没想到,这几年来,洪煜竟如此,时刻为他着想,他未插话,继续听洪煜往下说。 “近些日子,朕发现她对你还不错。几次你生病,身子不好,不管企图是什么,逢春对你都算上心。这多少让朕感到欣慰,而且,作为母亲,她比哪宫哪院的妃子都合格。于是,朕便遂了她的心愿,以她的聪明,很快她会明白帮她得到后印的是什么,日后对你只会更用心。” 心里似甜风灌溉,知秋感激着,又觉得辛酸,他与洪煜间的种种,如何会有结果?即使多么努力地迁就和考虑,将来又得如何面对彼此?这些话,他只能闷着,大哥不在,连倾吐的人也找不到一个,怕是要憋到气血崩溃,也无退路。 “皇上这般用人唯亲,不怕助长朋党之势?” “知秋啊,你跟朕说过,血缘,利益,感情都是结,结实地将人捆绑着,不能自由地支配。想做的,和应该做的往有悖谬,可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听者,看者,不忘将之考虑在内就好!朕也有犯错的时候,可那是……朕的心想要的,便是错了,也不悔!你今日便记住朕于你说的话,只要不悔,便没有遗憾,胜败对错,又能耐我何?” 山上的几间屋,和别致院落,都给人打扫得干净舒服,格子窗大敞着,风从屋后大片大片的翠林中穿梭而来,带进一股新鲜沁人的清凉。午饭是简单的清粥小菜,两杯淡淡的酒,吃得愉快。洪煜不禁直抒胸臆: “这地儿好啊,钟灵毓秀,集天地精气,难怪你生的如此通透聪慧,若将来,朕只与你,在这山中常住,你可愿意?” 瞬间,天地沧海,日月星汉,都化作无形,只独独剩这一句有心无心的一句话,涟漪般回旋着朝知秋圈围而来。他握杯的手,定定半天,无法移动,眉睫低垂,终了,才温吞说了一句: “皇上九五之尊,当以天下社稷为重,怎突然问这没边际的话?” “那知秋你是愿不愿意呢?嗯?朕想知道。你说。” 淡白的唇将启未启,却不肯说话,洪煜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朕便知道,你这嘴要是闭起来,是没什么撬的开。”说着,独饮一杯,又似乎想起什么,“朕还有桩事,要与你说!” “难不成皇上此行就是为了把心里攒的话,通通都问个明白??” “就看你是否配合了!”洪煜笑言,回首望了望窗外漫山漫野的苍翠,“知秋你今年多大了?” 知秋楞了一下,旋即猜到洪煜要跟他说的是什么事,眼底顿时弥漫一股郁郁,“臣今年二十三了。” “这么多年,朕想,你身边的人也没少跟你提,成亲的事。你是叶府的三公子,想嫁进叶家的女子,恐怕不知要排多长。你家现在是你大哥说的算,他却远在南方,按理说,朕应该为你张罗这些。” 洪煜说着,没错过知秋明显紧张起来的身体姿态,这事他也不想说,怎么说他也没法把知秋当成普通朝臣,而为心中有爱慕的人张罗婚事,对谁来说,都不是件值得期待的差事。 “臣以为,皇上知道臣迟迟不婚的原因。” “朕,知道。知秋,若为君臣,朕可以给你的,多到无数;若为爱人,朕能给你的少之甚少,毕竟,你不是仁喜……”洪煜这些年,盘旋在心中的话,便冲着周遭无人的环境,倒了个痛快,“你是世家公子,朕又不忍心把你变成仁喜……你,你可明白?” 知秋仔细聆听,点了点头。 “朕无法想象,你成家立业,儿女成群的生活,朕也不愿去想。可若那是你想要的生活,朕,朕又凭什么阻碍你,你说呢?” 知秋便觉得这者真是天翻地覆的一日,为何褪下龙袍的男人,竟能如此不管不顾地将那一颗心难么毫不遮拦地捧在自己面前?他本以为,这一辈子,也不会将自己的真心表露给洪煜,因为他以为,洪煜那么高高在上,也不会轻易表达心意。如果真如那般,两个人便都端着,一辈子,都那么端着。 “若心中无她,纵有夫妻之名又如何?知秋心里已被一名字占满,实在腾不出地方给别人了。” 向来自信的洪煜,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会儿却无端害怕,知秋心里那个人,如果不是自己,该怎么办?他从没有过这样的遭遇,会担心别人不把他放在心里! “是谁呀?”他问。 知秋长长叹息,似乎最后一点保留也不能存,只得慢慢说道:“那人是……水猛兽,火琉璃。” 洪煜专注地盯着面前澄澈的一双眼,五年来,他怎么还能保持这股矜持和纯净?“水猛兽,火琉璃?”洪煜低声笑了笑,知秋终还是说不出口啊!说不出,“臣喜欢你!臣是爱你的呀!”笑声不停,转而越发宏亮: “叶知秋啊,叶知秋,你真是人间至宝啊!” 15.5 又是一阵风,悠悠地吹上温热脸颊,洪煜专心瞅着近在咫尺的人,大概因为喝了酒,脸色格外红润,却又不带醉意,这酒是薄了些,想要醉人很难,再说,这人的酒量也不比从前了。 “你倒真是长了所谓玉骨冰肌?这么热的天,都不见你流汗。” 知秋弯眸笑了,“男人哪里长得出那个?臣不过是面上干爽,身上偷偷地流呢!” “哦?这话可是真的?给朕瞧瞧!” 知秋顿时脸色涨红,竟不知如何应对,本以为沉默着,拖也就拖过去,不料洪煜借着酒意,反欺身上前,在他耳边说: “你是真不喜欢那档子事?还是觉得跟朕,难为情?” 知秋便觉着一颗心砰砰地猛跳起来,卡在嗓子眼儿,动弹不得。洪煜的手慢慢地,盖上知秋的手背,抚摸着,再轻轻攥在手里,温温的,不凉不燥,从不操持重业的富贵生活,一双手恐是连阳春水也不曾沾过,跟女人的般柔润光泽。 “朕知你从未近过女色,从你十八岁朕认识你,正值年少轻狂的,你怎的也不饥渴?” 知秋便明白今日是躲不过去,为何心中并不觉懊恼,反倒跃跃地,带着淡而朦朦的,期待?身体逐渐沦陷在洪煜的双臂之下,厚实的胸膛紧紧贴着自己,知秋试探着放松身体,声音依旧带着微颤: “臣自幼……体质寒凉,不易……燥热。” “哦,原来是这样。”洪煜好似会意般点头,“幸好不是从不燥热,偶尔放纵一次又何妨?” 两双眼睛深深望着彼此,眼眸中,看不见自己,所见的都是对方渐难隐藏的情爱。知秋游疑着,压制着要狂跳出胸膛的心,久违的热,凝集在双唇上,他凑上去,在洪煜略带酒气的唇齿间,轻轻点了点…… 一室新风,竹榻清凉,天边隆隆地,响起轻雷。情愫本是无根火,在湿润的天气里,燃烧也是节制。肌肤间,一温一热,缱绻时,分不清你侬我侬,缠绕着,包围着,雨声一滴一滴,敲打屋檐,仿佛成了节奏,从背后温柔进入。帘幔因风而起,隐隐露出合欢的姿态,如雨中笋,似水间鱼。 洪煜夜半醒来,看见身边睁地黑亮的眼,忽觉一股说不出的温柔,伸手将身体搂进怀里,用力地箍了一箍,感觉自己实实在在地拥有他,不禁又是喜悦: “什么时候醒的?” “嘘。”知秋竖指在唇,示意洪煜仔细聆听。 山间夜色尤其清凉,尤其睡在竹榻之上,肌骨舒爽。窗外风重重,林叶梭梭,夏虫呢喃不停,片片起伏,而几步之外,隐隐传来打更太监的浅鼾声。洪煜微微笑了,在知秋耳边轻轻说: “朕还以为醒来,你便吓跑了呢!” “荒山野岭,全当放纵吧!”知秋低应。他其实并未入睡,自从进了云根山,无端一种被围困的感觉。要不是洪煜接二连三地占着他不放,真不知会是如何。知秋说不清,只道是久未来,触目皆是往日种种,历历在目,搅扰得心神不宁吧!就在他又控制不住思绪的时候,洪煜又说话了: “方才问你心中何人的时候,朕还怕你说是你大哥呢!” 知秋苦笑,“皇上怎会这么想?” “你说朕为何往那上头想?唉,不说也罢!”洪煜欲言又止,指着桌上的锦盒说,“朕有东西送你,拿来看看,是否合你心意。” 锦盒掀开,是一把短小精制的匕首,月光下,莹莹地闪着光。知秋愣了一下,拿在手里,诧异地问道:“皇上身边执刃,不是大不敬吗?这是为何?” “朕准你拿,别人就不敢说你不敬!”洪煜接过匕首,继续说,“朕本想赐你宝剑,可见你对随身用的那把爱不释手,定是你大哥赠送于你。朕也不想你左右为难,便选了这匕首。此乃清水纯钢所制,尤适合你随身携带。而且,这里,”洪煜说着,指给知秋看把柄处,“有朕的玉玺之印,日后便给你护身之用,见此物如见朕本人,旁人不敢造次!” 知秋那一刻,便觉心海澎湃,洪煜如此对他,而他却藏着那惊天的秘密,如何让他良心安宁?可有些话,直涌嘴边,却只能狠狠咽下去。事关大哥性命,叶家上下九族三千口的命运,又怎能因自己一时情起而不顾?洪煜见他闭口不言,问道: “你怎么了?不喜欢?” “怎会?”知秋忙解释,“如此荣幸,朝廷之上又几人能有?知秋受宠若惊了!” “说道也是,连你大哥那么战功赫赫的人,朕也没赐他如此之物!”洪煜说着,将匕首放在一边,见知秋似困倦,眼目微合,便在他背后温柔拍拍,“睡吧!天还早呢!” “嗯。”知秋转身,背对洪煜而眠,渐渐地听间背后传来洪煜的鼾声。他却双目炯炯,难以入睡,先前那股子囚笼般围困的错觉又再凶猛地涌上来,头脑间混沌一片,好似给什么纠结,撕扯,渐渐这种烦燥错乱,无法自控。仿佛周遭给人施了咒语,每一次思考,稍微一转的思绪,都象受了禁锢,动一动,便疼痛无比。 洪煜感觉到身边不对,醒来发现知秋身体抖得厉害,竟似抽搐不止,心下一惊,忙唤人掌灯!光亮之下一看,知秋浑身大汗淋漓,双目紧闭,手狠狠地握在胸前,口中似有佞语。洪煜伸手摇晃,却也晃不醒,顿时慌了!“刚刚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随行的太监拿了水,打算灌下去看看如何,却无论如何也掰不开知秋的嘴,眼见着知秋如蒙大痛地翻滚,却束手无策!洪煜随手拿起衫褂将人包裹起来,直吩咐里外,即刻起驾回宫!就在侍卫和太监里外忙活,准备车轿回宫的时候,知秋忽然醒了,一双眼睛瞪得很大,神色却是陌生,冒着火一样地看着洪煜。洪煜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知秋?是你吗?” 知秋挣扎出洪煜的怀抱,侧身撑着双臂,迟迟未动。一旁的太监也觉得奇怪,都糊涂着,却突然见知秋闪电般拾起一边放着的匕首,朝着洪煜的心窝刺了过去! 16.1 洪煜之前便感觉不对,心下早有戒备,知秋扭身拿刀,再刺过来的瞬间,他连忙侧身,一边试着伸手夺刃。无奈,知秋离他甚近,先前紧紧抱在怀里,就算提前有了戒备,也躲闪不及,只觉胸前一阵凉。可他没有立即逃开,相反,钳住握刀的手腕,稍一用力想迫知秋放手。以他的手劲,如此力道,若在平时知秋早受不住,今夜全不似平日,手不仅没有松开,相反握了个紧,拼命地挣扎,仿佛企图再刺! 这时,屋外的护卫纷纷跑了进来,有人护住洪煜,其它人全去对付知秋,惊得洪煜急声高呼:“别伤了他!”这边刚接过护卫递过来的衣物,暂时掩住伤口,立刻上前,试图安稳完全失了神智的知秋:“是朕啊,知秋,朕是洪煜!你看看朕,冷静看看朕!” 知秋口中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似是极度痛苦,困惑压抑,象是给什么禁锢住,从里到外都在苦苦挣扎。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洪煜,那种注视仿佛在摆脱,辨认,和求助,如同用尽全身的力气,眼睛里的唳气渐渐退了,又黑又空,猝然淌出两行眼泪,“刷”地顺颊而下。 洪煜见知秋不再挣动,示意捉着他的侍卫放手。侍卫面露紧张,不敢放手。万一皇上出了事,哪个人又能承担起这责任?当值侍卫劝他先撤退,不料,洪煜执拗,这时候哪肯听他们的?伸手将知秋揽过来。 艺高人胆大,他有武功在身,匕首也给侍卫夺走,洪煜相信知秋伤不了他,况且他眼神逐渐清明,许是清醒了也不一定。他手臂圈着知秋,慢慢将他揽在怀里,感觉身体沉沉的,半点支撑的力气也没有,轻声安慰: “没事了,没事了。” 御前侍卫已经准备好车马,进来通禀,即刻便可动身。洪煜见知秋依旧魂不守舍,却不似有危险,便让身边的太监简单处理伤口,并不深,但流了血,让跟着的人心里七上八下,个个瑟缩不停,片刻不得安稳。 “回宫后,朕保证没人追究你们护驾不周,但叶大人伤朕的事,你们都给我闭上嘴,一个字也不准透露!” 跟随的人唯唯喏喏地应着,有人护着洪煜,有人想去扶叶知秋,却听洪煜大喝一声:“谁让你碰他的?”说着,大步走过去,从太监手里接过知秋,低身将其背在背上。这可让随行的人为难,纷纷劝说: “万岁爷,让叶大人跟您分开坐轿子吧!万一,万一路上……” “少废话!” 双方正僵持着,后背上默不作声的知秋身子一震,一口鲜红的血正吐在洪煜肩头。洪煜扭头一看,顿时呆了,“知秋知秋”叫了两声,却是一点回应也没收到,急得眼中冒火,两旁的人再不敢吱声,连忙护着两人往外走,匆忙上了轿。安妥完毕,洪煜低头一看,怀里素白的脸,连半点生气都没了,一颗心顿时如堕冰窖。随从扬鞭策马,向京城的方向一路飞奔而去。 叶知秋“云根山”被魇后,回到宫中,一直昏迷不醒。太医院上上下下来诊了个遍,没人找得出症结,更别说医治!这让洪煜龙颜大怒,下令彻查谁在背后弄整蛊之术,更遍寻天下良医进宫诊治。大半个月过去,毫无好转,连呓语都不曾有,洪煜忧心忡忡,开始觉得事情不对。 他思来想去,这事不应该为叶家所为,即使知秋的性子,使得叶家里面也有人对他略有微词,但以他现在的地位,就算叶文治不在京,叶家人也不至于敢动他。若是韩相那头,这样做不是很蠢?朝廷上最见不得知秋得宠的,就是他们,直接动手,太冒失了吧?可若想回来,正是因为两家都不可能动手,如此做过,才不正好蒙蔽视听? 除了他们还会有谁?洪煜翻来覆去地想,太子虽向来不喜欢知秋,可这么做对他有害无益,根本不可能冒险。洪煜日日如坐针毡,心急如焚,最终别无他法,从不迷信蛊术的他,也只能听信旁人的建议,到处寻找高深术士,试图破了迷蛊,将知秋唤醒。 叶逢春早看出这个中蹊跷,却不敢声张,此时她已据后位,做事反而不能象先前那般决然果断,要考虑斟酌的多了。这日她去知秋那里探望,问了于海状况,看见床上人世不知的人,再目睹向来不示弱的洪煜,瘦得脱了形,灰溜溜地失魂落魄,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这几年来,她也开始渐渐相信,也许洪煜想从知秋身上得到的,并不是j□j的欢愉。知秋给他的,逢春自己,又或者这后宫三千佳丽,没人有,装也装不出。而那到底是什么?友情?爱情?忠诚?逢春想不到,也不介意自己给不出。因为她不想,跟知秋一样,被感情束缚了手脚。 当晚,影子悄然来临,逢春开门见问他调查之事。影子做事向来极有效率,很少有他查不出的东西,而这次似乎是落空了。 “什么是查不到?” “整蛊的人藏匿很深,暂时查不出出自谁手。” “背后指使呢?” “范围很大,娘娘能不能给个指点?” 逢春眯了眯眼,道,“你从龚放身上查查。” 影子心领神会,轻声问:“龚大人身上确有蹊跷。既然有娘娘暗示,属下会尽快找出整蛊的术士,为三公子解蛊!” “找到也不要声张,”逢春暗暗抚摸手里的一串珠,“皇上将知秋照顾得很好,暂解不了也没什么。你倒说说,龚放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嫁祸韩家?” “嗯,八成是他扶了我做皇后,再借由此事降了韩家……至于将来对付叶家,那不就是一句话吗?” “娘娘想属下怎么做?” “龚放苦心策划这一切,也总得遂了他的愿。再说,知秋这罪也不能白遭。”逢春是恨韩家入骨,即使如今做了后宫的主人,她见荣贵妃凭借两个皇子的母亲身份招摇过世,依旧似眼中钉,肉中刺,就象洪煜总结的,逢春全无仁厚之心,而她憎恨的人,也只有斩草除根,才能解她心头之恨! “大哥快回来了吧?听说月底就能抵达,这可就剩几天了!可有人跟他说起知秋这事?” “属下所闻,并未有人据实以告。因将军日夜兼程往回赶,已颇为疲惫,怕他急火攻心,坏了事。” “那就等大哥回来再说吧!” 大出逢春意料之外的是,三日后,大哥竟将回营的大军交给心腹的几个将领,自己单骑飞奔回京!风尘仆仆,第一件事,便是入宫面圣! 16.2 书房的窗微敞,正看见外面一株银杏,碧澄天空下,满树摇黄。洪煜眉头深皱,看着面前的帅印,叶文治连日进京,为的竟是辞去帅印,从此解甲归田!然而,让洪煜不安的,不单单是叶文治提出的辞呈,更因为三年不见,这男人身上越发难以掩挡的一股,霸气。 “刚刚得胜归来,这是为何?” 叶文治坐在不远处,满面风尘仆仆,他微低着头,听见洪煜问他,不假思索,略带沙哑地说:“臣想要带知秋离开,天下之大,总找得到高人,解除他身上的蛊咒。” 叶文治要带知秋走,洪煜是多少猜到,当初他日夜兼程入京的消息传来,洪煜便知道叶文治为的是什么,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人决心如此坚定,竟肯动用最后的筹码,手上握了十几年,铁打不动的军权。他对知秋表现出的这种势在必得的执著,难免让洪煜心中觉得恐慌。知秋的沉睡,他心急如焚,可他也明白,今日若放任叶文治带走知秋,恐怕以文治决绝倔强的性子,今生也不会再放知秋回来。 “朕也在派人四处寻找……”洪煜说话时,顿觉心虚,连忙补充道:“朕是没照顾好他,这事朕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将幕后指使之人绳之于法,你倒是给朕些时间处理才好。” “皇上若真替知秋着想,就请不要强留,”叶文治听得出洪煜不会轻易放手,若是以前,他会有耐心去想办法说服,而如今,知秋已经沉睡不醒足有月余,却迟迟找不出幕后指使之人,他虽然还没亲见知秋的状况,可单单如此想来,已觉心内疼痛难忍。实在是无法束缚自己的个性,一时难以顾及所谓君臣之礼,“后宫便是知秋葬身之地,这几年来险象频生,机便没有这次的意外,以后又不知要惹出什么样的乱子,还请皇上开恩,放知秋一条生路,离开后宫这是非之地!” 叶文治语气略带强硬,洪煜听得出其中不乏有责怪和忿忿,也明白这其中道理,他说得也不算错。若是旁人如此说法,洪煜未必生气,唯独叶文治在这样敏感的节骨眼儿,忽然气势如此强盛地质问自己,让他不由得火大,高声斥责回去: “叶文治!真当你战功赫赫,便能站在朕面前,指手画脚?朕告诉你!朕从未强留他住在后宫,知秋是心甘情愿!