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臣(GL)》 第一章 1【建康六年】 “皇上,兵部尚书王大人的折子递上来了。”大殿太监总理事卓兆上前打了一个诺,将手中的折子递予身边的女官“郭太傅已经过了目,总督是兵部右侍郎王允义王大人,太傅说此人沉着冷静,智深勇沉可担此大任。” 花园之外已然是一片j□j,帷帐中的人沉默不语,只是细细看着手中的名册,乳白色的细纱中纺入了金丝,在春风中显得有些沉重,亦如帐中人手中的红笔,迟疑不下。一刻钟后,帐中才缓缓传出声音:“太傅既已看过,自是已经处理妥帖,就让王家的人去漠南闯一闯,朕养兵千日不用他一用,岂不是亏了?只是这魏池是怎么冒出来的?朕记得他可是建康四年的探花郎,绘得一手好莲花,他不是在翰林院做编修么,怎么跑到这名单里面去了?莫非是兵部的看花了眼?” “皇上圣明,此人确是建康四年的探花,也确入了翰林院,不过此人却又不是普普通通的编修。”卓兆躬身又是一偌,微微进了些身:“此人入了翰林院后,书倒是有认真编……不过,不过他与燕王殿下交往甚密,在朝中已是传得风风雨雨。” “什么?燕王?”帘幕后的人仿佛窥探到了什么天大的乐子直接把手上的茶碗合到了自己膝盖上:“噢噢,好烫,好烫”帷帐后面一阵乒乒乓乓,笔呀,纸呀散了一地,镇纸也掉下来险些砸了脚背。 卓兆纹丝不动:“皇上,此人甚为特殊,送入军中有两般好处,如若此人与燕王真有其事,则为王室除一害,如若不是……那此人私结王亲,城府未免太深,不得不除,请皇上定夺。奴才告退了”说完后竟毫不理会里面的鸡飞狗跳径直退下。 “哎呦,慧儿,把帘子拉开些,这会子又不冷,捂着么严作甚。” 女官拉起帷幕后方才发现,齐国国主陈鍄此刻正趴在地上捡茶碗渣子,边捡边叹:“卓老头这个糟老头,讲笑话也不瞧着些状况,可惜了朕的雪迎峰……这是最后一点点了,哎呀呀。”女官忍着笑连忙过来帮忙。“别别别,”陈鍄推开慧儿“这里面有磁渣子,可别扎坏了你的手”慧儿哭笑不得,陈鍄身为一国之君却是这等孩子脾气,对下人的礼节倒不比对妃嫔们差多少,相比起太祖皇帝简直宛若两人。虽然也是文成武就得明君,但是这性子却差了太远了去了。当年太祖起兵八闽,以一人之力横扫五国,结束了三十二年的乱世,立国大齐后更是北固边疆南镇夷蛮,跺脚之力也能地动山摇,晚年又突然赐死了王弟陈禧,三王爷陈贺,逼太后王氏立陪葬碟,满朝文武无不震惊。太祖的脾气瞬息万变,令人捉摸不透,常常让早朝的各位大人吓出好几身的冷汗,谁料到呢?却有个这么样和顺的儿子。 “慧儿,你可记得那个魏探花?”陈鍄拍了拍手上的水站起身来,虽然嘴上是问的慧儿,心里却比哪个都记得清那个儒雅不凡的魏探花,说起魏池,说是神童也不为过了吧。年仅十五岁便能参加会试已是奇迹,却还能名列前三进入殿试,亏这年纪小小的少年,大殿之上神态自若、对答如流,若不是因为实在是年纪太小也着实不忍让他屈居探花。 “皇上,此人的来历确有一点不凡呢,听说魏大人自幼便出家入寺,不及满岁便能说会道,四里的乡邻莫不知道这个小和尚的,可惜竟是个苦命的人,满及五岁之时师父又坐化了,便跟着乡里的乡绅做了书童,这一做书童竟然不得了,倒是先于主人家当了童生,当地的县官对他也是赞不绝口,镇上的大户莫不以资助他为荣。可谁也不曾想到,这蜀地里的乡间真出了个探花郎。皇上,如若不是奴婢亲自见过这魏大人,那真是说什么也不信呢。” “慧儿,照你这么说,那甘罗岂不是莫须有的人物咯?”陈鍄也不看她,随手拿了个果子自己剥来吃。慧儿一看,连忙接过手来:“皇上,甘罗十二岁就官拜丞相是不假,可是这不过是君王的一句戏言,而甘罗也不过是玩弄了几个机智小把戏,不足为叹。魏大人可是在科考时脱颖而出,他可是怀有大智慧的人呀,甘罗纵使天资超长又怎么能与他比呢?” 陈鍄笑着摇摇头,一个年轻人足智多谋并不难得,但是能拥有这样雍容的气度却是难得了。想那日在大殿之上,虎将之后耿炳文也显得有些畏畏缩缩,这个下里巴来的魏池却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着实让人侧目。那一手荷花妙笔更赢了个满堂彩。说他是个弄臣,却又丝毫没有谄媚的样子,说他是个谋臣,仿佛又玷污了他的雅致。让人看不透想不明,想来想去竟然觉得此人近乎妖怪……本想放到翰林院历练几年做个文臣也不错,没想到他居然与他混到了一处。想到了里陈鍄几乎笑出了声,要说这位皇兄,他可清楚他的癖好,怎么当初就没想到要把这莲花和蛤蟆隔一隔?好生生一颗白菜被猪给拱了…… 陈鍄坐回圈椅,伸了个懒腰,接过慧儿的笔,在折子上写了个工工整整的准字。 京城的春天来得可一点都不早,此时,燕王——这个齐国最大的混世魔王正和某人在后花园里看花。外面的树枝都还是光秃秃的,也不知道这燕王是从哪里弄来了这娇艳欲滴对头莲,养在大瓮子里面,似开未开着实喜人。 “少湖,这可是本王差人从南方连根运过来的,一路上不知道跑死了多少马,就为能博你一笑,你这虎着脸是为哪般啊?”燕王殿下委屈得紧。 “燕王殿下,这天气也不暖和,下臣一想到门口还有贵客等着,内心着实不安,实在是无能为力笑给您看啊。” 燕王陈昂欲哭无泪,前思后想几番挣扎之后,无奈对着门口喊了一声:叫那个耿炳文!!!……进来。 翰林院侍读耿炳文耿大人已经在燕王府的正厅里喝茶喝了一上午了,每半个时辰就义正言辞的着燕王府的师爷去请燕王一次,这一上午,燕王府前厅的下人们无不抓耳挠腮心急如焚。耿炳文虽然是个文人,但是毕竟是武将之后,人又正直,又威严,还长得又高又壮,今儿明显就是来踢馆找某人的,可惜燕王就是不放某人,还故意放话出来曰:春眠未起,来客休扰。眼看耿大人被气得不轻,嘴巴几乎要歪到下巴外面去了。师爷仿佛已经预见到耿大人那大巴掌就要往自己脸上招呼过来,王爷……您也偶尔为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考虑一下呀…… 终于,在将近正午之时,王爷的近侍月如公子不紧不慢的出现在了门口:“耿大人,王爷已经起身了,请大人进后院说话……”还未等他说完,耿炳文带着一股凛冽的寒风与他擦身而过,呼啦啦一路冲了进去。不多时,门厅的奴才们看到耿大人又带着寒风呼啦啦的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慢吞吞的魏池魏大人。又不多时,听到了后面传出的噼里啪啦砸杯子的声音……奴才们缩了缩肩头,明天以前,还是不要到后面去了…… 走出燕王府的大门,耿炳文忍无可忍的一把捏住了魏池的肩膀:“少湖!你怎么如此!!!” 魏池并没有生气,只是抬头淡淡一笑:“耿兄,你误会了,小弟不过是来看看燕王的荷花。”耿炳文反倒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简直觉得自己的肺都能被气炸了。干脆马也不骑,直接拖着手上的魏池大步流星的走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才过了两年,那个清雅高远的魏池变成了这样?耿炳文百思不得其解,还记得两年前见他的第一面,那个在瀚阳湖边饮酒的少年,那样脱俗,那样淡定。他说他在看荷花,那时是春天,湖里并没有荷花。他对着湖面撅撅嘴说:“唯有修书寄仙子,催来红白慰痴人。”耿炳文看不清他的脸,但是看到了他眉尾的那颗痣,很别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这是谁家的小公子? “这位前辈,在下名魏池、字少湖,蜀中人士,特来参加今年的会试,冒昧请教前辈名讳。” 他绝对想不到,这样的一个小孩子竟然是要和他一同参加会试的学子!耿炳文一下子愣住了,听说有些天生聪慧的人会在眉毛里面长痣,叫做“眉里藏珠”,没想到今儿还真是看见了!一时之间忘了搭话,反倒有点痴痴的去看那颗痣。这个孩子顶多十五岁吧,个子不高,身姿自有一种风雅,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很闲适,如同这湖上的轻烟…… “前辈?”魏池觉得这人有点呆,明明是先打的招呼,这会儿却不搭理人了,这么高这么壮,要想看他的脸可真累人…… “前辈?前辈!”魏池忍不住拿扇子拍了拍这位呆头鹅先生的手背:“这位前辈,在下是来参加今年会试的学子,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哦!”耿炳文这下才如从梦中惊醒一般,一想到刚才自己的傻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失礼,失礼!我也是准备参加今年会试的学子,前辈一词可是万万不敢当的。魏……魏先生眉毛里面的那颗痣可把我给看呆了!都说眉里藏珠的人天生聪慧,先生如此年少就能到京城参加会考,由此看来,传说果然不假!” “先生一词在下可不敢当,前辈若是不嫌弃,称在下一声少湖便是。”魏池倒觉得这人有趣,他知道自己眉尾的痣长得有意思,但是这么坦然说出的倒没几个人:“只是……前辈可是还没告知少湖尊姓大名啊。” “哦!”耿炳文再次如梦初醒:“我姓耿,名炳文,字雅之。少湖直称我的名字就是。” 耿炳文觉得一见如故不过就是如此了吧,这位从巴蜀只身来到京城的少年就仿佛是一个故友,虽然和他年龄差了许多,却能如此谈得来。他就像一株荷花,虽然用花来形容一个男人缺乏了点阳刚之气,但是却找不到比荷花更能表现他气质的事物。那天夜里他们一同去酒肆喝酒,他有点担心这位刚满十五岁的少年应付不了那样的场面。但是他却又马上发现,这根本就是多虑,少湖的谈笑举止优雅从容,甚至让当时的名流林清丘也赞赏有加。 直到在殿试时耿炳文才真正认识到他的气度,这是一位值得相交的朋友!他身上有太多闪亮的特质,他的年龄是一个假象! 后来大家入了翰林院,因为魏池是外乡人且在京城里面没有任何亲戚,翰林院便把东院的一间书房分给了他做充个宅邸。那时耿炳文有空就往那里跑,他去看他画的画,去和他讨论古往今来的事情,去听他吹箫,去帮他抄完他偷懒没抄的文稿。耿炳文和魏池是很铁的朋友,这一点同期的学子们都知道。直到有一天魏池被燕王招去府里画荷花一夜不归之后,生活开始慢慢发生了变化。 在书房里很少能够再见到他,虽然他的言谈举止似乎没有什么改变,但是却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想找他好好谈谈,他毕竟是兵部侍郎耿祝邱的侄子,堂堂的状元郎,多多少少也能帮上些忙。但是魏池每次都很冷淡,只是反反复复的告诉他,他和燕王确无其事,请他一定要相信朋友,云云。就在耿炳然半信半疑的期间,朝中上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今年,耿炳文已经升了翰林院侍读,同期的榜眼冯琳也升了修撰,可是魏池的官位却一直没变,这其中的缘由众人皆知,只是不说明罢了。这魏池倒是一点不在乎,每天还是兢兢业业的当他的编修,也不和别人争辩也没和燕王疏远。他不急,耿炳文急了!不管这事儿是真是假,要是这辈子都这么下去,也就完了。燕王这个混蛋,真是什么人都敢碰,连堂堂探花也不放过,真不知他还有什么礼义廉耻! 想到这里耿炳文的表情已经足够把街上的行人吓得半死了。魏池的肩膀被他拽得生疼,不过比起这些皮肉之苦他觉得这个走路的姿势更让他难堪。耿炳文这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就这么拽着他拖着走,好几次他的脚都要离地了。更糟糕的是后面还跟了五个仆人,三匹马……他的小侍益清一脸茫然,跑得屁颠屁颠的,手上还拿着他的外套——他身上的提花素软缎圆领大袖衫是燕王送的,所以就把穿过来的外套换下来了……他是穿着官服过来的,也就是说现在满大街的人都能看出他是朝廷命官……这么大的阵仗,哎,叫他情何以堪…… “炳文……炳文!” 耿炳文并不理他,径直拖着他跑了好几条街,一直拖到“听潮小筑”的楼下“少湖,你还记得么我给你回的上阙么?” 魏池想起来……他随口对炳文说了句“唯有修书寄仙子,催来红白慰痴人”他便带他来了这家酒居,指着招牌给他配了个上阕“移步小筑听风雨,却叹晴时不见荷” 是呀,晴时不见荷…… 耿炳文拉着他径直上了二楼,坐在了两年前他第一次来坐过的位置上。魏池突然有点不敢看耿炳文的脸,他知道这个壮汉的脸准比他手上的漆器茶钟还黑。但是等他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却发现其实对方很紧张,脸有点微微的红又有点微微的青…… “炳文兄……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和燕王殿下确无其事……” 耿炳文的眉头骤然紧缩了一下:“我不是来和你说这个的……” 魏池的心突然沉了一下 耿炳文压低了声音“少湖,和漠南的这一仗就是今年的事,不久皇上要出兵了,我恳求了我叔叔,把你编了进去……” “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魏池握紧了茶杯:“但是我没想到是你安排的……我以为是……” 耿炳文一下握住了魏池的手:“少湖!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信你也罢,不信你也罢。有什么用?满朝文武已经……已经认为你是燕王的……燕王的……” 听到这里魏池突然笑了,他看着耿炳文憋得通红的脸有点感动:“炳文兄,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你觉得我一个文弱书生真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么?” “我不知道,不过总比你现在这个样子好!” “您觉得死了比活着好?”魏池自己都觉得这话有点酸。 “是!”耿炳文突然觉得有点激动:“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苦衷,你不对我说一定有你自己的思量,我也相信你确实清白,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一定要帮你!武将有一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少湖!你…………不会死的。” “不会死……”魏池品味着这句话,想必这个从来不求人的耿炳文一定是拉下脸去求过他叔叔照顾自己。他一直以为这是太傅郭态铭主意,闹这么一出不过是要用自己的小命试探试探燕王。自己是贫寒出身,在京城里的朋友也有限,又是个翰林院的闲差……真要派他去,虽说在编制上是有不对,但是满朝文武又有谁愿意出头为他说话?不过细细一想却也有蹊跷,自己在京城的名声也还是有的,当今又有惜才的风气在,虽然太傅把他弄进军队是没人出来说什么,但是也难免授人以柄,更何况要除掉小小的魏池犯得着弄这么大的动静么?自己连个府邸都没有,要杀也不过就是动动小指尖儿就完结了的事情…………还真是可怜炳文的一片苦心,他怕也是下了一番决心才出此下策的……只是这其中的种种端由不是他可以了解的,呵呵,这个策……还真是个下下策啊! “炳文兄,我会去,我也会努力活下来,少湖在这里谢谢你的一片苦心!”魏池思索片刻心里明朗了不少。 “少湖……我”听了这话耿炳文却红了眼圈,千言万语在喉却说不出口。魏池此时倒有些笑他拿得起放不下了。 虽然还是春天,天空却下起了蒙蒙的冰珠,天色也渐渐阴暗了下来。河畔的垂杨柳还没有发芽,枝条都是灰蒙蒙的。运河上的艄公冻得缩手缩脚,街边一个小媳妇在洗衣服,也冻得两只手通红,每淘两三下都得拿到嘴边呵呵气。 “小媳妇,小媳妇”船上的老艄公喊:“赶紧归家吧,别看这下的不是雪,可冷着呐!” 小媳妇不答话,只是卖力的洗着。 不知道燕王千辛万苦弄回来的对头莲能不能开得开,魏池想,那个娇滴滴的样子总觉得活不长。南方的春天一定已经来了吧?农家都准备着插秧了吧?虽然山里面的雪没有化,但是山口的小溪一定已经又活吧?燕子呢?一定开始布巢了,小院子里的茶花也快开了吧?魏池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昏呼呼的,转眼间,天上的冰珠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把灰蒙蒙的天地连成一片…… “下大雪了……”魏池说。 “嗯……”耿炳文接过了小童手上的黄酒“不要想了,喝……” 第二章 2【建康六年】 等骑马回了翰林院天已经近乎黑透了。益清去耳院拴马,魏池独自回屋。刚才耿炳文喝了个烂醉,对他吟了一堆什么“征途”啊“秋风”啊之类的诗,又说了一大堆“人生”啊“壮哉”的话,真不知道是黄汤把他灌醉了还是这些话说着说着自己就说醉了。反正最后把自己醉成了一滩,扶都扶不起来,临走前算是从糊涂中清醒了一点“少湖”他眼圈红红的说:“我对不住你啊……” 对不住……魏池淡淡一笑,对他说这句话的人还真少,他轻轻的拨旺了火炉转身坐在了案前。桌子上还放着没编完的书稿,这些没编完的书稿永远都编不完。漠南,远征,我真的能够胜任么?想起以前和师父在山上捕鸟雀,眼看要抓住了,却被树枝上的蠕虫吓得惨叫。但是又觉得不可思议,被小虫吓得魂飞魄散的自己居然只身来到京城还中了探花。觉得心里很堵,是的,做个翰林院的编修其实不错,不愁吃穿不就是自己想要的么? 如果燕王不是洞悉了他的秘密。 燕王的断袖之癖在入京之前便听人说起,说他过二十五却未娶妻,还在王府里面养了一大群公子,先帝就特别看他不上眼,偏偏这个混世王爷也没什么野心,乐得做个安逸主子。安逸主子?魏池冷笑一声。 早知道燕王有这癖好魏池怎会不防?那一日去王府做客的不止他一人,外加又是跟着翰林院的苏大人去的,苏大人带上他也不过就是图他画上两朵花,在王爷面前讨讨喜。谁能料到这燕王还真是看人不看花,当着众大人的面从身后给了他个熊抱。就在被抱住的那一瞬间,魏池感到燕王的身子僵了僵,放在他胸口的手微微的用了点力——他看不见王爷的脸色,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满屋子的大人们一下子没了言语——这是被震住了。所有人都知道燕王无耻,但是也没料到无耻到了这个地步。魏池再不济也是堂堂的朝廷命官,你来这么一下算什么?再说这魏池虽然性格谦和,却是个读书人,怎么可能受得了这出…… 魏池也没了言语——这是被吓的。所有人都说燕王无耻,但是他也没料到能无耻到这个地步。完了,魏池脸色铁青,燕王的手还放在不该放的地方,但是明显已经僵住了。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啊……魏池觉得自己仿佛被一盆冰水泼在原地…… 燕王陈昂——这个罪魁祸首其实被吓的最厉害……哎呀呀,探花郎……居然……居然是探花娘……………… “魏大人的写意画的真好……”脸皮最厚的登徒子率先缓回一口气“各位大人,咳咳……” 啊!啊?满屋子的老大人们仿佛也一下子回了魂,有站起来说要回家批公文的,有突然想起有诗会的,有突然想起夫人娘家那边来了人的……苏大人眼含热泪:“魏,魏大人,明儿就要汇编了,咱们回去再看看?” “是是,”魏池如梦初醒扔下笔就要逃,却发现抱着自己的人并没有松手的意思。 “苏大人一个人先回吧,等魏大人画好了本王自会差人送大人回翰林院,”厚脸皮彻底缓回了气,说了这么不要脸的话之后,手还不忘用点力施加点威胁。 听了这句话,苏大人差点吐血。旁边的马大人,张大人赶忙过来打圆场:“苏大人,咱们就走吧,王爷自有安排……”自有安排???苏大人觉得脑袋有点昏……罪过啊,罪过啊,魏大人呀魏大人,你这么个大男人,长两条这么长的腿……你自己不知道跑吗?……这孩子,是不是太老实了……苏大人老泪纵横。 转眼间,一屋子人走了个干干净净。 陈昂反手扳过魏池的脸:“魏姑娘,给本王一个解释吧。” 现在回忆起来,魏池不得不痛骂自己老实,自己怎么会老实到傻乎乎的歪在他怀里解释啊……她知道,自己说的燕王不可能全信,但事实已至此,除了坦白也别无他法。那天留宿燕王府倒确实是在画荷花,一连画了一沓都不能让陈昂满意,直到要天亮了才勉强有张能见人的,丢了笔,仓皇逃出燕王府。 过了半个月后,陈昂派人送来了请柬。 进了燕王的书房,看到那一夜画出的所有画都已经被裱了起来,一共二十六幅。正在惊讶,却听到身边的那人幽幽的说:“既然魏大人求的是个安乐,本王不防成全你,只要你不说不该说的话,过个三五年,我自会给你个告老的机会,魏大人应允了就请吱一声,本王马上就把这书房里的古迹名笔全部换成荷花。” “好”为什么不说好?安乐……不就是自己所图的么? 这两年虽然是受了些风言风语,但是也总算是平安的挨过来了。没信心永远瞒下去,不如及早脱身。但是没想到这个多事的耿炳文啊……魏池有点恼火的挠挠头。天已经黑透了,白天就很安静的翰林院此刻更是安静。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窗外的树枝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漠南,更远的北方,漠南人,草原上的蛮夷,没想到……自己也会和这样的事情扯上关系。今天原本就是在和陈昂商量如何躲避这个祸事。装病?装疯?要不装傻?陈昂笑她幼稚,要装也轮不到她魏池去装,皇上不是要试探么?明儿自然有陈某人去大闹天宫…… 可是,这居然是炳文的主意,魏池心里好像被点了一团火。 益清拴了马后准备进院帮魏池更衣,却看见魏池坐在案前,灯也不点,这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益清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心里也有些着急。他是真心的喜欢魏大人。和别的大人不同,魏大人总是那么平易近人,对他这个做下人的也随和。更何况他的主子还是京城有名的神童呢!在益清心里,就是大人的朋友耿大人都比不上。就是出了那桩事儿之后……翰林院的其他大人都不与自家大人来往了。这里毕竟是翰林院,各家的书童都是些j□j得当的人,自然没有人拿这个说笑。但是,心里还是不是滋味,益清觉得自家大人一定是被冤枉的!虽然大人长得是很清秀甚至很美丽……但是绝对不是那样的人!都是可恶的燕王!三天两头的差人送帖子来……一会子要品茗,一会子要赏花。大人也是个老好人脾气,都不知争辩一声。 益清正坐在前厅唉声叹气却看见魏池外衣也不穿径直走了出来。 “大人,天气冷……您这是要去哪儿?” “益清,把马牵出来,我现在去一趟燕王府。” 燕王府?益清的眼睛瞪得铜铃大:“大人这么晚了去那种地方作甚?” 那种地方?魏池觉得这个词用得有些带刺,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有事与燕王商量,你不必多问……也不必去了,看样子过一会儿还得下雪。” 益清一听这话赶紧捉住了魏池的手:“大人!请务必带小人一同前往!!”那样子就像是准备咬燕王两口似的。 魏池拍了拍他的头:“去就去吧,快去牵马。” 走出院子,魏池回头望了望自己住了两年的地方,天实在是太黑了,只能够看到房子的轮廓。他只能与这个朦胧的印象告别。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希望我能活着回来! 建康六年,春,齐边境发生战乱。武帝决定出兵漠南。 魏池意外的进了三级,被任命为委署护军参领! 陈昂意味深长的说:“少湖姑娘啊……本王觉得反正都要去演猴戏……不能白演,多少也要讨点什么好处回来,怎么样?连进三级!本王的本事果然是大!要知道……当时我哭得可是肝肠寸断,魏姑娘,本王的对您一片深情您可不要忘记。你此去就老老实实的做你的参领,离那些危险的事情远一点,奴家在京城里等你回来~” 奴家……魏池感到脖颈一阵鸡皮。 陈昂假装挤了几滴眼泪,又从屉几里拿出一把小小的匕首:“拿着,这是插在靴子里用的,虽然你连个鸡都抓不住,不过有这个总比没有的强。”转身趴在床边抽出了一束银针:“医术你倒是不错,这些银针是特殊锻造的,每一根的硬软都不同,这束是淬了毒的,针柄是方的,这束是没淬毒的,炳是圆的……拿好。”又一个鲤鱼打挺扑到床里面拿出一根金钗:“喏,暗器,来不及还手的就按这里,笨蛋!没叫你现在按!只能用一次的……哎,算了,换一个给你吧……可怜了我的床罩子。” 陈昂飞来滚去的折腾了大半天,从寝室的旮旮旯旯刨出了一大堆邪门儿的东西。 “王爷……今天您可让在下对您刮目相看了呀……” 陈昂想了想又从一个笔筒的底座里取出一瓶药丸递给魏池:“这个药很有用,如果你忍不住想和某位军哥亲热……吃下这个就不会怀孕……” 魏池突然有点同情皇上…… “好了好了,谢谢王爷的好意”赶紧打了断这个二百五:“我只要这个就可以了” 魏池顺手拿起那把匕首j□j靴子。 “这个拿着”陈昂拿出一个银质的小哨子:“这是鸽哨,每十天就会有我的鸽子来一次,记得给我回信,这些鸽子中有一半能被皇上拦截……所以,多少写点亲热的话给我。” 说完,陈昂轻轻的搂住魏池:“魏大人不亲亲本王么?” “王爷,两日之后就要点兵了……下官告辞了” 陈昂亲自把魏池送出王府后靠在门口的石狮子上对着魏池的背影抛了好一阵子的媚眼才心满意足的收手。 二月初四 大军点兵 前军由皇上的亲弟秦王陈宿任总督,昭毅将军胡润之任总兵官。后军由兵部右侍郎王允义王大人任总督,昭武将军薛义任总兵官。耿炳文的叔叔耿祝邱在后军任副统帅,而魏池则被编入后军任委署护军参领。 前军于点兵之日出发北疆。后军例定二月底出发。 点兵之后,便不得再回住所,要入军营居住。 魏池深知先帝治军之严,在出门之前便嘱咐益清不可前来送行。只身入了大营后便尽快进了自己的帐篷,正准备休息却听见自己的小校在外面喊:“魏参领,耿副统帐前问话!” 魏池赶紧整理衣冠出帐,对着耿祝邱做了一个拱。 耿祝邱也不说话,只是细细的打量着他,这个魏池倒也不如传说中说的那般不堪,看起来也不过就是个文弱书生,既然侄儿有托于自己,还是行个方便的好。 “魏参领不必拘谨,这军营不比那翰林院那么多礼节”耿祝邱退身一让,让出后面一位青年人:“这是胡杨林,我手下的千总,以后就听命于您了,魏参领有什么疑惑问他便是。” 耿祝邱这人也不啰嗦,说完后微一拱手便走了。 “胡千总不必多礼,进帐来说话吧”魏池赶紧道。 听了这话胡杨林才抬起头来随魏池入了帐。杨胡林是个标准的北方汉,今年刚好二十二岁,之前是耿祝邱手下副将的千总,为人一向谨慎,耿祝邱就是看中了他不闯祸的性格才把他派给了魏池。 胡杨林初看到魏池有点惊讶,早听说魏池生得好,但是没料到居然比姑娘还生得美。 “参见魏参领” “不必如此拘礼,以后没人的时候叫我少湖就是”魏池知道耿祝邱的好意便不愿意与这个年轻人生疏。 “少……少湖?”胡杨林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哎!”看着他的呆样子,魏池忍不住笑着应了一声。 胡杨林一下子红了脸吱吱呜呜不知说什么好 真是个嘴笨的人,魏池也不好意思再拿他开玩笑,于是正色说:“胡千总,我是个文官,这行兵打仗的事我实在是不熟,还有大半个月便要出征,要学点什么还要靠千总指导一二才是。” 胡杨林知道耿副统叫他来也正是这个意思。委署护军参领,在帐外可领三千人,在帐内可行二品参谋之职。这魏参领原本是翰林院的修编,料想是留在大帐中的人。要学弓箭朴刀恐怕没什么用,但是…………胡杨林突然想起个事儿来。 “魏参领会骑马么?” “骑马?当然会”当朝的官员们出门多是骑马,自己当然也会“我出门都是骑马的。” 胡杨林就知道魏池会这么回答,在京城的石板路上遛一遛也能叫骑?……这些文官啊…… “魏参领,会骑翰林院的马……基本算不上会骑。” “咦?” 胡杨林在内心白了对方一眼,您也别咦~了,明天上了教场保准叫你哭! 次日一大早,魏池便身着短襟来到了教场。胡杨林已经早到了,手上牵着一匹黄马,看上去瘦瘦的,还不如自己以前骑的那些威风呢。 看到魏池不屑一顾的样子,杨胡林摇摇头:“魏参领,下官先骑给您看。” 说罢纵身跨上马背,双腿轻轻一夹,瘦马便向前奔去。教场其实就是个黄土坝子,黄马一跑便掀起了许多黄土。转眼一圈已经跑完,胡杨林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魏池:“魏参领试试。” 魏池接过缰绳,和以前用皮革缰绳不一样和以前乡下的麻缰绳也不一样,这种手感像似麻非麻挺刺手的。观察完了缰绳,魏池才发现——没人帮着稳马。呃,勉强把马稳住后,魏池也算颤颤巍巍的上去了。 驾!黄马跑了起来,不过就是灰大些……跑完一圈,魏池便下来把缰绳交还胡杨林。胡杨林没有接,反手抓过了魏池的手,一下子捋起了袖子。够细也就算了,居然还那么白!!自己的大黑手往上一抓还真是……怪不得京城里面都称这位探花郎是荷花仙子下凡呢。摇了摇眼前的纤纤细指,胡杨林无奈的说:“参领大人,您这个样子是上不了战场的,会骑马不是能骑上去就算,而是要稳、快,能急停急走,看这十多天咱们能不能把骑马学会吧。” 在胡杨林的指导下,魏池开始学骑马,准确的说是学上马…… 第三章 3【建康六年】 两天后,魏池已经学的是有模有样了。胡杨林大为惊讶,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书生学起这些倒也挺快。 “魏参领,腿用劲,腿用劲。” “腿用劲~~腿用劲,”旁边的几个闲兵尖着声音学杨胡林:“胡千总,这魏大人可是燕王爷的人啊,您老可别喊什么腿用劲,小心燕王要你的脑袋。” 这席话一出口,四周的人哄堂大笑。杨胡林被气得脸通红:“留点口德!这可是从五品的大人,不知道是谁要小心脑袋!” 这几个闲兵知道胡杨林脾气好,也不怕他,反而围过来继续玩笑 “魏参领可真是比姑娘还好看嘞。” “怪不得把燕王迷成这样。” “别说燕王了,就算换了老子也把持不住啊!” “喂,姓胡的,你可是好福气啊,还不快趁机多摸几把……免得以后……哎呦!” 胡杨林忍无可忍,挥手就是一拳。 “姓胡的,你干啥?”四周的人叫着嚷着围上来,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 “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突然听到头上有人问话,原来是魏池骑马过来了。虽然初春天气还冷,但是为了练马魏池只穿了一件单衣,在风里显得有点单薄。练了一上午出了不少汗,有几丝碎发搭在额头反倒让他的五官更添了些妩媚。 到底是参领,这群当兵的自然不敢造次。 “既然没什么事,那就散了吧”魏池也懒得惹事。 “呦,这不是翰林院的魏大人吗?怎敢让您这样娇滴滴的人骑马?您还是学学坐轿子吧。”喊出这话的人是耿祝邱手下的参将汤合。 魏池并不答话,转身便要驾马离开。 “竟连一句话也不敢搭,哈哈哈!”汤合一笑,四周的人也立马跟着起哄。 “汤……参将”魏池背对着汤合悠哉悠哉的说:“您说的不是言道的不是语……我和您搭什么搭?” “你!” “汤参将是有事要禀明?有事就说!本官也忙得很!”魏池比他官高半品,他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陈昂一定要帮他求个参领,要是仍旧是个七品就真是不好混了。 眼看魏池打马要走,汤合嘴都气歪了,一时也找不到拦他的理由,情急之下,想都没想就喊了一句:“魏大人要不要和下官打个赌” “赌什么?”魏池停下马。 “赌……就赌马!上月我才得了一匹烈马,摔坏了好几个驯马的师父,要是十日之内魏大人骑得了,那就算我输,那匹良驹就算是下官送大人的见面礼……要是大人输了嘛”汤合眼珠子一转:“哈哈,我也不要大人输我什么……就请大人骑着这匹老黄马上战场吧!” 一听这话,有好几个兵忍不住笑出了声,胡杨林心里着急得不得了,什么一个月,那匹马早在半年前就被拴在马棚了,马是好马,却不是能训的那种……多少骑师连身都近不了,更何况要这个魏池来训?杨胡林赶紧给魏池做眼色,偏偏这姓魏的瞅都不瞅他一眼。 “好,一言为定。”魏池淡淡一笑。 “好!一言为定!”笑个屁,跟个娘们似的……汤合心里很恶心,等着瞧,看不摔死你! 等一帮人散尽,杨胡林赶紧拉魏池下马:“魏参领,那马你训不得!” “怎么训不得?” 杨胡林急得直比划:“我也说不清!魏参领赶紧跟我去见副统,副统自会责备汤参将。” “杨千总,我不只提醒过你一次了,”魏池依旧笑眯眯的:“没人的时候叫我少湖。”说完甩手上马走人。 老黄啊老黄,魏池拍拍身下的马,如果我没能骑得了那匹烈马就得仔细想想怎么把你喂肥了…… 其实这匹烈马长得挺滑稽的,魏池看到它的时候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是一只巨型大花猫么?身上什么颜色都有,深黄浅黄灰色黑色,就像是被泼了墨点的白单子。 “哈哈哈”魏池忍不住抹眼泪:“这个马有个名字没有?” 胡杨林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会考虑到这个问题,取个名字就能训好它么…… “直接叫大花猫好了……哈哈哈”魏池笑得直不起腰,烈马很平静的看着魏池……然后,在魏池伸手戳它脸上的黄斑的时候准确地咬住了魏池的手…… “呃!”魏池愣住了……马居然会咬人。 “哎呀!”胡杨林也没想到这么一出,赶紧上前帮忙。可是不论怎么打,怎么骂都没法让这匹花马松口。魏池疼得脸色有点发青,听到这么大动静,附近的几个马棚师父也赶来帮忙。大伙甚至动用了竹篾都没法坳开马嘴。 魏池的额头浸出了一层冷汗,为什么他觉得这匹马在笑呢?还是特别奸诈的那种……仔细看,觉得和陈昂有点像… “喂,喂……”魏池打起精神尽量温柔的拍了拍马头:“还是叫你花豹好了。” “呸!”花马吐出了魏池的手。 不到半个时辰,魏参领被马咬的事儿已经从大营北边传到了大营南边。汤合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正在喝一碗肉汤,噗的一声喷了副官一脸。副官很委屈,决定要把这笔帐记在魏池头上。 这边帐内,胡杨林正在给魏池上药。没伤到骨头,但是皮肉伤也够重了。自作自受的魏参领正在尝试着用左手吃饭,饭粒儿,菜渣撒了一桌。 “参领可能要休息一两天才行……”杨胡林焦头烂额。 “不用了,皮肉伤,明天还是老时间,教场见。”魏池倒是蛮不在乎。 胡杨林觉得这位魏参领的性格和他预先估计的好像不大一样,但是要他现在下个定论,好像又定不出个框框。 “胡千总,”魏池抽回手自己看了看“我也略懂医术,这没伤到筋骨,您请回吧” 胡杨林郁闷的走出大帐,觉得自己跟着丢丑的可能性将会很大很大…… 次日清晨胡杨林陪着魏池去马棚牵马。这次魏池学乖了,带了护腿护肘。等给马儿上好辔头后,马师松开了袢子。这马也不要谁牵,自个儿慢悠慢悠的走到魏池面前。 “这马公的母的?”魏池偷偷问马师。 马师有点奇怪:“………母…母的” “咳咳!”魏池清清嗓子:“美人儿跟我走吧!” 马师姓张,是个五十多岁的大伯,为人一向稳重见识又广,但是还是没忍住笑。而胡杨林已经觉得头很晕,完全笑不出来了…… 魏池盯着花马炯炯有神的眼睛,突然猛地伸手拉住了它的缰绳。马儿没料到这一手,被抓住了才惊得一下子跳起来。魏池骑了两天马,开始有点明白这些战场上马儿的脾气,她没有和花马较劲而是顺手送出了点缰绳,花马一看没把她拖倒顿时发了倔脾气,又是跳又是叫。魏池也不慌张,只是拉着缰绳不松手左蹦右跳的躲避着马蹄。 这一下把胡杨林和张马师吓了一跳。想要帮忙却近不了身,急得团团转。 “张师傅!去把绊子拿出来!”魏池吐出嘴里的土。 果不其然,花马开始在地上打滚,四个蹄子乱蹬。魏池就等着这一出呢,内心不禁一喜:“胡千总,快!”魏池自己一下飞扑上去,压在马肚子上,胡杨林也一下子反应过来了,过来压住马背。张师傅赶紧给四个蹄子上了绊子。才上好,花马就已经把两个人掀开自个儿站起来了,又是喷气又是叫,折腾得不得了。魏池又从棚子里取出一条麻袋,一下子蒙住马头。 “嘶!!!”花马彻底被激怒了。连绊子都定不住它,张师傅没看见过这么驯马的,吓得脸煞白。 魏池不慌不忙的拿过一个耙子一下一下耙起地上的杂草废屑,等把地下耙干净了又使唤胡杨林把四周的架子挪开些。 花马依旧愤怒着,想甩掉蹄子上的袢子。魏池偏偏头,笑了笑,再次回忆了一下前两天上马的技巧,忽的一下翻上了马背。 胡杨林大惊失色,连忙向上前帮忙。 “让开!”魏池大喝一声。 这个魏池就像突然变了个人,脸上充满了杀气。一匹愤怒的马,一个愤怒的人,吓得胡杨林连连后退。 魏池并没有拿马鞭,他只是努力的握住马鞍,按照胡杨林教他的方法保持着平衡。马儿甩动着四跟踢子,反过头来想要咬人……原来,麻袋是这个用处。果然是匹好马,这么一折腾就是一个时辰,一连摔下魏池三次,每次魏池落地花马都努力伸过蹄子,想给骑手致命一击。 “美人儿,我不打你!我要让你服气!”魏池哈哈大笑。 到了晌午,魏池卸下麻袋,花马的眼睛还是红着的,一心想要咬人。魏池从后院取过一桶水哗的一声泼在马头上。马儿再次被激怒,甩着水珠喷着气,完全无法平静下来。魏池脱下护手丢给胡杨林,转身又从后院提出一桶水,兜头儿泼了上去,一连泼了六七桶,这马终于累了一样停下了动作。第八桶水,魏池小心的放到了花马面前。花马看都不看水桶,只是冷冷的看着她,眼神里面没有畏惧,有的只是阴森的愤怒。 “我要骑你!”魏池傲慢的说:“一定要骑!” 啪!花马一头撞翻了水桶。 一直到太阳下山,花马还是没有屈服。夜风开始刺骨了,场子里的篝火开始燃起来了。魏池没给花马解袢子,也没拉它进棚。只是把它结结实实的拴在了院子里面的木桩上。 “张师傅,胡千总,你们先去领晚饭吧,今儿就练到这儿了” 张师傅被惊吓得午饭都没吃,被这话一提醒连忙拱手退下。胡杨林也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是他不敢离开,生怕这人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你怎么还不走?”魏池奇怪的看着他,要知道千总这样的小官可是没有下人给他端饭的,难道准备饿到明天早上? “嗯……”胡杨林觉得很为难。 “这样吧,你一会儿到我帐里来吃吧”魏池跺了跺脚上的泥,径身又往后院去了。胡杨林赶紧跟着,只见这家伙又从井里提出一桶水,猛地一下往自己头上泼去。 “参领!”胡杨林觉得这人是个疯子! “没什么。”魏池淡淡的说。 夜风已经很冷了,浑身湿透的魏池有点发抖。胡杨林赶紧侧身帮他当着风口。水珠顺着魏池额前的碎发流过脸颊,在初升的月光下,显得洁白而透明。一桶水让这匹野兽变回了荷花仙子。他的睫毛真长……胡杨林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的观察过一个人的五官,魏池现在的样子让他觉得安心……“啊秋!”彻底放松心情的胡杨林打了个喷嚏。 有点发呆的魏池这下才被惊醒过来,他抱歉的对胡杨林笑笑,在棚子里找了把铁铲回到了前院,准备把地上的泥水铲一铲。胡杨林突然想起魏池手上的伤,连忙接过铁铲替他做。魏池也没推辞,自己脱下外套拧了拧又回到花马面前,这会儿花马真的是累了,脚上又有袢子,知道已经没办法反抗就别过头不看魏池。 “美人儿,别怄气~别怄气”魏池拿外套擦着马背上的水:“怄气就不美了,哎呦,这辈子没看过这么美的马……”杨胡林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差点笑岔气。 等回到大帐已经是戌时了,魏池笨拙的用左手夹着冷菜,胡杨林有点心惊肉跳的看着魏池的新伤。白天没仔细,到了夜里坐得近了才发现这人手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愣着做什么?”魏池用筷子捅了捅胡杨林,这口菜都嚼了二十多下了,至于么。 “没没。”胡杨林赶紧低下头扒饭。 这样的训练一直连续了三天,花马和魏池彼此依旧执倔。只是在夜幕降临之后,魏池给花马刷洗的时候显得要融洽些。真不知道他们俩是谁在训谁。 第四天天还没亮,魏池一个人来到了马棚,花马闭着眼睛站在院子里装睡。魏池温柔的理了理她的鬃毛,又说了一大堆肉麻的话,满嘴美人儿美人儿的叫个不停。花马终于露出了享受的表情…… “乖!”魏池拍拍它的头,轻轻的把缰绳解开,一边抚摸着它一边往教场走去,四周很暗也很安静,人和马都温顺的走着,走到教场的正中,魏池慢慢的停下来,学着老张的样子把手指伸进花马的嘴里按摩它的牙肉。花马舒服的张了张鼻孔。 “虽然你不想被人骑,但是我还是得骑你”魏池轻轻的说:“我觉得你能把我从战场上带回来,所以,我想说服你载我。”说完这些话,魏池翻身上了马背。花马垂着头没有挣扎,它已经有点习惯这个轻盈的重量。“你很骄傲,你可以保留自己的习惯,但是要在回来之后……回来之后,我给你自由。”看到马的耳朵动了动,魏池内心有点惊讶,这确实是一匹很有灵性的马,就是因为有灵性才不愿意被愚蠢的骑手骑吧? 胡杨林看见魏池骑着花马站在在火红的朝阳下,太阳就在他们身后升起,这一瞬间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晨风在耳边呼啸…… 第四章 4【建康六年】 那天之后,魏池身上的伤没有减少反而增多。原因很简单,花马不愿意被鞭子抽。只要一看到鞭子就露出不可理喻的嘴脸,叫美人儿都没用了。胡杨林每天都战战兢兢的伺候着魏池,生怕他被这匹疯马给踩废了。教场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争相来参观英俊的参领大人一次次的被甩下来又一次次英勇的骑上去。 耿祝邱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冷冷的看了坐在下首的汤合一眼,汤合正认真的盯着自己的靴子尖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第七天,魏池几乎是被胡杨林半扶着回帐的。胡杨林看着魏池的惨样突然觉得有点心疼……却又觉得无法劝阻。 “那是一匹母马,”魏池突然说“她只是在撒娇。” 胡杨林一下愣住了。 魏池笑眯眯的说:“以后胡千总娶了媳妇就知道了……姑娘一开始都这样,满嘴不要不要,对你又踢又咬。”说到这里魏池忍不住哈哈大笑:“其实我已经赢了汤参将,不过赢得不彻底,这匹马不是主人送给谁谁就骑得了的,她有她自己的想法,我很喜欢这匹马,我要得到她的认可。”魏池开心的扒了一大口饭。 胡杨林听到魏池说姑娘的时候脸红了一下,至于听到后面就开始糊涂了,什么和什么啊?为什么这人训个马会想这么多?赢了汤参将再随便挑一匹好马不就行了嘛?犯得着把自己摔成这样?胡杨林很不高兴,但是具体哪点不高兴,自己也说不上来。 第九天的时候,花马已经勉强能准魏池提着鞭子骑它了,但是只要鞭子一粘着它就马上开始暴跳如雷,连打滚都用上了。四周的士兵越来越安静,起哄声越来越小,这匹马暴雷一般的性格已经彻底的深入人心,它每掀起一阵尘土都让所有人为那个骑手揪心,围观的圈子拉的很大,看不清他的表情,每次他摔下来都要立马跳起来才行,因为愤怒的马蹄总是迅速踩上他刚才落地的位置。 “我越来越敏捷了!”魏池自嘲。 到了傍晚,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校场上的将士慢慢散去,最后只剩下胡杨林,雨越来越大,慢慢模糊了人与马的视线,他越来越担心那个雨幕后的人影。花马也真的疲倦了,一连九天的折腾让它体力不支,但是背上的那个人就像是被施了什么法术依旧坚持着要拿鞭子指挥它。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冷,眼前的马和人就像是两片倔强的树叶,摇摆着纠缠着。胡杨林张开双臂胡乱的挥舞着,他越来越看不清眼前的东西,雨水仿佛冲进了眼睛,直到他被马头一下撞翻在地。 “哎!!”马背上的骑手也因此受惊一头摔了下来。 “不!”胡杨林跳起来跑过去按住那个想要站起来的人,大雨让那个人的脸如此苍白…… “我是个孤儿,从小是过苦日子长大的”魏池看着胡杨林紧紧抿起的两片嘴唇淡淡的说:“所以,我并不是什么娇滴滴的人。” “不!”胡杨林固执的按住他,天地间最后的一丝光晕照亮了魏池的前额,胡杨林觉得有点迷茫,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这个额头,上面有雨水也有汗水,还有好闻的气味。天色越来越暗,暗到只能听到他的气息,很急促很疲惫。他听说过魏池的故事,京城里的人都对此津津乐道,幼年出家,少年探花,神童……这些词汇在今天想起来却是这般的苦涩。第一次看到他难免把他和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联系到一起,他看起来弱不经风,他看起来固执有余,他甚至还有点傲慢。他在京城里有难听的传言,也有颇盛的名声。一个翰林院的编修为什么会来到军营,甚至要踏上去漠南的征途?胡杨林的确不知道,以前也不想知道,但是现在………………雨已经近乎瓢泼,两个人都一言不发。 花马从泥水中站起来,挣扎了一下,回头便看到魏池被一个黑影压在身下“嘶!!”花马一头冲过来撞向黑影,胡杨林完全没有觉察到一个庞然大物已经近身,被忽的一下撞了老远。花马也被胡杨林一绊,一头栽到了泥水里。 雨依旧下着,胡杨林好不容易站起身来,雨的声音模糊了他的感官,他迷茫的在雨中摸索,直到有一双冰冷的手找到他的手。 “少湖?” “嗯!” 那双没有温度却坚毅的手深深地留在他的记忆中,以至于他相信这双手能带他去任何地方…… 魏池再次翻身上马,他和花马都已经满是泥水。 “驾!”魏池大喝一声,命令花马向前,马儿的身躯颤抖着,慢慢开始服从鞭子的命令…… 第二天,大雨如故,汤合看见校场上的魏池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魏池朝他挥挥手,俯下身对花马说:“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花豹了。” 中午,赢了赌局的魏池睡在自己温暖的大帐中享受着姜汤,被他折磨得病恹恹的胡杨林和神经兮兮的花豹都已经倒下,而一切的元凶汤合参将正在不远处的主帐中挨训。没有人比耿祝邱更了解这个该死的北方大汉,他年纪不轻却依旧气盛,他一喝酒就必定误事,他嗓门大,偏偏说话喜欢阴阳怪气的,他胆子大,一闯祸就没边儿。汤合低着头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耿祝邱冷笑一声……用沉默来逼迫他罚站。 一个时辰之后,汤合才揣摩出耿祝邱的阴险用意,大呼上当。暗自转动了一下酸麻的膝盖:“我就是看不惯那个小白脸!!”声音之大,震得耿祝邱一口茶喷了半丈远。 “去,拿壶茶去给魏参领赔不是。” “…………”汤合惊讶于老耿能如此全面的无视他的反应。 “他是你的上司!!”耿祝邱气得猛拍桌。 汤合无奈,感叹自己竟被强权压迫而折腰。端起一壶茶竟有千斤重,恨不得吐点吐沫进去解恨!进得帐来就看见那张娘娘腔的小白脸正笑盈盈的看着他,仿佛早预料到了一般。 “日前属下无理,奉茶一壶,请魏参领原谅则个。”汤合在内心问候魏池祖宗十八代。 “嗯,汤参将不必多礼,请坐请坐”魏池命小校接下茶给汤合让座。 “不必不必……”汤合放下茶壶夺门而逃,看着他仓皇逃窜的背影,魏池喜滋滋的考虑着以后要做双什么样的小鞋给他穿……嘿嘿嘿。 转眼的功夫,发兵在即。魏池除了每天跑跑马,看看文书,捉弄捉弄汤合以外有点无所事事。手上的伤几乎已经痊愈,不过却留下了一个半圆形的疤,花豹以此作为魏池的记号,每每要验疤才肯让魏池上马,魏池对此烦不胜烦。胡杨林糊糊涂涂的病了几天之后恢复了健康,依旧呆呆地,少言寡语,但是慢慢和他亲近起来了,没人的时候会偷偷叫他少湖。汤参将和他的手下几乎一见他就跑,没办法,骂不过又不能动手……除了跑还能干啥?耿祝邱乐呵呵的享受着天下太平。 在这么仅有的几天里,收到了燕王的三封信,不是信鸽送的也不是王府的侍卫送的,而是以正规的途径通过兵部递给他的。看来陈昂也希望他在军队里好过点,决定放弃对他的骚扰。三封信里有一封是燕王府的师爷戴桐琒写的,大体交代了后军的粮草部署以及军火配置,末端还附上了大齐在漠南的屯粮处。魏池拿着这张小纸片沉思,按兵法,在敌区不该会有己方的存粮区,那这附上的地址是真是假呢?信纸上印着燕王府的大印,魏池看得迷惑……后两封是之前找戴桐琒索要的几副药方,魏池默看了两遍拿到灯上烧了,转身去了统药部,准备做几个药丸子给汤合尝尝…… 二月二十八,后军正式拔营起兵。 此次北征,前军经白云山过玉龙关进入漠南,后军过东库关渡濆江进入漠南。前面一条路经过延绵的大山,虽行军不易但却可以沿着北边的沙漠行军而不被袭击,只要严把玉龙关就可为粮草辎重的运送留下一条安全的大道。后一条路横穿草原腹地,一路上变数颇大,所以粮草辎重必须随军而行。魏池任参领,运粮的军案也要给他过目。王允义随先帝征战多年,自然是经验丰富,魏池自知自己所学不过是些书本功夫,所以除了问些不懂的问题也不多加评议。 大军开始向北进发。过了峰谷关后景色便与之前的有所不同,平原上隆起了一个个的小丘,身边的杜莨告诉他,这就是白云山脉的末端,也就是说离边境已经很近了。又北行了两日后,在朦胧的地平线上看到了一排灰青色的山脊,这就是雍山了!一条大江从地平线上蜿蜒而来,发出轰隆的声响。看着近其实远,又行了两日才看清这条巨龙的真身。 还是初春,正是濆江破冰之时,虽已经是下游却还能看见不少桶大的碎冰,前两天听到的轰隆之声便是破冰的声音。濆江起源于雍山,因为其水量充沛,河道复杂而成了阻击漠南的天然壁垒。濆江边便是北上的最后一个关卡——北库关。 北库关的长官季刚峰已经守关十二年,和王允义是多年的好友,两人一见激动不已,立马携手入帐畅谈。其他的将领便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魏池所要做的便是谏言,这是战前,他又是外行,当然是不去添乱为上。偷了一个空,魏池钻出了王允义的大帐独自来到濆江边,坐在块石头上发呆。 “魏参领好清闲!不去大帐中听命反而跑到这里来偷凉快!” 魏池回头一看,来者正是参将杜莨,行军之时汤合为了不和魏池同行,特意和杜莨打了个对调。这个杜莨是副统帅奎思齐的手下,虽然和胡杨林一般的年纪,却是世家出身,又中过武举人,便当上了参将。这人是个话唠,又是个自来熟,不搭理他都能唧唧咕咕一宿。 “不过是些交割的杂事,我去凑什么热闹?”魏池笑着拱拱手:“杜兄要不也来偷偷凉快?” 时值二月,江边风冷得刺骨……也不知杜莨这个偷凉快从何而来…… 杜莨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可不用了,我不像你,那么冷的雨淋一夜都不病。”整个大军除了魏池这个公认的小白脸以外……就要算这个杜莨的相貌生得最好,打仗也是个能手,前几年跟着他老爷子在南方剿匪,剿到土匪听到他的名都要尿裤子了。 “看着我干啥?”杜莨抄着手挤过来 “没看啥,就是看看王大人麾下最美的美男子罢了。” “得了吧!我以前是现在可不是了……魏大人,你可知道咱们军里的监军罗大人?哎呦?你这个罪魁祸首居然不知道,罗大人的小女儿呀生的可是花容月貌,人家就在你中探花游街的时候看了你一眼就迷得不得了,为了得你一幅荷花图可把老罗弄得焦头烂额。你看你居然连人家闺名都不知道,赶紧画个荷花,我帮你转交,啥也别说了……赶紧,我等着帮你转交。哎,可怜了我这个第二美男,看都不被罗小姐看一眼,真是既生瑜何生亮啊,魏池,你赶紧改名叫魏亮吧……这个名好,比你那个破名字好多了,啥魏池啊,你以为你真是荷花仙子?还池呢……说句实话你那破花我才不要呢,我家后院就有,你那花再好能结莲蓬么?能吃么?……我们那儿最好的小吃就是莲子糕,我小时候偷这个吃被我娘打了不知多少屁股,我们隔壁的刘………………………………” 咳咳咳,魏池记得罗大人一口气生了三个光头男,也不知他口中那个女儿是哪儿冒出来的,至于荷花……杜莨的老家好像没这东西,现编现说好像是这个家伙的一大特色。 又一阵风吹来,杜莨冷得直挤魏池,一边挤还一边唠叨:“……我爹不知是哪根筋坏了,把我派到北边来……看把我冷的……”这句话倒是实话,之前杜莨都在南边钻深山,连杜莨这样的都被调上京师,可见这次皇上决心之大。 “过了濆江就是漠南了。”魏池往手心呵了一口气,漠南,沙漠之南的草原,漠南的忽达一族和先帝斗了一辈子,才过了十几年清净日子就又掐开了,现在的漠南王是忽达甘麻刺,也算是个有作为的君主,不过他的王兄沃拖雷却是他的一块心病,此次秦王的队伍八成要与沃拖雷先交手,这个以善战而闻名天下的沃拖雷要是能借大齐的军队灭掉,漠南王不知道有多开心…… “漠南的公主长得可好看了!”杜莨吸了一下口水:“就说嫁给先帝的那个漠南妃子……啧啧啧,可是花容月貌,我看了一眼就忘不掉……” 那位漠南公主死的时候杜莨还在他娘肚子里呢,魏池暗暗发笑,别形容女人只会用花容月貌啊……杜莨还在一口气不歇的胡扯。濆江的江水越发湍急,等到夏初就要迎来汛期,汛期结束已经是深秋,深秋之后又立马是封河期,濆江的冰层冻得有厚有薄根本无法通行……所以想要让大军通过不是要在春初就是要等到秋末,由此进入漠南便几乎算是进入了漠南的中部地带,后军虽晚于前军发兵,但是却能先于前军深入敌人中心。漠南除了几个较大的都城有城池以外,其他的都是游牧的帐篷部落,所以此去除了要带攻城的辎重又要备上防游击的重骑,兵种和物资的安排不胜繁复。 “喂!!” 杜莨被身后的喊声打断,看到远远的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他自己的副将张怀远,另一个是魏池身边的胡杨林。张怀远是从南边跟来的,与杜莨已有好几年的交情,此人长得甚为高大,和聒噪的杜莨相反,性格安静得离奇,也不知这两个人怎么能够混熟。 杜莨早已跳起身兴奋地帮魏池接过胡杨林手上九曲枪:“魏参领要学九曲枪?” 魏池点点头,战场风云变幻,他可不想被胡杨林夹在咯吱窝下过活。九曲枪是胡杨林的强项,既然也没有别的师傅,就干脆决定学这个了。 九曲枪,枪长一丈一,枪头如蛇形,顶尖而锋利,两侧薄刃,整个枪头长一尺余,枪柄柔韧如蛇,枪法变换多端,主要适合马战。杜莨是南方的将士,南方山林地形复杂所以多用短兵器,他自己用的是双锤,张怀远用的则是双钺,看到这种长兵器自然是忍不住好奇。 “来来来,舞给我看看。”杜莨把九曲枪丢给魏池。 魏池接过来,站定了双脚,只舞了一个直刺,一个侧击,一个龙翻身就停下了。 “舞完了。”魏池说。 杜莨眼睛瞪得老圆:“这么点儿?” “魏参领只学了两天。”胡杨林赶紧解释,其实枪法繁复而变化无常,魏池能在两天内学会这么多已经够惊人了。 杜莨一听哈哈大笑:“我忘了,一个月前你还是翰林院的修编呢。”面上在笑,心里却是止不住的惊讶,这个魏池果然不同寻常,前儿她训的那匹花马也和自己交过锋,自然明白魏池的厉害,但是这枪法却是绝无捷径的……区区两天竟然就有了点行家的样子,嗯,想不惊讶也难。 “还是让胡千总表演表演。”魏池笑着把九曲枪递给胡杨林。 九曲枪是胡家的当家武器,胡杨林自幼便学的是这个。只见他微闭着双眼站定之后,微微将右脚蜷起,忽然一个转身突刺上前,一时间只见枪头划出无数弧线,风声大作,行云流水之间将拦、拿、扎、刺、搭、缠、圈、扑、点、拨、融合其中,步伐稳中有力,九曲枪的威风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好!”杜莨叫好。这个千总的九曲枪的确使得好,虽然武举考试要十八般武艺精通,但是毕竟是各有所长,自己仗着力大身高便使的是长枪,长枪的招式相对简单,实战的效果也不如这九曲枪来得好。 胡杨林舞完一套便打了个花子收住了脚,冲着三位军官拱拱手:“过奖!” “不过……”杜莨有点担忧:“魏参领您的身量不是很适合用枪,下官觉得换学长剑会好些。” 魏池身高不足七尺,在女性中已经算是偏高了,但是和这群北方男人们比起来还是矮小太多。 张怀远听了这话赶紧在旁边咳嗽,这个杜莨说起话来还真是不怕得罪人。 “怀仔,你咳嗽啥?魏参领是很大度的人,我也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参领不会在意的。” “不要叫我怀仔!”张怀远磨牙。 “怀仔,怀仔,你就不能向魏参领一样大度么?更何况怀仔这个名字很亲热很顺口啊,我已经叫习惯了你叫我怎么改?以前在南边你都不在意的……说起来以前我还叫过远仔……”杜莨又开始习惯性喋喋不休。 张怀远扭过脸去不搭理他,谁说这个魏池大度的?你看看汤合都憋屈成什么样了………… “没关系,我尽量长高吧。”魏池苦笑,他何尝不想换兵器,可惜谁教他呀?又或者改学你的大锤?那不是更离谱…… 杜莨目测了一下魏池的高度,哎,九曲枪算是比较短的枪了,希望他能练出来:“来来来,赶紧练,我们还等着你杀敌呢!”杜莨何曾想到,这句玩笑话后来竟成了真。 王允义和季刚峰才走出大营便看到四个年轻人在江边比试。 “那是何人?”王允义问身边的校官。 “那是委署护军参领魏池在向几个军官学枪法。” “哪个魏池?可是前几天驯马赢了汤合的那个?” “正是!” 王允义微微对季刚峰一笑:“就是那个翰林院编修。” “难得他有这个心!”季刚峰有点感慨。 王允义摇摇头:“他有这个心有什么用?只怕是这战场无情呀!”王允义想起了皇上亲手递给他的那份名册,一声长叹:“贤弟,这年头武将难当啊……” 季刚峰点点头。 江边,胡杨林卖力的教着,魏池卖力的练着,杜莨卖力的捣着乱,张怀远卖力的阻止着杜莨捣乱…………四个年轻人都没注意到完全解冻的江水愈发湍急了,也许渡江就在明天…… 第五章 5【建康六年】 两日后大军开始渡江。 江岸两边早已拉起了数跟铁索,船便靠着这些铁索前行。掌船的艄公都是季刚峰手下的士兵,也只有这些经过特殊训练的兵才能够将这些渡船送过濆江。行驶在这样的怒涛之中,除了天险以外恐无法用其他词汇形容。魏池到底是南方人,虽然觉得头晕却还可以支撑,胡杨林早就吐得一塌糊涂,全靠扶着魏池的肩膀才能站稳。濆江不算太宽,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岸,回首只能看到模糊的江岸和起伏于波涛中的运兵船。别了!大齐!魏池在心里默默地说,抬头远望,只见冰冷的黑土上已经萌发了些许绿芽,厚重的颜色连绵到天际。这,就是漠南! 一旦过了濆江就算是进入了战区,虽是行军却要注意阵法。薛义统领前军,辎重粮草和其他军官在中军,轻骑兵在两翼,重骑和重步兵断后。如若遇到袭击,部队便能很快分散开来由行军队伍转变到战时形态。 濆江湍急,如若在江岸遇袭,几乎要被压制在江边不能抬头,防御的天堑反而成了死路,因此大军不敢怠慢,整好队形后便立刻启程,勿必要在傍晚到达距离濆江一百里以外的察哈爾草原扎寨。 晕船之后又是急行军,胡杨林体力不支提早去睡了。魏池独自在帐中批看军案,察哈爾草原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大军急行一日必要在此休整一日才会上路。从秦王的军报来看他们两日之内便会进入沃拖雷的封地。漠南的地形呈梨形,他与大齐的交界处狭窄而东部开阔,北边有巨大的冻土沙漠,南边有濆江天险。沃拖雷的封地巴彥塔拉便在最北边与大漠的交界之处,而漠南的都城烏蘭察布在漠南的正中。两地之间有延绵的伊克昭山脉,也就是因为这个神秘而庞大的山脉的存在,才让漠南王放心的将富饶的巴彥塔拉分封给沃拖雷王爷。 王家军是准备北上与秦王呼应……还是准备……魏池从袖口中取出一根锡管,这是他自发兵以来收到的第一封飞信,上面只有一句话 “唐敬石被斩,少湖务须多虑。” 唐敬石是鸿胪寺左丞,魏池微微一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第二日一大早王允义便招呼两位参谋和三位参领入帐。 王允义已经显得踌躇满志,看来可能比魏池还要早收到讯息。两位参谋都是王允义的亲信,看来今儿是来问问三位参领的意思的。除了魏池的另外两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将领,他们不难猜出王允义此番的用意,纷纷对王大人的提议表示赞同。 王允义点点头,回过身来对坐在身边的魏池说:“魏参领有何建议?” 魏池沉思片刻:“王大人,此计甚好,只是能否瞒天过海却还是个问题。”魏池已经接到了燕王的信,自然不会对王允义的提议有所异议,只是具体如何行事却确实令他有所疑虑。 “魏参领,”王允义手下的一等参谋杜齐焕结过话茬:“您可知道重骑和轻骑的差别?” 魏池做了一个拱:“重骑每骑负重大,战马与骑兵都全身服甲,除刀,弓以外还配有三眼铳或五眼铳,轻骑与之相比则撇去了厚重的战甲,只着两档甲,配弓弩刀剑,不配火器。重骑以沉稳快速为首,多用于野战攻坚。轻骑则多用于奇袭。” 王允义赞赏的点点头。 杜棋焕神秘的笑了笑:“现在的轻骑可是有火器啦!” 虽然军中的大多数人都认为魏池是因燕王而来,对他自然是一种轻视。但是王允义如何不知耿家的状元和魏池的关系?又有老耿的知会,自然不把他当做燕王的人来看。武将最恨的就是文官不懂装懂,还固执己见,正害怕今天有书呆子顶撞他,却见这个魏池如此谦虚稳重,心中难免欣喜。 “你光说有什么用?”王允义挥挥手:“带魏参领去看看吧。” 杜棋焕应诺。王允义又补了一句:“粮草辎重什么的也带他看看。” 等杜棋焕和魏池走出大帐,参领宁苑笑着说:“王将军还真是大方。” 王允义摆摆手:“这战场之上不比朝廷,他既然进了这大帐,自然是把他做兄弟看,更何况又是个聪明上进的人呢?” 宁苑点点头。 杜棋焕带着魏池走到大营西边的车队营,总营长打过招呼后便带着魏池走入车队。本次出征共有战车三千乘,此时的战车已不是用来打仗而专司运输,驾车也不再用马而改用牛,一是因为中原缺马,二则是因为牛的耐力强于马,又不易受伤。魏池仔细看着这些牛儿,是清一色的母牛,如若遇上战斗胶着,物资不足,这些牛还能够提供奶肉……考虑的如此周全,看来皇上可真是下了大工夫了,唐敬石以为皇上入了自己的套……却怎能料到是自己入了皇上的套呢? 杜棋焕掀开车上的油布,拿起了一把火枪递给魏池:“仔细看看吧。” 这把火枪比起一般的三眼铳小了不少也轻了不少,通身为白色,精钢所造,只有两孔,手柄处略微弯曲,枪筒中段多了一个扶手。细看之间杜棋焕又递过一把,这一把比之前者重许多,有十八孔,手柄较长,柄上附有圆盾,枪管尽头铸有刺刀。 “前面给你的是膛线枪,后头递给你的是神电铳,走,我们出去试试!”杜棋焕带着魏池走出车队,命工兵架好枪靶) 两百步外,杜棋焕手持线膛枪试射,六发四中! “好神!”魏池惊呼,以往的火枪射程不过百步且准度极低,杜棋焕尚能射出如此成绩,如若换了熟手岂不是要百发百中? 神电铳竟是从后膛上弹!!一发出去,如十八条毒蛇穿入空中,不要说步兵,恐怕连骑兵也躲不开!如果此铳百发齐鸣岂不是要下起弹雨? “怎么样?魏参领收收下巴!”杜棋焕笑着来扶魏池张大的嘴。 “如此观来将军的计划必成!”魏池激动得握住了杜棋焕的手:“都说漠南的骑兵是神兵,今天比起我大齐的骑兵怕是要失了这个头衔了!” “魏参领要不要随在下再去溜达溜达?”杜棋焕神气的摸摸自己的小胡子。 “怎么不去?”魏池拉上杜棋焕就往车队里跑…… 这一上午,魏池大开眼界:大将军铁炮、二将军铁炮、小将军铜炮、神铳、大铜佛郎机、神炮、飞炮、马上佛郎机、神箭、铁宣风炮、缨子炮、铁佛郎机、铁三起炮、碗口炮、小神炮……看得他眼花缭乱,与杜棋焕分开之后还意犹未尽,这五年之间,朝廷加税不止十次,除了农业以外的各个行业都被增了不少……看来那个兵部的神机营还真没辜负这些白花花的银子! “魏参领!魏参领!” 魏池一抬头才发现要不是胡杨林拉着他,他差点撞在木桩子上! “胡千总,你走到这里来了……”魏池有点不好意思。 “晌午都过了……”胡杨林有点抱怨的看了看魏池的鼻子……长着么挺,要是撞上去一定很疼…… “哦……”魏池这才回魂,看来又要回去吃冷饭了。 这次是魏池一口菜嚼了二十下,胡杨林实在看不下去了,决定问问:“少湖?少湖?” “哦……”魏池回神。 “今天早上入王将军的大帐可是遇到什么事?” “啊……没,只是看了神机营的将士们演练,很惊讶。”胡杨林毕竟是下级军官,魏池也不好多说。 “可是那些火炮?”胡杨林笑了。 魏池点点头。 “少湖可知道,漠南骑兵强却不是强在兵多枪利,而是强在速度,火器再强也拼不过对方的刀箭快,等你装好弹药,对方的骑兵已经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 胡杨林说的确实不错,就算是今天看到的两把神枪,装弹速度也不能够应付漠南的骑兵。 “而且弹药也是有限的,在战场之上还是老祖宗的兵器靠得住”胡杨林指的是九曲枪。 前儿胡杨林和杜莨陪着魏池去选了一把,魏池已经学得有一点样子了,只是魏池本身的身体素质较差,腰腹和手臂的力量都不行,进步便越来越小。用杜莨的话来说就是——越来越向花拳绣腿的方向发展了。招式学得还是很快,但是真的与人对阵却是不行。胡杨林看到魏池为火器所迷,误以为他是要弃学九曲枪,身为将领就应该选择机动性高的兵器,火器虽好却并不适合。 想起九曲枪魏池就懊恼,越练就越想起自己是女人。其实自己是女人这件事情他几乎已经淡忘了……从他记事起好像就没有做过一天女人。 “少湖才练了这么点时间……水平自然是有限。”胡杨林赶紧安慰:“每个人都这样的,我可是练了十年呢!” 其实胡杨林也挺担心魏池的小细胳膊的……不过他还年轻不是吗?练个几个月会壮起来的。 看着胡杨林自信的样子,魏池内心挺愧疚,很久很久以前的那种感觉又回到了心头,十年了吧? 才吃完饭,杜莨就来督军了,魏池灰溜溜的跟着他出去练枪。 九曲枪的一百零八式已经被魏池学完,看着魏池纯熟的舞着枪,杜莨很惊讶,惊讶于这个人的记忆力和模仿力,但是……仅有这种程度是不够的,因为这里是战场——腥风血雨,变幻无常…… “停!停!”杜莨打手势:“你也别比划了……来,和我对打。” 魏池迟疑不决。 “打仗,打仗,自然是和人打,招式你已经学得很好了,所以再练下去也没用,来!和我打!”杜莨一边招呼一边提起了自己大锤。 魏池看着那寒光闪闪的千斤大锤……咽了一口唾沫……就在这一口唾沫之间,杜莨猛地一跃上前,劈手就打! “啊!”魏池忍不住叫了一声,左脚后移,险险避开,顷刻之间,刚才还是满脸笑容的杜莨已经是杀气腾腾。杜莨并不给魏池站稳左脚的机会,一个回身往他的腰部砸来。 “用枪!用枪!”胡杨林在一旁大喊。 枪!魏池此时才想起,手上还有一把枪,匆匆把枪头往地上一插,暂时阻止铁锤直接击到腰部,但是枪杆根本无法承受大锤的攻击,还没完全为魏池制造出转身的间隙就被砸飞。魏池一边尽力走步躲避,一边死命的抓住枪杆不放手,在枪柄由屈变直的那一刻,魏池觉得自己的整条胳膊都已经被震得失去了知觉。不能和他靠的那么近,要跳开!魏池奋力向杜莨身后一跳,反过身来。杜莨如何不知道他的想法?魏池还没来得及摆好架势就被杜莨再此逼近。此时魏池倒觉得手上的兵器成了个累赘:“停一下!等一下!”杜莨仿佛是真要夺自己性命一般,重锤而下! 魏池被逼得跌倒在地,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等到再此睁开眼睛,才发现大锤离自己的天灵盖仅有一尺。而拿着大锤的杜莨又恢复了往日笑嘻嘻的样子。 “第一,打仗不是唱戏,没人会等你摆好架势。当然,也不一定要摆好架势。”杜莨收起了大锤,伸手拉起地上的魏池:“第二,不要叫敌人等你。第三,任何时候都别闭上眼睛!”其实杜莨想说的还有很多条,不过这三条是最重要的,关乎到你最后会成为一个武者还是一个战士。 “今天就点到为止,以后我会每天来找你打架!”杜莨看着魏池迷迷糊糊的样子,点了点他的鼻子,转身潇洒离开。 “唔!”魏池捂住鼻子,这个家伙手太重了!这是点么??!! “啊!”胡杨林几乎是同时小声的叫了起来,他扳开魏池的手,看到了一张花脸。没错,刚才魏池的手被震流血了……还流了不少。看着书呆子还是傻呼呼的样子,胡杨林摇摇头,拉他去洗脸上药。 在那之后,各营的士兵每天都能观看到杜莨追着魏参领殴打,鸡飞狗跳十分精彩。被追得心惊胆战的魏池其实并不了解追她的那个大汉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级别,如果她知道,他一定会觉得很荣幸。而杜莨则觉得,如果魏池能够在他的猛烈追击之下全身而退的话,那么在严酷的战场上活下来就不是巧合或者奇迹了。 之前,安营之后,魏池总是看看军案,四处发发呆。但现在不敢了,杜莨几乎每次都是从天而降。魏池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十分疲惫,离开察哈爾后,大军一路北上,向着伊克昭山脉挺进,道路越发的崎岖难行,冰雹,风雪更是家常便饭,每日行军之后,要入军帐议事,要批数不清的军案,脑子要想着各种各样的问题,还要防着在想问题的时候不被杜莨追杀。 就在魏池被杜莨折磨得快要崩溃的时候,救兵赶到,成功的转移了杜魔头的注意力——行军的第三日,大军遇到了第一拨敌人,一小队漠南的骑兵。大军迅速摆阵,杜莨带着百余骑兵围剿敌人。这是魏池第一次直面战场上的杀戮,杜莨就仿佛是一只母兽在用猎物向自己的孩子演示如何捕猎一般,轻松而规范的慢慢将敌人歼灭。魏池立身于马上,他发现自己没有自己预料的那般慌张,他仔细的盯着杜莨的一举一动,冲刺,砍杀,环行,围剿,兵书上面的词汇被演绎得鲜活起来。 仅用了一刻钟,大军就从新启程,仿佛刚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 杜莨也活蹦乱跳的回到了队伍,看到身边的魏池偷偷的别过脸,杜莨嘿嘿一笑,专门和他靠得近些,还有一手没一手的把自己身上红红绿绿的东西往魏池身上抹。 “呕!”魏池终于吐了。 到了宿营地,魏池被熏得几乎脱力,焉哒哒的走入王允义的大帐。 “噗!”杜棋焕一口茶喷了出来:“魏参领好生狼狈,看来被杜家的后生欺负的不轻啊。” “杜参谋还有心说风凉话……”魏池没好气。 杜棋焕摆摆手:“魏参领,这可是战场,太爱干净了可不行!听说你可是每晚都洗澡啊。” 魏池摇摇头,用一桶水擦一擦也算是洗么?杜棋焕是个没架子的人,魏池和他也算是熟了,便径直过去抢了他的茶来喝:“今儿的行军路上,看到一处似有房屋被焚毁的样子。可是这草原上的牧人被强盗抢劫了?” 杜棋焕把茶抢回来,一口饮尽,永绝后患:“这草原上的都是些强盗,哪有牧人和强盗分家之说?水草丰盈时漠南人就是牧人,天寒地荒时漠南人就是强盗,你看到的那些是他们的驿站,才被前军的薛义薛将军歼灭的。” 漠南前朝的皇帝规范了草原上的驿站制度,草原上的讯报兵非是中原可比,每过一个驿站都是换马不换人,最快一日可行二百五十余里,且风雨无阻。驿站的经营制度是分苛刻,如若备好的马匹,跑不了二百里,喂马的就要受鞭刑。如若备好的干粮有所差池,不论差多少都是死罪。可以说这些驿站比燕王的鸽子更可靠,更迅速。 但是,这个完美的交通网就要被打破了,魏池暗笑,上一代漠南王可能没有料到大齐也有攻入草原的一天。 第六章 6【建康六年】 扎营之后,魏池按约定吹起了鸽哨,这是第二只,出关已经二十多日,掐指一算,已经是三月底了。草原上的冻土已经彻底化开,坚硬的地面变成了泥淖,花豹每行一步都要一滑,行走一天,蹄子上的泥都能做个大坛子了。魏池和花豹都执拗的保持着清洁,花豹虽然不需要掩饰性别,但是由于脾气极坏,清洁的重任自然落到了她可怜的主人身上。议事,行军,核对粮草,询问军纪,批复所有和后勤相关的军案,还要应付杜莨,末了还得刷马!魏池垂头丧气的擦干花豹脸上的最后一滴水,放下袖子准备回帐,一回头却发现胡杨林在院口默默的看着自己。 草原上夜晚如果不是风雨大作就是明月当空。今天的下玄月虽然纤细却分外明亮。夜风吹拂着胡杨林的头发,明亮的月光为他的五官勾画出轮廓。胡杨林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小伙儿的长相,有着坚硬的线条,壮硕的身材,虽然不像张怀远那样高大却比他多了一分坚硬,一种老实醇厚的坚硬。他的眼睛有些深凹,细长而明亮。原本应该充满坚毅的眼神中却总暗含着一丝忧郁。魏池觉得这丝淡淡的忧郁更适合放在书院里的书生们眼里。但是比起那些书生,胡杨林更加真实,仿佛是随时可以触碰一般。 虽然无雨,夜风依旧很冷,魏池冲他招招手:“久等了吧?” 胡杨林其实并不用每天这么死跟着候着魏池,他是堂堂正正的千户又不是魏池的小校,但是只要魏池想要找他,总能发现其实他就在身边。为了命令?魏池摇头笑笑,觉得这个人也太憨厚耿直了。 胡杨林还是老样子,默不吭声,只管跟在魏池后头。 月光安静的照在魏池的军服上,上面的花纹看起来遥远而莫生。耿炳文也好,陈昂也好,这些没有真正到过边疆上过战场的人本能地淡化了战争的严肃。杜莨不同,他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和他相比,自己真是太过幼稚。和他交手的每一招都让自己力不从心,无论是体力还是招式!虽然每天都在进步,但是进步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战争来临的速度。那些焦黑的,被焚烧过的土地只是一个前序,在身经百战的战士面前不过尔尔,但是给魏池的却是深深地震撼。 不再是纸上谈兵!! 杜莨告诉他,在战场上,机会只有一次,成败生死就在一刻。 寒窗苦读十年的艰辛没办法与之相比,没有比战场上的性命更低贱的东西了! 魏池攥紧了手掌。 这次燕王的信上只有三个字——陆盛铎 陆盛铎,魏池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他是王允义军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将领,正值,谦逊,出身清白,无什建树。 ……他居然是秦王的人? 要去找这个人么?这个人会和自己说些什么?自己又必须要做什么?会和王允义有关么?会和下一场杀戮有关么?一大把问题让魏池提心吊胆…… “少湖!你看!”胡杨林突然拽住了魏池的肩膀,把他拉出了思绪。 只见光秃秃的草原上开出了零星的小黄花,挤在石头缝里,努力的探着头。月光下,这些柔弱的花朵微微的颤动着,为冰冷而泥泞的大地增添了一点活力。 “冰凌花”魏池对胡杨林说:“草原上的报春花。” “冰凌花?可是它不是白色的,长得也不像冰凌。”胡杨林疑惑得很,这种小黄花看起来像菜花,并没有冰凌的感觉。 “你看”魏池蹲下身摘下一朵“这花瓣之间还夹有冰凌,这个冰凌花……就是在冰凌中开出的鲜花。” 胡杨林仔细一看,不止魏池手上的那朵是,那些长在石缝里的也是,有些甚至就是从冰块中长出来的一般。胡杨林突然对这些小野花肃然起敬,在这样寒冷的冻土上,如此顽强的开着,哪怕是被冰霜压得抬不起头都要盛开。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像魏池,为了上战场哪怕练得手脚抽筋都不愿放弃,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并不是每一位军官都需要学习刀剑枪法,像王将军手下的几位参谋,耿副统手下的好几位文官,他们除了骑马什么都不会。魏池这样的出身和地位已经能让他享受到军队中顶完善的保护,他却还要这样拼命地学,到底是为了什么? 胡杨林百思不得其解. 杜将军的急于求成也让他不快,他觉得杜将军完全没把魏池当做一个文官来看,并且也没有体谅魏池军务的繁忙。胡杨林看着魏池的手指,前些日子磨出的血泡已经慢慢化成了老茧,略显刚硬的手掌取代了以前柔美的线条。那朵小黄花在他手上微微颤抖,令胡杨林不由自主的想要接过来闻一闻。 “别!”魏池扔掉了手上的野花:“这花有毒,闻了会头晕。” “少湖懂得真多……”胡杨林心中暗自有点不相信:“不过这么小的花能有多毒?我只闻一下。” “哈哈哈……”魏池笑了起来:“毒药需要喝几斤才能毒得死人么?你这个人啊!这种花倒不至于毒得死你,不过是能让你头晕的明天都上不了马就是了,怎么?想坐牛车?” 胡杨林讪讪的挠挠头随着魏池回营,走了两步却忍不住停下来,想回头再看看这些令人敬畏的小野花。 “走吧!走吧!”魏池催他,真不明白这个家伙对一堆野花起什么兴:“难不成你要掐一朵插在头发上?” 胡杨林一下子红了脸,加快步子追上魏池。 魏池偷偷笑出了声。 第二天扎营后,魏池偷了个空子绕去了粮车。粮车处在后军,后军和中军的部署不同,军官的大帐很少。魏池也不敢问人,手上拿着粮谱左右转悠着。转了几圈后终于瞧见了绣着陆字的小旗。 魏池不动声色的拦下了一位兵士:“大担在何处?” 大担是运粮车的一种,因为车大速度慢,往往居于后军中心与攻城的装备混放。被魏池拦下的是个重步兵,他如何能知道粮草的事项?这个倒霉鬼一看魏池的军服被吓了个半死,妈呀!参领!偷偷四下张望,我呸,连个人影都没有。就在焦头烂额之际步兵看到了救兵:“参领大人,陆将军是护粮草的,小人去帮您请!”说完回手指了指陆盛铎的军帐。 “速去”魏池继续虎着脸,步兵赶紧跑去了陆盛铎的军帐,一边跑一边庆幸自己今儿算是站对了位置,谢谢陆将军嘞。 不多时,一个身量不高的军人随着刚才那个步兵走了过来。 “末将陆盛铎参见参领大人,大人有何吩咐。” “嗯,陆将军无须多礼,带我去核实一下大担的数目。”魏池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此人其貌不扬却隐隐的藏着一股阴狠之气,令他浑身不舒服。 两人礼毕便撇下步兵往粮车中去。 魏池一边听着陆盛铎报数,一边默默的翻着粮谱,等到走入车队深处后,魏池加快了脚步,偷偷的握住了陆盛铎的手掌。陆盛铎并不惊讶,只是淡淡的摊开手心——手掌处有一个小小的纹章,是燕王府的印。这是魏池用鸽哨后面的阴刻偷偷印在手上的。 “魏大人”陆盛铎停止了报数:“魏大人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燕王会让您来找属下吧?” “陆大人莫要这么自称,”魏池翻看着粮本:“在下应该听大人的吩咐才是。” “魏大人误会了。”陆盛铎头都没回:“燕王殿下和秦王殿下不过是要我保您平安,没有什么吩咐不吩咐的。” 魏池一愣。 “魏大人是聪明人,这战场上的事不是您能掺和的……燕王殿下要的不过是您能平安回京。” “是。” “魏大人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又或者是有什么想问的……尽可以来问,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 话语之间,两人已经走出了车队。陆盛铎这才回身对魏池一拱:“魏参领,大担的数目可对?” 魏池点点头:“麻烦陆将军了。” “大担,谷麦,干柴,木架都归属下的手下统管,以后参领可直接找陆某核对,属下告辞!”陆盛铎没有多留,和魏池点头告辞。 走过拐角时,陆盛铎偷偷往身后一瞄,看见魏池没有立刻回营而是往后面的营队核校去了。摊开手掌,看到了那个淡淡的纹章,看来这个魏探花不像他想的那么蠢。很好……如果真是个碍手碍脚的蠢货,也别怪自己不给燕王的面子。陆盛铎轻轻擦去掌心的那个燕字………… 魏池不紧不慢的一路核校下去,回忆起刚才,暗暗有点惊讶,陆盛铎是护粮的军统,居然能像个粮官一样熟知大担的数目,分手后一核对竟发现分毫不差!那张脸是如此平凡,平凡到让人记不住分不清,但是那鹰一样的眼睛却令人胆寒。看来自己高估了燕王对自己的依赖,也高估了燕王对耿炳文的信赖,陈昂并不准备使用他这颗不成熟的棋子,但是也不相信耿炳文的友谊能够保魏池的平安。 围着后军转了一大圈后,魏池终于气喘吁吁的回到了自个儿的军帐,才挑开布帘就看到杜莨坐在里头喝茶…… 唔!魏池悲鸣一声,转身就逃。 杜莨赶紧放下手中的茶追了上去。 大营的士兵们纷纷围观,只见在一阵追逐之后,魏参领毫无悬念的被杜将军一个饿虎扑食摁在地上。 “杜莨!!顶多三天后就要到錫林郭勒了!!我忙得很!!忙得很!!!你要放我一条生路啊!!!”魏池气急败坏的哀号。錫林郭勒是后军遇上的第一座城池,这座城池是漠南的大贵族沽源麻鈨所建。城坚马壮,兵精粮多,不知道有多难打……魏池前两天已经失眠……真的,真的应付不了杜莨了。 “正经事!正经事!”杜莨完全不管魏池的挣扎,拖上魏池就走…………魏池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已经不像人了,像一捆猪草……自己真是太悲哀了…… 两个人这么拖拖拽拽的来到了马棚前。 “魏池,你知道你是什么兵么?”杜莨神秘兮兮的问。 “骑兵!”魏池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来!我们来赛马!”杜莨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 “杜大哥!我才跑了好几里路查粮草,累都要累断气了,您老就行行好放过我吧!”魏池觉得自己要疯了。 “不想赛马就比枪吧!”杜莨笑眯眯的抓紧了魏池的手腕。 魏池挣脱不能……只有认命:“赛马……赛马!” 杜莨心满意足的对远处的张怀远招招手,张怀远牵着一匹黑马走了过来。这匹黑马是杜莨的坐骑,是来自西域的良驹,和杜莨一起征战已有好几载。 “去牵你的别扭马吧。末将本想代劳,但是代劳不了啊”杜莨接过黑马的缰绳故意调笑魏池。 魏池叹了口气,自个儿进马棚牵出了花豹。花豹已经吃够了粮食饮饱了了水,精神奕奕的围着魏池打圈。 “怎么比?”魏池骑上花豹没好气的问杜莨。 杜莨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追上我!” 第七章 7【建康六年】 黑马奋蹄向前,如一只离弦之箭! 这个杜莨,真是个不讲常理的人,魏池暗暗叹气,如此良驹,如此骑手,要追上谈何容易!魏池轻夹双腿:“驾!”花豹得令之后一跃向前冲去。 恍惚之间,张怀远看到两个飞影在眼前转瞬消失,赶紧也打马跟上。 魏池与花豹已经相处两月有余,花豹的脾气虽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但是它和魏池的配合已经愈发的默契。花豹凭借着自己动物的本能判断着对手,前方的黑马矫健,耐力好,但是不够灵敏。 魏池轻轻的扯动缰绳,紧紧的跟在杜莨身后,花豹的耳朵转动着,在等待主人的命令。 “左!”魏池小声的说。 花豹突然一跃而起,冲过一条融冰的小溪,猛地向黑马的左侧靠近。黑马险些被撞,只见杜莨猛的一提缰绳,黑马往右一侧避开了花豹。杜莨夹紧了双腿,黑马又加快了速度。草原正处在化冰期,地面满是湿滑的淤泥和绊脚的水草,两匹马的马蹄渐渐因为淤泥的堆积而显得沉重起来。但是黑马不愧是究竟沙场,步伐不慌不乱,和杜莨配合极其默契。 魏池开始感到有点焦急不安,现在已经跑出营地很远了,自己甚至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前方的杜莨似乎毫无破绽!可恼!这么追下去何时是个头? 花豹却显得极其胸有成竹,它的目光落在了黑马渐渐疲惫的后腿上…… 魏池的身体已经变得结实了很多,虽然每天都越来越忙却没有感到越来越累。他所茫然的是——要怎么才能追上前方看起来配合完美的对手。追得越久,魏池就越慌乱,直到看到远方有延绵的山脉出现,魏池终于平静不下来了,开始在马背上东张西望起来——这,这是哪里啊? 就在这时,花豹猛地向一迈,前蹄重重的落在黑马还没来得及提起的后蹄旁。 “嘶!”黑马受惊了!后腿一软! 绝好的机会! 花豹正准备乘胜追击,但是随即沮丧的发现,受惊的不止是敌人……也有自己的主人………… 魏池被这么猛地一迈差点颠下马来,魏池这么左右一晃让花豹不得不暂时减慢了速度……呜!花豹气得想回头咬她一口。 只是一瞬间,杜莨已经再次稳住黑马,向前奔去。 魏池此刻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后悔得脸都抽筋了。 “驾!” 两匹战马已经一口气奔出了十余里,速度却未见减慢。 疲惫的的后腿……嗯,魏池悄悄压低了身体,脸贴近了花豹的鬃毛。 杜莨怎么会不知道自己马匹的弱点?他稳稳的控制住缰绳并不慌乱,只要能稳住马匹,要想单凭惊吓造成的那一丝空隙追上自己,几乎是不可能的。 泥沼! 花豹和魏池开始偷偷阴笑…… “嘶!”花豹故伎重演又是往前一迈。 天真!杜莨冷笑,左手一用力,控制黑马右转。 淤泥咬住了马匹的蹄子,让马儿的动作迟缓了一点……花豹果然在一迈之后跳向左侧,好险!刚好避过!杜莨心中庆幸。 “驾!”魏池突然大吼一声。 杜莨心中一惊。 花豹弹起马蹄迅速右转,杜莨连忙抓紧缰绳躲避,但是黑马的马蹄并没迅速从淤泥中拔出。花豹又是一次右跃,离黑马的马头几乎只有二尺了! “驾!”杜莨猛抽一鞭,想让黑马一鼓作气跳出泥淖………………但是已经晚了,在他这一鞭抽下去的同时……花豹又是一跃,直逼黑马的马头,将黑马逼得几乎后退。 好马!杜莨心中忍不住惊呼。 “赢了赢了。”魏池松了一口气,得意洋洋的挥动着马鞭。 看到魏池一脸报复后的喜悦,杜莨哭笑不得:“赢了一次,何必如此?” “非也非也,既然杜莨兄说这是比赛,胜出者必是有些奖励。有了奖励,这一赢当然与众不同。”魏池伸出一只手:“来来来……奖品交出来。” 杜莨的眉毛抽动了一下,指着远远赶过来的张怀远:“喏,奖品就是那个……去拿吧。” “怀远兄,杜将军要……”杜莨赶紧堵住魏池的嘴。 张怀远阴着脸停下马:“你要我干啥?” “没……没。”杜莨讪笑。 张怀远拉着脸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个疯子把魏参领也带疯了!说是随便比一比,却一口气跑了这么远!如果营中有急事,那要如何是好?这些文官,表面上笑嘻嘻的,谁知道背地里怎么想,你这会儿倒是挺热心的想帮他,别热脸贴了冷屁股,以后挨了阴刀还不知是谁捅的! 确定张怀远的死人脸已经震慑了想乱开玩笑的魏池后,杜良才放开了手。两个浑身泥点的家伙灰溜溜的跟着张怀远回营。 跑得舒畅,赢得痛快…………洗马却洗得很痛苦! 魏池看着被自己刷得干干净净的花豹,想想还浑身是泥的自己,觉得自己摊上这么个祖宗真是命苦。 “真勤快啊!魏大人”月光下站着干干净净酒饱饭足的杜莨。 “甜么?”魏池恹恹的过去拔下杜莨嘴里的草根。 “不甜……不过我偷偷去拿了一个夹馍”杜莨从背后亮出了一个纸包。 魏池扶着马棚的柱子慢慢坐下,哎……终于能吃到口饭了……不过是冷的。 “虽然我早就看出花豹是匹难得一见的好马,但是也没想到它能好到这个地步!”杜莨坐下后不知又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把圈饼,一点一点掰着吃。 圈饼!魏池两眼发亮,欲起身夺之。 杜莨一边左右躲闪一边接着说:“其实啊,你这小细胳膊小细腿要想打赢我,那不知道要练多少年……不过,如果聪明一点,倒不是不可能的。” “嗯?”魏池抢到了一块塞进嘴里:“怎么个聪明法?” “我高还是你高?”杜莨问。 “你高……” “我壮还是你壮?” “你壮……” “这不结了吗?”杜莨笑眯眯:“要单拼……你一辈子也打不过我……不过,如果你会用马的话,说不定会成为比我更好的武将。” “咦?”魏池舔着嘴角的饼碎屑没明白。 “你小看了战场上战马的作用,骑兵是否强大,有一半都要看他的战马是否优良。魏池,你也许并不是很清楚你自己的骑兵身份,所以也就不明白这样一匹好马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当年驯服它的确是好手段,但是能驯服它不是就能够驾驭它,更不是就能和它成为亲密的战友。你身边的那个胡千总并不认为你真的想要上战场,他觉得你只是不服输,想要向所有人赌一口气。所以,他对你骑术的要求太简单了,他不明白如果你失去做一个优秀的骑手的机会也就等同于失去了做一个优秀将军的机会!” “而……你是想当个将军的吧?说不定你还想当个大将军呢?”杜莨把手上最后的一块圈饼递给魏池:“你的九曲枪已经很有招式了,只是力度不够。力气不是短时间能够练得出来的,但是有了马就不一样了,不信你试试。” “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魏池有点感激。 杜莨回过头仔仔细细的盯着魏池的脸看了半天:“我觉得你长得像我妹妹。” “喂!”魏池提起脚就是一踢。第一,魏池最讨厌别人说她长得像女人。第二,这个家伙是家里的独苗命根,根本没有什么妹妹! 杜莨忍着眼泪捂住膝盖,这个魏池已经越来越敏捷了,以后不可不防……不可不防啊,居然这么大力气,看来每天没白吃这么多饭! “从明天开始,你教我骑术吧。”魏池阴着脸看着缩成一团的杜莨,心中一片舒畅。 “不行。”杜莨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骑兵出身。” 这么一说,魏池才想起来杜莨来自于南方,以前是统领步兵的。 “去跟着那个人学。”杜莨对着一个路过的努努嘴:“那个人是北军诸将中数一数二的骑马好手,跟他学,准没错。” 魏池抬头一看……那人是……汤合。 汤合觉得自己许久没犯的头疼病又犯了……自己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发现那个叫魏池的小白脸在远处阴森森的盯着自己,盯着跟着也就罢了,还时不时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跟草原上的野狗没两样。 一个月前自己又是头晕又是呕吐,水土不服?放屁!老子来这个地方又不是一次了,一定是这个没气量的小白脸在算计自己!不知道在自己的饭菜里混了啥……这些文官就是鸡肠小肚,笑里藏刀,长得白白净净的却如此阴险!我老汤惹不起躲还不行么?……太阴险了,太记仇了,汤合非常感慨。 魏池依据杜莨的指示,每日不定时的观察汤合。这才是骑技啊……太敏捷,太帅气了,魏池也非常感慨,感慨之余不忘会心一笑…… 看着那白森森的牙,汤合觉得自己的头疼得更加厉害了…… 两天后,大军在錫林郭勒的郊外扎下了营。錫林郭勒的军民并没有及时得到会被进攻的消息,知道大军离錫林郭勒只有区区五十里的时候才匆忙的关闭了城门,开始准备防御。等到錫林郭勒的城主沽源麻鈨从探子口中得知有八十万齐军的时候,急得嘴角起了个老大的泡! 那些可怜的草原驿站……看着城头上慌慌张张准备着防御工事的漠南兵,魏池对王允义的崇拜已经到达了五体投地的地步。 但是王将军却并不乐观,錫林郭勒是漠南少有的坚固城池,城墙高有三十余米,城头上密密麻麻的一圈弓箭口令人胆寒。而这城中又偏偏粮草丰足,如今天气尚未转暖,要想冲上城头和漠南军硬拼谈何容易?王允义想到这打头的一仗忍不住有点头疼,揉揉眉毛站起身,便看到魏池拿着粮谱在帐外转悠。 “魏参领?”王允义踱出大帐和魏池打招呼。 “王将军!”魏池赶紧做了个拱。 王允义摆摆手表示不必多礼:“和我去前阵看看。” 薛义的前军已经在阵地边上放好了各种攻城的器械,战事一触即发。 “魏参领可知道沽源麻鈨?”王允义捋了捋胡子。 “沽源麻鈨的父亲,老沽源麻鈨是漠南的名将,他父亲帮漠南王打下了天下。” “他儿子也不弱。”王允义指了指对面的城头。 “对手虽强,但齐军最擅长的就是攻城,如今又有红夷大炮,如虎添翼一般,属下认为将军也不必如此忧心。” 王允义看着魏池自信满满的样子哭笑不得:“魏参领可知,这打仗最怕的就是攻城,冲锋的之前,因急不可耐而前进的士兵将要死去一半,攀城墙的时候,因没能躲避巨石落木而被砸死的士兵又占了先锋部队的一半,而此时还没能赶到城墙下的后续部队又会被城头的弓箭手射死不少,您算算此时要折损多少士兵?如若今日攻不下,明日几乎有要折损这么一轮!魏参领只知道齐兵善攻城,却不知道其实这攻城都是万不得已方为之。如今我军才入草原,之后的战事如何还犹未知也……我不是担心这城攻不下来……是担心要死很多人才能攻下来啊!” 魏池忍不住脸红了一下,先是大炮轰,然后步兵上去砍…………要死多少人,还剩多少人,自己确实没怎么想过。 “报!薛义将军求见!”前军的一个小校从大军的北边跑了过来。 不多时,前军的统领薛义就出现在了面前。薛义四十出头,是跟着王允义南征北战的老将,此人曾因一箭射死漠南的名将阿木提而闻名天下。魏池偷偷的探了探头,薛将军身后的士官拖着一位被五花大绑的小姑娘。 小姑娘也不过十三四岁,穿着上好的毛皮衣服,看起来是漠南的贵族,此时已经哭肿了双眼,虽然已经几乎脱力,但仍旧不时反抗。 “将军请看这个。”薛义掏出了一块金牌递给王允义。 王允义只看了金牌一眼就忍不住翘起了嘴角,金牌上铸着漠南文——沽源麻鈨。 “交给耿祝邱!”王允义回头对着魏池指了指:“派几个人和魏参领一起把人送过去。叫他仔细把人给我看好了!不得有误!” 第八章 8【建康六年】 魏池知道这个小姑娘就是沽源麻鈨亲生女儿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耿祝邱把这项艰巨的任务直接转交给了魏池。原因很简单,虽然把领兵打仗交给魏池让他绝对不放心,但是让他看守个人却是最合适的。而且这个魏池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不比那些粗货,又是个把礼义廉耻刻在头跟肋条上的读书人,自然不会给他惹出男女上的乱子。放心,太放心了。 魏池对于小姑娘的身份很是吃惊。虽然一眼就能看出是个贵族,但是没能想到居然就是沽源麻鈨的亲生女儿,难怪王将军当场就笑歪了嘴。看来是准备拿这个小姑娘换不少的好处吧。这个小姑娘呢,也是倒霉催的,刚好碰上生日,必须得去湖边祭拜斋戒。谁知最近的湖离錫林郭勒也有三天的路程…刚回来就遇到了前军的巡兵,一大帮人被逮了个正着…这生日斋戒以躲避灾难的习俗却反倒招致祸事,讽刺啊……讽刺啊。 看着被困在自个儿大帐里的小姑娘,魏池默默盘算……这么个大人物得换多少好处啊……听说沽源麻鈨最疼自己的独生女儿了,说不定就不战而降了呢。魏池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完之后才想到,人家小姑娘已经一口气没歇的哭了整整一宿了,饭都没吃……这可不好。 魏池赶紧叫小校打了一盆水来擦擦小泪人儿的脸,顺便哄哄这孩子吃饭。 没想到小校还没近身,这个小丫头就哭得更狠了!连嗓子都吼破了,震得小校捂住耳朵直往后躲。 是了!魏池觉得自己的确考虑不周,自己的小校叫陈虎,长得也很老虎,虽然本性很温和,但是那张遍布横肉的脸还是吓着人家了。 魏池接过陈虎手上的面巾,冲着小姑娘笑了笑,又在脸上比划了一下:“擦脸……擦……脸。” 小姑娘看看魏池又看看陈虎,确定陈虎暂时不会靠近才勉强停止了嚎哭。魏池捧起小姑娘的脸,轻轻的为她擦拭这脸上的泪痕。擦完之后又把小姑娘身上的绳索松了松,灰弹了弹,基本赢得了对方的信任。 等到陈虎去拿饭的时候,小姑娘靠近魏池哽咽着说了一句话:“素噶呀嘞。” 素噶呀嘞?魏池听不懂漠南话,只是轻轻的拍了拍小姑娘的头:“我们不会把你怎样,不久就会放你回家的。” 小姑娘应该也听不懂魏池的话,但是还是默默的点点头。 到晚上的时候,小姑娘已经习惯了魏池,但是她仍旧害怕齐军的其他士兵,胡杨林和杜莨,甚至杜棋焕都被她的嚎哭声震了出去。虽然感动于她对自己的亲近,但是魏池还不至于愚蠢到被感动得给她松绑。这些草原上的姑娘都是矫健的骑手,要是一不留神跑了……那可就太背了。 所以,决定把自己的床让给小姑娘睡的魏池毫不留情的拿了一条挺粗的大麻绳把小姑娘绑在了床上。 “睡……觉。”魏池笑眯眯的对小姑娘说。 昨天哭闹了一整宿的小姑娘终于支撑不住了,虽然被绑着,但是还是很快沉沉入睡。 魏池这才有空仔细的看看这个小公主的脸。说实话,是很好看的一张小脸,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因为哭闹而产生的红晕正在慢慢退却,露出了原本的白皙的肤色。撅起的小嘴,微微有点翘的小鼻子都生得非常别致。怪不得是沽源麻鈨最心爱的孩子。这次的险遇会让她的父亲以后更心疼她吧? 魏池拿了本书坐到床头的小椅子上:“陈虎,你坐到床尾的椅子上去,今晚别睡。” 陈虎哭丧着脸坐到椅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夜深了……营地慢慢的安静下来,只听到寒风吹动门帘的声音。 “……素噶呀嘞……” 魏池听到小姑娘在梦中低吟着。 “……素噶呀嘞……” 魏池合上书,饶有兴趣的猜测这句话的意思,也许是大哥哥的意思?魏池有点陶醉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虽然上面一根胡子也没有…… 第二天早上,魏池专门换了个绑法后才开始给小姑娘喂饭。相比起昨天,小姑娘已经配合了不少。魏池还专门叫陈虎去饭帐要了些红糖回来作为听话的奖励。没人的时候,小姑娘总是偷偷的靠在魏池的肩膀上。魏池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熏香味,和燕王府常用的花香不一样,和耿家客堂里常用的檀香也不同……这是一股神秘的动物的香味。虽然香味在不断的减淡……但是仍旧让魏池觉得心旷神怡。 他贪婪的吸着鼻子,甚至产生了一种荒唐的想法:等到不打仗了,一定要把这种味道闻个够…… 直到傍晚时分,魏池才恋恋不舍的离开这个味道到大帐议事。 出乎意料。大帐中居然只有宁苑一个人在。宁苑是个冷冰冰的人,除了和魏池完成必要的礼节以外连看都不会多看魏池一眼。当然,他并不是对魏池一个人这样,哪怕是对王将军,除非必要有用的话,他也是不会动嘴开口的。 今天却是破天荒的问了一句:“你看守的那位公主可好?” “还好,哭了一整天终于开始吃饭了。”魏池有点受宠若惊。 宁苑点点头:“魏参领费心了,其实只要看好人就行,其他的不必如此在意。” 魏池赶紧点点头,眼巴巴的等下句……可惜惜字如金的宁参领已经迅速低下了头,重新回到了一言不发的状态。 等了许久,王允义才和薛义回到了帐中。 “你手上的人还好?”王允义匆匆的问。 “回将军的话,很好。”魏池虽然没羁押过人,但是还是明白能吃能喝应该是死不了的。 王允义点点头:“今儿晚上小心些,明儿早上晨会时到大帐来” 魏池领命退出大帐。早上是武将们的晨会,自己也要来?魏池摇摇头……看来要起早了。 才回到自己的军帐,就发现陈虎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对了,喂饭……魏池一声长叹,伺候马,伺候人,自己还真是天生的奴才命。 行军在外,衣食从简。每天所吃的也不过就是白饭肉汤,十多天才能在汤里头见到点青菜。 小公主吃得很少。这也情有可原,毕竟,这样的状态下还能大快朵颐是不可能的。魏池基于责任,还是努力的劝她多吃一点。这么小口小口的一劝就是半个时辰,魏池偷偷叹了口气……直了直腰,突然肚子发出了“咕”……的一声,魏池一下子红了脸。小公主愣了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吃吃的笑了起来。 魏池有点尴尬。小公主却主动把小嘴巴张开,接下了魏池手上的饭。 终于!魏池能够用自己的手喂自己了!小公主看着魏池大口大口的样子,又偷偷笑了起来,觉得这个和善的大哥哥不但漂亮而且还很有趣…… 解决了吃饭问题之后,魏池拍拍屁股准备走人,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脸哀怨的陈虎,陈虎的哀怨来自于昨夜的一夜未眠,他故意瞪着两个铜铃大的的眼睛,好让魏池能够注意到他那两个大眼睛下面黑黑的眼圈。是了,魏参领一走又是自己看犯人,自己虽是个小兵,但是,但是,小兵也是人呐,叫我怎么熬得住?魏大人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是同是熬夜,怎么还是依旧水灵灵的?别看这个臭丫头现在乖乖的,只要您一走,准又得哭得鬼哭狼嚎,求大人行行好,哪怕不让小的补觉也给小的片刻安宁吧…… 看着陈虎楚楚动人的样子,魏池一个冷战。 被强行留下的魏池又马上被新的问题困扰。小公主突然坐不下来了,急得又是哭又是嚷又是跺脚,折腾了好一阵才让魏池明白……公主想小解。魏池立马焦头烂额,自己毕竟是名义上的男人,这个时候去搭个手可能不好吧?松开绳子?绝不可能!……这……魏池觉得这真比殿试的难题还要难…… 但是三急不等人……在魏池被逼疯之前,公主已经要疯了…… 最后,魏池急中开窍,记起了和公主一起被薛将军逮住的那帮仆人,赶紧差陈虎去领一个贴身女侍过来。 不过多时,陈虎押回了一个和魏池年龄相仿的漠南姑娘,也穿着皮毛的衣服,但是皮毛的颜色要灰暗很多,这是漠南的风俗,只有贵族才能穿颜色明亮的衣服。这位女侍的日子可比她主子过得差了很多,脸上和手上都有很多鞭痕,衣服上也全是泥块和污渍。 漠南姑娘很快理解了公主的要求,魏池指了指帐篷边上的便盆,漠南姑娘便服侍着公主过去。公主刚要蹲下却又愣住了,她尴尬的回头看着魏池,因为她发现魏池没有要和陈虎一起离开的意思。魏池对她挥挥手,然后转过身去。公主虽然不愿意,但是还是蹲下来解决自己这个必须马上解决的问题。魏池看到她那么窘迫的样子,忍不住偷笑,但是偷笑之余还是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声音,这种时候是万万马虎不得的。等身后的动静一完,魏池立马回过了头。幸好回过了头!魏池看到那个侍女附在公主耳边,小声的说了一句什么话。这句话不是什么普通的话,因为公主的脸一下变得惨白。 魏池大步上前,一把拖开了侍女,严厉的说:“陈虎!带这个人出去!” 侍女一下子就垂下了头,任由陈虎把她拖出帐去。 魏池弯下腰,帮公主把没系紧的裙带系上。 “啊!”公主这才被惊醒一般向后退了一步。但是脸上已不再是窘迫或是羞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苍白。 那个侍女说了什么?魏池开始思考这个问题,难道是有人准备要劫营?这种猜测的可能性最大。按理说应该去告知王将军,但是这毕竟是杯弓蛇影的事情,还没落实就去汇报怕是不妥。说来说去还是得自己多加点小心,魏池握了握腰带上的腰刀,回头看向了自己的营帐。自己位居中军,是最安全的所在。不过现在深入敌区,离敌人的大城市又近,如若是真的有人铁了心要来救人,这些人墙可能比不上京城里的青砖墙…… 等到陈虎交割归来后,魏池把手上的几个小校一起交给他,嘱咐在自己回来之前务必要事事仔细不可疏忽。陈虎觉察到魏池神态有异,赶紧称喏,不敢有误。 魏池赶忙偷空往杜莨的营帐中来。 杜莨此刻正在大帐里头发呆,他虽是武将但是也是知道动脑子的,这城池的坚固和中原比起来确实不足为惧,但是这些草原人要怎么防守……还真是引他遐想。正发着呆,就看到魏池挑起门帘走了进来。 “呦!魏大人不去守着花容月貌的姑娘,倒来拜访末将了?” “来找你就是因为姑娘的事!”魏池一口气不敢歇的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今天夜里你能来我这边么?我怕夜里有变。” 杜莨一听也觉得这事有点蹊跷:“那些俘奴薛将军都看守的紧,要和外面的人联系上几乎不可能……但是……这也很难说,兔子急了也咬人!” 魏池点点头:“虽不是大事,但是还是谨慎些好,今儿晚上就有劳杜莨兄了。” “客气,客气。”杜莨拱拱手。 魏池又马不停蹄的赶了回去。一路上除了担心还是担心,虽说是练了那么久的武功,但是一想到一个黑影从梁上飞身而下的情景,还是觉得背后发毛。隐隐的又后悔自己不该让那个漠南的侍女前来……妇人之仁啊!魏池摇摇头。 晚饭的时候,小公主一反常态,不论魏池怎么哄,一口饭都不吃了。魏池微笑笑得脸抽筋依旧无果,只得作罢。撤下了饭菜之后,天渐渐的暗了下来。只要再过一会儿,杜莨就会偷偷带人过来护卫。魏池稍稍放下了悬着的心,想依照昨晚的样子给小公主再换个绑法。 魏池专心解着绳子,突然,感到一滴水滴在了手背上,魏池有点惊讶得抬起头。魏池不知所措的看着公主,一滴,两滴,三滴……公主慢慢的抬起了头,那双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在闪动。魏池就这样愣在了那里,任由那双小手挣脱绳索的束缚抱住了自己。她没有放声痛哭,只是是低声的啜泣着。 但是不能一直这样!魏池努力的狠下心来推开了公主,得绑上!魏池对自己说。他心中洋溢起了一种不安……能给他稍许安慰的只有绑上!绑上! 看着对方被自己困得结结实实的样子,魏池突然觉得自己心乱如麻……等他终于有勇气能够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小姑娘在笑,用一种很温柔的眼神看着他……在笑。这是一把温柔的刀!魏池觉得自己如果再看下去,意志一定会被切得粉碎。 转过身! 杜莨应该已经带着人过来了吧?魏池睁大眼睛看着已经变得昏暗的营帐…… 一夜未敢合眼……但是,刺客根本没来…… 等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营帐,魏池松了一口气。 “参领大人,杜将军回去了……”疲惫的陈虎探了个脑袋进来通报。 魏池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去休息了。冷静!魏池对自己说了一万遍。因为晨会就要来了,带着这种表情去晨会是不行的……不行的。 晨会之前,王允义私下见了魏池:“人呢?” “在外面。”魏池连熬了两天夜,眼睛有点红。 看到魏池略显疲惫的表情,王允义点点头:“把人交给薛义。” 魏池交代了手下,就径直回帐。他觉得自己只要再看那样的眼神一次就一定会崩溃,魏池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但还没来得急喘口气,身边的杜棋焕就用胳膊肘拱了拱他,冲着门口努了努嘴。 王允义大步走入大帐,威严的扫视了众将:“今日,攻城!” 第九章 9【建康六年】 辰时,攻城!!!! 前锋部队早以按雁阵部署,军旗猎猎,战刀铮亮!前锋阵地的后面是分三部部署的中军,中军之中便是王将军的土台。土台其实是个高十米的土坡,工兵临时堆建所成,大部分高级将领都骑着马整齐的列队其上。魏池骑着花豹站在耿祝邱身侧,汤合则已经被派往前沿。算起来也有两日没有合眼,但是被凛冽的晨风一吹,魏池丝毫没有瞌睡的意思。战场之上是诡异的死寂,王允义一言不发。怎么打?谁去打?魏池突然发现自己一无所知…… 土台很高,上可眺望敌方的城楼,下可俯瞰整个战场。和战场相反,城楼上的人们在骚动着,时不时的还放点冷箭出来。这是卖的哪个葫芦的药?魏池继续头疼。 终于,一枚炮弹打向了天空,轰隆的巨响结束了战场的寂静,一小队骑兵在薛义的带领下向战场正中挺进。看到薛义的骑兵,城楼上的人安静了,冷箭也不放了,因为他们发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的,就是他们的公主……魏池偷偷的挺直了腰,那个小小的人儿被绑着,在一群黑衣骑兵的反衬下,她的白衣服很醒目,看来是要交还战俘了…… 就在魏池想微微松口气之时,突然想起了王允义早上的那句话:“今日,攻城!”攻城!魏池打了个寒战,一种不祥的预感升上了心头。 城楼上的人们更加紧张难耐,沽源麻鈨已经两日没能入眠,面对贪婪的齐军,他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营救自己心爱的女儿。投降?面对无耻傲慢的齐军使者,沽源麻鈨也不敢发威,好吃好喝的伺候了一顿还得给人家送回去。混蛋,还没能缓过一口气,就跑来攻城了! 大儿子,小儿子都抢着要去决一死战,可是,要能决一死战也就好了!就怕是齐军一怒之下……哎,如何是好?沽源麻鈨踌躇不已,沽源麻鈨手下的亲信和将领们也个个焦急万分。此时,只有一个人是冷静的,那就是沽源麻鈨的城督——达丹。他的视线落在了战场上那群黑压压的士兵和他们骇人的装备之上。凭借地险城坚,守住錫林郭勒并非难事,但是如果冒然出兵……怕是…… 两日以来,除了达丹拼死劝阻以外,几乎所有人都想要出城迎战,原因很简单,齐军的荒唐条件不可接受,而城内,拥有现今最精良的草原三铁骑之一——黑风军,纵使是齐军万兵压境又如何? 沽源麻鈨已经焦虑到了极限,战与不战?如何战? 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一颗炸响的炮弹打断了他的思路! 一小队骑兵押解着他的女儿,出现在战场之上,城楼上的人顿时安静下来,难道是要……? 不可能!沽源麻鈨的背心冒出了一股冷汗。 走在前排的骑兵在离城楼不远处下了马,开始在地上挖坑,只过了一会,一个两米见宽的大坑就挖好了。 坑?魏池探高了身子,偷偷琢磨着…… 坑!沽源麻鈨感到眼前一黑,忍不住攒紧了拳头…… 薛义冷冷的看着这个几乎还是个孩子的战俘,她微微的垂着头,一言不发,士兵拖她下马,她也没有丝毫反抗。 “推!”薛义挥了挥手。 小姑娘没有挣扎,只是倔强的回过头,她的眼神在游移,在寻找着齐军中的某一个人,但是找不到,在那片黑压压的人群中找不到…… “推!”薛义不耐烦的大吼一声,士兵听命后不敢怠慢,抓住小公主的头发就往坑里推。 “啊!!!!!!”小公主终于嚎哭起来,但是她的哭声是那么的柔弱,转眼间就被草原上的风声淹没,她的挣扎又是那么的无力,她反抗不了这些粗暴的士兵。 站在城楼上的沽源麻鈨几乎昏厥,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推进了土坑,她的哭声仿佛是一把钢针,一根连一根的刺在他的心上。 一铲一铲的黑土被填进了土坑。 活埋!!! 魏池紧紧的抓住缰绳才没有跌下马来,没想到,没想到……竟是要活埋,活埋……虽然离了很远,但魏池觉得那绝望的哭声仿佛就在耳边,一声又一声的催发她记忆深处的那些种子,然后这些种子纷纷想要破土而出,把那些已经过去的,他永远不愿意再想起的往事一件一件的陈列在他眼前。 土很快就填平了,在沽源麻鈨昏过去之前。 那块土地又变回了一个平凡的小土丘,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薛义骑着马站在那个小土丘上,来回打了两个转,轻蔑的向城楼上的旌旗射了一箭。 砰!箭干净利落的在旗上留下一个大洞。 “啊!!”沽源麻鈨愤怒了,一种悲伤到极致的愤怒!:“射箭,射那个狗孃养的!” 顿时,城楼上万箭齐发。但是已经晚了,薛义已经带着自己的骑兵从容的退了战场。 “威武!!威武!!”齐军的士兵们齐声高喊,迎接薛将军的归来。 看到沽源麻鈨的反应,王允义微微一笑:“投掷队,列队,出击!其他各部殿后!” 投掷队从各个方向向城楼上投掷带火药的石块,铁块,城楼上的人们则用弓箭反击。但是由于两军距离太远,未能造成什么实际效果。 攻击一直持续到了酉时,城里的人依旧坚守不出,王允义瞄了瞄徐徐下落的太阳低声对薛义说:“各部班师回营,投掷队再丢一个时辰就行。” 薛义点点头:“杜参谋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接应!” 入夜,草原上变得阴冷起来,天空阴晴不定,月亮时隐时现。王允义的大帐里头只坐了两个人,一个是魏池,另一个是王允义手下的一等参谋徐樾。魏池毕竟还是个文官,王允义也不敢委以重任,徐樾之前在鸿胪寺当差,精通漠南的民风地理,又说得一口流利的漠南语,虽是文官出身,但多年前就入军部跟着王允义,也算是个老部下,他打仗前打仗后忙得脚底朝天,但是真要打起来反而倒是闲下来了。两个闲人干着自己手上的活儿,不时搭问几句。文官出身的人都有这么个喜好,喜欢聊科考,喜欢聊进士,更喜欢聊翰林院。按照文官的规矩,虽然魏池是探花,但是遇到徐越这种洪武二十三年的进士,那还得尊称声前辈。一个老前辈,一个新精英,有一搭又没一搭的闲聊着。徐越一直很怀疑魏池的来头。在他眼里,在翰林院做个吉庶士绝对比来这大漠吹冷风的好,就不提吉庶士以后说不定哪天就入阁啦,单是那两年一轮的转升,二十年后混个二品大员绝对不是个问题,完全犯不着提着脑袋上这儿来玩儿命。要说这个魏池没有什么幕后指使,徐越根本不信。那个燕王虽然荒唐,但也不至于真的敢对朝廷命官出手,就算燕王有这个胆子,怕是这魏池也不肯……没那勾当子的事儿,却又老老实实的来了漠南,这其间的奥秘……玄!一想到燕王和秦王那种微妙的关系,徐樾有点毛骨悚然,也罢,也罢,说到底这还是陈家的天下,自己该干嘛干嘛得了。 “少湖还没忙完?”徐樾其实没啥要做的,就是找人闲聊。 “徐大人,在下今天有点不舒服,做得慢,夜风都起了,徐大人先回帐休息吧。” 徐樾这才借着灯光看清魏池苍白的脸:“哟!您的脸色不好啊!有多少事非得今儿做?身体要紧,您也去歇了吧。” 魏池本想推辞,但是也确实有点体力不支:“也就是前两天没睡好……让徐大人见笑了。” “这荒郊野外不比京城!病了可不好医,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还是回去歇着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魏池也不好强撑了,随便收拾收拾,谢过了徐樾后便走出大帐。一阵冷风吹得魏池打了个寒颤,偷偷转头看了看远方的城楼,那个白色的影子仿佛还飘荡在这个漆黑的夜空之中。富贵人家的女儿竟也沦落到如此地步……世事无常?心中所叹的好像又不只是世事无常。 回到自个儿的营帐,梳洗完毕,遣走了陈虎,魏池真的是困得眼皮都支不开了。躺到床上却又头疼得厉害,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翻着翻着,魏池习惯性的把手抱在了胸前。以前,师父总是不准他这么睡,说是要做恶梦的,但是魏池睡不着的时候总是偷偷的这么做,因为这么做暖和。这么躺着,魏池慢慢想起了师父的感觉,终于沉沉的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中,魏池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年的雪真大啊,天真冷啊,北风吹得破庙的窗纸呼呼的响。自己蹲在灶头看师父烧火,锅里头熬着小米散发出阵阵香气。灶火把师父的脸映得红彤彤的,师父一伸手,嗳~把魏池脸上的鼻涕给擦了下来。 “上床,上床,去被子里头窝着!”师父笑眯眯的,脸上的皱纹挤了老深。 魏池赶紧踢掉鞋子,窝到被子里,虽然被子还是很冷,但是魏池并不怕,再过一会儿,过年的米粥就熬好了,喝了粥就暖和了。 终于,粥端上了桌。可惜才吃了一口,就听见山下响起了土炮的声音。 “土匪!土匪!山儿快跑!”师父顾不得米粥了,急得大叫。 魏池也被吓的一愣,赶紧牵着师父的手从后门出去,雪积得很深,师父紧紧的抓住魏池的手往山林里面拖。走来走去却好像怎么都甩不开身后追逐的脚步声,师父急得满头大汗。不安和恐惧让这座熟悉的大山变得陌生,黑黝黝的枯枝划破了魏池的脸。就在这冰天雪地里,一老一少摸索着往深山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师父突然靠着一棵大树停了下来。师父指着前面的黑洞悄声说:“熊洞。” 熊!魏池吓得发抖。但是师父却并不着害怕,安顿好魏池后,一个人颤颤巍巍的走近熊洞。年迈的老人靠着熊洞洞口的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用拐杖把点燃的树皮小心的挑进了熊洞。一块,两块……魏池紧张得手心冒汗,第三块燃烧的树皮被挑了进去。 一股皮毛烧焦的气味钻进了魏池的鼻孔,熊洞中响起了一阵低吼。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洞中一跃而起,往树林的深处逃去。等到四周再次平静下来,师父才摸摸索索的从大石头后面摸出来,拉着惊魂未定的魏池来到熊洞边。 “来,山儿先进去。” 魏池惊恐的往后退,熊的厉害她是知道的,村口的张猎户就被熊抓掉了半边脸。 师父俯下身,摸了摸魏池的头:“不怕,不怕,熊不吃和尚,在这野地里冻一夜,不被土匪追上也是冻死,山儿听话。” 魏池顺着师父的拐杖溜进了熊洞,里面确实比外面暖和多了,有熊味儿,还有被熊嚼过的干草的味道。师父收拾了一下洞口也钻了进来,转身脱下了身上的夹袄堵住了洞口。狭小的熊洞里挤着师徒两人,魏池的眼睛慢慢的习惯了黑暗,睁着眼睛四处瞅,她害怕熊,生怕洞里又钻出点什么。师父伸过手来搂住魏池口里叨念着:“不怕,不怕……”师父的手也被冻得冰凉,但是这双冰凉沧桑的手却给了魏池无限的安慰。熊洞的确很温暖,魏池偷偷的把手抱在胸前,想着那碗才喝了一口的小米粥,昏呼呼的睡着了。 梦里,魏池似乎又觉得自己飘了起来,从山上又飘回了村口的破庙里。庙口怎么站了那么多人?那个为首的男人好像就是镇上有名的那个陈孝子,他头上扎着孝布,满脸怒气,手上还揪着一个女人。 “就是这个贱人!克死了我父亲!”吼声一出,身后便是一阵喊打声。 陈氏的亲戚们冲上来,对着那个女人就是一阵拳打脚踢,那个女人就像一只小虫,蜷缩着身体,被踢得滚来滚去。人群里面响起了叫好声,这是一个断掌的女人,一个丧门星,做妾都能克死自家的公公,死有余辜,死有余辜。 面对棍棒,那个女子没有嚎哭,也没有挣扎,只是蜷缩着。魏池想,是不是要被活埋的女人都是这样?活得太累了,活得太苦了,干脆放弃了。她的相公——陈孝子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族人为他的父亲出了一口恶气后便亲自拖着自己的侍妾往庙门口那个早已挖好的大坑走去。因为被揪住了头发,那个女人的头抬了起来,魏池正好对上了那双空洞的眼睛。那双黑色的眼睛就像是两颗无光的碳球,但是却又散发出阴森的气息。魏池被吓的退后了一步,身边的乡亲们又吼了起来:“丧门星!还敢盯着魏秀才看,你是什么身份,你也想克死他么?” “不!不!”那个女子仿佛发了疯一般,挣脱了陈孝子的手向魏池扑了过来:“你们都被骗了,她也是个女人!她哪里是什么秀才!不过是个女人!女人!!!!” 那个女人紧紧的抱住魏池,扯都扯不开。她声嘶力竭的嚎叫着,魏池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灰布衣服变成了白色的毛皮,同样的眼神,不同的脸,她的嘴角在……笑。就这么一愣之间,魏池也被拖进了那个土坑,想喊也喊不出,想逃也逃不了。那些白色的皮毛似乎变成了许多的手,解开了魏池的头发,解开了魏池的衣服,那双白皙的小手也透过那些皮毛伸了过来,捧住了魏池的脸:“你看,你是个女人啊。” “原来她是个女人!埋了她,埋了她!”头顶上传来了吼声。瞬间,黑土劈头而下。 不!我不是!我不是!魏池想喊,但是喊不出,只能恐惧的注视着这张温柔的笑脸,直到黑土把彼此隔开。 师父!师父!魏池伸出手去…扑了个空… 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还在军帐内的床上,天已经亮了。是梦……魏池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坐了起来。好奇怪的梦,就象真的一样,那个陈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不过和梦里的不一样,她是被捆在猪皮袋子里活埋的,魏池压根就没和她见过面,也不知怎么把她和那个漠南公主梦到了一处。想起师父,又有点心酸,不知道师父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是喜是忧…… 魏池坐在床上胡思乱想了老半天后才慢慢腾腾的收拾下床,才穿上鞋就听到陈虎的声音:“魏参领还在睡呢,杜将军请等等吧。” 陈虎是个老实人,魏池不让他做的他从来不做。别的校官都要给自己的长官梳洗更衣,但是魏池坚持不让后,陈虎也就不勉强了,每日只是打好水后就站在帐门口等魏池自己梳洗完毕。陈虎也有自己的思量,翰林院是什么地方?都住的是些神仙般的人。魏池是什么样的人?皇上钦点的探花。读过书的人和自己这种粗人当然是不同,想伺候怕也是伺候不好,既然魏参领委婉的拒绝了,那就顺着大人的意思吧。 自己能和当朝的探花当上下级那是前世修来的福份,当然要尽忠职守,自己这个粗人不能进,其他粗人当然也不能进!就算是你杜将军也请在门口等等吧。 杜莨懒得和一个小校啰嗦,直接对着军帐吼了起来:“魏参领,快出来,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睡!” 魏池赶紧收拾收拾,迎大吵大闹的杜莨进帐。 杜莨一进门就神秘兮兮的对魏池说:“嘿嘿,魏池贤弟昨夜睡得可好?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魏池摇摇头,自己虽然没睡好,却睡得沉,沉得醒都醒不过来…… “你睡成死猪了么?那么大动静也没震醒你!昨晚儿沽源麻鈨的黑风军前来袭营,被我们炸了个稀烂!连他的小儿子都一并给炸死了!” 炸了?魏池确实什么都没听到:“谁去炸的?” 杜莨一脸坏笑:“我也是昨晚炸完了才知道的,不是哪个人去炸的,是杜参谋埋的土雷!好家伙,不费一兵一卒,把那帮偷袭的孙子炸个粉碎。” 土雷…… 偷袭…… 看来王将军一早就没想要用那个公主去换什么好处,只是想用她的小命激沽源麻鈨出兵……命,果然是个不值钱的东西。魏池苦笑了一下。 “你怎么脸色不好?”杜莨仔细一看才发现,魏池的脸色有点苍白。 “没什么,只是前两天太累了,没睡好。”魏池淡淡的说。 “说的也是,你好好休息吧,我看这场攻城战也快到j□j了,你可得好好养好身体,再错过了好戏,我可不来讲评书了。” “不让你讲怕是要憋死你。”魏池忍不住打趣:“我自己知道,休息一下自然就好了。” 杜莨看魏池的脸色一直不好,也不方便多坐,说了一会儿也就回帐去了。看着杜莨一蹦一跳的背影,魏池觉得一阵悲凉,一个无辜的生命就这样没有了,除了自己好象没有人觉得难受。一时间觉得杜莨也陌生了起来,那种苦涩的滋味又开始在口中蔓延。如果再回陈村,怕是连陈孝子本人都记不得那个苦命的女人了吧? 第十章 10【建康六年】 三天后,探子密报:达丹已经被沽源麻鈨处死。 此后的战事变得简单了起来,因为沽源麻鈨已经不再是一个驰骋沙场的名将,他只是一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可怜的父亲。 一个昏头昏脑的人就像是一只愤怒的山羊,发怒也好,嘶鸣也好,到头来不过是被狼群撕得粉碎罢了。 黑风军就这样成了为了漠南人的回忆,富饶的錫林郭勒也即将沦为一座死城。 沽源麻鈨孤单的坐在大殿上,昨日,自己的长子也在突围中战死……昔日的錫林郭勒即将落入敌手,而自己的风光也即将不再。远处的炮鸣一声声的传入耳中,沽源麻鈨心中无限悲凉,父亲的一世英名,一生建设就要毁于一旦!这叫自己如何甘心?! 但是不甘心又如何?试问现在还有何将可用,何兵可出?沽源麻鈨捶打着自己的额头:“我恨,我恨啊!” “城主……不该杀了达丹!”说这话的人是达丹的儿子达姆喇:“我父亲并不想忤逆主上,只是……只是军情紧急口不择言了些。如若主上能坚守不出,錫林郭勒如何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沽源麻鈨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是达丹唯一的儿子,他的愤怒与悲伤都写在脸上。 细细想来,自己确是中了齐军的奸计,眼看城池就要陷落,沽源麻鈨一咬牙:“达丹之死是我之错!他老年才有了你这一个儿子,你为他报仇是天经地义,如今錫林郭勒以不复往昔,我也没脸再苟活下去,你想为父报仇……就动手吧!” “如果我是要为父报仇,现在便不会来找主上谈话”达姆喇微鞠一躬,脸上已是一片肃然:“主上此时能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臣已是无恨可含,父亲若有在天之灵也一定能够释然。臣别无所求,但求主上日后为公主报仇,为父亲报仇,为錫林郭勒报仇!” 惊讶之余,沽源麻鈨只觉得沮丧:“今日,攻不可攻,守不能守,城破已是迟早的事,报仇之事又能从何说起?” 达姆喇等的就是这一句话:“主上,城池失守确是必然,但是家父临终前嘱咐一计,说是如若主上仍旧心怀大志,便可献上此计!” 达丹,这个追随父亲一生的人,这个让父亲成为一代名将的人……果然是……沽源麻鈨走下宝座,对着达姆喇单膝跪下:“达丹已被我错杀,我无人可跪,只望你能原谅我的愚蠢!” 达姆喇伸手扶住了沽源麻鈨:“主上!如今城周的房舍已经尽被炸毁,方圆十几里内已无遮蔽之物,黑风军已经损亡殆尽,能护送主上出逃的也只有城中的普通骑兵,如此看来,贸然出逃难免失败…………但家父已经想出一计,如若主上肯为,便能逃出死局。”达拉姆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出城往东才是生路,门有两道,臣和主上换衣换马,先从左耳门杀出城去,城外的齐军必重兵追击臣,等重兵一去,主上再从右耳门逃出。家父夜观星象,明日入夜必有大雨。雨中,齐军的火器一概无法使用,齐军的马匹脚程偏慢,又错追了臣,如此这般,主上必能逃出,再谋大业!” “此计不可!你父亲因我而死,我怎忍心再连累你!” “主上”达拉姆放开扶着沽源麻鈨的手冷冷的说:“杀父之仇如何能忘,只是臣心有余而力不足,与其苟且活着,不如一命换一命,主上偌能逃出,臣只望主上不忘深仇大恨,早日为达丹和錫林郭勒讨回公道!” 这些话让沽源麻鈨回味起很久以前那些刀口舔血的生活,虽然过了十年清闲日子,但这一刻,身上的那些血性仿佛又被达姆喇引动得再次沸腾。他站起身来直视达姆喇的眼睛:“此仇必报!” 看着沽源麻鈨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达姆喇悲凉地笑了:“入夜,子时,东门,你我君臣一别!” 四月十六日,草原上晴空万里,胡杨林带着自己的小队跑了一上午,累得半死,好不容易得了令,才从前线退了下来。刚到大营外围就远远的看见了魏池,一想到他前几天病了,胡杨林忍不住偷偷溜出自己的队伍往军火营跑了过去。 从攻城的第二日开始,前方用弹量激增。军情紧急,出了什么调度上的问题,还得是他这个参领来拿主意,魏池自然只能从早到晚的跟着军火官们跑。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好不容易休息一下却觉得心里空得慌,又忍不住站起来找点事做。折腾了这么几天,魏池也觉得身体有点吃不消了。正忙得晕头转向,胡杨林突然一下冒了出来,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胡千总,才从前方下来啊?”魏池笑眯眯的和他打招呼。 胡杨林看着魏池有点消瘦的脸冒冒失失的吼了起来:“魏池!我就听说你病了,病了你还四处忙什么?”一吼完,胡杨林脸就白了,魏池身边的那个军火官“噌”的抬头盯了胡杨林一眼。胡杨林尴尬的挠挠头,虽说军队里面不兴那么多的礼数,但是上下级的称呼那还是要严格遵守的。平日里魏池不在乎,自己也坚持叫他魏参领。没想到,今儿一急,倒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上级的大名儿给叫出来了。 看到身边的军火官冷了脸,魏池赶紧岔开话题:“胡千总这是才从战场上下来?” “正是,不过我跑在外围,里面的形式倒是没看到。听说錫林郭勒的守军虽然已经没剩多少,但是依旧非常顽固,城头都炸黑了也不见投降和哗变的迹象。看来这仗还要打些时候了。” 一听到战况,魏池就有点头晕心慌:“胡千总你辛苦了,虽说是外围也够累的,你的兵还在外头等着你呢。您赶紧去休息吧。” 胡杨林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军火营东头又有人喊魏池的名字,看到魏池急着要走,胡杨林还是没忍住,拉了魏池一把:“魏参领,你脸色不好,要注意身体才是。” 这一拉,魏池胳膊下夹的东西全掉了下来。魏池身边的那个军火官这下彻底要发作了,这个骑兵怎么搞的!眼看事情忙得一锅粥了还来搅和啥? 胡杨林憋红了脸,赶紧把一地的东西捡起来,还给魏池。看到胡杨林窘迫的样子,魏池偷偷冲他吐了吐舌头。 看到魏池的鬼脸,胡杨林面上才稍稍好过了些:“这么大晴天的,你带伞干啥?” 魏池接过胡杨林手上的伞一愣:“我也不知道,我出大帐的时候徐樾徐参谋塞给我的。” 看着远去的魏池的背影,又抬头看看没有云的蓝天,胡杨林挺纳闷。 城外的炮火声一刻也没有断过,城头的石砖被炸得焦黑。沽源麻鈨站在门楼里向外眺望,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炮,他终于明白为何探子回报说骑兵都没有配火枪,他也终于明白为何达丹在大殿上破口大骂他出兵夜袭。太阳温暖的照在他的肩头,但是心却冷到了极点。曾经,自己还是那么年轻,陪父亲驰骋在草原上,多少也有一些名气。亲眼看到父亲是怎样一刀一枪的为大汗拼命才获得这样的爵位和封赐。原本以为,天下就能在大战之后太平,原本以为,自己和子孙万代能够轻松坐稳城主的位置。错了,当你想过好日子的时候,别人不见得同意你的想法。当年用刀用枪去抢回来的东西,也同样会被别人一刀一枪的抢走。想到这里,沽源麻鈨有一丝茫然,今次若能逃过一劫,未来又在何处?自己虽不年老,但也不再年轻,脚下的这片城池何时才能被自己夺回?然后何时又会被再次夺走? 太阳开始渐渐西移,晚霞红得如同鲜血一般。炮声变得更加密集,城中的百姓都躲进了自家的地窖,就等着城破的那一刻能趁乱出逃。沽源麻鈨走下门楼,徘徊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大到城墙,小到这些街道,没有一处不是达丹参与设计的,他活了七十多岁,其中有三十年都在錫林郭勒渡过,他原本应该以一个功臣元老的身份寿终正寝,然后被葬入贵族的墓地,但是现在,这位自己的长辈,自己的恩师,錫林郭勒的缔造者却被活生生的折断背脊,扔在荒地里。自己下令处死达丹那的一刻怕是已经让所有的錫林郭勒人都寒了心。如今,看着紧闭着大门的商铺,沽源麻鈨甚至怀疑城中的百姓是不是也希望齐军快点破城。 从门楼到宫殿的路,不知走了多少次,这一次却像是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一般的艰难。夕阳的余晖照耀在宫殿的屋顶,安静得就像是这所宫殿所经历过的任何一个静谧的清晨一样。但是,自己的女儿,儿子,妻子,不会再像往常一样来给自己问安了。沽源麻鈨松开了握紧的拳头,掌心是一块纯金的扳指,这是给女儿成年的礼物,准备在她从湖边斋戒回来就送给她。这并不是一件特别名贵的首饰,但是它对于漠南姑娘的意义却是特殊的,因为得到扳指的姑娘就有了约会心上人的权利,并且可以把扳指作为定情的信物送给情人。自己闺女的心上人会是什么样的小伙子呢……沽源麻鈨把扳指塞回怀里,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太阳收起了最后一丝光辉,夜,来临了。干燥的空气开始湿润起来……“啪!”一滴雨珠落在了沽源麻鈨的额头上,他慢慢的睁开眼睛,雨,如期而至,达姆喇,也如期而至…… 夜风越刮越猛,雨也越下越大,城外终于彻底的安静了下来。到了子夜,探子回报:齐军除了步兵以外的队伍都撤回了齐军大营,虽然,东门布兵还是较多,但是也基本没有骑兵了。沽源麻鈨点点头,看来齐军也明白东门是唯一的生路,为了防止他出逃,也算是下了血本。 两队人马各一百人,都是这座城池所能剩下的最后精英。沽源麻鈨亲手把自己的头盔和马匹交到了达姆喇的手上:“浮罗门山再会!” 达姆喇接过头盔沉默了片刻:“也请主上上臣的马吧!希望来世再做主仆!” 东城的左耳门缓缓的开启,达拉姆和他的一小队人马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沽源麻鈨闭上眼睛,反复思考着这个完美的出逃计划,这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仔细的想来,就是这个计划太完美,完美到令他不安! “哈托,你带十人留下!”沽源麻鈨睁开眼,低声对他的亲信说。 大约半个时辰后,錫林郭勒的东门右耳门缓缓开启,沽源麻鈨小心翼翼的带着自己的骑兵出了城,他没有选择疾驰,而是选择了慢行,但是出乎他意料,跑出了二十余里也没有发现伏兵。看来自己确实是太久没有上战场,多虑了……沽源麻鈨命令骑兵队拉长队形疾驰,道路泥泞,有几次马匹都险些滑倒。在这样的天气里,漠南人有着天生的优势,达姆喇手上也有一百人,个个都是精英,只要不是遇上数倍的齐军,逃出来也不是不可能。浮罗门山!我们会再相见!沽源麻鈨对自己说,那里就是我从新崛起的地方! 跑出了一百余里,脚下土地火的药味渐渐的淡了起来,沽源麻鈨知道,现在算是跑出了围剿圈,只要能再往东跑出一百里,齐军就是想追也不知道往哪里追了。 沽源麻鈨正准备下令加鞭,却发现打头的队伍骚动了起来,“不好!是齐兵!”沽源麻鈨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与沽源麻鈨碰个正着的正是薛义手下的前锋徐朗。徐朗使长刀,在齐军中刀法数一数二,最先碰上他的那几个漠南骑兵就像是喂到狼嘴里的小鸡,声都没吭一声就没了小命。 沽源麻鈨的骑兵队一下子乱了阵脚,但是沽源麻鈨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这不是巧合!这是埋伏! “撤退!快!”沽源麻鈨高喊了起来。 幸好是线形阵,骑兵队迅速掉头往回跑。不过徐朗的威名也不是吹出来的,一路猛追,追上一个砍一个,把九十余人砍得只剩五十不到。 哈托站在东城门的最高处眺望远方,倾盆的大雨令齐军的火炮不能攻击却也阻挡了他的视线。看看更漏,已经将近丑时,哈托掐指一算,城主怎么也跑出二百来里了,正准备也上马跑路,却听得门楼下的兵士大喊了起来:“城主回来啦!!” 回来了?哈托一蒙,立马醒悟了过来:“快!快准备放城门!” 刚等城门放下来,沽源麻鈨就跑到了东门口,一进东门,沽源麻鈨就大吼:“所有人,别管城门了!快进瓮城!快!!!” 城里的十几个人赶紧冲下门楼往瓮城里跑。哈托上了马回头一看,差点被吓死,齐军居然跟得这么紧!差点都要和主上的队伍混到一起了!! 进了錫林郭勒东门,面对复杂的街巷,齐军的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沽源麻鈨终于凭借着这点地形优势险险的逃进了瓮城,关上了大门。 “j□j的!”徐朗甩了个响鞭:“到手的肥肉跑了!” 大帐里,王允义、两个参谋,五个副参谋,三个参领,全部都坐在那里,虽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干,但是眉头皱得比干事儿的时候还深。这是十一个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大帐中的那第十二个人——达姆喇身上。达姆喇和沽源麻鈨年龄相当,听说年轻的时候还是玩伴儿,十一个齐国人的目光是复杂的,不信任的。但是达姆喇在这样的目光下没有丝毫的不安或者踌躇,他就那么平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雨水从辫子上滴下来,然后又顺着衣服滴进土里。 大家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坐到了丑时,一个兵进来通报:“沽源麻鈨跑出一百里的时候被徐朗将军截上了,但是敌方的脚程太快,最后又退了回城里。” 王允义的眉头迅速皱得更深。 又过了一刻钟,另一个兵进来通报:“徐将军把沽源麻鈨赶进了瓮城。” 王允义的眉头总算是舒展了一下:“徐樾,这雨要下多久?” “下到辰时左右。” 魏池玩味的看着达姆喇,这个人一动也没有动,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第二天,也就是建康六年的四月十七日,雨准时停了,就像它准时的到来一样。 经过一夜的休整,瓮城里的沽源麻鈨和他的百余手下已经充分调动了瓮城中的一切军事部署,准备决一死战。可惜,等待他们的不是攻城的云梯,也不是手持大刀的步兵。沽源麻鈨绝望的发现,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齐军推着他们的大炮进了城。 瓮城的城墙虽然比外城的城墙高了不少,但是也薄了不少,长度也短了不少。齐军用大炮围了一圈,不由分说,一顿乱轰。 这一天,魏池没有去管军火官们,因为杜棋焕兴高采烈的亲自去了。魏池倚在大帐的门口,瞭望着被大火烧得乱七八糟的錫林郭勒,淡淡的对坐在大帐正中的达姆喇说:“看来你们城主是没有投降的机会了。” 这个冷淡的中年人突然抬起头,愤怒的注视着魏池,用生疏的汉话说道:“我不是投降的叛徒!” 你不是投降的叛徒又是什么呢?魏池冷冷的想。不论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有些事情只要做了,就没有辩解的机会。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得到叛徒应该得到的结果,这个结果不会因为你觉得你不是叛徒而有所改变。那个时候你可能不会比你的城主好受多少,毕竟,妄想着依靠敌人的手来为自己报仇的想法实在是太愚蠢,太可笑了。 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名城——富饶而强大的錫林郭勒只支撑了七天,在这七天里,錫林郭勒的三万黑风军全军覆没,七万骑兵,一万步兵全军覆没,城主沽源麻鈨和他最后的一百手下连同錫林郭勒的瓮城被炸成了一片焦土。而王将军的队伍只死亡十七人,伤二十九人。 事后,杜棋焕遗憾的对魏池说:“如果徐朗这个臭小子能在沽源麻鈨到錫林郭勒之前砍了他,我们就能少放三千余发炮弹,可惜啊!”末了又感慨:“不过,沽源麻鈨都被逼成这样了还能和我们巷战,也算是个猛人。能这样就把錫林郭勒拿下,我是不是该知足了啊?” 第十一章 11【建康六年】 走上被炮火炸得漆黑的城楼,魏池眺望远方,城外方圆五里的土地都被炸得漆黑。而远方,那些小小的山丘却萌发出了春意,那些点点滴滴的绿色将城外的黑土映衬得触目惊心。魏池所站的城头面向正西------齐军到来的方向,也就是在这个城头,那位父亲亲眼目睹自己女儿被敌人处以极刑。战争的寒意和无情让魏池心悸,王允义,杜棋焕,徐樾,甚至杜莨都让他感到陌生。在那一天之前,他们都是自己的好上司、好战友、好兄弟。那一天之后,自己仿佛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些平常看起来温豪迈的军人的另一面让他无法释怀。两年前,自己孤身前往京城,所见的那些文官的黑幕也不过就是黑暗罢了,怎能而与今淋漓的鲜血相比?魏池内心感到一股厌恶和沮丧。 那个小土丘怕无法在这场炮火中保住那个无辜姑娘的遗体吧? 公主也好,平民也罢……自己居然也纵容了这样的事情……于心何忍? “魏池……” 不知何时,陆盛铎站到了身后。他还是老样子,厚重的棉军服更显得脸色阴沉。 “陆大人。”魏池强打起精神对他笑了笑。 “你在想什么?”陆盛铎冷淡的抄着手。 “……没想什么。”和这个阴森森的秦王内哨能说什么?魏池歪歪嘴,觉得挺没意思。 陆盛铎听了这句话却难得的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这帮丘八真禽兽也……我说的可在理?” “没有……”魏池赶紧移开视线“不过是不大习惯罢了……两军交战必有伤亡,我怎会这么想……” 陆盛铎收起笑容,意味深长的看了魏池一眼:“王允义这个人,深通兵法倒是其次,深通人心才是他厉害的地方。你看这錫林郭勒,建成已有三十余年,城中百姓数十万,军士数十万,城墙的地基全由白垩石砌成,城中的粮食足够吃一年。如果錫林郭勒铁了心坚守不出,我军必难以在短时期内攻城拔筹。如若久战不下,一则,无法与秦王汇合,坏了大局。二则,粮草医药无继,自身都将难保。到时候别说是攻克漠南,怕是撑到濆江汛期结束都难。你只知道这是第一战,却不知道此战的艰险所在!” “所为不合道义,得胜只怕也是一时。”魏池有点厌恶的撇过了头。 “道义?你把錫林郭勒想得太弱了……要和他们讲道义我们怕是打不赢。我军号称八十万,但是其实只有十六万,这你是知道的。你真的认为不动点脑筋就能收拾这躲在高墙后面的三十多万人?不!你什么都别说!你听我说!”陆盛铎挥了挥手:“我知道,你是觉得再怎么打仗都不该把脑筋动到无辜的人身上去。无辜?这世间有谁有辜?难道这些士兵就天生是该死的?难道你魏池就是天生该杀的?那个女人,错就错在她是沽源麻鈨的女儿。死了算倒霉,没有什么道义不道义的。你以为王允义杀她是为了激怒沽源麻鈨。但是你肯定不知道,这个城里头真正可怕的并不是那个武力过人的城主……而是达丹!”陆盛铎压低了声音:“你以为那只是个过了气的糟老头?你错了,他当年做谋士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先不说这城坚兵众,就单是这个老头多活在这世上一天都能让齐军多死上百个人。王允义抓了沽源的女儿,沽源自然要受其胁迫,达丹是沽源父亲的老臣,急火攻心之时说话难免不那么恭顺。激怒沽源出兵倒是其次,能激怒他杀了达丹才是上招儿!” “然后再暗通达丹的儿子,让他来个连环计……”魏池偷偷握紧了拳头:“那如果没有抓到那位公主,王将军岂不是打不胜此仗?到底还是胜得投机!” “如果没抓到那个公主,王允义自然有其他法子解决达丹。如果不杀那位公主……自然有其他的倒霉鬼替他死。王允义的厉害,怕是不用我说,没过多久你就能彻彻底底的领会。”陆盛铎冷冷的看着魏池:“你该不会在后悔自己没放了那位公主吧?希望你没我想的那么蠢。挑起战争的人和卷进战争的人……没一个是能逃过见血的。你能救得了谁?……可笑。” 魏池痛苦的低下了头:“为什么……我会来这里?”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我只知道和你混得挺好的那个杜莨在南边剿匪的时候曾经把一个山寨里的男女老少三千余人都绑起来挨个儿砍了头……不为别的,就为那个山寨里藏了一个土匪头子。我还猜得到,你最后会和他变得一样……很有可能会比他做得更狠。” “不!不会!”魏池感到一阵恶心。 “会!”陆盛铎猛地一下抓住魏池的左手,翻了过来……短短两个月,这双曾经洁白纤细的手已经爬满了老茧:“能对自己这么狠的人……对别人会更狠。” “我劝你还是尽快适应,别满脸委屈跟个女人一样。”陆盛铎松开了像铁钳一样的手指:“然后好好收拾一下你脑子里那些怪念头,老老实实的做你的参领。” “陆大人,你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魏池缩回被掐得有点疼的手。 “我?”陆盛铎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直视着魏池:“和现在一样……是个不会多管闲事的人。” 说完了这句话,陆盛铎又恢复了一个下级军官应有的恭敬。魏池知道,此刻这个男人不会再和他多说,于是他知趣的回过头:“陆大人辛苦了,请回吧。” 城下的兵士们开始一家一户的搜查,那些没能趁乱逃出去的老百姓被排到了城墙角。女人们的头发都被解开,以免里面藏有凶器。男人们的刀具都被收缴了起来。上万人被几根绳子串成了几串。这些失去家乡的人也失去了尊严,有的男人甚至跪下求饶,请对方不要杀害自己的妻儿。城里的牛羊粮食都被堆在了城门口,有些脑子不开窍的的守财奴当场就被捅了个对穿。黝黑的冻土上凝固着的血浆给这些被束住双手的人莫大的恐惧,有几个女人忍不住悲伤的哭了起来。 魏池想要走下城墙却又觉得挪不动脚步……风很大,就像要把这些哀怨的哭声卷起来吹到更远的地方去…… 兵书上没有写这些,任何一本书上都没有写过这些…… 这才是战争,j□j的战争! “魏参领?你怎么在这儿?” 胡杨林正在巡护,老远的看到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城头上。虽然辨不清,但看那姿势准是魏池没错,所以一忙完就赶紧跑了过来。 “听说你受了风寒,这地方风大,你还上来做什么?” 魏池摇摇头没理他,只是看着城墙下的难民。 胡杨林拍了拍他的肩,把他拉离了墙头:“少湖还不习惯吧?打仗都是这样,不死点人还能叫打仗么?您读的都是君子圣人言,君子圣人怎会知道民间的苦难?那些王公大臣只关心自己的荣华富贵,又怎会浪费时间伤心这些枉死的老百姓呢?” 杨胡林的故乡离北库关并不远,那儿多少算个兵家必争之地。从小就在兵窝子里长大,父亲是兵,自己也是兵,除了打仗真还不会其他的。因为功夫好,军士们都敬重他几分,上司又赏识他,以后前途也算是不错……可惜有时候,不知为什么,杨胡林并不喜欢战场……他总希望自己手上的凶器是把锄头。 城东响起了隆隆的爆破声,开始炸城墙了。看来王允义是决心要让这座城从草原上消失,地基被埋了火药的城墙歪斜着倒塌了,再过一会儿,那些尚存的城柱断垣会被这些难民击垮,然后被当成废石运走。用錫林郭勒人的手来摧毁錫林郭勒……王将军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走吧!我们也该下去了。”魏池握住胡杨林的手。 最终,王允义并没有杀这些漠南百姓。魏池厚着脸皮去问什么,王允义只是一笑:“你要记着,杀降不祥。” 錫林郭勒一战为大军补充了大量的物资,装满粮车后剩下的被留给了城里的平民。三日后,大军从这一片废墟中启程,而那些平民也不得不抛弃自己的家园,有胆大的甚至直接跟着齐军东上。 再回头,十余日前那个丰饶的大都市已经面目全非。如果说城里还剩什么的话,那肯定只是鬼魂了…… 大军重新整排,向东挺进。魏池也尽力收拾好心情踏上征程。耿祝邱看魏池和杜棋焕配合的默契,自己手下又不缺人,便命魏池不用拘泥于军纪,直接跟着杜棋焕行事即可。杜棋焕正好身边缺个能商量的角色,魏池虽说没有打过仗,但毕竟是探花,书读得不少,和他谈起话来也算是受益不少。耿祝邱愿意行这个方便,杜棋焕乐得接受。越往东上,游牧的部落慢慢多了起来。为了防止游击,副统帅奎思齐抽走杜莨坐镇大军尾部,前部则只留下了先锋徐朗,薛义等人退居中军两侧。 草原的四月终于迎来了春天,虽说拂面的不是杨柳风,但至少湿润柔和了些。地上的冻土化了不少,有些泥地成了沼泽,沼泽偏偏和其他泥地看起来差不多,等踩上去了就晚了。一踩进去便越陷越紧,人马还好,车辆要弄出来可就难了。于是王允义给了徐樾一个新任务——勘测地形。 勘测地形……徐樾想了想,问王允义要人:“末将一个人怕是办的慢,请将军把魏参领派给属下吧!” 王允义看魏池最近也闲得慌,没多想就答应了下来。 徐樾去找魏池的时候,杜棋焕正面红耳赤的和魏池争论。徐樾和魏池做了一个拱:“魏大人,以后您要是回了翰林院,记得向皇上推荐杜大人去做言官。这么厉害的一张嘴,不做言官,可惜了。” “才几天,你胳膊肘就往外拐了?你别看这小子斯斯文文的,随便说句话出来气得你抽风。”杜棋焕被茶呛了一口。 “嘿嘿,您别说,王将军把魏大人派给我了,我等着抽风呢。”徐樾笑得阴险。 杜棋焕一愣:“您还真是抓壮丁不眨眼,魏大人,你可仔细了,这个人抓人干活扒层皮的。” 徐樾横了杜棋焕一眼:“说话老不正经的!” 后来魏池悲痛的发现,杜棋焕说的话完全没有不正经,和徐樾干活比被杜莨追杀还累得慌………… 大军每日辰时拔寨,别人才起床收拾行装的时候,魏池和徐樾已经在外面跑了半个多时辰了。行军之时,魏池也不得休息,必须跟着前序部队探路。扎寨之后,其它军士都酒饱饭足了,魏池一行人才焉哒哒的从外面跑回来……裤腿上全是泥。 “探路比和杜棋焕那个老疯子斗嘴有趣吧?”年过半百的徐樾洋洋得意。 “徐大人,您真幽默……”年方十七的魏池垂头丧气。 离下一座城市——多倫还有五天的路程。在魏池看来,离短暂的休憩还遥遥无期…… 徐樾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魏大人,您可别想多了。多倫可不比錫林郭勒,打那种小破城也就一天两天的事。您要想多打点日子还不能呢。秦王那边的战况您也是知道的,能和他们早碰头一天,咱们的胜算也就多一天。” “是啊,早打完,早回家。”魏池也跟着打趣。 探路的部队有三十人,都是徐樾手下的熟兵,专干些技术活,砍人的水平极其有限,所以行军的时候并不敢离徐朗的前锋部队太远。此时又是中午,离吃饭的时间已经不远了,徐樾、魏池干脆就领着人和前锋部队混到了一起。徐朗原本就对魏池这个来历不明的参领看不顺眼,恰巧又听到了魏池的那句牢骚话。原本就是个暴躁脾气,加上最讨厌朝廷里头那群没事吃饱了磕牙的文人,那句平平淡淡的牢骚话顿时就刺耳了起来。 “累赘一个!事没做一点,屁倒挺能放的!” 徐朗一勒马,整个前锋都不敢走了,几千号人就这么停在了路中间。徐樾暗自一拍脑门,坏了!这愣子又犯毛病了。 魏池偷偷的看了看满脸青筋的徐朗,赶紧放低姿态:“我不比徐将军如此英武的人物,这不,两个月前才勉强学会骑马,撑到今天到底是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呵呵,我还是比较适合在翰林院编书。这马也不听话,没事瞎跑。”说完,魏池拍了拍有点愤怒的花豹。 看到徐朗的脸色有所缓和,徐樾松了一口气,如果魏池要和徐朗辩嘴,那还真是要激怒这个二愣子。魏池军衔比他高却还能审时度势的顺着毛摸……不愧是混过翰林院的。 徐朗看着魏池那张充满崇拜的笑脸,有脾气也不好发作了,听魏池说他英武,内心更是舒畅,细细一想便觉得姓魏的家伙也挺不错的,便放下了吵架的架势。 午饭其间,魏池颤抖的从徐朗手上接过一条白花花的大肉条子。 “魏参领多吃点肉。” 这就是徐朗对人好的方式?魏池在徐朗的注视下颤颤巍巍的把大肥肉往嘴里塞。徐朗一边满意的点点头,一边也夹起一筷子大肥肉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流油。 下午探路的时候,徐樾偷偷对魏池说起了徐朗,这个徐朗也算是个人才,打起仗来勇猛过人,但是就是倔得慌,十头牛都拉不回。除了王将军和薛将军,谁的话都不听。当年私自把被他捉回玉龙关外的三万漠南兵全部活埋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了一个人去给沃拖雷送信,为的就是让他知道坑了他三万人的就是徐朗!当时这事震惊了朝野,把王将军给气得呀!差点就把这臭小子砍了。后头多亏了杜棋焕这个老油条周旋于兵部和内阁之间才免了他一死。 “刚才若是老杜还能喝住他,我就没那个面子了。”徐樾感慨。 “他就是那个一年前带着百把个人追着漠南三千骑兵砍的徐朗?”魏池想了想问。 “正是,这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魏大人何处知道的?” “说来也巧,这事兵部和内阁确实是有意按下不报,但是折子路过翰林院理事堂的时候被修史的王弼王大人给抽了出来,虽说最后还是没录上,但是帮着梳理资料的在下却是看了个仔细。徐将军真乃猛将也!”魏池笑了:“一开始,我还以为徐将军是您的侄儿呢。” “不敢不敢,老朽可受不起这么个惹事的侄儿!”徐樾也笑了:“他是山东人氏,父辈也是将领,这人自幼不肯读书论经,他祖上也是被他闹腾的没有办法才让他也入了军籍。才来没几日就自个儿跑到薛将军面前要求做前锋。哈哈,到底是老姜辣,才两枪就被薛将军挑下了马。这小子领了教训便把薛将军当父亲一般的尊敬。薛将军也看这小子是个人才,便着心培养他。在边关的这几年,徐朗也厉害了不少,可惜就是他那倔性子……一点都没改。” 徐朗当年立的功也不算少,可惜他闯的那个祸把兵部、内阁、皇上全得罪了……哎,要不现在就不只是个前锋了。魏池勒住了马:“徐大人,我们这么探路得探到什么时候啊?” 徐樾哈哈大笑:“魏大人可别急躁,您也知道打仗就是打个天时地利人和,这探路的事儿可是一天都怠慢不得的。” 魏池下马用木棍捅了捅地:“看起来也一样,上面长得草也一样,甚至捅起来都一样。徐大人到底是怎么看出哪块是沼泽哪块是干地的?陪您跑了那么多天,也得传授一二给下官才厚道。” 徐樾也跳下马摸了摸地:“一路上您不是啃柿饼就是掰核桃,我哪敢打扰您呐。” 魏池笑眯眯的:“下官又没吃独食,不是每次都有分给徐大人您么。” 徐樾用泥手在魏池的鼻子上点了一下:“你闻闻,干地是清香的,沼泽则有一股馊饭味儿。您一路上怕是只用心注意柿饼味了,你再仔细闻闻。” 魏池皱了皱鼻子,的确闻到一股臭味儿,仔细感觉了一下,还真像是饭馊了的味道:“下官受教了,下官受教了。” “所以,下次别再拿石头砸了。您一身泥也就算了,还溅得我一身都是。” 魏池抱歉的拍拍手,每次徐樾说那边是沼泽走不得,魏池都不信,一队人马就看着这个死脑筋举着大石头往泥潭里头砸。 徐樾用马鞭捅了捅魏池的腰带:“魏大人,你的马刀呢?” “嘿嘿,我没带……重。”马刀有七八斤呢,戴在身上沉得慌。 “这可不行,这里到底是战场,不带个刀具不靠谱的。我知道你不会刀法,我也不会,但是我可每天都背着呢。真遇上突袭了还管什么刀法不刀法的,有时候一刀砍下去就救了自己一条命呐”徐樾转身向身后的士兵要了一把马刀递给魏池:“不可马虎了去!” 魏池不情愿的接过来束在腰上:“能别在马鞍子上么?” 徐樾笑了,一个响指敲在魏池头上:“懒成这样,也不知是怎么中的探花。” 第十二章 12【建康六年】 又向东行进了两三天后,大军来到了伊克昭山脉的边缘,原本平坦的大地开始变得有些褶皱,这些矮矮的连绵的小丘构造出了奇特的美景,每个小丘都像是一个色彩鲜艳的扇贝,而这么多小丘连绵相叠,就像是颜色流淌出来漩涡。四月的草原开始苏醒了,在鲜花的海洋中,蝴蝶和各种鸣虫也开始活跃了起来。 魏池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只孔雀蓝的:“徐大人,你看,这蝴蝶个子真大!” 徐樾也抓了一只白色的:“魏大人,您那是个蛾子,我这个才是蝴蝶。” 魏池接过徐樾手上的一看,两只大小相似,就是头上的触须不同,那只白色的如同花蕊,而孔雀蓝的很像是两片羽毛。 “魏大人别玩啦,再走一会儿就准备帐篷躲雨吧。蛾子都飞得这么低,可能马上就要下雨了。” 一行人不敢怠慢,赶紧找了个高一点的地势撑起了帐篷。才弄毕不多时,天上的小雨变成了大雨。雨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冰冷,虽然来势很猛,但是仍能感受到春的柔情。雨水汇成小股的溪流在小丘之间的凹地中穿梭。大地被溪流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这张彩色的巨网壮观的舒展着,一直蔓延到天边。 徐樾走过来拍了拍呆在帐篷口的魏池:“伊克昭山脉瑰丽多姿,以后有你看的,现在就别发呆啦。这雨下不了多久的,一会儿等雨停了,我们得兵分两路向前。你就带着王福他们往东北那边去,等傍晚的时候我们再会师,” 这几天徐樾教了魏池不少,外加上手下个个都是能人,完全可以让魏池单独行动。离伊克昭越近,路线就越复杂,这也是最初徐樾向王允义要人的原因。 雨停后,徐樾看魏池收拾好行李,又帮他仔细的查验过一遍后才放他上路。末了又拉住王福一顿嘱咐,叫他仔细些,别把这头菜鸽子弄丢了。 魏池听了哈哈大笑:“徐大人,您别婆婆妈妈了,我能菜到往敌人锅里飞么?” 徐樾这才住了口,远远的看着魏池一队人上了路才带着自个儿的队伍往东北方向去了。东北边的路还走得挺顺利,徐樾松了口气,打了这么多年仗,这条路他也走了数十次了,但是似乎还没走透似的。这漠南其实看着不错,就是物产单调些,草原上建不起来村庄,风景美丽却添不饱肚子。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儿风景虽然瑰丽,但是着多变的气候和河流却只能养育出彪悍的子民。先帝驾崩之后,朝廷中隐约出现了一种声音,他们认为漠南人是可以交流的,打仗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徐樾一声冷笑,这些书呆子肯定没来过这鬼地方,美景有什么用处?吃不到嘴里的都是空谈。要想吃饱喝足那还得靠抢,抢谁?那还不是得抢汉人们的,不用刀用枪还真能赶得走强盗?工部的疯子们总觉得兵部开支高了,户部的呆子们又觉得兵部粮食多了……兵部又没捞自己荷包里,那都是拿去拼命了!哎……真是个苦衙门。如今皇上的态度又不明不白的,打了胜仗输了理儿也不是不可能。自己跟了王将军多年,知道他是个尽忠职守的人,可惜皇上怎么想就不知道了……这个魏池也是个倒霉催的,哪儿不去偏偏来了兵部,可惜了这么个玻璃心儿的人,最后也只能当个丘八。 胡思乱想着,太阳已经偏了西。 “回吧,太阳都快没脸了。”徐樾招呼各位手下,准备调转马头。突然!远方出现了一小队骑兵。皮帽子!!徐樾心中一冷:“快!快掉头,有敌人!” 远方的皮帽子们也发现了异常,开始准备往这边靠拢。 “快!快跑!”徐樾大喊,这是什么运气哦,再呆下去怕是脑袋都没了。 小队人马扔下行李迅速后撤。离徐朗的先锋部队少说也有四十多里地,就凭手下这几个中看不中用的人反击?除了跑还真没其他法子。皮帽子很快认出了齐军的军服,看到对方人少便打马追来。 漠南人的马不错,但是徐大人的更好,因为是探路的小队人马,本来就没什么自卫能力,所以专门为他们挑选了好马作为装备。皮帽子们追了一阵子发现追不上,便使出了齐军最害怕的一招——放箭。 转眼间,身边的两个兵士就被射下马来。徐樾内心怒骂一声,没法子,这就是拼命硬了!在一阵箭雨之中,这小队人马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就像是一片风中的树叶,前途未卜。 运气,有时候还是靠谱的,一直被魏池误认成是徐樾大侄子的徐朗因为跑得快,让原本四十多里的距离变成了二十里。就在徐大人一帮人就要被敌人尽数射下马来之前,两支队伍相遇了。 徐朗看天色已晚,正准备给后续部队选地扎营,远远的却看见一队人马狼狈而来。这种异常让位天生的战士立刻警觉了起来。差点就要跑断气的徐樾意外的看到了救兵,激动的大声叫喊了起来:“诸位!!吾等有救也!” 追过来的漠南骑兵有三四十人,因为要一边跑一边射箭,队伍拉得比较散。眼看被追的人变得越来越少,心中以十分得意,可就在得意的节骨眼上,领头的那个骑兵傻眼了:四周的丘陵后头冒出了无数的骑兵,是齐国兵的装束……这?可怜这三四十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四面八方而来的敌军冲散。本来是准备拣点便宜,没想到把自己的小命丢了。 危机解除,徐樾激动的对着徐朗大吼:“你他x的!老子眼看都要没命了,你丫还布阵呐!” 徐朗不理:“魏大人呢?” 徐樾抹了一把脸,自己快六十的人了,这么折腾真是不容易:“魏大人往东北方去的,和我不同路……”话才说到一半,徐樾感到一丝不安:“带我去看看刚才那些漠南兵。” 被徐朗手下一折腾,三十多个漠南骑兵一个都没剩下,全部变成了尸体。徐樾仔细看了看他们的军服,不看则已,一看大惊:“这不是多倫的巡防骑兵……看这衣服倒像是……妪厥律的。” 多倫是进入伊克昭山区的最后关卡,是漠南一直派兵把守的要阵。按以往的估计,这座小城的常驻士兵应该在一万以上,而妪厥律位于都城烏蘭察布和多倫城之间,是一个屯兵的战略缓冲区,向东可以保护都城,向西可以应援多倫。但是妪厥律兵来多倫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因为妪厥律的地势三面环山,也很险要,它的主要作用还是防护都城。妪厥律的士兵来多倫的可能性只有一种——多倫增防了! 徐樾心惊肉跳:“徐将军,退后二十里选地扎营!事不宜迟!快通报下去。” 王允义接到通报后修改了命令:“立刻后撤四十里,缩阵潜伏,今日日落之后不准点火!” 等到太阳落了山,王允义单独叫来了耿祝邱:“魏池还没回来,我看多半是遇上了增兵。” 耿祝邱皱了皱眉头:“看来漠南王还是不愿意相信咱们啊。” “无所谓,人多人少都要打,反正最后该遇上的都会遇上。” 耿祝邱点了点头:“属下这就去重新部署兵力,看来多倫可能要比预想的多费点力气。” 王允义拉住要离开的耿祝邱:“你的参领咋办?” 耿祝邱楞了一下:“能派出三十多人的游击部队,这次增兵不会少于五千。魏池他们十几个人,又走的东北方向,遇上也就没命了。” 王允义叹了口气:“选个沉着的……还是去找找,也别找太远,就看这小伙子命大不大了。” 耿祝邱想了一下:“没什么好选的……可能愿意去的也就那一两个……” 耿祝邱错了,魏池遇上的不是五千人,也不是八千人……而是整整一万五千人! 离开徐樾之后,魏池又领着自己的人走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太阳快要落山,正被准备打道回府,王福眼尖,率先发现了异常。东北方有一片黑压压的影子,魏池没经验,还在发愣,其他的士兵却惊恐了起来。 “好多人!我们得快撤!”一群人乱了手脚都准备往回逃。 “别慌!”平时看起来温温和和的魏参领突然喝住了大家:“王福,漠南军有多少?我们就这么往回跑会不会刚好和敌人撞个正着?” 王福立身马上望了望:“看样子有好几千,他们在我们的后方,如果我们往回跑,确实有可能遇上。” 好几千……魏池思索了片刻:“大家整队!往前跑!快!” 往前跑?被大队敌人断了后路搁在敌区里头…十几个人可是连干粮都没带几块…这?有些士兵迟疑不前。 “还在想什么!听魏参领的命令!”王福冷静了头脑一想,觉得魏池说得有理,敌军就在眼前,后撤的时间不是可能不够,是肯定不够,如果没跑出敌人的游击圈,被发现几乎是肯定的!到那个时候,这几十个人还跑什么?站在原地被几千号人射成蜂窝算了!往前跑虽然看起来荒谬,可是这么一跑,说不定还能跑出点生机。 手下的几十个人个个人心惶惶,被魏池和王福这么一吼,也没办法多想,只好跟着两个官大的跑。 跑了半个时辰,魏池突然下令:“别跑了!休息!” 跑半个时辰按理说不会累,但是被吓得慌,被魏池这么一提醒还真觉得有点喘不过气,反正天塌下来高个儿的顶,休息就休息吧! 魏池和王福唧唧咕咕了一会儿,又把大家催上了马:“往南跑。” 往南又跑了将近半个时辰,魏池停下了马又和王福唧唧咕咕了一阵。 这次是王福一个人打马往西跑去,而魏池则和剩下的兵士们留在了原地。就着太阳落山的余晖,魏池看了看眼前的这十五个年轻人,他们的脸上尽是疲惫和恐惧。魏池拍拍手,叫他们围圈坐下。 “魏参领,我们是不是该面向外坐?这样敌军来了能看得见……”有个黑乎乎的小伙子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 “面向外坐说话怎么听得见?”魏池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这里没有漠南兵,他们在行军,不会把游击圈拉得这么大……” 小伙子看到魏池拍着胸脯打保证,才稍稍放下了悬着的心,坐了下来。黑乎乎的小伙子才坐下,一个瘦高个又站了起来:“魏参领,您是不是派王百户去搬救兵了?” 魏池觉得这个问题问的真是没脑子:“这是漠南的正规军,我和王福商量过了,这帮人可能接近一万,王将军怎么可能为了救我们十几个人冒然攻击上万的漠南骑兵?” 瘦高个和其他所有人都绝望的沉默了,沉默中他们听了到一个冰冷的声音:“要想活命,我们必须靠自己!” 夜风开始呼呼作响,十五个也算久经沙场的齐军士兵有点胆寒的看着这个初来乍到的书生,他的眼睛冒着绿光:“我有一个绝妙的计划…………” 一个时辰之后,夜幕降临,王福从东边跑了回来,才下马就看到围圈而坐的十五个人个个眼冒绿光,王福看着还在鼓吹自己“绝妙计划”的魏池,偷笑了一下……您就吹吧,您。 等待……等待,天上没有星星,魏池抚摸着花豹的脖子暗暗的数着心跳。 四千二百!魏池睁开眼,拍了拍花豹的头:“美人儿,咱们走。” 一行人偷偷西行,这是通往齐军大营的方向,但,也是通往敌军的方向。队伍行进的不快,队型缩得很紧,打头的是王福,王福身边是魏池。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走了许久,王福用马鞭捅了捅魏池:“大人,到了。” 绕行,这虽不是个馊主意,但也不至于加个绝妙吧?王福觉得魏大人挺能吹的,把一帮垂头丧气的小伙子吹得跟泼了鸡血似的…… 魏池立起身张望了一下,悄声对王福嘀咕:“有点没对劲啊!” 绕行,当然要建立在绕得过去的基础上……很显然,两位估计错了,如果这群漠南兵是一万人的话……后面那一大群又是什么呢? “看来他们有一万五左右……”王福凑近魏池的耳朵压低声音:“咱们死定了……” 魏池挠挠耳朵:“如果现在不趁这个空隙穿过他们的行军阵……我们确实就彻底死定了。” 王福眨了眨眼睛,要穿过去其实不难,如果只有魏大人和王百户的话…… 年轻人们急切的等待着,两位军官嘀咕的样子令他们不安。 “准备!”最后魏参领举起了手:“大家必须在这一刻钟里安静而迅速的跑出二十里!注意!谁也别跟丢了!” 王福觉得魏池疯了…… 十五位骑兵按照魏参领之前嘱咐的那样,摸出一只箭含在嘴里,紧跟着前面的士兵跑了起来。因为被大批骑兵踩过,道路泥泞不堪,而漠南兵马鸣声还时不时响起。必须要快!等他们缩阵扎营,就绝对混不过去了!前面领队的王福苦不堪言,有好几次,他都感到有漠南兵在离他不足百米之处跑过,要是这时候谁放个屁他们就死定了……带着这么大一帮人跑路,还真是…… 亥时,漠南军中响起了军号声,他们终于结束了一天的急行军,准备扎寨了。在漠南营寨以西十余里处的一个小山坳里面躲着十多个全身是泥的家伙……他们一共跑了半个多时辰,期间有惊又有险,天太黑,看不见路,有几次几乎是和漠南骑兵擦肩而过。如果不是嘴里叼着根箭,很多人都想哭着喊“妈呀”了。这个山坳也就十余米深,如果不是天上没有月亮,十几米外就能看到山坳里的人和马。 “魏参领,咱们怎么不接着跑?”一个小个子偷偷爬了过来。 “他们扎营啦,咱们要是接着跑一定会被巡营的逮着的。” “魏参领,那天亮了怎么办?”一个浑身是泥的家伙摸了过来。 “不能等到天亮,咱们一会儿就跑。” “魏参领,一会儿是多久。”又挤过来了一个。 ……………………………… 王福无奈的看着魏池继续“诲人不倦”。 “大家扎堆儿睡好,吃点干粮,吃不下也得吃!都给我安安静静的休息,到时候我叫你们跑才能有力气嘛。”魏参领语气和蔼的劝慰着。 一帮小伙子赶紧听话的用饼塞住了自己的嘴。王福这才爬过来偷偷对魏池嘀咕:“我看今夜不见得会下雨,等他们睡了,咱们……” 魏池握住了王福的手:“别说了……一起来的,当然要一起走!” 王福绝望的握了握魏池的手表示服从,他感到这双手冰冷得令他颤抖……也罢!听天由命吧!漠南骑兵的大营渐渐安静了下来,王福偷偷爬上土丘窥视敌营。这帮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漠南兵纪律严明,巡防的骑兵有条不紊的来回奔跑着,马车和帐篷都排放得很整齐,整个营地也不见喧哗喝酒的人群。时近子夜,虽然月亮没有出来,但是空气依然干燥,如果等到酉时时分还不下雨……那……。王福不安起来,王将军是一定不会派人前来营救的,这一点他认同魏大人的看法,但是要拖着这么一群人跑路他却极力发对。魏大人初入战场,自然不知道这战场的生存法则,不得不弃子之时便不得犹豫和心慈。面对如此窘况,抛弃十几个小兵保住一个参领是绝对正确的决策,纵使日后也不会有人异议。魏池的固执也来源于这些石头上的露滴,王福想到这里忍不住握了握手边的一块,那上面湿润的青苔确实带给他一点生的希望,但是这一点是不够的……王福悄悄探起身回望山坳,那帮傻小子还和魏大人挤在一起……再等一个时辰……再等一个时辰。 到了深夜,草原上的风更冷了几分,魏池的衣服早就被泥水湿透了,偏偏这左一个右一个家伙非要挤在他身边,挤得想翻个身都难。魏池叹了口气去,勉强活动了一下脖子,身边的这个总算也睡着了,真怀疑这些人是不是真的上过战场,还没和敌人开砍呢,就怂成这样……望着黑漆漆的夜空,魏池想起了耿炳文,想起了陈昂,想起了在翰林院一直服侍他的益清。他们现在在做些什么呢?要是今天就这样死在战场上……他们会……会觉得很意外么?魏池忍不住笑了一下。因为寒冷,身边的家伙们还在拼命往中间挤……不会,不会,魏池安慰了一下自己,月亮没有出来,土地也越来越潮湿……会下雨的,一定要下雨! 过了许久,王福偷偷的摸下山坡,山坳里的人依旧挤作一团,草原上很安静,但如果仔细听就能够听到巡营骑兵的马蹄声。王福小心翼翼的摸到马群边,抓住了其中一匹的缰绳,正待从木桩上解下来,脖子就挨上了冰凉的铁器——王福就这么僵在了原地,身后站着手握马刀的魏池。 “你道本参领是个书生?本参领偏偏是个将首!” 王福微微有点紧张的伸直了腰,想要避开兵刃,可魏池这次却不像是开玩笑的,把刀刃死贴在自己的脖子上,丝毫不让步。王福无奈:“魏大人……小人家中有尚未赡养的老母,还望大人体谅则个。” 魏池冷笑一声:“回头便罢,如若执迷不悟,休怪我不讲情面!” “大人,若是小人还有一丝办法,定不会抛下兄弟……只是,此时此刻……” “轮不到你想办法,你要做的不过是安军令行事。” 什么军令?还不就是听你的么?王福暗叹一声,纸上谈兵,意气用事!你想要做将首就要先学会保命,十几个人你都舍不得,还想做什么将首?一将功成万骨枯不也是你们书呆子说的么?如若不是这十几个人拖累,我们两人早已脱险,事到如今也算是仁慈意尽,此时还不跑,当真是要玩儿命?你们这些书呆子,动不动就仁义廉耻,自己喜欢死节别拖累别人啊……王福自知如若此时不逃,不挨魏池这刀也逃不过漠南那刀,干脆就这么磨着。 魏池看出王福在和自己磨,心中暗笑,你小子想和我耍不要脸,还嫩呐:“王福,如若你还是想不明白,不防我喊一声帮帮你。巡防的兵其实离我们不到五里,我这一嗓子够招来一群了。” 王福一愣,背心一阵冷汗。这疯子!当真是要玩命的主!左思右想,墨迹一番,最终跪了下来:“小人知错……” 魏池这才收了马刀:“一边去跪着!” 王福怕魏池真的起兴来一嗓子,也不敢狡辩,老老实实闪到一旁跪了。魏池安抚了马群,握着刀柄往王福跟前一站,盯得他不敢抬头。 很久……不知过了多久,王福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突然,魏池抢前一步,一把把王福从地上拉了起来,王福一个踉跄未能站稳,头晕目眩之间听到一句话。 “下雨了!” 这才茫茫然抬起头来,夜风呼啸着把冰冷的雨滴送到了嘴里,王福咂了咂:“下……雨了!” 第十三章 13【建康六年】 雨渐渐大了起来,漠南军营变得安静了,巡防的士兵也开始陆续撤回营地。躲在山坳里的众人被淋得够呛,有几个几乎被淋得忘了现在的窘况,一心只想找地方暖和暖和。魏池和王福趴在山头,紧紧的盯着敌营,雨水溅起的泥点子打了一脸。 漠南军营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随着雨势的渐大,巡防的骑兵也陆续回营,虽然并非绝对安全,但是已经不能再等,如果离天亮的时间太近,就算是瓢泼大雨也跑不出敌人的视线。王福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看了魏池一眼,魏池点了点头。一行人在山坳里偷偷整队,王福打头,魏池垫底,小队呈线型。士兵们想到魏大人竟然愿意垫底,无不感动得一塌糊涂,有几个有胆量的也想要挺身而出替下魏池,但是魏池都一一好言回绝。这有魏池自己的思量,如若真有追兵,依据现在这一帮人的脚程就算跑得过敌人的马也跑不过敌人的箭,一个一个被射下来是很有可能的事,但如果自己跑最后可就不一样了,漠南和大齐交战也有十年,再怎么着也认得自己这身高级军官才能穿的紫红色军服。押尾的尚且是穿紫红衣服的,那跑头的呢?稍遇到一个想立功的也会忍不住想抓活口。如此一来,只要追兵不放箭,这行人活命的机会就能高出很多很多。 往西,往西四十里,只要能赶在天亮前到达……这就是一个绝妙的计划。 錫林郭勒的迅速沦陷令漠南王甘麻刺.忽达.拔力八达烦闷异常,王朝内外也议论纷纷,今春秦王陈宿一仗打到了沃拖雷王爷的封地,战况报到都城,都城却一兵未援。过了一两个月,錫林郭勒又莫名其妙的丢在了王允义手上。主战的各部落开始不满,自古以来只有漠南打中原,哪有中原打到漠南的?吵着闹着要甘麻刺摆态度,有的甚至扬言,如果漠南王不想出兵便要自己带人为錫林郭勒报仇。漠南王用了一个很古老的方式安慰众部落——大摆筵席。一闹闹了好几日,好说歹说才平息了下来。 被灌了不少酒的漠南王开始更加烦闷……秦王和沃拖雷打着打着打僵了,两部人马谁也不出战,就在北边耗着,局势越发不明朗。思来想去,为了稳妥,甘麻刺派了最躁动的妪厥律人增防多倫。免得王家军看多倫兵少就动了歪脑筋,要是这帮人真动了什么花花肠子想攻打都城……那可就麻烦了。 妪厥律的骑兵并非草原铁骑,但是这帮人也不是什么善茬。 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大雨并没有把所有的巡防都淋回军营,有一位年轻的漠南牌头拒绝了手下回营的请求。他聪明,凌厉,有着骄傲的骑兵血统,这次增兵本没有他,但是他却主动要求前往。多倫,一个靠城防的地方,骑兵来了也怕是会被步兵给抢了头功。真的如此?这位年轻人冷笑,大齐的那个王允义以阴狠闻名天下,他不会莫名其妙的来漠南,他也不会像大多数人推断的那样,是来打游击,牵制都城支援巴彥塔拉(注:沃拖雷的封地)的。多倫的玄机,怕是很多大将都猜不到…… 这位牌头默默的继续巡防,终于,将近换班,正准备领着一行人回营,却又觉得远方的那个山丘有一丝怪异。打马走进了一瞧,却又是个极普通的山丘,山丘后面是个浅浅的山坳。匆匆的扫一眼也没有什么异常。但是却还是忍不住下了马,向那片略显凌乱的草皮走去。后面的人眼看牌头走远,也不敢怠慢,跟了上去。雨……越下越大,这位漠南牌头蹲下身,拔起刚才差点绊倒自己的那跟小木桩。 “牌头,你找到了什么?” 牌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木桩的尾部戳了戳手下人的脸,骑兵被尖锐的尾端刺得忍不住叫了一声。 “这根木桩被人削过,可能是有骑马的人来到这里,削了拿来拴马的。” 有人?骑兵们一听,赶紧聚拢过来:“牌头,这种事要不要报给大营?” “不用”年轻的牌头摸了摸这根削得并不利索的拴马桩:“这种小事,我们几个去就行!” 魏池一行人,人困马乏,这场很给面子的雨只下了大约半个时辰,冷风一吹,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肉上冻得生疼。这区区半个时辰能不能让这群筋疲力尽的家伙跑出敌人的巡防圈都是个问题…………但幸运的是,此时尚没有追兵来袭。魏池甩了甩脸上的雨水,说实话,就算他本人也想停下来歇一会儿,至少拧一拧衣服上的水。但是不行!这一停下来可能就没人能再爬起来赶路。跑在打头的王福也是苦不堪言,如果还有下一次,他是说什么也不跟着魏大人走了。 不知跑了多久,天空开始露出苍白的颜色,大地也不再是一片漆黑,在淡淡的雾气中,已经能够看到跑在前面的人,环顾四周朦胧的山丘,终于能找出一点熟悉的影子。所有人都暗暗的松了一口气……终于快要脱险…… 又跑出了两三里,花豹却突然暴躁了起来,争着抢着要往前窜,魏池一惊,清醒了些,赶紧回头一看:哈,讨命的还是来了。 追在后头的人不多……也就两倍于己而已,无忧,无忧,魏池沮丧地默念,别放箭,别放箭,别放箭,别…… 第四句别放箭还没咽下喉咙,几只冷箭就飞了过来……魏池一横心,干脆把腰板儿挺了个溜儿直:看看,紫红衣服!高级的!高级的! 运气有时候真的很靠谱。 这位心细到能在泥地上发现拴马桩的牌头终于辨认出了跑在最后的那位骑兵的衣服的颜色。的确,一个愿意只带自己的人来追敌兵的首领没有可能不贪功……冷箭停了。 本来跑的死去活来的魏池等人,已经被这几只冷箭惊吓得又有了力气,纷纷催动身下的马匹快跑,原本整齐的队伍开始有了凌乱的迹象。 “别乱!!别乱!!!给我跑整齐!!!”魏池吼。 可惜这是白费力气,就魏池这等小嗓门,就算吼破了嗓子怕也没几个人听得到。骚动的齐军逃兵跑得歪歪斜斜,在绝路之时尚能冷静的王福也躁动了,如果不出他所料,再跑个十里就能见着齐军的大营,跑!跑!跑!这时候脑子里除了这个词怕是塞不下其他。 魏池绝望的看着一群人越跑越乱,也罢,也罢……随他去吧……绝望之间突然想起了徐樾,啊?如果,那样,岂不是……? 天越来越亮!众人一路奔跑一路幻想着希望,可惜希望只是幻想……原本以为是大营的地方并没人扎寨,王福懵了。 “接着跑!接着跑!”魏池努力的大喊。 可就这么一时的迟疑,后面的漠南兵已经追了上来。 “拔刀!!魏大人拔刀!”身边的一个骑兵反过来吼魏池,魏池这才想起腰间还有一把凶器,等他哆哆嗦嗦的把刀抽出来,漠南兵已经把这十几个人围了个圈儿。其他的骑兵虽然不怎么样,但也比魏池有经验,纷纷和面前的敌人砍了起来。 说实话,只要漠南兵不放箭就占不了多大的优势,中原冶铁的技术要比他们精良很多,同样是马刀,中原的能把漠南的砍卷口。魏池提着把刀傻乎乎的,花豹倒是机灵,知道往自己人多的地方窜。 可惜花豹再机灵也不会用刀…… 魏池昏头昏脑的把刀横了过来,也算是挡在了胸前。魏池小时候打过架,长大了也打过,甚至最近还和“大齐剿匪名将”——杜莨先生有过交手……很可惜,那都是一个对手的情况,这么多人,还是第一次遇到。漠南的骑兵们冲过来冲过去,打眼前过的不见得是准备来和你对砍的,打你身边过的说不定回头就是一刀。这么来回的一折腾,魏池躲来躲去和自己人越隔越远,最后被三个漠南兵围到了一边。 魏池开始努力的回忆九曲枪的招式,可惜用在这把刀上怎么都不顺手,漠南骑兵的招式也古怪得紧,要砍也不好好砍,尽在手上绕花子。不过幸好有了点底子,虽说是慌乱到底能挡住敌人几刀。就在魏池应接不暇之时,两个漠南兵一个抄左一个抄右,把魏池堵了个无法动弹,刚才还在面前的那个猛地一下绕到了身后,魏池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清便被一把拉下了马! “啊!”魏池惊叫一声,还没回过神来便吃了一嘴的土。好在之前没少从马上摔下来,虽说还没定神也还是一骨碌滚了起来。看来这三个漠南兵是想抓个活口,抄刀过来也不往致命的地方去。此时魏池早把死不死的抛到了脑后,满眼的刀光剑影已经弄得他不知所措,全凭了之前那些日子的那些摔打才没被吓成呆鸡。 魏池好容易站稳了身子,单手握了刀准备往花豹身边靠。一个漠南兵看透了魏池的念头,不屑的一笑,冲着魏池的左肩就是一刀。 魏池意欲反身挡刀却叹是晚了一步,眼看刀刃挨了上来,干脆心一横,横刀就往那骑兵的腰上抡!死就死吧,横竖也赚了一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哪里j□j了一只手,硬生生的和漠南兵的兵刃一磕,暂缓了危机。漠南骑兵被震得偏了身子,魏池那鲁莽一刀没能砍到骑兵却碰巧砍在了马脖子上,马儿一下歪在了地上,四个蹄子乱蹬,鲜血溅了魏池一身。 “魏大人!”前来的是个国字脸,看到魏池被拖下了马,拼死杀了过来。 魏池应声抬头。 “快上马!”国字脸大喊。 马!魏池踉跄着跑出两三步。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魏池找着自己的马就又有人杀了过来,国字脸赶紧驱马挡在了魏池面前。 这个骑兵穿着普通,只是皮帽子上多了一根牛骨。国字脸大喝一声,一刀劈了去,魏池还没来得及眨眼——那只刚才还拿着刀要劈的手臂已经被敌人一个花刀齐齐斩下。 国字脸一声惨叫跌下马来,那个骑兵根本没多看他一眼,只是趋马向魏池挤了过来,魏池被逼得疾步后退,狼狈之间竟被身后的死马绊倒在地。那个被魏池砍死了坐骑的漠南骑兵可能摔折了腿,一时半会儿竟也爬不起来。 草原上的呼喊声连成一片,一群急着立功的喊着,一群急着搏命的也喊着,天已经大亮。 魏池被这一绊,马刀已经不知了去向,双手之间只有一滩血肉,刚想爬起来却被和自己跌在一处的那个漠南骑兵拽住,这个漠南兵也是凶残,拖着一条断腿狠狠的把魏池按在地上,魏池也发了狠,一拳打在他的断腿上。痛急了的人可能已经忘了什么立不立功,只是憋足了一口劲儿,卡住了魏池的脖子,如若没有领子上的软甲,魏池怕是经不起这么一掐。魏池正觉得眼前发黑,却看见断了手臂的国字脸拼命撞开了身上的人,把自己死死的护在身下。 断了腿的漠南兵气急败坏的从地上爬了起来,随手摸起一块石头就准备往这个没手臂的人脑袋上砸,可惜才举起来便觉得胸口一片冰凉,低头一看,一根银白的枪头从胸前透了出来。 “魏池!!魏池!!!”胡杨林一枪挑飞了手上的敌兵。 杜莨手提大锤挡住了气势汹汹的漠南牌头:“快下马去看看!喊个屁!!” 胡杨林看身边的一位小将护在了后路就赶紧跳下了马,那个护住魏池的兵士抬头看了胡杨林一眼,眼神迷离之间似乎认出了王家军的衣服,点了点头便匆匆的断了气。 胡杨林赶紧把压在下面的魏池拖了出来,看到这个浑身是血的家伙还活着,不由的松了一口气……拽着魏池就准备往外冲,可刚爬起来就被横冲过来的一个漠南兵挡住了前路。胡杨林赶紧护着魏池,可惜一个地下一个马上,战得吃力。 胡杨林才撒手,魏池便被身边的一个漠南兵扑翻在地,定睛一看,竟是被胡杨林一枪挑穿的那个。翻滚之间,魏池看到那只断手,国字脸的断手——手上还紧紧的握着那把马刀,那把为自己挡下致命一刀的马刀。突然之间,鼻子一酸,一闭眼,狠命地挣扎了过去。 几个回合下来,胡杨林终于使了个巧劲,把面前的这个挑下了马来,正要补上一枪,却看到身边多了一个血人,那血人一个跨步上前,一刀斜劈在了敌人的后脖颈上。 还没等胡杨林看清是谁,那血人便飞身上了敌人的马,一跃跳出了包围圈。 漠南牌头武功不弱,论计谋也不差,可惜遇上了杜莨。 才过了两三招,杜莨便占了上风,一双大铁锤舞得虎虎生威,漠南牌头看出对方是个高手,便心生了退意。这一帮大齐的散兵虽说死战难缠,但到底人少,本想占个便宜,抓个官大的便跑。谁知这军官不知是什么来头,手下的人愣是死命的保他,正在焦灼之际,不知从何处又冒出了一队救兵,救兵虽少却内有猛将。权衡之下竟是难以胜出,虽说如此回去必要受些责罚,但是性命却要紧些…… 杜莨怎能容得到手的猎物逃脱,逼退咄咄逼人的敌军首领之后也并不放手,杀退了几个前来阻拦的小兵,只身追着那个领头的跑。漠南牌头心中一惊,也顾不得手下的安危,一鞭加一鞭的往东边逃。首领一跑手下的也慌了神,一个个都失了斗志,竟也跟着跑了。 “胡千总,敌人跑了,大伙都还好,只有杜将军追了去。”一个兵士下马来报。 “知道,去看看和魏大人一同出来的人,有能救的赶紧救!”胡杨林从马上扶下了魏池,魏池一低头便吐出了一口血。 胡杨林赶紧扶了魏池坐下,魏池摆了摆手:“我还好,这血不是我的。” 胡杨林听他的语气倒不像是受了大伤,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看他还紧握着马刀不撒手知道这是杀红了眼,也不强行让他松手,只是给魏池拍背顺气。 这片小小平原染上了斑斑的血迹,在初升的太阳下显得触目惊心。草原慢慢的温暖了起来,血腥的气味也开始变得浓郁难闻。魏池所在的这一块儿死伤最多,但最后一数,和魏池一同出来的十五个人竟有十三个都活着。 过了一刻,杜莨带着两个人头跑了回来,毫发无伤。 有一颗头很普通,因为他那顶装饰着牛骨的帽子已经不见了,杜莨轻蔑的把那两颗头掼在地上:“蛮货!” “魏大人,魏大人……”有人找回了花豹,这马儿被死马惊住了,虽是护主心切却不敢往倒在死马上的魏池身边靠。这会儿竟也没了脾气,任凭一个小兵牵着。 魏池接过了缰绳,摸了摸花豹的脸。 “此地不宜久留,收拾收拾赶紧撤!”杜莨下令。 杜棋焕看魏池完好的回了营,竟忘了礼仪,一路小跑的进了大帐,大呼小叫起来。众人也是一惊,昨日那情形甚是危急,都觉着这魏探花怕是逃不过此劫……谁知……这小伙子命大啊! 徐樾也舒了一口气:“罪过罪过,多亏了杜家的后生。” 王允义问宁苑:“和魏池回来的一共有几人?” “十三个”宁苑顿了一下:“听说魏参领是动了点脑筋,要想靠运气怕是逃不回这么多人。”和徐樾一同的十五位兵士最后只剩下了八人。 王允义摸了摸胡须,因为知道耿祝邱不徇私情,本想私下命令几个兵士前去寻人,却没想到杜莨竟主动要求前去。魏池来此也不过两月余,来的时候名声又不好,只想着他是如何的不受待见,谁知竟交了些愿意为他搏命的朋友…… 魏池松了口气后才发现手脚都已经酸软无力,胡杨林知道他已经力气竭尽,送他回帐后,吩咐了陈虎几句也离去了。 陈虎听说魏大人竟还活着,激动得差点当众掉了泪,赶紧去伙头营挑了三担热水备着。魏池看着屏风后面的大桶,心中一热,想说点什么却又提不起力气,只好拍了拍陈虎的肩头打发他去休息。魏池拉了屏风,在凳上歇了好一阵子才有力气舀水洗澡。 身上的泥和血都结成了块,脱衣服的时候便扑扑的往下脱落,一桶水冲下去,血便化了开,一股冲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魏池赶紧扶住桶沿,本想歇一歇再洗却又怕人闯进来,只好强撑着舀水往身上淋。总算是勉强将身上的血水泥水冲了个干净,也顾不得头发没干,裹了衣服便窝在了床上。倒下去了却又睡不着,总觉得衣服里裹了什么人的耳朵鼻子……一抖便能从袖口掉出来,有几次都忍不住坐起来把衣服解开又系上。末了又开始胡思乱想,杀与不杀?杀与被杀?脑子里一团乱麻。瞪着眼睛呆呆的想一阵,又蒙上被子滚一阵,最后什么都没想清楚,什么都没悟明白只是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午后,杜棋焕带着一个主薄去了多倫,这是出使。多倫的守将犴木里耶接待了这一行齐人的同时还接到了一个礼物——达姆喇,那个背叛了沽源麻鈨的人。 犴木里耶的全名叫犴木里耶.察罕,沽源麻鈨的全名叫沽源麻鈨.察罕。 后一个察罕是前一个察罕的叔叔。 犴木里耶紧绷的神色开始有所缓和,杜棋焕趁机说:“原本我军不会攻陷錫林郭勒,怎奈何中了此人的奸计,哎,还望漠南王海涵。” 犴木里耶眨了眨眼,能蠢到相信杜棋焕的话……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他愿意把齐军交给他的那份叔叔声讨诅咒达姆喇的血书,连同达姆喇本人一同交回王都。因为王都里还有一群姓察罕的人,这群人中有一位王妃,她是王的母亲,沽源麻鈨的亲姐。能为尊贵的叔叔报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杜棋焕对主薄使了个眼色,主薄赶紧奉上了一同带来的金银玉器。 犴木里耶拿起一件摩挲着:“既然齐兵事先便与我王有约,那本将也不好为难,虽说之前也多有不快,但到底也是误会。如果大齐能信守承诺,本城守也不会与王将军为难。” 杜棋焕知道这事算是办成了,怕打搅了这位将军欣赏金银珠宝的雅致,赶紧拍了拍衣袖,走了个干净利落。 “这人也算是位名将,他真不会耍什么花招?”出了多倫,主薄忍不住问。 “虽说我们攻不下多倫,但多倫也没实力剿灭我们,这种不讨好的仗这位将军怕是不想打。我们又送了他这么大的礼……呵呵,怕我们下次路过的时候就得遇上新守将了。” 主薄转念一想,恍然大悟。 杜棋焕摸了摸胡须:“王将军的好手段啊!” 第十四章 14【建康六年】 魏池一觉醒来已是傍晚,爬起床来却看到帐内的屏风木桶尽被撤了下去——自己竟是睡得这么沉,陈虎搬了这么多东西竟没听到丁点动静。虽说是醒了却又不想起来,赖了一会儿便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再不想动也只能穿上衣服下床。 一出大帐便有人向他点头示好,甚至还有军官好心地提醒一向注意仪表的魏大人理一理那些七翘八翘的头发。魏池明白,这是因为自己立了功……但是想想自己那窝囊的样子,只觉得这功立得有些可笑…… 没转圈也没绕弯,魏池径直去了伙头营,大军还没到开饭的时候,伙头营的厨子们忙得厉害,魏池就坐在墩子边的石头上看厨子们剁粉条。昨天出发前吃的是粉条,前天晚上也是,前天中午还是……但是今天的粉条看着特别好吃。 篝火舔着锅底,锅盖缝里飘出了肉香。魏池撑着脑袋痴迷的看着一个只有一只手的厨子用他那仅有的右手大把大把的下着粉条。 “大人有所不知,残了的兵也是不能退伍的,像我这样的都来了伙头营啦。”厨子以为魏池在看自己的手:“我们这个营只有长官是个完人,哈哈,其他的都缺了点器件。” 这话倒说得心中只有大肉粉条的魏池不大好意思。 伙头营一年到头见不着个官大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群人稀罕看军官。这些管饭的都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老兵,被砍过,个个身上有伤,混的就是个胆大。这军营里,官是一层,明里大家都得敬你,但是身上的口子和窟窿又是一层,就算你啥官不是,大家也敬你勇猛——这是暗的。 魏池虽说有幸还没少哪个“器件”,但作为一个文弱书生也算是表现不错,粉条一出锅,厨子便盛了一碗肉多的递予魏池。 陈虎一路寻了过来,却发现魏大人邋邋遢遢的蹲在伙房门口吃着粉条,大惊失色,费尽周折的想劝大人回帐,魏池却只是笑了笑,转手又盛了一碗…… 厨子寻思着,这书生看着瘦,倒还挺能吃。 “魏大人挺能耐,以往那些新兵才杀了人都吃不下肉的。” 魏池刚嚼到一半,哽了一下,放下了碗:“还行,还行,我只是砍了几刀,好像没砍死谁……” 厨子瞪大了眼:“大人可是把蛮子的脑壳子都旋掉了……” 魏池眯着眼睛仔细回忆,但却什么都想不清楚。自己到底往哪儿砍了……他自己也不知道。陈虎看魏池脸色苍白便使劲给厨子做眼色,厨子赶紧咽掉了后半截话,专心盛粉条。 魏池想了半天,突然问陈虎:“和我一同回来的那十三人如何了?” “一个重伤的回来后就咽了气……剩下的还行,有个腿受伤的可能要瘸。”陈虎本想绕圈子,可惜不会绕。 哦!魏池应了一声,拍拍屁股准备走人。此时夜风已经上来了,陈虎便劝魏池回帐休息,可惜斗不过魏大人的嘴,最后只得一个人垂头丧气地打道回府。魏池出了伙头营便径直要去王将军的大帐,走到了门口却得知王将军不在,王将军的小校也劝魏大人去休息,有什么要商议的明早再说也不迟。 魏池绕着中军走了一圈,无所事事却又不想回帐,干脆拐了个弯儿去马圈看看花豹。这个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老虎嘴里也敢拔牙,可今天早上却被吓得怪可怜的。魏池拍了拍花豹的头,花豹温顺的舔了舔魏池的手,马儿怕死马……人也怕死人,魏池打了个寒颤。 “魏池。” 回过头来却是杜莨,魏池和他招招手:“你怎么来马棚?” “这倒该我问你。”杜莨也想拍拍花豹,可惜花豹一副要咬人的嘴脸。 魏池开始踢石头:“我心里慌……” 杜莨拍了拍魏池的肩:“走,出去溜溜。” 两个人也不敢走远,只敢骑着马绕着大营往后军去溜达。下玄月如钩一般镶嵌在天空,夜风凉爽,地上的草长得没过了马蹄,踩在上面软软的。 走了许久,魏池终于没忍住:“我是不是杀了人?” “是。杀了两个,一个是砍死的,一个是捅死的。”杜莨淡淡的说。 哦。魏池应了一声。 “怕?” “嗯……” 杜莨停了马,看着魏池,魏池垂着头,脸色苍白,睫毛微微的抖动着:“你第一次杀人什么感觉?” “忘了。” “忘了?” “嗯,忘了。杀多了就忘了……这就是打仗,你不砍别人,别人就要砍你,不止砍你,还要砍你兄弟。魏池,你要想明白这些,想明白了也就不怕了。” 魏池沉思了半天,点了点头,末了又问:“我本来以为是没命了,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杜莨看魏池脸色好了些,也松了口气:“我料想,如果你能逃回来也必定是逃到扎营的地方,那么大的草原我上哪里去找你?还不是只能在那儿等着。” 魏池挺意外:“你怎么就能料到?又没人送信……” “你个傻子,打仗就是打个默契,要是每次都要送信,那就打不赢了。” “张怀远怎么没和你来?” “他觉得……”杜莨用马鞭敲了敲魏池的头:“他觉得你这个呆子不可能逃得回来,去了也是白费力气……这次倒多亏了胡杨林,若不是他私下跑来后军找我,我还不知道这回事。” 哦,魏池应了一声。 两个人又绕着大营走了几圈,眼看夜露都上来了才各自回帐。回去后,魏池听说胡杨林来过了,本想去和他道个谢,可惜陈虎死活不让他再出门,只得作罢。 这次,魏池倒头就睡,一觉大天亮。 犴木里耶站在多倫的城头眺望西南方,算算也就是今日到……这帮齐兵,可别耍什么花招。 正午时分,齐军安静整齐的到达多倫,正如杜棋焕所说一样,大军规规矩矩的绕过多倫城往伊克昭山谷进发。进了这片山谷便无法绕出,虽说其间道路纵横,但所通之处仅为两个——向北是沃拖雷的封地巴彥塔拉,向西是大齐的关口义封关。这条人字形的山脉是漠南都城的完美防线,只要固守了多倫和妪厥律便没人能够抵达都城,如若有人妄图绕过这两个城池,那么就会被断了后路,到时三面夹击粮草断绝,再无生路。漠南王认为,只要监视王允义老老实实的进了伊克昭山脉便等于大齐皇帝达成了之前的协议,因为只要是进去了,不去打巴彥塔拉便无处可去,虽说之前的錫林郭勒让他心中不快……但在大局之下也不得不忍了。 看到齐军浩浩荡荡的牛车,犴木里耶感到一丝不安,但转念一想也就安心了,带着这么多辎重是没办法通过伊克昭山脉东部山区的,那里地貌甚为特殊——地表有许多深十余米,宽十余米的沟纵横交错,虽说是挡不了人和马,却是辎重的绝壁。要想带着这么大一堆东西过东部山区是不可能的,想及此又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这多倫怕是得仔细些,如若齐兵动了脑筋来攻……怕是不好伺候。 魏池骑在马上眺望多倫,这座小城比起錫林郭勒毫不起眼,但王将军竟然下令不攻,真是出乎意料。前方的道路崎岖险要了许多,这下一步棋要怎么走?魏池又想起了唐敬石,不知道现在的朝廷是不是乱成了一锅粥。皇上也真有能耐,动了唐敬石倒是痛快,只怕是扯烂的摊子不好收拾。秦王和沃拖雷激战一月没捞到分毫的好处,不知道之前拍胸保证的皇上要怎么回复内阁。末了又担心起了陈昂,秦王毕竟是皇上的胞弟,天大的事也没有事,只怕是燕王爷要倒些顺风霉。 为了防止多倫突然出兵,大多数的骑兵都被派到了外围。胡杨林一边领着自己的人前进一边偷偷的往中军瞄,魏池受了点苦,徐大人怕把这书生累垮了便暂时一个人去了前军。今早魏池专程跑过来和他道谢,原本不愿他如此客气,但听了那些客气话倒还是无比的受用。其实自己也不过是传了个话,就凭自己那点地位怕是劝不动耿副统出兵,但就算是杜将军出了面,耿副统也才派了区区二十个兵,不是耿副统心硬,倒实在是没人愿意去,先不说别的,竟连张怀远也推脱……又往中军瞄了瞄,魏池看着还挺有精神,那日看他吐出一口血来便吓得不轻,怕他真受了什么不治之伤。 被毁的錫林郭勒,安静的多倫,让漠南的各部落嗅到了不祥的味道,僵持战的秦王,被杀的唐敬石,大齐的各党派开始活动,两方的朝廷都暗涛汹涌。 徐朗是最轻松自在的一个,对他而言,只要好好打仗就什么问题也不会有。听徐樾说魏池还活着,但却没看到这人来前军……觉得翰林院的书生果然柔弱得跟女人似的。 徐樾干笑。 到了下午时分,大军已尽数入了山谷。有一小路妪厥律骑兵没忍住打马追进了山谷。到了傍晚,大齐的使者把这群骑兵俘奴扔回了多倫,犴木里耶只好哭笑不得的给漠南王写告状信。过了几日妪厥律的骑兵们接到了撤回的王命。犴木里耶松了一口气,留着这帮吃白食又不听话的混蛋确实没有什么好处…… 魏池休养了一日便又跟在徐樾后面行事,徐樾这下可不敢独自扔下探花郎了,一路上吃一处歇一处,生怕又出什么乱子。徐朗笑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徐樾不理会,只是指了指身边高耸入云的群山:“这段路可不比先前,老朽走了许多次才悟出点门道,魏大人虽说聪明,但终究年轻,算不得数。” 魏池倒没觉得艰险,只是发觉四周的景色更好了些,脚下的野花芳茂,踩在上面就像走花毯子似的。 “这两边尽是高山,我们行军其间就不怕山上有伏兵么?”魏池看着这深不见头的山谷有点担忧。 “魏大人请看,”徐樾指了指山坡上的乱石窝:“如此陡的坡,骑兵怕是得用滚下来的才是!” 徐朗笑魏池幼稚。 魏池却还争辩:“那如若是步兵呢?” “漠南步兵守城都不够,哪能跑出来打野战?”徐朗不耐烦:“两位大人,这都什么时辰了,赶紧去探路吧。” 徐樾笑着摇摇头,扯上还想多说几句的魏大人上了路。魏池看离得远了,便偷偷塞了一把核桃在嘴里:“徐大人,这条山沟要走多久?” “十多天。” 魏池惊得睁大了眼,十多天!这得多深啊。 徐樾也不笑他大惊小怪,只是带着他往山坡上跑。论起爬山,人不如马,马不如羊。魏池庆幸自己学过几天骑术,这马哪是在走?这明明是跳!颠来簸去,怀里的花生撒了一大把。 “魏大人别去捡啦!就留在这山沟里长花生吧。”徐樾乐意和这个年轻人一处,闲时能唠个磕,比那些闷罐子有趣。 “……那些都是炒过的……”魏池憋气。 徐樾正想说笑,却一下子屏住了气息,众人看他面色有异便纷纷静了下来,跟着下了马。魏池觉得奇怪,只见徐樾牵着马摸摸索索的往山脊上走,走一段便停下来贴在石头窝里听一阵。此时已经将近中午,这小队人马离徐朗有十余里,离大部队可能有四十余里。 “会不会是伏兵?”魏池担心的问。 徐樾摇摇头:“跟着我上这山脊看看。” 伊克昭山脉沟壑纵横,大队人马走的是一条,但这群山还不知隔出了多少条,如遇上连月大雾,有些商队都走不出来。一群人摸摸索索的爬上了山脊,却看见山谷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弥漫的轻雾折射着阳光。 徐樾指着山沟的东面叫魏池看,魏池眯起眼睛看了许久,正要问为什么,却惊见一小队车马徐徐过来。大约二十余人,都骑着马,中间围着一个精细的马车,远远的也看不真确。 “这不是商队!”徐樾小声说。 魏池一下子紧张了起来:“那如何是好?派个人回去通报?” “不可,太远了,经不起这么来回折腾。” “那就放他们过去?反正他们人少。”二十个人能做什么?又不是一万五的骑兵。 徐樾沉默不语,从漠南都城烏蘭察布到这里得走十多天的山路,方向倒是通往巴彥塔拉,但掐指一算却又不是经商的季节,看着这群人步伐整齐纪律严谨……便觉得着实可疑,想要一探究竟,却怎奈手上只有三十余个兵,如果放了这群人又不安心,难办。 “魏大人,我今儿特别带了点东西,倒能有点用处”徐樾说的是他让兵驼来的那几个大麻袋,里面是几味迷药,在这不大透气的山沟里头,如若遇到什么意外多个防备:“但,迷倒了之后怎么办?” “能迷倒?”魏池问。 徐樾肯定的点点头:“以前试过。” 魏池想了一阵:“那就迷倒了之后杀掉,这么多人我们怎么拖得回去?如若生变那岂不是倒霉催的?” 徐樾看了魏池一眼,心想这小伙子倒是个狠手。 魏池又想起了什么:“那个马车上如若有人就留下。” 具体怎么弄,魏池却是不知道,只能跟在徐樾后面打下手。一行人先是沿着半山腰西行了了一里地,选了二十个人让王福带着,另十个扛着麻袋跟着徐樾摸摸索索的下了山。山坳里草已经长得没腰的深,土地潮湿,蛇虫遍地。徐樾老练,先是让魏池在草窝子里躲好了,便带着几个人扛着麻袋往路中间去,此时正是西风,众人卸了麻袋便纷纷撒上硫磺,硫磺一经火星便噗噗的燃了起来,等烧出了点火苗后便盖上些浸了水的麻袋。 烟并不浓,还有些香甜的味道。徐樾拉着魏池又往上风处跑了一阵,找了个挺深的草窝子蹲了。 等了一会儿便听见马铃儿的响声由远近了,大约过了一刻却还没见到马队过来。徐樾趴在地上听了听,又站起身望了望,确是无误了才命人用刀挑散了麻袋,踩灭了火星。魏池靠近一看却发现都是些不认识的草药。 “山里才又的。”徐樾匆匆的解释了一句,又从怀里掏出了两根竹筒,选了短的那根,命人点了捻子丢将出去。 “砰!”山谷里回荡着竹筒爆炸的声音,不是特别响,却很清脆,传了很远。徐樾顾得不回山上牵马,只是带着众人往山谷东头走。走了不到一刻,便看见了那队倒霉的人马,王福已经赶到了,正在命兵士们收缴对方的刀剑。 这帮人果然来历不简单,除了草原人常带的兵器外还配了火枪,幸好没硬上,要不然…… 匆匆的和王福等人打过了照面,魏池便下命依计划行事,虽说话是不打结巴的说出了口,但到底不忍看着杀人,徐樾看出他脸色不好便引他去看马车。 马车小巧精致,却不似商贾家的豪华,挑开上好的皮帘,魏池小心翼翼的钻进了车。这些草药果然厉害……这车里的人竟也没能逃过一劫。魏池拔出匕首割下了垂幔……原本以为里面会是什么密探……却不料是个姑娘…… “是个女的。”魏池一侧身让徐樾进来。 徐樾仔细看着,魏池有点紧张,生怕徐樾嘴里蹦出那个字。 “好皮毛,好马车,这么多护卫……不像是个普通人,不过时间紧急……来不及就地搜查……” “不如绑她回去,之后再仔细问问?”魏池赶紧接过话茬。 徐樾楞了一下:“也好。” 魏池割下那一大堆的装饰物,想要抱这姑娘下车,可叹车厢确实太窄,徐樾便下车接应。魏池一边死命的把人往下拽,一边顺便瞟了一眼…… 那位姑娘沉沉的睡着,眉眼长得很甜,不笑也似在笑,乌黑卷曲的头发梳成了几个辫子随意的盘结在脑后。有几丝头发调皮的裹进了嘴角,本想帮她理一理却又觉得有点唐突。 “魏大人快些。”车下的徐樾喊。 魏池艰难的钻出车箱,车外的人已经忙毕,马队的骑手都被扒了个赤条条的,埋在乱草窝子里。 “这地方潮,丢在草窝子里用不了十天就找不着了。” 魏池明白徐樾的意思,手不禁又紧了紧,生怕徐樾怕麻烦把手上的这个也捅一刀扔路边。 兵士们埋好了尸首又合力拆了马车烧掉。 “你带她。”徐樾指了指魏池手上的人,此时另一队人也牵了刚才弃下的马匹赶了过来。花豹不是很愿意驼别人,但是被魏池狠狠的瞪了一眼也只好就范。魏池在马上接过了这个姑娘紧紧的圈在怀里。 “走!”徐樾下令。 魏池趋马在窄窄的山道中前行,颠簸之间似有一种她即将醒来的幻觉。 第十五章 15【建康六年】 夜里,王允义亲自见了这位身份神秘的女子。 “Чийнийхэлсэнз?вб?х?”(注:你是谁?) 这位被囚禁的女子并不慌张:“манайталуулзах?гньхятадхэл,манайталб?хз?вшилц??намрагонилолтайлынганцохиннялх。манайталонилолтнэрээмэд??лэхгайхалтайсайнамраг”(注:我会说汉语,我是商人的女儿,我的名叫“牧人”) 王允义拿出手上的火枪:“你是什么样的商人?竟有这样的兵器。” “兵荒马乱,不得不防,这兵器在商队里到不少见,这不是你们大齐卖给我们的么?”姑娘不卑不亢。 王允义笑了:“那你们的货物呢?” “……”姑娘迟疑了一下“货物已经卖了,此行是往回送些银钱。” 王允义把火枪递给了手下,商队来来往往都是不空手的,哪听说过专门运钱回去的?看到对方还要辩解,王允义不耐的摆了摆手出了大帐。 “这人什么来头?”杜棋焕跟了上来。 “身边的人死了个干净也不见她慌张哭闹,怕不是什么商人。”王允义又回想起她那一口流利的汉语,还有她那双桃花眼……:“这人交给谁守着?” 杜棋焕想了想:“交给宁苑好些。” 宁参领接到了这样的大礼苦不堪言,决定好好的借鉴魏参领的经验——一绑了之。 那位身着浅紫色衣裳的漠南姑娘被反剪了双手,她日日坐在牛车上,目光平静的眺望着远方,看护牛车的人中开始流传一个流言:这个姑娘要被捉来献给漠南王。有些兵士开始纳闷,这不是要去要去巴彥塔拉?怎么会献给漠南王?难道这一去不是援兵秦王?大军又行了两日,王允义亲自找到了宁苑,提点他该认真管管手上的那个俘奴。宁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王允义大怒:“谣言都要乱军心了,你却还不知!如若那个女人是个省油的灯,我又怎会交给你??” 宁苑这才上了心,一咕蹓跑去运粮的地方,只见这俘奴过的不错,四周的兵士都还敬她几分的样子,心中便有几分惊讶。 那紫衣的姑娘见他来了,却像是早料到一般,笑得波澜不惊。 宁苑冷着一张脸命人上前带这姑娘走,却见她突然露出大义凛然之态,众人看她神色悲壮,心中便有些疑惑,有个胆大的上来挡了兵士的路:“宁大人!这位姑娘不过是个商女,原本就该放了,如若冒然杀了岂不坏我大齐军威?” 宁苑偏头一看,是个督粮的小督军,看样子读过几天书。 “谁说了要杀她?区区小校也敢如此冒犯长官!少把什么军威大义遛在嘴上,这不是你等可以说的!” 小督军虽然愤慨,但最终弯了下硬邦邦的脖子,闪到了一边。 “带走!”宁苑一挥手。 紫衣姑娘跳下车,暗自一笑,就怕您不带我走呢,眼看再过十余日便要到巴彥塔拉,一个陈宿已经够麻烦,可不能再多个王允义。自己虽不是这个王允义的对手,但这些傻货——她轻蔑的瞄了一眼宁苑,还是不放在眼里的。 宁苑压根不觉得这女人有什么留下的价值,但是上级不让杀自己也不能动手,觉得烦了也没办法,只能每天绑在马车上带在身边。 紫衣姑娘倒是悠然自得的样子,宁苑根本不屑每日看着她,于是她便又偷了个空和守她的小校熟了起来。 “那个人是谁?”傍晚扎营时分,看到一个参领模样的人进了宁苑旁边的军帐。 “那是魏参领,就是带姑娘回来的人。”小校恭敬地说。 原来是这样,姑娘偷偷抿了抿嘴角,抬头又对小校一笑:“这人看着倒和宁大人不一样。” 小校被这甜甜的一笑搞得七荤八素,话匣子也就关不上了:“魏参领为人谦和有礼,姑娘您可别看他只是个参领,他可是建康四年的探花,姑娘知道探花么?在我们中原能中探花那可是神仙般的人物。那日去的都是些兵,砍砍杀杀粗惯了,也幸亏姑娘遇到了魏参领,姑娘就是魏参领用马驼回来。” 哦?怪不得用了个“带”字,姑娘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再抬头却发现这个参领又出了帐,已经换下了刚才那件皱巴巴的军服,穿上了燕装(注1),看样子是洗过了脸,眉目之间已经少了些疲惫。待细细看来却发现这位参领倒是个美男子,虽说面白无须,却五官雅致,举手投足之间别有一种风度。正在想着,却见那位魏参领转过身来对着这边一笑!紫衣姑娘赶紧侧过头摆出了个阴郁的姿态,还没来得及回眸一叹,却发现这个混蛋并没对自己笑——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从自己身边快步走过。 “魏池!”杜莨大喊。 紫衣姑娘气结!这个混蛋,哼!我就要你死在我手上! 这几日魏池总能看到个紫色的影子在眼前晃,问了问手下才知道自己带回来的那个人归了宁苑管。私下为那人暗叹了一声倒霉,宁大人可是有名的无事抽风,你说百句,他只回一句,这一句还带刺!那个姑娘的日子算是不好过了。又私下觉得有些蹊跷,这个女人虽说不普通,但到底没查出什么猫腻,自己和徐樾都以为要放,谁料王将军却把她交给了原本就日理万机的宁大人。每次看到她都是一副愁苦相……也是,跟班的死了个精光自己也生死未卜的……嗯,挺可怜……想毕,转身拿碗吃饭。 时间不多了…… 宁苑把手上批完的军案交予主薄,深叹一口气准备回帐,刚好遇到寻路回来的魏池,两人闲聊了几句便结伴而行。自秦王一方陷入焦灼之后,宁苑便多添了几根白发,论起战况就忍不住向魏池抱怨了几句。魏池从鸽信中也多少知道点j□j,看平时冷面不语的宁大人都开始了抱怨,也不好多劝,只是一边点头听着。宁苑说了几句便扯上了内阁:“自以为是!士兵又没长八条腿!他们说快就快?我看那郭态铭也是个迂腐之辈。”郭态铭虽不是内阁首辅,他却是内阁首辅周文元的老师。宁苑的声音颇大了些,看到四周有兵士侧目,魏池忍不住拉了拉宁苑的衣角,劝他放宽心,没想到这下倒让宁苑更激动。 “魏大人!您也别劝我!您一个堂堂正正的编修怎会被派来兵部?还不是朝廷里的那帮老鸟想借刀杀人!到底把我们这些当兵的当作了啥?” 魏池看他越扯越远,赶紧劝他不要多心。宁苑甩开了魏池的手:“您也是个软骨头!换了我,就是闹翻内阁也要讨个说法!” 看着宁苑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魏池哭笑不得,正欲再劝却见宁苑已经掉转了头,顺着视线往那边望—— 那位紫衣女子侧身坐在军帐外,夕阳为她勾勒了一个绝美的侧影,她那美好的肌肤泛出金色的光泽,睫毛纤细而精致,略厚于上唇的下唇显示出高贵的样子,她神色端庄的微笑着,亲切却不失甜美,她手腕上的铁链绕过膝盖低垂在地上,随着手的动作发出叮铃的响声,就像是一位被囚禁在人间的仙女……魏池深吸了一口气。 还没等魏池回过神来,身边的宁苑已经大步上前,一把推开紫衣姑娘身边的小校:“混账!我怎么嘱咐你的!” 魏池这才看清,紫衣姑娘身边站着宁苑的小校,刚才两个人颇亲近的样子,也不知在做什么。 小校被吓了一跳赶紧辩解:“手上扎了一根刺……请她帮着挑一挑……” 那紫衣姑娘也赶紧站起来,虽说低着头却没有显出谦卑的样子:“冯侍卫手受了伤,我又闲着,便顺便帮个忙。” 姑娘手上还拿着一把挑刺的锥子,身边又放着针线荷包,看起来不像是说谎。那小校也是神色坦然,就仿佛那姑娘是他敬重的姐姐一般。 宁苑并不理那女子,只是教训冯侍卫:“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连这也不懂么?这个女人来历不明,原本就该警惕着,叫你少与她说话,你倒做了马耳东风!我看你也越发不受教了!” 冯侍卫不比陈虎,这人和魏池一般大的年纪,正是年轻气盛,平日很得宁苑赏识,今儿却平白受了委屈,免不了争辩几句。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宁苑之前已经有了些恼怒的事情,迁怒于此罢了。如若冯侍卫不吭声还好,谁知这愣头青还犟上了!宁苑一转念又想起之前大军中的那些谣言和王允义的嘱咐,觉得这女人还真是个祸害,一怒之下,竟要把冯侍卫退到军理营去。魏池看事情要闹大的样子,赶紧上前劝。也不知这冯侍卫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硬着脖子不认错。这时候唯有退一步以求全,魏池命陈虎先带冯侍卫走。谁知陈虎刚要上前,那位紫衣姑娘却挡在了他面前。 被那女子傲据的一瞥,陈虎背后一寒,竟愣在了原地。 那女子也不理会陈虎,只是扭过头来看着宁苑:“大人饱读诗书却背不完孟子么?嫂溺不援,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我刚才不过是援之以手,又有哪里失礼了呢?” 宁苑冷笑一声,并不和她纠缠这句话:“蛮奴!何须与你多言?你这妖女祸害多时,我今天就先退了冯宜,再派个人砍了你!” 很显然,这位姑娘对行事风格彪悍的宁大人了解不深,她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很书生的人根本不屑于和她辩论,直接就给她判了个死罪。她那张骄傲的脸开始有些苍白,不过端庄尊贵的神情却一丝都没有改变:“大人,此错在我,你要杀随意,不要牵扯了无辜才好。” 冯侍卫一听急了:“大人,是我的错!请大人责罚我便是!” 看到冯宜执迷不悟的样子,宁苑气得发抖,回手上去就是一耳光。魏池吓了一跳,赶紧拉住了宁苑。那姑娘紧紧的咬住了下唇,就仿佛是要咬出血一般。 宁苑指着紫衣姑娘的鼻子骂:“贱奴!少给我装疯卖傻!别不信,我现在就砍了你!”说罢竟真的抽出了军刀。 魏池知道这是宁苑在吓人,要真的能杀……他早忍不住动手了,今儿只要这姑娘一服软,冯侍卫便寒了心,事儿也就完了。 谁知那人却毫不畏惧,放下了手中的锥子,从针线荷包里取出了一枚小刀:“也不劳将军动手!” 宁苑这下倒不怒了,饶有趣味的指着对手对冯宜说:“早告诉你这女人是个狐狸精,你看她握刀的姿势多么的熟练,这威胁人的伎俩怕早是用熟了。” 紫衣姑娘的脸一下变得通红,她偷偷的看了魏池一眼,那位参领有些担忧的注视着她,神色之间似有一丝动容……成败在此一举! “不!”冯宜大叫起来。 那位女子手上的尖刀戳进胸前,鲜血一瞬间就染红了衣服,然后她神色凄美的侧身倒下。如她所料,冯侍卫歇斯底里的大喊起来:“宁大人!她死了!她死了!!” 这是中军,又是晚饭的时间,原本人不多,冯宜这么一声大喊还是招来了些人。魏池拉开了冯宜,抱起了躺在地上的女子,她的脸色苍白,真的似要死了一般。 “陈虎,带冯宜离开!不得有误!”魏池平静的说,他可不觉得那把裁线头的小刀真的戳得死人。 冯宜还想争辩,怎奈陈虎对魏池惟命是从,直接被捂了嘴拖走。 宁苑倒冷静了下来,凑近魏池的耳边:“此事不宜声张。”又死不了人,别又被王将军知道了之后骂一顿,只是这个冯宜以后是不准备再用了。 魏池点了点头:“不过医生还是要请的。” 宁苑想了想:“我去请。” 宁苑眼睛一瞪,围观的几个人都瑟瑟的走了。看宁大人往军医的帐篷里走去,魏池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把手上这位麻烦的小姐抱进帐——宁大人太狡猾了,原本的意思是自己去请医生的! 魏池提了一口气,站起身,紫衣女子就温顺的窝在他的怀里,此时太阳还没下山,山沟里的迷雾却上来了,魏池觉得在迷离的轻雾中这位双眼紧闭的女子似乎又美了几分,纵使同为女子也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紫衣姑娘感受到这人动作轻柔,心中有一丝得意,没有任何男人能抗拒一个受伤的柔弱女子,只要再给她三天时间,这个未经世事的小男孩就逃不出她的手心。 不出宁苑的意料,这个女人的刀戳在了肋骨上,伤是有的,但完全不足以致命。但平添了一个伤员也着实让他头疼,他不像魏池那样好心,愿意把床让给这只狐狸精,想要把这女人扔出去吧?魏参领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说这伤虽说是不重,人却昏过去了,就这么扔到草垛子里不好。宁苑想了想,提议和魏池挤一晚,谁知魏池把头摇得更厉害!东拉西扯的就是不愿意…… 最后讨价还价,魏池慷慨的表示愿意把床让给宁大人,自己过来看着伤员。宁大人常年睡不好觉,一睡不好第二天就会头疼,所以一向把睡觉看得比天还大,虽然知道这小青年每日奔波探路也累得要命,但是仍旧抵挡不过床的诱惑,虽说对魏池不愿意和自己一起挤有点不高兴,但想到最终能有床睡,还是释然了。 “魏大人,这个女人狡猾得要命,您要多加小心!可别中了什么美人计。”临到走了宁苑不忘颇严肃的嘱咐魏池,虽说这魏池稳重,但到底不过十七岁。 魏池赶紧点头。 “魏大人白天也累,真的不来睡?”白白占了别人的床,最后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魏池赶紧摇头。 听杜棋焕说这人爱干净,没想到居然爱到觉都不睡……自己虽然不像他洗得那么勤,但是闻着也不臭吧?宁苑叹了口气。 看宁苑大步流星的往自己的军帐走去,魏池……无奈。 好运气!没料到这只小绵羊竟会留下来看护!胸前的伤口虽疼,但是还是准备酝酿一下情绪,适时的苏醒过来。 魏池从宁苑的箱子上随便拿了一本书,又在床头点了一盏灯,准备找个舒服的位置打发时间。 “水……” 正在找凳子的魏池扭过了头。 “水……” 床上的人似乎动了一下,魏池提着凳子靠了过来,那位紫衣姑娘眼睛微微的睁开了,脸色已经变得有些红润……哦,她要喝水,魏池楞了一下,放下手上的书和凳子,满屋子找水,乒乒乓乓翻了一阵,终于找到了杯子,倒满,端了过来。 躺着喝不了,哎,只好放弃男女授受不亲的调子,扶这人起来,好容易把水喂到了嘴边,这女人也不急着喝,只是轻轻的靠在魏池的肩头,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男人是不是都这么狠心?” 这……魏池觉得这问题很难回答…… 紫衣女子扭头看了看这位脸色微红的小伙子,他神色有些严肃,好像是真在思考要怎么回答,内心忍不住讥笑他脑子呆木,都说中原的读书人傻,没想到能傻成这样。 魏池想了想,觉得这问题不该自己回答,于是挺了挺腰,提示怀里这人要喝喝……不喝拉到。 嗯……脸拉得挺长的,害羞了么? 魏池趁她喝水,偷偷的往她胸口瞄去——果然是小伤,真狡猾啊,怪不得把冯侍卫迷得跟抽风似的。可怜了小伙子,宁苑这个人眼里最揉不得沙子,原本挺有前途的一个人可能要没戏了。 紫衣姑娘感到身后这人眼神没放对地方,回头一看,竟然是傻乎乎的往她衣服里面瞧,顿时气得发抖:“看什么!混蛋!” ……这是真的生气了……魏池赶紧别过脸,居然被误认为登徒子!气死了!你有的我都有!我没看你啥! 紫衣姑娘赶紧拉紧了领口,衣冠禽兽!到时候一定要把你剁千刀!剁完了再扔出去喂狗!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紫衣姑娘先缓过了气……毕竟,现在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谢谢你救我……刚才唐突了。” “没,是宁大人去找的医生。”魏池还是绷着脸,但心里却忍不住赞叹……这人汉语说得真地道,字正腔圆的。 “听说您是探花?” “嗯……”魏池觉得肩膀有点酸。 “……”那姑娘突然低下了头,眼神中露出一丝悲凉:“我是不是要死了?” 魏池没想到接下来的是这句“……” “你怎么不回答?”姑娘掉下了一滴眼泪:“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被你们这群强盗抢走了!只求你们放我一条生路!不行么?” 紫衣姑娘转过身来,哀怨的盯着魏池的眼睛:“您为什么当时不杀了我?这样……我就不会再醒来,独自面对这么可怕事情……” 魏池有点受不了这么多眼泪,赶紧把她扶到枕头上靠好,自己站起身来坐回板凳上。 女子突然停止了哭泣,有些骄傲的擦干了眼泪:“不斩尽杀绝就不能显示你们这些男子汉的勇猛,是么?”说罢便在床中间盘腿坐下,双手抱在胸前,口中颂起了漠南的经文。 在魏池听来这更像是一首清脆烂漫的童谣。 柔美的声音从那个像圣女一般的女子口中飘出,魏池默默的看着这多变的女人尽情表演,不知她到底哪几分是真哪几分是假。 也许真像宁苑说着的那样……是个狐狸精…… 第十六章 16【建康六年】 ‘小绵羊’老老实实的在凳子上看了一夜书,清晨才疲惫的离去。紫衣姑娘偷偷眯起眼睛瞧向门口——听说这探花郎也是怀才不遇才来打仗,如果能借他的手刺杀王允义,那将多么精彩?哼哼,就装清高吧,你还不是本姑娘的对手。 魏池红着眼睛跟在徐樾身后,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哈欠。徐樾看他都要从马上掉下来了,忍不住回过头敲打。 “可能是春困……”魏池揉眼睛。 徐樾摇摇头,这都五月了……还春困。 傍晚,魏池迷迷糊糊的拴了马往中军走,正在摇摇晃晃却不料一头撞在了个人身上…… “你……”魏池抓住了那人的胳膊才没跌倒。 看到自己居然被那头‘小绵羊’撞了,紫衣姑娘正准备借用这个机会拉住怀才不遇的探花郎好好交心,却见这人眨巴着眼睛,挤出两滴瞌睡泪吊在睫毛上…… “是你……”魏池的眼神已经不大听使唤,床啊……床啊,站稳了身子便撒了手,直奔自己的帐篷去了。 不是汗味,是一股淡淡的青草香……紫衣姑娘楞了一下,怎么在想这个?再回头,那人已经摇摇晃晃的进了帐,头都没回一下。 魏池给陈虎吩咐了一声不吃晚饭,便匆匆冲了冲澡,滚进了被窝。睡到后半夜,居然被饿醒,估摸着也快天亮了,准备再蒙头一睡,谁知竟是饿得一刻都挨不下去,喉咙就像是有一只手在往外伸。又蠕动了一阵,实在是难受,干脆起床穿衣服,随手洗了一把脸便出了帐篷往伙头营冲去。 走出来才发现,月亮还没偏西,离天亮还早,冰凉的夜风直往脖子里钻。魏池赶紧竖了竖领子,往最近的一个伙房跑。伙房值班的伙头睡得迷迷糊糊的,看来的人官大,也只好嘟嘟囔囔的爬起身来,取了钥匙,给魏池拿饼。出了伙房,魏池又绕到屋后,伸手进麻袋摸了摸,摸出个圆的,原本以为是个柿子,到有光的地方一瞧,却发现是个茄子——北方的茄子怎么是圆的!?还管这么多作甚?赶紧把饼递给喉咙口的那只饿手! 伤稍好了一点,紫衣姑娘便被宁苑赶回了帐篷外的马车。魏池一出帐便惊醒了睡在马车里的她,偷偷撩开帘子望去,只见那魏参领走得匆忙……不知是准备到哪里办什么要事。难道是出了什么状况?还不到一刻钟,这人又走了回来,黑黑的看不真切,姿势有点怪,有点…怪…………嗯,像是中了什么毒似的。 “呃!”魏池拼命的顺气,哎?那个狐狸精怎么来了?还一脸关切,跟我要死了似的,魏池指指自己:“噎……着了……水!水!” 紫衣姑娘借着手上的马灯一看……这人一嘴的饼渣子…… “水在马车里有,我手上有锁链,走不过来。”紫衣姑娘摇了摇手腕上的铁链,铁链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声。 魏池赶紧摆手,示意她小声些,宁参领这人睡得不好,要是把他吵醒了……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瓜田李下,今日有幸不被饼噎死,它日也难免被他“蛰”死。魏池一边努力顺气一边钻进马车找水,看又看不真切,摸了好一阵才摸到水壶,也顾不得再钻出来,就地咕嘟咕嘟喝起来。 紫衣姑娘冷笑一声,这些臭男人……哼。 魏池总算是渡过了难关,轻轻的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窘况,赶紧整了整头发,又偷偷擦了擦嘴才战战兢兢的钻出来。 “大人身体还好?”紫衣姑娘温和的笑着。 “刚才失礼了。”魏池觉得有点脸红。 紫衣姑娘微微一笑,指了指魏池的嘴角。魏池擦了半天也没找着,紫衣姑娘伸过手,魏池正想躲,却感到嘴角微热的一点,那如玉一般的手指从眼前一晃而过。昏黄的马灯无力的闪烁着,但那昏黄的光却正好映衬了那张甜美的笑脸,其实她真的笑没笑魏池说不清,她那眉眼凑在一起就看着甜,端庄清秀的甜,像江南的桂花糕,洁白细软,才入嘴便化了,香甜从舌尖一直浸进心里。魏池咂了咂嘴,抱歉的欠了欠身,准备靠边溜。 “大人道了歉还没道谢呢……”紫衣姑娘横身一闪,挡在了魏池面前。 “多谢!”狐狸姑娘,在下可得回去睡了,恕不奉陪,魏池也一闪。 “哎呀,魏大人,您究竟是喝了哪个壶里的水?这可是从沟里打来洗手的呀!” 魏池一下愣住了,脑海中出现了那些蛇虫遍布的土沟,觉得腹中里一片翻腾,正想吐,却听到身后的人顽皮的笑弯了腰。 “昨天还哭得那样,今天就笑了?怎么,不怕死了?”魏池没好气。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反正要死,笑也无妨。”紫衣姑娘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其实不见得会杀你。”魏池叹了口气,这女人本来就是他多嘴才留下的,大家又不知道她是谁,谁也没想拿她怎样:“你虽然看着可疑,但到底是个女子,我还真不信漠南用女人当奸细。” “我看着哪点可疑?”姑娘玩儿着自己手上的链子。 “你那流利的汉语。”魏池偏头看了那女子一眼:“流利也就罢了,居然字正腔圆,一定是请了一个好老师。这不是一个商女会做的事,真正的商女混也就顶多混出个方言。你的话可是正宗的京腔,比某些当官的还说得准。你是漠南的什么贵族吧?贵族会做奸细?笑话。如若不是你在后军放什么大军要去烏蘭察布的谣言,怕王将军早就放你走了。” “放了我?那个王将军?”姑娘冷笑:“在你们大齐百姓眼里他倒是个良将,但在我们漠南人的眼里,他简直就是个杀人狂!錫林郭勒的人都是怎么死的?您难道没看到么?” 魏池突然感到一寒,迷雾越发浓了,浓得有点看不清那女子的脸:“你是錫林郭勒人?” “啊……”女子干笑一声:“我怎么会和您说这些……” “怎么?觉得我是杀人狂?”魏池听了很不高兴。 “在錫林郭勒没有杀人么?你真的没有杀人么?”那女子冷冷的反问。 魏池一惊,觉得有点心虚,那日对陆盛铎说的那些厌战的话又涌上了心头,可惜,这次竟是想要找些理由为自己开脱。想要开口,却又觉得自己怎么想说的竟是陆盛铎对自己说的那些。 “其实……我信你”那姑娘突然又柔和了语气,提着马灯慢慢走近:“我信你没杀过人。” “……”魏池被这次诡异的对话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不知不觉之间,得那种甜丝丝的气息参合着浓雾笼罩了全身,被指责也罢,被安抚也罢,心中仿佛有个关节,一直被这女子牵动着…… “你……”紫衣姑娘觉得这人似乎有点呆愣,要是普通的男人早就露出破绽,而这位,除了能看出他不喜欢杀人以外,还看不出什么性格上的端倪……如此这般还需再试探试探。 紫衣姑娘刚要再张口,却看到眼前这人突然抢了自己手上的马灯,灭了。 “别说话!”魏池放下马灯,转手拉上紫衣姑娘躲进马车后的阴影里:“别动!”魏池的手紧了紧,这个缝隙很窄,看到手上的人还要挣扎的样子,干脆一狠心,把人往里面一塞,自己也挤了进去。 “嗯?”紫衣姑娘吓了一跳!刚想挣扎便被这人推了一把,险些跌倒,心中正有些恼怒,却又不觉得他行事轻薄,也不好发作。 魏池紧紧的按住紫衣姑娘的肩膀,紧张得不行,听那脚步,走过来的更兵少说也有三个人,要是这样被瞧见,真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正害怕着,却发现那姑娘手上的铁链还套在马车的车桩上,因为被自己压得紧,那链子几乎被绷直。魏池不好意思的挪了挪,让那姑娘的手好受些。紫衣姑娘没那么多要死要活的念头,只是手腕被勒得慌,正咬牙切齿着,却又见这个粗手粗脚的家伙,自己挪了挪,空出个缝,让她好过了些。两个人就这么狼狈的缩在小缝里头等待那些慢吞吞的更兵过去。这男人倒挺好闻的,紫衣姑娘的鼻尖对着魏池的衣领,没有闻到什么恶心人的汗味,却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说是香气又不妥帖,仔细闻闻却又没什么味,倒像是清水,让人觉得舒服可爱。 三四个更兵慢腾腾的走了过来,手上的羊皮灯笼摇摇晃晃,魏池被那晃眼的光弄得毛骨悚然,心也随着晃悠了起来——自己怎么就那么糊涂!离军帐不过十步之远,有这个功夫躲还不如跑回去呢!现在被抓到算是什么?呜呼哀哉!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宁大人说什么来着?美人计!自己该不会是中了什么美人计吧,和这女人一说话便晕,多简单的问题也想不透彻了。可笑,难道她身上涂了什么药?让人一闻就晕?魏池偷偷吸了吸鼻子……什么都没闻到,倒是身后那位姑娘一点也没有中原女子的矜持,和自己越贴越紧……看来真是美人计,魏池挺厌恶的撇了撇嘴,怪不得王大人那天狠狠的批了宁苑,看来还真是事出有因。那时睡着看着还挺清纯的,没想到是这样的人……哼,管她是不是什么奸细,这种人还是别留在队伍里的好,哪天和王大人说说,放这女子走吧…… 紫衣姑娘的手酸的要命,正在心里骂魏池没担待,不做贼也心虚。虽说这男人没有什么怪味,但那一嘴饼渣子的样子……嗯,想了想又觉得恶心,想要退些,怎奈缝隙太窄,动了几下也挪不开,只好在心中默默的记下了一笔,等你落到我手里,哼!何止把你扔出去喂狗?太便宜你了! 更兵终于走远了……魏池缓过一口气,从缝里挪了出来……他不知道身后那位已经默默许愿要剥夺他被狗啃的殊誉。 这臭男人终于滚出去了!紫衣姑娘咽下一口恶气,揉了揉自己有点红肿的手腕……她不知道面前扶她的这位已经把她彻底的定为了“狐狸精”,准备像赶苍蝇一样把自己赶走。 “幸好魏大人机敏。”紫衣姑娘惊魂未定的柔弱样子惹人怜惜。 “刚才唐突了……”魏池谦和的欠了欠身,身姿卓然,君子风度。 魏池再也不想多说,匆忙跑回军帐,刚倒上床要合眼,却从头顶摸下一根稻草……扔的远远的!可恶!刚才自己居然顶着一根稻草做谦谦君子! 紫衣姑娘手脚被冻得难受,也懒得再套话,爬进了马车正准备睡,却从车厢里摸出了一个圆滚滚的球,探出车借光一看,竟然是个茄子!!恶心!定是那个臭男人留下的!居然放了这么个人进来!扔得远远的!刚才自己居然还觉得他好闻???滚吧!混蛋! 还没把脚睡暖和,便听到了帐外敲起了卯时的更。魏池往被子深处缩了缩,叹了口气,还是爬了起来。草草吃毕了早饭便准备往徐大人那里去,谁知才出账便被吓了一跳,不知何时,微薄的晨雾变得浓郁异常,整个山谷就仿佛坠入了云里一般,身边的那些大山仿佛都一瞬间藏了起来,抬头看天,竟连一点山峰的影子也看不见。魏池搓了搓手,接过陈虎递过来的灯,匆匆往徐大人的帐篷走去。 徐樾已经穿戴整齐的站在门口等人了,一看魏池提着灯过来便迎了上去:“我看今天是走不了了!” “这雾散不了?”魏池的老家就在深山里头,这种大雾也时常见到,不过中午时分便会散去。 徐樾点点头:“这里山道蔽塞,这雾明天能散都是好的。如果今天一定要行军反而容易迷路,要是偏离了大道,咱们便很难从这破山沟绕出来,那时候更麻烦!” 魏池有点焦急:“这雾不会一直不散吧?” “这还真要看运气了,如若这雾不散,咱们是铁定不敢行军的!”徐樾叹了口气:“这条山沟神秘得很,多少走道儿的商户迷了路,最后烂在这沟里啊!这地形搁在我们汉话里就叫做'鬼打墙',一遇上了就麻烦啦!” 魏池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鬼打墙自然是听说过,既然连徐樾都不敢犯险,自己也不敢造次,两个人商量了一阵,又徒步到大营外视察了一阵,最终还是把想法报给了王允义。王允义虽急,却也不敢下令行军,踌躇了一阵,只得下令扎营一日。 出了大帐,徐樾拍了拍魏池的肩:“魏大人,今日事少,我一个人就行,你的脸色不好,去休息一日也好。” 魏池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哪有,不过是光暗些……我怎会那么娇气。” 徐樾摇了摇头:“年轻人莫逞能,你别看我老,身体却比你好,你也别和我比,之后的路还长着呢。好好去休息一日,王将军都不急,你急什么?”说罢,缩了缩脖子,冲身后大帐内那个急得在走柳儿的人努了努嘴。 魏池被逗笑了,想了一想也是,心中感念徐大人体贴晚辈,也就没有过多推辞,准备回去休息休息。陈虎正准备收拾行装,却接到了扎营一日的命令,赶紧又把床铺好。果不然,才过了一会儿便看到魏池裹着披风走了回来:“大人,床铺好了!” 魏池笑着点点头,这个陈虎定是昨晚儿听到了什么动静……坐到床边,果真觉得头有点晕,看来最近真是累过分了。 等魏池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正午,偏偏这雾一点没有要散的意思,整个山谷依旧灰蒙蒙的,相隔十步的人都看不清长相。吃了午饭依旧觉得头有点晕,这倒是奇了怪了……难道睡了这么久还没睡够?魏池懒得出门,干脆窝在帐篷里看书,窝着窝着觉得头更晕,晕到后头肚子竟然痛了起来…… 难道休息还休息出病了?魏池无奈。 “要不魏大人出去走走?”陈虎过来劝他:“这帐篷里憋得慌。” 魏池丢了书,又躺了一会儿,竟还真觉得这帐篷里有点闷,反正躺也躺够了,就出去走走吧! 草地已经变得又湿又滑,才走了不多远便湿了靴面,觉得脚底难受,便又寻思着往回走,路过一堆柴禾,随手抽了一根刮刮靴子上的泥,谁知这一低头便觉得天旋地转,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往柴禾堆上倒!想伸手扶一把柴垛——摸到却是一双温暖的手,来不及多想便倒进那人的怀里。 “谁!” “我!” 魏池抬了抬眼皮,那人身后是一片白茫茫的浓雾,那雾气衬得她那件淡紫色的长袍分外优雅,和她那温暖的手掌相触的一瞬间,仿佛头晕也好受了许多。 “魏参领……” 一句魏参领让魏池清醒了不少,赶紧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偏偏那人就是不松手。 “魏参领……小女子也颇懂些医术,不如让我给大人瞧一瞧。”说着便搭上了魏池的手腕儿。 “别!”魏池好不容易站稳了脚,那女子却快了一步,魏池觉得手腕儿一紧,然后又猛地一松。 “你!”那女子的声音不再甜腻,一丝惊讶中透出了寒意:“两寸浮脉…” 浮脉?魏池猛地挣脱了开来。 “你是个女子!” “你胡说什么?”魏池被这话一惊,清醒了些:“你不是被锁在马车上?怎会到此?莫不是要逃走吧?” “魏大人!你是个女子!”紫衣姑娘一改往日温柔娇弱的样子,句句直逼主题。 “莫名其妙!区区一个俘奴,信口雌黄!”魏池暗暗握紧了腰间的匕首。 “呵呵,这有何好狡辩的,只要衣服一脱,还能遮掩什么?本姑娘别的不敢夸口,这医道却是不参假的!” “你是谁?!”魏池握着匕首,手心直冒汗。 “倒该我问问你是谁。”紫衣女子傲据的看着魏池:“如若你想守住身份,本姑娘倒能为你指条路。” “……” 偷偷的瞄了一眼,那人似乎有些动摇,紫衣姑娘强压下内心的紧张与激动:“告诉我,王允义是不是要去巴彥塔拉……” 话音刚落,脖子便贴上了那把冰冷的匕首,那个刚才还慌乱得有点不知所措的人,一瞬间恢复了冷酷,紫衣姑娘心中一惊,今天雾大,就算是他动手也没人看得到…… 这人是谁?竟会关心这样的事情……魏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居然被这样一个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按理说该立刻杀了她!此时若不动手便成了他人砧板上的鱼肉! “我不受你威胁……”魏池慢腾腾的收了匕首:“如若你要说便去说吧。” “……” “大齐军队不缺我这一个参领,大齐朝廷也不缺我这一个探花。”就在要动手的那一刻,魏池突然觉得自己累了,这十七年活得太累了。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会去说的!到时候你别后悔没有杀了我!”紫衣姑娘红了双眼,一把抓住了魏池的领口。 此时,魏池才看清,这个看起来柔弱甜美的女子其实和她一般高。 “去说吧……”魏池拍掉了那女子的手,把匕首收进了刀鞘。 “你不怕死?” “你不也不怕死么?”逼了自己十七年,到底为了什么? 十七年啊! 自己所向往的生活,那种被人尊重的感觉……竟能如此容易的失去……魏池突然觉得心如死灰。 第十七章 17【建康六年】 紫衣姑娘被问得一愣,竟容得这人扬长而去!白雾迅速遮掩了他的背影……哦,不,是她……没想到她竟是个女子…… 刚才是逼得急了,弄死她可捞不到什么好处,紫衣姑娘深吸了一口气,抬起还有点颤抖的手揉了揉脖子。这人中过探花,安他们齐国的法例这人该是个正经的读书人,但看他刚才凶残的样子倒有些像是个杀手……摸摸心口,还跳得慌。不怕,这大雾不是齐军能应付的……如若天神保佑还能拖个几天。那人身居参领,往来的军案秘信应该都看得到,就算看不到的也能偷得到。如今入了齐营,与自己人失去联系也有多时,不知烏蘭察布如何。走之前已经是乱成一团,此时又是何种情形……哎,自己千般谋划却怎奈运气坏成这样,走那样的小路都能遇上齐军,还险些遭难。与自己通行的十余个人都是常年跟在身边的亲信,这次冒死带他们离开烏蘭察布,却没想反害了他们。临走前接到巴彥塔拉告急的秘信,巴彥塔拉地处冻土大漠的南边,二月到五月正是吹沙的季节,从二月战事开打以来,粮食日益吃紧,其他部落的态度也暧昧不明,如若此时再加上王允义的援兵,巴彥塔拉要挨过五月就难了! 中原礼教严厉,这人刚才也几乎被吓得失神,本想趁她心慌意乱,逼她乖乖听话,谁知遇上正经事倒还机灵!过了这次怕要套她的话就更难了……但在这大军之内,一个异族女子能获得多大的帮助和信任?那几个年轻的下级军官倒罢了,稍有点官位的都精得跟什么似的,怕都不会中自己的小把戏。魏池,也只有那个魏池,自己还有要挟她的资本,如果她还怜惜自己的性命就该和自己合作。 紫衣女子绞紧了双手……没事,那人还会回来找我,一定! 魏池负气冲了几步,停下来一寻思便慌了神,紧跑了几步又觉着不对,赶紧放慢了脚步强装镇定,装了一会儿又觉得装不像,此时要是和谁说句话怕是声音都要抖。刚才为什么不杀了她?怎么就逃了?刚才那么大怒气到底是为了啥啊……魏池跺脚。十几年寒窗苦读,受了那么多苦,可不是为了今天就这么悲壮的挥霍的!……后悔了。 那女人绝对是个身份高贵的人!要不她不可能冒死询问关于巴彥塔拉的事!魏池揉了揉太阳穴,事已至此,不可再患得患失!绝境么?不见得……如果她冒然去报告王允义,王允义就算信了此时也不愿分心处理自己,更何况他还要给翰林院点面子。散布谣言?怕是没人相信一个女子能中探花。更何况她一个战俘凭什么就能知道我是女子?二寸浮脉?有几个人能听懂她在说什么……反正我是听不懂。只要是能和她交换的……交换便是……如若她想藏什么猫腻……到时候再处理。 魏池拍着自己的后脑,多少年了,还改不了自己那破德性……自己和自己撒什么气啊……作孽,作孽!现在如何是好…… 走到快天黑,魏池才踱回了帐,偷偷的观察了四周人的态度……还没什么异常,看来自己推断的不错,那神秘女子还不想与自己两败俱伤。 毕竟,在你手中的只是我的身份,而在我手中的是你的性命! 见陈虎迎了上来,魏池深吸一口气,如往常一般对他笑了笑:“晚饭什么时候送来?” “回大人的话,不一会儿就能来了。”陈虎瞧着大人的脸色越发不好了:“大人要不要请统药局的医生过来瞧瞧?大人脸色差得慌……” 魏池一听医生二字便觉得眼皮一抽:“不必!不过是遭些风寒!我也懂些医术,自己调理便好!!” 陈虎吓了一跳:“小人不过是说说……大人不请便不请……” “好好……我们进帐歇着……”魏池觉察自己刚才语气不对,赶紧掩饰,只盼着赶紧吃饭上床。长这么大还没被这么吓过……今天可别再出什么岔子。 “除了王将军叫我,其他人来了都说我睡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第二天凌晨,陈虎还在睡着便听到魏池在自己帐内磕碰得乒乒乓乓。 “大人是起来了么?”陈虎赶紧套衣服。 “啊……”魏池吱吱呜呜:“啊,没,起夜,你睡着别起来,我点了灯了……” 陈虎想了想,决定听话的躺下。等到了卯时才发现魏大人早就不在帐内了,人不知何时走的,连被子都理得周周正正的……咦?陈虎挠头,难道是有什么军机要事?也不知道魏大人吃早饭没…… 雾……更浓了,十步之外难看清人影。 王允义气得摔了杯子,命徐樾在明天之前拿出办法来。徐樾低着头一言不发,他又不是老天爷,就算他有心把这雾弄走也没那本事啊……王允义骂完徐樾又回头呵了宁苑几句,宁苑知道王允义不过是急疯了,也不狡辩,只是冷冷的听着。王允义正骂得兴起,回头一看,正看到魏池的脑袋在门口晃了一下。 “进来!!!”来得正好,这两根老油条根本就不接招! 魏池缩了进来,拱了拱手:“王将军……早。” “早个屁!?雾大得迷了你的眼啦?” 卯时……再早那就是半夜了,魏池看到徐樾做脸色,知道这是王允义在找茬,做将首的都多少有些怪脾气,没办法,给逼的……。 看魏池垂着脑袋,王允义一口气把大军的粮草马匹军纪问了个遍,魏池稍有吱唔便一顿好训。 果然还太年轻,我问什么就答什么……看到魏池慌慌张张的样子,王允义觉得解气了不少。 “大军后边的那些不用的军甲是谁在守着?那些铅皮和铁链子还有多少?上个月杜琪焕给你看过的那些登粮的空白凭证还有多少?你手下管的那些军火官最近在搞啥?我怎么老看到他们四处闲逛?我早就说过要在中午以前把交给后方的军信交到我这里,叫你抄个信有这么难?我知道你在外面探路!又不是没有配文书给你!你就不知道早点抄好让他送过来!?你这种态度就注定要打败仗!我们打仗就是拼时间!你当我们王家军是怎么……” “王将军!!”魏池突然大喊了一声,声音大得连宁苑都抬了头。 “……”王允义很惊讶,这臭小子居然敢打断自己:“说!什么事!” “王将军……”魏池脸色青了一下:“王将军……下官……想要小解……” “……” “……” 徐樾偷看魏池的脸色,这样的理由都能找得出……越发有王家军的风范了。 “混账!!”王允义一声大喝:“杜棋焕!你给老子进来!” 在帐外偷笑的杜棋焕一下冷了脸,魏池一听这话,松了一口气,都一个时辰了,该换个人了。回头看到徐樾在挤眉弄眼,心中憋闷——我没有说谎……我是真的想小解……真的。徐樾继续挑眉毛——你小子还狡辩…… 王允义正准备开骂,突然看到这两个人私下打眼战,忍不住怒吼一声:“你们两个滚!!” 魏池松了一口气,连拱都忘了做,赶紧滚了。 “魏大人呢?”徐樾走出大帐,伸了伸懒腰,问帐前的侍卫。 “喏……”侍卫正要指,却不知是雾太大还是魏大人溜得太快……早已没了踪影。 “难不成真的是要小解?”徐樾嘀咕,末了又转身找了管军纪的主薄:“今天雾大,任何人都不准离营!!违令者,斩!” 陈虎怀疑魏大人是不是有点闹肚子,怎么在屏风后头窝了那么久都还不出来。 “大人是不是闹肚子啊?”陈虎最后还是决定问问。 “没……没”魏池尴尬回话,是有点久了,先将就这样,还是赶紧出去吧。 “我出去办点事。”魏池想了想,该解决的事儿还是别拖了。 “刚才上面传令,说这雾大,所有人不得离营。” “我知道了,晚饭前我就回来。一会儿文书来了你把我桌上那沓信给他,以后叫他每天中午都来拿!”魏池边说边系上了披风。 “大人等一下!”陈虎点了盏羊皮灯笼递了过来:“今天雾大得厉害,大人还是点盏灯,这灯虽说照不了路,但能防人撞上您。”说罢,又把魏池的披风紧了紧。 “嗯。”魏池摸了摸怀里的火石,接过了灯。 如果不是要打仗,这里还真是仙境,魏池望向大山深处,为了防止兵士走失,大营四周都点上了火把,那些昏黄温暖的光球将浓雾中的山脉装点得有点光怪陆离,就像是把萤火虫捉到了蚊帐里。这大雾天的没什么可逛,平日喜欢出来晒太阳唠嗑的士兵们宁愿躲在帐篷里休息,整个大营一下冷清了不少,只有按例巡营的还走在外面——他们手上也拿着羊皮灯笼,看来陈虎说得有理,这么浓的雾要是不点盏灯可真是撞着人都不知道。 兜兜绕绕的走了一圈,魏池吹灭了手里的灯,偷偷摸回了宁苑的营帐,踌躇了片刻,还是弓起手指敲了敲那辆马车车厢上的小窗。 “谁?”那个甜甜的声音。 魏池深吸了一口气:“我是魏池。” 车厢内沉默了许久,最终那人还是撩开了帘子跳下了车。魏池唯恐被人撞见,拉着那人的胳膊就跑。 “不是不怕威胁?跑这么快做什么?”紫衣女子冷冷的揉着自己的胳膊。 后军人太多,中军官太多,前军去不了,想来想去魏池选了马棚…… “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你倒是句句记仇。既然我们两人各自有把柄在对方手上,不妨少绕些弯子,直接摆出条件,省些时间好回去睡觉。”魏池找到了花豹,假装拿起稻草给它刷背。 “……你们是不是要去巴彥塔拉。” “这个不能说。”魏池又补充了一句:“和军务相关的我都不会说,你就别问了。” 紫衣女子冷笑:“和军务的都不说……你还真是没诚意。” “不是没诚意,我不能拿这么多军士的命来换我一个人的命。”魏池说得很认真:“所以,军务相关的我不会说,这是原则。” “那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毕竟是你的把柄在我手上。”紫衣女子靠着块石头坐了下来。 “容我提醒姑娘一句,”魏池停下手上的动作:“如若不是那日我出手相助,您可能早就在山沟里喂蛆了。” “……” “我救过你,这就是交换的条件。还有,我那个把柄也未见得多大,你就算和王允义说了他也不见得就会随你的愿砍了我,这么多天你也能看出来了吧?那位王将军可不是什么呆子。” “你这算是反过来威胁我么?”紫衣女子掐断了手上的稻草。 “这倒不是,我不过是为姑娘分析分析时局罢了,免得您一时心慌走错了棋……” 紫衣女子不理魏池的讽刺:“您什么都不说,我要和您交还什么?本姑娘没时间和你闲耗。” “不妨提醒姑娘一下,如今我们之间相隔的不过是“立场”二字,如果我们能彼此交换一下立场,说不定便能有合作的可能,”魏池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对方:“我是谁?你是谁?这很重要。” 紫衣女子思索了片刻,突然笑了:“其实我是谁,你怕是已经猜到了九分,你是谁我也猜到了九分。那一分虽让你我不安,但终究需要捅破才能进展,其实说也无妨。” “你是漠南的贵族,绝对!”魏池说“直接报上家门吧。” “漠南王室的长公主,索尔哈罕”紫衣女子淡淡的说:“你呢?大齐的探花郎,听说您可是怀才不遇才被扔到军队里的,有人说你是你们那个燕王的男宠,来和我说说你这个姑娘是怎么做成男宠的吧。” 长公主!魏池偷偷回过头,原本以为不过是哪位城主的女儿…咽下嗓子眼儿的吐沫,这来头也太大了吧! “大齐的燕王知道我的身份,我的确是中过探花,原本准备在朝廷混两年就还乡的。但最后官迷了心窍,决定建点军功好升升官儿。” 居然是真探花!索尔哈罕楞了一下,原本以为是大齐皇室的猫腻,被藩王派过来的奸细……居然是个真货。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个人想着个人的心事,至少现在有一点可以肯定,从彼此的态度来看,合作也并非不可能,虽然现在貌似站在对立的两面。 “过两天我会来找你,你希望继续跟着宁苑还是换个看守你的人?”魏池眨巴着眼睛。 “不必,那个呆子不错,最近忙得没空理会我……我最想要的你给不了,就不要用这些蝇头小利和我谈了。” 被看穿了,魏池偷偷踢开了脚边的石头:“还有个事……”魏池脸红了:“我昨晚上来……月事了……” “月事???”索尔哈罕开始掩着嘴笑,蹲在地上笑,然后捂着肚子捶着身边的柱子笑。 “小声些!”魏池惊恐的左右张望。 “哈哈哈……你真的来月事了……哈哈哈,如果我把这事告诉王允义,不知道会怎样……哈哈哈!”所谓那两寸浮脉就是月事要来的征兆,这也是桩巧合,索尔哈罕就算再精通医术也难从脉象摸出男女,魏池虽说长得秀气,但说话做事却丝毫不显女态,索尔哈罕原本也没往那个方向想,但谁知到正遇上她初潮,一个男人怎么会有那么明显的妇脉? “如果你敢那么做我现在就会杀了你!”当年魏池的老师在她面前唠叨医术药理的时候魏池全当做了耳旁风,几乎都是背了就忘,现在真想抽自己两巴掌…… “哈哈哈,你不会。”索尔哈罕站起了身:“要能狠心动手你早动手了,你说是么?” 魏池气憋。 魏池的脸更红了:“笑够了么?……我还有事要问……” 索尔哈罕看魏池一本正经的样子,以为是还有重要的条件要摊,终于止住了笑,示意快讲,快讲。 “那个东西……要怎么用……嗯,就是那个……” 索尔哈罕一想,越发笑得站都站不起来,蹲在地上直揉肚子。 魏池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便不和她说,原本以为她能帮点忙的……以前也知道点这事,可惜知道自己身份的那几个都是男人,教导不了这些。前几天觉得不舒服还以为是病了,谁知昨晚起来却发现裤子里有些血迹,慌慌张张的应了下急,心里害怕又没人可说。 看到面前的人真的要恼羞成怒,索尔哈罕勉强扶着柱子站了起来:“看你这副狼狈相,解了我一口恶气!” 魏池看着这女人小人得志的样子心想:我怎么就想到来求她????!!!! “我就说……无论我怎么招惹你,你连看都不多看我一眼,原来你也是个女子。”索尔哈罕哼哼。 “……”难道前几天你是在……勾引我?这次轮到魏池别过脸偷笑,哈哈哈……但是要憋着,此时还有事相求,不可以太嚣张。 看到魏池别过头,索尔哈罕以为她害羞了,也是,小姑娘第一次来月事怎能不慌乱呢?也不知道这人是个什么样的身世,竟要伪装成男子混迹人世,说他少年老成,但终究也是个十七岁的小丫头,连个教导自己人情世故的女眷都没,也挺悲凉。看在以后还要共谋“大事”的份上,今天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教你一二吧…… “哦……原来是这样”昨夜困扰了魏池许久的那几根绳子终于在脑海里打出了正确的结儿。感谢万事通的陈昂殿下,居然能往她的行李里塞进这样的东西,有空了得再仔细翻翻,说不定连有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都能找出来…… 因为害羞加焦急,魏池的鼻尖冒出了点汗。索尔哈罕偏头看着她,嗯,此时此刻倒还真有点女子的样子。细看他的眉眼,真是比男人纤细许多,如果不是她那些男人的动作、风度,几乎不难看出这是位乔装的女子。 “你怎么会想要做个男人?”索尔哈罕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哦?”魏池还在心中默默感谢陈昂:“你说什么?” “我说!”索尔哈罕顿了顿:“我说你怎么放着好好的女人不做,要做男人!”仔细看看,这人长得还不赖,如果换上他们大齐的襦衫罗裙,再挽一个凤螺如月髻,斜插一根金绞丝灯笼簪,配上那些叮叮当当的各色环坠,就是个顶秀美的仕女。 “你看。”魏池一脚踩到石头上:“我不想裹脚,就这么简单。” 师父坐化后,五岁的魏池便和老师下了山,因为一直在做小和尚,自然是没有裹足。老师看着魏池那双天足直摇头,按理说是得裹上,不裹上以后要怎么嫁人?魏池死活不肯,以前在村里见过那些裹脚的女孩儿,没有一个不是死去活来一场的,有些小女孩被疼得彻夜难眠,大人只得把孩子抱到井边坐着,让腿垂到井里,受些井水的寒气方能好过些。稍大了些,魏池仗着自己的一双大脚,满山乱钻,而那些女孩儿们的脚虽好看,却再也不能好好走路了…… 老师说,不想裹脚便要读书,原本是随口一说,谁知这丫头硬是做学生做上了瘾,愣是戴上了方儒巾当了秀才。 你以后这不男不女的样子要如何处世做人啊?老师一声长叹……魏池却想,如果让你尝尝裹脚的滋味,怕是你也愿意不男不女过一辈子…… 索尔哈罕这才想到,大齐女子的三寸金莲可是要狠狠裹才能裹出来的:“你这人倒也真是挺简单……” “对,我这人很简单。简单是因为我有足够的自信应付一切危机,直言不讳的人往往不是因为有勇气,而是因为有实力。”魏池指指自己:“我就是这样的人。我现在确实是个小小的参领,但是不会永远是这样,你有野心,我也有,所以我们一定能合作得很愉快……如果你也一样简单的话。” “不错。”索尔哈罕拍拍袖子站了起来:“不过,说是合作,我觉得倒更像是狼狈为奸。” 魏池笑了:“以后我怎么称呼你?难道叫你索尔哈罕长公主殿下么?又或者叫你狈姑娘?” 索尔哈罕想了想:“我见到王允义的时候随口编了个名儿,你也叫我祁祁格吧。” “祁祁格?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嗯……”索尔哈罕偏过头想了想:“是牧羊女的意思。”配你这头小绵羊倒也挺应景的。 魏池默念了一遍——我还以为是母鸡的意思呢…… 大齐的魏参领在马棚遇上了奉命前来喂马的漠南姑娘祁祁格,在魏参领的监督和指导下,俘奴祁祁格姑娘完成了据说是宁参领派给她的喂马的任务。 “祁祁格姑娘,我走了,你可要仔细喂马,否则本官安军法处置你!”魏参领严肃的警告。 “谨遵大人的命令,小女子不敢偷懒……”祁祁格姑娘很恭敬。 魏池看索尔哈罕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忍着笑踱出了马棚,这人也是个人精,如过不算太倒霉,两个人应该不是敌人。要真让一个蠢货知道自己的身份那才糟了,杀又下不了手,不杀又怕蠢货好心办错事。这个人精,只要自己还有她用得着的地方……她一定不会走漏一丝风声。她一定会用得着我的……魏池暗笑,燕王的秘信他都看过,王将军的那些军案他都知道,长公主啊,你我合作正好。 走回中军时,天色已经微微暗了起来,魏池摸出火石点燃了灯笼。 徐樾找魏池找了一下午,问了魏池的小校和文书都说不知他的去向,别迷路走丢了吧?徐樾擦了擦汗,眼看天色渐暗,心中越发着急起来。身边的陈虎突然扬手一指远方那团微亮的光球:“那不是魏大人么?” 魏池听到喊声抬头一看,徐大人的白胡子和陈虎的斧头眉都清清楚楚的映入眼帘:“雾好像淡了!” 徐樾迎上前来:“你这人跑到哪里闲逛去了!照这架势,明日就能行军,你速速把那些探路的破事交割与我,杜棋焕还在大帐里头等你去为他干活呢!” 第十八章 18【建康六年】 其实远没有徐樾说的那般急,对于行军的事,杜棋焕自然是早有准备,催着魏池来,不过是要报今早上的仇。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茶都喝淡了好几碗了。” “魏大人最近闹肚子,这不,来之前又去蹲了个坑!”徐樾坐回自己桌前。王允义骂够了文官,此刻已经去前军找薛义的麻烦去了,大帐中只剩下两三个文书和他们几个参谋参领,大家自然是放肆了许多。 魏池有点脸红:“下官这不来了么……” 杜棋焕放下手中的茶,拍了拍魏池的肩,回头问徐樾:“明天确定能走?” 徐樾点点头。 “那我们就走吧!”杜棋焕带魏池出了帐。 走到大营的边缘,魏池方看清中军外围多了许多大车,个个都被油布蒙得严严实实,押运的兵士都有些眼熟,细看竟是常在王允义大帐内走动的那些。 杜棋焕走上前,微微掀开些油布:“明天你我合力,现在你仔细看着,我教你怎么用。” 五月初七清晨,弥漫了两日的大雾终于开始散去,王允义松了一口气,命令全军拔营待命。 此时大军算是进入了伊克昭山脉腹地,向北再行几日便能到达平原,那块平原便是著名的巴彥塔拉。往西行便能到大齐的重要关口封义关,除去强渡濆江以外,封义关和北面的玉龙关是回齐仅有的两条路。两关之间是高耸入云的赤渡山,两关看着不远却被这座大山隔得难以行军。过了义封关向西,佳兴城向南,便是北部重城奉阳,奉阳再往西几百里便是京城。可惜佳兴城和奉阳城地处平原,虽然富饶却并非兵家要地,要守住中原全得靠封义关。所以封义虽小,却是和玉龙关、北库关齐名的重要关口。它北面的玉龙关左傍赤渡山右依大漠冻土,出了关便是平原,能沿着大漠直达沃拖雷的封地巴彥塔拉。除去这条路则还有一条通往巴彥塔拉——渡濆江,进伊克昭,北上出山后便能到达。换句话说,齐军一旦进了伊克昭山脉,除了回封义关就只能去巴彥塔拉。 这就是漠南王安心的理由,索尔哈罕焦急的所在。 听到齐军要拔营,索尔哈罕心中一紧,收拾收拾东西便想要去找魏池问个究竟。正在摆弄手上的铁锁,却看到宁苑远远的走了过来。 “王将军叫你去!你要给我老实点。” 听到王允义的名字,索尔哈罕心中一惊,可宁苑容不得她磨蹭,急急的带她要走。此时索尔哈罕倒真有点后悔没听魏池的话,如果真能换个看守,现在也有个可以报信的人,如今催得这般急,如何是好?偷偷望了魏池那边一眼,只看到魏池的那个浓眉大眼的小校老老实实的收拾着东西,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叹了口气,也罢!如若我真是逃不过此劫,证明我索尔哈罕也不过如此!抬头看了看逐渐放晴的天空——漠南,漠南,面对如此强敌,但求天神佑你! 王允义看宁苑带来了那紫衣女子,便放下了手中的文书,示意给那女子座。索尔哈罕微微施了一礼,并不谦让,只是坐了,两眼坦荡的看着王允义。 王允义冲宁苑挥了挥手:“你去忙你的吧。”又回头遣散了帐内的文书,末了吩咐小校守着帐门,没他的命令不可放任何人进来。小校喏了一声,退了出去。 “长公主殿下,前些日子怠慢了。” “王将军多礼了。”索尔哈罕慢慢拿起手中的茶喝了一口。 看来这人的眼睛还真是毒,竟能从仅见的那几面察觉出端倪。和自己同行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那日魏池他们又走的匆忙,并没带出什么信物,他却有能力在这几日内查出自己的身份,果然厉害!手中的茶是大齐特有的精品——蒙山鹤颈,应该是王允义能拿出的最好的茶。又想想魏池对自己的试探,觉得这次谈话也许会有转机。 “公主殿下,漠南王如今可好?” “劳王将军惦记。” 王允义摸了摸胡须,笑吟吟的说:“那沃拖雷王爷可好?” 这个索尔哈罕,漠南王心爱的妹妹,常年留在都城过着奢侈的生活。关于她的传闻有很多,但最关键的一条来自于漠南王对她的仰慕。这位风情万种的女子不但让烏蘭察布的众多贵族青年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也迷惑了自己的哥哥。如今漠南面临大敌,烏蘭察布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但她却离开都城匆匆的往巴彥塔拉去……看来密报的信息不假,那位在漠南人口中冷酷无情的战神和她一定有某种协议。 索尔哈罕也回报一笑:“听说和贵国的秦王殿下正打着呢。” “不错”王允义站起身:“沃拖雷王爷能被打得这么惨全靠贵国国王殿下的安排啊!” 索尔哈罕心中一冷,看来那日看漠南王所说确实是真的……漠南王愿意告诉自己自然是信任自己站在他那边,也希望她能出力安抚那些不满的贵族。 “看来王将军是胜券在握了?” “长公主,我有事出去走走。”王允义的手轻轻的敲了敲桌面,视线落在手边的那份文书上。 等王允义走出了军帐,索尔哈罕沉吟良久,终于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呵呵,就让我看看大齐皇帝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舍弃尊严,把国家推到绝境!! 翻开这本绸做的文件,看到的印鉴并不是大齐皇帝的——而是兵部尚书王协山的。 “…… 漠南国王之盟约非道义之所在,吾皇秉义协道不可与其苟同 ……” 攘外必先安内?殿下,您太傻了……居然和野狼谈生意。想学大齐裁藩王,灭部落,也不能这么个做法! 索尔哈罕,仔细的检查着大齐兵部的印鉴,的确不是假的。王允义就算料事如神也不可能会料到能在山沟里遇上自己,早有准备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份文书既然是真的,那王允义自然是有和自己交易的筹码。那筹码会是什么呢?王允义是多久知道自己身份的呢?那个魏池会不会和他说了什么?那个宁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想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头…… “祁祁格姑娘,让您久等了……”王允义挑了帘子走了进来。 “王将军哪里的话。”索尔哈罕退回自己的位置,信手端起茶来才发现茶水早已凉了。 王允义提过手边冒着白气的水壶,顺手掺了点进去:“公主殿下,此去烏蘭察布还请您多多相助。” “不知王将军要我相助什么?虽然我贵为公主,但并无实权……” 王允义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打断了索尔哈罕的话:“长公主的能耐在下也有所耳闻,希望公主殿下不要推辞。漠南国王早已令您心寒,你又何必为了维护他一人舍弃千万漠南百姓?” “王将军这话说得巧,难不成将军带着几十万人是为了漠南百姓的幸福安康而来?” “话不可以这么说,王某不是虚伪的人,也请长公主殿下坦然以对,如今的漠南早已分崩离析,如若不除掉腐肉又怎能消除病患?当下手是还需下手才是!” “如果我背叛漠南国王,那与漠南国王背叛百姓又有何异?” 王允义笑了:“在下岂敢让公主蒙上背离君主的骂名?如今不去都城便要去巴彥塔拉,公主不如坦然些。去了都城难免有巷战,但如若那些贵族不起兵,双方也能减少些伤亡。但求公主安抚各位部落,王某自然会将漠南王留给公主,公主要如何处置,在下定不过问!” “说得倒轻巧……”索尔哈罕也笑了:“王将军身边的监军也不少,难不成将军不怕参?”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王某的事情就不劳公主操心,在下也混迹朝廷二十余年,自然有方法应付。” “是呀,就怕王将军也一同把我给应付了!”索尔哈罕直视王允义的眼睛。 王允义看着这双漆黑得如同耀石的眼睛忍不住想,如果这女子也是五十岁,自己还能够和她博弈么? “长公主,到了都城,可就是您的地盘了,在下倒是害怕您一不高兴倒把我给应付了,您说是么?” 索尔哈罕想了片刻,用自己的小茶盅在王允义的茶壶上微微一碰:“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王允义拍了拍手,一位壮实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王允义指着他说:“这是尹建秋,我身边的校尉,以后就听公主殿下的差遣了。” 索尔哈罕对那中那男子点了点头:“在到都城之前,还是不要暴露我的身份。” “好!”王允义点点头:“一切就如公主的愿。” 魏池和杜棋焕已经准备停当,却还没有等到王允义下令。杜棋焕不通天文,一门心思的担心再起雾,魏池劝他他也不听,叫他去大帐问问,他却推说自己腿懒不愿走。魏池笑他胆小,明明就是前两天被骂怕了……杜棋焕一听,嘿嘿坏笑两声,说:“魏大人您胆大!赶紧去问问……”魏池被他这么将了一军,也不好推脱,只好往大帐这边走,刚走到中军便远远的看到那个紫色的身影,刚想偷偷追上去却被站在大帐门口的王允义叫住了——王允义!难道她是来见王允义的? “王将军。”魏池走上前,恭恭敬敬的做了个拱。 “都准备好了?”王允义挺喜欢这个做事踏实的年轻人。 “是!不知大军何时启程。” “过了午饭便启程,这次你可要尽力!不得有误!”雾散了,王允义的火也就散了。 等王允义转身,魏池赶紧抬头张望,可惜那紫色的身影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心中留下颇多的疑虑,想来想去却又理不出头绪,想了一会儿却把自己的顾虑都打消了,只是希望那女子不要在这军营出了什么意外才好……末了又后悔没有嘱咐陈虎一声,怕有了什么疏忽追悔莫及。 到了午后,休整了两日的大军终于启程,但大多数兵士却不知道需要往哪里走。魏池担心军心不稳,杜棋焕笑他说:“这些小兵只需要闷头跟着前面的人走就成,可别费心和他们说什么。” 魏池上了马,正要走,杜棋焕却又拦住了他:“给你介绍个人,这几日你带着他的骑兵整顿军纪。喏,就是他,你们算是老朋友了。” 魏池一扭头……汤合。 “久见了……”魏池客气的笑。 “好,久……不见。”汤合哆哆嗦嗦。 太阳的光终于照进了深深地山谷,让冰冷的寒气散了许多。但是,参将汤合觉得身上更加寒冷了。原本以为能躲开这小白脸……哎,怎料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自己和他原本都是耿祝邱的手下,今儿被编到一处也说得过去,刚才本想再去申辩申辩,看能不能和谁谁再换换,怎奈前两天耿祝邱被王允义骂得凄惨,对属下统统失去了耐心,还没等自己开口便做出要踹的表情。事到如今只能盼着杜参谋能袒护则个…… 魏池倒没汤合这么多心思,心里顶多有点担忧这人不听他差遣。如今就算给他机会捉弄人他也懒得动手了…… “汤将军,之前本官和您是有些过节,但将军也并非鸡肠小肚之人,如若本官有所冒犯,还望将军不要计较,以军国大事为重!”魏池颇严肃。 看这口气倒是挺真诚的,汤合不敢抬头看魏池的脸,但心中还是舒坦了不少:“魏大人说的是。” 看着汤合不咸不淡的样子,杜棋焕轻轻弹了弹眉毛——这人……一把年纪了却还没魏池大度…… 前军的骑兵启程了,出乎众多兵士的预料,这次行军是向东——瓦额额纳,过了瓦额额纳便能出伊克昭山区,直达漠南都城烏蘭察布。其实往东并非绝境,索尔哈罕一行人不是从东边的瓦额额纳进的伊克昭山区么?只是那东边地形奇特,不止有大山隔出的众多山沟,在那些山沟里还遍布许多深五六丈,宽近十丈的浅沟。这些浅沟纵横交错,毫无规律可循,行人走马也罢,辎重是绝对过不去的。商人用马驼货并不难,只是如今的物资繁多,要用马驼基本行不通,所以,不论是大齐这种步兵居主的队伍还是漠南的骑兵居主的队伍,只要带上三日以上的行军物资,瓦额额纳就是无法跨越的天堑。 思变!杜棋焕这么点拨魏池。 魏池看着车上的那些被油布蒙着的什物默默地点头赞许,这世上没有不变的真理,如今这天堑也要变通途了。与此同时,还有另一拨骑兵部队在天亮之前便偷偷启程,他们沿着之前留下的路标原路返回。虽说这条路大军走了近十日,但若是轻骑,又是原路返回,那便只用三日就能出山!前一代漠南王引以为傲的多倫——妪厥律——烏蘭察布防线的确能够阻挡大批步兵的攻击,甚至可以说阻挡轻骑的能力也是不容小觑的。但如今的这支部队可能要让这条防线上的几位将领头痛不已。 绕!步兵绕不过多倫和妪厥律,纵使侥幸在那险要的地势中绕了过去,来到了烏蘭察布,那也只能望着烏蘭察布的城墙活活饿死——物资补运不上。 攻!烏蘭察布以外有近十个部落扎寨安营,轻骑就算想轻装上阵突袭烏蘭察布,也攻不破这些部落的连攻猛打。 如此绝妙的防守是上一代漠南王为儿子留下的最宝贵的财产,这份财产经受住了呼特骑兵的考验,经受住了玛斯格拉骑兵的考验,经受住了莫丹王朝歩骑混合阵的考验,经受住了远金重骑部队的考验。它在这草原上屹立了二十年不倒,为烏蘭察布制造了空前的和平……如今,它正严正以待大齐骑兵。 领军的是前锋乔允升。 乔允升并非武将出身,他是洪武二十七年的进士,先后在南边沅江(边境)做过几年县令,剿匪有功便升入京城做了御史。谁知这人倒并不热衷于上书参人,只是每日在自己后院舞枪弄棒,三年后便在京查中得了个下等,贬回老家依旧做县令。他老家偏偏又在西南葫芦山附近(边境),和西南小国西西斯里亚接壤。土匪没遇上却遇上了这个小国丞相政变,一群土著赶着大象跑来攻城。那座小城原本就不是什么兵家要地,那城墙也就五六米高,还是黄土的。守城的百把人看着便要逃,谁知这乔县令竟不应允,手提钢刀便砍翻了几个逃兵,大有与城池共存亡之意。城里的守军逃又逃不了,只得听命迎战,也不知乔县令用了什么法子,愣是领着一帮弱兵残将旗开得胜。原本这些小事轮不上报京都,却叹那西西斯里亚的国王为了感念大齐平乱,把乔县令绑来的那位叛乱丞相送到京城不说,还专门派出使团死活要向大齐称臣。那时候武帝登基不久,正是好大喜功的时候,来了这一拨人正好赶上拍拍马屁。皇上一高兴便一咬牙,顶着吏部的压力把乔县令又升回了乔御史。 升了官的乔御史一想到两年后的京查便横生苦恼,绞尽脑汁的写奏折,搅来搅去便昏呼呼的参了王允义一本。王允义在官场混了半辈子,还没看到哪位御史能把自己参的如此到位,赶紧前去拜访,这一拜访便拜访出了个忘年之交。 乔允升,谨慎,勇猛,可担当大任!这是王允义对他的评价。这一仗若能打得好,默默无闻的乔允升便能大放异彩!!! “为何不派徐朗去?”魏池问杜棋焕,徐朗的勇猛可不是乔允升能比的。 “徐朗,可以一人敌萬,不过仅限一战。乔允升虽不是什么彪悍的武将,但却能深思熟虑,戒骄戒躁,深沉隐忍,纵此去有百战,也是每战必胜!” “竟有这么厉害……那以后有空可要结识结识。” 杜棋焕哈哈一笑:“少湖贤弟,你难道就没看出王将军对你的厚爱么?” 魏池一愣:“不敢不敢!” “有何不敢?你不过是年轻些,如若再过个十年八年难保你的名声就要响彻这草原。”杜棋焕拍拍魏池的肩膀:“老哥我这可不是恭维的话。” 魏池不好多说,只好讪讪的一笑。 自己和乔允升随同是书生出身,但却是不一样。王允义对自己的关照如何感受不来?只怕是要让王将军失望了…… “上路了!”杜棋焕扬鞭而去。 上路了!魏池拍了拍身下的花豹,乔允升此去是要挑战那条著名的防线……呵呵,我此行也不差,伊克昭的瓦额额纳,连巴彥塔拉的骑兵都能阻隔的天堑,我来了!! 第十九章和第二十章 19【建康六年】 第二日清晨,大雾彻底消散,抬头便能看到盘旋在山端的雄鹰。眼前的景色又不同之前,虽说还是山沟但却开阔了不少,地面的野草也更为茂盛,矮树倒是少了些。 “喏,那就是瓦额额纳。”杜棋焕提鞭指给魏池看。 居然只有半日的路程!一向自信满满的徐樾居然不敢顶着大雾行军?看来这山头二是有够诡异的……魏池理好行装,严阵以待。 后军的军士们先拔了营,毕竟这还没进瓦额额纳,如果被哪个部落偷袭可就不好玩儿了。等日头升得挺高了,整个大军才列阵完毕。这次除了徐朗的队伍,所有的步兵和骑兵都压了尾,那些大车都被排在了前列,这是为了以防辎重有所不测时军士擅自逃脱。魏池远远的望见了陆盛铎,他管粮车,所以也排在了前头。军火营的事儿魏池本来也管些,但如今已经全权交托给一个从未见过的主薄,听说他是后军另一个副统——奎思齐的手下,名唤薛烛。瞧着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为人也是温和有加,虽说是杜棋焕带自己交割的,但那人似乎也认得魏池,看见魏池往这边望便笑着点了点头。 魏池也点点头回了礼,寻思着熟人都看得差不多了……就差胡杨林和汤合,正准备问问,却看到胡千总拽着汤合前来报道。几日不见,胡杨林的胡子茬更深了些,一脸疲惫的样子……他身后的汤合黑着眼眶苦着脸。魏池冲胡杨林打了招呼,踱到汤合面前,用领导的口吻很严肃的颁布了纪律,摊派了任务。汤合赶紧应了,一等魏池说完便拽着缰绳溜了。 “你做我的护卫吧,这样我身边也能有个帮衬的。”魏池戳了戳正在偷笑的胡杨林。 “是!”胡杨林假正经的挺了挺胸。 索尔哈罕看到果真是去了瓦额额纳便起了好奇之心,王允义这个老鬼到底是想了什么主意,竟能把这么大一群人和物弄过瓦额额纳?呵呵,还真是要拭目以待。 身边的这个叫尹建秋的校尉训练有素的样子,话也不多说一句,但确是遵照王允义的指示给了自己贵客的待遇。 “我能骑马么?”索尔哈罕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如今已经镣铐尽去,自由无虑。 “如姑娘的愿,不过姑娘既然不愿暴露身份,还望姑娘离王将军的侍卫们近些,如若跑远了,便不好解释。”尹建秋温和的建议。 “尹校尉说的是。”索尔哈罕指了指尹建秋身后的那群马:“那匹黑马给我吧。” 尹建秋微微一笑,点头应诺,走过去便要牵马。那牵马的小校却不干:“尹大人自己的坐骑何必要让给那女俘奴?她有什么资格猖狂?何不让她另选一匹?” 这小校和魏池一般年纪,是尹建秋的贴身侍卫。尹建秋并不理会他,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便牵了马恭敬的交到索尔哈罕手里:“祁祁格姑娘小心些。” 索尔哈罕点点头,翻身便上了马。呵!果然是好马!轻轻的加了一鞭,黑马机灵的往前一跃,奔了出去。 “驾!”尹建秋随手拉过一匹也跟了上去。 跑到了王允义的亲卫队的边缘地带,索尔哈罕勒住了马,看样子不到中午便能进瓦额额纳,进了瓦额额纳便别想在那地境儿埋锅造饭,今早不到卯时便听到分发干粮的声音,看来是早有准备了。 大军行一步,索尔哈罕便跟一步,尹建秋安静的在一旁跟着,并不阻拦。到了中午,已经是进了瓦额额纳的山口,前序部队已经遇到了浅沟。索尔哈罕正好奇的等着看热闹,却不料大军停了下来,伙头营的师傅们担着伙食开始送午饭了。尹建秋递了一份给索尔哈罕——牛肉饼,大麦糊汤,这倒不像是干粮。看来大齐是准备吃好喝好一鼓作气过瓦额额纳。之前自己一行人轻装上阵,过这鬼地方也用了三天,不知这大齐行军又是如何的效率。 中军的兵士还没吃喝完毕,便看到打头的队伍已经骚动了起来,那些神秘的大篷车上的油布被撤下了,露出了许多奇怪的木板。那是什么?索尔哈罕眯起眼睛,因为离得实在太远,看得并不真切。 魏池就在这群人中,这些看起来并不醒目的木板便是这次东征最重要的秘密武器之一。别看这只是些木板,这可都是上好的铁木做的,背面还专门贴了厚竹片,外加上其间的机关构造,每一根造价都在一两银子以上。这十大车便是贰万两左右的军费消耗,怪不得户部尚书要发飙。 这些宽十尺长十五尺的木板的两头都挖有楔子,一头阴一头阳,楔子内装有“跑珠”,只用木槌便能将阴楔打入阳楔。木板的正面没有钉厚竹,也打磨得并不光滑,只是在两侧挖了两根相距六尺的凹道儿,这凹道倒是打磨得一根木刺都没有——杜棋焕叫它们“流板” 六尺——正是大齐车队车轮的轮距。 很快,七条由流板拼接起来得“木桥”搭好了,木桥的两稍旋入了斜板和木钉——这样就能牢牢的固定在泥地上。 排在前列的车队缓缓启程,开始逐一通过“木桥”。而搭桥的人马则分成了两队,一队原地维护,另一队则往下一条浅沟去了。 第一辆车刚刚通过,第二批木桥便有已经架好的了……如此反复,竟如行车于平路一般!索尔哈罕紧紧的民抿起了嘴唇。 其实这木桥也让人头疼。魏池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因为不是整木,所以硬度不尽如人意,哎,其实弄成木片也是不得已,谁叫这些浅沟有宽有窄呢?而且拼接的时候也容易被损耗,一旦跑珠被弄掉了一半,便很难用木槌打得进了。算下来,每根流板只能用五次,这十大车不知最后还能剩下多少。头疼的魏池不知道,这些昂贵得令他心痛,脆弱得令他心碎的小木片深深的震撼了索尔哈罕——不知国王陛下着了多大的套!竟让大齐军队有时间做这样周密的准备! 车队一动,后面的骑兵步兵也慢慢挪动了起来,不过他们便没福气走“木桥”了,只能自己从沟里爬过去。魏池此行一是监督兵士收拾用废了的流板,二是维持步兵的纪律,别让人在混乱中落了队。 “汤合”魏池想了一下,叫汤合过来。 汤合嗯了一声,低着头也不看他。 魏池叹了一口气,看来几个月前的那些玩笑开得大了些:“汤将军,步兵和那些扫尾的事儿就交给你了,你去吧……” 汤合赶紧应了一声,只要不和你一处便好!做了拱便带着自己的兄弟往后军去。 看他跑得那么快,魏池有些恼怒的补了一句“不得有误!否则军法处置!” 听了魏池阴森森的补充,汤合苦笑一下,头也不敢回的溜了。 “魏大人,整顿军纪要不了那么多人吧……”胡杨林好心提醒魏池。其实王将军就只派了自己和汤合,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千总,手下也不过几十人,如今走了汤合便走了大半。 魏池摇摇头,汤合不会老实听话的,与其留着捣乱不如支走了事。只是这流板每块都要记录在案,只能辛苦自己一下。 索尔哈罕抬手指了指那边:“尹校尉,那是何人?” “那是委署护军参领,魏大人。”尹建秋看了一眼。 “不是说他,我就是被他带回来的,怎会不认识?”索尔哈罕不屑的抬了抬眼:“我说的是他旁边那个骑黑马的。” “那个?”尹建秋想了一下:“那好像是他手下的千总,姓胡。” “哦……”索尔哈罕淡淡的应了一声。 那个姓魏的人缘挺好的嘛,身边那个什么千总又是为他擦汗,又是帮他稳马,都恨不得帮他打把伞遮太阳了……那姓魏的倒笑得挺欢的,原来这臭丫头除了冷笑坏笑还会点别的……哼,索尔哈罕甩着手上的鞭子,原本以为她只会拉着张脸吓人呢。 索尔哈罕指了指那有说有笑的两人:“你们那个魏参领长得挺……秀气的哈?” 尹建秋楞了一下:“姑娘说笑了,魏大人是南方人,南方人都长得比较清秀。” 索尔哈罕觉得这帮当兵的就是一群白痴!不!整个大齐朝廷都是白痴!居然还真被这个臭丫头糊弄过去了……明明就是一个女人,肩膀那么窄,腰那么细,屁股……咳咳,衣服是松了点看不出来,不过她那声音,真没有人怀疑么?越想越郁闷,便决定使个坏。 “他说话……也挺秀气的。”说完便人畜无害的盯着尹建秋看。 “南方人都这样”尹建秋指了指自己:“下官也是南方人,说话的声调也挺细的。”那个秀气就是指细吧?尹建秋暗想,自己是石江镇的人,家乡话里便带有些软气。那魏大人是蜀中人,蜀中也是山清水秀的地方,说话细弱也也是可的,看来这大漠的女子都习惯了粗犷的民风,对这江南之音有些轻视。 “姑娘,齐国之大非姑娘可以想象,”尹建秋拱了拱手:“南北东西自有不同,那魏大人虽说文雅但并不缺少男子汉气度,如若他没本事,又怎能让王将军委以要职呢?” 听尹建秋的口吻中带些炫耀之色,索尔哈罕便稍有不快,不过这中原民族自大之气由来已久,自己如果怄气那还真是辜负了自己的见识。听到后面的话便有些苦笑不得,不知大齐江南的男子是何等模样,竟让臭丫头也能乔装混迹其间,不被质疑也就罢了,竟还被冠上“男子汉气度”的头衔,害得自己刚才白白担心自己的坏是不是使得有些过了。抬头看看眼前的这位江南人,也不见得如何的‘眉清目秀’只是比那些北方军士矮些,脸皮白净些罢了,看来这帮大齐人从皇上到小兵都是白痴,竟被魏池骗了个团团转……正暗笑着,却又想到,如果不是恰巧摸到了她的浮脉,自己也没猜到,绕来绕去不把自己绕进去了!? 可恶的臭丫头!索尔哈罕甩了响鞭:“走吧,我想回车上歇着了。” 尹建秋看这公主殿下喜怒无常果真是好难伺候,也不多问,只是顺从的跟了。 夜里,王允义问话,尹建秋便如实报了。 “这位公主倒不掩饰,直着就去看流木了,有趣,实在是有趣!” “王将军,这流木多少也关乎军机,属下认为,多少要防着些。”其实尹建秋今日便想阻拦,是只王允义之前有令,才不得不放行。 “不妨,”王允义捋了捋胡子:“这流木用便只能用一次,能防得了她也防不了天下人。虽说专门着了得力的人来管,瞒的也只能是一时。这位公主现在还不会离开,等她需要离开的时候,她今天看到的这一切已经不会有用了。她有什么其它举动没有?” “禀报将军,没有了。”尹建秋恭敬地一鞠,正要离开,却又想起了一点:“她向我问起魏参领,还问了魏参领手下的那个千总。” “哦?”王允义很好奇:“她问了些什么?” “她说……”尹建秋想了想:“她说魏参领长得有些秀气。” 哦,是了,原本依着徐樾的脾气,这女人是断然不会留下的,那日能带她回来,必是徐樾听了魏池的话。那漠南公主年方十八,虽说比魏池大些,但到底也是年龄相仿…… 看到王允义一脸坏笑,尹建秋赶紧解释:“那公主的意思是……魏大人有点女气,言辞之间似有不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她也说下官有些女气,想必是这些蛮族看不惯……” 王允义的一脸坏笑僵在了脸上,忍不住偷偷叹气,魏池啊魏池,你对那女子多少也是救命之恩,你自己也是年少俊才,按理说也能迷住那女子一二……怎么就这么不中用?看着尹建秋那张委屈愤怒的脸,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你小子还有脸告状!你也是个不中用的!魏池只有十七,又是南边的人,长得秀…女气些也就罢了,你二十六了怎么也…… 打起仗来无所不用其极的王允义有些遗憾,看来戏文里那些才子佳人还都是些屁…… 尹建秋看到王允义那张遗憾万分的脸,觉得脖子一凉。 索尔哈罕独自坐在黑黢黢的马车内,在脑子里斟酌着当前的时局,完全没想到王允义这只老狐狸已经恨不得用魏池来使一把“美人计”,好让她不爱江山爱“美人”拱手送上漠南。 魏池在灯笼的微光下眯着眼睛核对着流木的编号,完全没想到尹建秋这个大老爷们儿能自觉的把自己和他归到一类去…… 胡杨林提着灯笼偷偷的帮魏池挡着风口,他心里默默的抱怨汤将军赌气,弄得魏大人晚饭都吃不顺畅,他完全没想到那位漠南公主在满满的的思绪中专门空出了一角用来思考他。 “啪!”索尔哈罕手上的树枝被掰断了,今儿怎么就是静不下心?那个臭丫头的笑容配她那嘴角倒也挺合适的,就是旁边那个一脸傻相的小兵挺烦人…… “啊秋!”胡杨林打了个喷嚏。 天边的月如钩一般的悬着,山谷里的夜风呼呼的鬼叫,陈虎躲在帐篷里面瑟瑟发抖…魏大人,您快些回来呀……这鬼哭狼嚎得多吓人呐。 “出这山谷得多久?”杜棋焕悠闲的坐在粮车上点着旱烟。 “快的五天,”徐樾一把抢了他的火折子:“这是粮草,你是想找死么?” “不知道乔前锋他们如何了,”杜棋焕抽不了烟,只能愤怒的把脸贴到麻袋上死命蹭:“不知有烟抽没?” 徐樾横了他一眼:“看你那样子,越发没出息了。你和魏池虽是辛苦,但比起乔允升那可就真一般了。他此去可是九死一生……” 杜棋焕翻过身看着天上的月亮:“如果有一天不打仗了,你干嘛?” “回家抱孙子。”徐樾淡淡的把烟点着,抽了一口:“我早就想回家抱孙子了。” 杜棋焕看徐樾居然自顾自抽了起来,大怒,伸手便要夺。怎奈徐樾冲他挥舞老拳,念及自己一把排骨,多年被欺压不得翻身,抢了两下便只得放手。 “你呢?”徐樾反问。 “我?”杜棋焕无奈的抠了一根稻草叼在嘴上:“我天生就是打仗的料,没仗打了便要生蛆……” “你是有好日子不过的贱皮子么?” 杜棋焕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如果让他选,他宁愿早生几十年,追随先帝征战南北……不像现在,一闲就是好几年。 “我就是那种人,没仗也要找仗打。” 徐樾吐了个烟圈:“简而言之便是找打,是吧?” =============================================== 20【建康六年】 除了少数军官,大多数兵士只能露天宿营,地面潮湿难以生火,好不容易生着了,烟却浓得厉害,人也不敢离篝火近了,幸好派人分发了姜汤,要不谁能忍过这么多天?魏池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甩了甩僵硬的手臂,缩着肩膀走出了帐篷。大约从一个月前开始,从陈昂那里飞过来的鸽子便没能送出什么情报,陈昂只是在那张小纸片上“平安”二字。看来这军务大事到底是容不得王爷染指。这天原地远鸟不拉屎的,也只能用平安二字了表心愿了。魏池摸出那把小匕首,这东西也只有没上过战场的人才送的出手……颠了颠,苦笑一声,放回怀里揣了。 “冷不冷?”杨胡林提着羊角灯走了过来。 魏池原地蹦了两蹦:“不冷,就是这被子湿得难受。” 杨胡林接过陈虎递过来的披风放到魏池手里:“我们有觉睡还好,乔大人那边可就不知是如何了……” 乔允升的骑兵们只带了十日的干粮,这些干粮都用马驮着,跑在队伍后面,在伊克昭山区还顺利,出了山口便远远望见了多倫城的城楼,此时已经吃掉了三日的干粮。王允义那日送的礼物让城守大将狠狠的发了一笔,但王允义低估了漠南王的智商,漠南王再自负也不可能在这么危机的时刻调离这位名将。在砍了达姆喇,安抚了各方人士后,漠南王只是给了犴木里耶一大堆金银珠宝,仍旧把他留在这座孤城里头卖命。 乔允升安排了队伍之后便派出了侦查,结果侦查还没能走近多倫便险些被发觉,什么都没打探到就折路而返。乔允升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这已经是深夜,一个士兵尚且无法瞒过敌人,这三千骑兵要如何瞒天过海?漠南王引敌入喉虽说是病急乱投医,但也没失去最后的底线,他明白这条防线对烏蘭察布是多么的重要,他也明白,只要齐军无法威胁到烏蘭察布,无论要把这草原搅得多么凌乱也动摇不了他的权位,他要做的就是死守烏蘭察布,然后看着齐军帮他把他无法战胜的好弟弟——沃拖雷慢慢拿下。等齐军拿下了沃拖雷,怕也只剩一口气了,他只要能保住将齐军赶出草原的实力,他便又是草原的英雄,漠南人的救世主。 多倫所处的地势其实并不十分险要,但是他的布防却给了漠南王和他的守将绝对的自信。那些山岗里秘密的驻扎了许多的野战骑兵,如若敌军妄图翻山越过多倫便会一定会遇上那些土围子里的骑兵,一旦遇上便摆脱不了,被盯上了便会被围剿分化,最后消耗殆尽。从城下绕行而过?十几日前路过多倫时乔允升便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这座城是有大炮的,虽说这些炮比不上大齐的好,但也足够应付自己手下的三千骑兵了。而且一旦硬拼,势必要引起漠南王的警觉,如果坏了大局那可就不是几千条命的问题了。 出征之前王允义曾经问过乔允升有何妙计。 乔允升说了两个字:“谈判。” 不能打也不能躲的时候不妨试试文官的法子,进士出身的乔允升拍了拍自己的脖子:“只能谈判,如果谈不了……” “便没人给你收尸了……”王允义神色有些黯淡。 风开始变得有些温和,天已经快亮了,乔允升回味着王将军最后的那句话。 “乔大人,我们要如何是好?”乔允升的主薄有些焦急,如果在这里待到天亮难免被敌军发觉,到了那时还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乔允升回过头指了指脚旁的箱子又指了指自己:“我会带着这箱棉布去会见犴木里耶,你带着我们这三千骑兵一同去,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些话,如有丝毫差池,你我便是万劫不复。” 看着乔允升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主薄狠狠的咽下了一口唾沫:“好!” “好!”乔允升赞赏的拍了拍主薄的肩膀。 “报!”一个漠南兵急急忙忙的冲了进来:“城守!一队大齐的骑兵往我们这里来了!” 什么?犴木里耶扔掉了手上的油茶,抄起长刀便冲上了城楼。狗x的!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前几日恭敬了一把还真当老子是个软羊羔了?等他气势汹汹的冲上城楼却也傻了眼,这两三千人是来攻城的还是来唱戏的?排得这么整齐,穿戴也挺周正……为首的也不是什么武将,却是个三十余岁的白面书生。这是唱的哪个调? “犴木里耶,我乃大齐督军乔允升。有急事找将军商议,还请将军开开城门!”白面书生声如鸣钟。 乔允升?没听过……犴木里耶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城门下那些愣头愣脑的骑兵个个穿得周武正王,怎么看怎么不像打仗的样子,心中变多了些不屑的意思。 “城守,齐人多诈,这人是不是在使什么诡计?” 犴木里耶冷笑了一下:“这人一看就不是打仗的料,你看他虽然身着软甲,却丝毫不见军人的霸气。他身后那群骑兵虽说是威风凌凌,但行无阵停无型,我这种行家一看便知道是些花架子。你可知道大齐的规矩?那些嗓门大的都是些读书人,这个也是。他要进来便放他进来,区区两三千人就放进来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犴木里耶说的确实不假,这三千骑兵就算是放进来也很难对多倫造成毁灭性打击。因为他们毕竟是骑兵,野战还靠些谱儿,要玩儿巷战那就是被步兵堵着砍。 “让他们进来!”犴木里耶大手一挥:“小心些便是!我倒要看看大齐搞的是什么鬼名堂。” 三千人,虽说不多,但也有些浩浩荡荡。为首的那个书生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他身边的那个副官倒像是个打仗的人,走路说话显些谨慎之意。 “城守,那个书生是大齐户部的一个光禄,说是有文书要退到上面去。” 犴木里耶有些吃惊的看了手下一眼。光禄在大齐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小官,不过和漠南倒是打得交到最多。当年停战时签下的那些公文都归这个小官管,说起户部肯定又是银钱粮食的事儿,这一点漠南可是惹不起的。那些文书说的其实也不过就是两国互市的问题,说是互市其实并没有‘市’——边境的风气一向紧张,两国老百姓能遇上都不可能还做什么买卖?所谓互市不过是两个朝廷之间的交易。漠南所产的不过就是些马牛羊,顶多有些青稞麦子,搁到大齐眼里这些货物可是一钱不值。但大齐的针线布匹、茶叶大麦就是漠南急着想要的东西,大齐愿意换也不过就是‘买’个边境平安。虽说两国的边境并未真正消停过,但大齐却基本没有停止过‘互市’。如今又是年头,正是漠南难过的日子,如果在‘互市’上有所差池,漠南便要吃大亏了。 光禄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上的公文。大齐的公文体系繁冗错杂,层层都有严格的行文规定。为了和大齐朝廷互通,漠南专门设定了一个机构撰写与其往来的文件,但饶是这样也经常跟不上大齐的调子。一旦文书上出现了问题,大齐那边便要立刻断货,找谁都说不了理儿,只能眼巴巴的等着大齐派光禄过来,按照规定重新撰写的文件才能复旧。 犴木里耶听到这个退字便是恼火不已:前些日子回了趟都城,也见了些母亲那边的亲戚,对于这王国中的风云变幻也多少闻出了点味道。但这城守的位置是没改,自己的任务还是守城为重,如果有所差池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可这光禄的事儿在漠南已经并不新鲜,放他们过去也不是一两次,如果今儿违背了以往的规矩,真捅了篓子又要如何是好? “他们那一行多少人?” “三千。” “都是骑兵?” “都是!” 人数是多了些……不,是多了太多,以往一二百也算是多的了,犴木里耶想了片刻:“带他们到厅楼见我。” 乔允升命主薄安顿好了人马便坐在外厅喝茶,看到使者恭恭敬敬的来请,也不客气,大摇大摆地便进了厅楼。 这厅楼便是漠南正经会客的地方了,乔允升微微一拱,与犴木里耶寒暄了,坐了。 犴木里耶看了递过来的信件,上面的印鉴是齐全的,所说的便是棉麻的事情,说如今大齐信件体裁又有了变革,只有汉语是不行了,还要在后头附上漠南语。犴木里耶苦笑,我们漠南专门设了一个机构撰写了汉文的文件,你们倒还自找没趣,要漠南语的……这究竟是什么世道?正头疼着,却见那光禄对自己的主薄唧唧歪歪了几句汉话。 “乔光禄的意思是,这件事因为前些日子的战乱已经晚了些,还请城守行个方便,让我们早日过关。”主薄倒是很恭敬的垂着手。 狗x的!晚了还不是因为你们自己的人打了进来,别说的跟没你们事儿似的。犴木里耶脸色有点难看,看那样子这京官是头一遭来漠南,还不知道刀儿是铁打的! “乔光禄,您可知道这正打着仗呢。以往也就罢了,今儿这关可是不能过了。犴木里耶看那主薄又一一的翻译了过去。 那乔光禄听了也不急,撩起下袍打了个二郎腿,又对主薄叽咕了几句汉语。 “乔光禄的意思是,这文书如果能请城守代为送到那倒是好的……可惜,这往来的印鉴却实在是为难人。乔光禄可将文书交予城守,但断不可能将印鉴也交予城守,如此这般,纵使文书送到了也没什么用处。” 犴木里耶气得鼻子冒烟,这书呆子!说话牛头不对马嘴! 乔允升踢了踢脚边的箱子又嘀咕了几句。 “乔光禄的意思是,这箱子里的棉花是明年互市的样货,原本要年中才拿过来的,但体谅如今时局紧,也只好一并办了。” 犴木里耶这下是彻底被大齐的文官深深的震撼了,之前也会过几个光禄,傲的,狂的,死脑筋的见了不少,但能占得这么全面,磕碜到这种地步的倒是第一人。看来两国的局势确实每况日下,大齐竟能派出这样的使者??竟敢拿一点破棉花威胁自己,当真是以为自己不敢杀人么? “来人啊!!”犴木里耶一拍桌子:“大胆狂徒竟敢藐视本城守,我管你是什么狗屁光禄!把他给我绑了!!” 那光禄虽听不懂漠南话,但看到几个彪形大汉竟要绑自己变吓得一张脸煞白,一边要躲一边哇哇乱叫。 “把他带来的那帮人都给我绑了!”犴木里耶加了一句。 等楼厅的人被绑了下去,犴木里耶揉了揉额头问手下的翻译官:“那人刚才吼什么?” “他说他是使臣,城守侮辱使臣便是侮辱大齐,日后必定后悔。” 犴木里耶冷笑了一声,这人确实是个光禄,这种傻话只有那些文官才说的出口。回头便叫上了副官:“走,和我一起去见见那三千骑兵。” 这三千人倒是训练有素的样子,虽说有闹腾的,但也终究没有哗变。 犴木里耶摸了摸下巴,看来这些骑兵倒也是真的,那主薄看着有些见识,多半是个军官,如今战局胶着,会派些人跟着光禄也不是怪事,虽说这部队有点过于精良,但从那光禄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来看,这人极有可能是个高官之后,派后辈顶个不会丢命的职位来敌营立个功倒确实挺不错的,派的护卫好些也说得过去。 “那些骑兵要绑了搜查么?”副官有些担心。 “不必了。”装备再精良的骑兵也攻不了城,刚才为了试探虚实已经做得有些过火,如果要再烧旺些可能就真要闯祸了。 犴木里耶又去土牢里头探望了一下两位囚徒,那位乔光禄愤恨而又畏惧的样子解了一口恶气。那位主薄倒还冷静些,扯着哇哇乱叫的光禄左右为难的样子。 “叫那主薄出来与我说话。” 又回到了厅楼,那主薄脸上并无畏惧,有的多是些紧张。 “这位军官,”犴木里耶客气的说:“刚才失礼了。” 主薄弓了弓身子并不作答。 “你们这一行去了都城是要怎么行事?”犴木里耶温和的给对方让座。 “这……我便不知了。”主薄推让了一下便坐了。 “军官竟会不知?”犴木里耶皱了皱眉头。 “我也不过是行个护卫一职,这文书的事儿确实是不明白。”主薄有些尴尬,坐得也有些僵硬。 犴木里耶不可察觉的轻笑了一下:“军官请去休息吧,我是个急性子的人,刚才确实有所失礼,还望军官帮我好好劝慰乔光禄一番。” 说罢摆手送客。 “城守觉得当真无诈?”等那主薄走了,副官凑了上来。 “如果那是王允义派来的,那绝对是准备周密,怎会派一个完全不懂文书交割的人来?”犴木里耶转过身拍了拍副官的肩:“更何况这骑兵不论是三千还是三万都攻不了城,纵使我们放再多的骑兵过去,他们也只能骑着马在城墙下头打转。看这些人的粮食也不多,就算是诈兵也必败无疑。但如果真是个光禄,我们这一拦可就闯大祸了。” 王允义已经进了伊克昭,千真万确!他不可能会派这么优秀的骑兵来参加必败之战。犴木里耶自信的敲了敲地上的箱子,这棉花也是钱啊! 楼厅外,乔允升的主薄偷偷摸了摸背心……已经全湿了…… 第二十一章 21【建康六年】 多倫的北门缓缓的开启了,那为首的书生已经变得有些灰头土脸,不再复早晨的神气。虽说出了大牢后就被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但是依旧有些畏畏缩缩,连那些守城门的军士的眼睛都不敢直视。待到吊桥被放了发下来,那书生几乎是要打马逃走,若不是他身边的那位主薄拦着护着,说不定真要闹出什么笑话。 等到那多倫城已经淹没在了地平线上,书生立在马上回头远眺,大地一片宁静,耳边只有微风拂动草叶的声音,头顶上的雄鹰安静的盘旋着,如鸽子一般,但它毕竟不是吃谷物的鸟儿,等到狩猎之时到来——那便是隐藏在安详之后的必杀一击! “乔大人……”主薄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呵呵”乔允升回头拍了拍他的肩:“之后的路程会更难走!” 那哪里是什么谈判,分明就是江湖骗术,出自庙堂的江湖骗术。乔允升也不是不怕,只是这怕的并不是死,而是有负重托! “兄弟们!”乔允升甩了个响鞭:“诸位都是精挑细选的有识之士!既然诸位深知肩上的重担,还望能与乔某同德同心,不负皇上的重托!此战,胜败便在尔等肩上,还望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是!”三千人的骑兵低沉而浑厚的声音同起同落,干净利索。 那些流木还没能造出来之前,这只三千人的精兵便开始组建,他们全部由乔允升亲自挑选,亲自训练,雄鹰展翅静待此刻! 下一关——妪厥律。 那些暴躁的妪厥律人是不能够被忽悠的,因为他们根本不给你忽悠的机会。他们会放一个只带二百人的光禄过去,但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带着三千精兵的人过关——倒不是他们有多警惕,能通过多倫这一关到达妪厥律的敌人少得可怜,少得这群在大雪山中心被闲得无聊的兵士变得异常的暴躁。只要随便给个理由,他们都愿意抄着家伙出去干上一场,不论是砍齐人,还是砍后金人,甚至是自己人。 多倫与妪厥律相隔不过半日的路程,到傍晚时分便已经离妪厥律十分的近了。这是片草原——当年那只专门为了对付多倫--妪厥律防线而建立的步骑混合兵就在这里被夹击,然后全军覆没。三万!三万!这三万兵士早已骸骨无存,他们的亡灵将这条防线论证为一个神话,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话。 我将战胜它,还是一样万劫不复?乔允升不止一次的问自己,其实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战场是一个没有绝对的赌局。乔允升明白,问天问地是没有用的,想知道答案唯一方法便要用项上人头潇洒一搏。 “诸位,拴马蹄。”离妪厥律最近的那座雪山已经到了,乔允升下令。 三千名骑兵安静的驻扎片刻,用准备好的棉麻套子套好了马蹄。既然没法通过关口那就爬雪山吧!就让你们看看大齐骑兵如何攻破你们的神话! 伊克昭山区里,杜棋焕领着魏池与瓦额额纳的浅沟们做着殊死搏斗。前几日离开的骑兵们已经和大部队彻底的断了联系,魏池一开始还有力气好奇他们要怎么插上翅膀飞过多倫,飞过妪厥律,只过了一天,魏池便彻彻底底失去了遐想的闲心。 “我累……”魏池对杜棋焕说。 “我也累……”杜棋焕把想撂挑子的魏池赶开。 “小伙子还年少,你要多担待点!”徐樾站在后生那边:“汤合那怂样儿,我看着都急,你也不派个得力的给他……” “年轻人就是要多历练,以后不听话的人还有的是呢!总不能不听话便不想用吧?自己不会差遣人累得跟头猪似的……这不是活该么?”杜棋焕觉得魏池这人太年轻,一味的心高气傲,不好。 魏池的确是这么个别扭人,胡杨林多次劝他招汤合回来,怎奈这人暗地里是个倔脾气,只是一味的咬着牙干,一副累死不低头的架势。 到了第三日夜里,魏池确实把自己给累趴下了。好不容易干完了活儿爬回了帐篷,一头栽倒了床上。偏偏这山沟的湿气实在是重,沤得腰腿酸麻得弯不过来,想反手给自己捶捶却实在是没了力气,一下一下都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 正趴得难受,却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儿,寻思着定是哪位主薄前来想拿个什么文书,便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谁知一抬头却看到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祁祁格?” 索尔哈罕转身掖紧了门帘,走近床边俯下身,就着灯光才看清,这人的样子似乎比白天还惨淡了几分:“呦,小铁汉成棉花包了?” 魏池别过脸:“我就知道你是来说风凉话的,怎么?觉得我中看不中用?” “岂敢岂敢”索尔哈罕一手拍在魏池腰上:“你是既不中看也不中用……” 魏池被疼的抽了一口冷气,最毒妇人心!最毒妇人心啊! 索尔哈罕看魏池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便知道再捉弄下去就成欺负人了,遂将那玩笑的样子收了几分,贴近魏池的耳根小声说:“你那月事完了么?” “完了!怎么了!!”魏池没好气的吼。 眼看好心没好报,索尔哈罕觉得手痒得厉害——自己趴得跟蛰犹纳神脚下踩的那个大王八似的,一副找打相还赖我?正想往那人身上招呼过去,却听得魏池的小校在帐外走得近了。 “大人,有何吩咐?”陈虎拿耳朵贴着门帘。 “没……没事,你去休息吧。”魏池赶紧正声应了一句。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尴尬,魏池顿了顿,反手自顾自的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完了,只来了三五天。” “哦,”索尔哈罕听着帐篷外的动静,那浓眉大眼的小兵似乎还没走远:“白天看你脸色不好,晚上得空了来瞧瞧你。” “这么好心?”魏池回过头来笑嘻嘻的盯着索尔哈罕的眼睛看:“你不怕我把你卖给了王将军?” 索尔哈罕一听这话,心中便有一丝不是滋味,那意思她明白,这人是不满她私下去见了王允义。可她哪里是私下?明明就是被强带了去!想要解释又觉得扫了面子,便只捡了句不咸不淡的话来说:“你放心,你那点小破秘密,本公主提都懒得提。” 魏池一脸笑僵在了脸上,不过是打个趣话,谁料那人却认了真,脸色都青了。眼看着自讨没趣儿,心里便寻思着:你要瞧也瞧了,小恩小惠也施舍了,不乐得搭话您请回吧,本参领可想先睡了。想毕便也不接话茬,自顾自的趴低了身子,合上了眼。 看魏池把脸捂在枕头里,索尔哈罕暗暗咬牙,哼,臭丫头,迟早要把你那点臭脾气收拾了才是! 瓦额额纳两侧皆是高山,这平原就成了风口,恰巧此时还是春天,风呼呼的直往帐篷里灌。手边的油灯被吹得将熄未熄,索尔哈罕顺手拿了魏池枕边的簪子将那灯芯挑长了些,又将灯往里挪了挪。油灯避过了风口,火苗燃得高了些,帐篷也亮堂了不少。 索尔哈罕弯下身一看,才发现这臭丫头竟一眨眼就睡着了。帐外的风声寒寒颤颤,更映得身边那微微的呼吸声柔和温暖,索尔哈罕动手推了推魏池:“我走咯……?” 魏池只是微微的侧了侧,并未醒过来。 看这人睡得死,索尔哈罕玩心大起,转身拿了案上毛笔胡乱沾上些墨汁,想偷偷给她画个猫儿胡子。蹑手蹑脚的移开的坐凳,索尔哈罕慢慢蹲下了身,拿了笔比划着,看哪里下手合适些。这臭丫头平常就喜欢抿着嘴笑,那天对那个叫什么胡杨什么的千总一笑就是老半天,嘿嘿,我叫你笑。待到那毛毛糙糙的笔尖要触着那人的嘴角,那人却忽然又侧了侧身,微微被吓了一跳的索尔哈罕赶紧挺直了身子,看那人又睡熟了,才松了一口气。看她睡得糊里糊涂的样子,索尔哈罕忍不住用手指轻轻的碰了碰那人微微嘟起的嘴唇,谁知这一碰倒忘了手上的毛笔,只是一上一下轻轻的点着。这丫头真是傻,睡得这么熟,在她嘴唇上摸了药怕是都不知道……索尔哈罕看着魏池那有些苍白的嘴唇想,这臭丫头怕还不知道什么是胭脂水粉吧?转念又一想,这人怕是不屑得这些物件儿,既然是选了要做男人怕是早抛下了儿女情长,满心思的也许净是些名臣名将的事例……呵呵,殊不知,这人间顶峰是何等的苦味孤独。这十八年来,最厌恶的便是这苦涩孤独,想要避之尚不及,谁知还有人挣着脖子往这一处挤呢? 居然还留了鬓角?索尔哈罕忍不住想笑,这姓魏的功课倒做得挺足! 可惜也只是骗骗眼睛,索尔哈罕拨弄着这一小撮被故意修剪过的头发,忍不住叹了口气,大哥二哥这么一闹腾,怕是要让大齐占尽便宜。漠南贵族中最尊贵的那一脉便是“黄金家族”这一枝,自己的母亲,大哥的母亲都是黄金家族的女儿,二哥的母亲虽说也是尊贵之身,但到底是弱了些……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就只为了一个出身,有意思么?想着,手指又忍不住拨弄了几下,眼前这个人不知是哪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倒能心安理得的坐上参领这个位置,也不知在她眼里出身是个什么什物儿,呵呵,怕不会比油糖炸饼子更有趣。 魏池……魏池,这名字在心中绕了几个弯儿,觉得这人除了有些讨人嫌以外还有些意思。想着想着便弯下腰细细看这人的脸:挺白,不过没自己好看,五官也很精致,但比起自己却少了些妩媚,眉毛生得有些刚毅的味道,当然不如自己的甜美……咦,眉尾上还有颗痣。忍不住放弃了鬓角往那颗小痣上抚去,魏池啊,魏池,你真可怜,脸上最好看的地方居然是这颗痣。 魏池睡得正好,只觉得脸上有些痒痒的,也不想醒过来,只是伸了手去挠,这一挠却在脸上挠到了只软乎乎的手,被惊得一下睁开了眼睛。 索尔哈罕被吓了一跳,赶紧抽回手站了起来,心中暗暗的有些尴尬。 魏池揉了揉自己的脸,一脸奇怪的盯着索尔哈罕:“你刚才摸我脸做什么?……哦!”魏池一骨碌爬起来,指着索尔哈罕的右手:“你居然用笔画我!” “小声些!”索尔哈罕松了口气,虽说被冤枉了,但到底是解了围…… 魏池有些不高兴,但又怕招惹来了陈虎,只好忍气吞声的准备爬下床找水洗脸。刚探起身子便觉得腰间一阵刺痛,竟如刀割一般,一时忍不住,“哎”了一声。 索尔哈罕赶紧放了笔,上前扶了一把。 “让开,让开……我没空陪公主殿下玩笑!”魏池有些不快的瞪了一眼,自己竟然在这女人眼里没有丝毫威信??!!要真让属下们知道了成何体统! 索尔哈罕就着便宜狠狠的在魏池胳膊上掐了一下:“我没画你!看你那小气样儿……哼!” “我不信!”魏池抽回胳膊使劲揉。 “不信自己叫你那侍卫进来看!!”索尔哈罕气急败坏。 “……真没画?”魏池仔细摸了摸:“那你刚才在干嘛?” “我……”索尔哈罕一时有些词穷。 “看!谎话圆不了了吧?”魏池挣扎的要爬起来找水洗脸。 “我真没画!刚才也就随便摸摸!”索尔哈罕使劲把魏池按回了床上。魏池原本就觉得腰不舒服,这下便更是觉得腰痛得要断了一般,想争辩也提不起劲儿,只好趴在床上缓口气。 索尔哈罕看自己手重了,也不吵嘴了,连忙扶魏池躺下。 “轻……轻点……哎呦。”魏池疼得直抽气。 索尔哈罕帮她把被子压了压:“现在知道疼了?白天倒跟个不要命似的……” 魏池往被子深处钻了钻:“事儿有那么多,我有什么办法?” 索尔哈罕冷笑一声:“你当我看不出来?哼,还不是收拾不了手下,只好一个人抗两个人的活儿,活该!” “懒得费那心思,我一个人做了还省些……”魏池有点不屑。 “你这是傻呢?还是无能?”索尔哈罕撅了撅嘴:“如今你只有一个手下都招呼不过来,以后你们王将军要派几百个几千个给你,你还不得累死?你这个人啊”索尔哈罕叹了口气:“只知道平易近人的找别人商量,却不知道那事儿本该那些人做,又活该你管他,此时此刻不呼来喝去就是他们的福气了,还要去商量?也亏你才想的出来!” “我和他之前不是有些矛盾么?……”魏池有点脸红,自己那行径倒和公主殿下您挺神似的…… “谁和谁没些矛盾?要是遇上点什么磕碰便畏首畏尾的,那你这官儿也就别做啦,回你老家打渔去吧!” “……” “别一脸清高相!”索尔哈罕指着魏池的鼻子:“本公主言尽于此,您老人家要听也行,不听也罢,这腰是你的,疼不到我身上来。” 魏池心想,这人怎么就不能把话说得好听些?是因为从小就被宠惯了? “翻过去!”索尔哈罕不耐烦的挥挥手。 “嗯?” “嗯什么嗯,我手上这药也就给你抹一次,下次疼死了找我要我也不给!” “哦。”魏池老老实实的翻过了身,忍不住又瞟了两眼,是药吧?别又是什么作弄人的东西…… “老实点,别乱动,药酒都流下来了!” “这药酒……好臭……别别别!不臭不臭……”魏池觉得这药不用也罢,再被这女人打几下,怕是涂什么仙药都没用了。 “你最近过得还好?”等药一涂完,魏池赶紧翻过了身拉紧了衣带。 “还好。”索尔哈罕收了药瓶。 “……我是说,漠南变成这样,你……”魏池小心翼翼的问。 索尔哈罕愣了愣,淡然一笑:“兴旺不过弹指间,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你有信心主导沉浮,难道就不信我也有么?” 魏池看那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也不好多问:“这么几十年来,两个国家你打我我打你就是打不厌啊……” “贵国开国皇帝和现在的那位喜欢打,我们也没办法。” 魏池听那人的语气生硬了不少便赶紧缓和了言辞:“当年我才入京的时候,最爱和人争的便是这个,后来上了殿试,考官也问了这个,其实我所答的那些如果删减了那些空洞的辞藻,归结下来也就只剩一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虽是句古话,却倒应了我的景。” “呵呵,”索尔哈罕笑了一声:“你倒是坦然。” “不!”魏池又从床上坐了起来:“我这么说是为了要应皇上的心思,如不是这话说的对路,我又如何能中这个探花。当然,要说我全然违心也不是,虽说我也不尽心于此念,但一时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我只是揪心,这两国要这么折腾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会有个尽头,等你们大齐不再傲慢无礼,不再以文明自居的时候便是个尽头。” “大齐的士大夫们倒认为,要等漠南不再骚扰边关,抢劫屠城的时候才是个尽头!