出了这等事情,朕也十分自责,想你如今也算万人之上,这种身不由己又怎能没有感触?若这周遭,真能惟你命是从,当初知秋就不会被人冠冕堂皇地送到朕的面前!” 叶文治与洪煜君臣多年,对彼此都不一般了解。当初知秋被动地送进宫,这事不可能瞒得过洪煜,只是今日洪煜将之拿来,如此明确地比较两人处境,着实让文治吃了一惊,这几年,皇上也变了。他本不善言辞,此时索性沉默不言,倒是洪煜继续问了一句: “若是知秋醒着,你就那么自信,他宁愿跟着你,而离开朕?” 这话正挫上叶文治的痛处,知秋心不在他,洪煜也许并不确定,而他却是比谁都清楚,从这几年陆续传来的口信,洪煜对知秋确是分外上心,心内不禁暗自叹气,说道:“臣只愿知秋康健欢喜,若他病好以后,仍坚持回到皇上身边,臣不会横加阻止。只要他喜欢,对于臣来说,如何都好。刚刚臣心如火煎,语气不善,得罪圣驾,罪该万死,仍要冒死再问皇上一句,喜欢一个人,是要不管生死,将他留在身边,还是放他平安渡过一生的好?” 洪煜脊背挺直,目露凄苦之色,仔细寻思片刻,胸膛起伏渐渐平静,忽然问了一句: “朕心中有个疑问,盘桓很久,你今日若能真心回答,为朕解了这惑,朕……便放他走。”说着,洪煜直视不远处的叶文治,他似乎并不好奇,自己要问的是什么,“你对他,可有超越兄弟的感情?” 洪煜是想,以叶文治的性格,对这等问题,八成不会回答,却没想到,叶文治想了想,竟然张口承认了:“兄弟相恋,即为乱伦,知秋自幼知书达理,循规蹈矩,从不曾对臣有任何超越兄弟的情谊。但臣一介武夫,粗莽无知,对知秋确实产生过爱慕。此情初始便是错,臣不会妄想有结果,如今事已至此,只想带他离开这是非之地,待他身体恢复之后,不管如何选择,臣都会顺着他的心意,只求皇上成全!” 洪煜不禁被叶文治这一番话,说得心服口服,一代名将,竟能连声誉名望全然不顾,如此公然承认与胞弟有情爱之心,更为了知秋,连多年打拼经营的权势地位统统不顾……洪煜在这一刻,便觉得自己对知秋的情,生生矮了一截。书房里除了他们俩,并无旁人,他再扭头,看了看窗外那株金灿灿的银杏,不知为了什么,竟好像看见知秋站在树下,正伸手去够蒲扇般的叶子……放他走?那是不是就说,以后很多很多年,他都只能如此这般,睹物思人? 叶文治悄然观察着沉思的洪煜,这人向来王者风范,极少见这种掣肘的困窘。只是几年不见,他的心思越发难以捉摸,若他就是不肯放手,自己又要怎么办?正焦虑着,不知如何是好,刚才递上去请辞的折子,给扔了下来,“啪”地扔在面前: “辞呈不准,知秋,你,带他走吧!” 这头儿洪煜话音刚落,就听见唐顺儿跪在书房门口大声传奏:“万岁爷,于海刚来说,叶大人醒了!” 16.3 院子里忽然忙碌起来,于海看见叶文治的瞬间,有点吓了一跳。他是明眼人,自然看得出这其中的蹊跷,心里顿时不知转了多少个弯,以至于洪煜问他知秋什么时候醒的,他停顿了片刻才得以回答: “刚刚确实醒了一会儿,还跟奴才说了两句话,就又睡过去。太医说,是昏得久,身子弱。日后清醒的时间会慢慢延长。” 洪煜抬腿进了里屋,叶文治犹豫了一下,跟着走了进去。知秋侧身面朝内躺着,从叶文治的角度并看不见他的脸,只能隐约辨认半个背影的轮廓而已。洪煜掀袍坐在知秋身边,仔细瞧了一会儿,觉得脸色好像是带了不少活气儿。 “怎还睡不够?嗯?”洪煜手掌轻轻抚摸着知秋的额头,反复地,柔和地,像是呼唤,又好像怕吵了他的梦。接着便是漫长的沉默,没人说话,叶文治站在洪煜不远处的身后,连上前都没有,虽心急如焚地想看一眼床上的人,却也只能默默地等待……渐渐地,天黑下来。 忽然,知秋翻了个身。他沉睡的这段时间,每隔半个时辰,总得靠奴才帮他翻个身,每次洪煜看见他任人摆弄,也没一点回应的昏迷,心里就跟有人活活揪着那么疼。如今,他突然就自己翻了身,赫赫然地,竟带来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一时百感交集,浑不知味。 正在此时,洪煜听见身后有奴才进来点灯的声响,握着知秋的手轻轻攥紧,喉咙一阵酸苦,这句话,实在难以启齿,这一放手,许是将来便没了。闭了闭眼,咽下泛滥的悲戚,终于对身后吩咐道:“让于海去准备车马,在院外候着!” 皇宫里,除了皇上的车马,其他一众人等,车轿均不得进宫,于海只当是洪煜要用,半盏茶功夫,车马已经等在院外。却不料,上轿的人是叶文治,怀里还严实实地抱着一个人,遮得紧,也看不出是谁。于海心里便是一惊。再看洪煜站在院外,目送车马远去,转眼消失在金瓦红墙的尽头,也不肯挪动半步。 “你家大人是不是一直想要这样的自由,却又不敢跟朕说?”于海不知洪煜是不是在问自己,也不敢擅自回答,而洪煜并不等他的答案,终于长长一声叹息,直出胸臆,“走就走吧,走了,一了百了。” 知秋只觉得摇摇晃晃,如舟行水上,身同飘零,他伸手抓了一把,捉住谁人的衣裳,攥在手里,才觉得踏实些。再次醒来,眼前一灯如豆,枕边坐了个人,他没动,直觉知道那人不是洪煜。因睡得久了,头脑里混沌一片,索性睁着眼,没说话,慢慢等待彻底的清醒。直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醒了怎么不说话?” “大哥?” 探过来的一张脸,在灯光里渐渐清晰,果然是大哥!自己这是睡了多久? “睡了快两个月,也该睡够了吧?” 知秋还是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努力想着昏睡前最后的记忆,一点一点地,若有若无,像是一场恶梦……自己拿着刀,朝洪煜刺了过去…… “皇上!”他失口喊了出来,“大哥,我伤了皇上!” 叶文治伸手按住他挣扎着要起来的身体,“皇上很好,没听说受伤,你是被人魇了,才会做傻事,皇上也不会怪你!” 知秋冷静下来,四周是熟悉的,大哥府第里自己的卧房。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知秋敏感地觉察到周遭有些怪异。为什么醒来看见的,是大哥?出事时,大哥不在身边,皇上不可能把自己送回叶府……我,怎么会在这里?这话还未问出口,就听大哥对他讲: “你就在这里把身体养好,别的不用过于关心。太医说你睡得久,双腿醒来定会无力,慢慢适应一阵就好。我从边关寻了种药酒,通筋活血,帮你擦两天,就能下地了。” 知秋慢慢不再感觉混浊,头脑轻快不少,心里那股冲动,也悄悄地压抑下去。大哥的脾气他了解,这么多年,生活的一切,都由大哥安排,自己只要照着做就行。小时候还会问为什么要如此这般那般,问多了,也摸透大哥的脾气,那些所谓原因,不问心中也自然清楚。 醒过来两天,除了不能下地,其他的倒是恢复得不错。叶文治早朝以后,通常都会第一时间赶回来,用药酒为他推拿双腿。小时候,在山上有次给毒虫咬了,当时大哥吓得够呛,明明祛了毒血,没有大碍,他还是坚持亲自为自己推拿消肿。大哥是习武的人,推拿的手法有些了得,小时候倒是向往,如今,却是生疏了,总觉别扭。 不仅如此,大哥几乎不提朝廷上的事,知秋身边并无熟人,偶尔假做无意地向伺候的人询问,却都是一问三不知。这种情况多了,知秋心里便有点慌张。就在他六神无主的当儿口,这天大哥早朝回来,竟领回个人,唐顺儿。 “皇上赏你的,说你喜欢他的憨厚。留不留,你自己拿主意。”叶文治扶知秋下地,坐到窗户边的桌子前。外头,唐顺儿正跟叶府的管家说话,看见知秋的脸从窗口露出来,憨憨地冲他笑,露出一口白牙。 “皇上说了很多次,我都没要他。” “这是为何?” “大哥还记得皎儿吗?我那时候也是喜欢他机灵,以为能帮他过上好日子,却不曾想害了他。跟知秋接近的人,都未必幸运,便也不想再害人。” “那是在宫里。现在你住在府上,没人敢对你的人不利,你放心将他留下,在这里总比呆在宫里自在。” “会吗?”知秋反问了一句。 “什么会吗?” “大哥说的,这里会比宫里自在。” 叶文治愣了一下,知秋心里有气,他自然是知道。虽然知秋没直接跟他说,却也没太费心掩饰情绪。“大哥是想你好好静心把身体养好,这几年,大哥不在,你凡事操心,如今,该好好歇歇。” 知秋无力笑了笑,也不跟文治继续争执,只随口应承道:“大哥说留,就留着他吧!” 唐顺儿换上叶府下人的青布衣衫,倒显得格外精神,来到知秋面前请安,行的依旧是宫里的大礼。知秋见他一副忠厚实在的面容,这样的打扮,真看不出是个公公。问他是否还习惯,也是惯常的实话实说: “将军军营出身,连这府里的人,也都跟兵爷一样,管得可严呢!” “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也没提拔你,如今倒因为我出了宫,你可觉得委屈?” “高兴还来不及,委屈个啥?大人宅心仁厚,伺候您是唐顺儿的福气!” 知秋四周瞅了瞅,唐顺儿见状,轻轻摇摇头,知秋会意,转而说:“屋里闷,你扶我出去走走!” “外面可冷了呢!等奴才去给大人拿件斗篷。” 直到等到四下无人,唐顺儿才凑到知秋耳边,小声说:“这话本来不准奴才给您讲的,可唐顺儿不能瞒大人,宫里可是翻了天啦!” 16.4 知秋早料到大哥不会无缘无故软禁自己,必定是外头起了变故。他压了压心头的翻腾,才准唐顺儿继续说下去。 “有人参了韩相一本,说是南征的几次,他私自扣了报急的折子,上个月,南方押解回京城的降将里,有人说韩家前几年,私自资助过南边儿……还,还有,”唐顺儿似乎有些犹豫,为难地看着知秋,“陷害大人你的巫师,被缉拿归案,提审前的那个晚上,却给毒死。” 听到这儿,知秋无奈,所谓宫里翻了天,原来如此,“结果呢?” “没查出是谁做的,当晚只有荣贵妃的人过去看过,那人后来也被人害了。万岁爷那几天火大着呢,一道圣旨,打入冷宫了!” 如同刹那冰霜迎面扑来,知秋猛打一冷战,君王无情,荣耀之端,还是万丈深渊,不过都是一句话。若是平日,洪煜也未必看不出其中曲折,偏偏这事发生的不是时候,凑上韩家的事,正让他恨在心头,哪里还顾什么夫妻情面?况且,龚放向来不与人过多交往,此时,对韩家所有的揭露和参奏,皇上恐怕也都认为是叶家在报复韩氏对自己的陷害…… “万岁爷一口气撤了中书省,韩相暂在龚大人府上看管,三皇子,四皇子,由皇后娘娘照顾。朝廷上人人自危,谁也说不清万岁爷下一步要怎么办。” 下一步?下一步怕就是叶家要倒霉的时候。天灰灰,重重低垂,转眼白花花地下起了雪。唐顺儿见状,用手里的斗篷裹住了知秋,小声说:“大人,下雪了,回去吧!刚刚的话,您就当没听过!给将军的人知道,怕是要把唐顺儿送走了!” 知秋没吱声,愣愣站着不动,直到雪密密地,铺天盖地而来,他的目光凝聚在雪花深处,幽幽说道:“唐顺儿,你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可是,大人,雪下得大了。您身子还没好呢!” 唐顺儿见知秋也不理他,不再啰嗦,退到一边却也没敢走远,角落里悄悄看着。尽管知秋对他而言,平易近人,好说话,没脾气。可有时候,他觉得大人的愁苦和烦恼,好像都来自他看不见的地方。他从小就是伺候人的,在他看来,象大人这样的出身,将军爱护着,万岁爷宠溺着,应该是无忧无虑的人……看来也并非易事。 晚上叶文治回来,知秋已经吃了药躺下了,他示意唐顺儿出去,屋子里只剩两个人。知秋并没睡,朝里挪了挪身子,文治顺势坐过去,因为身上带进的凉气,歉意地笑了笑。 “外头还是很冷?”知秋放下手里的书,问道。 “是,今年冷得早。累不累?我有事情跟你商量。” “说吧,什么事?” 文治犹豫了半遭,终还是对他说,“大哥送你去外地住一段时间可好?” 知秋似乎料到,轻声问了一句:“去哪里?要住多久?” “扬州封家,跟叶家多年的交情,你去小住一段,等这里事情解决,大哥再去接你。” “要怎样才算解决?”知秋面露苦笑,龚放开始动手了吧?姐姐只怕是急着除去荣贵妃,这事做得早了,反倒帮了龚放。也只在心里琢磨,怕连累了唐顺儿,没敢说出口,“大哥,若叶家因我出了事,你就算保全了我的性命,知秋又生有何趣?” 叶文治侧头,知秋深皱的眉心,揪得他心疼。他竖指轻轻抚摸那里,低低说道,“大哥不会让人伤害你,谁都不行!” 知秋其实一直想问,是不是大哥觉得,若当年有今日之权势地位,便能保得住心上的人?可他终是不舍,也不忍戳破,生死胜败皆是天命,又岂是因一人一时而轻易变更?你一心想挽留的,到底是谁? “大哥不想我操心,我不问便是,远远送走的事,可以通融吗?知秋不喜欢和不认识的人住在一起。” 说实话,叶文治也不想送走知秋,他现在谁都信不过,放在身边,好赖自己都有数,送那么远,靠的终究是别人,就算封家对叶家忠心耿耿,可万一他们有疏漏呢?自己之前想送走他,也是带着私心,他想,也许把他送远些,渐渐也就忘了那人吧!就算亡羊补牢,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知秋泥足深陷。 知秋依旧不清楚,大哥跟皇上是如何谈的。他知道的,就是自从病好以后,皇上就象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没人跟他提起,偶尔问问旁人,也都装糊涂,大哥更不会主动说,他被叶府的人严严实实地保护,也严严实实地看守着,连出门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知秋隐隐觉得,大哥也许有所行动。他们两个,若真动了手,又怎容他有自己的立场? 心事重重,每早的打坐时间,越来越长,本是为了平心静气,如今,却成了胡思乱想。有时候坐得久了,就跟灵魂出壳一样,徘徊在半空中,看着床上闭目养神的人,觉得既陌生又熟悉。一日那人睁开了眼睛突然跟他说:“你都长这么大了?”知秋似乎悬浮在空中,急切地想问,你是谁?你究竟是谁?可定睛一看,坐在那里的,不就是自己吗? 那日打坐之后,脸色苍白,把唐顺儿吓得不轻,急问他怎么了,要不要找大夫,知秋又不能与他说什么,搪塞过去,转身躺下歇了。中午时分,外面一阵喧闹,他心下起疑。知秋住的这个院子,是府里最安静的一块儿,外人也从不准进来打扰,所以,极少有喧闹的时候。 今日外头似乎闹腾了好一会儿,知秋叫唐顺儿去看看。不一会儿,唐顺儿跑回来,气喘吁吁,面露惊慌地说: “大人,不好了,太子,太子,闯进来了!” 太子对自己不善,大哥是知道的,想是因此吩咐过府里的人,若太子来,尽量避免他见自己。叶府做事的人,都是百里挑一找来的,门房管家是能说会道,若是常人,怎么也都挡得住。无奈太子性情乖张,倔强起来是软硬不吃的,竟然从门口到内院,吵吵闹闹地闯进来了。知秋从床上起来,还来不及更衣,就听见院门被大力搡开,“太子殿下驾到!”话音未落,传来带着怒火的吆喝: “叶知秋,你还不给我出来!” 17.1 太子站在院中央,如同众星捧月,知秋大礼参拜后,迟迟也不见他说话。唐顺儿跪在一边,他认得出其中一个护院,将军亲命负责知秋这院安全,他悄悄扭头,与那人使眼色。那人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试看太子还有什么行动。 “你们在这里守着!”太子对随从吩咐,一边迈步经过知秋身边,说道,“你跟我进来!” 眼瞅着知秋跟太子进了屋,唐顺儿心急如焚,再回头找负责的护院,已经不见踪影,想是急着去报信去了。院子里的人不敢懈怠,也没人敢接近太子进的屋。唐顺儿也听说,这两年,太子脾气虽不象小时候那般顽劣,却分外严厉专横,身边伺候的人都只能唯命是从,不敢半分怠慢。 屋里,太子先是四处巡视,这里是知秋平日看书写字的地方,桌上还晾着昨日写的几幅字。太子似乎专著地看了会儿,鼻里嗤然一笑:“你还挺闲的,兴致不错么!” 知秋站在一边,摸不清楚太子忽然出现的原因,对他的问话,也不敢轻易回答。太子绕回知秋身边,坐了,手里依旧玩弄着进门时就握着的马鞭,想是刚刚骑马归来。 “我最近听了些传闻,本来不想求证,可实在好奇,今日经过这里,忍不住要问问你!” “太子有话请讲,臣知无不言。” “朝廷上可有人说,护国将军对你,怀了爱慕之情呢!”太子语气亵獬,带一股轻蔑,“亲兄弟啊,叶大人你果然非等闲之辈!‘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父皇当年一句话,可把你看了个通透,不过,依我看,还得加上一句,‘天子仰慕,将军垂涎!’”话音越压越低,转眼凑到知秋面前,一只手搭上知秋的腰臀,慢慢朝下,蛇行般,安静地,向着敏感部位游动而去。 知秋脸色青白,胸口起伏,他拧身站开一些,强压心头之气,说了句:“太子自重!”话音刚落,太子手里的马鞭狠狠抽在知秋的膝窝处,一阵火辣辣,接着双腿一软,“扑通”地跪在地上,因没防备,膝盖狠狠磕在地上,疼得知秋浑身一抖。 太子蹲下身,目露凶光:“我又没悖逆君臣伦常,没在龙床上翻云覆雨,没跟亲兄弟不明不白,倒用你这个贱坯子教训我?告诉你,我今天来,就是让你知道,别以为平日里一副清高假正经,我就不知道你骨子里的龌鹾!” 知秋只觉周身阴冷昏沉,眼前黑洞洞,无论多么用力地去看,去分辨,都是乌漆漆一团。直到有人扶住了他的手,传来唐顺儿熟悉的声音:“大人,起来吧,殿下走了。”知秋想借着唐顺儿的掺扶站起身,可腿没听使唤,倒是唐顺儿力气还够大,一低身,就把他给拎起来,“真是,他每次出现,大人都遭罪。” 知秋刚被送回房间,叶文治就从外面匆匆赶回来,脸上惊惶未定,见知秋没有大碍,才稍稍放了心:“他又来胡闹什么?”说着,接过唐顺儿递来的药膏,轻手轻脚地擦上膝后的鞭痕,看来太子用了大力气,这会儿肿起有两指宽。 “小孩子闹脾气……” “小孩子?他可不小了。” 知秋见唐顺儿下去,屋里没别人,被太子羞辱时的委屈又再翻涌上来,心口疼得快要炸来,又见大哥此刻全神贯注地处理着他身上的伤,顿时酸楚泛滥,忍了忍,还是问出来: “大哥,你可是跟皇上说了什么?” 文治的双手,瞬间停了,嘴唇动了动,却没正面回答,将话题绕到知秋的伤口上,要他好生休息,勿碰水,又吩咐外头的人找药酒。知秋不是死缠滥打问到底的人,既然大哥不肯说,他大概猜到原委。朝廷上的风言风语,便是因为大哥与皇上的交谈,漏传出去的!这事更坚定了文治将知秋放在身边的决心。如此情况,若在外地,后果无法收拾,如今,他只相信自己。于是,送知秋走的事,再没提过。 宫里,元宵节的灯刚撤,换了平常宫里常挂的宫灯,此时,天黑下来,正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洪煜晚膳时候,留了洪汐一起吃。众多皇子公主里,洪汐是最聪明乖巧,善解人意的。就象此时吃饭,他会替洪煜夹菜,这是其他皇子公主都不敢的。 “你过年回去探望婆婆,看见小舅舅没有?” “当然看见了!还是小舅舅最疼洪汐呢!” “哦?为什么这么说?”洪煜侧头看着孩子天真得纯水样的眼眸。 “别人跟洪汐说这个规矩,那个规矩,只有小舅舅不会。” “规矩是要学,那是帮你修性情,识体统,切不可偷懒。你小舅舅,自己规矩还没学好,又怎么教你?”洪煜说着,想起一幕幕关于知秋的往事,不知不觉地笑了,“不过,他倒是真疼你!以后,你要是想他了,就跟父皇说,父皇准你出宫探望他!” “谢父皇,”孩童不掩饰内心的喜悦,圆圆的眼睛笑得弯了,“可是,小舅舅为什么不在宫里住了呢?” 洪煜楞了,不知如何回答,可洪汐专著地盯着他看,似乎一定要等到他的答案,只得敷衍说道,“宫里的生活,不适合你的小舅舅。” “为什么?”歪着头,带着不解,“洪汐觉得小舅舅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更快乐呢!” “怎这么说?”洪煜连忙追问。 “因为小舅舅以前在宫里的时候,笑得比现在多多了!” 洪煜便觉得无端飞来的大棰,狠狠砸在胸口,敲出好大好深的洞,他努力不去想象,现在的知秋的样子。缅怀和回忆,都不能将他从无边无际的想念中拯救出来。忽然,一口气喘不出,放下筷子,侧身咳嗽起来。 春如谢红,匆匆便没了踪影,还没怎么留神,仲夏来临,白日里热得淋漓,让人难以消受。只有如此刻傍晚时分,太阳下了山,才渐渐透了些凉气儿。知秋不耐热,热得狠了,气也不顺,整个人萎靡不振。 这大半年来,他虽深入简出,过着半闭关的日子,可知秋依旧对周围细微的变化,敏感地观察着。他总怀疑,大哥一定是做了什么牵制了龚放,不然,撤中书省以后,六部尚书重新任命时,不可能由叶家操纵,二哥更堂而皇之地掌管了兵部大权。 这日午睡,无端梦见洪煜,影绰绰的,象是有口难言,在他面前沉默地站了大半天。醒来便觉得心里堵得很难受,知秋犹豫踌躇了一个下午,终于耐不住,找来唐顺儿,要他进宫帮忙打听打听。 “可是,大人,要出叶府就很难,更何况,我没了宫牌,护卫不会让我进了!” “天黑以后,混出府不难。入宫?”知秋想了想,转身在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把小匕首,“这是皇上赏的,上面有御玺之印,守宫门的护卫会让你进。进宫以后,你去找于海,向他打听皇上的事情。” 唐顺儿二话没说,天黑以后就出门了,回来已经是后半夜,浑身又是泥又是土,原来跳墙进来,还摔了跤。知秋一直没睡,忙问他打听到什么。唐顺儿也顾不得擦脸,说话的音调却是变了: “大人,我说了,您可别着急上火。” 知秋一颗心顿时安静,“怎,怎么?” “万岁爷,病了。” 17.2 唐顺儿喝了口水,喘大半天,才继续讲下去:“于海说,从开春时身体就不好,又分外忙碌,没得闲,越发重了,端午以后有两天竟不能下地。已经有几天没上过朝,对外面说是西藏高僧入京,万岁爷跟大师静修几日。” 知秋原本便知道,撤了中书省,六部杂务都直接由皇上一人打理,负担定是要增加,以皇上的脾气,政务的事,极少得过且过。累坏了身体,知秋倒也没有过度惊讶。他本来建议撤中书省,增设两院大学士,作为辅佐和参考,但想是这事来的匆忙,还没来的急商榷人选吧? “皇上现在情形么样?” 唐顺儿面露难色,唯喏着:“奴才不知道如何说。” 宫里做过事情的奴才,都知祸从口出,尤其涉及到主子生死康健的事情,在没得到上面认可之前,是不敢乱说的。于海能跟唐顺儿说,也是因为看到知秋信物,明白他现在是知秋亲信,才没隐瞒。不过以知秋对于海的了解,恐怕跟唐顺儿带回的消息,不过是十之五六,若想了解得透彻,还得他亲自进宫才行。 “你但说无妨。”知秋安抚他,唐顺儿进宫一趟,总能看到什么。 “万岁爷的寝宫看守很严,据说前几日龚大人求见,都没准!”说到这里,唐顺儿似乎想到什么,急忙跟知秋说,“大人,奴才这次回宫,无论如何是瞒不过将军的,万一将军追问,可怎么办?” “若大哥亲自问你,你承认便是。” “那,那……将军还能留唐顺儿吗?” 知秋拍拍他的肩膀,“若没你在身边儿,我就真跟囚犯差不多,大哥是不会送你走的。信我吧!” 有了知秋的肯定,唐顺儿心安了,下去洗漱休息,知秋却翻来覆去,无法成眠。刚才唐顺儿说的话,在脑海里一遍遍地重温着,忽然有些摸不出周围情势的底细。这几次洪汐来见他,时不时提皇上如何如何,童言无忌,知秋在洪煜身边多年,也没见他对那个皇子如此上心。太子来闹的那次,恐怕也是因为洪汐争了宠,因此迁怒自己。如此行径,龚放不可能不防,他为什么按兵不动? 而且,皇上武人体格,又逢壮年,向来身康体健。若是小恙,就没有宫里窝藏着,不让外人得知的道理。他心中转瞬不知转了多少弯,越想越没底,难不成……大哥开始动手了?那,皇上这一病……知秋想到此,遍身恶寒,激抖不停。不会,事情不至于此,大哥不会如此决绝,自断后路! 竟夜不眠,天亮后也无心打坐,白日里茶饭不思,坐立难安,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就算大哥节制了龚放,保不了过几年不会有别的知情人跳出来坏事,既然身世的秘密几乎无法隐瞒,那最彻底的办法,就是除掉能让叶家灭门的人,洪煜!换上叶家的人做皇帝,才能保证叶氏无后顾之忧! 知秋又怕有人察觉到自己失常,整日也没见人。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径直到文治的书房等候。掌灯时分,文治才回来,听说知秋在等他,立刻就朝书房来了。一进门,就看见知秋面色青白,坐在灯下走神。他向来沉得住气,如此失魂落魄的时候倒真是不多,文治顿时便猜出缘由。 知秋见他走进来,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勉强抿嘴苦笑:“是我叫唐顺儿进宫打听的,大哥不要怪他吧!” 文治见他强颜欢笑,眼里苦涩,竟像是整个人没了魂,不禁心疼,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不该这么瞒着他。于是,指了指暗室的门,“跟我进来。”他说。 暗室的门渐渐关上,火折子点亮墙上的灯,文治怕知秋的眼睛暂不适应,看不清,小心地拉住他的手,引导着他往下走。短短两步,忽生恍如隔世之感。知秋小时候,是经常牵着他的手的,那时攥在手里,是小小的一只,如今,再把他看作公子的孩子,是越发困难了。 “皇上的病,是怎么回事?”知秋开门见山地问。 17.3 文治没有立刻回答,沉思不语片刻,继而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地问:“若说与我无关,你信大哥不信?”知秋毫不犹豫地点头,这似乎给了文治莫大的安慰,深深吸了口气,仔细想了想这事要从何说起。 “皇上的病,端午说是甚为严重,那之后,消息把守得很紧,也不知道如今情况如何。皇上这几年对禁军的大权抓得很紧,韩家出事以后,他大规模扩充禁军和京畿防卫。太医院也被勒令封口,端午以后,再没有可靠消息传出来。” “大哥觉得,皇上的病,是真是假?” “不好说。”文治并没真心想隐瞒,只是他得来的情报,可能只会让知秋为难和担忧,“皇上现在谁都不见,很可能是在怀疑什么。照我看,象是给人动了手脚。” 知秋眼神深邃,陷入专著思考当中,太子虽为人张狂,但在假皇上之手除去叶家之前,是不会轻易行动,而且,太子未必就有万全把握,皇上若出事,一定能传位给他。不管怎么从哪头算,他之前的设想都是最说得通的。可是叶家势力,盘根错节,大哥既然说与他无关,那又能是谁? “会不会是,她?” 就算知秋没有说出名字,文治也清楚他指的是叶逢春,“如果是她,她也不会轻易让人查处底细。后宫朝廷,耳目众多,各卫其主,有多少事能查个水落石出?就拿整蛊一事,查来查去,不也是揪出韩家背了黑锅?” 知秋也隐约觉得整蛊一是事八成和姐姐有关,可就如同大哥说的,人前人后,没一个说真话的,尔虞我诈,杯弓蛇影,谁都象,谁又都不象,哪里还有什么黑白是非?姐姐若干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也是料定皇上周围,哄哄闹闹的一群,都不人不鬼,没心没肺,又凭什么会怀疑到她身上? “她目的何在?”知秋说完就觉得自己问得蠢,心里却是惊的波澜汹涌,话出口时难掩颤抖,“她会不会,置皇上于死地?” 文治抬眼看着知秋,面前的一双黑眸,深的模糊了焦点,就跟两片缠绵夜色,黑得无边无际,里面的悲愁哀伤,皆因黑暗湮没了:“她要做什么,你比谁都清楚。” 知秋如堕冰窟,万丈深寒,难脱难逃。他非愚人,不消片刻,已经把局势揣摸出大概。以姐姐的为人,她是不会甘愿做自己身世的牺牲品,也不会坐以待毙,如今若真是她出手,必定不会给皇上留活路……此事牵系叶家千百口人的性命,牵系着洪汐的命运,大哥又如何能为了自己,出面阻止?况且,似乎只有洪汐继承大统,才是他唯一的活路……然而,命运与他开了个多么大的玩笑,为什么到头来,却要用他的死,换得自己的生? 叶文治看得出来,知秋不过是在强作镇静,面上血色褪了个干净,紧咬牙关极力忍耐,半句话也不说。他倾身将知秋的肩膀握在手里,略微用力,语重心长,又难掩无奈:“知秋,这次大哥帮不了你!你便闭上眼,封了耳,也不要着人去打听,就当这一切,都不知情,不管发生什么,大哥会保你万全,好不好?” 知秋目露仓皇,嘴唇抖动着,欲言又止。文治在他背后,温柔地拍了拍:“有什么话说?别憋在肚子里。” 明知不可能,知秋还是问出口:“大哥,你,你,能保他万全吗?” 沉默便是回答,知秋顿觉云雾散去,正临深渊,身后也是退无可退,不知为何,竟突然笑了,“知秋又犯傻了,以后会按大哥说的去做便是,”说着,他显露出一股慌张,似乎手足无措,在周围胡乱摸了一气,才站起身,“我,我回房间了!” 文治刚要起身,与他一同回去,却见知秋似乎急于离去,跌跌撞撞地摸上了楼梯,竟逃也似地匆匆离开了。文治收回迈出的脚步,失落地坐回去。他了解知秋现在的处境和挣扎,因为了解,更加觉得心疼,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将他保护到完好无损,却不知世事求之不得,偏偏事与愿违,越想好好护着他,越是将他推得远,越是让他苦得深。 17.4 一晃数日,叶知秋生活上的习惯丝毫未变,早起打坐,日间看书写字,偶尔兴致来时,不管外头打雷下雨,也要持剑在院子当中舞一圈。可唐顺儿是眼瞅着主子就跟被风干一样,枯萎了,瘦得吓人。而且本来话就不多的他,那日从外院回来以后,竟是整日整日也不跟周围的人说上两句。 唐顺儿小心翼翼侍候了好几天,也不敢过问。这天才刚用过早饭的功夫,知秋本来在书房里头写字,唐顺儿在门口屋檐下荫凉处候着,正听见知秋在里头喊他,连忙推门进去问有什么吩咐。 “你去给我找点酒喝?”知秋直瞅着他,眼睛里似乎还带着笑。 “可,可是,大人这还没到晌呢!”哪有大早晨喝酒的道理?可后半句唐顺儿没敢说。 “又没说现在喝,你去给我寻就是!”知秋见唐顺儿听了他的,转身要出门,又急忙补充说,“别去厨房找那种喝不下肚的劣等酒,去找冯先生,他那里总会有过得去的存货。” 知秋嘴里的冯先生,是叶文治的门客,从唐顺儿进了叶府,也知道冯先生近年得了将军的重用,在府里管着大大小小的不少事情。听知秋这么吩咐,忙不迭地往前院跑去了。就跟知秋跟他说的一样,冯先生听过他的请求,转眼功夫,从里屋走出来,就递给他一小坛。 “叫三公子悠着点喝,这是塞外送来的异酒,醇香,但醉人!” 酒送到,知秋就把唐顺儿遣了出去。但唐顺儿不放心,躲在一丛丁香后面,偷着看坐在窗下的知秋左手拿书,右手持酒,一口接一口地喝。他知道知秋的酒量一般,正急的如热锅上蚂蚁,不知如何是好的功夫,知秋头一歪,伏在案上,动也不动了。 酒量虽差,但酒品很好,不哭不闹,唐顺儿打算背他回房,刚翻过他的身,偏偏看见两行泪,沿着玉样光滑的脸颊,缓缓地淌了下来。唐顺儿在心里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原先无乱如何也不答应他进宫打听消息就好了! 知秋醉了的时候,自己心里是清楚的。身子越来越沉,魂魄越来越轻……渐渐地,两者便剥离了,各走各的。最好能把心也踢到一边,那剩下的肉体,就真的是无忧无虑了,知秋昏昏沉沉地想。 大热天醉酒,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屋子里就算敞着窗,也依旧觉得闷热,知秋似乎睡了一会儿,醒来看见窗口的天光亮得耀眼,周身就跟着了火一样,烧得他喘不过气。这几年,也喝醉过几次,怎么这次醉得如此难受?他扯着衣服,想透透风,耳边传来唐顺儿的哀求: “大人,别脱,要着凉的!” “着,着什么凉?凉一点才好!”他确信自己是笑着的,而且是笑得没心没肺,蹬开了盖在身上的凉被,继续用不听使唤的手,试图扯去身上的衣服。正在这时候,身体被强壮有力的手臂镇压住。唐顺儿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 “唐,唐,顺儿,你松手!你给我松手!” “看什么!还不下去打些水来?” 叶文治看着衣衫被汗浸透的知秋,也感到头疼。知秋体性寒凉,即使三伏天,也少有这么流汗的时候。如今看他如此狼狈,有苦难言,连酒醉时,也都紧紧闭着的嘴巴和心房……文治从开始就知道这不会一条好走的路,可若随心所欲半途放弃,将来真相大白的一天,谁又能来守护知秋的安全? 他最初猜到逢春的这步险棋,也觉得太过冒险。可静下心来仔细想,这确实是叶家唯一的生机。文治利用龚放至孝的弱点,秘密软禁了他的母亲,依靠这一点,才暂时让龚放不能轻举妄动。可如果不是皇上缠绵病榻,无心管理朝上事务,这样的牵扯变故,早被皇上洞悉也不一定。 知秋对皇上的心,文治又怎能不了解?若此事只关他的生死,恐怕是早已奋不顾身飞奔到皇上身边。只是此事牵扯太多人命,知秋的性子,也不容许因为一己私欲,让抚养自己长大的叶家承担灭门的风险。所以那夜倾谈之后,他把自己孤单的一颗心,狠狠埋葬,任凭里头如何支离破碎,知秋表面依旧作出若无其事,云淡风清的神态……每次看他努力地集中精神,却因为窗外一丝细微的风,而不自觉地失神的时候,文治便觉得自己离他,是渐渐远了。 接到唐顺儿递过来,清水投洗过的汗巾,文治对他说:“去拿套干爽的衣服,再去弄些醒酒汤来,这里我照顾就好!” 待唐顺儿把准备好的换洗衣服放在床边,转身又出了门,屋子里只剩下文治和知秋两人,顿时安静得如同午夜梦回时,飘缈弥漫过来的遥远岁月。文治凑上去,小心解开知秋的衣衫……不论多么艰难,大哥会陪你走过这一段。他几乎是为了鼓励自己那么想着,只要坚持过去,日后光阴会帮你遗忘。 那天以后,知秋依旧日日纵酒,开始还会挑剔,府里上下得了文治的吩咐,不敢给他找,慢慢从厨房或下人那里弄来的便宜货也不嫌弃,再不行,就遣唐顺儿偷偷混出府去买。最后,文治也没办法,只好任由他去。直到中秋将近,宫里突然一道圣旨传来,皇上召知秋即日进宫! 插播广告 在耽美闲情那里看见有同学发贴质疑,这里顺便也贴一下那里的回贴: 不知道这里有这样的疑问,上来解释一下好了.这件事其实并不复杂,只是因为最近个人很多烦心的事,所以也没心情出好好说明. 并没有投稿.是先前出过我一本书的小编在MSN问过我,我手里还有多少?我说,我手里完全没有存货,都是写点贴点.她就说那以后写的就不要贴了,我们想看看要不要出书. 跟我比较熟的人有的知道,我今年比较倒霉,身体上出了点烦心的事,所以几乎没写什么东西,在连载的也就而已.也并没说一定会出版.现在不贴,主要是我自己写够了...其实也就是比较常见的那种坑而已,跟出版关系不大. 写作是一种需要状态和体力都配合的事,而这两样我现在都没有...所以,追坑的同学们,对不起了.我基本上不愿意留坑,自己也会觉得不得劲儿.有机会一定会填完,网上也一定会贴出全文. 还是很高兴,有人这么喜欢,会因为看不到结局感到愤怒.我一直觉得追看这个的人比较少...看来大家果然在潜水呀!还是要谢谢大家捧场啦^^说不定这次有了动力,呼啦啦地就把剩下的三两万字一鼓作气填完了呢! 也谢谢表示理解的同学们.我不是为了出书而写的作者,我反复强调过,大家有时间回个贴,讨论一下...这种网上的支持对我更有意义.如果你们真那么喜欢,买本书表示支持,我就真得感激涕零了,哈哈! 圣诞节要到了,提前祝大家圣诞快乐^^ ☆☆☆晓渠于2006-12-0304:15:52留言☆☆☆ 17.5 洪煜寝宫果然防守严密,叶知秋到时,出来等候的是冯世渊。近两年,洪煜对他格外器重,宫城乃至京师防卫的大权,都交在他手里。知秋与他不陌生,此人稍嫌木讷,对洪煜却忠心不二,言听计从。他引导知秋走进侧门内,询问身上是否带有利器。冯世渊为人直接,不是通融转圜之人。知秋心知,并不生气,反觉几分安慰,直接让他搜身。 冯世渊果然不客气,说道:“皇上安危为重,多有得罪,叶大人包涵。” 知秋淡笑摇头,表示不介意。其实,这几年,冯世渊平步青云,官衔早在知秋之上,只是在他面前,依旧是不变的一副谦恭模样,已属难得。