……也许你说得对,也许大齐的士大夫们说得对……不过,”魏池顿了顿:“也许都不全对。” 索尔哈罕站起了身:“我来了也快半个时辰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哦……”魏池见这人失了谈性便也不留客:“你慢走。” 索尔哈罕走到门边想了想,忍不住回过了头:“我不会在乎你们大齐要怎么想!在我有生之年里,我绝对不会让漠南被你们践踏!” 魏池看那人摔了帘子,心里有些堵。 翻过身来睡下时只觉得腰间的痛楚似乎缓和了些,山间那些的风就似被什么怪锁锁住了一般,只能在这狭窄的甬道里纠缠呼啸,不得超生。 魏池又翻了个身,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说随便摸摸……随便摸摸做什么?奇怪…… 第二十二章 22【建康六年】 到了早晨,魏池的腰痛好了些,虽说还是有些难受但总不至于瘸着走路了。 “还有两日!”杜棋焕偷偷竖起了两根指头。 两日么?魏池揉了揉腰,轻咳了一声,转身去找了胡杨林:“叫汤合过来。” 此时汤合正领着自己的人往后军走,要说他这几日偷了懒也不能。整顿军纪本就是个繁琐的活儿,这几日军士们吃不好、睡不好,难免有些浮躁,汤合心中唯恐魏池抓他小辫子,所以丝毫不敢怠慢,这几日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报!”一个小兵跑了过来:“胡千总找您。” 胡杨林?汤合脑门儿上冒出了几滴汗,想来想去觉得推脱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去见魏池。 时辰尚早,魏池的人马也还在准备,汤合远远的瞧着这小白脸似乎是憔悴了些,虽说王家军中十六七岁的少年也有一些,但为官有品的却只有这一个,当初只觉得这人是个娈宠自然不放在心上,这几个月见识了他的手段作风却真起了点畏惧之心。之前还担忧会不会被找麻烦,没想到小白脸似乎也不乐的与自己为伍似的,除了每日例行的公事并不与自己多说一句话,原以为他是不念旧仇……没想到今儿……j□j!老子也不会怕你这兔儿爷! 汤合腰板儿一挺:“参见魏参领。” “嗯,”魏池点了点头:“军纪还好?” “回参领的话,除少数步兵有些掉队,其他各部都能在扎营之前按时抵达,至今日还未发现有落队的。” 看来也做得不错,魏池叹了口气:“从今天开始,每日午后,你带上十五个人过来,帮我护着炮车,其余时候你还是照常行事,好,没其他事了,去干你的吧。” 魏池左手接过陈虎递过来的披风,右手顺便拍了拍汤合的肩:“之前的做的不错,还望再接再厉。” 汤合看魏池端着官架子威风的走远,敢怒不敢言,只好在心中默念魏池祖宗一百二十遍。 “汤将军……”胡杨林拱了拱手:“您何必和魏参领斗气……毕竟是咱们的上司,不怕官就怕管。再说这也是非常时期,将领不和可是大忌……” 汤合瞪了胡杨林一眼:“你才跟了他几个月?就知道为他说好话拉关系了?” 胡杨林讪笑。 汤合看胡杨林笑而不答,那股八婆性子便又被引了上来:“胡兄弟,你是个老实人,你难道不知道我老汤也是个老实人?老子虽说脾气爆,但对褚兄弟也是一片赤诚。只是这个人我看不上眼……你没去过兵部自然是不知到他的事儿。两年前他便和那个燕王好上啦,满朝文武谁都不稀罕参他那点破事儿。你看他人前周武正王的却不知道他人后做的那些卖屁股的事儿,j□j,文官不要脸起来真是j□j的没话说!” 看胡杨林的脸色有点难看,汤合愈发得意:“恶心了吧?也不知道这人是被什么猪油蒙了心,甘心被男人上,老子一想就吐……” 胡杨林越发觉得这话刺耳,也不好顶撞,只得推脱有事抽了身离开。 “胡兄弟,你是个老实人,以后有空听我慢慢和你吹……”汤合想起自己也还有事,虽意犹未尽却不敢再耽搁。 “是是,汤将军您忙。”胡杨林勉强挤出一丝笑。 娈宠,胡杨林一时有些心乱。虽这辈子没见过“娈宠”但觉得少湖的风度并不似那样的人,他如果真要以色侍人何必要对自己如此苛刻?那日被漠南骑兵尾追也没见他丝毫恐惧之色,这些日子他的勇气和魄力自己看在眼里,他身为文官半路出家也能在军营里混出如此的业绩,他何必要在翰林院做编修时去……去和燕王那个呢?虽说自己不懂的仕途经济,但也知道入朝为官的人和王爷们是沾不得的,这人不但沾了,还是那种……沾,这,这对他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胡杨林!”魏池招呼了一声。 胡杨林赶紧紧跑了几步跟了上来。 “今天的事儿还有些多,咱们得加把劲儿。”魏池回头冲胡杨林笑了笑,随手捋了捋耳边的碎发。 他不该长的这么好看……胡杨林的脑子嗡的冒出了这么一句。难道,京城里那个燕王是喜欢上了这个人?……难道这个人是因为真心喜欢上了那个燕王……? “喂,你发什么呆?”魏池用手背拍了拍胡杨林的胸口。 “哦!”胡杨林回了回神。 “走吧”魏池转身便要上马。 “少湖,”胡杨林突然出手拽住了魏池的袖子:“你为什么要来王家军?在翰林院不好么?” “嗯?”魏池有点奇怪的回过头。 胡杨林发现自己一时失态,赶紧松了手。 “翰林院虽好,但怎比得驰骋沙场来得畅快淋漓?”魏池翻身上马爽朗的笑了起来:“你今天怎么这么墨迹?快上马吧,要不杜参谋要找我喝茶了!” 是燕王吧?胡杨林也上了马,偷偷瞟了魏池一眼,是燕王吧?他让你留在翰林院你便留在翰林院,他让你来漠南你便来漠南……少湖啊,少湖,为名为命你值得么? 这一日杜棋焕的嘴角起了个泡,疼得他哎呦哎呦的。大军一直行军至太阳落山,魏池看杜棋焕实在是有点吃不消了便准备去替了他,一直一言不发的宁苑却主动站了出来,表示这是军纪大事,长官必须要以身作则,自己和督军是绝对不允许杜棋焕提前休息的。 魏池要争辩,杜棋焕只是摇了摇头:“莫争辩,宁参领所言在理,魏池你才入军营,自然是不知道这些规矩,莫要为难大家才好。” 太阳完完全全的没入了大山,大军终于借着最后一丝阳光扎了寨。魏池看了看陈虎递过来的冷冰冰的白面饼子有些倒胃口:“今天不想吃了……” “大人!!!!!”陈虎鼓眼睛:“不可啊!!!!人是铁饭是钢,大人这顿不吃明早上要怎么爬得起来唷!!!!” 魏池无奈,随便捡了一个准备啃。 “大人……”陈虎摸出一包白糖:“我去偷偷拿的……” 魏池笑着拍了拍陈虎的肩头,果然是跟好人学好人,跟着端公学跳神呐…… “今天大人不是差遣了汤将军来帮忙么?怎么还是这么累?”陈虎一边理床铺一边问。 “是啊……”魏池想了想:“虽说是来了个汤合,可是……今天胡千总老是走神,可能是累的……” 这帮男人真是不中用啊,魏池感慨,杜棋焕四十多也就罢了,怎么连胡杨林都累得两眼无神?明明早上还是好好的…… “这是大人带回来的那个女俘奴拿过来的。”陈虎铺好了床拿出了一瓶药酒。 “哦,她有说什么么?”魏池接过药瓶看了看。 陈虎摇摇头。 “嗯,你也去休息吧。”魏池有点失望,拿着小瓶子颠了颠,回忆了一下那恶心的味道,想了想,丢进了脚边的箱子里。 第二天一大早魏池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据杜棋焕透露这是最后一天了!一想到能永远的离开这片山谷,能永远的离开这些浅沟,能永远的离开这些编号混乱的“流木”,魏池无比兴奋。 “小后生怎么跟吃错了药似的?”杜棋焕浑身都疼,指着活蹦乱跳的魏池十分不解的问宁苑。 宁苑自顾自的核对者军粮薄并不搭理。 “哎呀呀……老杜一走我便没人搭理了。”杜棋焕黯然神伤。 “给你一瓶药,”魏池拿了自己的公文,核对好了印鉴,正要走却看见杜棋焕倒在椅子上要死不活,往怀里一摸便摸到了那个瓶子,想都没想就走了过来:“这药还行,就是臭些。” “哪儿来的?”杜棋焕把玩着这个充满异族风情的小玻璃瓶。 “找那个祁祁格要的。” “哟!您可真能耐!”杜棋焕笑得很猥琐。 “谁叫我和徐大人救了她一命呢?嘿嘿嘿”魏池笑得更猥琐并且开始吹牛皮:“她拿了两瓶来,一瓶给我,一瓶给徐大人,这不徐大人不在么,您老捡着便宜啦。” “有用么?”杜棋焕旋开塞子嗅了嗅。 “那女人给我说她们家卖药都买了几辈子了,在漠南可有响当当的名号。虽说这药臭了些,但确实有些用,我试过了,不是好东西我能给你么?”魏池吹牛吹上了瘾,顺便把索尔哈罕的家事也篡改了。 杜棋焕暗自白了魏池一眼,你个小傻货,这种瓶子能是老百姓用得上的么?人家是公主!长公主!哎……不明白说给听你就一点都看不出来么?前两天边听说那公主专门来看你,没想到就是送这药……人家公主眼里有你啊!你还真当是要送给徐樾那个老头子么?小伙子,做人不能太迟钝啊…… 王允义也在自己的帐篷里寻思着:这进了都城还得靠这位长公主去周旋呢……小伙子,做人不能太迟钝啊…… 魏池故作清纯的望着杜棋焕越发猥琐的嘴脸心中暗笑:她是女的,我也是女的……你想的那出儿,没戏啊…… 杜棋焕说是一天,果然是满满的一天!从早折腾到晚,愣是到太阳落山才隐约见着了山口。幸好里山口越近浅沟便越少,魏池松了口气,鼓励大家快走。等扎了寨,魏池开始和杜棋焕清理起“流木”来,这些被用坏了的“流木”被堆到了一起,经魏池一一核对过编号后再由杜棋焕画押记录。 忙完已经快到半夜。 杜棋焕锤了锤自己的腰:“烧了吧。”如果要出了山口再烧,那就成“烽火”了。 望着熊熊大火,魏池忍不住小家子气的感慨:“贰万两银子啊……我四百年的俸禄……” 杜棋焕叹了口气:“回去洗洗歇了吧……” 那一晚,魏池做了一个贰万两的梦,梦里头银光闪闪的,害得他心跳砰砰砰的响。杜棋焕做了一个全是数字的梦,他开始憎恨自己当年的为什么不学些算学,今天白白让小伙子出尽了风头。徐樾已经提前出了山口,这几天他的老脸被山风吹得越发憔悴,他梦到了他的乖孙子,虽然他儿子还没能娶上媳妇。 王允义失眠了,这个深夜里,他孤独的坐在灯前,不经意间开始了颤抖,乔允升,你还活着么? 索尔哈罕失眠了,帐篷的温暖并不能抵御住种的寒冷,漠南是要亡国了么?自己在做什么?自己现在确实不能和王允义闹翻……但是这样苟延残喘有意义么? 五月已到了中旬,眼看就要结束……草原的春天已经来了,虽然迟到但确已经来了。 太阳,会更早的升起来,谜底终究要让时间来揭晓。 在中午之前,大军终于到达了山口,看着远处和自己挥手的徐樾等人,魏池突然有些喜极而泣的感觉,回头望了望那一片阴霾的山谷,只希望此生不要再踏进她一步。这时的魏池天真可爱,他不知道最弄人的便是命运,人的恶梦往往要在一个地方上演多次,且愈演愈烈。 天真可爱的魏池此时彻底松懈了下来,他满足的喝着热气腾腾的肉汤,大口吃着之前令他反胃的大肉条子。 王允义怀着完全不同的心情眺望天空,他知道,接受命运审判的日子到了。他不信神灵,但在这一刻,他放下一切尊严祈祷……为了乔允升,为了王家军,为了大齐。 经过短暂的休整,王家军勉强恢复了体力,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任务——不是去援助秦王,而是去攻打漠南都城烏蘭察布。从山口到达烏蘭察布还需要两日左右,王允义下令各部人马开始动员: 冲上城楼者,赏银伍佰两! 砍杀敌军大将者,赏银壹佰两! 魏池这时候才算见识了金钱的威力,那些萎靡不振的步兵们一下都来了精神,甚至于不少骑兵炮兵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伍佰两!我十年的俸禄啊!”魏池一边喝第三碗肉汤一边和徐樾唠嗑。 徐樾笑了:“魏大人您就别想了,这不是您能接的活儿,攻城的时候你别乱跑,吃了流弹可就倒血霉了。” 魏池听了,不以为然的抹了抹嘴角,人我都砍了,难道围观一下打仗还能吓破我的胆? 徐樾看魏池拿自己的话做了马耳东风,也不多劝他,只是暗暗的留了个心,将他看的紧了些。 午饭过后所有的军官进行了集会,王允义摊派了无数个任务,下达了无数个命令,魏池听得头痛,觉得这大将可真不是个人干的活。 烏蘭察布的西门对着伊克昭山脉的山口,王家军从这里出来当然没理由绕过西门去打其他的门。说起烏蘭察布也有够奇特,西边有伊克昭这个天然屏障为他守着城门,南边和东边的城门外驻扎了许多的小部落首领,这些小贵族平日里和烏蘭察布做些经济交易,也参加些社交活动,一到了战时便是一股可怕的野战力量。想攻城?敢问一群骑兵在你的炮兵阵里冲来冲去你要怎么攻?敢问一群弓箭兵往你的步兵营里面东一冷箭西一冷箭你要怎么攻?你带着全套装备来,重骑轻骑炮兵步兵一起上?好主意……你当城墙上那些大炮是放在那里好看的么?城内还有草原铁骑之一——黄金军,你身后是暴躁的妪厥律人,从他们点兵到到你面前只要三天。是啊,还有北门,很遗憾北门外是一条巨大的河流,这条河流起源于伊克昭山脉,她除了能给整个烏蘭察布提供饮水,还能把所有故意或不故意掉进去的人冲得一干二净。在这条河面前摆阵可不是个好主意。 四个城门,随时可以呼应。就算是过了瓦额额纳,“天降的神兵”们依旧面临着巨大的难题。 王允义信心满满的注视着所有人:“发兵!” “是!” 仿佛这并不是个难题,所有人都信心满满。 建康六年的那个五月是漠南人的噩梦,西门的守城发现一只浩浩荡荡的部队仿佛插了翅膀一般来到了自己面前。 看着军旗上大大的“王”字,守城莫名其妙。 “那是什么?”他吃惊的问手下。 回答他的是炮声齐鸣。 王家军的炮兵开始了狂轰滥炸,等炮声稍作停息之时,前军已经摆好了阵型,三位前锋——徐朗、孙德隆、杨念如掩护着由杜莨和王孝维指挥的两只步兵开始靠近城墙。 勉强从炮火中冷静下来的守城连忙组织人马准备反攻。 这要如何是要?对方的骑兵人数不少,自己派兵出去怕是占不了什么便宜! “放炮!准备大炮!”现在也只能靠大炮了! 烏蘭察布的城墙高近二十米,是漠南修的最好的防御工事,借着这高度火炮的威力能提升一倍。果然,在炮火中,齐军的部队开始分散。守城擦了擦额角的汗,只要能撑到支援之时便是有惊无险。 炮火打了一轮后,借着填炮的那个空挡,齐军又迅速缩阵集结。城头上的漠南炮兵虽说是慌但也不敢乱,实在等不了了的,便提着水上来浇到炮筒上,好让它冷的快些。 “城守!怕是再过一轮炮这些人就要冲到城墙下了,那时候炮打不到,要如何是好?” “j□j的!这都半个时辰了!援兵呢?援兵呢??给我接着放!接着放!!把步兵给我调上来,弓箭兵给我调上来!去找总城守!!给他说把北门的人都给我调过来!!!” 南门城外,一片狼藉…………同样是神兵天降一般,这群凶神恶煞的人拿着奇怪的火器,见着部落便放枪,连着老弱妇孺一并不放过。 “漠南!!!我今天要让你亡国!!!!”乔允升仰天长啸:“我要让你亡国!!!!!” 第二十三章 23【建康六年】 漠南王得知西门受袭大惊失色,整个皇宫也是惶惶一片。这座多年没有经历战火的城市颤抖了,许多大贵族逃离皇宫,他们似乎对宫廷失去了信心,不愿意和王室同存亡,老百姓们则要冷淡许多,他们还没听说过关于齐军屠城的事迹,既然不会对百姓开刀,那自然是王家和大齐的事情,和自己碍不着。 清晨,烏蘭察布的街道干爽而洁净,道路两旁的商铺还有多半没开张,城外的炮火声一刻也没有停息过,不过烏蘭察布的居民并没有被它惊扰了好梦,这是一座有福之城,一切劫难都是过眼云烟。一位年轻的母亲牵着自己的孩子走在街道上,她穿着漠南女子长穿的坎袖长袍,因为早上天气尚冷又搭上了一件羊皮镂花的披肩,配着及地的长裙显得有些臃肿。那孩子倒穿得是短衣短褂,脚上蹬着牛皮靴子,显得精精神神。母亲走的快了些,孩子每走几步便要跑一下,两人就这么拉拉拽拽的往集市上走。 “穆克伯,今天可有盐么?”母子俩停在了一家杂货铺前,老板是个粗壮的中年男子,店里面不但有盐又油,还有些木耳蘑菇以及常见的干货。 这家店也不过是才开门,货品都还没来得急摆到货架上,老板显然认得这两母子,他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走出店逗弄了一下小男孩:“哟,又长高了。”他又抬头看了看孩子的母亲:“乌力吉,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带着孩子拿得了盐么?要不我送送你?” 年轻的母亲微微一礼:“他伯客气了,一袋盐都拿不起我还能做什么活计?原本也是不带着伢儿来的,只是闹腾得厉害,我也没法子。”说完推了孩子一把:“还不快叫穆克伯好?” 孩子一心被货架上的小饰物吸引,并不应声,那粗壮男子弹了弹男孩的额头无奈的笑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拿盐。” 隔壁的烟草铺子也拉开了门面,烟草老板看到杂货铺门口的俩母子也打起了招呼:“娘俩买什么呐?” “这不要打仗了么?阿姆叫买些盐备着才放心。”年亲的母亲一边往手心呵着气一边回答。 烟草老板哈哈一笑:“这就是你们阿姆胡操心!烏蘭察布可是有神庇护的都市,哪那么容易就让齐人打进来了?你买这么些盐回去怕是要吃到秋天都吃不完呢?” 杂货铺老板搬了一块盐放到门口的铁对窝里头正要磨,听烟草老板这么说忍不住也搭上了讪:“伯,你这话可就不准了,你没听说南门外北门外的那些寨子都受袭了?听说这些齐人拿了好些吓人的火枪,打起弹来又快又密,好些寨子一个人都没逃脱。” “大齐的火枪队也不是出来头一遭,那些邪器还不是被咱们的骑兵打个落花流水?”烟草店老板抄了袖子,倚在门口,从荷包里面摸出一盒山羊油抹手。 “这次好像不同,要到南门东门,必要过妪厥律,如果没走妪厥律那就得爬雪山,那些雪山可不是吹的,翻过去得两天,白日里雪照得眼睛都睁不开,陡崖又多,到了夜里山风跟刀割似的。翻山的时候别说是睡觉,就是一歇人也就没了,别说是这帮齐人,怕咱们漠南的汉子都翻不过那雪山。你说,他们是怎么把那么多大炮,那么多人弄到了这儿的?”杂货铺老板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百思不得其解。 “诶!老兄你差了,听说那些炮啊,车啊,是从瓦额额纳那边运过来的!”烟草店老板一下来了精神:“虽说我是个生意人,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守城的兵有多少要吃我家的烟?四处的城门虽是锁了,但我的信儿可是灵得很!” “瓦额额纳?那地方可是稍大些的货车都过不了,怎能运得了炮?你可别听岔了。” 烟草店老板一时语塞,想了想说:“不会是沃拖雷王爷……” “嗨!”杂货店老板呵了一声,站起身张望了一番:“这话可不能乱说……” 烟草店老板缩了缩脖子,把山羊油揣进了兜里:“和大齐人的仗打了多久了?呵……你看我胡子都老长了。” “是啊,别碍着我们这些老百姓就行,这围城都三日了,别的都好,就是柴禾运不进来,这天气还不暖和呢!冬天的牛粪早用完了,再围几日要如何才好?” “两位伯,我是年轻没什么见识,只是害怕那些齐人真把城门给打破了……” 两位老板一起笑了起来:“破不破和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顶多是抢些东西,砸些东西,过两日就清净了,难道那帮齐人还能赖在草原不走?” “更何况咱们漠南受的是神灵的护佑,皇室里还有一位真身活佛,再险的难关都能渡过。”烟草店老板抱了一个礼。 “他伯,”年轻的母亲接过杂货店老板的盐:“……劳烦您了……” 三位叹客还在寒暄着,突然听得街口响起了一阵惊呼,又过了一阵,听得那炮声小了许多。 “这是怎么了?”年亲的母亲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连忙放了手中的盐,一把把孩子抱了起来。 两位老板听到动静也赶紧跑出门外张望,这是天已经大亮,只是街道上行人依旧是稀稀拉拉,只有那几个开了门的铺子涌出些人来。前几日炮火猛烈的时候,还有许多兵士从集市后面的大道赶往西门,到了昨日人便突然少了,只听说城门上战事缓和,齐兵久攻不下是要退了。 “难道是齐兵退兵了?”烟草店老板绕过街口往大路上瞧。 “怎么不是?你听,连炮火声都没了。”杂货店老板也凑了过来。 围过来的几个人议论着,猜测着,正商量着去西门瞧瞧,却听到西边如同炸雷一般发出一声巨响! “炮?!”一个小伙子叫了起来。 竟有这么响的炮?是怎么了?守城的大炮炸堂了?众人一下肃静了下来,连伸出去的脖子都短了一截。 这的确是炮,不过是齐军的红夷大炮。 魏池这几日被徐樾看得紧紧的,连出帐门都要打个报告,远远的只看见黑压压的步兵往城墙边上涌,云梯搭了一轮又一轮,城墙上的大炮和城墙下的大炮响做一片,震耳欲聋。此时魏池早已忘了什么“伍佰两”的事儿,只是一心的为杜莨担忧——这炮火之下还能有活人么? 看魏池老在帐篷里头走柳儿,徐樾有些头晕,此时大多数人都去了前方,自己算是个老弱,魏池算是个嫩鸟,留在此处算是正好。 徐樾揉了揉额角:“魏大人!你莫急躁,你这么一趟一趟的走得老朽头晕!”说罢又叹了口气,想他看了这几日的惨烈也该忘了那些立功行赏的傻念头,便寻思着松松口:“魏大人偌想去就去吧,叫胡杨林跟着你。只是!别跑得太近了,仔细您的小命!” 魏池一听这话,赶紧甜甜的“诶”了一声。出了帐篷便要了马直往前线赶。 草原似乎就给魏池留下了寒冷的感觉,这已经是五月末了,可晨风依旧有些刺骨,魏池顾不得要披风手套,只穿了外套便上了马。胡杨林虽说骑技好些,但坐驾却比不得花豹,眼睁睁的看魏池火急火燎的跑出了一里地。等他追上魏池时,已经到了前线。 魏池呆呆的立在马上,眼前是一堆伤兵,看来此处只是前线的“后方”,魏池还想再趋马上前却被胡杨林拦了下来。 “魏大人,再往前走可就不行了!”胡杨林死死的拽住魏池的胳膊。 “我不是要去凑热闹,只是担心杜莨他们,就让我……” 胡杨林插了马鞭,紧紧的拖住魏池:“去了也瞧不见!就算是炮兵营也离杜将军他们有五里地呢!” 身边的一个伤兵插了嘴:“大人,您就别往前赶了,这炮火震天的,面对面都认不得,您去了也白搭。” 魏池只是急得团团转。 胡杨林看他脸色都白了,心中也有些不忍,便偷偷伏在魏池耳边轻声说:“前几日我看那边有一处山坡略高,虽说瞧不见,但也近些,我带你去!” 魏池低头想了一想,知道胡杨林的难处便应了下来。 两个人绕过了后部,直往一个山丘上赶。这山丘斜对着西门,虽说不算太高但也能平视城门,从山坡上还能瞧见王将军在前方的帐篷——那些帐篷也在一个土坡上,不过更高些。魏池先往那边望了望,之见些小黑点来来往往的穿梭着,只可惜实在是元,连衣服的颜色都看不清。再往西门看,只能瞧见炮火落地炸出的火花黑烟。 “去不得!”胡杨林看魏池又要往前跑,赶紧探身拉了一把,却不料失了手,魏池身子一歪便靠到了自己怀里。胡杨林脑袋“嗡……”的响了一声,这一刻竟听不到耳边的喧嚣,只觉得自己是抱了一只猫儿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晒太阳。 魏池看胡杨林死死的圈住自己的腰,急的不行,死命的想把这双手掰开。胡杨林感到怀里的人挣扎得厉害,才发觉自己失了神,脸红得厉害,赶紧松了手。 胡杨林一松手,魏池赶紧加了一鞭,跑下了山坡直往阵地里赶。胡杨林看这人竟有不要命的架势,吓了一跳,忘了脸红也加了一鞭追了去。 魏池怕被王允义遇上,不敢直着冲,围着前军绕了个弯儿,想往西门靠。越离得城门近便越觉得心慌,炮火的声音大得厉害,到处都是黑乎乎的烟,黑乎乎的人,城门上的漠南兵丢下了各种东西,有石块,有燃着火的木槌,大齐的士兵们一次次的冲上城头又一次次的被赶下来,空中弥漫着肉烧焦的味道,城墙上糊满了黑色的血浆。城墙根几乎已经是一片火海。每当魏池以为那片火海已经不会在有生命的存在的时候,总有士兵像神一般从火海中站起来。 他们是神么?魏池想。 看到魏池已经进了战区,胡杨林后悔不已,这里虽说不是主战场,但那漠南的城墙可是四处有炮的,往这边丢几颗够炸死十个魏池了!想追又追不上!实在是干着急。 突然!齐军停止了冲锋,等步兵退下来后连炮火也停了。漠南看大齐退兵,只当是这一拨又熬了过去,放了几发炮弹之后也安静了下来。 黑烟弥漫的战场顿时陷入了死寂。 这是要歇口气了么?胡杨林松了一口气,加了一鞭追上了停下来的魏池。 “你看!”魏池惊叫了一声,指向大齐的军营。那是大炮——红夷大炮! 炮兵阵变换了队型,那些高射吊脚炮被推了回去,一排更大更重更威猛的大炮在炮兵的掩护下被推上了战场。 “轰!”一声巨响,二十余门大炮齐鸣,大地颤抖了,寂静之后是噩梦的序幕。 这些大炮也不照着城头上轰,却是照着城墙角炸。烏蘭察布的城墙虽是一等一的厚,但这毕竟是土砖建造起来的工程,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城墙便有脆弱之势。 魏池这几日都在后方,自然不知道前方的战事安排,虽说离阵地还有一段距离,但也险些被震下马来。胡杨林知道流弹的厉害,只是一心护着魏池往后退。 “你看!你看!城墙裂缝了!”魏池弓着身子大喊。 “什么?”两人虽然靠在一起,但根本听不到对方说些什么。 “城墙裂缝了!!!裂缝了!!!!”魏池冲着胡杨林的耳朵吼。 胡杨林顺着魏池的手指望了过去,在沉沉的黑烟之中,确实看到了一根裂缝。看来是要破城了!!一小群步兵冒着炮火重回阵地,想要从裂缝中钻过去。就在此刻,他惊讶的发现,一群漠南兵从裂缝中钻了出来,一部分和齐军对砍,另一部分竟手拿砖头开始糊墙!!!城里似乎有着源源不断的人手都从这个缝隙往外涌,就这么糊着死着,裂缝小了许多。 两方的步兵在这场炮火中对峙,一直到太阳升到了头顶。 城墙上的裂缝已经有了三根,魏池感到,它们不是被大炮轰出来的,而是被齐军用血肉轰出来的,它们也不是在用砖头修补,而是在用漠南军的尸首修补。 至此,城头上的守军依旧没有丝毫投降的痕迹。 “啊!!!!!!”阵地上突然响起了雷鸣般的喊声,这喊声居然压过了炮鸣直冲云霄。 在魏池还没看真切之前,前军的那位步兵统领已经洞悉了这场战争的拐点,他命鼓手擂鼓,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冲啊!!!!!!!!!” 数万步兵骑兵混合着如潮水一般涌向城墙,魏池被震得睁不开眼睛,他甚至感不到胡杨林紧紧抱住自己手臂,这一刻他彻底的晕乎了过去,只觉得天旋地转,头疼欲裂。 “要破城了!”胡杨林护着魏池往后退。 魏池觉得手脚都不听使唤,只好顺着胡杨林的动作移动,彷徨之间魏池迷茫的问:“你刚才说什么?” 魏池感到胡杨林的嘴巴贴近了自己的耳朵。 “我刚才说!快破城了!!” “破城?” “破城!” 第二十四章 24【建康六年】 烏蘭察布城……危在旦夕。 大批的漠南守军被困在了城内,挤进了城门的齐兵并不愿意与之纠缠,他们迅速找到了各自的领队,开始有条理的向王宫移动。溃败混乱的漠南守军此刻已经失去了阵型,只能盲目的和齐军巷战。 大局已定? 没有。 这不是一座普通的都市,她是漠南的都城,这里自然汇集了漠南所有的智慧。 大齐设有通政司来负责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并梳理四方灾情、谏言、陈诉。漠南虽说不如大齐机构完善,但也有这么一个官位。虽说只有一个人,但能登上这个职位的人也不容小觑。漠南人忽哧哈伦就是这一轮的长官,他精通汉语,精通兵法,久居要职,深通人情世故。从大齐攻城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没有闲着。他知道,大齐名将王允义不会带着一大帮人来漠南溜达玩乐。烏蘭察布身居死位,如果久攻不下必定生变,王允义原本就善于攻城,虽说烏蘭察布城坚兵多,但要抵住王家军的攻击却还略逊一筹。烏蘭察布被攻陷其实并不可怕,只要能保住漠南王的安全,时间一长,妪厥律救兵必到!那时候就是占了烏蘭察布又如何?只怕是攻不得,守不了,只能活生生被拖耗而亡。 之前前来请忽哧哈伦出兵援防的访客都被他拒之门外,他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之所以不战是因为有更重的担子压在他肩上,漠南的生死一搏全在此举。 听到城外的炮声变了向,忽哧哈伦便估算着离破城不远了,此刻几乎所有的兵士都涌到了西门,他手下只有一百余的骑兵,事不宜迟!必须依计行事。 整顿好了手下,忽哧哈伦只身来到南门,南门的城守是他多年的朋友,挨不过情面,只好抽身下来和他见个面。 “我这边虽说没有多少人来打,但也是大意不得,您有话就请直说!”南门的城守也是几天没睡,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忽哧哈伦微微一礼,也不绕弯:“请您在午时开开城门!” 城守一愣:“忽哧哈伦你想从南门跑路?你可别怪我不讲情面!此刻你不想着如何守城也就罢了,居然率先逃窜!我绝不能行这个方便!更何况齐军诡计多端,如果引得敌军入城,我岂不是对不住西门死守的兄弟们!!” 忽哧哈伦也不生气,只是原原本本把自己的想法与南门城守谈了个明明白白。 “……这”南门的城守略略思索了一下:“如果忽哧哈伦确无私心,我便从命就是!只是……只是”说着说着,南门城守红了眼圈:“我那儿子尚小,还望大人能带上他,只求……” 忽哧哈伦深鞠一躬:“你我兄弟本不该说见外的话,一会儿我先接了你家孩儿再去王宫向陛下请命!” 忽哧哈伦离了南门立刻起身赶往王宫,王宫大门紧闭,侍卫森严。忽哧哈伦匆匆与护领的长官交代了数句,进入了漠南权力的中心。 王允义此刻正在疯狂的攻城,他内心的彷徨与忧虑丝毫不比漠南王来得少,他相信他的软肋定有人能觉察的到。 快!快!快! 每晚一分便少一分胜算。 忽哧哈伦奔跑在王宫的长廊里。 快!快!快! 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他有信心拯救漠南……凭借他一己之力。 漠南王此刻正坐在寝宫里数着骰子,他相信漠南军的实力,虽然王允义的背信弃义让他惊讶愤恨了好几天,但今日,他冷静了下来,他已经清醒的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大齐是一只獠牙锋利的野兽,一刻都不能与他共事!而现在他要做的便是稳住都城,寻机反击。大齐的秦王和王弟沃拖雷的僵持早该引起他的注意!如果不是沃拖雷出手相助,王允义怎能无声无息的来到烏蘭察布?漠南王看了看手中的骰子,想到了一个人——都城的总城守莫缇曳。他和王允义交手数次,只要能坚定他的决心,定能化险为夷! “来人!吾要去西门督战!” “陛下,忽哧哈伦迎见!” “他?也好,叫他和我一同去西门。”漠南王接过佩剑准备前往西门。 “陛下!!”忽哧哈伦调整了一下呼吸,迎了上去:“陛下这是准备前往何处?” 漠南王拍了拍忽哧哈伦的肩:“西门!忽哧哈伦来得正好!与吾一同前去督战!” “陛下!”忽哧哈伦扯住了漠南王的袖子:“陛下英明!不过……请陛下暂停脚步,听臣一言……” 漠南王回头看了看忽哧哈伦,思索了片刻,转过了身:“说。” “陛下可知道守军还能坚持多久?” “你什么意思?”漠南王的目光瞬时严肃了起来:“此时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西门城守历战二十余年未有所失。你这么说是何用意?” “陛下!”忽哧哈伦抬起头,严重没有丝毫畏惧:“离破城可能不过半日!” “怎么可能??!!” “臣和大齐交道多年,深知其情。大齐立国之根本便是步兵,纵观天下,无人能出齐国步兵之右!昨日臣前往西门观望,虽所见之兵不过数十万,但其装备令人胆寒!烏蘭察布虽极力修建城防但实力仍不如齐国边城的那两个关口。这次骑兵带来的装备,不要说是烏蘭察布,可能就是要攻下大齐都城都不在话下!纵然我军勇猛,但也必败!!” “胡说!”年轻的国王震怒了:“这座城市是父王多年的心血,怎可能如此不堪!忽哧哈伦!你到底是怀了何等心思竟敢和吾说这样的话!” “陛下!”忽哧哈伦重重的跪在了地上:“臣是怀了救国的心思啊!!!!” “陛下!城防靠兵,都城兵多无妨,但墙呢?漠南缺少石料,烏蘭察布的城墙可都是砖砌的!砖墙再厚也经不起炮轰数日!更何况天气渐暖,墙砖本就容易松落?齐军已经轰破了錫林郭勒的城墙,难道就轰不破烏蘭察布的么?城墙一破纵有千兵万马又能如何?” “怎会有轰得破城墙的大炮?”漠南王感到背心溢出了一阵冷汗。 “陛下!”忽哧哈伦扶住了漠南王的膝盖:“今天早晨西墙已经松动了!臣所说句句属实,还望陛下看在臣多年尽忠尽力的份上莫要怀疑臣的用心!” “这……这要如何是好?”忽哧哈伦在职二十余年,曾是父王为自己选的的‘教首’,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对漠南怀有二心:“吾漠南要如何是好?” “陛下!兵法讲究的便是以强敌弱,以优克劣,我国虽步兵不如齐国,但骑兵却是天下无敌!如果能以骑兵治战,便我国必胜!” “这守城如何能够用骑兵?” “先王在世时曾予臣一言,说只要能让多倫不离、妪厥律不乱,烏蘭察布不孤则天下可安!无论战事多紧要,多倫的守军绝对不能撤离!所以多倫必须由皇亲的将领来守。无论朝局有多混乱,妪厥律的守军不能起反心!所以妪厥律的守将是和其他各贵族没有任何血脉联系的贴睦尔家族。最后一句说的便是都城!无论漠南身居何等险要的境地,都不能孤身自立!只要还能和妪厥律、多倫呼应便生机不绝!陛下!此时齐军看起来甚是凶猛,但却不值得多虑。他们前无援兵接应,后无粮草相济,虽时时尽显暴虐之气但也逃不过衰亡之理!先王为陛下留下这样的完美的防线,对付的便是他们!” “你是说……” “是!请陛下随臣暂时撤离烏蘭察布,前往妪厥律。齐军纵然能够入城又能如何?烏蘭察布百姓数十万,城池辽阔,齐军能攻却不能守!这城中虽是粮草充沛,但漠南人怎会愿意交予齐人?就算入城,齐军也难有立足插针之地!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齐军挟持了陛下!!!”忽哧哈伦深吸了一口气:“陛下忠国之心臣怎会不知?只是陛下若起了死节之心,便断了国家的生路!还望陛下隐忍片刻!来日血刃敌人才是畅快淋漓!” 说完了这些话忽哧哈伦俯身在地,漠南王只得二十余岁,脾气里有的正是年轻人的冲动与懦弱。此时要去督战也起的是好功近利之心,如果能与他谈明利害冲突也并非不能挽救局势……忽哧哈伦握紧了拳头 “好!”漠南王笑了:“烏蘭察布不孤则天下可安!齐国竟敢起了这样的贼心!吾就叫你们看看漠南是多么的强不可撼!” 等出了宫殿,忽哧哈伦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略略定了定神却丝毫也不敢怠慢,一路跑出宫门迎上了自己的亲信:“那孩子接到了么?” “接到了。” “南门那个老狐狸!如果不让他看到我信守了承诺,他是绝对不会放我们出门的。我留在王宫以防生变,你速速前去准备,晌午之前来与我接头!” 送走了亲信,忽哧哈伦才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宫门的石阶上。因为战事吃紧,往日繁华的街道已经行人萧条,忽哧哈伦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膝盖,摇了摇头。自己虽无幸追随先王征战四方但也算是见证了漠南的成长,当年自己深得先王的赏识,对这条防线的种种妙用也算是知晓得全尽。本以为这条防线已经是天下无敌,谁知十年后出使齐国,见识了齐国的城防,才知道何谓天下无双!这次齐国的小皇帝派这么多人攻打漠南看来也是下了决心要收拾咱们……呵,不过攻打都城的却是王允义……王允义和我国交战数十年,深知这草原厉害……既然他知道打得下来也没本事占又怎么同意出征?呵呵,难道多年不见,那个王允义洗心革面要做老实人了? 君臣不和……占得先机又如何? 此时奸计暴露,协议破裂……我倒要看看你们要如何骗得一时又一世…… 这边大齐军营,徐樾正紧赶慢赶的打马往前线跑,一进大帐便看到旮旯里站着脸上黑乎乎的魏池。王允义往旮旯指了指:“阵地上找到的,离城墙只有三十里了。” “王将军……” 王允义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跟徐樾回后军!” 魏池狼狈的跟着徐樾出了帐:“刚才被骂了一顿……”魏池有点委屈。 “被骂一顿算什么?你没被炸死算是好运气!你看看跟着你的那个胡千总,满胳膊都是迸进去的铁渣子。你们两个连件甲衣都没穿也赶往阵地里头跑,这是胆儿大还是蠢?”徐樾掏出帕子递给魏池,示意他擦擦自己那黑乎乎的脸:“少湖倒是会躲,只是弄了一脸灰,皮肉倒是好的……” 魏池想起胡杨林那双血肉模糊的胳膊,心中惭愧不已,如果不是自己执意前往,他也不会那样。虽说这伤不了性命,可这么多铁渣子要一一挑出来,不知道要多疼…… “你呀……”徐樾叹了一口气:“那么一股劲的往前线冲到底是要看啥热闹?” “我想看看杜将军他们……”魏池催头丧气:“结果……结果我话还没和他说上一句就被他直接绑了起来,交给了王将军!叛徒!”魏池咬牙切齿。 “死不悔改!”徐樾看四下无人,拿马鞭敲了敲魏池的头:“你要再乱窜,赶明儿我也找杜将军要跟绳子,把你绑了!嘿嘿,就绑在宁大人的马车后头,让你被他磕得生不如死!” 魏池抬头望了了望天,想起了一个人:“那个祁祁格呢?怎么出了伊克昭就没看见她了?” “祁祁格?”徐樾楞了一下:“哦,那个人……你问她做什么?” “随便问问……”魏池讪笑了一下,撇过了头。 徐樾看了他一眼,心想……也许过不了几天您便能见着她了…… 她。 她和王允义进行了一次深谈,谈话结束的那个深夜,王家军的军营里便再也没有祁祁格这个人。 王允义,来日再见的时候,我便是漠南公主索尔哈罕! 王允义,女人就是喜欢珠箔玉翠的动物么?您这么觉得也不错,谢谢你许诺给我的荣华富贵,劝降漠南王?哈哈哈,难道你不知道我是守护漠南的活佛么? 我要让你看看我是怎么力挽狂澜!! 第二十五章 25【建康六年】 王驾本来是车,但如今非常时期便全骑了马。漠南王二十七,妃子已经有了好些,不过今日出逃得匆忙,又要图些个隐蔽,便一位女眷也没带上。 “无妨,王允义为了站稳脚跟,入得城来也不会滥杀,倒是城外的那些骑兵,看到漠南人便杀,带上各位女贵反倒是害了她们。”忽哧哈伦生怕漠南王反悔,看他面露不忍赶紧相劝。 “吾从哪个门出去?”漠南王长叹一声。 “南门。” 虽然是中午,但通往南门的道路并没有什么行人,车队刻意绕过了集市和大道,所走的小路也就仅仅并排能行两匹马。路边是低矮的民居。为了防风,漠南的平民并不喜欢把房屋往高里修,所以一旦出了王宫,除了少数贵族的院落,一概不见二层一上的住房。这些民居虽说已经是瓦木建造,但依旧能看出帐篷的雏形——一堵堵有弧形的墙蜿蜒连续,就显示用黑土砖砌出来的花边,从高处眺望便会觉得非常可爱。此时才过了春娘节,家家户户的屋檐下还悬着各色的小木人。春天对这片土地来说是多么的可贵啊,长达六个月的寒冷就要过去,大地将要复苏,在这美好的季节,漠南的父母用这些彩色的小木人表达对孩子的一片心意。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沾上些春娘娘的生气,而这些孩儿形象的小木人就是他们倾注慈爱的寄托。 漠南王看着这些小木人一时有些发呆,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和自己的弟弟妹妹也会在春娘节得到这样的礼物,在激烈的攀比和议论之后,宫中的奴儿们会将代表着他们的那些小人儿挂在寝宫外面。 他的小彩人并不是木头的,是金子的,弟弟和妹妹则各有一个银子的,这便是王室,哪怕是最不经意的玩具也要做得金碧辉煌与众不同。这些沉重的小人儿被粗粗的彩绳结到屋檐下,即便是草原上的风也很难将他们吹动。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为眼前这些被春风吹得起舞的小木人,也为自己那辉煌却凝重的童年。 弟弟——那时候还不是沃拖雷王爷,妹妹——那时候也还不是索尔哈罕公主。 他们就只是普普通通的沃拖雷和索尔哈罕。 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即便自己和沃拖雷总是争吵不休。 可惜不能够,沃拖雷注定会是巴彥塔拉的主宰,他那膨胀的野心也注定不能被这样的赏赐所填满,作为漠南的国王,除了除掉这样的枭雄他还能有别的选择么? 索尔哈罕,如果她并非活佛转世,并非漠南的长公主,那他的妻子便不会是索坷隆家的长女……那日和她商议起同大齐的文书协议,表面上她依旧是沉稳尔雅,如往常一般的赞同自己,但从那日之后她便一直称病,即便是自己亲身前往也不见。 难道她心中依旧不忍对他痛下杀手? 漠南王信手扯下了一个彩人,粗制滥造的手艺让它的面目难以辨认,但它却比自己的轻盈了不少。春天真的已经到了么?在漠南最美好的季节将要来临的时候,身为国王的自己竟要如此窝囊的远遁他乡…… 陈鍄,对吾不讲信义将会让你后悔终生。 大齐,漠南是一片无法攻占的土地,即便你能战胜吾,战胜黄金家族也没有用……可惜你不明白! “陛下,”忽哧哈伦小心翼翼的说:“往前走过那个街口便能看见南门,城外有不少齐国的骑兵,他们都带着轻火铳,还请陛下穿上铁甲,小心为上!” 铁甲,对付轻火铳的防具,虽说中了枪也免不了要疼,但子弹终究没法打进肉里,少了性命之忧。这种铠甲一般配给高级将领,一是因为它造价贵,二是因为它重量不轻,如果穿者不够强壮便会行动不便、体力难支。 漠南王今年二十七岁,正是一个男子强壮的时候,他接过忽哧哈伦递过来的铁甲套在了身上:“我们要多久才能到妪厥律?” “照此情形,天黑之前便能到。”看到漠南王没有反感,忽哧哈伦松了口气。这位君王的多疑善变令他头疼,他诚挚的向先王祈祷,祈祷先王能够保佑自己不负重托,挽救国家于危难。 只要出了南门,他有自信带着这样一群精锐突围南下。 就算拼上老命也在所不惜! 西门依旧喧哗,杜莨问张怀远:“你确定把魏池送回了后军?” “没有,”张怀远冷冷的瞥了杜莨一眼:“我把他交给王将军了。” “捆着的?” “捆着的。” “王将军怎么说??!!” “哦……”张怀远想了想:“将军没说什么,只是笑得很开心。” “啊……”杜莨捂住了自己的脸:“魏池绝对不会放过我的!!!!你这是在做什么啊啊啊!!!!” “徐大人,”魏池揉了揉被捆得生疼的胳膊:“进了城又要怎么打?” “还怎么打?逮着漠南王就赢了呗。”徐樾从杜棋焕的箱子里翻出了不少好茶叶,此时正泡着。 “哦……”魏池看徐樾往杯子里头抓了好几把,心想这么浓谁喝啊?杜大人不在你也不能这么坑他呀:“那进了城杜将军还得忙咯……” “嗯……他还得忙一阵子。”徐樾泡了一杯递给魏池。 魏池一边遗憾自己不能立刻把杜莨绑起来抽一顿,一边感慨徐大人“辣手摧茶”,接过来尖起嘴巴啄了一口,被闷得直翻白眼:“那漠南王跑了怎么办?” “跑不了……”徐樾得意的喝了一口,也被闷得直虚眼睛:“每个门都有人等着他呢……当然,”徐樾缓过气,又嘿嘿一笑:“你知道王将军的脾气,最喜欢不战而屈人之兵……除了明的,他还有阴招啊!” “咦?” “咦?”忽哧哈伦身边的侍卫凑了过来:“街口怎么有个人?” 人?忽哧哈伦把身子略探了探,那是一个个裹着黑纱的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马儿急躁的踏着地,来回的绕着圈子,马上的人似乎才赶了远路,有些疲惫的拉着缰绳。那是个女人,孤零零的站在巷口,挡住了大家的去路。 来者不善,一行人迅速提高了警惕。忽哧哈伦回头看了看漠南王,漠南王示意他问问。 “你是何人?” 那个女子没有答话,只是伸手拉开了纱巾,纱巾离了人身便迅速被风吹起,那女子一松手,它便如一缕青烟飘散而去。 “公主殿下!”忽哧哈伦惊叫了一声。 “索尔哈罕!!”漠南王吃惊的张大了嘴。 “陛下,您要前往哪里?”索尔哈罕昂起脸,她的眼里充满了质疑与愤怒:“您这是要弃城逃亡么?” 面对面露鄙夷的妹妹,漠南王张大了嘴,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公主殿下!”忽哧哈伦回过了神:“臣……” “喔!”索尔哈罕并不理会他,只是趋马前进了几步,露出了戏谑的表情:“我的陛下,您穿得可真严实啊!”索尔哈罕故意指了指那身华丽的盔甲:“不知父王看到您的摸样会作何感想?” 忽哧哈伦感到身边的漠南王在微微的颤抖,该死!公主不是病了么?怎么这个节骨眼上出来添乱?难道是自己的亲信走了了风声? 不敢多想,忽哧哈伦挺身上前,挡在了漠南王面前:“公主殿下!此时是非常时期,如若抱不住国王陛下则漠南危矣!公主深明大义!还望能协助下臣帮陛下出城!” “即便齐军入城也不会开杀戒,公主不必……”忽哧哈伦加了一句。 “住口!”索尔哈罕气得颤抖:“你这老贼!不知西门众多将领听得你言会作何想法??” “公主殿下!”忽哧哈伦赶紧辩解:“烏蘭察布失守尚可复得!可如果陛下有所闪失,国家便失了根本,那时要如何是好?” “烏蘭察布千万百姓在你口中就只是尚可复得四个字么?齐军可在錫林郭勒留下了一片完瓦?烏蘭察布乃我漠南都城,如若都城不再,我漠南谈何根本?”索尔哈罕提着马鞭指着忽哧哈伦的鼻子骂。 忽哧哈伦又气又急:“公主殿下!!南去尚有妪厥律,此刻齐军锋芒毕露,我军唯有以退为进……” “老匹夫!”索尔哈罕大怒:“你还在狡辩什么?我烏蘭察布兵精粮足尚守得艰难,那妪厥律又有何优势?更何况都城一旦失守,妪厥律便绝了粮源,那时候即便是在妪厥律苟延残喘,我军失了辎重粮草,又有何立场攻下诺大的烏蘭察布!” “殿下!”忽哧哈伦气得直打哆嗦:“妪厥律粮草足以延续至八月,难道三个月时间我军都攻不下都城?” “哈哈!”索尔哈罕怒极反笑:“兵法有云,攻城之军非五倍于守军则城难克!敢问大人,在妪厥律可有五倍于齐军之兵力?” “疯子!”忽哧哈伦眼看时辰快过晌午,难免急火攻心:“老臣拼死为国效力之时,公主尚在襁褓!兵法岂是小女子可以参言?公主读了几页书便要谈论兵法?可笑至极!” “陛下!”索尔哈罕直视漠南王的眼睛:“国君自当与臣民共存亡!陛下如今只身逃亡岂不是要寒了数万守城的兵士的心?岂不是要寒了数百万漠南子民的心?如果让父王看到陛下穿着重甲不是要上阵杀敌而是要畏首鼠窜,不知要做何感想!” “休要提先王!”忽哧哈伦将打马上前的索尔哈罕拦住:“先王纵横沙场几十年,怎会不理解大丈夫一时屈伸?” “一时屈伸??”索尔哈罕横手一马鞭便抽在忽哧哈伦的马头上?:“好一个一时屈伸!兵临城下不思防范却想着一时屈伸???莫要提我父王!他容不得你这老匹夫污秽!!” 忽哧哈伦也是将近五十的人,座下的马儿一惊,险些跌下来。只是身边的侍卫都被索尔哈罕的气势所震慑,又碍于她公主的积威,活佛的身份,不敢上前相助自家主人。漠南王身边的将士没得国王的令,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要帮哪一边,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公主一个大臣彼此恶语相加。 “陛下!”索尔哈罕趁着忽哧哈伦稳马,勒紧了缰绳想往漠南王身前靠:“陛下此时出逃,日后要以何等面目见天下人???烏蘭察布建成二十余年,城坚兵利,君臣一心岂有失守之理???城西将士拼死守城难道就是要换来陛下如此决策么???” 忽哧哈伦拼死拉住了索尔哈罕的缰绳,两人两马纠缠在了一起,索尔哈罕虽说年轻但毕竟倔不过男人力大,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再前进一步。 “公主!快放陛下走!否则城要破了!!!”忽哧哈伦几乎要老泪纵横。 索尔哈罕气得脸色尽失:“莫要拦我!我怎能眼睁睁的看着漠南怎能毁于你手???” “殿下!!”忽哧哈伦紧紧拉着缰绳就是不放:“就算拼着老臣一条命也要带陛下走!!!公主不信老臣的一片忠诚就请杀了老臣吧!!!!” “叛国违君,带着自家亲信逃窜,竟还能无耻到说出这样的话!好!本公主今天就成全你!!” 众人被这两人惊得呆住,尚在模糊之时还没能看的真切。只听得忽哧哈伦一声惨叫,脖颈处竟喷出一根血柱,再一眨眼,忽哧哈伦的人头便已经滚落在地。公主殿下襟前一片鲜红,手上的弯刀寒光闪烁,刀刃一丝血腥也没沾上! “啊!!”忽哧哈伦的儿子失声尖叫,他离得最近,忽哧哈伦的身体在他面前慢慢歪倒,鲜血,人头,尸首如尘埃一般飘落于地,而又如巨石一般重击在心! “陛下!!”索尔哈罕威严的抹去了脸上的血珠:“去西门!!去督战!!!漠南的兴亡全在陛下肩上!!!” 漠南王盯着自己的妹妹,那个甜蜜得如同小鸟一般的女子此刻正如一个煞神一般,那模样令他陌生,令他恐惧。 “西门……”他喃喃的跟着说。 忽哧哈伦的侍卫虽说占了多数,但也被索尔哈罕骇人的表情给震住,眼看这浑身是血的女人走上前来也不敢阻拦。 索尔哈罕走近了漠南王,是的,自从他凳上王座的那一刻起她便开始这么称呼他,如同当年她称呼她的父王一般。在大齐军营里,她曾经悲伤的想,漠南是真的要亡国了么?在王宫的那个密室里,捧着那些令她心碎的文件时,她也曾悲伤的想,漠南真的要亡国了么?但那时的绝望比不得此时的分毫!眼前这个男人,如果他能拿出出卖祖国一半的勇气来对抗敌人;眼前的这个男人,如果他能拿出杀害手足一半的残忍来对抗敌人,漠南!漠南会有今天么??!! 看着眼前有些颤抖的男人,索尔哈罕欲哭无泪,看着眼前那男人眼中的畏惧,索尔哈罕愈发无泪。 哈……索尔哈罕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垂下了头。 “甘麻刺,我的哥哥,您不是说要保护我么?给我想要的荣耀和安乐……”索尔哈罕流着泪抬起了头,:“我求您,此刻我哀求您,把那份安乐和荣耀也分享给漠南的子民,请您保护他们……不要抛弃他们,就如同您从未抛弃过我。哥哥,哥哥……” 漠南王忍不住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就像以往一样:“好,我会去西门,我会保护你,也会保护漠南……” 看着这群人马匆匆向西门奔去,索尔哈罕松了口气,觉得手脚一软,头脑发晕。扶着墙了歇了一歇才想起来,自己自离开齐军大营竟有三五天没有睡觉了。昏昏之间便觉得喉头发痒,咳嗽几声之后竟吐出一口血来。 这一吐,难受倒好了些。索尔哈罕看着地上的血迹有些发愣,一时分不出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忽哧哈伦的,只看到它们统统变得暗沉和泥土尘埃混合了去。 深吸了一口气,想起还有好些事情未能安排,索尔哈罕赶紧收拾了心情,拉了缰绳准备回居所。刚刚走到巷口,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心中一惊,仔细一听却又听不出喊了些什么。正要侧耳细听,已是一片寂静。 索尔哈罕勒紧了缰绳,正要加鞭,一声爆响似乎从脚下传来。 那千千万万的混响带着哭音,带着恐惧的声音如雷一般在脚下炸响。 “破城了!!!!!!!” “破城了!!!!!!!!!!!!!!” 第二十六章 26【建康六年】 随着挤进缝隙的齐兵越来越多,守城的漠南士兵开始渐显下风。西门城守正在头疼,等讯报兵一到,也顾不得礼节,扯住那人的领子便吼:“南门的调兵呢?怎么还不到?” 那讯报兵也急得满头大汗:“南门城守说即可就到,即可就到。” 西门城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你!再去给我催催!” 西门城守终于坐不住了,干脆提了刀出了门楼,才登上城墙便听到齐军又一次冲锋的声音,看着那黑压压的人群和城墙上疲惫负伤的士兵,这位汉子抹了一把脸,紧紧的握住了刀:“弟兄们!咱们和他们拼了!!” 城门外,杜莨拿着“千里眼”眺望城楼:“看这样子快到时候了,给王孝维将军传旗牌,可以总攻了。” 王孝维领着他的步兵在最前线和漠南的守军扛着,这会儿正是晌午,两军都有些疲惫,自己的弟兄身在最前线自然也没午饭接应,可惜已有好几百人挤进了西门的墙缝,此刻要退已是退不得,正有些力不从心却看到杜莨的令官带着旗牌赶了过来。 “这杜莨倒是个有灵性的!”王孝维捋了捋胡子,再往后望更是一喜——这杜将军倒是个急性子!旗牌后头就是增兵,哈哈,来得正好! “擂鼓!总攻!”王孝维对着攻城的士兵喊。 “擂鼓!总攻!”杜莨待前序部队一走,即刻下令全员上前。 “前序部队都动了。”杜棋焕死死的盯着城头:“将军,是时候了!” 王允义思索了片刻:“全员听令!擂鼓!!总攻!!!” 霎那间,天摇地动,十万大军如潮水一般涌向城门,攻入城内的齐军虽说已经是疲惫不堪,但听得鼓声仿佛又有了力气一般,拼死作战。城内的漠南兵就惨淡了许多,虽说城守也亲自抄刀上场,但终究抵不过这一浪接一浪的人潮,南门的援兵迟迟未到,越战心中越没底。 终于,这条战线在坚持了五天之后全面溃败——城门被攻进城内的齐兵炸毁,城守战死,只剩少量的残兵退至巷内抵抗。 “王将军,我们何时进去?”杜棋焕一口气也不敢松。 “不用太急,你我和后军一同入城,现在进城太早了。”王允义揉了揉红肿的眼睛。 城内的居民恐慌了起来,因为之前城门被封对外面还知之甚少,只是觉得都城守军粮食都不缺,怕是熬过几天就好了,却不料午饭下肚还没待饱劲儿过去,便听到鬼哭狼嚎的声音从西门传了过来。起初还有街上的百姓跟着鬼嚎,但毕竟城池很大,等齐兵打门口过的时候,多数老百姓早就跑回了自己的宅院,死死的锁了门。 出乎意料,这些士兵并没有冲入民宅抢些什么,他们在匆匆赶路,向着同一个目标——王宫。 漠南王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走的小路,并没和大队的齐兵遇上,惊恐之后正失了主意却不料万幸中的不幸——遇上了的一队走岔了路的骑兵小队。 乔允升笑了。 虽然不敢开枪,但也默许手下动了手,等到人杀的差不多了,乔允升突然醒悟了一般,指着呆若木鸡的漠南王大喊:“住手!那不是漠南的国王陛下么?失礼!!失礼啊!!!” 面带无比真诚,无比歉意的笑容。 真是万幸中的不幸,如果漠南王遇上的不是爬雪山爬到想劈了漠南所有人的乔县令,也不会落得手下死的光溜溜的下场。 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整个都城才终于恢复了平静。西门城门具毁,西城、北城城守战死,总城守自刎。王宫被齐兵围了个水泄不通,都城城内的几个驻兵营也被攻陷。 现在的錫林郭勒除了老百姓,几乎一无所有。 “南门的那个城守跑了……”杜棋焕揉了揉揉脖子。 “溜的挺快……”王允义感慨:“你别磨蹭了,最后一个进城要遭人耻笑的。” 杜棋焕不情愿的催了催马:“漠南王也逮着了,城也破了……大事已成,要耻笑就随他去吧……” “懂个屁!你当城内的那帮贵族是好看的??”王允义鼓起了眼睛:“别想偷懒!” “真要去见那个什么公主?”杜棋焕非常不情愿:“什么长公主?面子那么大?国都破了,谁还买她帐?” “她是活佛转世!你别小看了她这个身份,现在还不能和她硬拼。” “叫魏池去!”杜棋焕眼睛转了个咕噜:“那小子进城比谁都快!嘿嘿,证明他身上还有的是劲儿,劲儿大多挑担!靠谱!” 王允义想了想:“他太年轻,虽说是个明白人,但到底是不够稳重……” 杜棋焕坏心眼儿的摸出了个瓶子,伸到王允义面前晃了晃。 “不过……对于他来说……也正是个锻炼的好机会啊!”王允义表示拍板。 錫林郭勒的老百姓有些吃惊,这些齐兵大老远的跑过来似乎不是为了抢劫。除了城内的几个驻兵营被炸了,别说民居,就是皇宫也没有遭难。经过一夜紧张的肃夜,第二天清晨,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因为连日锁城,城内的柴火什么的眼看就要用尽,不少勤快的年轻人借着胆子大,赶着牛车想要出城捞柴火。大家伙都走得偷偷摸摸,正寻思着怎么出门,结果到了城门一看,全惊呆了——城门压根儿就每人守!!!! 更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这些齐兵连围受王宫的军队都撤走了,那位打头的王将军似乎一夜之间便忘了他昨日是如何的差遣自己的手下狂轰烂炸的想攻下城门,此刻他正恭敬的拜见漠南王,口口声声的表示:“齐国听说漠南尊贵的国王陛下要单方面终止向大齐进贡牛羊,这不,我国皇上特意差遣下臣过来问问……”云云。 老百姓一听,原来人家不是来打仗的……是来谈生意的……哦,那该干啥干啥吧…… 商贾们一听,居然不是来打仗……是来谈生意的????什么????今年不做牛羊生意了????那屯起来的那么些牲口不卖给大齐的那些冤大头要卖给谁????亏到姥姥家了!!!! 城里的贵族们一听气得歪了嘴巴,王允义!你带着十多万人跑过来问牛羊生意?瞎编乱造也得讲点根据吧? 不,王允义是不讲根据的,老百姓和奸商们也不管根据。 为了抛售牛羊,齐军入城才三天,錫林郭勒的集市便热热闹闹的重新开张,好几万头牲口把街口挤的臭气哄哄。 漠南的大臣们一下子都沉默了,此时此刻唯有忍耐,漠南还有一个转机……这一切便要看那人的态度。 长公主的宫殿离王宫并不太远,虽说不比王宫宏大,她却是都城最美丽的建筑。 一个大齐官员打扮的年轻人站在宫殿面前好奇的张望,他赞叹了那些洁白的柱子,那些精美的雕花,那些穿在侍卫身上的编织金美的甲衣。 年轻的侍卫被看得有些脸上扛不住,但又不敢招惹这些齐人,想不理吧又确实觉得这人碍眼,忍不住上前来打个招呼。 “啊!”那个年轻官员正拨弄着门锁仔细看着,被拍了肩膀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从怀里摸出了张文书。 侍卫接过文书一看哭笑不得——原来是王宫里派来的人,还是急令,而这个人已经在大门晃悠了近半个时辰了。 “魏池?”索尔哈罕看着内侍带了一个人来,忍不住有些惊讶。 “是!祁祁格姑娘。”魏池假模假样的行了个大礼。 索尔哈罕看了文书,冷笑一声,往地上一丢:“回去告诉你们王将军,要见本公主记得派个官大的!五品小官恕不接见。” 魏池继续假模假样的趴在地上:“王将军说了,委署护军参领魏池官虽小但脑子好,能言善辩积极上进,能伸能屈深明大义,为国为民德艺双馨……” 索尔哈罕叹了口气:“我的内侍听得懂汉话……” 趴在下面的人微微一颤,不动了。 索尔哈罕冲着那内侍挥了挥手,屋内的人边都随着那女官出了门。魏池听到关门的动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给口水喝!今早见了王将军到现在,我都没喝上一口水!!” 魏池自顾自的找了杯子,自斟自饮。 “魏大人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喝口水的么?” “祁祁格姑娘……从今天起我就兼职策鉴了……也就是说,您递给大齐的文件都得从我手上过……”魏池摇头晃脑。 “本公主说了,五品小官不见,要想从我手上拿文件,那要派个官大的!”索尔哈罕冷冷的。 “嘿嘿”魏池傻笑了一下:“您知道王将军叫我去训了一早上都说了什么么?” “他说,”魏池顿了一下:“他说,策鉴本是三品的大官,但现今儿情况特殊,就由我兼职了吧。我赶紧行礼推辞,结果王将军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声泪俱下的告诉我,我当年从伊克昭山区救下的那名神秘女子并不是什么商人之女,而是漠南的长公主陛下啊啊啊!” 索尔哈罕依旧冷冷的:“呦,那你怎么回的话?” 魏池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了:“臣魏池大惊失色,后退三步,扶住椅子才勉强站稳,沉思良久,仰天长啸——失礼啊啊啊!!!” 索尔哈罕没忍住,捂着嘴笑了一下。 魏池见她笑了,叹了一口气,放了杯子走到索尔哈罕案前,俯下身:“錫林郭勒被攻陷了,你很不安吧?” 索尔哈罕再度冷了脸,一言不发。 “除了当兵的,王家军并没大开杀戒……要知道,每次漠南进犯大齐边界都是要屠城的……”魏池直起身又叹了一口气。 “那我应该对你们感恩戴德咯?”索尔哈罕也直起了身子。 “任何时候都别说气话,”魏池淡淡的把眼神移往别处:“我知道,王将军除了金银以外还需了你其他的东西吧?漠南的僧侣们,大臣们,贵族们能如此沉默都是因为你的态度还不明吧?既然你还有如此强大的能力与我们抗衡,就别再失去这次机会……而我做策鉴,至少能让你好过点,不是么?” “王允义又许了些什么给你呢?”索尔哈罕死死的盯着魏池的脸。 “你被打傻了么?我是他的属下,为他做事是我的本分。”魏池眼神坦荡。 索尔哈罕冷笑了一下。 “我只是希望,”魏池也冷笑了一下:“我只是希望錫林郭勒不要被屠城,至少不要因为你而被屠城。” “去你的位置上坐好!”索尔哈罕把魏池往外面推了推。 魏池缓和了神态,笑着点了点头,不过也没去老实坐着,一会儿摸摸桌上的金碗,一会儿又拉拉屋子中间的垂帘。魏池总嫌錫林郭勒的太阳在天上停留得太过短暂。此时正是午后,酒饱饭足,魏池从身边的垫子中选了个最厚最宽大的,拖到了阳楼边,歪在上面一面晒太阳,一面捣鼓着从夹几上拿下来的一个南洋花漆盒。歪了好一阵,觉得有些困了,把漆盒顺手一放正想往下溜,魏池觉得身后有人蹲了下来。 “回去对王将军说,明日我会大宴宾客,錫林郭勒的贵族们都会来,请他派自己得力的手下一起过来。后面的事情我也会着手安排,关于我国国王陛下……也请他不要忘记对我的承诺。” 魏池翻过身:“你都说完了?” “大体就这些。” “嗯,我会尽快给您回话的。”魏池拍拍衣服上的褶皱,准备走人,抬脚走了几步,没忍住又折了回来,抬手擦去索尔哈罕脸上的泪水:“我现在住在宫外的湖塔雅司,你要见我便差人来找我。” “嗯……”索尔哈罕点点头。 等那人走了,索尔哈罕也懒得爬起来,顺势往那垫子上一趴,觉得一身骨头仿佛要散了架似的,前几日睡不着的瞌睡似乎又回头找上了身来。全身懒洋洋的不想动弹,于是叹了口气,就着那人靠出来的窝儿躺了,不一会儿便熟睡了去。 第二十七章 27【建康六年】 漠南的气氛平静得诡异。齐军入城第五天,城中的大小集市都彻底恢复了,商铺也恢复了营业,老百姓们照常涌上大街,熙熙攘攘。只有人们路过那几个被炸平的军营之时,才会忆起不久之前似乎确实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就发生在眼皮底下。 城中的城防都换成了齐人,不过这些士兵似乎也不怎么惹事,只是老老实实的收拾了堆在西城门的尸首,安安静静的驻扎在城墙根下。魏池又彻底恢复了文官的身份,被王允义派到城内,和一群当官的住在一起,每天拟拟文书,陪徐樾下下棋。这个住所本是那位漠南总城守的官邸,齐军入城的时候虽然没对着老百姓开刀,但还是毫不留情的吧城里稍沾些军人气的人杀了个一干二净,这座官邸里面自然是连只活鸡都没能跑出来。既然就这座官邸空得最彻底,那就搬进去吧!王允义下令。 于是魏池终于住进了有房顶的屋子。 沿袭了漠南民居的风貌,这座官府依旧没有超过两层楼,不过说实话,这房子虽然不高,但并不影响屋主对于奢侈的追求。这位总城守是个贵族世家,这座院子的富丽程度在烏蘭察布也居于上层。 魏池被安置在主屋的西侧,这是前主人侍妾的房间,离主屋稍稍有些远,坐北向南,还自带个花园,比起其他的房子多了份宁静。 “好是好,可惜是间闺房。”杜莨前来拜访,阴阳怪气的扯着那些花毯子嚷嚷。 “闺房就闺房吧……”魏池喝了一口油茶:“只要不住城墙根就好……嘿嘿。” 杜莨气绝,跑过来想揪魏池的脸,魏池一没注意被逮了个正着。 “你得意是吧?得意是吧?”杜莨胡乱抓了两把:“嗯……少湖啊,你都十七了怎么不长胡子?真的一点都没有啊!” 魏池挣扎时失了手,一碗油茶正泼在杜莨手上,杜莨被烫得哇哇叫。魏池赶紧拿了帕子来给他擦:“我手上有东西呢!你猴子手啊?活该!” “我活该……我活该。”杜莨倒在魏池的床上撒泼:“你只比我高半品就有床睡,不甘心,不甘心!!” 城墙根和荒山野岭的唯一区别就是——晚上更吵些!这些漠南人都善饮,大半夜还在呼呼喳喳的很多。杜莨把脸捂在毯子里不肯起来。 “哦,忘了给你说个事儿,”魏池突然正色道。 魏池斜倚在桌旁,太阳透过窗户正好照在他的前额,这些日子的奔波让他瘦了不少,不过不是清瘦,而是结实,像一只矫健的猎豹,满身都是美丽的弧线。不过几个月的功夫,这个年青人身上的少年味淡了很多,此刻再配上他那一本正经的神态,还真有点参领的味道。杜莨伸出脑袋,细细的打量这家伙,以前那个跟在身后随时可以拎过来拍脑袋的小不点儿也能面露些威严了。 “什么事儿?”杜莨推开了毯子,坐正了身子。 魏池回过头,盯了杜莨半宿:“嗯,你听我说……其实啊,就在今天晚上,王将军让我和他一同去参加一个宴会,那宴会也不咋地,听说就是漠南那个长公主办的,大齐的主要官员将领和漠南那边的大人物都会去。听说那宴会上所吃的也不过就是些些山珍海味,跳舞的也不过是漠南王宫里那些美女……嗯……” 杜莨看着魏池那脸奸相,抄起枕头就丢了过去,魏池这次是早有准备,扭身一闪避过了“暗器”,又一跳翻过了椅子,窜到了门口,拉住了门闩:“哈哈,叫你绑我?!今晚上你就老老实实的蹲墙根吧!” 杜莨听得那人得意忘形的笑声正要追,只听的那笑声戛然而止。 张怀远冷冷的拍了拍魏池的肩:“魏参领。” 张怀远先生冷漠的打开了房门,找到了被杜莨踢到床下的鞋子:“走了。” 杜莨哭丧了一张脸,找着了自己的外套,准备和张先生回“城墙根儿”,哎,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无趣,一脸到晚脸拉得老长……张怀远看杜莨墨迹的样子,脸拉得更长,回过头棱了魏池一眼。 魏池冷颤:“杜将军,您请回吧……明儿……哦,有空了我再来拜访你。” 张怀远叹了口气,把马鞭递到杜莨的手上:“下官先出去,就在大门口等。” 杜莨等张怀远一出门,转身拉过了魏池:“臭小子,你还不知道吧?” “什么?”魏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和徐大人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就是那个什么长公主,塞外女子比不得中原,风格都奔放些,我近日听说那公主在漠南贵族里头甚是吃得开,你还是要离远些,惹些风言风语就不好了。现在战时倒不多于见得,哪一天回去了,被监军一参,你也知道,这种事可大可小,到底是个把柄,被人抓住了不好。”杜莨凑近了魏池的耳朵:“你也收敛些,前次你冒然离岗来前军也算是擦了军纪的边儿,没事也就罢了,真出了什么漏子,在这里谁能给你补?” 魏池点点头,又想了想:“你也罢,王将军也罢,怎么都不怕我真被那什么长公主勾引了去?” 杜莨刮了一下魏池的鼻子:“我知道你不是那种糊涂人。我走了,你到时候多吃点!回来也好打几个香饱嗝儿给哥哥我听听。” 魏池送走了杜莨后去主屋晃了一圈,王将军连一并面熟的官员似乎都不在。看来今晚上的事儿也挺重要的,王将军没和自己多谈怕也是还不想把这重担让他来担。想起索尔哈罕又觉得有些忧心,昨日看她的脸色着实不好,又觉得她那年纪心性比不得这帮如狼似虎的老汉,别被王将军算计了还帮着他数银子才好。想到这里又觉着自己可笑,难道要索尔哈罕骗得大齐才对?趴在花廊的围栏上往花园里头望,一时有些失神。这院子里种的多是些草原才有的花卉,那些红的白的的花儿开得并不大,但气味却比中原的花儿都浓些。不知道这小花园原先的主人又如何?是同索尔哈罕一般的女子么?风雅、甜美,令人怜惜? 正午的日头一偏西,风便有些冷了。魏池裹了裹衣领,觉得这院子里走了杜莨便是走了热闹。以前最喜欢的便是清净,现在却害怕了…… 到了申时,诸位大人都陆陆续续的回了院子。杜棋焕专程过来嘱咐了魏池一阵,要他记得些漠南的礼节,教了他些常用的话。末了上下打量了魏池一番:“今儿晚上就别穿官服过去了,免得对方看了渗得慌。” 魏池回屋翻了翻箱子,一箱子净是燕王的品味。陈昂喜欢淡雅的颜色,不过淡雅是他自己说的,这些衣服但倒是挺淡……轻浮才是真的吧。扔开一件鼠灰的,拿起一件白色……上面的银线牡丹花可真是刺眼了……叹了一口气,选来选去选出了一件淡青色的,挺好,这件至少没什么亮晶晶的感觉。穿戴好了又找了个素净的黑玛瑙环配在腰上,卸下银钗换了根乌木的。对着镜子看了看,挺好,挺好,感觉非常符合杜棋焕的要求。 是挺好的,如果不是站在一群颜色黑压压的大伯们中间…… 杜棋焕和徐樾都没来,甚至连宁苑也没来。和魏池年龄最近的是乔允升。打头的是五十多的王允义,五十多的王允义身后领着,五十多的耿祝邱。耿祝邱身边站着五十多的奎思齐。魏池探了探脑袋,这位奎思齐便是杜莨的顶头上司,长得倒是慈眉善目,往严肃有余的耿祝邱身边一站,还真有点财神笑的感觉。那一堆围着的不是五十几那也是四十多,一堆胡子在那儿飘着,魏池觉得有些靠不拢边儿。 王允义一挥手,一行人便离了各自的车驾,开始往宫殿里头走。魏池摸摸一数——一十五个,个个都是大来头,不是监军就是统领。要说小人物,也就自己和那位乔允升了。 那宫殿还是老样子,只是生生的插入了些欢快的意思。魏池又叹了一口气,抬脚走上了那个昨日走过的阶梯。 漠南那边人到的挺多,个个都笑脸盈盈,就仿佛这只是一场友善的会晤。一个贵族模样的扯住了边上人的袖子:“你看,齐国那边倒出了个年轻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头,竟能混到这个地步。” 那人抽回袖子:“您就少见多怪了吧,那人是大齐科举出来的人,好些年轻人就这么位极人臣。” 贵族麽样的人摇摇头:“我何尝不知道他是科举出来的?只是没个臂膀何能如此风光?”说罢又往那年轻人身上瞧了瞧:“虽然有些看不惯这种……呵呵,这种斯文的男人,不过,这人倒是风度翩翩,面目也挺俊秀。” “在那么大群乌鸦里头如此高调醒目,呵呵,也倒是值得关注。” 两人又是相视一笑,携手往宫内走去。 魏池入了宫殿,也嘻嘻呵呵的与众人行礼,礼毕便等着侍者排位置好坐。大齐这边是客人,虽然不是什么招人喜欢的客人,但还是落了主座,一溜十五张小几并软垫放在了主座西边。四周则是其他各部落的席位,团团而设。主座当然是长公主殿下的,国王陛下此次并不在名单上,看来这是倒名副其实的潇洒一宴。 魏池自然是轮不到坐前面,排到末尾左边是奎思齐,右边是乔允升。估摸着自己现在兼着策鉴的虚名,魏池也没过多谦让,施了一礼也做了。 这个位置恰巧能瞧见主座,魏池偷偷的往那边望了望,有一丝落寞和不安。和四下的人又不甚熟,只好老老实实坐了等开宴。等天彻底的黑了下来,各位宾客才到齐。四处正在喧喧嚷嚷,突然!大厅里的灯火一下子都灭了下来。 魏池被惊了一下,伸手就往靴子边上摸——糟了,燕王给的那个匕首早就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此时要是出个什么刺客要如何是好? 正在惊讶不安,大厅中的火烛一下都亮了起来,比之之前了更亮!大殿四周响起了鼓乐声,主座后面的白纱缓缓拉起,漠南的长公主——索尔哈罕殿下在一群白衣少女的簇拥下走上前来,冲诸位微微的施了一礼。 魏池没料到这只是个晚宴的噱头,有些尴尬。奎思齐偷偷捅了捅他,示意魏池赶紧把撩起来的衣摆放下去。魏池顾不得抬头看索尔哈罕倾国倾城的出场,偷偷埋了头,假装刚才是在挠痒痒。 接下来是公主殿下短暂的几句话,虽然是漠南语,但魏池只觉得那声音是极动听,那些漠南人和听得懂漠南话的齐人倒是听得舒心的样子,现场的气氛又活跃了好几分。 等索尔哈罕也落了座,歌舞的少女便从场下涌了上来,晚宴也算是正式开始了。倒挺简洁的,魏池想,当年在皇上哪儿吃的那什么琼林宴,这个学士讲完了,那个学士讲,学士讲完了还有礼部尚书讲,礼部尚书好不容易落座了,皇上又站了起来,魏池坐在下面是饿得头晕眼花,到后来开吃了愣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没唱出来。一顿琼林宴算是白吃了。 奎思齐斟了一杯酒递给魏池:“魏大人,您果然是有趣,如果刚才真有人要行刺,以大人的能耐能,纵然是利刃在手能够自保么?” 魏池接了酒感激的笑了笑:“我没见过这种场面,给吓着了。” 奎思齐看魏池那一脸受教的表情,觉得王允义能对这人青眼有加还是有些道理,喝了一口自己手上的酒又笑着对魏池说:“您刚才还没看那位长公主呢。以后您可就要常见着她了,混个脸熟以后也方便办事。” 魏池也喝了一口酒,谢过了奎思齐,等奎思齐转过身和别人聊上了,这才小心翼翼的往那边看。索尔哈罕今天穿了一身雪白的皮毛,因为是入了春,那皮毛倒不见得多厚,只是那衣摆宽得有些铺张。袖子倒是窄口的,边上镶了同色的毛团子,那团子有大有小,似一排露珠滚动在荷叶边上。身上所配饰的只是简单的几件玛瑙什物,那玛瑙是少见的姜黄色,魏池也见过这样颜色的玛瑙,只是不知道配着这白衣服竟能显出不俗的气质来。在山谷遇上索尔哈罕时,她只是随意的梳了些小辫子挽在脑后,虽然好看,但毕竟是漠南民妇的打扮。如今安论漠南贵族的行头,那些小辫子应该披落而下,再在发辫上结上各色金银饰物方显尊贵。魏池远远的瞧不真切,只是觉得那些小辫子和自己平常梳的辫子并不相同,把那一头秀发衬得如瀑布一般。那些小辫子内定是编入了什么丝线,不动则罢,一动便流光溢彩,虽说索尔哈罕佩戴的饰物不多,但也够彰显华贵了。 怪不得刚才灯火一亮便听到大厅里一片惊呼。 魏池细细的看那人的脸色,那种谈笑自若的态度就仿佛在座的都是她真诚的朋友,又或者这只是一场家宴……其乐融融。昨日那张苍白忧伤的脸反倒是一个错觉。魏池看着索尔哈罕额头上精致的额花,她那细细描画的眉毛,还有那染得鲜艳的嘴唇,有些黯然。 魏池盯了好一会儿,终不见那人回过头来看他,魏池泄了气,低了头,抄了筷子开始吃菜。潇洒一宴,我潇洒就是,想那么多干什么?气人! 的确是潇洒一宴,魏池发现漠南的菜品并不像大齐的那般精致,肉大块也就罢了……竟还满桌都是大块的肉,吃几口还行,吃多了就腻得慌。场下的舞女们倒是跳得欢,以往在老家,魏池吃住都在书院,自然是没能进什么声色之地,入了京城也不过是随着几位名流听了几场曲子。今儿看这歌舞一趟一趟的来,中间都不带歇口气,魏池有点高兴,小口的吃着肉,看跳舞也算是找了点乐子。 到了后头,漠南的贵族们纷纷离席相互敬酒,漠南的酒虽然不如中原的烈,但他们喝得多,这宴会开到后头,舞女们也散了,魏池就只看到一群胡子被变成辫子的家伙们提着酒坛子,酒瓮子四处乱串拼酒。 窜着窜着,往这边敬酒的人便越来越多。王允义有些招架不住了,拱拱手想跑,结果被下了个大包围,跑不了只好闷头喝。下属们赶紧上前解围,怎奈何主人家人多势众,竟被逐个攻破。喝的是一塌糊涂。 魏池一回头,才发现乔允升脸喝得通红,一低头竟哇啦哇啦涂在了身边的酒盆里头。魏池赶紧架了他一把,还没能帮他把衣襟擦干净,后续敬酒的又到了。魏池无奈何,只得扶昏昏欲睡的乔大人坐下,抄起了自己的酒杯和来者喝。 不过一个时辰,大齐这边的人愣是没剩下一个……哦,不,是除了那个小青年楞没剩下一个。 魏池,很能喝……要是王允义知道这一点,怕是更要对他青眼有加了。 魏池的喝没有弄虚作假,他既没像陆监军那样偷偷把酒往怀里倒,也没像薛将军那样提前吃了很多菜垫底。他就这么不紧不慢的喝着,还杯杯见底。又过了一个时辰,魏池身边的漠南好汉们渐渐散去——散到地上去了。 以善饮而闻名天下漠南人居然喝不翻一个大齐小青年???情何以堪!!!! 魏池淡然的抹抹嘴角,别说摇晃,脸脸色都不改。情何以堪也罢……随他去吧……又一位漠南好汉栽倒在魏池面前。 看眼前这群人终于渐渐散尽,魏池松了一口气,回头看看倒在己方阵营的十四位大伯,魏池摇摇头,准备先去扶王允义起来。正要抬脚却被人抓住了手腕,魏池回头一看,竟是一位女子。 “你要逃么?”那女子撅着嘴。 魏池会过头,有些尴尬的想要挣脱。 “不要跑!你我喝!”那女子操着生硬的汉话:“你喝过我哥哥,赢不了我的!” 魏池转过身,心想这些草原人是不是淡的慌?男人拼酒也就算了,女人也是?没事回家数芝麻玩儿也别把喝酒当事业啊! 那女子只是不松手:“我叫祥格纳吉!我要你和我喝!” 第二十八章 28【建康六年】 第二天正午,王允义用手指掰开了被眼屎糊住的眼皮。刚想翻个身便觉得一身老骨头都要碎了似的,扑腾了几下忍不住往门外喊:“人呢?来个人!这是什么时辰?” 门口的小校听到喊声,赶紧提了热水进来:“将军,正午都过了。” 王允义扶着床沿爬了起来,接过小校手上的面巾:“正午都过了……j□j的!昨天我是什么时辰回来的?” 小校笑了:“都后半夜来才回来。” “后半夜?怎么这么晚?” “是啊,这都是魏大人的功劳。话说大人们都被喝倒了,就剩魏大人一个,结果那些漠南人也还不死心,死命的灌魏大人……没想到折腾到后半夜也没能成。还是魏大人把将军扶出来的呢!” “魏……魏池?”虽然就只有一个姓魏的,不过王允义还是很怀疑。也没听说个这个人能喝,看那瘦不拉几的样儿……不会吧? “是。”小校拿起梳子等着给王允义梳头:“真看不出……魏大人出来的时候可是走的直道儿,脸色都没怎么变。” “有猫腻!!”王允义老练的竖起一跟指头晃悠:“我就不信这臭小子这么能喝!一看那样儿就不像……改天审审他,有什么阴招也传授一二给我。” 王允义活动了一下胳膊腿儿,觉得自己果然老了,昨天那场景早有料到……哎,不提也罢,哪里的官场都少不了吃喝!今儿也偷不得半日清闲,还是去前院看看有什么情况。念及此便唤了茶水,匆匆的洗漱了便往前院赶。 王允义住的自然是主宅,这主宅和魏池的小院不同,是有前后之分的,前院留了会客,后院单单划出来休息,也好清净些。这主宅的东西两侧是住妻妾的地方,所以除了通往前院的路,还有许多小径通往别院。比起通往前院的那条大路,这些小径幽静蜿蜒了许多。这也是人之常情,去会见妻妾们自然要有些意境,也修条大路就没趣味了。今儿王允义身上有些不适,估计前院也没什么要忙的,便选了小径绕行前往,也好换换心情。 往西的路风景最好,王允义往西边指了指:“听说漠南有种花儿唤作白云渡,这季节正是花开的时候,咱们顺道过去看看!” 白云渡花如其名,走在其间真真的是个“白云渡”。这花木高也就八尺余,花开似雪,层层叠叠如云朵一般,风儿一吹,那花枝随风而舞,花簇拥着竟像要飘离枝头飞上天空一般。一株倒也罢了,要是种上一院子,那真是仙境。 王允义凑上鼻子闻了闻,这花也没什么香味,只有风吹花动之时才略有一丝清香袭来。细细品来有些像茉莉,但比茉莉淡了许多。 “这花儿倒奇特。”王允义笑着折了一只拿在手里,又闻了闻。 “将军不知,这花儿是没味儿的,那香气是叶儿上带的。这春天光顾着开花叶还没长齐,所以味道似有似无,等到了盛夏花谢了反倒香了。”小校看王允义冲着花蕊使劲嗅,忍不住说。 “呦?”王允义回过头:“你倒知道得多!” “属下哪里知道这些,”小校嘿嘿一笑:“那日听魏大人说起的,魏大人说这花儿本不叫白云渡,这名儿是漠南贵族们瞧着模样混喊的。漠南老百姓们都叫它‘哭儿条’。” “怎么叫‘哭儿条’?”王允义觉得有些意思。 “每到这春初,漠南便缺少粮食,老百姓还好,那些做苦力的奴儿们却惨了,每年这时候便要饿死些。这花儿多长在山坳里,那嫩叶是能吃的,可惜苦得厉害。但有什么办法?为了活命也得吃,做奴儿的一边吃一边哭,所以那花下便常传来哭声。久了人们也就称它‘哭儿条’了” 王允义掐了一根嫩叶丢到嘴里嚼了嚼,初时还没觉得怎样,待要下咽才感到满嘴苦得难耐,竟是难以咽下,吐出来后喉头都还是麻的,果然不是人吃的东西。 “魏池这小子……”王允义抬头往西看:“再走两步可就是他的院子了?” 小校点点头,往西边指了指:“魏大人也没选,徐大人帮他挑了他便住了……咦?那是?” 王允义定睛一瞧——那如云的花朵只下站了一位女子,年龄也就二八,一身火红的狐狸毛皮被那柔柔的白色衬的分外讨喜。她一手抓着着裙摆,一手拉着一枝开得颇盛的花儿枝想要遮着身子。脖子伸得老长正在往那院子里瞧,一头乌黑的头发披肩而下,显得那肩头纤细可爱。 这院子里怎会有女人?王允义看了身边的小校一眼,指了指那女子。 小校摇摇头。 王允义走上前去,咳嗽了一声。那女子听到有人咳嗽吓得险些跳了起来,赶紧回过头来。王允义看她跟头受了惊的小鹿似的,正准备再吓唬吓唬,结果那女子看清了王允义却露出了不怕的模样,毫不客气的伸直了胳膊指着王允义的鼻子:“那个魏池呢?” 那个魏池呢? 魏池起了个大早,急匆匆的去找了掌令文书领了自己的新印鉴,拿了印鉴后又顺路去拜访了杜棋焕和徐樾。徐樾帮魏池理了理领子,叫他改改这急性子,天塌了王将军顶着呢,别死撑着被人灌!魏池满口应着,顺手从徐樾的餐盒里捞了两个青面的馍馍塞到嘴里。才进杜棋焕的院子便听到这人发起床气的声音,魏池嚼着馍馍想了想,摸了摸心口,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没敢进去…… 昨夜的酒让今早的院子分外安静,魏池出了正门往城墙根去。穿过集市的时候,有不少漠南百姓停下来对他指指点点,魏池听不懂漠南话,不过瞧着那些百姓的模样和自己小时候看猴戏儿的时候挺像。魏池有些尴尬,加快了步伐……心想这些老百姓也真是的,前两天还打仗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像没事儿似的。走到城墙根儿和杜莨闲聊了几句,杜莨拿出了几个小饼子招待魏池,魏池嚼着小饼子洋洋得意的宣讲他昨日是何等何等的神勇,漠南的舞女是何等何等的风情万种……杜莨就着手上的烧饼赏了魏池几个爆栗。 眼看要到中午,魏池才晃回了自己宅院。陈虎接过魏池的披风:“大人,要中午了,要唤饭么?” 魏池打了个饱嗝摆摆手:“不必,我还有要事要出去一趟,把我案上那些文书拿来给我。” 该干正经事了,魏池拍了拍衣服,接过陈虎递过来的一大摞文书准备出门:“披风就不要了,这会儿又不冷了,你别等我了,我今天晚些吃午饭。” 索尔哈罕坐在案前揉额头,这宴会开得……亏自己早有准备,往自己的酒坛子里头对了那么些水,要不今天不头疼才怪事!那王允义还真是个人精儿,他这么一搅和倒真有点两国其乐融融的意思……哎,这么个头疼的神仙要怎么才能送走啊?陛下,您什么神仙不好请,怎么偏偏就请了这尊? “殿下,”一个内侍走了进来:“大齐的策鉴参见。” “策鉴?”索尔哈罕正想说不见,结果转念一想,什么策鉴?不就是那个臭丫头么:“叫他进来,你们都下去吧。” 内侍引了魏池进来,默默地领着其他下人退了出去。 “脸色怎么这么不好?”魏池看人走干净了,径直走上前蹲了下来。 索尔哈罕挥手扇了扇:“你怎么来的这么晚?昨晚上喝多了吧?活该!” “想你今日要多睡些,所以才晚些来。”魏池拖了个垫子过来坐了:“你们漠南的酒不好喝。” 索尔哈罕恨了魏池一眼:“别把我这儿当成你那狗窝!这边不是有座儿么?你去拖那边的做什么!!!” 魏池坦白:“这个是有花纹的……我不喜欢…………………………” 索尔哈罕拍桌:“你怎么那么多怪毛病!?” 魏池语重心长:“祁祁格啊……你这么吼人是不好的,你多咋也是名门闺秀,这麽大嗓门怕是破坏了风雅。说来你怎么就这么老实?反正是你做东,你就不知道往自己的酒里兑些水么?我看你一杯接一杯的……酒这种东西喝多了伤肝……” 索尔哈罕哭笑不得,心想你怎么知道我没兑?顺手把案上的文书往中间拢了拢,拿下巴顶在书堆上:“你知道伤肝?那也没见魏大人您少喝啊?” 魏池眨眨眼睛:“那个啊……可能是因为我没心没肝吧。” 索尔哈罕只是微微扬了扬嘴角,懒得搭理魏池,闭了眼睛养神。魏池听这人没接话,埋下头来看时,竟发现这人已经呼噜呼噜睡着了。魏池拿手指戳了戳索尔哈罕的脸,索尔哈罕只是微微的动了动眼皮,并不睁开。 “长公主殿下……”魏池把嘴凑到索尔哈罕耳朵边上:“您这文书还看不看?” 索尔哈罕这次连眼皮都不动了。魏池摇摇头——早知道就再晚些来。看着这人睡得跟头小猪似的,魏池真的很想揪她的鼻子,但是考虑到后果严重,只在心里演练了一下便做了罢。 过了半个时辰,索尔哈罕还是没醒过来,魏池觉得自己也坐着坐着快要瞌睡了,正准备再换个姿势,索尔哈罕的嘴角动了动。 “什么?”魏池没听清那几个含糊的音,把耳朵凑近了些。 “饿了吧?”索尔哈罕嘟嘟囔囔。 “你和谁说话呢?”魏池又把耳朵凑近了些,以为是这姑娘在说梦话。 “和你!!魏池!!!”索尔哈罕不耐烦的吼。 魏池耳道一疼,赶紧躲开:“你小声些…………” “你回去吃饭吧……文件留下……我……晚些看……”索尔哈罕眼皮都没睁开。 魏池叹了一口气:“我扶你到床上睡吧……这样歪着脖子要疼的。” 索尔哈罕呼噜了一个鼻音,一动都没动。魏池再次叹了一口气,全当是这人同意了,站起身想把她架到床上去。可惜长公主殿下已经睡迷糊了,歪歪斜斜的挪了几步,便赖在魏池身上走不动了。魏池险些被压倒,心想这人看起来瘦瘦的没想到这么沉,低头看到了这人的革丝金腰带——带了这么活受罪的东西,活该这么沉!魏池连忙稳住身子,帮她把身上这些叮叮当当的硌人的东西都解的解,扯的扯。又深深的提了一口气,总算是摇摇晃晃的把公主殿下抱了起来。魏池转了个圈,终于是找到了床的方向,这才晃晃悠悠的抱着这人走了过去。 等把人放到床上,魏池松了一口气,心想幸好胡杨林陪着自己每天都练着,要不今儿只能把公主您放横了,一脚一脚踹到床上去…… 到了床上,这女人估计也觉得舒服了,一蹭一蹭的挪了个舒坦的姿势。 魏池找不着铺盖,只好回头去捡刚才披在索尔哈罕身上的那件衣服,才抬腿,袖子被索尔哈罕扯住了。 看索尔哈罕嘟囔着嘴,魏池却不敢把耳朵凑上去了:“祁祁格,你是不是要喝水?” 索尔哈罕不松手:“……” 魏池只好提心吊胆的把耳朵靠近些。 “……我昨天晚上好不好看?……” 魏池掰开了索尔哈罕的手指:“好看好看。” “嗯,”索尔哈罕翻了个身。 魏池出了寝宫,对索尔哈罕的那个内侍招了招手。那个漠南姑娘赶紧走了过来。魏池板着一张脸:“你们公主要睡了,你们进去照顾着吧。” 内侍一脸茫然。魏池气得牙痒痒,被骗了!这人根本就不懂汉话!!缓了一口气,魏池拿出了张笑脸,指了指宫殿里面,又做了个睡觉的姿势。那内侍看来是明白了,行了一个礼便匆匆的往宫殿里面去了。 魏池慢悠悠的往回走,走到大门口,摸了摸肚子……居然饿了,不过幸好,这会儿也不算晚,回去还能混上一口饭吃。 王允义这会儿忘了肚子饿,那个穿火红狐狸皮的小姑娘估计也是。 “你就是王将军?好,给你魏池说,让我嫁给他!”小姑娘指着王允义的鼻子。 王允义被那手指头指得头晕:“你是?” “我是妜释封岈家的女儿,叫祥格纳吉”小姑娘很神气。 王允义想了想,妜释封岈?看来这丫头还是个尚主:“你怎么进来的?” 小姑娘很得意:“翻墙!” 王允义抬头一看,魏池的院子也不算临街,那墙虽然不算特别高,但这院子也挺深的……这小丫头到底翻了多少堵? “魏池很能喝酒!我已经喜欢上他了!”小姑娘继续嚷嚷。 王允义善意的提醒她:“您刚才躲得那么严实,怕是不想让人知道你要来吧?” 小姑娘捂住了嘴:“我想先问问魏池,再回去父上告知。” 王允义直起身,看来这孩子也不算是特别野……至少好能想想要问问魏池的意思……不……虽然是这样但是也已经够离谱了。 “你怎么知道魏池是真的能喝?” 看着王允义怀疑的目光,祥格纳吉急了:“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王允义被吵得头晕,只好连连点头。 祥格纳吉玩着自己的小辫子:“王将军!您命令他,他一定不敢不答应我是吧?” 王允义眉脚抽搐了一下……这个野丫头根本就没想要问魏池的意思吧…… 王允义回头小声对小校说:“派个人把这个……送回妜释封岈府上,顺便带上些礼物。”又回过头笑眯眯的对祥格纳吉说:“我知道了,尚主今天先回去吧,魏池要很晚才回来,晚上我在和他说。” “谢谢王将军!”小丫头乐得直蹦弹,她没想过自己要如何向父亲解释自己是怎样在后院里荡秋千能荡出了这些礼物。 妜释封岈家在漠南也算是很有名的,他家严厉的家风王允义还是听闻一二。王允义和蔼的对小姑娘笑了笑:“不用谢,你赶紧回去吧。” 魏池抄了条近路,准备到大厅里头吃饭。吃完了饭,魏池抹了抹嘴:“怎么没见着王将军?” 杜棋焕慢悠悠的喝着茶:“将军昨晚上喝的多,今天可能要晚些来。” “哦,”魏池拍了拍肚子:“那我先走了。” 王允义赶到大厅的时候,厅室里只剩个杜棋焕还在喝茶。 “魏池呢?”王允义摆了摆手,下人们赶紧把温好的饭菜端了上来。 “走了好一会儿了,将军有事找他?”杜棋焕拿了文件递给王允义。 王允义看了一眼,觉得头疼,顺手搁到了一边:“……没事。” “给魏池说!”王允义看杜棋焕也准备要走,冲他招了招手。 “将军,和他说什么?”杜棋焕挺好奇的。 王允义想了想,啪的一声拍了桌子:“叫他以后出门都给我穿官服!!!” 第二十九章 29【建康六年】 从那日宴会后,漠南陷入了一场尴尬的辩论,辩论的对手便是漠南与漠南。至于大齐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就仿佛这本身就不干他们的事儿。贵族们分成了无数个派别,辩论争吵的话题千万种,但都避开了一种——这场战争。 大齐这帮人是为了什么而来呢?没人敢问这个问题。聪明的人看出了王室的态度,知道这是给王室抹黑的事情,当初留在都城就是和宗室上了一条船,揭自家的低肯定是不对的。不那么聪明的没看到由头却感到了恐惧,不论是来自王室的压力还是来自大齐的压力都让他们到了嘴边的话也不敢说出口。至于那些特别不聪明的,开始动了些心思,准备收拾收拾包裹向沃拖雷示好……长公主淡淡的写了个单子交给了王允义,王允义也不是含糊的,大半夜里麻麻利利的按图索骥,抄了好几个家,天还没亮就把抄出来财务列了清单,递到了长公主的案头。 合作得如此惬意,仿佛这帮齐人就是老老实实前来相助漠南的各位殿下一般。又过了几日,贵族们彻底老实了,再也不敢有别的念头,一心一意得把自己的热情投入到自我调侃、自我反省、自我抨击的辩论中去。只要脑子还没灌马粪的人都明白了,现在的国王陛下暂时是不会有什么动静了,要想混得好那就要学会看长公主和王允义的脸色。 魏池忧心着秦王那边的时局,虽说烏蘭察布算得上是大局已定,但巴彥塔拉总算是渡过了艰难的五月,只要那片地上不吹沙,粮食就断不了。沃拖雷的骑兵又再次虎虎有生气了起来,双方又陷入了另一次僵持。秦王陈宿是皇上的同母弟弟,秦王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但在边关领兵也有三年余了。皇上如今就剩两个兄弟,燕王陈昂和他不同母,自然是不会把兵权交到他手上,秦王虽年轻,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魏池掐指一算,秦王到边关的时候也就自己这般大,联想到自己出关来的辛苦,觉得哪怕是皇亲国戚也不见得个个都能过上好日子。沃拖雷已经三十出头,打仗是个能手,秦王守关这么些年受的苦可能不少。 索尔哈罕正看着魏池送过来的文件,看他发呆便敲了敲桌子:“想什么呢?” “没有……”魏池把眼神收了回来,自从兼了策鉴,免不了每日都要往这里跑,最近还好些,前几天王将军每折腾一家人便要折腾魏池一次,先卫兵还要看他的牌子,后头连他们都厌了,冲魏池点点头,打个招呼就放他入内。 索尔哈罕扔了手上的文件:“看得也累了,你们齐人客套话太多,三百句都没切入重点,喏……你给我念。” 魏池捡了起来,板起一张脸开始念。 索尔哈罕看着不顺眼:“好好念,你哭丧个脸做什么?” 魏池索性也把文件扔了:“什么叫三百句都没切入重点?我哪有写那么多废话??” 索尔哈罕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书呆子,原来是你写的呀!你怎么不早说?早说我好夸夸你文笔好。” 魏池撇撇嘴:“看你那得意的样子……最近抄家抄舒服了的吧?” 索尔哈罕没生气,理了理袖子站了起来:“又没抄你家,你鼻子里喷的是哪门子的气?” 魏池把地上的文件捡起来,指了一行:“昨晚儿,有一家抄起家伙暴动了,我怕你再这么抄下去便要野火烧身。” 索尔哈罕摆了摆手:“我心里有数。”回头看到魏池还是愤愤的样子,忍不住想逗她:“你们这些做臣子的是不是都喜欢这么自以为是?谏言被驳了便露出要死要活的表情。” 魏池叹了口气刚想开口,索尔哈罕连忙抬手捂住了他的嘴:“不用了,我知道,你下一句就是‘好自为之’,来我帮你说了,‘长公主殿下,您好自为之吧’。”索尔哈罕鼓起腮帮,装作老大臣的样子。 “从小我便见得这样的人往来在我父王的眼前,他们那样子真滑稽,我可一辈子都忘不了。” “就是因为你父王肯亲近臣子,漠南才能变得强大!”魏池掰开了索尔哈罕的手。 “不……”索尔哈罕眨了眨眼睛:“虽然父王对他们总是恭恭敬敬,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但等他们走后,我父王悄悄对我说‘族内有事问郡头,郡头有事问寨头,寨头有事问部落长,部落长有事问大臣,大臣有事问谁呢?那当然是要问君主,君主就是天下最大的官儿,一切都要靠他拿主意,如果这事情大臣也能干,那还要君主做什么呢?别看这些人个个振振有词的样子,拿主意的还是得靠咱们自己啊!事成之前对错只在一念,既然决定了便要坚定信念放手去做。如果瞻前顾后,那便不是做君王的料!’” “你不用担心,我自有主张。”索尔哈罕抽出魏池手上的折子:“这几天怪累的,今天事情终于是要少些,你也别忙了,晚上陪我出去逛逛集市。” 魏池想到自己终究是大齐的人,说多了倒不好了,松了手上的折子也站了起来:“你一个堂堂公主,跑出去逛集市成何体统?” “你怎么和那些老头子一个腔调!!”索尔哈罕跺了跺脚:“别拿公主头衔来压我!我想去哪里就是哪里!” 魏池笑了:“好吧,好吧,为了不招你讨厌,下官和您一个步调……” 索尔哈罕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装什么装,我看你明明也很想去…… 魏池收拾了文件准备告辞。 “你要回去?” “是啊,这不还早么?到晚上我再来找你。” “你准备穿什么来找我?”索尔哈罕露出了鄙夷的表情。 “这个,”魏池指了指身上的官服:“王将军命令我,说是以后出门都得穿官服。” “不行!你要穿汉人的衣服,那我得冒多大的风险啊!稍遇上个熟一些的就能猜出来。”索尔哈罕不满。 “我不穿你们漠南的衣服!”魏池表示反对:“跟个酒桶似的,比我这身官服还难看!” “嗯……”索尔哈罕笑了:“我的衣服也像酒桶么?” “不像…………”漠南女子的衣服雍容华贵,那裙摆摇曳多姿,显得身段分外修长。 “你穿我的吧!”索尔哈罕一下拉住了魏池的手。 “不行!!”魏池抽出了手。 “脸色都青了……德性!”索尔哈罕笑:“就那么害怕?不过你穿上裙子说不定挺好看。” 魏池缓和了脸色,摆了摆手:“公主殿下别给下官添乱!” “喂!”索尔哈罕好奇的探过身子:“要是你哪天身份败露了会怎样?会不会被你家皇上拖出去砍头示众?” 魏池笑了:“谁告诉你会砍脑袋的?我要是真的露了底……呵呵,那顶多是一段佳话吧?” “那你吓成那样,我看你干脆自己找个时间给你家皇上坦白算了。省的这么半男不女的,我看着恶心。” 魏池心想我半男不女我愿意,我怎么就恶心到您了?撇了撇嘴:“以我现在的处境,如果真被查了出来,没人会真和我过不去。只是,我千辛万苦考来的官儿就和我再没关系了。大家能容忍甚至乐于看到一个女子扮男颜考科、举搏功名,但是同朝为官……呵呵,可能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怎么说?”索尔哈罕更好奇了:“是不是你们那什么‘男女大防’?” 魏池叹了一口气:“女子为官,老祖宗那里就没有这个理!你当这官场人嫌少么?人早就嫌多了!没有过错都能参你个不查!更何况你要留这么大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就算是我如何如何有本事留在了朝廷,这么大个错露在外面,好了,我也就别干别的了,每天和各省的御史们吵吧!没错的事儿都能争个一年半载,我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错,不知要吵到什么年头呢!所要吵的何止男女大防?你也太小看我国的各位文官啦!” 魏池语重心长的回过头:“我身份暴露只有两个下场,第一,皇上寻个由头给我加个什么什么‘夫人’,我荣归故里。第二,我死赖着不走,最后被诸位大臣骂走,皇上寻个由头给我加个什么什么‘夫人’,还是荣归故里。两个下场一个结果,要不被请走,要不被赶走,你明白了么?” 索尔哈罕拉着喋喋不休的魏池往内室走:“呦,今天倒是打开话匣子了,喋喋不休的说了这么些,荣归故里就这么不好么?” “没什么不好……”魏池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缓和了语气:“只是我寒窗苦读这么些年,所付出的不比任何人少,为什么我就注定要被隔离在庙堂之外?所愤慨的也就是‘不平’二字罢了。” 索尔哈罕的王宫富丽高雅,除了漠南王的宫殿便数她的最美,漠南的建筑多爱‘环屋’——一圈一圈的围墙将宫室划成同心圆环,宫室的窗棂门御错落而置,再配上由大而小的屋顶,就仿佛是雕花的迷宫一般,让人觉得堂皇非凡。魏池每日都会穿过这些层层叠叠的门靠近这座宫殿的中心,每打开一扇门,门内的装饰便要精美一分,等到了索尔哈罕的会客室,已经是要让他眼花缭乱了,今天索尔哈罕带他走近了这间宫室真正的中心——她的闺房。 “挺好,”魏池笑嘻嘻的:“我以为最里面这间房子会很暗呢,结果这么亮堂。” 索尔哈罕把魏池按到一个小几面前坐下:“你别夸了!你们中原的宫殿可比我这美多了。” “再美也不干我的事儿,”魏池老老实实的坐了,看索尔哈罕一盒一盒的往小几上摆着:“当年入京考试,我们这一帮学子被关在国子监的小破房子里三天多!不堪回首啊!后来为了殿试也就只进过金銮殿一次,还要战战兢兢的跪在下面,头也不能抬,什么西洋镜儿都没瞧到。入了翰林院,不说也罢,整个朝廷可能就数我们翰林院的房子最旧,我偏偏又没房子住,好容易才蹭了个旧房子中的旧房子住着,那墙那院子,就和我当年在乡下书院的光景差不多……感情我这么些年努力奋进挑灯夜读就是为了到京城来住另一个书院来了,好憋屈……”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唠叨!?”索尔哈罕捂着耳朵。 魏池拿手指头抠了抠眼角伸到索尔哈罕眼皮底下:“看看!看看!穷学生之泪!” 索尔哈罕扑哧一声笑了:“好了好了,收起你的穷学生之泪吧,我这儿随你瞧个够行了吧?今天晚上我再带你出去见见世面,来来,穷学生,让本姑娘好好打扮打扮你!” 索尔哈罕拿起一件雪狐皮镶边的袍子,魏池赶紧摇头:“一看就庸俗,我要换上肯定跟赤脚大仙似的!” 索尔哈罕又拿起一件短款的:“这个短。” 魏池继续摇头:“不行不行,一看就知道大了。” 索尔哈罕不选了:“你怎么这么麻烦?” 魏池站起身,走到那对衣服面前拿起这件又放下那件:“你这里怎么这么多男人的衣服?” 索尔哈罕索性不帮忙,抄了手坐在垫子上,看着这反客为主的家伙自己瞎忙活:“你当这皇室的亲戚少了么?每年不做这些,我送什么给我那些堂亲表亲?你当我要送给你?穿完了还给我。” 魏池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人真是小气! “这个!”最后魏池拎起了一件披在身上,这是一件挺普通的外袍,仅仅是一件外袍而已:“穿全套的我也不像,我就把这个披在外面吧!怎么样,像不像你们漠南的男人?” 这件藏青色的袍子在这堆华丽的浅色袍子中间并不显眼,等魏池披到身上方显出了那精神抖擞的马蹄袖口,那袖口的衣料比身上的略淡些,这么一勾勒,显得十分俊俏。和大齐的盘领不同,漠南男装的领口更像元宝,左襟顺着领口下来斜盖过右襟,扣子斜沿而下,在腋窝儿处收口。大齐的男装除了官服以外都不设革带、玉带,只是一根丝绦系在腰间,轻盈飘逸。漠南则是从平民到贵族都崇尚腰带,这件外袍也配了和袖口同样的颜色的腰带,虽不比皮革滚金的华丽,却和袖口呼应的恰到好处,更添了几分神采。魏池不习惯漠南的扣子,反不过手来系,一个人在那里折腾得直冒汗。 索尔哈罕忍不住上前搭了个手,又顺手把领口理了理:“嗯,还真像那么一回事,这衣服颜色这么深,必是给哪个没成年的男孩子准备的,没想到你套在外面刚刚好,别蹦弹了!坐下!我帮你收拾收拾头发。” 漠南男人的发式异常简单,成年了就盘一圈辫子,没成年的就梳一个马尾,既然魏池选了个男孩的衣裳,那就梳一个马尾便是。索尔哈罕抽掉了魏池的发钗,那一头青丝宛如一条黑蛇,带着几分妖娆蜿蜒而下,让人忍不住想要用手去捉,免得它真要游走而去。 索尔哈罕一边梳着,一边说:“如果不是有点卷,我就要羡慕你的头发了。”梳着梳着索性撒了手,让这一把黑发自由的披落于肩。望着镜中的魏池,索尔哈罕有些感慨:“臭丫头,你这一生就想混官场么?你没想过要找个如意郎君?” 魏池摆弄着小几上的各个玩应儿敷衍着:“啊……那个我是没指望了……” “怎么没指望?”索尔哈罕用手把魏池的脑袋正了正:“你自己照镜子!来,给我说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魏池笑了:“我当真没想过,如果真要找的话……嗯,找个老实的吧?” “你呢?”魏池反问。 我呢?索尔哈罕一愣,是呀,我呢?不论出身,不论贵贱,我就想找一个看着顺眼的……但要看着顺眼何其难? “哦!对了!”魏池击掌:“你是那什么活佛来着!你不能结婚对吧?” 索尔哈罕看魏池那一副同情的样子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和尚!我怎么不能结婚?” 和尚,索尔哈罕琢磨了一下,以前教辅似乎说过,中原的和尚是不结婚的。 魏池捂着肚子大笑:“你一个女子做什么和尚,那是尼姑,尼姑!哈哈哈。” 看到笑得有些直不起腰的魏池,索尔哈罕抬手就是几巴掌,脸上虽然也想同她一般嬉笑,心里却别有一分滋味,要说是酸甜苦辣的哪一种却辨不清道不明。镜中的自己和魏池靠得是那么近,那个在外总显得文质彬彬的小军官此刻正擦着眼泪,拉着自己的手做着鬼脸。魏池?魏池!这几日很累,也很慌,但每日还能看到她似乎就有了一丝安慰。大齐如狼似虎,漠南的贵族们又何尝不是如狼似虎?只有她好些,至少没有把自己掀皮拆骨的念头。魏池?魏池!你对我好我还是知道的…… “臭丫头……”索尔哈罕看她笑够了,挽过她的胳膊:“以后我见着老实人了,一定记得指给你!” “嗯!嗯!”魏池假装正经,连应了两声。 “别动!”索尔哈罕挽住魏池的胳膊靠在了她的臂弯里,想着这一屋乱腾腾的衣衫,桌子上四散的胭脂头钗,索尔哈罕突然想一直这样下去,她对那个雍容典雅的自己有些厌倦,能这样快意的和一个人谈笑,和一个人穷打扮是件多么舒心的事情啊!魏池……等一等,请等一等,现在我还不想把你的头发扎起来,就让我这样靠在你肩膀上歇一下,就歇一下…… 第三十章 30【建康六年】 等两个人嘻嘻闹闹的收拾停当,太阳已经快要下山,索尔哈罕满意的看着被自己打扮出来的魏池,嗯,这人还真是穿什么像什么,换上了这身行头倒真像是个漠南的贵族少年。魏池摸摸肚子:“饿了……” 索尔哈罕笑:“你我穿成这样还好意思唤人进来上膳么?你去把书房里的点心拿些来,我们将就吃点,一会儿早点出门便是了!” 魏池点点头,索尔哈罕这会儿穿的甚为朴素,如果不是她天生一副高贵的面容,走在自己身边倒像是个小丫鬟了。书房的点心也不过是些不填肚子的酥糖,干果,吃多了有些腻人,索尔哈罕吃了两口便停了手,魏池多吃了两口也有些腻着了。 “我们还是出门去吧。”索尔哈罕把一个银丝线打结儿的钱袋揣到了怀里。 魏池收拾了盘子,跟在索尔哈罕身后绕出了卧房,此刻是不能从前院出去的,虽说索尔哈罕府上没人敢多嘴,但为了这事显威风倒是不值得。出了卧房后,索尔哈罕拉着魏池蹑手蹑脚的往后院绕。这王宫还是挺大的,两个人绕来绕去花了一刻钟才出了宫殿。原来这后院是一处水池,和中原的假山亭榭不同,这里的水池倒要极力彰显它的工整堂皇,整个水池虽浅却极大,白色的虹崘岩将池沿砌得见棱见角。水池底部是些彩色陶片铺设的图案,和漠南毯子上的花儿有些相似。水池中并无花草游鱼,有的只是一汪清水,蓝而又蓝。 “有趣,你们的池子倒是方的!”魏池从回廊望向那池子,走进了才看清,原来这广场上还挖出了无数条小水渠,有些引水入池,有些引水出池,不同流向的水流又组成了一副图案,好生别致! 此刻正是傍晚,许多奴仆都要自后院往别院去,索尔哈罕不敢怠慢,拖了魏池往侧门那边去。两人出了后院便拐进了一条小路,小路四周植被茂密,漠南本没有什么高大的树木,这些茂密的灌木也只能遮住两人的身子,只见晚霞之中,两个俊秀的年轻人拉着手奔跑着,一个在笑,另一个也在笑,那些花儿叶儿仿佛都失了色彩,成了她们的配饰。 走到小路尽头出现了一扇小门,推开一看,竟是一个苗圃,魏池还在好奇这些奇特的花花草草,索尔哈罕却有些慌了,急急的把魏池拖到最里面,在一堵花墙旁边果然有一扇铁门,索尔哈罕撩开了门前的花枝,掏出了一把小锥子开始挠锁眼儿。魏池有些好笑,看来这是条熟路啊……铁门旁边的花墙攀的是紫木藤,这会儿还不到夏季,花朵都还只是骨朵,这花儿的枝条极其茂密,竟将两人遮得严实,魏池看索尔哈罕满头大汗,便伸手把那花枝拨开些,好透进些光,方便公主殿下‘作案’。夜风微微的吹了起来,花园的寂静显得身边这一声急促过一声的呼吸声颇为有趣,魏池收回目光,看着专心致志的索尔哈罕,她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只是努力的挠着。天愈发的暗了,魏池又把手抬高了些,一用力,有几朵花骨朵儿离了花枝落在了她的肩上、背上。 ‘呵’,魏池想说,不知这个词应该是对她还是对它。 “砰!”铁锁终于弹开。 “快!”索尔哈罕转身拉起魏池就往门外跑,两人跑出去才掩上门,便听见院墙里面一个粗犷的男音响起,过了一会儿更听到了狗儿的叫声,索尔哈罕怕魏池出声,一手挽过了她的脖子,一手捂住了她的嘴。约莫等了半刻,那男音和狗吠才渐渐远了去,索尔哈罕松了一口气。魏池伸手捻下了粘在她发髻上的花朵儿,点了点她的鼻子:“不错!不错!很有我当年逃学的风范!” 索尔哈罕有些脸红,拍掉了魏池的手:“你是要在这里和我胡扯还是要跟我去集市?” “去集市,去集市。”魏池露出惟命是从的表情。 索尔哈罕偏了偏头,想了想,没忍住,笑了:“你当年逃学也是撬锁?” “是!”魏池很严肃的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不过我逃学的目的和你不一样!你偷玩儿,我偷吃!” 索尔哈罕拉了魏池的手:“看你那熊样也能猜得到!” 那集市离宫殿并不近,两人走近时,银钩已经嵌在西天。说是集市却又不单是集市,漠南只有春夏两季气候宜人些,这会儿正是春天,每到个月初便会有些节日,今天要过的是“摸花节”。 “花儿将开未开,所以要人摸一摸才能开得艳丽,这就是‘摸花节’。”索尔哈罕解释。 “花儿一摸就摸死了……这是个什么奇怪的节啊?”魏池很诧异,难道漠南的花儿还得人摸了才能开? 索尔哈罕忍不住又笑了:“你是死脑筋么?除了那树上的花儿,不是还有你这朵花儿么?” 魏池想了一想,有些明白了,原来是摸人:“……真的可以摸啊?” 索尔哈罕忍不住抬手就几巴掌,敲在某人的头顶上:“你这表情看着真恶心!” “你觉得我恶心你还摸我?”魏池捂着头很委屈,我又不是男的,我问这话哪点恶心了? “那个摸,只是说说,”索尔哈罕娓娓道来:“是指心有灵犀的男女手拉手逛集市,手拉手!明白了么?” 魏池闻到了烤面人的味道,伸长了脖子:“走吧,走吧,这个节又不管我们的事!我们赶紧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索尔哈罕撇嘴:“怎么不管你的事?万一遇上你的老实人了呢?” “嗯,说得对!你也帮我上心些!看见老实人了知会一声,我好追上去摸!” 索尔哈罕抬手又是一巴掌,抽这人嘴贱。 这集市虽不比大齐京都的花样多,但也够热闹了,两个人挤在人堆里头四处瞅着热闹。魏池听不懂漠南话,只知道瞧热闹,见着人多的地方就往里奔。索尔哈罕在后面拖住了魏池的手:“人多的地方是有僧人在舍婚嫁呢?你也要去求么?”魏池听了挠挠头:“我以为是耍大锤呢……那么多人……”也终于想起了自己客人的身份,老老实实的由索尔哈罕牵着,不好再乱串了。 魏池觉得漠南好吃的东西有几样,第一就是羊肉,以前嫌羊肉臊,魏池很不喜欢,但这漠南的羊倒奇怪,怎么做都没怪味,要不是油腻得很,魏池怕是要天天当顿吃。才入得集市,魏池就指着羊肉摊子直蹦,索尔哈罕天天吃这个,本是不稀罕的,但犟不过她,也只好陪着吃了几块肉。第二的就是漠南的甜果饼子,漠南不产甜菜甘蔗,除了从大齐贩来的白糖黄糖,就只能吃草原自产的‘梅子糖’。这‘梅子糖’的梅子长在一种小草上,每年盛夏收获,量也不少,但就是不够甜,酿干了、做了酱放在坛子里卖,漠南的贵人们嫌它色泽不好,又有些回酸,是不屑吃这个的。这糖做菜不好却很适合烙饼。不论是酿好的酱还是新鲜的梅子,做了那烧饼馅儿简直就是人间美食!那酸酸甜甜的酱汁一点也不腻人,一口咬下去,果肉软而韧性,真是百吃不厌。偏偏漠南人对面食极其上心,那些小果饼子做得精致可爱,魏池选来选去选了两个白兔饼,一个递给索尔哈罕,一个自己啃。索尔哈罕看魏池一副活宝相,没忍心笑她。看手上的小兔做的着实可爱,也没舍得扔,拿在手上当个小玩应儿瞧着。 走到面人铺子面前,魏池又挪不动脚了,买了一个男娃娃样子的又买了一个女娃娃样子的让索尔哈罕选。看到索尔哈罕不选,那面人铺子的老板哇啦哇啦的说了一堆漠南话,索尔哈罕脸一红,只好选了那个女娃娃。面人铺老板看索尔哈罕选了,又是得意又是骄傲,叽里呱啦的又说了一大堆。索尔哈罕不好意思的埋了头,赶紧扯着魏池走了。 “他说什么?”魏池已经把那个男娃娃咬下了肚。 “他说!”索尔哈罕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他说……” 魏池转了转眼睛:“该不是叫我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两人对视片刻,齐声声笑弯了腰。 听得前方锣鼓喧天,挤进了一看,原来这才是耍把戏的地方。不过漠南可不弄什么胸口碎大石来吓唬小孩子,人家直接就拍两个大汉,裸了膀子对摔上了。说来也奇怪,过了濆江、白云上向北,人却不如大齐北方的人高了,但又和江南的不同,他们往往矮而壮实。像这两个汉子,也就比魏池高了半个头,但那膀子都快赶上魏池的大腿粗了!两个人正赤裸了膀子跳着圈子,等那锣鼓一停便要开战。 索尔哈罕挽了魏池的胳膊:“听说你也学了几招,怎么样,能打过他们么?” “得了吧……我那花拳绣腿。”魏池叹气:“我学也就学个自保,难道我还能上战场不成?” 索尔哈罕捂嘴笑:“你就没点志气?你们大齐不是有戏文唱那女做男装,上阵杀敌的故事么?她能你就不能。” 魏池扭头看了看索尔哈罕那张挺认真的脸:“那出戏?假的……我查了书,那年头根本就没打那仗,文人么,瞎编挺能耐。最初好像就是打土匪,而且那女人才冲进去就被砍了,后来土匪又被官兵收了,才传出了这么段佳话,那说书的听了就添了些油醋,带的几十个人也就变成千军万马了。” 索尔哈罕拧了拧魏池的胳膊:“书呆子!你还真能给自己泄气!” 魏池忍不住‘噢’了一声,心想您这劲儿大得……干脆您去当女将军得了! 离了那卖艺的地界,集市安静了许多,这就是卖小玩应儿,小首饰的街了。索尔哈罕来了精神,扯着魏池就往摊子上挤。魏池开始也好奇,等挤近了却有些失望,漠南的这些到底比不上大齐的好,虽说那花样看着新鲜,但真拿在了手里却总觉得不精致。索尔哈罕不管这些,只是一家一家挨着逛,不知疲倦似的。 “咦?你不是说看着不精致么?怎么又选了这个?”索尔哈罕看魏池手上拿了一根红玛瑙配香木的掐丝发花。 “这个中原没有啊。”魏池仔细瞧着手上的花儿,这花儿定是仿着草原上的花儿造的,中原没有这样式的。 “难道你要戴?”索尔哈罕故意羞她。 “我戴什么?我送人的。” 索尔哈罕想了想:“送谁的?”该不是妜释封岈家的女儿吧?听说那小丫头疯得很,直接到王允义府上去要人了呢。 魏池把头花递给老板,付了银钱:“送给京城里的一个姑娘。” 索尔哈罕愣了愣。 “我当年才入京城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和我同科的学子,后来他中了那一科的状元。我们很合得来,虽没结拜却胜似兄弟。那时候我在京城也没什么朋友,逢年过节的常去他府上拜访。他有个妹妹,今年十三岁,当年我见着她的时候她还没挽发髻呢。我时常逗她玩儿,她虽不是我妹妹,却和我亲妹妹一般的亲近。知道我要离京,那傻丫头哭得跟个小泪人似的……哎,出来这一趟也难得有些清闲,这头花中原也没有,带给她一个也是我的心意。” 索尔哈罕‘哦’了一声,低头选自己的。 原本觉得手上的那发梳挺漂亮,此刻却突然失去了兴致。捏在了手里也不好丢在一边,想了一想又觉得自己傻气,顺手又胡乱的拿了几样,一并扔给老板,让他结帐。 出了首饰街,集市的中心也到了,无数的姑娘小伙子围着场中的篝火跳着,唱着。人实在是多,魏池怕自己和索尔哈罕走散了,赶紧拉住了她的手。两个人就随着人流这么挤着,和四周的喧嚣不同,两人并没有再聊什么。其实过了这集市的中心,便是尽头,一切欢乐啊,热闹啊就都要结束了。 最终还是走了出去,人流一下子少了许多,这会儿正是节日欢乐的j□j,离场的人很少。虽然对于那些场内的男男女女来说时辰还早,但这两位却是应该早些回去了。 “我们那儿,”魏池指了指脚下:“我们那儿要出集市便要过一座桥,小时候我随我师父去逛过一次庙会,要离开的时候,我趴在桥栏上有些难过,因为我知道,入庙会的时候要过一座,那时走在桥上自然是兴高采烈,却忘了出来的时候也要过一座……后来长大了,对很多事情失去了兴致,唯有路过庙会的时候,看着那桥,那桥上出出入入的人有些失神。谁知到呢?你兴高采烈之时可曾想过和你错身而过的人正黯然神伤?” 漠南的集市出口是一个街口,街口的这一边喧哗,那一边寂静。 索尔哈罕面向那一片寂静,淡淡的一笑,拉了魏池的手往回去的路上走:“哪至于黯然神伤?下次再来不就是了么?” 两个人没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的走在回去的路上。漠南的砖路比起京城的青石板路略有不同,走上去不那么冰凉坚硬,两侧的民居都已经安静的入睡,鸣虫在墙角吱吱的唱着。魏池闭上眼睛,假想自己走在翰林院的路上,也许是回书房,也许是去茶室。但草原上略有些草腥味的风却时刻提醒着他,这里是塞外,是塞外…… 来的时候觉得路长,回去的时候似乎一下就到了,看着那越过花墙的枝蔓,魏池想起索尔哈罕弯腰开锁的样子,被自己撩起来的那些花枝是如何的飘荡在自己的手中,那些骨朵又是如何合着晚霞飘落在她的肩膀上发髻上。 “我要回去了,你也回去吧。”索尔哈罕冲魏池摆摆手。 魏池笑嘻嘻的拉住她,往她手里一握:“你看这是什么?” 索尔哈罕摊开手,这是一根钗,上面镶着小粒的彩珠五宝,下面有一排小坠子,也是彩珠五宝——一根小巧可爱的便宜货。 “除了我经常挽的那个发髻我可不会别的。”魏池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自己挽吧。” 索尔哈罕有些不好意思,但最终还是拆下了自己头上的,挽上了魏池送的着一根。魏池拉着索尔哈罕的手左右的瞧:“哎呀,祁祁格姑娘,你真是天生丽质,挽什么都好看!” “你刚才买的时候怎么不给我?你不知道送礼要送个新鲜么?”索尔哈罕没好气的说。 魏池一愣:“人太多了,我怕你捏着钗子蛰了手……” 索尔哈罕做出个拧人的姿势:“下次记着,送我个贵一点的!” 魏池笑着躲:“知道了知道了……还望公主殿下体谅我那点薄薪……” 月亮已经升到了正空,天气也冷了下来,魏池掐指一算,虽说没有门禁,但回去晚了也难交代,拱了拱手,准备告辞。 索尔哈罕看魏池脱外套,赶紧拦住了她:“冷起来了,你脱它做什么!”说完了又把魏池的领口紧了紧:“你快些回去吧。” 魏池故意逗她:“呦!那就算送我的咯!” “嗯!送你的,礼尚往来成了吧?”索尔哈罕把魏池往外推:“快回去吧,要晚了。” 魏池看索尔哈罕走上了石阶,冲她挥手告别。 索尔哈罕突然心中一动:“今天晚上你高兴么?” “高兴!”魏池冲她挥挥手。 高兴就好…… 魏池快步往湖塔雅司赶,等走得只剩一条街的时候赶紧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裹了。 “魏大人?您今晚出去啦?”门口的士兵打招呼。 “嗯,看见陈虎没有?”魏池点点头 “陈虎?没有!” 进了自家的院门,陈虎果然迎了上来:“大人手上拿的是什么?” 魏池淡淡的说:“衣服,以后我出门要穿的,你别把它放到我那箱子里,你收着,我要穿自然会问你要。” “是!”陈虎应了一声,魏池走他身边过了的时候,陈虎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好香,花香…… 第三十一章 31【建康六年】 早晨,陈虎拉开窗子透气,看太阳确实好,顺便把魏池昨天穿的官府也拿来洗了。魏池穿了便装在院子里喝茶,回头一看,陈虎撅着个屁股不知在旮旯里头做啥,走过去一瞧,好!自己今天准备要穿的官服正在桶里头泡着呢!! “陈虎!”魏池拍额头:“我那两件你昨天不是洗了么?今天你又洗了这件!我穿什么?” 陈虎擦了擦额头的汗:“大人,您今天不是休息么?我念及您不穿,所以就……”陈虎心想,如果那衣服不洗,怕是要在屋子里香好几天…… 魏池从桶里把衣服提了起来,看着滴滴答答淌水的样子,无奈了,陈虎大哥啊,您不知道我现在只能穿官服了么?要是今儿王大人唤我干个什么急事,我要如何是好?算了算了……洗吧洗吧。 果然,没过多久,王允义的小校来了,让魏池递什么什么东西给王允义看。魏池叹了口气,瞟了身上这件鹅黄色的衣服一眼,硬着头皮去见王允义。 王允义正在用笔杆骚脑门,他有这个习惯,一无聊就要骚,骚得脑门上许多的红道道。看魏池进了门,行了礼,王允义停了手上的动作,鼻子里喷出了一口气:“魏大人,你还真是准备要在漠南成亲么?” 魏池讪笑:“大人要的东西。” 王允义接过文书翻了几页,点了点头,丢到了一边。王允义身边的陆监军听了这句俏皮话也抬起了头,冲魏池笑了笑:“王大人您就别记仇啦!魏大人年轻么,年轻人穿点好看也在情理之中,总不能和我们这群老头子一样穿的跟黑豆糊汤似的吧?” 王允义这才笑了笑。 魏池在心里头骂陈虎:叫你勤快!叫你勤快!!其实魏池应该感谢他,要是王允义闻到魏池身上那股熏香味儿,怕是立马就要跳起来才是。 “王大人,什么仇啊?”魏池没听懂陆监军的话。 王允义哼了一声,倒是陆监军又接过了话头:“魏大人还不知?那个妜释封岈家的小女儿前几日都找上门了,定是要王大人给她指婚。” 指婚?魏池打了个寒颤,该不会…… 王允义放了笔,狠了魏池一眼:“你少给我惹祸!滚!” 魏池冲两位大人鞠了鞠躬赶紧溜了。 望着魏池的背影,陆监军喝了一口茶:“王大人真随意,这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大人倒把他当做军汉来使唤了。”魏池前半辈子怕是没人叫他‘滚’过吧? 王允义头都不回继续挠脑门儿,心想陆狐狸,人家小青年也没啥碍着你的,你还真是个个都不放过,不过……在我手下一日我便要罩他一日,您想从他身上捞功?歇了吧。 “哎,你看我这臭脾气!还好,这魏大人脾气最随和,要是遇上别的文官,别说翰林院来的……哈哈,怕是个县令都不会饶我!”王允义继续骚脑门。 其实王允义冤枉陆大人了,虽然说陆大人自当监军以来一直发扬着自己‘雁过留毛’的传统,但是魏池他还是不敢碰的。那燕王毕竟是皇亲国戚,皇上虽不待见他,但也没要革了他的意思……不,就是因为不待见他,这才可怕,秦王看着风光但毕竟是树大招风,那燕王不起眼却是不好招惹的。参了魏池就是驳了他的面子,和这个人闹翻了可没什么好处,皇上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 虽说陆大人心里是这么个算盘,但嘴上还是说:“王大人啊,魏大人虽说是稳重,但毕竟是个年轻气盛的,要是真对那些小姑娘动了心,那可就坏事了……” 王允义的手不挠了:“对于魏池,我很放心。”王允义声调平稳,内心却十分不快,越发觉得这陆俊是个险恶的人。 其实王允义再度冤枉了陆大人,陆大人这句也就是嘴贱,顺溜就出来了这么一句,心里还真没多想。 陆俊听了王允义的话,看他那信任的表情,点了点头,心想,看来燕王和这魏池的破事竟让王老狐狸都知道了……厉害厉害!倒不知道那燕王有什么好的?竟让魏池放弃了功名利禄落得这样个下场? 闺房之乐?陆大人自己想到这里自己先乐了,那魏池清俊莞尔的摸样似乎还真有些迷人,哈哈,燕王啊燕王,您还真是个祸害! 魏池离了主宅,赶紧回自家的院子,原本是要偷空出去办些事情,没想到……官服却洗了,满箱子就那件衣服颜色深些,换了官靴,套个羊皮马甲在外面还能糊弄人,现在好了,怎么弄?穿昨天祁祁格的那件出去?免了吧!还真当自己是皇亲国戚了不成?最后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到陈虎箱子里找了一件土蓝布的长袄,外面套上了那件羊皮的马甲,看着有点牧人的感觉。只是陈虎比魏池壮实太多,那袍子虽然长短合适却肥得厉害。 魏池手上拎了一个翻皮山羊毛的盖耳帽子,冲陈虎打了个招呼,走了。 陈虎看到魏池那滑稽的样子偷笑,大人,您究竟是要去办什么事情?把自己穿的跟个土匪似的。 像土匪却不自知的魏大人出了院门,绕到了偏门溜了出去。几个月前戴桐琒给他的那张小条子他虽说是烧了,却放在了心上,前几天画了一张去问陆盛铎,陆盛铎有些惊讶,看了魏池半天,最后还是告诉了他——这不是什么粮库,是秦王在漠南的暗桩。暗桩?魏池有些想不明白,那个说话从来都不清不楚的戴桐琒给他这个做什么?去不去?必须去! 戴桐琒,字凝霜,京人,燕王的幕僚,虽然只中过秀才,但绝非仅仅是个秀才。燕王这么多年能得以平安,他出了一大半的功劳。魏池后来听说,两年前燕王拉拢自己也是他的意思。想到这里魏池一声苦笑,燕王和戴先生无话不说,却单单没告诉他自己是个女人。燕王向自己坦白,自己还不信,后来了解了戴先生其人方才明白,如果真告诉他自己的秘密,呵呵,怕早就没有现在的魏池了。 利用完毕还要烧了尸首做花肥?每次看到戴先生院子里那些姹紫嫣红的牡丹,魏池就胆寒。 魏池在京城也有些名声,特别是认识燕王之前,很多名流见了他都是很尊重的。哪怕就是认识燕王之后,朝廷里还是有挺多同情他的官员,虽说不会出来为他说话,但私下还是及敬重他的学问。 戴先生不,戴先生不屑于魏池这种‘科举小儿’,在王府里头,戴先生对魏池也是召之即来呼之即去,七品翰林?对不起,戴先生不待见,魏公子您还是老老实实听本先生派遣吧。 想到这里魏池嘴角一抽,戴先生明知道自己并非燕王的娈宠却故意一口一个‘魏公子’的叫得魏池耳朵燥!那些院子里的真‘公子’们也来了劲,就仿佛魏某人真抢了他们的王爷似的,没人的时候就三五成群的对他指指点点,那酸味能飘好几条街。 外受白眼,内受气。连燕王这样的禽兽也忍不住同情魏池:“魏姑娘,您活得真憋屈啊。” 偏偏摆渡还得听艄公令,艄公是个混球也只能认了。当时也就只找戴先生要了两贴腹泻的方子,戴先生也舍得派这么大个任务给自己……亏大了,魏池心口疼。 根据陆盛铎的提点,魏池拐了几个弯儿上了一条横街,这的街除了‘市街’和‘居街’还要分‘横街’和‘纵街’。东西走向的为横,南北走向的为纵,魏池家乡喜欢分左右,上了京,魏池被东西南北弄得昏呼呼的,到了漠南更晕了,几乎分不清哪条是纵哪条是横。幸好春天风向稳,魏池拔了好几根头发往风里头丢,才算找准了道。 这条街算是‘市街’,不过街面比大集上的要小些,这街紧挨着一条‘居街’,正适合前店后居的铺子,魏池看了看路边的石墩字,那字也不认识,不过画的和陆盛铎画的那名字挺像。魏池又仔细对照了一番,揣了那字条走进那街去。 如陆盛铎所言,确实有一家贩茶的商铺,那铺子门打开着,各色的砖茶叶茶堆在门口,看着和漠南其他各处的茶铺没甚区别,但门口却放了一盆一人多高的沙枣花树,这树花期不长,此刻早已到了出叶的日子,只是这一窝伺候的不好,稀稀拉拉的几片叶子吊在上面,干巴巴的。魏池走近了一瞧,那沙枣花树旁左右各放了一枚空花盆,都是土瓦盆,和那种了花的一个摸样,左边的盛了半盆土,右边的盆土满满的,上面放了一块碎瓦。 该是这里没错。 但魏池还是有些紧张,如果不是怎么办?自己可是一句漠南话也不会……哎,也顾不得这么多,上去试试才是! 小二是个漠南人,穿着土蓝色大呢麻罩衫,年纪和魏池相仿,正攥这一把果子在倚在柜后面磕着。魏池壮了壮胆子,大大方方的走了过去,拱起食指敲了敲案头。那年轻人抬了头,冒了一句漠南话。魏池估摸着是问自己买不买茶,往店内瞧了瞧,看到有几个活计正在领着客人看货,便压低了声音:“不买茶,来见掌柜。” 那小伙计听了汉话,并没露出诧异的表情,只是对魏池点了点头,往后门指了指。魏池看到店内果然还有个蓝布帘,左角缺了一块,填做了黑布。魏池护了护头上的帽子,赶紧提了脚往店内去了。 等魏池入了店,那小二警觉的往店外瞧了瞧,街口街尾都没什么异常,遂又懒懒的吃起果子来,就仿佛刚才谁也没来过一样。 进了那蓝布帘却不是后院,这是个送茶的间道儿,有几个活计正在烤火,看了魏池进来,也没搭理他,只是自顾自的忙着。魏池强压了心慌,不紧不慢的往后院走。待要出间道儿的时候,一个汉子从后面走了过来,淡淡的看了魏池一眼:“找掌柜?” 汉话!魏池也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找你们赵掌柜。” 那人点点头,开了门,带魏池往内走。又穿过了间廊号,那汉子突然回过头:“叔!您上次拿货的赏钱还没给小的呢。” 魏池伸手从怀里掏了两枚土币放到那汉子手里,那汉子拿起土币颠了颠:“请到后院,小人一会儿就给你上茶。” 那汉子安排了魏池,赶紧往北院去了,北院有个老者,花甲年纪,正在院里看帐薄,听到那汉子叫唤便出门来看:“谁来找?” “不知道”那汉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怎么会不知道?” “确实没见过,不过信儿都是对的,您看这个!”汉子摊开了手掌给那老者看。 两枚土币,除了土币,手掌上还有个小小的印记——燕王府的徽章。 “哦?”老者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以往接头的人别说是用它,就算想用也没有啊……别是什么人使的诈……:“来者是何模样。” “少年姿态,穿着有些不伦不类……京腔也不浓。” “先带去别院,我亲自去见见!”老者提上了拢手的炉子:“你带人在屋外候着,但是不许轻举妄动!切记!” 魏池进了一出小院,这小院挺深,四处听不到街上的人声,院子依旧是漠南的风格,只是园中有一小巧的石桌,那格式却是地道的中原样子。那汉子也没领魏池进屋,只是转身掩了门退了下去。魏池这个人其实有些笨,常年只知道读些大道理,对江湖上的事情还知之甚少。那老者在院门外偷瞧,只见这少年也不拘谨,居然径直到石桌上取了茶水来饮。 魏池喝了两口,润了润喉咙,正想着自己要如何说话行事,突然听到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响了。一个精瘦的老头子提着手炉踱了进来,只见他穿着暗青绒绸布的袄子,外面套了个杂黄色狐皮的马甲,那样子倒比魏池穿的精神。 魏池看大门又掩上了,才正过脸,取了帽子:“这位先生可是赵掌柜?” “正是。”老者笑着给魏池指坐。 魏池坐定后做了个拱:“陆盛铎,陆先生常念记着掌柜,说这不见已有十年,不知赵掌柜身子骨还好?” 老者一愣,把手炉放到了一旁:“大人是?” 魏池听他叫自己‘大人’终于放下了了一颗悬着的心,知道对方信了自己了,也不迟疑,赶紧报上家门:“在下魏池。” 魏池?老爷子又愣了愣,该不会是那个魏池吧?虽说知道他是燕王的人,但毕竟没人和他共过事,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角色?只是奇怪为何这么个大人物要来……戴先生却丝毫没有知会一声。不过看着这少年倒是面目极清秀的样子,那举止和传闻中的确又几分相似。 “老先生!这世上的魏池虽多,但燕王身边的只有一个。今天原本是想把官服穿在里面的,可惜洗了。”魏池摸出了自己的令牌放在桌上。 老者这才笑了:“魏大人胆子可真大!”细细看了那令牌还给了魏池:“大人收好,请里屋坐!” 两人进了屋,这屋子也是极普通的样子,老者点了一根旱烟抽着:“魏大人来找老朽有何事?” 魏池坦言:“不知道。” 老者被烟呛了一口。 “临走的时候,戴先生给了我个暗语,后来陆大人提点了些,在下才找了过来。” 戴先生这个人,谁都看不透,老头子和他交到了这么些年也摸不准他想了些什么。 看那老者面露无奈的样子,魏池笑了:“戴先生也许就是起个引荐的意思……” 老者磕了磕烟锅,心里骂戴某人:引荐个屁!朝廷命官和我这暗桩头子有什么好荐的?多事! 此时,戴桐琒正在厨房里头拌着一碗小面,芝麻酱加的多了些,面条稠成了一团。但是戴先生就好这一口,他一边吧唧着一边想着怎么给陆盛铎回信,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了魏池……那个小公子啊,燕王就想着如何护着你……可劣者觉得,您还有许多的潜力可以挖掘……有些事情劣者还是偷偷为之,至于燕王……让他知道也行,晚些又不是劣者故意的……嗯,好香,要是面条再煮软糊些更好…… 魏池出了那茶店的时候,门口的小二还在那儿磕着果子,魏池冲他点点头,那小二也冲他点了点。 看着魏池的背影,小二笑得很揪心:请您下次穿得靠谱些再上街吧!您也不看看满大街谁像您这么穿的?上头派的什么货色啊?难道就不能找个脑子好使些的么! 可惜这小街上的人实在是少,因为没有路人,所以可怜的魏大人继续对自己古怪的衣着不自知。魏池怕还有公事,三步并作两步回了宅子,换上了他风流倜傥的书生衣裳。坐在床沿上,魏池的心还忍不住砰砰的跳着。原来这一帮暗桩居然都不是秦王的!就连那陆盛铎也并非秦王的人!燕王陈昂居然有这么大能耐?原先以为他只是个生意精……没想到…… 不过也好,自己在漠南总算不是孤零零的了,有人照应总是好的,魏池松了一口气。 十万八千里以外的京城,吃饱了只加了芝麻酱连小葱都没放半根的糊涂面的戴桐琒坐下来给陆盛铎写密信,写完后又加了三个字:魏池,用 “啊秋!” “大人怎么了?”陈虎听魏池打喷嚏,探了脑袋过来。 “没什么……”魏池摸了摸鼻子,一种不安的感觉以一种非常熟悉的方式涌上了心头……呃……。 “魏大人在么?”一个小校敲门环,陈虎应声出院子去看,不多时带回一个人。 “大人,您瞧谁来了?” “胡杨林?你怎么来了?”魏池赶紧迎了上来。 “前些日子你派人送我那么些药膏,我这不是赶紧得来谢你么?”胡杨林今日也轮休,换了身便服。 “胡说!”魏池给胡杨林让座:“你那些伤都是因我而起,我愧疚还来不及,你谢什么?” 武官轮休的日子比文官少得多,胡杨林这样的千总,本人手就缺,轮十日才休息半日,今天一交班,胡杨林还没吃饭便赶紧赶了过来。 “我看看你的手。”魏池去捋胡杨林的袖子。 “都好了!你别看了!”胡杨林捂着袖子,但最终倔不过,还是撩开一节让魏池瞧。 要不是胡杨林,这些伤可就全落在魏池身上了。魏池叹了一口气,自己果然是个书呆子,居然连大炮是要炸的都不知道。那日去看胡杨林,两只胳膊上尽是被炸进去的铁渣子,军医忙得厉害,顾得不和这轻伤员耗,随便给了点什么药,裹了裹便打发了,魏池拆开来一看,伤口都稀了。虽说魏池并不懂得什么高深的医理,但金创药的方子还是背得几个,赶紧拿了针烧了,把胡杨林胳膊上的铁渣子挑出来。挑了一下午才算是勉强挑干净。才给敷了药,魏池便被最喜欢使唤人的杜棋焕千唤万唤唤走了。 “明天来看你!”魏池如是说,结果一连忙了好些日子不得脱身,只好派陈虎送些药膏去。 魏池细细的看着胡杨林的胳膊,那些太细的铁渣子是挑不出来,胡杨林啊胡杨林,你怎么就认识了我这么个人?老是给你带霉头来。 胡杨林被魏池拉了手,只觉得心中有如放了一只扑腾扑腾的小狍子,脸一阵一阵的红了上来。那滋味竟有些难以言明,含在嘴里苦,舌根酸,心肠里头却有些甜,五味呈杂?似乎有些过了……但又仿佛不为过。 “嗳……嗳”胡杨林有些坐不住了,抽回了手:“少湖近日可好?” “我有什么好不好的?”魏池看他的伤口都愈合了,也放了心:“我们再忙能忙过你们么?” 胡杨林环视魏池的居室,这房子朝向不错,那桌案上的文房四宝看得胡杨林有些羡慕,就着这案上的笔墨,那架几上的寿石雕刻,那一窗的花啊树啊……哎,配上这样的人物才真是! 才真是!胡杨林一抬胳膊:“那是谁?” 魏池一抬头,墙头上有个小小的脑袋,那花儿开得茂盛,半遮半掩竟看不真切。 话说祥格纳吉一早就从屋子里头溜了出来,除去刚才的那一次,她已经被她家管家捉回去了四次。小丫头百折不挠,终于在第五次出逃中胜出,又几经折腾才爬上了魏池家的墙头。 可恶的父亲!祥格纳吉撇着嘴,挨了一顿板子不算,居然连摸花节也不让过!再把我这么关下去,我肯定要疯了!!那个说话喜欢哼哼哼的王将军倒是个好人……他送的那些小项链我真喜欢。这么多人里头就只有他赞成我和我们魏池的婚事,他是个大好人啊…… 翻上最后一个墙头,祥格纳吉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整理整理衣衫会情人……往那屋里一瞧,哎呀!那个魏池在家!咦?怎么旁边还有个人?咦?咦?咦? 在祥格纳吉咦咦咦,咦个没完的时候,那个高个的男子瞧见了她。祥格纳吉赶紧把脸往花丛中一埋。 “那个姑娘是谁?”胡杨林很惊讶,这屋宅里的人不是死绝了么?难不成是? 胡杨林赶紧护住魏池。 没护住……魏池很兴奋,刺客,该不会是刺客吧?一哧溜就从胡杨林胳膊底下钻了出去。 话说祥格纳吉这十六年里翻过的墙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不过这一次她疏忽了,一埋头没稳住,一个跟头从墙上栽了下来。幸好这墙不过是内墙,墙边花木又茂盛,祥格纳吉磕绊了几下,滚到了一个草窝子里,不动了。 能从墙头上栽下来的刺客是何等的窝囊?魏池兴高采烈的要上前拿贼。正准备用一套‘十八大散手’在胡杨林面前显示显示他演练成果,眼看那捉那‘刺客’如探囊取物一般,魏池的‘散手’停下了……一个小姑娘? 祥格纳吉头有些晕,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那些茂密的花枝被撩开了一个缝,嗳……是个好看的仙子。 祥格纳吉想要和他亲近些,最好向他问问魏池的房间要怎么走,但是,但是现在没力气了,只能握住他伸过来的那只手…… 第三十二章 32【建康六年】 “你是谁?”魏池大致猜到了一半,王将军的‘仇’就是这个? 看样子小姑娘刚才可能滚了好几个咕噜,虽然没伤着,但眼神却是糊涂的。魏池被她冒冒失失的握住了手,想抽却不敢抽。想抽是因为到底男女有别,这院子里还有胡杨林和陈虎,看到这场景怕是不大好;不敢是因为,那小姑娘借着自己手上的力气探起了半个身子,这么一抽怕要摔着她…… 念想之间,那小姑娘像是认出了自己,急急的扶着树枝想要站起来。 “你是祥格纳吉?”魏池赶紧松了手,退后一步。 陈虎和胡杨林也跟了上来,四双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小丫头。 不能吧?这就是那个疯丫头?陈虎瞪起那双牛眼睛:虽说长得还行,但是还是配不上魏大人呐…… 胡杨林看她既不是女鬼也不是女匪,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好心的劝魏池:“不论是谁,还是要上报才妥当……” 是了,魏池点头。 “我终于遇见你啦!”祥格纳吉站稳身子,看清了来者的脸,忍不住喜上眉梢。 陈虎很愤怒!您都翻墙来了还舍得说‘遇见’么?? 魏池拍了拍陈虎的肩膀:“去和王将军通报一声,通报就行,多的话不要说。” 陈虎应了一声退下了,魏池又回头叫住了他:“不要关门。” 魏池退了几步,做了个让客的手势:“在下记得尚主殿下,那日还和尚主殿下拼酒来着。”其实魏池对她的印象很深,那天自己险些被这小丫头灌翻,还真是人不可貌相!说起来她也算是豪门出身。漠南的贵族女子分为公主,尚主,仑主三种。那公主必是王脉姓氏才能继承的,如索尔哈罕;尚主虽然矮了一个阶层,但那几乎都是宗传王脉之下的女子才能受封,且这个称号并非生而所备,这是需要宗室赏赐才有的,受封的家族不但要和王脉至亲,还必要受宠才成。眼前这一位十二岁时便封了尚主,可见漠南王室对妜释封岈家的厚爱;撇去那公主尚主不算,剩下的贵族女孩几乎都能封上仑主。所以,漠南女子的封位虽说只有三种,但每一层的差异是极大的,层层之间几乎难以逾越。这个叫做祥格纳吉的小姑娘敢于做这么胆大包天的决定也和她尊贵的身份有一分联系,如果她只是个仑主,怕早就被责训了吧! 祥格纳吉打量着魏池:“我可是第一次输掉喝酒!你没有作弊么?” 魏池恭敬的给她让座,因为陈虎不在,魏池便亲自斟了三杯茶,一杯给自己,另两杯分予胡杨林和祥格纳吉:“在下喝酒从不作弊。” 胡杨林念及自己身份的差距,有些手足无措,魏池笑着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但坐无妨。 祥格纳吉落了座,大大方方的端起那茶杯来看:这杯子自然是漠南的器皿,玛瑙挖成,晶莹剔透。不过杯中倒是中原的茶,汤色红中带些紫光,反着光略略一斜,一圈光亮的‘金边’嵌在杯壁上:“这鹰鵰茶成色可好啊!” 魏池将那略略的惊讶掩饰了下来:“尚主殿下懂茶?” 祥格纳吉一改迷糊的样子,摇头晃脑的说:“人不过酒茶饭,这三样饭最次,不过是饱物,人生乐趣就在那前两样,我不上心么?” 很显然,这个小姑娘的汉话不如索尔哈罕的流畅利落,魏池听着有些吃力。 “魏池觉得那天的酒如何?”祥格纳吉放了茶杯问。 “一般……”魏池想了想,老老实实的说:“前味清冽但后味不足,余香就更不谈了。” “那是!”祥格纳吉并不恼的样子:“好酒可在我们家呢!” 何谓名流?中原如林家,漠南如妜释封岈家。 “好,”魏池笑着拱拱手:“改日有机会一定尝尝尚主家的酒!” “哦,忘记了,给你东西!”祥格纳吉突然想起了什么,离了座儿,逃出个什物往魏池手里一塞。 魏池觉得手心被硌得有些不适——看来挺大一坨。摊开手掌一看,呵呵,是个白玉镶金的扳指,漠南不产玉,这成色来看,应该是价值万贯的舶来品。魏池有点惊讶,不知这个什物是什么授意。 “好瞧么?”祥格纳吉偏着头看魏池的表情。 “好看……”魏池转头问胡杨林:“你觉得呢?” 胡杨林正在闷头喝茶,这小玩应儿一般的茶具他没见过,更没用过,此刻有些战战兢兢,怕自己出丑。忽然听得魏池发问,有些意外的抬起了头。魏池见他抬头,便想把那白玉镶金的扳指递给他也看看。片刻之间,魏池觉得手腕一麻,手掌就像是使不上力了一般,那扳指离了力道便落了下去。魏池心一惊,还没缓过神来,便觉得有人扶上了自己手,全靠这一扶,那令人吃疼的力道才有所减轻。 魏池这边还在发愣,却不知那两位已经过招几轮!胡杨林正抬头要接,只见那小姑娘飞身一跳落在石桌之上,单手擒了魏池的手腕便要拧。胡杨林久经沙场也非含糊的角色,赶紧抬手要去反擒那女子的手腕。谁知那小女子手法竟是十分娴熟!几个反手之下,胡杨林占不得丝毫的上风,幸而她并无意杀机,抢了那扳指之后便收了手。 “咳!”魏池觉得自己只是眨了眨眼,坐在面前的祥格纳吉怎么突然就跑到桌子上去了??魏池有些尴尬的揉了揉手腕,示意身边的胡杨林坐下。 “这个!”祥格纳吉站在桌子上,指了指自己的扳指,又指了指魏池的鼻子:“只有未婚夫能摸,我的!” 胡杨林没有坐下,到底是功夫世家出身,虽然没有占得上风,但也没有认输的意思。魏池还在糊涂着,他却先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这位姑娘,既然是未婚夫才能摸,为什么不收好些?既然拿出来看,又何必伤人?” 祥格纳吉看魏池揉着手腕,知道自己下手重了,暗叹不好,又是愧疚又是难过。但毕竟是贵族家的儿女,哪里容得一个小侍卫对自己责问? “因为你!你不接没事的!”祥格纳吉反过手指着胡杨林的鼻子嚷嚷。 胡杨林毫不客气上前一步:“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讲道理!有话说明便是,动手就是你的不对,自己不把规矩摆明还要胡搅蛮缠么?” 魏池一边揉手腕一边站起身把两人隔开。没想到……看起来挺老实的胡杨林嘴巴也挺能说的。怎奈两个人都在气头上,一个个子挺高,另一个又站在桌上,魏池两头够不着,要劝也使不上力。正乱成一团,徐樾从外面走了进来:“胡杨林!不得无礼!!” 胡杨林被一喝,这才安静了下来,魏池拉着他的袖子坐远了些。徐樾看着站在石桌上的祥格纳吉哭笑不得:“尚主殿下,失礼,失礼。” 魏池看着那两个被祥格纳吉顺脚踩碎的玛瑙杯子,心疼万分。祥格纳吉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窘相,赶紧从石桌上爬了下来,偷偷的望了魏池一眼,看他没有生气的样子才松了一口气。又看了看来者,是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子,看着好和善,应该是个好人吧?又有些担心魏池的手是不是真的受了伤,定了定神又偷偷的往那边瞧。 徐樾看那祥格纳吉魂不守舍的样子,哭笑不得,感慨魏池怎么招惹上了这么个主儿?要是自己的儿媳妇,早退回娘家了。 但这毕竟不是这家的儿媳妇,那身份也不是徐参谋敢呵斥的。徐爷爷只能拉下老脸,轻言细语的和这小丫头谈话。 魏池和胡杨林都不懂漠南语,只能傻愣愣的看这一老一少说天书。也不知道徐爷爷对小丫头许了什么愿,小丫头点点头,乐意跟着徐樾走了。眼看着祥格纳吉已经走到了门口,魏池正要松口气,那小丫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 “魏池,这个!”祥格纳吉把那扳指往魏池手里一塞,有些害羞的对魏池笑了笑,跑了。 跑了…… 魏池不知所措的望向徐樾,徐樾对他做了个眼色,示意他收了。魏池无奈,只得看着徐樾领着祥格纳吉离开。 “喂!”魏池回过头来问胡杨林:“看那架势,不会我就是她未婚夫吧?” 胡杨林看了看魏池手里的大扳指,有些慌:“于情于理,少湖都不该和她扯上联系!两国局势如此紧张,如果日后……” 魏池看胡杨林慌了手脚,也不敢逗他了:“不会,不会,看徐参谋刚才的样子就知道王将军多少已经有了些安排。” 胡杨林松了一口气,这年头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在朝廷怕被参也就罢了,出来打仗竟还要处处小心留意……这日子可真累……正松气了,转念一想又唬住了:“少湖,要是王将军真要你娶那女子,你如何是好?” “王将军不会的。”魏池觉得这话就有些傻了,王将军虽是他上司,但还没到能为他婚事做主的地步。更何况……把自己留在漠南是何道理?回去要怎么和皇上交代? “少湖!”胡杨林站起了身,他觉得自己比魏池大好几岁,有些话还是可以说的:“这世间的女子千千万,你论才有才,论貌又貌,日后自然有门等户对的女子来配你。你此刻可不能乱了心思啊!” 门等户对的女子来配我?魏池想起了索尔哈罕的那句话:你没想过要找个如意郎君? 女子?魏池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那个祥格纳吉哪里是个恶人呢?不过是个痴情坦荡的人罢了……只是她不知道,她心中的如意郎君是个女子。世间的男子又何尝不是千千万?哪个不好?怎么就迷上了自己呢?小时候看那隔壁张家姐姐婚嫁,那姐姐嘴上留恋娘家,但绣起嫁衣的劲头可怎么那么大?魏池忘不了她做嫁衣时的笑容。有时候书读得腻了也翻翻时令的小说,那才子佳人的事情虽说写得荒唐,但动心……还是有的。自己这辈子是没指望了……难道还要拖累别人么? “少湖,少湖!”胡杨林看魏池攒着那扳指不说话,有些心急。 “没事!”魏池吸了口气,拉胡杨林坐下:“两军交战,我乱什么心思?”想了一想复又笑了起来:“你急什么?咦?难道你也遇上了什么姑娘,收了什么扳指,所以跑来感同身受了?” 胡杨林脸一红:“怎么会?” 魏池笑嘻嘻的掰开了胡杨林的手掌细细的看:“哎呀!胡兄,你好艳福!你这辈子能娶三房老婆!” 胡杨林抽回了手:“你胡说什么啊……” “真的真的”魏池信誓旦旦。 胡杨林攒了拳头:“我不要那么好的艳福,我只要一生守着一人就成。” 魏池拿了那桌上仅剩的一个茶杯来给胡杨林斟茶:“没想到……胡兄竟是那才子佳人故事里才有的人物啊!” 两人又聊了一阵,说了些不管紧的话,胡杨林估算着时辰不早了,便起身告辞:“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来寻我。” 魏池点点头,送他出了门。回转进院子,看到陈虎正在收拾地上桌上的碎杯子。那玛瑙虽硬,但毕竟只有那么薄,哪里禁得住那小姑娘的刁蛮一踩??才子佳人么?魏池忍不住笑了,我是个伪才子也就罢了……竟还有这样刁蛮的佳人?怕是那说书的都没听过这么荒唐的故事。 话说徐樾终于送走了那尊大神,便马不停蹄的往王允义那边去。 “看样子,那小女子是动了真情了!我看她走时眼圈圈都红了……”徐樾掩了门窗,小声说。 王允义一口茶喷了出来:“把耿祝邱叫过来,这魏池毕竟是他的人,有些事情是要知会他的。” 徐樾看王允义的神态,猜了一半。漠南的三门王族,其中有一门和大齐是世仇,此刻没有翻脸也只是暂时的事儿。另一支便是‘察罕’,漠南有好几座名城都是封给‘察罕’家族的,比如之前被攻下的錫林郭勒。‘察罕’家族最大的特色便是与王室十分亲近,有好几位德高望重的王妃都来自‘察罕’家族。这一家族因为錫林郭勒城主——沽源麻鈨的事情和王允义打过几次交到。双方的关系还算是过得去。最后的这一只便是祥格纳吉的家族——妜释封岈。和前两支不同,这一家族真正算得上是漠南的风雅名流,虽然不参与时政多年,但那风光依旧是很高。王家军还没能和他们淌上关系,看王将军这意思……竟是要? 王允义关了窗门和耿祝邱商量了一阵,王允义拿茶盏和耿祝邱碰了碰:“以后朝廷上就请你多费心了!” 耿祝邱碰了茶后抿了一口:“那边您就别担心了!只是……你信得过这个人么?我只是听我那侄儿吹得神……呵,你也知道,那孩子自小就是个死脑筋,中了状元也还是老样子。” 王允义笑了:“这次我信你家状元的……不会错!” 入了夜,魏池正在院子里头看陈虎收衣裳,摸了摸官服,觉得有些润。陈虎挠头:“没料到这地方看着日头大,衣服却不容易干……大人,要是明早还干不了要怎么办?” 魏池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穿干呗!” 陈虎惭愧的吐了吐舌头……溜了。魏池想到明日还要早起,磨蹭了两下,收拾了文案便想往床上去,正要关门,陈虎敲得梆梆响:“大人,王将军请您去?” 王将军?魏池想了想:“我知道了。”转身去案前揣了个小物件便往王允义的院子里去。 传令官带了魏池入内后,掩了门静静的退了下去。魏池看屋内黑乎乎的,并没点灯,只有右侧的内室有一丝亮透了出来。估计王将军是在卧室,魏池小心的摸着黑往里走。卧房的门也没栓上,魏池一推便打开了。 王允义穿着睡袍,盘腿坐在床上,见魏池进来了,揉了揉脖子,指了指面前的一个方凳让魏池坐。 “那个长公主最近可有什么举动?” 魏池坐了:“几乎没什么?将军送过去的折子几乎都立刻批了……只是,说起各个庙里头的事情有些不那么乐意将军的意见。” 王允义点头,看来这女人确非池中物,只是她势力尚不强胜,仰仗自己的地方还多,只要不触及她的利益底线,估计不会和自己闹腾:“你仔细些,如果有什么异动,及时回报!” 魏池应了一声,这话何时何地问不得?非要此刻把自己叫过来……魏池知道王允义后头还有要说的。 王允义没问,只是伸出了手。 魏池往怀里一掏,掏出了那个扳指,递到了王允义手上。 王允义把玩了一下,对魏池说:“这艳福……还真是挡都挡不了,你给我听好,这女子你是断然拒绝不得的!” 魏池一愣,没想到王允义会说这句。 “妜释封岈在漠南是何等的尊贵,如果你退了这枚扳指,那可不只是驳了他家的面子,那几乎算是驳了全漠南的面子。此时我们脚跟不稳,这种事情是断然招惹不得的!所以我今天急急的唤了徐樾来给你解围就是怕你起了书生意气与那女子闹翻,闹翻了我只能把你换回京城,回京城倒是容易,只怕是你回去了就难熬了!” 魏池不好做声,只得老实听着。 “你怕不知道吧,漠南女子虽然比不得咱们中原的礼数多,但有一条却比中原女子苛刻些——凡是贵族女子,只要是婚配了便不得改嫁,哪怕是夫君死了也只能‘顺格’给她夫君的兄弟儿子。婚配的信物便是这扳指。那女子虽然年纪不大,但看得出来不是个没主意的人!她家是断然不会承认这门婚事的,她来给你送扳指便是要堵她家人的口实。只要你收了,纵然再有人反对也做不得实了。她的意思便是……嫁你嫁定了!你若要退……那女子便终身不能嫁人了。” 魏池感到额头上起了一层冷汗。 “这个小姑娘在她家是及得宠的!虽说对你这夫君不满意,呵呵,但也好歹是个有模有样的男人,被逼急了应了也是常理。” “属下要如何是好?” 王允义把那扳指丢还给魏池:“一个字……拖!拖到我军站稳脚跟的那一刻……扳指算什么?但你要记着,此刻不能硬来,就算要驳这门亲事也轮不到你去驳,只能是妜释封岈家瞧不起你,而非你瞧不起妜释封岈。你明白了么?” 魏池点了点头。 “这家人还有我们要仰仗的地方,你的态度要随和些!当然,你也不必慌,”王允义看魏池紧张的样子缓和了语气:“你还年轻,虽说入仕早……但毕竟未经人事。再泼辣的女子也还是女子,那脸皮终究是薄的,你婉言推辞她难道还能逼你不成?” “只是……你要记着!漠南和大齐是战时!你这事情虽非你情愿的,但传出去真真是个把柄,此刻当然不会怎样,但回了京城可就难说了……人心叵测你也是明白的。我已经找耿祝邱商量过了,回去呈报时你便如此应付。” 王允义对魏池耳语了几句,末了又嘱咐:“如若有人纠缠,你便托说不知。你不过身居参领,不知也不算失察,至于那策鉴,不过是我封的,回了京是做不得数的,无妨。” 魏池又点头应了,想了想又一丝不安:“要是那姑娘铁了心……” “无妨,”王允义看了魏池一眼:“只要你不动心……便无妨!” 第三十三章 33【建康六年】 祥格纳吉被送回了家,不过那些送她的人并没跟着进府,远远的行了一个礼就回去了。护院的侍卫们好奇的看着自家的主人,不知这个小主子又出去闯了什么祸。此时此刻,祥格纳吉的小女侍焦急的等待着,尚主的主意她知道,但是她可不希望尚主又被主人逮到,然后关柴房,挨板子。她叫嫫螺,家里的其他长辈叫她嫫嫫。其实嫫螺并不算是个名字,它的含义就是‘小女孩’,也许等到嫫螺成了老太太主人就会给她换个名字,也许叫‘梭哈内’也许叫‘梭哈唷’,就像家里其他的老年佣人一样。嫫螺和祥格纳吉一般的年纪,因为吃穿不愁,她的长相涵养要比其她女佣好,但终究是佣人,说话做事都畏畏缩缩的。 “嫫螺!”一个年龄相当的小奴儿闯了进来:“尚主殿下回来啦!在老爷那边呢!” 老爷?嫫螺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尚主殿下又被发现了?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嫫螺心中慌乱如麻,老爷的脾气她是知道的,虽然非常宠爱尚主,但是气极了是不认人的。娘娘和哥隆虽然疼爱尚主,但也不认同尚主喜欢的那个男人……哎,此刻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去找娘娘和哥隆们来才是。 祥格纳吉有一个精通学问的父亲,平日里各位哥隆都畏惧他,但仗着自己幺女的身份和宠爱,也就祥格纳吉能逗这个严肃有余的中年人乐一乐。没逗乐的时候当然要领些责罚,算作是淘气的代价。这些年来,祥格纳吉挨过的板子可不少,妜释封岈家的长主——她的父亲又气又疼得慌,操的心可不少。那一日长公主大宴,作为名门一族怎能不去参加?也不知女儿在那宴会上中了什么邪,回来之后竟安静了几日,也不理人,话也少了,听说后来竟找奶妈学起‘革花儿’来。讨厌女红的女儿竟能主动求学?做父亲的大喜之下隐隐感到了不安。正不安着,麻烦便来了。 先是流言,关于女儿和那个齐国小军官的流言。小军官?长者轻蔑的嘘了一声,那些小军官他见的多了,仗着年轻英俊便想和贵族攀亲,着实的可恨!也不知那人在他们齐国的时候是个什么行径?到了漠南经还敢如此作为!可叹女儿年轻,心思尚浅,哪里经得住诱惑?看她前几日的模样,是思春无二了!做父亲的觉得很有必要将这份幼稚的仰慕扼杀在萌芽时期,也顾不得国王的处境,直接到漠南王宫要求给女儿赐婚。 哪家的贵族孩子都行!绝不能便宜了那个齐国的小流氓! 谁知国王殿下的处境并不好,还没心思考虑他家女儿的婚事。没办法,爱女心切的父亲有去找了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接见了他,但并没赐婚的意思,只说是考虑考虑……这一考虑便又是好几日。 这好几日里流言早已不止是流言,其他各族已经做好了看笑话的准备——祥格纳吉私闯齐军禁地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老爷!”一个家奴惊乍乍的闯了了进来,打断了兀日诺.妜释封岈的思考:“老爷!尚主殿下回来了!!” 回来了?兀日诺头疼……从何处回来的,该不是?兀日诺大叫不好,这闺女是被宠坏了,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不教训一下是不行了! “绑那混丫头过来!”兀日诺一边大喊,一边到书架上去拿藤条。 “父亲……”祥格纳吉推开了门:“不用绑了,女儿自己来了。” 说罢,老老实实的跪在了地下。 兀日诺看这小丫头毫不惧怕的样子,气得声音都变了调:“你刚才去哪了?是不是去见那个小流氓了?” 祥格纳吉不言不语的跪着。看到女儿的样子,兀日诺又是气又是急又是心疼:“你怎么就如此的不服管教?你当那是个好人么?是好人为父会不成全你?都是做不得人上人的才去那军营里头做事。那地方能出什么好人?你以为那做军官的威风么?那军营就是个赌窝子,毒窝子!