越过冯世渊的肩膀,知秋看见吴越满匆忙走出来,躬身站在门口,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内室异常安静,似乎连袅袅上升的香火都能要发出声来。知秋的心,在他自己细碎的脚步声里,狂跳不停。洪煜半倚坐在龙榻之上,远远看去,瞧不出细致情况,已经觉得与先前不同。洪煜白日里极少在床上休息,直斥那是懒惰,如今,朗朗白日,若非撑不住,不会寝宫里形单影只。知秋上前几步,隔着距离,跪在吴越满亲自搬上来的蒲团上: “臣叶知秋,恭请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四周一片静寂,没有回音。片刻之后,吴越满可能得到他的示意,在知秋耳边轻声说:“万岁爷让您过去呐!” 知秋没起身,跪着一步步挪过去。这时才听见洪煜跟身边人低声吩咐:“让冯世渊在外头守着。你们都下去吧!” 旁人退了,诺大宫殿,更加显得空旷,知秋低头跪着,没敢抬头。他在洪煜面前向来并不拘谨,规矩上,洪煜对他也不曾强求,即使偶尔失礼,却不曾真正责罚过。此刻不敢抬头直视,全是因为心里的担忧和焦虑。 “今天怎这么守规矩?”洪煜声音衰弱无力,“起来,坐朕身边儿。” 知秋起身,顺着洪煜邀请的手,在他身边坐下,就见洪煜伸手过来,慢慢地托起他的下巴,两双眼眸终于又再重逢。那颗狂跳的心,这会儿总算平静下来,胸腔里顿时空荡荡。洪煜看起来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糟糕,只是眼里透露出一股极端的疲惫,好似强撑着精神。 “还以为你大哥能把你照顾得哪般好,却瘦成这模样?”洪煜说着,捉起知秋一只手,“年纪轻轻,现在正是贴秋膘的时候,你倒是怎么回事,嗯?” 知秋一时难以启齿,黑眸全神贯注盯着洪煜看,相思之情难掩难遮:“皇上精神好,既然已能上朝,可见身体已无大碍。” 洪煜那么苍凉一笑,“上朝那点气力,都是拿药在顶……如今气色,也是药撑出来给人看的!” 知秋脸色变得煞白,握在手里的枯瘦手指,情不自禁抖起来,嘴角颤了颤,勉强扯出一丝笑,“人食五谷杂粮,都有不舒坦的时候,皇上体格好,很快就能恢复。” 洪煜面色难得如此祥和,听他说话,轻笑点头,然后稍作停顿,才继续说道: “前日不小心睡过去,醒来就是三天后,连梦都没做,睡得那叫一个好。”此话听来,难掩英雄气短,悲怆之情,倾然而至,“朕说过不再干扰你的生活,若非不得已,又怎会食言?” 说到这里,似乎无力继续,喘了好半天,刚才还觉得勉强过得去的气色,顿时灰败非常,吓得知秋手足无措,想去喊人,却给洪煜突然伸来的手,紧紧抓住: “没事,一时死不了。” “皇上……”知秋闻言胆颤心寒,突感难以支撑。 洪煜却不以为忤,缓了缓,再说:“万一哪天,朕一睡不醒,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你。趁今天精神尚好,见你一见,有几件事要嘱咐你!你,你要牢记在心。” “皇上……”知秋慌乱地,目光中带着祈求,“不吉利的事不能瞎说!” “你怎么也跟那些俗人一般见识?”洪煜如此说,目中却带笑意,接过知秋递过来的水,喝了几口,眼神冷淡下来,“朕向来自侍身康体健,从未考虑过身后之事,这大半年折腾下来,太医院也无能为力……这就是所谓天意。朕那天长睡中醒来,不禁后怕,若朕就这般没有交代地走了,剩下乱糟糟的一片,可要如何是好?” 洪煜说到这里,虽然知秋没有打断,却自己停顿下来,目光柔和地落在知秋的光洁雪白的额头上,手觉得无力,还是抬起来,慢慢地抚摸上去,接触是冰冰的光滑。他许久没这么看着知秋了,有时候夜里一觉醒来,总觉得他就躺在自己身边,摸过去却总是空空的。这么想着,双手捧住知秋的脸,朝胸前一搂,便将日思夜想的人捧在胸口,知秋今日也是温顺得很,让洪煜顿觉无限宽慰。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好似怕知秋听不懂,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朕,这段时间,很是想你,有时候想的,连骨头都跟着疼!”说着,少说情话的洪煜笑了一下,“太子为人睚眦必报,将来若主江山,必定使尽手段欺负你。你这人又不懂做作,弄得你大哥的人,对你也不和善。朕跟你相处的几年,没给你什么正式官职,朝廷上下,除了你大哥,连个贴心的人也没有……不明不白地跟朕多年,也不懂开口要求,你是连你姐姐半点智慧也不曾继承到啊!” 知秋不说话,洪煜觉得自己的心口,湿了。他极少见知秋哭,这人虽偶而任性,倒也镇定得很,少有哭闹的时候。他伸出手,揩去无声流淌的眼泪,心想,知秋大概猜到自己要交待他的事,之前或许还不确定自己的病况,今日知秋便是会意,才这般哭泣。 在知秋背后温柔安抚,也知两人时日无多,有些话,即便难以出口,也是要说。洪煜向角落里的冯世渊确定无人偷听,才对怀里的人低声嘱咐: “不管朕将帝位传给谁,一番争夺必不可免,你深入简出,凡人问你,便说调养身体,切不要身陷纷争。你大哥身边卧虎藏龙,并不都如文治对你那般真心,你要时时小心,不能轻信他人。还有,你姐姐,华贵妃,你要多加堤防,他日她若得势,未必待你好。洪汐那孩子如今是喜欢你喜欢的紧,可他毕竟年幼,谁又能预知将来?” 知秋泪痕未干,惊异中抬头目视洪煜:“皇上的意思……” “嘘,”洪煜施手势要他噤声,“朕确有此意。钦任顾命大臣也写在遗诏之中。你,你……”洪煜说到此处,胸口如被大石所堵,气不通顺,没命地咳嗽起来。 知秋跪在床上,边为其顺气,边强行忍耐住身体里的气血翻滚,喉咙口一股咸腥,生生咽了下去。折腾好一会儿,洪煜消停了,连忙抓紧时间:“朕赐你一道密旨,只要还是洪家天下,无论将来君主为谁,都不可为难你。”说着从袖中抽出圣旨,放在知秋手中,“此物珍贵,切要小心保存!皇宫现在暗箭难防,你再不要轻易入宫,知秋,今日一别,你要好自为之,朕,再不见你了!” 18.1 冯世渊与知秋出了寝宫,此人眼目虽略显红肿,但已收敛得外人难以察觉。他这几年目睹知秋境遇变化,犹叹自古帝王身边,风起云涌,何人能独善其身?旷阔宫道,他亲自送知秋出宫,自会有叶家人在宫外等候,正当四下无人,知秋忽然回身问他: “我若有书信呈递给皇上,冯大人可否有渠道确保安全?” 冯世渊明白他的意思,承诺道:“公子可叫人直接找我,冯某不会怠慢。” 知秋躬身道谢,再抬身时天旋地转,顿时难以自持,连忙抓住面前冯世渊扶着他的手臂,体内气血澎湃,再也无法控制,一口血喷将出来。眼前漆黑,双耳失聪,最后隐约感到有人捞起他的身体,便陷入一片混沌。 知秋醒来,已在自己卧房,伺候的人见状,忙不迭出门报信,一会工夫文治走进来,在他耳边轻声地问:“醒了?”他点了点头算是应答,继而,不知为何,笑着,扯着沙哑的喉咙说:“我饿了。”文治吩咐下人去准备,明白他这笑无非是为了安慰自己,他在床边坐下,将知秋的手握在手里,没说话。吃过东西,脸上稍微有了血色,知秋忽然说:“大哥,以后知秋不会让你再操心了。” 洪煜寝宫,入夜只上平日一半的灯。冯世渊在他床前,两人说话声细碎低迷,外人难以探听。知秋吐血的事,冯世渊没和洪煜说,既然他在皇上面前死命撑着,肯定也不想皇上为他担心,于是才隐瞒下来。不料,洪煜对知秋的脾气似乎早就摸透,嘱咐他说: “派个御医过去看看,这人长大,能藏心思了。在朕面前的平静怕都是装的,回去大病一场是难免。” 冯世渊不禁愣住,假装若无其事地回答:“臣这就去办。” “朕还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洪煜说到这里没继续,冯世渊会意地凑耳朵上去,洪煜才慢慢地说,“朕,不想留她了。” 冯世渊自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哪个。 这日下午,知秋已能下地,坐在床前读书,心里又在打算,正走着神,唐顺儿进来了,把药碗放在他面前时,小声对他说:“影子来了。”知秋挑眉示意,他知道一个地方,影子既来,就一定会造访。自那日病着回来,大哥已经不怎么限制他出入,今日天气难得的好,出门并不难。他仰头喝了药,收拾一下,没带唐顺儿,独个儿出去了。 影子果然在,见到知秋似有惊讶,刚要跪下请安,被知秋拦住:“免了吧!知秋今日有事相求。” “不敢,公子有事吩咐就是!” “此事非同小可,吩咐怕是不行。”知秋似有备而来,“我,不似大哥对你有恩,也不似姐姐对你有情。可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 影子心里已有数,连忙阻止:“公子莫要为难于我,这事影子可万死,绝不会背叛。” “我求的不是解药。”知秋黑眸闪烁,深不可测。 “公子你……” “没错,”知秋点了点头,“我要的是,毒药。” 影子“扑通”跪在地:“万万不可!” 知秋低头看他,脸上柔和如雨后新晴,他转身,负手迎风而立,娓娓道来:“我知道,我娘死的时候,只有你在她身边。她明明知道那样会死,依旧义无反顾,为父亲死,是她的心愿。影子,你可知我为何想到在这里找你?”这里是他当年和姐姐下棋的亭子,他一生中,只有那个短暂的春天,得以借对弈和姐姐相处。“我能了解你对她用情之深,也希望你知我心,助我完成夙愿。” 第十八章 冯世渊与知秋出了寝宫,此人眼目虽略显红肿,但已收敛得外人难以察觉。他这几年目睹知秋境遇变化,犹叹自古帝王身边,风起云涌,何人能独善其身?旷阔宫道,他亲自送知秋出宫,自会有叶家人在宫外等候,正当四下无人,知秋忽然回身问他: “我若有书信呈递给皇上,冯大人可否有渠道确保安全?” 冯世渊明白他的意思,承诺道:“公子可叫人直接找我,冯某不会怠慢。” 知秋躬身道谢,再抬身时天旋地转,顿时难以自持,连忙抓住面前冯世渊扶着他的手臂,体内气血澎湃,再也无法控制,一口血喷将出来。眼前漆黑,双耳失聪,最后隐约感到有人捞起他的身体,便陷入一片混沌。 知秋醒来,已在自己卧房,伺候的人见状,忙不迭出门报信,一会工夫文治走进来,在他耳边轻声地问:“醒了?”他点了点头算是应答,继而,不知为何,笑着,扯着沙哑的喉咙说:“我饿了。”文治吩咐下人去准备,明白他这笑无非是为了安慰自己,他在床边坐下,将知秋的手握在手里,没说话。吃过东西,脸上稍微有了血色,知秋忽然说:“大哥,以后知秋不会让你再操心了。” 洪煜寝宫,入夜只上平日一半的灯。冯世渊在他床前,两人说话声细碎低迷,外人难以探听。知秋吐血的事,冯世渊没和洪煜说,既然他在皇上面前死命撑着,肯定也不想皇上为他担心,于是才隐瞒下来。不料,洪煜对知秋的脾气似乎早就摸透,嘱咐他说: “派个御医过去看看,这人长大,能藏心思了。在朕面前的平静怕都是装的,回去大病一场是难免。” 冯世渊不禁愣住,假装若无其事地回答:“臣这就去办。” “朕还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洪煜说到这里没继续,冯世渊会意地凑耳朵上去,洪煜才慢慢地说,“朕,不想留她了。” 冯世渊自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哪个。 这日下午,知秋已能下地,坐在床前读书,心里又在打算,正走着神,唐顺儿进来了,把药碗放在他面前时,小声对他说:“影子来了。”知秋挑眉示意,他知道一个地方,影子既来,就一定会造访。自那日病着回来,大哥已经不怎么限制他出入,今日天气难得的好,出门并不难。他仰头喝了药,收拾一下,没带唐顺儿,独个儿出去了。 影子果然在,见到知秋似有惊讶,刚要跪下请安,被知秋拦住:“免了吧!知秋今日有事相求。” “不敢,公子有事吩咐就是!” “此事非同小可,吩咐怕是不行。”知秋似有备而来,“我,不似大哥对你有恩,也不似姐姐对你有情。可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 影子心里已有数,连忙阻止:“公子莫要为难于我,这事影子可万死,绝不会背叛。” “我求的不是解药。”知秋黑眸闪烁,深不可测。 “公子……” “没错,”知秋点了点头,“我要的是,毒药。” 影子“扑通”跪在地:“万万不可!” 知秋低头看他,脸上柔和如雨后新晴,他转身,负手迎风而立,娓娓道来:“我知道,我娘死的时候,只有你在她身边。她明明知道那样会死,依旧义无反顾,为父亲死,是她的心愿。影子,你可知我为何想到在这里找你?”这里是他当年和姐姐下棋的亭子,他一生中,只有那个短暂的春天,得以借对弈和姐姐相处。“我能了解你对她用情之深,也希望你知我心,助我完成夙愿。” “公子如此说,又把将军放在何处?他被迫走了这一步棋,也是为了公子安危,口眼相传,只怕知道公子身世的人会越来越多,想一一灭口已不可能,唯一捷径,就是如此。皇上如今也极有可能是缓兵之计……”影子说到此停了口,他想以三公子的天资,自会明白这其中道理。 知秋确实想过。即使洪煜把帝位传给太子,他料定叶家会造反,给洪汐又不一样。说到底,这么一着棋,确保了江山姓洪,至于传给谁又有什么重要?何况,洪煜确实喜欢洪汐更多。为人君者,行君之事,他又何错之有? “影子,这个忙你帮是不帮?” “恕难从命!” 知秋长叹一声:“原来你心里,真的只关心姐姐一人的死活。” “公子宁可独留将军伤心余生,又何尝不是?” 知秋无奈苦笑:“兄弟相恋,违悖伦常,若传出去,大哥又如何服众臣,威三军?况且,他的心里装的是谁,只怕你我都清楚。” “将军为公子如此付出,竟换来这番置疑,影子替将军不值。” “确实不值得,只是,大哥与我之间的恩怨,也不容外人置喙,你过来两步,我有话与你说,”知秋面沉如水,见影子探过身来,于是在他耳边说,“若皇上驾崩,陪葬的人选,唯姐姐一人!” 影子惊得倒退,不可置信。知秋长叹一声:“他既下定主意立洪汐为太子,就不会留姐姐,这其中道理,还用我明说?” 有前朝史例为证,洪煜走的,不过是他父皇当年走过的棋。 “此为秘旨,皇上驾崩前不会有人知晓,你若许我,我便用那道密旨换取毒药,可好?” 知秋知道影子为人,料定他不会看姐姐陪葬,但他自幼对大哥和姐姐无上忠诚,从未萌生过半点背叛之心,如今这般逼迫他,知秋于心不忍,他淡然地说:“我去意已决,即便你不帮我,皇上驾崩以后,我也不会独留,我只是想走得毫无痕迹,免得大哥伤心。” “花事了”是前朝名医霍争研制出的毒药,它状如清水,无色无味,中毒的人,渐渐衰弱致死,别无可疑症状。霍争死于非命,毒药解药的配方,双双失传。知秋也不过从先生那里听说过一半次,只是他记忆向来惊人,闻之不忘。青瓷杯里,是上好的杭菊,“花事了”入水,依旧是色香俱佳。知秋闭目深深嗅入茶香,面颊上渐渐绽露微笑,仰首,一饮而尽。 叶文治忙得j□j乏术,当他注意到知秋的异样,已是半月多以后。知秋这段日子是太安静了!虽然文治一直希望他不要理睬外面的纷扰,安心在家中将养身子就好,当知秋真的遵循他的意愿,乖乖顺从,象是回到小时候一样,他心中却没了底。 这日他叫人把唐顺儿召过来问话。唐顺儿向来惧怕他,进了门连头也不敢抬,问他话,答得倒是流利,如同早就背得烂熟于心一样,直到问到知秋的身体,他似乎有点犹豫。 “三公子的身子近来倒是一般,似乎总是疲累得很,晨间偶尔打坐,连一柱香的功夫也坐不住。” “哦?”文治难免紧张,接着问他:“食欲可好?” “食欲倒是可以!今天还要了爱吃的点心,精神也不错,可能上次大病未痊愈,一直虚着吧!” 文治总觉纳闷,知秋近来举止让他无缘由地放不下心,他起身踱步到窗前,寻思片刻,对唐顺儿说:“你对你家公子衷心不二,凡事为他袒护隐瞒,我不怪你。但涉及到他身体,你最好不要拖沓,万一有什么不妥,要早早过来禀报,若耽误了,你这一条命,死多少次也不够赔偿,你将这话记住!” 叶文治向来不苟言笑,属下对他颇多敬畏,如今冷下脸,更是让人脊背发寒,唐顺儿连忙应了:“奴才知道,不敢怠慢。” 其实,知秋的衰弱,唐顺儿并不知情,他也有些糊涂的,明明前段日子将养得好好的,连大夫来把脉,都说在好转,怎么近日来又落得如此疲惫?晚上睡得挺沉,有时候外头阴着天,还会在下午眯上一觉。按理说,三公子以前都没休息得这么好过呢! 晚上用过晚饭,将单要的点心都吃了,其他的却没动一口。唐顺儿见下人将桌子收拾干净,就把补药递上来。知秋心情不错,接了药,问他外头天气如何,他想去院子里坐一会儿。 “露水重呢,公子,还是别去了吧,省得受凉!” 若是以往,公子任性上来,是肯定执意要去的,今晚似乎乖巧了,也不与他争执,只说:“那你去开窗,我在窗边坐一会儿就好。” 唐顺儿收了空药碗,将靠花园的窗子推开了,满月如潮,正从东方升起,越过黑瓦屋檐,光芒里尚带一股淡黄的暖意。知秋静静坐了一会儿,前尘往事来了又去,脑海里只剩一片记忆的狼籍,不尽苦笑出来。 “你把我的琴拿来!” 他幼习音律,却极少弄玩,今夜兴致来得突然,合掌放在空弦上,微微偏着头,似是想起什么……渐渐眼里空蒙浩淼,掌上提,指屈起,轻轻拨了两下,寂静夜色里,铮铮之声如花开般弥漫……嘴角缓慢地扬起,那是熟悉的,需要搭月色,配薄酒的,一曲“桂花赋”。千里月明如海,万丈红尘似梦,二十四桥,八千里路……岁月将离逝,往事才入怀。十指如飞,人却忘形沉湎入,无穷无尽的陈旧情怀。 知秋甚至没有意识到箫声何时融入,一切那么自然而然,恍惚象回到多年前,山上幽居的日子,箫琴齐鸣,笑看飞鸟匆匆,松风阵阵……当他一曲终了,文治站在他身后,那一管箫才缓慢地放在琴弦之上。 知秋虽未饮酒,薄醉之意却有了。大哥温热的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头,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略带粗糙,永远温暖如初的掌心。若是以往,每奏完一曲,他会扯着大哥的袖子,一遍地问:“大哥,我弹得好不好?