别说是齐国的军官,就是咱们漠南的,我也是绝不应允!更何况,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的处境,哪个家族敢和王家军亲近?你当他们是要久留的么?等他们班师回去了,那些亲敌的不会有一个有好下场!!你不为自己的终身幸福想想,难道也不为全家想想么?” “父亲……”祥格纳吉眼泪汪汪的抬起头:“女儿是真心喜欢上他了!还望父亲成全。” 看自己的闺女执迷不悟的样子,兀日诺气得把藤条往地上一摔:“什么叫真心喜欢?你一个半大小丫头懂得什么叫喜欢?你和那个小流氓就算成了,你们要怎么过日子?” 祥格纳吉抽泣了一下,鼓起勇气:“父亲,女儿已经把扳指给他了,父亲再说什么也晚了。” 扳指?兀日诺觉得脑门嗡的作响,眼前更是一黑,若不是扶着桌角,险险跌倒。那扳指可不是随意的东西,若真是给了那个臭小子……那,那他上门要人自己岂有不给的道理?慌乱之中,竟顺手拿起书桌上的磁钵儿往祥格纳吉砸了过去。 正是春日,那磁钵里的鲜木莲正开得灿烂。这一砸正砸在祥格纳吉的左肩上,磁钵虽厚重,但也应声碎了。祥格纳吉被疼的身子一挫,但依旧是咬牙忍着。那瓷片割破了肩头,血水溢了出来,有一两滴顺了身上的木莲花瓣滴在了手背上。 木莲花?是了……魏池就像是这样的花,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他是最干净、清爽的。祥格纳吉想到这里,想到那日他悠然与自己对饮的模样,想到师父说过那酒中神仙的神采,想到那如清水一般的眼神,忍不住流下眼泪。他不是流氓……他才是这世间的真男子…… 兀日诺看祥格纳吉并不躲闪,勃然大怒。这小丫头平日虽是顽皮惯了,但埃罚时不是求饶就是躲藏,此刻的模样却像是铁了心肠一般。兀日诺想起自己中年才得这么一个爱女,平日里恨不得捧在手心来宠爱……却没想到有这么一天…… 兀日诺也顾不得下手的轻重,顺手抄起一根木书额便往祥格纳吉背上抽去。 漠南的书籍平日都放在一种木盒子里,这盒子的档头有一个活栓,这机关便是‘书额’。别看是装书的东西,这小器件可比中原的戒尺还长还厚,漠南的书方可不用他来教训人,这东西实心的重,打下去没个轻重的话,伤筋动骨是有的。 兀日诺也顾不得手上拿的是什么,只是发疯似的往祥格纳吉背上抽去。虽然祥格纳吉穿的还算厚实,自幼又练着武功,但还是受不住了,挨了十几下便向前一趴,伏在了地上。 佣人们吓得不轻,但也不敢上来拉扯。 祥格纳吉趴在地上,只是不认错,开始还能觉得疼,后头便恍惚了。只是觉得这一身的木莲花把自己围绕得严严实实,眼前的这一朵上略略染上了些血丝,正想抬手把那红色揩抹了去,却觉得眼前一黑,知觉全无了。 “老爷!大人!”看趴在地上的尚主没了动静,有佣人慌了神,大了胆子上来拉。 兀日诺还在气头上,挥着书额便抽这些来拦的人,有好几个人吃不住疼,退了下来,只有那当值书房的老佣人拼死护着祥格纳吉:“老爷!别打了!尚主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她哪里知道错了??那这是滔天大错啊!!气死我了!!真真气死我了!!!”兀日诺顿足。 “夫君!!” 听到了这一声,不少人松了一口气,娘娘,您可终于来了! 看到兀日诺失常的模样,祥格纳吉的母亲大惊,赶紧上前跪了下来:“夫君,莫要气了,身体要紧,身体要紧啊!” 兀日诺大喝:“你也不要拦我,我们怎就生了这么个不识好歹的女儿?与其留着丢人现眼,不如现在打死算了。” “夫君,夫君,祥格纳吉也是一时糊涂,此刻如此喧腾,如要传了出去,那才是真真没有救了!” 祥格纳吉的母亲名唤贺沢妠娜,是个有见识的女子。她知道此刻劝已是没用,唯有讲明其间的道理才能让兀日诺解气。一手拉了兀日诺,一边命佣人关了门窗退下。 “夫君,那扳指虽然落在了那男子的手上,但那齐国的王将军岂是个不明眼的人?于情于理也不会纵容手下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那日便是王将军的手下送了吉儿回来,也没声张什么,只是带了些礼物,知会我们女儿的去向,只怨我没有细细追问吉儿此去为何,只当是她贪玩胆大,略略责罚便罢了。哎……那王将军说不定也指望着我们去讲明利害,莫要给他为难才是!” 兀日诺念及此,才略略收了暴敛之气。 “吉儿,也是个死性子的孩子,你若许了她说不定她还要挑三拣四,你这一逼,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听说那小军官也不是等闲之辈,如果他念及丝毫仕途荣辱,收了这样的礼岂会不惶恐?那也盼着咱们去把那扳指要回来呢!” 兀日诺想了想,好像确是这么个理。女儿自己虽然宝贵,但毕竟是漠南的女子,在漠南自然是尊贵无比,但到了齐国呢?那小军官肯定也不愿入赘漠南……照此看来,自己刚才果然是急躁了。叹了一口气,往厅中望去,看祥格纳吉的样儿又是心疼又是自责,赶紧去扶。 贺沢妠娜看兀日诺去扶女儿,知道刚才是说通了,自己心疼以外又多了些无奈。要不是平日里兀日诺实在是宠爱得无边,这孩子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心劲儿!这家里的老老少少可没让自己少操心,只希望能顺利把这婚是给了结了,淌出这趟浑水。 祥格纳吉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身边除了嫫螺再无他人。 “我渴!”祥格纳吉微微正了正身子,背上的疼如钻心一般,在要想趴起来些都不能够了。 “尚主,别动!”嫫螺赶紧拿了鹿枣茶过来:“刚才医生来说了,尚主身上的伤可不轻呢?背上的伤虽不像肩上见了血,但都是内伤,淤血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药才能化了去。就求您被乱动了,看您这一头汗呐。” 祥格纳吉喝了口茶水又趴下了,想起白天父亲说的那些话,忍不住的伤起心来。自己是个多糟糕的人啊,别家的女儿都能给自家的姓氏带来荣耀……但自己。 嫫螺看祥格纳吉的眼神有黯淡了些,放了茶水劝起她来:“殿下,那祁融家的少主人看着比那魏池气派,您要嫁他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您何必屈尊去找那个齐人呢?” 祁融家的少主人和祥格纳吉年龄也相当,身份也配得上。在漠南的贵族里头这也算是个顶顶优秀的男子了,嫁给他不好么? “他没有他好。”祥格纳吉嘟囔着。 感情这口里的他还是那个他!嫫螺叹了一口气:“那日奴儿也跟了去,见那什么魏大人也不多好……高矮也还行,只是那风度还不如尚主您来得大气呢……感觉风都能吹走似的。” “我就喜欢这样的!”祥格纳吉撇了头。 听祥格纳吉的口气,元气已经恢复了不少,嫫螺便放心的逗她:“嗯,殿下倒说说,喜欢那人哪一点?” 祥格纳吉果真认认真真的想了起来,但只觉得那人千好万好却说不出来。今天挨打的时候,抱了那一身的木莲趴在地上,只觉得那花儿就似魏池一般,不论是养在池里还是养在案头,只一个好字便形容得了了。为了它,就是死了,能葬在一处也就安心了。 想到这里,祥格纳吉忍不住脸红,把脸往里头侧了侧,不言语了。 嫫螺看祥格纳吉捂了脸,知道是害羞,却忍不住又逗逗她:“殿下觉得,那位大人又是喜欢殿下哪一处呢?” 祥格纳吉回过头望着嫫螺:“他不喜欢我,哪一处都不喜欢。” “嗯?”嫫螺一惊,越发觉得最近是摸不透她的心思了。 祥格纳吉垂了眼:“他不喜欢我,我看他那眼神便知道……不过,不过我会让他喜欢上我的,哪一处都要他喜欢上才行!” 听得医生说祥格纳吉并无大碍,兀日诺松了口气,想起女儿的惨状又忍不住自责。贺沢妠娜在一旁劝着:“夫君,还是把晚膳吃了才是。” 兀日诺有些吃不下,贺沢妠娜只好唤了些羮粥进来。那端羹的小奴儿正要推门而进,却被身后的人一撞,险些跌了手里的杯碟,惊出了一身冷汗。 “父亲,母亲!妹妹在哪里?” 祥格纳吉有三位兄长,最疼爱她的便是二哥兀穆吉。嫫螺怕老爷盛怒,娘娘都拦不下来,赶紧找了管家的把正在外头赴宴的兀穆吉找了回来。话说那管家的也是个有主意的人,知道兀穆吉的急性子,愣是等到宴会结了,兀穆吉出了别人家的大门了,才娓娓道来。兀穆吉果然大怒,狠狠抽了管家一鞭子,随便拉了一匹马便急急的赶了回来。 贺沢妠娜拉了二子坐了:“也没什么大碍,你嚷嚷什么!”又转身吩咐那奴儿端了菜上来排了。 兀穆吉又忽的站了起身:“儿子去看看妹妹!” 贺沢妠娜冷了脸色:“你也不看什么时候了,她都睡下了你还去吵她做什么!” 兀穆吉不情愿的坐了下来,贺沢妠娜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兀日诺看妻子脸色不好,知道是那顽疾又犯了,赶紧劝她回去歇着好吃药。贺沢妠娜不放心兀穆吉,但也确实越发难受,最后只得嘱托了一二句,往后宅去了。 等母亲走远了,兀穆吉急急的问:“父亲!今天是怎么了?妹妹淘气也不是一两次,为何今天责罚如此之重呢?” 兀日诺垂了头,把那魏池的一二事情与祥格纳吉的扳指都说了。 “可恶!”兀穆吉猛锤了一下腿面儿:“这些齐人真真是可恶!攻占我城池不说,竟还委派军赖做起这等事情来了!真是欺负我漠南无人么?” “现在如何是好?你妹妹可是铁了心了。”兀日诺无奈:“我今日下手狠些也不过就想逼她回转心意……谁知……哎!只求明日能顺利讨回扳指,要不我妜释封岈家还有何面目行事做人啊?” “讨?为何要去讨?依父亲所言,那个姓魏的不过是平民出身,就算在他们大齐也是个低贱的种!他迷惑纳吉才得了那扳指!!我恨不得饮了他的血!怎能去找他讨?” 看儿子动了杀机,兀日诺赶紧相劝:“你可别去做什么啥事,现在可不比寻常,要是惹了那帮人,指不定会招什么祸事呢?” 别的不看,就看王允义现在住的那院子,那不是杀尽了那些人才住进去的么? 兀穆吉转念一想,压低了生音:“如此这般、这般……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这?”兀日诺有些迟疑。 “父亲!这不过是小事一桩!齐军竖的敌还少么?只要做的干净些,就算死了一个半个的,也怀疑不到咱们头上。” 看兀日诺还在犹豫,兀穆吉急了:“那人死了,妹妹不过是伤心一日半日便过去了……要真是留了那奸贼的命,还不知道以后会生出什么样的旁枝来呢!” 兀日诺一咬牙……点了点头。 魏池起了个清早,拿了个大铁勺烤了烫自己的官府。等陈虎端了早饭回来的时候,魏池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了。 “大人不用早饭了?” “今天有事,要早些走……”魏池随手拿起了个面馍出了门。 昨晚儿,王将军除了交代自己那点事儿,又安排了许多繁杂事务。魏池琢磨着王将军的态度猜测:看来王将军站稳脚跟的日子不会太远了。乌兰察布纵然是辽阔,臣民贵族纵然是众多……但这么耗下去,只怕是失了尊严和斗志。 到那时候,秦王那边只要稍占上风……漠南就真是危矣了。 想着想着,已经到了索尔哈罕的宫门前。魏池仰头望着这奢华的宫墙叹了口气:这些美丽又要在何时被屠尽呢?就像是大齐边防上那些被袭劫的小镇……成为断壁残垣。 索尔哈罕还是安然的态度,看了魏池送来的文件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单单选出了庙寺的文件压了,不做批复。 “哎……”魏池叹了口气。 “怎么了?”索尔哈汗眼皮都没抬。 “哎……”魏池不接话,只是叹气。 索尔哈罕把笔扔了:“又不好好说话了是吧?” 魏池拿额头抵着桌板儿:“小生……小生遇着桃花劫了。” 索尔哈罕把手上的折子合了:“那个祥格纳吉?” “嗯……”魏池趴在桌沿儿上哼哼。 索尔哈罕支了下巴,瞟了魏池一眼:“看不出来你哪点好……居然把那小丫头迷得神魂颠倒的……哼,她父亲急得……都赶到我这里求赐婚了,看样子,就算是我随便指个什么人他都敢把女儿嫁出去!” “你指了么?”魏池转过头。 “没有……”索尔哈罕眨了眨眼:“这种浑水我可不趟。” “……”魏池把头转了回去:“你还是指了吧……要不,她可真要把自己嫁给女人了。” “哦?”索尔哈罕也把头探了下来:“快说快说!” “她昨天,把她的扳指……给我了。”魏池果然看到索尔哈罕脸上的好奇变作了幸灾乐祸,忍不住又哼了一声。 “嗳!”索尔哈罕把折子也扔了,一巴掌到了魏池的背上:“看吧看吧,前几日说你半男不女你还不应,怎么样?媳妇都找上门来了!!我看你也别推辞了,那丫头不好看么?干脆娶回去得了。” 魏池听了,也笑了两声:“我说你啊……不能说一两句正经的么?” “你还真有够怜香惜玉的。”索尔哈罕笑得咬住了舌头:“不过,那扳指都给了你了,我可就帮不上忙了……哈哈哈,你就等着娶媳妇吧!!!” 魏池想了很久:“我说……实在不行,你就帮我对她说了吧?” “说什么?”索尔哈罕擦着眼泪。 “说……我是女的……”魏池咽了口口水。 索尔哈罕愣了:“……至于么?” “总不能误了别人一辈子吧?”魏池抬起头,挺认真的看着索尔哈罕。 “……你那官儿不做了?”索尔哈罕捡回了折子,看着。 “实在不行……回家种田咯。”这会儿魏池笑了:“实在不行……也就只能这样了……” 索尔哈罕眼睛看着折子,心里却在想:要是她知道你是女子……却还是不放手……你又当如何?想到这里忍不住自己先笑话了自己,怎会呢?哪有这样的事情? 魏池看索尔哈罕不搭理自己,便拿了那玉扳指出来看,看了一会儿,又想起了一件事:“祁祁格姑娘,你的那个扳指呢?我还没见过呢!来,给穷学生开开眼!” 索尔哈罕看魏池强颜欢笑的样子,也不忍心再取笑她:“以后得空了给你看,现在你给我老实坐着!吃糖!” 魏池吃了几块儿,找了个垫子靠了,靠着靠着便觉得困意上了头,昨夜一夜没睡好,勉强挣扎了几下便睡了过去,等醒过来已经是酉时了! “唉?我怎么睡了这么久?”魏池揉了揉眼睛,掀了身上的被单坐了起来。 “起来洗把脸,吃了饭快滚回去!”索尔哈罕把一大摞批好了的文件丢到魏池的身上。 魏池不满索尔哈罕的冷淡,狠狠地吃了长公主家的一大碗饭之后,被赶了出来。 好冷……都六月了,怎么夜风还这么冷?魏池裹紧了衣服往回走,四周的民居都安静了下来,魏池往前探了探脖子……只要再过两条纵街,咳,也许是横街,就能到家了。 就在探头的当头,魏池觉得脖子一凉,一回头却是一个黑影擦身而过。 谁?! 第三十四章 34【建康六年】 第二日夜,兀穆吉略略收拾了便要出门,他知道父亲昨日也不过是气话,过了那个档头也就不会起杀念了。至于母亲,那可是万万告之不得,两位兄弟都不在家里……想要得手,就要来个快!狠!准!兀穆吉便是这家里最无法无天的一个,仗着自己一身好功夫,眼里丝毫揉不得沙子,不要那姓魏的纳命来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天才刚麻麻的黑,兀穆吉便上了路,他白天已经打听过,这魏池现在每隔几天就要去长公主府上一次,要想杀他也只能选这个空隙。 兀穆吉在公主府门口守了一阵,直到天全黑了也不见又大齐打扮的人出来。心里忍不住奇怪,这魏池一早就来了,到了此时事情还没办完么?长公主还是未出嫁的处女,怎能把一个陌生男子留到这么晚?心里正揣测狐疑,只见那大门突然开了,却有一个齐人打扮的男子走了出来——也不见得多么英俊,顶多是比漠南的男人清秀罢了,高不过七尺,体态更是瘦弱。兀穆吉不屑的哼了一声。 送那魏池出来的是长公主府上的掌侍,那掌侍恭敬的递过了文书匣子,与那魏池行礼告别。 兀穆吉掩了脸、侧了侧身子,等再回头,那魏池已经走到街口了。兀穆吉赶紧绕过公主府的大门,超了近路去截人。湖塔雅司和公主府不过七八条街,徒步走也就一两刻钟的功夫,兀穆吉不敢怠慢,急急的抄了近路去。 没想到这人走得倒挺快,待得第六个街口才跟得紧了些。兀穆吉心中暗暗有些焦急,要是离那湖塔雅司太近,稍有差池连命都难保。兀穆吉细看那人的步伐——快,但碎,不是练过武的架势。之前也打听过他的来头,说是个彻头彻底的文官……不过,看那步子却又不似全然没练过武的人。兀穆吉不敢大意,压了压腰间的弯刀,缩了身子加快了步伐。 兀穆吉的功夫虽非顶级,但也是上层造化,按理说要杀魏池,别说一个就算是一十二个也不在话下。但他毕竟是贵人家的子弟,与人争执斗殴是常有的,但这暗杀之事却并不曾做过,外加对王家军的势力又恨又有些怕……如此一来就有些不敢轻举妄动了。 魏池以前哪懂得武家的步子?不过是跟胡杨林学了些看着中用功夫,后头又常常被杜莨锤,锤出了些真架势,一路上虽不露破绽,但终究是行浅了,浮了个样子罢了。 兀穆吉眼看难以得手,正焦急着,却见那人突然放缓了步子,似松了一口气一般。 兀穆吉屏住呼吸,知道再犹豫不得,轻身一跃向前,以他的身手,掐断那人的脖子绝对不在话下! 眼看就要的手,那人似乎似乎是觉察了一般,侧身一让,险险的避过了自己的手掌。兀穆吉暗叹不好,此刻身以腾自半空,要想回转也找不到着力的地方,只得回旋了身子,暂求落脚之地。虽说只是片刻的功夫,但那人已经退后数步站定,拿出了警惕的架势。 谁?!魏池大惊,心中盘旋几转,没能摸到头脑。看这人的身手也不像等闲之辈,自己何德何能能够结下这样的梁子?而且……此刻离湖塔雅司还远,呼救无用! 兀穆吉看这人既没呼救也没逃走,更惊讶了几分,越发觉得之前的传闻来得不实——要真是个文官此刻还不慌得跟个娘们似的? “您不接着上了么?”魏池微微一笑。 兀穆吉拔了刀捏在手里,听懂了却不敢冒然接话,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先生杀了在下也是没有用的……”魏池故作轻松的拍拍衣襟,侧头看向别处。 “怎么没有用?杀了你便绝了孽缘!一看就知道,你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兀穆吉看魏池那胸有成竹又满不在乎的样子勃然大怒!这人果然是个衣冠禽兽,自家妹子为他痴情到如此地步,这人却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那神态更是早有所料的样子,看来是他先引诱祥格纳吉年少无知的无疑! 薄情寡义?魏池感到耳道一疼……没想到这人果然听得懂汉话,看来确是个贵族。原本以为是哪个激进分子派来的杀手,没想到居然是那桃花债引了来的……难不成这人是大……大舅哥?魏池瞄了那人一眼……区区两句便被别人套了话,大舅哥你很糟啊…… “扳指在我手上,先生拿回去便是……顺带请告诉尚主殿下,在下并非铁石之人,殿下对在下的心思在下永远珍藏在心。只是……无义者不言爱,在下即为齐国的臣子,自然要将国家的道义铭记于心……只希望若有来世……”魏池露出决然的神色,伸手入怀要掏那扳指。 兀穆吉正准备下杀手,却没想到这人突然变了脸色,露出了些悲涩的模样,这下出手也不是,收手也不是。 魏池看那人迟疑了,心中大喜,看来不是什么真刺客!只是暗暗握紧了手里的文书匣子,若这人还不放过自己,哼哼……就算你逃得了这漆器盒子也逃不过我怀里的‘浮魂药粉’。 两人就在街头对杵着,一个杀气腾腾却被糊弄了头脑,另一个装腔作势却难掩心慌手软。 “废话少说!今日势必要取你的狗命!”兀穆吉喝了一声,决定无毒不丈夫! 魏池一脸纯良不改,只是偷偷往手上的文书匣子上运力,争取能一匣子挡开这一刀,再用怀里的小物件毒倒这位大丈夫。 “魏大人!!!!!……”突然!街那边传来一声怒喝,声响之大,两人都微微一愣。 魏池侧耳一听,来了许多脚步声,只是那句魏大人之后跟了许多漠南语,看来不见得是自己的人!魏池又转眼看了看这位刺客先生——竟然丢了自己转头张望去了,这态度究竟是对自家武功绝对的自信,还是对我的武功绝对的藐视? 魏池觉得很可能是后者…… “快跑!”冷不丁的,魏池冲着那刺客猛一的一声大喝,那刺客被震了个激灵,回头看了一眼,之见魏池眼里满是焦急和关切,竟也没有多加思量,纵身一跃便往一个小巷去了。 好身手!看那人矫健的身法,魏池暗叹自己命大——幸好刚才忍住了,没想要搞偷袭,否则,以自己那点小本事,怕已经做了刀下的亡魂了! 虽然暂时脱险,魏池丝毫不敢怠慢,那来者也不知是敌是友,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也顾不得看那刺客有没有回头了,前一刻还临危不乱的魏大人风度全丢,三步并作两步的往湖塔雅司落跑而去。 “抓到了么?”不多一会,一队人马赶到了街口,为首的一个军官打扮的问身边的手下。 “抓到了,确实是妜释封岈的三子——兀穆吉。” “绑回去。”为首的面无表情的看着这整洁的街道,心中有些纳闷——不似打斗过的样子,看那兀穆吉的装扮确是要行凶的样子,难道自己听错了?兀穆吉在别处得的手?如果真放过了那个狗齐人的小命,哼!枉自己故意拖了片刻才来! “伍首,要再搜一搜么?”手下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 “不必了,赶紧回去回复为重!”为首的挥了挥手,令人难以察觉的叹了一口气。 这一行武官打扮的人并没掩饰行踪,大张旗鼓的回了长公主的府上。其实,兀穆吉再被抓住的那一刻就认出了这群人的来历。 长公主的贴身军事势利——珂摩军。 “怎么样?”索尔哈罕看了跪在厅中的人一眼,心中有一丝感慨,不过几个月的功夫,自己身边的人就剩这几个了。想起那日山谷里的情形,更是觉得胸中暴敛之气难以压抑,魏池,我是不是该把这笔帐算在你头上? “报告长公主殿下,那人已经被羁押在地宫了,如公主所料,那人确实是祥格纳吉的兄长,接下来要属下如何做?” “哼哼,妜释封岈家不是一向清高得很,从来不屑于国事么?如今我国遭难仿佛丝毫不和他家相干似的,这次,我要看看这家人要如何和我耍滑头!”索尔哈罕冷笑了一声:“明天一早,你就把人捆了,送到那王允义的府上!我倒要看看这个老头子为了儿子要如何的来求我!” 索尔哈罕磕了磕手上的两本文书:“这个你也一并送出去,一本给王允义,另一本稍后送到妜释封岈家。” “是!”那军官起了身,接过了文书:“那地宫里的人……要受些皮肉之苦么?” “不必!自然有人动手,你只去问些寻常的话让他画押了便是!” 军官令了令,心中大喜,忍耐了如此之久,长公主殿下终于要出手了!那也枉死的兄弟也终于能够血债血偿了! 军官拱了拱身子,转身告辞。 “等等!”索尔哈罕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个魏池呢?” “没见着。” “阜仑!你给我跪下!”索尔哈罕略略一想,大怒! 阜仑不慌不忙的跪下:“属下去的时候,并没看见魏大人,那兀穆吉刀上无血,料想是没有得手!” 阜仑虽没抬头,却觉得一丝阴冷的目光穿刺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哼!是么?那兀穆吉师从木托坷老拳师,要杀人还需要见血么?” “属下也这么想,不过……再往前便是齐军的租地,下属不敢再搜过去……”还没说完,阜仑觉得那目光又阴冷了几分。 “那兀穆吉是几时出的门?” “戌时。” “你是几时跟上他的?” “……是戌时……” “你时时刻刻的跟着却还能跟丢……阜仑,你的功夫真是越发的好了!”索尔哈罕劈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盅。 “殿下!您何苦要管那齐狗的死活?横竖那也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眼看自己的谎言被拆穿,阜仑也不再掩饰。 “混账!我现在身边还有多少棋子拿给你来丢?难道你要等王允义再派个尽职尽责的人来监视我才好?!你当我还是当年那个威风凌凌的长公主么?如今我尚且不敢掉以轻心,你倒是恣意妄为起来了!!” “殿下,如今国王陛下失了权,沃拖雷王爷也暂时难以脱身,您不是……” “住口!”索尔哈罕‘嚯’的一下站了起来:“你可知道为何我不带你去巴彥塔拉?不是因为你年轻,也不是因为你功夫不好……为的就是你这个提不起来的烂脾性!!如果今次的事情是交予你的兄长,他会如此行事么?!” 阜仑微微一颤,心中一苦,把那辩解的话咽了下去。 “如今,要亡国了,你知道么?你……还要徇私仇么?”索尔哈罕冷冷的问。 “属下,知错了。”阜仑想起兄长的种种,强忍了眼泪,磕了个头。 索尔哈罕移开了目光,看着案边散落的被子,垫子——这都是那个人喜欢用的,每次一来便要挑那几个霸占着……棋子,不过是个棋子。 “派人去小心搜查着……”索尔哈罕又挥了挥手:“算了,不必了……” 看着阜仑里去的背影,索尔哈罕颓然坐了下来,一时间心乱如麻,觉得那烛火如血光一般的渗人。 话说魏池顾不得风度,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回了湖塔雅司。进了府,也没回院,径直去找王允义。此时也不算晚,王允义并没回内宅,魏池连灯笼都没记得要,摸黑就往前院赶。 “王将军!”魏池砰的一声推开了前厅的门。 “嗯?”王允义奇怪的看着破门而入的魏池。 “嗯?”身边的陆监军也好奇的回过了头,这魏大人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监军和统领们开会他也要来凑热闹? 奎思齐玩味的看着魏池,不知道小伙子怎么了,连声音都变调了,呵呵,听说最近兼着策鉴……该不会让那长公主怀孕了吧? “王将军……魏大人……”魏池后面是一个讯报兵,此刻正尴尬的撤着魏池的袖子,他实在不知道魏大人今天是怎么了,拦都拦不住,死命的往里闯。 一屋子的人默默的看魏池尴尬的挠了挠头,提着自己的文书匣子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王允义叹了口气,准备接着刚才的话题讲,不经意之间,看见坐在阴影里的耿祝邱用那双青筋遍布的手掰断了手里的笔。 直到子时时分,王允义才从前厅出来,吩咐了些宵夜,准备会后宅去歇息。走在通往后宅的甬道上,王允义越发觉得自己苍老了许多。当年可不是这样子啊,区区这点活计就让自己累成这样,看来还真是老了老了。想起年轻的时候便想起了王家,那时候圣意还浓着,先皇虽说并非全无猜忌之心,但比起今日的种种不知好了多少倍。又念及在皇家做着皇后的侄女更添了些心疼,那憨态天真的小丫头如今真正过得如愿么? ……叹气之间,侍卫在身后微微咳了咳。 王允义回头一看,那个姓魏的还拾掇着文书匣子跟着呢! “到底是什么事情?”王允义干脆令魏池进了书房。 “王将军……”魏池看旁的人都退了下去才小心翼翼的说:“我今天晚上遇着刺客了!” 王允义瞄了他一眼,顺手将食盒里面的馄饨递了一碗过去。 魏池接了:“是那个祥格纳吉家的人……” “还有呢?”王允义看魏池脸色惨白的样子,淡淡的问。 魏池不知道为何王将军如此淡然:“没有了……我逃回来了。” “哼!看你这胆小如鼠的窝囊相!”王允义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嗯……”魏池也哼哼。 “还有什么没说完的么?” 魏池笑了笑,微微抬手指了指食盒子:“将军……我没筷子…………” 王允义哭笑不得,抄起手上的那双,啪的一声插到了魏池的发髻上。 第三十五章 35【建康六年】 王允义才吃了一半,魏池已经舔碗了…… “魏大人倒有趣,吃饱了也不哆嗦了。”王允义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儿:“给我细细说说是怎么回事!别打哆嗦!记着!” 魏池拿了手巾擦了擦嘴角,叹了一口气,把那来龙去脉外加自己的猜测细细的说了。 “后头竟听到有人救我!这倒是奇了怪了,我和那刺客并没发出多大声响,怎能有人前来营救?而且还唤我‘魏大人’……着实让我琢磨不透。” 王允义冷笑了一下:“在漠南,你认识哪些人?” 魏池愣了,略略思索了一下,苦笑了一声。 王允义看那表情知道是明白过来了,悠闲地喝了一口汤:“你们读书人都喜欢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你知道尽信人会如何?” “呃?”魏池没明白过来。 “哼,”王允义冷笑了一声:“尽信人……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魏池心中一寒,想起了老师的那句话,这世道果然是累心的……也许,老师的眼神真的很准,自己根本就不适合这个官场。魏池看着那跳动的烛光发呆了一下,想起了燕王,想起了耿炳然,想起了眼前的王允义……最后想起了索尔哈罕。 知道自己身份的有过世的师傅,乡下的老师,京城的燕王,漠南的索尔哈罕……想到这里魏池打了个寒颤。燕王给的那把匕首自己应该时刻戴在身上,不但要带着,还要记得用……不要再手软了,不能再一次手软了! “另外,”王允义看魏池低垂了视线,又敲了一下碗沿儿:“你不是第一个遇刺的,守城的将领们已经遇上不下十次了。不过和你不同,那些几乎都是这城里头阳气正盛的小伙子们。如今我们的形式可是如履薄冰,别看这些人翻不起大浪……要真被有心人利用了,咱们可就要被堵在这里吃了!” “话说,我也被利用了,连同我那可怜的‘大舅哥’。”魏池明白了王允义的意思。 大舅哥?王允义忍不住呛了一口。 “王将军,我要拿那家人怎么办?我原本是要扛着的……可您看,这也不是我的错,都见刀子了,扛不住了不是么?您可别指望属下次次都这么命大,再来个二舅哥,大人您可就得准备给魏池买棺材了。”魏池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你急什么?明天自然会有人求上门来。”王允义拍了拍魏池的肩头。 魏池点了点头:“也是,那人的一声魏大人也不是白喊的。不过,属下觉得,如果不绝了那女子的念头怕是……怕是要横生些事故来。” “老实人!”王允义附在魏池耳边悄声说了一两句。 “这恐怕不好吧?”魏池红了脸。 “言尽于此。”王允义做了个送客的姿势。无奈魏池还想要多说几句也是不能了,几乎是被赶着出了院子。 夜已经深了,露气让地面有些潮,魏池孤零零的走在小径上。其实离得却是不远,也就几步路,拐几个弯儿,就看到了自家的院墙。那一片如雪似冰的花还在热闹的开着,魏池盯着那深处发呆,想着那个小丫头是如何的遇上了王允义,又是如何的说了那些自己绝对说不出口的话。 ‘我要嫁给你。’ 这是一句什么样的话啊……魏池停了脚步。 ‘你要找个什么样的?’ 我?我连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弄不清,我找个屁啊!想起索尔哈罕,魏池有点烦躁,那好端端的话也似乎变得有些讽刺了。魏池走下了碎石路,斜身倚着一颗树靠了,那些清香的气味霎时笼罩了全身,魏池微微的眯了眼睛,抓了一枝在手上掐着。 那一日在她的花园里也有这样好看的花儿,不过是紫色的,就如同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身穿的那样——如烟一般,环绕着,纠缠不清。那时候她睡着,就像一个普通的小姑娘那样,没有那么多恩怨情仇背负在身上。可惜,梦总是要醒的,就像自己一样,必须改了模样装扮来应付世人一样。 魏池低头叹了一口气,跺了跺被冻的有些僵的脚,想着老家的书院,如果自己不是这样的一意孤行,呵呵,十七,就算不嫁人也订下了吧?肯定是书院里头那帮混账学生中的一个……魏池撇了撇嘴。 那个小姑娘是叫祥格纳吉?自己究竟哪点好?竟让她放弃了羞涩直端端的就扑了上来?魏池摸了摸自己的脸,想了想……难道那姑娘就喜欢自己这样的小白脸儿?这品味……也太次了点吧? 魏池刚才抬眼就看到陈虎提了个灯笼四处寻了过来。这小子也真是没脑子,老往草丛里面照,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大人是从不喝醉的么?魏池无奈的摇了摇头,拍落了肩上头上的花瓣走了出来。 “大人!”陈虎奔了过来。 “和王将军谈久了,回去吧。”魏池走出泥地,重新踏上了碎石的小径。 回了屋,魏池打发了陈虎之后自己也赶紧上了床,也不知是不是白天睡多了,一夜都不曾睡得沉。等鸟儿叫了,魏池一骨碌从床上翻了下来,往窗外一瞧——呵,天都没亮呢!觉得有些口渴,便径自下床泡了茶来喝。原本想再睡一会儿,但一口茶下肚也就睡意全无了,索性穿戴整齐坐在了案前。 这几日王将军送过去的文书都被一一批复了,当然,索尔哈罕这个人他还是了解的,哪怕是全无生机也不会放弃漠南,更何况现在还远不至于?老老实实的合作?绝无可能!长公主的权威又多盛?倒也不见得,听说她一直处在王权的边缘,权利是有的,兵却一个都无。和平日子尚能说上一两句,如今天下大乱,怕是没人会听她的了。沃拖雷那边肯定早就听说了都城的境况,不过并没什么太大的动静。看来这位王爷也摸不透他亲妹妹的心思啊。怎样才能凭借有限的权利与大齐抗衡?看来长公主是准备厚着脸皮先仰仗着齐国的军队。呵,王将军又会怎么想?看来两位是要耗上了。也不知道到时候谁胜谁负,这漠南最终会交授谁手。 魏池拢了手,想起了燕王说的那句话:‘你什么都别管,只管平安回来。’ 是啊,难道我魏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连个明哲保身也做不来么? 魏池冷笑。 “大人今天这么早就起来了?”陈虎端了早饭过来。 魏池应了一声,胡乱的吃了两口,揣上文书匣子出了门。到公主府门前的时候,天才麻麻亮,看到大门的那一霎,魏池觉得自己有些窝囊,刚才那一路的杀气被这大门一压竟也没剩下一二钱了。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的脸,索性将那留下的也不要了,缓和了笑脸上去叫门。 那侍卫早见过十万八千次,不过今次却忍不住多瞧了魏池一眼。魏池知道那一眼的含义——你还活着?哎,长公主你自称眼里最揉不得沙子,下人都是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可惜,这人心还是浮着的。你还笑我不会‘知人善任’?你却不知道知人容易知心却难,人人都有自己的小伎俩、小算盘,您又凭什么要别人刨出心肝肺呢? 魏池得意洋洋的回笑了一个——嘿,是,在下还活着,不但活着,还活得活蹦乱跳呢! 魏池一大步跨入了大门,踩进去的那一瞬间,觉得刚才那侍卫的眼神把自己那千斤杀气又都激灵回来了。 索尔哈罕才沐浴更衣毕了,梳头的侍人捧了梳妆的盒子过来,准备伺候着。索尔哈罕随手选了几样,径自拿了文书又看着。 “公主殿下,魏大人来了。”一个女官轻声通报。 索尔哈罕眉眼之间闪过一丝安慰:“让他进来。” “殿下……您梳洗还未毕呢……”女官有些尴尬。 “哦,是了……你叫他在书房候着。”索尔哈罕从盒子里拿了一对珍珠耳环,换下了耳朵上那对孔雀石的。 魏池坐在书房里品茶,这塞外的茶都是用熬的,醇厚不差却香味不足……不过,塞外的女子可不比中原的差一分一毫。魏池站起身向走进来的长公主行了一个礼,等那些女官们都退了下去,魏池这才抬头打量起来。 如这手中的茶一般,今天索尔哈罕沉浸在淡淡的玫瑰红里,那些白色的珍珠点缀了这份暧昧的气息,让她清纯淡雅了好几分。 魏池不动声色的递上了文书,让到了一边。索尔哈罕接了,一边翻着一边偷偷瞄身边那人——倒好,只管盯着茶水看。 等索尔哈罕看毕了文书,已经将近中午了,正抬头却看见魏池看着自己,似乎已看了许久似的,只是那眼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喜与怒。 “昨晚上,我出了门便遇上刺客了。”魏池放下了手中的冷茶。 索尔哈罕有些尴尬的坐了坐正,这人还真是的,每次都喜欢戳破了窗户说亮话。 “哦,是么……” “是那位祥格纳吉家的人,另外,长公主殿下的人不是在后面跟着么?您不会是不知道吧?”魏池直直的盯着索尔哈罕的眼睛。 索尔哈罕心中一凌,知道这人是生气了,若不是生气也不会唤自己长公主殿下,平日都是祁祁格,祁祁格的混叫的。 “这事与你又没有什么坏处……” “殿下您误会了,”魏池微微一笑:“这事情对在下自然是没坏处,要说坏处么?那也是对您!” 索尔哈罕被这傲慢的语气激怒了:“如果我想对你有害处,你就不会毫发无伤的坐在这里了!” 魏池冷笑:“是么?在下可想不出殿下杀了在下能有什么好处。难不成您是想换个得力尽职的人来送文书了?” 索尔哈罕啪的一声把文书摔在案上:“您不嫌自己的语气太放肆了?” 魏池没有生气,只是笑得更冷:“在下和殿下可不同,从小过的就不过是平民的日子,所怜悯爱惜的也不过是平民的生活。殿下要是误以为在下次次让步妥协是畏惧您的权贵……呵呵,那可就是冤枉在下了!还是那句老话,在下所作所为,不过是不希望这里变成第二个錫林郭勒。所以,合作可不是利用,在下也不是您的奴才,还请您端正了位置才是!” “你……” 魏池并不理会,只是站起身拿过了案上的文书,将那些没有批复的一一拣选了出来:“长公主殿下,既然两国友好已成事实,为何您还不愿意安排我国督军们与贵国的大祭司们会面呢?这文书上既然是贵国国王殿下亲自草拟的,长公主私下压了可不是不大好吧?我国迟一些倒是不怕,就怕长公主殿下的名声因此蒙了尘就不好了。还有这份,我军千里而来,旅途疲惫,如此浅薄的阴凉军草公主殿下也舍不得拿出来么?漠南此时也不是慌季啊?比起我国多年来的馈赠这些可是很微薄的呀!贵国国王殿下都批复了,长公主却又要压下来,这怕是不好吧……还有这……” “好了!你别说了!!!”索尔哈罕气得脸色发青,重重的推了魏池一把,魏池侧身一让,索尔哈罕扑了一个空,又被案脚一绊,跌在了地上。 “长公主殿下这是在做什么?该不会是又在玩什么小把戏了吧?就像我们才见面的那一阵子,您可是……”魏池扔了手上的文书,抄了手。 “你别说了!别说了!你别再说了!!!!” 魏池听着隐约有哭音,一愣。 “你别碰我!” 魏池刚碰到索尔哈罕的肩膀,手背便被狠狠的拍了一巴掌。等强行拉那人坐起来才看到她眼里的泪水已经有些含不住了。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魏池慌了神。 索尔哈罕看那人面色缓和了下来,一脸关切的样子,心中难免一软,只觉得连日来的酸楚委屈担忧一股脑的涌上了心头:“你别再说那样的话了,我求你,你别说了,永远别说了……” 魏池慌乱的搂了索尔哈罕的肩,轻轻拍她的背。原本以为是座铁金刚……没想到…… “好好好,我不说了,永远不说了。” “你听着!”索尔哈罕的声音有些哽咽不清:“昨天是我的错,不过我没有一丝要害你的念头,我的那个手下……我已经责罚他了。你听着!我不会害你!我害你做什么?” 害我做什么?为了你的宝贝祖国啊……魏池心里想着,但是没再敢说出口,只是低声安慰她:“我知道,我知道。” “我想,我才不是什么权贵呢……我,不过是个亡国奴,要用那仅有一点权力和姿色来保护那些亡国之民。你……还要讽刺我这个亡国奴么?” 魏池此刻才想起,有一句话是说重了,当下只好闭了口,辩解也不敢了。 等索尔哈罕呼吸均匀了,魏池松了一口气,把她从怀里扶了起来:“我道歉不成么?更何况,这次是你有错在先……不过我是话说的重了一点,嘿嘿,忘记你是个女人了。” 感到索尔哈罕微微一颤,魏池赶紧改口:“不是有错……是误会,是误会。” “是么?你说得对……你还是忘了我是个女人吧。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这样了,绝对不会了。”索尔哈罕坐直了身子。 魏池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泪痕,只看到一张平静的脸,眼帘低垂着,看不清眼神中流动着什么。 “只是……你要记着,”魏池叹了口气:“不论你要怎样,不准在背后阴我,我反感这个!” “阴你?”索尔哈罕没听明白。 “就是算计我,暗算我……”看来这个祁祁格学得有够死板,少一个‘谋’字便听不明白了。 索尔哈罕看魏池脸色隐约又冷了几分,心中有些不满:“知道了!你这么在乎,别是以前被算计的不少吧?” 魏池脸色一青。 “知道了……”索尔哈罕伸手捅了捅魏池的腰,想逗笑她:“下次绝对不‘阴’你了,这次不算……” 如果说长公主的书房只是油锅里面溅进了两滴水珠子的话,那么祥格纳吉家可就是熬油炸了锅了! 早晨时分,有家奴便发现了异样。兀日诺老爷还没回过神来便接到了一封齐军的信,内容便是自家儿子闯下的滔天大祸,兀日诺老爷惊得茶泼了一地,险些晕倒过去。满屋子的人更是慌张,几乎觉得自家主子是要没命了。兀日诺老爷匆匆的打听了儿子的情况,换了正装,出门去寻王允义。兀日诺老爷出门不久,贺沢妠娜娘娘赶到了前厅。贺沢妠娜娘娘素日有头痛的毛病,那病因正是心力不济,最怕的就是劳心的事情,昨日一急便旧病复发,一夜没睡,天方亮才好些,才睡着一小会儿便听说家里头出了大事,挣扎着爬了起来,却还是晚了一步。 “老爷说是要去找那齐军的王允义么?”贺沢妠娜焦急万分,赶紧派了家奴去追,又差了些人去寻自家的大儿子,二儿子回来。 老爷啊!你这可是入了别人的套了啊!那齐军岂是去得的?贺沢妠娜一声长叹,难道我家近一百年的荣耀就要断送在今日么? 如果说祥格纳吉家是熬炸了的油锅,那王允义府上就是烤串子的铁架炉了。当然,那架子上绑的可不是羊肉,那动手的也不是厨子。 宁苑、杜棋焕外加一位不是很熟的主薄接了这个事。 “喏!”杜棋焕冲那被五花大绑的囚徒努了努嘴:“某人送来的大礼。” “要问些什么?”宁苑不搭理杜棋焕的鬼脸,只是冷冷的问。 “嘿嘿嘿……”杜棋焕坏笑:“还问个屁啊!只是狠揍就成了。” “哦?” “这是个饵,那大鱼还在来这儿的路上呢!”杜棋焕做了个网鱼的架势。 宁苑略略一想:“把铁葫芦拿过来。” 那初来乍到的主薄听到‘铁葫芦’三个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着宁大人果然是名不虚传,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打仗也不忘带他那些宝贝。 七百年前,有一位酷吏发明了一个刑拘叫做‘无雨雷’,那器物是个大铁缸的模样,把人装在其间,用那钢柱一擂,声音如雷,能震得铁缸中内脏尽碎而死。受刑人的只觉得剧痛无比,偏偏那刑法是个最吊人命的,只要行刑得当,真要折磨个七八日才断气。犯人断气的时候往往连泪都流不出了,固唤作‘无雨雷’。七百年后的大齐也出了个能人,将这铁缸换做了铜缸,那形状也做小了许多,只是做了个‘铜葫芦’,大小只比人的躯体大些。别看样子是小了,那劲道可不知加了多少倍,受了刑的人往往会腹脏尽毁,肿成一个‘紫葡萄’。偏偏能人还不消停,又做了一个放血的槽子做机关,让那受刑完毕的人亲自看肚中的脓血哗哗往外淌,其中滋味还真是不好说了。这样的刑具确实不再需要什么威风的名字了,就依那外型混叫权当是低调了。 能人——宁苑宁大人毫不客气的选用了自己的发明,这东西只要用得好,一点外伤都没有,人不说废了怕也要在床上躺一年呢。 杜棋焕吹了个口哨,和那犯人打招呼:“您是何人,这次行刺是谁指使,有何目的?” “不知道!”兀穆吉挣扎了几下,又怒又急。 “嗯,我问完了,可以开打了。”杜棋焕笑着往主薄的小本子上指了指:“冯主薄,您看这讯问流程也齐全了,咱们上刑吧!” 第三十六章 36【建康六年】 兀日诺急急赶到湖塔雅司。抬眼看去,楼宇依旧华贵,只是物是人非了。湖塔雅司的族人也是尊贵的贵族世家,但兀日诺极少和他们来往,秉承百年的传统,兀日诺总是代表家族在国事上表示沉默,和湖塔雅司家这样的军队世家更是不会过多接触。不过适逢两家各自的大典,相互拜访也还是必须的,许久不曾来,来了方真实的感受到,头上的天已经不同了,风向也要变了。 对于齐人,兀日诺虽说不是深仇大恨,但好感也不会太多。虽然自由受着汉室礼仪的教育,对大齐的文人学子有几分敬重,但对于军官身份的魏池还是偏见颇多。齐人不是自己都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么?虽说是学子出身,一旦入了这军营,染上些坏毛病几乎是难免,更何况,要没毛病,至于从翰林院派来远征么?又想起那人的面相,那眉眼不是老实的样子,要老实过日子是不指望的,那副皮囊也就骗骗祥格纳吉这样的小姑娘。想到祥格纳吉,兀日诺忍不住长叹,这孩子最是个眼高于顶的,同族的男子她都看不上眼,现在迷上了这么个‘秀香囊’,哎……要如何才能解开这孽缘?刚才出门时念及幼子安危,心中难免急躁,但走了几步又细细想了想,那王允义在漠南尚未站稳脚跟,只要不是真的出了人命,怕是不敢拿自家孩儿做法。 想到这里,兀日诺整顿了威风,对门口的卫兵报上了大名。 通报不多时,便有一位齐国的官员出来接待,看那衣着官不过四品,年龄四十不足,瘦得厉害,这是那眼神极亮,把整个人都映得精神了。 “在下姓杜,兀日诺老爷前来是要拜访何人?”杜棋焕笑容可掬。 兀日诺冷冷的说:“杜大人,老人我与贵王将军有些话要商量,还望大人帮我通报一声。” “好说,好说,请兀日诺老爷随我进来。”杜棋焕引了兀日诺进去,也不兜弯绕圈子,直端端的将他带入了前厅:“老爷您先坐,我去通报一声。” 杜棋焕看了坐,命侍卫上了茶,径直往j□j去了。兀日诺有些惊讶,这大厅并不是会客用的样子——四处都摆上了桌子,许多齐军的官员都在此办公。那些军官们似乎也惊讶自己的到来,纷纷抬头打量。兀日诺端了茶的手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放,渐渐的有些摸不透这些人的意图了。不过王家军治军颇为严厉,那些军官也不过就多看了两眼就纷纷各干各的事去了。兀日诺偷偷打量——穿红袍的有两位,都在那日宴会上见过,一个是副统帅耿祝邱,另一个是监军陆俊,耿祝邱只是淡淡的瞟了一眼,那位陆监军倒是回头看了自己好几次。坐了一阵,兀日诺忍不住借着倒茶的功夫扭头四处瞧了瞧,那些紫衣服,蓝衣服的也不少,不过称得上少年的几乎没有,听说那魏池不过十七,料想今日是不在的了。心中又忍不住一丝的惶恐,要是儿子真伤了那人,岂不是落得人口实,任人定罪?但又记起来那耿祝邱是那魏池的顶头上司,如果魏池真出了什么事,刚才就不会淡淡的瞟一眼就作罢。瞧着那耿大人不喜不悲的神色,兀日诺又将忐忑捡起了几分。 内廷,王允义还在床上补眠,杜棋焕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我没睡着。”王允义翻了个身,捡了个垫子斜靠着:“那人来了?” “来了,在前厅呢。” “前厅有哪些人在?魏池呢?” 杜棋焕一一的汇报了。王允义想了一想,又问:“牢里头那个呢?” “天还没亮就交给宁大人了,算到现在也有一个时辰余了,该做的戏怕是已经足够了。” “嗯,不过还是要再耗他一耗,你也别出去回话,只叫人暗中看着便是了。” 杜棋焕点头应了:“那兀日诺也算是个大族,将军为了魏池便舍弃他……这,划算么?” 王允义揉了揉脖子:“兀日诺是他们家最不中用的,这样的缩头鼠拉拢了也没什么卖相,更何况,这漠南谁愿意先投奔敌人丢祖宗的脸?要去拉拢,怕是拉了也拢不了。那个长公主敢批咱们这么多折子,动的也就是这个心思。出去那个和咱们有仇的,剩下的两家人彼此之间可也有多年的积怨了,兀日诺平日弄些风雅事件倒是个好能耐,这官场的事情他一掺和就是瞎整!咱们不如借着这两家的恩怨撇了这不中用的,好引那顺手些的过来。” “那长公主就看不通这一招么?她怎么就愿意吃这么大个亏?”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那长公主手上的兵权无论如何也是不足以与我们抗衡的,所以多半分,少半分也没啥两样。那兀日诺对咱们是个没用的,对她可是个好使唤!漠南朝廷的沉默不是因为怕咱们,而是因为怕他们那位国王陛下。那位以猜忌闻名的君主虽说是做了笼中鸟,但还是很有威吓力的。不给朝廷指个风向,也没人敢做出头鸟。谁有这个权势?那还真是坐在前厅的那个老头有这个能耐。那长公主一手掌控着教廷,算是把百姓抓在了手里,如果还能把官员贵族也煽动了起来,说不定真是能和我们抗衡了!所以我与她,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看来,那女人还真是准备着要和我们扛上了。”杜棋焕笑叹:“没想到一个女流竟还有些志气。” 王允义也笑了:“不过她扛不扛得住就难说了,毕竟,漠南王还在我手里。” “希望魏池是个明眼的!别生些异端才好……”杜棋焕转念一想:“到底是个年轻人。” “你记着多提点着他,他也不是个没志向的人,若真是在这种事上跌跟头,也算是我看走了眼。” “也是,只望将军帮他退了这亲事之后,他别再招惹些花儿啊蝶儿啊的回来。”杜棋焕故做了个兰花指。 “我可没说那个祥格纳吉……我说的是那个长公主。”王允义没有笑:“我放手让魏池去做事,是希望能磨磨他的性子,将那些意气用事的毛病改改。如果因此被那女人毁了…那就…” 王允义想到了可惜二字。 “还有,”王允义顿了顿:“既然叫魏池兼了策鉴,有些事情避着他也不碍,他手上那些文书都是见得光的,就算那女人想要施些风月手段也套不出什么话来。” 杜棋焕点了点头:“将军您为了魏少湖的事也算是很费心思了。” 王允义缓和了神色:“如果魏池不负我望,我大齐有了他和乔允升……我便是被,哎,我也安心了。” 眼看快到晌午时分,兀日诺再也坐不住了,放下了姿态,起身央求侍卫去请王允义。又过了一刻,里面传出话来,说:之前的确是有一位刺客因为行刺齐国官员被逮了进来,只是那人嘴硬得很,上了刑才交代了身份。那人自称是兀日诺的儿子,兀日诺老爷来了,不妨顺路去认认,看看真假,也好让齐军定夺。 兀日诺一听上刑,险险跳了起来,赶紧凑过身子去看那抬上来的人。这还用得着认么?不是自家的三子又是谁?兀日诺又掀了被子细看,只见了几个鞭痕在脸颊上,其他伤还未见的,只是人昏了过去。兀日诺虽然心疼,但也松了口气,看来齐军未曾下狠手,心中又埋怨儿子老实,不知道自报家门。 “兀日诺老爷,难道这真是公子?”杜棋焕大呼小叫:“你们还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这位公子送回去?仔细些!” 不多时,王允义也出来了,寒暄了几句,看了坐:“误会,误会啊。” 兀日诺不好多说,只好点头。 王允义回头问杜棋焕:“都要晌午了,魏参领还没回来么?” “下官差人去问问。”说罢,杜棋焕领了个文书出了亭。 “其实那事情,我也知道的,”王允义回头对兀日诺说:“就是贵府的千金,我也见过了。” 兀日诺大惊。 王允义摆了摆手继续说:“那日我顺道路过魏参领的屋子,瞧见贵千金在那门外候着。” 兀日诺险些摔了手上的茶杯,难道自家女儿已经被哄骗了清白? 王允义看兀日诺脸都白了,才赶忙解释:“兀日诺老爷误会了,那一日,贵千金是求我为他做媒而已。”又细细把那日的事情说了一番。 末了王允义咳了一声:“那位魏参领素来是个识大体的,又是读书人出生,自然是懂得礼仪廉耻,怎会做出勾引的事情来?依我看,不过是年幼的女儿家生了些情愫罢了。喏,你看,那日一收了这个,魏参领便交了过来,丝毫没有私瞒的意思。”王允义把那扳指往桌上一放:“魏池也是个年轻人,没有个长辈做主也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事情,这不……才耽搁了,弄出了些事端来。还望兀日诺老爷末和这年轻孩子计较才是。” 兀日诺收了扳指,有些讪讪。 “魏参领在他老家是订有亲事的……虽说不过是个平民女子,但情分却是在的,更何况糟糠之妻是不下堂的,魏参领和贵千金可真是有缘无份了。还望兀日诺老爷多劝劝千金,老头子我也五十余了,见过晚辈家的女孩子也不少,但想贵千金如此好摸样好气质的孩子还真没见着几个,兀日诺老爷你怕也是疼惜那孩子,就算真成了,兀日诺老爷又怎么忍心她远嫁他乡呢?” 兀日诺听了这话,心中有些不快,心想这还用你说? 陆毅本要去膳房,没想到撞见了这么个有趣的事儿,忍不住留下看热闹,眼看耿祝邱要走,连忙暗暗撤住了他:“哎,耿大人不看看魏大人的桃花债么?” 耿祝邱不动声色的挣脱了袖子:“下午还有事,实在是不敢再拖了。” 陆毅松了手,转身拿了条墨磨着,假装有事赖着不走。这大厅里头除了几个真有事的和几个如耿祝邱一般不乐的唠闲话的走了以外,其余多数都磨磨唧唧的翻弄着手上的活计,等着看乐子。那魏大人的闲话也不知听了几天了,如今‘事主’找上门,能不凑这个趣么? “王将军,魏参领来了。”杜棋焕领着魏池进了厅。 魏池瞧见一屋子人都瞪着自己,本不想进,但又不不能不进,所幸厚了脸皮,谁也不瞧,径直过去行了一个礼:“王大人好。”又转身对兀日诺行了个礼:“这位大人好。” 王允义点点头:“这位是兀日诺老爷,祥格纳吉的父亲,昨晚遇刺的事情你受委屈了,不过这终究有你的不是,你还是放得宽些为好!” 魏池微微鞠了一躬。 兀日诺打量着这小青年,看那模样,比同龄的男子还小些,是个清秀的长相,说话不卑不亢,有礼有节。转念一想,忍不住叹了一声,不愧是探花出身,还真是个风度不缺的。 王允义指了指魏池,笑着对兀日诺说:“他是个最重情重义的人,虽然在京城做官,但一日也没忘了那定亲的女子,所以,遇着这事甚为彷徨,还望您原谅则个。”又转了头问魏池:“魏大人,您是准备着多久娶那女子过门啊?听说你那亲事也定下三年了,您总不能一直让别人姑娘家等着你吧?” 魏池笑答:“报效祖国怎言我那些小恩小爱。”垂了头心里暗骂王允义:订个头的亲,我家连根萝卜也没给我订,您倒瞎诌得跟真的似的,连年份都诌出来了…… 四周的官员和魏池都不是老同事,自然不知道他的亲事,有些就忍不住好奇张望起来,想着这魏大人不是和那王爷苟合着么?怎么又多了一个未婚妻? 顾不上魏池在这边脸红,王允义又把魏池那未婚妻如何如何夸了一遍,话越说越离谱,魏池憋在心里一肚子的委屈,还只好句句都应着。 兀日诺听了,心里也算有了些底,对那魏池的偏见也算减了几分,他素日里最见不得那些薄情的男子,所以对军中的混混们尤其恨得牙痒痒,今日看魏池稳重的样子,也少些恶气在胸口。 晌午近了,王允义假意留那兀日诺午饭,兀日诺稍作推辞,王允义也没多说,只是带着魏池亲自把兀日诺送出了府门。 “王将军,您不留着他吃午饭的时候好继续吹么?”魏池撅起了嘴。 “留什么?”王允义摸了摸胡子:“再留怕是他回去都见不到他儿子最后一面了?” “叱……”魏池牙缝里挤出一口气。 “你哼哼什么?”王允义瞪魏池,老子千辛万苦从百忙中抽出功夫来护着你你你你还不乐意了你? “下官想……以后对宁大人要好些,遭了难落在他手里时好求他给个痛快。”魏池摇头晃脑。 王允义笑了:“你少给我说些俏皮话,再惹上什么姑娘,我可就把你入赘漠南算了。” 兀日诺赶回府上,府上已经乱了堂子,大子扶了他坐了,又看他喘匀了气才告诉他,兀穆吉送回来时还好好的,谁知不过一刻钟便开始吐血,那血一口口净是黑血,怕是糟了齐军的刑了! 兀日诺瞬时觉得天旋地转:“这,这可要如何是好?”如今儿子已经回了府,就算真是吃了亏,要如何去讨?哎呀,哎呀,上了大当了! “母亲已经往公主府去了,母亲走前说,请父亲千万莫要急坏了身子,这其中自有转圜的余地,还请宽心才是。” 兀日诺听得此言,连连叹气,一会怨自己,一会又怨那王允义,脑袋昏呼呼的一团浆糊。 话说,兀穆吉才吐血,贺沢妠娜便暗叹不好。那王允义岂是个善辈?哪能则么便宜便放了人?他既然敢做还怕出人命么?此刻要求齐军是无可能了,要救自家孩子也只能投奔长公主了。贺沢妠娜略略收拾了,又吩咐了两个儿子几句,匆匆来到的公主府。 进了门。贺沢妠娜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掩饰了几分匆匆,问那侍者:“多日不来见殿下了,殿下近日可好?” 侍者应了话:“劳您操心了,公主殿下一切安好着。” “哦……”贺沢妠娜叹了口气:“那齐军攻来也让你们吃苦了,你们好生伺候着殿下才是。” 那侍者一听这话,赶紧紧紧的闭了嘴,只是闷头领路。 贺沢妠娜暗中一笑,看来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此刻索尔哈罕正在后院逗鸟,见了贺沢妠娜进来,便引她前来一同看。 “今儿您可算是有空来瞧我了,正巧,我这儿得了个奇异的鸟儿,您同我一同来看!” 贺沢妠娜微微行了一礼,跟索尔哈罕往那院子的深处走。索尔哈罕的奢侈作风在漠南贵族中一向是很闻名的,可贺沢妠娜还是没料到,在国家飘摇的此时,长公主殿下竟然还有心思弄出这么大个花样。这是一个用树木编出的鸟笼,人走在其间竟如走入房屋中一般,且这树木还不尽同种,各色的叶枝交错栽培,好生令人眼花缭乱。 “喏,您瞧……”索尔哈罕指给她瞧。 那是一只羽毛鲜亮的鹰,稀奇的是那一身的蓝色羽毛,如精灵一般闪动着光芒。 “好生稀奇的鹰!”贺沢妠娜感叹。 “是啊!”索尔哈罕转头一笑:“正好能治您家三子的病……您说稀奇不稀奇?” 第三十七章 37【建康六年】 索尔哈罕回头一笑,那笑一丝嘲讽,九分戏谑。贺沢妠娜又将那焦急强忍下来,注视了索尔哈罕片刻,幽幽的说:“长公主作为漠南神医活佛,所说稀奇便是稀奇吧。臣末不通医术,实在是看不出来。” 索尔哈罕站直了身子:“您不怕么?” “怕什么?”贺沢妠娜依旧不动声色。 “不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之灾?” “何者为巢,何者为卵?”贺沢妠娜悠闲的问。 索尔哈罕忍不住转过身,眉头一拧,这家人果然是雷打不动的和事老,此时此刻居然还撇的一干二净,做壁上观者。 “这话,我倒该问问您,要是王室这个巢不在了,齐国算是个巢么?” 贺沢妠娜淡然一笑:“也许算,也许不算吧。” 果然是只老狐狸!索尔哈罕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位将近四十的贵妇,猜想着她那端庄温柔的表面下深藏着怎样的寒冷刻骨。贺沢妠娜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的看着眼前的花木,就仿佛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闲聊,聊些衣服首饰一样。 索尔哈罕伸出手,将那鹰托在手上,端详了一阵,突然反手一拧,将那鹰的脖子逆向一勒。这鹰的劲道也是不小的,受了j□j扑腾挣扎了起来,谁知没挣几下便失了力气。贺沢妠娜微微一怔,才看清,索尔哈罕手上的那柄小匕首已经划破了鹰的咽喉,血溅了一手。 血腥气熏得贺沢妠娜有些作呕,索尔哈罕也不顾眼前这位贵妇的脸色如何的难看,只是单手倒提了那鹰晃了晃:“花了好些功夫才得了这么一只,这鹰的血也不过一壶酒的数,流干了……也就没了,下一只也不知何时才能遇得上。药引子如此难找,贺沢妠娜夫人,您说这是不是恼人的很?” 贺沢妠娜看索尔哈罕那冷然的模样,知道再拖也是没好处的了:“殿下要我做些什么?” “第一,朝廷里十三位藩王要追随我;第二,我要调你家大子入贺闾院。” 贺闾院是联系教廷和宫廷的唯一机构,也是唯一能够代表朝臣驳斥教廷的所在。贺沢妠娜微微皱了皱眉头。 “第三么……”索尔哈罕温和一笑:“就要劳累夫人您了,我希望您能随叫随到……我们住的不远,这个要求可不过分吧?” 那鹰的血不是刺眼的红却是刺眼的蓝,随着失血,那脚爪、翅尖开始微微泛白,细细一看,那毛色竟然只是白色,刚才见得的那蓝,竟是泊泊的血泛出的光。贺沢妠娜最见不得血,但此时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血看,不论是王家宗室还是贵族僧人都将长公主的医术吹得神之又神,以往仗着自己见多识广,心中所想的多是不屑,但今日却忍不住慌着想信!今日看到三子的模样,已将死字放在嘴边却又咽了下去,知道这是这位长公主的阴谋却还忍不住来求……呵,看来自己还是将她那不知是医术还是巫术的邪门功夫信了一些。三条条件,其实都不难,比起自己预料尚还好了一些……只是,三子的命真值得这么大的代价么?想到此处又忍不住冷笑,巢与卵……说得好,长公主想要舍卵保巢,自己又何尝不该如此? “殿下,”贺沢妠娜微微抬手扇着面前的味道:“臣末也有一个条件。” “哦?”索尔哈罕看了一眼手上的鹰,除了胸前其余各处都已是白色了。 “我那女儿和那齐国军官的婚事……请长公主殿下务必促成。”贺沢妠娜微微一笑:“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吧?” 索尔哈罕感到心中一阵恶心:“若您那三子的命和这婚事只能选一样呢?” “臣末选那婚事。”贺沢妠娜看也不看那鹰一眼。 “呵……”索尔哈罕一声冷笑,将那鹰扔到一个托盘里头:“夫人先将这些药带回去给你家三子服了,晚些时候我便到。” 贺沢妠娜谢过,带着索尔哈罕递过来的小瓶子,默默的退了出去。望着那妇人的背影,索尔哈罕松了一口气——漠南最难摆平的女人终于被摆平了。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紧了一口气——那个很难摆平的齐国女人要怎么摆平?算了,还是拿了针药去救人再说吧。 贺沢妠娜一出公主府便命车夫速速回家,因为车驾得快,难免颠簸难受,贺沢妠娜一手紧紧的扶了车把,一手紧紧攒着那药瓶。那齐军是如何的能耐,才动了刑不过个把时辰便让长公主知道了个中缘由,甚至还配出了药来?要说那王允义告知?这几乎是没道理的,虽说齐军用刑便意欲与妜释封岈闹翻,但也不至于好心到帮长公主和自家结成铁石之盟吧?看三子的伤便知道齐军是狠了心想要人命……又怎会知会长公主让她救人施恩惠呢?既让长公主救人不能,吃个哑巴亏,又让自家被迫投靠长公主波乱这朝廷风向,还顺带让两家联盟得三心二意彼此猜测才是王允义一石三鸟的好计策吧?如此厚利,他怎会让了长公主的便宜?难道是那齐军的小军官通了暗信?也不会……如果真是那样,王允义也不会反手护着他,早将那刺杀的事情做实了,死了人,就算是国王陛下也免不了妜释封岈家遭灾!排除种种……只想到了长公主的可怕……难道连齐军的营地里头也有这女人的暗线么? 贺沢妠娜叹了一口气:“还有多远?” “娘娘,快了!”车夫喘着粗气。 贺沢妠娜放下帘子,埋了头——朝堂风云,历来如此,我倒要看看,这次是谁屹立不倒,是你摇摇欲坠的长公主,是不得人心的王允义,还是我风光了五代的妜释封岈家族。 到了府前,车夫赶紧稳了马匹,还未召唤门内的侍者前来接应,贺沢妠娜贴身的嫫嫫已经跳下了车,掀开了后厢的帘子。贺沢妠娜跳下车,遣散了众人,径直往主厅中去。主厅中人不多,只有二子一个人闷闷的喝茶,见娘娘来了,赶紧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娘娘,大哥和父亲还在里面……” “嗯,”贺沢妠娜略点了点头:“来的人都遣散了?” “是。” “日子不早了就先回去吧,你那职位也是个不能离人的。”贺沢妠娜拐身进了内廊。 兀穆吉的小院子内外挤了不少的人,不过都是些下人、侍者。看来二子到底把那些宗亲们劝了回去……贺沢妠娜叹了一口气,推开了兀穆吉的房门,因为贺沢妠娜专程留话不让请医生,那两父子无事可做,只能焦急不安的在屋中踱步。 兀日诺紧紧的握了贺沢妠娜的手:“公主殿下怎么说?” 贺沢妠娜微微一笑,欠了欠身子:“公主殿下自然是要帮咱们的。” 兀日诺听了此话,舒了一口大气,回望了一下床上的儿子,忍不住滴下泪来:“……黄金家族,到底待咱们不薄啊……” 贺沢妠娜将兀日诺扶到大子手上,暗暗对大子做了个眼色,大子赶忙说:“父亲,既然无碍,赶紧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和母亲呢。”又转头唤了屋外的下人进来,付了老父出去。 “长公主说什么?”大子掩了窗户,回头问。 贺沢妠娜摇了摇头:“如今这浑水,不能不趟了!” “那个齐国的小军官能有多大能耐?牵得动如此多人为他兴师动众?”大子一惊。 贺沢妠娜想起自己所求的婚事,心中一苦:“还真不知那个人有多大能耐呢!!此时先不说这些,我在这里守着兀穆吉,你出去好生看顾着,一会儿公主来了,速速引她进来,千万莫让她与你父亲见了面!” 等大子退出了房间,贺沢妠娜撩开幔幕,坐到了床边。即便是自己这样不通医术的人也能看出兀穆吉受了极重的内伤,看着在昏厥中依旧痛苦抽搐的儿子,贺沢妠娜无奈。三个儿子,就这一个最不省心,还有那个女儿……哎,贺沢妠娜从怀中掏出了那个小药瓶,想着长公主的些话,想着巢与卵的关系,想着为了三子让全家犯险究竟值是不值,想着想着,险险跌下泪来。慕吉哈莎,你和我斗了一辈子,即便死了,还要留个女儿来跟我斗么?拧开那药瓶,一股刺鼻的味道冲了出来,略略一瞧,也难说清是什么颜色,顾不了太多,也只能扳开兀穆吉的嘴,一股脑的往里灌。兀穆吉喝了一口,有些呛,看着那混着药液的血水……贺沢妠娜想,王允义啊王允义,你这么做还真是想不翻脸都难,你就真要逼我们选一条绝路么? 喝了几口,兀穆吉的神色缓和了些,似有一口气又上来了。贺沢妠娜微微松了一口气,轻轻的抚了儿子的脸颊,又将额头的汗擦了些——哎,那一团破草不就是为了卵才成了巢么? 贺沢妠娜前脚刚走,索尔哈罕后脚便急急的出了门,摸着身边的药箱,索尔哈罕有些心慌,那王允义怕是不会对敌人手下留情,如果没能救活人,那兀日诺会怎么想?贺沢妠娜的承诺八成就会成为一顿空谈。 其实也不过半刻钟的功夫,索尔哈罕的马车便到了妜释封岈的府上,虽说坐的是寻常的马车,但妜释封岈家的长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长公主,他赶紧上前扶住了索尔哈罕的手:“公主殿下,您对妜释封岈家的厚爱,臣实在是……实在是没齿难忘啊。” 索尔哈罕微微一笑:“怎么说这些?现在还是赶紧引我进去罢!” 索尔哈罕独自进了兀穆吉的房间,出乎意料,贺沢妠娜依旧淡淡的品着茶等她,就仿佛那要殒命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母妃曾说过,贺沢妠娜这个女人最是冷心……开来还真是…… “还请殿下莫要辜负了臣末才是!”贺沢妠娜微微鞠了一弓,也没多说,径直退了出去。 索尔哈罕也不及多想了,大步进了卧房,一把掀开了幕帘——好狠!王允义,你是认真在给我出难题啊。 这铁葫芦最狠毒的便是让人生不如死,就今天行刑的手段来看,要说重也是不妥的,只是要你吐好几日的血,然后满腹脓浆,内脏腐败而死。医?不错!遇上个普通的医生,开几副舒畅气血,调理脏器的药方子,还没能那药渗入肌理便先逆了人的气血,不治还罢,稍乱折腾一下,人怕要鲜鲜死在医生手上! 让兀穆吉鲜鲜死在自己手上……王允义,也许你真的小看我了…… 索尔哈罕轻轻正了正兀穆吉的身子,解开了周身的衣服,摸看了一阵,从药箱里取出些带钩的银针。又拿出了那鹰的蓝雪,倾在一个小银管子里,用那银针钩了那蓝血,往那头顶,下腹扎了进去。初的几针还没甚反映,又下了十几针,兀穆吉脸上的潮红刷的退了下去,又是十几针后,那嘴唇都泛出些白色来。 这血其实只是个药引,只是将那柔和平息的药物容了而已,单凭那血是治不了什么病的。容药的东西多了,为何偏偏就要选这个稀罕的东西呢?其实倒并非索尔哈罕故弄玄虚,这血也不过是应了兀穆吉的病情来设的。平常的腹脏内伤,服用些镇静活血的药物也就罢了,偏偏这人伤得极广,怕没没留一节好肠子来接纳那药性。要用针?却叹那针尖能沾上多少药汁,即便是直达要穴,怕也起不了太多的作用。这鹰血所能溶的药份比那些其它制法的要大些,不过,这还不是最稀奇的,那血内敛厚重,能将那药性缓缓放出,一则不会冲了患者的气血,二则给自己其它行动的时间。如果不是有这血,后面几十针还没扎完,前面的却已经失了药力,白忙一场不说,更是拖沓了病人的时间。 上完针后,兀穆吉整个人已经失去了血色,仿佛是具冻屍一般挺在床上。索尔哈罕顾不得擦汗,从药箱中提出了一根无仓猴的喉管,掰开了兀穆吉的嘴往他喉咙里塞。无仓猴长在雪山里头,个头极大,不少猎人猎了拿去做皮毛的生意,不过这猴子不少见,皮毛又没什么稀罕的花纹光泽,卖不了什么好价钱。普普通通的无仓猴却又一根不一般的喉管,为了暖和雪山沟里的寒气,无仓猴不但鼻子生得厚而毛多,连那喉管也是九转十八弯的长,不但长,还有韧又滑,极少精通医术的人便收了那喉管,晒干秘制了,待要用时用药水发开。 兀穆吉此刻就算能咽,怕也咽不下多少了,既然自己的喉管不够用……那就用猴子的吧!为了避免闭气,索尔哈罕又拿了一根幼猴身上的,往兀穆吉鼻子塞了进去。 其实酒法是极其的简单,也就是将那治内伤的寻常药物灌入腹中,好把那脓血冲出来。兀穆吉年轻气旺,又是练武出身,只要撑过了这一关,避过了脓血腐败,养个半年还是能保命的!索尔哈罕,将兀穆吉的裤子退了下去,准备开始灌药——只要尿液颜色血少了,命也就捡回来了。 灌入第三瓶的时候,兀穆吉开始排尿,一股血臭味立刻扑面而来,索尔哈罕挽了袖子,将兀穆吉的身子扶起了一些,接着将那药剂灌了进去。 待到第七瓶,尿色已经不再暗红了,索尔哈罕略略一把脉,觉着这人中气还算旺,暗暗将悬起来的心放下了一些,叹这年轻人底子够好,如果是个常人体制,怕现在能有一口气都是不错的了! 此刻排的越干净,后期活命的机会便会更大,但估摸着那鹰血的效力,索尔哈罕却不敢再犯险,又匆匆的灌了一口,便抽出了两根管子,并那些银针也分批卸了。正准备下床净手,听得扑哧一声——一大滩黑乎乎的不雅之物泄了出来。 索尔哈罕凑近一瞧,心中又安然了几分,看来这刑虽厉害,但没加的多重,要是动真格的话,这一团里面说不定还有混些血肉才是。 松了一口气,索尔哈罕收拾了药箱出来,往那窗棂轻轻一拍,立时有一个稳重的声音应了一声。 “药在桌上,照着单子上的法子用,速速抬些热水来为你家主子洗漱了,不要怕惊扰,越干净越好。”索尔哈罕也不开窗,只是对着那缝说。 那仆人应了,索尔哈罕推了门出来,也没再去见贺沢妠娜,径直回了马车。 “累了,回吧!”索尔哈罕觉得浑身酸疼,顾不得身上的脓血,歪斜在了垫子上。 “有信儿了么?”王允义唤了宁苑单独来见。 “那公主出来了,不过探子也没看得仔细,不知到底是成还是没成。” 王允义一想:“我看多半是成了。” “将军如何如此肯定?下官觉得,即便那女人救得了一时,也终究只是一时,受了这样的刑,活着也不过是数日子的事。” 王允义皱了皱眉:“你不要小看了她,她也算是有些来头的人物,特别是她师父,有那么几个邪门的功夫……要真的救成了,也不是没可能。” “成了又如何?” 王允义一听这话笑了:“也是,即便是成了,也不怎么的。” “不过,那魏池魏参领还要派过去么?” “这……”王允义搔了搔头:“这我确实要想想。” “哎,将军,魏参领一个生手,又是书生出身,本来就是个兼闲职的人。您把他派过去,如果不出什么事还好,要出了什么事……这,对您确实极其不利的。内阁如今已经不是曾经的内阁了,随便什么鸡皮的事情都能领着一群御史发鸡爪疯,要是往后回京被抓了把柄,还真不好说。更何况,那魏参领虽说是个勤奋肯干的人,但下官细看着却不觉得他对这战事有多上心,朝中人都传他是燕王的人,那理由虽然荒唐……但终究没有空穴来风,将军还是小心为上!” “你这么个大咧咧的直脾气,怎么一说起魏池便谨慎了好几分?”王允义顺手拿了个笔舞弄着。 “不过和他住的近,每日看得多了便越发觉得他不是个简单的人。有野心,为人又低调,比起那些读死书的更能拉下脸皮来谄媚,只怕是个打着自己小算盘的人。” 王允义舞弄完毕,扔了手上的笔,往纸上一指:“人人都说他行事如荷,是个顶淡雅的人……你看,我画的可像那已经么?” 之见那纸上只花了一朵荷花,无根无蔓,就那么荒唐的摆着,虽好,但也只是觉得荒唐而已。 “将军这是何意?” “魏池这个人,早年是个神童,虽说得意,但毕竟不是富贵家的孩子,那窗苦读又能得意到哪里去?入朝的时候年龄又小的厉害,除了一帮纨绔,谁愿意和他厮混?后头名声又坏了,生生被翰林院冷了两年。你看他似是风光的十七年里又有几年是真快活呢?无枝无蔓便是他心中最大的苦楚!要他真是燕王的人,怕现在早捞了个闲差过好日子了!即便不能,也不会莫名应了他来漠南的事,这事有什么好?魏池藉此浮了上水只能让皇上更猜忌他。要是落了难,更给了有心人挑拨的机会,‘细作’‘军机’‘谋逆’随便一个都能拖他下水,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所以,以我来看,这魏池不见得是燕王的人,那燕王,倒更像是他的人……” “将军的意思是……” “老夫来做他的枝蔓……不成么?”王允义重拾了那笔,寥寥添了几画。 再看那荷花,已是蓬勃生机。 “……下官明白了……” 第三十八章 38【建康六年】 祥格纳吉身上的上也不过是些皮外伤,一觉过了便松了劲,本是可以起床了,怎奈敷着药,行动不便,只能在床上趴着。眼看着趴够了,能起身了,偏偏母亲下令给她锁禁闭,这下好了,就算能下床也只能在床边乱转悠。祥格纳吉不知外面早已被闹得如何的天翻地覆,只想着要溜出去,找个时候和魏池好好的谈谈,心意一飞,这人就又开始胡闹起来。嫫螺看尚主殿下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只好看得更紧了些。 “我一个人去看看花不行么?”祥格纳吉跺脚。 “奴儿陪着去不好么?” “不好!我今天就要一个人去!!”祥格纳吉发火了。 嫫螺只是扯着袖子不放手,任祥格纳吉威逼利诱就是不退步。祥格纳吉牛脾气一上来,也顾不得什么淑女形象,一个劲儿的往门外挤。嫫螺虽是下人,但终究不比练过武的人力气大,就算是拼了命,也险险被拽倒。嫫螺的手早就酸痛了,但此时怎么敢放? “我的好祖宗,您就别再惹事了!!” 祥格纳吉略一想,觉得有些异样,以往闯了祸不见把自己锁得这么严实的,但又一想,脸便红了,难道父亲母亲是害怕自己再去见魏池么?越想越觉得又是害羞又是气恼,回忆起魏池那不咸不淡的表情,又有些失望有些焦急。看嫫螺急的脸都红了,祥格纳吉只好泄了气,退回了屋里。 “母亲说,这一次要关我多久?”祥格纳吉撅起了嘴。 嫫螺有些心慌,这个小祖宗是个会来事儿的人,要是让她知道了三主子受了齐军的刑,不知道要闹腾到什么样子呢! “我不吃药了!”祥格纳吉嘴撅得更高,踢了软鞋往床上一滚。 嫫螺叹了一口气,这个小祖宗说难伺候吧,却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从不认真为难下人,有时候还能记得自己喜欢吃什么,遇上了也不忘带些回来。可要说好伺候,那也不尽然,一发起倔脾气,九头牛都拉不回!你说要东她偏要西!长了一张挺可爱的小脸却是个男孩子脾气,最喜欢吵啊闹啊,和三主子一碰头就没好事情……只是这次又不同了,三主子生死未卜……小祖宗也是,难得喜欢上了一个人,却平白起了这样的恩怨,真是孽缘啊! 祥格纳吉听嫫螺叹气,回过了头来:“好姐姐!你和我说说,母亲是怎么说的?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嫫螺端着药,沿着床沿坐了下来。 看着嫫螺愁眉苦脸的样子,祥格纳吉又一丝不安:“好姐姐,你和我说实话吧!” 嫫螺把药碗凑到祥格纳吉嘴边:“主子喝了药,我就说。” 祥格纳吉嘿嘿一笑,接了碗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喝完了,说罢!不准赖皮!” 嫫螺替她擦了擦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毛手毛脚的?合计着没外人就不用装斯文了?” 祥格纳吉扭了扭身子:“我讨厌那样么……看着我那些堂姐堂妹扭扭妮妮的样子,我就头晕,人前我也就认了,自家还要那样,我不累死,也要烦死!” 嫫螺忍不住笑了:“我的小祖宗,那么多人,怎么就没见累死烦死几个?你要真听娘娘老爷的话,堂堂正正的好生坐着站着,不知要少受多少罚!” 祥格纳吉不屑的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你当那些坐得端正的人就是堂堂正正的人么?哼!我最见不得的就是这样的人,当着人前一副笑脸,背后不知生出多少险恶的心思,为了一个名和利不知干出了多少害人的勾当,就算是衣冠楚楚,也不过是一张皮,说他们堂堂正正,那真是污了这个词!我是大步走路不斯文,我是大口吃饭不文雅,我就是不喜欢假笑着去逢迎人!爱就爱,不爱就不爱,我自是个歪歪斜斜的,但我不耍两面三刀,虽不得那些真君子,但比起那些真小人来,可还是好多了!” “又在说你那些歪道理!”嫫螺无奈的摇摇头:“主子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是这么个直性子,在家里还好,以后嫁了人家,这脾气可是要吃亏的。” 听到嫁人两个字,祥格纳吉有些脸红。看到她那模样,嫫螺忍不住问:“要是到最后那个魏大人都没喜欢你,你要怎么办?” 祥格纳吉垂了头:“我不知道,我只希望他能喜欢上我,一点点都好。” “要是他喜欢上了主子你,但这亲事结不成,主子又该怎么办。” “我不怕!我要和他在一起,去天涯海角都行!” 嫫螺有些黯然:“主子就忍心抛弃娘娘和老爷,抛弃这么大一家人么?” “……不是我抛弃大家,是大家抛弃我……”祥格纳吉冷了脸:“若不是抛弃,又为何不许我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呢?宁愿赶走我也不让我们在一起,那这儿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嫫螺又寒心了几分:“你道这世间有情有义的男子有几个呢?现在就算对你百般宠爱,带你回了他们齐国,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难道他能不变心么?古上不是有个汉人,杀了他的金国的娘子去邀功的么?娘娘和老爷生了主子,养了主子,怎会不想让主子幸福?就是想让主子幸福,才不想那魏大人和您在一起。” “这个我知道,不过,与其和一个我不喜欢的人结婚,我宁愿冒一次险!那个魏池,我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看他的眼神就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这一辈子,只会爱上一个人,爱上了就不会变了……”祥格纳吉揉着自己的手指头,缓缓的说:“我觉得,要是错过了他,我会后悔一辈子的,哪怕争取了又失败了,也比后悔一辈子好。” “您现在当然是看他百般的顺眼了,只是……”嫫螺有些急了。 “姐姐!”祥格纳吉探起身子捂了嫫螺的嘴:“姐姐别说了,我想静一会儿。” 祥格纳吉拿被子裹了脸,一头栽进枕头里,假装睡了。捂了一会儿,听到嫫螺轻轻关门的声音才把被子往下压了压,露出脑袋来。 那个魏池,真有那么好么? 祥格纳吉想到这里,有一丝的甜蜜。那天看见三哥被那个皮肤白白的小青年喝倒,自己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父亲母亲的告诫,只是一心想要赢回来。那个年青人被自己扯住了袖子,露出了一丝不耐烦,不耐烦之后仿佛也赌上了气一般,也不多问,也不报自家的家门,爽快的和自己碰杯就喝。 其实……在漠南喝酒是不碰杯的。祥格纳吉手上的杯子被这么一碰,洒出了好些。哼!还是个有脾气的!祥格纳吉也来了劲,两人就这样对扛上了。喝到后头,也不知喝了多少,只是觉得眼前这人有一丝模糊了,祥格纳吉暗叹一声不好。就在自己微醉的时候,那人一边喝着,一边淡淡的说了一句汉话。 “你真是个傻丫头……” 祥格纳吉听他骂自己,有些气急,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那人这才将目光放到她身上,笑了一声:“我没说你……” “那你说谁?”祥格纳吉脸红青筋冒,这四周除了自己还有什么丫头? “我说我,可以了吧?”那个人只是温和的笑着。 “不行!不准敷衍!你不是丫头!你就是在说我!”祥格纳吉嚷嚷。 “我不是丫头,但是我傻。”那个人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往嘴里灌。 看那人说的认真,祥格纳吉嘿嘿的笑了:“你喜欢上长公主了?” 那人微微一怔,也笑了:“在你们漠南,随便哪个男人都该喜欢你们长公主么?” “是的……”祥格纳吉反过胳膊,枕着脑袋:“因为她是美人,又典雅又气质。是个男人都会着迷,你不是一直在刚才看着她?” “你真大胆,你可知道我是谁?”那人收敛了笑容。 “你是她的策鉴……”祥格纳吉摇晃着脑袋,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那人又笑了:“我不是她的策鉴,我是大齐的策鉴。” 说完,他又往那宴会的中心看了一眼:“我不喜欢做作的人。” “那你作甚看着她?”祥格纳吉不信。 “那是因为……我有点喝醉了”那人扶了额头,故作头晕的样子。 “哈哈哈哈,你真有趣。”祥格纳吉主动碰上了那人的杯子:“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自然天成,通灵知心,仅此而已。” 祥格纳吉心中微微一动,这才抬眼细细看了看他——他喝酒喝得并不粗犷,并不豪爽,但却丝毫无碍他的天然。谁知到呢?那些豪饮的汉子又有多少是在故作大方?自然天成,通灵知心……原来他所求的仅此而已。 “这酒不好喝啊!”那人喝着喝着,皱了皱眉头:“前味还成,后味不雅……” 祥格纳吉被那滑稽的样子逗乐了:“好酒,也有,在我家!要喝么?” “有好酒我就喝……”那人也笑得爽朗:“我老家在蜀中,那可是个产好酒的所在,要有我能招待你的机会,我定是不吝啬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后来又说了一些,那人夸起自己家乡的好酒,赞许之词溢于言表,可惜自己汉话并不精通,只听了个半懂。喝到后面,舌头也有些硬了,顾不得难么多,便呼啦呼啦的用漠南语说开了,两人似乎在各说各的,却又仿佛说在一处,想在一处,再到后来,就只记得满怀的开心和喜乐了。 “哎……你的许诺不要忘记……”睡过去之前,祥格纳吉撑着眼皮说了一句,但已是酒意过酣,仿佛只听见了他的一声鼻息。 也许,他是应了吧? 祥格纳吉翻了个身,看着窗外凄凄艾艾的树木有些失神。那人的故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要能与这样的一个人携手山水之间,畅游五湖四海,何等的畅快淋漓?转念又想到了那些纨绔子弟,个个不过求个荣华富贵,攀起名门来,没有一个不卯足了精神的!厌恶之下又有一丝悲凉,如若自己不过是个民妇,那些男子又会多看自己一眼么? 如若自己是个民妇,那人……祥格纳吉忍不住抿嘴一笑。 这边厢祥格纳吉满腹柔肠,百转千回,却不知隔壁廊的三哥哥已是九死一生。 兀穆吉睡到黎明时分,似乎有一丝清醒的样子,一家人还没来得及松了一口气,病人又满头大汗的晕了过去,用手一摸,周身滚烫。幸好索尔哈罕不但留下了方子,还留下了药。贺沢妠娜一边命家人伺候儿子吃了,一边又差人去制些备着。兀穆吉吃了药,见效了一些,只是依旧没能醒过来,贺沢妠娜纵然心急如焚,但也撑不住身体上的倦怠,看到儿子缓了气息,自己便拖着身子回内院小睡去了。 贺沢妠娜辛苦了一昼一夜,纵使再头痛也扛不住那睡意,才沾着枕头便沉沉的睡去。 朦胧之中,似在江边,又似在山间,只觉得云雾缭绕,弥漫重叠,想要迈步却不敢迈,想要伸手去探也不敢探。正有些焦急,之间那迷茫之中似乎走来了一位女子,是那人幼年的摸样。 “嫫螺,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看那孩子嘴唇一张一合,贺沢妠娜有些炫目:“我并没来你这里。” “你看,此处不就是这里么?”那孩子伸手一指,那迷雾瞬间消散,自己又回到那幢古老的王宫之中。 贺沢妠娜心中一惊,定睛一看,那园中站着的不就是自己么?身旁坐着她……是啊,有您在身旁,我何时不是站着的呢? 两个小女孩采了花儿摆弄着,也不知是在谈笑什么?贺沢妠娜忍不住走上前去,想看一看她,看一看曾经的她。 突然,那坐着的小女孩突然撇了身边的人,拧头回视:“我死后的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贺沢妠娜心中一寒,后退了一步。 “我死后的这些年,你得到你要的东西了么?嫫螺?” 贺沢妠娜捂住耳朵:“我不是嫫螺!我是贺沢妠娜!” “嫫螺……”那人的脸依旧年幼,只是身体长成了少女,又长成了少妇:“你这一生,就是想要得到贺沢妠娜这个名字么?” 贺沢妠娜有些畏惧,但那身体仿佛僵直了一般,想挪步却怎样也挪不动,眼睁睁的看着那人走近,每近一步,那人的身体便要衰老一分,等走到眼前,已是个老妇人的身躯了,只是那面容依旧是十二三岁时的鲜丽明媚。 “你……注定就是嫫螺……哪怕是贺沢妠娜,也不过是我随口取给你的名字!哈哈哈哈!”那孩童的脸疯狂的笑着,只是那身躯止不住的苍老腐坏,再定睛一看,已是千疮百孔,一具白骨罢了。 啊!贺沢妠娜惊叫一声。 “娘娘,娘娘!”随身的女仆跑了进来,拉来了帘幕:“娘娘可是做了噩梦?” 贺沢妠娜用手摸了摸脸,方才发现已是满面泪痕。 “娘娘不要太担心三主子,三主子是贵人,自然有贵命托养着,娘娘可要注意着自己的身子啊!” 贺沢妠娜听得‘贵人’‘贵命’二字,心中有些木然,伸手接过了净脸的手帕,冷冷的问:“我睡了多久了?” “三个时辰了,这会儿都快晚膳的时辰了。” 贺沢妠娜抬头看看窗外,才发觉窗外已是漫天的红霞:“你去替我收拾准备着,我歇息片刻便服侍我去用膳吧……” 等女仆人退了出去,贺沢妠娜和衣下了床,走到窗边,看着天边那些柔软鲜艳的云彩,心中黯然。多少年了,我方才梦见你一次,可是却依旧是魔障。难道最终也还是你恨我,我怨你么?少年时候,你我也曾这样眺望过晚霞,那时候您的宫殿还新着吧?那宫墙勾勒的天空径直而恢弘,就仿佛这王室里的天也不是寻常的天了。每每夜幕将近,天边的云霞便似锦似帛,如梦如幻变得缠绕、翻卷,如同要飞出天穹一般。但又是片刻,那美色也就不在了……只留下冰冷的云海,两三颗偏星,一弯凄凉的新月依在另一处的天脚。自己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叹息,您却回过头来笑着对我说:“能和你日日看着这绮丽的天景,人生也应该知足了。” 但是,您不知足,我……也不知足。 贺沢妠娜又叹了一口气,坐下了,喝了一口热茶,想起了那人的女儿。 长公主,你和你母亲,终究是一样的么? “这个是什么?”魏池手上拎了个珐琅瓶跑了出来。 索尔哈罕略斜了一眼:“你能不能老实一会儿?” “精品啊!这成色!这模样!哎呀呀……你这一屋子的东西,这一个看似不起眼,却是最好的。”魏池拿袖子擦了擦底儿:“果然是名家的印鉴,小生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这是我母妃的东西,那时候她还没失宠,我父王赏赐给她的。” 失宠?魏池有些尴尬:“我放回去吧?” “无妨,你要能拿回去,我送你都无妨。”索尔哈罕头也不抬。 魏池嘿嘿笑了两声,小心的把那瓶子放回了远处,有凑回来小心的说:“祁祁格,你生气啦?不知者无过……” “是真的无妨,”索尔哈罕停了笔,淡淡一笑:“在我眼里那就是个瓶子,我自幼便不喜欢这些,摆在那里也只是按规矩罢了。” “哦?那你怎么连那集市上的小玩应也爱不释手?”魏池不信。 “那是因为,我有一个小伙伴,在我小时候,她便常常从宫外顺些平民的物件给我玩儿。我只是念及她的那份心意,每每看见了便想到了她,图个心里开心罢了。”索尔哈罕沾了两笔墨:“所以,那些东西真送你也无妨,只怕你自己心疼弄坏了,不舍得拿。” “这倒是真的,我能活着回去就万幸了,还是别糟蹋东西了。”魏池又凑近了些:“那个小伙伴是你的什么人?” 索尔哈罕点着魏池的额头把她支远了些:“是个和你这种疯丫头完全不一样的人!” 魏池牙缝里喷了一口气,抄了手坐直了。 看着魏池气鼓鼓的模样,索尔哈罕敲了敲桌面:“不和你玩笑了,说个正经的事情。”略顿了顿,便把自己许诺贺沢妠娜的那一条粗粗的讲了讲。 果然,魏池听了之后脸色便很不好了:“那个人不明事也就罢了,你也跟着犯傻么?你给我说说,这事儿要怎么了?要娶你去娶,和我没关系。” 索尔哈罕挑了挑眉毛:“我和你明说,不是阴你了吧?” “确实不是阴我,你那是整我!”魏池喝了口茶。 “拜托你做个顺水人情,就当我欠你一次?”索尔哈罕收拾了文件递到魏池的手上:“就拜托魏大人您逢场作戏则个……至于以后,要是有用得着祁祁格的时候,大人不妨直说就是。” 魏池接过了文书,放在大腿上,想了想:“我是无所谓,只是你别要玩过火了才是……要知道我又不是真……” 索尔哈罕捂了魏池的嘴笑着说:“不会不会……魏大人也要信我一次才好……” “还有,别误了那姑娘的终身才是!”魏池掰开了索尔哈罕的手,没好气的说。 看魏池勉为其难的样子,索尔哈罕大方的拍了拍她的肩:“这种小事还不是我一句话的功夫么?你就放心吧!” 第三十九章 38【建康六年】 自那日密探之后,索尔哈罕便时常唤贺沢妠娜入宫,所要做的便是宴请各大贵族的夫人小姐。以往这些贵族女子很少与索尔哈罕来往,倒不是长公主有多傲据,所要顾及的却是她那活佛的身份——长公主殿中来往的多是各大殿宇的祭司,这些长官是需要回避女眷的,一旦冲撞了便是失了礼节,要受非议的。索尔哈罕本人则要防着亲哥哥的猜忌,那位国王殿下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教廷与贵族私交过密,一来二去,贵妇们想要参加长公主的私宴也就很难了。 如今国王殿下的余威也仅能阵阵那些局外人,贵族们早就看到了长公主和那位王将军情谊,有些正愁搭不上这个顺风船。终于,这个王国中数一数二尊贵的贺沢妠娜娘娘开始一手操办,联络了起来,曾一度寂静的宫廷后院又隐约透出一丝喧嚣的气息。 贺沢妠娜拿着备好的小名帖子,想着‘洛春神祭’的安排。这几日常行走在长公主的府上,府里的下人也对这位和蔼的娘娘熟络了起来。索尔哈罕的廊房建在她主宫外面,所有前来拜访的客人都会在这间廊房中等待召见。说这廊房是个房子倒不如说是个顶别致的亭子,坐在这屋里透过镂空的花墙眺望,便能欣赏到长公主的主宫最美丽的剪影。贺沢妠娜身份尊贵,仆人便引她到廊房二楼的小雅间等候。贺沢妠娜做在窗旁,往外望,公主府前的花园尽收眼底。 “公主府果然是别致,哪怕是让人等,也等出些趣味来。”贺沢妠娜接过侍者的茶,笑着说。 “娘娘请稍等片刻,奴儿立刻去通报殿下。”侍者只是客气的一笑,也不多说别的。 贺沢妠娜点头入座,心想这公主的手段竟比她母亲还厉害些,哪怕是个奉茶的丫头,也j□j得如此庄重。贺沢妠娜喝着茶,往那花园里瞧着,这些日子来拜访长公主的祭司不少,好几个还是颇有头脸的人物,看来这女人竟是要仗起胆子和那个王允义较劲了。 看了一阵,忍不住问自己的贴身女侍者:“你认得那个魏池么?” “回娘娘的话,那日宴会奴儿随您一同去的,远远的见过一次,虽不真切,但那人在那群齐官里煞是醒目,所以依稀认得出来。” “嗯,”贺沢妠娜点了点头:“听说他时常出入公主府,怎么我来了这么几次,都没遇上这人?我还当是看漏了呢。” 女侍者贴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听说那位大人在公主府逗留的时间是极久的,通常是一早就来,下午时分才离开。” 贺沢妠娜想了想:“坊间有什么传闻么?” “娘娘,这些年来,长公主有什么她不想听到的传闻流入过坊间么?”女侍者垂了眼帘:“那日娘娘说那魏大人不是长公主的人,奴儿倒不这么想。要真没什么,至于如此护着他么?” “也是,”贺沢妠娜叹了一口气:“她和她那父王的手段极相似。” “二主子是个不中用的,娘娘还是该让大主子时常回来方才照应。” “这个我自有分寸。”贺沢妠娜又往窗外望了望,一个衣着颇华贵的女侍者穿过花园往廊房走了过来。贺沢妠娜一指:“那是个女官,看来是来招我们了。”随即整顿了衣服,准备入宫。谁知那女官上了楼,只是微微一歉:“殿下此刻还在忙着,请娘娘原谅则个,让娘娘在此等候岂不是无趣?不如随奴儿去花园玩耍吃茶吧。” 贺沢妠娜含笑应了:“不知殿下的花园里面又有了什么稀罕景,姑娘引我去一观也是正好的。” 言毕,回首对着自己的女仆人使了个眼色。那奴仆面上笑着,等那女官掺了自家娘娘转身出去的片刻,隐手从随身的盒子里摸出了个什物,揣在怀里才跟了出去。 可怜魏池一大早便来了公主府,一坐便等了一个时辰。虽说有这特殊待遇,能在索尔哈罕的闺房里头吃着点心避过廊房硬板凳,但等着等着便有些无聊。想那京城里头的例会也不让人等这么久啊?进翰林院的第一年,前来会讲的恰轮到了院里头顶啰嗦的袁翰林,那时候的情形也比现在好些——至少能在下头和耿邴然唠唠嗑。魏池那手杵着下巴,眼巴巴的看着更漏发呆。 眼看更漏又是一轮将尽,索尔哈罕才推了门进来。 “天不亮我就来了,活生生的等了你一个半时辰……你就是我在屁股下面放筐蛋,我都能给你孵出一窝小鸡了……”魏池唧唧歪歪。 索尔哈罕反手掩了门,走上前来,挥手扇开了魏池:“把你吃的点心渣子收拾了!” 魏池站起身扭了扭腰转了转脖子,看那更漏终于是滴尽了,遂抬手将它又转了一轮:“哎,我的青春年华就如此流逝了,更漏兄,只有你与我同在。” 索尔哈罕往魏池的小腿就是一脚,趁魏池捂着腿嗷嗷叫唤,伸手一抓,把魏池耳朵上架着的毛笔抢了下来:“着这样子,啧,你们中原怎么说来着?‘二流子’?” 竟能知道如此生僻的词汇,公主殿下真博学,魏池捂着腿感慨。 索尔哈罕低头一看,案几上歪歪斜斜的放这一张纸,上头画了一个人,看那眉眼和自己无二,只是脸上多了些麻子,额角上还有一个大膏药贴子点缀着。 “神似?形似?又或者神形兼备?”魏二流子半伸了脑袋,做出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架势。 “……”索尔哈罕鉴赏了片刻,拾了起来,揭了身边的香炉盖子扔了进去:“原来大齐的才子就是这种本事。” “你是羡慕么?”魏池嘿嘿笑。 索尔哈罕盯了魏池片刻:“你欺负我不会画,是吧?” “怎敢?”魏池把老老实实的收拾着桌上的点心。 “是啊……你怎敢呐……你还有什么不敢啊?是吧?魏大人?”索尔哈罕抄着手。 “玩笑玩笑,办正事办正事。”魏池拿出了文书,排在桌子上。 “滚!”索尔哈罕来了劲,一巴掌把文书都扇到了地上:“你今天可是惹着我了,哼哼!” “我错了不成么?”魏池立刻坐远了些:“改天我认真画一个好的赔给你,好不好?” “得意了是吧?”索尔哈罕冷笑:“长脸了是吧?” “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魏池假意磕头,真意欲逃。 索尔哈罕怎会不知这点小把戏?探身上去捉住了魏池的耳朵,使劲摇:“不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你还真是无法无天了!臭丫头!!错了没有!自己说!!” “哎呦,哎呦,好汉饶命!”魏池赶紧讨饶。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打翻了手边的茶杯,连垫子也滚了老远,直到索尔哈罕没力气了,才松了手。 魏池爬起来,给索尔哈罕擦了擦汗:“不闹了,不闹了,赶紧做正事吧?” 索尔哈罕点了点魏池的脑门:“你们科举出来的,都是你这种疯子?” “教训的是,教训的是。”魏池捉了索尔哈罕的手,赔笑。 索尔哈罕想了想:“今天不能这么便宜了你,我得想个法子治治你。你们齐国是什么法子?拼诗?不错,今天我两个就来拼一拼。” “比画画不成么?”魏池坏笑。 索尔哈罕没好气的一巴掌:“怎么,鸡都会孵的魏大人还怕写首诗不成?” 魏池赶紧把坏笑收了:“您说了算,您说了算。不过你要答应我,比完了就别再折腾了,赶紧把那文书给批了。” “行!”索尔哈罕笑:“要是你输了,我可要罚罚你!罚你去花园里给我扯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粉的都不要,你要给我扯个独一无二的!这么罚不为过吧?” 魏池心想,你这是要我捧个蛤蟆回来给你么? 索尔哈罕拿了笔纸挺正经的递了一份给魏池:“坐远点,老实的去写,小看了我是要倒霉的!” 魏池接了纸笔好意提醒:“考官大人……您好歹出个题啊限个韵啊,乱写比啥?” 索尔哈罕一想也是:“韵就不限了,那个挺麻烦的……至于题,现在是春天,就《咏春》吧。” 魏池坐了,心想,这题目真没新意。 索尔哈罕自幼学着中原的诗词歌赋,在漠南贵族中还是极有脸的,平日看这魏池说话也不见得有多少典故,心中自然是不怕她,磨了墨便自己构想了起来。 魏池也没拿笔,只是看着索尔哈罕偷笑——这个祁祁格一会看看窗外,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又拿个书翻两三页。那模样和书院里头的呆子们已有了三分相似。幸好只是三分,那灵动的眸子配上身旁袅袅的香烟还是极美的。想起她的种种,有一丝神往又有一丝黯然。天家儿女生而具备的尊贵曾让自己好生羡慕,但这宫室里的寂寞无奈自己又能体会几分?如果祁祁格只是祁祁格,那她会不会每天都是如此开心?将那些家国仇恨潇洒的抛到别人肩上去,做个逍遥自在的神仙? 索尔哈罕生怕自己‘失粘’,一字一句的抠着。写罢又读了二三遍,才缓缓的放了笔。回头一瞧,可好!那个呆子笔还没落呢!光光的衬着一张白纸盯着自己发呆。索尔哈罕顺手拿了个果子丢到那人脸上,那人才如梦醒一般,惊叫了一声,回过了神来。 “写完了?”魏池眨了眨眼睛。 “我是写完了!你呢?”索尔哈罕坐了过来:“原来魏大人交的是白卷啊!” 魏池拿了笔,沾了沾:“你刚才说的题目……是什么?” 索尔哈罕颓然:“《咏春》!” “对对……咏春,咏春。”魏池呼啦呼啦写了几句,把笔搁了。 “写好了?”索尔哈罕捡了那纸片在手里。 “写完了……” 索尔哈罕不满的狠了一眼,这才看那纸上的字,只见诗曰: 一梦蕉烟帐,二月花雨宵, 天苍白鹤翅,水暖梨木壕。 荷涂碧波纹,燕缀垂柳梢, 百里春风路,万岭人不杳。 又细细的读了两遍,索尔哈罕叹了一口气:“一月春为梦,虽春未至而蕉色朦胧入帐;二月春声,j□j,春味一夜而及;三四月,天尽鹤翅之高远,水暖梨园之渠壕;四五月,荷角初露,色染碧波,燕子归来,点缀柳梢。正是百里路尽春风,万岭山川人不杳了。这个咏春,算是把j□j重头到尾说尽,还把那最好的好处,最暖的暖处一笔点亮。真得道一声佩服。” 魏池哑然片刻:“过奖了。” 索尔哈罕又看了一遍,微微一笑:“你道我最喜欢哪一个字?” “哪一个?”这么一夸,魏池倒有些害羞了。 “那个涂字,那荷叶要长便是做一片、一片的长。这一个涂字将那份心思都说了出来,越想便越觉得有趣。” 魏池讪笑:“得了吧,都快被你夸得钻桌子了。那一届里,别说前三,就是前十里头,我的诗文也不是亮色的,更何况中原有诗情的多是不来科举的?我绞尽脑汁也就是个中上,更何况随笔写的……” “你这么说是气我?”索尔哈罕要拧那人的脸。 “怎么是气你?你那诗还没评定呢!我这不是防我输了给我们翰林院抹黑么?”魏池一边躲一边打趣。 索尔哈罕这才想起自己的,放了魏池的诗又拿了自己的细细读了一番,脸红一笑:“我输了,我的不如你的,我老实去批文书便是。”说罢,将自己的诗稿往身边的香炉内一塞。 魏池连忙起身掀开那盖子去抢,虽然炉内没有明火,但那香灰确实极热的,宣纸又薄,等魏池伸手进去时早就大半成灰了。顾不得烫,魏池将那所剩的一小块捡了出来,拿手拍打着。翻了那有字迹的来一看便是哭笑不得——所剩的不过半个字,看不出是个“晴”字还是个“情”字。 “哎,你怎么就道不如我?你这么做算是耍赖?”魏池拎着那小纸片跑过来兴师问罪。 索尔哈罕已经收拾了文书在看了:“不想我批文书了?还要接着闹?” 魏池赶紧噤声。 索尔哈罕看她老实了,忍不住一笑,伸手把她脸上的香灰擦了擦:“闲着没事就去扯两朵花回来吧,当你输了。” 魏池看了看窗外暖洋洋的日头,高高兴兴的应了。 贺沢妠娜由那女官引着,往那花园深处去看。正欲到一个花阴处歇一歇,却看见一个年轻男子,一边看着花一边往这边拐了过来。那女官赶紧挡在了贺沢妠娜面前,可惜晚了一步,那男子一抬头瞧了个正着。 魏池暗道一声不好,正要避过,那贵妇打扮的女人从那女官身后缓缓走出,冲着自己微微一笑。 “这位大人,是齐国的大人么?” 魏池施了一礼,缓缓说道:“正是,误入并非有意,还请夫人见谅。”说罢,退了三步。 “这位大人!”贺沢妠娜看魏池要走,提高了声音:“我们漠南不似大齐男女相避之风严谨,我正有事想要和您商量,还请留步片刻。” 魏池有些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贵妇径直走上前来:“我都四十有余了,但看年龄也算是上一辈的人,大人您不必多虑才是。”说罢又回头看了那女官一眼,从那女官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于是也不紧不慢的说:“麻烦姑娘引路许久,您就和我家的奴儿歇息片刻罢,我与这位大人片刻叙。” 那女官应了,老实的站在花阴旁歇了。 “大人,那边有个小苑子,配老妇人我去看看如何?” 魏池虽不明就里,想了想还是大方的应了,随着这位夫人往另一条小路上去。 拐过了花墙,贺沢妠娜问:“大人认识那位魏策鉴么?” 魏池猜出了七八分:“这位夫人可是妜释封岈家的人么?” “不瞒大人,我是祥格纳吉的母亲。” 魏池垂了头,不言语。 “在齐国,祥格纳吉这样的女孩儿是品行极刁蛮古怪的那种么?” 魏池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只好说:“中原的风气,娘娘也是知道的,但面子上严谨是一回事,内里还是崇尚这股天然之性的。” 贺沢妠娜侧脸细细打量了魏池一番,黯然道:“都传说魏大人天资不凡,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家那女儿,本意是不坏的,平日被娇宠惯了,给大人平添的麻烦还请大人原谅才是。” 魏池赶紧道了一声不敢。 “听说大人在家乡已有婚约?不知是个什么造化的女子,竟能某的大人这样的好夫婿。”贺沢妠娜随意一问。 魏池头疼,心想那算是什么造化?不过是王大人造化出来的罢了!叹了一口气,依样画葫芦的把那日王允义胡诌的话儿又啰嗦了一遍。 贺沢妠娜笑得和蔼:“不知大人预备着何时成婚?哎呀!我这样的老人家看着儿女们渐大也爱唠叨上这些事了。魏大人可不介意我罗嗦了才是。” 魏池只好鲜编鲜造:“这就要看京城的调令了,能回去肯定是要尽早办的。” 贺沢妠娜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拣选了一样拿在手里:“我们漠南没什么稀罕物儿,这个海晶石倒是我们这里才有的。这个戒指上的这一颗不是顶大,只是胜在花色别致。前些日子我那糊涂女儿叨扰了大人,还一并唐突了大人的未婚妻子。哎,原本正愁着不知如何来道着一个谦。可巧今日相遇,还请大人收了转交给您的娘子,了我一片心意才是。” 魏池迟疑片刻,接了:“娘娘实在是客气了,日后一定转交拙荆。” 贺沢妠娜合掌而笑:“这个就真是太好了。我们一家的孩子自幼就是要习汉话,学汉理的。纳吉那孩子也是极崇拜大人的学问和涵养才弄出这么个笑话。大人和她年龄相仿,就当这孩子是个妹妹,莫要和她一般计较才是。我家老爷也是极喜欢中原的理学,儒学的,家中还专设了一个汉学的学堂教着子弟们。大人要得空了,不妨到我们府上坐坐,指点攀谈也是我们的荣幸。” 魏池赶紧施礼:“娘娘这么说就是折煞晚辈了,妜释封岈家在中原也是极有名气的,指教一词晚辈是断然不敢受的。” “魏大人这样模样才学俱佳的孩子,总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喜欢的。我也年纪大了,身边的三个孩子,一个是个木头人,一年到头笑一笑都难;一个是个小气的,难上台面;还剩下的那一个大人都认识,活脱脱的一个事精儿!要能有半个孩子有大人的两三分,我睡着也能笑醒了。” 魏池越发有些脸红:“娘娘称在下名字便是,大人二字实在是客气了。” 贺沢妠娜收了荷包,拿手绢擦了擦汗:“那两个丫头该是要等急了,我就先回去了。”说罢又爱怜的看了魏池一眼,施施然往花丛那一边去了。 看那个贵妇走远了,魏池松了一口气,没想到那位极洒脱的‘小酒友’竟有这么一位极致优雅的母亲,感慨了那风度一番,又掏出那戒指看了看,忍不住苦笑一声——王将军,您真的是编排大了。 索尔哈罕见毕了客人,预备着宣午膳上来。贴身的那位女官送走了客人折回来掩上了门:“殿下,贺沢妠娜娘娘在花园里面塞了这个给我。” 索尔哈罕接过一看,是二十两黄金的票据。 索尔哈罕冷笑一声:“你去把这金子取了。哼!这人还是不老实。” “殿下,今日在花园里贺沢妠娜娘娘遇上了魏策鉴。” “哦?”索尔哈罕思索片刻:“他们说了什么?” “娘娘把我支走了,我身边又有她的那个女仆人候着,所以没能近得身去。” 索尔哈罕摆弄着手上的野草叶子:“我知道了,你去领钱的时候多转多个弯儿,最后换个钱庄再压做票据。” 等书房又无人了,索尔哈罕笑眯眯的打量着手上的小破野花草,心想——魏池你就这么敷衍我?难不成那位娘娘也给了你二十两的票子? 第四十章 40【建康六年】 “娘娘和那魏大人说了些什么?”出了公主府,进了马车,女仆人忍不住问。 “问了些家常……。”贺沢妠娜拿小手帕扇着脸。 “长公主殿下似乎不大反感咱们和齐军亲近,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贺沢妠娜冷笑一声:“她是觉得那齐国军官定是看不上纳吉罢了。” 女仆人压低了声音:“就老奴儿看来,那年轻人不似一个重功利的无情人。” 贺沢妠娜叹了一口气:“说不定,你我都看走眼了呢……” 等马车停稳了,贺沢妠娜扶着女仆人的手正准备下车,才挑起帘子便看见二子匆匆从外面回来。 “良奈勒!”贺沢妠娜唤了一声。 良奈勒比他的两个兄弟生得白净,自小是个少言的孩子,在家里也不大和人说话。后来去了宫廷的教馆当上了先生就更少话了,家中的老爷子最不喜欢的便是他,嫌他看着晦气。说起来,像妜释封岈家这样的豪门,要是肯多动点心思,怎会容得自家孩子去做个小小的‘先生’呢? 因为走的匆匆,良奈勒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潮红,听到有人叫,站住脚,回过了头。 看良奈勒谦卑的垂着眼,贺沢妠娜心中难忍不快:“走得如此匆忙,是要往哪里去?” “明日是季考的日子,孩儿免不得要忙一些,于是走的快了。”奈良勒依旧恭顺的样子。 “……”贺沢妠娜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晚上到我这里来一趟,有些事情要和你商量。” 言毕,握了女仆人的手,进了府。 良奈勒恭敬地避过身子,等贺沢妠娜进府许久才直起身子进了门。进自己的院子前,良奈勒往隔壁望了一眼——那人似乎还只是半条命的样子。本想要进去瞧瞧,略略一想,笑了一声,拍拍头径直进了自己的门。 贺沢妠娜进了主院,命奴儿们上来伺候着净了手,又用了些茶。问过了祥格纳吉的情况,听说她依旧每日糊里糊涂的混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把心中的怒火强压了下来,只是命纳吉贴身的老嬷嬷这几日加紧教她些针线女红,好让这个野丫头静静心,哪怕消停半日也好。 等四周人都退下了,贺沢妠娜的贴身女奴问到:“三主子的事情,到底不说给小主子听么?” 贺沢妠娜冷冷的撇了她一眼:“要是她知道了,起了什么心思如何是好?” 女侍者淡淡的说:“娘娘还真是看得起那个魏大人,官不过五品,也没听说是哪个高官之后,至于么?” “看不起?除了他,现在还有哪个人能在长公主和王允义两个人面前都说得起话。哼,更何况这两个人竟都十足的给他面子。你只当他根基浅薄,却没发现他如今周旋的如此巧妙!如果不是有玲珑心思,哪能如此游刃有余?” 女侍者细细想了一番:“仰仗他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扳指已经要回来了,日后即便他回了齐国,纳吉的婚事也耽搁不了。如果他真的动了心,难道我们偌大的一个家族撑不起这场婚事么?顶多是赔上了他半生的志向罢了。” 女侍者一时无言以对,只想着动心如何容易?要动心,那人怎么就不多看那如花似玉的长公主一眼呢?小主子不是不好,只是比不过长公主的好……女人,除了姿色,那手腕是断然不能缺的。小主子孩子般的性格,如何让这个满腹官场念欲的人动心开窍呢? 一主一仆各想各的失了交谈。 “老爷回来了。”门外的小奴儿唤了一声,管家的打开了大门,陪着兀日诺一同进了主屋。 兀日诺退了外衣,接过小奴儿奉上来茶,漱了口,转向贺沢妠娜:“虽说你今天气色好了些,这前院到底有人伺候着,你少费些心,多歇着才是。” 贺沢妠娜接过兀日诺手上的茶放了:“老爷就莫要担心我了,我又能有多累?不过是些琐碎的小事罢了。” 兀日诺携了贺沢妠娜手一同坐了:“纳吉还好么?” “她有什么不好的?依旧是懵里懵懂的模样!前日还和我问起老爷你,问你还生她气没有呢?又吵着要吃新上白油梨,说去年吃了好,等了许久才等到这季,一定要吃第一个呢。” 兀日诺失笑:“这个傻丫头,都十五整了,还是这般不醒事!那梨子上来了赶紧拿些给她,解解她的馋虫!今年收的南方的药材都到了么?” “都到了,也是前几日才到的,虽说那山沟里头是不打仗的,但这么几个月的城禁还是把那些人吓着了,好几个掌柜的好说歹说才让那群没市面的把货送上来。” “兀穆吉是没大碍了,但还是要警醒些,长公主殿下的本事那是顶好的,我们受了她的指点,莫要辜负了才是,让管家上些心,要什么稀罕的药先就问城外要,一切都备齐了,用时才不慌乱。明日着个人去和山里领头的人说,莫要怕那些什么王家军的,咱们漠南不是还在么?哼!区区十几万人就想耀武扬威?他们若敢轻举妄动,别说有那么些亲兵,就是这城里的几十万老百姓挤也能把他们挤出去。”兀日诺愤愤。 贺沢妠娜点头应了:“老爷今日不出门了就去把衣裳换了吧。”说罢,回首做了个眼色,管家一瞧,赶紧领了众人默不作声的退了。 “老爷还记得书馆里头的那位冯先生么?”贺沢妠娜挑起了内室的帘子。 “哪位冯先生?” “哎,老爷不记得了么?要不是那位冯先生,良奈勒就如军籍了。” “哦,那位齐国人么?娘娘怎么突然说起了他?” “良奈勒的姆妈和他不是有好交情么?我寻思着兀穆吉身上好些了也不方便在这京城里闲待着,不如去求求那位冯先生。” 兀日诺笑了:“你倒是有趣了,难不成你觉得你那儿子是个进书馆的料?” 贺沢妠娜也忍不住笑了:“老爷有所不知,那位冯大人遇上那位王允义又算是找着知音了。前不久得了国王陛下的令,升迁至合哝阁了。” 合哝阁可不是个闲差,不少王族家的生意都要经他们批示,其间的油水厚的厉害,除了收益丰厚更是一条结识王族的捷径,不少正得势的小贵族都把自家的子弟往里塞。那位冯先生,说是位先生,其实不过是大齐前朝的一个官家小太监,因战事被奴了来,经历了改朝换代,由一个七八岁的稚童成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头。因为是个太监结不得家事,先王懒得处理这些奴来的太监们,随意的各处安插了,任他们老掉也就干净了。谁知这个冯先生自幼认得几个字,最后被书馆的大人们要了去。这个人虽说是个不良的出身,但为人处事却是上得台面的,混到四五十,便脱了奴籍,做了个管事的。如今他人也老了,只有少少的人知道他的本名,于是大家就干脆称他‘冯先生’了。 兀日诺轻蔑的哼了一声:“那家也就喜欢结识这些不三不四的人。” 贺沢妠娜拍了一下兀日诺的手背:“老爷!他姆妈这辈子也是老实的,若不是为了亲身的孩子也不会去找那些人。可叹也是造化弄人,山不转水转,那冯先生转了几圈又转到咱们门下来了。” “兀穆吉要留在和哝阁也不是坏事,这孩子也该磨磨脾气了!合哝阁的事哪用得着什么冯先生?你说了,我自然知道去找谁。” “进去是一回事,进去了又是一回事。兀穆吉这孩子心性硬,须个时时跟着的人照应着才好。” 兀日诺略想了想:“你说的也在理,我明日和奈良勒说,如今他姆妈不在了,自然是他去交涉着。纵不成你我去?那叫什么话?” 贺沢妠娜面露一丝不安:“奈良勒这孩子也大了……” 看贺沢妠娜的模样,兀日诺笑着搂了搂她的肩:“虽说这孩子心劲儿小些,但这也是他嫡生弟弟的事,他不会不上心的。” 贺沢妠娜勉强一笑:“老爷这么说定是没有错了。” 良奈勒回府也确是要预备一些衣物,漠南的考试也是仿大齐的制度,不单那考生不得离场,就是这些阅卷的也不得随意回处所。良奈勒在自己的小别院里草草用过了晚膳,又归拢了要带的什物,准备早些离开。才要出门,大管家进来施了个礼,说是老爷请过去问话。看着大管家不咸不淡的脸,良奈勒笑着应了。寻思着那位贵妇人果然是不得了,遇上一面都能给自己招霉头。随手把包袱交给下人,着他们送去书馆,自己弹了弹衣袖便往主屋去了。 良奈勒的院子挺偏,大约走了一刻才到。刚到却听说主屋开饭了,只好一个人在偏厅喝茶候着。良奈勒一边喝茶一边瞅着来往的人物——大哥依旧是冲自己礼节的一笑,三弟和妹妹都没来,看来一个挨着罚,另一个还没法子下得床。那位娘娘路过偏厅的时候依旧是冷冷的模样,就仿佛偏房里这个和她共处了二十年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咦……难道不是有事要求我么?良奈勒移开了目光,认真喝茶。 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里面撤了饭菜,大哥出来时又是礼貌的一笑,走近了又淡淡的寒暄了一阵,无非是冷了暖了之类。大管家招呼毕了下人,这才走了过来:“大主子,老爷唤二主子去训话。” 大哥略点了点头,侧身走了。良奈勒埋了头,老老实实的跟着大管家进了里屋。 兀日诺也无更多的话,只是把家里的事说了说,最后点出了冯先生:“你去和他打个招呼,日后自然有赏他的。你也多盯着你三弟,要是有什么出格的事情,赶紧回来给娘娘说。他要骂你你不用怕,有我做主。” 良奈勒拱手应了。 兀日诺看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中一丝不快:“这会儿还没吃饭吧?赶紧召唤下人用膳吧。” 良奈勒鞠了一拱退了出来,大管家把他送出了主院便止了步子:“二主子请慢走。” 良奈勒道一声好,好字还没落地,大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那繁华的屋檐曾是自己最向往的地方,时常忍不住想要爬上树去观望。姆妈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的夜里是能够进去的,看不着便缠着姆妈问那里面是如何如何的美好。 “那里面有世上最美的院子和房子啊!里面生活着最幸福的人!如果阿良每日都这样的听话,神佛便会领着我们阿良进去住呐。” 那个女人是这么说的,可惜等到自己亲自进去了才知道,那个连母亲这个称号都不配拥有的女人是如何在这最美的院落里渡过了怎样卑微的一生。 “帮我进屋把大髦拿出来。”良奈勒冲迎面而来的女奴指了指自己的屋子。 “主子今夜就走?”女奴拿了大髦出来,捧在手里。 “嗯,不留了。”良奈勒披了大髦,转身出了院门。 天渐渐暗了下来,齐军的巡防装了个样子沿着街边走动着,看着可疑的随意的问问。良奈勒走过一个老兵的身边冲他笑了笑,那人拿着一袋旱烟正要装,看着这陌生人冲自己笑,起了一阵无名的业火。看那老兵离了自己的队伍,带着一身火星子迎了上来,良奈勒探手进了内袋摸出了一粒金沙捏在指尖。 不等那位老兵发话,良奈勒含笑把那金沙略略亮了亮:“兵爷行个方便。” 老兵怒火顿消,接了那金沙夹在指缝间磋磨着。 良奈勒顿了顿,探身低声问:“军爷可知道这巡防何时收?我今夜要去喝酒,可能有些不便。” 老兵懒懒的说:“收什么?看这架势定是要整夜。” 良奈勒又捏了一粒金沙塞进那老兵的手里,老兵颠了颠:“这位少公子是要走哪条路?” “城西,公主府。” “午时可能没人。” “谢军爷行了方便。”良奈勒躬身一揖,侧身往巷子里去了。 老兵捏了两枚金沙,心里喜滋滋的。转念一想却有些后怕——那人的汉话说得可不是一般的溜!天又暗,只看见了一头的小辫子,也没细瞧那眉目,别是自家队伍里头的监军才好!抹了额头的冷汗,又捏了一把金子,觉得没这么玄乎,只是偷偷把那金子揣仔细了,转身回了队伍里头去。 索尔哈罕用了膳,净了身,把那些白天没看完的文书一一看了,批了,偷了个闲暇便把魏池那诗拿来看。看了一会儿又想了想,就着那纸把自己的诗续在了后头。又一对比觉得还是输了。叹了口气,想要重写一个却听到门外的女官轻轻摇铃的声音。 索尔哈罕放了手上的纸笔,站起身来:“无妨,进来吧。” 看那人进来跪了,索尔哈罕走上前来:“也没什么旁的人,多礼也就不必了。你家的那个楞少爷可好?吃了我的药没坏了脑子吧。” “难说,只希望坏完了多少能剩下些。”那人笑盈盈的从地上起来:“也不枉我那日险些把鞋给跑丢了。” “王允义的手段真不是虚吹的,你要仔细些,莫要让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殿下多虑了,他要能心细到疑心一个书院里头的小小先生,那真成神人了。”良奈勒不紧不慢的说。 “那一日出了那魏策鉴的事情,他便上心了不少,这城里头的暗哨又多了一堆。想你今日,这般晚了还过来,出了岔子可难圆谎。” “今日也是有事才来的。”良奈勒掏出了一本小册:“这里头是和王允义交好了的祭司的名单,这里头有一大半都是察罕家拉的线。还有……兀日诺今日找上我,竟说要我那三弟弟进合哝院……我琢磨不透,含糊应了。我想着迟早要来,不如今日来罢。” 索尔哈罕接了小册子,一边看着,一边忍不住咬了下唇:“这家人倒是挺卖力的,不知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沽源麻鈨家破城灭,这么大个孽障被栽在那个小人物身上,不知王允义的话那家人信了几分。” “我看是一分没信,曲意迎合不过是彻底对陛下失望后的倒戈罢了。” 索尔哈罕一笑:“是,还有你们家的功劳!” 良奈勒饮了一口茶:“是我家娘娘的功劳。” 索尔哈罕忍不住笑出了声:“你给我老实些,莫要坏得太过了。” “谨遵殿下的教诲。”良奈勒放了茶杯,忍笑拱了拱身子。 等索尔哈罕细细的琢磨了那册子后,良奈勒起身要告辞。 “等等,”索尔哈罕摆了摆手:“你家那老爷竟是来拜托你帮你那三弟弟进合哝院?” “怎会?”良奈勒住了脚,往回踱了几步:“这不过是他一句话的功夫,他怎会来求我。不过是让我拜托冯叔叔照应一下罢了。” “定是贺沢妠娜的主意,”索尔哈罕叹了一口气:“今天下午她来我这里的时候,给我的女官塞了二十两的金票。” “哦?这倒是我们家的作风,出手还真是阔绰啊。她此番来不会就是来塞票子的吧?” “当然不是,”索尔哈罕脸色冷淡了几分:“她来求婚事的,看那架势,定是要把祥格纳吉嫁个齐人才罢休。” “她也选上了那个魏池大人?” “你怎么用了个也字?”索尔哈罕偏头一笑。 “因为殿下也选上了那位魏大人啊。” 索尔哈罕耳根一红。 “那位小青年真的靠准么?殿下,请三思!我觉得那人火候不到,王允义赏识他也不过当他是个可栽培的苗子,说到底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要则好,抛了也易。比不得他那些举足轻重的嫡系将领。” 索尔哈罕知道自己想偏了,便端了茶来掩饰:“你觉得那些嫡系咱们亲近得了么?” “这里倒是有一个人选。” 索尔哈罕深深的望了良奈勒一眼,只觉得这青年眼中净是些难以掩饰的暴虐之气。恍惚想起与他的初遇,那张清高而自负的脸似乎已经消失在记忆里了。经历了这些年的风云变幻,为了崛起而选择了隐忍,原本以为他是成熟了,忘仇了,海阔天空了,却没想到那苦与痛只是埋得更深罢了。“你能不能改改你那动则破釜沉舟的架势?”自己曾经这样问。“殿下希望,我便尽力,只是这难得很,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人黯淡了眼神:“殿下懂我的一切,但非身受者不能感同……我,尽力吧。” “这事情我自有想法。”索尔哈罕垂了眼帘,摆摆手。 良奈勒也不多说:“殿下自有思量便好,我那可爱的三弟弟要如何是好?” “让他去打闹书院吧。”索尔哈罕揉了揉眉脚:“顶多再扔给王允义几次……你说是么?倒是你那大哥,你要多上些心思。” 良奈勒点头,借着灯火看到了案上的诗稿:“殿下最近在看什么书?” 索尔哈罕看他拿了那诗稿看,有些尴尬:“随手写的,最近哪有空看什么书。” “上面这首是哪位文人骚客写的?不似漠南人的风格。”良奈勒细细读着。 索尔哈罕想了想:“一位故人的旧诗,我和了一首,比不过。我觉得这就诗是很好的。” 良奈勒将那诗稿递在索尔哈罕手上:“那旧诗,确是好的,宫律又准,意境也佳,就是那字也是极讨好的。不过细看之下觉得公主殿下的反而略高一筹。” “何解?”索尔哈罕有些意外。 良奈勒指了一句:“那旧诗无情啊。” 索尔哈罕一时失神,良奈勒系了帽带,转身:“殿下最近准备怎么对付这帮人?” 索尔哈罕缓和了脸色:“当然是四处走动,八方敲打。” 良奈勒想回头,却忍住了,只是认真的说:“殿下记着,我为殿下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 第四十一章 41【建康六年】 “明日得空么?”索尔哈罕冲着正在认真看批复的魏池撂下一句话。 “正事?”魏池没抬头。 “算是吧……”索尔哈罕摸了摸鼻尖。 魏池抬头皱了皱眉:“又有什么节?我又要得一两件衣服了?” “魏大人,您真敢想,”索尔哈罕也学着魏池的模样皱了皱眉:“明儿就请穿官服来吧。” “去哪?” “弗洛达摩宫。” 魏池伸了伸舌头:“拿我去充门面?” “聪明!”索尔哈罕起身摸了摸魏池的头:“去和你们王将军说说,此去来回要三天。” “感觉我怎么像个质子?”魏池在鼻子面前扇了扇:“阴谋,一股阴谋味,且甚浓。” 索尔哈罕楼了魏池的脖子:“你想啊,如果你不跟我去,那会是谁跟我去……” “宁大人……”魏池咳了一声:“有够可怜见儿的。” “所以,你去说说罢!” 魏池眨了眨眼,掩饰了三分不愿:“我去说,不过成不成也不在我。” 索尔哈罕拿了个果子在手上摇着:“你认真去说!成了这个就赏给你吃!” 魏池糊弄着笑了笑,觉得这个祁祁格真是逗人逗上瘾了。又想到和胡杨林约着每日练枪,那边院里的事又忙得不得了,觉得这不想去的心思又多了不止三分。寻思着这充门面的事儿也不止遇上二三十次了,‘神童’‘探花’的身份也就罢了,如今居然以五品小吏的头衔又充一会,还真是破格严重。一心巴望着王将军能把这事儿给拨了,谁知王将军眼皮都没抬,应了。 魏池嘴角抽了抽,没忍住:“下官这几日还集压着不少事,您看……” 王允义依旧稳着一张老脸:“那你看谁替你去?” 魏池无奈,相较之下自己仿佛确实是那最闲的一个,顿了顿又无耻的开了口:“咱们大齐这边不派人去不成么?” “你在怕些个什么?那女人又不会吃了你。她点名要你去,你不去就更有闲话。”王允义百忙之中抽空白了魏池一眼:“这会儿还不能背着她的意思,你自己想想吧。” 魏池什么没捞着,得了一个白眼,愤愤的回了自己的院子,看着一堆没理完的文件怨念深重,心中把王允义骂了一百遍——你此刻叫我走得轻松,哼,到时候又找我要这个文书,那个文书,动不动就往死里骂!你咋不记得是你叫我走的呢? 陈虎看魏池怒火中烧,正要相劝,却道这人又自己歇了气,沮丧着收拾起行李来。 “大人,这么大个文书匣子也是要带的么?” 魏池转过哭丧的脸:“我敢不带么?艹你大爷的文书……还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又摞出多高来了呢。” 第二天早晨,哭丧着脸又强颜欢笑的魏大人驮着沉重的行李上了索尔哈罕派的马车。出了城车便颠簸起来,想看文书也看不成了,索性丢给陈虎收拾了,自己窝在车垫子上补眠。其实也不曾睡得安稳,这车厢实在是太窄,太硬,硌得慌又不能翻身,窝成一团好生可怜。大约行了一个时辰,路越发崎岖起来了,车子过一个大坑的时候被石头一颠,魏池一头撞在了车厢上,睡也睡不好,魏池干脆也不招这罪受了,爬起来抓紧了车把好生坐。那边的陈虎面目可憎,那手上的车把都要被他拧碎了。 “陈虎,你怎么了?”魏池坐了过去,问道。 “大人……”陈虎铁青了脸:“我……晕……呕” 看陈虎打干呕,魏池赶紧帮他拍背顺气,又准备拉起帘子透风。 “不必……外头风大。”陈虎拦着:“刚才大人睡的时候……呕……小的都吐过了……呕……现在……呕……已经没得吐了。” 已经晕头转向的陈虎倔不过魏池,被魏池强行按到了一边。魏池一边扶陈虎靠在垫子上,一面回手拉开了厚重的帘幕。霎那间,刺眼的阳光混合着清新的春风涌入了车厢。不过是两三个月的功夫,草原已经大变了模样。好些凹地已经成了湖泊,湖水蓝得可人,高地则开着成片的野花,芬芳喜人。往来处回望,那座憋闷的老城早已没了影子,只是漫天俏丽的白云和其间盘旋的雄鹰。 “哎,陈虎,快看!”魏池和陈虎换了个座儿,将他也推到窗边:“你快看,这破地方也能这么美!” 陈虎勉强撑起眼皮,吸了两口气:“好啊……大人,不过,呕……小的想歇会儿,这么硌在窗沿儿上……呕……我,呕。” 魏池这才想起身边的人已经是半口气了,勉强收起了惊喜,把陈虎驾回了垫子上,靠好,又解了自己的披风给陈虎盖了。 “我把这边的帘幕也挑起来咯!” “大人,”陈虎从披风里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您小心着凉……啊。” “不会,不会,”魏池措了一个垫子草草盖住了肚子,也仰面靠在座儿上:“哎,能这么透透气也是不错的。都道江南好,我看这塞外也不错,只是之前被关在那破城里头活生生憋傻了。要能早寻个由头出来一趟,呵呵,误几天的工也是值得的。” 陈虎透了口气,心里好受了些,这么久的相处也知道魏池是个性格天然的人,有正事时不缺威严,没正事了还要和他客套就落了他的俗,他倒不待见了。魏池虽瘦弱,但也不是个灯心草人,这点子春风还不至于让他风寒,念着这似是长官又似幼弟的年轻人的好,陈虎拢紧了披风,没再推辞:“听说大人是蜀中人,听说那里山水是很好的。” 魏池点了点头:“蜀外的人都说是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岂知道蜀中何止这两般绝景?不过都如这漠南一般,隔着天堑,让外人不知她的好处罢了。” 春阳暖暖,虽是晚春的,但也不缺那清润之意,陈虎看着那窗外的白云,忍不住问:“大人,我们这一来,要多咋才能回去呢?” 魏池也看着那白云:“你当我能知道这些么?我只知道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的。王将军进了这都城,不杀不抢也不走……别说是你,就是我……也看不透个缘由。” “我是河西廊子的人,参军也有五年了,五年里只回去了一次,有时候也忍不住,想得慌。” 魏池侧头看了陈虎一眼,方才想起,这世间的人不是都如自己这般孤零零的。那些有牵挂,有念想的又如何能不思乡呢?王家受宠多年,可王允义一把年纪还在关外泡着。听说他在战场上凶猛异常,早年抡着一把霸王枪,能万人中夺上将首级,回了家却怕那将军夫人怕得不一般的厉害。闲了没事,自己也听那些老牌同僚们拿王允义的私事做笑料。“你说,要王大人真那么怕他夫人,何不休了散了,落个清净?”魏池偷偷问徐樾。徐樾捋了捋胡子:“你当做夫妻的都如那戏文里唱的才子佳人么?寻常夫妻便是一人降伏一人的搭档,有那一丝怕在里头,才是舍不得,离不得的一对。”魏池想象了一番王将军被拧了耳朵瑟瑟发抖的一幕,笑出了声。有道是寻常人家方才是天伦啊。又想到了陈昂这个断袖,府里那么一堆公子们泡着,今儿这个亲,明儿那个好的,不知这两个男人之间可也如寻常夫妻一般有一份真情在里头。摸着手上的垫子,想起了那垫子的主人,这位长公主啊,她这般心性高傲的人又由谁来降伏呢?怕是落谪的神仙她都看不上眼…… “陈虎,你可有娶亲?” “大人,不怕你笑,我们那地方是富庶之地,就算是寻常人家也不愿把女儿指给当兵的。我家虽说不算宽裕,但也够温饱,只是我中了兵标又是最末的男子,不卸甲回乡是讨不了亲的。”陈虎淡淡的说。 “哦?你们那里的姑娘还真是傲气!”魏池翻身坐了起来,想了想说:“你也是二十五的人吃着二十六的饭了,要是你不嫌弃,等回了京,我这做上司的给你做媒,行不?” 陈虎心中一丝感慨,知道这人不是戏弄自己,点点头算是应了:“大人今年也吃着十八岁的饭呢,遇上好人家也莫要拖,及早请属下吃喜酒才是。” 魏池爽朗一笑:“好!这番活着回去了,什么不好办?” 颠簸近中午,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魏池下了车活动了一番筋骨,环视四周,不见有什么宫殿楼宇,正纳闷着,远远看到一路小软轿停在山丘边。 “大人,”身旁懂汉话的侍者赶紧上来伺候着:“弗洛达摩宫在那山坳里头,还有越一个时辰的路呢。还请大人用了午膳再坐一阵那软轿,才能到。” 魏池看那侍者低眉顺目的样子已有些习惯。漠南和中原不同,奴与民的界限是极清楚的,不论是哪家贵人的奴隶,不论分位多高到底也是如牛马一般的存在,生杀就凭主子的一句话。平民有的虽穷些,但腰板直了许多,不像这些衣着华茂的奴隶们,嘴里头吃着肉,却跪得比什么都恭敬。 魏池依旧是彬彬有礼的谢过了那份殷勤,往那吃饭的地方走,一边走一边叹:在中原莫说是什么小厮,哪怕是唤个最不入流的青楼女子做“奴儿”也是不能的罢!末了又笑笑,觉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家乐意,也碍不着自己点评。 午膳就是些精致的小饼子,还有就是些马奶果酒,魏池随意吃了一些便向那些小软轿走了过去。才走了几步魏池便被陈虎扯了扯,回头一看——好家伙!这阵仗!原来后头那一帮子人都是拱自己使唤的奴才,不动则罢,一动还真是‘尾大不掉’了!失了兴致,魏池只好回来坐了。 “那位长公主好大方!”陈虎凑过来偷偷往身后一指:“那五个居然是被派来伺候属下的,方才又是跪又是拜的,属下吓得……嘿嘿,头都忘了晕了。” 等长公主那边折腾毕了,魏池掏了西洋怀表出来看……居然用了一个时辰的饭,王族果然是王族,自叹不能理解。 漠南的软轿确实软,有比中原那‘小黑匣子’气派,说那形状倒更像是‘鸾车’。魏池老老实实躺了,欣赏着这春景觉得惬意得不得了。 进了山,风景秀丽了不少,又有些花鸟鱼虫的鸣声,觉着仙境,宝地也不过如此。魏池暗笑——那伊克昭也是山,怎么就差了那么远呢?果然是一个时辰的样子,软轿停了下来,那些奴才一拥而上,恨不得把魏池抱下来的架势,魏池赶紧客气一番,总算是半被扶着半被掺着下了轿。等身边的一干人忙活够了,散到了身后,魏池这才看清青山之间,碧波之旁,一座高耸入云的宫殿就在眼前。魏池看那奢华壮丽的架势,被震得略后退了一步——只当那王宫才该是最华贵的,谁知比起这弗洛达摩宫竟是天差地别! “这是?”魏池指着面前那金光闪闪的一团问身边的侍者。 “大人啊,弗洛达摩宫供奉着漠南众多上位的菩萨,别说是漠南,就含了这北边所有地境地儿也要数这里最富丽堂皇!” “开眼了,开眼了。”魏池客气的抱了抱拳。 都说漠南男女没什么大防是不假,不过长公主的王族身份容不得魏池走的太拢。魏池老老实实的跟了那帮最华贵的人走着,与那些前来迎驾的祭司们一一的问候介绍了。这些祭司,在魏池眼里可能和和尚差不多,不过那气魄个个都是人上。魏池被这么大堆异国‘和尚’一倒腾,都有些信心尽失,开始嫌自己这身‘五品小吏’的衣裳寒酸,后悔是不是该借件‘三品大员’的衣裳充充那临时封的‘策鉴’。 拜来拜去了一番,魏池一个也没记住谁是谁,看长公主往里头去了,也假笑着往里头走。进了大殿,魏池更觉得炫目,这华贵的还真是不靠谱了!魏池也不好做个下里巴人一般四处瞧稀奇,只好收了眼神,往那地板上瞧——啧!这地白得亮得跟玉似的……该别真是什么玉吧!罪过,罪过。 走过一间间宫室,魏池炫目着炫目着渐渐习惯了。正准备再往里头走,一大帮人停下了,等时候的大门一关,剩下的加上自己和索尔哈罕不过十三个人——合计着刚才那么大一帮都是陪衬啊!那位为首的祭司引了众人入坐,魏池回过神来才发现满屋子就剩自己还站着……这,这……如何是好? 魏池看那一圈华丽得跟龙椅似的座位被坐得一个不剩,心中尴尬了一下,正要偷瞟长公主的脸色,一个五十余岁的中年人披着素色的礼袍从内室走了出来。要说面相,这人要算是顶顶的了。魏池自解自己是个局外人,边站着不动,谁知那人撇了一众闪光的人物直端端的朝自己走了过来。 “魏大人此来,辛苦了。还容本‘素身’引您入座。”那中年人的声音及浑厚。 魏池心里虽惊讶,但面上依旧是极涵养的一笑:“随意。” 中年人令了魏池往那最堂皇的座位上去,魏池拱了拱手:“却之不恭。” “魏大人,”中年人一指四周:“这便是漠南的十二祭司,方才大人也见过了,‘素身’就是这弗洛达摩宫的祭司长。多年前云游时去过大人的故里,呵呵,那里的风土人情甚好,如今大人来‘素身’这里做客,就当是‘素身’回应曾经的情谊,莫要拘谨。” 魏池拱了拱手:“祭司长果然是非凡人,想我那家乡离这里何止千万里,祭司长竟能行至,实在是佩服。” “听说魏大人幼年也曾与佛结缘,有佛缘的人便是有善根的人。如今兵祸天下,魏大人能担待我漠南子民的时候,还请莫要留手才是。” 魏池心想,我是中土和尚,你是漠南和尚,经都不一样,这是扯得哪门子的近乎,面上却是极和善的笑了:“祭司长说的是,如有机缘还望祭司长指点佛法才是。” 中年人微笑颔首:“大人奔波了一天也累了,‘素身’就不耽搁大人休息了。” 此话一出,周围一众闪亮的人纷纷从各自闪亮亮的座位上站了起来。魏池也赶紧跟着站了起来,谁知那帮人就跟早就商量好了似的,跟着那个满嘴‘素身’的祭司长走了。魏池孤零零的站在大厅里苦笑了一声——果真是个陪衬。 站了片刻,一个僧人打扮的人走了进来:“大人请随我来。” 魏池强绷着脸,也没多问,闷头跟着走。又拐过了不知多少个弯儿,那僧人推了一扇门把魏池让了进去:“这就是大人的居室了,今晚所有祭祀是要做祭礼的,这祭礼非教徒不能参见,还望大人海涵。” 魏池点头,也鞠了一拱。心想这算什么?我当真就是个糖面人,被人捏着玩儿?算了!回去再找那个祁祁格算账! 进了内室,看见了战战兢兢的陈虎。 “你怎么缩手缩脚的?” 陈虎见了魏池赶紧小跑过来:“大人!这屋子太华贵了,属下心跳得快!” 魏池拍了拍他的肩,随手从一旁的不知是镶了什么宝石的盘子里捞了个果子出来塞到了嘴里:“再好的东西也是拿来用的。既然不知道他们叫我们来做啥,呵呵,那就好吃好喝吧!” 陈虎被魏池按到位子上,努力吸了一口气,安心片刻,突然想起一个事情,跳了起来:“大人!午饭的时候一个女官打扮的人给了我这个!” 魏池接过那张淡绿色的信纸展开一看: 入厅中堂坐,申时膳堂往,明朝卯时起,随鸾入厅堂。 读毕,魏池一看怀表,忍不住狠敲了陈虎的头:“你再忘得久些咱们今晚上就只能嗑这些珠玉玛瑙填饱了!” 第四十二章 42【建康六年】 晚膳果然没人送来,幸而这庙里头的人几乎都能说汉语,左问右问总算是成功吃到了饭。出膳堂的时候,魏池开始为第二天的早饭担忧。 “今晚也是因为有祭礼才会怠慢大人,明早自然有人送过去。” 魏池看着那极和善的年轻僧人笑了笑,本想多打探些,但又唯恐冒失,只好憋了一肚子的的疑问回屋。那配给给他的厅室其实是极大的,连陈虎都有一间不小的卧房。行了一天路,虽然都是坐,但也颠簸得累了,梳洗毕了,魏池下了睡觉令。陈虎被膳堂里那些菌汤闷得有些厉害,接了令就往床上去了。半夜里,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昏昏醒来的时候,隐约看到魏池那屋还亮着灯。陈虎叹了一口气——定是还在批文件,自己也曾劝过大人注意身体,但那年轻人只是笑。其实也不过是个十七的孩子,能这样的熬煎自己却是能耐。知道劝也无用,陈虎只是透过门缝默默的看了一阵,返身沏了壶热茶,蹑足进去将那冷茶换了。走过那人身边,只见他笔墨眉头紧蹙,笔墨纷飞,连头也不曾抬。 第二日早晨,陈虎才备好茶,水魏池就已经收拾着起来了。 “又没什么事,大人何不多休息片刻?” “习惯了。”魏池接过汗巾搭在脸上:“陈虎,这两日你也没事,我带了本三字经,你把它背了,回去的路上我要考你。” “啊?”陈虎是河西廊子的人,那里富。俗话说穷乡出刁民,几百年了,那里还真没出过什么刁民。如陈虎这样的,也算白长了一张彪悍的面皮,让他上阵就是两股站站几欲先走的货。但胜在那地方有钱,是个孩子多少都进学堂熬过。陈虎虽然认得的字也就一斗,但也比那些目不识丁的好。也就是因为这个,他才常年呆在后军,做个上不上、下不下的副士官。 当然,陈虎并不是个读书的料,让他两天内背下三字经已经是对他非常残忍的荼毒了。 一手捧着三字经,一手捧着早点的陈虎欲哭无泪。魏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不难,好好背。” 魏池吃喝完毕,撂下吞咽艰难的陈虎,拿了茶盅回了自己的卧房闭了眼养神。随鸾入厅堂,祁祁格,你怎么不顺带把时辰写上呢?害我都不敢乱跑…… 还没等魏池迷糊起来,一群僧人直接涌进了内室。魏池瞪大眼睛看着后知后觉挤进来的陈虎,陈虎也瞪着他。瞪够了,陈虎终于回过神来:“诸位有何事?” 为首的僧人做了个有请的姿势。 ‘请君入瓮’?魏池从软垫上爬起来,心想这帮草原和尚该不会是想把自己拿去炖蘑菇当晚膳吧……看对方一言不发的样子,自认为是‘瓮中之鳖’的魏池弹了弹衣袖,大义凌然的往门口走。 “大人……”陈虎看魏池一脸‘鳖’相,有些不安。 “嗯,你回去好好背书。” 出了门,魏池被夹在一群僧人中糊涂的走了越两刻钟,出了内室,站在花园里的魏池更纳闷了。僧人们并没有停,疾步向前走,走着走着,路越发眼熟了起来——等等,这不是来时走过的那个广场么? 索尔哈罕才下了首厅就远远看见一个人站在宫门口,那架势很有点‘玉树临风’的感觉。 “久等了。”索尔哈罕紧跑了几步。 那人僵着一张脸很严肃。 “昨晚上实在是忙,顾不得照应你,今天得空了,想着好好领你看看这弗洛达摩宫。不巧刚才路遇了个故人,说了两句来晚了。昨儿那信顶用是吧?我看你行动得蛮大方的,怎么谢我?” 那人更严肃了:“我那个侍卫,忘了把信给我了……” “……” “所以,谢就免了。” “昨儿吓着魏大人您了。”索尔哈罕忍着笑。 “把我吓得!”魏池叹了口气。 “可惜,可惜,早知道您心乱如麻,就该多瞅瞅你,昨儿我竟错过了好戏了。”索尔哈罕也学那样叹了口气。 “走吧!我可不想在这门口丢人了!那俩看门的盯了我很久了,我脸上就快绷不住了!”魏池甩了甩袖子。 索尔哈罕这才看到那两位门士的目光的确太好奇,也不忍再嘲笑,领着魏池往里走。环顾四周,魏池忍不住感慨,昨日走得匆匆,没细细品味这宝殿果然是遗憾。天时尚早,太阳还隐藏在云里,整个宫宇沉浸在淡淡的红色之中,神秘而庄重。拾阶而上时才明白索尔哈罕领他来大门的缘由——每行一步,那眼前的光变要亮一分,带走上这三百余阶的石阶再回首,刚才那黑黢黢的花园竟能看得出斑驳的花影了,刚才站过的那扇大门前的石板上竟然雕满了各种鸟羽和云彩,那两位门士就像是站在空中一般。石阶尽头便是一座大殿,气势恢宏,殿额书着镶金的漠南语。 “索门诺纳殿,光明殿,每日的清晨,都由这座宫殿迎来第一屡阳光,”索尔哈罕抬手一指殿角的露台:“看见那口金钟和那个僧人了么?当第一缕光穿过钟前的金环射在锺身上的时候,那个僧人就要鸣钟。等鸣钟结束后各殿都会敲钟随鸣,然后寺庙的一日就算是开始了。” 魏池随着索尔哈罕走上露台,看那僧人如金鸡一般肃身而立,手上捏了一把金锤,注视着北方。顺着那僧人的目光远望,山峦间的云海涌动着,色彩变幻着。突然,一丝曙光透过云海直射露台,就在这束光晃动眼神的同时,不远处的那位僧人抡起金锤敲响了大钟。 “铛!”那金钟的声音仿佛穿透躯体,直震心灵! “铛!铛!铛!”大钟浑厚的声音响彻大地,就在这庄严的钟声里,太阳仿佛受了鼓舞一般,从那混沌的云海中焕然而出。 “铛!”第十二声!太阳的光芒倾注了百倍的热情洒满了整个山谷,将弗洛达摩宫的辉煌展现在世人面前。拌着随殿钟声的回响,索尔哈罕携了魏池的手,走近白玉的护栏。弗洛达摩宫的宫门吱呀轰鸣着打开了,昨日在山下的那些信徒们匍匐着跪拜而入,身后各殿的诵经声紧随着钟声响起,混合着那华贵的阳光圣洁得直冲云霄。 “弗洛达摩宫——圣堂,果然是不虚此名!”魏池拿手伏在心口。 索尔哈罕侧头注视着魏池宁静的脸:“你也要变成信徒?” “糟了!”魏池也扭过头,一笑:“我想我现在已经是了。” 说罢,两人笑了一会儿,往索门诺纳殿内走去。殿内并没有供奉神佛,只是一圈一圈的绕满了绣了经文幡布,走近看才发现那些幡都是结在一棵巨木的枝条上。 “神呐!这殿里头竟然有这么大一棵树?”魏池很惊讶,忍不住细看:“这宫殿难不成是直接建在泥地上的?不像啊!外头那么多石阶,看这地基不该薄的!” 在魏池惊讶的时候,又有许多僧人入内,将殿窗一一挑起,殿内瞬间亮堂了起来,巨树舒展着枝条,在微风中轻颤。魏池仰面上看——那屋顶的最高端没有封口,巨树的端头从最高处伸了出去。屋顶每隔一层便有一圈女神的浮雕,女神们形态相似,都做出‘捧镜’的姿态,更惊讶的是那千百面镜子居然都是真的!隔着这么远瞧着都不小,不知近了看会有多大!一层层的镜子折射了殿窗透进来的光,虽然是在屋内,竟能把那最高的枝叶都照得清清楚楚! “太神了!”魏池指着那些镜子问:“竟能把上头都照的这样清楚,看那样子,不止二十仗啊!” “哪能?”索尔哈罕悄声说:“那些镜子,有些是镜,有些是炭石制的玻璃,单靠殿窗透进来的光,怎么会够?” 实在是太高了,魏池想看也看不清,看了一会儿,又问:“落石什么的不把玻璃都砸碎了?” “每隔一层都是有小飞檐儿的,那玻璃和镜子的安法也不同,玻璃都是竖直着装的,虽然每年也有损坏,但也仅几面罢了。” 魏池又细细的看了一阵:“是先有这树还是先有这房子?上面那个洞该不会是这树长着长着就把屋顶给戳漏了吧?” “又瞎猜了!那屋顶是不封的!随着那树长高,一层一层往上砌着,树长多高,那屋顶就会砌多高。至于是先有树还是先有房,魏大人这么聪明的人不妨自己猜猜咯。” 魏池脖子仰累了,不得不低下头,想了想,笑了:“这是什么树?” “反正不是颗果树!走罢!一会儿朝拜的人该进来了,我们再往里面去看看。” 光明殿三面为墙,一面依山,所以是没有后门的,两人从侧廊走了出来,往南而去。南处和昨日魏池住的北处不同,此处楼宇只有一座,却层数极高。这样的高楼,中原只有佛塔才会这么修。楼宇通体白色,四周水池交错,华美壮观。 “谙达黎訥宫。” “这是个什么意思?” “神域。” “神域啊……”魏池:“作为一个新信徒,我是不是该一层一层拜上去?” 索尔哈罕扬了扬眉:“嗯,是个好主意,初来乍到礼数要周,里面一万三千三百三十名神佛您可别拜漏咯?” “那我还是在这殿外一拜,把所有的神佛一并敬了吧。”说罢俯身要跪。 索尔哈罕赶紧架了她一把:“行了行了,别在这儿耍宝!真是拿你没辙。” 因为已经到了山腰,所以石阶变得很缓,粗略的数了一下,也是三百余梯。 “你们挺钟爱三的。” “漠南佛家相信,世间万物结为三灵三相所生,所谓三灵就是天灵,地灵,禅灵。所谓三相就是,物相,质相与理相。天灵,指天之气,四季风雪雷电孕育其中;地灵,指地之气,作物鸟兽及人孕育其中;禅灵,指通灵之气,智慧爱恨贪婪孕育其中。三灵相容,彼此糅杂,宇宙才得以附着。三相的话,简而言之,你我则为物相,时空则为质相,春华秋实则为理相。三相恒定,则宇宙为之稳定,三相变幻则宇宙两极交错。两三便是万物,你刚才上的阶梯有三百三十阶。” “那为何神佛不是一万三千三百名呢?” “两三,意为稳。不稳为何?就是剩下一个三的变数啊?” “变数?” “三相不变,三灵恒定,世间万物岂不轮回而生亡?如中原,晋灭后为赵,赵灭后岂不又该为晋?如若这样,大齐从何而来?又如你,魏池生前为魏池,死后亦为魏池,死与不死之间皆有魏池,岂不是生死无异?神庙要建在‘定’上,而供奉的却是‘变’,因变而此刻独一无二,因变而魏池独一无二,这就是变数啊。” “受教了!”魏池拱了拱手:“不知这最末的三十名神佛是何样的职位,能担当起这个变数。” 两人在殿前洗了脸,又依礼将鞋帽去了。门口的僧人手持一件青色的罩衫递于魏池,教魏池披在官袍之外。 “这是为何?” “入了这庙堂,便是众生,故而请大人屈尊罩上粗麻衣衫以示敬畏。” 魏池偷偷指了指索尔哈罕:“她为何不换?” 那僧人笑而不答,屈礼而退。魏池也不便追问,跟了索尔哈罕往殿内去了。 大殿内里也是白色的,里面的模样倒和中原的庙宇有些类似——中间供着神佛,四周布以蒲团样的软垫,拱信徒跪拜。第一层极大,中间供着地母——札特勒。她右手执着青稞,左手握着一匹死马,肩上站着秃鹰,舌头直伸,舌端下探,身下骑着似火的神兽。塑像通体金色,两臂鲜红。 “和我们那里不大一样,我们那里的慈祥许多。” “地母掌管的是生死,右手生,左手死。青稞是‘神肉’,马匹是‘神魄’,始于肉诞而止于魄散,这便是生死,那秃鹫是‘神言’,意为生死皆为神知之意。舌头向下便是指,生来自于地,而死亦归宗于地。金色代表佛法无边,红色代表鲜血,生死便是从神力与凡血中来的。她坐下的神兽名唤‘麻菩’,是她的护法。而这大殿周围的一万名小菩萨,就是辅佐地母掌控万物生息的神。有需求的便可以往那司职的菩萨面前去拜。” 此刻已有不少信徒进了大殿来膜拜,他们也都穿着青色的罩衫,一步一扣的前行。每到一位菩萨面前,信徒都会从罩衫中摸出一粒谷物放入软垫前的大瓮。四周渐渐的跪满了人,只是这些人没有一个来跪拜札特勒。魏池又抬头看了看那座高大又狰狞的神像,心想,生死果然是不能跪拜的。 两人又转向了二层,二层的佛像并不比地母慈祥多少,魏池依照索尔哈罕的指示,在一尊不起眼的小菩萨面前转了一圈那个小幡轮。 “这位菩萨是掌管什么的?” “一路平安。” 魏池拉了索尔哈罕的手也去转了一圈:“殿下,您也急需这个。” 一楼二楼极其宽广,待到第三层两人便走得慢了些。 “一共几层?” “九层。” “哇!”魏池擦了擦额头的汗:“我以为会按着神佛的尊卑来呢,不过好像不是如此啊!” “神佛不过是各司其职,怎会分尊卑呢?这排列只是按照三世界的分发来分罢了。” “你也知道,我那点禅理是极其生疏的,就更别说这里的佛法了,你要细细的讲给我听才好。”魏池笑问。 “每三层便是一世界,一世界是洪境,地母,阿莫轮王,咖嗒闾王都是掌管伦理的神,他们住在洪境。二世界是骨境,风达佛,艾米嘉喇王,答冥菩萨都是掌管判定的神,他们住在骨境。至于第三世界么,住的只有一位神,那就是掌管尽头的神——纳澜嘉喃王。” “哦?第三世界叫什么境?” “无。” “最后的三层竟是供奉一位神佛的么?那祂手下又是什么样的小菩萨呢?” “无,则是无。你去看了,便知道了。” 两人一层一层的看着,越往上人便越少,走到第五层,索尔哈罕在一尊小菩萨面前停了下来。魏池细看这尊菩萨——小菩萨和正中的神佛不同,都是人的模样,有笑有怒逼真如生。看了一会儿,魏池挺奇怪的问:“为什么祂的相貌与你如此相似?” 索尔哈罕含笑:“这是药金菩萨纳姆额。” 魏池不语片刻,屈膝跪在了软垫上:“这一位一定要拜啊!” 索尔哈罕轻笑出声:“你信祂能保佑你么?” 魏池目不转睛的看着那菩萨甜美的笑容,小声说:“不信”说罢,回过头反问:“你呢?” 索尔哈罕与魏池对视一笑:“我……也不信。” 索尔哈罕将软垫上的魏池拉起,从他的罩衫兜里摸出一粒种子放入大瓮。 “没想到活佛也有自己的塑像,怪不得那僧人说我是‘众生’,需要换上罩衫,而你就不必了,呵呵,我那时还真没想到。这位菩萨能转世为你下界临世,那正中的神佛是否也会如此?”魏池看着厅正中的风大佛问——这位神佛手执宝剑,半身为蜥蜴。 “神佛不会,他们是一三,即是只有三相并无三灵。于是世人只能塑以三相供奉,也因为并无三灵,人的爱恨欲望是无法通达的,人们也只是供奉而不敢用祭拜来打扰。” “哦,我明白了,所以神佛会有一万三千三百名,而非三万三千三百名了!” “聪明!” 走过了第六层,一道铜门将楼阁封禁了起来。再向上就是第三世界——无。 不叫无境却叫无。 “要去看看么?”索尔哈罕问魏池。 “自然要去!”魏池点头。 铜门并无锁,只是随着索尔哈罕的推动发出沉闷的吼声。何谓无?魏池看着蜿蜒的阶梯思索着,不得头绪后却又淡然一笑——看来必得亲临放才能悟透。 第四十三章 43【建康六年】 想上的阶梯四周并无灯火,幸而廊道不窄,那梯又是直行,远远的出口透着些许光亮,仔细脚下还是不会摔跤的。魏池扶着墙跟在索尔哈罕身后,走了一段,索尔哈罕突然停了身子,身拉了魏池的手。 “你挣什么?这里又没人,”索尔哈罕紧了紧手:“你看不见就说,要是咕噜咕噜滚下去了,还要劳驾我去捡。” 魏池瘪了瘪嘴,挣脱了索尔哈罕的手又往墙上探去,摸到之后觉得有一丝异样,靠近一看险些吓得叫了起来。 “哎,哎,”索尔哈罕点着魏池的额心:“你别这么抱着我!我都要被你勒断气了。” 魏池根本不松手:“你们漠南怎么喜欢用脑壳子做装饰啊!!!就说怎么这墙摸着不一样……我刚才摸着牙了。” 索尔哈罕笑着拍了拍魏池的背:“你不是自称精通医理?怎么怕这些?看你这样子倒和寻常小女子无二,真是佩服您这医理学的。” “医理关这个啥事?作孽啊!甭管我学什么,这东西镶在墙上就没对……”魏池欲哭无泪。 “再嚷嚷就自己去扶着墙走!” 魏池收了口,紧紧的攀着索尔哈罕的胳膊:“上头别还有什么吓人的吧?你提前说了,免得我叫唤,我不叫则以,一叫嗓门可大了。” “别靠我靠得这么紧!我都要走不动路了!说实话,这屋子里就数魏大人您最可怕!” 魏池绞着索尔哈罕的胳膊就是不撒手,索尔哈罕挣脱不开,看这人紧闭着眼睛的别扭样,便故意装作摇摇晃晃走不稳,领着魏池往墙上撞了好几次。一向风度翩翩的魏大人有些灰头土脸,但是还是固执的闭着眼睛,索尔哈罕想笑又不敢笑,憋得两腮酸疼。 话说魏池心里害怕,顾不得数到底走了多少梯,只是跟着索尔哈罕颤颤悠悠的迈着步子。也不只走了多久,那股阴湿的空气渐渐淡了下来,感觉那光亮也到了身前。 “出了过廊了,睁开眼吧你!”索尔哈罕点了点魏池的鼻子。 魏池小心翼翼的撑开了眼皮——白! 白,就是魏池的第一印象。眼前是象牙白的墙,身边是象牙白的扶手,透过那白色的巨大窗棂能看到殿宇外那些白色的,绣满了经文的垂幔。往前方的护栏走了几步,魏池才看清,自己已经到了谙达黎訥宫最高处,抬头便能瞧见殿宇巨大的白色穹顶。 “你看,”索尔哈罕也走上前来,往下一指:“通过那个长长的过廊便能直接到达第九层,这七j□j层与其他楼层不同,这三层其实可以算作一层。” 是了,扶在护栏上俯视,便能全观这个巨大的房间。除了通体雪白以外,这房间是极高的,加上头上的穹顶,便是说四层也不为过了。从这最高处向下就靠一圈一圈的环廊,这些木雕的白色环廊与蜀道上那些依山而建的栈道极为相似,都悬空着靠墙而建。 说是‘无’倒是恰当,这个巨大的空间之中,除了那些没有任何雕花的环廊以外并无任何装饰,就连那些巨型窗棂的走向也是即位考究的,虽然这里是整个弗洛达摩宫的至高点,但透过窗子竟看不到任何其他的建筑,就仿佛这楼阁建在了空中一般。 魏池想起自己刚才的磕碜相,忍不住哈哈一笑,握了索尔哈罕的手沿着环廊往下走:“我们下去瞧瞧,可好?” “好啊。”索尔哈罕回握了魏池的手,领她往下去。 “哎,你们这‘无’的阶梯也太长了,走得我都无趣了。”比起刚才那段竖直的阶梯,这一段长了何止三倍?魏池觉得这里不过就是特高特大罢了,弄得这么白确实有点无趣:“干干净净,果然无啊。” 索尔哈罕笑而不答,只是拉了魏池的手往下走。回环几次,两人终于下到了底层。 “你四处看看吧,我去沏茶。”说罢,索尔哈罕掏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小暗门,转了进去。这是一间极小的居室,里面仅有一张矮桌,一排柜子,能沏的也只能是冷茶。索尔哈罕捏了些茶粉装入茶壶的网布袋里,又将蜂蜜和花瓣一同浸入其间。等茶浸出了味,便从小柜里取出了一套秋色的陶制茶器,将大壶里的茶水澄清,斟入了陶制的小茶壶,又取了些梅干在那小陶盘里。收拾完全之后,复打开门走回了大厅。 出乎意料却又是意料之中,那人长身立在大厅正中,面色一改刚才的戏谑,变得恭敬有加。从四处而来的风吹动着屋外的垂幔也翻动着她的衣角和她耳边的细发。日光柔和的洒在她身上,显得那身灰色的麻罩衫也有了点瑰丽的意思。 “你在看什么?”索尔哈罕回转了神态,问。 “哈!有趣!”那人笑了,心悦诚服的笑了:“果然是无啊!” 宽阔而空荡的大殿正中——一株半人高的小树迎着太阳舒展着枝脉。 魏池冲着那撇嫩绿鞠了一躬,在那个极其朴素的陶盆边盘腿坐了。 “吃茶。”索尔哈罕并没多问,只是将茶盘摆在地上,也在魏池身边盘腿坐了。 魏池斟了一杯,往盆边轻轻的倾了进去:“何谓无,原来自有了有,方有了无。今天魏少湖受教了,刚才真是唐突。” 索尔哈罕也自斟了一杯,捧在手里望着窗外:“你是我带来此处的第二人。那日那人看了这里,说:‘一棵树罢了,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魏池笑了:“何人如此大胆?竟然不怕你赏他‘爆粟’。” “她和你不同,”索尔哈罕喝了一口茶,淡淡的说:“她是个极正经,极严肃的人。” “‘极正经’三个字好生刺耳啊!”魏池撅了撅嘴,玩笑了一句也正经起来:“我小时候想,何谓爱何谓不爱呢?爱到底是有缘由又或者无故的呢?呵呵,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今这一株小树却让我顿悟了。如何才能是‘无’?将这楼阁建做白色便是无么?将殿内不做装饰便是无么?不允人随意来往便是无么?说到底,这世间根本就没有无,既是虚无,自然是个说不透讲不通的理了!……谁知……”魏池冲那小树一笑:“这无却是从这最寻常的有中来,就像掌管尽头的纳澜嘉喃王,有有无无,存在不在用这相依相扶的解法来解便一下透彻了。虽只是一棵小树,在此时此地为它而大费周章岂有不值得?呵呵,不知那人又是何样的一个人,让你愿意带来这禁地。” 索尔哈罕一愣:“这儿并非是什么禁地。” 魏池一口茶水含在口中正要下咽,咳咳咔咔的呛了水。 索尔哈罕扑哧一笑:“此处就算是最初入寺的僧人都来得的,你别看建得高就当是我偷偷带你上来的呢?” 魏池抹了抹嘴角的茶水很不满:“那你这么些年了,才带两个人来过,忒小气了吧!” 索尔哈罕放了手中的茶杯,缓缓的说:“虽说个个人都能来,但也不是随便就会来这里的。各位僧人,也包括我……只会带着‘銛訥’上来。” “‘銛訥’?” “用你们中原的话来讲,便是‘有缘人’。一生能遇上多少‘有缘人?’许多人过了一世也没遇到一个能陪他上来小坐片刻的人。我已遇上了两个,真是奢侈的人生。” 两人各自想起了各自的心事,沉默了片刻。 “那一日,在去年的七月,我沏茶出来之时,她正拔了佩剑要斩这颗小树,”索尔哈罕先开了口:“她和你一样,也长得高高的,皮肤白白的。那一日也是一个晴天,阳光洒在她身上就仿佛是要融化她一般。不过她的眼神和你不同,”索尔哈罕侧头看着魏池:“你的眼神永远都是这么的温柔,她却老是冷冰冰的。” “这颗小树苗招惹了他?”魏池看着小树,心想,难道去年这里放的是棵大的?…… “她问我,你想要什么样的国家?一个把一切智慧都纠结于探讨玄妙虚无的国家么?”索尔哈罕抱了双膝:“说罢,她抬手便要劈……不过却终究没有下手。” “哦?” “因为她到底不敢。” “……” “这又是一处你与她的不同。” “那人确实该砍了这一棵树……”魏池喃喃的说。 索尔哈罕惊讶的转过了头。 “形而上学为之道,形而下学为之器,祁祁格,你形而上了……”魏池缓缓的说:“你心中的这一棵树成了你的道标,又成了你的迷障,如若能够,必要将这迷障之树砍去才能成就大业。” “哦?”索尔哈罕略带不满:“愿闻其详。” “治国,治国之术是断然不可跳过的,祁祁格,我此言无错?” “这个说的是。” “早年我才来京城,自以为是个人才,觉得治国之术早已深刻研读了数十年,玩于掌股绝无二话。谁知……呵呵,偏偏在极富学识的翰林院之外领教了一番厉害。” “有趣,这倒是什么厉害?” 魏池抬手指着屋穹:“你看这屋子,并无屋脊,如何能建设到如此的高度?” “这……”索尔哈罕仰起头,一时无语:“这个我确实不知。” 魏池狡黠一笑:“我也不知,不止如此,行兵打仗,商贾漕运我也不知,祁祁格,你可知道我们有多少不知,而别的人又知了多少么?” “我又不是完全之神,怎能都知道?” “非也,”魏池摇了摇手:“当年我也如此思量,只觉得自己读精了仕途经济便能纵横天下,到京城来见识了天高海阔方才知道,我这番见识真是乡下人了!祁祁格,我问你,能够在朝堂上指点江山的是千百人,还是十人不足?” “这……十人不足而已。” “那指点江山的人物要如何判定众人都拥护的‘谬误’?没有捷径!不过是因为他有超长的见识罢了!所谓玄妙虚无的学问,也要附着在实打实的本事之上!这棵小树能让你我参悟智慧,但是仅仅参透又如何能修身治国?漠南岂止是一棵小树如此简单?”魏池饮了一口冷茶。 “祁祁格,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魏池偏着头问。 “强大。” “比齐还要强大?” “不必,既然魏池你能参透这有与无的关系,又如何不能参透漠南和大齐的关系?其实国与国又岂能用强弱区分?有了大齐,漠南才是此刻的漠南,有了漠南,大齐才是此刻的大齐。就如你在伊克昭山里对我说了‘难道两国就只能是争斗不休么?’这房间里的一棵小树,又怎会是一棵小树?它是一千一万的小树。胜过了大齐,那还有蕃哩呢?胜过了蕃哩还有两金呢……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国呢?就算一一胜过,难道别的国又不是图谋着胜过我们么?这样痛苦绝望的轮回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世间本就是有千万棵小树的,怎能愚蠢的期待存在一株树木的森林呢?” “你方才说这世间没有独树而立的森林,是的,但你可知道这世间也并不存在和睦而处的森林!你当那些树站着不动便没有争斗么?呵呵,共存,竞争,也是个‘有无’的问题,没有竞争死斗,又如何祈求共存?漠南要有多强大?要做的也不过就是努力做到最强罢了!”魏池顿了顿:“前朝,那位一心雄霸天下的奇才,他心中只有‘竞争’‘厮杀’而无‘共存’故而其国其民其自身不得善终。既然祁祁格能够早于我参透‘有无’又怎能被平和蒙蔽了双眼,反着犯那旧错呢?” 索尔哈罕心中一动:“你来漠南也有半年了,我国的弊端你也有了看法了吧?” 魏池一笑:“和殿下您所见略同,”说罢,魏池敲了敲身下的白石地板:“以往我以为漠南不过荒蛮之地,今日来看了神殿才知道,不论是理学还是天工,漠南都是不弱的!只不过这些美好与先进都与世隔绝,空留下一群庸俗的贵族,蛮横的领主统治着百姓。我们来时的那些水池,用的好些汲水的工具都极富创造的,而都城里的百姓却还在用扳车扳水。你道是漠南无此智慧?不过是浪费了罢了。” “你说要漠南最强,但你可知这贫瘠的草原岂是一点汲水的工具可以改变的?漠南世代放牧牛羊为生。我父王极其崇拜大齐,几乎穷尽了后半生的力量来改变漠南,让她能够有那么一点与大齐相似。只是这结果你也看到了,漠南城市的活跃仅仅建立在与大齐互市的基础上,说到底这些城市全靠着齐国做着亏本的买卖才产生了富庶的子民。漠南自强……艰难。” “中原历经三千余年方能建起如此繁华的城市……如果仅是依靠土地丰饶就能繁华,需要等这么久么?板车需要两人同工,花费半个时辰才能够扳出一家人半日的用水,在中原,用‘鲁班轮’,仅靠一人便能供给一村人的用水,要算上附带捣出的米、磨出的面,漠南要出几个人、花多少日才能比得上?中原的城市不是空中楼阁,这变就是从一点一滴而来的。”魏池团紧了双手。 “……” “前漠南王艰辛了二十年,远远不够,他的那份坚持你既然理解了就不该质疑。漠南幅员辽阔,百姓又过惯了放牧生活,那些贵族统领也不将朝中的大臣放在眼里,说这改革难,还真难。但那些新城,如錫林郭勒已,经有了几分城市的模样。相较那些依旧是部落的地方,这些新城更能够吸引牧民和商贾,这便是你父王的功绩!” “终究还是毁于一旦。”索尔哈罕知道魏池不过是就是就事论事提及于此,但心中还是难忍不快。 “因为錫林郭勒太年轻,而王家军又太可怕,你没经历过战争,也不知道齐军攻城的份量,錫林郭勒的表现,真的不错了。” “可是,终究还是不敌对么?漠南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大齐,这就是我揪心所在,也是质疑所在。全力修建一座不够坚固的城堡还是继续游牧的生活?其实很难选择,要知道漠南游牧之时从未被中原战胜过,蒙羞也是从父王弃牧从耕开始的。” “游牧的漠南有什么打头?说得难听些,打仗也就是图个好处,早些年的漠南有什么值得抢的?也就是近几年才繁华了些,皇上才有理由说服内阁同意出兵。你当这是招祸么?我倒不这么认为!齐国愿意来打仗了,反而证明漠南开始强大了。” “……在贵国的打压下,很快也就要曲终人散了!”索尔哈罕捏紧了手中的茶杯。 “哈哈,”魏池一笑:“总不能因为要被打就甘愿走回头路过苦日子吧?”说罢,魏池压低了声音:“我们那皇上是个极其好大喜功的人,先皇做不到的,他便偏要去做!朝中的大部分人都不待见这次出征!要不也不会拖到今日!漠南想要站定身子和齐国平等的交涉就一定要站在和齐国同样的高度上!要到达那个高度,继续游牧的制度是行不通的!分娩定有镇痛!岂能在此时忧郁不前而浪废了前人的牺牲?” 索尔哈罕沉思片刻:“你是大齐的臣子,怎会对我说这些?” “我是大齐的臣子才会对你说这些,只有皇家的家奴才巴望着这世上仅有陈家荣耀!”魏池严肃了起来:“儒,讲的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天下要平则必要实力均衡,强弱悬殊不打都难!我不过是个平民的出身,自幼就生活于市井,老百姓想要过的就是富足安康的生活,这生活不是皇族上赐的,也不是哪个英雄搏来的。这生活是靠十万小吏,百万商贾,千万工匠,亿万农人依律而为才有的。这千千万万的人中自然也有漠南的百姓,两金的百姓!如果南北两地交流便利,北边的羔羊牛腩能运到南京贩给当地的酒肆去招待客人,江南的丝绸瓷器能运到烏蘭察布装饰寻常百姓的家居,又有什么值得拼上性命去做强盗的呢?” “你说的争斗存亡也是这个道理么?” 魏池点头:“继续做牧人何等容易?每年春冬去周遭抢劫一番便能勉强温饱一年,可是长此以往,漠南终究是野蛮,不入流。如今弃牧从耕似乎是劫难重重,但前景却是人人小康,国富民强!” 索尔哈罕注视着眼前的小树,笑了:“也许你说得对,只有漠南也强大了,天下方能真太平。虽然你的言辞之中也有我不认同的,但今日一番交谈也让我心中明朗了许多。我和你不同,自幼长在深宫之中,每日思索的便是各派贵族的阴谋较量,那些大论调也空读了,误解了治世的真道理。不过……你也过于天真,忽视了朝廷争斗中灰暗的部分,要知道人为私欲而动,改革要遇到的牵制实在是大得你难以想象。” 魏池讪笑:“所言极是,如果我稍有两分正视这灰暗,就不会从一个御赐探花沦落到如此地步……” 索尔哈罕偷撇了魏池一眼,心中一丝错愕,细细品味了魏池那一身被谦卑深埋的傲气,这番圆滑又是经历了何样辛酸的打磨才练就的呢? “我与那人极有缘,说来他也算是我的‘銛訥’”魏池指了指眼前的小树:“也许人人心中都有着样一棵树,即是目标又是魔障。他也是挥刀一个虚砍去了浮华,将最本分的珍贵留在了我手中。我那京城的好朋友说我在这两年里变得厉害,变得不那么夺目,变得俗气了许多。呵呵,但也因为这样,我才能够平安留在翰林院两载,撑到了如今的转机。依着我以往的性子,早不知做了哪派的言官,死了几回都有了!祁祁格,你那‘銛訥’也不过是要挥去你的魔障,你和你父王不同,他做不到的你一定可以做到,是该到了漠南百姓摆脱奴性变得自信豁达的时候了。至于草原,既然是土地,能养活牛羊马匹的土地怎会穷了上面的百姓,将束之高阁的智慧播撒出去,天地必然焕然一新。漠南会因你们忽达一族的坚持变得富饶,然后和齐国一样的强大!你说的变数……你便是这变数!” “你给我描绘了一个很美好的未来,美好得……有些让我炫目了。”索尔哈罕仰面睡在地板上:“对于漠南,你想了很多……” “是的,这半年我想了很多。可惜我不是一个打仗的料,每次王将军,杜参谋指点我作战要领的时候……我却在想,要是此处添一处水渠,彼处多一个风车,山坳再修做梯田,这里将会多么富饶!我真的不是一个打仗的料……” “你是一个好县令。” 魏池也躺倒下来:“你呢?” “啊?”索尔哈罕合上了双眼:“我是一个战士,孤独的战士,找不到正确的出路。” “你会找到的,”魏池握住了那只手:“而且也会找到同志,找到那条路,通往你理想国的路。” “好像,这条路上有你。” 魏池颔首一笑,将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只要你勇往直前,我们定会相遇。” 第四十四章 44【建康六年】 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洒在两位年轻人的身上,这处神秘的宫室将世间的喧嚣隔开,静得让人耳朵发痛。沉默的时候,宫宇中浑厚的钟声再度回响。 索尔哈罕睁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你也不饿么?” 魏池动也不动:“早饿了……” 索尔哈罕哭笑不得,踹了躺平的那位一脚:“那还不快起来!” “饿得动不了了……呀……”魏池拿手盖住肚子:“为了不破坏刚才那高格调的氛围……我忍太久了。” “哦……既然这样,我先走了,”索尔哈罕站起身,拍了拍衣角:“一会儿,就请魏大人独自去走黑楼梯吧……。” 魏池一个‘黑驴打滚’扑住了索尔哈罕的腿:“我走,我走……” 索尔哈罕抬手拍开了魏池:“魏大人,你该不会是真怕吧?” 魏池撅着嘴:“为什不能是真怕?我又不是真男人,有一两样害怕的东西也不奇怪!” 因为早有所备,所以一进门洞魏池就闭上了眼睛,闷头赖在索尔哈罕身上。索尔哈罕虽说个子也不矮,但还是略逊于魏池小半个头,魏池一穿上官靴两人就差得更远了。被这么个高个子搂着腰,感觉实在是奇怪,魏池又闭着眼睛,晃晃悠悠迈不出步子,为了别真的从楼梯上滚下去,索尔哈罕只好反手楼了魏池的肩:“你这人,烦不烦啊!” 魏池感觉索尔哈罕反手扶了过来,哼哼两声,小人得势的模样,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索尔哈罕感到一丝别扭,其实更多时候,魏池是风度翩翩的。因为年纪不大,五官还真有点雌雄莫辨的味道,和她共处期间,除了极个别的时候看她装装傻,平日依旧是个‘大人’做派。特别是她认真做事的模样,自己都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个真女人,总觉得那样专注严肃的神态不该是一个女子应有的。 幼年虽是长在深宫之中,但课业却是跟着两位王兄在一处。看了书堂的课授,再比比身边的女玩伴,女仆人,觉得女子就该如这样,男子就该如那样。自己心怀大志,霸气似乎有一些,但和魏池并无一丝相同。也许正是她谈吐间的那种男子特有的风格掩饰了面貌上的秀丽,让人觉的美则美矣,断乎不会不是个男人。 “你从小就是做男孩养的么?不会一天都没当过女孩子吧?”索尔哈罕想到这里,脱口而出。 “嗯,好像是……”魏池晃了晃脑袋:“太小的时候不记得了,不过自打五岁进了书院跟了我那老师,我似乎确实一直充作男孩在过日子。” “哦……”索尔哈罕应了一声,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一眼魏池那细细的眉脚,想起她犯傻和自己胡闹的样子,也算有那么几分小女儿的姿态,本来觉得有点尴尬的手又自然了些,扶稳了那人的肩,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两人终于摇摇晃晃走到了铜门前。 “到了。” “到了?”魏池立刻松了手,精神抖擞的站直了身子,恢复了往日的神态。 看那人一本正经的虚伪姿态,索尔哈罕忍不住想吓唬她,正在琢磨着,却听到“咕噜”一声长响在楼道里面。 魏池看索尔哈罕笑到不行,顿感一丝无奈:“好了好了,走吧,你一个名门淑女笑成这样成何体统。” “少说我!你这个名门淑女的肚子又是何等的不成体统?”索尔哈罕好不容易直起了腰,一个劲的揉着。 魏池隙了隙牙齿:“我哪里算什么名门?我就是个草堂淑女罢了……刚才草料不足,故而如此。” 索尔哈罕忍不住去拧那人的嘴:“好不容易松了口气,你可别再逗我笑了!” 等两人匆匆赶到膳堂,许多人已经就座领茶了。这里并不相同于北殿那边的膳堂,那边随意许多,可以随意入座。这边估计是正餐所用,大家需要集体诵经后方能一同开饭。索尔哈罕引着魏池进了一个厅。厅能坐三百人的样子,看那些人的模样神态都是有身份的,除了一两位和自己一般身着灰袍的‘众生’以外,其余的全是僧人打扮。索尔哈罕做了个眼色,魏池便向着那几位‘众生’身边的空位去了。才入座,一个小僧人举着铜铃走到大厅正中,摇了一下。魏池学着旁人的样子,将小几上的碗碟一并五个排开。从中门走入了几位抬桶的僧人,将膳食一一舀如个人的碗碟里面。魏池虚晃了一眼,多是些炖菜,和昨天晚上的吃食差异不大。 虽然大厅有三百余个座儿,但不知为何,除了上首的位置坐满了以外,还有一半的位置空着。几个和尚很快分好了饭食,默默退了出去。那位为首的老僧人接过了小僧人手上的铜铃又摇了一下。四周的人纷纷用手蒙住双眼颂起经来。 这个魏池明白,蒙住眼睛是要感恩圣灵的意思。魏池也赶紧学着那样子,可惜并不懂漠南经文,略一想,唧唧咕咕的把《三字经》背了一段,当是力不从而尽心了。 吃饭期间,大厅里没人说话,魏池也不知道具体的规矩只好一边学着一边吃。后来为首的那些僧人离了场,旁的那位‘众生’偷偷靠了过来:“这位先生真有趣,背得却是《三字经》。” 魏池一边喝着汤一边笑:“见笑了。” “想必,大人姓魏……是么?” “正是。” “大人若要续饭,可轻轻扣桌。”那位站起身离了席:“我是塭卜呐家的族长,幸会。” 魏池略微一拱手:“幸会,他日相见详叙。” 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魏池心想这个塭卜呐家不就是当年让礼部极头疼的那个漠南皮毛贩子么?中原哪需要那么多的羊皮?碍着两国合约的面子,礼部不得不四处通融,吃了不少夹缝气,打心眼里讨厌着这家漠南贵族,有事没事都要写些资料抨击这帮人。呵呵,该不会是想借着自己的面子去套近乎吧?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可怜白费心了……魏池轻轻摇了摇头,敲了敲桌沿儿。 出了膳堂,早已不知索尔哈罕的去向,冒然问肯定是不行的。魏池便向着大殿外走,刚走到门口便与上那位给自己递‘灰袍’的僧人。那位僧人走上前,恭敬地帮魏池把灰袍解了,往身后的一间小房一让:“请大人在此稍后。” 午时将近,魏池才看到索尔哈罕换了一身便装,从大殿内走了出来。魏池好奇的探了个脑袋,看那些信徒们纷纷跪在地上抚摸索尔哈罕走过的地板。 “不可思议。”魏池忍不住偷偷说。 索尔哈罕并不搭理她,只是做了个请的姿势。 两人出了谙达黎訥宫往更南的地方去了。越往南,路越崎岖,走了一阵便见不着石阶了。索尔哈罕牵了魏池的手往那看似无路的草地上走去,走了越半个时辰有余,魏池惊讶的发现这些山坳里竟然布满了一个个的泉眼。出泉的地方被围出了一个个圆形的池塘,腾腾的冒着热气。 “哟!哟!”魏池摸了摸那池边的石头:“还真挺烫的。” “别乱碰,有些可烫了呢!”索尔哈罕将手中的方盒塞到魏池手里:“闲得慌就拿着这个,我手都酸了。” 索尔哈罕并没停留在这片泉眼之中,而是领着魏池往更南边走。等那些泉眼都被抛在了身后,眼前就是一个深深的山坳了。索尔哈罕指了指脚边的泥梯,领着魏池往里走。到了谷底,脚下竟然不是泥地,而是细沙的了。索尔哈罕捋了捋袖子:“瞧见那个山洞了么?今天就是要带你去那里。” 越往山洞的方向走,沙越细,走到洞口往里瞧,并不阴森恐怖——这是一个很浅的石洞,石壁光滑,洞内有一个泉眼汩汩的往外涌着泉水,因为洞口极宽又高,那一片泉水被阳光映得磷光波澜。索尔哈罕坐在那卵石砌成的池沿儿边上冲魏池招手:“你傻乎乎的杵着做什么?过来过来,把这个盒子放在这石头上。” 魏池才放好,就惊讶的发现——这位公主殿下竟然自顾自的脱起了衣服。 “喂喂!”魏池嚷嚷。 索尔哈罕并不理会这位大惊小叫的魏大人,从那盒子里拿了一条纱巾,裹了头发,将自己的里衣也解了开:“你还杵着?脱呀?” “脱呀?”魏池傻了。 索尔哈罕冲着那池水努了努嘴:“带你走了那么远,就是要在这里洗澡的,难不成你要穿着你那官服一起洗?”言语间,索尔哈罕已经脱了个精光,自己往池水里去了。 看索尔哈罕舒服的样子,魏池有点尴尬,长这么大还不曾真见过谁赤身裸体。脸红过后又想,自长大以来……也没人见过自己赤身裸体呀。 索尔哈罕并不劝,只是舒舒服服的自己泡着,泡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有细细簌簌的声音,回头一看,呆子似乎想通了,磨磨蹭蹭的解起衣带来。 “回过去!回过去!”魏池用一种极其可笑的姿势护住了领口。 索尔哈罕赏给她一个白眼:“进来的时候帮我拿个手巾过来。” 魏池又纠结了一阵,实在扛不住那一汪泉水的诱惑,开始非常严肃的思考自己究竟是应该先脱上衣还是先脱裘裤。想了一会儿觉得别扭别扭别扭!四下又望了一通,确认此处方圆百里之内,除了个索尔哈罕应该确无两脚走路的什物了!横了一条心,把所有的衣带都解了,一把捋了下来。本想直接往水里转,但突然想起那个难伺候的主儿刚才不是说“手巾,手巾”来着?顿时暗骂自个儿一句‘白痴’,往盒子跳了过去。找了手巾就想着顺手遮羞,可惜竟不知道该遮哪里——再度暗嗑自个儿一句。看来,做女人还是要学的,要不连哪里该忸怩都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哪些地方该‘忸怩’的魏姑娘,只好全身都很‘忸怩’的踩进了池里。一进来就后悔了!这水清的!连池底石头沙子都看得清,遮来遮去实在是白折腾了。 索尔哈罕接过魏池丢过来的手巾,似笑非笑的看着躲得远远的魏姑娘。果不其然,才一会儿,魏池就惊慌失措的跳出了水往这边跑了过来:“哎呀呀!水里是什么呀!!!” 索尔哈罕被溅了一脸水,好不容易才把绕在自己脖子上的一双手掰开:“姑娘,你的这一双玉臂也太用力了吧!” 魏池哭丧着脸:“水里有东西。” 索尔哈罕撩起了点水泼在魏池胸前:“呦!现在怎么不遮了?” 魏池这时才发现,这池水刚没上大腿,自己这么站着确实……赶紧一屁股蹲了下来。 索尔哈罕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个脸皮颇厚的小人精儿又羞又窘的缩成一团。魏池缩了一会儿,又靠了过来:“水……水里真的有东西,我还是去岸上等你吧……” 看魏池真的吓坏了,索尔哈罕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按回了水里:“别动,你看。” 魏池定了定神,这才看清,那些滑滑的小东西并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群银色的小鱼。 “唉唉……它们怎么就朝着我游过来了?刚才它们还咬我!”魏池扑腾着水花,那些小鱼听到了动静又往池内退了几分。 “叫你别动!”索尔哈罕按住了魏池的手:“我还能害你不成?” 两人才静下来,那群小鱼儿就又围了过来,魏池看清了是鱼,个头又不大,遂放心了几分,任那些鱼儿靠近。 “它们不是咬你,是在吃你身上的脏东西呢!你看……”索尔哈罕指了指那条停在魏池腿边的小鱼:“平日洗澡哪能每个角落都洗干净?这种鱼转挑着有皮屑的地方去,所以在这个池子里泡一次,皮肤便要细滑好几分。岂是前面那些漫池硫味的水可以比的?这些鱼儿可胆小了,你一动就吓着它们了。” 细看才发现,这些鱼并不同于寻常的鱼,除了细长洁白以外,它们全身软皮没有鳞甲。长长地尾鳍泛着银白色的光,就像是一朵银花被投进了水里。那嘴不像有牙的模样,性格也很温顺,进一步退半步的往魏池这边靠了过来。 那小鱼确实如索尔哈罕所言,一下一下的啄着魏池的膝盖。这里两口哪里两口,魏池安静下来后,那一群鱼儿纷纷游了过来,到后来竟来了几条巴掌宽的大鱼。 “哈哈哈……”魏池被痒得不行,忍不住捉住了索尔哈罕的手:“不行了不行了,一定要动了。实在是太痒了。” 一心顾着和这群鱼儿玩儿,魏池把拘谨忘在了脑后,嚷嚷着要抓住几条给它们点‘颜色’看看。 索尔哈罕静静地托了腮,看她嬉笑的模样,有些失神。那身体确实于自己一般,是个女子,是个真女子。中原人特有的羞涩终于为她添了一丝妩媚,忘我的游戏终于让她显露出了一丝少女特有的顽皮。魏池,这世上是不是只有我看过这般的你呢?突然想起了魏池提起的那位‘友人的妹妹’,不知道那‘妹妹’见了这样的魏池是否还能仰慕得起来。 魏池的个子高在腿上,因为近日的奔波,身上的线条更加混润,就像是一匹行走在草原上的豹猫。比起索尔哈罕淡淡的铜色皮肤,魏池有着蜀中人特有的白皙,以往单看脸不觉得,今天才发现,这池子里也就那群鱼儿比她白了。 “你在发什么呆?”魏池撩了一捧水泼在索尔哈罕面前。 “哦?”索尔哈罕忙不迭的拿手挡住水花。水花散后,索尔哈罕一笑,心想,你果真就该叫魏池,只有在这水里,你方才是真你啊。 那些鱼儿吃够了便纷纷游回了洞内的石穴。水面逐渐平静了下来,和最后一条小鱼纠缠结束之后,魏池终于忆起了矜持二字,抢了索尔哈罕手里的手巾草草把自己围了围。 “我又不是男人,你围什么啊!”索尔哈罕没好气的说。 魏池霸住手巾就是不松手:“我也不知道……有点受不了这感觉。” “刚才我都看了个遍,你现在遮早就晚了!”索尔哈罕抄了手不屑的说:“更何况,那么点小布头你要遮哪儿?” 最终,索尔哈罕趁魏池一个不注意,抢了手巾,一下扔出了老远。拿手巾沾了水,一下子飞出了五六丈,魏池想够也够不着。 “跳上岸去拿啊!”索尔哈罕忍不住继续逗。 魏池极其无奈的望了那手巾一眼,别扭的缩了回来。好不容易退了潮的脸又红了起来。索尔哈罕好奇的看着这丫头那一双手究竟准备遮哪儿。结果……出乎意料,魏池颤悠悠的把脸埋进了手里。 “哈哈哈哈”索尔哈罕实在受不了了,拍着水笑了起来。 笑够了,看这丫头还在那处埋着,便游过去捉了她的手:“你怕什么呢?” “哎……”魏池和她使着劲儿:“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心慌得很。” 索尔哈罕把那合得严严的手掰开了一条缝:“你看,我不是和你一样的么?我们都是女孩儿啊。” 魏池透过指缝,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索尔哈罕,的确,我们都是……女孩儿啊! 第四十五章 45【建康六年】 魏池透过指缝瞧着——索尔哈罕的肩,索尔哈罕的腰,索尔哈罕湿漉漉的小腹。明明和自己无二,但是却令人心慌。 “唉……”魏池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六岁那年我和老师去了县城,约莫是要去买些布料灯油吧。走了一日觉得疲累,又是夏季,出了一身的汗。回书院喝了口茶,老师便去歇着了,我一个人在屋檐下吃着凉冻糕玩儿。不知过了多久,柴房叔叔家的侄子跑了过来,邀我一同去后院外头的湖里浮水。我懵懵懂懂的就跟着去了。等老师找着我,我已经脱得只剩个小裤头了。”说到这里,魏池忍不住一笑:“其实我并不知道我是个女孩儿,我只当是寻常一般的顽皮罢了。被老师拎回去的路上还一心想着如何耍赖顶嘴……咳,老师黑了一张脸,久久不出声,我只当是要挨板子了……谁知老头子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话。 ‘我不该这么任着你的性子,你这么下去……半男不女的……要如何是好?’ 后来,我铁了心要去考秀才,老师让我跪在他屋前跪了一宿,早晨时分,全书院的生员都来看我这副倒霉相,老师把我拎进屋子,长叹之后又将那句话赏了我。再后来,我要参加会试了,老师进了我的房看我收拾行李,问我‘这书院就如此容不下你么?’我那时候正是傲气得不知所畏的时候,一味的摆出‘不撞南墙’心不死的姿态。呵……那个一天到晚没正经的老头儿,突然落了泪,那句听他说了不知多少次,次次听起来都很不顺耳的话再一次被他撂了出来……现在想来,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吧。” 索尔哈罕松了手,任由魏池又把脸埋了进去。 “以前,我真没想过,没想过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要知道,中功名之前,我除了读书什么都不愿意想。书院,是我最不喜欢的地方,那些生员,我也不怎么去交往。其实我就是个板着脸,令人讨厌的家伙。成就大事业管男女什么事呢?我不是一直都活得很快乐么?离了书院,来了京城,才明白,其实我从来都没快乐过,因为我连最浅显的问题都没弄明白。有些道理明白晚了,真是……痛苦。” “魏池……”索尔哈罕轻轻靠在魏池肩膀上:“你现在知道你是女人了么?” “不是太清楚吧……总之,我明白我男人不一样,但仿佛又和女人不一样。我没找着和我一样的人……” “你和你那些官僚朋友们会搂搂抱抱的么?” “怎么会……” “那你怎么敢那么随意的搂着我?我想,你还是知道你自己是女人吧?” “但我也不敢和除了你以外的女人亲近啊……总的来说,还是很奇怪的。” “哦?”索尔哈罕作势要拧魏池的脸:“你的意思是我也半男不女的?” “哈哈,你自己对号落座的……不管我的事”魏池躲着索尔哈罕的手,索尔哈罕看她挣扎,也来了劲儿,不拧不罢休。两人扑腾了一会儿,到底是魏池力气大些,反剪了索尔哈罕的手。 看着魏池有些散乱的头发,索尔哈罕突然有些失神:“我想,你真的是个女子……并不是个半男不女的人……因为,你长得多好看啊。” 魏池愣了一下,想也没想:“你也长得很好看。”说完了,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我的意思是,能认识你,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有很多没法说的事情,有很多压在心头的疑惑,终于能够……终于能够说说了。” 说罢,魏池松了手,呆呆的坐在水里:“当时,被你认了出来,我怎么就敢那么畅快的放过你呢?” 索尔哈罕靠着她坐了:“因为我长得漂亮啊。” “不可能!”魏池很认真:“我当时很嫉妒的!我也想长成你这样,甜甜的。” 索尔哈罕闭上眼睛笑了:“那姑且就是因为嫉妒吧。” 魏池看着索尔哈罕宁静的表情,没有说话。那天,那天,还有那天,她都无法忘记。其实自己很明白,纵然索尔哈罕真要加害于她,她也是下不去杀手的。不为别的,就为那块心病。自小到大,魏池比谁都明白自己是个冷心肠的人,那种冷可以冷到抛家弃子、远离师门。和老师唠闲话的时候有时也问问自己的身世,不为别的,就是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两个人竟有本事生出自己这么个铁石心肠的家伙。那天远离故土,要上京了,老师和几个同届的生员前来送行。望江亭边,老师被人群挤得有些蹒跚,大师兄才领了秀才,裹着方头巾,颤悠悠的护着老爷子胖乎乎的身子。自己匆匆挟了书篓行李跳上了船沿,望了老师一眼——风流老头鬓角花白了,那眼神颇哀怨,跟自己是去喂狼似的。大师兄是个竹竿身材,左手护着老头儿,右手领着其他几个相识的同学,每人眼角都有泪的样子。自己只是云淡风轻的笑了一下,又望了远远的那个山头一眼——其实根本是望不见的,只是心里念想着,师父,若是小山儿此去中了,怕是一生再不能回来给您烧香扫墓了,此别,辞别。比起周遭亢奋的人群,自己只是冲着岸上招了招手,静静地看着生活了十余年的故土,被江水送远。 旁边有个贩布的小贩,看了自己许久,然后说:‘小贩我别离亲人故土不下二十余次,却次次难免心伤落泪。小先生您……可真是……’ 真是心冷啊。 摸上心口,里面是个扑扑跳的东西,冷归冷,还是跳着。想一想那把匕首,如果真的j□j了祁祁格的胸口,那会是个什么样的状况?魏池偷瞄了索尔哈罕一眼,在心里比划了一下,比划完就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唉,我说你,”索尔哈罕攀了魏池的胳膊:“怎么突然就憋屈了一张小脸?中原丫头,我刚才伤你自尊了?” “啊……不是”索尔哈罕的手指比池水略凉,魏池反手握住了她的指尖:“你还记得我们在马棚里头的事么?呵呵,出来之后,我真的有些后悔没有杀了你。” 索尔哈罕不知魏池刚才想了什么,怎么就引出了这个不快的话题:“当时,还真没看出来你起了杀意。” “嘿嘿,”魏池埋了头,此时此刻已经有些习惯了赤身裸体,就着舒服的泉水,往下又滑了滑:“我想我是不敢……” 索尔哈罕动了动指尖,碰到了魏池手心里的薄茧:“你敢的,我也听说过,你遇上过游骑兵,你杀过的。” 魏池偏了头,看了索尔哈罕片刻:“不……我不敢,我不敢想象你身上插了把刀、倒下去、变得冰凉的样子。不论那把刀是不是我插上去的,我都不敢想。” 索尔哈罕捏着魏池的下巴颏,揉了揉:“你是个好孩子,这次要是能回去,就好好的去做个文官,这里真不适合你。” 魏池心想,这不是好坏的问题,这是个病:“我怕看见女人死,我想这个是病。” 索尔哈罕一愣,松了手:“魏池,你别这么憋自己。任谁都有不想做的事情,随意不好么?你心大,我明白,因为我心也大,但是别为了那些大事情就憋着自己。你我这样的人,注定俗气,过不得神仙那样逍遥豁达的生活,但是为了世俗已经搭上了一世,逍遥片刻又有何妨?生活里头有了些真快乐,才是人生啊。” “你是怎么逍遥的?”魏池托了腮。 “我?”索尔哈罕揉了揉额头:“我小时候,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每日诵读佛经,学习礼仪。除了这些,每天就是和各色的药,各色的尸块打交道。回首前十年,我活得真辛苦,除了每年新年能歇息玩乐一下,其余时候都累得嘴歪鼻子塌的。十二岁那年,我突然起了些花花心肠,从那扇门,唉,就是你也见着的那扇!那时候公主宫才修好,我初春搬过去,初夏发现了这么个小秘密,犹豫到了初秋才放了胆子跑了出去。那天,我跟疯了似的,一直到半夜才摸回去。怕?还是有的。刚进了花园,正想偷偷顺着墙角溜回内室,却看见月下站了一个人。那人靠着石头站着,静静的看着狼狈的我。” “不是你父王吧!”魏池幸灾乐祸。 “别打岔!”索尔哈罕懒得理她:“她陪在我身边的时间,就和我出生的时间一样长。怎么说好?对于她,我真的是习惯了而已……我以为我只是习惯了。那天晚上,她在花园里轻轻地说 ‘你回来了!’ 我才明白,何谓逍遥片刻……从我偷跑的那一刻,她便发现了,她知道我的心境,所以愿意默默的等我回来。那晚上我出去疯了些什么,早忘了。逍遥,也许就是有个可以放心的人,有个在等我的人罢。” “这个人,就是你那位‘銛訥’” “你倒挺聪明的。” “你的侍卫?” 看魏池的眼神,索尔哈罕没好气的说:“看你那德行!和你一样!是个女子!” 魏池哦了一声,有些失望,心想花前月下,墙头马上的戏码是上演不了了,无趣甚无趣啊…… 索尔哈罕从魏池手中抽出手指,轻轻地扣在她手腕上,片刻:“你真吃了我给你的药?” “我吃了,怎么的?真的有毒啊?”魏池叹了口气:“祁祁格,你得注意,谋害亲夫是要浸猪笼的。” 索尔哈罕细细摸着:“你这个月来了么?” “来了……”魏池有些害臊:“你那药到底准不准啊!我都吃了一个月了……怎么觉得没什么用?这次,还来得不少……真尴尬。” 索尔哈罕丢了魏池的手腕:“你懂什么?又不比你初潮,后面的肯定比你第一次的多。而且,你当你的身子是铁打的?要真能一颗药帮你止住了,你!” “看来你还是不敢谋害亲夫,甚欣慰……”魏池做了个鬼脸。 “唉……”索尔哈罕看魏池压根儿没把自己的话往心上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当止住了是个好事?要是用药不准,你这辈子那真是得绝后了。” 魏池扇了扇手:“您放心用药罢,我当是什么呢!怎么着?我就算能……咳咳,那还真去那什么不成么?” “胡说!我看你真是什么都不懂,书呆子!书呆子!”索尔哈罕敲了敲魏池的脑门。 “唉唉!”魏池躲了两下:“我生不了,你给我生一个就行了,等你生了,我煮红鸡蛋给你吃!” 用不着等索尔哈罕生,魏池头上立马就多了个‘红鸡蛋’,魏池揉着头顶,嗷嗷的叫。 “你放心,本公主用药准得很!魏大人您还是自己给自己煮红鸡蛋罢!” “奇了奇了……”魏池揉着头,赶紧送上两句奉承话:“医药,我也懂一些,要止住月事……的确有些民间的偏方,但正本的医术上是没见过的。你到底是用了哪几味药?以后我要吃了,好自己做。” “你做不出的。”索尔哈罕看了魏池一眼。 “小气!”魏池厥了嘴:“你本事够大了,说一个秘方给我,倒不了你的生意。” 索尔哈罕沉默了片刻……回首看着洞外,山谷外头是座平缓的山坡,从这里能看到山坡的一角:“你看那儿。” 魏池探身望去,那是一个山坡,隐隐可以看见许多彩色的小旗被结成小股插在石堆上,石堆以外还有一个大石板样的东西:“那是什么?” 索尔哈罕深深的望向魏池:“那是我的祭台,世代的转世药金菩萨纳姆额都在那里做法。所谓做法,除了祈福诵经,就是酿药了。” “哦?”魏池兴趣顿来,摇着索尔哈罕的手让她快讲。 “漠南百姓,吃的是草药。只有贵族才能吃上医生酿制的药,有些病,或者杂症,除了我们世家是不会治的。百姓遇上这样的事情,便要配上三十三头羔羊来我这里,我会救他一命,今生仅此一次。贵族遇上了……呵呵,你知道,每个贵族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家都会清算时辰,为他配上一个伴儿,这个伴儿除了伺候他,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 魏池突然感到背上一寒。 索尔哈罕顿了顿:“那使命,和百姓的羊羔是一样的……送来我这里之后,我就会巡诊他主人的病情,然后配药。这种药是需要药引的”索尔哈罕指了指魏池身边的池水:“先带了那人来这里,鱼儿能吃掉他身上的污垢,这样才能显示对神灵的敬畏。然后,”索尔哈罕指了指洞外的那一角高台:“我会把他送到那里,砍下他的头和四肢,挖去腹脏。将躯体放在那个石台上,石台下面是用羊骨燃起的篝火,石台边上有一个浅沟,等石板烤热了,沁出的油脂便会从那个沟里流出来,将我配置的药糅合起来。我想……这种药,你是配不出的。” 魏池别过了脸,沉默了片刻,问:“人的油脂有用么?” “多数时候,是可有可无的。”索尔哈罕摊了摊手:“这是个规矩,规矩而已。可就是因为这个规矩,我从记事起便有了这样的回忆,在你下河摸鱼被你老师抽板子的时候,我已经无数次站在那个山坡,站在我老师后面,看……你害怕看到女人死,我不怕,我想我真是习惯了,虽然我很不喜欢,但是也就是不喜欢而已……到后来,有一日,我病了,我才醒悟过来,那个给我片刻逍遥的人并不会因为我的珍视就逃过这样的命运。” “所以……你想要改变这样的漠南?” “哈……”索尔哈罕不经意的笑了一下:“我第一次认真的学习医理是为了救我自己。我开始明白我曾看过无数次的绝望的眼神背后究竟有多绝望。” “……最后……转危为安了?” “嗯……”索尔哈罕搅和着身边的池水:“我想,生命不该如此浅薄……哪怕她是个奴隶……这个国家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赌上一切也要改变它。” 魏池听了这话,心中难免有些空荡荡。索尔哈罕在她眼里是个另类的人物,如自己一般,身为一个女子却痴迷于操心国家大事。今日才知道,不过是她心里有个人,而这个人,这份情,让她起了翻天覆地的念头,还矢志不渝。想起她的言行、作为,觉得有些羡慕,比起自己这样为‘官’而‘官’的人生似乎是精彩多了。自己心里的人呢?是燕王罢……初次的登徒子,后来的纨绔爷,与他浑耗着的某一日听他感慨,感慨民生家国。惊讶之余和他多说了些,谁知竟是知己在身边,除了为‘官’而‘官’的初衷以外,心房深处多了一颗种子,一颗信他能够福泽民众的种子。陈昂如果不是个王爷,不需谨慎那么多忌讳……如自己一般是个小官,百姓是不是能更幸福呢? 但,有了这样的一位知己,心还是空荡荡的,魏池看了索尔哈罕一眼,猜着……她的心是否也一样?又或者已经被填满了? 索尔哈罕撩了撩头发,从水里站了起来,魏池一惊,赶紧别过了头,听着身后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想这一日竟像是过了一世一般。 “唉……我说,”索尔哈罕系好了袖口:“魏大人你不嫌皮都泡皱了么?” 魏池嘟囔着:“我皱我乐意……”一边嘟囔一边竖着耳朵听着,索尔哈罕似乎已经走到了洞外,回头一看,见那人背对了自己在洞口等着,自己的衣物搭在石头上,一旁放着搽身子的大汗巾。 魏池轻手轻脚的出了水池,拿大汗巾子裹了身上的水,偷看洞外那位,看她似乎没有捉弄自己的打算,松了一口气。弃了汗巾,从一堆衣服里头捡出了一件肚兜——这是陈昂的主意,他指着魏池日渐丰满的上身戏谑之后,亲自缝了个奇特的肚兜。魏池自认官袍宽松,穿着又厚实,不穿这种奇怪的东西也行,陈昂挑了挑眉毛,指了指他那住公子的偏院儿:‘前几日,你不是跟着那帮文人去了青楼?我说,你当自己长的跟真男人似的么?哪个清客借了酒劲儿过来往你怀里一靠……你就收拾收拾回老家罢。’穿上之前,魏池忍不住打量了自己一番,其实自己不曾仔细打量过自己的身体,中原似乎有着别样的矜持,对j□j有着天生的畏惧。但这一次,魏池忍不住借着暖洋洋的夕阳打量自己——原来,这就是女人。呆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真是疯了!遂匆匆套了衣服,穿了鞋子,收拾了那一堆香膏,手巾塞进盒子,走出洞来。 索尔哈罕回头的时候,魏池已经衣冠整洁的站在了她身后。索尔哈罕打量一番,皱了皱眉头——这人!连头发都束得整齐铮亮,想帮她理理都没有下手的地方。扫视了两圈,看她的领口有些皱,下塌的地方露出了一节脖子,白白的。叹了口气,伸手帮她抚平,魏池就像是被池水泡温顺了似的,弓了身子顺着索尔哈罕的意思。等抚平了那褶皱,索尔哈罕觉得那手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手,想要缩回来却缩不回来,只是定定的看着手边的耳垂。没有耳洞,形状乖巧,覆着一层极淡的绒毛,在夕阳下暖暖的。忍不住想要捏一捏,却觉得唐突了,私下一想又奇怪——平日里哪里没掐过?此刻矜持什么?——但最终没能触到那一端,只好又在那领口抚了一下。 “走罢。”索尔哈罕说。 魏池捧了盒子跟着索尔哈罕爬山道儿。索尔哈罕走路的姿势很幽雅,就像是漂在溪流上的一片柳叶。魏池抿了抿嘴,扭了扭屁股学了几下,可惜那态势跟大鹅赶路似的。又想起索尔哈罕那甜甜的笑容,弯弯的眼睛,忍不住呲牙咧嘴的学了几下。照着那盒面儿看,自己那嘴脸怎么像——蛤蟆?无奈之后,偷偷把盒子夹在腋下,空了一只手翘了个兰花指给自己看——还好,还好,这个还行…… 索尔哈罕不经意间回头,看魏池翘着个兰花指自顾自的打量着,心中一笑,玩笑的话儿就要出口却忍住了。一丝难过涌上翻涌而上,默默的扭过头,想着身后的这个人,竟觉得她的身世遭遇令自己极其心痛……如若能够,真想把她一并揽在身边,护着、守着才好。 第四十六章 46【建康六年】 两人一路无言,到了谙达黎訥宫门前的广场,索尔哈罕停了步子,回首接过魏池手上的盒子。魏池知道,这意思就是要散了,遂点了点头,侧身从她身边走过。 “等等!” “啊?”四周人不多,但也有几个,魏池惊讶之余回过了头。 “你……今天高兴么?” 魏池恢复了神色,极开心的笑了:“高兴。” 说罢,魏池抬手微微挥了挥,转身往山下走去。索尔哈罕看着她的背影,有些难舍的滋味,却不知是难舍这个日子,又或者这个人,再或者是此刻的情谊。抬眼看着天空壮丽的晚霞——这里有漠南最美的天空。璀璨的云彩边缘浮着两只盘旋的雄鹰,阳光高远得仿佛来自天边。只觉得这样浩瀚的苍穹,这样稳固的建架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撼动的。但,自己竟想要触动这神之领域。且,尚有一个人信她能够…… 即便不能,也该欣慰了。 魏池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天色已暗,窗旁的陈虎愁眉苦脸的那这本书瞅着,连魏池进屋也没察觉到。 “喂!如何了?”魏池自己倒了一杯清水来喝。 “呵!”陈虎吓了一跳,看是魏池,又软了脊梁,瘫倒椅背上:“……背不下来。” 魏池一笑,走上前去,接过书看了看:“这样罢,如果背不下来,你就高声的读一晚,我今天睡里面,你就在屋外读,我听着。” 陈虎是个老实人,一听不用背了,很乐呵,拿了书本摇头晃脑的读了起来,除了魏池让他吃饭的时候歇了一会儿,其余都不带喘气儿的读着。魏池给他加了一满盅的灯油,回屋去睡了。 早晨起来的时候,陈虎趴在桌子上,搂着书,口水滴了一滩。魏池把披在他背上的外衫往上拉了拉,独自出门拿饭去了。天空和宫殿重复着昨日的美景,大殿的钟声从远处徐徐传来。 “魏大人,今天准备何时启程?”身边的那位僧人问。 “尽早。”昨晚便有人告知魏池,说长公主不与她同行。魏池揣度这其中的意思,只觉得无可奈何,毕竟,就算是王将军也没能耐禁锢她的行程,更何况自己?此次出行,也全是索尔哈罕的意思,否则本该来的宁大人怎么没来?想了一遭,觉得此次先回去也没什么失职的地方,反正要走,不如早走,也好回去看看那边的状况。 回去的队伍精简了许多,魏池看着那几乘小轿忍不住感慨来时的‘恢宏气势’——感情都是索尔哈罕在做派,今儿东家走了,一行人立刻就寒酸了。出山的路上遇上了许多进山敬拜的信徒,有些路段竟然拥堵得颇难走了。魏池紧紧的抓着轿子沿儿,轿帘儿被扯开了个缝,那些衣着破烂的平民们纷纷探过头来看。那眼神,几分怨恨,几分不满,几分好奇。领队的奴才不知是得了哪门子的令,呼呼喳喳的吆喝着,挥着手中的鞭子,想从人群中辟出条路来。无奈此刻正是敬奉的日子,除了魏池一行出山,其余的人都是入山的方向,一时间拥堵得不像话。有几个看不惯的年轻人硬了脖子想要过来争辩,魏池赶紧喝止了那个趾高气昂的领队,让抬软轿的收了轿子,大家步行出山。 领队的挤过来冲着魏池点头哈腰了一阵,又比划了一番,看意思可能是说‘交给他没问题’。魏池微微一笑,心想,真是何处都有谄媚的人……并不答理他,只是微拱了一拳,示做是领情了。 如此折腾一番,回城的时候以近夜里。和城门的齐军交换了符令,又遣散了那群奴仆,魏池和陈虎面面一觑,有得一种‘繁华散尽’的错觉。 “魏大人,那公主可真奢侈。”陈虎感慨着,临走的时候,有僧人送了礼物过来,居然也有他的一份,打开一看,立刻就乐疯了。 “嗯,只是啊,那奢侈可不是人人都受得了的。”魏池想起了索尔哈罕的苦恼,作为长公主的苦恼。 “哦,对了,陈虎,”魏池扭过头看了陈虎一眼:“香九龄后面是什么?” “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陈虎一愣:“呃?我怎么好像能背了?” 魏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背诵,背诵,不诵不读怎能背的下来?昨天我看你捧着书傻瞅,便哄你读出声。才读了一夜便能背下来,陈虎你也是个读书的料啊!” 陈虎立刻就感动了,头脑一热,也忘了这《三字经》不过是孩童的读物,只觉得被堂堂探花一夸,有些飘飘然了。小时候在书堂,不是挨罚就是挨骂,人人都笑他脑子笨,不曾有人夸过他。今天这么一夸,竟觉得胸中有股热气在奔涌,想要把天下的书都读尽才好。 斗志昂扬的陈虎乐滋滋的钻进了被窝,可怜旅途颠簸了一整日的魏池回了府上却依旧不得安宁——杜棋焕早就派了个人在魏池屋前守着,魏大人还没进门就被令去了西园。 “唉唉唉……”魏池推门而入:“我说杜大人,论怎样你也不能这么折腾我啊……” 杜棋焕随意拿过个杯子给魏池倒了半杯凉水:“你今天早些睡,明天有事,还是大事!”说罢,扔了个本子给魏池。 魏池一边喝着水,一边打开来看,看了几句,扔了:“我是文官,这事确实不归我管。” 杜棋焕走过来拍了拍魏池的肩:“说得有理,说得有理……不过,好友我,已经向上头举荐了你,几位监军都应了。” 魏池叹了口气,坐下身来。 “少湖,你就如此甘心绕着兵部的外面忙活?”杜棋焕坐下来劝:“老哥我真心给你说,我觉得,你这次回去了……也很难回翰林院了。” 魏池沉默片刻:“……明年,又是新一轮的会试,不知彩头又是谁来博得。” 翰林院,是一个充满妖怪的地方,每隔四年,又有一批新的妖怪要奔进来。放眼全国,每四年才选五十人不到,真是少之又少,但从翰林院的职位分布来看,每隔四年要进五十人又是何其之多。虽说非翰林不入内阁,但是,能熬到内阁又是何其超乎常人的一种境界?!魏池被派到兵部,就算最后被调回,那也过气了。 魏池并不是很明白官场的残酷,只觉得人生路还长,况且自己不过十七,同届的人最少也比自己大个十余岁,自己这种折腾,折腾得起。可惜,官场并不优待神童,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做什么?纯粹就是个门面,就像皇宫门口的石狮子,威武、好看,却咬不了人。旁观者清,杜棋焕这样的老油子,官场混了几十年,脾气坏却没倒台,四面八方都有买他帐的人,所想所做的不是魏池这样的‘青毛小伙’能理解的。 “你,最后也想进内阁吧。”杜棋焕放低了声音:“老哥我劝你一句,路不是直的,纵观古往今来的名臣,又有哪一个是拘泥于官位的?更何况,你现在的处境可不妙,就算最后回了翰林院,做个扫尾的,有意思么?” “就我这样子,留在兵部也很难吧?”魏池并非看不起兵部,但翰林院确实比兵部好太多……说实话,真是没法比。 “看你的心是咋想的。”杜棋焕挠了挠耳朵:“老徐当年也是进士前几名出身,放下了身段,进了兵部反倒是如鱼得水了。事关前途,你要好好想想,别老远的来了这里,兵荒马乱也受了,饥寒交迫也受了,提着脑袋玩儿了一场,啥都没捞到,滚回去给翰林院看大门,那可没意思。” 杜棋焕颠了颠手上的册子:“你也别怕什么,人生路还长着呢,这次你做为武官出席是显得你和兵部走得太近,但这天远地远的,呵呵,真没人好参你什么的。” 魏池看了杜棋焕一眼,心中有些焦虑,她心中根本没想过要久待兵部。就她这水平,要在这里混,实在是太胡扯了。出来这一趟,按耿炳文的意思,这就是跑出来洗名声的,回去了还是该干啥干啥。如果最后真留在了兵部,那肯定是亏了——但,照着杜棋焕的意思,回了翰林院才是亏了。 魏池接过名册,细细看着上面的名字,琢磨了片刻:“呵呵,还真都是些大人物,我去了往哪儿站?” 杜棋焕翻到了页底,指了指:“你是年轻人,自然是要下场打球……” 魏池与杜棋焕对视了一眼,又昂头看了看黑乎乎的房梁:“老杜,我谢谢你了,我想,要是我这次没听你的,可能就要犯错误了。” 漠南的七月充满了喧嚣,远方的神域钟声嗡鸣,都城里的贵族们也娱乐不断。有几个例行的活动是由皇室举办的。在这一堆纷纷扰扰的宴会中,有一个活动令所有漠南的年轻男子向往,那就是这片土地上久负盛名的‘马球’大赛。 ‘瓦勒’?魏池口中念念叨叨,她确实只是一个看起来像‘年轻男子’的人,内心深处真的很难对这项极度危险的活动产生兴趣。入场后,向远远的高台看了一眼——那边撑着无数奢侈的大阳伞,下面坐满了贵族女子,喝着茶吃着点心向这边打量。 徐朗骑马过来,拿鞭子捅了捅魏池的腰:“看上了哪个女子?都看呆了。” 魏池撇过头,笑了一下,心想,我是想过去喝茶吃点心,您以为我像您?乐意在这里吃灰? “你这马脾气还是这么臭啊!”徐朗驾马避开了花豹的攻击,又指了指场外:“你瞧,漠南王今天都来了。” 魏池安抚了花豹,好奇的往场外看。今天所有的男子都是骑着马的,那位漠南王也不例外,不知这个神秘的国主是个什么长相,和祁祁格共处了那么久,无话不谈,却很少听她谈到她的亲哥哥。各处的皇上都有相似之处,其实不必遵循长相,只要往那特肃穆的地方找,就一定找得准。当年魏池在御花园受宴,曾溜出去过一会儿,在长廊上闲逛的时候,偷偷往小亭上去过。从高处一看,一目了然,不论整个宴会如何的热闹,如何的复杂,中心都只有一个,找到那个中心了,中心的中心便是皇上。 今天的中心是漠南王无疑,因为还没入赛场,从魏池站的地方能勉强看清漠南王那张略显苍白的脸,那略略有点薄的上唇和索尔哈罕非常像,但除此之外几乎找不到什么共同点,这位年轻男 子的眼神忧郁,气色也很不好。‘中心’旁边站着王允义,王允义看到魏池在看他便冲他一笑。魏池在这边恭敬的点了点头。 看来,自己能来,王允义很高兴。他高兴就证明顺了他的意思。王允义身边站的除了上次参加索尔哈罕宴会的那几张老脸以外,新出现了几个陌生人。场外的人都穿着官服,陌生人的身份并不难猜——魏池惊讶的发现,一位身着白色飞鱼服的人也在其列。是锦衣卫的头头?可惜那人一直背对着自己,不知道是哪位惹不起的。 看了这一帮子大官僚,魏池心中忍不住打起小鼓——难道说,自己不在的这几日,京城来了调令?王将军想留自己? 魏池在这边满腹心思,王允义要是知道他的心思,估计不只不会对他笑,揍他的心情都会有。年轻人,涉世不深,一种人过度天真,觉得没人会算计他,他以真心待人,人便用真心待他,如耿炳文;另一种人,杯弓蛇影,别人眼睛落了灰皱皱眉毛都要让他想半天,生害怕就被谋害了,魏池不尽如此,但也离得不远了。 魏池寻思着自己和燕王的那一丝扯不断的关系,觉得皇上派个锦衣卫来收拾自己也是合理的。但真相和他想的差了不知有多少个十万八千里。王允义更冤枉,他虽然很赏识姓魏的,但也不至于为了这个根本不能带兵打仗的‘小探花’费这么大的心思设这个局。 小角色魏少湖想得太多了,大角色们根本就不是为这种芝麻小事聚首的,日后发生的事情会让小角色反省自己的幼稚。 另外,日后发生的事情,也会让一些大人物捶胸顿足,以头抢地。 日后的事先按下。此时此刻的魏池心中有了一丝的不快,扯转马头往队伍里面走。 徐朗一刻不停的逗弄着花豹:“我说,你今天也要下场么?” 魏池真心的盼着花豹能给这个毛手毛脚的家伙一口:“等你们都摔断了脚踝,我就只好下了。” 徐朗琢磨着魏池的话,明白了,马球这运动虽然危险,但也极奢侈,不是王公贵族是没有机会学的。魏池这种学子出身的人怎么会?想到自己问的话,有点尴尬。 “等回了京城,你来找我,我教你玩儿!”徐朗此刻特别的同情魏池。 魏池哭笑不得。 一声嘹亮的号角声打断了两人的闲聊,双方的马球队要进场了。齐方的队伍身着黑袍,漠南的队伍身着白袍,除了上场的八个人,两边还有不少准备替补的。两方站好了队,那位漠南国王领着一众贵人从正台下到场内来,每个人都中都有一只鲜花,花茎上写着各自的名字。 “漠南的马球队久负盛名,老夫今次就插白队。”王允义把手中的花枝插在白队领队手中的花瓮里。 原来还能赌一把……魏池再次哭笑不得。 漠南王也很应景的把手中的花儿插到了黑队的花瓶了,说了一堆恭维的话。剩下的诸位大人和漠南贵族们也纷纷压了筹码。让魏池吃惊的是,那些坐在侧台阳伞下面的小姐太太们也压了!这……要是索尔哈罕在,不知会压谁,她看到自己也要上场,肯定会选白队的罢……丢脸。 开场,满腹心思的候补队员魏某被赶出了场地,黑队这边留下了一帮心肠溜直,真功夫在手的好汉们驰骋天下。魏池托了腮帮,忍住了想要拿手扇灰的冲动关注着赛事。马球,顾名思义,就是骑在马上打球。那球碗大,藤编的,两端系有彩绳。场地两端各有一面两尺见方的门,打中得分,三局定胜,就这么简单。 看着简单。 这马球一般的马是打不了的,因为骑手靠这一根一丈六的球杆打球,一不留神打着马也很常见,不是经历了特殊训练的马是很难适应的。除了不一般的马,还要不一般的人,这人不仅要马技高超还要经得摔打,不小心摔下来摔断了腿,一定不能瞎嚷嚷,要忍着剧痛上马行至场边,与队友击掌换人之后才能英勇的倒下。 眨眼的功夫,黑队倒下了一个,那是齐军的千军领队,王恒西、王参将。小伙子二十一,是条好汉,强撑着伤痛上马跑至场边,符游将军陈恩和他击掌把他换了下来。整个黑队松了一口气, 要是王恒西撑不住,没办法骑马到场边,那黑队就要少一个人了。 魏池打量了那个王恒西一番,又打量了身边的、场上的人一遭,这才发现,这黑队队员都是王允义至亲的将令。怪不得没看见杜莨…… 为了能看清赛事,那些看台搭得很近。魏池看到了几张漠南至贵气的脸——排在漠南王手下的依次是:察罕家的族长:柯沃宁犽;妜释封岈家的族长:兀日诺;封泽木托家的族长:袂林。 前一位在攻打錫林郭勒的时候便有耳闻,第二位不是自己的那位山羊胡子‘岳父’是谁?第三位么?呵呵,是个人都听说过,当年和先皇打了几十年仗,在中原屠过几次城的漠南第一号人物就出自这家人。别的不说,就说这位袂林,当年就是他轮着一把大铁锤将王家的那位先祖,中原人民心中的战神轮得重伤而亡的。王家新一代的领头人——王允义和那位袂林隔席而坐,那气氛可有够五味杂陈的。 就在魏池胡思乱想的时候,黑队已经输了第一局。场上一片喧闹,漠南那边开始欢腾起来。齐国这边还好,台上那些大人物都满面春风,其中有些压了白队的还和漠南贵族们碰起杯来,除了那位穿飞鱼的大人物,他紧促着眉头,很不给面子的模样。魏池细看了他的五官,觉得自己确实没见过,回忆燕王和自己提及过的大人物,也没有哪个能对号入座的。 新贵? 王允义拿着酒杯讨好着这位被魏池误认为‘新贵’的一品大员:“沈大人,不过是游戏,何必如此在意?” 沈扬侧头看了王允义一眼:“皇上的颜面,我如何能不在意?” 王允义心中冷笑了一声,面上极爽快的往场下一指:“大人请看那领头的将领。” “哦?”沈扬远眺场边,一位身姿峻拔的年轻人正冲着队友呼喊着,表情很激动。 “那就是西漠一匹狼——徐朗。有他在,老夫十二分的放心。”王允义畅饮了一杯。 第二场,黑队重整旗鼓,胜! 那位英姿飒爽的年轻将令给沈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惜他不知道,这位年轻人会给他未来的仕途带来多么阴差阳错的变故,而场边那些他并不在意的人群中又隐藏了多少危机和异数。 第三场,漠南那边开始紧张起来,输在家门口肯定是不好看的。齐军这边也不容乐观,因为漠南那边打得极其卖力,打过第二场的人几乎都没力气再上了。 “唉唉!”魏池溜号的魂儿又回来了:“怎么你也要上?” 魏池惊讶的扯着胡杨林,胡杨林指了指身边,魏池这才发现,就算加上自己,能上场的参将级别的人都还差一个——当然,如果齐军还想赢,自己是绝对不能上场的。 从前来参赛的千总里头,徐朗选了三个人,其中便有胡杨林。 “小心些!”魏池趁着徐朗不在,小声对胡杨林说:“为这种比赛伤了自己,没意思的。” 胡杨林笑着:“不会,不会,难不成是我在你心目中一向很笨?” 魏池皱了皱眉:“要不,我们换马?花豹你是能骑的。” 胡杨林和魏池常呆在一处,花豹也和他熟了,要骑也是可以的。 “要是伤了你的马,这如何是好?”胡杨林赶紧推辞。 魏池已经下了马:“要是花豹都能受伤,你这坐骑不当场被球棍敲死在那儿?”说罢,戳了戳‘小黑’的脸,‘小黑’老实的眨巴着眼睛,估计以为魏大人在夸它呢。 胡杨林从自己的‘黑旋风’上下来,接过了花豹的缰绳,看了魏池一眼,心中万分感激。 开场一刻钟,双方各进了一球,掐着点儿,台上的场边的人纷纷呐喊了起来。魏池看胡杨林表现得挺不错,松了一口气,但渐渐的,也被激烈的赛事调动了情绪,忍不住关心起胜负来。对方的领队也是个很厉害的人,那身量比徐朗还壮些,骑着一匹火红的高头大马,冲撞有力。这会儿球正在他棍边,三个齐军的球手都堵不住他,此刻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这一球失了,那就没胜算了。那三个球手被冲散了好几次都稳住了。就在此刻,那位壮汉大喝一声,将球抛远,随着那球飞起的弧线,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藤球呼呼的落在了一个白衣队员的面前,他正欲铲球,一个花影儿从面前一晃而过。 场边的齐人一片欢呼!是胡杨林! 花豹载着他晃过了两个球手,准确的切在了那个白衣队员的面前。胡杨林手抄球杆一棍将球铲远。徐朗此刻也冲出了包围,接住了藤球迅速往对方球门边赶。那位漠南领队也不是好看的,速 速策马上来截击。之间场上沙土纷飞,两人两马缠做一团,看不清哪里时球,哪里是棍,哪里是马蹄。 突然,徐朗一个回马,将那壮汉的红马错开,又是一声爆喝!拼着一股狠劲将那壮汉逼退!略输一筹的漠南将领一时乱了脚步,险些从马背上跌下,回腰闪避的时候便觉得脚掌一疼,锥心一般。 徐朗护了球,只身往前冲,那漠南将领稳住了身子,咬着牙加鞭欲追。论武功力气,略逊一筹是真,但说起球技,徐朗可能要败落下风。漠南将领知道这马球中的巧劲儿,想从右侧来个偷袭,扳回前局。 徐朗不知道这般技巧,只是一味的前冲。就在红马与徐朗坐骑将要错蹄的瞬间!一根马球棍横插了进来。 “胡杨林!”魏池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花豹左右跳跃着,嘶鸣着,阻止那匹红马前进。红马也是难得的良驹,跑了三场也不露疲态,摔着脖子和花豹纠缠。胡杨林挥舞着球棍拦着那名壮汉,丝毫不落下风的样子。 ‘哄’……的一声,场外一片叫好。 就着这片刻空隙,徐朗已驾马前行数十米,一个高杆打出去——球!进了! 赛终的号声适时的响起了。王允义暗暗松了一口气,扭头一看,果然,沈扬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好。 “国王陛下!”王允义拿酒站了起来:“国王陛下得了好彩头啊!” 漠南王也不动声色的笑了笑,端起酒杯:“王将军也莫要失落,赛场输赢做不得数的。” 除了沈扬和袂林,其他官员贵族几乎都是买的对方赢,毕竟,现在不是伤和气的时候。此刻赢了钱的赢钱,输了钱的赢面子,两方好不其乐融融。袂林深褐色的眼眸闪出一丝杀意,沈扬轻蔑的与他对视了片刻,嘴角闪过一丝冷笑。两旁察言观色的属下们迅速过来敬酒的敬酒,寒暄的暄,免得这两位脾气很不好的大员直接干上了。 王允义一面喝着酒,一面留神着沈扬,偷了个空儿崔尹建秋,让他赶紧吩咐下去,尽快撤宴,以免旁生事端。 王允义在台上心惊肉跳,魏池在台下也心惊肉跳。看胡杨林和花豹都平安归来,又仔细的询问了一番才放下心来。 “幸好有花豹!”胡杨林喜滋滋的:“寻常的马儿,那时候早慌了神了。” “也全靠你厉害!”魏池诚心夸胡杨林,自己和‘小黑’这样的还是呆在场边算了,上去了就是拖后腿啊。 还没说上几句话,司仪宣布了胜负,赌资也被算了出来,写在牌子上立在了场边。接下来,双方还能上场的队员骑着马绕场一周,接受各位情绪激动的小姐太太们从台上扔上来的鲜花,糖果。魏池知道索尔哈罕还没回来,但还是忍不住往最尊贵的那一排瞧了一眼,坐在那里的年轻姑娘们稍矜持些,只是捂着嘴朝着场下笑。身边的徐朗向那边招了招手,台上的姑娘们笑得更欢了,有好几个包着糖果鲜花的小手绢向这边砸了过来。 虽然别人并没有冲她笑,但魏池还是羞涩的低了头。 徐朗接了一个小手绢儿,得意的在魏池面前晃了晃:“回去我教你打马球!你看,赢了有这个!” 魏池貌似老实巴交的点了点头,等徐朗走远了,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正台——台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第四十七章 47【建康六年】 根据王允义的意思,双方的官员分到会场的两处开始宴会。这是不合传统的,但这是非常时期,明眼的人们也不得不感慨王将军的‘用心良苦’。虽然说来者是客,但王将军主动选择了弱势,将正宫让给了漠南,让人在正宫一侧搭起了一个帐篷,所有的高官和还经得起折腾的队员们都要在此娱乐通宵。 魏池官不高不低,武职文职说不清楚,王允义派人专程过来告知——坐在徐朗旁边,准确的说是右边。 走在徐朗身边的魏池被‘顺便’砸过来的糖果鲜花骚扰得不轻,绕场一周后便和场上的各位告了辞,想歇一会就往会场里去。出了赛马场便是一处小矮林,夏季降至枝叶好不茂盛,魏池牵着‘小黑’走到树荫下,等胡杨林来了一处去拴马。小矮林的地势稍高于马场,魏池捡了块石头坐了,有些好笑的看着依旧热闹的场地发愣。以前总以为真有人会在状元游街的时候抛绣球,呵呵,自己还等着看耿状元的好戏。结果满大街围观的多,抛绣球的小姐根本没见着一个。好奇之余问了问状元本人,耿状元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魏池叹了一口气‘少湖贤弟,前朝至今中状元的怎么年轻也得二十有五,此刻的男子早就有了妻室,怎会有人再来抛绣球呢?倒是你,呵呵,有好些大人看你年轻,动了些心思才是!你还想看我的热闹?我该看你的才是。’魏池脖子一缩,尴尬了片刻,心想幸好游街的时候并没什么‘绣球’‘香囊’的飞过来,要不就得做个假相公了。耿状元一笑:‘文本小说里头说要抛绣球不过是图个趣味,当今哪里有?就算哪位大人相中了你这女婿,那也要派了媒人前来才是。正经的官家怎能将婚事随意处之?’ 想起耿炳然的话,又看看眼前这一幕,真是感慨良多——您看人家漠南多随意啊,不论有夫婿的还是待嫁的都这么闹腾,要是京城的诸位大人看了,还不惊得噎气? 手搭凉棚的魏大人看着热闹,傻乎乎的乐着,却没注意身后的林子里头躲了个小小的人影儿,正往这边瞧。 话说祥格纳吉在台上见了魏池,早坐不住了,严父在前又不敢造次,心中又是惊喜又是着急。惊喜的是,听说魏池是个文官,却没想到也能上场打马球,此处得以相见岂不是缘分?着急的是台上人物众多,不敢任意妄为扫了家族的面子,眼看错过了见面的机会。惊喜参半的捱到场终,胜负也不顾了,偷偷转身要溜。 “哎?祥格儿尚主,你看那花马上的青年好不英俊?”身边坐着丰宁家的小姐,不恰巧的拉了纳吉闲聊。 纳吉年纪长些,又担心自己慌里慌张露了马脚,只好坐正了,看了过去。那马儿好生特别,长了个花脸,纳吉正想要笑却瞧见那马上的不就是前日在魏池院子里遇上的小军官么?想起自己那日的委屈,便觉得不顺眼了。 “哪里好?拉这个脸,八字眉!” 丰宁家的小姐不高兴了:“尚主你胡说,那人哪点八字眉了?人家那是含笑眉!” 纳吉没听说过有什么‘含笑眉’,估计是丰宁家的丫头急着护着那个军官现编的。老实说,胡杨林的眉毛也不至于是什么‘八字眉’只是颜色略淡了一些,细了一些,笑起来的时候不那么弯罢了。祥格纳吉吐了吐舌头:“那人不是八字眉,他骑的马该是了罢?” 不巧!‘花美人儿’额骨上生了一溜儿黑毛,配上眼下的那块黄斑,真有那么点八字眉的样儿。花豹此刻不知到台上有人正在编排她呢,正得意扬扬的动着耳朵,耀武扬威。 丰宁家的小姐估计是爱屋及乌,一并把花豹也给维护了:“哪有,哪有?我就觉得那马长得很……可爱!” 约莫,丰宁家的小姐一时间也找不着什么能夸的词了。 祥格纳吉懒得动嘴争执,正要顺嘴就说可爱就可爱罢,却看见有两个人骑着马从场边进来。这一进来不得了!马场边上就上起了一阵从地上长出来的风,疯狂得不行,无数的贵族女子拿了手上的鲜花往那两人身上抛,刚才还在为胡杨林辩驳的丰宁家的小姐似乎一瞬间就将‘含笑眉’抛在了脑后,捂着嘴冲着那踏雪马上的青年人一个劲儿的乐。 那青年长得的确英俊,刚才在赛场上的表现也着实的夺目。在这群贵族女性的眼里,马球不分漠南或者齐国,只要是胜出的,英俊的便值得欢呼。徐朗才打马跑至场边,花束花球便汹涌的抛向他。年轻人也不怎么笑,只是傲气又不失尊重的仰视着台上,就像是受惯了如此待遇一般。站在他身边的那位男子几乎还是个少年的模样,清清秀秀笑容文雅,因为没见他下过场,夫人小姐们更乐意把花投给那位英姿飒爽的英雄。 祥格纳吉一下攒紧了拳头,心中百感交集。魏池并没注意到台上的自己,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和身边的人搭着话儿。因为穿着马球服,魏池看起来比平日壮了一些,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黑马,显出了平日不曾有的风度。 祥格纳吉一时出了神,只是满心的祈祷,祈祷魏池能看这里一眼,好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在此处。就仿佛神佛真的应了一般,魏池果真看了台上一眼,可惜只是一瞬间。 “哎……”祥格纳吉差点忍不住出声。一旁的嫫螺看自己主子脸色都变了,赶紧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祥格纳吉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只见魏池留了片刻,匆匆和身边的那位青年告了别,又打马跑到那滑稽的花马旁边和那位‘八字眉’说了几句便离了场地。思索片刻,祥格纳吉偷偷摸出荷包,抽出纸笔写了几句。 “嫫螺姐姐,那边是齐军的营地,求姐姐一定要把这信交到魏池手上!”祥格纳吉偷偷恳求,生怕嫫螺不去。 嫫螺不过比祥格纳吉稍大,哪敢一个人跑去找个陌生人送信,忸忸怩怩的不敢答应。祥格纳吉偷偷瞧了瞧身边的诸位亲眷,看到没人注意,便伏在嫫螺耳边又是一阵哀求。嫫螺看她眼圈红红的,叹了一口气,壮着胆子应了下来。 应是应了下来,一个小姑娘要找个军官哪是容易的事?嫫螺不敢问人,只好装着有事的模样往那个方向赶。 也许,真是缘分,快走出小树林的时候,嫫螺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人坐着,从背后认不出是哪个,幸好他身边的黑马嫫螺认得。 “这位大人!”嫫螺窥视了片刻,壮了胆子走上前去。 魏池正在看热闹,冷不防听了个姑娘的声音,赶紧回头。却见是个侍女打扮的人,年龄和自己相当,红了脸弓着身子望向自己。魏池既不认识她,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嫫螺看人没找错,心中一喜,走近去屈膝一跪就要去掏信。 魏池以为是哪家的女婢走迷了路,便好心往场下一指,又一指自己,意思是自己是齐国人,也找不着路,您赶紧去问别人罢。嫫螺看他完全不解其意,也顾不得身份尊卑,把手中的信往魏池手中一塞,看他作何反应。 魏池看着手中的绿色信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到这个婢女从未见过,生怕是认错了人,不敢随意拆手中的信。嫫螺看魏池为难的表情,心中一横,鼓起勇气把信又夺了回来,一把扯了封口,塞回魏池手里。魏池缩着脖子一看。 一看,明白了。 “明日,落日前,克丰哝会面酒友。” 没有落款,也没有签章,但是除了那个酒友还有哪个??魏池瞬间头痛,真想揪着那小丫头的耳朵直接吼:我有老婆了!! 嫫螺看魏池铁青了一张脸,有些后怕,又有些担心,一双手团在胸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魏池呲牙咧嘴之后,决定断然拒绝,却在要出手的一霎那愣了一下——那个小婢女因为有些害怕,并没注意到手背上的擦伤,看来刚才也是经历了一番艰险才找到自己。又忍不住想起昨晚上吃的那颗黑乎乎的药团子,背后一寒,于心不忍,悬在半空中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就在小婢女和小官员双双陷入纠结之时,胡杨林牵了花豹悠悠的走了过来,花豹看见魏池站在山坡上,得意的嘶鸣了一声。 魏池听到马叫,暗叹一声不好,要是让胡杨林看到这一幕,自己跳到哪条河里能洗得清?深吸一口气,将那信狠狠的揣进怀里,冲那可怜的小婢女一笑,表示——我从了您们了,求您,快回去吧,咱这孤男寡女的……还我清白啊啊啊! 可怜的小婢女看可怜的魏大人一脸可怜的把那被揉得可怜巴巴的信纸揣进了怀中,也顾不得行礼,匆匆跑进小矮林,不见了。 “少湖?”胡杨林走上前来,把黑旋风的缰绳解了下来:“久等了吧。” 魏池接过缰绳:“没有,没有。走罢,我们去马棚。” 因为昨日才回来,魏池暂时摸不准这宴会都要宴些什么人,于是又和胡杨林绕着场子晃了半圈,掐着点儿进了齐军这边的帐篷。胡杨林是千总,自然坐不到前列,魏池和他略略招手表示暂别后就直端端的奔着徐朗去了。不多时,大齐的文官武官几乎都来齐了,杜莨坐在魏池斜后方,瞧见他后,直冲他挤眉弄眼。几日不见,杜莨黑了不少,看来那墙根的活不是什么松活儿,杜兄被累得不轻。乔允升坐在徐朗上首,看到魏池的时候,略略点了点头,表示认识。再往上首就是各位参谋和监军们了,魏池偷偷的寻找那位‘新贵’,心中猜测着这是何方神圣。 这个宴会没有任何漠南贵宾,算是‘家宴’了,诸位将领都比较放松,有说有笑的等着那几位主事的过来。 徐朗吃了一口魏池桌上的果子,小声说:“你坐这么直做什么?都是自己人”吐了口中的果核指了指杜琪焕:“他把你安在这儿,王将军起初还不愿意呢。” 魏池正在疑惑,却看徐朗斜了乔允升一眼,乔允升正喝着茶,一身武将的打扮,比自己身上的马球服威风多了。想起乔允升不咸不淡的表情,明白了几分,又疑惑了几分,只好闷头喝茶。 正点稍过,一帮军统簇拥着王将军走了进来,王将军侧身一让,将那位‘飞鱼服’让到了上首。 “这位是锦衣卫指挥使沈扬,沈大人”约莫知道大家彼此不面熟,王允义挨个儿把诸位大员介绍了一番。 沈扬?魏池感到脖子一凉,这位大人不就是兼着个一品头衔的那位指挥使么?说起朝廷中皇上的近臣,这位大人要算是一位,因为当年做过陛下的随读,一直和皇室亲近有加。只是锦衣卫和翰林院实在是没有什么交情,燕王也极少说起这位他根本就不认识的指挥使,自己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 难道是因为燕王?又或者是朝中的风向变了?魏池落座后有些心神不宁。 “沈大人,这位便是乔允升,”王允义示意乔允升起身,沈扬拱手一礼:“久闻大名!” 乔允升端了酒敬了一杯,坐了回去。 “这位就是刚才那位徐朗了!” 相较之前,沈扬的眼中泛出了不少的喜悦:“请徐将军上前一步。” 徐朗是个大气的人,上前几步跪了:“拜见大人!” 沈大人喜上眉梢:“好好好!今天见识了将军的本领,好生畅快啊!哈哈哈,那些上场的队员,还请一并上来,本官代表皇上一并嘉裳了罢!” 没参赛的便都穿着官服,魏池也不好意思不站出来,只是磨磨唧唧的退到后排。 “这位是?”沈扬指着胡杨林。 “这位是胡千总,耿大人的手下能人啊!”王允义哪能记得那么多,直接推给了耿祝邱。 耿祝邱接过话茬:“说起来,胡杨林和沈大人算作是老乡呢。” “你是哪里人士?” “廊北,祝江。” “哦?”沈扬乐了:“没想到竟能遇见本乡的少年英雄,呵呵呵,大家不必拘紧,都起来吧。” 开宴之后,气氛便更随和了,沈扬更是拿了酒杯一路敬了下来。 “沈大人!”魏池端起酒杯略鞠一躬。 沈扬此刻喝的不多,定睛看了魏池一眼:“哦?魏……池?” 魏池淡淡一笑:“久仰。” “客气。”沈扬饮尽了杯中酒。 “客气。”魏池亮了亮杯底。 看着沈扬离去的背影,魏池放下了一两颗担心,认识自己并不怪,前二十四甲都是皇上钦定的,这样的内臣虽说不用复议,但是认识也不奇怪,外加上自己年幼,也算是个出名的人物了。看沈扬的态度,不像是为了自己而来,其它么?估计和自己关系不大,走一步看一步了。 酒散的时候已经过了后半夜,沈扬偏偏倒倒的回房喝醒酒汤:“那个乔允升做了武官倒是得了王允义的赏识了。” 在一旁的是锦衣卫佥事覃游知,此刻也端了一碗汤在喝:“王允义跟捡了宝贝似的,见人就往上怂。” “可惜那人当年骂过皇上。” 覃游知笑着接过话茬:“且不会骂,让皇上此刻还记着他呢。王允义是个懂得急流勇退的人,此次出兵,不快不慢,生怕自己抢了秦王的功劳,呵呵,真是苦了他了。” “他真是个鸡命!到了粮食堆上也是刨着吃!皇后娘娘至今只生了个公主,他到赶紧把自己往外戚上面套,窝囊的不得了。” “估计是被先皇吓着了!” 说罢,两人哈哈笑了一阵。 “贤弟,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沈扬想起一个人。 “哦?” 沈扬侧过脸故作神秘:“我瞧见那个魏池了。” “哟!竟然还没死!”其实覃游知早看见了。 “比起当年,长高了一截,可惜那脸还是稚气未脱。” “也不知道皇上对他是个什么意思,留在这里真是不伦不类。老弟我真不信他那小鸟嗓子能吆喝兵士。” “皇上怎会把他放在眼里?不过是顺着耿家的意思罢了。” “我倒听说是郭太傅的意思。” “哪能?郭太傅不过是又背了一口黑锅罢!贤弟有所不知,那位耿状元和这位魏探花不只是同科那么简单。” 覃游知想起了耿炳然,觉得这个直性子能这么做也不是蹊跷事。 “……咳,说起燕王,那些萦萦绕绕的j□j,我还真是信了一些。” 沈扬想起魏池白净的脸,哈哈大笑:“也是,也是!” “此番来,还是提防着他好些!”覃游知正经了起来。 沈扬摊了摊手:“要是他真有动作,那就真脱不了干系了。要杀要留,还需过问京城里的那帮磨牙的言官么?” 魏池喝得不多,和徐朗告别后便和杜莨一同返回城内。 “你不在行宫歇一夜?又不守城墙,急着赶回来做什么?”杜莨拍了拍魏池的肩。 “我……有两三日的文书没有拟了,再拖,桌子都要被埋了。”魏池实在不好意思说是明天落日前要去赴一个让他头痛不已的约。 “你要好好休息,我看你今天脸色不好。”杜莨觉得魏池今天有些心事。 魏池感谢杜莨的好意,但是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被锦衣卫那位贵人给吓得罢。 “杜莨,你今天怎么没来打马球?”魏池脑子一热就脱口而出,想要咽回去已经晚了。 因为四下无人,杜莨也就懒得避人耳目了:“我是南军,父亲和奎思齐奎副统是至交。呵呵,你有所不知,两位副统关系并不好,耿家和王将军是什么关系?我自然上不了场。” 人人都夸徐朗,但魏池觉得,杜莨并不输给他一丝一毫。自己这一番明知故问惹了杜莨的不自在,魏池也有些不自在。 “唉唉!官场历来都这样,你当是尽心尽力干了活就有人赏识?习惯了就好了,”杜莨大度的笑了,又从马上探过身搂了魏池的肩膀:“心疼大哥我就把皇上赏的金螺儿分我两个罢。” 魏池没上场,但是也得了赏赐,除了徐朗、胡杨林、并受伤的一众以外,其余诸位皆得了八个一两重的小金螺。魏池把玩了一下,放到怀里收了。杜莨看魏池认真要去摸赶紧按住了他的手:“你当真啊?忒没意思了!” 魏池嘿嘿笑:“趁着张怀远不在,咱们分了它!” 张怀远喝不得,才几杯就高了,不得不留在行宫里头,明早才能回来。 杜莨看着手中的四个金螺红了脸,知道魏池是好意安慰,应了自己的戏言,要推脱又说不出口。 魏池拿了一个在手上抛:“等哪天轮假了,咱们兄弟俩拿去换酒喝!” 杜莨看魏池真不在乎,也才笑了。 魏池回了驻地,陈虎伺候着洗漱完毕天以都微微的亮了。闭了眼睛,想起了杜莨的那句话,又想起了杜琪焕的那句话,再想了想乔允升那不咸不淡的表情,有些迷茫,想给陈昂写信,就写这么几天来的各种怪事,写同僚的苦恼,写长公主的苦恼,还有自己的。想着想着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呼噜呼噜睡了。 在魏池昏昏睡去的时候,远在弗洛达摩宫的索尔哈罕已经衣冠整洁的诵读早经了。 随行的女官急匆匆的赶了进来:“殿下!阿尔客依终于回来了!” 索尔哈罕的眼皮略动了一下:“好!” 第四十八章 48【建康六年】 把觉睡偷时已近中午,魏池赶紧爬起来洗漱完毕。果不其然,好几个主薄已经在等了!寒暄抱歉了几句,魏池结果手上的活儿,疯狂的干了起来。不愧是三天的量!魏池写字写得手抽筋。 “好字,魏大人果然写了一手好字。”一个姓的林主薄上来恭维。 “过奖,过奖!”魏池揉着手腕。 此时外厅里除了魏池几乎全是主薄,这两天是非常时候,有能耐跟着去行宫的人都挤过去凑热闹了,留下的没什么要员。林主薄细细看着魏池的字,又恭维了一番,末了才偷偷的说:“魏大人的字名不虚传,日后有空了,可否替属下抄一份文书?” “哦?林大人还有什么要我帮您抄的?”魏池觉得挺奇怪。 “嘿嘿,大人答应着就是,以后莫要忘了!”林主薄知道魏池是个‘老好人’,看他不推脱就知道是应了。 “五百字以内!”魏池想了想。 “放心!放心,区区二十八个字!润笔下官都备好了。”林主薄帮着魏池摞着文件。 二十八?绝句?魏池偷偷打量了林主薄几眼,挑了挑眉毛,没多想。 终于,在太阳偏西的时候,魏池总算是应付了工作,伸了伸胳膊,退出了前厅。夏天的气息偷偷的潜入了,不经意间便出了一身汗,魏池解开了袖口缓缓回屋,吩咐了水先洗了脸才开始琢磨着那桩不知该不该去赴的约。墙外墙内的白花早已落尽,繁荣的绿叶爬满了枝头,满园尽是迷人的香气。 魏池看着那墙头,叹了一口气,想到王允义对自己说起的那桩荒唐事——小丫头,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的疯?那天夜里不觉的你有多喜欢我啊?怎么过了一夜就迷了心窍?这墙多高啊……至少下官我是翻不上去。 善饮的人,不是特坏,坏到没心没肺,就是特好,好到没心没肺。魏池自认绝不属于后者,觉得那个叫纳吉的小丫头又不是前者,磨蹭了半天,决定要把话说明了,也许说明了,人家小丫头也就释怀了。 “我家娘子……三年前订亲……糟糠之妻……在下若是薄情之人又如何能配得上尚主?……在下若是要配得上尚主又如何不做薄情之人?……尚主啊,还请谅解。”魏池偷偷演练了几遍,傻笑了两声,觉得王将军真黑!这谎话编得太中肯了! 克丰哝的老板是个高个子的壮汉,穿着浅鼠灰的外袍闲坐在围弄内,一面听着伙计报酒价、一面预备着贵客来了方便招呼。这座酒居不胜在人多,却胜在人旺。所谓旺则是在整个都城中的名声——懂酒的必来这里,就是那不懂的要找懂的只知道到此处来找。 酒庄的一楼是个合院,连了酒窖、花井面积不小,但是漠南地面干冷,适合窖酒却不适合住人,稍有些身份的人家都尽力建出高台或者二楼来,好让居室能舒服些。这个克丰哝也是这个意思,所有的客人全都在二层。眼看太阳偏西,老板抖搂着袖子准备迎晚上的这一波客人,好几位有来头的客人今晚都预备了席位,上好的新酒老窖今天都要摆上。老板一边抖着袖子训着伙计,一边偷了个心眼瞧着院门。 终于,在太阳快要挨着地缝的时候,一位少年掀帘而入。 “好生气派!”沽酒的小伙计笑嘻嘻的抬了头。 这位少年是汉人的模样,五官清秀,气质优雅,穿了一身暗枣色的长袍,腰间系着瓦色的丝绦,一枚琥珀色的卵型玉坠坠在身旁,一步一摇。 这是哪里来的汉人公子?伙计手上不停,心中琢磨,难不成是哪家商户的贵公子前来漠南走货?看那衣着又觉得不够鲜亮奢侈,嗯…… 老板绕出围弄迎了上去:“贵客!” 魏池正愁不知要往哪处去,看个老板模样的人迎了上来,赶紧点点头。 老板口音不纯,含糊了几句,魏池没能听明白,只是看他要领自己进去便笑了笑跟在后头。上了楼是一个大厅,许多酒桌围着厅中的地炉摆设,地上铺着白芦席子,屋顶悬着许多香料编成的器物,彰显着异族格调。老板鞠躬一让,将一个小雅间指给魏池看,魏池心中疑虑,但也别无他法,只得推门进去一看究竟。 “魏池!”雅间内的少年眼神一亮。 “哎!”魏池一看,大惊,这个祥格纳吉!竟然着一身男装! “哎什么?请坐!”祥格纳吉看魏池认出了自己,脸一红,又想到自己这一身帅气的打扮,忍不住得意了几分:“今天做东请你品酒!” 魏池惊讶之后,笑着坐了:“是今天‘我’做东请你品酒。” “是了!是了!好啰嗦!”祥格纳吉厥了嘴。 祥格纳吉那一身打扮倒和自己上次集市穿得有些相似,只是纳吉姑娘难掩一身娇态,可能哄不了多少人。魏池坐定后细看了她一番,觉得这女扮男装果然不是一两日的功夫。 “我家中……”魏池深吸一口气,要开口。 “这酒是峰鹿酒,前味甘醇,后味劲大,试试?”祥格纳吉从一桌酒瓶中挑出了一个,斟了半杯。 “哦?”魏池接过来喝了一口,果然不错!又抿了一口慢慢咽了:“这老窖调味得好!要知道这酒啊,酿是一份,窖是一分,调又是一分。这老酒的前味花香甚浓,竟是加了什么?” 祥格纳吉击掌一笑:“果然是酒道中人!可是这花俗气啦,嗯……密瑰花?” 魏池仔细闻了闻:“玫瑰花……” “对!玫瑰花的。”祥格纳吉嘿嘿一笑。 “加了玫瑰,酒色却如此通透晶莹……”魏池对着窗口细看酒色:“不知是如何的制法。” “嘻嘻,说起来,这酒贵着呐,要拿干玫瑰不知多少一同埋在窖里,嗯……每月还要一换,三个月才成。”祥格纳吉比划着——酒放在坛子里,干玫瑰裹着绸缎堵了坛口,再拿泥封,要三个月,三个月哦。 嗯,不错不错,魏池细细品着,可惜后味太过刺了,和前味的柔美有些不搭调……不搭调,对了!魏池被后味一刺想了起来:“我家给我订了……” “你尝这个!”祥格纳吉选了一个圆肚紫银瓶斟了半杯递到魏池手上。 这酒就有些怪,味道酸涩难耐,喝得魏池直眯眼睛,一小口下去只觉得舌根麻,喉头紧。魏池忍着那怪味儿又抿了一口……说来也奇了,就这第二口,那麻的舌根和那紧的喉头泛出了丝丝甜味,且越来越浓,等到第三口入口连舌尖儿都觉着甜了。 “好奇!”魏池晃着这杯略略有些泛黄的酒赞道。 “这是羊奶酒啊。”祥格纳吉看魏池的表情瞬息万变,偷偷捂了嘴笑他。 “哪有这样的羊奶酒!”魏池知道羊奶酒,那酒略酸,但却不是这个味儿。 “窖了三年啊!” 原来如此!只是羊奶酒极容易坏,不知要如何窖才能窖这么久,三年啊!就是订了个媳妇都可以过门了……等等!魏池放了酒杯:“三年前,我家就……” “小时候,我想,等长大了,我要携着好酒,上路,自由的活着,不要过每个女子都过的生活。”祥格纳吉自斟了半杯,抿了一口,看着窗外火红的斜阳感慨了一句:“可笑么?” 我的念头可笑么? ‘等我长大了,我不想过每个女子都会过的生活,我要从那一角的天空中走出去,并不是为了游历大江南北,我只是想要自由!自由的活着!’ 这句话似曾相识,在那个小书院的小角落里,有一个小姑娘卖力的背着书,那个糟老头轻轻的瞥了她一眼‘女人为什么要嫁人?男人为什么要娶老婆?那是因为活下来的都是遵循祖制的人,喜欢特立独行的人都活不长!小丫头,你的念头太可笑了。’ ‘可笑个屁!’不满八岁的小丫头j□j粗言,糟老头气得拿脑袋直磕窗沿儿‘孺子不可教啊!气煞老夫也!’ 酒盐酱醋瓶,米面油水缸,一辈子就围着巴掌大的地方忙活太辜负人生了!富贵如你,也是这么想的么? “有了好酒,有了自由,你要去做什么呢?”魏池偏了头,打量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小姑娘。 “结交朋友,”祥格纳吉眼中闪出一丝渴望,那种游侠快意的生活她向往已久。幼时和师父哥哥住在湖畔修行的日子给了她别于其它贵族少女的童年,翱翔的雄鹰,策马奔腾的畅快淋漓让她难以忘怀。师父,享誉漠南的第一拳师!和他往来的不止有王公贵族,更有各地的名人豪杰,他们的谈吐和交情让小小的姑娘羡慕不已。 可惜最终还是回到了都城,回到了这个有些憋气的,无比华丽的院子!没日没夜的参加各种奢侈的宴会,说着动听却虚伪的话,与一群终日只关心衣裳头花的女子们在一处。自己稍有不满任性了,父母便要责备,就仿佛自己是多么没有教养的女孩。今年又开始为自己张罗亲事,要不是战事吃紧,说不定自己早就被捆进婆家了呢! “嗯,”魏池淡淡一笑:“是个不错的主意,我是不是该祝你一路顺风?” 祥格纳吉蔑了魏池一眼,心想,你这么别扭,我怎么顺风得起来?转圜了一番,又想,魏池这个人看起来挺清高,如果他真不在乎一身功名,会留在漠南么? “觉得漠南好不好?”祥格纳吉指了指魏池的心口。 魏池坦然一笑:“说不上好不好,看是和哪里比了。如果要比大齐京城,那还是比不上的。要比我出生的那座小县城,好了不知百倍。” “不不不,”祥格纳吉拼命摆手:“是喜不喜欢!” 魏池想了想:“这就更难说了,要知道,我来得很尴尬……” 很尴尬,是拿了枪和炮杀进来的。这座城市的百姓和宫室都亲历了这场浩劫,而贵国的国主则还被软禁在我们的手下。 祥格纳吉一时无言。 “你为何不恨我?”魏池突然好奇,为何敌国的女子、一个应该和自己有着深仇大恨的人会倾心赴情? “……为何要恨你?”祥格纳吉晃着手中的酒:“此刻,两国打着,彼刻,两国交好。此刻,彼刻,与你我何干?” 与你我何干? 魏池暗叹了一声真洒脱。想起祁祁格有时迸发出的那股难以掩饰的敌意,觉得有些骨寒。她是恨自己的,因为自己的一方践踏着她的国家,荼毒着她的子民。放不下,放不得。但凭心而论,这一切,与你我的交情何干? 那你又为何要爱我呢?魏池想问,但是开不了口,只好顺着酒桌上的酒瓶一瓶一瓶的品尝。 祥格纳吉最是个聒噪的人,对着花儿草儿都能嘀咕半天。今天却开不了口,一半是有些矜持,一半是汉话确实不顺溜。看魏池话不多,自己也不知要说什么,只好一口一口的抿酒,顺便把能解释得了的酒名一一说给魏池听。 魏池感觉祥格纳吉的好意,不忍推诿,听她说了名,就一瓶一瓶拿起来品。 太阳落了山,酒馆里的气氛热闹了起来,厅中的大小酒桌渐渐围满了客人,一碟碟的下酒小菜被端了上来,有些微醺的客人已经开始就着胡琴哇哇的唱开了。 摆酒的小伙计偷偷撞了撞同伴的腰:“你看,那不就是你刚才给我说的那个神气的汉人么?” 那个被撞的,正是方才在楼下沽酒的伙计:“哦!原来今天一大早就来的那位贵少爷请的就是他啊!” “可不是!出手真大方,花了五兩金包那雅座一天,还另算的酒钱!” 两人偷偷往那边看,只见两位公子交谈甚少,只是喝酒,也没要菜。 “你说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这……我还真是猜不到……” “牛嚓!库哈!你们两个在这里磕什么牙?”管事的正好路过,看两个小伙计支了手中的器物谈笑,呵斥了起来。两个小伙计吓了一跳,赶紧散了。 库哈端了温酒的水盆要往里间送,路过那雅间的时候忍不住好奇,便偷偷打量那两位贵人,想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少主子,竟能生得如此的好。幸而那雅间和中原不同,并没有密闭的四壁,只是建得比厅中的散座略高二尺,座儿的四周有一圈矮矮的围栏罢了。哈库一边佯装赶路,一边伸了脖子——噫!好绝色的少年!那漠南的公子爷自是不用说,满身的贵气,眉目极其俏丽。那位汉人公子除了生得整齐,更有一种韵味在里面,旁人看他品酒也觉得神清气爽。 库哈顾着了眼前,顾不得脚下,一不小心踢在了席褶上头,踉跄了一步。说来也是巧合,这一步本不碍着什么,倒是库哈为了稳住脚下,侧让了一步,这一脚正好踩了一位客人的脚面。库哈大惊,赶紧缩脚,却无奈顾得了脚下顾不得手上,一盆滚水溅出了少许,正好淋在那客人的袖口。 “哪里来的奴才!”那客人今天是来会客的,在一众人前扫了面子,勃然大怒。 哈库吓得连连后退,看那人气势汹汹,赶紧放了手中的水盆,跪倒在地,一个劲儿的请罪。 “混帐奴才!真是可恶至极!”那客人正在气头上,顺手端了哈库的水盆,兜头盖了个正着。可怜那水甚烫,哈库没来得及躲避,被泼了个正着!烫得难受,又不敢声张,心中一股委屈便激得眼泪涌了上来。 看到那个小伙计窝囊滑稽的样子,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连并那管事的也笑了,拿了手巾上来伺候那客人:“贵人莫生气,这个小胡球子上不来台面的,打他脏了贵人的手。” “哼!” 大家正嬉笑着,听得一声拍案与冷哼。那雅座间的少年冷面站了起来。 “那酒奴不过是撞了你一下,你就要发这么大的疯?”祥格纳吉抄着手冷冷的问。 “你管什么闲事?”那客人生得很高大,一把推开了管事的酒保。 “你扫了本少爷的酒兴!”祥格纳吉丝毫不惧:“怎么?就容你撒泼打人?”说罢拿了桌上的酒泼了那人一头脸。 那位客人勃然大怒!顾不得自己满身的酒汁,跳着脚的要给祥格纳吉好看。 库哈听到那位好看的公子竟然为自己抱不平,心中一阵感激。但那小公子怎会是这个莽汉的对手?库哈一横心,抱住了那客人的脚踝:“贵客!是奴才不是,扰了贵人的酒兴,贵人息怒……” 不等库哈说完,那壮汉抬腿就是一脚,这一脚正踢在库哈的门牙上,一时满口是血,痛苦不堪。一屋的宾客看那两位起了怒气,也都不好笑了,纷纷起身看是何人如此猖狂。 “那位不是啈伢家的三爷?”有人认出了那壮汉。 “那小公子遭殃了,殊不知这家人的贵气啊!” 近两代人都进都城做了官,管着些马匹生意,这人的表姐姐在长公主那里做的衣帽女官,时常出入王府宫殿。 是挺贵的,可惜……谁叫祥格纳吉是妜释封岈家的尚主?想揍她?除非你是漠南王。 魏池看那一下巴小辫子的壮汉起了杀意,赶紧站起来护着祥格纳吉,心中暗骂这个小丫头脾气火爆——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是尚主又怎样?挨了拳头还不是一样疼? 魏池不会说漠南话,只好干着急。 ‘三爷’贵气了两代!哪里能容得两个青毛小子踩鼻子上脸?一脚踢开了脚上的小伙计,一掌掀开了胳膊上的酒保,劈手就打! 魏池不好躲,硬撑着那手去挡,边挡边想——小丫头,你个小祸害!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啊?! 魏池闭了眼,就等那一拳结结实实的来。等了一刻,那拳头没打过来,探手往身后一薅……?……小祸害呢?赶紧睁眼!只见祥格纳吉不知什么时候绕到身前,一手擒住了那壮汉的手腕。 “喔!好厉害的拳法啊!”祥格纳吉哈哈一笑,反手一拧将那壮汉的手臂翻在自己肩上,又回身一个马步,竟将那壮汉掀离了地面,又是一个回步,壮汉觉得手腕儿一疼,还没看清对方的路数便生生飞了出去,砸在身后的酒桌上! 酒店里的客人们大惊,惊这小少年的功夫,居然不菲吹灰之力便能制服如此强敌!惊这小少年的胆魄,居然敢公然挑衅啈伢家的嫡系少爷! 这一摔不得了,四座的人都聚拢了过来,那宴请壮汉的一桌客人更是愤愤的要讨回公道。魏池虽然惊喜于祥格纳吉的功夫,但也深知一拳难敌四脚的道理,上前将祥格纳吉护在身后。虽然不会说漠南话,但是魏池心中也有计量,这是什么时候?齐国人是能随便揍的么? 看到那位汉人公子冷峻的表情,有人偷偷议论了起来,有胆小的便扯了好事者的袖子,生怕闯了大祸。 魏池在这边装着纸老虎,可叹终究是一只纸老虎,面上虽然冷酷,那颗纸折的心早就碎成了一千片,墓志铭都写好了。 “不得无礼!”剑拔弩张之时,一位客人挤破人墙走了进来。 不是那个塭卜呐家的族长么?看那模样,不似来与自己为敌的,纸老虎脸皮绷着,一颗纸片儿心却感到了从毛皮贩子那里来的汩汩温暖。 塭卜呐家的族长是来家宴的,听到外面吵得厉害了也忍不住来看,一看却不得了!那人不是魏大人么?赶紧拉了家奴过来解围。壮汉这一桌多是些纨绔,好些人都认得这位老爷,掐指一算那级别,还真不敢造次。 但也有个胆大的:“齐人有什么了不起!到了爷的底盘上撒野,爷照揍不误!” 这句话一出口,人群又愤愤了几分,还怕了那齐人不成? 族长老爷子是何等修为的人,冷冷的看了那人一眼说:“打斗两方都是漠南人,哪来齐人撒野一说?” 这是事实,魏池别说动手,从头到尾‘吱’都没‘吱’一声。 “诸位少爷好生吃酒吧!莫扫了大家的兴致才是!”老爷子常年往齐国跑,软钉子硬钉子吃了十几年,最擅长的就是太极功夫,最懂得的就是软硬兼施。这帮纨绔劝是劝不得的,唯有吓唬一番才能收手。扰了塭卜呐家家宴,这样的罪名,在坐的各位担当得起么? 魏池看那群年轻人焉了架势,赶紧屈手一拱。都说拳头不打笑脸人,对方都施礼了,自己还要纠缠岂不输了好汉的名声?更何况那齐人也确实没出手……店老板上来搀了那‘三爷’上药,‘三爷’畏惧塭卜呐家的面子,悻悻的跟着下了楼。一屋子人看事主走了,也都失了围观的兴致,各自坐回去喝酒吃肉。 “魏大人请!”族长上前一步。 魏池真心的拱手一谢,自知要谢也不在此时,紧紧拉了祥格纳吉的手,随着老族长下了楼。老族长送了两人出了院门,拱手一摆:“两位走好。” “麻烦了!”魏池松了口气:“他日再写!” 转过了几条街,祥格纳吉不安分的扭了起来。 “啊!你还不老实?”魏池犟不过,只好撒手。 “是你!”祥格纳吉四面八方指这:“你这是往哪里走?” 魏池这才注意,刚才只顾着往人少的地方钻了,谁知道这是哪儿? 天不怕,地不怕的祥格纳吉抬手一指:“走那边!” 魏池看她毫不悔改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位尚主啊!哪天被人揍得鼻青脸肿才好呢!” “不会!我厉害着呢!”祥格纳吉认真的摆了摆手。 “得了吧!刚才那么多人,你就是再厉害也得被揍趴下。” “再多一半也不怕!”祥格纳吉大步走在前头。 听说过,这个祥格纳吉的师父是漠南有名的拳师,但是!她终究只是一个小姑娘,不是哪吒啊!看她那小细胳膊能有多大的力气?更何况比自己矮了那么多,别是吹牛的罢。其实魏池骨子里也顽皮得很,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好奇之余决定一试——趁着祥格纳吉不注意,一拳向她后背打去! 眼看就要得手,魏池正要得意,只见祥格纳吉缓缓回身,就仿佛知道自己的计谋一般,一个反手拍开了魏池的拳头。魏池不甘心,左拳冲着祥格纳吉的面门就去!祥格纳吉微微一让,胳膊一架,魏池又没得手。魏池不屈不挠,提着被拍开的右拳一抡,连并脚也用上了。 祥格纳吉看魏池着左一拳右一拳没完没了不说,连脚都用上了,决定不再罗嗦,一招制胜。 “唉呦!”魏池被按在了地上,颜面尽失。 “怎么能这样!我也习武半年了,我怎么还是谁都打不过!”魏池爬了起来,拍着身上的灰,都是女人啊!怎么就差了这么远? “咦?半年了?”祥格纳吉问。 是呀,才半年,魏池点了点头,心想,也许是火候儿还不够吧? “半年,怎么还苯成这样?”祥格纳吉不解。 魏池听了这话,撞墙的心都有了,要不是打不过她,现在肯定是咬着牙要动手了。 祥格纳吉是个不懂得看脸色的,认真思考了片刻:“你有问题!” “……”魏池彻底失去了辩驳的能力,此时此刻只想回去洗澡睡觉。 “喂啊!”祥格纳吉突然击掌:“我来教你!我来教你!” “心领了,天色暗了,尚主自己回去吧……”魏池拖着疲惫的身体和破碎了的自尊心黯然转身。 “不啊!不啊!”祥格纳吉蹦着:“后天,后天,我午后溜出来,东门外等你哟!” 才不理你呢!魏池嘀嘀咕咕的走了,头也不回,心想,就算我是男人,这种媳妇也绝对不能要!谁……谁受得了啊! 第四十九章 49【建康六年】 去还是不去?魏池啃着笔杆。去吧?招人闲话,不去?心中又憋闷得很——自己不是不努力!只是进步几乎是没有。难道说这么练有错?又或者……自己有问题? 想到这里,魏池把笔‘啪’的一放!我怎么可能有问题? “大人,这是要睡午觉?”陈虎帮魏池放帘子,此刻已经早过了午睡的时辰,今天的魏大人好奇怪,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发呆,刚醒了午觉又要睡…… “哎……”魏池挤眉弄眼装可怜:“头晕,可能是前几天冷了一下……我睡一会,一会儿胡杨林来找我练枪,帮我报恙一声,我明天亲自找他赔罪。” 说罢,魏池哼哼唧唧的把自己埋在了被窝里头。天已经很有些热了,为了装病,魏池毫不犹豫的拉紧了被角,绕着脖子:“陈虎,你去做你的吧。我刚才吃了药了,睡一会儿就好了。” 等陈虎掩门出去后,魏池一脚踢开了被子,仰姿扒叉的躺着,看着头顶花纹繁复的帘幕,对自己的遭遇愤愤不满。假如有一只尺蛾停在帘顶,它定能‘看’到床上躺了一只翻过来的‘大王八’。大王八挺了一会儿,听到陈虎似乎开门出去了,又一会儿,又听见了关门的声音。胡杨林已经走了?出于对‘老师’天生的畏惧,王八偷偷翻过身,缩到门角去偷听。 等外面的声音都远了,魏池偷偷的换了衣服,溜了出来:“陈虎,我要出门一趟。” 陈虎突然被魏池一拍,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刚才还病恹恹的魏大人此刻衣冠楚楚精神斐然的模样:“喔……”陈虎琢磨不透,点点头。 魏池拿了自己的那杆九曲枪,背了,偷偷从后院出了门。 “魏大人哪里去啊?”看后门的兵士和魏池打招呼。 “呵呵,去找杜将军。”魏池指了指背上的长布袋。 魏大人真是勤快啊!那兵士感慨一声,取了钥匙为魏池开门,看着魏池的背影有些为他担心:虽说魏大人跟着胡千总学了好些日子,但是,咳咳,怎可能是杜将军的对手?今次一定会被揍得很惨……很惨。 魏池进了马棚,牵了花豹出来。因为这位一直打不着东南西北,所以驾了马便往城墙跑,绕了一个挺远的路才出了东门。其实魏池心中有些担忧,那丫头是个言出必行的主,爽约倒是不可能,只是……她只说东门外,东门外这么大!上哪儿去找? 穿过红砖的城门,城外除了各路歇息的商贩并没有什么醒目的。一旦出了城,几乎难得看到什么象样的房子,泛绿的平原上有一些民居,有些贩售些干粮,有些贩售些草料,茅棚一般的酒店也有几家。被前漠南王倾尽心血建设了几十年的大都也就这成色,怪不得索尔哈罕每每提及便要垂头丧气。 魏池沿着小径往城外走,越走越担忧,自己这身汉人打扮虽然看不出身份来头,但这时段不合适啊!不少马队都瞧着自己,要是突然生出些意外……自己要如何应付?此时此刻,这个人已经完全忘了背上的那把凶器是如何的威风凛凛引人侧目…… 要去哪里?迷惑了一会儿,魏某人一拍脑门儿,笑了,打马朝着一个小酒店过去。一连问了几家,果不其然,那位尚主小丫头正窝在其中一家磕牛豆瓣儿呢。 呸呸!祥格纳吉看魏池挑了毡子径自走了进来,赶紧擦了擦嘴:“……啊!你来啦?” 魏池严肃的点了点头:“尚主……” 祥格纳吉竖起一个指头放在唇边:“千万别说!这里都是商户!有懂汉话的。”说罢丢了酒钱,拉了魏池出门。 魏池不好多问,只能任由她拽着上了马,一口气跑了好几里地。 这是一处小丘,旁边有些杨树林,直直的戳在那里。祥格纳吉下了马,随意找了一棵树栓了:“你怎么骑副官的马?” 魏池解了花豹的缰绳:“这……本来就是我的。” 祥格纳吉呛了一口,心中对‘八字眉’马充满了歉意:“喔……这样,没什么……没什么。” 花豹绕着魏池跑了一圈,知道没自己什么事了,自顾自的溜到一边儿找马齿苋吃。魏池收拾了缰绳,解下了背上的枪,松了布套,插在地上。祥格纳吉今天倒是穿着女骑手的骑装,高高的盘了头发,精神奕奕的。看魏池带了自己的兵器来,好奇的上前打量了一番。 “没想到……是长兵器!”祥格纳吉捏着下巴琢磨着,魏池不算高,臂力也不行,怎么就选了枪来练?听说他带的是骑兵,但是武器也要看人的,别人使着顺手,不见得自己就合用。像魏池这样的身量,也许用长剑反而好些。 “不合适是么?”魏池越发觉得祥格纳吉算个行家:“我有个朋友,在齐军中功夫数一数二的。当时他也说我不合用。呵呵,却是没有办法。还记得那位和你起了争执的胡千总么?我身边只有他得空教我,这个枪又是他的老本行,他也忙,我实在是不好央他教我别的。” “记得,记得”祥格纳吉哪里会不记得?那个笑都不笑拉着个脸的家伙!原来是他家传的武器。哼!怪怪的一把枪,不觉得哪里好:“你会用么?” 学了半年了么,怎么不会用?但是魏池真不好意思这么说,尴尬了一下:“勉强吧。” “打打看。”祥格纳吉比划着。 魏池想要推脱,但想了一下,又忍不住想要知道自己哪里不对,既然这四周也没有别人看着,不妨……‘不耻下问’罢。 “……好,不要见笑。”魏池抱了一拳,拉开架势,舞了起来。 就实话而论,如果胡杨林的父亲见了魏池怕是要喜欢!枪法最烦人的就是招式繁复,像小胡这样的孩子,整整的学了三年才把招式舞全,魏池才半年就已经能够丝毫无错的从头演练到尾,老爷子见了他,不知要如何的欣慰。 魏池不敢怠慢,也不敢自作主张挑拿手或不拿手的来舞。既然是求实问道,不妨老老实实的从头舞弄到尾。祥格纳吉一反常态,并不插嘴,只是站在一旁仔细的瞧。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魏池终于将全套的功夫演练完毕:“完了。” “喔!”祥格纳吉搔了搔头,露出了为难的样子:“问题挺大!” 魏池手上的枪差点滑了出去,要知道自己别的不敢夸,单说这架势!那是得到胡师父认可的!哪点问题就大了?还挺大! 祥格纳吉比划着,不知要怎么说才好:“舞得……怎么说……”想了想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突然灵机一动,捡了一块小石头拿在手里:“你看,我扔,你用枪打。” 说完,丢手将小石头砸向魏池,魏池还在发愣,啪的一声砸到了手臂上。 “看好!我再扔!”山丘上小石头多的是,祥格纳吉捡了一捧开始扔。 魏池专注了精神,一门心思的抡着枪想要挡石头,可惜姿势滑稽不说,竟然一个都没能挡下来。 “你看好!”祥格纳吉扔完了手上的石头,又捡了一捧,交到魏池手里,顺便接过了魏池手上的九曲枪:“你来砸!” 魏池似乎有些领会那意思,拿了石头开始扔。只见祥格纳吉身材虽矮,拿枪就跟她身体的一部分似的,不论自己往哪里丢,都能被她轻松挡下。一捧石子儿二三十枚,竟然没有一个能够砸到她。 祥格纳吉表演完毕,又把枪交还给魏池:“不要急,你再来。”说罢拿了石子儿开始抛,这次与上次不同,抛得慢了许多,石子儿也比之前的大些。一番试炼,魏池挡下了三五个。 祥格纳吉拍了手上的土比划着:“你懂么?你枪舞得好,却不想能打。我虽然没学过,但是心中想着打,有个目标,比你好了很多。枪,剑,斧头,锤,其实一样的,知道打哪里,招式才有用。” 魏池抛着手上的小石子,回忆着杜莨的话。‘花拳绣腿’?以前自己总以为是力气不够大才会被评为花拳绣腿,没想到竟不是这个意思。胡杨林交给自己的招式固然没错,自己却犯了死记硬背的错儿,只是顾着如何把枪抡圆了,倒是忘了这枪啊,棒啊,终究是来打人的,最后难免沦为‘邯郸学步’。 自己从小就呆在书院,几乎没有什么需要打架的。对于打架这件事情,缺乏一些别人都有的常识。这武功说来深奥玄妙,到了这战场上,其实就是打架的活儿往玩命上靠。忘了最根本的东西,难怪会被说成‘挺有问题’。 祥格纳吉看魏池一个人锁眉沉思,觉得这人果然不笨:“通常习武人,往往急于求成,一招半式便想用,能沉住气将招式练熟,练好的很少。他们见了你招式如此纯属,自然喜欢,只是忘了你缺的。” 原来胡杨林的夸奖并非恭维,督促自己增强体力也是有原因的。 “要想用,哪是件容易的事情?”魏池把杜莨‘追打’自己的事情详细说了:“没想到他也是煞费苦心,可惜我没体会到。” 祥格纳吉听了这些滑稽的事儿,哈哈大笑:“无妨!我师父教我个法子,我来教你。” 祥格纳吉捡了一根小树枝握在手上:“丢了枪,看好!来打!” 魏池起身,挥拳打去,一拳打在了树枝上。 “再打!” 魏池又是一拳,这次,祥格纳吉手一闪,没打到。魏池连忙补了一下,这才打到。又如此几番,魏池熟练了一些。 “要记着,对手就是它,不论手上拿了什么,自己学的什么,要打的只有它。” 魏池点了点头:“我开始有些明白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四两拨千斤的意思,我也能稍有体会了。如果真是想打哪里便能打到哪里,想挡哪里便能挡到哪里,外加上知道哪里能打,哪里不能打,哪里挡得住,哪里挡不住,岂不是天下无敌了么?” 祥格纳吉点点头:“散手就是这样,武器何其多?能精通的有限,不精通的也能用就是靠这个。没有武器在手了,空手也能制胜,就是你说的,等你知道哪里该打,哪里该挡,就四两拨千斤了。” 说完,祥格纳吉拿树枝敲了敲魏池的头:“魏池!这个说着容易!练着不知要多久!你可别只用想的!知道怎么练么?” 魏池一愣,确实,这道理明白了,可是要怎么练呢? 看魏池傻乎乎的摇头,祥格纳吉掩嘴一笑,觉得这人越发有趣了:“给你说个法子!”说罢,捡了根小树枝在手:“随意放了,或踢或打每日练着。等每个招式都能命中了,拿石头抛,石块抛,沙包抛。明白了?” 魏池听着挺累,但是也算明白了那意思,准备该日再问问杜莨,等清楚了就拉上胡杨林试一试。 “嗯……”小丫头搓着手顽皮的笑了:“谢不谢我?” 魏池看小师父一脸得意,也笑了:“怎么谢你?” “你要好好谢我!” 魏池解开了心中的疑惑,满心欢喜。这两天浮躁的脾气让她忘了一个人,那个人此时此刻已经走在了回都城的路上,那个人便是——锦衣卫指挥使沈扬。 沈大人官居一品,没有人什么重大任务决不可能亲自来到漠南。王允义猜他是来提皇上摸底的。虽说出兵前的计划皇上是亲自批复的,但天子也不见的对自己这个老亲家有多放心,派个亲信过来视察敲打一番也是必要的。但是王允义也忘了一件事,这种大员出了趟远门绝不会只干一件事情。说起旁的任务,他既然是锦衣卫出身,行事的方向还是不难猜的。 后军的一位监军,自入城以来便被派到坚军驿巩固城防。这是一个不错的差事,特别是面对城西大片大片急待修复的城墙的时候。这位监军经常能够有机会会见一些漠南商客和城中的小都司——毕竟这是漠南的城楼,要修也犯不着花大齐的钱,要用多少钱,要用多少人,现在都是这位监军和漠南商客们、小都司们‘商量着办’。 商客和小都司对这位监军的印象并不坏——虽然他挺凶恶严肃,但私下也不是不好说话行方便。于是大家都亲热的省去了他的官名,直接称呼他一声‘陆大人’。 陆大人,陆盛铎。 这个身量矮小的中年军官实在难以引起沈扬的注意,沈扬此刻信心满怀的憧憬着自己此次毕立的一条大功,幻想着自己网中的那条大鱼能有多美肥美,肥美到皇上能将锦衣卫所有的指挥大权都交付到自己手上。 “那些事情,都办好了么?”回程中歇脚的功夫,沈扬问覃游知。 覃游知点头:“只是,那个人并不确定就是他的人,要是弄错了,皇上会不会怪罪?” “……是太傅会不会怪罪!” “他并不是太傅的学生,小弟查的还是仔细的。” “哎!读书人的死脾气!他能来这里是耿家的面子,耿家面子是大,王家面子也大!但他仅凭这两点就来得了么?还不是内阁批了才能?他和内阁又没什么交情,有交情早升官了,哼,说来说去不过是老人家被人求了,起了惜才之心!” “那要是错了……岂不是?” “错不了!”沈扬一笑:“只要他来了,那便坐了实!到时候口供我们写着,又死无对证,怕谁?” “那王允义呢?毕竟现在他是他的人。”覃游知沉吟片刻:“他要插手,这天远地远的,我们奈何不得。” “王允义何等明哲保身的人?他来了才半年,耿家和他的交情也是小辈儿上的,根本犯不着为他出头,贤弟你就放了十二颗心吧!皇上的脾气我不知道么?要是此时外能攘平漠南,内能除却心头大患,呵呵,即便是内阁要散了,皇上也舍得那几个老头子!” 王允义被沈扬算计着,可惜却没空反过来算计他。王允义在官场折腾了几十年,深知哪些问得哪些问不得,哪些惹得,哪些惹不得。此时此刻还是挖空心思把自己手上的麻烦应付完毕才是。 “你看漠南王近来如何?”王允义今日酒喝得有些多,偷偷拿了艾草膏药擦额头。 杜琪焕喝着茶:“不好说……不好说。这么久了,几乎毫无动静,反而让人捉摸不透了。那个王爷也几乎没什么动静,不知秦王他们可好。” “秦王难得!是个志向远大的人,绝不会为了私欲按兵不动,他此刻不动,肯定是动不了!我这边牵制着都城势力,沃拖雷便要牵制着那边的势力,哎,过了五月了,不知秦王能不能打破僵局!皇上派的那个沈扬,年纪不大,却是以前的陪读,和皇上算是生死至交,拍这么个亲信过来,看来是铁了心要来摸底了!如果拿不出让他安心的手段,之后的仗可就难打了。” “魏大人跟的那个长公主跟丢了!”杜琪焕叹了口气:“他回来就跟我说了,那位公主虽然规定了行期,但是定要迟于魏大人动身,这个女人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毕竟实力有限,手边也尽是些不得力的人,只要她不起逃亡的心思,我们就无需多虑。”王允义想了想:“她不会跑的,她和魏池交情不错,真要跑此次也不会拉上魏池垫背,你说呢?” 杜琪焕忍不住试探:“魏大人可别动了凡心。” 王允义淡淡一笑:“你少在哪里试我。还是那句话,我既然放手,就是信他。” 杜琪焕捧起茶喝了一口,心想,要是真的信他,何苦防着他?转念又一想,这信与不信是个度,王将军能信你小魏到这个地步,也不错了。 大人物们制造的氤氲还没能化作乌云遮天蔽日的时候,糊里糊涂的小人物——魏池在这个自认为阳光灿烂的下午骑着马闲溜儿,走到东门门楼的时候,魏池和祥格纳吉分了手,小姑娘做着鬼脸和她告别,魏池心想,这个丫头看着憨却也不憨,说话做事心中自有分寸。只是自己这样混迹浊世的人难和这样满腹闲鹤意念的人有什么深交。只是希望她下次可别再看走了眼,又找个假相公,假相知。 西门门楼上的陆盛铎眺望着远方,他知道招招棋都在掌控之中,只是……似乎忘了什么,暂时记不起来了。 第五十章 50【建康六年】 索尔哈罕不在都城,魏池的活儿少了一半,每天早晨除了例行的公事以外几乎可以不出院门,到了下午,只要不是王允义动了点卯的念头,魏池就可以直接坐在房里等开晚饭。 王允义这会儿正忙着,实在没有心情再点属下的卯,于是乎,魏池经历了当官以来最闲适的一段阵儿。不过不无聊,异域风情是一份调剂,四处逛逛不失为一种乐趣。闲适是闲适,魏池觉得有些落单。陈虎是不会随便陪自己出门的,这人胆子小得很,生怕院子走空了找不到人捎口信,被责骂,又担心魏池出门有危险,只要一提这事情,不但不去,还要反过来劝魏池。说了几次,魏池也不好再提了。杜莨、胡杨林都忙,十天才轮半天休息,杜琪焕、徐樾还行,不过杜琪焕是个睡虫儿,有空就睡觉,谁也扯不起来;徐樾喜欢往城外跑,满山丘的捡石头,魏池提着个布口袋跟了几次,觉得实在是无趣,也弃了那念头。 徐朗邀约魏池去了几次酒馆,人很好,也有话题,可恶的是每次结帐都不掏钱,坏坏的笑着看魏池掏银子。魏池损了他几次,这有钱的纨绔还是捂着口袋不放手,嘿嘿笑得很开心。 漠南短暂而宝贵的夏季就这样糊糊涂涂的靠近了尾声。 “哎!”魏池正在院子里头拿了本书发呆,一个声音从墙头冒了出来。 魏池一抬头,不是那个野丫头是谁? “我说!”魏池赶紧关了院门,把祥格纳吉从墙头上捉了下来:“你每次来之前给个信儿啊!突然冒出来跟土鼠似的。” 祥格纳吉弹了弹身上的土:“我身边能来的就是我!我都来了,报什么信嘛!” “你父亲今天又不在?”魏池给她到了一杯水,小丫头接了,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不知道会谁去了,最近难得见他在家。”祥格纳吉抹了抹嘴角:“今天和我出去吧!” 和她相处久了,魏池越发明白为何她父亲会如此对她溺爱有加——会来事儿!天天都能出点新花样,不折腾的鸡飞狗跳就不罢手。和魏池越发熟了之后,先头那点儿装出来的矜持也忘了,把对她在家里那一套全暴露了出来。 “再过不久就是生辰了!你答应要谢我的咯,准备了什么?”祥格纳吉调皮的问。 准备了什么?囊中有些羞涩的魏某内心没有底儿:“你喜欢什么?” 祥格纳吉偷偷想,就不能把你送给我么?真是的,嘴上当然不敢说,这个魏池武功不行却喜欢动不动就使坏,前几次出去,不是逮了蛇来吓自己,就是偷偷把长了虫子的花儿塞在她兜里,吓得她哇哇哭也不来解围,只是在一旁坏笑。 祥格纳吉眼睛溜溜儿一转:“要不要去看看我的湖?” ‘我的湖’,哦!像尚主这样地位尊的人会有一片特许的水域作为生辰的寄托。魏池想起去弗洛达摩宫的路上看到的那些湖泊,不过那些都是顺应季节才会出现的小水塘,美丽、易逝。寄托生辰的,都是永不枯涸湖泊。 魏池笑眯眯的看这小丫头,点了点头。 进了齐军的地界,当然用不着溜出去了。做男人也有个好处,旁的人看了只会夸一句‘风流’。魏池拿了把扇子,揣了,让陈虎叫了官家的车马等在后门,直端端的往城外去了。 也就是个方便,魏池的小马车当然不能和长公主殿下的比,只是这条路都比较平坦,坐着也还舒适。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一行两人就到了离‘萨米戈雅’不远的一个小部落。萨米戈雅由都城外那条大江的一个枝流汇积而成,水色清澈,中心极深,据说有渔民从中捕到过五尺长的大青鱼。这片湖,就是‘祥格纳吉的湖’,用以保佑她天泽的湖。 安排好了车夫,两人徒步前往萨米戈雅。这会儿夏末将至,漠南美得令人感慨,漫山遍野的花香,草香扑面而来,草窝子里藏着野鸟,鸣叫声不绝于耳。走了一刻钟余,一片湛蓝的水域出现在了眼前,水面宁静得就如同一面石镜,水域并不是太广阔,站在山丘上能看到湖的边缘,只是靠北边的地方极深,水面靛色中泛黑。 “这么大都是封给你的?”魏池指着湖问。 “不是!”祥格纳吉指着湖边的一座庙宇:“那是我的。” 原来这封赏是指这座小庙,湖泊并不属于祥格纳吉或她的家族,她所享有的是这份荣誉。湖边庙宇样的建筑还有几座,看来也有别的贵人分享着这份荣誉。 “那些,那些,是别的尚主的,不过都老去了。我出生了,王陛下就允父亲建了这一座保佑我。” 两人下了山丘,往湖边走去。除了那几座庙宇,湖边还有一些窝棚样的民居,这是渔民的住处。渔民的住处并不分村落,但还是尽量靠近庙宇搭建。据说在暴雨大风的日子,这些庙宇会开辟专门的场所供这些可怜的穷人躲避灾难,而平日里,这些渔民则要轮流做些杂役供奉庙宇。 虽然不是奴隶,但也过着贫贱的生活。 魏池走近一个小窝子,一个漠南五六岁的孩子正在滩涂上逗着一只黑狗。那黑狗长的很大,很瘦,看到魏池他们走近了,便跳着吠起来。孩子看到两个衣着华丽的人,吓了一跳,拽着狗背上的毛,往窝棚里头招呼起来。一个面色黝黑的中年女子搓着手走了出来,看见两位贵人,也吓了一跳,踢了那黑狗一脚,伏在了地上。 魏池上前几步,示意那妇人起来,又从荷包里摸出了三枚‘锞子币’拿在手里,指了指湖边的小船,又晃了晃手中的钱。 妇人有些为难,但看到来者衣着鲜光却客气的模样,实在是不好拒绝,遂进屋拿了一片破渔网,把那船底垫了垫,才把窄窄的渔桨交到了魏池手里。 “她说你不会划呐!”祥格纳吉有些担心的把那位妇人的话译给魏池听。 “不怕,我自小就在水边长大,这船虽小,但是比起我们那里的渔梭子还要宽些,我应付得来,你上去便是。” 祥格纳吉心中害怕,但还是小心翼翼的上了船,等她坐稳了,魏池猛的一推船沿儿,等那小船浮水的一霎,灵巧的一跳,上了船舢。小船如一只跳入水中的白蛙,笔直的往湖心划去。 “我们那里的水塘,旁边要长好多的芦蒿,到了夏末便是白茫茫的一片,芦蒿杆上有种‘水栗儿’,攀着一圈儿一圈儿的长,结的红红的果子,吃起来酸得不行。我们这些小男孩儿就喜欢嚼着它,显摆自己有多勇敢。现在回想起来,就仿佛是在昨天一样。”魏池一边荡着浆,一边自顾自的笑着说。祥格纳吉和索尔哈罕不同,只要魏池说的句子一长,偏词儿一多,她就迷迷糊糊不知所述,但有时候更愿意对着这样一位唠叨,她那半懂不懂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以外又多了一些随意,将以往的那些小心谨慎都忘了起来。 小船儿平稳的前进,祥格纳吉托了腮听魏池讲那万里之外的他的童年。她不知到‘水栗儿’是什么,也不知道‘芦蒿’,但她听得出那顽皮的劲儿是自己身边的男子不曾有的,而和自己的又何曾的相似。 “那时候塘边住着一户人家,家里的人都很能干,她家的小女儿长的尤其俊美,和她那美人母亲一样都极惹人注目。我还记得,她叫‘小阿英’,每次偷采了她家的茨菇,她就要拿了泥蛋来砸我们。回去书院后,教习的管事看我们一身泥点子,就知道我们又犯了混,一顿责骂之后就被押着去她家赔罪。她母亲很好,只是拿指头羞我们,并不当真责怪。等管事消气了,还让小阿英炒些夏花生给我们解馋。后来小阿英嫁人了,我也长大了,有时路过她家门口,她母亲还要出来招呼我,说那么个小泥猴儿怎么就成了秀才官人了,今儿还来采茨菇么?呵呵呵……” “嫁人了?” “嫁人了,嫁给了外镇里一户姓李的人家。她坐喜轿那日我们书院正是年试,等我交了卷子出去,花轿早就走得没有影儿了。也不知道她嫁给那位不曾谋面的人,过得幸不幸福,活得快不快乐。” “一定很快乐。”祥格纳吉认真的说。 魏池看她肯定的模样,有些好奇:“你怎么那么肯定?他们之前并没见过,也不知道那新郎官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脾气好不好,喝不喝酒,勤不勤快。哎……我只是觉得人生无常。” 好奇背后有些神伤,那位记忆深处的小女孩早就模糊了眉目,但就于魏池,这个伶俐的小姐姐是懵懂的童年的一个驿站,是书院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枯燥中的明亮色彩。那时,她要嫁人了,魏池应了他父母的邀请帮她白描了一幅鸳鸯戏水供她绣红盖头。那幅画描得极其活泼,魏池交画给她家的时候,一家人欢喜得不得了。小阿英已经是别人订下的媳妇了,和魏池这样的半大男孩子独处是要招闲话的,阿英只好包了一包蜜饯说要送他出院门。 ‘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值得这样高兴么?’魏池小时候很楞儿,走着走着丢出这么一句。 ‘我的傻弟弟!’阿英弹了弹魏池的额头,把手中的蜜饯塞到他怀里。魏池还是不高兴,板着脸,脖子硬硬的。 等魏池赌气走到村口,远远的听见身后有人唱小调。 ‘月牙儿落在山尖尖咯喂,渔船儿停在水畔畔咯喂,郎官儿山尖尖望幺妹,幺妹河边望郎官儿喂。啥子绣成金荷包喂,送给郎官保平安咯,啥子攒出金丝钗喂,送给幺妹把发钗咯。荷包丝钗好相配,郎官幺妹是一双喂……’ 不见阿英的影子,只听到悠扬的曲儿飞得极高极远。 郎官幺妹是一双?魏池笑了一声:“天赐良配哪有那么多?” “不是什么良配也能幸福啊。”祥格纳吉一摊手:“幸福若是十分,你给一分,她愿意九分,不是十分?有时候,你给四分她给四分,看着好,却只有八分。你说良配是天给的,还是其它的呐?” 魏池好笑祥格纳吉的歪歪道理:“那你说,要是有人一分都不给呐?” 祥格纳吉垂了眼睛:“我便给他十分。” 我便给他十分! ‘凤花儿开花十五瓣儿,幺妹儿心间只一瓣儿咯,郎官儿摆船无回来,八载十载妹也等咯,幺妹无力举千金,心坎儿却比千金坚咯喂……’ 那歌声穿越了时空,飘飘摇摇却坚定的回响在这片水泊上。白玉豆腐,辣油面,远在天边的故乡的风似乎和草原上的湿气融在了一处。 魏池笑了:“你和小阿英倒是挺像的。” 魏池自夸划船上手,却也不敢往深处去,真通水性的人都知道,那平静的水面不知藏有多少漩涡,特别是深湖,更是让人琢磨不透。等两人在湖上消了一路上的暑气,魏池便打桨靠岸。 祥格纳吉上了船就开始听故事,只觉得故事好听,也不在意魏池划到哪里,后来觉得身上有些冷了,只看魏池荡了几浆,湖岸便在眼前。那位妇人接过了魏池手中的船绳,深深的行了个礼,祥格纳吉正要抬脚去丘上,却看到魏池笑嘻嘻的掏了个小东西塞给那个孩子。 “什么?”祥格纳吉问。 “前些日子打马球得的赏赐,御赐的东西不能拿出去换钱的,刚好手上带了一个,看那个孩子可爱,就送他了。” 祥格纳吉的庙宇建在小丘上,远看像一座扣在高地上的‘小金钟’。守庙的僧人是她家的家僧,看到自家主子来了,赶紧收拾了上座儿招待。 僧主问明了魏池的来历,亲自奉了一杯茶上来。魏池浅浅的品了一口,是青茶,是新茶,口味清雅。小茶盅圆润可爱,杯肚上铭着小篆‘寒溪留芳’。 祥格纳吉急急的喝了茶,急着拉魏池去拜‘主庙幡’。和弗洛达摩宫不同,这就是一座祭庙,不供神佛,就祭着一块幡,幡上铭绣着祥格纳吉的生辰,幡悬在幕帘后面,前面供着香烟果品,意欲祈福。门的两边各有一个小妖怪的像,据说是护主的妖精,有了他防着,主人就能无灾无难。 “你们长公主也有这样的庙么?”这祭庙是不大拘礼的,只要王室认可了,想要修葺成什么样子全凭主人心意。祥格纳吉的庙装饰不多,这跟她大咧咧的脾气有关。那位长相甜甜,内心一点都不甜的祁祁格会修出个什么庙来?魏池真是好奇。 “她不是人,没有庙啊。”祥格纳吉心中有些不高兴,厥了嘴:“就说你喜欢她!什么事都想着她!哼!” 魏池呼的红了脸:“这种话怎么可以乱说!” 祥格纳吉赌气别过了脸:“她是活佛呐!保佑别人的,哪需要什么祭庙?你可别想着喜欢她,她可看不上随便的什么男人。” 魏池气绝,不知道自己突然而起的好奇怎么就变成一厢情愿的单恋了。而且,什么叫‘随便的什么男人’? “喜欢她的,成千上万!”祥格纳吉比划着:“你要排到城外去呐!” 魏池好气又好笑,幸好屋子里没有其他人,放心要逗逗她:“至于让我排到城外么?顶多排到她宫门口吧?” “你算算,”祥格纳吉扳着指头:“三大家,新贵,重臣,表亲贵族,宗亲贵族,封衣贵族,教明贵族,那多少人了?不把你挤到城外去?” “是是是,”魏池打趣:“你们全漠南都喜欢她!来给我说说,排第一的是谁就得了。” “不告诉你!”祥格纳吉瞪了魏池一眼:“反正!倒数第一是你!” 魏池忍不住笑了:“你怎么就那么不喜欢她?每次我随口一说,你都把嘴撅得跟猪鼻子似的。” 祥格纳吉不好意思的瘪了瘪嘴:“你喜欢她超过我么!以前不讨厌她的,现在讨厌啦!最讨厌啦!” “喂喂,约法在前!”魏池晃了晃指头。 祥格纳吉跺了跺脚:“知道啦!但是怎样,你都要更喜欢我么!要不我永远讨厌她,就这么定了。” 魏池虽不大明白男女情谊,但是为防异数,第一天就和祥格纳吉约了一法。这一法还源自她那位优雅的母亲——既然你母亲都让我像待妹妹一样待你了,我能不从么?末了还吓唬了小姑娘一阵,说中原的男子要是私订婚事,是要……嗯,是要浸猪笼的。还忍着笑把‘浸猪笼’渲染了一番,吓得小姑娘再也不敢和魏池提婚事了。 “怎样我也是妹妹,她又不是你什么人,不准喜欢她,啊?”祥格纳吉晃得魏池头晕。 “是是是,我没喜欢她,保证!保证!”魏池心想,要是祁祁格知道这一出,不知道要笑成什么样。 得了魏池敷衍的保证,祥格纳吉更加不快,撒气来事儿了好一会儿才哄了回来。 “给你看看我的宝贝!”祥格纳吉就跟没长大似的,哄完了就没事儿了,推着魏池要让她进里院儿。里院的房间几乎就是一间间的绣房。 不是宝贝,是宝贝们! 魏池穿过一排排高柜时中心感慨。祥格纳吉领着魏池走到深处,就地跪坐了起下来:“你看!” 祥格纳吉拉开了一层阁屉,捧出了一个圆形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有许多的小格儿,小格儿中装着漠南特产的宝石——海晶石。魏池看着眼熟,因为祥格纳吉的母亲送了她挺大的一颗,镶在黄金戒指上,黄金和宝石一度让魏池非常的心跳。又想到自己胡诌的那个未婚妻——这枚戒指的主人,埋怨自己之余又埋怨了几分王允义和释封岈家的贵妇人,顺带还埋怨了一下祁祁格,觉得这水越发混了。这个不知底细的小丫头只是一味的对自己好,满心欢喜的满足于那因为狡猾和私欲而勾画出的虚像里。 看来哪天真要找个时候,把那位不存在的‘未婚妻’介绍给小姑娘听,别让她一腔热情伏在了狼心狗肺上,为了一个女子空耗了自己的青春志向。 祥格纳吉并不知道魏池的满腹歉意,只是认真的选着宝石——每一颗海晶石都是独一无二的,哪一颗像魏池?如果说橘色的像母亲,蓝色的像父亲,大哥哥是碧绿的,三哥哥是大红的,嗯……那魏池呐?魏池似乎不像一种颜色,而像是一种气味,淡淡的,像淋过雨的木兰果子。 这个!就是这个!祥格纳吉选了一格递给魏池看,这是一颗近乎透明的石头,比水晶的颜色还要亮些,细看又有些像琥珀,温润的内壁交错附着金色的纹路。说起海晶,也有些神奇,这种石头本身是无色的,因为内里含着不同的矿物而颜色瑰丽多姿。最上层的就是杂花——一块宝石色彩越丰富品相越好——那枚戒指上的就很不错,近乎是五彩的了。 这一枚也许是含着一些金沙吧,但就成色来看,也就一般。 祥格纳吉很满意,递给魏池看了之后,自己又细看了一番。把玩了一阵,两指头夹住宝石珠子两端,用力一旋,一推,一拧,圆圆的小球分成了两半。 原来这是有机关的!早有能干的工匠将石珠造了内槽,分作两半,海晶石头花纹又密,细看也看不出造化。祥格纳吉拿了半粒往一个高柜上的小屉上一架:“这是你的!” 魏池这才注意到,那些大柜子上的小抽屉都是有小把手的,而把手就是半粒海晶石。这抽屉外表做得十分光洁,没有这个小把手便很难打开。 祥格纳吉把剩下的半颗塞到魏池手里:“漠南是这样,生辰是要来湖边的,祭典之外还要看这里。生辰之前,各位好友,亲戚都会将辰礼送到这里,凭着这半枚石头放进屉里头,僧主记下名字。到时,你带着石头来,僧主会接待的。” 看来这礼还不是谁都能送的!魏池乍舌!要是没有这么一出儿雅戏,就算想讨纳吉小尚主你欢心还不能啊!这些贵族,可真够闲扯的……忽然想起了那位不知姓名的小公主,她是从自己的生辰湖回来的路上遇上薛将军的吧?从获得礼物的喜悦中一下落入家破人亡的惨烈,哎,自己也有一份罪过。 “怎么?不高兴么?”祥格纳吉看魏池脸色有些苍白。 “没有,没有。”魏池温和的笑了:“我一定送你一个好礼物。” 作为弥补。 此时此刻,没有向任何人交待行程的索尔哈罕刚刚回到公主府,一面是给王允义一方打一个照面,另一面则要处理一下积压起来的一些常务。等忙毕了杂事,索尔哈罕才想起一件事:“你们去湖塔雅司了么?” “奴儿去了,知会了王将军的副官,不过魏策鉴出门去了。” 出门去了?索尔哈罕闪过一丝不快:“再去看看。”说罢又转念一想:“不必了,这会儿也不早了,不必去找她了。” 第五十一章 51【建康六年】 索尔哈罕暂时忘记魏池带来的那一分不快,将注意转回纷纷扰扰的事物当中,一直忙到深夜良奈勒来访。 第一场秋雨恰巧来了,良奈勒有些狼狈的摸了摸潮湿的袖口:“好不容易才脱身,最近出城入城都有些难了。” 索尔哈罕指了指桌上的热酒:“是那些齐国的锦衣卫么?” “是啊,那帮人神神叨叨的,闹得都有些民愤了……呵!不说这个,阿尔客依可好?”良奈勒喝了一口酒,坐在了软垫上。 索尔哈罕叹了一口气:“幸好她还活着!和我们推测的差的不远,我遇上的那一帮齐兵就是大部队,之前走的人都安全抵达了。我们的事他们也是过了近一个月才得知,再赶回来时已经断了讯息,也就是十天前,他们的人才和我们的人接上头。” 良奈勒皱了皱眉:“说实话,都城现在的状况很不好,我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国王陛下,哎,国王陛下似乎已经身不由己了。” 索尔哈罕冷笑了一声:“也许比你我预想的遭多了!沃拖雷王爷自从回了封地,和齐国的仗不知打了多少次,但这一次竟然棋逢对手。时间紧迫,阿尔客依也是大概一说……咳,齐军这次的总兵官是秦王提拔起来的人,叫胡润之,极度狡猾难缠,王爷也是好容易扛过了吹沙的季节。合着以前的计划,只要我拖过了五月,我方定能占取上风回援都城,但是,我出了险情不说,那胡润之竟然如神兵一般越战越勇了。” “这么说来,都城是不要想着外援了……” “外援?”索尔哈罕眼光寒气逼人:“如果都城再不援助巴彥塔拉,失守也就是年底的事情!” 这就是齐国的计谋。 索尔哈罕预料了八分,所以才冒死前往巴彥塔拉,期望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凭借自己的威望将北边离析的贵族部落团结起来共同抗敌。但齐方冥冥之中似乎洞察了先机,自己越要强大巴彥塔拉,他们便越要助都城一臂之力。现在都城局势不清,各部落只敢观望,王允义态度暧昧,都城的官员们没有亡国之险反而堕落了起初的斗志。自己,国王陛下,王爷,三者看着风光犹存,但底子却越发空了,再往后走几乎陷入难以翻身的窘境。 索尔哈罕叹了一口气,战与胜从来都是两个问题,齐国物资丰饶,怎会将掠夺财物看作是胜利?他们想要的是——漠南永远的从齐国的北方消失!首战告捷之后,他们没有冒进,而是分割了各方的势力,慢慢地耗着这个国家的精力。这个战略是谁策划的?沃拖雷推测就是齐国皇帝本人——那位在夺嫡中胜过他皇叔,胜过他母后的男人,那个牢牢掌控群臣,看似亲厚实则狡诈到无疑附加的男人!除了制定这个策略,他还选定了两位最堪胜任的大将——他同父同母的皇弟,和久经沙场的王允义。前者忠心耿耿,为了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后者经验丰富,周旋隐忍之力无人能出其右。 而漠南一方,手无兵权的自己,专营阴谋的国王,心怀不轨的王爷,加在一起几乎是全无胜算! “这怎么可能?这,如何是好?”良奈勒惊出了一身冷汗。 索尔哈罕淡淡的端起了茶,饮了一口,如何是好?问国王?笑话!问沃拖雷王爷?他已经先跑来问自己了!问良奈勒?可惜他从来都不是个有谋之人。 孤独的,只有自己,来为这个国家,为千万的子民做一个定夺! “你听好!”索尔哈罕放下茶杯:“漠南有军队,也有钱,只要解决了三个问题,就有机会反败为胜。第一,沃拖雷必须找到击败对手的方法,这是他的事,阿尔克依会转告他的:第二,我必须逃亡,留在都城是我最大的失算,我和王允义并没有政斗的可能,我再待下去也只能做个傀儡;第三……国王陛下必须死……” 良奈勒呼的一下直起了身子:“殿下!” “他是王允义最大的棋子!只要他还活在世上一日,漠南各势力就会愈发彼此猜忌……也许是我的错,让他失去了惟一一次出逃的机会……但是现在,我别无选择。” 两人沉默了许久。 “……陛下现在被软禁在王宫,如何才能得手?是要派……” “这个你不必担心,”索尔哈罕打断了良奈勒的话:“我们留在都城的人已经很少了,也许你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您要答应我一句话,您要答应我!”索尔哈罕深深的注视着良奈勒的眼睛:“适时的恳求你的父亲,让他帮您渡过难关!您必须要答应我!” “不论我们分隔多久,我希望最后能见到活着的您!阁下,请您郑重的答应我!” 良奈勒失语片刻,点了点头:“殿下,我答应您,也请您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再以身犯险,请您用您的平安来回报我的忠诚。” 走出公主府,外面的雨越发的冷了,良奈勒觉得这短短的一刻会面就像是十几个时辰那么久,偷偷一模后颈,已是一片冷汗。也许,长公主已经站在的悬崖的边上,自己所能够做的似乎微乎其微。 索尔哈罕此刻孤独的坐在密室里,身边的更钟滴滴答答的响着,宁静而喧嚣。 我太年轻了,索尔哈罕默默的垂着头,这一刻,无比高傲的自己终于放下了伪装,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愚蠢和无奈。 不过,王允义,也许年轻的我并非如你想象的那般不堪一击,来吧,试一试,看看最后谁是真正的赢家,是拥有军队,智囊,三十年经验的你,还是孤独的我。 魏池回来后,听说长公主回来了,还派人来找过她,问陈虎详情,陈虎没说出什么道道儿,倒是王将军的副官传出了一些风声,说王将军最近盯着袂林,那头豹子虽然年过七旬,但是残暴的程度可是丝毫不减的,不上心可是会捅娄子的。至于索尔哈罕,只要不让她接触这头老豹子,再怎么折腾也是个小姑娘。 魏池哦了一声,寻思着王允义的苦恼,推测自己的闲情日子怕是不会太多了。 第二天,魏池依旧是起了个大早,收拾整齐后到索尔哈罕府上候着。索尔哈罕似乎没怎么睡好,眼睛有点肿,魏池交割完毕之后说了两句关切的话就准备离开,正要转身,索尔哈罕手上的杯子啪的一声重叩在了小几上。 “怎么了?”维持有些纳闷,她不曾记得祁祁格有发起床气的习惯。 “没什么……”索尔哈罕发觉自己失态,有些尴尬,连忙掩饰。 魏池哦了一声,转身要走,索尔哈罕看她转身,忍不住咳了一声:“最近你忙?” “不忙啊。”魏池没明白索尔哈罕的意思:“我不忙的。” 索尔哈罕哦了一声,又想了想:“不忙,没出去玩儿玩儿么?” “哦!”魏池停了脚步:“回来后四处去逛了逛,你知道的和我关系熟的不多,那个徐朗你知道的,我们有时候出去喝个酒。除了喝酒还约了几个人逛了几个有名的地方,当然!”魏池谄媚的笑了笑:“没有你带我去玩儿的地方好。” 索尔哈罕想听的当然不是这个:“昨天下午去了哪儿啊?我的人那么晚了都没找着你。” “去了萨米戈雅……” “哦,挺远的啊。” “是有点远。”魏池有些疑惑:“昨天下午你找我有要事?” “没有!”索尔哈罕想按耐了那句话,但终究没按耐住:“你和那个祥格纳吉去的?” 魏池一下子冷了脸:“是啊。” 索尔哈罕故作轻松的笑了笑:“那是她的生辰湖,又没有什么美景,我就想那么个偏地方,定是她引你去的,呵呵,听说最近时局不稳,你也要小心些,没事别往城外跑。” 魏池缓和了脸色:“你也注意身体,眼睛有点肿,别太累了。” 又寒暄了几句,魏池告了辞,索尔哈罕看着魏池的背影气得有些想哭:我心虚个什么?问你两句又怎么了?你还不乐意了?说一半藏一半的!那还当我派人跟踪你啊?我可没那么闲!你还真有脸往那个方向想!真有脸啊!? 想完了又觉得自己没道理,大事一堆不去管在意这个没良心的做什么?遂翻了该看的来看。到了中午,女官传了膳食进来,配菜是醋李子羊肉羹,才吃了两口就觉得倒了胃口,拿茶漱了口想去睡一睡。 卸了钗黛躺在床上却觉的心乱得很,翻来翻去不安稳,最后索性唤了女官进来。 “去把魏策鉴叫过来,我有要事要问他!” 女官不敢问缘由,但终究觉得不妥:“殿下,这会儿是午后,怕是不好吧?” 在齐国,文官午后有一个时辰是不轮值的,这个规定很有名,除非要事,很少人破这个规矩。 “这要你说么?去把他叫来!” 女官不敢再问,只好出去请人。索尔哈罕看那女官走了,心中又有一丝不安,魏池这个人起得早、睡得晚,于是养成了个午觉的习惯,只要能够,就一定要睡。这个点儿跑过去,她肯定刚睡下,这么折腾她似乎有那么点不好。 魏池确实刚睡下,而且刚睡着,陈虎在外厅的动静吵醒了魏池,魏池一听是个挺熟悉的女音,赶紧收拾了起来。 “有什么事么?”魏池有些担心。 女官也有些忐忑:“奴儿也不知道,只是陛下突然就发令下来,只说了要事二字……” 魏池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们走罢。” 等魏池心急火燎的赶到了索尔哈罕的内殿,早有一个女官站在门口接他了,接了他也不多说,只是将他带进寝殿,然后默默的退了出去。寝殿其实很大,大无所谓,魏池来了很多次,熟得很,于是径直往书房去找索尔哈罕。刚走到书房门口要推门,另一扇门的帘蔓后面飘出了一个身音。 “喂!我在这边!” 魏池一歪头,这才看到索尔哈罕一身睡觉的打扮,披头散发的叉腰站在幕帘后头。 “你找我什么事?”魏池跑过去急急的问。 看魏池被吓坏了,索尔哈罕有点不好意思:“没什么事。” 魏池看她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一下子哭笑不得:“我的大小姐厄!我才睡着你就把我叫过来!你消遣我啊?” 索尔哈罕知道魏池看重午觉,他肯这么跑过来,还没发火儿,心里除了不忍以外有点得意:“我也就是心烦。” “心烦?”魏池扳开索尔哈罕挽过来的手臂:“您是烽火戏诸侯逗您自己乐吧?我的祖宗我的亲姐姐,您舒坦了放我回去睡觉吧,我真困得很!” 看魏池要走,索尔哈罕又有点来气:“睡睡睡!我这里是草舍柴床?你非要回去睡?” 魏池笑了:“得了吧,那么多人看我跑过来呐,我在你这睡了,我拿什么还你清白啊?” 索尔哈罕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你又在嘴痒了,是吧?” 魏池知道,其实齐军里头编排自己和祥格纳吉的人多,编排自己和索尔哈罕的几乎没有。说来原因可笑,那日索尔哈罕白刃斩人的事迹传遍了齐国军营,在中原男人眼里,这种彪悍的女修罗作风实在不适合拿来风花雪月。女人么,胆量用来私定终身就行了,选娘子要选崔莺莺,绝不选花木兰。 放松了心情,魏池觉得眼皮又有些打架,当真脱了外衣就往那张奢侈的大床上钻。 “哇!你这床也太大了!不错不错!你睡不完我帮你睡。” 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那丫头就蹬鼻子上脸了!索尔哈罕素来不喜欢别人睡自己的床,寻思着怎么把这个无赖撬起来。 “你的衣服干净不啊?”索尔哈罕逮着被角儿一掀。 魏池动也不动,已经睡着了。索尔哈罕感叹自己不该引狼入室,站了一会儿又觉得无奈,帮她把被子盖上后也躺了下去。魏池睡觉很安静,也不怎么动,老老实实的蜷在一边。索尔哈罕没有午觉的习惯,当然睡不着,听着魏池浅浅的呼吸声,有些安心又有些心烦。 “我说……”索尔哈罕轻轻推了推魏池。 “……嗯?”魏池半梦半醒的哼了一声。 “那个祥格纳吉好看么?” “……哎……嗯。” “比我好看……?” “……没……没,嗯。” “出去玩儿得好么?” “……嗯。” “比弗洛达摩宫好?” “……嗯……没。” “你和她……” 索尔哈罕还没说完,魏池揉着眼睛翻了起来:“我的亲姐姐,你到底要问什么?您一次问了吧,我什么都招了!” “你和她都说了些什么?” 魏池愣了一下,突然觉得那些话题坦白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能说什么?漠南的风土人情呗。还有什么要审的?” 索尔哈罕看魏池显然没说实话,但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来追问,只好说:“没有了,你睡吧,猪!” 魏池没在意最后那个字,倒头睡了。 索尔哈罕烦躁,却理不出烦躁的由头,只是觉得那满腔的心事呼之欲出而没有出口。心乱之后开始担心,担心魏池这个傻丫头忘了自己的身份,真和那个祥格纳吉怎么样了。谁能拒绝一个女人如此热烈的追求呢?更何况,这个傻丫头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想到这里更担忧了,似乎觉得魏池和祥格纳吉已经有了一回事儿。想到贺沢妠娜志在必得的神情,又觉得一阵恶心!生怕她使了什么奸计让魏池懵了心。 委屈了好一会儿,惶惶的拉了魏池的手。 “你说!”索尔哈罕忍不住掐醒了魏池:“你是不是有点喜欢那个祥格纳吉?” 魏池被掐了一下,醒过来了,完全的醒过来了:“亲姐!你没事吧?” “你管我有没有事,我问你呐!”索尔哈罕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底气,拧住问题不放手。 “我!”魏池指了指自己:“是女子,她,也是。我喜欢她?你没事吧?” 索尔哈罕这才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失态了:“哦,你睡吧,你睡吧,我这次绝对不吵你了。” “真的?” “真的!” 看身边的魏池又蜷成一团,索尔哈罕心中难忍的高兴,高兴的咧开嘴傻笑了两声。高兴之后又傻乎乎的挽着魏池的胳膊抱了抱。抱够了也睡不着,索性支这下巴打量魏池的脸。和伊克昭山沟里那一豆闪烁的油灯不同,这座大殿的灯光柔柔的照在魏池脸上,索尔哈罕回忆起那时的心境百感交集。魏池,魏池,如果不是这阴差阳错的相遇,你和我现在又各自在哪里,想什么呐? 魏池这次是真睡着了,索尔哈罕放心的拿手指尖儿划着魏池的脸颊,她觉得那细细的眉脚,挺挺的鼻子,略显得有些单薄的上唇搅动着自己的心湖,那种乱七八糟的快乐一阵一阵的涌上心头。 风光无限的童年,尊贵无比的出身,我这辈子可有在意过哪个人喜欢不喜欢我呢?我又可曾在意过那个人是不是只喜欢我呢?魏池,你这个傻丫头,我怎么会那么在意你这个傻丫头呐? 除了温柔敏感,你就只剩下傻了。索尔哈罕忍不住笑,魏池的嘴唇和睫毛让她的心有些痒痒的,忍不住想要亲一亲,就像亲……索尔哈罕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把脸挪开。 摸着蹦蹦直跳的胸口,索尔哈罕感到一丝慌乱。魏池觉得身边的人动了一下,自己也跟着动了一下,天气已经开始转冷了,魏池觉得身前一冷,不由自的把手缩到了胸前。索尔哈罕看她冷,又忍不住靠近了些,魏池不自觉的一探手,把脸埋在了索尔哈罕的脖子窝儿。 索尔哈罕想了想,伸手抱住了魏池的背。 ‘我!是女子,她,也是。我喜欢她?你没事吧?’ 想起她刚才说的这句话,心中一痛。痛又觉得无奈,是的,我们都是女子,我怎么会想这样的傻事?如果告诉你,你会笑我傻吧?你既然不喜欢她又怎会……?哎,我在想什么? 索尔哈罕突然感到一丝疲倦,那些纷扰不休的事端再度涌上心头。国家都要不在了,我怎会满脑子这般荒唐的念头? “你怎么了?做恶梦了?”魏池略醒了一点,发觉索尔哈罕搂着自己。 “没有,”突然听到魏池说话,索尔哈罕的眼角忍不住流出一滴眼泪:“就是最近有些烦心的事。” 魏池看不到索尔哈罕的脸,哦了一声,觉得背心的那双手紧紧的拽着自己的衣服,就像是怕自己飞了似的。 “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魏池没有推开索尔哈罕,任由她这样搂着,“有些事情终究会过去的,好好睡吧,睡一觉,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第五十二章 52【建康六年】 王允义的苦恼从沈扬一行人离开京城就开始滋生,等他们跋涉万里来到烏蘭察布的时候,这种苦恼已经达到顶峰。皇上依旧保持着对王家、耿家等旧势力的偏见与顾忌,他的近臣沈指挥使将这种讯息无微不至的渗透到王允义的每一天里。 为了配合这位年轻大员的行动,王允义不得不按耐着性子与他周旋。这位比皇上大三岁,伴随皇上度过最艰难的青春的男人的确适合做锦衣卫,他那捉摸不透又带着强烈怀疑气息的眼神搅得王允义睡不好觉吃不下饭。当年王家最大的失算便是先帝的皇后——王氏——王允义的长姐力挺皇叔陈禧,行事之间没少给皇上添麻烦。如今的皇上没有王家的血脉,却隐忍着娶了王家的女儿为妻,弄得王家进不敢进、退不敢退,官当得越发窝囊了!如今战事当前,皇上虽然委以重任,但依旧放不下心里的疙瘩,派了个如此亲信前来调研。王允义的苦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实则不是偶然,王家的世仇近些日子也极度不安分了起来。袂林出身世家,官场战场熬了七十年有余,不说是妖精也算个半妖了。前些日子小公主折腾得不轻,他不动声色,如今偷着沈扬的空子,开始暗中和自己较上了劲。 从沈扬来烏蘭察布的那天开始,王允义不得不默默的撤回了自己的所有暗哨,沈指挥使所爱好的就是捕风捉影,被他撞见了什么不是恰巧给他吃个‘自不小心’?袂林也许瞧上了时机,作对不说,暗中也开始行动着要牵线搭桥了。 “你说他们要怎样?”王允义有些憔悴,问同样憔悴的杜琪焕。 杜琪焕也失眠多日,张嘴一股馊馊的口味:“依照他们和漠南王室的交情,本该力保才对。” 王允义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他有野心也不是不可能?” 杜琪焕点了点头:“虽然在我们的人能拿到确切信息之前不敢断定,但我预感是这个方向。” 王允义沉思片刻:“这次我倒不这么认为,我想至少此刻他是不会这么想的。” “那他会去找那位公主?” “我就是担心他们联手,你看那个女人年龄虽然不大,胸怀却不小,更何况她是嫡系,被封做女王也不难。” “袂林要冒着废帝的风险?” “难说难说……” “哎呦喂啊!将军,在这么提心吊胆的瞎猜下去,下官可受不了了”杜琪焕哈切着抱怨:“沈大人来了十天多了,还没折腾够么?” “沈大人二十有七,年纪不算太轻,胸怀却不如那个十七岁的女娃娃,”王允义揉着额头:“他不捞点什么邀功的东西是不会回去的。” 杜琪焕叹气:“可是我们没什么给他捞的。” “如果我冒然派人暗探袂林一家,可能他就有的捞了。”王允义更深的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最恨的就是言官,第二的是锦衣卫。”杜琪焕牙缝里头憋出一句话。 “即便如此,我也要派……”王允义拿了一张名单出来:“让这最老练的几个回去,我们不能再瞎猜了。” 杜琪焕接过名单,上头只有三个名字:“被逮到会被扣什么罪名?” “不过是通敌叛国……”王允义黯然闭了眼睛:“但这一切不能和战局成败相提并论,你不要担心,放手去做!” 杜琪焕苦笑了一声,而后说:“他们疯疯癫癫的满城窜着,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我想,也许不光是要找我们的人。” “其他的我们管不了了,他们要……就拿去。” 王允义自小深的父辈抗击北蛮的要领,对漠南的官场人情更是研究得透彻,相较而言,京城出身的锦衣卫们生分外行了许多。除了紧紧地盯着王家军以外,城防是明紧暗空。当然,沈扬并不在意自己的到来让烏蘭察布的百姓的恐惧增加了多少,也不担心自己给王允义耽搁了多少军务。 基于此,贺沢妠娜心情舒畅。 她终于说服了丈夫,得以拜会袂林的夫人。这位夫人并不是什么寻常的贵妇,她陪伴袂林征战沙场数十年,如果能够说服她,那么前几日不经意得到的暗报就能知道真假,且在这场浩劫之中,妜释封岈家就能轻松博得最大的彩头。既然这几日王允义和长公主都不顺心,那么不妨放开胆子选在今日。 果不其然,锦衣卫的盘查对自己一行并不关心,他们丝毫不了解漠南贵族们的家室能够起到如何翻云覆雨的作用,他们以为自己和中原的那些贵妇一样,只能品茶赏花。 当贺沢妠娜在袂林府上饮茶的时候,王允义最得力的三位暗哨才刚刚接到指令,最快也要等到明日早晨才能重新潜入袂林府上。有时候,某些事,一生一世都等得,而另一些,错过了此刻就万劫不复。 袂林夫人热情的接待了贺沢妠娜,她深知这位女性见识不俗,也预见三家名门联手之日不会太远,这位贵妇的造访让她闻到了一丝回暖的气息,如果妜释封岈家能带头释出善意,那察罕一家就没有观望的理由了,最终,漠南会万心归一,这才是上善。 贺沢妠娜了几句,进入了正题:“我家老爷多日不曾来拜访了,不知袂林老爷近日可好?” “老头子的身子骨,您也是知道的,能吃能睡想让他病一病消停一下都不能,想不好都难。” 贺沢妠娜掩面笑了:“夫人您还是这么风趣。我家老爷时常问起呢,说起小时候和您家老爷的那些趣事,怀念得很。” 袂林夫人叹了一口气:“可惜物是人非,别的不说,就说风光无限的三大家族,今日也要看王允义的脸色行事了。” 贺沢妠娜饮了一口茶:“王将军的脸色不好看,长公主的也不好琢磨啊……” 袂林夫人心中暗暗一惊,面上却是不露声色:“长公主曾对我家老爷说过,漠南之难在于王命难命,请我家老爷莫要在意先王的一些言行,忠心服侍新陛下才是。” 手握重兵的袂林家族在前漠南王晚年的时候遭遇了意外的冷遇,新王登基之后,是索尔哈罕代表王室和袂林家族重归于好的。袂林夫人前日听说贺沢妠娜与长公主交好,正在赞叹这公主年纪轻却有手段,将这家常年做壁上观的墙头草拉拢了过来,没想到这贺沢妠娜似乎并不与她同心。惊讶之余担心是贺沢妠娜有意试探,自己也不防抛出句话来表表决心。 可惜袂林夫人并不知王允义在长公主的大计中插入了如何阴狠的一脚,虽说不至于坏了长公主的全盘却也让这结盟结得不情不愿。贺沢妠娜在这厢听了这话心中也是一惊,没料到这袂林家竟然起了维护长公主的意思。在漠南,拥立新王比中原容易,像索尔哈罕这样嫡出的孩子被拥也是名正言顺的。 难道袂林家是起了弃王的念头? 袂林夫人看贺沢妠娜不动声色便拈了一块糕点入口:“陛下今日……受了不少苦,那天会场上看他……瘦了。” 贺沢妠娜听袂林夫人转了风向,心中一喜:“陛下为救国民舍得以身犯险,哎,我等做臣子的好不忍心啊!” 为什么袂林家会遭受冷遇,这j□j只有漠南王室和袂林家族最为清楚。察罕家族也是军功显赫,重权在握,为何他们能够得以亲近王室,甚至出了王妃? 因为他们不曾有袂林家的野心,这野心比齐国的更可怕,更难缠。 袂林夫人明白了贺沢妠娜的意思,但觉得这不像是她家老爷一贯的作风,疑虑之后便担心起是这妇人在自作主张。 “我家大子最近忙起来了,也瘦了不少,不知现如今是怎样调度的,竟把禁卫轮班的事交给他来批示,这可不是个好差事,夜里时常要出去,我正想寻个方子给他补一补呢。”贺沢妠娜忧愁的模样。 袂林夫人忍不住脸色一变,思索了片刻,笑了:“妜释封岈家最是尊贵会养生的,这问题倒该我问问夫人您呢,您到反求起我来了。” 贺沢妠娜也笑:“看您夸的!夫人这是笑我家不做正事吧?一天到晚只知道弄些养生之道。我那大子还好,三子这么大了还是个胡闹的!他父亲把他塞到书院调养性子,可您看着那孩子长大的,知道他的性子。呵呵,他哪是什么文雅的人?读书就是胡乱搅和,兴许到了战场上还是条好汉。” 袂林夫人品出了贺沢妠娜的意思,心中忍不住暗喜:“那个孩子我是很喜欢的。”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衣裳头钗,贺沢妠娜告了辞,袂林夫人也未多留。 送走了贺沢妠娜,袂林夫人径直回了内院:“你叫下人们都散了吧,老爷最不喜欢热闹,我去瞧着就好。” 袂林夫人独自进了内室,袂林正坐在小几前看经书:“她走了?” 袂林夫人坐了,将之前的谈话一一说了。 “她家能平安这么多年,全靠了她那个看着不中用的老头子,窝囊是窝囊,用躲也躲出了一片平安。如今她要趟这浑水?呵呵,不妨事,让她来趟吧。” “她似乎不拥立长公主。” “拥立谁都无妨,只要能尽我们所用,就够了。” “那我们之前?” “谁要得少我们就应允谁,察罕家也太有心了,长公主……不值得。” “长公主若能为王,她那活佛身份要给我们不少方便,又是个女子,日后的亲王一席也能占到便宜,我们真要为了妜释封岈家的意思改变全盘的策划?” “难么?不难!”袂林,这位年迈的壮汉轻蔑的笑了:“两个小孩子……哦,不,三个小孩子,是我们翻云覆雨的时候了。至于那个兀穆吉么,听说是个莽汉,不过终究有个有名的师傅,他要出头就给他机会。他大哥不是夺了那好差事么?他三弟去接驾不是最好?” 袂林夫人站起身,推开了窗户:“昨夜下了一夜的雨,我想,是要变天了。” 是要变天了,面对乍起的秋风,魏池翻了缎面的外套来穿。陈虎夜里没盖着肚子,一不小心寒了胃,捧了个汤婆子塞在衣服里。魏池笑他像孕婆。和陈虎玩笑了几句,魏池照例换了官靴出门。 这纯粹是魏池的怪习惯,在书院的时候养成的,有事没事总要散步,除了下冰雹子以外风雨无阻。魏池觉得只有在漫无目的的行走的时候才能停止思考,将高度集中的精神解脱出来,如果说睡觉是在休息身子,那这溜达就是在休心。 漠南这一年的第一场秋雨过后的第二日下午是魏池最后一次用溜达的方式来散心,这一天之后他就明白这种方式不再适合自己,因为自己不再是个无人惦记的小书生了。被人惦记着实在是无法安心的发呆,后来魏池将这个习惯改成了锯木头,阴差阳错的是,这个怪习惯又在五年后成了京城百姓毛骨悚然的怪谈。 怪谈暂且按下,此刻的魏池还依旧着老习惯散心,走在有些阴湿的砂土道儿上。 出了门的那条街叫‘鸪勒’街,汉话也许叫做葫芦街,葫芦街两旁都是达官贵人的旧宅,平民百姓是不会到这里来的。如今这些宅邸荒芜的荒芜,征用的征用,这条幽静的小街少了几分贵气之后越发幽静起来。顺着葫芦街到街口北转是个更小的街,在京城,人们管这样的街叫‘弄’,这也确实和‘弄’差不多,只在街口有两棵三棵的矮树,街里头有家卖甜酸茶的小铺,今天天气不好,铺子前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炉子上白色的水气向前、向上弥漫。魏池穿过葫芦街拐进这条不知名的小街,出了这条小街再往西拐就是‘驽贲额’街,顺着那条街直走就能回到湖塔雅司的正门。魏池漫步走着,觉得手有些冷,就往那甜酸茶的小铺挪了过去,想买一碗暖暖手。想着要暖手,魏池并没注意到一个面目极普通的漠南男子从小街的另一端拐了进来。街很窄,那男子几乎和魏池擦肩而过。甜酸茶的老板是个老婆子,看有人靠过来便起身要招呼,谁知那小男子微微一愣,有些慌乱的看了自己一眼便匆匆的走了。老婆子看生意走了,便又缩回炉边,街里依旧是袅袅的水气弥漫,不曾有一丝一毫的什么扰乱这宁静。 魏池匆匆拐出了街口才敢回头,只见那男子已经没有了影踪,偷偷摊开手一看,是一张小纸条,小纸条上淡淡的印着一个单字。 ‘燕’ 陆大人,陆盛铎恰巧最近也感染了寒病,托付了杂事之后就告假了几日,知道这个消息后门前的宾客少了许多,昨日又是一场寒雨,今天更是没有人来造访了。 陆盛铎眼神炯炯的坐在桌前,他展开掌中的一个捻子,用钢针粘着油墨写字: 杨至,已妥,依旧策。 把捻子搓好,封了蜡水,装到了一根铜钗里头,陆盛铎叹了一口气,将钗扔进抽屉。这种信自然不会用信鸽,而送信的人为了避风头要迟几日才能露头,等沈扬走了,呵,这信才能出城,不知能有多大意思。 燕王当年派在漠南的人并不多,这些人都是戴桐琒一手安排的,戴姓的书生似乎是个天生的阴谋家,这一脉燕王不曾上心的暗线自建立到如今已有五六年了,除了贩私货,各种暗行都做得极顺手。别看漠南荒凉,这一成的收入不比中原那一成差多少,这些不上账面的生意是燕王行事的基石,不可能眼睁睁的看沈扬端了他。 更何况沈扬不是个善茬,深知皇上对燕王的忌惮,这种私营一旦被他抓住了尾巴,皇上不可能不赏识他。 