好不好?” “知秋弹得很好,没人比你弹得更好!” “大哥喜欢才叫好!大哥你喜欢吗?” “喜欢,大哥很喜欢!” 那笑声似乎还听的到,当年那伶俐的小人儿,却再寻不到。文治没有叹息,只见知秋缓缓地捉住搭在肩头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如水,声音更是,去如朝露,似乎不仔细听,就要淹没在树梢草丛间穿梭而过的风声里。 “你对他的愧疚之心,用苦苦救下我,偿还了,我如今走一遭,拖欠你的,又要如何偿还?大哥,先欠着吧,好不好?” 第二日,果然还是受了凉。唐顺儿听着知秋压抑的咳嗽,心肝都跟着抖,也不禁纳闷,明明昨晚睡前喝了暖身的姜茶,怎还能病成这样?三公子的身体还真不如从前了! 知秋不让他往外说:“又不是什么大病,何必兴师动众。给他们知道,你又要挨骂!”久病成良医,知秋简单写了个治风寒的方子,用的都是常用的几味药材,“等下你混出去,随便找家药方抓来就好。” 文治听说这事,并没生气,他本也以为就是一般风寒,知秋这些年看过的都是医术了得的大夫,如今也算个半截儿大夫,寻常虚寒杂症,他自己写的方怕是要比一般大夫还要奏效。两天后,他才派了相熟的大夫过去诊脉,也说是虚症,注意调养就好。不料,还不到掌灯时分,有人慌张过来报信,说知秋腹痛,差点要昏过去!叶文治刚从外头回来,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匆匆赶奔过去。 知秋的腹痛顽症,是遗传自他的父亲。当年公子确有此病,发作起来疼得满床翻滚,看了不知道多少大夫,吃了多少仙药,也不能根治。文治一直担心,果不其然,知秋第一次腹痛发作,是八岁的时候,病症与他父亲几乎如出一辙,之后几乎每年都逃不过一两次。好在几年后,文治西征的时候,结识一位塞外行医的侠士,并给知秋配了一方药剂,吃过以后腹痛再没犯过。事隔十年,今日怎的无端又发作了? 到了知秋的卧房,正看见六神无主的唐顺儿,说知秋蜷在床上,谁也不让接近,文治往屋里走,匆忙问了几句,心里断定是旧疾复发。他将唐顺儿打发了,来到知秋床前,不由分说,搬过他的身子。知秋先是用手推着抗拒,见来人是他,绷得不那么紧张,哆嗦着埋进他怀里,疼得面无人色。 “别,别走,别,别扔下我……”知秋紧紧抓着文治,手指抠进肉里,说话已是前言不搭后语,双目微张,神智迷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儿的,知秋,很快就好了,别怕。” “大哥?大哥……” 知秋似乎努力集中精神,看他的眼睛却是越发涣散,两片嘴唇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文治宁愿象他小时候那样,咬着自己痛哭:“大哥,痛,知秋好痛,知秋不要痛了!”,也不想他象现在忍得这么辛苦。 “大哥在,大哥帮你,知秋别怕。” 说着依旧紧搂着他,一边伸手到床头的柜盒,先生平日行针用的银针放在那里头。他朝下拨了拨知秋的领子,袒露出洁白的颈项,犹豫片刻,终还是狠下心,冲着穴位扎下去。知秋似乎挣了两下,身子就瘫软在怀里,昏迷前,长长地吐了口气。 放平知秋的身体,文治吩咐唐顺儿进来,给他换身干爽的衣裳,身上那套早给冷汗打透。进门时让随从去取的药丸已经拿过来,这药有些稀奇,要用新鲜的人血做药引,文治进了旁边的暖阁,四下无人,取了随身的匕首,在左手腕上一抹,血“哗哗”地流进瓷碗。接近多半碗的时候,他挪开手腕,力道用大了,伤口有点深,一时停不下来,他上了些金创药,紧紧包扎了,放回袖子,藏住了伤口。 用汤匙搅了搅,感觉药丸完全融化了,文治端回知秋的卧房,当时只有唐顺在,见那碗血红的东西吓了一跳,却被文治厉声一句“嘴闭严,莫要四处张扬。”管是什么惊讶,都严实堵在喉咙口。 文治小心抬起知秋的身子,想了各种法子,好不容易掰开他的嘴,唐顺这才一口口将那血红的药灌下去。文治不放心,又让他去弄些糖水来,趁着知秋还未清醒,灌了几口,去去嘴里的腥气。直到听见沉睡的人呼吸声渐渐平稳了,一颗心才落回原地,此时才深觉阵阵疲倦席卷而来。 他合衣躺在知秋身边,睡得并不踏实,有意无意地,大夫的话盘旋在耳边,“虚症,郁气窜流,原本羸弱的,容易旧症复发。”这一切皆源于郁气?文治翻了个身,面对着此时睡得无辜的知秋,联想起他这些日子来病患不断的状况,直到腹痛的顽症……只是郁气? 知秋隔日醒来,如同被剥了一层皮,他这才想起“花事了”对常人体质可逐渐损磨,而自己颇多病症,这毒气见缝就钻,恐怕先前生的病,吃的苦,都要重新来一次,才要得了自己的命呢!大哥次次如此强力挽留和救治,只怕拖的时间长,吃得苦也就多……如此想着,难免叹气,大哥他恐怕是要瞧出此中弥端,到时候如何应对是好? 辗转反侧中,唐顺走了进来,知秋忙问他昨日自己神智混乱时是否有胡言乱语。唐顺摇了摇头,老实地说:“将军把人都赶得老远,不让靠近,您说了什么,奴才也不得知。” 知秋凝神想了想,大哥向来运筹帷幄,这次恐怕是瞒不了他多久……刚想到这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你们昨晚喂我吃了什么?这一股子腥味。” “哦,”唐顺低眉说,“治您腹痛的药,将军亲自熬的。” 知秋要了水漱口,之后靠着枕头歇着,心里一直不平静。傍晚时分,唐顺正伺候他吃晚饭,刚用完,叶文治大步走进来,瞥见托盘里半空的碗盘,意外地没有再劝食,只把唐顺打发了。目睹着文治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知秋情不自禁咬着嘴,却不发一言。 “你是想自己说,还是让我去问影子。” 知秋心里大震,他没想到只这一次发作,就被识破,既自责之前想得不周到,又深陷这艰难境地,承认也不是,搪塞也不是。 “沉默就是承认,对不对?”文治严肃的脸,肌肉微微抽搐,瞳孔随之紧缩,万刃穿心,不过尔尔。 知秋紧紧攥着被子,这事来得突然,他一时也想不出对策,心里突突跳得慌张。自幼溺爱于他,每每他犯了错,也从不忍心责备,反倒怕他内疚,向来他一做出如此紧张的姿态,文治就忍不住软语安慰,唯怕他受了惊吓。指掌相执,加倍呵护的宝贝,如今竟绝然弃自己于不顾!文治心里早就防备,怕知秋想不开,可他万万没想到,知秋用的是这法子,逼着自己就范!胸臆间奔腾着滚烫的激动,文治狠狠攥着双拳,浑身渡着力,僵持半天,却只说了句: “你,让人好生失望!我算是看错了你!” 知秋抬头,见文治怒气冲冲地离去,一把扯下门上挂的厚重的棉布帘子,放进一股苍凉遒劲的风,冻得他浑身一抖。“大哥!”知秋喊了声,文治去的决然,头也没回。 两天过去,知秋食无知味,夜不能寐,唐顺儿说外头的门锁了,竟是门也出不去,更别说打听,知秋慌了,只怕自己将大哥逼得太紧……难道自己这一步,真的走错了不曾?正惴惴不安,束手无策的时候,文治过来了。 脸阴沉得吓人,唐顺儿见了,直觉告诉他,今日将军会对公子不利,不由自主地,他站在知秋床前,竟是滋生了护着公子的心思。不料,文治立刻低喝一声“下去”,让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知秋扯着他,冲他使眼色,让他先离开。 “公子……”唐顺陪知秋在将军府住了这么久,第一次不放心,留下公子单独面对将军。 “有事我叫你!”知秋小声说,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唐顺一出门,就被护院押到门外,他这才发现院子里一个外人都没有,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不知公子做了什么事,惹得将军如此火冒三丈!这时候,皇上也病着,公子在京城,似乎也没什么其他人可求助!唐顺没主意了。 叶文治先回身关了门,放下沉重的门帘子,再走回床前,手里多了样东西,一颗小小的药丸,送到知秋嘴边,不容商量地说:“吃下去!” 知秋的身体几乎一跳,象躲避瘟疫样地,歪脸躲开那颗药丸,眼睛里开始流露恐惧之色。文治的手坚定地换了角度,依旧停留在他嘴边:“你别逼我动手!吃了它!” 这会儿知秋的脑袋也不好用了,他缩身往床里躲,恐惧带给他莫名其妙的愤怒:“不吃!我不会吃的!拿开!” 文治伸手捉住他的肩膀,他登时象失去理智一般挣扎起来,推搡着往床边爬,想往外跑。就算是平日里他身子好的时候,也不是文治对手,何况如今病得七荤八素?文治伸臂环住他的腰,一把拎回床上,脸上唳气渐重,镇压着知秋挣扎的身子,腾出手捏着他的嘴,逼迫他张开。知秋也不知哪里来的执拗,死命咬着牙,不肯就范。 若是平时,文治哪舍得下这么重的手,他知道知秋嘴里必是流血了,却又不肯放松。两人离得这么近,知秋闻见他身上的酒气,还有那双血红的愤怒绝望的眸子……他知道今日是避不过,正想着,颚骨一疼,嘴再也闭不住,他完全被文治制个死,动也不能动,连吞咽都无法控制,他感觉塞进嘴里的小巧的药丸,顺了喉咙滑下去,心生无助,双眼迅速湿润了。 文治见他吞了解药,立刻放松双手,竟象是不想再碰他一样退了两步。知秋如获大释,趴在床边,咳嗽着,吐着血水,顺便大口大口地喘气,文治手劲极大,刚才差点掐的他窒息。 “他其实并不知情,前段时间召你进宫,又许你秘旨,保你太平,不过是借你巩固洪氏江山!他立遗诏传位洪汐,并非怕太子将来为难于你,而是握住他唯一的筹码,确保江山姓洪!他只有稳住你,来制约我对洪汐的武力威胁,因为他看穿了我无法辜负你的心!这一切,你若蒙在鼓里,我也不怪你,可你明明看得比谁都明白,却还如此施压于我!知秋,我就算亏欠你父亲良多,可好歹我从虎口里将你救出来,养育你多年,你如今作为,让我情何以堪!?” 知秋明白,若不是仗着醉意,若不是愤怒冲昏了大哥的头脑,他永世也不会如此直白地与自己摊牌。他以为,自己这么做,不过是逼迫他交出解药,那样的结果,他便是为了洪煜一人,背叛叶家上下,放弃大哥。 “大哥多虑了,知秋赴死之心已决,救了这一次,未必就救的了下一次。”知秋苦笑,胸中之气还未顺过来:“大哥,你,放我走吧!” 文治早就知道,知秋对洪煜的用情超过自己,他本来可以视他如兄弟,呵护他,宠爱他,助他一生平坦顺遂。可心有贪念,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早分不清,牵扯他心怀魂魄的,是多年前的那个缥缈模糊的影子,还是眼前这冰雪般动人的知秋! 烈性酒精的力道,让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他只觉的自己的心意都白费了,知秋宁可与洪煜共死,也不愿与自己同活!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多年前,他选择了暴虐的太子,离我而去;如今,你又再做出相同的选择?你们父子,究竟视我如何物? 文治感受心中的洪水野兽出了闸门,再也无法自控,甩手就狠狠给了知秋一个耳光。知秋错愕之中,看见大哥扑将过来,重重压在他身上,劈手撕开他的衣裳……狂乱如兽,竟没半分大哥的模样了!知秋只觉得心口给大石死死地压着,他直楞楞地看着文治几乎错乱地剥去他的衣服,张不开口,说不出话,脑海里火烧火燎的茫茫无际,嘴里突然一阵咸腥,在文治扯下他裤子的瞬间,昏了过去。 知秋醒在一个堪称陌生的房间,待他的神智感觉归了位,才辨认出,这是洪煜几年前赏他的院子,他嫌孤单,只过来住过几次。这会儿外头半明不暗,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他也没试着起身,心里清楚,那根本不可能。身上的毒虽然解了,却破败得没一处不疼不累,昏迷前的情景渐渐入怀,更是羞愧难当,脑子象是被搅得混了,头痛欲裂,难以思考。 门“吱扭”一声开了,知秋听得出那是唐顺儿的脚步。在床前停了,放下手里的水盆,见他睁着眼,轻声说:“公子,您醒啦?” “外头,什么时辰?” “酉时了,公子,您身上好过点没有?” 唐顺将手巾浸湿,知秋发热,流不少汗,这好歹退了热,也不敢让他沐浴,怕再受凉。 “嗯,好多了,你去弄些吃的来,我饿得慌。” 这实在太不象公子说的话,公子就算没病的时候,也是要劝着吃的人,如今云淡风轻的模样,怎么看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唐顺手里托着手巾,楞在床前,突然觉得心里堵得太难受,“扑通”跪在地上,匍匐着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知秋想伸手拉他一把,动也动不了,够也够不到,索性作罢,说道:“你要哭也起来哭,跪在那儿不累吗?” 唐顺跪爬到知秋身边,抱着他恸哭失声:“公子,你为什么要这样?怎么,怎么不问,我们为何住在这里?将军为什么这般绝情?公子啊!你哭出来吧!公子……公子……将军为什么那么对你?” 知秋自是知道,这些时日,唐顺贴身照顾他,身上那处的伤,断是瞒不过他。外人看来,这定是荒谬至极,兄弟乱伦后,又被大哥逐出家门。若不是这些年跟着自己,唐顺怕也要把自己当妖孽看。 知秋抚摸着唐顺哭得乱颤的肩膀,唐顺的眼泪流得汹涌,自己的双眼却干涩得很,竟是一颗眼泪也挤不出。乌云罩顶,眼前身后,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是还债,唐顺,要还到债清的时候。” 两天后,大哥的亲信鲁远峰带着几车的物品,到了知秋的小院。唐顺说,先前就是他送他们过来的,大哥从那天之后再没露过面。鲁远峰离去之前,到了知秋卧室,对他说: “送来的是三公子留在将军府上的东西,若有遗漏,派人过去拿便是。日后缺少什么,可以直接和将军府的管家说,将军定不会亏待于您。三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大哥,他可有话留给我?” “将军让属下带给三公子四个字,好,自,为,之。”鲁远峰说完,抬头目视靠坐在床上的知秋,脸上似看不出什么,“鲁某告辞,您可有话要带回?” 知秋似想了想,平静地说:“谢谢大哥,要大哥……多保重吧!” 好自为之,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文治对知秋传过的唯一的话。之后三年多,一千个昼夜更替,日出日落,文治再没正面看过知秋,也未曾与他好好说过半个字。 个多月过去,知秋勉强能下地的那天,外头下起小雪。他早前就嘱咐唐顺多注意宫里的消息。这院子洪煜赏他有段时间,但他很少过来住,留的也就是几个看院的,想当时大哥命人将自己搬过来,也是匆忙,并没仔细请过人,大部分的他都不认识,因此更加依赖唐顺。 过了晌,唐顺从外头回来,进屋就关了门,匆匆地走到他跟前,在他耳边说:“万岁爷身体好不少,据说过两天要上朝了呢!” 暮霭沉沉,楚天辽阔,知秋的心迷失在铺天盖地的一片冰雪之中,竟然已是无法喜悦。他便觉得自己似乎在大哥发疯的那个夜晚,丢失了些什么,再也拾不回来。 天冷以后,知秋几乎日日缠绵病榻,虽不致命,也恹恹无神,竟日也不说两句话。唐顺儿急在心里,却无可奈何,他在这院子里混得并不如意。无论在宫里,还是在将军府,知秋都是极受重视的人,因此唐顺儿办什么事,总有人通融帮助。这不大的院落,却唐顺儿碰了不少钉子。 知秋在朝廷上官位不高,俸禄微薄,根本供养不起这里的奴才。皇上赏下来的,自有宫里来支付;后来叶文治找过来的,由将军府负担。这不靠主子吃饭的奴才,对主子自然就不那么上心。尤其如今皇上大病初愈,文治对知秋又不咸不淡,更是没人把知秋当回事。 有时让他们找个大夫,能磨蹭半天,唐顺儿气到,骂了他们两句,他们还大言不惭地反驳,说这院大小事务支出,要先经过将军府同意,那头没准,是任谁也不敢办的。这种事唐顺儿不敢和知秋说,只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皇上早些痊愈,好把公子接回宫里。 终于在唐顺儿听说皇上龙体开始好转的小半个月后,一辆貌似普通的轿子停在知秋家中的侧门处。可随行来的人,却非一般人,他是禁宫侍卫总管,冯世渊头等亲信。 “公子,公子,万岁爷来接您了!” 知秋见唐顺儿从外头匆忙跑进来,一付欣喜若狂的模样。唐顺儿的欢喜,并没有感染到知秋,他低着头,似乎还叹了气,并没有立刻回应。 “公子,”唐顺儿试探地问他,“您不高兴?” 知秋抬头,冲他淡淡笑了笑,说:“帮我更衣吧!” 宫门处换了辆华丽的轿子,初冬的太阳正从宫墙上懒洋洋地洒下来,知秋悄悄掀起窗帘,唐顺儿小跑地跟着轿子,见他掀帘,憨厚一笑……两旁依旧无边无际的红色宫墙。知秋忽然想起初次进宫那天,钟卫在宫门那里挨骂。他的轿子也是如此飞快地经过,当时的他,心里一片坦荡和好奇……屈指算来,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 轿子停在南书房的门外,知秋走出来,看见御书房总管郎忠等在跟前,哈腰和他请安:“公子,万岁爷在里头等您半天了!” 书房里燃着檀香,洪煜歪在炕上看奏章,外头的动静早给他尽收,知秋迈进门,他炯炯双眼已经堆满笑意,迎接着知秋冷冽的身影。知秋稍作停留,便信步走上前,面前这人照比上次见面,精神很多,虽仍显清癯,那股洪煜惯常的气势已经恢复大半。知秋几乎贪婪地盯着洪煜看,忘记了彼此间致命的症结。 “叶知秋,你让朕想得好辛苦!” 话语间,洪煜将知秋紧紧搂进怀里,而这一次,知秋意外地没有挣扎,相反,他用力环住洪煜,唯有亲密无间地和他拥抱在一起,才能确认这一切并非梦回的幻想。只是本应该洋溢心间的喜悦,此刻被一股难言的愁苦幽幽地霸占着,知秋在洪煜的怀里,竟是丝毫笑容也挤不出来。那短暂的刹那,叶知秋已经明白,自己这是迈出粉身碎骨的第一步。 