看沈扬这些日子的行动,知道他查出来有用的消息不算多,陆盛铎有的是闲心、计谋应付他。想到这里看了看窗外,细雨有下了起来,一滴一滴打湿了地面,陆盛铎看着,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一个人物似乎被他遗忘在了角落…… 军仆老马端了莲仁粥进来,陆盛铎喝了一口,嚼了,咽了……想到了,糟了…… 魏池!!! 依照小条上面的图,魏池忐忑不安的来到了一条陌生的街,这条街离湖塔雅司不远,行走一刻钟就能到,按照纸条上的片语,沈扬的手下在酉就会赶来捉人,等魏池匆匆换下官服溜出来时已经离酉时不到半个时辰了。魏池心中焦急,想到锦衣卫明晃晃的白衣服担忧得不得了,只盼望着自己能尽快赶到。 魏池认出了那间民宅,民宅前有一幡蓝布,土门是棕黑色的,门右側贴了个喜神。漠南家家都会贴喜神,但只有这一家斜贴在右侧。魏池不敢冒然上前,屏住呼吸在街口小巷的杨树下头观望。这条街支线庞杂,那一边的小巷中有一口井,不过是条绝路,自己站的这条小巷和它对着,微微探头恰能瞧见那家民居的门。 魏池的手指死死的掐着身旁的矮杨树,矮杨树后栓着辆加草的草料车,魏池的背抵着粗糙的车辕,心中犹豫不定,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蹑手蹑脚的想要出巷。 才要抬脚,身体便不自主的往后一仰,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被一只大手扣住了嘴巴。 也练过几天武了,魏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慌乱,不自觉的翻手一推,右肘狠狠的往身后击去。身后的人早有预料一般,稳稳的捉住了魏池的胳膊。 “别出声!” 魏池心中一惊,这才不动了:“陆大人?” 陆盛铎松了手,将魏池按在墙角,魏池觉得砰砰跳的心似乎突然一下子有了着落,安稳了下来。 陆盛铎并没有贸然行动,只是狠狠的盯着那扇土门,小半刻钟,酉时已过。果然,小队锦衣卫从西边的街角冒了出来,大刀阔斧的杀进了那户民宅。一阵喧闹之后,几个伙计打扮的人被五花大绑着押了出来,听到不寻常的动静,有些胆大的百姓从自家门里探出了头,但一瞧那明晃晃的利刃,又缩了回去。 魏池听到动静,大体猜出了个寅卯,却不明白为何陆盛铎不救人也不逃走。但此刻,魏池除了担心锦衣卫那些令人骨寒的手段,更加担心起自己的处境起来,若不是越下越大的秋雨冰凉了魏池的脸,魏池怕是要吓出一头的热汗来。 这地方没有什么可躲的角落,为什么我们不跑呢?魏池几乎忍不住想要问。 陆盛铎往巷外深深的望了一眼,回过头,冷冷的看了魏池片刻,最后对着草料车做了个手势——上去! 魏池赶紧爬上车,坐下。陆盛铎翘腿坐在了车辕上,不高却强壮的身子几乎将魏池全个儿遮住。陆盛铎看了一眼魏池的官靴,不动声色的抓了一把草料盖了。 魏池还算没有笨到家,换了身土布的衣裳,还戴了顶毡帽。陆盛铎打扮得更邋遢些,腰间还系了一条羊尾巴腰带拴住那条屌裆土布裤子,此刻胡子拉茬的翘着脚上的破麂皮鞋子,还真像个送完草料的闲汉。 看不到那一端的繁杂,但喧闹撕打持续了不短的时间,最终,那一行锦衣卫押着他们的猎物撤退了。走过街口的时候,魏池吓得手脚都硬了,忍不住透过陆盛铎留给他的那一丝缝隙往外张望——一共十一个人!魏池担心自己露了破绽,赶紧低下头。 这次的领队叫做冯右安,是沈扬的亲信之一,这次的行动似乎是失算了……他沮丧之余有些不安,生怕漏掉了一丝一毫,走过街口的时候,他看到一个中年汉子坐在草料车上,抠着鼻孔,有些好奇有些幸灾乐祸的望着自己一行,他身后似乎是个少年,只瞧见了额头,肤色很白,连男女都没看出来……只是肤色,很白。 冯右安心想,难不成那个魏池没有收到?不会!……不过兴许是包围的兄弟截获了他……总之,只要他来了便不会漏网,他没有那个本事。 等冯右安退出了街,陆盛铎把魏池扶下了车:“快走!” 魏池不假思索的拽住了陆盛铎的胳膊,跟着他小跑着穿过那条锦衣卫刚才走过的街,往南去了。 在这个秋雨阴寒的下午,良奈勒正从城南的府上赶往书院,隔着十二条街,他和魏池依旧错过了谋面。 第五十三章 3【建康六年】 陆盛铎的小宅子也不是独有的,他和所有的城防管事共用一个府衙。于是脱险之后也不敢怠慢,偷偷领着魏池进了自己的独院。 陆盛铎拧了拧自己微湿的棉袍,脱了下来:“你也脱了。” 魏池赶紧照办,陆盛铎接过魏池递过来的土布衣裳,并着自己的一套揉了,挑开暖炉门扔了进去。暖炉有烟囱,但还是呛了口青烟出来,喷了陆盛铎一身。等陆盛铎换好了衣裳,魏池抱着膀子问:“我呢?” 陆盛铎看魏池得瑟的样子,忍不住翘了翘嘴角,扔了一件儒袍过来:“穿回去之后记得烧了。” 儒袍是溜肩的,随意一看看不出不合身,只是袖子长了一些,陆盛铎叫魏池过来,拿了剪刀把袖子裁了一节,又穿了针线滚边子。魏池有些惊讶的看着陆盛铎熟练的针线活路,不知该不该恭维几句。 “那些人怎么办?”魏池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进了锦衣卫的手心,想着就让人牙软。 “那些人本就是要被捉走的。” “确实是燕王的人?” “是。” “……”魏池沉默了片刻:“为什么?” “沈扬定是拿到了什么确切的消息才敢在漠南这么猖狂的行事,我们想要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所以那些枝末就要舍去了。” “……”十一条人命,魏池又沉默了片刻:“这么说今天是有意引我上钩?你早有所料?” 陆盛铎抬头看了魏池一眼:“我早有所料?是你运气好罢。” 魏池感到背后一寒:“……你赶到得很及时,我几乎都要去了。” “我们的点子,有三个都露了,我想起你的时候时间已经不多了,索性我从离你那里最近的一个点子开始找起,没用多少时间就找到了。” 魏池哦了一声:“看来果然是运气。” “也不全是,”陆盛铎咬断了线头,示意魏池伸另一只手过来:“在沈扬眼里,你也许就是个笨蛋,他定会给你一个最简单易找的地点。我去一找,果然。” 魏池也觉得自己果然是个笨蛋:“多谢陆大人出手相救。” “你误会了”陆盛铎头也不曾抬:“像你这样的,几乎还是个孩子,进了诏狱就如同羊入虎口,让你说出沈扬想要的话何等容易?你是朝廷命官,说的话是管用的。哼,要不然你以为他何必花这么大心思来抓你?” 陆盛铎感到魏池的手颤抖了一下:“所以我才冒死来救你,你要记着,这种事情你不懂也不会,不是你该做的,莫要再逞强。” 魏池点了点头,陆盛铎滚好了边子,收拾着针线:“你是怎么知道那个点子的?” 魏池细细把自己的经历说了,又把那张小纸条摸出来给陆盛铎看。陆盛铎摸了看了,闻了闻,扔到炉子里:“你也不想想,燕王怎么可能派你做这种事情?” “我以为事关紧急找不到人了。”魏池实话实说:“当时也慌了神,没细想。” “如果真是我们的人,怎会来查你的偏好习惯?只有钓你的人才会把你查得这么仔细!你是个心思细密的人,谨慎也不是全没有,但是要记着,只有临危不乱才能应全万变。你今天慌了神,差点丢了命!” 魏池越想越觉得沈扬是个厉害的人:“我们当时怎么不跑?那巷子四通八达的,躲也没地方躲。” “我来的时候,先把四周探了探,那一窝子伏兵藏在西巷,所以我想你定是不会在那一处,到你这边的路上,还看见了不少换了衣裳的暗探,我们那时候跑出来,哼,就你这模样,定会被抓个正着。” 怪不得抓人的时候故意把动静弄得那样大,既然引不出自己就用吓的,等自己慌慌张张往回跑的时候再来个瓮中捉鳖。看来沈扬真是细细的调研了自己,自己的每一步都被料到了,还很准。 如果不是陆盛铎,现在自己已经在锦衣卫府上喝茶了。 陆盛铎拿过一把伞递给魏池:“速速回去,把衣服换下就烧了,沈扬要抓你是志在必得,他很快就会派人去湖塔雅司。你房中有茉莉籽?” 魏池点点头:“你回去收拾好了,就磨茉莉籽,他问你何时出的门,你照实说,去处你就说‘河蚌街’的香料铺,去买‘桉七粒’,可惜那铺子关了门。明白了么?” 送走了魏池,陆盛铎坐在案边眉头紧锁——戴桐琒,字凝霜,秀才。这次他为何要告知魏池漠南的一并事宜,且还要引他去见‘伢爷’?燕王知道这件事么? 想了一会儿,把那已经取出的铜制头钗又丢回了抽屉,命老马进来,吩咐说这抱病的事情还要再抱几日。 魏池急急的往回赶,路过河蚌街的时候看了看那家香料铺,果然是关着的,又想到茉莉籽和桉七粒,这都是制男子香的底料,是可以互用的,只是前者略比后者掉价些就是了。陆盛铎果然是个厉害的人! 冯右安和自己兄弟们碰了头,听闻大家都空手而归,忍不住惊出了冷汗,赶紧找覃游知复命。覃游知大怒!扶额之后骂咧了几句。冯右安擦了脸上的冷汗不知所措。 覃游知说了句你在这里等着,就急急的去找沈扬。 “沈大人,看来这条鱼还不好抓!必须到王允义府上一游了!” 沈扬听了回报,心中不快:“没想到到手的鸭子都能飞!” “不过……”沈扬又一想:“冒这样的险,值得么?”王允义绝对不是好惹的,也是因为对他的忌惮,自己一方才不敢派人进入王家军宅院附近跟踪魏池。没想到这短短的一段路经让魏池跑了!?还要去他府上拿人么?王允义会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覃游知心想,很有可能,不过他还是说:“冯右安这个不中用的说,他后头才想起来,在有个岔巷口,他看到了个草料车子,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中年汉子不曾有什么特色,他身后似乎还有个少年!没看到脸面,只是肤色很白!更何况那是近傍晚的时候!哪会有哪家人等着送草料??又下着雨,坐在那儿是要做什么?” 漠南人肤色偏铜色,沈扬精神一震:“看来冒一次险也无妨!” 覃游知亲自带了人,拿了沈扬的文书来湖塔雅司。湖塔雅司的人才吃完了晚饭,正在闲溜达着串门消食,看到一帮锦衣卫进来都有些惊讶。这里头最小的官就是五品,也就是说,这里都是大员,绝大多数都比覃游知大。 覃游知感觉很有压力,他尽量亲切的笑了一下,把手中的文书递给了王允义的书记官。书记官看了,知道是驳回不了的,只是不明白魏大人怎么就招惹到这群人了,担心不忍之余又觉得荒唐,想看看这群人要在从不拉党结群的魏大人那里刨出什么。 覃游知就这么在魏池的房间里坐下了,他进来的时候,魏池正拍着手,手边是一包熏香末子,才做好的样子。 “魏大人!”覃游只皮面笑了一下。 魏池有些震惊:“这位大人这是……?” “在下是锦衣卫监督——覃游知。”说完亮了亮军牌:“今天下午时分,都城出了些乱子,听说大人那时候正在附近,特此前来询问,叨扰了。” 魏池坐了:“下午时分?” “酉时!” 魏池想了想,指着桌案:“我去了趟街上,想买些香料。” “哦……”覃游知把玩着手上的茶杯:“大人买了些什么?” 魏池笑了:“不巧!我还想着这天气湿着正好制些熏香,谁知竟然关了门,没买到。” 覃游知说“大人倒是好兴致,路上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这?”魏池露出不明白的表情。 覃游知冷笑了一声:“下午时候大人可不止出了一趟门啊!之前那趟就没遇上过什么人么?” 魏池不经意间脸色略白了白:“去散了趟心……我有这个习惯……” 魏池装作慢悠悠的样子,想对策,正在心慌意乱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响了。 所幸,果真如覃游知所料,这座宅邸里头住满了惹不起的人。不过来者并不是王允义,而是耿祝邱。这个人很护短!覃游知心中暗道不好。 耿祝邱威严的瞥了覃游知一眼:“沈大人派你来的?” 覃游知当然不能回答是:“下官查办些案子,遇到些蹊跷事,于是前来问问魏大人?” 耿祝邱冷笑一声:“你查案子要问我的参领?” 覃游知当然也不能回答是:“魏大人今次可能恰巧看到了什么,所以……咳,这也是公事,下官料想魏大人也不会在意。” 魏池心想我狗屁才不在意,但更不能回答是:“覃大人是这么说的。” 耿祝邱也不看覃游知,掉头过来问魏池:“下午都去了哪里?” “去了趟河蚌街,本想要去买些桉七粒,可惜那铺子关门了,想着这些日子秋蚊虫有些厉害,回来后就用茉莉籽替着做些香,再后头就没出门了。”魏池赶紧说。 “覃大人说的那些蹊跷事你可看到了什么没有?”耿祝邱接着问。 “这……”魏池面露疑惑:“不知覃大人所说的蹊跷是……何类事情。” 覃游知心中苦笑,总不能说这蹊跷就是燕王的蹊跷吧,而且刚才耿祝邱也说了——‘我的参领’——在他面前还能问出些什么?又看魏池蹬鼻子上脸的架势,知道这两位是搭着手和自己扛上了。 不过,既然是锦衣卫,这样的事情遇上得也不算少,覃游知阴险的一笑:“既然如此,请魏大人行个方便,将那香料拿给本官,本官回去也好复命。” 不等魏池搭话,耿祝邱走上前包了那纸包往覃游知的副官怀里一塞:“天色也晚了,覃大人,我们军务也不清闲,半个时辰之后就要开夜会了。” 覃游知又一笑:“那就不敢耽搁了……不过”覃游知转头对魏池说:“既然魏大人无空,那还请您的副官和本官走一趟!” 陈虎吓得一愣,魏池也一愣,末了还是耿祝邱发了话,不过,他说:“陈虎就跟着去吧!不过这宅子的人早晨都是要晨礼的,覃大人可别让他错过了卯时!” 陈虎何样的小人物,哪料得到会有锦衣卫招待他的一天,腿有些软,看到魏池说话算不了数,外加耿将军也发话了,知道不走不行。但又想,自家大人何等清白的人?才入兵部半年不到哪能有什么?这些人不过是捏软柿子罢了。又胆大了些,冲魏池点了点头,又对耿祝邱供了拱手,跟着覃游知走了。 耿祝邱也没有多留,多说,踏着覃游知的后脚也走了。 魏池退回椅子上坐了,屋子空荡荡的,回响着越来越大的雨声。 漠南的秋雨冷得刺骨,每一滴都像是钢针敲在肉上。过了夏末,一切的祭典和节日都不再选在广场举行,大家更乐意蜷在家里喝着漠南的土制酒唱歌庆祝。而草原上那些牧民则要艰辛许多,在草料不足的情况下被迫顶着冷雨迁徙牧羊。漠南从短暂的欢愉中回归忍耐和沉默。 天色浅晚,辩书房愈发的昏暗起来,一个高瘦的‘先生’看房里的人不多了,便搓了搓手往一位眉目清正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良奈勒,你今晚又不回去么?” 良奈勒摆了摆手:“还要下雨,不回去了。” 高瘦的‘先生’哦了一声,独自点了羊角灯走了。雨声果然又大了起来,所剩不多的人也逐一收拾离开了。最后,屋内只剩下了一盏灯,良奈勒往手心呵了一口气,站起来,收拾了纸笔,吩咐侍书的少年进来。 “把门锁了吧。” ‘侍书’是由学生轮值的,这学生看良奈勒久留不走,心中正有些厌烦,听了此令,高兴得很,收拾了钥匙就要来锁门。良奈勒看他急急的模样,也没有责备,点了一盏羊角灯往后院的门廊走去。 “把我那房间的钥匙给我。”良奈勒敲了门廊的门。 守门的老人昏昏的裹了衣服出来,看了良奈勒一眼:“先生今日不回去歇息?” 良奈勒点了点头,接过钥匙往里头去了。后院为先生们准备了小室,因为房间简陋狭小,午休的多,过夜的少。今天天气又转寒,整个后院静悄悄的,只有几点烛光。良奈勒进了自己的门,拿了水座在炉子上烧着,炉火映得斑驳的墙壁红彤彤的,稍稍驱赶了些寒气。良奈勒沏茶喝了一杯,听院外的梆子声敲过了十下,灭了炉子,披了件披风又出了门。 后院不止廊门这一道门,不领钥匙是不必走那条道的。这也是没必要,这里尽是些书,再老实的贼也不会来,多添道锁也是平添个消费。良奈勒谁也没惊动,往西边去了。西苑是个花园,住着有官阶的人物,虽说这里头的官都只有虚名,但薪资毕竟在,住宅好了许多。良奈勒在一个独院门口停了下来,没有敲,径直从怀中摸了钥匙开了门,进去之后复又锁了。 “冯叔叔!”良奈勒轻轻拍了拍房门。 房里头亮起了豆大一点光,一个老人出来开了门,将良奈勒让了进去:“进来吧。” 老人姓冯,中原人士,太监,没有胡子。安顿了良奈勒坐了,捧了一壶热茶递给他:“你自己喝着。” 良奈勒喝了一口,放在桌上:“这么晚了,抱歉。” 老头笑了:“你这孩子,净说些客气的话。” 良奈勒也笑了一笑,复又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将索尔哈罕与他讲的说给了老者听。 老者听了,长叹了一口气:“我劝你……莫要犯险。” “为何?”良奈勒后背一挺:“难道叔叔和我不就是在等这一刻么?” 老者指了指自己:“你母亲的事情,有我来给个善终,你只管畅快的活着。” 良奈勒有些激动:“叔叔!这么多年了,我不再是个孩子了。” “是了,”老者点了烟锅,吸了一口:“只是我给你讲,你那个大哥,不是个好惹得,那次你冒然给长公主送信,他便有所觉察,后头的行事无一不在试探你,你想想,毕竟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你能躲得过他的耳目么?我一个老头子,瘪瘪屈屈活了几十载,为了这个事情,纵使不得善终也无妨,你……便不值得了。” “话不是这样说的……” “你母亲离世时,你不过十一岁,懂什么?她又和你共处的少……有些话说着难听,咳,不过,你不必为了些虚名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你家虽然冷待你,但终究门面在的,你和顺些也不难出头。你瞧这书院里头,多少不如你的人?你何必呢?”冯先生顿了顿:“你母亲是个和蔼随和的人,能忍着能让着……但我想,这终究是为了你能好好活着,你为了报仇拼上性命不顾,岂不是辜负了她的初衷。” “我也知道,母亲忍着,让着,能撑着,也为了冯叔叔您。” 冯先生将烟锅敲了敲,想起了那位小自己两轮的女子,想起了那一场有些落魄的相遇……至此,他也许有了个亲人,不过最终也又苦又涩的离去了。她的‘家人’草草收拾了她的后世,草草的待她的幼子,欺负的就是这孤苦伶仃四个字。然,她还有个亲人,卑微却默默立誓,要以一己之力为她讨还一个公道。 “我老了,活不了许多年的,少几日多几日何必计较。只是你要听我的话,莫要掺合进来。长公主话是那样说,但她保不了你的。你莫要看她多重视你……她是活在人端儿的人,到该舍你的时候,自然会放手舍你。你还是稳稳当当的弄些正当营生……好些。” “我不能放下她不管……” 冯先生一愣:“……这可是要……” “您不是也放不下我母亲么?……要是真能放得下您此时会过得好些吧。”良奈勒苦笑:“且我相信,漠南有她,百姓会过得更好些,而我母亲那样的女子,也不必过那样辛酸的一生。” “她叫我莫要怨恨家人,当年觉得气愤……现在却真的不恨了,不值得恨……这不是私仇,是公愤!为我的母亲,为她……也更为一份志向!我誓死不屈!。”良奈勒握紧了拳头。 冯先生摇摇头:“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你母亲?劝都劝不得!” 良奈勒杵了下颚:“除了方才求叔叔的事情以外,还请叔叔将那药丸给我一粒。” 冯先生看他意决,很无奈:“……何必!?” 良奈勒笑了:“也不过是有恃无恐,我想这事也不像我们想的那般的坏,只要我行事小心些,也还是平安的!长公主也专程安排的了接应,叔叔也莫要太担心……更何况,这药又不是第一次找您要,您说呢?” 冯先生信得过索尔哈罕,但莫名觉得寒心刺骨,就像几十年前那一天一样。 明明就是普通的一日,却觉得心乱如麻,不到半天的功夫,城破山河乱,流离失所……残缺含恨到今日。 “……你给我保重!”冯先生郑重的拍了良奈勒的肩。 锦衣卫的驻地离漠南国家书院只有三条街,这里边,同样的深夜,沈扬拍着覃游知的肩膀互道无奈。 “审了这么久,咳,看来这个人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哎,又不敢上刑,到了卯时,还得老实的把人送回去。”覃游知听得懂耿祝邱话中有话,心中很冒火。 “来日方长……”沈扬叹了口气:“那魏池本就是顺手添彩的,何必那么在意?燕王看着糊涂,却是个人精!我料单凭个魏池不见得撂得倒他!具你今次所见,这几乎还是个小娃娃,燕王费心送他来王允义这里熬了半年也没什么长进,除非他一辈子不回京城……呵,你说呢?” “王允义这个人真是着实的讨厌!此番回去也不能让他好过!”覃游知寒寒的一声。 沈扬一摆手:“你别给我乱来!王允义是事关大局的人,哪容得你给他扣帽子!?你随口说说也就罢了,敢把这事当儿戏,给我捅了篓子,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覃游知看沈扬冷了脸,知道他不是在玩笑,只好将满脸不快收拾了起来,无奈的在心中默默策划起回京的行程来。 第五十四章 54【建康六年】 “咳咳……咳咳咳!” 索尔哈罕终于抬头:“你怎么了?” 魏池拿手捂着嘴:“没什么……你批完了么?” 索尔哈罕一时语塞,刚才确实是自己走神了没错,不过何必这么不耐烦? 魏池看索尔哈罕神色有些反常,赶紧说:“没什么,没什么……你慢慢批。”心中却有些按耐不住恐慌,虽然陈虎卯时准时回来了,但沈扬那边却没给什么准确的回话,甚至可以说除了客套话以外,什么都没说!回忆起陆盛铎不多的几句话,越发的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今天的祁祁格就仿佛是要故意与自己做对似的,拿了笔老是走神……放在以往,早就笑她了,今天却没这个心情。 索尔哈罕也没这个心情,这几日她心力交瘁,谁也不想多搭理。魏池不咸不淡的催促也懒得搭理。 快到中午,所有的文书终于一一批复完毕,索尔哈罕摞着那叠文书心想,不知这样的日子还有几日。想了许多事,又想到魏池,觉得自己那一日定是混了头,要不怎么就想起了这么荒谬的事情?自己把她当作个妹妹,当作个能交往的,却怎么就蒙了心,想起一出是一出了。 她不是男人,自己也不是,虽然好强,但终究不是。别的女子,多好的,比她好的,遇上不知多少,男子更多。怎样的自己都见识过,所以对她……定不是那意思。肯定是近日里来想得太多,糊涂了……糊涂了。 “咳咳咳……”魏池看索尔哈罕垂着头摞那叠文书,一摞起来就没完没了。 索尔哈罕这次根本就没注意到魏池的不耐,呆呆的坐着,表情都没有。魏池偷偷看了更漏,心慌也只有作罢。直到传膳的女官近来通报,索尔哈罕才惊醒一般站了起来。 魏池笑着接过文书,要告辞,索尔哈罕也不知自己遭了什么魔,愣愣的逮着文书不放。 “怎么了?” 索尔哈罕一愣,赶紧放手,捋了捋耳边的碎发:“……没什么,没什么。” “那我就先走了……”看 魏池要转身,索尔哈罕心中突然一紧,那糊涂的感觉一下又填满了心:“……吃了饭再走吧,反正你回去也要吃……” “不了……”魏池生怕回去晚了,又想起陆盛铎对自己的告诫,回过头,认真的对索尔哈罕说:“……你我还是别太亲近的好。” 索尔哈罕被这句话一咽不知怎么回答。 魏池揉了揉自己没睡好而有些苍白的脸:“今天,我还是回去吃吧。” “哦……哦。”索尔哈汗勉强笑了一下,当自己没听见那半句:“那赶紧回去,晚了赶不上了。” 魏池走出殿门,正要穿鞋,一探腰才发现自己的笔墨盒子忘了拿……呜呼一声,一想,才想起来,急着走么……只顾着接那些册子,桌子上的盒子却没拿。叹了口气,和接自己的女官说了,急急的回去拿。才进书房就吓了一跳!刚才还好好的屋子怎么就跟被牛逛过似的?桌几倒了不说,瓷器啊,金银玩物儿啊,不分贵贱的碎了一地。 一个女官颤颤巍巍的给索尔哈罕包扎着,索尔哈罕铁青着一张脸,口中喘着粗气,不难看出,她就是那头‘牛’。 有女官在场,魏池虽然疑惑,但也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的通报:“下官东西遗落了……” 女官没想到魏大人转了一圈又兜了回来,一边收拾着包扎的药瓶,一边准备起身给魏大人拿东西。 “你……先退下……” 女官听索尔哈罕突然发话,不敢不从,又偷偷看她脸色不那么难看了,才默默的退了出去。等身后的门砰的锁严了,魏池才小心翼翼的走到索尔哈罕蹲着:“你摔的?” 索尔哈罕顿时有些尴尬,刚才只顾着把那一肚子的暴躁发泄出来,却没料到她突然回来。 “怎么了?怎么了?有事儿你要说啊!”魏池隐约觉得和自己有点关系:“是不是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咳……你别误会了,我最近正被那些京城的高官纠缠得不轻,我怕你和我走得太近被拖累了。……咳,别小看那些人,看着都是官儿,其实手段很阴毒的……” “不是因为你……”索尔哈罕抽回魏池握着的手:“最近……咳,不大顺其,刚才那女官冒失……咳,惹了我……我突然就火了……” 魏池又把索尔哈罕的手捉了回来:“您又说谎……不过别拿自己出气,我要真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你直接锤我么……” 索尔哈罕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魏池也笑嘻嘻的:“只能拿枕头锤……嘿嘿。” 没有敬仰,没有怜爱……没有那么多令自己劳累的情愫,只有她以一种清水般的姿态存在着,供自己歇息。没想到和她相处久了,竟然生出一股依赖,离几日就思念,就像是断了水的人,难耐心中的浮躁。枕头……索尔哈罕想起了那个令她心跳的午后,想起自己心底的那一丝糊涂与冲动,混合着她拖在枕边的黑发纠缠在她的喉头。 魏池瞥见墙角有个碎瓶子极其眼熟,走过去捡了起来:“这不是那枚珐琅瓶么?你连这个都砸了?” “有什么砸不得的?” 魏池看了看那一角的碎片,摇摇头:“你这个人,天生不是个洒脱的人……砸完了定会心疼,何必?” 索尔哈罕把伤手窝到怀里揣了:“就你猜得准!我心疼什么?” “……你是个看不开的人。”魏池踢着瓷片子踱过来:“下次要砸,砸些砸不坏的,这些补不起来的还是算了吧。” 补不起来的……索尔哈罕觉得鼻子一酸,手上失了力气,任由魏池握着。魏池没再说话,只是默默的把包扎的布条展开,重新上药裹好。 魏池,也许你说的对,有些人,有些物,过了,想要再寻回来就难了。我想,这就是舍不得吧。留你吃一顿饭,或者再闲聊片刻又有何意义?索尔哈罕不经意间叹了口气,不再花心思琢磨那一丝糊涂到底是何样的糊涂,到底是该不该的糊涂。这一刻,难得的一刻马上就要随着漠南美丽而短暂的夏季逝去了。而此刻又是那么的美好,我和她这样亲切靠得这样的拢,还有关怀…… “你怎么了?”魏池抬头问:“果然心疼了吧?心疼了就哭出来……拉着个脸跟漠南的烤马肠似的。” “你才是烤马肠呢!”想到那道黑糊糊的菜,索尔哈罕笑了,又没忍住哭:“你这个人,蹬鼻子上脸的!” “遇上了什么事啊?想下官我昨日险些被我们京城大官招去喝茶……又受了一肚子的气,加上担惊受怕什么的,现在都还勉强撑着个人样……想揍人找不着揍谁,自己拧面巾出气,我多有能耐……这就是涵养啊,哈哈哈,我……” “好了好了!”索尔哈罕终于破涕为笑:“越发的有脸了。” 魏池伸手擦去索尔哈罕眼角的泪,索尔哈罕微闭着双眼,抓着魏池的兩襟,把头靠在了魏池的肩膀上。魏池轻轻的拍着她的背,柔声说:“我今早问了,京城里的那帮人不是招呼我回去的,这么大群人里有多少有头有脸的人啊!内阁、兵部、皇上哪会在意我这么个小角色?虽然不知道多久,但我想我留在漠南的日子还长吧。你怎么有个风吹草动就担忧成这样?哼!平时对我又呵斥又敲打的……这会儿却哭哭啼啼的。” 索尔哈罕没有和魏池辩嘴,只是紧紧的依在她肩头,心想,哪里是你要走,是我要走啊……虽然不知道是哪一天,但我知道那一天已经不远了……这一别,说不定是永别。 “你回去吧……”只是片刻,索尔哈罕直起了身子:“既然要回去吃,再不走就晚了。” 魏池想了想,点了点头:“你不许哭了!别糟蹋东西了?” “知道了,罗嗦的人。”索尔哈罕抹了抹脸,站起来,推魏池出门。魏池看她真不哭了,才放心离开。回到湖塔雅司,王允义正在发脾气,具体原因不明,魏池还在厅门口就听见嚷嚷了了,王允义的小校给魏池挤眉弄眼,魏池心领神会,绕了个圈子进内院。刚绕道厅后头就听见呯呯嗙嗙砸东西的声音,那响声有点钝,可能是镇纸,笔砚之类。后头听到了桌子椅子惨遭损毁的声音,魏池不敢再观望,缩头缩脑逃回了自家小院,躲了起来。 “好吓人!”魏池反身关了门,对陈虎说:“王将军好像正在发脾气,我得躲起来,午饭你叫人送来吧。” 陈虎接过魏池的披风,小声说:“都闹了一早上了,我回来后本想进去通报一声,杜参谋给我做眼色,我赶紧躲了。” “聪明,聪明……”魏池感慨,末了又说:“锦衣卫真没为难你?” 陈虎细细想了想:“我开始以为是要动粗,结果只是问话,翻来覆去的问我大人你是何时走的,何时回来的。我一一答了,又问我你近日的走动,我也说了……那个带我走的覃什么什么阴着脸,问了一遍又一遍,我能怎么招?只能一遍一遍的答。最后他火了,砸了笔走了。” 魏池知道沈扬那边暂时是难出什么状况了,至于后头的事,她深信有陆盛铎和他纠缠,也就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想到砸笔的覃游知,砸椅子桌子的王允义,砸瓶瓶罐罐的祁祁格,魏池觉得暗潮汹涌。不过,自己本是事外人,知道多了反不好,此刻就是躲着为上策。 祁祁格啊,你不过十八岁,怎么活得和王允义、覃游知这样的中年人一般的沧桑?魏池皱了皱眉,叹了一口气:“吃饭!” 吃饭。 索尔哈罕平复了心情,端起碗筷草草吃着,哭了两滴眼泪,心里似乎好过了些,那一份惹人烦躁的糊涂似乎暂时被遗忘了。回忆从小到大,自懂事起,经历的大风大浪不止一次两次,此时此刻也该是惯有的精明稳重。 如今的宫中禁卫,除了国王的老亲信就是王允义的亲兵,从以前就插不进脚的自己此刻更是显得无奈。更何况上次巧遇齐军,自己得力的人几乎折损殆尽!阿尔客依现在又在另一处,想帮忙也帮不了。都城里头本来就留得少,此刻调派起来就犯难了。 无味的吃了一顿,索尔哈罕焦头烂额的回到了书房。内侍女官走了进来,悄悄说:“陛下,密室回话了。” 索尔哈罕没想到这样的快,简单整理了一下思路,转过寝宫的后门进了花园。花园中有七条水道,有一条通往地牢,索尔哈罕独自点了灯进去,在最里头,一个面相老实的中年人,穿着园丁的衣裳,跪在地上等候。 “客葑都,让你安排的都安排好了?”索尔哈罕示意他起身。 “是,现如今人手不多,不过也算够用了。出行的物资也一并准备齐全,时机一到便能行事。” 索尔哈罕详细问了人脉的安排,最后说:“我觉得良奈勒留下合适……你怎么想?” “公主,这本就是险招,此时此刻顾不得太多。良奈勒行事严谨,除了留他,再找不到别的人选。” 索尔哈罕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王宫那边,你探进去没有?” 客葑都抬起头,阴森的笑了一下:“有,就在今夜!” 索尔哈罕一惊:“就在今夜?” “有个宫女,今晚要报假归家,我已经派人盯着了,亥时王工宵禁之前,我们是能进去的!” 索尔哈罕没料到尽然能来的这样快!惊喜之余,难免紧张:“无误?” 客葑都深深的点了点头:“无误!” 索尔哈罕看着这位中年人的脸沉默了片刻:“……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不曾许过你荣华富贵,此去更是生死未卜,你不后悔么?” 客葑都恭敬的拱了一礼:“殿下,您身为至尊尚能不惧生死,我一个贱民还有何后悔可言?” “你的妻儿老小呢?” “殿下,您不是也舍弃了么?” 是的,我也舍弃了!索尔哈罕环视了一遍这个阴湿的地牢,谁能想到呢?如此堂皇的宫殿竟有这样的一处所在。就像她的亲人曾经向自己感慨的一样——这些尊贵的人们啊,他们真是在享受这看起来光鲜无限的生活么? “那就今夜,你速去准备吧!”索尔哈罕站起身,走出了大门。 因为临近秋日,漠南的天开始黑得晚了起来,酉时不到,天已经有些昏暗了。漠南王宫的侍卫都高高的系了领子,等着换班。一个叫咔咔络的小侍卫杵着长矛,正在发愣,突然看见两个短衣打扮的人往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还没等自己问,那个高壮的汉子屈身伏在地上自己报上了来历:“这位小老爷,老奴才今儿又要借个过儿了,嘿嘿。” 又?咔咔洛不曾记得认识这么个人。 高壮汉子谄媚的抬起头:“老奴才我识哉您们都管……嘿嘿,实不相瞒,这搬花弄草的活计还是都管爷给的呢。老奴才的儿子以往给都管爷当过家差……都管爷时常给个面子。” 都管是国王侍卫中的小军官,手下管十余个人。咔咔洛当差不久,认不全,听这老儿说得有板有眼就信了几分。看那老奴打扮,像是个花匠,南边的宫室最近正在换花草,为了不搅和了贵人的雅兴,这些奴才到傍晚才能进去干活。看这时候不早了,这老奴才定是来晚了才想绕个近道。 咔咔洛没有为难这个老奴,当然并不是好心,也不是为了那不知管谁的都管,心痒痒的是老奴偷偷塞过来的酒壶。 “小老爷,这酒,这肉,不成敬意!” 咔咔洛进宫不久,守的又是偏门,实在是没什么油水。难得有人巴结,心中自然舍不得拒绝:“你这小老儿,给这些破吃食就想过本爷爷的道么?” “老爷,老爷!”老花匠佯装躲那小军官的拳头:“老奴能有几个营生,哪里孝敬得起老爷?嘿嘿,老爷莫要动怒,这里还有一只烧鸡……烧鸡。” 克克洛接过油纸包儿垫了垫,冷笑了一声:“你这老奴才,不给你点颜色你还油头!”心里知道这些下人也不可能拿出银两,又盘算着要换班了,懒得多纠缠,开了门。 “等等!”克克洛挡在门口,拦下了老头身后的少年:“你是做什么的?” 花匠回身跳脚就是一巴掌:“小奴才!没见军官爷爷问你话么?这个小不长脸的!”又回头笑对那小侍卫:“大爷,这是我城外的侄子!最是个不长脸的!没见过世面!大爷莫要见怪。” 小少年身量不高,又瘦弱,被一巴掌拍了更是不敢抬头,吓得摇摇晃晃的。 “大爷!”老花匠指了指日头,连连作揖:“真要过时辰了!” 克克洛冷笑一声,这才没戏弄这一老一少,放他们进了宫门。 老花匠领着那少年一路兜绕着到了一处偏僻的宫室:“长公主,衣裳佩饰都在箱子里备着,我此刻还要去做其它的安排,亥时才能回来。此处闲置依旧,长公主呆在此处,无妨。” “好,你速去!”少年进了内室,反掩了门,将头上的马尾髻解了,盘成了时下宫女常梳的样式,又从墙角的箱子里拿出了宫女的裙带衣裳换了,就着盆里的水洗去了脸上的黑泥、草木灰,取了点胭脂敷在嘴唇上。 这是个堆杂物的小室,但不似闲置太久的模样,经常出入王宫的自己还真不知有这样的地方。这种小室不住人的,窗户修的极高,太阳才偏西,屋子里头就暗了起来。索尔哈罕又查验了一边自己所带的东西,坐到一捆窗幔上稍作休息。 自上一次来,过了半年了吧?索尔哈罕掐指一算。王允义是不会让自己和国王见面的,他害怕这个国家的王权,害怕得厉害。也可能听说了一些自己的传闻,觉得自己定能左右国王的抉择,要是国王受了怂恿不甘再被他挟持,这就坏了他的大事!索尔哈罕冷冷一笑,使人都是国王是个痴情种子,即便娶了王后也不忘对自己的深情,又说他是如何如何的宠爱自己,哪怕是天上的星星都肯为自己去摘? 呵,其实不过是个懦弱可怜、虚伪善变的人罢了! 当年自己助他登上王位,不过是不想看到手足相残。这个男人虽然懦弱,但总不至于像沃拖雷一般爱下得狠手!到头来却是自己错了,发现步步都错了,那人要握紧权利排除异己的时候是不懦弱的,他只是怜惜自己的生命,至于别的?他乐于背叛利用和出卖。 自他登位以来,不曾向巴彥塔拉援兵过一次!自他登位以来,巴彥塔拉征税高了一倍!他说是要消藩,用卖国来消?我算是明白了!这就是攘外必先安内?我也算是明白了! 索尔哈罕紧紧的握着拳头——你可以背叛对我的承诺,背叛手足,但是不可以背叛祖国! 客葑都离开了那小宫殿,穿过几个小院子,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将衣裳换了,将自己头上的网巾扶正,装作是个提水的内监。此时的王宫荒废了许多,漠南王余威尚存但也伤了大半的元气,以往仅仅有条的内务也变的有些松动。只不过王家军的势力是需要注意的!虽然进内院容易了许多,但真要靠进国王的宫域几乎更难了! 好处也有一点,王允义不会花那么多人力来守着一个废王,他很乐意将国王赶到一个宫殿里,限制他的行动,用有限的兵士更妥善的‘保护’他。而这样的‘善意’‘苦衷’国王也似乎表示了理解和赞同。 目标就在那里——漠南王宫主殿‘喀莎嚒迦’。 客葑都混进了汲水的下人开始劳动,这是比‘洁地’更卑贱的活计,来的都是各宫最不受待见的人。大家干了一天的伙,都极累了,哪有人会关心多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 水一趟趟的被汲起来,送走,太阳也浅浅的偏了西。等夜色浓郁了,这帮人还没有停歇,他们要等到各位前位的奴才们吃了才能吃,因为又累又饿,不少人慢了起来。一个汲水的奴才趁着夜色离开了,也许是套送水的牛车去了?他身旁的人这么想,摸着咕咕叫的肚子懒得管这等闲事。 管理灯烛的小侍女中有一位病了,呵呵吭吭的好几天,在宫里头赏了几位药吃了也不见好转。内宫的侍女娘娘不快了,这年头什么都缺,指进宫的女儿不缺!这个小丫头病病哼哼的成什么样子?思索着便要把她退了。小女侍知道要是被退了,回了母亲那边主子家是没有好日子的,又想着自己入宫不容易,难免伤心着急。谁知病还没等到好转,那边侍女娘娘却不讲情面了,允许自己‘抱病’回家几日。 什么‘抱病’回家?这一去想再回来就不能了。小侍女记得直抹眼泪。 “别躺着啦!你一个人病恹恹的不够,还要把我们一屋子都拖累的么?”晚班将近,许多掌灯的小侍女整顿了衣裳准备出门,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一边理着袖口一边冷笑着说:“您是个多贵重的人啊,不是听说宫里头有人帮衬着么?怎么一点小病就不灵验了?” 其他的小侍女听了都忍不住调笑了起来,这位生病的听了恨不得立刻就委屈得哭起来,但还是忍了,一个人默默爬起来穿衣裳。 “哟哟!娘娘说了,今晚就不劳您啦!”几个小丫头又笑了一同,走了。 生病的小侍女满心委屈,嘤嘤唉唉的哭着,咳着。一个有些胖的小侍女悄悄走过来:“别急,日后你好了,给我说,我时常在娘娘面前提你,她终会想起你的。” 生病的小侍女握了握胖姑娘的手:“你快些走吧,要迟了是要挨罚的,我没事。” 等天色真暗了下来,生病的小侍女再也睡不着了,娘娘说的子时,我真要等人来赶才走么?也罢,也罢!咳嗽了两声起身收拾了衣物,推门出来。 天色已经几近全黑,不过这里是内宫,哪怕是侍女住的廊房也是亮堂的。这会儿掌灯的小侍女们都轮值去了,以往喧闹的过道安安静静。生病的小侍女苍白的脸突然铁青了起来——一块小发插别着一封信夹在房门口的烛座下头。 这!这? 小侍女赶紧拿了,回屋拆开细看——到西苑右门口等我。 等我?定是那位娘娘!小侍女的脸色红了起来……这位娘娘可是收了我家五十枚铜币,一只羔羊啊!她怎能忘了我呢?果然……果然! 小侍女收拾了包裹,挽了,急急的往西苑右门去了。西苑之外就不是内宫了,这个小苑曾是个花园,但因为国王不喜欢便日渐荒废。小侍女急急的到了西苑右门,果然看见一个奴才长相的在那里等着。 “是娘娘让你来的么?”小侍女紧张着,激动着。 那老奴冷冷的横了她一眼,做了个跟我走的姿势。小侍女赶紧捂着嘴跟着,心中只是满心的欢心。 索尔哈罕坐了许久,终于听到门外有了一丝动静,似有一个人微微咳嗽,过了一会儿,没听见说话声,只是传来‘扑腾’‘扑腾’的几声就重回安静了。 “公主!”客葑都抱着一具年轻女孩的尸体走了进来。 “她是谁?”索尔哈罕站起身。 “是那个掌灯的宫女,”客葑都擦亮了一盏小灯:“这是她的宫牌,殿下要记得,亥时末了,定要出来,我在西苑右门。” 索尔哈罕接过宫牌,匆匆看了那年轻女孩一眼,整顿了头饰,往内宫去了。 “陛下今日还好么?”漠南的王后独居已久,但每日不曾忘记问这么一句。 “回皇后的话,陛下身体尚好,只是已久不愿见人,最近连索家的娘娘也不召见了。” 王后嗯了一声,坐回佛堂前,将之前诵过的经文又从头念来。 “陛下叫你们都撤了。”内宫最高总管冲手下的人呵道,除了三餐,这位国王已经不再愿意露面了,他回避所有人,包括所有大臣贵族,也包括所有的女眷和奴才。 呵斥完毕,总管摸了摸鼻子,也走出了漠南王今日就寝的内殿。 漠南王孤独的坐在软榻上,听耳边的喧嚣越走越远……是啊!你们都给我滚!让我静静的,静静地休息!伏在桌上静息许久,这位正值青年的王者抬起头,环视他奢侈的宫殿。 “这地方!是鸟笼!混蛋,谁来救救我!”寂静许久,他咆哮了,就像昨晚一样。 “陛下?” 嗯?“谁?”国王警觉的抬起头,宫幔的一角走出一个人,她冲自己微微一笑。 “是我。” 第五十五章 55【建康六年】 “是我!” 索尔哈罕笑容优雅,不失风度。甘麻刺难掩尴尬,抬头看她却没看到一丝轻蔑的神情。 “你,穿成这样?怎么进来的?”除了尴尬,更多的是惊讶。 “许久了,才联系上宫内的旧人们,今天有空子才进来的。”索尔哈罕轻步走上前来:“陛下可知道,您的殿前大总管已经被王允义收买了。之前我也着人送信进来,但都没能过得了他那一关。” 甘麻刺很吃惊,没了言语。 “今日前来,是有要事告诉陛下。”索尔哈罕盘腿坐在桌几旁:“察罕家已经安排好了,过几日就要前来救驾。” “什么?”甘麻刺大吃一惊。 “是的,如今信得过的人少了,这样的事也不敢假手于人,陛下要做好安排才是。”索尔哈罕不动声色的看了更漏一眼:“这是唯一能够翻身的机会。” 甘麻刺神色一闪:“我以为,你不会同意我与察罕家……我想你更亲近沃拖雷……” 索尔哈罕拢了双手,笑了一下:“……现在还有这个机会么?” 甘麻刺沉默不语。 “陛下……如今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国家与您……”不是么? “……”甘麻刺抬头看了索尔哈罕一眼:“……您是嫡出的公主……废了我再自立……这不也是个选择么?” 索尔哈罕听甘麻刺如此说,知道他多少也闻到了些风向,不愿意再信任自己了。 “……您对我来说是唯一的……”索尔哈罕的眼神迷茫了一刻:“……您是我唯一的选择。” 甘麻刺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如今,王允义不是也要看你的脸色行事么?” 索尔哈罕冷笑了一声:“您不信任我?” “……怎么会?” “呵……如果我真如王兄想的那样……我何必还要在城破之日拼命回来?要自立为王我会等到今天?” 甘麻刺没料到索尔哈罕会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一时之间难以回话。 “没想到……您竟然会不信任我……”索尔哈罕忧伤的叹了一口气:“话已经带到,之后就是王兄和察罕家的事情了……”说完起身要走。 “不是的……”甘麻刺赶紧握住索尔哈罕的手:“……我只是担忧你,我走了,你要怎么办?” “和你一起走……”索尔哈罕面无表情的回应。 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从甘麻刺脸上闪过。索尔哈罕默默地想——您这样高兴,是因为终于不必担心其间有诈,是因为终于不用担心我被他人拥立为王了么?呵…… 短暂的沉默之后,甘麻刺缓和了笑容:“如今也只有你愿意帮着我了,就像以前一样……” 索尔哈罕抬头看那人的笑脸,他不比二哥沃拖雷生的霸气,但就凭他张人畜无害的脸获得了王公贵族的支持,获得了父王的信任。在这个以武兴邦的国家不能不说是个奇特的事儿。幸好这个人一贯都不聪明,就像以前一样。 “陛下今后有什么打算呢?”索尔哈罕也温和了眼神。 甘麻刺声音有些犹豫:“南下,察罕家不是能够长久依赖的,能够的话还是要依附宗亲……你说呢?” 索尔哈罕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 甘麻刺暗暗又松了口气,看索尔哈罕脸色缓和了,心中更是惊喜。这个妹妹他是了解的,今日能冒险带来如此重要的承诺,可见外面局势已定。自己深囚于宫中,动弹不得,也只能依靠妹妹这一条门路了。一开始担忧索尔哈罕偏向沃拖雷,后来听说了她的所作所为又担心她会自立为王。但如今观来,她还是不敢的。 “觉得惊讶么?恍若隔世……半年前还是尊贵王族的我,今日已经几乎和阶下囚无异了。”甘麻刺深叹了一口气:“是我连累了你,害得你也身陷窘境、无法自保。” 索尔哈罕微微偏过了头,这个男人她是了解的,不出所料……甘麻刺短暂的喘了口气,开始滔滔不绝:“当年,我们还小的时候,我边看得出你和沃拖雷的交情,他不对我说的,必定愿意对你说。你和他虽然不那么亲近,但是却更坦诚……这些年来,你倾心助我的,我辜负与你的,我都记着……亏欠他的我也记着……漠南,父王离世之后便日益不比从前了。那些因为军功而显赫的部落越发的没有敬畏起来。我登上王位时看着风光,其实已是手不及缰了。这其中的艰难,只有你知道。如今漠南遭了此劫……我不是亡国之君却要行亡国之事,这……这真是天降的责难啊!那些平日里受我恩惠的贵族们此刻都忙着自保,就连王宫内侍也争着去做王允义的耳目,”甘麻刺拭了一下眼角:“……如今我孤身一人,只有你还对我不离不弃。” 索尔哈罕叹了口气:“哥哥,我早说过,别人当你是漠南王,我只当你是我哥哥,你疼我,我知道,所以……”索尔哈罕抬手拿过桌机上的酒壶,微微一晃,斟了一杯递到甘麻刺手上:“……我定然舍不下你。” 甘麻刺看索尔哈罕眼眶微红,也有些伤感,但当手指触上那冰冷的瓷杯之时却惊醒了,迟疑了一下,说:“……自破城以来,我,已不喝酒了。”说罢,将酒水泼在脚边的盂桶里。 索尔哈罕点了点头,探身拿了炉上的水壶,就着茶桶里的茶叶,沏了两杯放在桌上,端了一杯浅浅的的拼了一口:“……哥哥说的是,我也该将酒戒一戒了。” 看索尔哈罕面色不变,甘麻刺暗中松了一口气,末了又有些自责,便说:“当年……我迎娶那女子,是负了你的……此去,我和你重新开始,可好?” 索尔哈罕听闻此言,忍不住一惊,险些将手里的茶水泼了出来。 “我身不由己,委屈了你……此后我断不会再让你伤心了,这一次我绝不食言。”甘麻刺捧了那杯温润的茶水饮了一口。 以往觉得他不过就是虚伪罢了,这一刻却觉得他是如此厌恶!以往怎么就没发现他是如此的令人厌恶!索尔哈罕毫不掩饰的皱了一下眉头——那一口茶已经够分量了! “……我想……”甘麻刺突然觉得一阵昏厥乏力,再回过神来却看见索尔哈罕已经起身退开到好几步之外。 我想?索尔哈罕抬头看了看更漏,冷冷的——我想?只怕您是不能再想了…… 小时候,总觉得弱者便是好的,忍不住想要同情和帮助。而甘麻刺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弱者’,因为样样都不如两位弟弟妹妹,反而享受了额外的关照。是因为长子?有一些,却不是全部。他越发明白‘示弱’的好处,便越发依赖起这种手段来。以前总觉得沃拖雷锋芒太露,现在想来却是看这位国王的本性比自己要透彻些。 为了拉拢贵族而迎娶王后——有谁逼过你这么做么?是那位柔弱不幸的女子逼你这么做的么?明明是为了一己私利吧!怎能够就说的这样的冠冕堂皇? 为了稳固实力而挑拨贵族——我身为远避朝堂的公主,身陷绝境尚有死士相助,你呢?你怎么就孤身一人?连个能报信的仆奴都没有?真能够将埋怨的话说得如此不惊不诧? 为了自己的王位不惜将我拉入绝境——既然你喜爱这些虚无的承诺,那我就大方的说给你听,你的太平盛世荣华富贵皆在!你视国家百姓如粪土,国家百姓依旧要归附你。你信?你舍得信,我舍得说! 又要用亲情来糊弄我了么?还有您那莫名其妙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爱情?请说……请说! 因为自命为‘弱者’,就将切的不幸如此轻易的归罪到别人身上么? 索尔哈罕冷冷的看着,原本以为自己会难过,至少会有一点犹豫或者不忍,没想到却是彻骨的平静。 “你!”甘麻刺感到胸口一阵抽搐,痛麻的感觉不同一般:“……你!也喝了!” 你也要死的! 索尔哈罕淡淡的说:“杯子上……” 甘麻刺努力想要看清桌上的杯子,却觉得眼神模糊只能看到个轮廓。想要伸手拿,却怎样都无法举起手臂,没有刺痛和难耐,只觉得全身无力,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了。 这种药粉不难做,放在酒或者茶里都难辩药味,只需少许就能让人全身僵直,呼吸不理。这种近乎窒息的死法除了让受者面色潮红以外几乎难以看出异样。宫廷或者贵族都喜欢将它作为赐毒赏给被逼殉葬的妾侍奴婢,所好的就是这一口——总不想到了地府看见一群污血满面的女子吧? ‘笑言欢’,这寻常的毒药让多少风华女子含恨而去? 索尔哈罕走上前,想要拿起那茶杯,突然!明明不可能还活着的甘麻刺如僵尸一般往前扑了一下,一手将索尔哈罕的手腕钳在了掌中。因为中毒已深,他连撑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任凭着脑袋耷拉在一旁,眼皮无力的翻着。索尔哈罕险些被吓得叫起来,颤抖之间,甘麻刺的嘴大大的张开了,喉咙之间已经无法发出完整的音符,不过他还是嘶哑着想要说。 “……我……诅咒……你……” 索尔哈罕觉得自己听懂了那含混的话,背心起了一层冷汗。定了定神,却发现甘麻刺那骇人的表情定格在了脸上——是的,他死了,终于死了!阴差阳错的!就在想要松口气的霎那,一股不知从哪里吹进来的风摇曳了宫灯……呼的一声,大殿中明暗昏花了起来。 是你的魂魄走了么?索尔哈罕拼命抽出了手腕,甘麻刺的尸体失了助力,歪歪斜斜的倒在软垫上……也许,也许是这座王宫的冤魂们都松了一口气,那些曾经的过往,都随着你的离去离去了。 索尔哈罕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将甘麻刺的尸体扶正,依照原有的计划,将怀中备好的书信塞进他的内袍,又将自己喝过的杯子擦拭了,放回托盘,把一张装过‘笑言欢’的牛皮纸揉了,丢在盂桶里。做好了这一切,索尔哈罕覆上了甘麻刺的脸,将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合了起来。 我该走了,索尔哈罕对自己说,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觉得不安过,但她知道,此刻必须坚强。我必须尽快离开!踉跄的走了两步,索尔哈罕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上百盏灯的映照下,甘麻刺,她的哥哥,安详的靠在软垫上,似乎在小寐,似乎马上就会醒来,微笑着向她问好。 等索尔哈罕慌乱的拐出偏门,一枝被插在宫灯至高处的蜡烛燃尽了,火苗在烛芯上颤抖了几下,歪在了一旁,火红的珠泪被冷风吹得凝固,结成了鲜红的一滩。 客葑都焦急不安的等在西苑右门,连日的阴霾今天却偏偏放晴了,月亮有些朦胧的亮着,让人心焦。终于,门栓轻轻的响了起来,‘嗒嗒嗒’三下,又三下。客葑都屏住呼吸,小心的打开了门。索尔哈罕惨白的脸色让客葑都一惊,但现在已经顾不得太多了,在确定了她不会晕过去以后,客葑都拉住了索尔哈罕冰凉的手,贴着宫墙往外走。花树的影子不断的在眼前变换着,索尔哈罕觉得自己就像一片风中的树叶,可耻的颤抖着。迷迷糊糊的,停停顿顿好几次,客葑都突然猛的抱起索尔哈罕:“公主!小心!” 似乎是在翻墙,墙那一段有一双同样有力的手稳稳的接住了自己。索尔哈罕反手紧紧的握住了他。 “公主?” 索尔哈罕努力笑了一下:“成功了,我们走!” 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从一条小巷里头驶了出来,就像别的更夫驾的小马车一样,黑黑的车幔,瘦矮的黄马,不紧不慢的走在细沙泥地铺成的街道上。 回到公主府,剩余的事务也都处理妥当了,只等城门信号一出就要出城。索尔哈罕的女官为她泡了一碗糖水:“殿下,你要休息一会儿!” 索尔哈罕点点头:“此次就只剩你们四个人了,这其中又是你和良奈勒最危险,你们要小心才是!” 女官名叫祚妠,是索尔哈罕得力的亲信之一,她深知索尔哈罕此刻心中难受,只是点了点头,默默地坐在她身边陪着。索尔哈罕最后环视了一遍书房,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拿手拍了拍额头。手一动方才觉得痛,此刻才发现白天受了伤的手背更肿了些。祚妠握住了索尔哈罕的手,轻轻的替她揉着。揉着,揉着索尔哈罕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身向内室走去——果然,那人将那个摔坏的法郎瓶规规矩矩的摆回了原处。 自己也是气急了,那样美的一个瓶子被自己糟蹋成了那样。精致的釉片掉了好几块,露出了黄铜的内胆,有几个地方被砸瘪了,瓶口儿还有被磕过的痕迹。摸着那些掉下来的碎片,索尔哈罕突然觉得心情舒缓了许多,仿佛那人就陪在身边,细细的劝导,又或者想着法子逗自己开心。 “公主!城门的讯号到了!”祚妠不知索尔哈罕心中所想,低低的通报了一声。 索尔哈罕哦了一声,手指用力捏了捏那釉片,想了想,最终没舍得放回去,暗暗裹在手帕里面揣了:“好,我们走。” 建安六年,九月初三,昏昏的太阳升上了地平线,漠南王宫的主管喇络.阏岢照常率着内室准备进殿服侍。掌管衣帽的小奴才突然慌慌张张的从寝殿跑了出来:“主管爷!陛下没在寝宫里头!” 嗯?喇络有些吃惊,不过近日来国王行为有些怪异,也许是心烦去了别处?喇络不敢怠慢,急急的领着众人往偏殿里看,一路看过来都没有人!喇络忍不住有些慌张的推开正殿的门——幸好,喇络松了一口气,命左右在门口侯着,自家整顿了衣帽,这才小心翼翼的朝着殿内的人走了过去。 “陛下,陛下,这都是早晨啦。”喇络轻声说。 国王依旧沉睡的样子。 喇络又走近了几步:“陛下,陛下?奴才扶您到寝殿歇息可好?” 国王依旧没有醒来。 喇络叹了口气,壮着胆子走上前:“陛下,此处坐着是要生……哎呀!” 殿门口的小奴才们听到尖叫,都赶紧跑了进来,只见喇络跌倒在地上,肥胖的身体颤抖个不停,他的手指着歪倒的漠南国王:“陛下!陛下他死啦!!!” 第五十六章 56【建康六年】 王允义接到密保,大吃一惊。跪在屋中间的喇络瑟瑟发抖:“早晨,奴才去的时候,陛下,陛下都没气啦!” 王允义定了定神:“现在那边如何?” 喇络谄媚的龟爬了几步:“薛将军的亲兵首领把那几个小奴才都看了起来,王宫上下都还不晓得这事儿,就是等将军您定夺。” 王允义找了宁苑来,吩咐了一些事情,命喇络速速安排自己入宫。 袂林此刻还在床上,他也大吃一惊,然后吩咐了亲信,做出了同样的决定:“速速安排我进宫!” “等等!”袂林夫人突然说:“等等!老爷现在入宫去做什么呢?” 是啊!做什么呢?袂林一拍脑门,这种事自己怎会知道?这不明摆着要告诉别人自己有暗探么?但是不去,这也不行!是王允义一手策划的?还是别的人?不知道!真不去岂不是任他随便说了? 袂林夫人吩咐密探退下:“不是还有妜释封岈家的长子么?” 袂林捋了一把胡子,无奈的摇摇头:“那就这样办吧!” 事实并非如袂林所料,不到中午,全都城的百姓都知道国王驾崩了,盛传是自戮。袂林听到这消息,迷茫了好一阵,就连他的夫人也迷茫了——这是谁传出的消息?为什么? 为什么?王允义第一刻就想到了袂林!王宫已经被他监视了好几个月,派的是最得力的亲信,连沈扬的到来都没放松过一刻!谁能渗进来?你袂林会不知道?没有来我就信你不知道么?竟然这样快的就散步了消息!看来是早有准备了! 宁苑皱了皱眉头:“老百姓都说是自戮,我们要怎么办?” 在你王将军的监管下竟然自戮了,你王将军要怎样交代? “无论如何,”宁苑看了漠南王的尸体一眼,他还那样窝坐在软垫上,从早上到现在没敢随便碰:“不能是自戮!” 王允义点了点头,揉了揉眉头:“这件事情交给杜棋焕,你随我来。” 王家的亲兵增加了兵力,开始逐步排查,宁苑和王允义穿过了空荡荡的正殿,走上了王座。宁苑闻了闻茶杯,又闻了闻漠南王的嘴:“是毒药。” “毒药?”王允义有些吃惊:“他私藏的?” 宁苑勉强笑了一下:“将军!不是哪个王公贵族要自杀都要预备什么罕见的奇毒,”宁苑指了指漠南王的手背上的一片点子:“极有可能是宫毒,这个是极其常见的,要查来源几乎不可能。” 宁苑将漠南王的尸体摆平,细细的揉起他的手脚来:“没有内伤,看来只是服毒而已,”又将衣裳一层一层的腿下:“您看这两张纸。” 一张上写着字,另一张两面白,有些皱。 王允义看了看那张有字的:“哦哟!写得好吓人。” ‘逆天人,不得好死。’宁苑看了几遍叹了口气:“真的很像是自戮!” “那这张呢?”王允许义要去拿那张没有字的。 “这是包毒药的。” 王允义把伸向痰桶的手缩了回来。 “看样子,真像是自戮,一个不堪受辱的国王,一个寂静的深夜,留下一封诅咒信,服毒自绝。”宁苑敲着桌子说。 “薛义这个不中用的!早叫他在意些!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让这个人自戮了!唉!”王允义气得不行。 宁苑突然笑了:“将军不觉得奇怪么?” 王允义很奇怪的看着宁苑。 “漠南王这个人,最珍惜的就是自己,他要自戮早该戮了,何必等到今天这个节骨眼儿?就像……就像是为某人准备了的一样。” 王允义一惊:“为谁?” “现在还不敢断言,不过将军……”宁苑将视线从漠南王身上收了回来:“他已经死了,接下来将变数横生,将军要怎样办?这才是关键!我会尽快查出他死于谁手,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信什么。反正他也死了,不是么?” 信什么?漠南百姓和贵族最愿相信恐怕是——国王不堪受辱,自戮保节,天下人应该给他报仇。 王允义当然明白这个,此时最得意的会是谁?老袂林罢! “这里交给你和薛义,别的人都不准来插手!”王允义沉下声音:“外面有我撑着,你速速给我查明真像!” 两人正在密谈,一个亲兵敲门进来,跪在地上:“将军!” 王允义听他语气发颤,忍不住火大:“又怎么了??!!” “将军!”亲兵有些口吃:“王后……那个王后也自戮了。” 王允义的脑袋嗡的一声。两人绕了道往王后宫去看,这个漠南王也是奇怪,几乎不和自己的王后住在一处,两人总是离得挺远,这路也有够长的,跑得两个人气喘吁吁。 “将军,这个是自戮!”宁苑上气不接下气。 “这个是真的假的?”王允义怕宁苑又藏话头。 “这个是真的,”宁苑踢了踢那尸体:“才去了不久,你看这毒药,这衣着,这姿势……更何况,谁会有闲心来杀她?” 也是,王允义点了点头。 宁苑叹了一口气:“那个漠南王艳福倒是不浅,有这么个大美人殉情,当个男人也值了。” 王允义想起这位王后的种种,心想,那个男人当的值了,却不知道这个女人当的值不值。 魏池知道的比谁都晚,中午她从长公主府上回来的时候,这边的要员早就忙得没有人影了。当然,其实在她回来的路上,不少漠南百姓就在她身边谈论这事儿,可惜她听不懂权当作是鸟在叫了。下午没人管着,魏池甚至偷空洗了澡,磨墨画了一幅写意山水,准备哪天再找个空儿表了,送给祥格纳吉那丫头贺诞辰。 第二天,王允义那边的消息传了过来,魏池挺吃惊的,但吃惊完了也就完了。杜棋焕专程来找了他一趟:“你瞧好你的那位公主,有什么动静儿赶紧通报。” 确实没什么动静儿啊!魏池挠了挠头,答应了一声。 杜棋焕拍了拍魏池的肩:“是教你听风声,那人死都死了么,谁杀的关咱们什么事?只是害怕有心人啊!借着当口放冷箭。” 魏池赶紧点头。 到了下午时分,虽然不会再去长公主府,魏池还是特地遣派了人上街‘听风声’。杜棋焕果然是厉害,加起来不过一天的功夫,漠南老百姓的谈资翻出了无数新花样——有人说是后宫娘娘们嫉妒,有人说是内监陷害,更有人说是江湖上的私仇,天马行空、无所不尽其极。不过大家嘴里不敢说,内心深处却知道只有那么几个可能——王允义、袂林、陛下自戮。 如按顺序则是——袂林、国王自戮、王允义。 王允义终于可以暗暗松小半口气。袂林焦头烂额,他知道,现在自己怎么做都是错,不做也是错,这究竟是谁为他精心策划的难题?他真的很想知道! “老爷!”袂林夫人淡淡的说:“之前应允那两家事儿算是没结果了,我们要怎么做?” 袂林想了想突然说:“会是那两家人做的么?王允义没理由这样做,漠南王死了对他可没好处!就算是力行挑拨之计,但下一步呢?没了国王漠南便没有了顾及!他这么以身犯险得一时的好处是不值得的……他没那么糊涂!” 袂林夫人喝了一口手中的茶:“谁做的总会知道,只是现在实在是没法子知道,至少面子上我们要和那两家过得去,我明日就会去找察罕家,如果他家起了疑心,我们就险了!” 入夜,又下起了雨,冰冷的雨水透露出一丝的不安,魏池辗转难以入眠,翻身起来又点灯将索尔哈罕批复的文书一一看过,看不出一丝端倪,但心中知道这人定是第一时间便知道了此事,她将以如何的态度来面对?魏池突然觉得猜不透,那名平日宛若亲姐妹般的女子突然在她眼前模糊了、陌生了、让人害怕。 冷雨中,一位年迈的老者蹒跚的走在街道上,因为不是很晚,街上多少有些人,没人在意这么个落魄的老家伙是要去哪里。老者拐来拐去拐进了公主府的后门。后门有锁,老者拿了怀中的钥匙开了,一闪就消失在夜色里。 祚妠正在前厅值夜,突然有个小侍女来报:“一个送花的老奴才说‘殿下的雨花盆说是要补,叫今晚赶紧来拿,说让姑娘您给递一递’。” 祚妠说知道了,反身进了书房,拿了柜中碎了的雨花盆往外走。在后院的回廊外头,一个披蓑衣的老者瑟瑟的站着。 祚妠走上前低声说:“你是?” 那老者没有揭下斗篷,只是用一个细细的声音轻轻地说:“我是来找良奈勒的。” 祚妠的心急速的跳了几下,略作思索,低声说:“先生,您随我来。” 良奈勒一直藏在内室里头,白天就仿着索尔哈罕的笔迹应付着文书,到了夜里也谁在里头,由祚妠一手周旋接应,充作了个‘替身’。索尔哈罕一行出逃已有两日,王允义和袂林忙着彼此招架还没心思纠缠这边,虽然最后定不会忘了这里,但只要是在两日后,就算事败了要派追兵也很难追上索尔哈罕了。 明日清晨便是两日,整整的两日。 至此还没出什么异样,良奈勒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最堤防的就是那个魏策鉴,怕的就是在他那里露了什么马脚,以前一直以为他也算半个‘公主的人’,没想到别说半个,一丝一毫也算不上,长公主临行前交到了那么多,几乎全是用来应付他的。 正在思索明日的对策,良奈勒闭目养神,突然听到门环响了,祚妠绕过幕帘走了进来:“一个人说是要找你。”祚妠脸上充满了疑惑和不安。 良奈勒接过祚妠递过来的小纸片,一看,十分惊讶:“他?” “谁?”祚妠警觉了起来。 “冯先生,我的人,赶紧带他进来,别被人看见了!”良奈勒紧张得手指颤抖,这个时候冯先生来做什么?有什么逼着这样的老人家犯险前来? 祚妠不敢有误,领了冯先生进内室,出来后锁了门,将地上的水渍偷偷揩了。 “您?” 冯先生解下了斗笠,示意良奈勒坐下:“今日得了消息,你那大哥似乎闻出了些端倪,他开始怀疑长公主了……” 这不算意外,哥哥死了快两日还不露面,明白人都会觉得奇怪。 “而且,他开始怀疑你了。” 良奈勒心猛地一跳:“叔叔怎么知道?” “他暗中派人寻找你的下落,傍晚派人来书院找你,派的暗探,不是恰巧我认识那人,我也看不出是来找你的。他要是真有急事寻你,何必派个暗探,我想他定有了五成以上的把握,不愿打草惊蛇罢了。”冯先生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良奈勒低头思索了片刻:“我自寻并无破绽,他怎会怀疑到我?” 冯先生急得叹气也顾不上了:“好个糊涂的孩子啊!你也不想想你那大哥是个何等精明狡猾的人?他这辈子想过些什么,你看透过一丝一毫么?” 冯先生捉了良奈勒的手:“长公主何时离开的,你没给我说过,我也不问。不过算来再迟也有二日了,此刻她怎样也到了伊克昭中段。过了‘吉屋’,去巴彥塔拉的路少数也有五六条,就算这边派了追兵也很难追上!我今日前来就是来知会你一声,莫要逞强了,当退则退啊!” 良奈勒沉思片刻,挣脱了冯先生的手:“上一次遇了险,这一次绝不能了!三日,只要再多一日,长公主就能进入王爷的封地。此时此刻我是绝对不能退缩的。” “阿良!!”冯先生几乎落泪:“这边派人多少也要跑一天才能到‘吉屋’,就算你明早走,那也不是马上就会被发现的!追不上,追不上的!哪会有什么‘遇险’?” 良奈勒深深的看了冯先生一眼:“叔叔今次前来不容易吧?赶紧回去,莫要害了自己……” “答应我!明日清晨一定要走!”冯先生泣不成声:“长公主知道了,不会为难你的!此次莫要再逞强了,信我!信我!” 良奈勒顿了一刻,说:“叔叔,我明白了,请快回去吧,我答应你!” 冯先生松了一口气,摸了摸良奈勒的脸:“阿良,我一把年纪仅剩你一个亲人,虽不是血缘,但你知道……我……” 良奈勒险些落泪,赶紧说:“叔叔,阿良明白,你赶紧回去吧!” 冯先生知道时辰已经不多,行夜的寻兵队就要出岗了,草草收拾了衣帽,含泪辞别。良奈勒一动不动的坐在榻前,艰难的决策着,祚妠送走了老人,推门进来问他:“怎么了?” 良奈勒缓缓睁开眼睛,含笑看着祚妠:“宫里头的苗娜是准备明日清晨走的么?” “正是。”祚妠回答。原计划便是这样,苗娜将国王的死讯传出后便要计划着出逃,因为她最容易被排查出来,便安排她走在前面。 “告诉城门的珂泽托姆,说不必等到第三日了,明早和苗娜一起走。” “怎么了?刚才那位老人是谁,他说了什么?”祚妠的心猛的紧了起来。 “还有你,”良奈勒扶了扶祚妠的肩膀:“你和他们一起走。” “那您呢??”祚妠猛地拍开良奈勒的手:“您要怎么办?我走了谁帮你周旋?难道你要亲自出去见人?珂泽托姆走了,谁为你开城门?你要怎么出逃?” 良奈勒没有作答,只是淡淡的说:“事情有变了!如今上策便是如此,至于我,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忧。” 祚妠心乱如麻:“你!我们怎么抛下你先走?” 良奈勒冷酷了神色:“此次公主以将大权放手与我,你们听命则是!我们四人留在最后难道是怀着自保的心思么?一切以大局为重!不要让我为难!” 祚妠低下了头。 “你速速前去联络,至于明天,你安排女官来接洽事务,我一日两日不露面她们是不会生疑的。而且……你莫要担忧我,我自有办法脱身,难道不能信我么?”良奈勒故作轻松的笑了一下。 城内城外的雨水淤积了起来,不少低洼的民居点了灯,家中的男子都起身来铲水。寒湿的瘴气侵蚀着这片大都,风打着旋呼啸着,将街头巷尾的树枝摇得乱七八糟。不少百姓在心头抱怨,抱怨这天气变得突然,猜测着牛羊马匹得淋伤多少,估算着那残忍的冬季还有多远。 魏池一夜浅眠,一大早便被风声吵醒,吃过早饭后又回屋加了件外衣,再出大门的时候听令官说‘王将军终于回来了。’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过去看一看再出门不迟。 王允义又累又饿,正喝着一杯马奶。身边的尹建秋进来通报,说有些官员在门口等着要见。 也是,王允义叹了口气,这几日不着屋的忙,常务都松懈了。合眼揉了揉额角,说:“都有哪些人?” 尹建秋一一报了名字。 王允义想了想:“叫靳丘,魏池,何皓然进来。” 三个人官职不一,进来后先把常务都通报了,等王允义发令。 这次王允义没有骂人,他挨个指着说:“靳丘,你除了手上的事情以外,去接管城防的守军主薄,密切给我盯着城外那些流民,一旦有异赶紧通报。魏池,除了公主府,你也去察罕府上接洽,别的不要多说,面子要给足,看他们家口风如何。何浩然你盯着妜释封岈那一家子。” 三人各自领了命,王允义又追加了一句:“这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什么端倪定要上报,不得有误。” 魏池到公主府的时候一斤中午,想起王允义的话觉得肩上的担子突然重了,寻思着处理了手上的常务就去察罕府上一游。进了内殿,一个女官前来接洽,魏池递交了文书,接过茶依旧坐在书房里面等回话。索尔哈罕做事不拖沓,一般事务都是当时批复的,魏池也习惯了这么一等。喝着茶,魏池忍不住揣测起她的态度来,这次的事件发生得颇为突然,不知道她心中作何想法。毕竟那是他的亲兄长,这事儿放在寻常百姓身上不只是要如何的悲痛。至于漠南王是谁所杀,魏池当真不知道,心中忍不住担心索尔哈罕认为国王是遭了齐军的毒手。 要是真的这样,那可就是血海深仇了……魏池悲伤的叹了口气。等那女官离去了,自己越发坐不住,来来回回在书房里头踱步。从两日前起,索尔哈罕便没有和自己见过面,不过她似乎没有出门,每日依旧等着自己来,第一时间将文件批复了还到自己手上。魏池停了脚步,看着书房的尽头——那扇门之后便是寝宫,她就在那里,却不愿出来见她,是因为自己的哥哥么?她果然认为是齐军么? 魏池伤心过后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冷茶泼了一半在盂桶里面,转身绕过书房外面,去里间儿的炉上取热水来掺。取了水正要掺,突然觉得有一丝异样,走到八宝阁停在了那件破碎的珐琅瓶面前——是自己记错了么?上次放的时候,这铜胎暴露的一面是朝右的!看四下无人,魏池放了壶和杯,双手将那瓶子捧了下来,细细看了一遍觉得总有些不对劲。末了,将隔间里的碎釉片一一拿了下来,逐个往上拼合。 拼着拼着,魏池停了下来——少了一块……为什么?难道当时就少捡了一块?不会是这么大一块吧?怎么……? “魏大人?”那女官今天出来的很快,看魏池蹲在地上不知捣鼓着什么。 魏池一时尴尬,拍了拍手站起来:“抱歉,又把它碰下来了。” 女官不敢责备魏池,心中只是不快,替魏池收拾了放在地上的壶和杯子,将手中的文书递到了魏池手上。魏池讪讪一笑,转身走到门口,最后还是停了下来,对那女官说:“请转告长公主殿下,请她节哀顺变,莫要伤了身体。” 第五十七章 57【建康六年】 魏池匆匆的吃了午餐,下午又马不停蹄的赶往察罕家。察罕一家似乎不愿表明态度,魏池坐了一会儿,也没见到了他们家族长,揣测旁人的态度,觉得这家人也和自己一样心里没谱。谁有着么大的胆?谁有了胆子还有这样大的能耐?为了什么?太多疑团凑在一块儿,台面上似乎已经没有个敢出来提口袋的人了。 最后魏池放下礼物,客套了几句,打道回府。察罕并没多说一有用的句话,和魏池自己的态度几乎是如出一辙。傍晚,魏池坐在书桌前苦恼不堪,苦恼之余还要强压着情绪将本该下午做的事情一一拿出来赶工,忙到前半夜才算是理出了眉目。吹了灯,窝在床上,魏池累得直打哈欠却辗转难以入睡。透过纱帘,魏池盯着书桌发呆。雨停了,夜风也缓和了些,屋外冷清的月光昏暗的洒在桌上。魏池缩着肩膀,看着那些文书模糊的轮廓总是觉得不安。但究竟哪一点让她不安却找出不、道不明。 翻了个几滚,魏池实在是睡不着,于是轻手轻脚起床,点了灯披衣坐在桌前发呆,呆着呆着就顺手将那一桌子的文书逐一翻检来看。到了后半夜,终于有了点睡意,正耷拉着脑袋,突然感到肩膀被人扶了扶。 “谁?”魏池迷迷糊糊拿手去挡。 只听得‘乒嗙’一声,魏池差点被惊得跳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身后的陈虎赶紧扶了她一把:“大人?醒醒!醒醒!” 魏池看是陈虎,松了口气,笑着说:“我醒着呢。” 陈虎拿手上的披风裹了魏池的肩膀:“大人胡说,我进来时,大人还支着额头说梦话呢。” 魏池不信:“刚才什么碎了?” “我泡了杯茶,大人刚才一轮手,喏,您看……”陈虎努着嘴:“我一没拿稳,给摔了。” 魏池看着那一地碎瓷片,突然不笑了,愣了好一会儿。 “大人?大人?”陈虎挺奇怪,这就是个普通的白瓷杯。 魏池蹲下身,捡起一片看了看,捏了捏,想了想……猛地!站起身,在那堆文书中翻了起来。 “怎么了?”陈虎越发奇怪了。 “你去王将军那儿,看他睡了没有,要是没睡,我要去找他!”魏池捡了其中的几本出来,细细的看着。 陈虎摸不着头脑,也只好换了衣裳,依令行事。陈虎来的时候王允义已经睡下了,挣扎了几番,还是坐起来,说:“叫他来。” 魏池提着羊角灯,磕磕碰碰的往王允义处赶,到了之后顾不得行礼,劈头就说:“将军,以往我递过来的那些文书在哪儿放着呢?” 那些文书都是那位长公主的,这也算是高级文案了,不会放在主事厅里,应该是有专人收捡的。王允义看了魏池苍白的脸一眼,没有多问,只是命人将那位可怜的主薄从床上拖了起来。 不出一刻钟,长公主批复过的文书被一本不漏的摆了出来。 “你要给我说什么?”王允义红着眼睛问。 魏池反手关上了门窗,随手捡起一本,翻到披红的地方,细细的看了,又把自己带来的也细细看了,最后将前两日已经汇总的文件全都捡了出来,摞在一边。 “您看!”魏池左手拿着一本,右手拿着一本:“这本是五月的,这本是今天的,将军您看这里。”魏池将文书摊在桌上,将两本文书上的‘之’字一一指给王允义看。 王允义看了一番,问:“这两个字怎么了?” 魏池的脸色越发的苍白了:“这两个字……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王允义的嘴巴张大了:“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不是!”魏池指着那两个字:“今天我看文书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奇怪,只是一时想不起怪在哪里。后来才觉得,那字似乎有点怪,但就是找不出哪里怪!” 王允义又点了一盏灯过来,细看了一番:“说实话,我还是没看出这两个字有哪点不同……这样,叫宁苑过来。” 半个时辰后,宁苑也从漠南王宫赶了过来。 宁苑命人点了灯,仔细看了一番:“……魏大人,说的没错。将军您看,这繁复的字是不容易看出端倪的,唯有这些笔画简单的,运笔又长的容易看出破绽来。这个代笔人也很厉害了,就我这么细看,大多数的字是看不出不同的,但这个‘之’字,还有这个‘运’字确实露了点马脚。” 魏池点点头:“当时我看的时候,便觉得这个‘之’字运笔力道和以往有点不同。要仿字是不算难,但难就难在运笔上,毕竟个人有个人的手法习惯,稍不注意便会流露出来。这两个之字乍看一样,细看其实也一样,但运笔确实有差!” 王允义自此还是没看出来,但是宁苑说是,他明白这是真的是了。 “难道……” 三个人顿时沉默了。 魏池扶着桌沿坐了下来:“白天,我去的时候,书房是没人的。不过长公主并不是每次都会亲自接见,见与不见各半吧,我便没怎么在意。偶然的,我看到了她八宝阁上的一个珐琅瓶。几天前,她把那个瓶子砸了,是我亲自将那瓶子收捡到那个格子里头的,瓶子一侧的釉面几乎全掉了,我当时这这么放的。”魏池比划了一下:“但是白天的时候,我看到那个瓶子是这么放得了。我觉得有点奇怪,趁着没人,我把那个瓶子抱下来细细的看——之前那些碎釉片我是一一捡起来放在那瓶子旁的,我随手拼了一下,发现少了不小的一块。” 宁苑看了魏池一眼:“少了一块?” 魏池回过头,看了王允义一眼,又看了宁苑一眼,说:“据我说知,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 又是一阵沉默。 王允义猛地锤了一下额头:“我怎么就遗漏了她!?” 宁苑拉了魏池起来:“我们赶紧来看,是什么时候出现问题的。” 魏池指着一摞说:“我刚才粗略的看了看,大约是两日前吧。宁大人比我更能一些,你再看一看。” 两个人埋头在灯下翻检,王允义呆坐在一旁发愣——他忘了,魏池是个文人,他的画有名,字也不差,作为个外行,自己自然看不出来,但他就算不如宁苑那般精通此道,却也隐约觉察到了异样。索尔哈罕,真是她!她是派谁去做的呢?真是小看她了,这一石两鸟的计谋可真是妙啊! “出现代笔已有三日了!”宁苑和魏池商量了好一会儿,最后拍了板:“她定是去了那里!要派人去追么?” 王允义狠狠的锤在桌子上:“晚了!!” 此时,王允义也顾不得魏池在场,直端的把话说了出来:“这真相不知有几个人悟了出来!如今局面混乱不堪,我前半年的苦心经营也算是全全打了水漂,我军现在险啊!” 魏池抬头看了看窗户,不知不觉之间,窗纸已经透着些白。尘埃落定,魏池绷紧的心却没有松下来的意思,手心背心的冷汗一阵一阵的冒了上来,只觉得心寒,骨寒。 ‘她派人杀了自己的哥哥。’ 魏池尽量将这句话抛到脑后,她明白,此时此刻自己该做的不是感情宣泄,而是尽职尽责的做一名齐国军官该做的事情。 “将军,现在该怎么做?”魏池接过王允义的话头,冷冷的说。 王允义站起身,拍了拍魏池的肩膀,沉沉的说:“现在看来,我们至少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我现在去做安排,你和宁苑赶紧去休息,我要你们到的时候,你们要随叫随到!!” 魏池回到床上的时候,天已经微微泛光,原本以为难以入睡,却不知为何,一沾枕头就不知所觉,连梦都不曾做一点。 “大人!大人!”陈虎轻轻叩了叩床沿。 魏池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睡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刚才王将军派人来了。”陈虎将官服放在床旁的小架子上:“净手的水在壶里。”说罢退了出去。 魏池听门砰的一声关上后,只觉得脑袋出奇的疲惫,半个时辰么?怎么觉得就像睡了好几天那么长……疲惫劲儿还没过去,王允义的那句话横空冒了出来,也不敢怠慢了,赶紧下床收拾起来。 吃了许多的奶酪饼子,魏池觉得自己好像恢复了力气。大厅门口遇上了宁苑,宁苑的脸色蜡黄,宁大人和魏池打了个招呼,笑着说:“不愧是年轻人。” 魏池抱了抱拳,和他寒暄了几句。 王将军准备怎么做?魏池实在是很好奇。别说魏池,其实就连宁大人,也很好奇。 九月,雨水多得就像是天空漏了一个洞,将云中的、天上的水都拧了泼下来。吃余粮、不出门,除了这么做以外也找不到什么法子宣泄这个季节特有的郁闷。 时辰还早,一个半大的小伢仔拎着个烧酒瓶子出了门,要不是家中的老头不能一顿无酒,他才不会此刻出门呢!跨出了门,地面阴湿,天却晴了一半。往东瞧,红晕在云彩的边沿匀染,西边的沉沉乌云也被这点红润衬出了点生机。小伢仔缩着脖子,笑嘻嘻的把酒瓶递给沽酒的掌柜:“叔叔你看,东边有点晴的样子,天气似乎要好了呢。” 老掌柜沽了半斤:“小青头,你懂什么?你看是要晴,实则还是雨水!” “怎么能?你看日头都要上来了。” 老掌柜哈哈的笑了:“日头有什么用?云厚着呢!那雨水不下透彻是不会住的。” 小伢仔接过酒瓶,回头又瞧了瞧东边:“叔叔,我倒觉得天会好,明儿就又能出门了呢!那样好的太阳,怎会挡不住雨水?” “那就信吧,”老头儿摸了摸胡子:“……说不定真有变天的时候呢。” 一老一少正在闲聊,突然一群身披厚甲的兵士压押着人闯了过来。小伢仔赶紧扭身钻到铺子里。透过大人的胳膊缝,瞧见一个城守模样的军官被困着,拿马拖着走。 “谁?”身边的伙计也忍不住过来凑热闹。 老掌柜遮着嘴:“那不是守南门的那个珂泽托姆老爷?那可是屈讷家的嫡长少爷!谁敢这么捆他?” 小伢仔也听说这家贵族,那是赫赫有名的世家,这个老爷模样也是很贵气的,只是现在被捆得狼狈不堪。小伢仔好奇的探头瞧,不料就是这一探,那年轻男子的目光正与他相对,那样的眼色他不曾见过——绝然,平静。小伢仔几乎忍不住想要‘啊’一声叫出来。那一队人马走得很快,等小伢仔再伸头出来时,已经走得没有影子了。而天边那一幕美丽的云彩也消失在突然之间,雨点又由小到大敲打在砂石路上。 良奈勒坐在案几后淡淡的笑着,仿佛身旁忙碌的兵士不存在,仿佛面前那个宫廷幕町大老爷不存在。 等别着匕首,拿着利刃的兵士们将一室能翻腾的翻腾过之后,这个年轻人不失风度的站起来,对这那位久久凝视他的宫廷幕町大老爷说:“兄长为何不捆我?” 宁延勒依旧深深注视着他:“……原来那细作真的是你……真是可笑啊,是你害得家里失掉宫内的权时?是你害得父亲母亲苦苦周旋于各大贵族之间?是你害得三弟险些丧命?” 良奈勒抱了手,笑笑的说:“……此时此刻,兄长还何必问?” 宁延勒走上前,盯着良奈勒的双眼——这个弟弟,懦弱又不大气,他一直是这样想的,这是个多么卑微的小孩啊!连正眼都不敢瞧父兄!不过是个寻口富贵吃食的人吧。但这一次,他没有惶恐的低下头,那种奇特的平静刺扎着宁延勒的五脏六腑,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弟弟,宁延勒终于移开了视线。 “我们来下一盘棋吧,我记得你小时候和我学过。”宁延勒挥手命兵士们退下,弯腰从一片混乱中捡了个棋盒出来。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良奈勒接过棋盒,撩衣坐下。 “你那一次执黑子,输了。”宁延勒将黑子递给良奈勒:“这一次也要黑子?” 良奈勒落下一子:“我输了么?” “你是输了。”宁延勒落下一子。 屋内宁静得可怕,但良奈勒知道,这宁静之后便是屠杀。 “可笑得很,给你说个可笑的事情。”宁延勒突然说:“你知道城南那个城守符令么?那竟然是长公主的人,没想到啊,做出这么大阴谋的竟然是他,我还说那家人是彻头彻尾的王派呢。” 宁延勒明显感到对手的手停滞了一下。 宁延勒笑了:“你毕竟是我的弟弟,这个机会我愿意给你,只要你愿意,那个愚蠢的小伙子会替你上刑场。” 良奈勒没有回答,只是专注的放下棋子。 “你要用性命去换取那无用的良知么?不要骗我,你刚才心动了。”宁延勒落子截住了良奈勒的黑子:“那个女人迷惑了你,迷惑了你们,不要当这些上位者说的都是实话。她为你许诺了什么?连家族都给不了你的东西么?说实话,要用性命去换的任何东西都是不值得的。幸好你还有一次机会,如果你愿意跟我走,在其他人知道之前,你将恢复以前平静的生活。那个小伙子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可能会锯成几百块。” 良奈勒淡淡的说:“兄长,您再不专心可要失守了。” “你究竟是怎么了?”宁延勒的脸皮抽搐了一下:“尊贵又如何?公主又如何?我告诉你,她就是一个女人!和别的女人没有任何区别!你认为自己爱上她了么?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你就跟以前一样蠢。” “我没有爱上任何人。”良奈勒头都不抬:“……她给我的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 “是那些齐国士大夫的奇怪想法??”宁延勒轻蔑的说:“她不过是想要权势罢了,用这样荒谬的言论来说服你,你竟然也信?要不要我现在就拉你上刑场?那些你深爱的,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贱民会马上从他们的院子里头涌出来,拍着巴掌像看刨鱼一样,看你被刨成小块!那些贱民,没有比他们更卑贱的了!他们没有受过礼训,不通晓廉耻,他们只知道种地吃饭,还有自私和贱民特有的小聪明,没有比他们更懂得博取同情的人了!你看到他们受冻受饿便认为他们是质朴的人么?你不知道他们的狡猾!如果能够,他们愿意把你撕碎充饥!就像他们经常将自己的儿女拿出来卖一样!用自己的生命就能给让卑贱的人高尚起来?你这是彻底的空想!” 宁延勒想再要落子,发现已经是不能够了。良奈勒轻轻放下最后一子:“你输了。” 的确是输了,中盘便输了。 “十年前那一局,”良奈勒轻轻的摸索着手中的黑子:“你还记得么?你那时候才入宫中参加教习,许多师傅都夸你聪慧。回来后你邀我一局,让我执黑子,可惜到后来却是战局焦灼,渐落下风。再后来……娘娘手中的小墨猴跳上了棋盘……那一次没有终盘,今次,我终于与你下完了。” “把我绑起来吧。” 宁延勒正要出去,一个亲兵慌张的跑了进来:“老爷,齐军的人来了。”宁延勒一惊,回头看了良奈勒一眼,对亲兵说:“捆了看好!没我的命令不准带他出来!” 才到书房,迎头便遇上王允义。 王允义,笑着点了点头:“以往宴会上见过。”言罢,一行齐兵将书房为了起来。宁延勒有些不安,他知道这个人绝不会以身犯险,他带来的人自少是自己的十倍以上。 没有更多的话,王允义坦言:“袂林老爷现在可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宁延勒掩饰了不安:“劳烦大人去通报了。” 王允义笑了:“不算劳烦,您这样忙,一定是忙忘了。” 看王允义的模样,宁延勒也笑了,不过有些不甘心,这一次的头功竟被王允义假手卖给了袂林!不过也罢了,以后还有用的着他们的地方! “长公主殿下呢?”王允义故作惊讶。 宁延勒知道王允义这个老狐狸不是善类:“长公主可能遇难了,江湖上有邦邪人,您可能不知道,喜欢下魔。我家的一个家奴发了狂,喏……我追过来将他拿下了。” 王允义喔了一声,细细品味‘家奴’二字。 一刻钟后,袂林赶了过来。却又不止袂林,连察罕的族长也过来了。四个人聚在小书房里,默默的彼此对峙。 “你们都先下去。”最后,袂林说。王允义也对自己的人挥了挥手。 四个人谁也没有坐,沉默之后,宁延勒说:“一个家奴中了魔。” 袂林说“……这么来说,国王也是死于他手?……” 话音未落,柯沃宁犽重重的咳了一声。 “……公主应该还活着。”柯沃宁犽接着说。 “应该找一找……”王允义接着说。 “我派人……”宁延勒话还没说完,柯沃宁犽冷笑了一声:“那个中魔的是您家的家奴?” 看袂林要说话,柯沃宁犽接着说:“是要找,王侄女的生死我自然会上心!” 王允义倒是轻松的笑了:“这事情,全靠大家心无隔阂。” 袂林笑看王允义:“王将军说得极是。那个中魔的家奴就交给禁军去审,怎样?” 宁延勒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现在也算是和袂林站在一条船上,禁军里面他的人最多,自己的人次之,不会黑自己。良奈勒是找出公主的关键,如果能够把握住他,主动就还留在手上。 “现在呢……”王允义等大家都说够了,摊开了手:“大家的误会都解开了。这件事情实在是不小,能速速平息下去是最好的。” 第五十八章 58【建康六年】 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冷,越下越大,就像是要将整个都城罩在雨幕中一样。良奈勒保持着挺胸收腹的样子坐了许久,等兵士推开门押他起身的时候才觉得有些腰酸腿麻。狼狈的踉跄了一下,走出寝宫时,书房已经没有大人物们的影子了,良奈勒面无表情,因为他知道,肯定是结束了,那帮大人物已经商量好了买卖,而自己的命运也有了个‘价格’。 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索尔哈罕此刻早已过了‘吉屋’!就算你们插上翅膀也追不上啦! 押解的士兵不满良奈勒傲气的表情,狠狠的推了他一把。良奈勒身子一歪险些跌倒,站在屋里的那几个官员都回头往这边瞧。 只是一眼,那人的目光从自己身上一扫而过。 那人?是那个……魏池么? 良奈勒回头的时候,那名年轻的齐国军官已经不再瞧他了。他站在书案面前对着一个中年军官说这些什么,从良奈勒这里可以看到他的侧脸。 他就是被索尔哈罕数次无意间提起的人么? 一定是他吧,良奈勒突然在不经意间叹了一口气,也许不应该见他,不见到他就不会怀疑索尔哈罕真对他有钦慕之情。 他有一张清秀的脸,五官并不张扬,每一个表情都透露着安静。不说话的时候有时候会抿一下嘴唇,点头的时候会不时扬一下眉头,站在他对面的人一定觉得他的谈吐非常优雅。齐国的官服衣袍重叠,有些臃肿,但穿在他身上却如此的贴身。那个人比自己英俊,比自己儒雅,而且他知道她对他的确念念不忘,此刻一见才知道,那份情谊是值得的。 啊!良奈勒突然感到心中一丝刺痛——我就要死了,然而…… 然而我知道,我爱您……而您却…… 但您爱的人却丝毫没有为你的离去露出丝毫的不舍,连一丝慌张都没有!值得么?公主殿下,你值得么?我又值得么?见到他我才知道你根本不会爱上我,虽然我得到了你的信任和友情。 也仅仅是友情。 当私欲在心中偷偷侵蚀的时候,勇气似乎被抽离了。良奈勒偷偷握着缝在袖口中的那一粒毒药,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当那个士兵再次推蹂他的时候,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我是恨着我的家人啊,也恨那些愚蠢残忍的旧贵族。但为何当我做到了一切却依旧无法平静?良奈勒再次看了那位齐国军官一眼,是嫉妒么?还是别的?为什么此刻恨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超过了一切,为什么此刻恨自己超过了一切? 我就要死了……然而…… 魏池正在和宁苑商量王宫的事情,说着说着,老是觉得有人在看着他,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让人觉得难受。魏池忍不住回头,那人就是‘代笔’?为何要盯着自己瞧? 魏池冷冷的看着那位索尔哈罕的‘死士’。 宁苑被魏池的回头打断,也往那边看去:“……那个长公主的确是很有手段的。” “宁大人觉得是长公主派他杀了漠南王?” “派谁不重要,反正是那女人派的就是了。” 魏池眨了眨眼睛:“宁大人就怎么这样确定……” 宁苑突然笑了:“魏大人不相信么?还是不愿相信?” 魏池想了想,最后还是说:“那是她的亲生哥哥!” 宁苑指了指那位死士:“那个要刺杀你的男人你还记得么?这个也是他的亲哥哥,就是他的亲哥哥给他下的套,害他差点死在我手上。” “也许!”宁苑搔了搔头:“那女人谁也没派,自己去动手也说不定……” 魏池真想让他别说了! “嘿!”在魏池低头的一刹那,宁苑突然大叫了起来:“快抓住!他要跑!” 那个兵士觉得手中的人突然一扭,再看时发现那根捆他的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 嗯!良奈勒摸出药丸,突然迟疑了一下,就一下,那个齐国的年轻军官扑了过来,一脚踢在自己的肚子上。良奈勒强稳住身子,狠下心拿起药丸便要往嘴里喂,手腕却被另一只手紧紧的握住了。 “他要服毒!”魏池大喊。 书房里除了那押解的士兵,其他人,无论是漠南的还是齐国的,都是些文官!听到魏池喊也没围上来。那个押解的士兵已经缩成了一团,就良奈勒刚才那一扭,一柄匕首狠狠地j□j了他的腰间。 魏池只好全力以赴,宁苑也大喊起来,让殿外的兵士进来增援。 魏池一手掐着良奈勒的脖子,另一只手掐着他的捏着药丸的手腕想要阻止他自尽。良奈勒一边挣扎一边往腰带摸去——那里还有一把匕首,淬毒的匕首,见血封喉。 “魏池!”宁苑正好回头:“小心!” 可惜晚了,魏池放手回挡之时,那把匕首已经到了胸前。 可就在这一刻,那人却放手了,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刺耳。 魏池去捏他下颚的时候他已经将毒药咽下。 这是一种神奇的药,不需要多少,不需要多久,也不许要受多少痛苦,就能永远的睡去。闭上眼睛前的最后一刻,良奈勒看了眼前那位年轻军官一眼,尽力一笑——你就是魏池吧?如果能够,请您好好爱她…… 魏池放开了手,这个人已经永远的沉睡了。持剑的兵士涌了进来,宁苑跑过来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魏池回过神来,有些心悸的摸了摸胸口——他刚才,在笑? 之后涌进来的人容不得魏池多想那最后一幕,因为那三家贵族的人又都回来了,吵吵闹闹了很久才重新达成协议。宁延勒的脸色特别不好,就像锅里的母鸡都炖好了还被黄鼠狼叼了似的。 一直等到傍晚,魏池才和宁苑回了湖塔雅司。把良奈勒的事情汇报了,王允义听完后,摸了摸鼻子:“也好,自少那帮漠南人没办法借题发挥了。” 走出去的时候忍不住看了那书桌一眼——那些昨晚拿出来的文书还静静的堆在那里,每一本都有她的笔迹,她写这些字的时候,自己就陪在她身边。几天前她还在和自己玩笑,而今却如指间的清风,不知去了哪里。 她就用这样莫名其妙的方式消失了,就像她当初莫名其妙的到来一样。山谷里,她在自己怀里昏睡的景象仿佛就在昨天,还有那么多如姐妹一般的日子仿佛也在昨天,但从今开始就不同了。 魏池轻轻的拿出一枚发钗——如果不是自己送她,她的首饰盒子里怎么会有这样廉价的东西?但她还是把它珍藏了起来,单独放在最漂亮的盒子里。 魏池摇了摇发钗上面的小宝石,将它收进怀里——祁祁格,哦,不,索尔哈罕,从今天开始我们又是敌人了。 “魏大人……”不知什么时候宁苑也走了出来:“不用打伞了,您瞧,天放晴了。” 魏池抬头望向西天,天的尽头有一圈淡淡的彩霞围绕的夕阳,连绵了两日的冷雨已经停了。 “这是该放晴的时候么?”魏池问。 “漠南这时候,连这下两个月的雨是常见的,”宁苑指了指西边:“这还真是挺奇怪的。” 禁军的地牢阴暗潮湿,连狱卒也不愿意在里面久呆。一个中年狱卒盛了汤饭要给犯人们送去。“嘿!”身边的一个小伙子忍不住说:“最里头的那几个都是死囚,多一顿少一顿有什么?早也回去么。” 中年人摇摇头,依旧掏了钥匙打开了通往地牢最深处的铁门。 小伙子看着中年人背影偷笑:“是个胆小的,果然怕惹事!”嬉笑了一阵和几个同伴一同散了。 中年人提着汤罐往每个人的饭碗里头泼了些。这些死刑犯脾气都很坏,吵吵嚷嚷不休,口中的话更是骂得污秽难听。不过干这行听的也就了,中年人也不作答,只是例行公事。 打开最里头的那扇门,中年人忍不住楞了一下——那个犯人是今天上午才到的,没想到竟然已经受了这么重的刑! 也没多看,狱卒拿了汤,隔着铁栏往那个饭食盆里泼了些。听到响动,那个囚犯缓缓的回过头。这是一张年轻的脸,也许曾经是英俊的,但此刻已经看不出人样了。 狱卒吆喝了一声:“饭食到了!” 出乎意料,那个犯人听到吆喝,缓缓的爬行过来。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已经完全看不出该有的模样,所有的手指都肿得发紫,形状怪异而扭曲,但那个犯人依旧坚持着爬行过来。狱卒有些好奇,想看他要如何。因为一身是伤,犯人每爬片刻都要歇息一阵。最终,爬了很久,那犯人才够得着自己的食盆。 “多谢。”年轻的死囚平静的说道。 狱卒颤抖了,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犯了什么重罪:“你是谁?犯了什么罪?” 死囚听到这句话,把埋在食盆里的脸抬了起来:“我没有罪。” 狱卒轻轻的掩上门,蹲了下来:“没有罪为什么会进来?你究竟是谁。” 死囚沉默了许久:“……” 狱卒看他身体虚弱,不忍心再问,只是偷偷将地上的食盆捧起来些,方便这个趴在地上的年轻人食用。 “啊!多谢!”死囚再次低下头喝汤。 “啊!”狱卒突然小声的叫了一声。 “怎么了?”死囚警惕的抬起了头。 “哦……”狱卒恢复了平静:“……只是天竟然放晴了,这地牢这么深,却还有一丝阳光照进来。” 死囚突然回过头,把脸朝向地窗的方向——这是最深的地牢,那狭小的窗子只有一半漏在外面。死囚尽全力扬起脸,虽然他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是阳光么?”他问。 “是的。”狱卒小心地回答。 “你看……”他抬起手指向那里:“我是为了光明而来的。” 我们是为了光明而来的,为了光明,不惜在黑暗中死去。 这场离奇的凶案就这样草草的落下帷幕,漠南的百姓知道的是,国王殿下死了,更糟的是庇佑漠南的长公主也失踪了。盛传长公主也遇了难,不过百姓们更愿意相信她还活着。 也就是不足十天的功夫,索尔哈罕列出的这道难题让各方势力动透了脑筋伤透了心。王允义给兵部写了信,给内阁写了信,给皇上本人也来了一封。信送到的时候,沈扬才述职不久。‘太平’,沈大人是这么说的。看到这些信件,沈扬叹息了,皇上阴沉着脸,拍了桌子。 兵部和内阁吵了起来,一日之后,皇上力排众议,继续给王允义放权。 “这样一来,他就是三边总督了。”只有沈扬在的时候,皇上捂着额头嘀咕了一声。 沈扬闻到了一股杀意,但此时此刻的沈杨再也说不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话,他知道惟有沉默才能让皇上坚持这个正确的决定。 又过了一天,内阁收到一封来自王允义的血书。言官们彻底坐不住了,纷纷跳起来骂王允义胁迫朝廷。但皇上却终于在诏旨上盖了章。 马儿不停蹄的传递了五日,一封兵令到了王允义手上,比他想的更好,皇上和内阁直接撤回了大部分监军。王允义将文书给杜棋焕看。 “毫无退路,但求一胜?” “毫无退路!但求一胜!” 王允义在这厢‘磨刀’的功夫,袂林在那厢也没闲着。经历了短暂的错愕之后,这只老狐狸敏锐的嗅到了腥味儿——他等了一生的那个机会也许到了,肉就在嘴边,即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与那黄雀好好搏斗一番也十分值得。事实上,袂林对长公主的心思十分清楚,她是先王最宠爱的子女,其心不会有二,当年先王搏自己不倒,那小姑娘不可能就把那事当故事听过就忘。后来的示好隐忍不过是缓兵之计,如果给她个机会,她怎么可能不除掉自己?自齐兵入城以来,她无时无刻不揪着机会挑拨王允义和自己,不过王允义又哪里是个非凡的人呢?把气忍得比谁都深。如今长公主舍得都城出逃,这地方也算是群龙无首了。三方博弈只剩两者,就算自己不动,王允义也会出手。 更何况,自己凭什么不动呢?那王允义带兵深入敌后,后备不足,谁又说清哪个是螳螂,哪个是黄雀? 当天夜里,袂林就马不停蹄的亲自拜访了柯沃宁犽,这个与漠南王室缠得最近的家族最后终于松了口,说只要袂林拥立沃拖雷便愿意征调察罕家族所有的兵力听起遣派。 那场被精心策划出来的迷雾消散了,各方的势力积极的调动起来,谁更够更快的进入状态,谁就是这场战斗的获胜者。 这片草原将见证胜者得生,败者灭亡。 被扔在书院好几个月的兀穆吉被他大哥放了出来,大哥没有像往常一样训话,只是把一封委任书递到了他手上:“从明日起,你就是禁军骑兵总卫。” 禁军是妜释封岈家族唯一算得上拥有实权的地方,这也是大哥入宫之后才争取到的半壁席位。禁军骑兵总卫!袂林竟然同意将禁军所有最优良的部队交给妜释封岈家族!而大哥竟然将这份无上的荣耀交到自己这个总被家族质疑的手里。 就是昨天,自己还在为家人的难以掩饰的失望而苦恼…… 看到兀穆吉忧喜交加,宁延勒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你知道么?良奈勒死了……还有,害你的人就是他。” 兀穆吉的脑子有点乱:“什么?为什么?” 宁延勒抬头看向自己这个不通事世的弟弟:“……因为他从没当自己是我们家的人,他是长公主的内细。” 宁延勒看到兀穆吉手足无措的样子,叹了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这个早就长得比他高大的弟弟:“禁军是我唯一能为家族争取到的东西,但是现在只有你才能把他变成真正的力量,我相信你带兵打仗的实力,家族的安危就在你肩上了。” 兀穆吉努力回忆脑海中的良奈勒,可惜他的印象太模糊了,就像是一句话都不曾交谈过。最后他停止了这种无意义的努力,抬头看向其实同样陌生的大哥:“大哥的意思是,我是禁军总卫了?” 宁延勒点点头:“午后就到宫里领牌。” “好!”宁延勒听到了这个简单直白的回答。 将身份转化成一命杀人的‘兵器’,魏池用了几乎整整一年,这此间,她内心动摇了许多次,失眠了许多次。但有些人却只要眨眼的功夫。兀穆吉,一个只知走狗遛马的纨绔子弟撇开了一切政治疑云,家族纷扰,他抓住了这件事情的关键——禁军总卫。 说完那个好字,兀穆吉将一切思绪专注到‘禁军总卫’这件事情上来。 领兵打仗这个事情,有些人一辈子都没学会,或者没学好。有些人却是天才,驰骋于战场的天才 第五十九章 59【建康六年】 两方的战士谋士纷纷各就各位,而小魏大人却找不到正当职位,这都是长公主的错啊!自从捡了个三品策鉴,原先的活计都配给了其他人做,后头三大家族也消停了,魏池自然也用不着东跑西跑活动活动,就连今日的文书也是王将军亲自拟定——血书么,也不好找人代笔,于是,在这个鸡飞狗跳的年头,魏池诚惶诚恐的闲了下来,直到有一天耿副统帅遭袭。 是谁干的,这很难说,魏池跑过去的时候大门早就被各路军医给堵上了,问了许多人也问不出什么详情。后头遇上了赶过来的徐朗,徐朗说是漠南人干的,魏池气得白了他一眼说,废话,这还能是齐国人干的?徐郎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没有多说,只是拍了拍魏池的肩膀,让他回去,管闲事是不好的。 魏池觉得这是自己的老上司,虽然现在名份上是归王将军直属,但朝廷派给他的官儿还是归耿大人的。魏池不听,不过没再往里面挤,捡了块石头坐了。 等了约一个时辰,军医们纷纷退了,一个副官走过来:“魏大人?耿大人请你进去。” 魏池赶紧拍了拍屁股站起来,心中除了担心还有点奇怪,耿大人此时此刻为何会急着要见自己这个无足轻重的人?真是…… 进了屋子,魏池吓了一跳,原先也没料到竟然是这么重的伤! “怎么了?”魏池偷偷问副官。 “去城门,唉!突然冒出一个年轻人,呼的就冲了过来,怀里头嘬了一圈土炸药,要不是韩副官舍身去拦,可能……” 韩副官和那漠南青年已经化为了一滩触目的焦骨肉泥。 “魏池?”耿祝邱听到了外头的动静。 “在!”魏池赶紧掀了帘子走进去,耿祝邱的左手几乎全被炸烂,满身都覆着药,只有眼神还是亮的。 “你坐!”打了一辈子仗的耿祝邱没有失去风度。 魏池觉得鼻子一酸:“大人!等大人好些了……再说。” 耿祝邱失望的叹了一口气:“……原本以为你见识了些也学硬派了,结果还是一股酸儒脾气么?” 魏池恭敬的沿着床边坐了:“……大人此刻叫属下来是有什么要事?” 耿祝邱认真的盯着魏池:“你的事,我家侄子确实来求了我,他说……让我关照你,保你平安……不过……我觉得,你倒不是这样想法的人……平安归京或是建功立业,如今你给我一个准话。” 魏池沉默的时候,耿祝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你看,我身为副统帅也……你要想好,战场之人并不分贵贱,只要来了,就是玩命的买卖。” 魏池抬起头平静的说:“我要建功立业。” 耿祝邱欣慰的点了点头:“……你的事,王将军和我商量了好几次……终究是可以定了,你没有辜负我的眼光。” 当夜,魏池接到了调令,重回耿祝邱麾下,职位,参领。拿着调令,魏池问传令官:“耿将军……还好么?” 传令官做了个拱儿:“耿将军性命是保住了……只是……” 魏池点了点头,拿那薄薄的文书在自己手上颠了颠,觉得这几页纸比砖头还重——燕王,要是我就这么把自己搞没了,你可不要埋怨我。 回京的监军们启程了,队伍里头并没有魏池,陆毅陆大人玩笑的对旁人说:“哟,小探花竟然被留下了,哎呀哎呀,不知要吃多少苦,令人好生怜啊!” 他身旁站着的是个名唤薛烛的主薄,他是陆毅的学生的同科,只是考得很不好,三甲末尾。薛烛笑得波澜不惊:“大人玩笑了……另外,学生也准备留下。” 虽然薛烛自称一声学生,但陆毅可不自认是他的老师,惊讶了一下也犯不着劝,只是说了声保重。 九月二十日,漠南最后的平静,该走的都离开了,只剩下了愿意留下的人,王允义的血书换来了这支队伍不曾有过的团结和效率,还有决心。 自从出了耿祝邱的事情以后,齐军的官员都尽量的不出门了,定要出门了也是专程派了队伍护送。都城的老百姓再也没办法围观这群外国人了,那些踏步声‘唰唰唰’的兵士唬到了一旁。 魏池进翰林院两年,进兵部大半年,算起来这官龄也有点儿了,但到了今天,他才算跻身到了一个‘小圈子’里去。虽然官位没有变,但是自那日和耿祝邱谈话之后,他再也不是那个岔呼呼的人了,开密会没人再回避他,发机密文件也有了他的一份。魏池知道这是真把他当‘自己人’在看待,劳累之余多了一丝欣慰。 陆盛铎也接到了调令,自然不是回京城的——他在上级眼里是个塌实肯干无帮无派的老实人,此刻正是需要这种人才的时候。令陆盛铎拿到调令意外的是——他没在总录里头找到魏池的名字! 难道是出了什么问题?燕王不是说魏池也在调回的户录内么?平心而论,这个年轻人这大半年里干的不错,回去之后升官是八成的事儿。反之,留下能得到的最大好处就是——丢掉小命儿。 是谁捅了这个阴刀?陆盛铎不得不抽空暗访了魏池。魏池很平静的表达了自己幼稚的观点‘大战在即,我怎能卸下重担逃回京城?做事应当善始善终,既然来了就不能半道儿退缩。’ 何来的重担啊!你这个小参领!陆盛铎心中一叹:“你会把自己弄死的。” 魏池不以为然的搔了搔头:“有个人教我,置之死地而后生。” 陆盛铎没有接着劝,沉默许久说:“日后的局势污浊,我也看不透,你一个人的时候自能自己小心了。”说完没再多看他一眼,回到自己的院子后写了一封简信,提前劝慰燕王节哀顺变。 魏池其实明白陆盛铎的意思,也相信他说的肯定有理,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走,忠诚?对朋友的忠诚?对上级的忠诚?对国家的忠诚? 还是对权利的忠诚? 魏池刻意将最后一种可能性按下,心里头只明确了一个想法:此次重返京城必定不再依附燕王的势力博得朝廷要位,建功立业之前绝对不能畏首退缩! 陈虎打开院门,迎魏池进来:“大人刚才去见谁了?属下好找了一番!” “怎么?有事?”魏池将披风递了过去。 陈虎递上了一封浅绿色的请柬,魏池拿过来看了,很犹豫,但最后还是拿回披风重新系上。 “大人又要出门?”陈虎好奇那请柬,既然是绿色的,请客的该是个漠南人才对。 “嗯!”魏池应了一声,转身要走,看了看天,又补了一句:“一个时辰后如果我还没回来,去告诉杜参谋一声。” 信纸上写了一句话,依旧是没有署名:在克丰哝静候您。 是祥格纳吉? ‘只有只有钓你的人才会把你查得这么仔细!’陆盛铎曾经曾经这样说过,不过魏池依旧决定去看看。 看来陆大人眼光果然准,魏池果然不是干那行的料。 魏池出门的时候已经将近酉时,天色黯淡而昏沉,街上的行人很少,而克丰哝离湖塔雅司又是那样的远…… 克丰哝的一个小伙计正忙着准备晚上的肉食,看到一个齐国人掀了门帘进来,定睛一看,不是上次为自己解围的齐国公子么?正要上前招呼,却看那人手微微一抬,露出了官靴和官袍的下摆。 克丰哝的老板迎了上来,也是略略一愣:“……这位客人,你是要?” 魏池并没在意,只是因为有点冷而裹紧了披风:“今天有没有人订了座儿?” “有的!有的!”老板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汗,引着魏池上了二楼。魏池走上楼梯,望向上次就坐的酒桌——并没有人,别说那一桌,整个厅子内都没有人。这下艺不高人胆大的魏大人心中有点发毛了。看到齐国军官停了脚步,老板心中也有些忐忑,略略迟疑的望向魏池。 “怎么了?”魏池问。 “没什么……没什么,请客人随我来。”老板领着魏池穿过大厅往三楼走。 三楼就全是隔间了,老板推开了其中一间,把魏池让了进去。魏池此刻真有些提心吊胆,几乎以为耿副统的惨案就要在自己身上上演。 “哎呀!”魏池忍不住冲那个突然蹦过来的黑影叫了一声。 “怎么了?”祥格纳吉握住魏池的手问。 “哦……”魏池回握了那双肉乎乎的小手再度确认:“我们进去谈!” 掩上了门,老板擦了汗送了口气。那日的事儿他当然是听说了,就生意人而言,谁也不希望那事儿发生在自家的铺子里……刚才那齐国人眼神可疑,可把老人家吓得不轻! “怎么想着约我出来?”魏池掩了窗户,接下披风,喝了口茶缓过了气问。 “……” “怎么了?”魏池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小姑娘似乎哭过:“你怎么了呀?” 这次祥格纳吉肯定也是偷跑出来的,不过没有穿男装,依旧是贵族小姐的打扮。魏池如此一问,祥格纳吉只觉得心头难受,不争气的眼泪又啪嗒啪嗒的流了出来。 九月二十三日宁延勒收到了袂林的密令:撤军妪厥律。同时,袂林的人还告知宁延勒,这道密令事关重大,现如今也就五个人知道。 这五个人里面没有自己的大哥。 九月二十三日,细细研读了密令还没调遣军士的宁延勒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命自己的校官将祥格纳吉从家里带了过来,然后严加看管。 “从今日之后,家便不能回了。”宁延勒将迷信的大致内容告诉了自己挚爱的妹妹:“你要随这禁军一同出城。” “父亲母亲大哥要怎么办?”祥格纳吉带着哭音儿问。 宁延勒摸了摸妹妹的头,艰难的说:“这时候,带不了那么多人,不过都城情势复杂,齐军也不敢随意妄动,大哥会保护父母周全的。” “我要留下!”祥格纳吉固执起来:“三哥期盼这份职位很久了吧?我怎么能来当你的累赘?” 宁延勒第一次冲着祥格纳吉发了火:“既然带你来了就容不得你任性!时辰不远了!你自己收拾吧!若真不想当累赘,就手脚伶俐些!” 祥格纳吉死死的吊着门框不放手:“三哥!三哥!” 宁延勒没有办法,之后又折回屋内:“哥哥无能,只能保你一个人周全!你不要让我为难啊……” 祥格纳吉哭着哭着突然努力把眼泪抹干:“妹妹信大哥能保一家平安,我虽然不比你厉害,但真要我上阵杀敌我也不怕的。三哥平日最是个随和的性格,但我却知道你一旦铁了心谁都拉不回来。我听你的,不过有一件事要答应我!” “什么事情?”宁延勒送了口气,只要这个小祖宗愿意跟着自己走,他真是什么都愿意答应。 “……这一去,要战乱平定才能回来了吧?战乱平定那人肯定已经不在这里了,哥哥!”祥格纳吉抹着眼泪:“让我去见他最后一次……好不好?” 这一刻,宁延勒真是百感交集,究竟是什么人让自己这个一向不拘小节、心胸豁达的妹妹如此魂牵梦萦。他虽然没有直接陷害自己,但也算是差点要了自己小命儿的帮凶之一!更何况重头到尾他根本不曾对祥格纳吉一厢情愿的付出做出过丝毫的回应!在担心了父母之后舍不得的第一个人竟然是那个只见过几面,认识不过几个月的男人?宁延勒说不出话来。 “让我去见他最后一次!”祥格纳吉总算是把眼泪擦干了。 宁延勒了解这个小丫头那一身和自己相仿的固执,而且他确实是个擅长溺爱的人,面对痛苦的妹妹,他实在无法忍心将不字说出口。 去完成这毫无意义的会面吧!宁延勒艰难的点了点头,嘱咐道:“你是这个帝国第六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也是最后一个,刚才告诉你的事情虽然少,却是关乎国家存亡的大事!你再爱那人也不能告诉他!” 祥格纳吉点点头。 “而且!不准透露出你要离开的信息!你就当作是个最平常的会面去和他见面吧!天黑之前必须回来!如果你没做到!”宁延勒痛苦的捏紧了拳头:“我会非常的失望!” 祥格纳吉感激的点了点头,提起裙摆匆匆的跑了出去。 想要见他也只能约在克丰哝,派文书使送出请柬后,祥格纳吉坐在酒店里苦等。也只能苦等,那份平凡的请柬不是公文,如果魏池明天再看就晚了。魏池看了一定会来么?自从长公主失踪之后他就再没有出席过宴会,一下子就从漠南贵族的交际圈中隐去了。 不能告诉他我要走了,不能告诉他这是最后一面。 祥格纳吉默默的对自己说,忍耐着心中的委屈和焦急切割着意志,嗡嗡作响。 第六十章 60【建康六年】 魏池哪见过祥格纳吉哭成这样,赶紧问她怎么了:“被你母亲责骂了么?还是又挨打了?” 祥格纳吉偏头恨了魏池一眼:“我挨打挨骂可是不哭的!” 魏池实在是想不出这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能为什么伤心成这样。祥格纳吉看到魏池迷惑的样子只觉得这个人仿佛心弦中少了一根,就像没想过什么是爱一样。 魏池确实少了一根弦,她的想法被牵引到另外一个敏感的点上去了,魏池掩饰着怀疑,小心的试探:“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么?” 祥格纳吉郁闷的摇头。 “难道是你的哥哥们?……”魏池从祥格纳吉的眼泪想到了长公主的珐琅瓶。 祥格纳吉还是郁闷的摇摇头。 “……”魏池突然敏锐得像一条猎犬,猎物的悲伤痛苦无法引起她的同情,她只是本能的追寻着疑点的气味,想要找出‘白兔的窝’。 祥格纳吉并没有意识到魏池的变化,只是在心中无限的缅怀着最后一面。 魏池沉默了很久,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语气冷漠的说:“您有什么瞒着我!” 面对突然的发问,祥格纳吉吓了一跳。 魏池缓和了神态,放出了她之前预备好的圈套:“……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看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祥格纳吉从来没见过如此温和的魏池,只觉得他突然贴心到令自己诧异。‘今天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了。’祥格纳吉在心里对魏池这样说,但表面上依旧只是摇头,一言不发。 祥格纳吉反常的举动让魏池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推断,三大家族是有什么动作了?难道说一直如世外生活一般的祥格纳吉一家也搭上了这条船?真正的机密是从来不会写在军案文书里的,魏池忍不住揣测起王允义最近的言行来。既然废了这般心思精简了部队,那是不是预示着有一场硬仗要打?不过和谁打呢?魏池忍不住想到了索尔哈罕,她的离去成了一个谜,但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她定是为了漠南的复兴而离开,是去找沃拖雷了吧?沃拖雷和三大贵族又有什么样的瓜葛呢? 魏池主动回握了祥格纳吉的手:“……今天是怎么了?以前那么吵今天倒不说话了。” “我……”祥格纳吉只好开口:“……只是突然想你。” 魏池看出祥格纳吉有难言之隐更起了疑心,转圜了一番,决定换个法子问:“不是是因为信不过我么?” “不是!”祥格纳吉赶紧说。 魏池放开了手:“……是你大哥不让你说的么?”看到祥格纳吉急于争辩,魏池更加坚定了想法。 “不是!”祥格纳吉难受的拽着衣角:“不是的!” 魏池又缓和了脸色:“……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和不和你有要紧的关系?我也好放心,好么?” 祥格纳吉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魏池眼看要得手却是功败垂成,难免上来了些急性子:“说到底还是信不过我罢!” 祥格纳吉忍不住犹豫了几分。魏池偷偷看了她一眼,强按下心中的急躁,起身装作要走的样子。 “别!”祥格纳吉哭出了声,伸手抓住了魏池的袍子:“你别走!” 魏池沉默了片刻,突然回过头对祥格纳吉冷冷的一笑。祥格纳吉手一颤,但续而抓得更紧:“你别走!” 魏池蹲下身,握住祥格纳吉的手腕,想要掰开她紧握的拳头:“你在欺骗我!” 祥格纳吉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 魏池见她止不住的颤抖,明白她的动摇又多了几分:“你当我看不出来?平日里头你没有心事不是这样的!你既然不能对我说,何苦来找我?我为了见你经历了多少危险你知道么?哼!不信什么的我也是不在乎,只记得下次别再找我,我也有事要忙呢!” 祥格纳吉死不松手,魏池假意摇得更凶了些:“你也别装样子了,有事情就去找你信得过的商量!”说罢又故意软了嗓子:“你这样是何必呢?” 祥格纳吉听魏池这句里面的意思竟是万分的委屈的悲凉,心中痛不欲生,j□j似乎长了翅膀,挣脱着要从牙关里头飞出去。但最终,祥格纳吉还是要紧了齿缝,她并不是个从小长在深闺的丫头,痴情也罢,情痴也罢,他懂得三哥那句话的分量,用那么多条性命换来爱人的一次理解,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是能不能够的问题。 她不能! 她可以原谅齐军残忍的对三哥用刑,她可以辜负了自己最倾情的人,但她不能把别人的性命压在不相干的筹码上。 “放手!”魏池的心中是真有些不耐烦了。 “你!”祥格纳吉瞪大了眼睛。 “你放手!”魏池毫不示弱。 哭声突然停止了,房间安静得令人难受,魏池的劲不如祥格纳吉的大,被拉扯得有些歪斜。魏池一手撑着桌沿儿,一手反握着于小姑娘僵持。一边使着劲,一边暗探对手的变化——原本以为她要发脾气了,没想到她突然示了弱,送了双手,耷拉了眼皮。 魏池一下愣住了,有点不知所措。 “素噶呀嘞……” “嗯?”魏池也突然失了力气,脸色白了一下,祥格纳吉的眼泪滴在魏池的手背上。 “求你!求你了……”祥格纳吉没有抬头,只是颤抖了双肩:“不要逼我了,不要逼我了。” “啊!”魏池觉得那一脑子的计谋仿佛被抽离了身体,再也使不出一招,模模糊糊之间只是探身上前搂住了祥格纳吉:“好……好……” 魏池第一次和一个人搂得这样的紧,她感到了怀中人呼吸渐渐的平稳了下来,而自己却忍不住心跳得厉害!我……魏池,何时变得这样的冷酷了呢?对待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人阴冷到了这样的地步啊!魏池忍不住摸了摸祥格纳吉的头就像她在那个晚上抚摸那个不知名的小公主的额头。她那夜是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了吧?面对她的哀求,我竟然付以如此冷漠的态度。她看我的眼神却依旧没有仇恨……我是被她原谅了么?她竟然原谅了,我…… “别哭了,别哭了,我错了……”魏池低声说,那个孩子是在向我乞求么?就像你如今向我乞求一样。 “你信我了么?”祥格纳吉哽咽的问。 魏池不知道怎样回答,但那颗冰冷了许久的心似乎被这句埋藏在心灵深处的魔咒触动了一般,再度柔软了起来。我会错过什么情报么?魏池忍不住谴责自己。那个珐琅瓶暴露了祁祁格的行踪,自己揭露真相的焦虑中也埋有一丝的不忍么?那个总是一味迁就自己的人真如自己所想是背叛在先么?那个总由着自己喜怒的人真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冷酷么?然,我对她的冷酷,我的‘公事公办’中就真的全盘让我心安理得么? 经历了官场的排挤,密探的陷阱,无数次冷遇,长久的孤独,自己该变了吧?为何总有那么一两个人的温暖让自己纵然理得心却不安。 也罢,魏池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随它去吧。 木门轻轻的叩了两声,祥格纳吉这才如惊醒一般从魏池怀里挣扎着起来,想起刚才的窘态忍不住脸红。 魏池警惕着按住腰刀,示意祥格纳吉不要做声,敲了敲桌子,示意门外的人进来。老板端着酒盘有些拘谨,偷偷瞥了两位客人一眼,赶紧退了出去。 魏池掏出怀表一看,天色竟然已经不早了。 “我说……”魏池拿出手帕递给祥格纳吉:“你哭成这样就为了见我一面?你这个小蠢货。” 祥格纳吉也明白时辰不多了,接过了手帕擦了擦脸,还给魏池:“当然的不是……我……”祥格纳吉深吸了一口气:“我想问你,你爱不爱我?” “什么?”魏池大惊:“你说什么?” “做什么要吃惊?”祥格纳吉撅了撅嘴:“这样聪明的你不会看出来么?” 魏池自然懂得祥格纳吉的那门心思,但懂得是一回事,听她说出来又是一回事。魏池不自在的摸了摸微红的脸颊:“……我。” “我喜欢你,不是喜欢哥哥那样,你定是知道,没错?” 魏池觉得有个丫头有时候真是聪明得没谱。这次也要搪塞过去么?魏池忍不住伸手按住砰砰狂跳的心,要对她说那位并不存在的未婚妻么?魏池摸着自己平坦的前胸心中忐忑不安,她知道自己多穿了一件,束得再紧也不是真的。 “我……我不值得你倾心,真的,有一些不方便说的理由……但是,真的不值得。”魏池说。 “……我值不值得,是我,我是问你……”自己不是曾经口口声声的说他爱不爱自己不重要么?但现在才明白,这很重要、很重要,“问你……爱不爱我……” “我……”魏池握住了祥格纳吉的手,真诚的说:“……我想我不爱……不过你是很好的,和你在一起很快乐,但是……咳……我想我不会爱上……这怎么说?我……?” “相处的时间太短了……”祥格纳吉叹了一口气,笑着擦干眼泪:“……我懂了。” 魏池不知所措的哦了一声。 “在久些,在你身边在久些,会爱上我么?”祥格纳吉感受着魏池冰凉的手掌。 魏池小时候曾经做过无聊的假想——要是往后有哪家俊俏的大姑娘托人给自己说媒,这将是如何有趣的景象?其实这样我不知纯粹的空想,中了秀才后还真有好几家偷偷瞄上了自己。要如何如何潇洒的拒绝?魏池想出了许多顽皮的法子,一个人偷偷的乐。但到了如今,面对一份真情才知道自己那时候有多无知。 魏池有些感激的说:“我不知道,但是,你我终究是不会有结果的。” 祥格纳吉举不出除了和亲以外的例子,她和魏池似乎确实只能隔岸相望,各守心思。 魏池也没听说过女子和女子能有什么结局。 “我……”魏池一时词穷。祥格纳吉把手从魏池手里抽了出来,笑着点了点魏池的鼻子:“傻子!那样子是担心我要等你一辈子么?” “啊?”魏池看这丫头突然变了脸,又如往常一般顽皮的笑着。 祥格纳吉插了腰:“哼!我只当你是个不懂我好的!才不等你呢!等以后我嫁人了,你后悔,跪着求我,我也不看你!”说罢还那手指羞了羞脸蛋:“和我夫君,让你嫉妒的……哼哼哼,到时笑你活该!” 魏池被她逗笑了。 “不过……你这个傻子,书呆子!日后遇上心仪的人儿可要机灵些,再被别人抢了,哭鼻子一辈子!” “是!”魏池点点头:“谨遵教诲。” “不和你玩笑,要答应我!你这个老实人,没人教,犯傻的很!” 魏池想了想:“你是我遇上的最勇敢的人,那些戏文里的怨妇看了你肯定是要惭愧的。”说罢认真的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祥格纳吉最后将魏池的模样细细的看了一遍,虽然今日不能释怀,但终究是释怀的一笑:“天色晚了,我回了。” “等等!”魏池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你的生辰!”魏池急急的掏着身上:“本给你画了一幅画,可也还没来得及表,这个给你!” 祥格纳吉的手中多了一把小匕首,并没有镶金嵌玉,但到了行家手里便知道这是一把极其难得的好刀。魏池看她爱不释手便说:“着急了,也没有其他的。” 魏池虽然猜不透缘由,但看小丫头的言行也知道,今日一面是最后一面:“日后再相见,给你补上好的贺礼。” 祥格纳吉点了点头:“好,走吧。” 除了酒店是两条路,但和上次不同,这是要各别东西了。行了告别礼,两人各自踏上归途,微雨的日子更增了一两分凉。祥格纳吉走了十几步,忍不住回头,只见那人裹着披风落步坚定,一丝回头的意思也没有,眨眼的功夫,那连影子也消失在了拐角。愣了片刻,眼泪沁出得毫无征兆。 到底怎样才是爱?祥格纳吉这个小丫头曾经纠结过,其实哪有那么复杂?不过就是舍不得吧? 那个夜里,载入史册的‘客王政变’发生在了都城。 袂林的‘保皇军’攻克了西门,急奔了一夜,与妪厥律人完成了回合。 漠南的时局终于以一种爆发的形势动荡了。九月二十三日,隔开了新旧两个时代! 第六十一章 61【建康六年】 “将军,西门的人没挡住。”杜棋焕和王云义蹲在火盆旁:“再多埋些炸药定能更顺手。” 王允义拿手笼着炭火:“……别人准备了十年,咱们拿炸药堆着也没有用。现如今的局势容不得老狐狸联盟别家,要去也只能去妪厥律。堵不住也就只能放出去再杀了。” “都城这么大,我们的人手紧了!”杜棋焕无奈:“他们打的也就是这主意。” “时间也不多了,把该收拾的收拾了吧!”王允义揉了揉膝盖站了起来。 杜棋焕望着自己的手,眨巴勒眨巴眼睛——看来也不分是什么文明与野蛮,拿着刀的人总有合理的理由屠杀那些手无寸铁的人。 丘敏不过一十三岁,还没过那个顽皮的劲儿,爬树掏鸟被母亲抓了个正着,此刻正在柴房门口罚跪。母亲是克乎夏家的厨娘,父亲也在府里头做事。两夫妇都是家生的奴仆,主人家带他们也算亲切,丘敏时常闯些祸,主人家也不当真责罚,小孩子被纵容了难免少些记性,所以十日有六七都能在柴房门口见着他。眼瞅着天都黑了,母亲父亲都忙着活路,看他的功夫不那么严了,丘敏偷偷爬起身往后院里头绕,路过伙房的时候,趁着人多手杂揣了两个脆饼出来,准备消饥。丘敏溜到了内院便寻思着要到哪里才能吃得安稳——树上是不能去了,转来转去在木町后头发现了个窟窿,探身进去也不难的,小是小些,但比屋坎下头干净些!顾不得那些,跻身进去再说!吃了一个就有些饱了,混混沌沌之间竟有些困,窟窿里面有些软叶,缩着正是舒服,不知不觉之间竟是睡着了。 梦里头听到了许多吵杂声,特别是那脚步声忽远忽近吵得人心烦,丘敏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微睁了眼皮,心想莫不是爹爹找自己来了?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拍了拍脸颊正要起身,却瞧见那黑暗处的人影个个陌生,仔细听那脚步也不似家丁们的!丘敏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里是里院!而且克乎夏家是封泽木托家的表系家族,换句话说,赫赫尊贵的袂林老爷是他家主人的姨夫,谁有胆子闯进来呢?正在疑惑,院子里突然点起了许多的火把,黑乎乎的院子一下亮堂起来!——院子中间的空地上竟然堆满了尸首,有仆人的,也有主子的。丘敏一下子僵住了,全然不知所措。 这个院子不大,那些军官的面目都看得清,看衣着是齐国人,还有许多武士打扮的人拖了尸首往空地里头堆。 ‘妹妹!’丘敏突然急促的抖了起来,我那妹妹怎样了呢?她不过一岁,该在摇篮里睡觉吧?丘敏害怕了起来,想偷偷溜出去找妹妹。 这时候一个文官打扮的人走了进来,把手伸入怀里掏了张白手帕往面前扇着,冲那为首的武将说了句听不懂的话。那武将得了令,命人翻检起尸首来。血腥的气味越来越浓,熏得角落里的丘敏睁不开眼睛。他们似乎没找到需要的人,又开始大肆搜查了起来。丘敏赶紧往里面缩了缩,这个窟窿也就是临时起的,并不深,真要站在木町上头,借着那光亮很容易看见自己!那些武士们抽出明晃晃的刀剑,往那些角落里头捅着,搜过了屋旮旯又开始往花园这边来了。丘敏努力抱住双膝让自己不要发抖,牙齿几乎将下唇咬出了血。眼看走的近了,丘敏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啊……”突然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睁眼一看,竟是管家被一个军官拖了进来。管家是个胖老头,微微有些吝啬,丘敏对他是有些怕的。此刻老头儿没了往日的威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那个文官满意的笑了:“你家小少爷呢?” 小少爷竟还活着?丘敏暂缓了眼前的危机,将揪心的事儿放到了小少爷身上。老管家垂了脑袋,一言不发。齐国文官轻蔑的笑了一下,又对身旁的人说了一句听不懂的话。那人一步上前,掏出了个奇怪的铁钩,猛地j□j了老管家的大腿,又反过来一扭,那血淋淋的钩头儿破皮而出,竟将老人的腿骨套住了。这时候有人搬了椅子出来,那文官坐了,悠悠闲闲的说:“尽快说了吧,少些苦头。反正到头来也要说的,何必?”说罢冲着那行刑的人挥了挥手。 那人长了一张令人极不舒服的嘴脸,也没什么表情,拉住了铁钩的两端慢悠悠的往下扯,皮肉就如同脱裤子一般与骨头分离了,也没有什么血,一扯便露出一节白森森的骨头。老管家被连个大汉架得动弹不得,只能扯着喉咙吼。丘敏哪见过这样的景象?只觉得那白的白得让人难受,却让人移不开视线。 老管家想说什么,那文官仿佛视而不见的模样,任那人慢悠悠的将人拆卸,那个施刑的人不紧不慢的动作这,扯到膝盖处便用力一拧,竟将那小腿活生生的拔了下来!只留着个白森森的骨头还在老管家身上。 老管家失声惨叫,依旧没有多少血水,只是那模样比修肉模糊吓人一百倍。 “有什么要说的?”那文官微微一笑,示意停手。 “………………在……在屋后,柴里……柴里……”老管家失声大叫。 不多时,少爷便被带了来,少爷不过和自己一般大的年龄,平日难得见到,但此刻的丘敏哪管什么陌生与否,只是担心他的安危。那文官借着火把看了看,冲旁人点了点头,只见一道血光,又一道血光……院子里的少年和老者都停止了哭喊。 丘敏被吓得一缩,怀里剩下的那枚脆饼竟然咕嘟咕嘟滚了出来。搜查的武士已经进了花园,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就站在矮木旁边。那脆饼就如同被人施了魔法一般,咕噜噜的往那人脚边滚了过去。丘敏的心被提到了嗓子口儿。 那为首的文官踢了踢脚边的尸体,又拿手帕捂了脸,侧了脸对旁的人说:“……那就赶紧回去回复宁大人!也不知那几家扫干净没有,此地不宜久留,处理罢了你们也赶紧回来复命。” 丘敏正急得眼泪直流,也不知那文官说了什么,那些武士收拾了刀剑开始往院子中心靠拢。那个脆饼还在摇摇晃晃的往前滚着,终于,那个离自己最近的军官也迈动了脚步,脆饼终于耗尽了力气,挣扎了一下倒在草窝子里——一个被人踩出来的草窝子。 许许多多年后,丘敏已经成了一个老头子,但他终究是忘不了这一夜。每每没有月亮的夜晚总能梦到那一院子的血腥,有时候自己被杀,有时候活着,醒来之后便是一枕头的眼泪和冷汗。那天他趁着那群齐人放火烧院子,攀着一枝树桠逃出了院子,侥幸活了下来,不幸的失去了一切。许许多多年后,不再有人记得那一晚,都城与封泽木托家稍有关联的家族无一纰漏的尽被诛杀。只留下虚无的梦境和真实的血腥纠缠着幸或不幸的生者。 建安六年的九月二十五日是个晴天,昨夜的大火令许多百姓感到了不安,隐约的传闻让所有人都闻到了危险的气息——王族,不在了,贵族,不在了,军队离城了……这里还有什么呢? 经过一整日的观察,老百姓们惊讶的发现只有城西没有增加守军。有些家中男丁旺盛的人户便计划着想要逃亡。到了傍晚,偷偷收拾细软的人家越来越多,有许多观望的人也坐不住了。等到子夜,一小队由平民自发汇集的小队伍涌到了西门,有个胆大的拿了斧头开始劈城门——城门是很厚的,斧子也只能划出些道道。守城的齐国人匆匆的往下放了几箭,但这点武力根本无法动摇难民的决心,越来越多的男丁拿起斧头加入到这个行列里来。齐国人似乎嗅到了苗头,并没有下城阻拦,只是沿着城墙撤往它处——也许是去找救兵罢?城门前的难民们明白,自己手中的斧子是绝对没法和齐军对抗的,更多的人,包括一些妇女也抄起了家伙砍起城门来。一连砍了两个时辰,这期间有好几股小队的齐军前来驱散人群,但难民们已经发了疯,纷纷跳起来和敌人搏命,齐人也只好放几枪就跑。一来二往,城门终于被砍出了不小的窟窿,有一排门栓也被砍折了,老百姓开始疯狂的往外挤,哭喊声不绝于耳,又过了一阵,只听得一声巨响!五尺厚的城门竟被活生生推倒!这下更似决堤一般,汹涌的人流涌向城外,连一些老人也犹豫了,收拾了包裹随人流出城——要过了今日,那还有这样好的机会? 都城轰轰的闷吼了一夜,等太阳再度升起来的时候,昨日还熙熙攘攘的大都市已经一片破败。城西散落了许多行礼,还有些被挤坏了的马车,一头老骡子被主人抛弃了,孤零零的站在道口,初升的朝阳照着一片绝望。 湖塔雅司井然有序,各位军官都收拾好了行礼。开晨会的时候魏池才知道了王允义的计划,也才明白昨日前日的墙外是何等的血腥可怕。王允义在会上坦然了如今的窘况——沃拖雷,袂林,也许还有更多的敌人。深入敌后,前途叵测,也许还有更多的困难,希望大家挺住!挺住,王允义没说多的话,只说了这两个字。但现在,魏池明白了这两个字的分量。 王允义虽然被索尔哈罕将了一军,但老姜醒悟过来之后就立刻将自己调整到了决一死战的状态。接下来的将是一场一场的硬仗!来时是走的捷径,此次回去是走不了了,王允义艰难的下了决定——正面多倫、妪厥律、烏蘭察布这条无敌防线。从伊克昭撤回是不理智的,一方面扯了秦王的后腿,对大局不利,另一方面么……呵呵,袂林肯定能够回到烏蘭察布!在那条山沟里头被沃拖雷和袂林夹击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不如用齐军无敌的攻城能力誓死一搏,置之死地而后生! 魏池听了计划这才明白陆盛铎为何质疑要劝他回京城,不过现在明白也没用了。魏池收拾行李的时候寻思这是不是也写个遗书什么的,想了想,笑了一下,提笔在纸头上写了‘平安’二字,塞到了信鸽的脚环里。 午后处理了相关的事宜,魏池偷偷溜出门去了一趟城门,一路上只见是破败和破败,只剩些老弱还在城里可怜巴巴的等死,街上跑着些鸡狗也都灰头土脸没人捉了。到了城门,远远的看见一行人在那里,陆盛铎也在那里侯着,魏池知道想要单独见他也是不能了。陆盛铎也远远的看见了魏池,没有什么多的动作,只是看了他一会儿便转过了身子,就像不认识一般。魏池自嘲了一声,默默往回走,路过公主府的时候停了停,之间后门的藤花都谢了,露着光秃秃的枝蔓,张牙舞爪的有些吓人。街道安静得令人不安,这座城空了,王将军用另一个方法掏空了一座城市,这次是掏空了他的心。 回到湖塔雅司意外的接到了调令,到王允义那里的时候,人都到齐了。魏池更加意外的看到了许多的熟人。 王允义示意大家坐:“耿副统本来是要跟着一起走的,可惜,你们也知道,”王允义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一走要往西大战一场,秦王是从玉龙关出去的,那地方是他们后方自然不会空虚。东库关有濆江隔着,自然也没什么。我担心的倒是封义关,那地方虽然不大,也有守军,军火也足,城池也好,但终究是没有重兵!而且过了封义便是佳兴,佳兴哪里是个打仗的样子?真要出了什么是岂不是危及京城?这是万万不可的!本是要派谢隆庆去,但现在也只好把他和老耿做个调换。此去还是从伊克昭返回,重兵器配好了,魏参领心里要有数,剩下的流木你也要清楚!杜莨,你本是该跟着谢将军的,如今你就暂调到耿将军手下,你是步兵,自然在这方面擅长些,该说话的时候要说出来!汤合,薛烛,你们跟着老耿的日子不短了,虽然你们常年和骑兵窝着,但此刻也还是跟他好些!不要当封义是个松活路!不出事倒是好,出了事你们不给我惊醒些是要捅大篓子的!那时候你们是明白的!” 魏池看了杜莨一眼,杜莨认真的看着王允义没觉察到,又偷偷看了汤合一眼,汤合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眼神有些愣。那个薛烛倒是不大认识,听说是个书生出身。 出来时候,魏池拦下了杜莨:“……就我一个参领行么?” 杜莨拍了拍魏池的肩膀:“……记着,再别问这样的话了!哥哥我把后背交给你,你行我就活命,不行我就没命。你知道了么?” 第六十二章 62【建康六年】 前往妪厥律的军队并不多,袂林毕竟没有军职,这些年来漠南王室对他的防范也颇有成效,所以他能凑出来的兵力不到六万。不过,面对兵力火力都远高于自己的王允义他依旧信心十足,先往曾经说过“”,如今锡林格勒百姓有二十余万,其实王允义能够镇压的?更何况妪厥律还有兵力五万余?只要能够做到里应外合就能打成这场完美歼灭战,让这座给王允义带来无限荣光的都市成为他人生最后的回忆! 但是老年人忽略了一个问题,王允义这样的老狐狸怎会随他心愿的处于劣势呢?呆在都城的日子也不短了,离妪厥律也就那么几百里地,他没理由不派些人过去认认门户。妪厥律的人也比较苦,登上山头能瞧见繁华绚丽的都城,可惜也只是看着,嘴巴里头啃着粗粮嚼着冰雪,那种满屋子黄金花不出去的悲伤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体会的。在长久的经历了这样的不平后,这些曾经无限忠诚于漠南皇室的贵族们还是心生了些旁枝,这些旁枝又在后辈们的心中茁壮发芽。王允义没有派人送去金银财宝,他派人送去的是——女人。这些女人不是漠南的女子,也不是大齐随便找来的姑娘,她们是尚宝司专程从花柳之地采买的歌姬舞姬。在都城攻陷后,配合兵部送到了王允义手上。王允义把金银给了她们,并且告诉她们——那座雪山间的城市里会有更多。 这些女子顺利的被送到了妪厥律,顺利的用莺歌燕舞获得了贵族们的好感。王允义笑了,但是老年人忽略了一个问题,风云变幻的战场怎能如此轻易的让他遂愿? 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南城城守,那个没有听从调令支援西门的南城城守,那个没有按约定接应漠南王而现行逃离的南城城守,那个背离祖国逃到妪厥律独自偷生的南城城守终于做了一件对得起良心的事情。他毕竟来自都城,这种美人计见得多了,他也深知齐国王老头的野心,于是他终于决心冒着管闲事的危险劝妪厥律的贵族们离王允义远些。这些贵族们虽然苦惯了,但是那种天生的敏锐还是不缺的,很快对这群美人进行了排查,很可惜,王允义做得很绝,他并没有把军机寄托于任何一位女子,排查了一场也只发现这就是一群普普通通的风月女子而已。 妪厥律的贵族们继续作乐,而齐国则以种种外交手段表达了交好和友谊。南城城守没有放松警惕,他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如果有,那就得要命去换。但他也没有再次谏言,他知道再这样做也没有用,在时机到来之前,他一方面联系着妪厥律城中的旧友,一方面小心地埋伏。直到有一天,一个亲信送来了一封手抄的文件,这是一封送给妪厥律首领的密信。南城城守看了一遍,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好不容易恢复平静之后,他问那个送信的人:“我还能出城么?尽快安排!” 那是九月二十二日的深夜,这封文书从送抵妪厥律到它被盗抄到城守手中却已经有二个月余! “……若都王许,齐尊都王为新首以替不贤……” 那时漠南王还在,长公主如日中天,然而……王允义却已经敲下了下一步棋…… 南城城守现在还能做的事情还有一样,那就是尽快将这封信送到袂林的手上。如果袂林一行兵败妪厥律,那都城一片将不再拥有抗击齐军的实力,王国之日也就近在眼前! 在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终于出了城,策马向那无尽的黑暗奔去…… 这个夜晚,王允义把一切交割给了宁苑然后看似清闲的踱到了耿祝邱的房里。 “此次唯有让你去封义,本想让你回京……内阁竟然不应!” “这也不是意料之外,我也早有准备,你我交情也不是几年的事了,我的志向你不要小看了才是。” 王允义看那人笑,心中难忍一颤,稳稳思绪说:“真的不让谢隆庆也去?” “如今那还有什么宽裕的人手?你莫要犹豫了!……只是有一件事要说……” 王允义赶紧说:“你说!” “那个魏池,莫要让他跟着我!” “这是为何?徐樾带了他这样久,一应事务也都顺手了,此次有他在你也少操些闲心。” “……前些日子,我和他谈过了,他……别看是个书生,年纪又小,也是个有胆量。他活着,我大齐也多个人才。此去封义,兵少人杂,他也再做不得文职,要押兵前线了。到底还是个孩子,跟着你,只要你还在他就能平安回京,跟着我……可就难说了……” 王允义摆摆手打断了耿祝邱的话:“我又不是养棵花,哪能如此宝贝着他?他本就是你的手下,此刻是他该尽忠的时候,你不要帮他推脱!” 耿祝邱叹了口气:“你搪塞我!我回封义是保命,你让他跟着我那是送命!一路上千吧人,谁能看顾谁?几千里的路,只怕挨不到封义他就死了!他只是个翰林院的编修!” 王允义想了许久:“他必要随你去,你别再劝我,此去封义好好修养,初冬时候,你我兄弟再会!” 耿祝邱知道再说无益,只得点点头。王允义坐了一会儿,拐回了自己的院子,等到后半夜,宁苑回来复命。届时,袂林留在都城的亲眷已经被屠杀殆尽,他永无回头之路了。 昏黄的油灯下,王允义看着宁苑模糊的脸,想起了初次见他的时候,十年前?他是进士出身。此刻却早已泯灭了书生脾性成了兵部的得力官员。探花郎,你也行么? 袂林起义出城,一路上并没遇见什么异样,直到二十五日半夜,训营的士兵押回了一名‘细作’。那‘细作’被抓之后什么也不说,只是嚷着要见袂林本人,下级军官拿不了主意,只好逐级上报了上来。军中这几日奔波劳顿,眼看大局平稳心中难免懈怠了起来,传令的人看不过是个细作的事情,随手一撂竟给忘了,直到早晨才把案子告知袂林。袂林初听也不甚上心,但真要放下却隐约觉得不安,最终扔了梳洗的汗巾命人带那细作来见。 南城守城心中正在焦急,终于盼来了这一见。等入了马车,他几乎是含泪一跪:“袂林老爷!我是锲遽诺罗啊!” 袂林一惊,心中十分诧异:“你……?” 锲遽诺罗跪行了几步:“有一封迷信关乎老爷的性命,还请老爷一看!” 袂林三分疑惑七分惊讶,最终还是命人松了绑,将那手抄信件接过来一读。不读则以,一读大惊!这信上齐军竟将一国之利尽许妪厥律!而今日若没有看到此信,自己午后就能抵达妪厥律,若是真的岂不是中了奸计。 又或者这人是王允义的内奸?他逃离南城的事情是满城皆知的……但……袂林捏紧了手中的薄纸——如果真是奸计,王允义定会准备一份印鉴齐全的文书,手上这封……却是手抄的……自己要信还是不信? 此刻派人去彻查来源是来不及的!袂林皱起了眉头,这…… “来人啊!将这大胆的奸人杀了!”袂林猛地将信往地上一贯。 “老爷!”锲遽诺罗拼命挣扎:“我不是奸人,我不是奸人!信上所言句句属实!” 袂林冷冷一笑:“坦白尚能饶你一命!” “老爷明察!老爷明察啊!”锲遽诺罗被两个军士拖往帐外。 不多时,军令官托着锲遽诺罗的头进了马车。 “他依旧是不改口么?”袂林问。 “回大老爷的话,他只是喊着请大老爷明察……其他的倒没说什么。” 袂林命那小官退下,默默的将脚边的信纸拾了起来,复看了一遍,说:“今日扎营,派人去妪厥律打探!尽快!” 战局未开,局势已是风云变幻好几度。 九月二十六日,平静的一天,王家军,妪厥律,袂林都潜伏在各自的阴谋中,预备做那只最狡猾的狼。魏池接到了正式的军令,同耿祝邱一路撤回封义关。 伊克昭山脉有四个出口,一个是多伦,一个是烏蘭察布,一个是巴彥塔拉,最后一个则是大齐的封义关。魏池一行是从多伦进来的,多伦在山脉的西南边,正北是巴彥塔拉,东南是烏蘭察布,封义关在山脉西边。那条路不算好走,不过互市的商队要入关内多是走这条路,虽然高高的白云山脉的另一端还有玉龙关,不过那到底是在沃拖雷王爷的地盘上,行走起来变数大些,而且这个封义关离齐国的京城近得多,运过去的货价钱也能高些。自先朝以来就有这条商道,不过这关口却是本朝的皇上才建起来的。以往要入关内直接到 佳兴卸货就可,封义只是个小驿站,歇歇脚的地方。佳兴虽好,可惜不是打仗的所在,做生意方便,城防几乎不作数。每每草原上的人想要来了,随意策马提刀就能搞个‘兵临城下’。那时候京城在南边,打过来也就打过来了,如今迁了都,京城距离佳兴不足千里,这里也就变成个兵家要地了。先皇打了这么多年的长,深知此处是个提不起的口袋,花再多的钱也是往水里扔,遂命人将山口的封义该做城楼,把这个小村落修成了数一数二的要塞。那些封义的先民多是些经营马庄客栈的锅头,过的也都是些散漫自由的日子,朝廷几经规划许多年才把衙门修进了这民风彪悍之地。魏池此去便是要去那里。 二十六日清晨点的卯,封义地势险要常年驻兵不过两千,王允义手头人也不宽裕,拨了一千五百给耿祝邱,依旧是骑兵多些,也就图他能够平安到达。 魏池清点了物资,上马车汇报了耿祝邱。耿祝邱大伤初见起色骑不了马,半躺在马车内听魏池汇报。其实耿祝邱心中也明白,这一千五百人没有魏池是很难顺利回去的,毕竟那些‘流木’只有这小子玩儿过,随便差遣个人怕是揽不下来。听魏池说完了,耿祝邱叹了口气,命人把汤合叫了进来。汤合一看魏池也在,心中老不自在。 “二位,”耿祝邱顿了顿嗓子:“如今的形势你们都知道,不该斗气的时候不要乱来。” 汤合看到耿祝邱歪在垫子上,脸色还差得很,心中难过的不行:“属下知道了。” 魏池也主动点头:“以往我都是小孩子脾气,不过是顽皮,也没真和汤将军有什么芥蒂,大人不要为这样的小事情费神才是。” 耿祝邱点了点头,等魏池退下了,叫汤合上前近些:“魏参领虽然是个文官,但不是喜欢整人害人的角色,要是的话王将军也不能留下他。你随和些,真有什么起争执的,给胡杨林说了传给他,彼此之间不要为难。” 汤合扫了耿祝邱的手臂一眼,红了眼眶,低声应了。 中午时分,这一小队人马出了西门,踏上了归乡之途。汤合率人走在前头,杜莨押尾,魏池负责伺候着此行要用的粮草并重军火。前方是伊克昭,进去不远就是瓦额额纳,魏池打心底恐惧厌恶的地方。魏池站在山丘上回望了烏蘭察布——来时也是在这里,自己冒冒失失的冲下战场,险些丧命。那座城市曾经是索尔哈罕的耻辱之地,如今则是王允义的……那一日来时,心中还有姿态同情守城的一方,如今才知道兴旺成败不过瞬间,在这战场上,王允义也罢,索尔哈罕也罢,袂林也罢,没有谁是天下无敌的,没有谁是运筹帷幄的,大家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玩儿命,自己这个局外人如今也陷进来了。这世界果然是没有可以作壁上观的人么?魏池叹了一口气,以前总觉得,王家军和自己没关系,自己要做的不过是尽职尽责,漠南和自己没关系,自己要做的不过是个外交守信,现在才知道,没人是置身事外的,不论你怎么想,现实就是如此的无奈,没有什么可以捣糨糊的,这是一场生死厮杀,不是儿女情长,是成王败寇。 只是……对那几个月,人也罢,事也罢,禁不住的不舍与想念…… 此刻的北方,沃拖雷王爷终于撑到了转机,索尔哈罕带来了希望和胜利的契机,二十六日是九月最后的平淡。 第六十三章 63【建康六年】 对魏池来说,大齐的京城已经十分的寒冷,但比起漠南这种程度根本算不了什么?面对连日的冰雹和冷雨,魏池才明白来的时候虽然冷,但那确实是春天。幸好王允义一行人在这里打仗打了好几十年,深知这地方活下来都不容易,配了蓑衣帽笠不说,重兵器也都涂上了厚厚的油脂。 所剩的‘流木’已经不多,魏池每天都算计着如何才能够用,那些浅沟不比来时,这会儿几乎都积了水,步兵骑兵都只能走‘流木’,不够用的话麻烦就大了。幸好只有一千五百人,又都是精兵,走到第三日时已经能够看到瓦额额纳的边缘。 烂泥滩结了薄冰,踩上去冰渣子直往鞋里头钻。两旁的山峰也不再翠绿,灰蒙蒙的冻成一片。杜莨问魏池:“贤弟,会不会起雾?” 魏池看着杜莨口中冒出的白烟,犹犹豫豫:“徐大人说这里冬天不容易起雾的,可能不会吧……” 杜莨环视四周一番:“这儿会儿算是冬天……还是秋天?” 九月啊,算是秋天吧。 魏池抹了抹脸上冰冷的雨水:“应该是不算了吧……这比冬天还冷了都!” 马匹深一脚浅一脚的打着滑,兵士们吃了三日的干粮,身上僵硬得厉害,魏池看杜莨手下的步兵更凄惨些,便想着出了瓦额额纳做些姜汤歇息个把时辰。杜莨看到魏池嘴唇苍白,忍不住说:“那些木头片儿你叫手下去搬弄,你冻得都变形了。” 魏池笑了一下:“你才变形了!本就不多了,要是弄错了大家岂不是要游过去?” 说完,魏池策马前行,往那前头的浅沟去了。杜莨管着殿后,自然是不能跟去,只是默默看着那个有些瘦弱的身体,生怕雨水把他浇熄了。张怀远轻轻哼了一声:“魏参领是山里头来的,别看瘦,比你经得冻。” 杜莨是怕冷,回头看了张怀远一眼:“你懂什么,他脸色都冻变了。” 张怀远手搭凉棚往远处瞧:“……可怜汤合还记着仇呢,也不搭个手。” 杜莨看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苦笑了一声:“你这个人,怎么老存些偏见?他又没惹过你,你怎么也跟着参合?” 张怀远别过了脖子:“我这人就这样,第一眼看着顺眼就顺眼,第一眼看不顺眼啊,这辈子也看着不顺。” 杜莨知道这人倔不过,只好把一嘴的唠叨咽了。山沟里头的风幸好不如春天时分的大,冷水浇透了也撂下了些担忧,大家干脆洒脱的奔了起来,也算是取取暖。 杜莨一边和张怀远招呼着士兵,一边留意着有没有人掉队。这么走一节奔一节的到了正午,依旧是干粮,借着这半个时辰的休息,大家嚼着干饼略略歇脚。杜莨怜惜自己的马匹,看到棵小树便要牵过去避避雨。其实这也就剩几根树杈子,算不得是棵树了,冷雨依旧往马身上打。杜莨抬头一瞧正好看见块大石头略高于泥地,也不陡峭,爬上去马蹄能够舒服些,便有拉上缰绳往上走了几步。刚爬山去,杜莨便看见有个黑影在那光秃秃的山坳里头一闪,正要细看却发现那黑点不是一个半个,而是漫坡皆是! 杜莨大惊!但也极快的镇定下来——这两边的山都极高,极陡峭,就算是看着近,到眼跟前也要些时候。不过也就是因为陡峭,站在山谷里头极不容易看清山坳里的东西,要不是自己左走右走爬高了些,怕也是察觉不到的! 杜莨没有声张,赶紧策马跃下了大石头,一路沿着泥坡跑到了场中。 “集合!集合!”杜莨大喊,兵士们以为是休息过了,纷纷起身收拾起来。 杜莨吹了哨子,各个军官察觉到了异样,纷纷靠拢过来。杜莨气喘吁吁的对汤合说:“山上有埋伏!三四百人的样子,速速准备迎击!” 汤合一听,先是一震,也迅速镇静了下来:“杜兄弟你去安排火炮,我把兵士们集合起来!” 杜莨点点头,转身对魏池说:“你去保着副统,速带他出包围圈!” 大家正要各自行动,突然听到魏池大喊了一声‘不’ “我去设置流木!否则死困于此处岂不是要折损许多人马?副统帅那里薛烛去吧!”说罢也不容大家再商量,策马往前就去了。 也实在容不得大家再商量了,第一批箭雨已经呼啸着飞上了天。 毕竟是精兵,只用了片刻便布好了阵式。这些弓箭在齐军专用的牛皮车面前没有吃到什么好处,等第一二批箭雨过了,敌人的攻击明显零落了起来,步兵们纷纷钻出牛皮车的护栏,往山头射‘转弩’。这种弩的箭很长,尾端还填了铅子儿和火药,能飞三四百米远。虽然依旧够不着敌人,但铅子儿被火药一迸,闪着火花四射,竟在气势上镇住了对手。就在这喘息的片刻,杜莨的炮兵已经把炮筒摇了起来,这种佛朗炮射程很远,几发炮弹打出去,敌人明显有了伤亡。山头的敌人并没有示弱,集中了后一批的火力与齐军对抗,他们死赶活赶的追上这帮齐兵,就是为了在他们离开瓦额额纳前将他们堵死在这里,但几番对抗后,敌人惊奇的发现这队齐兵稳而不乱,甚至那排流木的小队都是井然有序!虽然是地处劣势,但也让他们一蹭一蹭的往外挪着! 看到己方伤亡渐增,那敌军的将领心中也有些没底了。遂弃了中军想捡那打头铺路的开刀。杜莨如何没有猜到对手的心思,专设了两门炮就打那些往前窜的。几次冲锋都没能靠近目标,敌军首领数着伤亡开始动摇——要再磨下去,等齐军的骑兵冲上了山头,自己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思量之间,汤合的骑兵已经绕到了半山坡。 辎重没堵上,箭也快放完了,空子也没钻到,敌军果断的选择了撤退。汤合没有追,迅速的打马下了山。 “怎么样?”魏池听到炮火停了,也赶紧往中军来。 汤合往前瞧了一眼,只见铺路的人虽然不多,但也没耽搁辎重向前,遂松了一口气:“我们往耿副统那边去。” 耿祝邱从马车里头探了个头出来:“伏兵?” “更像是追兵!”杜莨说。 汤合点了点头:“那样的撤法,像是回去拉增援的。” 耿祝邱深深的皱了眉头:“多半是沃拖雷的人,看来秦王是落了下风了!只是没想到他竟有步兵的装备,看样子竟然还不坏!” 魏池记得杜棋焕曾和他说过,漠南是没有步兵的,有也极少,而且极差,如今看来漠南并非是停滞不前!此处山高沟深,步兵来打是极好用的!以前曾听索尔哈罕说那个沃拖雷王爷是既有野心的,难不成他果然动了些歪脑筋在烏蘭察布上?又或者这些步兵压根儿就是为自己这行人准备的? 耿祝邱思索片刻,下了指令:“今日之内定要离开瓦额额纳!顶多一个时辰增兵就要到!杜莨,你领着三百人埋伏了押尾,一定要撑过今夜!” 魏池不是太明白这其间的意思,只是看到汤合脸色都变了。 匆匆的交代了些细节,小会议散了。汤合拉了杜莨的手拍了拍,往前军走去。魏池有些不安的拉住了杜莨的胳膊:“很危险么?” 杜莨平静的看了看京城的方向:“魏池,我给你说……我父母年纪大了,以后若有什么,你帮我担待些。” 魏池大惊,紧紧的拽了杜莨的手腕:“你在说什么??” 杜莨依旧是平静的颜色:“这个手镯,你帮我带回京城交给我家的亲眷,让他们告知我父亲,说把谭家的姑娘退了。” 魏池红了眼圈:“你这个人,胡说些什么?” 杜莨把那镯子在魏池手心里紧了紧:“快去前军!” 魏池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前军早有人在喊他了。等跑了几步再回头,杜莨已经没了影子,低头看看手心的镯子,在一片苍白和灰暗中,它绿得惊心。 “少湖!” 迎头看见胡杨林急切的脸,魏池狠心将镯子往怀中一揣,往前走去。 因为要迎战,辎重被留下了不少。除了常见的佛朗炮,野门炮,炸山丸以外,还有三百只火枪,弹药也留下了大量。因为走过了一次,杜莨对这条路多少也有些记性,随军前行了十余里后将阻击点选在了一个略窄的山口。野门炮炮口低,又没有底座,为了防水就设在了山脚。左沿儿的对着右边,右沿儿的对着左边。因为交错着排列,炮弹稍有问题就容易打到自己人。杜莨把射程远些的佛朗炮设在后面。这么弄也是无奈,因为佛朗炮虽然好使,但炮弹个头不小,能带的数量实在是有限。只能舍弃了射程求精准,尽量往人多的地方扔。 这五百人是专职的步兵,能力也是极强的,很快就在谷里垒出了垛子。不到一个时辰,连炮也掩护好了。杜莨推了一把张怀远:“就两个时辰,一会儿就能见面,你快走吧,别再磨磨唧唧了。”张怀远又扫视了一圈,这才说:“……你保重些,我先走了。” 等张怀远率着那两百步兵走远了,杜莨命人将热腾腾的烤饼和肉汤盛到了大伙面前:“诸位兄弟!咱们就算拼上了老命也不能放一个漠南狗过去!势必撑到天亮!漠南狗劫杀我大齐子民久矣!咱们就算是被炸碎了,也不能丢人!” 这些步兵不是杜莨曾经的旧员,他们大多出生于边境穷苦农民之家。在那漫长的边境线上,从和草原人见面的第一日起,他们就忍耐着蛮族的抢夺和猎杀。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段伤心的回忆,此刻,这句平凡无奇的话是有分量的,大家都明白!大家也明白,杜将军不是边境人,他愿意无怨无悔的与大家同生共死,不容易。 没有烈酒,三百号人喝干了肉汤,就当作它是酒碗,纷纷掼在地上砸的粉粹。 杜莨微微一笑,抹了抹嘴角:“好汉!三百条好汉!今日不死,他日共富贵!” 激荡的冷雨敲打着战袍,敲打着钢刃,敲打着山川的冰岩,发出振聋发聩的响声。 第六十四章 64【建康六年】 鲁铁锹是王家军的一名老员,参军十五载余就光棍了十五载余,来了后压根就没离过营。