19.1 这一年半载来,日子最难过的,莫过于叶逢春了。洪煜和叶文治各自封闭,什么消息都探不出来,她唯有倚靠影子的有限情报,偷偷地猜测,眼瞅着这形势从有利到不利,却又束手无策。 皇上龙体突然好转,自然是大哥动的手脚,而能让大哥插手的唯一原因,必在知秋身上,定是他使了什么手段,迫着大哥改变了主意。叶逢春千算万算,却没算出大哥如此情根深重,竟为了知秋而放弃大局。 如今,知秋重新回宫有快一个月了,却不曾到自己这里来看过,这于公于私都是不合情理的。在逢春看来,知秋对这次的事情,心里肯定是有数的,才会忽然对自己如此戒备森严。他如今不是那十七八的孩子,骗着哄着都不容易,可知秋有个缺点,他心软,只要自己在适当的时候示弱,他总是不会看自己死的。 想到这里,逢春便让下面的人去安排,既然知秋不主动来找自己,她将关心送上门去,也未必不可的。不料,去安排的奴才回来,却说,三公子从进宫来就一直病着,谁也不见呢! 这生病一说,逢春是知道的,前段时间风云变幻,知秋心向皇上,在外头被大哥软禁着,自然是要急火攻心。如今这一进宫,听说两人当夜便睡上床了,那破烂身子一折腾,病他也是活该。 可自己好歹也是个皇后,明着给他拒绝了,面子上总是挂不住。逢春忽又担忧起来,莫非皇上已经都知道,知秋这是给自己暗示呢?若是如此,皇上恐怕也不会留自己的命了……叶逢春本就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便着人去将于海叫来。 于海以前是在逢春那里做事的,后来也是逢春的主意送他去知秋那里当差,因此,无论如何,他是得帮忙的。可他不能明着来,这三公子虽然性格温和,甚好说话,但若忤逆了他,也不是好商量的人,尤其这次回来,万岁爷那是把他捧在手心里,百依百顺地宠着。于是,他和逢春约了在御花园的某处等,三公子面圣回来,必定要经过那里,安排次“巧遇”便是了。 果然那日,天气尚好,叶逢春按照于海先前说过的,在御花园里,正碰上从御书房归来的知秋。知秋微微楞了一下,连忙过来请安,却被逢春一把拉住了。 “你病成这样,不在屋里躺着,倒是出来四处走个什么?” “皇上叫我去,说有事情嘱咐,结果下棋罢了。姐姐这是……” “出来走走,”逢春笑着说,“不过见了你,倒想起来,我和你真有一段日子没聊过,有空到我宫里坐坐,我让御膳房准备些你爱吃的,帮你补补。” “我身子还好,劳烦姐姐挂念。” “正好过两天要接汐儿过来,你也来凑凑热闹?他想你想得紧,见天儿地叨念你!” “哦,也是,汐儿如今长高不少吧?”知秋说着,面不改色地柔声道:“不过汐儿那脾气,知秋要想和姐姐安静的叙叙旧,看来也是难了。” 逢春便明白这其中的意思,笑着说,“你训训他,那孩子只有你才说得听。” 知秋见逢春渐渐走远了,无奈地对身后的于海说:“你还打算跟我装糊涂呐?” 于海连忙跪下来,“三公子,奴才也难做,这是。” “你起来吧!”知秋叹气道,“我又没说你,跪个什么劲儿啊?” 这深墙里,重重叠叠的关坎儿,纵横捭阖的关系,自身难保的人,还哪里管得上别人如何对待自己?横竖都是一个死,迟早而已。想到这儿,知秋难免一阵心灰,脚下软绵绵地无力,身子晃了晃,竟是要站不住似的,幸亏唐顺儿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一路背着回到他的院子。 洪煜下午在书房就听说知秋身子又不舒坦,本要赶过来,又觉得上午刚刚见过,如今这么奔过去,被人知道也不好。知秋本就被一帮大臣看在眼里,怀恨在心。如今上折子劝他切勿对知秋宠溺过分,以免知秋恃宠生骄的人,也是络绎不绝的,似乎连叶文治对知秋都颇多鄙视,竟是话也不说了。 于是,压抑着心里的挂念,批了一下午的折子,见外头天黑下来,却再也坐不住,匆匆朝知秋这里赶来,一进门就看见唐顺儿哭丧着脸。 “你家公子呢?” “公子下午吃了药,这会儿正睡着呢!” 这时间还睡,晚上可要如何安寝?洪煜抬脚进了屋,屋里暖烘烘的,床上委顿的人果然还闭着眼。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坐在床边,安静地端详着,本想叫醒他,如今却又不舍得了。 知秋眼皮动着,终是忍不住,笑着睁开眼:“您一进院儿,我就知道了。” 洪煜见他假寐,将自己冰凉的手送过去,围住他的脸:“哟,朕不知道,三公子你还长了顺风耳呢!” 知秋给他冰得受不住,朝床里缩进去,拍了拍身边儿:“您坐归坐,别祸害我。冷着呢!” 洪煜凑上前,掀被子躺进去,搂住他的身体:“你怎的又闹得不舒坦?朕前些日子给你的补药可有按时吃呢?” “吃着呢,吃得我都快吐了。” “吐了也要吃,你呀……”洪煜语重心长,又暗怀不舍地说,“朕都问过唐顺儿了,朕大病期间,你重病在床,却不肯医,你怎的那么不爱惜自己呢?” 知秋佯做不知,低头无话。 洪煜继续说:“你对朕的心思,朕都明白,从今以后,朕会好好待你。可是,你知道吗?”洪煜勾起知秋的下巴,仔细地端详着那深如沧海的双眸,“知秋,朕觉得你变了。” 19.2 知秋露出苦笑:“变在哪里?” “以前,朕若碰你,做些亲密举动,你吓得远远的,如今倒是不躲着朕了。朕心里虽高兴,可又觉得你不是那么喜悦……朕看不透你了,知秋。” 洪煜隐隐听见知秋似乎叹了气,怀里的身体有了点诱人的温度。外头掌了灯,院子里光亮一片,洪煜凑近知秋,在他颈间温柔地吐气:“别藏着掖着,你和朕说说心里话。” 这不是洪煜第一次如此要求,他总是希望知秋能和他掏心掏肺的,尽管他自己也明白这样做很多难处。而如今这局面,更是不可能,知秋也不知自己是如何陷入进退两难,怎么走怎么错的地步。突地一股冲动,象急流涌出山涧,他说:“什么都不去想,只盼望,全心全意,好好喜欢一场。” 洪煜却给这突如起来的坦白震得目瞪口呆。半晌,他伸手揽住知秋,扣进怀里,用那恨不得揉碎的力道抱着他,心里想,“知秋啊,你若不姓叶该多好啊!”如此寻思,顿觉两眼发酸,一行泪,笔直地垂下来,落在知秋柔软的黑发之中。 知秋去探望逢春那一天,赶巧是十五。如今她贵为后宫之主,排场比先前更有过之。想这上午,后宫嫔妃总要来给她请安,才等到午后过去,结果还是有三两过来献媚的女人,围着她唧唧喳喳地阿谀逢迎。 见知秋到了,逢春打发了那些人,笑迎过去说:“你来得正好,我让人煲了你爱喝的汤水,呆会儿就好了,你先陪我下盘棋。” 两人对弈,旁人不敢打扰,退下去,诺大的宫房显得冷清而寂寞,如同奢侈的牢笼。知秋全神贯注,心无旁骛,这专注的姿态多少出乎逢春的意料,她以为既然知秋来了,有话与她说,必是要心有惴惴,不想他如此沉得住气。无奈,她只好先问:“大哥最近可有找你?” 这话多少有些故意,满朝文武都知道叶文治现在对知秋这个弟弟灰了心,是连见也不想见,见了连话也不说一句的。知秋虽心有百味,这些日子下来,却也渐渐释然,如今被逢春这么一问,倒也还看得开,轻轻说了句:“他如今烦着我,躲还来不及呢!” 这话说得又有点象知秋了,逢春掩住嘴角的笑容,继续说道:“皇上如今龙体总算是康健了,你在他身边,时时刻刻要帮衬一些,听说他最近时常找你,你们都聊些什么?” “皇上能跟我聊的,就是些无关紧要的事,琐碎着呢,姐姐你想听,我都不知如何讲。”说到这里,他“啪”地一撂“白子”,“姐,你输了。” 逢春楞了,她看了看棋盘,自己虽在下风,却还未输呢,她脸上不敢流露半点仓皇,心里却明白,知秋这是在点她,于是顺水推舟:“哟,我光顾着说话,这棋输得糊涂,你给姐姐解一解。” “我也是趁乱胡来的,谁让姐姐你不专心?”知秋笑着,眼睛流露出一股清冽的神采,“姐姐你用着心思呢!不过,我今天用的招数,都是正道,就算换个人,也要赢你的!呵呵。” 他这一笑,自然,纯粹,毫不矫揉造作。若非逢春局中坐着,恐怕也看不出他此言无关棋局,逢春只能应和:“你这小子,跑姐姐这里逞威风来了!”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正为难着,下了学的洪汐进了宫门,看见知秋坐在屋里,象只小鸟样地飞奔而来。 阳春三月里一个温柔天,洪煜私下里请了文治武安两兄弟进宫喝茶。他本意是调解一下文治和知秋的关系,这段时间以来,文治一直对知秋待搭不理,洪煜看在眼里,知道知秋对这状况也是伤心惶然,只是不肯开口求救罢了。于是,借着机会,想他们说个话,冰释前嫌,文治毕竟是大哥,在朝廷上位高权重,知秋是弟弟,做小伏低认个错,给文治个台阶下,也就算了。 结果,整个下午,叶文治不曾正面与知秋打过照面,更是半个字都不吐露。就连知秋主动为他斟酒,他手背盖着酒杯,冷冷说了句:不麻烦了。害得知秋尴尬地站在原地,端着酒壶的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叶文治早早退席,叶武安也不好久留,走时叹着气,拍了拍知秋肩膀。洪煜见知秋一个人,孤零零站在空旷处,显出一身凋瘦仙骨,他转头朝自己看来,良久,才淡淡笑了出来。 “宫里西北角有块空地,是前朝一片废旧的庭院,朕叫人重修了,送你如何?那地方靠近皇宫,又在宫墙之外,说不定,你搬过去,你大哥就不再生气了。你怎么看?” “何苦大兴土木,知秋在这里住得挺好。”话语间是平日里少见的任性,听得洪煜也是一楞,这人倒好像和他大哥杠上了! 知秋回到自己的院子,于海说下午他不在的时候,太子那里送了东西过来,一看是件丝绒的长袍,心里纳闷,这太子好端端怎么送这东西给自己?于海还说,是那头管事的亲自送过来的,说这是江浙上供来的精品,满朝廷上只这么一件呢。 自从洪煜病愈以来,太子脾气倒是收敛不少。知秋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左右寻思着这其中的牵制厉害。洪煜当时立下的遗诏明显没有流传出去,太子应该并不知道改立之事,而且因为龚放的关系,叶家对太子的压迫转移了不少。只是大哥的脾气,恐怕是不会受人威胁如此之久,况且韩家已经失势,龚放只要将手里秘密一公布,叶家就完了……大哥必是抓了龚放什么把柄,才能让他如此安静。 纸终是包不住火,到时候东窗事发,可又得如何是好?这烦心的事一纠缠上来,便觉得心突突跳了起来。知秋也不管晨昏,盘腿打坐,希望借心法将这股躁气压下去。直到觉得心头轻了,方起身走到外屋。唐顺儿准备了洗脸水,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吃晚饭。 “皇上晚上会不会过来?”知秋问道。 “万岁爷不会来了吧?听说今晚翻了皇后娘娘的牌子!” 姐姐?知秋一怔,有种莫名的不好的预感。 19.3 “万岁爷不会来了吧?听说今晚翻了皇后娘娘的牌子!” 知秋一怔,有种莫名的不好的预感。他相信影子并没有将陪葬一事与姐姐说过,否则,她不可能如此沉得住气。然而他还来不及为了家里的事操心,于海匆忙跑进来,说太子的人刚刚来报,太子一会儿就到!知秋一听,不禁头大,看来这宫里各色人物,是一个也不肯放过自己的。无奈之中,只好硬着头皮,让唐顺儿进来帮他更衣。 太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年半载不见,模样身材变化都相当大。此刻站在夜风中,俨然大人的模样,他和洪煜长得倒真是有几分相似!知秋迎出来,躬身便拜,却不料被太子一把拦住。 “许久不见三公子,如今是懂规矩了!你拜我,我哪里受得起?” 虽然语带取笑,态度却是温和的,不似小时候那么无理跋扈。知秋侧身,给他让路,太子走到他跟前,却拉着他的胳膊:“一起吧!客气什么!” 知秋觉得别扭,一拧身闪了:“太子理应先行。” 太子脸上稍微有些不悦,却难得地没有发作,进了屋才和他说:“我忘了,只有父皇才能扯你抱你的。” 知秋的脸“腾”地红起来,沉默着没答话。太子知他是不悦,也没继续挖苦他,转了话题问:“我白天让人送的袍子,你可喜欢?” “质地上乘,做工精致,让太子破费了。” “一件袍子算什么?你稀罕什么就跟我说,但凡我送得起的,定不会与你吝啬。”太子说着,背手在他屋里逛着,知秋这里,摆满了洪煜赏的东西,“父皇对你也是慷慨。” 知秋还是摸不清头脑,不明白今夜太子来访的目的如何,“皇上为人大方,对众臣子从不曾吝啬。” 太子却笑了,“这你就错了,父皇也就对你如此。叶知秋,以前你在宫里,我特讨厌你;后来你被你大哥接走,这两年也见不到你几回,倒有些不自在。你还是住在宫里吧!只要你叶家不为难我,不为难我舅舅,我不欺负你便是!” 太子如今算算也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体态健硕,性格上也成熟不少,与以前那任性刁蛮的孩子比起来,说得上是脱胎换骨了。知秋见他如此跟自己说话,倒有些不适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幸亏这时唐顺儿进了门,送进茶水点心,并询问太子是否要留下用膳。 “不用了!留下来,你家公子和我都不自在。这好印象姑且留着,省得他呆会惹了我,你们又怪我刁难他。”太子说完,也不久留,抬腿走了,走到知秋身边,他专注地看了知秋一眼,笑着说,“来日方长呢,三公子!” 几天后,洪煜听说了太子与知秋的会面,于是询问两人谈了什么。知秋正喝着小酒,慵懒地躺在竹塌上,如实说道:“太子说他以后在这宫里再不会‘无故’欺负我。” “哦?他真这么说?” “是啊,”酒是洪煜赠他的陈酿,淳厚而甘香,知秋喝得高兴,烦恼都忘在脑后,说起话来也带着本来的不拘小节,“若要欺负,就得找茬啦!” 洪煜笑出声:“你这人说话,刻薄得有趣。” 悠悠午后,风乍起,暮春的花香起伏,空气中氤氲着暧昧情愫,洪煜欺身上前,杯中酒灌进口里,再凑在知秋唇边,眼含情意,将那酒渐渐度入知秋口中……醇酒助兴,两人一时j□j之心涨起,在安静无人的庭院角落里,肆意偷欢。 日子平静如水,转眼夏去秋来,叶逢春五个月的身孕忽然小产,掉下来的是个已经成型的男婴。之前,知秋还因为她一意孤行,心狠手辣而有些怀恨在心的,如今见她形容枯槁,憔悴不堪,又感到心疼,不免多去看她几次。 逢春并非一般女子,她心里有数,这孩子掉得是莫名其妙,趁左右无人,她便与知秋说了。她不吝与知秋分享心事,如此做,无非是想探探知秋的口风而已。 “这孩子走得可冤枉。” 短短一句话,知秋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不管洪煜知道多少,他不肯留姐姐的心在上次病重时,已有显露。难不成这段时间来的恩宠,都不过是个甜蜜的陷阱?知秋抬头瞧着逢春的眼神,深远而悲伤。 19.4 叶逢春自从小产以后就缠绵病榻,久不见好转。洪汐功课依旧出色,在众皇子中,是最得洪煜欢心的一个,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与知秋甚为亲近,因此接近洪煜的机会比其他皇子多很多。太子在武试里卓然不群,骑马射箭均带乃父之风。并且,性情上转变很多,不再对知秋苛刻挖苦,甚至偶尔迎上知秋的目光里,还夹杂着一股罕见的,温柔。 叶文治对知秋依旧不闻不问,两三年里,两人虽偶尔碰面,不管知秋如何想尽办法讨好,他都冷面视之。慢慢地,知秋终于认识到,大哥再也不是那个对自己有求必应,百依百顺的人。而他表现出的冷淡,带给知秋的不安,并非两人关系如何僵持。大哥眼睛里流露出的情绪,更象是,情人间的,别扭和嫉妒。 时光逶迤,转眼就是两年。 两年来,知秋的官职依旧挂在礼部,可他既不上朝,也不与其他官员交往,独来独往,自在得很,朝廷上甚至都不再称呼他“叶大人”,直接称呼“三公子”。洪煜对他的宠溺虽惹来无数诬诟,他倒也不往心里去。洪煜便觉得知秋这人有时真有股道骨仙风,遗世独立的味道。他时而坦荡,时而忧伤,笑时的清澈,愁时的婉转,都让洪煜爱不释手。 知秋虽不上朝,早饭过后,总是要去御书房陪着洪煜批阅奏折。他在南书房翻本古籍,喝着茶,看着书,偶尔回答回答洪煜的问题,悠然就是一天。这日,冷得萧索,因为他怕冷,洪煜提早让奴才们将御书房的火炉点上了。知秋刚走到近前,就被御书房总管郎忠拦住了。 “三公子,万岁爷和冯大人在谈事情呢!说谁也不能打扰。” “知道了,那我去暖阁等着。” 等郎忠来叫他的时候,他正恹恹欲睡呢,出门看见冯世渊离去的背影,笔直而端正。他这些日子可谓青云直上,甚得洪煜的信任。此人敏于行而讷于言,对洪煜忠心不二,知秋既觉欣慰,又难免担忧,冯世渊有些铁腕风范,若和叶家起了冲突,恐怕是不好调解的。 御书房里,洪煜愁容未消,见他进来,放下手头公务,拉着他坐在一边的暖塌上。 “陪朕下一盘棋吧!”照例准备了知秋爱吃的点心,还有壶热茶,“这是福建上供来的铁观音,你尝尝好不好。” 两人落座,边下棋边品茗,洪煜顺便地问了他一句:“江南封家,和你们叶家可有什么关系?” 封家是江南首富,表面上与叶家并无亲戚,但似乎和大哥的关系格外好些,当时大哥想把自己远远送走的时候,就是指望封家能照顾他的,这些知秋都记得。不过,他托腮冥思,只看棋局,随意地回答说:“认识吧?究竟怎么个关系,我哪里会知道?我在叶家不过是个小毛头而已。” “叶家人不懂得珍惜你啊!若假以时日,你可是难得的人才呢!” “只有皇上才会这么想,呵呵,叶家人才济济,才不会把我当回事。”知秋走了一步,似乎相当满意。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啊!若不是你,哪来叶家今日之昌盛啊!” 知秋停下来,一双黑眸有点惊恐地看着洪煜,欲言又止。洪煜连忙劝他:“平时粗心大意,今天怎来得这么敏感?朕不过信口说说,不当真的。” 当不当真,知秋心里自是有数,他和洪煜之间几乎逃不过这种循环:叶家不停扰起洪煜的愁思,他又得顾忌知秋的立场,两人这问题不说不行,一说就僵……知秋明白,洪煜对自己的耐心,远超过帝王该有的霸道。因此,很多时候,他只能装聋扮哑,自欺欺人。他清楚,洪煜对叶家下手的日子,恐怕不远了。 虽然推迟了两年,洪煜还是拨了银子,打算将宫外那块空地盖座庭院,在知秋生日时,送给他。这些年来,知秋也不成家,也不顾别人风言风语,在宫里陪着自己住,虽然宫里的人处处讨好他,可这样下去总不是长久之计。况且,每次看见知秋在叶文治面前碰了钉子,那尴尬得灰秃秃的小脸,他总觉不忍心。负责监工的是由冯世渊派的亲信,为的是能对此事上心。虽是自己亲自下的旨,如今有些人拖沓起来,抽他们几巴掌也不顶事的。 知秋这日在逢春的宫里说话,逢春将身边的人都打发了,提醒知秋派人去修院子那地方多转转,表面上她只能说,冯世渊这人不好说话,他亲信和他也一个德性。但知秋想,估计姐姐是担心找到什么东西。那块地本就是前朝宫殿的一部分,后来着了一场大火,将旧物什都烧了个干净。如今想想,估计也是大哥找人做的,为的就是不留下任何和自己父亲有关的东西。 事情凑巧,知秋还没来得及找人去办,吴越满这天偷偷来找,他便觉得不妙。这几年,他怕洪煜误会他在宫里培植亲信,和谁走得都不近乎。若不是有什么大事,吴越满是不会亲自来找他的。 果然,吴越满开门见山地说:“三公子,前两天那头挖到几口箱子,直接送到万岁爷那里了,万岁爷还没时间看呢!里面装的什么不知道,不过看箱子的轮廓纹路,象是前朝的东西!” 吴越满并不知道知秋的身世,如今他过来提,定是姐姐找人叮嘱过他的。知秋惊诧不已,又不敢表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强做镇定地打发了吴越满,盘算着,送到皇上面前的东西,未必是他亲自盘点,或许可以找人提前打听里头装了什么……几大箱呢,都是些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冯世渊正将一只卷轴递给洪煜,脸上一副忧心忡忡。洪煜狐疑地瞅了他一眼,慢慢将画轴展开,顿时楞了。画上人双目含情,嘴角带笑,娇嗔之中带着几分女相,除此之外,他和知秋竟有j□j分的相似! 洪煜指着“翩舟公子”四个字问道:“此人是谁?” 冯世渊眉头深锁,低声道:“这等典故,要问龚大人了!” 洪煜这才幽幽想起,龚放曾经提过,前朝八皇子,不就是叫什么“翩舟公子”?他与知秋,若无血缘关系,缘何如此想像?洪煜不得不悬崖勒马,制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那几箱里,还有什么?” “其他的,无非笔砚之类,象是他以前用过的东西。那地方,估计先前是他住过的院落。” 洪煜浑身发抖,半天不作一声,隔了好会儿功夫,才颤声吩咐他:“你去把龚放给我叫来,此事不可泄露给任何人,朕要亲自来办!” 第二十章 大结局 知秋有几天没见着洪煜,心里难免焦急。于海找人去那处院子打听过,说是没听说挖出什么东西呀!知秋更加不安生了,既然吴越满给他带的话不会假,那送到洪煜面前的秘密,必定是牵连甚大,才不曾流传。而且自从他回宫,洪煜少有这么连着几天不召见他的时候……知秋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这事儿他没法和逢春商量,一来他还不确定洪煜已经了解什么;二来,动作越大,越容易被发现。他更不想如此背着洪煜做什么手脚,可他不能让大哥因为自己涉险……无论如何,要保他周全。知秋内心波澜澎湃,莫大的后宫之中,他孤立无缘。 他暗地里又找了次吴越满,问他最近皇上特别接见了谁没有?吴越满说,前些天连夜叫了龚放过来,冯世渊还亲派了人过来,所有伺候的奴才都撤了个干净,倒是有些古怪。 知秋顿时慌了,他佯装平静,说:“公公今日得空,和皇上传个话,就说知秋邀皇上晚上喝酒。” “行,公子,我一定把这话儿带给万岁爷。” 下午的时候,于海却来和他说:“万岁爷派人来了,说晚上有事在身,过不来了。” 第二十章(大结局) 知秋几乎立刻肯定了心中的猜测,皇上八成了解了自己的真正身世,避之不见,是怕泄露风声,打草惊蛇。他必须要去见大哥,若事情败露,唯一能拯救叶家的,就是大哥了。知秋知道,大哥曾在边疆私设驻军,在南方也是遍布耳目亲信,防的就是这一天。 可如今若公然出宫,会不会惹来猜疑?况且,即便自己出去了,大哥见不见自己,又是一码事……翻来覆去,唯有先找影子帮忙。影子出入大内,是逢春铺的路,所以,自然瞒不过她。但知秋也顾不得这么多。 影子深夜以后才到,知秋长话短说:“大哥近期必须离开京城,此事不能宣扬,要偷偷去办?” 影子向来不多问话,可这事太过蹊跷:“那要如何跟将军说?” “不能,”知秋仔细冥想,“不能和大哥说,你让林锦方去办。” 林锦方跟了叶文治二十几年,是心腹里的心腹。若和大哥明说,他必定不会答应。大哥向来倔强,他不愿意的事,实在难以勉强,只能骗他离开,再想对策。 知秋继续说:“去京城外的远图寺,我记得那里有大哥的人,若京城有事发生,他们会安排大哥撤离。” 影子顿时明白,不仅眉头紧锁。知秋见状,只得与他说:“只有大哥能救叶家,他安全离开,其他人才有生存的希望。此事还不确定,若无事,再过几日回来便是。你这次回去,一定交代林锦方火速去办这事,切不可给大哥知道真相。” 知秋又想了想,回身取了样东西回来:“这是皇上赠我的一把匕首,上面有玉玺之印,你交给林锦方,让他随身带着,若遇到麻烦,能救一时之急。这事,就拜托你了!” 目送着影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知秋忽觉一股脱力,他颓然坐在黑暗里,有种大厦将倾,粉身碎骨即在眼前的危机感。除了尽快送走大哥,他其实对未来一无所知,叶家千百口的性命,谁来挽救?如何挽救?当年他若胎死腹中,又哪来如今这些麻烦?有些人真的是生来祸害。 几天后,他终于听说大哥有时日没有上朝,告假在家休养。知秋心里长出一口气,林锦方果然是办事高手,出城之事做的隐蔽,竟没有暴露身份。大哥对他甚为信任,自不会怀疑到出城的原因。几天后才告假,也是为了争取时间,如今皇上是无论如何找不到大哥了。 叶文治一告假休养,洪煜便觉不对头。且不说这人壮实得很,不可能突然生什么灾病,难以上朝;连他那心腹林锦方也是跟着几天不见人影儿。定是收到什么消息,没敢兴师动众,却是偷偷溜了?他派人去叶文治府上探听,果然人有几天没回府! 洪煜顿时恼羞成怒,他这几天召集些了解前朝往事的臣子,想了解其中内情,没想到扯出知秋乃是前朝唯一骨肉血脉的惊天秘密!既然叶文治养了他这么多年,肯定知道他的身世,他所为何因,不言而明!洪煜实在没预料到,叶家竟如此胆大包天! 知秋未必知道的,洪煜暗自盘算,他被叶文治宠上天,这么大的打击,叶文治不会舍得吓唬他。这么想想,稍觉安慰,他的知秋,冰雪聪明,谈笑风生的知秋,这等大事,不会隐瞒。这事在朝廷上瞒不了多久,若他要办叶家,知秋的身世就会公布于世,朝廷上排斥他的,就会揪住这个把柄处置他,这事非同小可,只怕到时那些老臣将祖宗律法拿出来,就算自己也未必能保得住知秋……洪煜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脆弱。 他虽然不敢和知秋求证此事,但叶文治这一走,对叶家的清查,就不能拖得太久,洪煜日日苦恼,便问冯世渊:“朕可该如何是好?” 冯世渊也感惊诧,平日里那般坚决果断的皇上,如今被一个情字堵在角落里,不能自拔了。他本人并不象朝廷上其他官员,对知秋甚为鄙视不齿,相反,他觉得这朝廷上下,深宫内外,唯一把皇上真放在心里的,还真的只有叶三公子。 “不管三公子是否知道此事,都和他无甚大关联。” “哦?此话怎讲?” “三公子既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也不能左右叶家的方向。不过要想缉拿叶将军,还真只有三公子能行!” 洪煜一楞,面不改色地反问:“你的意思是?” “叶将军出逃,恐是三公子所为!” 洪煜渐渐握紧了拳头,没错,知秋明显已经做出他的选择,刚刚的那股脆弱,渐渐被愤怒取代了。 第二天,于海突然跑来跟知秋说:“万岁爷急着见您呐!” 知秋心里咯噔一下,洪煜终于肯见自己,不管为何,这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但奇怪的是,之前惧怕太久一直揪悬的心,此刻却无比平静。没人能死两次,而大哥,已经安全离开。只可惜,那狼狈一夜竟成自己和大哥的永别,两人多年的浓厚感情,落得如此不堪……不是造化弄人是什么? 御书房里没别人,知秋一迈进去,洪煜更是把四周伺候的奴才都遣走了。他面沉如水,带着不怒而威的气势,见知秋跪下来,意味深长地问他:“你可知道朕今日找你,所为何事?” 知秋清楚,只要自己装作对身世一无所知,洪煜本就生有袒护他的心,不会追究他什么,可他无法对洪煜撒谎,况且,一旦事发,就算能保全自己,大哥,姐姐,叶家被集体清算的话,自己又如何能独善其身?他抬头,并不掩饰眼中的绝望,虽然连声也没吭,洪煜却仿佛听见御书房沉郁的空气里荡漾起悲苦的哭泣。 他知道!他果然知道!洪煜先前伪装的平静被无情地击碎了!他以为,那个“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的少年,那个与自己推心置腹,胸怀坦荡的知秋啊!竟然早就得知这个秘密,藏在心底,趁机协助他大哥外逃!他将朕对他的信任置于何处? “你知道,你都知道,对不对?”洪煜点着头说,知秋的默认,如同火上浇油,“你们叶家富甲一方,权可倾国,在朝廷商场上一手遮天,朕容忍了这么多年,却没想到,你们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龙袍下的双手攥成拳头,淹没在无边的愤慨之中。此事毫无疑问,当年叶相敢私养他,也是为了若有朝一日前朝旧兵翻了天,他们叶家辅佐知秋当皇帝!想到这里,想到知秋是皇位的争夺人,想到知秋对一切了然,却蒙骗自己这么多年,他简直肺都要气炸了!他多年来在朕面前替他大哥说好话,难道竟是为了帮他大哥夺取自己的天下?而跪在一边的知秋依旧沉默,嘴细细抿成一条线。 “装聋扮哑,好,叶知秋,你当朕拿你没办法是不是?”洪煜起身走到知秋面前,脑海里因为燃烧的怒气,疼痛难忍,他挥手就是一巴掌,煽在知秋脸上,力道之大,扯得知秋没跪住,歪了歪身子,血立刻从口鼻中迸发而出,“是你的主意送走你大哥的是不是?是不是?” “是,是我的主意。”知秋说话,却给嘴里的血呛到,引起搜刮肚的咳,待到稍微能喘过气,才断断续续地说,“皇上要怪,要罚,就冲我来吧!大哥并不知情,是我把他骗走的。” 洪煜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先前眼里那些游移的温柔消失殆尽,他伸臂拎住知秋,强掳到面前,说得几乎咬牙切齿:“朕只问一句,叶文治现在人在何方?” 知秋深不见底的双眸染上浓浓一层雾气,不知是被揪得太紧,气息不顺,还是心里早乱了分寸,字句似乎抖出来的:“皇上,放,放了他……” 他话未说完,就被洪煜大力扔了出去,磕碰着桌上的物什,洒落一地嘈杂,人摔在坚硬的汉白玉台阶上,剧痛袭来,他眼前顿时黑成一片,半天不能视物。洪煜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今日不与朕说,来日刑部大牢自然有千万种法子,让你开口!” 知秋有口难言,昏沉中,被人拖了出去。 他是在唐顺儿的哭声中醒来的,室内一灯如豆,床前的唐顺儿已经哭得眼睛都肿了,却并不是洪煜说的刑部大牢。知秋张口欲要水喝,却觉得整个脸都是酸的,嘴角更别说开口,就连动一动,都是颇多困难。唐顺儿见他醒了,会意地拿来水,扶他坐起来,喂着他喝了点儿。 “我这是睡了多久了?” “公子,您昏了十多天了!真把奴才吓死了。万岁爷命人将这里封了!东西都没收,伺候的人也给带走,如今只剩奴才了!” 知秋缓了缓,方觉得能喘上一口气,哑声问道:“叶家,叶家现在什么情况?” “不知道啊!这里封锁得可紧了,外头几百号人看着您呢!就连要请太医过来给您看病,都没人肯理,更别说叶家的消息,是一点都打听不出来啊!” 叶知秋如堕万丈冰窟,周身一阵发寒。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微薄之力,如今又被深囚,叶家除了大哥,他是谁也就不了了。正愁容满面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唐顺儿赶忙跑出去探看,半晌也没回来。 这时,门开了,伴随这一股寒气的,是洪煜高大如神的身躯。他缓步而坚定地走到知秋面前,脸上已经没了几日前的暴怒,却不知怎的,那种冷淡和疏离,象利刃一般刺进知秋的心。他勉强起身,行大礼参拜,向来不忍他下跪的洪煜,如今就象打量一条狗般地盯着他。 “朕当年看见你,便觉得这音容笑貌哪是叶家人能有的?只可惜朕被情爱蒙昧了心智,竟一直对你身世不曾怀疑。知秋你父亲当年何等倾国倾城?让前朝太子置天下于不顾,携他逃亡。而因为你,叶家包藏祸心,意图谋反,欺君妄上,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别以为朕没将你交给刑部大牢,是对你还有疼惜之心,朕老实告诉你,有你,有叶家上下千百条性命牵在朕手里,朕不怕你大哥不前来就范!” 知秋猛然抬头,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双眼失神,那脸白得吓人,是一点儿活人该有的血色都看不见,他的嘴唇颤抖半天才说出来:“皇上,知秋罪孽深重,不敢恳求什么,但请皇上明察,叶家知我身世的,就只有父亲和大哥,父亲已逝,大哥已走,剩下的真是冤枉!况且大哥抚养我,是因为他对我父亲的爱慕之心,并非存心要颠覆皇上的天下!” “求皇上……”知秋似乎犹豫着,声音低回婉转,他突然想起轻轻将自己拥入怀中的人,想起他与自己曾经那么亲密过,不禁恳求道:“洪煜,你放了他们吧!” 那一声“洪煜”,忽然唤醒不知道多少前尘往事,洪煜不禁悲从中来,面前之人,除了有求于人,何时如此亲密地称呼过自己? “这时候你倒想起朕来了……”前些时日那些如百虫嗜心的悲愤和失望,复又翻涌上心头,不过洪煜狠狠地压抑住了:“若是几天前,朕还为你的背叛心痛过,如今,叶知秋,你在朕心里连蝼蚁也不如,别说你嘴上卖卖乖巧,就是你脱光了,躺在朕面前,朕也视你如娼妓,只觉得肮脏恶心而已!” 说到此,见知秋面如死灰,心中竟升腾起一股快意,顿时想起之前有人和他汇报的:“朕倒想起来了,知秋,你大哥床上功夫如何?伺候得你可否舒服?嗯?你在朕面前装得清高,弄得朕碰你一次,都自责半天……结果你每次回去,都睡在你大哥身下吧?你别抵赖,别忘了你那小院里,有朕一半的奴才呢!当年你大哥将你送过去,你身上可是带了不可告人的伤?朕被你欺瞒这么多年,真是傻到家了!你如今还不和朕说真话,叶家知道你身世的,真的只有你父亲和你大哥?你姐姐不知道?她若不知,怎敢下那毒手?朕若不知他的险恶用心,当年又如何会赐她殉葬?” 知秋只觉两耳轰鸣,洪煜到后来说了什么,他已经无从得知,只是到最后,洪煜凑到耳边说:“你在这院里老实呆着,别想逃跑或寻死,你只要一离开这院子,不管你是死是活,朕保证叶家上下不会留一个活口!” 洪煜离开很久,知秋依旧跪在原处不曾移动,隐隐地听见天边响起两声闷雷样的巨响。直到唐顺儿进来了,搀扶着他站起来,坐在床沿上。他抬头看看唐顺儿悲苦的脸,知秋却笑了:“皇上既然将你留给我,就是对知秋还有恩德。” 洪煜刚刚字字如刑,施加在知秋残破不堪的心上,他生生地接了招,便不把自己当人看了。他也不再去想如何拯救叶家上下的性命,也不再去想,大哥如今逃亡至何方……他本就微不足道,生父冠给他显赫的身世,如同荆棘在怀。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真心真意地在乎过他,疼爱过他,一个带着恨离开了他,一个视他如娼妓。叶知秋啊,你是何等失败? 他转头看向唐顺儿,问:“我们这儿可有酒喝?” 之后两三个月,知秋囚在小院里,不曾有人来探望或者审问。外面的世界彻底在他面前封闭了,连一个字也飞不进来。知秋不再如先前那么焦躁,那荒废了很久的打坐调息,在空若隔世的生活里,又能恢复了。直到这天晚上,太子来访。 唐顺儿是听见外头有争执的,然后一溜烟地跑到他身边说:“公子哦,太子好像在外头!” 果然一会儿功夫,太子带着几个随从进来了。知秋很吃惊,他想不到这时候太子怎么会来。虽然他胡搅蛮缠起来,谁都会头疼,但他见自己是为了什么呢?知秋稍微整理了一下,走出来迎接。 太子见他楞住了,象是看到什么怪物。几个月不见,这人真的只剩一把骨头,罩在宽大的粗布衣服里,仿佛能随风而逝。好在唐顺儿似乎一直在伺候他,整个人还算清爽干净。 太子上前拉住知秋的胳膊,就进了屋。他坐下来,沉默地盯着知秋看,半晌才说话:“一会儿,你和我随从换身衣服,我带你离开!” 知秋大吃一惊,几乎立刻否定他的办法:“不行!” “为什么不行?” “就算太子带我出了这院,我也未必逃得出宫,就算我逃出了宫,还有京城……我逃不了的!况且,我一走,叶家人就要遭殃,太子你也会受牵连的!” “你别傻了!”太子对他说,“皇后上个月病死了!相府被抄了家,叶家人全多在押在天牢,等候处置呢!你留下也没有用,父皇对你已经动了杀念,你若留下,死路一条!” 知秋眼前一黑,心跟着哆嗦起来。 “皇后走前,留了一样东西给我,是外头辗转传给她,她要我交给你。她说她害你良多,唯这次算是对得起你。” 是他送给大哥的带着玉玺刻印的匕首。知秋握在手里,冷汗瞬间湿透了。太子催他赶快换衣服行动。知秋仰首对他说:“不了,太子在知秋危难时刻,能拔刀相助,知秋感激不尽。我不能走,我,想留下来。” 