时年已经三十八,五年前随王家军剿乱的时候被蛮族砍伤了背,那时候是冬天,陷在敌营里头没有药。等打完了仗回来一瞧——那刀伤实在是深!没有上活血的药物,伤处差点就要烂穿了。就这么一折腾,下了火线后还差点把命丢了。好不容易捡回了命却落下了个病根儿,再上不得马经不起那折腾了。上司赏识他也怜悯他,把他的军籍改到伙头营里,也算是部队里头半个肥差了。偏偏鲁铁锹性子倔得很,骑兵的脾气一点没改,大事小事都捋了袖子不抹汗的干,话也不多,真正是个招人敬重的军人。如今这一回是他呆在兵营的最后一场战斗,打完这一仗就要退役,老鲁家的家业也被他攒下了些,就等着从封义退下来回家过安乐日子了。 时间不多,鲁铁锹更是卯足了劲的干活。昨日伙头营赶时辰熬了肉汤囊饼伺候押尾的那三百步兵,但扳指算来,战时比不得平日,那些吃食恐怕也就撑到半夜。人是铁饭是钢呐!鲁队长特地起了三更,熬好了大队人马的吃食后又专程做了些精粮,命五六个人和自己拿担子挑了就往回赶。 话说大部队紧赶慢赶终究出了瓦额额纳,稍作休整是必须的。只要离了这片平原,行军的速度就噌噌的上来了,漠南的骑兵打不过齐军,步兵可以埋伏但却又追不上,现在这境地儿算是暂时脱险了。这一小群人是没有流木伺候的,只能捡了山脚往回赶。鲁铁锹深知军粮的重要,一路吆喝着手下不要怠慢。 众人一路小跑赶了两个时辰,终于望见了昨日的那片山头,此刻太阳已经探了半张脸出来,莹莹的闪着光。鲁铁锹高兴劲儿上来了,也不得背上刀扎似的疼,把挑子换了肩膀一抡就向前冲,猛奔了几百步冲到了最前头。 苏孝今年不过十八岁,仗着年轻力大本是跑在最前头的,结果竟然敌不过老壮汉的脚力,三两下的就被甩在了后。苏孝抓紧了扁担紧紧的追在鲁铁锹后头,后面的伙头都笑小伙子性子急。前头是个小坡子,再绕个圈儿往下跑个百十步就能到达。苏孝一边稳了身子一遍往山底下溜,抬头瞧却看到鲁铁锹已经攀上了最后那个山坡,鲁铁锹回过头冲苏孝笑笑。 苏孝抹了一把汗,也笑笑,正笑着,却觉得那升起的日头白得刺眼,而鲁铁锹的笑就在这刺眼中僵硬在了脸上。 “鲁大!鲁大!”苏孝被吓了一跳,小声喊了两下,赶紧手脚并用像土坡上爬。 鲁铁锹就相中了邪一样,只是呆呆的看着山谷,终于双膝一软,担子失了力道翻到在地。担子里头一边装着囊饼,一边装着粉条,担子一斜,装粉条的瓷翁翻了盖子,热气腾腾的倒了一地。苏孝跑上山丘,一把扶住了鲁铁锹:“鲁大!” “啊!”鲁铁锹回魂一般,紧紧的拽住了苏孝的胳膊:“杜将军……杜将军他们……” 山谷中只是一片焦黑,焦黑的土,焦黑的烟,焦黑的人,再没有一丝生的气息。一两具燃烧的躯体还纠缠着,远处的炮台上有扭曲的炮管,旋转的硝烟在阳光下悲壮、不堪。 “他们……他们死啦!!”鲁铁锹似乎忘了身处险境,无法自已的嚎啕起来。 苏孝只觉得浑身冰凉,等有人上来扶住了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然泪流满面。热气腾腾的食物冒着肉香肆意在战场上飘荡,而不再有人等着,也不再有人盼着它了。苏孝泣不成声,杜将军呢?那一片焦土中他在哪一处? 六个人抱做一团,不知到嚎出口的究竟是悲伤,愤怒或是别的。 太阳依旧升起,被那刺眼的灼热一蒸,山谷弥漫着腾腾的白气,那片悲壮的泥土似乎远了些。鲁铁锹突然挣扎着爬起来——这座小丘,杜将军要守卫的最后防线,六个时辰,终是没有任何一个漠南狗能够跨过!鲁铁锹将担子里的吃食洒在坡前,然后跪下来深深的磕了三个响头:“杜将军!你们吃饱!走好!” 山谷的这一侧,宁静安详。 十月初一,雾。 傍晚时分,军队稍作休整,魏池在军簿上写日志。走出马车,那弥漫的山雾从山尖向谷底散落。魏池想到,昨日,那人还笑着问自己:“这算是冬天还是秋天?” 他拢着手,挤眉弄眼的逗自己。 “这时候会起雾么?” 他替自己整了整蓑笠。 “哥哥我把后背交给你。” 当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质疑自己的时候,他是如此洒脱的信自己。 “唉唉!官场历来都这样,心疼大哥我就把皇上赏的金螺儿分我两个罢。” 自己曾经无比纠结在意的事情在他眼里却是小失落后的笑谈。 “走,出去溜溜。” 他安慰了自己的忐忑,就像他冒险前来营救一样。 “我觉得你长得像我妹妹。”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哥哥…… “魏参领好清闲!不去大帐中听命反而跑到这里来偷凉快!” 我不曾有什么值得你青眼有加之处,你却总是助我护我,无怨无悔。 朦胧的雾气朦胧了魏池的视线,汤合拉起了军哨,又要行军了,来不及悲伤,要珍惜杜莨用生命换来的生机。大军默默的收拾着行装,张怀远呆滞的将行囊的袋子系了又解、解了又系。魏池远远的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要去劝却害怕自己说不了几句就要说不下去。说什么呢?“咱们要为他报仇?”“不要辜负他的苦心?” 这些话真的足以安慰一个极致悲伤的人么? 胡杨林从后面拍了拍魏池的肩:“少湖,你和汤将军、薛主薄先走,张将军,我去劝……” 后半夜,大军扎营半个时辰后,胡杨林才和张怀远追上来,魏池不敢去看,也不想去看,只是紧紧的把自己裹在毯子里,想着这一天,希望它不曾来临。 这是仇恨?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大谈和平的时候索尔哈罕阴郁冷漠的眼神从何而来。 清晨,魏池揉了揉微肿的眼皮爬出马车,凛冽的寒气中,大雪翩然而临,霎那就落了魏池一肩。一片银白中,那个高挺的人影默默的肃立在一个断崖上,他面向那人离开的方向不知站了多久。魏池想去拉他下来,却挪动不了脚步,最终还是别过脸,吹响了晨起的哨子。大军经过短暂的骚动后又开始前进。 漠南的寒冷来得如此猛烈,部队迅速撤下了蓑笠换上了羊皮外衣。又急行军了两日,四周可怕的大山终于逐渐变成了低矮的山丘。魏池松了一口气,耿祝邱赞许的看了这个疲惫的小伙子一眼:“……再走两日就是封义,这一路上村庄是有的,你和薛烛把人都赶了,带不走的粮食房屋一并焚毁,井能填的都填了,不能填的投毒。” 坚壁清野,耿祝邱如此说。 越往西走,果然见到了一些村落,比不得中原的规整,但也有些样子。里头也不只是些齐人,什么漠南人,金人都有。魏池率领了百人余的骑兵,见村就赶。村里头的人自然是不干,但倔不过这些穷凶恶极的士兵,看他们也没抢夺杀人,只是要赶,反抗了几下也只能顺着那意思了。 每赶走一村的居民,魏池便和薛烛细心的毁掉这一村的财物,只弄了个寸草不生。胡杨林本以为依着魏池的性子是下不了手的,没想到他倒是弄得比平常的武将还细心些,面对一群哭号的老弱也毫不动摇。可怜的村民的那一点财产也毁尽了,魏池没有去解释什么,也没有劝慰他们的意思,一年前他还会干这样的蠢事,现在不会了。 村民被强行带往关内,封义守关许隆山命人开关的时候吓了一跳,没料到还有那么大一群累赘。武将里头不论师生,但也有一层辈份在里面,许隆山是耿祝邱的直系后辈,打心里很崇拜耿祝邱,顾不了那么多疑惑,命人好生接待这一大帮子。 耿祝邱经历十余日的颠簸,脸色极差,将身边的人一一指给许隆山认识。许隆山看耿祝邱奄奄一息的样子,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这群人里头大多都是认识的,只有薛烛和魏池陌生,耿祝邱指着魏池说:“那帮百姓你叫给他”转头又对魏池说:“你放他们去佳兴,写信给佳兴的知州,别用兵部的名义,你就想想怎么让他收就行。今夜,你和薛烛把全城的黄簿都查一遍,凡是嫌疑的人都一并赶到佳兴去。” 魏池面对这么个乱七八糟的任务也不好多说,只好点点头,琢磨着那封既恐吓又哀求还不能借王将军光芒的心要怎么写。耿祝邱叹了口气又说:“如今,玉龙和封义都算空虚,玉龙城防还稍差些,但终究有秦王,封义城防新着,关内的人却杂,守军的将领又是累赘,”耿祝邱笑着指了指自己:“也不知道敌手要往哪一处打歪脑筋。” 许隆山半跪在地上:“将军莫要这么说自己!” 许隆山不过三十六,不出名,漠南人自然也不将他放在眼里。知县庞吉生是个能人,但是仕途经济精通,打仗却不行。至于魏池之流那就更不靠谱了,真正是个令人沮丧的现状。 正说着,庞知县带着县主薄走了进来:“耿大人,下官迟了。” 耿祝邱冲这个七旬的老头做了个拱——这老头子,多少人被这封义的锅头赶回了中原,他却留下来不说,还硬是把这群刁民摆平了!八品又如何?心中有的也全是敬佩。 庞知县并不多拘礼,命主薄上前:“全县有三千人,黄薄都在这里了。” 耿祝邱会心一笑,命魏池上前接了:“这是魏池,现在是参领,这个肃清的事他来做。” 等魏池和那主薄下去了,庞知县笑着说:“之前听说过他,看着是个稳重的人,兵部果然是好眼光。” 耿祝邱握了庞知县的手:“庞大人过奖了,他还年轻,该题点的不要留情。” 耿祝邱、庞吉生、许隆山一直谈到半夜。 魏池、薛烛和那个主薄一路来了县衙,将那三千人一路排查了,将那凡是居此处三辈以下的都记了名字,预备着往关内赶。 “魏大人,那信要怎么写?”薛烛很犯难。 魏池搔了搔头问那主薄:“那佳兴的知州是个什么样的人?” 主薄姓温名楦,是个三四十的老秀才,温主薄听这小伙子这么问,知道他是个机灵人儿:“早些年的秀才,后头去了国子监,混了好些年,也混得极好了,后头派到佳兴做了知州,来了也有五六年了。” “前年的京查,他得了个什么?”薛烛也明白了点门道。 温主薄嘿嘿一笑:“乙。” 魏池想了想,舔了舔笔尖开始写——给你个明年得甲的机会吧……虽然是我编的…… 温主薄和薛烛看了后都笑了,魏池恭敬地冲温主薄点了点头:“还要个说客。” 温楦明白这意思:“明早打点完毕了,我就向庞大人请命!” 魏池和薛烛拱手以礼:“有劳先生了!” 第六十五章 65【建康六年】 来了封义才知道什么叫民风彪悍,这清查还没清一半就请出了了事情。一个年轻人,二十二三的样子,螳螂腿,黄蜂腰,熊背,跳着脚和一个兵士闹着。 “怎么了?”魏池挑眉问手下。 小县吏摸了摸鼻子尖:“涂家的青年,不让人栓他家伙计走。” 魏池观望了一阵,眼看要打起来了,这才跨进人圈:“吵什么?” 涂虎子斜眼瞥了穿官府的少年一眼:“你谁呀?” 魏池裹了裹披风:“我?下令肃查的人……怎么,这个伙计被查错了?难道他不叫叶三娃?” 涂虎子插了腰杆:“他是叫叶三娃,咋啦?碍着您啦?” 魏池偏过头看了那伙计一眼:“除了三代住这里的人外的,都要暂回关内。” 涂虎子看魏池不气不恼的模样有怨也发作不了:“老子家的伙计,给了钱的!扔到关内你帮我干活啊?” 魏池把视线移到了涂虎子的脸上:“要打仗了,不稳妥的人都不能留,你要留他也行,留下就要给我个稳妥的说法,”说罢接过了县吏手上的纸笔:“打仗么,立个军令状?也不用别的,就用你们全家性命保他不是细作。你刚才不是说他是你表亲么?既然是表亲,这个不难吧?” 涂虎子刚才也就随便说说,叶三娃哪里是他表亲,他家亲戚里头都没这个姓。 魏池拿着手上的纸晃了晃:“诸位,这年头也是遇上了,谁也不愿意,我初来乍到的,也就图个战时得力,别让咱们的性命被个把细作钻了空子搞没了。就想着公事,不曾想给各位添堵。这会儿也确实贩布匹粮食缺人手的时候,大家有能保的伙计,来签个保书,我这个做官的绝不为难大家!” 魏池说的话,大家都知道在理,只是这官与民总是隔了点啥,夹了些您说要东我偏要西的别扭在中间。用一家性命来保个伙计?有人愿意么? 看堵上了众人的嘴,魏池拱了拱手:“给大家不便了,我现在是个官儿,但也是从百姓里考上来的,知道百姓的难处和难受。不过大局当前,只能是多有得罪了。封义是要地儿,别的不说,真打起来了咱们不是先要保着自己的命?货明年还能运,钱明年也还能赚,但这命没保住就什么都白搭了。” 围观的人里头有几个老成的,看这个办事儿的是个懂事儿上道的人也就预备着要散了。涂虎子只觉得自己的面子还没捡回来,上前拦了魏池:“大人说的话可是真的?” 魏池点点头:“当然是真的!” “好!”涂虎子一击掌:“这伙计确实不是我表亲,但我涂家的眼光毒着呢!我还真不信这小子是细作!我就用一家性命来保他!” 魏池很少见到这么直率自信的眼神,细细看了这个青年一眼,携了他的手:“好。” 就地的,魏池用那青年的背当了桌子拟了份文书出来,当众读了,那涂虎子也不迟疑,啪的一声拍了个大红手印在上头,转身领着那叶姓的伙计回去了。 太阳升到了头顶的时候,温主薄带着一行二千余人往关内去了。魏池把那个签保的文书给庞县令看着,将那详情说了。庞县令收了文书赞赏的笑了笑:“能入殿试的人果然是有胆识。” 这一日一直忙到半夜,部队,百姓,粮草,兵器都已经调度到位。 耿祝邱扶着薛烛的胳膊颤巍巍的爬了起来:“走的时候,秦王那边情况是不明的,如果他稍有闪失,封义和玉龙都危险。咱们怎样也要打着未雨绸缪的主意,要塞是容不得疏忽的。” 眼看耿祝邱愈发的憔悴,魏池禁不住祷告那些漠南人千千万万别打过来,千万的。 十月十日,探子来报:关外,三百里左右出现了漠南的队伍,打着沃拖雷的旗号。 三百里,要去玉龙关也是有可能的。 耿祝邱也接受这个说法。 说实在的,这两个关塞差不多,利弊各有,要打哪一个?耿祝邱也估摸不准。 十月十三日,魏池和汤和登上城楼,远远的是一片黑压压的兵,有步兵有骑兵,装备精粮。 “为什么是封义?”汤合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魏池老实的回答:“我也不知道……” 当王允义在敌人腹地死斗的时候,他不曾料到自己完全是为了防患未然而派出的一千五百人将经历这次征战中最惨烈的一战。耿祝邱也不曾想到自己估计的三万敌军只是对方兵力的零头,而一直被他藏着捏着的魏池不得不走向战争的最前线。秦王,从战局之初就和沃拖雷较量着,他没料到这个王爷还有这么大的实力,能在这时候抽出十余万的部队南下。沃拖雷自己也没想到,索尔哈罕能够帮他力挽狂澜之余还能帮他团结起八个黄金家族嫡系的部落,为自己平添了八万的兵力。 魏池看着那黑压压的阵式想到了烏蘭察布,不过那时候自己身处优渥的一方。区区几个月后,自己变成了猎物。 封义的城墙修得很奇怪,外墙呈一个‘山’字,三个高高的炮楼矗立在前端。封义不大,却有三圈瓮城,一圈比一圈高。修这些用了整整五年,修成这样还真是没白修。外头的平原已经被魏池事先扫荡过了,沃拖雷除了草皮什么也捞不到。靠近城墙的地方是汤合和张怀远新修葺的铁刺墙。炮楼的炮是许隆山亲自带人检视过的。 这样的防备也不能说是不好,不过……耿祝邱头疼的厉害——城里的兵力太少。 自己的一千余人,城内的四千余人,加起来五千多一点。城楼有八个,炮楼三十八个,长达十八里的城墙,五千个人能守多久? 不过还好,兵器是足够了的,从后方饶出去的军探也带回了秦王的信儿——半个月,半个月就带人来解围。 对此,耿祝邱也不是太苦恼,毕竟先皇选中封义就是因为此地虽小却五脏俱全,三面环山不说,只要京城的补给来得及时,那物资几乎是源源不断的。也就是因为这个道理,城内的常驻军,储备粮并不用太多。这就是这么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 而且这个城楼是楔型青钢石砌的,一层石头一层米浆,地基有十尺余,好用得很。 沃拖雷也知道,但是想要逆转战局就要吃点苦头,他没有集结重兵投入烏蘭察布的混战,他默默的将最优秀的兵力挪到了敌人的后方,将进攻作为最好的防守。 王允义想到过,但他抽不开身。秦王也想到过,但他没料到怎么横空就冒出了个索尔哈罕,还轻而易举的就弄了八万人给沃拖雷。 援助封义,但是暂时都腾不开手。 孤零零的封义就这样成了炮轰的对象,这不是个比喻,因为敌人的大炮已经轰响了。 魏池和薛烛站在瓮城城楼上眺望,两边的大炮轰隆隆的响个不停,就像当时打烏蘭察布一样,炮轰中的步兵们冒死想要靠近城墙。沃拖雷手上的是齐军常备的野门炮。这种炮之所以常备是因为它几乎不存在爆膛的问题,除了下雨的时候容易拉闷以外,几乎是不挑地方的用。但是它的弹道偏矮,想要达到如此高的城楼是不大可能的。除了大量的野门炮,少量的佛朗炮,薛烛还惊讶的发现了不少的壳子炮,这种炮造价极贵,射程和精度都高于佛朗炮。相比于佛朗炮的大个头的炮弹,它的炮弹细小了不少,外层还有铅皮裹着,装弹快,杀伤大。薛烛将‘千里目’递给魏池:“魏大人,那东西他们不该有的。” 魏池也仔细的观察了一遍:“确实是壳子炮没错,这可真是棘手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这炮是全套官制的,漠南想要仿制是不可能的。如此看来是某人贩了军火,沃拖雷能买到壳子炮就能买到其它的,这确实是令人担忧。齐军的红夷大炮已经在攻城战中大显身手了,这座封义城里也配备了这种最昂贵的炮种,在门楼的掩护下,一发接着一发的在敌人中炸响。沃拖雷的阵营里头除了步兵和骑兵外还多了一种车队,这种车不大,上头也就两三个人的样子。战车已经退出战场不知几百年了,今天竟然又能看到这种老兵种。 沃拖雷自然不是为了怀旧——战场的目标比骑兵大,机动性不怎么样。不过它的负重都优于步兵和骑兵,速度又比步兵好太多,用来载云梯土袋正好。大批的战车疯狂的奔向城墙,很快就穿过了红夷大炮能够调整的射程。面对守军的轻火器,战车撑开了涂油的皮挡棚,这种攻击几乎失效。 城头的总指挥是许隆山,此战之前毫无名气。默默无闻的许将军驻守边关五年,亲眼看着这座军事要地一砖一瓦的建立起来,五年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漠南的问题。他镇定的指挥手下停止攻击那些战车,继续用红夷大炮攻击泡在战车后面的那些步兵,轰轰的炮声中,无数漠南人变成碎片飞向天空。 魏池的手心捏紧了汗,那些战车怎么办呢?等他们到了城墙脚他们要爬上来也就不难了! 城头突然冒出了不少人,他们都抬着草絮。草絮?是草絮,加了火药淋了油的草絮三百床。许隆山冲着兵临城下的车阵残忍的一笑。车阵上的人还不知道许隆山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兢兢业业的按照计划拉开云梯,预备爬上这座城池。等云梯架好了,许隆山一挥手,许多点燃了的草絮就如火云一般从高高的墙头飘落。紧接着是凄厉的惨叫,涂了油的牛皮棚子助长了火势,战车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燃了起来。车上的士兵纷纷的跳了下来。怎么办?往回跑么?后方是红夷大炮制造的死亡地带,无数骑兵战友还在那里惨嚎。前面?前面是城墙,墙上是穷凶极恶的纵火狂。 魏池和薛烛对视了一眼,忍不住赞叹许隆山的本事。就在魏池认定沃拖雷的第一波攻击宣告失败的时候,敌营的大鼓轰轰的擂响了。听到鼓点,那些城墙脚下仓皇失措的漠南兵有了新的行动——他们冒着头顶的炮火奋勇的开始挖城脚。不过还是看得出这决定是临时的,他们没带什么的手的工具,就单靠刀砍手扒拉。魏池被这一招彻底的震撼了,她终于明白沃拖雷是如何可怕的对手,他的士兵是怎样的亡命之徒! 从到达封义的那一刻开始,沃拖雷就果断的发动了攻击,这次攻击持续了三个时辰,直到攻城的最后一个兵士倒下了才算是结束。 短暂结束。 半夜的时候,短会还没开完,城外就又想起了喊杀声。这次距离上一次攻击不过两个时辰不到。许隆山、耿祝邱和庞吉生并不惊讶,沃拖雷也算是老朋友了,他的急性子大家是很了解的。魏池震惊了,匆匆的爬上了城头,这次不是瓮城,是外城的城楼。在茫茫的夜色中,第二波更猛烈的人潮涌向城墙。 很显然,这次的战术经历了调整。大批的人马不再分散的往城墙靠拢,他们分成了许多纵队,从四面八方向j□j在前线的城墙进攻。封义的城墙本来是不不算长的,但这城墙是个异型。‘山’型的城墙增加了攻击面却也让守军的战线拉长了很多。五千人,要怎么弄? 耿祝邱派了两千人给许隆山让他去守城墙。剩下的两千人白天已经打了一天仗,人不是铁做的,必须要休息。还有六七百人是骑兵,就是跟着耿祝邱来的那些,此刻在汤合手上带着,应急用的。五千人不少,这么一分就少得可怜了。魏池举了个灯笼站在城墙上的塔楼里,望着令人揪心的一切,觉得死亡和自己如此接近。 半个月?撑得下来么? 许隆山和他的城墙再一次挺过了汹涌的人浪,沃拖雷的夜攻也宣告失败。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魏池钻出了塔楼眺望远方。横七竖八的残骸布满了城前的平原,墙角下是成摞的尸体。山口是沃拖雷的大军,经历了两次顽强抵抗,伤亡了至少三千人,但军营依旧肃整。那凛凛的战旗似乎在对魏池说:“短暂结束。” 鏖战了一夜的守军换了班,身旁的人红着眼睛、疲惫不堪却不失坚定。 站在一旁的薛烛握住了魏池的手:“你看,就算是用嘴啃,半个月也能把封义的城墙啃穿了。” 魏池点点头:“可不是?” 薛烛看着远方:“……哈哈,不过在下决定即使同归于尽也绝不后退。” 魏池笑了:“秋石所言,正合我意!” 第六十六章 66【建康六年】 沃拖雷是漠南最强硬的势力的代表,从他回归封地的那一天开始那就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到与大齐的对抗中去。他不过二十五岁,但已经在战马上浸泡了十年。这十年所塑造的意志和实力令同样二十五岁的秦王感到力不从心。从出兵到现在,两军对抗了七个月左右,无论情势有多不利,沃拖雷依旧j□j着,秦王对这块啃不动的骨头无可奈何。 玉龙关比封义古老很久,它曾一度失守,草原骑兵就从这里长驱直入、一路掠夺。和封义完美的地理构造不同,玉龙重要而脆弱。它位处白云山脉的源头,山不算特别高,沟不算特别深,水源稀少,根本就不适合人住。守军在这里活不好、吃不好,所以这里总是失守。前朝的亡国之君直接就放弃了这块关口,玉龙落在外族手里长达二十余年,这二十年是百姓噩梦的二十年。直到有一日,一名名为胡宏阚的将领在这里一战成名。他是一名前锋,正是他的果断勇猛决定了战役的完胜,决定了百姓能够重回安宁。 许多年后,他的儿子胡润之接过了他的职位,把握了玉龙的兵权。胡润之和他那个脾气暴躁的父亲不同,他总是谦逊而和善的微笑着。几年前他认识了不擅长说话的秦王,两个年龄相仿性格迥异的年轻人担负起了边塞要镇的驻守重任。 这几年是吃尽苦头的几年,两个年轻人分歧无数,但就在这些分歧中玉龙建起了屯田和坚固的城楼,以及完善的游骑体系。 朝廷里参他们的奏本能够埋掉内阁的桌子,比参六部尚书的所有折子加起来都还要多。幸好一个是皇上的亲弟弟,一个是皇上的亲外甥、胡贵妃的亲哥哥,换了别人早就死了许多次了。 秦王是在九月三十日的时候得知王允义近况的,胡润之看秦王表情难看便玩笑说:“王将军这下难办了,幸好他是个老人家。” 胡润之的意思是——这样岁数的人,皇上总不能怀疑他有反心了吧? 秦王冷着脸:“……耿将军撤军封义,探子说有漠南的部队截击了他们。” 胡润之弹着手指头:“沃拖雷没有实力攻打封义,他和我们耗了这么久,能保住自己就很不错了。” 秦王收了文件,点头认可。就三十日那一天来说这个推断是正确的。可就在一日后,八万大军集结巴彥塔拉,带来他们的是一个女人,名叫索尔哈罕。 “他们会去援兵烏蘭察布?”大多数人都这么问,因为那里是漠南的命脉。 胡润之说:“不会的。” 他们不会去援兵的,都城又如何?难道他们会去援助袂林这个逆贼?又或者去援助王允义? “他们会攻打玉龙……或者……封义……”秦王认可胡润之的说法。 玉龙立刻派出了快信通知封义的守军。果然,几乎就在第二日,耿祝邱派出的探子探查到了敌人的行踪。 王允义对战袂林、多倫。秦王和胡润之对战漠南名将,沃拖雷最得意的战将登索达和他手上的七万人马。小小的封义和五千人对战十万漠南兵和沃拖雷本人。 十月十四日,一封信件被送进了封义。 “残兵弱将不惧吾王十万大军乎?” 床榻上的耿祝邱回了一封信。 “昨日尚称十二万,区区二日,二万兵士何处去也?吾等甚忧之……” 沃拖雷看到回信笑出了声:“老头儿挺会说笑的……”说罢撕了信纸:“调整队伍,即刻攻城。” 魏池想要上城楼,耿祝邱却命他留下:“你知道封义最大弱点在哪里么?” 魏池想了想:“人手不足。” 耿祝邱摆摆手:“不是。” “粮草?” 耿祝邱生气的摆手:“不是!你给我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城迎战!虽然我们有极好的骑兵,但是记着,出了城门就没有了掩体,敌人人数巨大,无论出现什么状况你都要劝阻许隆山和汤合,让他们不要开门出城!” 魏池听话的点头。 “还有!”耿祝邱突然提高了语气:“这座城里头,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是你的下级。你是堂堂正五品的参领!没有任何人能驳回你的命令,出了这个房间你就是最高指挥!切记!” 魏池突然觉得耿祝邱放在肩上的手沉重了许多。 隆隆的炮声之中,城墙上很快变得乌烟瘴气。魏池拿手扇着面前的黑烟,震耳欲聋的炮声让他很难听清薛烛的话。幸运的是沃拖雷似乎暂时没有想到攻克炮阵的新方法,一波又一波的步兵骑兵单调的冲击着城墙,伴随着惨叫。比起血光横飞的城外,城墙内的伤亡就少得很了。除了一个文官因为离大炮太近被震晕了,少数士兵轻伤以外还没什么状况。魏池不是总指挥,但就如耿祝邱所说,他确实是现在能够站出来说话的品阶最高的人。 偏偏这个人年龄又是最小的,和大家又不熟,弄得有些交流不利。许隆山劝他回到衙门去呆着,毕竟他是个文官,这炮火纷飞的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别不小心把命弄丢了。 魏池笑着摆手,许隆山也没有空多劝,只是嘱咐他要带上兵器,说了两句也就随他去了。 攻击持续了半个时辰,战局一直僵持着。突然,昨日被击败的战车又出现在了战场上,依旧是老套路,极快的冲破了炮阵建立的火线向城墙靠拢过来。魏池迅速招呼许隆山爬上碉楼,只见那些战车运着许多灰白的块物,车上有士兵两三人。 “是土袋!”许隆山做出了判断,命令准备草絮的兵士都停下。 果然,这些战车并不靠拢城墙,纷纷集结到城墙的凹角。‘山’型的城墙攻击面多,死角也多,四个凹角很快停满了战车。那些步兵将车上的土袋背了下来,开始堆砌。 “弓箭!”许隆山命人组织弓箭。 可惜效果甚微,那些战车完成了工事之后迅速后撤,很快的,第二波又涌了上来。伤亡不断的发生,但那些土袋增长的速度并没有减慢。魏池看到漠南兵的势头才明白,英勇善战四字绝非浪得虚名。 许隆山焦虑了起来,这些土袋是烧不垮的!找这个势头下去岂不是要垒上城头?而且天气这样的冷!那些土袋很快就会被冻实!怎生是好? 弓箭队依旧在努力,咻咻的利箭划过冰冷的天空。太阳渐渐的靠拢地平线,昏沉的光线令人沮丧。 魏池突然击掌:“许将军,城中链仓库的铁链有多长?” 许隆山没明白意思:“七八丈……这个?” 魏池指着城楼:“架了火炭,烧红!” 许隆山这才发现读书人原来也能很残暴,认同的笑了起来。 傍晚时分,土袋已经对了十余丈高,沃拖雷满意的笑了,手下的步兵整装戎戒准备攻城。穿过炮火的封锁,漠南步兵终于抵达城下,城墙上除了零星的弓箭几乎没有什么有效的攻击。 封义果然不过如此!漠南兵士开始欢腾。可惜城墙上的人更欢腾,一个胡闹的杀敌法方正在酝酿。 沃拖雷远远眺望封义,之间士兵们顺利到达城门,并且借着土堆的优势开始架设云梯爬墙。城楼上依旧是许多推云梯的叉杆,可惜这些云梯的钩子都是特制的,早就能够经受得起这样的反击了。沃拖雷紧缩的眉头正要舒展,突然看到了极度诡异的一幕——许多红色的线从城墙上垂了下来,它们左右摆动着,被扫到的兵士就像是没了翅膀的尺蛾一样落了下。 “怎么了?”沃拖雷惊讶的张大了嘴。 一会儿,前线来报:“王爷!城墙上有许多烧红的铁链,实在是爬不上去!” 这个损招! “暂时撤兵。”沃拖雷终于下令。 这是攻城一方的苦恼,无尽的牺牲却无法攻克城池的苦恼。 伴随着黑夜的降临,喧闹了两日的战场终于恢复宁静。许隆山抓紧时间调配换防,因为刚才的随机应变这位第一指挥已经对魏池这个名义上的最高首长产生了一丝好感。他专门抽空过来看望了魏池,希望魏参领能够回衙门休息。 魏池正一边翻检着封义的地图,一边听庞吉生讲解。面对许隆山的好意,魏池指了指薛烛:“我和薛主薄到底不精通兵法,能够做的也就是辅助耿将军。今天薛主薄先去轮休吧!” 从昨日半夜折腾到现在,薛烛累得话都不想说。许隆山惊讶的发现瘦弱的魏池竟还眼神明亮,隐约觉得这个小伙子的意志比他想象的坚毅许多。 薛烛,其他累得直不起腰的兵士匆匆的扒了一口饭卧在城墙下临时搭起来的棚子睡了。这是守城一方的苦恼,逐渐累积疲惫日渐空耗的苦恼。 “他们会坚持到秦王来援?”魏池非常担忧,更钟之后才是被围攻的第三日,却已经险象环生几次。 庞吉生拿手捋了捋胡子:“带了这样的装备人马过来定是为了一战成功,只要击溃封义,就能直达中原。我朝京都离边疆太近,很容易就陷入险境!我想他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只要京城危急,我方所有的将士都会打乱!” 许隆山苦恼的揉着眉头:“朝廷应该集兵援助!” 三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援兵要到达封义不难,但会是哪支队伍来呢?能来多少,要等多久,朝廷还没有准话回来。相较这个飘渺的援救,秦王许诺的时间虽然有点久,但还好是句准话!现在还是按照十五日的战期来准备好些。 “那些土堆怎么办?”既然前景没有准话,那就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面对魏池的发问,庞吉生倒想了个不错的主意。 依旧是短暂的消停,后半夜,热爱夜袭的沃拖雷王爷派出了部队。为了对付那些铁链,这次的队伍专程准备了许多抓钩,这些抓钩柔韧有力,是草原民主捕捉野马的工具。能套住上窜下跳的野马的马蹄,对付这些摇摆缓慢的铁链自然是不在话下。只要套住了铁链让他不能任意摆动,步兵就能借着空隙爬上城墙。 寒冷刺骨的风游走在草原上,土堆被冻得比铁还硬,正是攻城士兵良好的垫脚石!又是冲过层层的炮火封锁,士兵们带着新的装备来到了堆满尸体的土坡前。 不过……土堆和昨日相比有些古怪,上头似乎凝结了许多粘湿的糨糊。 油痂——炼造剩下的油渣。 庞吉生弄来的东西,命人泼在那些土坡上。黑暗中,等漠南士兵爬上了土堆,就像是蚂蚁爬上了牛粪堆。这次没有许多烧红的铁链,几根火把冲天而降,然后点亮了黑暗! 封义城下突然成了一片炼狱。无数人来不及逃跑就被火墙包围!这下可好,原本的垫脚石成了城墙外的一堵火墙!连鸟都飞不过去!干燥的寒风助长着烈火肆虐,许多人当场毙命,仓皇爬出土堆的人则被弓箭和火枪狠狠的伺候了一顿。 太阳终于升出了地平线,两日没有合眼的魏池被胡杨林强行驾下了城楼。 “下来了也会担心的睡不着的……”前一句还在这么唠叨的魏池后一句就和衣趴在小衙门门房的床铺上睡着了。 梦里头一片轰轰隆隆的乱响。 魏池保持着一个姿势睡了大约四个时辰后被人叫醒,抬头望了望远方的太阳,分不清是朝阳还是夕阳,竟有些恍惚得不知身在何方了。 “还好?”魏池吃了饭爬上城楼见过诸位将领。 城门外多了许多奇怪的木塔!这是沃拖雷弄出来的新玩应儿?魏池有些懵。 薛烛揉了揉脖子:“大炮刚好打不到,那上头假设了好些火器!” 那些木架真是架得顶天的高!竟然比这边的城楼还高出了许多!昨日帮助了封义的寒风这次则为沃拖雷助了威!那些木架子根本就没什么地基,就是被土和水牢牢的冻在了地上。又两个靠前线最近的炮楼受到了攻击,一个装军火的仓库不慎被炮弹击中,城墙的一角竟然被自己的火器炸出了个洞。不幸中的万幸是人没受伤,不过有两门大炮暂时用不了了。 薛烛心有余悸:“他们的炮弹可能不足,多是弓箭,要不然我们可就险了。” 魏池当即找工兵的兵头过来谈了,这处可能要一晚上才能修好。 “今夜他们多半要进攻角楼!”魏池看到角楼下已经堆了些土袋,忧心不已。 此时许隆山也上来换副将的班,他看了那些土袋后说:“……也不一定。” 把敌人有限的队伍吸引到一处去,然后攻其不备。沃拖雷确实是个善于揣摩人心的指挥官。 魏池不得不考虑是保护那个很显然的弱点呢?还是保护那些隐藏的弱点? “那么我们就进攻吧!”许隆山说,我们又不是只有大炮。 向着敌人可能前来的地方,用一切可以进攻的方式进攻,用歼灭敌人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此刻的沃拖雷也并不轻松,他刚才接到了军报——秦王疯狂的攻击着巴彥塔拉,也许比他更疯狂!要抽离兵力去援助么? 最终,沃拖雷拒绝了援军的请求。封义,齐国最得意的城防之一,我决定用我强大的一支军队彻底的摧毁你,不惜一切代价! 第六十七章 67【建康六年】 黑夜,无尽的可能后隐藏着莫测的危机。沃拖雷喜欢在猎物疲惫的时候发起致命的攻击。他就是这样的迷恋黑暗,被他一手建立的部队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进攻方式。 其实魏池骨子里也是喜欢黑暗的,那种寂静和孤寂令他疯狂。 两匹夜行的野兽开始了默默的较量。 漠南的冬夜没有月光,厚重的云层将一浪又一浪的冰雪带临,绝不怠慢。太阳落山后空气明显冷了起来,等最后一丝光亮隐没到苍凉的草原之下后,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了。很远的地方有一片微光,星星点点,那是敌军营地的篝火。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的可怕,挺像一座温馨的小镇,而魏池站立的城楼就是他幼年居住的那座山上的某个土崖,她悠闲地眺望着,也许还能数一数星星。身后的封义有些狼狈,因为宵禁严格,士兵和百姓都不能肆意走动。窄小的岔道空空荡荡,连只狗也看不到。魏池自知体格比较奇怪,虽然冷得背心都疼了,但也就是难受罢了,不会真的病。暗暗在披风下头跺了跺脚,出了碉楼去找许隆山。 五品的魏池接受了从五品的许隆山的建议,于是黑暗之中,沃拖雷和许隆山展开了一场隐蔽的布局。按照许隆山的推测,沃拖雷一定会攻击角楼,不过这是声东击西!等把所有人都汇集到角楼去的时候,他很可能会借着前几日垒出来的土堆攻城。土堆有四个,是哪个?魏池问。许隆山尴尬了片刻说:“这个就不知道了。” 封义的城墙修得非常奇特,在离城头三丈的地方有一圈反插的铁栅栏,上头除了无数的铁刺以外还按了一圈火吊灯。晚上可以将火灯吊在上头,不仅可以看清攻城的敌军,同时也不至于照亮城头给敌军行方便。 寒风让口鼻迅速干燥起来,寻视的兵士不得不将面罩拉起来,以免被寒风呛到。许隆山思考了许久,把二千不到的兵士分成了三拨。魏池以为是要去城墙凹处守卫,没想也不是那么简单。没人能在墙头站一整夜,这三拨人不能一下子都上,每一批两个时辰。于是乎,五百多个人要守四处城墙凹角,还加一个角楼。 “魏参领去碉楼休息吧。”许隆山认真劝魏池,这个年轻人不会动刀动枪,站在这里也是白费力气,真有什么状况自己是会及时告知他的。 魏池说:“无妨,我也在部队里头待了大半年了,枪棒也学会了些,不妨事。” 许隆山不相信,这个魏池是个文官,一个书生能懂得什么枪棒?别是吹牛的吧?:“哦?有人教大人?” 魏池指了指身边的胡杨林:“跟胡千总学着,杜将军也教了我很多。” 许隆山的笑脸有些僵硬,他知道来的路上杜莨已经不在了:“魏大人,这毕竟是战场,容不得疏忽的,这些军士不训个两年是上不了战场的,您可有不得什么闪失。” “不会的,许将军莫要担心我。” 听魏池的口气有些倔,许隆山知道这人和杜莨的交情一定不浅。生死之交的情谊是不同的,泡在战场上的人比谁都清楚。也许就是因为这个魏池心中窝着一团火,他才这么执拗的将自己留在险境。 是为了给兄弟报仇么? 许隆山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魏池的肩膀:“大人,既要站在城头上就要带着兵器才好。” 魏池缓和了表情,掩面一笑:“多谢将军提醒,我这还真是不知道呢。”说罢命人拿了九曲枪上来。 张怀远冷冷的看了魏池一眼,带着自己的人往驻守地去了。 这一夜真是冷得厉害!也是这一夜,魏池明白了在这战场上老谋深算的并非只有王允义,而是每一个人。沃拖雷的夜袭军并没有来得很早,就在魏池揉着僵硬的小腿感到倦怠的时候,角楼率先响起了炮火声。 一看时辰,竟然离天亮不远了! 魏池拔腿就要过去,倒是身边的许隆山还记得帮他把他的九曲枪拿上。许隆山三两步追上魏池,哭笑得不得的把枪递到那人手里:“我看那人是要声东击西。” 魏池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枪,扶着许隆山的手爬上了碉楼最高处。角楼那边已经有人前去迎敌了,两方的人多是用弓箭来往,好不热闹。又回头看四个凹角,似乎是一片宁静。 根据许隆山的意思,这攻城守城也是将手段的,守的一方能不交手就不交手,挫败敌人的奸计无非是一则上策。于是,很多灌足了煤油的火把被守军从四个凹角丢了下去——果然,下面已经埋伏了漠南的士兵。眼看自己声东击西的计划被人发觉,对方的指挥官似乎是迟疑了一下。 如果是沃拖雷本人就在那些人之中会怎样呢?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下令继续攻城,因为这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魏池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决定这场战役的并非只有沃拖雷或是许隆山,胜算还掌握在每一个小督头,小千总的手中!当首脑的命令无法传达的时候,掌握着前线指挥权的下级军官将决定战事的最终结局! 看起来是五个小分队的样子,其中可能有三个指挥官迟疑了,他们的兵士开始准备撤退。然而角楼的那一群,北面的两个凹角的敌军迅速调整了队形,开始投入到攻城中来。 几个火把就消耗了两百余人的决战之心,魏池佩服的看了许隆山一眼。 没有被解决的敌军迅速开始攀爬城墙。也许角楼真的只是声东击西的引子,那一处的敌军并没有什么衬手的攀爬工具,但是战局的临时转变让指挥官不得不作出新的决定——那两个凹角虽然有土堆,但是炮火猛烈。角楼的大炮似乎是用不了,守军也不那么多,劣势之下似乎共容易攻击。 许隆山说进攻,这就是城楼上的进攻,炮楼之间的新兵器——铁鸽,填充了大炮的不足。这是一种改装弩箭,射击远但是装弹较慢。那两拨休息的兵士补充了上来,用这种弩箭射击爬墙的敌军。装弹的缝隙里,许隆山用了一种名叫奥德弹的奇怪炮弹。这种炮弹不用炮打,点燃了就往城墙下头丢,到了半空就碰的一声爆开,里头是些极细的烟灰辣粉,还臭的厉害,飘到耳朵鼻子里让人简直受不了。这些白天没用上的轻型兵器有效的阻止了轻装上阵的漠南步兵。守军并没有急着推掉那些攀上墙头的软体,而是在等敌军彻底疲惫之后再统一将其清除。这下可好,白白的被拴在半空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就是此刻还有软梯备着也不想往上爬了。 正要松口气,角楼那边突然来报,原来那跑路的二百多人半路又折了回来,这群人也挺机灵的,迅速就到角楼那边支援去了。角楼本身就有些脆弱,这么多人涌了上来,要不是够高还真要被攻陷了。 “那里有多少人?”魏池急急的问。 “五十多个。”传令官气喘吁吁:“不过张将军已经带人过去支援了。” 城北凹角虽然暂时无碍,但这黑天晕地的谁又敢保证沃拖雷的大部队不是埋伏着等空子呢?其他各处的人动不了,单靠张怀远带过去的五十余人能够在炮火不足的情况下守住角楼么?魏池开始考虑是否要派出正在休息的那一帮人,那可是二千余的战斗力呢! 许隆山看了时辰,并没采纳魏池的意见:“黄籍任和张怀远能稳住,有什么异样再来报!” 魏池很忧心,许隆山却说:“这才是第五日,还有十天呢。” 天终于亮了,魏池觉得这两个时辰过得比整个前半夜还要常。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大地的时候,许隆山松了一口气。果然,凶猛的敌军开始逐渐后撤,角楼保住了。 魏池得到许隆山的许可后赶紧往角楼那一方跑过去,张怀远还好,黄籍任就惨淡了很多。他是河东人,年龄和许将军相当,看外表就是个‘猛张飞’型的,脱了衣服一身的黑毛。魏池冒冒失失的冲了进去,一看那黄将军没穿衣服,顿时红了脸,进退不是。许隆山感慨这个小魏大人跑得真快,慢了半步才跑进来。许将军反手将魏池的九曲枪塞到魏池手里:“魏参领又忘啦!” 魏池正在尴尬,没头没脑的跟着说:“我又忘啦……” 黄籍任抬头看那魏参领滑稽的表情,忍不住开怀笑了起来。 魏池被这震天的笑声一惊,也回转了神来,心想自己现在好歹也算半个男人,怕他做什么?而且这人全身黑毛,没穿衣服也当是穿了…… 黄籍任这边哈哈大笑,身边的军医正却慌了神:“将军!莫要动弹!” 魏池这才注意到,那一身黑毛下头有好几处伤口,其中还有一处刀伤。看来情况果然危急,要不是有人翻上了城楼又怎会留下这么大一处刀伤呢? 黑毛黄将军被伤口一扯,也龇牙咧嘴的笑不出来了。魏池看着那浸出的鲜血有些不忍:“将军莫要多说话,尽快下去休息吧。” 几位军官的谈话看似轻快幽默,但内心却是沉重的。魏池目送黄籍任离开后,趴在角楼的炮口往外看,只见几十具尸体就那样悬在半空,乱七八糟,而角楼下则有更多。自己一方的也出现了伤亡,有几个伤得特别严重的几乎失去了战斗力。 不过幸运的是,角楼修复好了,大炮也调试到位,昨晚的险情算是渡过。许隆山熬了一夜,眼睛有些血丝,看到副官和汤合前来接手了就招呼魏池一同下去休息。魏池来部队这么久了也才明白部队除了谋略以外其实是个调度活儿,该休息的事后一定不要逞强,打仗从来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能熬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往城内走的时候遇上了张怀远,张怀远看魏池走过来赶紧别过头,魏池见他有意回避也不方便上前,绕了个弯儿去衙门,只是远远的看他手上缠着白布,看来受轻伤的是手…… 魏池此刻是觉得真的累了,被炮声轰了五天,满脑袋都嗡嗡的响着回音,到了衙门也顾不得‘男女大防’见到床就钻上去睡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锤得梆梆的响。梦里头的魏池还以为是炮打到屋子里来了呢。翻身下床,只觉得嘴里头苦,顾不得喝水,微微理了理头发跑去开门。门外是个不认识的士兵,忽忽喳喳的吼:“大人!大人!敌人攻上城楼啦!” 显然,这一拨人没有许将军稳重。魏池清醒过来后问:“你去告知许将军了么?我们这帮人上去了么?” 那个小兵摇头:“没有,薛大人让我先找你。” 魏池说:“你跟着我,我先去看看。”说罢拔腿要跑,但想起了点啥,回屋子拿了九曲枪。 其实胡杨林就在隔壁,早就被敲醒了,听到屋外的人这么说也赶紧收拾了起来:“我也一起去。” 魏池也没时间多墨迹了,说了声好就往城墙上去。 城外的场景吓了魏池一跳——漫山遍野的人,黑压压的就像蚂蚁那么多!黑压压的人浪就这样涌向城墙,然人觉得就算是挤也能把城墙给挤塌了! 薛烛挤过人群跑了过来:“这是第二波了!大人!怎么办?” 魏池强压下慌张的情绪:“带我去见毕江全!” 毕江全是许隆山的副官,两人就这么轮着,就像魏池和薛烛轮着一样。沃拖雷善于夜袭,所以晚上都是正职守着,白天的指挥配置要第一个品阶。不知道沃拖雷是不是揣测出了点端倪,决定要在白天好好的打一仗。其实距魏池去休息才过了两个时辰都不到,沃拖雷已经发动了一次攻击,不过被暂时压了回去,第二波人来得更猛了些,薛烛有些坐不住了,想要叫援兵,毕江全死都不肯,两人险些吵了起来。最后薛书生决定私下派人把魏池找过来。 薛烛原本以为魏池会叫上许隆山一起来,没想到倒是自己来了,看到这人山人海的敌军也没说要搬救兵,还想着要先去见毕江全。薛烛深怕耽误了军机,急得眼皮都肿了起来。 魏池说:“磨刀不误砍柴功,你我到底是外行,我去见见毕将军再说。” 毕江全正忙得焦头烂额,看到那两个书生气势汹汹的跑了过来,登时头疼得更厉害了。魏书生跑过来,手上还拿了把枪,气喘吁吁的问:“守得住么?” 毕江全原以为魏池是来兴师问罪的,没想到竟是问了这么一句,当下有些感激:“守得住!” “好!我明白了!”魏池示意毕江全忙自己的。 薛烛急起来也是个暴脾气,看魏池这么一说就了事儿,也顾不得什么上级下级了,红着脸吼起来:“艹的什么守的住,城外上万的人,踩都踩垮了,艹逼的守得住!” 魏池端起桌子上的白水喝了一口:“薛主薄觉得要多少人才守得住?” 薛烛一下没了言语,他心想是要所有人都上的。当然,是不是所有人上了就守得住他也说不清。 “听毕将军的。”魏池下了命令。 沉默之后,薛烛总算是恢复了理智和冷静。他知道此刻自己也出不了什么好主意,反正现在这个危机局面怎么弄都是胡闹,闹还是让老本行们来闹吧。 毕江全感激的看了魏池一眼:“魏大人,此刻还不是求援的时候,人我是安排了的,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实在是……” 魏池示意他不不必再说了,然后自己端了张凳子坐到碉楼的炮口,默默的眺望远方。 其实他理解薛烛,任是谁看了这样的阵仗都要心慌!话说回来这个毕江全也挺有特色,他不像许隆山那样四处跑得找不着,他就这么窝在碉楼里头,动嘴皮子。 后来魏池才知道,打起仗来高级军官都是不上前线的,倒不是怕死,是怕死了找不着顶替的。许将军这样的属于极罕见的。 毕江全后来才发现,魏池竟然也属于‘极罕见的’。 撑到中午,战事达到了疯狂的地步!沃拖雷显然预计到了这边的窘况,几乎是不计任何代价的冲锋。这就是许隆山最害怕的一幕——当实力悬殊的两方中的强者不再有耐心玩花招的时候,弱势的一方就要小心了。 敌人前几日搭起来的炮楼又投入了使用。看得出来,他们的炮弹确实来的不容易,不到非常时期是舍不得用的。现在沃拖雷是决定豁出去了,两方的火力几乎持平! 持平的时间比较短暂,但就这么点空子,无数的云梯铁钩勾上了城楼。黑黑的蚂蚁群开始攀登城墙了。毕江全果断的丢了手上的笔:“求援。” 安排了援军之后,毕江全准备派人护送魏池回城内,没想到一回头的功夫这人就不见了。 “人呢?”毕江全气急败坏。 “魏参领跑了……”薛烛结结巴巴的:“他拿着枪跑上前线了。” 第六十八章 68【建康六年】 听到楼外炸雷一般的喊声,魏池匆匆的跑了出去。之见满山遍野的敌军如溢出碗沿儿的开水一般,腾着呼啸的气息奔涌而来!魏池一边往城前跑一边喊:“护着炮兵!接着放炮!接着放炮!” 有几处已经是短兵相接!白刃战?魏池经历过一次,这次心中倒没预料的那般怕,只是稳稳的往最危急的地方跑去。 寒气带着烟土飘漫空中,黑色的炮烟遮天蔽日,城墙上的士兵纷纷拔出白刃搏击攀上墙头的敌军。几个蛮子爬上了城墙一角,这一处人不多,几个齐兵战得吃力。那些最先爬上墙头的都异常的凶猛,砍了人头就别在腰间。这几个齐兵虽然吃力却也不敢后退,生怕这一处就成了缺口,让敌人从此处占了上风。此刻太阳升到正空,刀剑的光芒晃得刺眼,一个齐兵忍不住眨了眨眼睛,那漠南兵揪住这个空隙抬手就是一刀!那个齐兵暗道一声不好,却是手腕使不上力气,眼看就要殒命。 那漠南兵全力一劈,却不料被跟铁棍子弹得刀柄离手。 “魏参领!!”众人惊呼! 魏池没有穿战甲,就穿着官服冲了上来。 魏池不敢分心,只是将九曲枪紧紧握在手上,盯着那些漠南兵的一举一动。众人只当魏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没想到拼命起来如此胆大,士气一下激增,竟将冲上城头的敌人压制了下去。 毕江全找不着魏池正在慌乱,却恰巧在探头的时候瞧见个五品官服的影子在晃动——那不是魏池是谁? 还真么想到!这个家伙真有两下子!毕江全瞪大了双眼:“那不是魏池么?” “是魏池啊!是魏池!”薛烛大呼小叫起来。 薛烛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恨不得也抄一把刀过去砍杀一番。毕江全也忘了刚才和薛烛的那份芥蒂,兴高采烈起来:“我朝文官尚能如此,纵是千军万马,乃我们何?” 两人正热血沸腾着,毕江全突然脸色一僵:“不好!” 薛烛应声一看,只见一个赤膊围甲的大汉呼的翻上了城墙,手上轮着两把大刀,只是两三下,魏池面前的那几个齐兵就如小鸡似的没了脑袋。 “谁?” “卡布脱脱!” 沃拖雷手下的第一猛将!卡布脱脱!沃拖雷果然是被惹急了,派了这样的武将来做前锋! 毕江全一下捏紧了拳头——如果是徐朗在还有得一战!现在这座城里头谁会是他的对手? 魏池只看见一个比自己大了两个个头的壮汉砰一声跳上城墙,左肩插着一只长箭,赤着膀子,胳膊上血肉模糊。那人就仿佛这一身伤并不疼痛一般,挥着手上的大刀杀了过来。 看到眼前血肉横飞,魏池只剩下一个念头:死定了。 卡布脱脱受尽折磨好不容易爬上了墙头,砍翻了几个毛头小兵之后,有些意外的看到个穿官服的——疯子?自己赤膊还是记得围甲,这个人却什么都不穿,好生有趣! 魏池看那壮汉狞笑着看着自己,知道跑是跑不了了,稳了步子摆好了架势。 短兵相接! 魏池死死地抓住枪柄,这感觉真像是杜莨的大锤!那汉子虽然壮却灵敏得跟燕子一般!魏池应付了三个回合便气喘不已。卡布脱脱是个性格古怪的人,最喜欢的就是杀了人剥皮,眼前这个不怕死的长得白白嫩嫩,正合他的口味。过了三招之后发现也不过如此,便不再试探,只求速战速决。 “魏池!” 胡杨林终于清理了眼前的几个,速速跳进战圈。 魏池和胡杨林对视了一眼,魏池明白了。两人各自向后一纵,手上花枪一甩,招式一模一样。 两兄弟?卡布脱脱不屑的看了两人一眼。 卡布脱脱还站在城墙边儿一方,这是个对魏池一方有利的站位,眼看太阳开始偏移,两人同时出枪往大汉的两肋刺去。卡布脱脱手持两柄大刀,一左一右将两只枪头卡住。魏池还没来得及收力,只觉得手心一麻,那壮汉回脚一绕正正踩在魏池的枪头上。魏池觉得力道一拧,险些往一旁栽出去。那一边胡杨林赶紧用力上挑,卡布脱脱借力一跳避过了胡杨林的攻击,又是纵刀一劈往胡杨林肩膀上去。魏池赶紧走步移位,往卡布腰部刺去。卡布脱脱正在等这个机会,看到魏池猛力冲刺,冲着魏池的脖子就向下劈! 算是巧合,魏池的枪已经沾了些血渍,为了稳住手上的力道,这人也没敢十分力气都派上。而且看得出这个大汉不只是身高力大,魏池不得不谨慎了许多。 这一刀劈在城砖上,碰的一声弹出了火星。 二对一,魏池和胡杨林却明显劣势,幸好九曲枪是长兵器,只要不让卡布脱脱近身就还暂时无碍。 九曲枪有一定的枪阵,魏池是胡杨林一手教出来的,其间的默契自然不需言。再一次拉大圈子之后,胡杨林抡了一个弧刺,纵身前刺,魏池下探一寸,游枪招呼卡布脱脱股间而来。大汉故伎重演,以左制杨,以右刀劈杀魏池。胡杨林瞧又是刚才那招式便是枪头一转,枪身一荡,绕过弯刀口斜贴着刀柄插刺下来!眼看枪头招呼面门而来,大汉却是不慌不忙,回臂一刀砍得胡杨林枪头一偏。正要收拾这个军袍的,却看见那个官袍软甲的家伙偷了空子要往大腿上刺,卡布脱脱并不退避,只是奋力往前一跃,竟将那闪电般的白枪头踩在了脚下! 胡杨林回脚猛踢卡布胫骨,卡布只得移脚躲避,但那右脚却是不离地,稳稳的踩着魏池的枪头。魏池看得出那猛将并不将自己二人放在眼里,便是猛地一转枪头,往后一抽!大汉轻敌在前,右脚一滑竟然险些跌倒!偏在这时候,一个冲前锋的漠南兵骑上了墙头,舞着大刀护在了卡布脱脱一侧。 那个卡布脱脱在沙场是极有名气的,最喜欢赤膊上阵,长得高大异常,谁不认得他呢?也就只有魏池不认识!他一上来折腾,许多齐兵自动闪了边,这也不怪谁贪生怕死,打不过啊!没有别的办法!此刻这一角竟然退得只剩下魏池和胡杨林两人而已!连个帮着搭手的人都没剩! 那个小兵也不是等闲,瞅准了形势就往魏池面前来。 魏池轻轻一笑,侧身一闪避过了劈砍,换手一枪刺向那小兵的脖项!小兵急急的一环脑袋险些避过杀招。小兵站稳了脚步,大喝一声,劈向魏池胸前,魏池又是一侧,环枪一转,乒乒乓乓数十响声,夹击得那小兵左右应接不暇。眼看要退回墙边,那小兵奋力前杀,没想到却中了魏池的计谋,趁着他余力尽前,魏池枪头一挑将那举过胸前的弯刀儿挑脱敌手,又是低身一圈将他扫翻在地。那人也甚为顽强,被魏池狠击胸腹数下,眼看鲜血溢口而出,却是咬紧了牙关,探手上前竟赤手握住了枪头。正要拼死一搏却见这个穿官袍的齐人拿枪如蛇,居然捉握不住!再一回神却见那枪头已经插入肩头! 魏池重创敌手,正要收力回枪,那人不但不退,猛的大喝一声,居然力奔向前! 九曲枪身只是略粗于枪头,那人的身体没遇上太多阻力,全力直扑魏池而来!枪体尽穿、血溅数丈! 魏池被这人的勇猛略略一震!但到底是枪穿要害,这九曲枪法也容不得他玩儿同归于尽!魏池当即下弯枪身,九曲枪除了枪头似蛇,枪身也柔韧如蛇,这一弯让那创口两面的骨头好生疼痛!又是借着这一分迟疑,魏池果断后撤,只见抽出的枪身鲜红一片令人惊心! 这九曲枪头比起以前的老枪少了两侧的薄刃,退者一拧便枪离血涌。 大炮的轰鸣还在继续,血与肉的腥臭弥漫大地。黑云之间突然飘下了大雪,鹅毛一般冻了一地。 黑红与洁白揉捏在了一起。 卡布脱脱已将胡杨里逼入死角,要说这个人厉害?这倒不是,只是这枪法晃人,弄得心烦。一个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个胞兄弟,顾得了这个松懈了那个,真真如苍蝇一般恼人!那个白面的比这个更差些,要不是看着那张好皮,一刀砍他个两段又何妨? 卡布脱脱正没有了耐心,沃拖雷那边的军鼓却也适时的响起了。 好歹是在攻城呐!入得中原会有多少上佳的美人?也不欠着一张皮!卡布脱脱毫不犹豫回手一刀捅向偷袭的魏池。胡杨林看那大汉眼中杀意迸射,容不得多想,猛地挡开了大刀,缠枪为魏池抵挡。魏池赶紧撤力换手,没想到还是迟了,那大汉的左臂一曲击了过来! 这一下正中右颊!倒没觉得多疼,只是眼前短暂一黑,魏池踉跄一步。胡杨林一边注意着卡布脱脱的动向,一边担心魏池的状况,刚才那一下不轻,他好像有点被打懵了! 又一次拉开了圈子。 这一次却仿佛不再听得到炮声和喧哗,只觉得就是两人、一敌,一片白茫茫的雪。 魏池看到胡杨林仿佛要对自己说什么,但无奈听不见。怎么办?不是敌对手! “四两拨千斤……”祥格纳吉是这么说的。 “打仗就是打个默契……”杜莨是这么说的。 然后就是九曲枪法一遍一遍的在脑海中回演。 ……我就只会这么多…… 薛烛趴在枪炮口往外眺望,大局也就那样,吓一跳之后也就习惯那黑压压的人阵了,倒是小魏大人的安危令人担忧!先是看到胡千总前来帮忙,心中松了一口气,却又沮丧的发现这两人加起来也不是那个卡布脱脱的对手!本就够艰险了,偏偏又冒出个蛮子!也不知道那一角的人都躲到哪里去了!连个搭手的手的都没有。不过这小魏大人着实令他惊讶,一年不到的功夫就如此有模有样了。刚才那个蛮子虽然不是什么将领,但能如此勇猛的爬上城墙也不是等闲之辈。那小魏大人对付起来倒也得心应手!可见这人读书能耐别的也颇有灵性!可惜还没感概片刻,那胡千总少了助手却身陷险境!此刻薛烛倒不指望魏池去帮一手——刚才毕将军也说了,那人是名将,徐朗来了尚有一战。胡杨林没什么名气,加个魏池可能也毫无胜算,此刻胡千总引开了那大汉,魏大人正好可逃……哎呀!薛烛猛地一击墙砖!这小魏大人果真是个死性儿,竟然舞着枪又去了!那卡布脱脱果然是厉害,虽是背对着魏大人却跟背后有眼睛似的,头都不回就一刀扎了过了! 薛烛的心提到了嗓子口儿!幸好那个胡千总拼死上前缠住了刀刃,那卡布脱脱抽刀不得,却还是一个屈肘砸了过来。 魏池就像一片风中的树叶,呼的一下被狂风卷落在地! “魏大人!”薛烛忍不住大喊起来,可惜炮声隆隆,那声音瞬间就湮没在了巨响之中。 只见魏池一个打滚爬了起来,那胡杨林也借这个机会和卡布脱脱拉开了圈子。薛烛不懂枪法,但也看得出胜败已定,丢命是迟早的事儿。 三个人短暂的僵持了一阵。魏大人,你怎么不跑呢?你在想什么哟!薛烛急得手心一阵阵的冷汗! 魏池一动不动像是在思考问题……突然,魏池枪头一竖——那胡杨林也是枪头一竖!魏池斜挑下刺——那胡杨林也是斜挑下刺!几招之间,两人将杨家枪法舞动起来,一样的动作,一样的招式,静息片刻后的两人如游蛇一般直逼卡布脱脱而去! 卡布脱脱似乎是被着振奋的一击震撼了一霎,略后退半步之后才环刀自卫。两枪结阵之后很难钻到空隙,卡布脱脱一边应付眼花的枪法一边寻找破阵的方法。弯刀是漠南常用的兵器,大而沉重,但也就是因为沉重,力大之人舞弄起来力道更增!卡布脱脱刀法出众,边关不知有多少将士在他刀下丢了脑袋。刀法和枪法大相径庭,招式简单而致命。 几击莲花枪错插下来,魏池和胡杨林一边换路一边找寻敌人的破绽——弯刀反手不易,不断换位总能找到进攻的机会。 面对这两人不慌不忙似攻似守的攻击,卡布脱脱表现出了一些烦躁,终于,一个疏忽为胡杨林营造了一次刺敌的机会! 魏池和胡杨林略一对视,一个扫步攻击卡布脱脱的下身而去,就着卡布脱脱转身下探的时候,胡杨林挑枪上前!魏池横枪一扫,卡布脱脱躲避不得只能劈刀斜挡,胡杨林趁势而上一击命中卡布脱脱右臂! 薛烛趴在墙口看那不可一世的名将中了一招,心中大喜,谁知那卡布脱脱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右臂重创也毫不在意,先是轮刀弹开了魏池,空出左手后大喝一声,手起刀落将胡杨林的枪头生生劈砍下来! 胡杨林握着断枪大惊,卡布脱脱仰头大笑,若无其事。 惊魂未定,那快如霹雳的大刀又招呼了过来!魏池急急的挑翻一个铁火架子,那烧红的铁盆顺着枪头向卡布脱脱飞了过去,壮汉不屑的一笑,飞脚将那火盆磕飞到城外。 胡杨林跳到魏池身旁:“怎么办?” 魏池看了看那无头的枪杆,突然诡异的一笑,提枪向那大汉冲去。 要如何?胡杨林的脑子突然炸开锅!难道? 果然,这个不要命的晃着枪别住了那大汉的一臂,另一只手狠狠的环住那人的腰! “胡杨林!快!”魏池声嘶力竭! 他是要拼死困住敌人,然后让我使出致命一击么?胡杨林的腿在跑,但是心却跳不动了一般——他只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么?我应该拔出腰刀,刺那敌人的胸腹……? 卡布脱脱不料这个穿官府的竟然毫无防备的栖身上来抱住自己,短暂一愣之后举起了拿到的右手! 不!胡杨林突然爆喝一声! “不!!!” 魏池咬紧牙关,只等那刀落在身上。 “叮!”刀刃撞击军甲的声音…… 这一刻,炮声,喊声,似乎都回来了……连落雪的声音都听的清清楚楚…… 然后……耳边的呼吸声沉重……胡杨林? “快……”含血的催促…… 这一刻,魏池觉得手脚以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许多年后回忆起这一幕都令他觉得不可思议。 反手!撤力!跨步!回首挺枪! 放弃了九曲枪远击优势的两人和敌人纠缠在了一起。大雪沉重的覆盖了一切……魏池睁大了眼睛——枪头直刺过了那大汉的脖颈,另一头露在外面,斜指苍穹。 卡布脱脱狰狞了表情,紧握刀刃的右手忍不住颤抖。 胡杨林死死的抱住卡布脱脱的右臂,他感到铁甲碎了,刀刃穿过铁甲,棉袄,衣衫,血肉,撞击在骨头上。 “魏池!魏池!魏池!”薛烛看不清局势,只看得到凝固了的三个人。 “啊!”魏池大喝一声,全力旋柄退枪!一脉血柱喷薄而出,在白雪上画出了一圈鲜红的扇面。 薛烛看那壮汉倒下了,续而胡杨林倒下了,魏池也倒下了……远处,炮兵的炮火毫不吝啬的投向阵地,汇聚起来的敌军不断的被炸散。城楼上,许将军,毕将军,汤将军,黄将军的援军赶到了,侥幸爬上墙头的敌军被迅速歼灭。 “魏参领和卡布脱脱在西角!”毕江全说。 许隆山气急败坏的一路砍杀往西而去。 “胡杨林!”魏池推开了卡布脱脱的尸体,紧紧的抱住胡杨林,汩汩的血水从魏池的指缝流了出来。 “魏池……”胡杨林勉强撑开了眼皮,看着魏池,此刻他已经使不上力气了,任由魏池撕开上袍。甚至不大觉得疼,只是感到魏池拿了碎布在堵自己的创口,布条、棉花摩得骨肉咯吱咯吱的响。 他还活着,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是胡杨林突然就觉得欣慰了,于是单手扶紧了魏池的肩膀:“……” 魏池回手紧紧的抱住胡杨林,看他的眼神还亮着,心中一阵悲喜交加:“你还活着……还活着!敌人退了!” 第六十九章 69【建康六年】 雪从那一天开下就没有停过……厚厚的雪块迅速将整个封义冻得结结实实,关前被魏池和薛烛‘清理’过的平原被冻得又黑又硬实,沃拖雷的部队仿佛也凝结在了上头一样。面对赖着不走的敌军,守军倒是比较乐观,特别是十六日魏参领和胡千总过瘾的一战之后,守军的斗志高昂得不行!许隆山更是把那卡布脱脱的头砍了下来,专门弄了个绳子系在封义唯一的一个牌坊上,打那里经过的将士都要指点吆喝几声,搞的魏池有点不好意思了。 胡杨林昏睡了三天,幸好有军甲护着,那刀伤虽然深但也没有致命。血流了好些,醒转过来脸色很难看。胡杨林在梦里见到了许多白色的蛙,在一个大塘里叫唤着,有一只最大的坐在水塘中央浮着,也不见它们有什么动静,胡杨林就这么一直呆呆的瞧着它,直到自己醒来。见到魏池的时候,胡杨林把这个梦说给他听,魏池充分发挥了杜撰的本事,说他这是桃花运兆,等着回去娶媳妇云云。胡杨林以为是真的,薛烛在一旁敲魏池的头盖叫他别乱说。最后,魏池从包里头摸出了个白色的东西放到胡杨林手里:“我的牙。” 当时还不觉得疼,后来嘴里血流不止,魏池拿手一掏才发现,那一胳膊肘把一颗大牙打掉了……魏池对胡杨林嚷嚷说要把牙齿丢到房顶上,这样才能长出新牙…… 薛烛抬手把那牙齿抢了过来一把扔到窗外:“魏大人别胡说了……” 魏池哭丧了脸要去捡,薛烛嘿嘿一笑摊开手掌:“在这儿呢,骗你的……” 胡杨林紧紧的握着魏池的手,看着两人胡闹笑而不言。 战争依旧再继续,激烈的程度曾一度升级,只是不论如何危急,漠南的军队到底无法攻克这片城池。魏池正在逐渐习惯残酷的战争生活,沃拖雷却有些不习惯了。 伤亡在增加,战绩却几乎没有。虽然这座城池的城防是一流的,但他只有五千守军啊!自己的八万大军就算用挤也该挤进去了,怎么一点效果也没有?白天打,晚上打,突袭打法,持续打法,能想到的都用了个遍,就算是头骡子也被折腾疯了,这群人却还活得好好的,真是混蛋啊! 从十月十一日到达封义到二十三日,整整过去了十二日!还要接着打下去么? 沃拖雷不得不开始直面这个问题。 有些烦躁不安的沃拖雷迎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远客。 “妹妹……”沃拖雷呵着气不咸不淡的打招呼。 索尔哈罕瞧了他一眼,把大麾往架上一搭,径自坐了下来命人上茶。 沃拖雷眯起眼睛打量着她:“……都办完了?” 索尔哈罕喝了茶水,拿起皮鞭抽靴子上的泥水:“人马给你招募了,粮草也给你安排了……你拉着个脸给谁看呢?” 沃拖雷就着远处的炮火声深了个懒腰:“是是是,我丈打多了,脸已经拉得缩不回去了,你看?” 索尔哈罕忍不住笑了一下,但又立刻恢复了严肃:“……王允义果然和袂林接火了,不过倒没在妪厥律。” “哦?”沃拖雷好亲的抬起头。 “真是可笑,妪厥律的首领竟然做了王允义的走狗。哼!袂林老头儿两面受袭,被打得不行,谁知道横空出了个兀穆吉.妜释封岈,竟在绝境中给他杀出了一条生路。” “哦……”沃拖雷晃了晃脖子:“横竖是狗咬狗。只是没想到妜释封岈家的人竟然这么肯卖力。” “那边……”索尔哈罕指了指墙上的地图,在伊克昭山脉额度那一边画了个圈:“一时半会儿是抽不出空了。齐国那个秦王走的是‘围魏救赵’的路子,狠狠的打你的封地呢。怎么样?是要班师回去?还是打个一年半载再把小小的封义打下来?” 沃拖雷并不理会索尔哈罕的讽刺,只是盯着封义的地图发愣,愣了很久,说:“和我出去走走?” 索尔哈罕难得从这个吊儿郎当的人脸上看到点严肃的表情,忍不住好奇他要说什么,不屑的撇了撇嘴角:“无所谓。” 两个人出了帐篷,往营地外走去。寒冬已经来临,整片大地已经不毛,冰雪集成滩涂,湿滑难行。沃拖雷伸手过来扶住索尔哈罕的腰:“说起来,你许久都不曾和我闲逛了,今天得好好溜达一下。” 索尔哈罕推开了沃拖雷的手,小心的踩在冰原上。这个二哥是个疯子性儿,小时候就觉得他特别癫狂,常说些胡理的话。如今天,前方是炮火,脚下是冰雪,耳旁是寒风,自己赶了几百里的路,不让自己去休息却要‘溜达’,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沃拖雷看到索尔哈罕走得不稳,忍不住嘴角弯了一下:“我说,丫头你越长越丑了。” 索尔哈罕拍开他的手,哼了一声。 两个哥哥,大哥是个最喜欢装样子的,温文尔雅的令人难受,二哥是个真疯子,小时候是能怎么疯就怎么疯!后来长大了,沃拖雷依旧毫不顾忌自己的妹妹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了,一见面还是横抱着她转圈子,故意装着要往墙上撞的样子,吓唬她。索尔哈罕根本闹腾不过,只当是这个人还没长大罢了。除了胡闹,就是胡说,每一见面必说:“丫头,你越长越丑了。”说完了就坏坏的笑,说妹子是嫁不掉了云云。 这人也算是个明主,打仗更是一把好手,怎么发起混来就这么混?就像是长不大似的…… 果然,一出营寨,沃拖雷本性爆发,先是偷偷抓了一捧雪塞到索尔哈罕的脖颈里,后又逃远了团了雪球往她身上扔。索尔哈罕防不胜防,本想着这次不能再和他闹,却还是没忍住,狠狠的团了个大雪球,又偷偷包了块石头往沃拖雷那边砸去。索尔哈罕这些年也没闲着,胡闹的本事虽不不上沃拖雷这个混世魔王,但也不弱,三五个雪团过去砸中了一个。 沃拖雷抹了脸上的雪:“哎呀,丑丫头,敢包了石头砸你哥哥呀。”说罢就扑过来要揪索尔哈罕的小辫子。索尔哈罕看势不对,赶紧把腿就跑。哪里能跑得过他?紧跑了几步,索尔哈罕捉住了个大雪堆和沃拖雷绕起了圈子。两人都披着大麾,身子好不灵便。左左右右扑了好几圈,最后是索尔哈罕体力不支,被沃拖雷捉住了衣角一拉,险些跌在了雪地上。 “哎呀!”忍不住尖叫一声!不过当然没跌倒,睁眼的时候已经被哥哥打横抱在怀里了。 索尔哈罕忍不住笑了起来,远处的炮火还在轰鸣,这一堆雪却像是堆在和平之地一般,被笑声环绕。 “丑丫头,累瘦了。”沃拖雷捏住索尔哈罕的鼻子拧了拧,把她放了下来,解下她身上的湿披风和自己身上狐皮的换了:“有点重。” “哼!”索尔哈罕撩起红狐皮的披风转了个圈:“什么时候得了这么好的东西!归我了!” 沃拖雷宠溺的看着她笑了笑,只是将她往狐皮里裹了裹,两个人突然安静了下来。冷冷的寒风将战场的喧嚣声送了过来,远远的封义城楼湮没在风雪里,就连那些攻城的士兵都仿佛是冻结了一般。 索尔哈罕透过自己眼前朦胧的水汽眺望那座高高的城楼,里面士兵的顽强的确是给漠南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原本以为将近十万的兵力攻打它绰绰有余……没想到,快半个月了,连一点进展都没有。 沃拖雷摆弄着胡子笑着说:“我都不焦心,你哭丧着个脸做什么?” 索尔哈罕知道他也只是嘴上说说,这样的事谁能真不急?:“如今,他已经不在了,各部的口风也都松了下来,你看若是需要,再征集兵力也不是不可能……” 沃拖雷不经意间叹了口气:“……用不着了,这封义本就易守难攻,不过到底是一座城池,只要探子的信息属实,攻下来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索尔哈罕也知道那个‘探子的信息’是什么含义,她也信这个男人既然来了,就有胜算,绝不会空手而归。 沃拖雷眺望那远远的城池许久,终于开口:“索尔哈罕,你有爱过什么人么?” 索尔哈罕听他突然严肃了口吻,有些惊讶:“我?怎么?你要急着把我嫁出去了?” 出乎意料,这一次沃拖雷并没有谈笑,他只是怔怔的望着那远远的城池:“你都十八了,嫁人也没什么不对。” 索尔哈罕有些不快。 “你爱过大哥么?”沃拖雷突然转过头问。 索尔哈罕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问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确十分的爱你。”给了那样的荣华富贵给你。 索尔哈罕冷冷的说:“……你这么想是因为你不了解他。” 沃拖雷柔和了表情:“他很温柔,很体贴,女人在他身边会很幸福。” “也许吧?”索尔哈罕裹紧了披风:“反正我把他杀了。” 沃拖雷的心还是颤抖了一下,上前一步环紧了索尔哈罕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错,这次真的难为你了。” 说冷静是假的,说不在意也是假的,而且任是谁也劝慰不了,除非他也是那人的亲人。索尔哈罕在沃拖雷的怀里埋下了头——如果有一日真像大白于天下,世人会如何谈论自己?心如蛇蝎?大逆不道?……其实,自己又何尝心甘情愿? 沃拖雷扳正了索尔哈罕的脸:“你听好,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我只问你一次。” 索尔哈罕抹了抹眼角,笑着说:“你又有什么花招要耍了?” “是一个需要你认真思考的问题。” “哦?” “你愿意嫁给我么?” “哦??!!” “理由是,我爱你。” 索尔哈罕有些震惊于这个问题,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沃拖雷揉了揉她的脸颊:“我的确爱你,这是唯一的理由,你可以回答不愿意,但我只会问你这一次。” 爱?索尔哈罕劳累的人生不曾抽空思考这个问题,沃拖雷,那个小时候终是带着自己闯祸的人,他不曾透露出过一丝超出亲情的情感,就连那日他调封王爷也没有。但她相信他的这句话,也相信这句话隐含的承诺。 但这不是爱,自己对他的不是爱。 索尔哈罕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我心里,你是我哥哥,我实在不能接受这件事情。” 沃拖雷并没有太多伤感,只是摸了摸她的头,直起身眺望远方。索尔哈罕不敢看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己该说什么。站了许久,纵然是穿着狐皮也有些冷了,前线的又一轮战士要准备攻击,架子车,战马挤满了营地前的空地。 “我们该回去了。”索尔哈罕拉了拉沃拖雷的袖子。 “等一下……”沃拖雷忍不住说:“你知道我为何在玉龙和封义之间选择了后者么?” “因为……玉龙的守将是大齐的秦王?” “是的……”沃拖雷艰难的顿了一下:“不过,你知道封义的守将是谁么?” “哦?不是许隆山?” “……有一个叫魏池的人。”沃拖雷别过了头。 “魏……池?” “魏池,委署护军参领” 索尔哈罕忍不住剧烈的颤抖起来。 “……探子把两边的将领都报上来的时候,我看到了这个名字,他的事情我听说了一些,我在想,你是不是爱上他了。但是,我不愿意相信……” 魏池?索尔哈罕突然觉得两膝一软,径自瘫坐了下来。 新一轮的攻击开始了,黑压压的人群向封义的城墙涌去,这一刻,它在自己眼里是那样的脆弱单薄!而那个人也许就站在那片城墙的某一个角落。 魏池?见她的第一面,见她的每一面突然都清晰了起来,仿佛是一袭巨浪,将满心的事情都溢出心海,只觉得生死两隔就在眼前,其余旁的事情都不想再看顾了。 ……突然就后悔了!那一日,那一日,还有那一日,如果对她说,哪怕是一丝一毫自己的心意,是不是今天可以安心一些? 那么那个人呢?她不懂得,不明白,是个傻子,但又何妨?说给她知道是不是能免了一生的遗憾? “他!还活着么?”索尔哈罕突然失态的大喊了起来。 “不知道。”沃拖雷的确不知道。 腾腾的火光和黑烟缭绕了战场,封义城仿佛陷在了战火的旋涡。在远远的地方,有两个人看着它,就像是看着一个令人爱恨纠结的标志。 寒风一吹,索尔哈罕才发觉自己已然泪眼磅礴。 “我说……”沃拖雷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要撤兵,然后转战玉龙么?” 回答他的是寒风。 战争伊始,玉龙和封义的确可以任选其一,但是事到如今,战事过半,想要再回头却是不能了。都城一方,王允义毕竟是骁勇善战,袂林虽强到底是乌合之众,称得过一时也做不了一世的打算。更何况如今漠南分崩离析,所剩的王脉仅剩沃拖雷这一线,北有秦王,胡润之的挟击,南有王允义隐隐的威胁,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攻城已经将近半月,死伤人马几近八千,如果撤军,这八千士兵的命就算是白丢了。而且一日破不了封义,战局就一日对漠南不利。王允义若是成功攻克多伦,巴彥塔拉不敌胡润之,那么这几万人要何去何从?伊克昭?不能!封义?破不了!然后左右夹击……漠南还有何立足插针之地? 但如果破了封义城,大齐都城不过咫尺,万里平原唾手可得。任你都城,王允义,秦王,袂林如何闹腾,却是急不到要害!漠南之威解已! “……不!”索尔哈罕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不能……不能撤兵。” ‘……松柏苦寒百花怯,情动怎奈春风迟?’ 那一日,焚心成灰……是晴?是情? 第七十章 70【建康六年】 现在有多冷?魏池真的不知道,只是觉得穿再多的衣裳也不顶用,冷得背心都在疼。起算着日子,魏池欣慰不已——明日就过了半月了,秦王也罢,朝廷也罢,怎样也该有个说法了!拢了袖子从城墙上回来,只见这小小的封义城有些空荡。这里并不算繁华都市,但也是商贾必经之地,曾经的日子是喧闹的。长居于此的马帮们,穿梭的商客,酒家和驿站,拥堵在这窄窄的街巷中。经过‘肃清’后,这情景已经成为过往。商贾自然是没有了,酒家和驿站也多关了门户,只有马帮的人还留着,闲闲的围观这场战争。 他们不怕蛮子,因为蛮子往往和他们有些交情,打起仗来也不会动真刀枪。 薛烛昨日告知魏池,说军火多得是,只是粮仓是要见底了。魏池问了庞吉生,庞吉生将城内所有的粮薄都拿了出来,两人一核算,果然是吃紧了!最后,庞吉生说:“城内的马帮定有囤粮,下官去找他们要。” 只能要,马帮自家是有武器的,此刻若是稍起风波,怕要惹出内乱。 魏池思考了许久,说:“我去要,大人和马帮都面熟,你此去要是被拒了岂不是再没有能说得起话的人?我去要,吃了闭门羹,大人为我扫尾。” 这一夜城内的人没能睡好,十八家留驻的马帮魏池一一造访,有几家松了口,有几家不愿意。这也怪不了谁,兵荒马乱的,哪个老百姓不为自家的老小做个打算?谁知道这仗要打多久?送给了当兵的,自己不够吃,喝风? 对那几家松口了的,魏池拿出当年做小和尚化斋时的神态,一一真心谢了。忙了好几个时辰,嘴唇说干,天也快亮了。想到城墙上的许将军,魏池决定还是要去看看。城头上的军士官吏个个被冻得脸色发青——这一夜又是数次进攻,不带消停的。吃了这么多苦,熬过来了,却吃不上一顿热饭?绝不能够!魏池暗暗的下了决心。 魏池疾步走着,想尽快着人去那几家拿粮。谁知刚走到门口就遇上了个前来报告的小兵。小兵跑得跌跌撞撞:“大人!那几家人突然又不给了!” 魏池看着哭丧的小兵,觉得烦躁异常!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下来,问那士兵:“你怎么说?起争执了没有?” 小兵摇摇头:“陈虎说一切等您发落。” 魏池赞许的点点头,推门进去找庞吉生。庞吉生看魏池脸色难看,事情已是猜出了七八分:“大人可是说动了几家,没有说动几家?” 魏池将披风搭在一把木椅子上:“大人猜得极是……唉,谁知好不容易说动的又变心了。” 庞吉生拿了那木椅上的披风交回魏池手上:“大人,现在也只有请您再随老朽去一次了……” 看魏池努力缓和脸色,顺从的跟着自己出门,庞吉生心中忍不住的感慨:这年轻人,已不是孩子了,王将军果然是个有眼力的…… 到了那一处,果然不见争吵,陈虎只是带着准备运粮的两个兵老老实实的站着,身旁是几匹马,拖着几辆破旧的木板车。那拦着马车的锅头年纪好些了,估计想了一夜后了悔,虽然知道自己不占理,但还是咬着牙不松口。 庞吉生上去做了一供:“老先生,这粮食打完了仗后,要几倍,您说!老朽一定照着您的规矩还您!” 老锅头不搭话,只是垂着头。其余几家应了的此刻也犹豫了,静观这老头的态度。 庞吉生又是一拱:“老人家,那城头上的年轻人们也是为了封义才打这恶仗,哪家没有年轻孩子呢?打仗还饿着……这,实在是……唉。” 说到此刻,庞吉生倒是真的有些动情。人群里知道这个小老头是个好人,以往不曾给封义人为难过,此时此刻战事胶着,谁不知道打仗的苦?论在平日,谁愿意和这老大人过不去?只是……此刻不是寻常时候啊! 看到这群人只是盯着脚面,就是不吭声,魏池忍不住站了出来:“诸位前辈,此刻就不论什么官民之分了,还请诸位听晚辈讲个道理。” 魏池强压了情绪:“诸位可知道这关外的部队是哪一处的人马么?” 牌坊上还吊着卡布脱脱的头呢!不是沃拖雷王爷的人马是谁? “大家可知道,这王爷到此可不是随意的一仗……”魏池顿了顿:“他是想攻克封义,直取佳兴,兵临京城!” 人们还是不为所动,兵临京城和他们实在是没有什么关系。 “封义的城防是新的!大家看着她被修起来。也因为她是新的,沃拖雷才久攻不下……不过,若是他真攻下来了,他还能容忍如此完美的防御堵截在他归途的必经之路上么?他人马不过八万,即便一路杀到京城外也无法一举攻克,只要半月不到,全国各路大军都能汇集京师,那时他必退!封义成为废城对他来说可是一件大好事!” “大人,”人群里有个年轻人忍不住问:“那王爷既然必败,何必去打京城?不打京城毁我封义作甚?” 魏池冷笑:“这位先生有所不知,此时漠南都城告急,沃拖雷过不了伊克昭,他能做的也就是兵临京城,迫使大齐的各路兵马班师回援!所以,他攻不下也一定要攻!……届时,诸位居家妻儿尚且难保,纵然口粮有,逃得过么?” 这句话一出,人群的窃窃私语都停了下来。 魏池叹了一口气:“……所以,这次绝不同于以往……如果城破,城池是必毁的!” 庞吉生擦拭了眼角:“诸位!魏大人所说的句句乃是实话!这些话原本是不该说的,但此刻封义的军民真该是一条心的时候了!早些时候能送大家去佳兴,那也是希望百姓不要被战火殃及……此时避难不能,唯有抵死抗争啊!” 昨夜不答应的那几家也围了进来。 庞吉生冲人群深鞠一躬:“诸位,这战事也不是一家两家的事情!这缺了的粮食,一两家捐着确实是吃不消!可如果大家都能出些力气,这也就不难了!” 那老锅头听了这话,眼神一灵光,身边那几家应了捐粮的也纷纷抬头打量起那几户不捐的人家起来。马帮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既是对手又是朋友,这几家突然反悔也多少有几分‘凭什么你不捐’的不甘在里头。此刻庞吉生将话挑明了,有些事情倒是方便说出来了。 不应捐的那几家有些红脸,原想着联手不捐的,没曾想倒是落得自己不占理了——我的粮,我爱怎样怎样,怎么不捐反落了个不是?真是郁闷…… 郁闷也罢,魏池恐吓,庞吉生诳,磨破了嘴皮……最后好歹都松了口。 回了衙门,庞吉生看魏池脸色都气青了,知道这人到底年轻,忍了这么一阵也是极限了,望他去睡这么一觉,把该放的放了。谁知却有个小校等在中堂,一见了两位就急急的迎了上来:“两位大人好,耿将军有急事找!” 正是当口儿,又从门外来了一个传令的,说:“魏大人,许将军请您去……” 魏池终是有些烦了,‘嗯’了一声,先往耿祝邱房里去。 耿祝邱斜躺在床榻上,他受的是生伤,要说用药也不用什么奇物,也就是每日消淤化脓的方子轮着换。耿祝邱五十有余了……这战场上的人便都是这一般的体格——好的时候自然是行路带风,但却几乎都是一病如山倒。 此刻耿祝邱脸堂泛黄,臂上依旧裹着白布,只有眼神还明亮。魏池每日都要来问安,纵是没有事情也是要来的,今天瞧过去只觉得耿祝邱更加憔悴了几分。一则是自己上司,二则是至交的亲叔叔,魏池赶紧收拾了心情走过去,恭敬的坐在榻边。 庞吉生知道多半是军机,只是将房内的灯火挑亮了些就随着那校官退了出去。 简陋的木门‘吱呀’一声关闭了。 魏池说:“将军身体可好些?今天倒是出了稀奇太阳,您看……” 耿祝邱看那木门,木格子透进了些日光,斜斜的织在石地板上。耿祝邱淡淡一笑,抬手将魏池肩上的雪渣拍了拍:“军心还稳?” 魏池避开军粮的事情不说,只是称是。 耿祝邱沉默片刻,指了指书案:“将那两封信拿来看……” 魏池有些奇怪,起身去案边拿了信走过来。只见一封是普通的黄皮信封,上书‘茗俨启’——茗俨是耿祝邱的字。 只有简短的几句话,却让人心寒。 耿祝邱微微咳了几声:“吏部侍郎,你知道的,刘敏……刘大人,我与他是几十年的至交,如今……朝廷的动向,他看透了,虽不干他的事,但……他还是以私信……” 自王允义撤兵烏蘭察布的消息传到京城,京城就闹开了锅。弹劾的折子险些埋了桌子,后来也不只是折子了,险些就要打起来。毕竟,老百姓的银子,本该修河道,本该修驿道,本该赈灾……都被兵部拿去耗了不说,看样子还打水漂了。也是恰巧,禁宫南边一出角殿不慎走了水,本是件小事,却有个工部给事中,上了个折子说,南边是陈家发迹的地方,这一处火就是皇上失道,陈姓失道惹得,天谴!皇上几乎被气得翻桌子!按理说罢官也不为过……但皇上没有……刘敏就在此刻给耿祝邱写了信。 “……要是真杀了人,皇上也就算承了这战事的主责……不过……皇上既然没杀他,别说杀,连官都未降……可见皇上是要脱窟了……”耿祝邱故作轻松的笑了一下。 魏池这才觉得背后一寒——哪个上奏的背后不是有人呢?此一折多半是为了激将而上的,只要皇上沉不住气,严惩了,态度也就明了了……这该打的仗依旧要继续打。可是……皇上没有,不但没有还斋戒乞罪……这,意思是说,与王家军撇开了立场,一切后果都要王家军来担待了么? “果不其然……”耿祝邱指了指另一封信:“你看……” 另一封倒不是一封信,说是文书才对,是佳兴那边送过来的,打开却是盖的户部的章。 “……要粮……也不过就是要粮……却满纸都是推诿之词。沽城啊!沽城!”耿祝邱突然猛地锤了床坊:“近在咫尺,一两日就能到的粮食!就是不派!畜生啊!畜生!” 魏池不知道何为沽城,只听说是为封义囤粮用的地方,但是因为是军粮,没有专门的军文是绝对不会发粮的!魏池的手指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一封薄薄的文件冰冷而沉重的压在手上,只将那‘心寒’二字领会了个透彻。 耿祝邱缓了一口气,将枕边的另一封信递给魏池。这封信就更短了,一句话,意思是,秦王那边战事吃紧,现在暂时来不了了。 ‘……延后……’ 两人沉默片刻。 “本想着,你只要平安随我到了封义,往后就是安定。谁知道,那沃拖雷竟要重兵攻打封义,而后我又想着,秦王是稳当的,谁知熬到今天,方知道还接着要熬……侄儿要我看顾你,我却……”耿祝邱说到这里忍不住有些悲怆:“你不过是个文官,又有那般好的科举成绩,不该沦落到今天。”耿祝邱紧握了魏池的手:“秦王那里怎样也比这里好……如今秦王的人还留在城内,你随他离开吧……” 魏池叹了一口气:“将军,人各有命,哪里该是怨您的呢?自我入兵部至今,将军对我的关爱我岂会不知道?炳文是怎样的人将军不明白么?我和他既为至交,自然是知心的!保家护国是应尽的忠诚,若是我此刻求得苟活,一则对不起朝廷的重用,二则对不起浴血奋战的兄弟。”魏池突然哽咽了言语:“更是对不起兄弟……!” 此刻,房内没有旁人,生死选一……多少驰骋沙场数十载的将士舍不得自己性命? 耿祝邱此刻并不想再做什么大道理,刀口舔血的人最不屑性命,却又最知道这性命何其可贵。耿祝邱只是气急的摔了魏池的手:“你这人!怎么不懂得取舍?留得性命,多少大事做不得?更何况这城中这样多的人,你个文官留着也是枉死,空博得一个忠诚空名衔,杜莨就安心了?炳文就安心了?” 魏池看耿祝邱气得嘴唇发青:“……大人不是也没走么?……我,只求一个自己安心……” 正说着,门外响起了陈虎的声音:“魏大人……粮食都入库啦!” 魏池站起身,看了门口一眼,又俯首看了耿祝邱一眼:“将军!封义关会守住的!……您要养好身体……”走到门口又回头:“……他日我们得胜回京,呵呵,听说耿家就您的好酒最多,不过您小气的名声可不好!到时候一定要舍得拿出来给晚辈开荤!不醉不休!” 耿祝邱本想再劝,听了这句话,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听到那门又是‘吱呀’一声,却觉得这朽木夹击之声比那钟鸣磬吟还洪亮。 魏池看陈虎一脸的兴奋,也忍不住将那一股脑的沮丧烦闷抛开些。到了前院,却看到刚才吃了‘冷脸’的那个小校官还站在院子里等着,大雪落了一身,几乎是个雪人。 魏池有些歉意,快走几步:“久等了,许将军说什么?” 那校官其实不止比魏池大了十岁,但看他的眼神却是满满的信赖和崇拜:“将军在城墙上呢!” 城头上,一个将士看小魏大人远远的来了,忍不住对身边的许隆山调侃:“将军,小魏大人一夜没睡又熬到晌午,您别把别人当铁人啊?小魏大人还没十八呢!” 许隆山是个从来不摆官架子的人,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脸,笑着说:“你可不知道,小魏大人最是个爱干净的人。你看,他还有力气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离倒苗还早呢!” 旁边的几个人听了,连汤合也忍不住笑了。 魏池上了城楼,看许隆山和几个人正在笑谈什么,视敌军如草芥一般的姿态。 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无援兵,无援粮……封义已是孤城一座, 这话要如何说得出口? 第七十一章 71【建康六年】 ‘建康六年,冬,十月廿八日,北兵正署推字部……’ 再蘸墨的时候,小砚里的墨汁已经结了一层薄冰。魏池停了手,呵了一口气暖了暖僵麻的指间,唤陈虎过来参些热水重新研些墨汁。叫了两声却没听到回应,出了内屋一看,陈虎已经缩成一团在椅子上睡着了。魏池将桌上将熄的蜡烛吹了,顺手将紧闭的窗户抬开了些,一阵呛人的寒风立刻就卷了进来。魏池咳嗽了两声,倒也觉得一夜的倦怠稍减了些,遂想将那窗子再开大些。谁知道再用力却是推不开了,仔细一瞧才发现积雪太厚,已将黑木的窗梁压弯,微叹了一口气,随手找了根窗杆撑了,缩回屋来。 门外的风呜呜的喊得厉害,虽没有太阳,天却要亮的样子。魏池拿了寒衣盖在陈虎身上,自己回头架了铁壶烧水。望着通红的火盆,魏池揉着额头:十月廿八,从十日来算已经是正十八日。而恍惚之间又是新到的一天,廿九了!之前总盼着日子快些过,可现在却不敢那么想。魏池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今天的军粮又要出在哪里呢? 驻军日志,自己每日都写,只是进了这封义之后……每一日都比前一日难,这一日比一日难,何时才是个尽头呢? 建康六年,冬,十月廿八日……魏池正拿了根柴火捅碳,突然听得“啪嗒”一声! 椅子上的陈虎噌的一下跳了起来:“谁?怎么了?” 魏池倒是被这人吓了一跳! 陈虎急急的奔到窗前,却是傻笑:“……窗户被大雪压塌了,嘿嘿……” 魏池忍不住笑了一下。陈虎撑好了窗户,走了过来:“大人……壶里的水都都快干了……”。魏池这才发现铁壶已经冒了许久的白气,赶紧要拿铁夹子将铁壶勾下来。陈虎抢过了魏池手上的铁夹子,把铁壶夹下来,放到一旁的木架上坐着:“大人一夜没睡,赶紧去歇息吧。” 魏池想了想,这次却没有争辩,让陈虎把那准备化墨的热水倾了出来,准备洗把脸休息。陈虎难得见到魏大人听话一次,赶紧奉命准备面盆。 一大壶水已经没剩多少,倒在盆里没冒两口热气就开始变凉了,魏池赶紧拿手滔水洗脸。就着水汽,魏池想,这法子总是能被想出来,人不能不歇气,暂睡个把时辰,起来再说吧!遂将‘建康六年,冬,十月廿八日,北兵正署推字部……’后面的事情按下心去。 陈虎对自己半路就睡着的事情耿耿于怀,拾缀了拾缀后说:“大人放心去睡,有我看着呢!什么人来了我通报!” 魏池去了外套,躺在床上,想:自从离了烏蘭察布就再没有收到过燕王的鸽子,要是此刻能飞来一两只,煮来吃了也好!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好笑。陈虎看魏池偎了被子偷偷的笑,以为魏池想到什么好主意了,走过来拉了帘子:“大人想到什么好主意起来在做吩咐!此刻赶紧睡吧!”魏池自然不好解释想到何处去了,赶紧点点头闭上眼。 陈虎蜷了半晚上,觉得背上僵硬的难受,看魏池睡好之后,将碳盆移到烟囱里,又添旺了些,批了棉衣棉夹袄掩了门往院子里来。封义地方小,自然衙门也小,魏池因为官位高,所以就住在耿将军的后院。这后院也不是什么尊贵之地,除了宽敞些以外怎么看都像是京城里百姓家的住宅。又是一夜的大雪!竟然连门脚都被埋了一般!陈虎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拿着一柄大铁铲开始铲雪。铁铲插入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陈虎家住在北边,雪见得惯了,却不曾见过这样的下法——从那天落雪开始,这雪花就没听过,白天下,晚上下,被风一卷漫天铺地而来,让人都看不清对面的人!自己是个不上前线的,走在外头都觉得冷得受不了,那城墙上的兵士就更不知有多难受了。魏大人是值夜的,前些日子许将军还让他上城墙去,后来雪实在是太大,诸位武将说什么也不让他去了……唉,陈虎松了口气!这位小大人是个不知爱惜自己的人,那城墙上的冷哪是他能受得了的呢? 正铲着,突然拗起一直被冻僵了的雀鸟,红红的嘴,小脚小爪子缩着,被冰雪封在里头。陈虎拿铲子将它扒拉出来,看它肚子扁扁的就知道是这大冬天饿死的。忍不住想起粮仓,想起魏大人整宿整宿睡不着的样子开始担忧封义的处境……人是铁饭是钢,没有吃的,活命都难哪还能做成别的呢? 正在发呆却听到院门被人拍得啪啪的响。陈虎把铁铲往墙角靠了,赶紧去开门。 才开门,许将军就挤了进来:“魏大人呢?” 陈虎一看甚是稀奇——城外的火炮都还响着呢!怎么这些武将一个不落的都来了? “才歇着,下官去叫。” 魏池才觉得有些模糊就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陈虎进来的时候他已经下床穿鞋了:“谁来了?” 也不容得陈虎禀报,许隆山径直踩进门,一把将皮帽掼在桌子上:“这仗是没法打了!” 魏池使了个眼色,陈虎给各位军官看了坐,赶紧退了出去。 魏池一边系扣子一边问:“许将军说的是军粮?” 搭话的却是毕江全:“魏大人,军粮还有几日的?” 魏池说:“三日。” 这两个字出口,一屋子人沉默了片刻。 黄籍任站起身毕恭毕敬的做了一拱:“大人,从昨日起,城头上的士兵的饭菜稀了许多……您也知道,这打仗是饿不得的……” 魏池看着地面:“如若不减,那便是三日也撑不过!” 许隆山站起身:“城中百姓还有许多粮食!下官在这里也许多年了!这些马帮富得流油!他们就捐那些?” 魏池看了许隆山一眼:“我和庞大人好话说尽,也就这些……” 许隆山青了脸色:“此刻哪里由得了他们?” 魏池倒了杯水递到许隆山面前:“此刻怎能做乱内的事情?既然还缺粮食,我和庞大人自然再去要……” 许隆山不接,一旁的毕江全偷偷捅他腋下,许隆山只做不理。 毕江全扁了扁嘴,顿了顿,最后还是说:“魏大人,即便马帮将所有粮食都拿出来,我们也撑不过几日……前几日,你说朝廷不援粮食,秦王也不援兵……这,您也看得出来,咱们纵然是再勇猛又有何用?这封义真能守住么?” 魏池心中一琢磨,这算是明白了!一帮武将,单单来找自己是为了自家的打算啊!前几日说起军情时候,有几位当场就变了脸色!这几日看来是没有什么转机,心动的,心不动的终于是说到了一处,今天是前来唱逼宫这一出的么? 耿将军他们不敢找,其余的找了也说不上话……自己到底年轻,官位又大,找得倒准! 魏池不搭话,许隆山上前一步:“为朝廷拼命是咱们该的!但朝廷也不是没粮食,人不到也就罢了,怎么粮食也不派?我们怎么守得住?” 魏池冷了语气:“许将军是什么意思?” 许隆山没料到这个文官竟然说话也是直来直去,有些意外,但想到他杀敌勇猛狠毒的模样也觉得是他性子。不过弃城而逃到底不是什么忠臣良将的举动,说话的声音忍不住小了些:“去佳兴……” “撤兵去佳兴?”魏池语气又冷了几分。 毕江全看魏池脸色不对,赶紧说:“魏大人有所不知,封义到佳兴的路上就是沽岛,我们那了军粮去佳兴驻守也是一样……” 毕江全还未说完,魏池猛地回头冷面看了他一眼:“一样?佳兴的城防什么样子怕是在场的诸位都比我明白!此去沽岛?咱们有船么?既然朝廷没有文书下来,即便我们去了他们会送粮?” 毕江全退了一步:“……佳兴也是有粮食的么……” “佳兴要是守得住,何必要封义?”魏池冷哼了一声:“怕是想要去佳兴是假,弃城遁逃才是真!” 许隆山听了这话,巨掌‘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我艹比的!当老子当兵的命不是命么?粮没有,人也没有,打他艹大爷的!困在这城里头守得住个屁?你们文官艹的死瘫脑子进了屎,懂个屁,你就胡诌!” 毕江全看老许狂了有些怕,暗自又想捅他胳膊肘。却没料到这边也是‘啪’的一声。 “封义一失,天下危急!届时生灵涂炭,这罪过岂是我们几个人能够担当的?”魏池大喝一声:“许将军话到说得好!为了朝廷打仗!一个武官不思为国尽忠,却笑我这个文官心思腐朽!哼!读书人尚且有节不屈!将军难道就不知道廉耻么?” 一屋子人听魏池话说得重,都不敢搭话。 许隆山‘蹭’的一下跳了起来:“满口就是这些屁道理!我问你!你混蛋满口仁义道德,朝廷可曾把你放在心上!?热脸贴上冷屁股!给你年轻人说吧!咱也是当了十几年的官了,这中间的道理比你明白!你当是尽忠?笑话!只怕是你自己乐呵呵的送了命,别人捡了你的骨头卖钱花!” “哈……哈哈哈哈” 许隆山没想到,这魏池听了此话竟然哈哈大笑开来……只是狂傲之中竟也有一丝凄凉。 “许将军,”魏池指了自己又指了指他:“……你我皆是寒门中来,这朝廷中的冷暖怕是咱们心得相仿!我乃进士前三甲,自有科举以来,你可曾听说有哪个探花被不明不白的编入兵部,还即刻派到前线打仗的呢?我寒窗苦读十年,光耀门楣的确是心中我所想,位极人臣的确是我心中所愿!不过……朝廷于我真正就是两厢情愿知心动情的么?” 许隆山更没想到这个魏池身为文官倒也说起大逆不道的话来,一时被挫了锐气,退了半步。 “许将军,您征战沙场十余年,放眼关北,不如你却官高于你的人不计其数……在坐的诸位!你们哪一位不是能征善战的将士?可关北诸部又有多少只知道吃喝的混蛋端坐在高位尸位素餐?为何?不过是有几个尊贵老子,或是舍得塞钱银给上司罢了!不过!!”魏池猛地一抬头:“……诸位可知道除了升官发财,还有别的事情可做么?” “是良心!”魏池猛的一甩手:“封义一旦失手,数万敌军必定倾巢南下!别的不说,佳兴的四十余万百姓如何?到达京城沿路的村镇如何?许将军,您出生在滦屯,城外数万残暴的蛮军难道就不会经过您的家乡么?父母兄弟难道不在那里?难道你就忍心放弃封义让数百万百姓连同您的父母亲朋一同惨遭敌军荼毒?” “这……”许隆山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只是…… “为了朝廷……为了朝廷!此刻不是为了朝廷的时候!没有粮食!咱们想办法!没有人!咱们想办法!想想身后的父母妻儿,纵然是死在这里了,黄泉之下也有面目见阎王!” 屋子静悄悄的,没人说话。 许久,一个人站了出来。 “魏大人并不是北边的人,咱们北边的百姓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十八岁都不足,在老汤我眼里就是个半大孩子……只是,他都不怕,咱们这些大老爷们怕什么劲儿?”说话的人,汤合。 魏池有些吃惊。 “……魏大人说得在理,封义失守……纵然我们逃了此劫,也逃不过朝廷的治罪,倒不如……呵呵,就像魏大人说的,倒不如为了身后的父母妻儿搏死一战!更何况,咱们哪一个不是九死一生的主儿?还能让小魏大人嘲笑了不成?”汤合接过毕江全手上的杯子递到许隆山面前:“将军,老汤前几日也说了些混蛋话,竟把您给糊涂了,今儿这一席明白话让属下也算得了个明白……只请将军信我老汤看人的眼色!这小魏大人不是好大喜功的人,也不是满脑子大道理的书呆子,您也请信他一回!那日城墙上大家也是看到了,咱们现在还分什么文武?横竖是活在一处死在一捆的好兄弟啊!” 黄籍任是个老实人,被魏池一席话说得羞愧难当,他老家也是北边的,父母年迈定是撑不过这场浩劫!前几日只想着这城如何的守不得,许将军动摇之时自己也怂恿了几句……现在想来,真是…… “许将军!”黄籍任砰一声跪了下来:“咱们守吧!” 许隆山有些为难,他征战许多年,知道什么守得住,什么守不住!这封义已是孤城,哪里还有什么指望?但于情于理却又走不得……只是不甘心朝廷冷面相迎,寒心之后就想,这皇上不急太监急!将士们拼死相搏是为了哪一出?气节是有!可明日的吃食在哪一处?不是战死却是要饿死在这封义城内么? “诸位!”魏池拿过汤合手上的杯子强塞到许隆山手里:“于家于国,咱们此刻都不能退!大丈夫立世岂有怜惜性命的?还望诸位与我拼死一战!即使日后身处绝境,亦需坚守,万勿轻言放弃!”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许隆山只得豁出去,一口将那一杯冷水咽尽:“好!他艹的!你也是个有种的!不过你记着,咱的一条命就记在你名下了!”有环视了四周一遍:“今后!哪个命大活着出去了!记着每年初一十五给兄弟们摆些酒肉馒头,做个法事!” 说罢,将那茶杯狠狠的往地上一贯:“走!” 等许隆山出了门去,汤合留了半步,回头对魏池低声说:“……等咱们回了京城!老汤带你去窑子!”嘿嘿笑了一声:“抱相公有什么好的?”说完拍了拍魏池的肩膀,也走了出去。 腰子?窑子? 魏池伸了伸脖子,眨巴着眼睛。 陈虎送走了诸位武将,赶紧跑进屋来:“大人!要去要去找庞大人……?嗯?” 却看到魏池面色柔和,一个人捂了嘴在笑。 “不是在吵架么?”陈虎看着地上的碎瓷杯想。 “走!”魏池拿了外套:“咱们先去找庞大人!” 第七十二章 72【建康六年】 城外的敌军似乎也颇为坚持,打了近一个月攻不下也不泄气,每日还是例行公事一般组织着一轮又一轮的进攻。城外的消息已经全断了。王允义怎么样?秦王怎么样?全然不得而知。将士们还在城头上卖命,文官们几乎全都急出了点毛病。庞大人一把年纪那里经得住这样的折腾?蜡黄了一张脸,咳咳吭吭的。薛烛嘴角烂了,眼睛肿。就只剩魏池看着还精神。 伴着大炮的轰鸣和人的哭号,薛烛苦中作乐:“……少湖,你果然是个打仗的料。” 魏池看这人嘴角都烂了还有力气张嘴说笑话便也笑了,笑了一下又叹气:“什么料不料的,咱们可真是要没料了……” 马帮多少又给了些,但是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来!”魏池约薛烛进屋:“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说着拿了纸笔铺在桌上:“不就是没有调令么?不过是纸笔造出来的东西……” 薛烛吓了一跳:“……万万不可!你这是要杀头的罪!” 魏池舔着笔尖:“在不送粮食,不被大理寺杀头也要被漠南给砍了……。” 薛烛按住了魏池的手:“不可!更何况那调令其实你我能仿的?调令送去还要向上复核,复核的时候岂不是过不了?” “……这……”魏池重重叹了一口气:“这怎么办?” “到有一个法子!”薛烛想了许久:“只要有户部、吏部的印鉴就是急令,是要先送粮后复核的。” 先前朝廷不送粮也是因为没拿副了这两部印鉴的令文。反过来说,只要有了这两部的印鉴就说明送粮的事情朝廷允诺了。 但,这是灭门的罪过。 “你去拟诏令,我来刻章!”魏池没有多想,她前两年都在翰林院,各部各户的印鉴她都见过,要仿也不算太难。 薛烛依旧不放手:“……你把章画下来,我来刻……” 魏池笑着拍掉薛烛的手:“……我们两人现在一旦落笔就是死罪,只是我孤零零一个,就是抄家也只抄得我一个,横竖赚了。” 薛烛仍旧不放。 “怎么这么墨迹?”魏池推开他,拿了墨开始研:“……你家几口人我不知道?军情紧急,快去吧。” 傍晚的时候,一个军服打扮的骑手从西门出了封义,急急的往沽城奔去。这个人姓邢,名云,是封义的小吏。魏池站在西城楼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晚霞艾艾的山谷中,这是通往后方的方向。那里的山谷一片宁静,邢云的背影消失在幽深的山谷中,带着魏池的期望。 如果真能回朝,这个罪名可是够受的!魏池自嘲一笑。 王允义此刻已经攻下了妪厥律,并以此为据点和袂林展开决战。封义!一定要挺住啊!王允义暗暗不安,那座小城将是成败的关键! 秦王此刻正对巴彥塔拉发起总攻。胡润之立刀马上点查军士,狂风卷着冰渣将他一身银白的盔甲砸得吭吭直响,猛地,他回望南方——封义的方向。封义!一定要挺住!你们将是成败的关键! “一定能送到!”魏池回头对薛烛说。 薛烛点头。 是的,那封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会给大齐带来希望的文书……一定会送到的。 然而……谁也不知道,邢云此去是一条绝路,那希望再也没能带回来。环绕沽岛的那片巨大的海湖水域淹没了这个青年,也淹没了一切希望。 战事在苦闷中继续,沃拖雷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攻下这里,他仿佛也从最初的挫败中顿悟了出来,开始耐心而有条不紊的算计起来。城内的人,不论是当兵的还是百姓统共不过一万人。自己,八万!封义怎能这么嚣张?靠的是这耗资无数的城墙。 沃拖雷摸了摸唇边的小胡子,点燃了手中的烟,抽了两口居然灭了!嘿嘿笑了一下,拿了火草复点,几点不着又拿了盏煤灯过来,一吸!被黑乎乎的烟呛了一口。 “咳咳咳……”沃拖雷被苦味呛得直吐舌头。 “看着我做什么?挖坑!买炸药!……迟早得攻下!”沃拖雷一边拿了水漱口,一边下令:“就照着我和大都昨夜吩咐的打法打!” 等传令官出去了,沃拖雷复坐下新塞了些烟丝,准备重新点,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招呼不打的迈了进来:“王爷!长公主殿下离开了。” 沃拖雷回头一看,是阿尔客依:“……哦……等等!别走!” 阿尔客依依旧是表情冰冷。 “……你知不知道个……魏池?”沃拖雷一生也忘不了这个名字:“……是个打仗很厉害的人?” “不知道。” “哦……哦……”沃拖雷已经习惯了这个高傲的女官:“那她走前有没有刻意交待什么?” “没有。” 沃拖雷以为这人又在敷衍:“……她没说要放谁一命?你说漏了这句小心她砍了你。” “没有,”阿尔客依背着手:“那个人是个疯子,定然是不会独活的。”说罢,阿尔客依行了个礼退了。 沃拖雷这次没有屈尊追出去,只是埋头摆弄手上的烟锅,一不小心塞了太多,正琢磨着怎么掏出来些。一边掏一边想,除了城防,这封义一定还有别的东西。耿祝邱自然不必说,那么那个无名的魏池呢?文官,其余的就再不知道了。 不是说竖儒不足与谋么? 十多岁,儒生,倒还都占得齐全! 不过,这个妹妹这辈子没看上过一个男人,这一个呢?难道有点异于常人的造诣?倒还真想看看这个令凡心不动的妹妹魂牵梦萦的男子是何等的修为! 烟终于是点燃了!远远的阵地也响起了炸药爆炸的声音……真贵啊,沃拖雷感慨……妹子的小情人,别被真炸死了才好……什么狗屁文官脾气!妹子居然喜欢这种……艹! 魏池此刻正在城墙上跳脚,前几日敌军的歪主意就开始恶心起来,没想到今天就更恶心了!是哪个想出这种主意的? 从一大早开始就有许多漠南兵运着许多长木匣过来,然后开始掘洞,掘完了就塞那木匣子进去,然后城墙上的人就听到“砰”的一声!炸城墙啊??!! 人不多,还炸完了就跑,这边的草絮还没来得及点,下面的人就跑得没影了! 城头上的人几乎是没什么办法,倒是之前漠南人自己堆的那些大土堆因为造得太卖力的缘故,给他们的工事增加了大大的难度。 怎么弄?会不会被炸塌了?庞大人匆匆过来看——这墙是他监工修得,图他知道。看了许久他说,暂时塌不了!这是冬天,城墙又是错位石砖砌的,暂时还好。 暂时还好?魏池忍不住偷偷提醒老头子现在的战况——还不知要哪年哪月呢! 最后许隆山也被闹了上来,但一群人都不懂工事,最后还是庞大人说了算。 “晚上泼水!狠狠的!”庞老头最后敲定。 这算什么主意?难道要让封义城墙造在冰上?大家觉得实在是不靠谱!别看这天气冷!要是真被炸透了,一把火狠里一烧那城墙还不倾了? 面对魏池的质疑,许隆山说:“就这么办!!” 魏池一时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敌军涌过来,然后“砰”。 下了城楼,许隆山往军帐里去,魏池则穿过街道回衙门,这时候他们俩本该睡觉的,但这几日不知被中途叫起来多少次了…… 魏池觉得连脸都很累,走了两步却看见个人走了过来——胡杨林? “你怎么来了?”魏池看他脸色依旧不好,毕竟血流得太多,这几日饭食也不好。 “我也该下来了……”胡杨林笑着晃动着自己的胳膊:“哪有那么娇嫩,又没伤着腑脏。” 两人通行了两步,突然被一阵吵闹打断,望过去却是两个士兵吵得脸红脖子粗。 “怎么了?”魏池收敛了笑容,上去询问。 “大人!!魏大人!!!”一个年轻人嚎啕着往这边喊。魏池一看竟是耿祝邱一路带过来的骑兵,也算是自己的旧部。 和他争执的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嚣张的气焰压下去许多,看来是许隆山的人。 “怎么了?”魏池上前几步,那嚎啕的年轻人一下跪了下来:“这个混帐!这个混帐!要砍马匹!!” 砍马? 这时候才看见一个厨子模样的站在不远的地方缩头缩脑。 出奇的,许多此刻不上战场的人呼朋结伴的围拢了过来。围了一会儿就有人开始嚷嚷:“大人!这几日饭食越发的稀了……”“进了城马匹能有什么用?” 另一方的人愤怒了,全是耿将军这一方的骑兵:“你们懂个毬!老子的马就是命!哪个龟儿的敢动?!”“你们那个敢动?!” 眼看就要骂起来,魏池振臂一呼:“吵什么?!你出来!”那个厨子模样的畏畏缩缩的走上前来,做了一个拱。 “是你让他过来牵马的?” “不是不是……”厨子赶紧哈腰:“……也确实没什么精粮……这位,这不是说说么?” 人群暂时安静了下来,耿系的人愤怒,许系的人也很愤怒。 “诸位!”魏池走上前想拍开那许系士兵牵马绳的手:“骑兵而言,这马匹不只是马匹,此刻还……” 哄!人群又一次沸腾了。 “那还有什么可吃的?吃人么?”“百姓的粮食也不让动,吃个畜生也不行?”“艹的,王家军了不起?畜生比人名还精贵?”“……” 一时之间竟是镇不住场子了! ‘哗变?’魏池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丝不祥。 “艹蛋的吵什么?”来者许隆山本人。 这一吼倒是把许系的人马喝住了。那骑兵一把夺过了缰绳,死死地护着自己的马匹,恶狠狠的看着对方。许隆山走过来,面皮发抖,威严的扫视了一圈,看震慑了众人又回头狠狠的看了魏池一眼。 魏池知道这一眼的意思。 “吵什么吵什么?你们艹蛋的要干什么?不想歇气的都它艹大爷的给老子滚去放炮!艹逼的!” 终于还是有胆大的:“将军!这些马不吃留着做什么?人都要饿死了!” 许隆山又恶狠狠的回头看了魏池一眼——你看!还没断粮呢!就吵成这样了! “有你们这么艹蛋直接过来牵的么?”许隆山走上前,狠狠扇了那士兵一耳光:“自然是有吃的!你操的什么鸟心?” 许隆山的恶名很威风,但很显然话中有话。 魏池沉默了许久,胡杨林看他要说话,忍不住拉了他一把。魏池看胡杨林拉他,只是默默将手抽了出来,走到骑兵们面前。此刻,她一生就会铭记,铭记自己的心跳得多么厉害,铭记自己是多么的害怕和彷徨。 但是,最后还是开口:“诸位,非常时期……只能!” 骑兵们本以为魏池是要为自己一方说话!魏大人也是骑兵啊!这马匹,别说是兄弟,就说是亲人也不为过!自己死了也容不得别人来碰! 这是骑兵的规矩,即便马匹老迈了,也是不能抛弃的,这是和自己出生入死的搭档,这份情谊是颇为神圣的, 骑兵们愤怒了!那个牵马的骑兵更是露出了誓死不从的表情,就连身后的胡杨林也有些愤愤。 “从我的马匹开始杀!”魏池撂下了这句话,快步走出了人圈。 这句话是吼出来的,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前些时候,这个人去马帮征粮的时候还不忘要喂马的干草,但此刻的这句话确实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诸位兄弟!真是对不住了!”许隆山冲骑兵们深鞠一躬,然后大声吩咐:“去!照着魏大人的命令做!” 此刻魏池已经走远,但还是清楚的听到那句话穿过冰冷的空气刺进自己的身体。胡杨林追上来,魏池摆摆手,表示什么都不想说。身后的坝子里,一些骑兵掩面哭泣起来。许隆山的士兵脸上也过不去,泱泱的散了,刚才那个要抢的也放了手,匆匆的藏到人群里去了。 最后只剩个厨子拿了把刀,有些无措的站在那儿。 “去!”许隆山喝了一声,也走了。厨子吓得一缩脖子,但想起刚才那小魏大人悲戚的表情觉得这不是戏言,又谨慎的看了那群骑兵一眼,准备回去烧水磨刀。 谁也没注意到,拐角处站着一个马帮的汉子,他一直看着那个小魏大人,直到他离去。 当晚,所有的马匹都被统一送到一个固定的马圈,根据许隆山的意思全都标了主人,从官高的开始开刀。当晚,众将士吃到了热腾腾的肉汤,骑兵们似乎是认命了,步兵们也很沉默,但大家的身体确实因为这肉汤暖和了起来。 陈虎左右为难,拿着肉汤热了又热。 魏池吃了两口粗粮粥,这是薛烛特意吩咐厨子做的。魏池回来就蒙头睡觉,不敢多想别的。 今天魏池来得迟了,许隆山早就坐在碉楼等他了。自那日摊牌之后,今天许隆山的脸色终于是缓和了几分。难得大雪停了,天空竟然是满月。两人商讨了对敌策略后,有点冷场。 最后,许隆山站起身,做了个越举的姿势——摸了摸魏池的头:“难为你了!”顿了顿,又说:“今夜没雪,大人要呆在墙头,就呆吧。” 魏池裹着棉大麾坐了许久,直到后半夜,炮火声响起。 “你怎么下来了?”胡杨林看魏池脸色惨白,赶紧拦住他:“今夜有月光,漠南没什么大动作,已经压下去了……你……” 城墙上却是已经将敌军压制下去了,这么明亮的月光的确不适合夜袭。 城墙逐渐安静了下来,士兵们纷纷退回城楼,只留了少数放哨的。 胡杨林看魏池神情恍惚,说:“少湖……少湖?” “嗯!”魏池有些说不出话。 两个人默默的走上了城墙,往上城门楼走去——这就是这一圈城墙最前伸的部分,站在上面就仿佛孤身站在战场里。 胡杨林不曾见过如此无助的表情出现在魏池脸上,以往的他总是那么的……那么的平静,就仿佛多大的事情都在他掌握中一般。 “不要伤心!”胡杨林解下披风披在魏池身上。 “我……是我亲自下令……我……”魏池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胡杨林看他将手掐出血来,赶紧握住他的手指。 “……我……我……”魏池哽咽不能出声,月光下,手背上的那个半圆伤疤煞是清晰,就仿佛利刀刻下一般。 “……我……我!”魏池移不开眼神,只觉得身体的哪个地方将要裂开一般。 “没事!没事!”胡杨林猛地伸开手,紧紧的抱住魏池:“没事的!没事的!” 魏池只觉得这寒冷是来自心底,我到底是怎样了?竟是连全身的知觉都不在了,只是颤抖,不停颤抖。那曾经的每一日,不敢回想,不敢回想。 哭了,原来这就是哭了……魏池突然想为了她、想为了自己哭个酣畅淋漓。 “我们要一起回来!”驯服她的时候自己曾这样说。 所以,她带着自己冲锋陷阵从未迟疑过。 然而……她现在已经……已经…… 魏池知道逃不过的,她会知道么?是自己下令,是自己亲自下令…… “没事的!没事的!”胡杨林搂着魏池,听他压抑着声音,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呜呜的哀泣。 “没事的!没事的……” 第七十三章 73【建康六年】 “大人!”陈虎进来报:“有个马帮的年轻人说要送粮!” 看陈虎一脸喜气,魏池有些不信:“叫那人进来。” 来者磕了一个头:“大人,小人有粮食要献!” 魏池从椅子上起来:“封义百姓果然有义,这位先生请起了,看座!” 原来是个眼熟的!年轻的马帮汉子狡黠的一笑:“大人还认得小民?小民是涂虎子。” 魏池眯起眼睛一笑:“你们家的伙计还好?可要看紧些,别让我要了你的脑袋。” 涂虎子毫不畏惧的模样:“大人不会要小民的脑袋,又不能吃?是吧?” 魏池看他来者有意,便也任他胡闹:“涂先生说是要送粮?刚才本官没听错?” “怎敢让大人称小民为先生?”涂虎子嘿嘿一笑:“粮食有的是,就不知大人敢不敢拿、敢不敢吃。” 话说了一半,涂虎子撇头看陈虎。魏池摆摆手:“没有外人,你说吧。” 涂虎子弹了弹眉毛,毫不在意一般,轻描淡写的说了,末了还加了一句:“……这事儿饥荒年生多着呢!就不知道大人敢不敢了。” 陈虎在一旁听的脸色煞白,扭头看魏池,魏池似乎也有些意外。 别!别!陈虎心里想。 魏池思索了片刻:“好!要带些什么?多少人?” 涂虎子没料到这位文质彬彬的少年竟然一口答应,对他便更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大人,小民倒不是为了大齐,您也知道,真要破城,咱们这些百姓要逃命也不难,顶多就是舍弃了财物家业罢了!小民肯出这个主意是佩服大人的胆色和气魄!人么?我已经招呼了几十个精壮的汉子,大人准备筐子和铁绳就是了!” “好!何时见面?” “未时,东城墙头见!” 陈虎等那个涂虎子走了,担忧的凑了过来:“……大人。” “不敢?” 陈虎沉默了:“……有点不敢。” 魏池坐回椅子上:“那你还是留在衙门吧,有什么事情找不到我的,你留着我也放心。” 魏池匆匆收拾了手上的事情就去找薛烛商量,两人商议了一阵,魏池离了城墙去了城内的营帐。几个伙头被魏池召集了过来,听完魏大人的话,伙头们面面相觑:“……大人所言当真?” 魏池点点头:“……自然是当真,不得有误。” 夜里,这个涂虎子倒估得准,又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未时不是沃拖雷喜欢的时间,只要做得快,确实不难。魏池一面检点筐子和铁绳,一边等着涂虎子一行。陈虎到底还是来了:“大人……您一会儿,别看……我来,我来……” 魏池看陈虎说话都在哆嗦,只是一笑。 依照涂虎子的意思,专程将打亮的火把挑灭了一些。未时,许隆山来了,还有那个自告奋勇的涂虎子。 看着涂虎子一帮人忙活,许隆山偷偷对魏池做了个表情:“……我是不吃的。” 魏池耸了耸肩膀,没有戏谑的意思,只是对老许的这个想法表示了真诚的理解。 今夜是绝对不好意思让魏池再回来守城墙的。许隆山警告魏大人要是敢跑来,自己就敢把他拖回衙门。魏池点点头:“将军别急,我今晚可能是真没心情来了。” 后半夜,伙头房那边又是磨刀又是烧水,乒乒乓乓。厨子们忙得不亦乐乎,但就是没人敢动手干正事,就连那十几个精壮汉子也不愿意过来搭手。 魏池在旁边侯了一阵,最后说:“涂虎子,你来搭手。” 说罢,从案上拿了一把剔骨的刀子在手里。 涂虎子毫不畏惧,一把抓住一个,摆平整了,开始扒拉衣服,又舀了热水猛泼了一阵。 魏池挽起袖子,转着手上的刀:“真厉害,黑更半夜的,竟找了个这么完整的。” 那些精壮汉子都好奇的看着这个书生模样的小大人,想从他脸上找到恐惧,一丝也好。 涂虎子笑着说:“那是,都是选过的。” 厨子们惊恐的看着探花出身的小魏大人面无表情的挥刀大作。 “看着做什么?”魏池抬头看了厨子们一眼:“烧水,准备着做肉糊糊杂粮汤。” 天亮时分,魏池才走出来,陈虎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只是在一旁搓着手。涂虎子跟了出来:“大人!” 魏池回头,挺真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真要谢你。” 涂虎子突然有些惭愧:“……这……其实……唉,不该难为大人,我只是以为你……哦,大人不敢。” 魏池何尝不知道这人有那么一丝挑衅在里面?这会儿看他惭愧,心中没有轻松倒是泛起了一股酸涩:“……我们这些人无能,前几年那般的日子,逼百姓过人吃人的日子……我……” “大人!”涂虎子这是真的惭愧了:“……以后,这事儿归小民管了,粮也好,这个也好,有十分力定不只出九分!” 早晨,一般是领了各自的早饭,三五围圈子蹲了,吃了便罢。今天有些稀奇,抬了汤饭过来,不分,只让人围着看。士兵们都是急性人,要不是看到魏参领和薛主薄都在那锅前面站着,怕是早就要冒火了。 看人到得差不多了,魏池挥了挥手,让大家安静下来。众人都好奇的看着这两个人,暗暗猜测他们要说什么。魏池并没说话,只是让厨子打开锅盖,一阵肉香乎的扑了出来。台下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了咽唾沫的声音。 只见魏参领回头说了句什么,几个百姓打扮的男子抬了个大筐出来。魏池走上前,将那蒙在大筐上的黑布掀了,探手拎起一串黑乎乎的头颅。 台下的士兵顿时觉得那肉香不香了!站前排的人纷纷退后了几步。 魏池仍旧没有说话,将那一串头颅扔了回去,拍了拍手,拿起一只碗,满满盛了一碗肉糊汤,当着众人的面,吃了。 薛烛接过魏池手上的碗筷,也盛了满满的一碗,当着众人的面,吃了。 最后,魏池说:“开饭!” 围聚的人群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慢慢的蠕动了过来。魏参领和薛主薄并没有离开,他们站在一旁默默的看着自己的士兵。现在,耿系的也好,许系的也好,大家混在一起有些惊恐的吞咽着手中的东西,极力劝自己不要多想。 许隆山交岗之后下来吃饭,吃了几口,突然问:“魏大人呢?他今天怎么没来吃?” 校官有些难以置信的说:“参令大人和薛主薄,都在场子里……吃那个呢。” 许隆山砰的一声砸了手上的馒头,沉默了片刻,骂了一声:“……艹!太有种了!” 傍晚,残阳突然探出了一个头,一丝昏黄的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直泻下来,飞舞的雪花更衬着这一丝光芒诡异。许隆山望着远方的阵地,竟有了一种‘神光笼罩’的感觉。都说漠南‘神教’灵验,别是什么…… 咳!许隆山突然笑自己疑神疑鬼。毕江全从角楼上下来接许隆山:“许将军……今天天气挺奇怪的……哈。” 许隆山撇了撇嘴。 心情似乎被这光线扰乱了几分。正在观望,魏池也上了角楼:“……今天天气倒挺特别的。” 说实话,敌营那边看着好,其实这光可能要将他们的夜袭延后了。 沃拖雷正召集前锋训话,这么久死了这么些人,战事毫无进展,许多人起了退缩之心。 武官训话完毕后,沃拖雷从小绷椅子上站起来,神秘的一笑:“战士们!今夜神光降临!我军必胜!诸位,这就是莅临仙位之时!” 指着太阳许愿来世的荣耀……这事情要是放在齐国这边怕是没人理会,但是,这是漠南。 太阳仿佛就是出来望了大地一眼,匆匆的掩饰了苍白的面容,黑暗迅速笼罩了大地。这一夜的风特别大,黑色的土旋窝在空地上盘旋。如此高的城墙上都没能避过这沙尘!魏池暗喜——这样的天气是不适合出战的。 许隆山却表示了不安,兵不厌诈,一胜一负就是诡诈而来的。反常的,这一夜所有的士兵只轮两班,将能够调配的火炮全部投入战争。 魏池疑惑之下也有些信他,毕竟是打了这么久仗的人,直觉应该是不错的。 准备好了,许隆山和魏池商量,只要城楼上点信号,魏池就命角楼上所有的大炮一起攻击!魏池赶紧带着人马去准备弹药,许隆山偷偷扯住胡杨林:“他那个副官是劝不住他的!你今天可得注意了!别让魏大人又溜下来!他死了军心就不稳了!”说完又小声抱怨了一句:“这个疯子!!” 许隆山的副官在一旁偷笑——您还不是疯子。 这一战果然比魏池预想的来得早,来得猛烈!倒没有什么新鲜的打法,只是觉得今天的敌军都特别亢奋,不要命一样的往前冲。果然!城墙上的火炮显得有些吃力了!魏池开始着手准备角楼上的八门火炮。还没完全准备好,城墙的信号就升上了夜空。 “放炮!”魏池赶紧下令。 这八门大炮缓解了战局的焦灼。但那些奔涌的人浪似乎并不在意死伤,丝毫没有退兵的意思。许将军说得真准啊!魏池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望向城墙,因为今天全靠两边将领配合,许隆山所在的地方被照得很亮。那个前几天和自己吵着要退兵的人此刻非常的暴躁,老远都能感觉到他在大吼大叫。 “许将军,平日和善么?”魏池问身边的小炮兵。 小炮兵偷偷的说:“……才不呢……只是对大人们客气。” 文官压武官,原来是这样。 “……要说实在的,许将军比城下头的漠南军可怕多了呢!”看来小炮兵是个挺爱说笑的。 魏池这一夜没敢乱跑,角楼的事情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敌军已经爬上城墙好几次,其中有两次已经阻断了城墙上炮兵的作业。这时候就全靠角楼上的大炮了。角楼上只有八门炮,火力密集是指望不上了,角度又偏,全靠角楼高才算有所改善。魏池只好不停的指挥转动炮管,一方面转着炮管能冷得快些,另一方面,也全靠瞄准了打才能有点杀伤力。偏偏角楼之间又离得远,魏池一面安排炮兵,一面安排传令兵调烽火,左脚险些踩了右脚。 许隆山又调了多门小炮上角楼,几乎是火力全开,向着城前的阵地疯狂炮击。 然而这并不能阻截敌军的攻势,他们以一种令人费解的英勇前仆后继。 魏池一边主意着眼前,一边注意着城楼上的许隆山。突然,许隆山飞快的向城墙边跑了过去,拎住一个正准备溃逃的士兵的领子一翻,将那小兵掀翻在地。 少不了要被捶一顿,魏池这么想。 许隆山却是手起刀落,一下结束了那士兵的性命。魏池吃了一惊,定睛仔细看,确是自己这方军士的打扮……这?许隆山提着大刀,拎着人头似乎在大声的喊骂。松动的士兵不得不再次靠前。 前有狼后有虎。魏池想到了这句话。 这是持续得最久的一次夜战!直到黎明,敌军才不得不撤退。城墙上留下了大批的尸体,透着黑乎乎的烟雾。封义这边也伤亡得很厉害,经历了六七次白刃战,有些炮兵几乎还没来得急从炮台上退下来就被敌人砍了头。许隆山没有派遣援兵,只是带着一小拨人马,哪里危险就打哪里,顺带收拾了两个溃逃的士兵。 “他们撤兵……是因为他们饿了!”许隆山交代毕江全:“他们很可能过半个时辰又来!你们不可以松懈!” 魏池从角楼下来,许隆山笑着上去打招呼,却看见魏池盯着他腰间的两颗人头看。许隆山伸出去的手有些不自然的僵了僵。这种事情,其实不算罕见,但终究是不大好的,魏池再怎样也是个文官,看得惯自己这种做法才算奇了怪…… 魏池哪里知道许将军为了威慑众人将人头别在腰上?被吓得也是一僵。只见那两个血肉模糊的面目依稀很年轻的模样,这军队里自己一般年龄的人不是少数,可惜有人怜惜自己年幼,却没人同情他们的胆怯…… 魏池轻轻咳了一下,握住许隆山僵硬的手:“将军昨晚上辛苦了,尽然他们只是暂时退兵,那咱们也还是要做好准备才是。” 许隆山有些畏惧的咽了咽唾沫,附和着嘿嘿的笑。毕江全看魏池下城后偷偷说:“将军也别太担忧,这年轻人不似腐朽不化的人,他不也挺狠的?而且咱们也算生死之交了,不会随便参咱们的。” 许隆山心想,文官参人才不管是不是生死相交呢…… 结果毕江全和薛烛心弦绷紧了一整天敌营却安静了一整天,连个出来装样子的都没有。 也不知道是哪一枚炮弹,居然就落到了后军,将一个将领炸成重伤。这个人是沃拖雷的义弟,作为这次进攻的一把手,他没有立刻通报伤情,愣是在野地里头撑到了上午,最后血流不止一命归西。死了首领的队伍不得不暂时停止了进攻,不过很显然这个副手不是很擅长撤兵,人走了,留下了一堆攻城器械。白白的让毕江全这边几把火烧了。 沃拖雷得知消息,大惊!几乎当场顿足疾呼! 第二天,更可怕的传言在军营中传开——大家都发现齐军在收集城墙上的尸体,收回去做什么?这个不用猜也能知道。 沃拖雷的士兵们惊恐了,在漠南,对于尸首的处理是极其慎重的,如果尸体无法得到善待那灵魂就只能游荡而无法升天。这件事情触碰到了士兵的底限,不安的气氛开始传播。 沃拖雷不得不下令派遣专兵前往城墙抬尸体,抬回来做法事。士兵们的情绪才稍稍稳定了一些。 封义城在经历了一次大劫后短暂喘息了片刻。魏池和薛烛每日都要爬到西城门去一番,拌着手指头数那粮食该什么时候到。数着数着又担心文书是不是被发现了破绽……实在是吃不好也睡不着。 薛烛看魏池急得团团转,倒是宽慰一笑:“这是急不来的,我看大人的雕工好得很,定能混过去!” 薛烛又加了一句:“那字也写得像,嘿嘿,定不会被那帮粗人看出破绽!” 魏池看薛烛憔悴的脸,也强笑了一下:“薛大人的文书拟得也好……嘿嘿,日后咱们哥俩获罪了就去顶个代笔摊子,一定能赚。” 两人呵呵笑了一阵,又叹了一口气,站了许久才从城上下来。回了衙门才知道耿将军找两人好久了。 一进屋,魏池就闻到一股难闻的药味,耿祝邱斜歪在塌上,面色潮红。魏池和薛烛对视一眼,赶紧跑了过去。耿祝邱看两人来了,挥手让小校出去。小校掩了门,屋内顿时又暗了下来。 耿祝邱放了手上的文件,叹了口气:“……最近忙?” 薛烛点点头。 耿祝邱将身子往上靠了靠,魏池赶紧伸手相扶,只觉得耿祝邱的手烫得很。 “将军!”薛烛有些哽咽。 “那一日的事情,我听说了,”耿祝邱说:“许隆山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会坚持到底,你们二人不要和他心生间隙。之前我也找过他了,他已经答应我,誓死守住封义再不言退兵一说。这个汉子是个靠得住的人,从不轻易许诺,今天既然让他开口了,他是不会推脱的!……还有,”耿祝邱怜惜的看了魏池一眼:“……你到底知不知道封义是守不住的?” 魏池点点头:“我知道。” “好!既然那一日你没去投靠秦王,你就已经断了生路,只能和这封义一同死搏了。” “近几日,城内有两百百姓投了民兵。原以为战事吃紧百姓可能要逃窜,没想到老少妇孺都出来支援我军,将军不要担心,养好身体才是。” “这是他们的家园,他们岂有不爱惜的?前几日听说有个涂虎子?这人是个有胆色的人,日后他要是愿意跟着,就让他跟着,英雄不问出身。” 魏池点点头。 “我死后……”耿祝邱突然说:“我死后,你们切记!万万不能让我军出兵!有封义城,我们尚能挣扎几日,一旦出城,不论是什么形式我们都只有败路!” 魏池和薛烛听到一个死字都忍不住泛酸。 耿祝邱锤着床柱:“切记!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算什么?此刻大局为重,儿女情长做什么?” “……不可出兵……”耿祝邱猛烈的咳嗽了几声,缓过气,长叹一声:“不可出兵啊,许隆山,我最担忧的就是这一点……他定是不会听我这句话的,你们到时候一定要拖住他……” “其它的……我倒是放心……”耿祝邱松了一口气,脸上的潮红开始褪去。 薛烛紧紧地握着耿祝邱的手,哽咽不能出声。 “我的事……不可对任何人说起,即便是许隆山也不能说,我的小校会有安排,你们二人每日还是例行来问安军事。”耿祝邱的手已经不再有力,战事的吃紧,伤势的摧残,朝廷的冷漠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 “……秋石……”耿祝邱看着薛烛:“……我知道你一腔热血且智深勇沉……只是时运不济,只做得一个主薄。官场也罢,不过是浮云一朵,如今身历死战,他日生还必定能够堪当大任!切勿妄自菲薄!” 又转头看魏池:“……你……呵呵,炳然自幼就常常自夸识人的本事!今日看来,倒是这小子能耐!老夫好生羡慕!他能结识你……真是他毕生的福分!” “……你们一定要相互扶持……坚持到底……我!”耿祝邱的眼神突然迸射出光。 魏池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了,只是拼命点头,强将那酸涩咽下去。 耿祝邱的房间外,那个校官笼着手站在雪地里看着走出来的薛烛和魏池,他的脸色没有悲伤,只是平静的看着两人点了点头。魏池和薛烛也冲他点了点头,自己打开院门离开了。校官也是五十岁左右的年龄,寒风吹得他的胡须凌乱不堪,头发里头插满了雪花,他看到耿祝邱的房间阴沉沉的镶嵌在大雪中,破窗纸中透出来的亮光越发黯淡……最后沉默在一片夜色中,连窗棂都无法辨认了………… 第七十四章 74【建康六年】 建安六年,十一月十一日,从这一天开始,魏池和薛烛再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每次走进那个房间只能在椅子上坐一会儿,然后出来,独自面对一切的残忍。士兵们的建康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不少人都病倒了,因为寒冷,长期的疲劳,伤病,躺着起不来的人越来越多。更多还能够战斗的人也精神萎靡,许多人的肠胃因为寒风而患上了痉挛,还有冻疮也困扰着大家。为了抵御寒冷,魏池让人将涂抹炮管的油脂分发下来,这些油脂都是废油做的,黑乎乎的。许多人嘴唇干裂,忍不住也将这臭烘烘的油涂到脸上,弄的一个个都黑乎乎的,站在炮筒边上都分不清哪里是炮筒,哪里是人。 除了必要的军务,魏池还不得不抽出时间来慰问伤兵——幸好动员了封义的妇孺,一天三轮的有人照看。这期间庞大人出了很大的力气,魏池非常感激。 面对许隆山,纵是有天大的畏惧也绝不敢表露出来,但到了晚上,士兵,特别是伤兵,忍不住伤心起来。到现在,谁也能看出来,封义就是在捱时间,迟早要送命的,家乡近在咫尺,怕是永远都回不去了。魏池没再住衙门,他搬了被子过来住在伤兵营,也不知道这些伤者是不是隐约感受到了母性,有魏池在的时候表现得安心了许多。魏池的行李里面有一只笛子,她吹些放牛的小曲儿为大家打法时光。包吹笛子饿吹箫,幸好带的是笛子,否则岂不是要越吹越饿。 在欢快的调子里,封义城内的将士们艰难的捱着每一天。 许隆山对毕江全说:“我们早该败了,撑到现在不过是心还没冷。” 几百里外,已经有两万士兵集结在佳兴。皇上这下是安心了,封义失守还有佳兴,这二万是关北的重兵,打仗很厉害,到京城的路上算是多了个屏障。 但是,佳兴不是一座小城,也不在关口,简而言之,要是佳兴能守卫中原,先皇何必千辛万苦的在封义建城?而且一旦封义失守,沽岛也就成了真的孤岛。那上面的军粮虽然不会被敌军所夺却也无法援助佳兴。佳兴的口粮要从京城才能调拨,又远又不牢靠!显然战争并不是数字游戏,不是一个实力加减运算的简单问题,将正确的人放到不正确的地方,再强的精兵也难以获胜。 朝廷中自然有内行能够看透,但无奈皇上似乎是准备通过封义来和自己撇清关系。而且皇上的信心来得太猛烈的,他在那份精密的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就认定繁华的佳兴城能够抵挡住疲惫的敌军。 面对皇上的一意孤行,许多人尝试了各种办法提醒他这是纸上谈兵。这位皇帝既不发怒也不反驳,只是在那里坚持着。寒冷的十一月,过年的气氛日益近了,皇宫如往年一般张罗着过年的各色彩绸和果品。大殿外,来来往往的小宦官们十分的热闹。宣隆殿内,王皇后愁眉不展的呆在皇后的宝座上,守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女子不能过问朝政,这是先皇留下的遗训,她说不得,只能够忍耐。然后她默默作揖,希望亲人能够平安归来。 小宦官趟过厚实的大雪奔进大殿:“皇后殿下!” “怎么了?”皇后一惊。 “……王将军在多伦战败了……” “啊!” 王皇后仿佛看到朝堂的争吵再度升级,惊慌之下只觉得胸口发闷,一下扑倒在高大堂皇的后座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皇上被群臣吵得心烦,正在强装平静,却看到内监慌慌张张过来:“皇上!皇后似乎动了胎气……” 皇上被这消息一惊,变了脸色,啪的一声拍了桌子,拂袖而去。 “皇上,这就摆驾去宣隆殿?”内监赶紧引路。 “哼!”皇上略点了点头,任慧儿将披风系了:“不去那里还能去哪里?王家没一个中用的人!” “皇后娘娘!娘娘!”宫女云袖握着王皇后的手,强忍着眼泪:“娘娘!” 太医的药剂起了效用,王皇后勉强恢复了神志:“…………孩子?孩子!” “娘娘!娘娘!无碍的!”云袖松了口气,赶紧稳住王皇后的身体:“太医用过药了,是保住了!娘娘不要心急。” 王皇后听到孩子还在,这才放松了下来,躺在侧垫子上大口喘着气。 “娘娘……”云袖为她拢了拢被子:“……万岁一听娘娘受了惊吓,抛下群臣就跑过来了。那外面的雪那样的深呢!万岁说要诚心为娘娘祈求平安,硬是在雪地里为娘娘做了求签,问了吉祥,等娘娘母子平安才回去。娘娘有这样的宠爱,还不放宽心,岂不是辜负了万岁的深情厚谊。” 王皇后听得此言,难免滴下泪来:“……” 內监听殿内报了平安,对云袖和善的一笑:“娘娘平安就是咱们的福分,诸位可要好生伺候,莫要辜负了啊。”然后令了众人退出了宣隆殿。 “是哪个小狗腿子报的信?”內监刘琴冷笑一声。 “还有哪个敢?不过是娘娘身边的那个罢了!” “哼!”刘琴拢了手:“给我打探是谁给他走漏了风声!即刻给我打死!今后要是再出这样的事儿!你也仔细你的狗命!” 一旁的灰衣宦官垂首喏了一声,带了一队人拐出东门走了。 刘琴跺了跺脚上的雪,上了接他的软轿。 “干爹!”一旁的小宦官探了头进来:“锦衣卫傅大人找您呢?您看是让他等着,还是?” 刘琴拉了那小宦官上轿。因为在雪地里站得久了,小宦官清秀的脸被寒风吹得潮红,刘琴点了点他的红鼻尖:“怎能让他等?赶紧打轿子过去。” 小宦官摸了摸鼻尖,不以为然:“不过是个七品的,干爹何必操劳?” 刘琴叹了一口气:“……你倒还看不起他了?这朝廷的事情岂是你懂的!别看这太平盛世的,要留意的多着呢……” 小宦官口中应着,轿子外令轿的轿夫喊号——离,宣隆殿!软轿走的轻快,径直往出宫的地武门而去了。 建安六年,十一月十六日,满朝争论的焦点莫名其妙的转移了。新上任的兵部侍郎裴鹭云拟了汇文上到内阁,希望内阁停止之前的一切票拟!汇文上言辞犀利的指出,战局由胜转僵全是托了王允义的福!既然王家军在北塞屯兵以久,那些私粮自然该接济自己的不足,这个时候还花费国家的钱来救命是不行的。 ‘……私囊饱和而亏公弥私过,岂有此理?……’ 此言一出,大家在不讨论该不该援粮,而开始就谁援喋喋不休。推官们知道这事情怎样都该援的,但听到这钱该大头兵们掏自己体己钱,当然不愿意放过机会,支援的声浪一轮高过一轮。 兵部尚书王协山气得不行,且不说这还不知在何处的王家军粮该不该给,就是该!筹集起来也要半月的功夫!封义不过是座小城,城池的确坚固,但是当兵的不能啃城墙活命啊!沽城之所以要建就是为了给她源源不断的供给粮食,这会儿吵什么舍近求远的架?而且……如今王允义身在敌区,他底盘上的粮食谁能去拿? 王协山苦口婆心左右相劝内外不是人。皇上似乎是准备借着这阵风掏空王家的家底儿。王协山内心算了一把暗账,知道这个劫不是那么容易过了,决定守住封义为上。 十一月十八日,王协山代表兵部上疏,称先借着沽城的粮食应急,日后一并清算归还,账都算在王家军的头上。 皇上终于笑了,很显然,这才是他需要的最完美的结局——用沽城的粮食救援封义,但是账要记在王允义的头上,今后就能借着这个由头清洗军阀,王家想要躲避推诿就再也不可能了。当然,如果封义失守,那还有北部大城佳兴不是么?现在已经集结了三万余兵士了吧?沽城建在沽岛上,就算漠南路过也是望洋兴叹,奈何不得。封义失守也就是暂时,漠南退兵也是迟早的事情。 秦王接到朝廷线报,苦笑一声。这个皇兄啊,此刻还在打他的算盘!他哪里知道这战场不是案上的肉,想买哪处切哪处!三万人守住佳兴?十万都守不住!而且佳兴已经是平原地带,漠南何必打他,绕过就是了!封义?失而复得?那样好的要塞,如果真落入了沃拖雷手里,他不一辈子霸占着才怪!大门都占了,今后想来造访还不容易么? 朝廷开始着手拟定援粮的计划,老大人们的手颤巍巍的划过宣纸,曙光似乎就从那笔下来了,但其实还真的很远。 十一月二十日,封义已经独自面对八万劲敌苦守三十八日。 封义,已经走到绝境。 魏池和薛烛爬上最高的角楼,身后是瓮城,如果守不住今夜,那就只能撤到第一道瓮城了。封义一共有三道瓮城,一旦全部攻陷,封义失守。 “……真的要完蛋了。”魏池指挥了部署,长叹一声。 “哈!”薛烛猛地一下拍在魏池肩上:“少湖不是说:即使日后身处绝境,亦需坚守,万勿轻言放弃么?怎么,自己倒是忘了。” 本来撑过十五日就是艰难,谁知十五日之后又是十五日?魏池被隆隆的炮声折磨得几乎崩溃:“……有时候,会发现,自己远不如想象的坚强……” 薛烛顺着魏池的目光眺望战场:“……你会觉得绝望无助是因为……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到你身上……所以你才孤独,才不得解脱。” 魏池闭上眼睛,仰头面向苍穹:“……幸好还有你!” 幸好还有你,才记得自己不能轻言放弃! 薛烛嘲讽的冲瓮城努了努嘴:“至少还能撑个三天,哈哈,也许援兵就在明天呢。” 魏池哈哈的笑了:“每天都这么说,你看我耳朵都听出茧了!” 十一月二十日,巴彥塔拉告捷!秦王准备分兵南下支援封义。 入夜,秦王陈宿还没来得及脱下战甲,奔至案前写了密令。 “务必及时送到封义!” 书生出身的岑蓝愈接过秘令深深的做了揖,跨马奔入夜色之中。 沃拖雷苦战三十八日,进展甚微!但他知道,只要坚持攻打,这座城池终将失守!照目前来推断,再给他五天!最多五天,封义必定要被摧毁!齐国那边的内线已经带来了秘讯,援兵五日之内是到不了的!只要坚持下去,失去的就只是一点颜面,而得到的却是彻底的胜利! 但现在却多了个令他棘手的大问题——瘟疫。 这病情的蔓延速度已经不受控制,如果不尽快找到温暖的地方稍作修葺,这疾病会蔓延到整个军营里去! 功败垂成?这是沃拖雷这辈子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王爷!”郎将科库伊兴高采烈的冲进了大帐:“您看我们抓到了谁?” 说完将一封秘信呈了上来。 沃拖雷接过一看,大惊!俄而大喜:“你们怎么抓到的?” “哈哈!白云山西边的路冻崩了,大雪瓮了几百里的路,这人不得不绕到东边来!咱们的人恰巧设了关卡!又有狗!追了几里路就逮住了!” 沃拖雷喜不自禁:“赏!把那人带上来。” “叫什么名字?”沃拖雷冷冷的问地上的人。 那个军士只是沉默。 “哈!”沃拖雷冷笑一声:“……你这信可是送不到了!左右一死,可求富贵?” 军士仍旧沉默。 沃拖雷挥了挥手,两队士兵抬了两个箱子上来。沃拖雷拿手上的马鞭挑起其中一个,里面装的竟然是慢慢的黄金!沃拖雷站了片刻,又是一声冷笑,不动声色的走到另一个箱子面前,将那箱盖挑开——里面是红布裹住的一团。 “你看!”沃拖雷拿那马鞭挑起红布的一角,抖了抖:“这面目可看着眼熟?还是新鲜的呢!” 军士定睛一看,大惊:“……这!” “这不是军督司的娄大人么?……哈哈哈”沃拖雷突然阴狠了声音:“他和本王对着干,所以,本王只能留下他的头咯……而季大人,这箱黄金他做一辈子,做十辈子的官都赚不来!几箱军火的生意,这不就来了么?” 军士别过脸,看着地。 “……你的功劳岂是几箱军火可以比拟的?只要听话,你想不到的荣华富贵都能给你!” 军士只是别过脸,不说话。 沃拖雷不慌不忙的继续抖那红布,只见里面竟然调出了一节婴儿的尸首:“娄大人实在是不听话,本王只能派人把他的孙子也装到这箱子里来了!”沃拖雷挥鞭又是一抖:“还有他那老父的头也在里面!” 沃拖雷抽过旁边的一把刀,疯狂地剁开那些红布包裹,残缺的尸体骨碌碌的滚了一箱子:“……你看看,他们全家十七口,有没有本王遗漏了的?” 军士惊恐的瘫倒在地:“王爷!王爷!” 沃拖雷哈哈大笑:“娄大人,季大人,您选一个,本王不为难你!只是我这里箱子多得是!就是你家有几百口人我也装得下!!” “不不不!王爷!小的愿意听您差遣!愿意听您差遣!”军士流涕满面,紧紧抱住沃拖雷的脚踝:“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沃拖雷温和一笑:“不必怕我,我是个最讲义气的人,只要顺着我的意思,少不了你的好处!明日到了战场,你只要按我叫你的喊话,这辈子的荣华富贵都不用操心了!” 沃拖雷示意手下将那人扶了起来:“好饭好酒招待着!”说完故意顿了顿:“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是个聪明人,可记着别耍什么小聪明,误了自己误了家人可怪不了别人!” 那军士瘫软的身体又是一颤,几乎是被架了出去。 沃拖雷沉默许久,抚掌一笑:“哈!竟是天助我也!!” 第七十五章 75【建康六年】 清晨,漠南大军列阵封义城前。魏池看那情形有些不对,不但自己不敢下城,赶紧将许隆山也叫了上来。黑压压的几万人整齐的排在城前的平原上,封义顿时显得渺小而脆弱。 “总攻?”许隆山汗毛倒立。 “……不”魏池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 漠南军没有放炮,封义也没有,一个多月来,这片土地第一次安静。 郎将科库伊带着一小队人马脱离大部队往城墙而来。他身边的马上是那个齐军的信使,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到了城脚,科库伊猛地推了那人一把:说! 说!说你们投降吧!投降就饶你们一死,否则八万大军要在今日踏平封义!杀得你们片甲不留! 魏池看那呆头呆脑的人慢腾腾的移出小队,怯生生的似乎在酝酿什么。看那一身齐兵的打扮,魏池心中一紧,旁边正是汤合。魏池赶紧压低声音:“他一开口你就射杀他!”汤合也瞧出情形不对,暗暗架了十字弩,搁上了闸口。 “说!”科库伊怒呵一声。 那个囚徒挺直了身板,走上前去,他深吸一口气,因为他要用毕生最大的声音喊出那句话。 “援兵即刻将至!!!!我大齐威武!!!!!援兵即刻将至!!!!我大齐威武!!!!!” “啊!!!!”囚徒身子一偏,科库伊的刀砍在了他的左肩上,他一手按住刀背,一面夹紧马匹,嘶声力竭的大喊:“我大齐威武!!!!!我大齐威武!!!!!” 大齐威武!大齐威武!!!!城墙上突然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喊声。 汤合抬手一发,正命中那漠南将领的帽缨! “开炮!”魏池大声下令。 岑蓝愈,没人会记得秀才岑蓝愈,当炮火翻滚着黑土将他残缺的尸身掩埋时,他面向苍穹,嘴角带着嘲讽的笑容。我有何畏惧?不过是畏惧有负重托!! 丈夫何须天下知?天下何人不丈夫?! 愤怒的齐军开炮了,他们红着眼睛,要将这份敬佩与悲壮宣泄出来。 “杀啊!!!杀啊!!!!!” “宁死不降!!!!宁死不降!!!!!” “要打么?”副将看到局势j□j,赶紧打马回来报令中军。 众将吃惊之余迟疑不决,沃拖雷猛地一脚踢开案几:“打!!!给我狠狠的打!!!今天就算用人去堆,去刨!!也要把封义给我刨垮!!!” 气急败坏之外,沃拖雷知道,那封密信是真的!此刻,老对手陈宿已经攻退了巴彥塔拉的防军,正分兵日夜兼程的赶来!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不拿下封义,战局即将扭转! 开战以来最持久的一场战斗开始了!沃拖雷已经顾不得对方是强弩之末,应该避其锋芒,调遣一切可以调遣的火力,抓紧每一刻时间投入到战场上去。战场上,城墙上,炮火将黑土炸得横飞!那声响连几百里外的村落也听得到。人潮汹涌的扑向城墙,漠南兵的尸体垒摞而高,将城墙脚都埋没了。 封义城内所有的人都来了,为了加快炮筒冷却,妇女们担了冰雪过来,一担一担堆在炮台边。很多炮兵等不得炮筒冷透就开始填弹,手掌被炮口的生铁烙伤,就连胡须都被燎着了。漠南士兵口衔着土弹往墙上爬,手被城砖冻黏了,猛地一撕,无感觉一般,一旦爬了上来,就将那土弹引子一拉,拽上墙头的人就炸! 连日的炮轰已经让封义的城基有些松动,沃拖雷下令在墙根放火,发誓就是用烧,也要把封义烧垮!浓烟滚着刺鼻的味道熏上墙头,许多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不能退!不能退!魏池下令将所有的军粮分作五份,通通做熟。汤合一边指挥弓兵,一边从个送饭的百姓手中搓了个馒头叼在嘴里:“小魏大人,只有五顿了?” “只有五顿了!”魏池在一旁拿千里目观察着战况。 “我说!你跟我来!”汤合搓了一个馒头丢给魏池。 两人暂时进了个炮楼,不一会儿许隆山也来了。 “大人!”许隆山说:“大人预计的对!不论秦王多久到,我们只剩一天多的功夫了!照这个架势来打,明天下午城墙都要垮了。” “那时候我们进瓮城,这样还能撑过一天左右。”魏池揉着耳朵。 汤合说:“小魏大人,我们进瓮城有什么意思?封义的正墙只比瓮城矮一点儿,敌人上了城墙,我们不被炸平?而且瓮城的墙薄很多,推也被推垮了!不如今晚上,我们从侧门出击,烧了沃拖雷的粮草……” “不行!”魏池不等他说完,猛地摆手:“绝不能出城!” 汤合气得跳脚:“横竖是送命!被压在城里头等着被轰么?” 许隆山没料到魏池会一口回绝,当下也有些气急:“……大人!马匹还剩五十匹!骑兵们此刻不出击,等进了瓮城,哪里还能冲得出去?” “不行!”魏池并没有解释:“这件事情不用再提了!绝对不能出城!” “我军士气正胜!此刻派遣他们还会听命!等到士气衰弱了!大人你就是那刀逼他们,他们都不回去了!机会难得啊!沃拖雷也和我们耗了那么久!他也只剩一口气了!我们……” “不行!”魏池极其少见的呵斥了一声:“这件事情不用再议!现在是我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都出去!!该干什么去干什么!谁要敢私自出城迎战!活着回来了也要军法处置!别怪我现在没说清楚!哼!走吧!” 许隆山重重的跺了一下脚,摔了帘子走了! 魏池面目狰狞的指着汤合的鼻子:“……耿将军嘱咐你的你都忘了?!你要还想出城?别来问我!去问耿将军!!哼!!” 说罢,也摔帘子走了! 汤合被呵得一愣,后又拿了大拳头狠狠的砸墙!!!——你个小白脸!要是老耿同意我会来求你?!可恶!可恶!可恶!!! 这一夜没有夜晚,炮火将大地照得通明!这个清晨,也没有清晨,硝烟将天空包裹,一丝光芒也透不进来!分不清时辰,不知战斗了多久,沃拖雷只知道眼前那个山丘已经被彻底炸平了,而眼前的封义城城墙已经不大看得出形状,上面焦灼了各种攻城的器械,尸体的臭味逆风都能闻到。 这是建安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午时。魏池轻轻合上手中的怀表,压抑的黑云下,那个人和自己一样的坚持,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沃拖雷的军队退兵了,一直熬到秦王的部队离他不到二十里的时候才安排收兵拔寨。不愧是名将!此时此刻仍能够从容组织手下撤兵。沃拖雷的部队和秦王进行了短暂交火,秦王非常清楚沃拖雷已经大势已去,迅速收拾了锋芒,两军擦身而去。 三万齐兵,日夜兼程,终于抵达封义,而封义城已经不复旧貌。 没有喜悦,三万人马沉痛的来到城前叫门。没有欢呼,城墙上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一个人才从城墙上探出头来:“秦王!城门打不开了!” 城门早就被烧变形,从里面打不开了。 没有工兵,秦王手下的高傲的骑兵们纷纷下马开始搬动堵在城门的尸体。这些尸体多看不清了,用手一扒拉,黑乎乎的向下垮。一直干到下午,才总算理出了一个小口,里面的人拿铁撬拗开了一个缝隙,开始有人一个一个的往外钻。先是走得动的,后是需要扶的。秦王的士兵们哽咽了,整个封义只剩下士兵六百一十七人,炮兵七十一人,副统帅耿祝邱战死,中将黄籍任战死,都司卫卢游战死,炮管卫安丘严战死,封义县衙文书官武自友战死,封义县衙牢吏翟中战死………… 魏池瘫软的坐在城墙上,她从未觉得心如此平静,也从未觉得四肢如此疲劳,连日来的恐惧,绝望,不安,压抑……到现在全去了心底,紧绷的心弦终于断了。魏池希望就这么一直一直躺着,直到和这城墙化为一体。 “……你是魏池?”一个面目英俊的年轻人问,他穿着高军衔的衣服,上面有龙纹和祥云。 “……”魏池勉强撑起眼皮,却累得看不清,也说不出话。 秦王没有见过魏池,但他本能的认为那个大肆倒在地上的人是。 “你扶他!我们出城!”秦王松了一口气,命令坐在魏池身边的胡杨林。胡杨林也是筋疲力尽,两个人摇摇晃晃好一阵才站稳。旁边的人要去帮忙,秦王抬手阻拦:“魏池,我是秦王,你看……”秦王抬手指着眼前肃静的战场,悲壮的城墙:“……你看!这是你的功绩!” 魏池眼前的云和天都是模糊的,但他还是顺着那手指远望,即便看不清那翱翔的雄鹰。 【齐纪高宗昭文章武大圣至神孝皇帝建安六年】 【十一月廿三日秦王兵至封义。自始,狄王之乱除。】 =============================第一卷(完结)=================================== 第一卷完,鞠躬! 不情之请如下: 不论是何时,在哪处,到在下的这个故事,也恰巧耐住了故事乏味无聊看到了这个位置,那真是有缘!请务必在本章下面留个意向。正分也好,负分也罢,笑骂也好,讽刺也罢,大家不妨给出些意见。忙的,留个分表述褒贬也行~~ 在下不才,没什么写作天赋,指望着勤能补拙,还希望大家不要吝啬才是!这一章下面的每一个评价在下都会逐一回复的。 这故事也讲了三分之一了,哪里好,哪里不好,写的人其实最糊涂。为了剩下的三分之二能不糊涂,大家一定要站出来说话哦! 别在意负分,真的!该打就打!(请大家热情的响应这个号召!拜托!你们的意见是我进步的源泉!) 另:第一卷:万里征途终于把打仗搞定了,第二卷风起云涌就该好好解决终身大事了(擦汗)这算是个预告吧~~~这一卷好好的谈恋爱!索尔哈罕的肯定会和魏池再碰首,还有其余的姑娘也将逐一登场,结局究竟怎样,还请拭目以待! 小通知:在进入第二卷之前有“千爹休眠期”,主要是修文!所以在在下放出信号弹之前,会“伪更”许多次(不看通知的被忽悠了活该~~~哈哈哈,傲骄大笑。)修文很快的!嗯~~~~ 小通知2:之前有人说地图什么的,我去画着试试看,弄出来了放我那空间里~ 最后:特别感谢从我一开始写就追文的几位!你们的鼓励和建议是我最大的财富!谢谢你们!(鞠躬) 第七十六章 76【建康六年】 秦王把这一群皮塌嘴歪的士兵带到了自己温暖的营帐,在把他们扔到床上去之前特地给每个人都灌了些大麦汤。魏池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只是麻木的吞咽着,然后迫不及待的把自己扔到床上,失去了知觉。 “这群家伙!”秦王的副官侍卫姓卢,安排好了士兵前来找秦王,看魏大人衣裳也不换,邋邋遢遢的就裹在被子里,忍不住笑:“多咋也把软甲脱了啊!” “出去,”秦王摆了摆手:“等他们自己醒,刚才也忘了这个,现在再去吵他们,他们不会领情的。” 魏池没有做梦,等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只觉得浑身酱得难受,精神好了些,但是疲惫一点都没少。 “多久了?”魏池看到陈虎进来。 “都一整天了!大人!”陈虎最后几日才上的战场,睡了一晚很快就缓了过来,魏池这一睡倒是近两天了。 魏池显然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呵呵傻笑了几声。 ‘咕……’ 然后肚子毫不客气的呱噪可起来。 “正好,属下这就去拿饭!”陈虎赶紧要出门。 “别别!”魏池倒没觉得多饿:“打水过来!我要洗澡!” 对于这个人来说,两天没吃饭绝对没有一个多月没洗澡来的可怕!陈虎知道他的脾气,只是会心一笑,没有争辩,不过提水过来的时候还是顺便拿了餐盒:“摆起来还要些时候,大人先喝些粥饭。” 是小米粥,魏池问到这气味也觉得肚子空着有些难受,既然要等也就顺便吃些。奇怪的是这粥汤竟然跟没有味道似的,只是使劲儿的往喉咙里钻,等浴桶摆好了,魏池已经喝了两大碗。本来还可以再吃些,但是魏池突然看到自己黑乎乎的指甲,立刻就有些倒胃口了:“洗澡洗澡,不能再拖了。” 等陈虎出去了,魏池跑进屏风后面将身上的衣服逐一解下,匆匆拿了皂角就往头上抹。淡淡的清香混着泡沫晕染开来,魏池突然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陈虎担来的水很多,魏池洗干净后还能均出满满的一桶来泡着。小心翼翼的踩进浴桶,魏池觉得感动不已,以往每日都能做的寻常事情如今竟然成了奢侈。 浴桶是高级松木做的,有着淡淡的木香,沉沉的催人入睡。魏池觉得身体疲倦,却又不敢睡,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用大浴巾子裹了身体才安心。趴在桶沿儿上,魏池觉得自己的心空了,就像他离开翰林院的那一夜。这就是命运么?每当自己为得到一些而准备开心的一下的时候,总有什么力量将这一切带走。魏池叹了一口气,想到杜莨,这个对自己说话总用‘哥哥我’开头的人。他年轻,英俊,有能力,有胆魄,自己一度觉得他是最可靠的……然而,他却如同开了个玩笑一般离去了。对漠南是恨么?肯定的!踏上封义城的那一刻,自己就想着要为他报仇,想着不要辜负他的期望。然而……还有个人呢? 索尔哈罕…… 魏池突然觉得小腹疼痛,疼得让她直不起腰——然后那阵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袭来。 魏池不得不放弃还很温暖的浴桶走出来,然后扶着搭衣裳的架子,无奈的看着滴在沙地上的血点。 这个喜欢在玩笑时用‘姐姐我’开头的人给了她那种药丸,自吃了的第三个月开始,这令她感到尴尬为难的事情就停止了……在吃药的那些日子,月事来的时候特别疼。然后自己总是能在常坐的垫子里面发现温暖的羊皮暖壶,房间里面也必定是熏着安神的香料。自己安然的享受着她的看护。对她是恨么?肯定不是的。 索尔哈罕,杜莨……大齐,漠南。 当国名不再只是一个名字的时候,为难的心绪翻腾了上来。 