太子似乎并不惊讶,短短时日,他成熟不少:“你那么爱父皇,爱到命都能不要?” 知秋扯动嘴角,似乎是个淡淡的微笑:“我这一生,只爱过他,我骗他本就是我错,只要能在他身边,哪怕死在他手里,我也是,心甘情愿。” 太子走后,知秋端详着手里的匕首,刀柄处轻轻一拨,果然开了,里面是张纸条,潦草写着:“知秋,害你深陷囹圄,大哥万分自责。切勿管叶家其他人,自保为主。大哥哪怕举兵天下,粉身碎骨,也定会救你出来!保重!” 知秋将那纸条置于火上,烧了。 叶家抄家的事,交给冯世渊的一个亲信,已经进行三月有余,还是无法清算出具体有多少财产。他们在朝廷上风光了二十多年,私自敛财圈地,全国更是遍布叶家产业,说他们富可敌国,绝对名不虚传。洪煜一方面生气,又对治国治天下再生犹豫。 逢春病入膏肓期间,他去看了她一次,三十多岁垂死的逢春,再不是曾经的风华绝代。她走到这一步,虽然是洪煜的预谋,还是会有不忍,想起夜夜笙歌,温柔入怀的佳人,回头有风流过往,眼下是两人共有的骨肉……洪煜看着她问道:“你可有后悔过?” 逢春摇头,“臣妾不悔。” 多年的钩心斗角,机关算尽,却始终算不过老天。洪煜没有与她争执,说:“你有什么心愿,朕答应你,便会去做。” “皇上若能善待臣妾一对儿女,臣妾,死而无憾。” “他们也是朕的骨血,朕不会让你有憾!” 逢春生来野心勃勃,如今垂暮,想起少女怀春,对大哥莫名的情愫,想起影子在她背后,默默推着秋千,想起少年君王,与子执手相忘……荣华富贵,权势天下,皆是过眼云烟,她生于权贵之家,短暂的一辈子,享尽奢侈,而人间所有繁华,身后均带不走,争与不争,又能如何? 洪煜刚要离开,逢春突然开口问他:“皇上可信这世上有爱吗?” 洪煜狐疑地看着她,不知她暗藏什么意思。逢春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自言自语:“臣妾不信。” 叶逢春走的那个晚上,形单影只。影子在城外驿站,手中一壶酒,心里两行泪。月光如水,他寂寞无言。 洪煜虽将叶家人暂押大牢,却不能草率地做下一步打算,因为南方三省总兵拥护叶文治,举兵造反!刚刚修养两年,烽火再起,洪煜龙颜大怒,不禁又恨知秋将文治放虎归山。一心扑在战事和重整朝纲的洪煜,晨昏颠倒,废寝忘食,转眼,秋去冬来,整一年又过去了。 早上起来,外头下着鹅毛大雪,唐顺儿一咕噜爬起来,心想,不好,这鬼天儿,外头那帮混蛋又会借机不送饭食了。等到快晌午,果然门口空空如也,气得他狠狠拍门,大声喊到:“昨天晚饭就不曾送来,如今早饭也不送,要饿出人命吗?” “大雪封门的,等着吧!”外头有人应。 唐顺儿气得骂了几句,悻悻然地回屋了。屋里,知秋正披被子,坐在桌前看书,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本破书,都看了一年了。这屋里冷得跟冰窖一样,根本就没人送柴火过来取暖。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如今公子不行了,谁都要欺负一下,如今要米没米,要柴没柴,三九天的连取暖的衣服都没人送。 知秋见他进来,一脸沮丧,知道这是又没送饭,安慰他说:“我又不饿,昨日可有剩的,你吃了吧!” 唐顺儿想说,哪还有剩?早就吃光光了。但他又不敢这么说,公子这人,如今这么贫困潦倒,也不见他发脾气骂人,修养好得跟神仙一样。有时候连饿了几天,他便躺在床上,吭也不吭,还会安慰自己,或者教自己认字打发时间。每当这时候,唐顺儿就心里琢磨,公子说不好真就是狐仙转世呢,才能如此好的胸怀和耐力,那些俗世小人,是奈何不了他的。 可不管公子性格如何淡定,如何波澜不惊,他身子是不给他长脸的,这囚禁的一年,几乎大半是病着的。尤其入冬以来,因为院子里没柴火取暖,也没冬被冬衣,公子病得是越发狠了。这身子上一虚下来,神智就很难清醒,有时候坐在窗户边儿,也不知是在寻思什么,更会说些唐顺儿听不太懂的话,弄的他一头雾水。 过了晌这饭总算是送过来了,馒头硬得跟石头一样,唐顺儿心里把那些奴才骂了个遍。好在院子里有几棵树,他挑着低处的枝桠掰了几条,在屋里生出火,用个破瓦罐将那粥不粥,汤不汤的稀饭热了。折腾好半天,却发现知秋已经躺回床上了。 “公子,吃饭了!” “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您从昨儿晚上就没吃,怎会不饿呢?趁热吃点儿,来。” 唐顺儿送到他跟前,却发现知秋的脸上一片潮红,往额头一摸,烫得唐顺儿一缩手,如今生病也不那么惊吒了,反正不会有人管他们:“公子,您烧着呢,更得吃点儿了。” 知秋被他磨得没办法,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稀饭,就摇摇头,不肯吃了。唐顺儿没办法,将剩下的都留着,谁知道下顿饭什么时候送来呢!他没敢离开,守着病中的知秋。 公子似乎被接踵而来的梦纠缠着,嘴唇蠕动着,好似在说话,又没有声音发出来。唐顺儿将能找到的衣服都拿来盖在被子上,希望能暖暖公子的身子,又用剩下的火烧了点水,灌着喝下去。入夜,冷得仿佛身体里的血液都要结冰了,公子一直梦魇,翻来覆去地,似乎和什么撕扯。 第二天早上,什么动静都没了,知秋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气息紊乱。唐顺儿害怕极了,跑到门口去拍门:“要出人命啦!公子要不行啦!快让太医来看看!” 外头开始不相信,他喊了一上午,总算有个人进来,朝床上的知秋瞧了眼,对他说:“等着吧!通传去了。” 虽说通传,却一下午不见个鬼影子来,唐顺儿刚要去问,知秋却自己醒了,对他说:“有没有稀饭,再给我找些来吃?” “有,有的,给您留着呢!”唐顺儿连忙把热过的端给他喝了小半碗。 知秋吃完,觉得身上有力气了,从枕下摸出个小匕首,递给唐顺儿说:“我身边就剩下这么一个值钱的东西了,你留着。” 唐顺儿吓一跳,不肯接:“这是万岁爷送您的心爱之物,奴才不能要。”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如今我说话你也不听了?”知秋将小匕首塞进他手里,“这上面有几颗宝石,你弄下来藏好,将来若有机会出宫,卖了换两亩地耕。” “公,公子,您这是干什么呀?”唐顺儿普通就跪下了,“唐顺儿这辈子就伺候公子,哪里也不去!” 知秋伸手拉他,却有使不上力,语重心长:“我当初就不该再带你回来,如今,你要出去也非易事了,但至少不用和我挨冻受饿。”我死了,你就解脱了,知秋怕这么说,唐顺儿难受,便将这后半句咽了。 太医终究是没有来,而知秋从身体到神智,是一天不如一天。自从那日和唐顺儿说完那番,不是竟日睡着,就是说些糊涂的话,更是水米不进。唐顺儿心急如焚,这天,趁着知秋还在昏睡,揣上那有玉玺的匕首到了门前,狠劲儿地叫门,外头没办法,给他开了,他将怀里匕首一现:“此物如同万岁爷亲临,你们还不都跪下?” 外头的禁军头目探过一看,果然有玉玺之印,黑压压跪倒一片。唐顺儿见状继续说:“带我去见万岁爷,否则你们就是抗旨!” 洪煜正在和人商谈战事,见有人传报,说唐顺儿拿了信物来见,一时好奇之心顿升。唐顺儿?可有好长时间没听说那主仆两人了。 “宣。”洪煜说。 唐顺儿进来便跪,开门见山哭诉道:“请万岁爷救救我家公子,公子他,他,快不行了!” “什么?”洪煜皱眉问,他可有小半年的时间对那院子的事不闻不问了,“你家公子怎么了?” “公子弥留,万岁爷要是不去,恐怕就见不到公子最后一面了!” 洪煜大惊,这一年来,他对知秋的恨已经不如以前那么强烈,所谓无恨,便也不会那么在意他,因此才能如此冷漠和忽视。如今唐顺儿说的,确实煞到他了。知秋不过二十几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却已是弥留? 到的时候,知秋并不是想唐顺儿说的昏睡,而是坐在院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洪煜有些不悦,觉得被唐顺儿骗了。可他很快觉察出不对,这滴水成冰的三九天,他穿着皮氅的披风,还觉得冷,知秋呆坐在寒风里,身上只穿了件粗布的跨衫,细白的脖子,干枯的手脚都袒露在外头,却似浑然不知冷暖一样。 “公子,万岁爷来看您了!”唐顺儿连忙走过去,在知秋耳边说。 知秋从沉思中回过神,眼睛幽幽地看着唐顺儿,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讷讷地说;“仁喜回来了,你看见他没有?” “哎哟,公子,您回头看看谁来看您了,是万岁爷。” 知秋这才转过头,朝洪煜看过去。洪煜当时就呆了,知秋瘦得只剩一双眼睛的脸,面对着他,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容,似乎认出了他,又没打算起身请安,却突兀地说了句:“洪煜,你来啦?” 唐顺儿吓得跪在地上,恳求道:“万岁爷原谅,公子病糊涂了,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知秋却全不理会唐顺儿的惊慌,走上前,拉住洪煜的袖子,说:“下雪了,你冷不冷?走,进屋去。唐顺儿,你去暖壶酒来,给皇上暖暖身子。” 说着话,就拉着洪煜进了他的屋。这一走进来,四壁空空如也,屋里连炉火都没有,桌子上几个破旧的碗罐,里面是剩下的稀饭和黑乎乎的冻馒头。叶知秋一生丰衣足食,恐怕不曾如此破落窘困过,洪煜眯眼看着他疯疯癫癫的模样,故意说: “叶知秋,你苦心施计,骗朕过过来,就是为了装疯卖傻吗?” 知秋这会似乎回过神来,楞楞地瞧着洪煜,嘴里默默念着:“装疯卖傻?”说着,似乎怕了,扭头寻找唐顺儿,“唐顺儿呢?唐顺儿!” “奴才在这儿呢,公子,您好歹清醒清醒,万岁爷说,他并不知道您吃不饱穿不暖的事,公子,您听到奴才的话没?万岁爷不知道他们欺负您,虐待您!” 知秋似乎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突然扭头对洪煜说:“知秋舞剑给你看吧!” 洪煜有几年没见过知秋舞剑了,他似乎已经遗忘那个月光下,雪夜里,如同鬼魅一样致命地吸引着自己的少年。知秋顺手拿了支烧剩的枯枝,走到外头,仰手便舞。而他的脚步明显虚浮,再没有当年的轻巧灵性,他如今那么瘦弱,风从他宽大的衣衫穿过,他似乎抖一抖,好象那两片粗布之间,根本就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桂花,没有玉笛,手里是跟他一样枯败不堪的残枝,叶知秋坚持着,在风雪之间,努力地回忆着往事,一桩桩,历历在目。他舞得很吃力,身体里只有那最后一丝残留的力气支撑着,仿佛一停下来,就要倒地不起。 “叫朕洪煜,”他想起那温暖如春的怀抱,想起他抚掌而笑,“叶知秋啊,你可真是天下至宝!”想起他马背上雄姿英发,缱绻时温柔的细吻……风雪袭来,知秋阵阵地,开始忘记自己是谁,空白,象月光一样侵射进他的灵魂,他只记得洪煜,记得那个将自己,轻轻地,放在心尖儿上的人,他说,朕一辈子,都会对你好。 知秋忽然觉得疲累得很,他扭过头,穿过无边的风雪,看着那伟岸的身躯,说:“洪煜,我舞不动了。” 没人说话,两人之间,似乎近在咫尺,又好像遥不可及。 “下辈子吧!” 知秋说着,冷不丁地笑了。 那一笑,如同春寒里,枝桠上还披着残雪,梢头却开出一朵惊人的花!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笑,只觉得这天地之间,顿时失了颜色。寒夜漫漫,雪色苍苍,在那笑容还未收敛的瞬间,知秋的身体,笔直地,倒了下去。 “知秋!!!”洪煜快步上前,接住垂倒的身体。怀里的身体,没有温度,没有重量,可他的手,却用力地捉住洪煜,不肯松开。 洪煜不敢动,他怕哪怕自己细微的动作,也会惊动了知秋的心魄灵魂。他唯有反握住知秋的手,紧紧地,仿佛要抓住他的一生。 知秋似乎笑着,黑眼睛里,回到当年的云根山下,他在斑驳的树木间,灵巧地穿过,身后的洪煜,一遍遍细细地找寻……他们擦肩而过,都没有看见彼此。 尾声 五年后。 初夏,园子里一片暖融融。这园子修了五六年,如今总算修葺,殿亭楼阁,水榭歌台,种满奇花异卉,养着花鸟鱼虫,普天之下,难觅第二初如此别致的园林。 这是洪煜送给知秋的礼物。 五年前,当太医和他说知秋“横竖不过三五年的寿命而已”的时候,洪煜终于明白,自己和知秋剩下的时日,是过一天少一天,而知秋的短命,几乎就是他这些年渐渐施加的。 知秋醒来,恢复了以前调皮耍赖的个性,似乎对很多事都不再有印象,包括他自己惊人的身世。他依旧日日伴在洪煜身边,下棋聊天,讨些稀有的吃食,和上等的好酒,日子过得无比满足。 洪煜将叶家从天牢里放了出来,革职的革职,入狱的入狱,数罪并罚,剩下的就是一群妇幼而已,并且下旨,叶家后代永世不得为官。但他至少没有象朝廷上预测的,将叶家满门抄斩。 叶文治靠自己私设的精兵起家,显示了不可多得的领导之才,五年内,收编了南方数省的叛乱和异族小国,在和洪煜的常年争斗中,势不可挡地夺去了长江以南大片大片的土地。 这一些,洪煜都没有和知秋说。他不想试探知秋还有多少记忆,只要他仍然记得自己,仍然象以前那样爱着自己,依赖着自己,洪煜心满意足。他从没体会过一种感情,象这样隽永,可以融化恨和嫉妒。 这日中午,他从御书房徒步走到知秋的园子,见他躺在竹塌上,正看着书。旁边的小几上,放着已经没热气的补药。洪煜走上前,捞起在竹塌上的身躯:“怎么还没吃药?” “哎,皇上今日来得早!”知秋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朝他身后看了看,“皇上允诺带给我的贡酒呢?” “你不按时吃药,还敢和朕要酒喝?”洪煜说着,让奴才将湖上的小舟推过来,上面已经准备了瓜果点心,“快把药喝了,朕带你荡舟!”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小舟荡至湖中,知秋和洪煜小声地聊着天。两人说到高兴处,低低笑出声,和着温馨鸟鸣,馥郁花香,一片柔情蜜意。洪煜揽着知秋的腰身,忽然换了严肃的语调和他说:“朕今天与你大哥签订了停战的协议。” 一石击起水中浪。 洪煜不给知秋反应的时机,继续说:“朕知道这些年你是装的,朕不怪你。过去那么多年,你夹在我和他之间,不得安生。当太医和我说,你命在旦夕的时候,朕的心,就算丢掉半壁江山也未曾那么疼过。知秋,只要你大哥不北上,朕愿与他划江而治,算是报答他对你的养育之恩。” 知秋埋头在洪煜怀里不曾说话。洪煜抚摸着他的头,不禁又生怜惜之心:“这些年苦了你,朕以后都会好好待你,你就要健健康康,活到七老八十才好!至于江山将来,子孙万代,留给后人吧!” 怀里的人,仿佛雕塑,半天也没动一动,双手却象小猴子攀着树枝,紧紧扣住洪煜的衣衫。 “你这么抠着,朕的衣服要给你抓破了。”洪煜试着撬开他修长的手指,捉在手里,仔细地玩看着,“你怎么不说话?” “我知道你知道。”知秋哽咽着,叹了口气,待眼中潮湿的水雾渐渐散了,才继续说:“此等大事,又不拿好酒来庆祝?你真是小器!” 洪煜笑道:“不是说了,你吃这补药期间,要戒酒的么!怎就说不听你?” “没说戒,是说少喝!我都好几天滴酒不沾了!” “哪有好几天?明明前日……” 两人说着,低声绊起嘴来。小舟在湖心慢悠悠地转弯,载着细碎的低语和呢喃,向着莲叶深处,漫去。 碧空若洗,江山如画。 后记 真没想到《后宫》会写完。 这是在我写着“全文完”的时刻,唯一的心声。我自己明白,我其实进入到一种非常艰难的创作期,会时常想着放弃,想着换一种生活的状态。每次这么说,都会有好多人上来鼓励我,说,这么多人在支持你,大家都以为你是能耐得住写作的寂寞的人。 我不想做坚强的人,我希望我可以随时任性。 但有些人,无法任性,例如洪煜,例如逢春,例如文治,例如叶知秋。他们都不是普通人,要么一代君王,要么后宫奇葩,要么权可倾国的重臣,要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生命,他的生与死,都涉及到大量的,无辜的,不相关人的死活。因此,他们看似有着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却是活得异常拘谨,非常不自由的一群人。 连载的时候,很多人问我,叶文治爱的是知秋,还是知秋的父亲啊?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两个都爱喽!文治对“翩舟公子”的爱,是执拗的,他当时十分年轻,应该说,是仰视着高高在上的公子。他最终没有得到爱的权利,因为当时的他,太微不足道,而爱情,有时候也是弱肉强食。他对知秋的爱,是自然的,是一天天积累起来,难以磨灭,难以释然的。而知秋的心,于他,是永世的镜花水月。 “前后算起来连载了接近半年,恐怕也将成为我的写作生涯中最大的一个连载工程。写完以后的第一感觉就是,以后再也不写上下册的长篇故事了,太累。”(摘自《长夜未央》)结果,吃一百个豆不嫌腥的晓渠又写了个超长超累的《后宫》,历时两年。 虽说吃一堑没长一智,这吃到第二堑,怎么也该长智了。我决定以后不仅不写上下册的书,也不会再写古代文了。请买书,看过这个的大家,一定要睁大你们雪亮的眼睛,监督我哦^^。 今天是万圣节,打扮得妖娆多姿的小鬼们正不停地按着我家的门铃,要专心写完这个《》还真是不容易呢!透过书房的窗口,我已经看见,又有几只小天使,小公主,小妖精,小恶魔们,正朝我的庭院,一路奔跑而来。 晓渠 2007年10月31日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