然后是软弱,本以为自己终于坚强了……然而却仍旧是个女人。吃了药想要摆脱,然而这就像是命运,终是轮回一场,摆脱不了…… “大人?这么快就洗好了?”站在帐外的陈虎有些意外:“秦王爷专程交代了,说公事等您休息好了再议,不用急的。” 魏池穿了灰色的棉袍,整个人都很憔悴。 “大人要吃饭么?”陈虎问。 魏池抱歉的对他笑了笑:“暂时吃不下,你忙好了就休息,我去见了秦王就回来。”魏池不顾陈虎的阻拦,裹紧了衣领往秦王的营帐走去。天很冷……却很亮,月亮很大很圆仿佛要贴上地面一样。魏池对这面目陌生的军官点了点头,请他为自己通报。 秦王和他的哥哥们不大一样,是个简单的人,说话总是命令的口吻。他看魏池走进来,并不多说,批了披风就走上前来:“这会儿不说公事,本王送大人回去。” 魏池笑着推辞:“属下老远的来了,不如就今日。” 秦王并不吃这一套:“本王送大人回去。” 魏池心中本来就不打畅快,此刻被这么一堵,竟然有些生气:“这本就是下官的职责,为什么?!” 秦王倒看不出喜乐,仍旧语气强硬:“因为你脸色难看得吓人!” 魏池一时语塞,不自觉的摸了摸脸。秦王推了一把:“走!本王送你回去!” 秦王接过一件白色锦绣球花貂毛大麾,把魏池裹了起来:“王兄什么都没问,只让我记得带活着的你回去。” 魏池听了这句话,终于顺从的低下了头,跟着那人出了大帐。 脚下的黑土不久之前还承载这那群可怕的敌人,因为战火猛烈,现在几乎是寸草不生。有些零星的箭羽还埋在土里,偏偏月光如此的亮,将这些痕迹照得清清楚楚。远处是在喝酒的兵士,封义城的清理还要花些时间,大家几乎都要在这里露营,这群骑兵都很年轻,此刻喝了些酒,又有人从镇里招来了歌女,一群人热热闹闹的笑着。 坐在中间的女子抱着胡琴微微的拨弄着弦,侧了脸和一旁的军官调笑着,想来必定是说了什么荤笑话,一群男人笑得十分的放肆。 这时候有人发现了魏池和秦王,一声招呼,大家纷纷安静了下来,续而热情的向两位长官打招呼。秦王示意大家继续,然后威严的看了魏池一眼,命令他回去休息。 “魏大人!”有守城的军士站起来:“大人要听些曲子么?这个婆娘唱得很好。” 那女子扭了扭腰,盈盈起身,看四周的军爷都态度恭敬,自然也揣测这两位来历不凡。深深福了一福,忍不住透过袖角偷偷看——只见那高的青年,英俊挺拔,面目之间自带一种威严,一举一动皆是霸气十足,此刻正看着那身边的官员像是在询问他的意思。他身边的那位一看便知道是位读书人,面目清秀,温文尔雅,裹着一件大毛样子的披风,细细一看竟觉得比女子还要秀美。 魏池看秦王询问的样子,便大方的走上前来:“我点的怕是大家不喜欢。” 众人哈哈的笑了,有人站起来说:“大人点的要是不好,那还有什么好的?就等大人来点呢!” 魏池偏着头想了想:“姑娘可是北昭这边的人?” 那女子含笑说:“正是。” “那就唱《梳头叹妆奁》。” 女子面目略略尴尬:“……哎呀……大人……这倒是难倒奴家了……” 《梳头叹妆奁》是北昭的曲子,传了许多年,据说调子极婉转的,回转几番,高低错落,好听却难唱。曲子讲的是名妓李梳琴的故事,这一曲唱她一边梳妆一边和女伴点算嫁妆,词间得意与幸福溢于言表。魏池也只是看过文本,既然这里是北昭的地境儿,当然要听一听。 四周人看那女子不能唱,都纷纷起哄。女子本想着好好的露露本事,谁知道这位大人点了这一出?唱不了,心里也急得很。这时候有一个半老的娘子站起来:“这样难的曲子,只是文全香能唱。”这个文全香是个三四十的老妇,既然是风月行当,自然已经被冷落多时。今天场中的是他们镇上最拿得出手的姑娘,本就盼着她多捞些赏钱,这个文全香只能做个提箱子跑腿的罢了。 “她很老了,不入大人的眼,我们其他姑娘也唱得好呢……”掌事的老鸨上来堆笑。 “无妨!”魏池指着那面目沧桑的女人:“这个曲子难得听到,让她上来唱,无妨。” 李全香接过琴,走到场中,她许多年没有登过台面了,脚步都有些迟疑。看那年少的大人,似乎不在意自己面容苍老衣衫褴褛,径自坐了,认真的看着她。李全香暗笑自己唱了许多年,怎么今天还忐忑了?暗暗的吸了几口气,轻轻的将弦拨动起来。 还未开场,那曲子已经十分的动听,只听婉转反复几次后,那乐声微微一顿,一丝清音飘扬而出。 这是一名幸福的女子,她美貌动人,才艺不凡,而今呢,她终于对一位公子动了情谊。那柔美的音调唱出了她的羞涩和情思。吟哦几句后,声音越发欢快了,开始细细的点数自己的嫁妆,每说一件都要将那器物背后的寓意,没有一个不是讲那婚后美好相守的。寒冷萧瑟的荒原上,那少女的梳妆台突然就近在眼前,一颦一笑伸手可及。随着音调高低起伏,那女子开始回忆与那公子的一段段恩爱情谊,唱词朴实可爱,句句真情实意,比那京城中流行的繁文缀词清新了不少。唱到了佳处,文全香微微一顿,压了琴弦,颔首低眉,沉吟着缓缓将那尾音吐出: “白草红叶黄花,只将那逍遥歌儿唱罢,竹篱茅舍闲鸭,风流不过平淡佳话。” 一曲终了,众人皆不觉醒,当兵的们并不识字,但也明白那唱词的好处,并不觉得生涩。只觉得那少女的情分像浸了桂花油,被那唱词润润的送进了心头,只恨不得也结识这样一位红粉知己才好。秦王之前并没听说过这样的曲子,开始只觉得那词写得白烂,有些辜负了那曲儿的悠扬,又有些煞那唱音的风景,听到后头反倒觉得那曲子、唱音竟是为了迎合这词一般——风流不过平淡佳话?也确实如此。 文全香多年不唱了,今天一展歌喉实在是唱得卖力,歌毕许久仍旧不能自已。魏池击掌,叹了一声‘好’,四面的人也才醒过来一般哄的叫了起来。魏池从赏匣子里抽出一朵银纸叠的花儿,亲自上前掐在文全香的发髻上:“姑娘唱的很好听,一会儿下去领赏。”文全香暗自揩了揩眼角,福了一福,退了下去。 “走?”秦王走上前来对魏池说毕,又回头朝着众将士拱了拱手:“大家好好乐!” 出了场地,两人没有多说,只是默默的往魏池的营地走去。听了那曲子,秦王的心情好了许多,回头看魏池,这人却依旧淡淡的看不出喜乐的模样:“怎么了?那曲子不好?” 魏池楞了一下:“曲子是好的,只是那故事……挺让人……嗯,不好说,呵呵。话说那名妓李梳琴和那公子安棋蟮,历经苦难终成正果,怎么那写戏的就把他们编排到了山水之间?那公子的寒窗苦读可是白费了,不谈那公子!李梳琴变卖家资陪他的那十年难道就是为了功成名就之后告老还乡么?” 秦王停住了脚步:“本王倒觉得这个结尾好。人世之中多少无奈?真是历经了磨难的倒该知道平淡的可贵,那公子为官一日就一日是国家的人,他愿意告老还乡才是回报了那女子的恩情。真明理的女子怎会选择光彩的空名头而放弃潇洒的真自由呢?” 魏池突然一笑,看了秦王一眼:“其实不过是个乡野故事罢了,王爷倒听得动了情。” 秦王看这个人笑得随意,突然心中燃起了一股怒火:“……魏池,在你心里,我王兄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我和他这么多年的至亲,从未见他对哪个人如此上心……也罢,你也是个男人……不过……”秦王突然有些说不下去,沉默了好一会儿:“自你进了兵部,那人的信不间断的来,所谈之事也不过就是你的安危。也是了……原本我以为你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没想到你倒真算得上是个大丈夫!但是……” 魏池没料到秦王竟是为他那哥哥担心起‘家事’来了,脸红之外,竟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是,你就真的丝毫不在意他的情谊么?” 情谊?男子和男子之间的情谊?自己也问过陈昂,他和那些公子们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陈昂总是笑而不答,有时候被逼得紧了才坦白:我求的不过是片刻欢愉。幼年时候认得个风流的老头做老师,长大了又认识个风流王爷结帮派……本以为男人就是这样,倒还有秦王和胡杨林这样的人将那份情当了真。 “……我想……”魏池尴尬的咳了一声:“秦王不该听信流言,下官和燕王爷真的只是知己至交而已,非分的事情,根本没有。” 暂不论燕王这混蛋有没有真良心,反正和自己是没那一档的,真是冤枉…… 秦王有些失望:“我敬重王兄,除了他的见识和这些年来对我的关爱……我也敬重他那份坦然,魏池,你也坦然么?” 魏池这下是真的有点急了:“我怎么不坦然了?!”看到秦王变了脸色,魏池发觉自己失言了——看来燕王并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和任何人说过,知道自己是他幕僚的人也许真的只有当年出那馊主意的戴桐琒。依据平日的那些商议,今天的反映确实有些过了。 秦王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当年,父王驾崩……现如今的皇上经历的那些,也不得让他不生出许多戒备心……你要知道皇家的人最是心冷!那时候即便是我……不小心的话也是极其危险的。王兄自幼年起就照顾我,那一次依旧是……我常想,这里的人难道就没有天伦人寰么?你想看军案?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皇上不借此裁王允义才是怪事呢!东边的战役只能由王家军一力坚持了!这就是猜忌!娶了王家的女儿做皇后却依旧没有丝毫留情。现在的朝廷,你怕比我更清楚。我一个藩王,管不得也不想管……不过我信了王兄对你的情谊,你日后若是辜负了他……我会要了你的命!” 魏池很郁闷的点点头,很奇怪狡猾的陈姓一家怎么生出了这么个耿直的怪胎。 结束了这场不大愉快的交谈,秦王抛下威胁满意的离开了。魏池摸着身上的裘皮站在空地上发呆,她想到了‘索尔哈罕’这个遥远的的名字——那一天她凶巴巴的质问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祥格纳吉……如果女子和女子在一起……是否也是为了片刻的欢愉? 嗯?呸呸呸!魏池拍了拍自己的脸……果然被陈昂这混蛋带坏了!这算是什么问题?竟然也拿出来想?真是的…… 魏池回头看走远了的秦王,觉得这个王爷果然很特别,而陈昂这么多年来处处对他关照留心也不是没道理。陈昂曾说过,那一帮皇亲子弟中,陈禧是最有才华的,但是辈份不对,先皇不会留他,他也知道,所以最后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至于现今的皇上,这也确实是个人物,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而且极度善于掌控人心。当年还是皇子的时候,可以说上到帝师,下至宫女,没有一个不打心眼里喜欢他。比起这两位,陈昂的地位有些尴尬,母亲一方富而不贵,自己又是洒脱的性格,用不着刻意藏拙,明摆着就被比下去了。但也正因为他有这自知之明,才能被皇上留到现在。秦王,这个和皇上至亲的兄弟,看似风光却身处险地。手控重兵本就是皇室的大忌。而皇上此时这么信任他也不过是想借他牵制那几个老牌军阀,没想到秦王这个人做事一向认真,玉门被他管得有声有色,声望也愈高了……也不知皇上会容忍他到几时…… 魏池叹了一口气,想起陈昂劝秦王借着军事捞些银子,在京外修了一院极奢侈的别院,一向自律的秦王竟然答应了。果然,才动土就有御史参,但也因为这污点,皇上的态度暗中缓和了好些……当时魏池就很好奇这两兄弟的关系——秦王竟然能如此相信陈昂,要知道他可远在千里之外,怎就能知道陈昂是真的好意要帮他?而且这人和皇上才是至亲兄弟,他怎么反而和燕王走得更近? 现在看来,倒是真感情。魏池又叹了一口气——不知这皇家的亲情能维持到哪一天。 站了一会儿,魏池也觉得累了,正要抬脚回去,却看见明晃晃的月光下站了一个人。 “是我!”胡杨林见魏池看着这边笑,从山坡上走下来,冲他挥了挥手。 魏池看胡杨林偏偏倒倒的走了几步,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在了坡道上。 “哎!”魏池不知道他怎么了,赶紧撩起大麾跑过去,却看到这人脸色有点红,但又不像喝了酒的模样:“怎么了?你怎么了?” 胡杨林皱了皱眉头,努力看着魏池的脸:“……没什么……呃……果然头晕……” 魏池扶正他的身子,低头一看,哭笑不得——这人手上拿着一朵冰凌花。 “刚才,路过,看到有许多,嘿嘿,我忍不住掐了一朵……”胡杨林拿手揉额头,想缓解那眩晕。 魏池失笑,这坡正好当光,抬头一看,远处的冻土上果然开着一小片黄花:“还真是奇怪,竟然还能有花开,我以为这片地都被炸平了呢。” 胡杨林摇摇头:“不奇怪……不奇怪……我原本以为我们要被炸平了……结果不还是好好的么?” 魏池要拍掉他手上的花,胡杨林偏偏斜斜的躲着。 “留着做什么?有毒的。”魏池看他把那小花捏得挺紧的。 有毒的?胡杨林撑着额头看着魏池——的确有毒,你的确是有毒。 魏池看一向老成的胡杨林难得像小孩一样的固执,便也放了手,只是深深的吐了一口气:“终于打完了……这一年就像是做梦一样。” 这一年,认识了你,认识了杜莨,还认识了索尔哈罕……但现在想来就像做梦一样。 “……回去京城了,往后有什么打算么?”胡杨林倒并不觉得恶心难受,只是觉得眼前的事物模糊得很又清晰得很。 魏池知道这花的毒不会伤人性命,看他没有再想闻的意思,便放姿态情摆出了谈天的心情:“……回去?真是不知道,你知道杜参谋么?他劝我留在兵部。” “你不适合……”胡杨林拿手撑着额头。 “我不适合么?”魏池看了看自己爬满薄茧的手指:“我以为我已经适合了……” 月光下,左手背上那个半圆的伤疤清晰可见,魏池轻轻的摸了摸它:“……以后有人问起,我就说是我调戏良家妇女,然后被咬了。” 胡杨林想起了花豹,只要是魏池的命令,它愿意载着自己去马球场上叱咤风云。那天它特别听话,就像自己才是它的主人一样。然后又想到魏池驯化它时的种种滑稽事情……他一度离得最近,自然也懂得最深。他没有见魏池哭过,从没有……哪怕是杜莨的死。然而那一天,他却哭了,并不是愤怒和悲伤……而是愧疚和惋惜。 “它的确是个良家妇女……”胡杨林知道魏池从没把花豹当作马匹来看。 魏池强笑了一下。 “如果,我是你……”胡杨林躺倒下来,面对着天:“就算封义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也不会。” 我会保护你。 “我会,”魏池摩挲着伤疤:“我想我会,也许在给我一次机会重来,我也会。” 魏池回过头看着躺在地上的胡杨林,这个年轻人和他不一样,他太善良、太淳朴,而自己……**太深刻、太懂得和善于牺牲……就像杜莨……就像索尔哈罕。 “那你呢?”魏池拿手指头玩着大麾上的毛。 我?我能到哪里去?难道不是继续当兵,然后打仗?胡杨林眯起眼睛,看着魏池的侧脸,他的长睫毛抖动着,就像是一只小猫的手爪轻轻的挠着他的心。这一刻,那眩晕的感觉让这骚动更清晰,胡杨林不知道是这花让自己脸上烫得厉害……还是别的什么左右了自己。 “我跟着你。”胡杨林不知不觉脱口而出。 “嗯?”魏池觉得惊讶,然后好笑:“你神志不清了……嘿嘿。” 胡杨林没有辩驳,他觉得魏池说得对,自己的确神志不清,于是他说:“不论怎样,让我跟着你,好么?” 魏池哈哈哈的笑出了声:“你这个糊涂的家伙啊……刚才和正和秦王聊着,这一仗完了,皇上势必要挑出些没有帮派的人往上提拔。虽然王将军那边暂时还打不完这仗,但是封义保住了,大局已定,皇上会着手这场战事的尾声。你们家世代为军,又并非王家嫡系……而且秦王也说到,这封义一仗肯定是有功的。你跟着我做什么?你要高升了啊!” “……这会儿我不想听这些……”胡杨林昏昏欲睡却又无比清醒。 魏池呆呆的看着胡杨林,他固执的攥着那朵儿小小的黄花不松手,泪流满面。 “你怎么了?”魏池不知道他在伤心什么。 胡杨林只是紧闭着眼睛不愿睁开。 第七十七章 77【建康六年】 十二月十五日,秦王的人马分作两批,一方与前来支援的军士们留守封义,另一批南下回京。魏池整编了余下的二百余将士,又着手安排人收殓了耿祝邱的尸首,做好了班师的准备。 正午,和封义的县官们一一作别之后,魏池出了西门,部队缓缓地往京城的方向去了。才走出百里不到,队尾有了一阵骚动,秦王勒马叫停,只见一小队骑兵带着个壮汉走了过来。 “喝?你怎么来了?”魏池笑眯眯的看着被五花大绑的涂虎子。四周的骑兵一听也哄的笑了。 “这小子,跟在后头好久,让他回去也不回去,索性绑了来!”为首的一个小百户笑道。 “这是谁?”秦王挑了挑眉,问魏池。 “小民是封义的百姓——涂虎子。”涂虎子倒是耳朵尖。 “你跟着来做什么?”魏池示意秦王不必多心,下了马来问他。 “小民想了,愿意跟着大人。”涂虎子突然严肃的表情,跪了下来。 那二百余旧部很是高兴,他们对这个小伙子印象很好,也很感谢他当时能够雪中送炭。 魏池走到他身边,将他扶起:“你要想好,留下你是不难的,只是这一走就不是你想就能回来的了。” 涂虎子点点头:“想好了,家中有大哥照顾,我是真心要入军籍的。” 魏池看他表情认真,知道他不是说笑,让人拿了酒来放在地上:“你身上这绳子一割,你就不再是百姓,你想好,这断了的绳子是再续不上的。” 魏池抽出腰间的剑:“可想好了?” 涂虎子咧嘴嘿嘿的笑:“魏大人……有时候你真像个娘们儿一样啰里巴嗦的。” 涂虎子觉得耳朵一冷,魏池的剑锋贴着他挥了下来,差点吓出他一身冷汗:“哎呀!魏大人,你这是公报私仇!” 魏池踢了他一脚:“哼!滚过去把酒喝了,上路!” 四周的军士们又哈哈的笑了,看涂虎子故作狼狈的捡了酒瓮‘滚’了出来。 秦王忍不住也笑了一下,等部队又往前走了,他忍不住问魏池:“那个人编到哪里?” 魏池想了想:“秦王殿下带他回玉龙如何?” 秦王摇摇头:“他没有军籍的,你既然应下了,不管我的事。” 魏池撇了撇嘴:“如此良将胚子本要让给殿下,殿下不要,下官就不客气了。” 秦王看了魏池一眼:“君子不夺人所好,你说呢?” 魏池这下笑了:“殿下太会说话,不过上军籍这事儿还是要拜托殿下”魏池指了指身边的胡杨林:“我早想好了,编到他手下,这事情殿下可不要推脱。” 秦王叹了口气:“饶是这样我还是没能推得了……你倒是精明会算计!这是人情!本王可是记下了。” 魏池哈哈的笑了:“记下就记下,将来燕王殿下来还。” 胡杨林本来在笑,不经意的脸色青了一下,找了个借口绕到后军去了。 接近黄昏,四周的山脉豁然开朗了,再走了几步,一大片水域将山道破开。行走在峭壁上只觉得如走在水上一般。又走了越半个时辰,大军到达了山脚,若不是修了栈道,怕是真要觉得这望不到头的水域已经将所有的路径截断了呢! “这是?”魏池被这壮丽景色深深震撼了。 “这难道是……沽岛?”薛烛也很惊讶这水域的辽阔。 晚霞之下,这水域望不到头,真的只是湖泊么?说是海也不为过! 秦王指了指湖中那片有点模糊的小影子:“那就是沽岛,这里是菁湖。” 人马在湖边的白沙地上扎了营,一小队当地的村民由族长带了过来,见过了秦王和魏池等人。这里的村庄户籍极其严格,不是本地的人是不会随意接纳流民的。这里的税资都由朝廷出钱填补,村民们要负责清理栈道,还要接应沽岛上的将领,所以对官员们都是极熟的。薛烛和魏池都没敢问起那个送信的人,只是默默地听秦王和那族长搭话。等大家说毕,魏池没忍住:“这湖真是大,不过看着真平静。” 族长老头捋着胡子笑呵呵的鞠了一躬:“这湖水怪着呢,有时候山风挺大,却不起浪,有时候看着天晴却是浊浪滔天。小民们都不轻易驾船下水的,就是岛上要运粮食,那也是万斤的大船,稍小些的船都容易出事情呢。” 魏池心中一寒,但面上仍不好表露出来,呵呵笑了一下,作罢。 了了公事,天色已经有些晚了,魏池独自坐在营地边上——这处是个断崖,挺高的,脚下的湖水拍击着峭壁,闪出不高的水花。此刻的菁湖是安静的,晚霞将水面映得通红,配上雪山、夕阳,美不胜收。但魏池信那老者的话,这湖上虽美丽宁静,但却不见一只水鸟在湖上飞,就仿佛这里是不容得活物通过一般。 “魏大人,”薛烛小心的扶着岩石走了过来,也捡了块石头坐了:“我暗暗打探了一下,我想那个年轻人是想要偷偷下湖……” 魏池叹了一口气:“他是封义的人,不该不知道这湖水的厉害啊。” “我们给了他发粮的文书,但是没给他通关的文书……” 这里的确是个关口,没有相应的文件,这里的船夫是不会送你去沽岛的。而这种文书属于兵部的机密,极有可能是符令,一时半会儿是仿造不了的。那个年轻人定是因为没有这个才不得不私自下湖。 “我问了一下,的确,在那段时间,村里少了一条小船,至今还在查……我想如果他没能登上沽岛,那可能是遇到不测了。”薛烛突然笑了一下:“少湖,我突然觉得我们很命大。” 魏池也怪异的笑了一下,抬起眼皮眺望湖面,那个模糊的小岛就镶嵌在这美丽的画面之中,岛上的守将是个很有名的家伙,其实很有可能识别出这份文书是伪造的……我们的确是很命大。 魏池突然站起身,捡了块白石头,猛地往湖里扔去,那石头就像是一粒灰尘落入了大海,声响都没有就被吸了进去。 “怪不得耿将军如此气!沽岛离封义的确是近得很!”薛烛看着魏池的背影:“先皇先建了沽岛,后又建了封义,临驾崩前仍旧不忘着人设计封义的新城。可见此处进可攻退可守,援粮不断,任谁也不可夺,真正是个厉害的所在。” “然而……却险些被攻陷了。”魏池接过话头:“前几日和秦王聊,皇上怕是不愿再忍那些老将了。打这样一场仗,胜可以灭漠南,此乃不世之功勋,退而求其次可以裁军阀,也能落得个挖疮的好处,流点血罢了,看来皇上很舍得的。” “王将军和漠南算是两败俱伤么?”薛烛问。 “也不算……”魏池坐下来呆呆的看着璀璨的湖面:“要说伤和败的,那是百姓,漠南的、中原的。” “回去正赶上过年……不过今年有多少家人过不上年,骨肉永隔?” “秋石,你喜欢当官么?”魏池突然回过头来问。 “我想我喜欢!”薛烛笑了一下:“或多或少,总能改变一些东西。” 或多或少改变一些东西,不过这期间的血、泪、牺牲有多少? “你知道索尔哈罕么?”魏池突然问:“漠南的那位长公主,很奇特的女人,她告诉我她要给漠南一个太平盛世,人人自由,家家富足。” 薛烛哦了一声,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魏池身边:“你和她很像。” 很像么?魏池心想其实是不像的。山风迅速的将残阳卷入湖底,然后刚才还平静瑰丽的湖面突然黑了下来,水也翻出了一股奇怪的腥味。薛烛一时被这瘴气逼得有些头晕,身子一偏抓住了魏池的胳膊。 “两位大人可在下面?”有个村民打扮的人往这边走了过来:“天黑了,两位大人可要离湖边远些!” 魏池扶了薛烛,小心翼翼的爬了上来。薛烛惊魂未定:“见笑了,见笑了!” “有什么?”魏池笑道:“若不是天险如何能阻隔强敌?呵呵……不过,这湖水不结冰的么?” 村人挠了挠头:“倒不曾听说它结冰,只是冬天的浪来得晚些,不过……听老人说也不是没有的。这湖长着呢,以往没有封义的时侯,蛮子也不愿意走这里来,毕竟是山高水深的。不过后来建了佳兴,那地方确实是富态得很,又产井盐。蛮子们也不得不动歪脑筋啦。幸好先皇英明,建了沽岛和封义城,这下蛮子们又不能折腾了,呵呵。” 漠南没有水兵,他们过不来。封义也是座铁一般的城市,要打下来很难。当年先皇费尽心机要将长城靠北的二千里地夺过来,这算盘是打对了的。如今只花了守长城不足三成的兵力镇守边关,边关却是空前的稳定,先皇果然是个奇才。也借着这东风,背靠旧长城的佳兴繁荣了起来,他的赋税不但能养活北边的城防,还能供应朝廷的需求,真是一桩好买卖。 “你先送薛大人回去休息,我再坐一坐。”魏池把薛烛交到那村民的手里,径自拿了一根火把,沿着湖岸走去。 “喂!魏大人!你别乱逛,小心被鱼吃了!”薛烛被那腥气熏得很不舒服。 “好好!”魏池晃了晃手上的火把:“一会儿就回来。” 沿着营地走了半里地,地势开始变得陡峭了,白茫茫的滩涂远远的,黑色的浪卷着白沫喷薄着沿岸的峭壁。魏池又向上爬了几步,摸到石头有些松了,知道是不能再往外走了,便摸了一棵小树挨着它坐了下来。身旁的石头都棱角分明,看来这地方是时常塌方的,魏池摸了一块拿火把照着,细细看了一番才发现是石灰岩。看到这个不由得想起沽岛上的那个守将蒲达诚,这个老家伙在沽岛上十年多了,赚了多少银子?黑乎乎的湖面看不清远方,那个名叫沽岛的地方也越发神秘了。蹲在石头边坐了一会儿,越发觉得那湖面上的雾气浓了起来,魏池不得不站起身准备回营。正要走,却被身边的那颗枯树绊住了衣角,借着摇曳的火把,这些树枝显得张牙舞爪有些吓人。魏池把火把插在地上,弯身去解衣角,可不论怎么扯也撤不下。魏池抹了抹额角的汗,叹了一口气,想起那个名叫邢云的送信的小吏。 “封义守住了。”魏池也不知道是对谁说这话。 想了一会儿,魏池掏出匕首,借着火光把这句话刻在了小树上,然后挥刀斩断了衣角。 突然!魏池感到脚下的石头微微的颤动,轰轰的声音由远及近,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塌方?魏池暗叹一声不好! 魏池是山里长大的,心中虽然害怕却知道此时断然慌不得,只是站稳了身子准备下山。才退后了几步,魏池感到一阵雪渣扑面而来,也暂时顾不得其他,赶紧拿了手掌挡着脸。指缝间,突然看到个影子在眼前一闪,一片黑暗中却是诡异的清晰,那棵枯萎的矮树乘着滚动的冰渣癫狂的向崖边飞去,魏池甚至能够看清树杈上那一角被自己割断的衣袍、 封义守住了!!!!魏池恍惚间听那风声似乎在呐喊——然后黑暗中那棵枯树就仿佛带着光一般,高高的腾起,而后消失在水中。 魏池惊呆片刻,回过神来才看脚下,只见一步以外已是断垣,就在刚才,流石将自己坐过的地方摧毁得一干二净。魏池举高了火把却再也找不出原来的痕迹。 第七十八章 78【建康六年】 京府衙门的宣义郎名唤牛乾,三更天就收拾妥当了预备要出门。他娘子递了包袱给小厮儿:“记着嘱咐老爷加衣裳。”牛乾笑道:“今儿是要进衙门内办事儿,有火炉子,娘子不要担心。” 宣义郎负责京城内仪仗的置办采选,往年这会儿秦王也要返京的,但今年不同,北方打着仗,前几日兵部落了话下来,说秦王有解封义之功,这次的仪仗要办得好些。牛乾看这架势琢磨着——秦王要援兵封义的事儿多早就报到京城了!就是大捷的信息也到了好久……怎么现今儿兵部和礼部才发话下来?而且对王允义那一方只字不提?看来这场仗谁功谁过还说不清。又叹了一声,掐指一算,离腊月越发的近了,听说秦王一行已经过了鸭嘴关,快慢也就是两三日的功夫抵京。皇城内那是皇家内家的招待,规格是定了的,而皇城外的就复杂了,全天下的老百姓都看着,稍有差池就是大篓子。 灯笼、旗帜什么的都备足了,珠炮、礼花也抢着补了货,就是绢的花灯不够。牛乾这几日都在操心这事情,要过年了,许多的商户都做完了生意再结年账了,一时间那里凑的起?到了京都府城衙门点了个卯,牛大人裹了臃肿的棉外袍准备往外赶,一个都司笑嘻嘻的:“牛大人,是花灯的事儿还没忙好?” 牛乾笑了笑:“可不是的?年尾了哪有那么多成货?” 绢布自然是蚕丝的季节才有的,这是冬天,早过了,哪里去找?就算有工坊接这活路,拿什么做呢? 都司面露难色:“更何况今年本又打仗,各部都忙着算年终,还不是亏空没有呢?这银子也是难批下来?” 牛乾和这位都司是老交情,便小声对他说实话:“皇上哪能亏了亲弟弟?接秦王的银子是不愁的。” 牛乾说了这话,再不敢耽搁了,踩了积雪往城西去了。城西的铺子多还在忙,那几家官坊更是还没忙过,牛乾拐进了老许记的铺子:“伙计!你家老板呢?” 前几次来,徐老板愁的哟!有钱赚不了不说,官差实在是催的不行,眼看着年要过不好了,徐家当家的几个兄弟急得觉都睡不着。后来竟然开始躲,能躲得了么?这不是,牛大人又堵来了。 “嗨呀!大人安!老板等了大人许久了!”一改常态,小伙计跑了过来屈膝一礼:“本想去请大人的,但时候实在是太早了,这不,正要预备了车马去大人府上呢!” 牛乾很吃惊,也没多问,接了暖手的炉子,由那小伙计领着进了里堂。 “牛大人!”徐老板只穿了件夹袄就跑了出来:“失礼了,失礼了,大人请进。”一路将牛乾让了进了中堂。 “怎么?找着绢布了?”牛乾不慌不忙的喝了一口茶,笑问。 “牛大人!何止是绢布?现成的花灯!”许老板喜上眉梢。 “哟?”牛乾这下挺吃惊,心想这人哪里来的本事,织造局都供不了的货物,你不但有了,竟还是成品:“别是往年旧货!这可使不得!” 嘴里这么说,牛乾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别管是哪年的货,这有了总比没有强,王爷一行人也就这么过一路,谁留意这绢灯是哪年的款式? “新货!好货!”徐老板拍了拍胸脯,转身吩咐那个机灵的小伙计:“赶紧的,让库里头准备着,我一会儿就陪徐大人去看货!” 徐家的库房里确实堆着上好的一批货,经过查点:大花灯七百顶、小花灯二千五百顶、平安灯一千盏、慈墉灯一千盏、各色彩灯八千盏、宫灯连把手的一千提、灯罩子二百。除了黄绢的以外几乎可以补上空缺了。 牛乾喜出望外:“徐老板这是哪里进来的?” “这也是拖了大人的福分,前日夜里来了个闽浙人,看着也不是什么富贵的样子,说运了车灯要去北岔河卸货,那边灯铺子订了这些,等着要货呢。谁知道北岔河今年冬旱了两个月了,河床都能跑驴了,正愁这东西运不了呢!我和他这么一合计,让他先佘给我!毕竟这是皇上要的东西!他却还不愿意,说是晚了可以,但不送去那订金银子可就没了。铁了心要加价!老头子我一狠心,认了!谁叫这是皇上的事情呢?大人说是不是?” 牛乾笑了一下:“给我看看帐薄。” 递过来的帐薄糨糊都还没干,细看了一番是贵了些,但还算不狠心。牛乾暗自送了口气:“贵了,今年你是知道的,各部都是算账的时候,本就紧张着,这么大笔银子,我要不下来。” 许老板鞠躬笑了,将牛乾让进库房边上的小茶阁里:“你们都下去侯着,天气这样冷了,我和大人喝点热茶暖和暖和。” 小茶阁里早有摆好的各色点心,小厮、帐房们掩了门退了出去。 徐老板端了一杯热茶放到牛乾手边,顺便轻轻敲了敲桌上的一个红皮帖子:“孝敬大人的,不成敬意。” 牛乾哈哈大笑,竖起食指指了指许老板:“你这个老头子啊,净喜欢耍些小把戏!给我老实做生意才是。” 徐老板憨憨的笑:“大人教训的是。” 牛乾拿了帖子,略看了看,揣了:“价钱,肯定要减一减,要不说不过去。” “大人说的是。”徐老板又摸出了另一个小本子,给牛乾过目。 牛乾细看了一番,也还算是公道的,想到不但要尽快回去复命,还要一并安排运回官库,几天时间也很紧的便不再和老板纠缠了,喝了一口茶就走了。 皇城内六部衙门安静而热闹,现在没人搭理言官的帖子了,都忙着核算年终。内阁批了一些,退了一些,压了一些。礼部的亏空有些,但说得过去。兵部自然亏得多了……但是皇上没发话,王允义也还没回来,不好说要怎么批,先按下了。工部有些盈余,吏部也没问题,刑部依旧是老样子,户部赚了,但是账目有些没对上,暂时退回去改。 “老骨头啦!”西苑的的椅子桌子没有空着的,王象搁了笔站从稿件堆里站起来:“又是一年咯。” “王大人说什么老骨头?”杨审筠笑道。 内阁四个人,王象最后填进来的,虽然也近七旬了,但比起其他几个老骨头,实在不算特别老。 松垂平看两人在说笑,也抬起了头:“呵呵,也忙不了几日啦,周阁老见完了皇上,我们在把该重新拟的拟一拟,交给司礼监批了红,该回去过年啦。今年秦王回来,京城一路上有花灯会的,我们虽走不动了,隔着墙听听热闹也是好的。” 文宣殿里,周文元坐在外间喝茶,喝了许久,一个宦官出来:“阁老,皇上说了,麻烦阁老晚些时候在跑一趟,皇后娘娘身子微恙,这会儿皇上走不开。” 周文元起身笑道:“哪里话,这本就是我们做臣子的本分,我晚些时候来就是了,还请皇上注意身子才是。”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周大人起身回了西苑。 等周文元走远了,小宦官回去报了总理事卓兆,卓兆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起身往东禁门去找近卫宦官柳长恩。在东禁门等了好一阵,柳长恩才裹着黑袍进来,看他换过了鱼牌,卓兆走上前去:“皇上呢?” “回文宣殿去了。”柳长恩拍了拍肩上的雪:“见着了,王爷是带的一万人回的京城,外加上些封义的残兵,其余的倒没听说什么,王允义可能要等年后了。” 年后?卓兆想了想:“一万……皇上怎么说?” “皇上没说什么,不过看那神色,不是特别在意,秦王援封义的事儿,皇上看来是信了。” 卓兆笑了一下:“你信么?” 柳长恩不咸不淡的挑挑眉毛:“咱家怎么不信?更何况黄贵这老头不把好话说给皇上听么?咱家有什么信不信的?” 卓兆看他桀骜不驯的样子,没多说什么,只是和他并肩往内宫走,雪很大,管道才扫过就又蒙上了一层冰。 “去,让人把雪再扫一扫。”卓兆路过兴华门的时候嘱咐一下小宦官。 小宦官应了一声,跑下去交待,卓兆看那小年弓着腰杆小步跑着,路上一拍浅脚印,想自己几十年前才入宫中也那模样,第一次见着秦王似乎也是那模样? 十二月二十二日,大雪停了,难得露出了大晴的日子,今天正是秦王回京的日子,官员们做好了准备,将一应仪仗打点好了,要正卯时吹起了号角,开东春明门迎秦王。百姓们也纷纷前来看热闹,今年不同以往,进京的士兵加起来有一万余,随秦王入内京的有八百多,加上封义的一些将士怕要过千,错过了这个热闹怕是要被街坊耻笑,一时间竟连学堂的小儿们也扔了书本包裹,拐到大街上来等着。 离卯时还有一个时辰,天还黑得很,街上却早就吵得跟过节一样。燕王打了个哈气,懒散的松了松衣领:“朝服真是重啊。” 戴桐琒裹在棉袍里,窝在一个火盆面前烘手:“殿下特意其这么个大早,此刻嫌什么衣裳重?” 再过一会儿就该去宫里了,今天定是要闹腾一整日,昨日宫里来了消息,说王亲贵族都必须比以往早些到,为的是今年人多,晚了安排不了。燕王这一拨是靠后的,还好些,那些官员啊,命妇啊半夜就在承天门的厅堂侯着了,这一夜怕是很难受。 燕王知道戴桐琒话中有话,便笑着说:“能不去才是好,起得早不是被逼着的么?” 戴桐琒看了燕王一眼,也笑咪咪的说:“耶?殿下养的巴儿狗不是今儿回来?殿下想得慌,可别赖人逼了您。” 燕王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能给他好脸色看看?” 燕王说完,看这人不搭话,只好说:“他这次回来,九死一生。你别给他脸色看?就当是卖个面子。” 戴桐琒装作没听到,只是问:“话说,京城这么多绢灯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燕王突然就说:“要走了要走了,赶不上了……” 戴桐琒恶狠狠的瞥了嘴:“什么生意做不得?殿下怎么看钱就上?要是皇上知道了,哼!定会怀疑秦王私下给殿下写信!到时候看殿下怎么圆场。” 燕王从戴桐琒手掌下抽出暖手桶,将那些被他按出来的褶皱拍了拍:“哦……啊,晓得了,这次么……放心,稳当得很……走了走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竟是一溜风不见了,院子外的贴身丫鬟看燕王疾步跑出来赶紧将大麾给他系上。 今天入宫是不让坐轿子的,理由依旧是人多,燕王骂咧咧的上了马,大队人马才出了王府胡同,燕王的仪仗就被京城的百姓堵住了。燕王微微探身望了望,只见黑压压的全是人,又看到远处大街绢灯亮得可爱,情绪好了些,咧开嘴嘿嘿笑了一下:“人真是多啊。”坐了回去,老老实实的等前方仪仗开路。 从前半夜起,整个京城就开始了忙碌,皇上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对人的态度都好了几分。大臣们纷纷松了口气,看来今年这年该是好过的了。皇城内的人也终于和气了起来。 终于到了卯时,东春明门的城燃起了炮仗,厚重的朱红色大门被推开了,秦王的队伍已经在门外编整整齐,符令的官员宣读了谕令,士兵放下手中的兵器开始入城。 又是一年!熟悉的京城!秦王冲着灯火通明的街道微微的笑了一下,然后驱动了身下的马匹——我又回来了。 四周的百姓欢呼着,青石板的道路被马蹄叩得嗑嗑发响,顽童从人缝里探出头来好奇的打量着这些威武的军人,口中发出惊叹的喊声。 一路行至皇城——大辰宫,队伍停在了大辰宫正前的兴安门。一行的千余士兵纷纷下马,由前来迎接的百官让出路来,分流进了左右金堂——他们使不能进禁城的,今天他们就将留在这两处宫殿内举行宴会和典礼。这次人虽多,但真能进禁城的人很少,因为战事还未缓和,胡家的人都不能回京,走在秦王右手的这次是魏池。 魏池站在秦王右后侧接受了百官的致礼,礼毕后复又上马。过了昭讯门、延正门、泰安门,最终抵达帝国的中心——大辰宫宣正殿。 继殿试以来,这是魏池第二次见到这座宏伟的殿宇。初升的太阳为她勾画出了轮廓,还有廊下的礼官,武官,各部大员的身影,在殿内的高椅上坐着这个帝国最尊贵的人。 魏池突然笑了,翰林院与大辰宫只有一街之隔,然而自己离她却是那样的远,曾一度认为自己永远无法再到达的地方,今天终于来了。魏池翻身下马——不再是文官,这姿势不逊于身边任何一位将军。魏池整了整官袍,跟着礼官向大殿上走去。 “宣!秦王殿下觐见!” 第七十九章 79【建康六年】 京城的冬天冷的干燥,风总是很大,许多老大人都被风吹得有些难受。比起这些有些衰弱的老者,正殿前方那十几个背脊挺得溜直的军官实在是威风挺拔。秦王作为最高领袖先一步进大殿觐见。少顷,又有礼官将诏令传达下来,余下的十一个人也整顿了衣冠准备入殿。廊下是检阅礼仪的官员,魏池解下腰间的宝剑递给他,那人接过宝剑退到一旁,他身边的一个礼部官员暗暗的拉了魏池一下,魏池回头一看,却是同科的举人冯初人——原来是在礼部么?魏池对他一笑,他也是一笑:“诸位将军请!” 长长的五百级阶梯缓缓延伸到尽头,魏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委署护军参领魏池觐见!”身后的诸位将军也依据同样的法子报上的名号,大殿太监依次将姓名通报,然后又由礼官领着众人往宣正殿内走。 皇长子陈熵年仅六岁,因为皇上宠爱,此时也在大殿上位端坐。小孩子忍不住好奇:“父皇,方才第一个报名的将军声音好生洪亮动听,不知是何人?” 陈鍄对他微微一笑:“他可不是什么将军,他是上一届的科举探花。” 正礼之下自然容不得多问,陈熵只好坐直了身子,等那一众将军上来再好好看。 出乎陈熵意料之外,那个叫魏池的人长得和其他人并不相似,但离得太远,只看到他风度翩翩举止典雅。 陈鍄例行问了客套的礼话,礼部官员将早就备好的颂词唱念了,投入鼎炉焚了,又将赏赐的册子拿出来将官爵封号念了,再把个人的册子分发到个人手里。 魏池自然是没有得爵的,那册子其实也就是给胡润之又加了一层,逝去的耿祝邱也没能封爵,只是将耿家老祖宗——耿金忠封了右柱国,这是正一品了,升了整整两级。 礼节行毕已经将近中午,大家站着跪着也都整整一上午了,皇上和皇长子暂时去侧殿更换礼服,宫中的小宦官们抬了筵席用的软椅、桌几开始铺呈。按照文尊武卑的传统,最上层应该是内阁和各部的尚书,但这是庆军功的筵席,故硬在最前排前又排了十一套家具。这一群人中,魏池是唯一一个武制文官,刚好是十个单一,他的位置正好排在了右侧最前,并排的台阶上就是秦王和燕王的席位,斜对面是太傅郭态铭,宗人令充曲原、宗正宗人向鉴秋等一品官员,内阁的四个人排在他们左侧。 大殿的炭火烧的很旺,魏池偷偷松了衣袖,秦王离他不远,看他脸上有汗,笑了一下对同席的燕王说:“魏池这个人不错。” 燕王被茶水烫了一下:“多谢皇弟这一年的照看!” 秦王又看了魏池一眼:“倒是没有,封义能守住,他要得个首功。”借着这个间隙,秦王略略将封义的事情讲了一二:“封义的墙都被烧坏了,援兵去的时候,门都打不开。” 燕王虽然知道魏池当时身陷险境,也了送信让秦王派人接应魏池离开封义,但是后来魏池去没去他也不知道,等到知道魏池安危的时候,封义已经告捷了。他没上过战场,但看到秦王神色肃穆自然可以料到战事惨烈,想到自己竟然一手将魏池推上战场,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后怕。 燕王略略侧了侧身子,虽然中间只隔了一个人,但离得很远,只看到魏池脸色很白,似乎是瘦了不少,此刻正坐得端端正正的,并没注意到这边有人看他。燕王叹了口气:“皇上对封义什么看法?” 秦王笑了:“好糊涂啊,我也才回来怎么能知道?” 燕王喝了口茶:“别管说什么,只记得不准魏池再上战场了,折腾的我受不了。” “是挺折腾的,”秦王将魏池许许多多的莽撞事中挑了一两件平淡的来讲:“三四月份的时候,他探路就险些被漠南游兵捉住,就是后头去救他也是很惊险,晚一步就是收尸了。这人倒是胆大得很,横穿了敌军跑回来,呵呵,单看那张脸还真是不像这么大胆的人。” 燕王暗暗惊魂,心想这人果然是胆大:“还是让他回来做文官好些。” “其实他是个打仗的料,”秦王真诚的说,只见燕王把头摇得打鼓似的,连说了三个不可,也就答应了下来。 半个时辰之后,皇上、皇长子回正殿赴宴,中午一顿吃得并不热闹,特别是比起留在皇城外围左右两金堂的将士们来说,这边真的是拘谨太多。当那两个殿宇喝得一塌糊涂的时候,这边正小口而安静的进餐。只有半个时辰,丰盛的菜肴迅速被撤了下去。幸好前几日魏池已经过足了饭瘾,这会儿已经不痨肉酒了。 休息半个时辰饮茶,下午又是冗长的仪式。魏池精神奕奕的样子,这不是装的,因为仪式结束之后,天家要亲自宣布在座十一位军官升迁的懿旨。 说句让王允义难过的话,魏池入兵部本就没揣什么为国尽忠的高尚心思,这一年折腾到现在也就盼望最后能得点甜头。之前杜棋焕劝他留在兵部,但谁料到自己先于王家军回来了呢?这次调遣只怕是要听天由命了,沮丧之余,魏池也多了些好奇。 终于,开始念升迁了,魏池面上平静心中却是忍不住发毛。看来是先念诸位将军……魏池含笑等待……第九位,第十位……第十…… 第十……? 礼官合上文件行了个礼,退到一边。皇上起身上前微微一笑:“这一年,辛苦诸位将士了!秦王!也是辛苦了!今夜诸位爱卿就不醉不休了!”说罢举起酒杯敬了秦王一杯,又敬了众人一杯,宣布晚宴正式开始。 等等!等等!魏池哭笑不得,第十一呢?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听漏了。身边的这几位也似乎有点意外,但大殿之上怎样也要稳住情绪,只是好奇的多看了魏池几眼。 魏池不敢东张西望,酒席上来之后大家开喝,三巡之后氛围也逐渐欢快了起来,魏池笑得甜甜的,与世无争的模样十分可爱。 “哟!”提前许久回朝的陆俊看到魏池坐在首座:“没升迁还这么高兴?” 坐在他身边的是佥都御史咸毕玖,这人和陆俊臭味相投:“大人此言差矣,魏大人论来头——他是吏部侍郎贡洲的学生,贡老这会儿正病着,病得这宴会都来不了,自然拿不了主意。论上司,以前是翰林院的人,往翰林院升?现在算半个兵部的人,往兵部升?论以后……嘿嘿,王将军不是还没回来么?” 陆俊一肚子坏水:“不是还有咱们太傅么?” 咸毕玖也坏笑:“可不是?这次不知道又是个什么说法呢?” 两人哈哈笑了两下又说到别处去了。 魏池自然不会露了诧异,只是老老实实的守着本分,心中默默一琢磨——之前的行李都让人送到的翰林院旧部,是要回翰林院?这倒是不会的……说起来更像是没法子定夺似的。当然,不能定夺也不见得是坏事,毕竟王允义人还在漠南,战事终究还悬而未落,观望也不错。 虽然大家都拘谨,但是仍旧是闹到了后半夜,考虑到前方将士疲顿,皇上特地下旨让体力不支的老头们和军官们先离宴。 话是这么说,这群军官并不像那群老头那样能时常来宫里,这会儿恨不得把椅子坐穿,都说不累不累,又恭维了许多官话,就是不走。魏池自然也不敢走,刚想装模作样推辞,突然看到秦王偷偷对自己扬了扬眉毛,魏池皱着眉扶了额头,装作偏偏倒到的样子,口上说着无妨,身子却慢慢软了下去。 大家哄笑着说魏大人醉了,燕王跟个傻愣一样跑出来:“魏大人该去休息了!” 话还没息声,坐在对面的太傅郭态铭发了话:“自然该去休息!派人送魏大人回翰林院!” 皇上一点头,立刻就有宦官扶着魏池下去醒酒休息,燕王手足无措,讪讪的坐了回去。 魏池被扶到外殿小阁的茶间里,那里早备好了各种醒酒的果子和茶水,魏池随手接过一样喝了一口,是梅汤茶,味道很好,酸酸的非常适口。 “不劳两位了。”魏池客气。 当然也只能是客气,两个宦官尽职尽责的服侍装醉的魏大人醒过了酒,又一路伺候魏池上了回府的轿子,并送出宫门交到魏池家人手上才回宫。 黑色的小轿外面站着益清,一年不见却不大看得出变化。 “益清!”等沉重的宫门吱呀一声关拢,魏池走过金水河,笑着对他招手。 “大人!”益清正捧着暖炉取暖,突然看到魏池竟是喜不自禁连奔带跳跑过来:“大人!” “哭什么?”魏池给他抹眼泪:“你倒是没怎么变。” “大人!……瘦了!”益清哽咽着说不出话。 魏池拍了拍他的背:“好了,都好了,我们回去。” 我们回去……不知何时又开始下的雪铺白了整条道路,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年前的京城安静慈祥,百姓们都已熟睡,就是那柳街花巷也不再喧哗,只留下个黑黑的胡同口,魏池坐在小轿子里,心中不再臆测朝廷的种种动向,只是把心安放到了最稳当的地方。轿子后面是急躁的呼吸和马匹不耐烦的鼻喷——益清吵着要牵那牲口,可惜这家伙在魏大人那里看着老实,到了自己手上却跟一头驴子一样倔傲。魏池听到益清忍不住呵斥,还净是些文邹邹的句子,笑了几声后抱了暖手的炉子,满足的听着更夫悠扬的唱声闭上了眼睛。 依旧是老样子的翰林院,这场欢宴并没给这里带来热闹的气氛。相反的,因为年关近了,学士大人们大都已经收拾回家。进了别院后更是连点人的动静都听不到了。陈虎是随着行李提前一日到的,他没料到这辈子能进这么个神仙的所在,手脚都在哆嗦。跟他交割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魏池的书童。书童和魏大人一般的年龄,但是傲气十足,看到蛮垛垛的陈虎后立刻表现出了不满。陈虎初来咋到心中又忐忑在先,虽然年龄大许多,但也只能傻乎乎的听他摆布。 听到院门响,陈虎哧溜一声跳了起来往门口跑去:“大人!” 魏池把手中的暖炉递给他:“一日不见而已,怎么高兴成这样?难不成益清欺负了你?” 猜得倒是挺准的。 陈虎没看到益清恐吓的眼神,傻乎乎的笑:“哪里哪里……水都烧好了,大人要去洗澡么?” 陈虎是正经的军人,虽然负责内勤,但是真要论地位那是比益清高许多的。但是这年头就是文章为尊的风气,陈虎顶多背个三字经,自然会被益清看不上。 果然,益清听到陈虎擅自动了家具,心中已是一股无名火,魏池笑着拍了拍他的头:“不得无礼。” 泡了澡,魏池躺在熟悉的暖被里深深的舒了一口气,沉沉的睡着了——此后是三日连休,直到腊月二十五,这三天定要好好睡个舒服! 魏池这这边合眼好一会儿了,宣正殿的宴会还在继续,等到散场已经正三更。燕王也算是走得早的,回了府上正要去休息,却看见戴桐琒坐在门房里跟个鬼一样。 “怎么了?”燕王吓了一跳。 “要事相商。” 进了书房,燕王喝着手上的暖豆汤:“大半夜的,什么事情明天说不得?” 戴桐琒并不理会这人兜圈子,只是开门见山把话摆明:“对于魏池,王爷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燕王愣了一下,端起豆汤继续喝。 戴桐琒哼了一声:“王爷,皇上的心思您是知道的,王府的人脉,说来难听,除了那几位不中用的老大人,只有魏池这么一个台面上的,您要是也舍不得用了,咱们就越发单薄了。今后有了异数,如何周旋?” 燕王垂下了头:“他还年轻,仕途也是好的,如今拼了命换回了名声……实在是……更何况两年前那件事,本就做不得数,我老早就后悔了。” 戴桐琒笑了一下:“王爷一向自称和魏大人是知己相交,在下今天看来,王爷倒不如旁人看得明白。既然您贵为王室都能为他着想,他区区学子又怎能不考虑王爷的安危?” “我……”燕王放下手中的瓷盅。 “王爷!”戴桐琒按上了陈昂的手腕:“不可再迟疑了,当年的险境难道王爷竟是忘了么?若不是心慈手软,王爷何以落到这个地步?就是秦王也有封地、差职!若燕王府再度示弱,今后即便是被皇上革除也没人能说上话来!现在的时局已经不能再退!皇上根基不稳,正是我们积攒实力的时候,若是错过了,那真是寒风折衰草,没有生机了!” 秦王帮衬不了一辈子的!戴桐琒想说,但是还是咽了回去。 陈昂抬头看这书生,他微胖、看起来慈眉善目,当日与他相遇畅谈之时只觉得他学识渊博,后来才知道这人黑厚学精通得厉害。因为认识了这个人,自己第一次算计了秦王,因为认识了这个人,自己从夺嫡之争中全身而退。也是他,让自己去结识一个叫魏池的年轻探花,想用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物为燕王府挡去宫内大宦官们捅来的暗刀。 料事如神的戴秀才,魏池成了他预料之中的第一个异数。 不巧,也是他人生的异数。 作者有话要说:妹子就快出现了~~呵呵 第八十章 80【建康六年】 进了腊月,每日都有新鲜的事情要做,大人们忙着,孩子们等着热闹。除了翰林院门口冷清的街,望向西南边的大道,家家户户已是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年前采办的各类俏丽的物件都已经装扮了起来,小厮内务们忙着清点年货,一大早就忙起来了。 “魏大人?”赞喜司直郎刘大人家的三儿子正数点着佃户送来的鸭鹅。 “刘公子。”魏池也同他点头问早。 小刘公子看魏池穿得颜色素净,心中暗暗一默料出了个大概,又看他身后跟着不甚眼熟的军官,知道定是要到耿家去:“大人这一年可是辛苦了。” 魏池停了马匹下来:“刘公子言过了,我也多有些日子不来拜访令尊了,年后一定来叨扰。” “大人可不要食言,”小刘公子暂抛下那一众佃户:“家父若是得知了,定是从今儿起就要欢喜起来呢!” “客气了,”魏池笑道:“公子忙自己的。”说罢同他行了礼,上马走了。 “呵呵,”小刘公子笑了两声:“这也是吉人天相,柔柔弱弱的魏大人倒也算是平安回来了。” 一旁的佃户忍不住来搭话:“听说魏大人也是瞧着秀秀气气呢,封义城上可是连死人都吃了……” “呸!”管家唾了一声:“大过年的,说些什么话?” 小刘公子却吃了一惊:“你说的什么?” 那佃农哪还敢再搭话?讪讪的退到了一边。小刘公子觉得自己没听清,再回头看的时候,魏池的影子已经消失在了拐角。 魏池到了耿府正门,通报了门帖,全身素孝的门房将他让进门厅里等着。魏池虽然和耿炳文熟,但是耿家大得很,长辈和小辈们隔着几堵墙,魏池还没进过这边的门。这样大的事情耿炳文自然是在这边府上,魏池来之前也是通报了口音了,所以耿炳文一见门帖就急急的赶了出来。 “少湖!”耿炳文扶了扶头上的白帽。 魏池放下茶站起身:“……唉!” 耿炳文百感交集:“辛苦你了!” 两人自门厅往内走,这一片素白在这个时节显得有些尴尬,哀报是一个月前到的,家中人悲恸之后也不得不把一干事物腾到一旁,先将哀悼之事放到前面。皇上的态度此刻倒是难得的鲜明,赏赐嘉奖之后专程派人送了礼束仪仗过来,深宫中的耿妃也得以省亲一日。除此之外还特地从内库提调了三百两纹银,一百九十两金锭做礼,吩咐了内务府的人送来。 耿家蒙受两代君王恩宠,但是宅院依旧修得朴素无华,魏池今日进了住长辈的正宅也觉得房屋花园不过如此。心中难免想到:几年前王家为了避嫌而不肯搬到新宅,如今看到耿家的光景才知道为何皇上独独对他家没动过疑心。 正厅大院是停棺的地方,魏池看到香炉里好些燃尽的香梗,强笑道:“我倒是来晚了。”说罢,点了香,摇灭了,恭敬地拜了三拜。 等魏池礼毕,耿炳文带他一一敬过了长辈。这些人虽然多不在朝为官,但是魏池的事情自然是听说过的,都说流言止于智者,耿家的许多人还是信他德行没有败坏。否则当年就算耿炳文如何去求,这些长辈也不会同意调魏池入军队。 “魏大人,我家老爷子特地吩咐,如果大人来了,定要让他见见。”老大人耿其临和魏池礼毕之后,朗朗的说。耿家除了耿炳文以外都是武官,且多已经卸职修养了,这位便是耿家老爷子的长子,先皇的前锋将军。 魏池有些惶恐,匆匆的理了理袖角,同炳文暂别,随着这位大人进了内厅。 耿金忠,如今已经封了右柱国,算作是位极人臣了。只是兵家可哀,升官加爵往往不是喜事。 “魏大人?”老头子精神矍铄。 “回父亲的话,是魏大人。”耿其临指引魏池坐,魏池推却。 耿金忠叹道:“但坐无妨。” 等耿其临退出屋去,内厅便只剩下两个人,魏池抬头看了窗外翠绿的松柏,忍不住悲从中来。 耿金忠撩了撩一脸的银须:“桌上的酒,魏大人自取。” 魏池一愣,这才看到桌上是有一坛酒,泥封上老腊黄桑桑的,坛身盖着官印。 “这……”魏池想起了什么。 “他信上没交代别的,想必那时魏大人已经做得稳妥了,只是提到了魏大人嘴馋,让老夫记着这个。他就惦记着这一坛呢,当年刘家酒鬼得了先皇的好处均给他的,他当做宝贝伺候着。” “我……”魏池险些滴下泪来。 “放心,”耿金忠看魏池推辞:“刘家的当年也留了一坛,前些日子已经送来给解了酒瘾,这一坛大人放心痛快,倘若留了一滴,那就是辜负了茗俨的好意。” 魏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起身,将那泥封掀了,才掀开便是满室的芳醇。魏池就着坛子饮了一口:“好酒!” 耿金忠哈哈一笑:“果然爽快!” 酒味甘洌清爽,说是坛子其实也不过环臂大小,外加磁壁厚实,内藏也不过半升不到。耿金忠看魏池喝了一口后将坛子封了,叹了一口气:“谢耿将军的好意。” “魏大人可知道这酒叫什么名字?” 魏池不解其意。 “这酒叫碗来香,又叫晚来香。窖藏耗时最久,味道柔绵不厉。你可知道茗俨一世武将为何对这不烈的酒情有独钟?”耿金忠淡淡一笑:“他少年时候也是狂妄得很,和那刘家的都是不省事的,做长辈的说了多少话也不肯听,只是一味的往艰险的道上行事。后来得了教训……而后是这坛酒,最耗人功夫,伺候的倒不是她,养的却是自家的修养。你……”耿金忠看魏池沉默不言:“自来了朝廷,当日斗文,名冠全场,后来辩驳大学士屈念慈名震翰林,再后来冒天下之大不韪结识皇亲,这次封义也是铤而走险。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能坐上正五品,古今少见。可是,小魏大人,这是好事么?” 魏池感到后背一寒。 “这些进退的道理,耿炳文懂不得的,别看他比你大十岁,他是懂不得的。茗俨这辈子受了多少磕碰,到最后才悟了出来?他信上多提到了你,你这样行事,走不远的。” “愿听老大人的指教。”魏池诚恳的说。 耿金忠招手让魏池过来,看着这张年轻的脸,耿金忠刚毅严肃的脸慈祥了些:“茗俨一辈七个兄弟,你这般大的时候我都没能在他们跟前,等到我闲下来了,他们也都是老头子了。就连孙子一辈也都是有了家室的大人,重孙们也隔得远,和我亲近不上了。我对他们都是有愧的,许多事情过了才知道,过了就真是过了,再要重头来过只能是是妄想。” 魏池默默地握住那双沧桑的手,触感是那样的坚硬,一种有别于老者神采的苍老。耿金忠摸了摸魏池的头:“本该我教他的,却是先皇给了他那坛酒让他去悟,可见我不是个好父亲。如今这坛酒交付于你……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魏池想到那日耿祝邱命他随秦王的人离开,气急败坏。 “你是个有悟性的人,走。”耿金忠点头示意:“老夫也累了。” 走出偏阁,魏池将抱着的酒坛递给陈虎:“你去敬过香了没有?” 陈虎点点头。 “那我们走……”魏池叹了口气。 耿炳文迎了过来,耿其临说:“魏大人就交给你招待了。” 两人没有过多言语,别了诸位长辈一路往西边院子去。拐过了正厅,旁边是花厅,再往后是书房。有别于别的武家,耿家多是儒将。魏池默默在那书房面前站了一会儿,想起封义城中的那间小书房,里面豆大的油灯挑起了自己的希望。 “炳文,我有没有变?”魏池自嘲的笑了笑。 “真没怎么变……”耿炳文当真依言老实的打量了起来:“原本以为你会壮一些,结果……哼。” 书房外,一院的梅花红艳夺目,白雪之下更显得那红色倔强。 “这花……开得真好……”魏池叹道。 “都是叔叔种的,自我小时候这些梅花树就是这样的好了。叔叔种了她们就是用来窖酒的,东一坛西一坛,年年要挖起来,年年要换地方。我哪里知道这些宝贝?也是过年,领着弟弟妹妹们绕着这一处又是打闹又是攀折。后来被捉住了,心中怕得很,只当是这个不好说话的叔叔要赏板子了,谁知他却是不在意……叔叔和婶婶这辈子没有留下子嗣,但我想,也不算遗憾。你最后对他不离不弃,真不算遗憾了。” 魏池看着那繁华一片,心想,我哪一世修来了福分,认识了你呢? “不说这些了,”耿炳文引着魏池继续往西边走:“自秦王的捷报传过来,你嫂嫂就念叨着你的冬衣呢,说不知道你合身不。今天听说你要来早就备好了。” “年年都麻烦嫂嫂,真是过意不去。” “装?”耿炳文笑道:“去年不是还说要改袖口的花么?不觉得贤弟你哪点过意不去了。” 耿府简朴,但是毕竟是大户人家,两人走了些时辰才到了两院交界的地方。耿炳文是耿老爷第二子的儿子,是孙辈中的长孙。拐进他的院子又花了些时辰。 这院子的丫鬟小厮是认得魏池的,当年他和耿炳文结识的时候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科考之后还应邀在这府上住过半个月,一家老少自然不会把他当外人。 魏池先去拜见了二位长辈,这几日全家都办着丧事,今日见到了魏池,两位长辈也是添了些喜气。魏池不比前两年,到了成年男子的年龄了,备给孩子的礼是不能再给了,彼此亲热的问候了几句,老夫人道:“媳妇做了冬衣,儿子带着魏哥儿去。” 耿炳文的夫人是大文豪苏潘云的女儿,知书达理之外更有种大家气度在怀。苏老一辈子只得了这一个女儿,少时候也就当做男孩儿来教养,史书典籍无一不通。这个女子却也是奇,博通古今却不喜欢与人争执辩理,和她相处只觉得她温文尔雅,上至长辈,下至家吏没有不佩服的。 当初魏池好奇她的学识,一味的挑衅却是不能得逞。苏氏不与魏池斗嘴,只是拿了棋盘来,魏池何曾怕过这些?谁知到了终局却是惨败六子!这才算领教了这位女子的厉害,老老实实的称了嫂嫂,知道了这才女的名头不是空顶的。苏氏也觉得这小男孩率直可爱,自己并没有弟弟便拿他当做弟弟来疼爱了,每逢节日,除了家中要备下的礼数外总不忘给他一份。 苏氏看两人进来,赶紧吩咐丫鬟将熏好的软垫摆了出来,自己则亲自去内阁取了包裹出来:“魏哥儿试一试。” 魏池问过了好,接过包裹,里面是件小袄,暗枣红的缎面:“嫂嫂做的自然是合身。”除了袄子以外还有件大披肩,薄裘的,春天挡风正好。 “父亲给的,正好两件,这颜色正,配着你们这些年少的,你和小姑子正好一人一个。” 正谈着,屋外响起了步摇的声音。 面容俏丽的小丫头,一身藕色的儒裙,套着及脚的鹅黄毛长外衫,肩上孝布都被雪浸湿了,顾不得鞋上套的木踏子,丫鬟才一掀门帘便急急的走了进来。 “小魏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耿家小妹妹~ 第八十一章 81【建康六年】 “韵眉见过哥哥嫂嫂,见过……见过小魏哥哥。” 苏氏笑道:“可算赶过来了,过来坐着说话!” 耿韵眉过了年就满十五,比起两年前已经是少女的模样了。有别于苏氏的典雅娴静,她身上透露的多是青春的气息。和她哥哥一样,她也继承了耿家先辈高挑的身材,微翘的嘴角,和神采奕奕的眼睛。想起两年前她梳着小团子和自己在后院打板球,魏池不禁会心一笑。 “多大年龄的姑娘了,还这么呼呼喳喳的!”耿炳文佯装呵斥:“都要嫁人了,不怕被人笑话么?” “嫁人?”魏池挺吃惊。 “哎呀!”耿炳文一击掌:“这几日忙的!竟忘了给你说!半年前家父给眉儿定下了人家,林家林世友的二儿子,林大家的亲侄儿。” 这‘林大家’说的是林清丘,书画极其出名。 “恭喜恭喜!”魏池顽皮的抱了拳:“恭喜妹妹的喜事了。” 耿韵眉脸上的羞涩一闪而逝,微微皱了皱眉头。 苏氏拉了耿韵眉的手:“衣裳都湿了,这天气可是要沤出病的。快和丫鬟去换了衣裳出来再玩。你小魏哥哥暂时是不走的,慢慢去,不要急。”说罢,命丫鬟带着韵眉进了内屋。 苏氏对魏池叹了口气:“因为长辈的丧事,韵眉的婚事也暂时拖下了,她心里也不好受着。”说罢指了指耿炳文:“你劝劝他!每日对眉儿凶巴巴的,”又指了指内屋:“也劝劝她,她倒和你这个哥哥亲近些。” 魏池点头称是,心想耿炳文这人虽然爱妹心切,但是到底是个男人,懂不得少女家的心事。苏氏这些日子要帮衬着长辈料理家务,自然没有功夫陪韵眉。小姑娘现在是心里有事找不着人。 耿韵眉换了家常的小袄出来坐了,挨着苏氏开始告状:“嫂嫂,哥哥每日给我好些帖子,我从五更天写到现在才写完……” “胡说!”耿炳文拉着一张脸:“定是前几日在偷懒,今日听到你小魏哥哥要来了,赶着工应付完的!” 魏池拉了拉耿炳文的衣袖:“是写的什么帖子?” “赵子昂的隶书帖子。”耿炳文老实,被魏池一插话就忘了‘审案’。耿韵眉逃过一劫,偷偷冲魏池吐了吐舌头。 魏池笑道:“这有什么好的?费劲又劳神,日后进了林家的门还缺隶书帖子么?不如我这几日仿了卫夫人的体给妹妹写着玩儿,好看又不费力气,配着扇面、写意笔墨又好看,好不好?” 魏池年轻,自然不是什么大家,但是他的字画在京城也是有价的。魏池擅长修体,多少人想求他临改的帖子而求不得?耿炳文听了自然乐意。耿韵眉听到不用写那劳人的赵隶,心中也是高兴。 “不过,”魏池弹了弹茶杯:“这帖子要花几日,定是要年后才能送来了。反正是要过年,不如就放韵眉妹妹玩几天?” 耿炳文笑了,拿手指了魏池,又指了韵眉:“可见最后还是被你们算计了,哼哼!” 大家又顽笑了几句,魏池命益清将带回来的礼物拿了上来——除去方才已经送给二位长辈的两张上好的狐裘软垫。包裹里还有给耿炳文的豹骨的笔管,送给苏氏的上好的印泥油,还有给韵眉的一套雪貂毛的胭脂眉笔、并那个木雕的小发簪。 那一套雪貂毛的画笔成色极好,是魏池找索尔哈罕买的,索尔哈罕问了她用处,收敛了要送她的意思,狠狠地宰了她一笔银子,魏池气得咬牙切齿。 耿韵眉倒没在意那魏池用半个月俸禄换来的好东西,只是拿着那个小发花细细打量:“好看好看!比小魏哥哥以往带给我的那些花簪子都好看。” 魏池看她高兴,便把自己在漠南的见闻讲了一些,说到漠南都城的繁华,魏池特将那夜市的喧嚣捡来细讲:“他们的面饼子可倒是好吃,模样也可爱!要是能带回来,我可真要串一串回来给你们。”说罢,魏池在腰上比划了一圈,就连苏氏也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 不要说苏氏和韵眉,就连耿炳文也没到过漠南,所以听魏池说起的见闻都听得津津有味。屋外的丫鬟们都说:小魏大人又来说笑话了,比以往的还好听!一会儿工夫,窗子下面也都围满了人,挤得唤午饭的仆人都挤不进来。 “吃了饭再说。”苏氏被魏池逗得眼泪都笑出来了:“莫要让长辈等急了。” 驱散了窗户外的丫鬟们,四个人准备着往中院走,这几日是丧期,正餐时候长辈们都要去主宅用餐。特别是老夫人和苏氏,要忙着帮衬着那边的事情,今天魏池要来,苏氏特地空出了个时段来见,此刻是该要回去帮忙了。结果算来算去,到了饭桌面前就只剩魏池和韵眉二人。 魏池笑道:“你们去忙,我和眉儿两人而已,这么大人了,还要人照看着么?” 耿炳文拍了拍魏池的肩膀:“怠慢了,怠慢了,下次单独请你喝酒。” “客气,客气,”魏池拱拱手:“我午后也就回去了,你不必挂心我,去忙就是了。” 因为是过年,午饭的时候特地上了些粥食,不比寻常家庭,粥里的干果都是讲究了的。耿韵眉命丫鬟给魏池盛了一碗:“小魏哥哥先喝一碗暖一暖肠胃。” 房里只剩了她们两人,魏池便笑她:“真是大姑娘了,知道给哥哥盛粥了,记不记得两年前和我抢果子的事儿?” “……原来哥哥不想吃……”耿韵眉抿了嘴唇,佯要夺碗。 “是了,是了……越发的凶了。”魏池假装做出畏惧的样子。 吃过了粥就是正餐了,大家讲究的是个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虽然今天只有她们二人,但正到了点上还是要规规矩矩的。韵眉一边吃一边偷看魏池,一边偷看一边想着他说的那些塞外的轶事。 “小魏哥哥……一会陪我去逛逛园子好不好?”耿韵眉放下筷子净了手。 魏池想到苏氏偷偷嘱咐他的事情,点了点头。 深冬的园子实在是了然乏味,池里的冰青涩的交杂着簇拥着塘中的假山怪石,岸边的枯枝斑驳的嵌在灰白的天。除了两三株墙角的腊梅,一两树松柏,放眼望去就只有皑皑的积雪,暗青色的院墙。 魏池扶着韵眉重新穿上木踏子,踩进了花园的青石道。 “小魏……哥哥……” “嗯?”魏池听她终于开口。 “……你说的那个漠南公主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啊?”魏池见韵眉带她来逛园子,原本以为小丫头是要说说自己的心事,却不料问起别人的事情来了。 耿韵眉微微一叹:“定是个极自由的人儿?不像我总是关在笼子里,什么都不知道,哪里都去不了。” “哦……”魏池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小魏哥哥呢?小魏哥哥也觉得女子应该规规矩矩守在家中,是么?” 魏池想了想:“也许是的,因为人人都是自私的。” “小魏哥哥!”耿韵眉终于忍不住生气的跺了跺脚:“没想到你也这么想!” 魏池点了点她的鼻子:“……我看你啊,才是这么想的!你是不是想把未来的相公关在家里,规规矩矩的,然后你自己去纵情山水?” “胡说什么啊?我怎么敢这么想……”耿韵眉听到相公这两个字,顿时脸颊红了起来。 魏池哈哈笑道:“那位漠南的公主就敢这么想……” “那……如果……”耿韵眉看四下无人,偷偷地问:“小魏哥哥愿意娶这样的女子么?” 愿意娶这样的女子么?魏池脚下的枯枝啪嗒一声断了:“不知道……不过如果我喜欢,我会娶的。” 说到娶字,魏池也难免红了一下脸。 那你喜欢她么?耿韵眉自然问不出口,只是默默地往前走。 “小魏哥哥,以前我们在这里堆过雪公公的!”耿韵眉舒缓了愁容,指着小路尽头的矮亭子笑着说。 时不复往昔,如今只是个冷冷清清的院子,院外的丧乐隐隐的传来,寒风中透着一股淡淡的熏香气。 “最近这几日也没人来扫雪,这一出的雪还是白的,我们再堆一次?”耿韵眉开始撒娇,也许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了。 “好!”魏池正不知道要说什么,索性就答应了:“今次是要做什么?做个更大的雪公公?” “嗯!这次做个雪白兔!” 魏池也没深究为何这次就要做兔子,拍拍手便去捧雪。雪窝子的雪果然已经积了很深,魏池团了个雪团开始滚,韵眉看着好玩,高兴的抢:“让我也滚滚,让我也滚滚。” 果然就抢了过来,可惜手艺不精,才拍了两下就把雪团拍碎了。魏池被挤到了一旁,看她对着碎雪块发愣,趁着这个机会狠狠地摇了摇身旁的柏树,大块的积雪扑腾扑腾的落了小丫头一身,小丫头也终于忘了矜持,哇哇的叫了起来。 此处甚为僻静,两人终于就像是回到了从前,放肆的打闹起来。等那歪歪扭扭的雪团团好,两人身上已经尽是冰渣了。魏池捧着雪块进了矮亭,将雪团垒摞在亭中的石桌上:“来做你的兔子!” 小丫头索性脱了皮手套,赤手捏了起来——先捏圆圆的身子,再是圆圆的脑袋,还有圆圆的小尾巴,脸上嵌着小魏哥哥捡过来的红果子,修整修整四处毛糙的地方:“是不是很像个兔子?” 魏池偏头看了一会儿,只见这块雪哪里都圆,似乎和前年堆的那个雪公公没有任何区别——顶多是前年的黑石球换做了今朝的红果子:“不敢恭维啊……贤妹……” 耿韵眉有些不服气:“不是很好么?” 魏池在头上比划了一下:“愚兄觉得……至少应该加对耳朵……” 耿韵眉看魏池的两根指头在他头上一张一合,忍不住笑出了声,转念一想似乎也是,于是又蹲□仔细想那耳朵要如何捏出来。先是拿了雪团成两团往上堆,可惜滚下来不说,还是圆的;又试着把雪往长里搓,可惜毕竟只是雪,弄不了那样的形状。魏池在一旁看小丫头忙活着,又是拍打又是揉捏,就是不能给那‘兔子’按上耳朵,正要笑她,却看到小丫头突然扔了手上的雪,眼泪呼呼的冒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魏池拉过耿韵眉的手:“是不是手被冰碴扎着了?” 耿韵眉也不回答,只是伤伤心心的哭了起来。 “不伤心,怎么了?给哥哥说,谁欺负了你我去帮你教训他!”魏池想起了苏氏嘱咐的话。 耿韵眉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泪珠:“都是小魏哥哥不好,突然就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要不是……等你回来了,妹妹都嫁人了,再也见不着你了!” 魏池笑道:“放心,那能多远?随你嫁到哪家,我自会来看你就是了。” 这当然是句谎话。 耿韵眉知道魏池也只是安慰,终身大事父母做主,自己纵然是再不想嫁也是不能。这分无奈岂是哥哥可以理解的?心中的恐慌也只能对嫂嫂说一二来排解,但是也只能说一二,对小魏哥哥的那点心思是断然说不得的。有时在想,男子、女子,谁不是这样的过一世?随他去,只求最后能再见他一次,至于之后是嫁了张三还是李四,也不再放在心上了。 眼看婚期将近,男方的聘礼、女方的嫁妆都备好了,长辈们都欢天喜地着,自己却闷闷不乐的只能干着急。埋怨谁呢?女孩的心思不能说出来,木讷的哥哥也不知道为妹妹着想……谁知到……谁知到,自己竟能见上这一面,真是不该贪得太多,该知足了。 魏池看她终于是不哭了,拍了拍她的头:“你看我的!”魏池跳上矮亭的围栏,一手攀着亭柱一手去够那屋檐儿。 耿韵眉吓了一跳:“小心!” 魏池运足了气,猛地一跳! “你看!”魏池从围栏上跳下来:“这是什么?” 魏池将刚折下来的两根冰凌插在了‘雪兔子’的头上:“这个耳朵可像了?” 耿韵眉被逗笑了:“……兔子哪有那么尖的耳朵……”但是还是俯□看那白兔:“不过至少比刚才想些了。”出神地看了一会,耿韵眉突然微微笑了一下,闭上眼睛,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舔那白兔的脸蛋儿。 “做什么呐!?”魏池不解其意,只想着这雪到底是雨水变的,吃在嘴里不干净。 “妹妹在想……小魏哥哥说那漠南的兔子烧饼,甜甜的,那漠南的公主吃得好开心……我的这个兔子是不是也是甜的呢?” 魏池蹲□,摸了摸耿韵眉的小脑袋:“……你是不是不想嫁给林家那个公子?” 韵眉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地埋下了头——谁愿意呢?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人……只是有意想嫁的人近在眼前却不能…… 耿韵眉正在发愣,突然听到魏池在耳边猛的一击掌:“说的是!万一是个纨绔子弟呢?岂不是糟蹋了眉儿!” “嗯?”耿韵眉有点恐惧的看着魏池惊扎的样子。 “这样!”魏池笑得非常狡黠:“过年之前你哥哥不是放你休息么?你随我去偷偷看看那新郎官!看上了,开开心心的嫁出去,看不上,我和你哥哥你父亲说,怎样也不能委屈了妹妹,你说是不是?” “怎么行?怎么行?”耿韵眉连连摆手。 “怎么不行?这几天大家都忙着,谁管咱们呢?我们偷个空溜出去,那林家也不过几条街的功夫罢了。我去拜访他父亲,他父亲求之不得呢!到时候你扮作益清的样子,随我进去就是了,保准平安无事。”魏池摇头晃脑十分得意。 “哎呀!小魏哥哥怎么这么胡闹!”耿韵眉真不知道这个人能荒唐到这个地步。 “怎么不能?” “我不见他!我不见他!”耿韵眉拼命摇头——见了又有什么用?世家子弟多半就那个样子了,我怎么会喜欢他?而且…… “要去的!见一见,这样才知道好坏!”魏池神秘的说:“漠南有位高士教我说:遇上了心仪的人,可要机灵些!如今事关终身,机灵的眉儿可不要犯傻啊!” 啊?耿韵眉被魏池的提议弄得手足无措,正混混僵僵不知怎么作答,却又见这个小魏哥哥自作主张的叉了腰杆,自信满满的定了终调—— “时不待我!就是明天了!” 啊!?小魏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耿小妹妹很显然比长公主和魏池慢了一拍 比起纳吉妹妹……那就是慢了七八拍……保守估计 第八十二章 82【建康六年】 一夜的风雪,耿韵眉躺在床榻上辗转难以入睡,想起魏池说的话,觉得甚为惊世骇俗,有埋怨这个人聪明又蠢笨,想得了这么许多的事情却猜不出自己的心思……又几番难耐,听窗外的雪噗噜噗噜的落着,打着屋檐,又似敲在心上。 叹气之间忍不住睁开眼睛,可惜黝黑的窗外一无所有,默默之间便将裘被抓紧了。伸手到枕边摸到那个小小的发花,白天的时候看她如血一般的鲜艳,夜里只能轻摩挲凹凸的花纹。小魏哥哥,其实自己是喜欢他的?有时候抛下那些害羞的念头,觉得嫁给他应该很好。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和别的男人不同,他的亲切随和让自己忍不住将他当做亲哥哥一般来对待。后来便更是发觉,不能撒的娇能向他撒,大哥和父亲给不了的宠他能给……要是真是我的亲哥哥该多好?去年也是冬天,也许算是春天……他要去塞外任职。 自己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就哭了出来,像是到了末日一般。 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耿韵眉突然坐了起来,觉得这幔帐逼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迟疑片刻还是披了衣裳下床。暖阁外面随着丫鬟柳儿,耿韵眉穿了棉鞋,偷偷听了一阵,确是没有醒来的动静,这才蹑手蹑脚的往屋外面走。 掩了房门,在廊下提了一盏备来应门的小灯笼,从一旁的漆木盒子内摸了一节稍长的蜡烛,点了。出了院门,走了几步,这人才发现那恼人的雪不知是何时停了,一弯斜斜的下玄月上绕着靛色的云彩。耿韵眉紧了紧棉袄,不知自己往哪里走好,也不觉得冷,便索性任选了一条道踩了上去。 新积的雪将路都淹没了,棉鞋的厚底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响。韵眉琢磨着自己的心事——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并不再想那人是哥哥……而是相公呢?耿韵眉只觉得心中有一团热气,汹涌的翻滚着,满心里既是害臊,又是不知所措。 烦躁之后方觉得掌心疼痛,摊开手心一看,那鲜红的花瓣已经割破了手心,只是寒气之中不能觉察到那疼痛罢了。耿韵眉喘了几口气,借着那昏黄的烛光看手上血珠顺着掌纹缓缓蔓延,想着被自己称为哥哥的那个人并不知道自己的苦衷,只是一味的,一味的施舍宠溺…… 一阵寒风卷起树上的积雪,噗噗的落了下来,耿韵眉一惊,再抬头时候却见到月亮从云后探出了面孔。白天那人的笑脸似乎就在眼前,一手握着树枝,一手捏了大麾,且笑且要逃。一时之间眼泪迷茫了双眼,想想后只觉得自己蠢笨,提了脚才发现棉鞋的面子都已经湿透了,转身要走却有一只寒鸦惊喳喳的从房檐边掠过。韵眉提紧了灯笼,抱拳于胸前,战战兢兢的回头去看,此时才发现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到那矮亭边上来了,而那石桌上的雪兔子还静静地卧着,头上插着两根尖尖的耳朵。 耿韵眉走上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抬手欲将那小发花给它戴上,谁知这一夜的寒风吹出了一层霜,发花的木齿不能穿透。耿韵眉想用力,但又怕雪兔碎了,那雪兔子外面的冰霜十分光滑,想要放上去也不能……这就是有缘无份么?耿韵眉将那小花放到兔子脚边,又摸了摸那对有点滑稽的耳朵,强将那不能收拾的苦恼收拾了,借着灯笼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返程。 魏池起了个大早,差人给林家的林世友府上送了拜帖之后就到耿府后院的小门等着。在马车里坐了一会儿,小街外面的大道已经有些人在走动了,魏池撩开车帘伸出了脑袋。黑漆的小门很沉重,魏池曾经走过,那个吱呀作响的门拴让她影响深刻。魏池拿下巴颏顶着车沿儿,有点担心小姑娘不敢来‘单刀赴会’。两年前元宵节,自己曾和小妞妞晃出去逛街。才买了元宵灯就被耿家大哥捉个现行。耿炳文看着两个半大孩子拿着灯围在人群里猜灯谜,吵吵闹闹不亦乐乎,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这个魏池果然还是个孩子。 那时候还没参加科考,耿炳文也没料到魏池关关顺利直达金殿高堂。 那时候还只是个孩子罢了。 魏池突然觉得时间过得飞快,而韵眉也到了出嫁的年龄了,大姑娘?她还敢这么顽皮么? 正在不安,小门吱呀一声裂开了个缝,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 “喂……”魏池压低声音打招呼。 耿韵眉好容易避过家眷溜到后门,才出门便看到小魏哥哥傻乎乎的冲自己招手,他怕也是等了很久,一心想要招呼自己,伸头的时候没留意,撞在了车窗上。 耿韵眉溜上小马车,看魏池揉着额头吃牙咧嘴,忍不住笑出了声:“小魏哥哥还是这么有趣。” 魏池故作凶恶的恨了她一眼:“哼!” 小马车咕噜噜的回了翰林院,魏池和耿韵眉蹑手蹑脚的回了魏池的小院子。 “吃了午饭,咱们就出发,这是我的衣服。”魏池拿了一件出来:“两年前的,你应该合身?” 陈虎看魏池带了个姑娘回来,吓得不行,战战兢兢的问益清:“这……这谁啊?” 益清哼了一声:“此乃耿状元的妹妹。” 陈虎不解其意,只想到男女授受不亲,这魏大人可别是要惹什么乱子?想起那个什么祥格纳吉,心头一紧。却看到那眉清目秀的少女进了内室,一会儿出来的时候竟是个小公子的打扮,看到这里更是糊涂了。 益清笑道:“耿小姐,你那是公子打扮,要将那方巾去了才好。” 魏池也觉得很在理:“你穿上这身衣服可是比我气派啊!” 耿韵眉忍不住笑了一下,依言将方巾取了,只是罩了个素色的网巾在发髻上。因为是冬天,罩衫长些到不怎么引人注意,耿韵眉遮了脚面,又将胭脂水粉卸了,晃眼一看还真有点少年的味道。 益清又说:“耿小姐,走路要这样,要这样。”说罢,走了两步。 耿韵眉当然不好意思学。扭捏了一番,到了午饭时候,大家简要的吃了些东西。魏池下令:“陈虎,你和我们一起去。” 陈虎啊?了一声。 魏池不以为意,将全盘计划说了:“不要推诿,就当是军令好了。” 陈虎和益清不同,早已习惯了魏池严厉的模样,知道这时候是不能顶嘴的,只能唯唯诺诺的应了。益清倒是很被下了一跳,没想到魏大人能有这么威严的一面。 陈虎装作是车夫,复又套了车在门口等着。 魏池引耿韵眉出门的时候给她拉了拉衣领:“不要想那么多,就当自己是个书童,要随我去拜访林大人,手这样!” 魏池教韵眉将抱在胸前的手松开,放到身侧:“挺胸!抬头!嗯!不错……孺子可教!” 耿韵眉第一次用这样的姿势走路,除了别扭以外有了一丝释怀——这就是男人的感觉?似乎不算很坏。 既然和林大人定了时间,那就不能不守时,一行人不再磨蹭,匆匆的上了马车。 林家的气派就非同一般了,林世友是宗室的嫡系次子,虽没有功名在身但也是极大的贵族。这位大老爷为人颇傲,但是对于魏池倒是十分的青眼有加,数次将魏池的字画求来收藏,即便是后来出了燕王的乱子也不曾和魏池疏远过。可惜林老爷不曾料到,这小青年已经算计上了自己的儿子…… 想到小魏大人大老远回来,这才几天就能想到自己,林世友不胜感激,接到拜帖就推了手上的事物,兴师动众的准备了起来。魏池自然不会空手来,恭恭敬敬的奉上了幅白梅花图:“做不得数的,只能给林大人贺年了。” 林世友细看了一番,爱不释手:“大人自谦了!” 林世友是真喜欢,细看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哎呀!你看老朽,这是怠慢了!”赶紧命下人收拾了茶水重新换上。 “唉!小魏大人这一年可是过的辛苦!前些日子封义城危急,老朽可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啊!” 魏池拱手笑道:“也倒是都过去了。” 林世友想到这朝堂风云变幻,魏池书生出仕,官场一直不顺,这一次调到兵部的事情很让众人吃惊了一阵。面子上大家说这是朝廷要培植他,内地里却忍不住议论这青年到底得罪了哪家的权势。 “过了年,小魏大人有什么打算?”林世友想到调令不明,忍不住为魏池的前途担忧起来。 想到耿韵眉在场,魏池自然是不会多说,只是淡淡的品了口茶:“这倒是不知道了,也许是重返边关,毕竟这一年也对打仗的事情上手了,兵部可能不放人了,呵呵。” 林世友是个文人,只游历过山水却没到过边关,但没去过也知道那里清苦,看魏池说得毫不在意的样子便更起了钦佩之情:“老朽一把年纪也没这样的气魄,佩服,佩服。” 两人又谈论了一阵诗词歌赋。耿韵眉听得到不十分的上心,渐渐淡了忐忑之后忍不住细看起这长辈的面目起来,看着倒是很亲切的…… “听说您家公子和耿家的小姐有喜事了!提前贺喜了。”魏池看时机到了,引入正题。 “可不是!”林世友喜上眉梢:“可忘了魏大人和耿大人是是至交!早听说那位耿家的小姐知书达理、容貌不凡、贤淑恬静,你说我那孽子可不是修来了八辈子的福分么?” 魏池笑道:“这倒是天作之合!到不知是哪位做的媒?” “胡贵妃。” 胡贵妃?魏池有些意外。 “家妻入宫看我家娘娘的时候,正巧耿家也要进宫向耿太妃谢恩,胡贵妃见了那耿家的小姐便是喜欢得很,说难得见到这么乖顺文静的孩子,又问了有没有人家。结果就这么说和了。呵呵,这还真是恰巧的喜事!要不是那日大雨耿家小姐被她家太妃留宿,咱们家还无缘这么个喜事呢!” “林公子可是高兴了!”魏池笑道,内心却想这胡贵妃怎么就上心起耿家的事情了?而且韵眉在皇家算是皇上的外戚表妹,和林家公子辈分不恰般配。当然,隔了几家,这辈分倒也不十分作数……只是林家和耿家又干她胡家什么事呢? “他?!”林世友哼了一声:“这个不受教的小畜生,每日的不思上进,只是一味的顽劣!也不知我是前世结下了怎样的冤孽,得了这么个畜生!他兄长虽也不才,但终究是知道往正途上走的人,这个倒好,仗着长辈的宠溺,不思科举!哼!” 魏池早就听说林家二公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只是那时候他年纪尚小,魏池只是和他家长子接触多些,曾听说那二公子只愿和女流们厮混,说起读书便要犯浑,又常常有些惊人的言论,旁人都道他是个顽劣不化。 耿韵眉听到这里,忍不住皱了皱眉。 林世友冲身旁的侍从呵道:“那孽畜呢?一大早就让他收拾了,此刻还不能见人么?” 侍从一听,赶紧往后院去了。 “见笑,见笑!”林世友拱手:“魏大人难得来,一会儿还请好生提点那孽畜一番,来年也是十六岁的年龄了!这份儿上魏大人都中了皇榜了!我也不容他厮混下去,开年便要着他去国子监。” 这边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魏池还没主动要求,林老爷自动就将儿子呈上了,那巴结讨好的眼神有点好笑。魏池含笑抿了一口茶:“客气,客气了。” 魏池回头看了看身边的耿韵眉,韵眉忧心忡忡的看了她小魏哥哥一眼。 不一会儿,一位小公子气喘吁吁的进来:“拜见父亲。” 林世友碍得魏池在场才没有立时发作:“起来见过魏大人!” 原本以为会看见张惶恐的脸,却不料这少年一副桀骜的模样,冷冷的和魏池行过了礼。林世友这时候想揍人的心情都有了,幸得见到魏池并不生气的样子才忍了下来。 “最近可有好生的读书?”林世友声音威严:“这位魏大人可是学问一流,你还不请教?” 场面冷了一阵,魏池只好发问:“听林大人说公子最近读了《通鉴》,可有什么心得么?” 林二公子沉默了许久,最后生憋出一句:“记不清了……” 林老爷当场几乎要被气得失态,魏池看林老爷脸涨得通红,赶紧说:“呵呵,公子还年少,听说您近日得了一盆上好的水仙,不妨引我来看看稀罕?” 林老爷强压了怒火站起身来:“孽障!还不给魏大人引路?!” ‘孽障’ 毫不在意一般,撩撩衣袖走在前面。 林老爷似乎决心要让‘孽障’听听时政,和魏池喋喋不休的说起官场风云来。只是林老爷却是不算是个做官的人,有些话说出来了,魏池也只能假意附和。 魏池看那林二公子溜直的背脊仿佛是看到了林清丘这个老妖物……这到底是谁的儿子?别是两家人抱错了? 林二公子也是自在,别管身旁的人怎么唠叨,他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林老爷,”魏池甚解其意:“过年时分本就忙,叨扰您这么久……” 林世友正害怕魏池不待见林瑁,看魏池有意结交的样子心中十分欢喜:“魏大人客气了,几天可是怠慢了,就着我那逆子陪伴大人!”说罢狠狠地盯了林瑁一眼,可惜林瑁根本不理会。 林世友走之前又狠狠盯了那书童一眼,书童是个机灵人,赶紧眨眨眼应了。林老爷又是欢喜又是担忧,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走了林世友,耿韵眉暗自松了口气。 看来是早就得了吩咐,那水仙特地被搬到向阳的厅里,四周还铺上了茶味,火盆也收拾得当。的确是奇花!块头大得惊人,花倒是不特别醒目,但是香气怡人。 魏池笑道:“听说林二公子性格洒脱,这房间内都是些识字的人,不该分什么尊卑,大家各自散开坐了才好。” 林瑁心中是不屑魏池这种官员的,听他平易近人的口气心中终于是缓和了几分。魏池倒也不是可以讨好他,只是想到耿韵眉鞋子不合脚,站久了怕是受不了,既然是个不在意礼数的混世魔王,那就借些便宜来占无妨。 耿韵眉的脚早就累了,既然有了这么个说法也就坐了下来。那林瑁的书童却执意不坐,支吾一番退到帘幕后面沏茶去了。 魏池看那林瑁面目清秀、身量高挑,松了一口气,心想至少得门面是过得去的,只是不知道内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瑁今次才算第一次见着魏池,早听说这人长相俊秀,今日得见方才知道不是传闻,他最是个爱好干净的人,心中也算有了一分好感。 “开年便要入学国子监,林二公子可准备得有些累?”魏池还是决心要考考他,要是个草包,岂不是要拖累了韵眉? “也没什么可准备的,不过是读了就忘……”林瑁毫不掩饰厌恶。 “……这……”魏池一时尴尬。 “功名不过虚名罢了,求他作甚?” “此言差矣,”魏池见这类人多了,但多是些不愿读书的懒人,这个人倒不是因为懒的模样:“功名是虚,但那政要是实。公子只见了那虚的,何以不去看那实得呢?” “听说魏大人在边关杀敌,很勇猛……”林瑁挠了挠鼻子,盘了腿:“那可是实的?” “有虚有实。”魏池想再次起了林清丘,这个劝他不要科考的人,自从自己当了官,那人便不再与自己交往了。 “我看倒是只有虚的,”林瑁笑道:“大人这次英勇一战不知要被传成如何的英雄呢?” 这话很刺耳,而且酸。小书童吓了一跳,险些跌了手上的茶壶。 “如果封义守不住,那今年京城可就别过年了……”魏池已不是两年前的魏池,笑得云淡风轻:“这会儿怕是已经围了四门了?” “那也不是魏大人守住的……”林瑁抢了小书童手上那颤巍巍的茶壶,径自掺了:“那是皇上的功劳,大人只是个英雄罢了。” 这句话就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魏池倒觉得这个小混蛋挺有意思:“自然是皇上的功劳。” “《通鉴》讲了什么?不过是无数走狗伺候主子的事情罢了?那有什么好读的?” 魏池坏笑:“林公子骂我?” 林瑁突然收拾了嬉笑的表情:“魏大人身出寒门,当官为了生计,这就如同卖包子的,做木匠的无二。我若去当官那就是求富贵,献谄媚,和那些宫中的阉党们差不远了。” 魏池接过林瑁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林公子是不愿受那湿足之苦?可是不在河边走又怎么能钓到鱼呢?” 林瑁有些意外这人坦然,要是以往那些学究们早就气得摔门走了。 “鱼有何用?” “林公子自幼衣锦食精,怕是不知道无鱼之苦。” “我不求这精细高贵,不过是饭饱粗茶罢了?哪能逼得让我去那地方任人摆弄算计?” “公子不欲做人上之人?”魏池忍不住逗他。 “这世间本没有人上之人!”林瑁冷冷的说:“不过是为求荣华富贵谄媚庸俗罢了!每每读诗书,看那些自愿奉承他人,或是愚忠愚孝的人实在让人觉得可气又可笑!还有那些算计人,被人算计,任人算计,自以为算计了的人,何人不是自私贪欲的嘴脸?此乃政事?着实令人作呕。”又指了身边战战兢兢的小书童:“还有自贱为人下人的,不过是被人上人编排的礼义廉耻四字蒙害了!” 魏池觉得这人越发有趣:“公子开年便要婚娶,不知那耿小姐能不能让公子觉得脱俗。” 林瑁冷笑:“大人不是与耿大人一家最熟么?他家妹妹如今要嫁个大逆不道的人,大人不去劝阻么?” “我要劝也要看耿小姐的意思,她在意我便劝,她不在意我就掏银子准备彩头。”魏池笑眯眯的说。 林瑁长叹了一口气:“胡家的人怕是看不上王家了,她身为贵妃,何以突然做了这个不相干的媒?她做事会有不得好处的么?前些日子魏大人苦撑封义,大人知道封义要紧,皇上怎么会不知道?呵呵,算来算去,这不想干的事情算到我和那个倒霉的耿小姐头上了,你说这不在河边走的怎么也踩了一脚的脏水?” 耿韵眉听到这里忍不住面色一紧,那日入宫谢恩本该当日就出宫的,后来也确实下了大雨,但胡贵妃却不是一大早来偶遇的,没下雨之前就来拜访了。自己并没有多想,倒是嫂嫂执意要走,若不是太妃没能抗住胡贵妃的好意,自己和嫂嫂也不会留宿皇宫。如这位林公子所言,自己不过是深闺的女儿,也不求荣华富贵,却也没能逃过这场算计。哥哥不会不知,嫂嫂也不会不知,太妃和这位林老爷也不会不知,只是被逼之下也不得不应了,半分不愿、半分愿意,将子女妥协到了这浑水里来。 “若是耿小姐是个俗人,不甚让林公子动心,公子要怎么做?”魏池心想要是你说要娶几房小妾,我立刻就抽了你的筋! 林瑁何等聪明的人?但又是何等坦荡的人?明白魏池的意思却还是实话实说:“这是缘分,合则聚,不合则散,如魏大人所言,这要看耿小姐的意思。我只知道她不过也是个无辜的人,既然孽缘结下了,我自然保她周全。” “是男人,自然要保妻女周全,”林瑁笑问:“大人比我年长,届时娶了妻子,是要学那杀妻的忠臣还是做个林瑁一般的荒唐汉呢?” 魏池一愣,旋即一笑:“我想,我是那杀妻的忠臣罢。” 有些人避世并非怯懦,而是不屑,对那尔虞我诈的不屑。林瑁不是个纨绔子弟,他似乎完整的继承了林老妖物的心智,聪明且不糊涂。那年林清丘不呵斥其他学子却单单狠骂了魏池一顿,怕是不想让这少年做杜莨一般的人?你当自己是忠臣良相?却不知只是砧板上的猪肉,论斤问价。只是等魏池懂得了,却已经是身在官场了。 也许真是杀妻的忠臣……何其荒唐? “魏大人!”林瑁送魏池出门,将一柄折扇递到魏池手上:“你的书童,气质清雅,着一柄扇子不成敬意,还请大人帮我转交。我终是不信有什么人上人,人下人,不过是教奴才信自己是奴才罢了。林瑁不情之请——若那少年愿意读书识字或做什么别的事情,请大人届时一定成全。” “好,”魏池接过折扇:“我一定成全。” 又笑道:“你和你家大家长好生奇怪,仿佛不甚讨厌我这个俗人。” 林瑁桀骜一笑:“大人比我年长,却是生长在清净之地,并不十分知道这些堂皇下的丑恶。所以……还是等大人成了恶狗再让我等讨厌?” 魏池哈哈大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林瑁引魏池出院:“可要快些,我那小书童去报老恶狗去了,今晚可是有顿板子的!魏大人别留着看不才的笑话。” 这句话声音颇大,耿韵眉跟在后面听到了,忍不住笑出了声。林瑁回头看‘他’,耿韵眉心中一怕,却见他并不生气,竟也笑了起来。 除了暖厅的院门便是花园,一院子的白梅花开得正热闹,分不清哪里是积雪哪里是鲜花,只闻到暗香浮在寒风中翻卷。一行人正在□上走着,却听到西院一阵吵杂,少女欢笑的声音如银铃一般响起。 “那是我远房的妹妹,命唤林雨簪,为了来年春天选秀暂住在我家。” 魏池闻言回望,只见一个极美的少女折了一树梅花抱在怀里,一颦一笑极是动人,如同是天女下凡一般! 世间竟有这般美貌的女子?魏池见了她才知道书上说的也不全是谎话,沉鱼落雁也不是传说。 魏池身着暗红的夹袄,一地雪白中十分醒目,少女似乎也瞧见他了,但并不惊慌,只是拿手帕掩了脸,和丫鬟藏到了假山后面。 输了,魏池回头看了看耿韵眉,又把这辈子见过的女子并含自己也算了进去……全都输了。 作者有话要说:耿小妹妹的初恋就这么移情别恋了……初恋果然不靠谱…… 另:本文第一美女出场了。 第八十三章 83【建康六年】 上了小马车,魏池背过身子等耿韵眉换鞋。换好了鞋子,耿韵眉松了一口气:“做男人也挺有趣的,就是鞋子难受些。” 魏池笑了:“觉得那位林二公子如何?” 耿韵眉红着脸不言语。 “长相如何?” “不讨厌罢了,”耿韵眉撅撅嘴:“但是也没有觉得好。” “我觉得倒是很好,有见识有主见。”魏池认真的说。 耿韵眉不搭腔,只是垂了头默默的坐着。 魏池望向窗外,阴沉的云紧紧的捂着这座城市。突然想起了去年春天的那场大雪,他和耿炳文坐在听潮小筑,漫天的寒冷和寂寞融合了失望绝望无望,融在酒里,裹在身上。 马车平稳的停在了小黑门前,陈虎轻轻的吆喝了一声。魏池回过神来,耿韵眉也似乎才从发愣中回过神来,依旧是愁眉不展,抱歉的冲自己笑了笑。原本是平静了,魏池觉得这一笑又将心揪了起来,拿在手中的包裹不知是该递过去还是放下。 “韵眉相信哥哥么?”魏池最后这么问。 耿韵眉点点头。 “你看,”魏池从怀里掏出那把折扇:“他一定是个懂得珍惜你的人,他让我答应他要成全你。” “是那位林公子让小魏哥哥转交给我的?”耿韵眉不解其意。 “是让我转交给小书童的。”魏池笑道:“他说小书童气质不俗不媚,若以后有不如意的事情,让我记得要成全他。” 耿韵眉心中一酸,木木的任魏池将扇子塞到她手中。 “眉儿……幸福是门学问,”魏池缓缓的说:“咱们中原的男男女女为她定下了那么多条条款款,看似死板却又是有用的。那林公子是个懂这门学问的人,眉儿只要尝试着觉得他好,他便会真的好。漠南有位高士对我说,这幸福有十分,你出一分,他愿意出九分,那就是圆满。林公子是个出得起十分的人,眉儿如此聪慧,想想便能明白。皇室也罢,贵族也罢,做了这个媒人是有自己的主意,但这不也是一种缘分么?眉儿知道哥哥我也不是省事儿的主,若那林公子真不是良人,哥哥不会如此劝你。” 耿韵眉自然知道那公子不是坏人……只是…… “林公子也说了,合则聚,一切全看眉儿的心思。” “小魏哥哥……”耿韵眉叹了一口气:“女子不似男子……这一辈子只能选一次。” 魏池一时语塞。 “小魏哥哥,”耿韵眉收拾了沮丧,微微笑了:“许多年后……哥哥会记得有这样一个妹妹么?” “自然会的。” “……那妹妹就十分知足了!”耿韵眉夺过魏池手上的包裹,跳下马车,仓促往那黑色的门去了。 魏池听那门栓砰的撞响,匆忙掀开车帘,却只看到一片寂静的街角,雪花静静的落着。 “回。”魏池愣了一会儿,说。 辚辚的马车声终于远了,耿韵眉抱着包裹躲在门后,泪盈满面。 入夜后,耿炳文才疲惫的回了后院:“你吃过了么?” 苏氏过来接过外衣交给丫鬟:“和母亲一处吃的,眉儿今天从冯家回来后不大舒服,早早睡了,我方才去看了可能是着了冻,找医生来看过了,说是无碍的。” 冯家是耿炳文母亲的宗家,韵眉也时常去拜访的,耿炳文想她得了这几天的假定是要出去透透气,也没多问,只是拉了苏氏的手:“莫要累着了,这几日也有她人帮衬着,后面若是忙不过来就招呼我回来。” 苏氏看丫鬟在偷笑,忙抽了手出来:“哪有忙不过来的?” 丫鬟装作没看到,换了干净衣裳放了,便退了出去。 “院里的事情可是要忙到腊月二十九?”苏氏亲手端了暖好的粥茶果品过来,盛了一碗素粥端到耿炳文手里。 “今年的许多事情都拖沓了,许多东西送到礼部都没能及时返还,不过我倒不是太忙,院里也都多体谅着,二十九那天就是早到一遭罢了。只是宫里的帖子什么的都还在拟定,我们家拖了这么久,看着要过年还是尽快办妥了的好。” 苏氏听到‘宫里’二字,忍不住心中难受:“那天也都是我不好,要不是受了风寒也不至于要在宫里过夜,劳烦了太妃不说,小姑子的婚事也这么糊涂的定下了。” 耿炳文缓声相劝:“眉儿终究是要嫁人的,林家也非不可。” 苏氏摇摇头:“都是我,若是当年早些安排下,也不会如此不中意。” 耿炳文叹了口气:“也是怪我,心迷了窍,一心想着魏池功成名就回来,风风光光的让我主持婚礼……谁知……” 苏氏合抱了双手:“我本想……我本想若是他和她说一说,若真的郎有情妾有意,我不防年前再进宫求太妃一次……可你那个魏兄弟怎么不开窍似的?” 耿炳文放了手里的素粥:“求也无益,若是太妃能做主,她如此疼爱眉儿岂会轻易地许了?魏池倒不是个木讷的人,他何曾不懂这些?那天他必定是劝过眉儿……他,我还是了解的。如今的林家如日中天,耿家也罢,王家也罢,胡家也罢,军阀世家也好,将门世家也好,终是要如风而逝的。胡家如今有贵妃在,自然不容家族受疑。今年春天便是秀选,耿家适龄的便只有眉儿,如是我家参选岂有不中的?如此太妃便是有了臂膀,她岂能安心?又如林家,林世友和林孝是同宗的兄弟,林孝和二叔也算是亲戚了,许了这门亲事,林家得了好处,胡家少了担心,就连我们家也得了甜头,只是苦了我妹妹。也是造化弄人,林林总总什么都料到了,却没料到我不求名利,不过是希望我妹妹嫁个心意的人呢?” 苏氏听耿炳文口气越发自责,忍不住反过来劝他:“……也不怪你,也不过是有缘无份,天意,谁又知道呢?只是魏兄弟也不小了,他又没个亲眷,以后又能够的,也为他成全了才是。成全了,也是美事,两桩美事。” 两桩……从此便是路人。 腊月扫宅,天还没亮,雪白兔已经不再了。 腊月是欢腾前最后的繁忙,但这也是下面管事的在忙了,按照旧例,过了腊月二十五皇宫的正主就闲了下来,秦王回来后皇上将最后要忙的也堆在二十五前了结了。皇太妃文氏是皇上和秦王的生母,这位太妃和先皇后王氏几乎是两类人,王氏威严精明,果敢思捷,但也因为太过锋芒最后落了个难以善终。文氏柔柔弱弱,养大了一双儿子,最后无心插柳成了皇宫中最尊贵的人。文氏最心疼的便是秦王,也不顾该或者不该,只是要求秦王夫妇两人都入宫住到过完年,皇上也就随了孝心。 前方也终于有捷报传来,文皇太妃携着秦王妃的手说:“你也不劝劝你家的?!”皇太妃努努嘴:“快给他看看。”亲王妃周氏笑盈盈的将一封文书递给秦王:“……不知道让母妃开心就罢了,反过来还要母妃哄你来着。” 秦王不解其意,接过文书一看才知道是封战报,王允义终于是攻克了多伦,现在是在衢水附近。秦王笑道:“母妃劳心了,儿臣不孝。”心中却有些不安——这事情是自己做不了主的,皇兄到底是想要如何? 秦王捧了一杯茶起来:“多时不见皇兄,也很想,母妃觉得何时去见皇兄合适些?” 皇太妃假装苛责:“你看看!本说给他看了他便宽心了?可竟然借此要走了?气得我……哎呦!”说罢锤着心口。 秦王赶紧放了茶:“母妃恕罪!” 皇太妃扑哧一笑:“你这个混儿子,不懂孝心的!就劳你陪陪老婆婆我!你皇兄要陪着皇后用了晚膳才回来,到时你自去找他,我不拦你!”又叹了口气,拿了果子点心给秦王妃:“多亏娶了个乖巧的媳妇,比儿子好了百倍。” 秦王妃乖顺的笑了:“熵儿、崆儿做了文章,媳妇陪母妃去看他们。”说罢对秦王做了个眼色。秦王也不得不一笑,想到王妃在京城持家的种种操劳也就将那急躁放下,上前一步扶了皇太妃的手,往内殿暖阁的书房去:“可是要看看,若做的不好,母妃可要入当年罚我一般罚他们。” 皇太妃哈哈的笑了。 陈崆是秦王世子,陈熵是皇长子,陈家的这一辈都还很年轻,后一辈的都是些小娃娃。因为秦王常年留在边关,皇太妃便时常让秦王妃携他进来玩耍。到了读书的年龄,也就和陈熵一处作息了。 “两兄弟好的就跟你们哥几个当年似的。”皇太妃心满意足的说:“看到孙儿一辈,倒也是知足了。” 暖阁里头,陈熵和陈崆两兄弟正画着花灯玩儿,这些花灯是宫人特地备好的素胎,专供作戏的。陈崆不过五岁,也渐渐懂得了事情,开始知道思念父亲了。突然看到父亲、母亲、皇祖母都来了,欣喜得忘了穿鞋,扑的跑了过来。 皇太妃搂了小孙孙:“去看看你父王。” 秦王抱了儿子在手上:“长大了。” 陈熵要大三岁,恭恭敬敬的过来行礼:“王叔好。” 秦王也抱了陈熵在手上:“读书可好?” 陈熵一一答了,秦王听他言之成理,心中十分高兴:“画了什么灯?” 陈熵画的是一匹马,新近学的画马正巧用上,陈崆看父亲问话,也忙让丫鬟拿了自己的来,却看不出画了个什么。 “喇叭花……”陈崆边说边比划,秦王忍不住一笑,抹了抹他额头上的朱砂。两个孩子难得机会撒娇,都坐在秦王腿上不下来。皇太妃就讲这两个孩子的趣事儿,末了突然叹了口气:“……就差老二家的……”话还没末,觉得失口了,秦王妃见皇太妃面色尴尬,赶紧将话题岔开:“是到用膳的时候了。” 晚膳的时候,陈崆十分得意,满嘴父王父王的叫得欢,陈熵笑嘻嘻的看着他,似乎挺享受。秦王避过那孩童老道的眼神看往别处,只觉得着孩童脱骨于皇兄一般,连那眼神都像极了。 过了晚饭,又玩了一会儿,皇太妃看儿子似乎是坐不住了也就不再相留,挽了秦王妃的手带着两个孩子休息去了。夜色阴沉,秦王回头看了那温柔的一幕一眼,要了外衣,向着黑暗寒冷而去。 陈鍄近几日很是劳心,正命宫人拿了皇长子的课业来看,准备检阅完毕就提早休息,却听到通报的宦官说秦王求见。陈鍄虽然也是一年没见过陈宿,但想着这时辰依旧觉得有些怪,遂合了手上的临书,宣秦王觐见。 陈鍄很白,陈宿很黑,这两个曾经很像的兄弟现在已经面貌迥异了。 “皇兄。”陈宿行了礼。 陈鍄笑道:“怎么这么晚了还来?难不成是有什么急事?或者母妃欺负你了?” 陈宿脸色依旧僵硬:“皇兄是领愚弟去正德殿,还是,”陈宿指了指屋内的宦官、宫女:“在这里谈?” 陈鍄被噎的一顿,只好说:“有什么就,西殿那边还有人在忙,咱们过去反而闹腾了。”说罢命屋内的人都退下。 陈宿掏出文件放在身边的小几上:“王将军已经攻下多伦了,皇兄要如何决策下一步?” 陈鍄饮了一口茶:“皇弟要想说什么?” “议和。” “啪!”陈鍄终于暴怒,猛的将茶杯拍在桌上。 陈宿眉头都没动一下,端坐着看陈鍄发火。 “一年了!耗费了朝廷多少银两!议和?议什么和?!” “不议和便要大败,”陈宿的语气中听不出喜乐:“如今玉龙、封义两关守住已经不易,塞外再没有兵力可以支援王将军。而且攻下多伦已经是不易,王将军怕是再经不住后续的折腾。与其放十几万人在塞外耗损殆尽,不如议和回朝。” “损耗殆尽?”陈鍄怒火又上来了些:“朕正想问,好好地烏蘭察布怎么就失手了??东部战局大乱,究竟谁来负这个责任?!” “当年定下着计划的时候,和王将军许诺的便是,只要他坚守住烏蘭察布一个月,臣必定前来接应。可三个月也没能攻下巴彥塔拉,王将军手下区区十六万人,强占烏蘭察布近半年,这已经是奇迹。如今能保全大部队突破妪厥律,攻克多伦,这更是奇迹。回首前二十年,谁人能够在这个防线前捞到过好处?王将军并非要对谁负责,倒是臣该去负荆请罪才是。” “好好,就不说这个责任。”陈鍄勉强缓和了神色:“议和,朕要怎么和内阁交代,要怎么和六部交代?” “胜败乃兵家常事。”陈宿说:“臣去交代,当年议下这个提议便有臣弟一分,战局上没能及时援兵也算是臣弟一分。兵部也罢,内阁也罢,总归是个讲道理的地方,不能如此为难王将军。” 陈宿看陈鍄脸色不变,却知道他的心开始动摇了。 “更何况不议和不行,这是现摆的难题,若是不议和,谁敢站出来勇挑重担扭转时局?或者看十万余的齐兵耗在塞外?” “这事情……需要详议……”陈鍄心烦意乱。 “皇兄,这事情自然要详议,不过那是大臣们的议论,皇兄怕是要在今夜下定决心才好,否则那十余万人,两千高级军官就当是送给草原了。” 陈鍄苦笑一声:“……何至于大半夜来逼我?” “失了这十余万人,怕是要再过十年我朝才能攒积起这样一支力量,请皇兄慎重。” 陈鍄知道,若是这个皇弟说如此,怕是真要如此。不似大臣们引经据典高谈阔论,他说是这般,多半是这般。王允义的死活自己倒并不在意,只是那十万人确实是帝国的精英,自己苦心经营了五六年,外加上先帝的旧部才到了今天的地步,撒手不要实在是不划算。但如果自己主导议和,这不能不说是自己登帝后的第一件耻辱,不论如今能够怎样粉饰,百年之后也定是个笑柄。 开疆扩土之王,或议和的大笑柄? 陈鍄看陈宿满面肃然,突然觉得这些武将苦则苦已但终究是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也倒是占尽了便宜! 陈宿自然十分了解陈鍄此刻的想法,心中只是一片的冰冷。 终于,陈鍄点了点头。 “另有封义一事,”陈宿又掏出一封文书:“臣要举荐几个人。” 陈鍄笑道:“还真是没完没了了。”说罢拿了那文书来看。 纸上的许多名字都是封义的将领的,陈鍄指着许隆山的名字:“真要封爵位么?”陈鍄对于世袭爵位十分慎重,他不吝啬官位,但是不希望朝中再有世袭一说了。 “十分必要,”陈宿说:“否则封义军心难稳,民心难平。” “这事情是肯定要再议的。”陈鍄接着往下看。 陈宿这次没有多说,只是点点头。 看完了纸上的名字,陈鍄笑道:“怎么不见魏池的名字?我以为他会排在第一个呢。” “臣愚钝,他这个难题也解不了。”陈宿终于笑了。 “朕本想把他留在兵部,但是这也是不大好的。” 陈宿点头表示认同。 陈鍄想到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觉得他能从战场活着走出来真是件怪事!那天看他倒是变化不大,难不成在做文官? “魏大人也能打仗……可见这世间没什么不能的。”陈鍄笑道。 “那日臣去解围封义,看到了城墙上的魏大人,瘫坐在地上,左手持着钢刀,右手还提着两颗人头,不是看到了,真是难以相信。” 陈鍄一惊。 “封义城城墙都倒了,人心能够不倒,魏大人要居首功。功在其次,他是个人才。”陈宿含笑:“所以,臣不敢妄议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群: 13619190 大家可以欢快的激动的挥舞着皮鞭的讨论剧情,在下常年强势围观。 敲门口令:雅蠛蝶 第八十四章 84【建康七年】 子夜时分,陈宿才走出暖阁,冷风一吹忍不住的一颤。宦官们匆忙招呼着车马前来伺候,陈宿上了软轿,有些疲惫的靠在垫子上:“将帘子升起来。” 宦官们和他不熟,自然不敢妄自揣摩他的意思,老老实实的将帘子升了,大股的风雪席卷了进来。陈宿看到阶梯上站着陈鍄的贴身侍女——那个名唤慧儿的女子,她笼着手沉默的望向自己的方向,脸上是数十年来一成不变的神态,安静、谦恭。 这就是熟悉的皇宫,每年都在新修宫殿,但是里面的气息却是恒永不变,纵然是再久不来,也能循到那旧味道。小轿子缓缓地启程,陈宿闭了眼睛,那宫灯却仍旧晃得人心烦。 “要过年了……”不知是哪一宫的小宫女在喧哗,陈宿微微睁了眼睛。 小宦官陪笑道:“新进的宫女,这不是要备着春选了么?都是些不懂事的,叨扰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陈宿不动声色,略回头张望了一下,却没能认出是哪一处的殿宇。 皇宫外面的民宅里已经有心急的孩童拿了家中备好的炮竹出来玩耍,零星的响声在街角炸响。只是皇宫中依旧是肃穆的模样,这是建康六年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年三十了…… 陈宿躺在软轿里,想起秦王妃,想起王皇后,鲜亮的人们就这样进了皇家,然后一生一世不得酣畅自然。 ……魏池……你呢? 腊月二十九是一夜的大雪,京城的人们开了窗门看到满城的洁白都十分欣喜,勤快的媳妇们准备起年饭来,孩童们穿梭其间,从案上抓了腊货来尝鲜。魏池住的翰林院彻底冷清了,陈虎虽然不是京城的人,但也在京城有着远房的亲戚,一大早就告别了魏池。益清也在前一日告假回家。陈虎想到魏池要一人过年,心中十分不痛快,但是也不好冒然相邀,说了几句客套的话,也就只好走了。魏池笑着塞给他一包东西,陈虎打开看却是六两银子,连喊使不得,魏池不容他推诿,直接赶出门去。 陈虎喊:“魏大人!!我初一一早就回来!” “好!”魏池回他话。 守门的门子姓赵,也是个孤人,当这个差事二十年来,年年都是一人过。小魏大人考上翰林后,这三年两人就过个伴儿,赵老头本想着今年魏大人是回不来了,正在伤感,没想不但回来了,还在年前,于是喜滋滋的开始准备酒肉。 魏池虽然是个女人,但是这么些年来十足的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灶台上的事情是指望不上的。老赵凑合着能煮熟几个小菜,但是也就是煮熟罢了。老赵提了一吊腊肉出来,正准备去厨房烧水,魏池笑道:“腊月二十八的时候,吴大人把我叫去,连发了这一年的俸禄。呵呵,原本以为这一年就是领兵部的银子了,没想却是双份!不烧水了,我们去吃馆子。” 老赵笑道:“魏大人,你可要攒着媳妇本才好。” “一顿饭怎么就伤了媳妇本了?”魏池笑嘻嘻的:“更何况还有兵部的补贴银子没去领呢,过年还不兴吃顿好的么?” 翰林院确实太冷清了,老赵不是不想去,却是不敢去,怕掉了魏池的身份,大家熟归熟,但那也是在人后,走到大街上去一处吃饭,恐有不妥。 魏池不容他推辞:“这时候也只有几个大馆子才开门了,还只能中午去吃,再不走可就不行了,走!走!” 大年三十已经雇不了车,两人穿了外衣步行前往。 穿过翰林院前安静的街,左拐就是国子监,监生倒还剩几个,不是十分纨绔的就是连路费都凑不上的穷学生,魏池往门口扫了一眼,老赵笑道:“连看门的都跑了,今夜里够这几个学生闹的。”魏池也笑了。 京城繁华的街道不少,离得最近的是浣花路,上头有家馆子名叫‘四德庄’,**做得好,酒也不差,仗着装潢好、招牌老,银子收得狠些。魏池以往常来这里吃酥皮鸡,和老板算是面熟。今天是年三十,大堂里一个人都没有,小伙计接了魏池和老赵的外衣,老板迎上来打招呼:“魏大人!可见这就是缘分!我正说一个人都没有怎么就不敢关门,看来是在等您啊。” 魏池寒暄了几句,选了二靠窗的位置坐了:“今天倒是自在,任坐哪儿都成,来一只酥皮鸡,一碟松鼠鱼,有好的过江兔子也来一只,那个南瓜粥还有么?弄烫些最后上,时令的冷盘就您看着配。” 老赵没来过这里,略有点拘谨,特别是那伙计看了他几眼,更觉得有点不自在。魏池看菜上来齐备了,说:“张老板去忙,大过年的耽搁你倒是让人过意不去了。” 张老板含笑推辞了几番,拖了那伙计下了。 小伙计伸了伸舌头:“好个魏大人,请个贫民老头子吃饭。” 张老板恨了他一眼:“你倒好,你又是个什么身份,横竖还让你议论上了不成?还不快去干活??” 伙计捞了个没脸儿,嘿嘿的笑着躲了。 魏池就着这暖酒喝了一口,顿时觉得暖和了起来,又给老赵也斟了一杯,老赵谢了:“魏大人,你真是太客气了。” 两人三杯酒下肚,正要动筷,突然听到下的狗汪汪汪的吠了起来。只见是个锦衣的少年正捉了个小儿呵斥,那小孩子也不知为何冲撞了他,此刻正被提了领子,可怜巴巴的。 “谁啊?”魏池远远看那少年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模样,长相也很清秀。 “邵家的三少爷。” “邵家?” 老赵笑道:“魏大人不知道也没什么,他家不过是京城的商户,贩绸缎的,钱是多些,几十年没出个读书人,所以也没什么名气。” “挺嚣张。”魏池撇撇嘴,看那少年和小儿的父母争吵,态度十分的跋扈。 “可不是,”老赵指了指:“他姐姐今年入了秀女,过了年,初十五就要进皇城选秀了。他那姐姐也生的不错,可能也去塞了些银两,提早把自己算作皇亲国戚了。” 选秀?魏池看着热闹,想起了那位美得不行的林小姐,心想有了这样的绝代佳人在前,怕是你姐姐到了宫里也没什么出头之日。 “今年倒是有多少秀女?”魏池纯粹是闲得找话。 老赵当差这么些年,这些事情最是清楚,嘿嘿的笑着说:“再多再少也轮不上这些……从上往下数,王家有位女儿,就是皇后的妹妹,这是注定能进去的,林家的女儿,林太妃的亲侄女,这也是不例外的,史尚书的孙女,何治资尹的孙女,钱京府丞副使的外孙女……还有光禄少卿马大人的女儿,宣抚同知武大人的女儿,寺中宗人经历单大人的女儿……外加各处州县官吏的林林总总,少说也有三百多人,”老赵也撇了撇嘴:“怕是怎样特轮不到他家的人。” “平常人家的女儿不行么?”魏池对此知之甚少,也就十分的好奇。 “也倒不是不行……只是……没有个臂膀……哪个不是如花似玉的?怎么就能出挑出来?……不过,”老赵又笑了:“这些姑娘即便最后没选上,官媒也要给她们找上好人家,以往就有许多的老大人为自己孩子做打算呢?魏大人今年也留意留意?” 魏池藏了那哭笑不得的表情,假装正经:“说的是,说的是。” 下吵得愈发的热闹了,邵三少爷嗓门很高,跟唱戏似的在哪儿之乎者也,大概说是要报官如何如何。小儿的爹胆子小,搂了孩子不敢吱声,小儿的娘却也不好惹,捋了袖子,梗着脖子问候邵家全家外带十八代祖宗。 小儿哇哇的哭,狗儿汪汪地叫。 魏池和老赵两个无聊的就扒着窗台凑热闹。 突然那狗挨了一脚,呜……的一声缩到了一边。张老板抖了抖袍子站了出来:“吵什么?” 邵三少爷撩开袍子,及膝高的地方有几个黄橙橙的圆点,上头飘着糖渣,最上头的一个点还粘着个糖葫芦,山楂缺了一半,牙印子清楚。张老板看那小儿,小儿手上的糖葫芦果然是少了一个。 邵三少爷之乎者也的将那事情又唱了一次,张老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换个地方吵!” 很显然,邵三少爷对张老板的态度表示了不满,又要开口唱戏。张老板冷冷的说:“上还有位大人,不信公子前去看看?翰林院的五品,叨扰了可不好。” 魏赵二人正在兴头上,却看下的人呼啦就散了,老赵笑道:“可见那个老板去劝了,大过年的吵吵闹闹也是烦人。这人也是,还没选上呢,就当真已经有这么回事了!殊不知贵人何其多?哪能就轮上他们家了呢?哼……” 魏池想那邵三公子的面貌,他姐姐定也是个美人,不过也就是个美人罢了,老赵说得对,没有帮衬是选不上……不过老赵的话也不全对,他没见过那个叫林雨簪的,魏池觉得,就算她爹是叫花子,她也能选上。 将自己交给这个国度最高贵的人,然后换得无上的荣耀。似乎自己和这些女子没有任何区别,但似乎又有一丝的不同——除了荣耀,那位林小姐是不是也幻想过夫妻的恩爱?魏池远望那皇宫,只看得到那远处飞翘的屋檐,光鲜亮丽却又无比暗淡,一时间觉得百味呈杂。 临走的时候,请张老板打包了些牛肉和卤味,预备着晚上无聊。然后数了数指头:三十、初一、初二、初三,过了这几天再去拜访总归是不坏规矩了?想起那个爱吃糊涂面的书生,魏池不由得冷笑一声,然后往那冷清的大街上走去。 年三十是个冷清又热闹的节日,热闹都圈围在各家的院子里,冷清隔在街上。魏池和老赵在这旮旯啃冷牛肉的时候,各家的年味已经很浓了。皇宫里头就更是热闹的非凡。依照常例,所有在京的皇亲国戚都要入宫团圆,入夜之后有隆重的‘傩舞’,所有人都要守岁过年。成年的男子和家眷们要分帘宴会,什么都要准备双份的,宫人们今夜十分繁忙。 但是也是有盼头的,忙归忙,赏钱绝不会少,除了各家主子的赏赐以外,宫中还统一拨发岁银,宦官们能领赏衣物,宫女们赏发衣物外还能有头花胭脂之类的小物件,所以从上到下皆是喜庆。 小宫女镯儿坐在门坎边上揉脚踝,看到琥珀匆匆的端了托盘跑出去,便对身边的绢花笑道:“看这小丫头,累了一天也不歇手,巴巴的等着赏银子呢。” 绢花扑哧一声笑了:“就她新来的没见过世面,可不知道明儿后儿才是正主呢?初一正是公主的生辰,咱们不留着力气伺候着自己主子,可还倒贴出去?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 绢花镯儿两人偷了个空儿想要出院子,却不小心被个嬷嬷撞见了,嬷嬷怎会不知道这些丫头的心思,狠狠地就要苛责。 “慢着,”一个声音开口得轻,却让人听得很清:“大过年的别在路上教人,年后再来计较。” 说话的姑娘也是十分年轻的样子,身边跟这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端了各色的东西,想必是路过。 绢花听得声音熟,心中一喜,抬头偷看,果然是合德宫的人。老嬷嬷屈了礼,默默地退了下去。那女子也并没多说,往正殿的方向去了。 “哟,这可是那位?”镯儿看那女孩子也是十六七岁的样子,模样十分的秀丽可人,特别是那双眼睛,如会说话一般,别说是男人,就是她一般的女子看了,内心也难免喜欢。 绢花十分得意:“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位姐姐可是合德宫的一把手。” “难不成是那位糖糖?”镯儿大吃一惊。 “什么糖不糖的?”琥珀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两位姐姐让人好找。” “哎呀,”镯儿由衷感慨:“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龄,便做了如此高阶的宫人,真是人和人比不得啊!” 绢花哼了一声:“你怎么比得了她?自公主生下来便是和她在一处,两人一同长大,你我之类的哪能有这样的好缘分?” 琥珀听出是在说谁,便也搭话:“说来奇怪,怎么就叫了这么奇怪的名字?” 绢花捂着手帕笑:“这倒是公主殿下混喊出来的,那姐姐本名是叫青柳,还是如今皇太妃赐的名儿,可公主混喊习惯了,后也就真改了。” “倒是命好……”镯儿十分的感叹。 “你这就是见识短浅了,”绢花不屑:“堂堂的合德殿,七百来号的人,不是个真有能耐的哪能担待得下来?纵是我这样只在那处当了一年差的外院丫头她都能记得,可见这形形色色的人没有她不上心的。为人又和蔼宽宏,不寻人的短处,做事又最有远见和条例。公主喜欢她不说,太妃们都十分的赞许,我们啊,就是有这缘分,也是比不上的。” 三个小丫头纷纷的叹息了一阵。 “只是不知道……公主会嫁个什么样的郎君,”明儿既是公主生辰又是公主的笄礼,先帝就这一个女儿,宫中宠得不行,要怎样的神仙人物才能配得上呢?镯儿长叹:“那姐姐,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好命呢?” 作者有话要说:糖糖,你终于出场了。 第八十五章 85【建康七年】 文妃是江南女子,最耐不得寒冷,挨了一阵十分的辛苦,挨不过了便偷偷要了皮垫子盖在脚上。 胡贵妃笑道:“妹妹冷的话,换到靠内的位置上来,大宴已过那么久了,何必撑坏了身子。” 文妃有些羞愧:“哪有那般娇嫩,这里边本就隔得远了,不冷的,劳费姐姐费心。” 皇太妃坐在首座指着文妃对胡贵妃说:“让她坐近来些,冻得小可怜样的。”有转头对耿太妃笑道:“宫里不比当年,女孩子少些,自然要上心些。” 耿太妃年龄大皇太妃许多,只是淡淡一笑:“这个是了。”算是认同了这有些越举的行为。 胡贵妃命人拉了文妃过来一块坐了。皇太妃笑着安慰她:“帘子隔着呢,外面也看不到,咱们随和些,别和他们似的,”皇太妃往外指了指:“个个拉着个脸,倒不知有什么趣味?” 过年大家都要穿品服,衣裳沉重,又不十分暖和,所以说不清这年夜到底是享福还是受罪。先帝在的时候,嫔妃有二百余人,年夜时分礼仪甚严,即便是皇后也不能随意言笑。如今皇上自登基以来并未大肆选妃,除了当年做太子的那几位外,只是新纳了文妃等不足十人。皇长子陈熵是杨妃所出,宫中除了他还没有其他的孩子。现今宫中人稀,太妃和长辈也不少,皇后年幼不便多言,所以大多数事情仍是皇太妃和耿太妃在做主。这两人一个真糊涂一个假糊涂,倒也将这一宫的繁琐管得井井有条。真糊涂糊涂了一辈子,心宽多福,两个亲生的孩儿都争气。假糊涂聪明了一辈子,真知灼见,多混的水中趟出了清明境界。后辈们深知不如,后宫也就十分的宁静了。 皇太妃偷偷指了帘外的皇上,凑到耿太妃耳边说:“这个混账儿子,竟舍不得个爵位给耿家!年后我再找他算账。” 耿太妃不露声色:“妹妹看炳文如何?” 皇太妃不解其意:“他自然是十分的好。” 耿太妃笑道:“这也就是了,耿家尚能立足,这爵位本就是虚无丧人志向的,有了罢了,没有也不过就罢了,说不定是个好事。” 皇太妃信以为真:“原以为是姐姐忍着不说,既然不在意这计较,妹妹也就不去唠叨了。” 晚辈们都坐的远,自然听不清两位太妃在说什么。胡贵妃竖着耳朵听了一阵,也没听出个所以然,遂叹了口气。突然听到宦官来报,说皇后娘娘来了,不经意间冷笑一声,放了茶杯站起身来。 胡贵妃起身之前,皇太妃早已站了起来,迎上去拉了王皇后的手:“好孩子,倒是折腾了你了,快来坐着说话。” 王皇后谢过两位太妃,又给各位太妃长辈行了礼,安抚了众姐妹,这才扶着肚子坐了下来。 王皇后小名睢儿,自幼和耿家的女孩儿们关系甚好,所以耿太妃十分喜爱她。当年选皇后,几乎都是耿太妃的功劳,皇太妃也十分喜欢这孩子忠厚老实,入宫之后过得也算是幸福宁静。进宫三载,不负众望,秋天怀上了龙裔,宫中的人们就更以她为重了,若真能将守年也推了,那还真不会让她来出席这典礼。 皇上此刻也进了内殿:“皇后可好?” “哎哟!”皇太妃拿手直扇:“皇上来做什么?来了又要行礼,累着我媳妇怎么好?” 陈鍄一面摆手让大家免礼,一面走上前来对皇后说:“真是让朕嫉妒啊!母妃倒是全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王皇后闻言顿时羞得不知如何是好,众人都被陈鍄的话逗笑了。 耿太妃也没忍住:“皇上就是被妹妹教坏的。” 陈鍄到耿太妃旁边坐了:“年前听闻太妃身子不适,儿子忙得忘了孝顺,不知现在可好些了?” 耿太妃笑道:“不过是些风寒,那夜的雨大些,说话坐久了,后来休息了一阵,也就没有大碍了。” 陈鍄问:“多冷的天,什么话要说那么久?” 耿太妃略扫了席下一眼,看到胡贵妃微微一怔,心中一声冷笑,面上却是极其和蔼:“大过年的说这个做什么,你去和睢儿坐着一处说说话。” 文妃正和身旁的罗嫔分花瓣猜酒迷玩耍,也许真是不冷了,膝上的狐皮软裘滑到一旁也没在意。胡贵妃冷冷的看了她满的身金银裘皮一眼,只觉得这盐运司出身的女人果然富贵得俗气。兴许刚才还不那么碍眼,这会儿却觉得多看她一眼都是恶心。 年钟敲了十一下,凤翔宫前再次热闹了起来。耿太妃拍了拍陈鍄的手:“快去外面,尾典要开始了。” 陈鍄点点头:“丰露台的席位已经布好了,也该叫玉祥、陈熵、陈崆起来了。” “糖糖,”皇太妃拿了一封明珠给她:“好孩子,去服侍他们起来。” 糖糖谢过了赏,自东角门退了下去。 耿太妃笑道:“这个心疼的女儿,皇后姐姐都来了,她却还在后头懒觉。明天便是她的笄礼,皇上可要上心给我们招个好女婿,没人疼她我们可是不依的。” 谈笑之间,东角门正门的帘幕已被拉开。大齐第一的公主携第一皇子并秦王世子来到了凤翔宫,这座帝国第一华美的宫殿愈发光华四溢。 陈氏公主,小字玉祥,是先皇最年幼的孩子,得于晚年。出生之时,正值先皇最后一次西征,大胜归来得此掌上明珠,大喜之下立即赏封,玉祥不及周岁便封号清河公主,母亲也由贵嫔升为妃子。她自出生起便是帝国贵族中最耀眼的明星。 “拜见皇太妃,拜见太妃,拜见母妃。”陈玉祥身着洋红的锦缎宫袍,头戴九钗的金凤,领着两位皇侄向长辈行礼。 “拜见皇上,拜见皇后。” 不待玉祥起身,耿太妃已经招手:“过来坐着。” 陈崆十分顽皮,听到太妃招呼便跑了过去,一头扑在怀里。陈熵随玉祥与众人行过了礼,才拉着皇姑姑的手坐在席上。 众人稍坐了片刻,耿太妃携皇太妃起身:“时辰将至,皇上也不要让外殿的大臣们久等,一同去露台。” 陈鍄微一礼,先随内室出了内殿,厅内的众人送走了他,这才开始准备。等深宫的妇人们同诰命夫人们登上丰露台,外殿的侍卫们,皇亲国戚们,大臣们早已入座。站在凤翔宫的丰露台的最高层可以将京城的一切美景尽收眼底,这是禁宫地势最高的建筑,站在这里就仿佛站在了能鸟瞰天下的泰山。清河公主和王皇后左右簇拥着两位太妃走到前台,皇上、燕王、秦王纷纷起身恭候,两位长者微笑致意。 此刻的京城是安静的,等待着那一刻的喧嚣。 陈玉祥握住皇太妃的手,偷偷地说:“自从五哥哥去了边关,年年都盼着今天……” 皇太妃看玉祥红了眼圈,拍了拍她的手:“纵使如何也要今天团圆,这就是过年啊……” 私语之间,除夕的钟声已经敲响,皇城外临淄山上的报宁寺的大钟敲响了,京城内外十八座大寺庙,三十余座小寺庙的钟声都敲响了。整个城市似乎在钟声中醒来,大街小巷充满了喧闹,爆竹的声,烟花的亮将这个时空填的满满的。 “看!”陈崆挥着小胳膊欢笑。禁宫的大爆竹点燃了,比百姓家的更加响亮,更大更夺目,升到极高的空中才绽开,照亮一片天空。 秦王左手抱着陈崆右手抱着陈熵,两个孩子兴高采烈的攀比着谁看到的烟花更漂亮。 广场上的大红狮子们舞动起来,簇拥着那五条彩龙汇成了祥和的画卷,天空中的白雪也去了寒冷的意味,变得有些柔情可人。 耿太妃一时恍惚,竟觉得仿佛又在十几年前,那时候的自己还是年轻美貌,而皇子们都还小,如百姓家的兄弟们一般的恩爱,陈鍄被陈昂抢了压岁的赏赐,正偷偷的怄气,敬儿似乎也在,正和陈宿闹着玩儿,陈禧和先帝携手谈笑。 那一位王皇后,恬静而娴雅的眺望远方,就如同她少女时期一样。 “太妃?” 耿太妃一怔,回过神来却是陈鍄的笑脸。 “好孩子……”一时之间忘了笑,耿太妃垂下眼帘,握住了陈鍄温暖的手。 陈鍄默默地坐到耿太妃的身旁:“太妃思念二哥么?” 在炮竹的喧嚣和焰火的明暗之间,耿太妃终于点点头。 陈鍄握紧了这个坚强女人的手,想到那个定边的晋王,以及他为帝国立下的战功……然后是秦王,他愈发的沉默…… “过年啦……”陈鍄似乎是在对自己说:“即便是皇家……也是要过年的啊……” 过年之后是春天……春花、春寒…… 魏池既非高级将领,也不是什么皇亲国戚,此刻正留在无人的翰林院里就着小菜下酒。除夕的钟声响过了,老赵和她似乎是终于挨完了一个不成文的仪式,松了一口气,散了各自去休息。 魏池挑了火炉,将早就收拾好的又收拾了一遍,这才洗漱完毕窝到了床上。院墙外的人群喧闹着,似乎要将这一年的喜乐都在此刻释放。魏池被吵得睡不着,只能将小时候那几次能记住的过年往事拿来回想。 宽面条、窄面条、棒子面条、豆面条、好吃不过麦面条…… 菜籽油、橡子油、南瓜籽油、包谷油,最香不过芝麻油…… 许久之后,眼皮才觉得沉重……这就是年啊…… 初一依旧是节日,魏池掀开棉被起了个早,她自然是没有压岁钱可拿了,但是依旧准备吃顿好的犒赏自己。半上午的时候,陈虎回了翰林院,才进院子就看到小魏大人摞着袖子撵着一只鸡满院子跑。 魏池一脸的惊恐:“快来!我砍了它许多刀,它还在跑!!” 陈虎看那可怜的公鸡,冠子都被砍得冒血,只是小魏大人显然没砍到气管上,公鸡扑腾得乱七八糟就是不倒。 陈虎打仗不行,但是这些事情十分的上手,一个跨步将鸡翅膀踩住,拎起来后接过小魏大人的菜刀,不慌不忙,对准就是一刀。 公鸡终于解脱了。 魏池抹了抹脸上的汗:“昨天就买下了,就想今早上吃鸡汤面……没想到居然……” 陈虎摇摇头:“大人要是想吃鸡汤面,一大早才起来杀鸡怎么来得及?该昨晚将鸡汤炖好才是……” 魏池抱膝蹲在院子里看陈虎烧水拔鸡毛,突然问:“陈虎啊,要是哪个女人笨成我这样,是不是会找不到婆家?” 陈虎奇怪的看了魏池一眼:“女子自然是的,不过大人是男人,又是读书人,自然有人伺候您……” 魏池突然想起,自己的生日是初一,过了今天就是十八岁了。 这是自己做男人的第十八年。 魏池的十八岁生日就这么糊涂的过了,晚上终于吃到了陈虎做的鸡汤面,汤不够鲜,陈虎指出这是因为小魏大人买错了鸡,魏池拒不承认,挑三拣四的说是因为陈虎火候烧的不好,陈虎十分委屈。 几里地外的另一位女子,今天也是她的生辰。寻常家的女孩子要行‘笄礼’已经是个大礼,皇家的女儿更是非同一般。合德殿坐落在禁宫东南,左依尚淑阁院,右傍恒自恩湖,前方就是太妃们居住的昌德殿。合德殿景色幽雅,阁雅致,冬季有启晴岚园的雪景山石,夏季有含凉殿可赏玩鱼水。合德不胜在奢侈却胜在天人合一,举世无双。 这座庞大的宫殿只居住了一位贵人,那就是当朝的皇长公主——陈玉祥。 从卯时到未时一直是笄礼的大典,受邀的宾客都是皇家最显要的士族。因为要备着晚上的恩典,宫人们安排了许多厅供宾客们休息。喧闹了大半天的合德宫正殿终于安静了下来。 “皇后姐姐好好歇着。”陈玉祥劝王皇后也去休息。 王皇后入宫以来和这位公主关系最好,今日是她的大礼,自然要尽心尽力,任凭玉祥如何请求也只是笑而不应。 “你也累了,我们一同回秋意阁休息,说说话才好。” 玉祥终究也是妥协了,携了王皇后的手一同回秋意阁。换过了礼服,两人暂时穿了家常的衣裳,玉祥撩衣袖的时候被发髻绊了一下,王皇后见了,忙亲自过来帮她理顺:“公主梳了发髻,真是俊俏!转眼就是三年,公主也到了出阁的年龄了。” 听到出阁二字,玉祥忍不住脸色一红。 “皇后和公主看是谁来了?”糖糖掀了帘子,笑着走进来。 皇太妃笑道:“本想吓你们一跳,可见这个丫头嘴快!” 糖糖扶了皇太妃的右手:“皇太妃可不能拉着奴婢一同顽皮,奴婢顽皮了可是要挨鞭子的!” “不可无礼!”陈玉祥笑道,也赶紧和王皇后站起身迎了过来。 一同过来的还有文妃娘娘,文妃精通织绣,这次笄礼的布匹采选都是她在拿主意。这会儿正拿了晚上要用的垒凤花祥纹锦外袍来给玉祥选:“后宫的织匠们一共做了十套,臣妾选了一阵,但这两套实在都不错,选不出了,正苦恼着,不妨都拿来给公主瞧着,横竖穿衣裳的人定夺才好。” 皇太妃夸她:“文妃娘娘年纪虽轻,但是做事情却是个有数的人,她既要来,我也就借口来来罢,你们可不要将我这个闲人赶出去了。” 大家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 “不过是我们娘几个的,没什么外人,说些玩笑话,大家随意坐了。” 皇太妃既出此言,众人也就不再推怩,围了皇太妃在暖塌上坐了,糖糖拿了玉推手替皇太妃锤肩:“刚才奴婢坏了皇太妃的好事,此刻就锤肩赔罪。” 大家又笑了一阵。 皇太妃恨恨的说:“这么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不知要栽给哪个倒霉的才好!届时得个恶婆婆,罚你睡在柴房才能解我的恨!” 文妃说:“这可使不得!走了这坏丫头,谁来伺候公主呢?” 玉祥通红了脸:“文妃姐姐怎么也跟着胡说了起来?快把衣裳来给我看!”说罢招手让捧外袍的宫人过来,众人看她是真的害羞,也就不再嘲笑她了。 两套衣裳其实差异不大,一套红色略亮些,下摆有些游鱼,小巧可爱,另一套略亮,袖口十分别致,珍珠串子收的口。 皇太妃细细看着,又拿到玉祥身上比着:“不是夸的,当年的温贵嫔,如今的温太妃,容貌是咱们宫里数一数二的,好的都尽数到了咱们玉祥身上。不说是咱们大齐,就是再往外圈几千里也找不出这样模样俊俏的公主!外面那些男人们都是些不上心的!老长辈里头如今也没有敢说话的,这婚事还得我操心……今天的那个陈景泰,前秦王的侄儿,几年前还是少年的模样,今天看来倒是生的眉清目秀,谈吐也不凡。” 玉祥自然知道这个皇家兄弟,但也只记得是个极威风的人,听说文采好,武功也会些,其他的便不是十分的熟了。 “早些时候,还弱弱的模样,这两年你皇兄准奏派他去了菏泽关,做了武人参事,倒是越发精神了。”皇太妃转头对王皇后笑道:“也算是跟着你叔叔做事。” 王皇后并不十分上心这些事情,只好说:“菏泽关,叔叔此番回来便是要路过,届时见了定向他好好问问。” “今年这战事倒是满满的大快人心!”文妃的母亲的娘家是武将出身,这些战事的话儿倒也能传到她耳中:“都是皇上英明!也是耿将军的英明!那蛮夷大军几十万,围了封义几个月,终究是无可奈何。坊间都传着这英武的事情呢!” “这个奴婢倒也听说了一二,”糖糖扶了皇太妃的肩头:“皇太妃娘娘可记得上一届的那个探花郎?” 探花郎?皇太妃皱眉想了许久:“……魏…什么…池?” 糖糖笑道:“没有什么,就是魏池!”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 资深大贵族中明显没有胡家,所以胡贵妃虽然是贵妃,但却是被边缘化的对象。 同时,帝国的中心并没有‘魏池’这个名字。 在同时,燕王是个被边缘化的王爷。 ps:玉祥出场,万千宠爱在一身,探花在远方莫名一寒。 糖糖说:“就是魏池” 77g:“阿秋!” 第八十六章 86【建康七年】 “是那个魏参领么?”文妃顺着话儿往下说:“听说他中科举的时候才十五岁呢!模样都没出齐,这倒好,不过几年的功夫变成了既能文又能武的人了。” 皇太妃依旧是对不上号:“是有这么个名字,但却记不得是谁了。” 糖糖笑道:“娘娘想想,那个在尚书阁给碧玉屏风留字的人?” 尚书阁是皇上读书请教师傅们的地方,不过皇上的师傅也就是翰林新子们的师傅,某一天讲学完毕,内侍清点物品的时候发现一扇碧玉屏风下面留了好些字,乱七八糟不知是写了什么。后来一一查了座儿,发现是个叫魏池的新生员。其实也是不大的事情,碧玉屏风而已,擦了就罢了。也不知是怎样的运气,居然在擦掉之前被皇上知道了。皇上也是一时觉得有趣,叫人抬了屏风来看。屏风上有四句话:远未近而实为远,近而近则实为近,朝而朝却未必朝,朝为暮也未尝不可。谁也不明白写这些为了什么,皇上读了几遍,大笑之后只说了一句:“未尝不可,倒是个魏尝不可!”于是,魏池在后宫得了个‘魏尝不可’的绰号,这事情外人倒是不知道的。 皇太妃拍手大悟:“就是那个魏尝不可么!” 届时玉祥不过十一二岁,自然不知道这样的事情,皇太妃又向她细说了一番,叹道:“也倒是个有趣的人。” 玉祥掩嘴一笑:“皇兄还是这般喜欢言笑,若是这位翰林知道了还不知要呕怎样的气。” 文妃说:“菏泽关是运粮的要道,别看离着边疆远些,四方的粮食都要运到这一处才能上得了兵部的账,年三十看到陈景泰,确是瘦了,憔悴了些,但倒像是个男子汉了,听说他如今诗文武功皆有长进。年前陈景泰选武,他十箭十中,得了头彩,在军中可是大涨了颜面。” 皇太妃点头称是:“幼时后看着他便觉得不凡,你看陈家其他那几个皇侄,个个油头粉脑十分不像话。这个小时候就老实,长大了也果真就出息了。” 糖糖锤着皇太妃的肩膀,听了一阵说:“文妃娘娘是宫中有见识的人,不似奴婢,一辈子没出过宫,倒不知道封义之战真如传闻一般惨烈么?” 文妃饮了一口茶:“这倒是真的,耿家的老爷如此英武的人……唉……。” 糖糖手上顿了顿:“听说那个魏尝不可本是王将军预备着七八月调回京城的,倒是这位大人自己上表请留,又自愿跟着耿将军回封义驻守。” “哦?”皇太妃听闻此言,忍不住问:“倒是自愿的么?” “皇太妃想想,他本是翰林院的编修,皇上派他任此职位也是看重他,愿他文武兼修以效命朝廷。但皇上又是最体贴的人,大战在即怕他自有闪失,当时不是特意下旨意派王大人手下的文官回朝么?他自然是文官,也在其列无二。多少人回来了,他却自愿留下,一则是报效天恩,二则……二则倒是为了报答耿将军的知遇之恩呢!” “这倒是有所耳闻,听说当日就是派的耿家去的封义,这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皇太妃放了手上的彩服:“一个书生,能活着回来,也是个有福的。” 糖糖垂了眼帘:“听说……封义之所以能守住,却是这个魏大人一半的功劳。耿将军当时病情已重,封义那么多军官,只将这个魏大人请到房中,算是将这一城的百姓都托付给他。人都说书生自有铁骨铮铮,魏大人亲自提刀上阵杀敌,数立军功。城外蛮夷招降数次,他只是杀其使者,并不动摇。可见是个忠勇之人,即便是秦王殿下也说他是真英雄呢。” 皇太妃笑道:“宿儿是个心软的人,稍有个人好些他就要夸……”但想了想又说:“不过书生出身,年龄又小,能出此义举也担得起真英雄这三个字了。” 玉祥拉了皇太妃的手:“糖糖可别是听了流言,书生哪里能够舞刀弄剑?” “怎么不能?”糖糖笑道。 “怎么能?”玉祥不服气:“照你这么说,倒不知道这个魏大人要生成个什么样了。” “什么样?”糖糖拍手比划着:“是个络腮胡子大肚公?” 皇太妃和文妃没忍住,险些笑得将茶碗覆了去。玉祥也忍不住笑了:“就你贫嘴!皇母妃,文妃姐姐可别附和着她,她越发要得意了!”说罢匆匆抓了一件彩服在手上——是那件珍珠串子收袖口的。心想,得意未必中意,随意也……随意也未尝不可。 “就这件。” 数过了除夕初一初二初三,满朝满京城最热闹的劲头也终于算是过去了。折腾累了的人们也得考虑歇歇了。初三晚上益清自本家回了翰林院,见过了魏池,魏池和他寒暄了一阵说:“也不久和你说话,你快去歇了,明天还要早起。” 益清想他是要去会友,便问:“大人要去拜访何人?小人好去先把贴文拟写了。” 魏池笑着指了指桌上的红纸:“我闲着也是没事,都写好了,你去休息。” 益清嘿嘿一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谢过了魏池正要出门,但转念一想又站住了:“忘了问大人是会哪家,小人这会子将车打发下去才好。” “不用了,去会燕王。” 魏池话音才了落,益清的脸色立刻耷拉了下来,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抬脚走了。 初四风雨雪大作,魏池没能出门。初五的早晨,风把云彩吹散了,魏池特意起早整顿了衣冠,出了院门抬头,天也高出了许多。 “去燕王府。” 翰林院离燕王府很远,绕过了主荆南街,往城南行了十余里,终于进了燕王府前的虎绍街。这条街十分堂皇,蔓延的大雪半埋了青石的街角,也亏这条街的街基高,镇街角的石猷在积雪露了半个头。 京城内的王府不多,除了先皇赏下的几家外姓王府,陈姓的旁枝早被缴的缴、派的派,仅剩下燕王府和秦王府了。秦王府不大,也不敢大,燕王府想小也不敢小。饶是这般的谨慎也逃不出皇上想要撤藩的意思,大辰宫外面的两兄弟也算是一年一年的往后挨。 魏池的车才停下,燕王府的首领太监何棋就迎了出来。魏池跳下马车对他一躬:“劳驾何公公了。” 何公公回了一礼,握了魏池的手:“王爷一大早可就等着魏师傅呢,这么冷的天,赶紧进来!” 魏池反手扶了何公公:“公公年纪大了,小心路上才是,今年可不能称一声师傅了,是大人才是。” 何公公哈哈的笑了:“也是。” 入了正厅,魏池解了披风,撩起衣袍跪下:“臣,叩见燕王爷。” 燕王已经等了许久,见魏池礼毕,赶紧上来扶:“……少湖……长高了。” 燕王拿手比划了一下:“快要和我一般高了……” 魏池一时觉得眼角湿润:“戴先生呢?” 燕王替魏池擦了擦眼角:“他早回家过年了,不到十五是不会回来的。来,咱们也别站着,坐着说话。” 何棋亲自上了茶,退出去后将殿门掩了。 “封义战况如何?” “回王爷的话,从开战起到最后,封义城外的诸部确未援粮。封义城内也确是又百姓的,直至秦王来援,百姓家的粮食也大多未吃完。但是封义民风彪悍,有粮食也不敢硬来,怕有了民变,所以这次封义城才会受的如此艰险。” “你怎么看耿家。” “耿家应该是没有封爵的意思,也没有和王家争什么的意思。因为臣是在兵家内务部做事,文书都是会看的,王家这次战局被逆转,应该是因为秦王久攻不下……总之,臣去了一趟漠南才知道,此国不好欺,皇上当年欲一举夺下漠南的战策几乎是不可行的。” “皇上比我懂军法,还有那么多大臣护着,难不成都没看出来。” “看出来了,恐怕是没人敢说。”魏池顿了一下:“因为牵扯着秦王和王家,这两个结都是死结,大臣们遇见了也就都绕着走,任皇上自己定夺了。” “因为秦王久攻不下,战局被逆转,然而……却又是因为秦王援助封义得力,大局得以保存……你看皇上竟是要赏秦王的意思?” “王爷,臣等入京之前,皇上是什么态度?” 燕王听魏池这么问,叹了一口气:“金蝉脱壳。” 魏池摇摇头:“皇上怕是难以脱壳,臣和王允义共事一年,这也才知道了他的手段。纵使皇上此刻再做多般铺垫,等他回京定又是另一番的光景了!” “另,”魏池压低了声音:“秦王援助封义之后,封义最高的官员是臣,所以战局的后事也是臣和秦王一同拟定的。” “接着打?”燕王问。 “和!” 燕王哈哈的笑了:“就凭我对这位皇弟的了解,他是不会和的。” 魏池也笑了:“不和就是逆了秦王、王家两家的鳞……恐怕这次容不得皇上不和了。” “那漠南会和?”燕王思索了片刻,问。 魏池想了想:“从这一年来看,漠南虽然不至于要灭,但是也是元气大伤。封义被打成那样还不罢手,这估计是想一鼓作气的意思。既然没打下来,也就再而衰三而竭了。而且他们的朝局也不稳,和局之态,估计他们也是求之不得。” 魏池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这一年大小战役的明细,臣都记了,燕王届时拿给戴先生看了再从长计议。” 燕王接过册子随意翻了翻,笑道:“公事是谈不完的,这是过年,咱们这般的卖力也没人瞅见。最近我才买了个戏班子,唱的是改了谱子的西厢记,就想等着你回来看。”燕王说到这里,靠近了些:“魏姑娘不看……就算了。” 魏池那手指敲了敲桌子:“臣和一群粗人混了一年,正十分苦闷,怎么不看?” 燕王拿漆封了魏池的册子,拍手让何棋进来:“让后院的那班戏子准备准备。” 何棋笑道:“哪能那么快?奴婢自去准备,王爷和魏大人先去暖园坐坐。” 魏池赶紧摆手:“不去!不去!王爷那些公子凶得很,臣受不了!” 燕王哈哈的大笑,捉了魏池的肩膀:“必须去!” 暖园很大,修得十分的雅致做作。大块的玉原石开了外皮丢到院子里做石头凳子,寿山石全是精品,又瘦又皱又漏,池里头的乌龟锦鲤都是罕见的属种,春夏廊下的鸟儿都是京城内纨绔们做梦都想要的雀儿。这个院子没有一丝金银,这一石一木却都比金银贵。 当年魏池不知道燕王的营生,自然是有点受不了,后来知道了那些暗流,如今去漠南也看到了些生意上的事情,也就明白暖园何以为暖园了。 “新花二十万两修了个小院,就拿来放那戏班子,你去听了就知道,这是值得的。”走到露亭,看着眼前的雪景,燕王突然停了脚步:“魏池……这一年是本王欠你的……” “此言差矣,毓秀之于少湖,一分也不曾欠过。” 燕王叹了口气,回头:“三年前,本王答应过你要保你平安,本王食言了。” 魏池笑道:“难道臣如今不是平平安安的么?” “三十的时候,兵部尚书王协山在大宴上顶撞了皇上,我这才知道,王允义是九死一生,而也才知道封义是如何的了无生机。当年让你上战场,就是本王的错。”看到魏池要说话,陈昂抬手打断:“所以,你绝了留兵部的念头。” 魏池一时不知说什么的好,院子那边隐隐传来弦瑟之声,丝竹之中隐混了小旦试音的吟唱,断断续续飘飘渺渺自天水而来。 “望王爷以大局为重。” 宫里过了初五还仍旧在忙,元宵节一过,各路的亲戚就都要回原职了,赶在那前头,皇家的活动还有很多。十二要定围猎,年少的皇家公子,帝国官员都要参加,今年也是十分的热闹。因为有一半牵扯到内务,司礼监拟的名帖要先拿给皇太妃、耿太妃过目后再提出去和户部商议。今年是清河公主的笄礼,这活动后面又多了一层意思,皇太妃便要皇上一同过来审议,皇上也答应了。 陈鍄随意捡着手上的名帖来看:“那意思到了也就行了。” “胡说!”皇太妃重重的放了杯子:“年前和皇上说选妃的事情,皇上也是这么个态度,合计着哥哥乱带头,妹妹也得跟着胡闹么?这样的事情马虎不得!” “那个陈景泰,皇上留意些,我们这两个老娘儿俩那么远也看不真确,谁知到是不是虚名。”皇太妃嘱咐道。 “他母亲母妃不是没见过,他能差到哪里去?”陈鍄故意逗皇太妃。 “是人品,是人品!男人要这么好看做什么?再好看头上能带花?”皇太妃果然被逗急了。 “妹妹不要急。”耿太妃笑道:“这也才头一年,也不急着这一会儿。” 皇太妃喝了一口茶缓缓气:“唉,要是手头人选多些,我也不这么急。”一口茶含在嘴里,皇太妃突然想起了别的:“今年多招些官家子弟来?” 陈鍄笑道:“母妃糊涂了,这就是户部的事情了,后宫做不得数。” 皇太妃假怒:“我可不知道是户部的事情么?这不才叫皇上来?” “是是是,儿臣便又是被母妃算计了!”陈鍄故意装出捶胸顿足的样子:“拿笔来,纵是母妃让儿臣写上松垂平的名字,儿臣也从了。” 松垂平信奉道典,治国有本事脑子却坏了,到现在七十了还是个老小子,也常有御史那这个开玩笑。 “越发胡说了!”皇太妃命人拿了笔来递到陈鍄手里,转头问耿太妃:“姐姐可有什么好人选?” 耿太妃想了想:“还是要从世家里面找,林家有功名还未娶的只有一个,没功名的倒还是有几个,王家又爵位的都年龄大了,不合适,耿家这一代净是些女儿……还是要往下再找找,把户部主事刘琴的儿子,通政太常张志良的孙子加上,这两个孩子都是国子监的学生,功名还没有但是也是有出息的。朝清大夫钱盟尝的孙子也加上,他父亲是个不错的人……” 陈鍄想了一想,都一一添了上去。 “一下多了十几个,这下够选了?”耿太妃笑道。 皇太妃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正要称好,却又突然想起个人:“姐姐还记得个魏尝不可?” 耿太妃自然知道是谁,但却不知道这个糊涂人是如何想起了这么个名字……前翰林院修撰,如今的委署护军参领,封义城的二号功臣……还有,他是燕王的人。 耿太妃笑道:“妹妹怎么想起了他?他是个好的,也有功名,但是却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境也不好……有些不妥。不过妹妹喜欢也行,皇上了解些,做个主罢。” 陈鍄心想,这个人百般都好,却是燕王的人……但,朝中如今也有说……他是王家的人……也有人说是耿家的人……也许这人并不是谁的人。想到这里不由得一笑——是驴子是马牵出来溜溜! “母妃既然喜欢,那就按母妃的意思来办。” 陈鍄在折子的末尾添上了几笔,魏池这个寒酸的名字闪着稀墨,险险的坠在了皇亲国戚们的后面。 作者有话要说:未尝不可~魏池这个姓还真是好。 平静之下时局已是百转前回,就等着王老头回来掀起大浪了~~~ 第八十七章 87【建康七年】 西厢是好的,但是唱完了也就完了,魏池吃过午饭后坐了一会便被赶了回来。 魏池解了外衣坐在桌前发呆,呆了一会儿就拿了许诺要给耿韵眉帖子出来写。卫夫人的帖子十分的工巧,魏池写多了自己的体也就不小心带了点意思进去。写完了一页,看了看,满纸的世故,叹了一口气,揉了。 陈虎看到魏池叹气,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随手捡了地上的纸团来看,认识的不多,但是觉得个个都好看:“大人不要了就给属下,属下觉得很好。” 魏池笑道:“你这个人,怎么循着什么捡什么?”接过那被陈虎小心展平的纸,魏池又仔细的看了一遍,说:“不好的,宁愿不要学。” 陈虎摸不着头脑,只是看魏池把那字撕了。 魏池想起了燕王的一些话,琢磨了一会儿,问:“陈虎,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这……”陈虎被问住了。 “你的兵档是在兵部,我的官档是在翰林院,现在回来了,你也该想想下一步怎么走了。” 陈虎支吾了一会儿:“大人是知道的,属下不怎么能打仗……” 但是陈虎要留在翰林也是很难得,益清是个书办,但人家也是堂堂的秀才出身,陈虎那学问怎么留得住?魏池想到自己的朋友们,除了以前的文人们,就是兵部新认识的,合适的陈虎估计不愿意,不合适的也不能硬去,之前没想过的事情现在开始头疼了。 陈虎傻乎乎的笑:“听天由命呗,大人也别太放在心上。” 内阁里头已经提前有人了,杨审筠拿着吏部、兵部的人士折子在看。今年要升迁的人多,但是也都是论功行赏或者说是常例升迁,没什么难的、照章办事罢了。但是有个人却让人头疼,此人官档在翰林院,人在兵部,借调的官员也不是没有,但这个不是照着旨意应急的么?年前让他领了双倍的俸禄,这是皇上的一点歉意。但是有歉意是不够的,这么个一人两档的问题要怎么处理?还真是难倒了内阁,兵部不敢管,翰林院不知道怎么管,吏部堂官四处打量着没明确意思也开始撂挑子。问题推给内阁,内阁十分伤神,总不能去问皇上? 其实皇上也很为难,当年他随文官一同回京多好啊,什么都能理顺。不会来也就算了,以为他不能活着回来呢,居然又回来了……这要怎么弄?内阁不敢明问,暗示了几次,皇上顾左右而言他,哼哼哈哈的扣下巴。 紧接着就过年,大家都过了年,那个人的事情却还在年那边,没迈过来……杨审筠深深的叹了口气。 西苑此刻人少得很,内阁值房里面只有杨阁老在。 “老师还在?”吏部郎中温启苾是杨阁老的老学生,年后第一天班当值。 “孟淑,”杨阁老合了折子扔到一边:“今天也没人,不比多礼了,请坐。” 内司吏上了茶水,温启苾谢过了,说:“老师可是在担心魏池的事情?” “可不是么,这事情推来推去,最后还是要我来拟。”杨阁老揉了揉眉头。 温启苾饮了一口茶:“说起来老师也和他老师是老朋友……不过,老学生到听了个说法。” 杨阁老笑道:“怎么还是说半截话?今儿也没别人在。” 温启苾放了茶水,正色道:“年前新升任的兵部侍郎裴鹭云,老师还记得么?他必定是要和太傅作对的……”温启苾压低了声音:“围猎的名册先是户部的人看,那也没什么稀奇,也是巧,学生在上头看到了魏池的名字。” 杨阁老哦?了一声:“难不成是皇上?” “皇上的意思也就是太傅的意思,所以……”温启苾指了指那名册:“老师不必定夺什么,自然有人为这个事儿争的。” 杨审筠捡回那折子,把玩了几番:“既然如此,那就压一压再。” 正月初十,陈虎收到了北部库司户衙门的文书,要他交档。魏池给他写了文件,最后又问了问他本人的意思。陈虎也就不好绕圈子了:“真不想回兵部了,大人要是能在京城给他找个差事,什么都认了,要能够跟着大人在一处,那真是没话说了。” 魏池让益清陪他去:“你也和他多说说话,他求我总是不好意思。” 益清十分不待见这个只会劈柴的大老粗,但是知道这一年多亏有这个人,要不魏大人也不能舒舒服服的回来,老老实实答应了,陪着陈虎去了北部库司户衙门。 太阳还没生正,魏池的院门就有被推开了,一行十几个人进来,经多数都是宦官。魏池有些吃惊,为首的那个宦官是五品的补子,不像是闲差。 果然,张口便说:“魏大人,皇上有口谕,赶紧去换官服。” 院里这会儿没人,魏池行了礼后只好自己去里屋换衣裳。 这两班人一班是内务府司的吏人,一帮是皇内监庭的太监。京吏无官胜七品,但是也不敢在太监面前放肆。 魏池换好了官服出来,五品补子的宦官长叹了一声:“翰林院修编,魏池接口谕!” 魏池跪了:“臣,听旨。” “朕体恤爱卿等留京守岁之诸官员,特赏细纹银五十两,以显天恩。” “魏大人,请起!”宦官笑道:“大人真是喜事双临,后面还有内务府司的请柬文书呢,”又回头对那吏人笑道:“耽搁了你们了,快办公务。” 魏池接了银子正有些疑惑,那吏人笑盈盈的递了帖子上来:“例年的围猎,今年在正月十二,这是帖子,魏大人务必前往。”说罢行了礼,又对太监们行了礼:“冯公公办事,小人暂退了。” 等院门关上了,冯公公也笑盈盈的:“魏大人如何聪明的人,此刻还不明白么?” 魏池恭敬地行了一礼:“还请冯公公指点。” 冯公公上前来,扶魏池起身:“魏大人实在是客气了,”反手摸了摸魏池的袖口:“这五十两虽然不多,但也是圣恩……大人可就着这两天去添置些衣裳,到时候可是用得着的。魏大人可知道?留京多少官员?这赏赐唯独一份。”说罢,意味深长的看了那请帖一眼。 魏池笑道:“多谢冯公公和蔼。” 冯贵走出大院,回头又看了一眼翰林院,冷笑了一声:“果然是个清净衙门,皇上的五十两倒是十分的应景了。” 魏池听到门栓拍上了,嘎哒一声,脚步也远了,赶紧开了帖子看,果真是围猎!!又拉开银子袋看,果真是五十两!!魏池打了个寒战,突然又觉得自己可笑,既然别人这么说,自然是这么回事,还有那这个说笑的么?看来小官没什么见识,真是被吓傻了。 益清陈虎下午回来的,院子里没有人影。守门的老赵说:“早晨来了宫里的人,还有内务府司的吏人,大人说他要出去,让你们别担心,只是把马洗好就是了。” 益清和陈虎斗不解其意,只好遵命去收拾马匹。 此刻的魏池正在京城斜柳树街的衣帽店里花他的五十两银子。 夜里,北镇府司的情状送到了陈鍄手里,陈鍄一边看一边笑:“还真是个老实人,”想了想又问:“他没去找燕王?” “奴才派人一直跟着,确是没有,后面回了翰林院就再没出来了。” 陈鍄对他挥了挥手,飞鱼服的人行了礼,退出了内殿。陈鍄对大太监向芳说:“就不知道五十两他能买出个什么花样来。” 向芳过来接了情状细看:“回主子,魏大人是个七窍心儿,主子等着瞧好。” 陈鍄笑道:“好奴才,这般的为他说好话。” 正月十二,大晴的天,冻了一冬的鸟兽们都到了春荒,正是围猎的好日子。自先帝以来,围猎已成了年例,为的是世家交流,君臣同乐,高先皇后贺氏与先帝是糟糠,因为出身贫微,对农耕狩猎的事情十分上手,当年先帝夺天下的时候,高先皇后奔走饥操劳,十分贤惠。后来国立之后,因为高先皇后本就比先帝年长五岁,常年奔波,积劳成疾,封后才两年便薨了。先帝便感慨良多,之后就立了规矩,每年围猎之前都需祭奠高先皇后。 所以皇太妃等后妃宫人是必须参加的。玉祥和耿太妃同坐一车,前往城外北边的围场。早祭的仪式是在宫中,到了猎场只需再将祭物点呈就是,诸位内宫妃子们松了一口气,都借着行车休息了起来。围场三天前就禁行了,道路扫了雪,走起来十分平稳。玉祥起的太早,正偎在耿太妃身边瞌睡,突然车子轻轻一震,停了下来。 “太妃?”玉祥惊醒过来,拉了拉袍子。 耿太妃拍了拍玉祥的背:“好孩子,没什么大事。”但还是撩起了车帘:“前面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奴才过来回话,说是走在前头的一架六乘的车,车轮梁和轮子冻裂了。耿太妃问是谁的,那奴才吱吱呜呜没说出个所以然,倒是糖糖过来伺候着:“有传话的说不是皇上皇后,也不是皇太妃的,想必是太傅的车子?” 还在年内,跟来的人虽然多,但也都是些富贵闲人,想必不是什么大事,但可能也要调遣一阵。 耿太妃嘱咐车外的奴才:“这些小事让那几个奴才去应衬着,不需让皇上皇后操心,去让锦衣卫跟着来的人做。” 锦衣卫的人正在挠头呢,深怕耽搁了时辰。 玉祥扶了耿太妃的胳膊,从撩开的门帘往外瞧,窗外一片白皑皑的雪,远处还有高山,雪松架着积雪十分有趣,一时之间也淘气起来:“太妃,太妃,反正要待上一会儿,不如放女儿出去走走?” “胡说!这样冷,天又还没亮开!” “每天的憋在宫里闷得很!女儿不走远,就过了路基坐坐!一会儿刘公公一招呼,就听见了!”玉祥开始撒娇。 “别人面前都还是个淑女模样,我面前就发混!改天也该叫你母亲管管你了!”耿太妃假怒,但还是命糖糖拿了皮麾、暖筒过来:“不许坐在雪窝子里!受了凉我看你这几天还顽什么?” 玉祥欢天喜地的跳下车辕,拉了糖糖的手:“走,我们去那边看看!” 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的跑了起来,耿太妃忙对那两个还在发呆的小宦官说:“还不快跟上!”两个才踉踉跄跄的赶去追。 宁姑姑笑道:“有奴婢在看着呢,主子安心歇息。” 两个女孩子先去看了车,确实是太傅的,郭太傅被请出了车,可怜巴巴的站在雪里头。此来的除了老大人们,其他的年轻人都是没官职的白身,这会儿也轮不上他们办事,锦衣卫没办法,还是告知了工部的堂官史泽史大人,史大人一把年纪了亲自过来吩咐。 玉祥跑了几步,拉着糖糖躲到一排宦官身后。郭态铭早看到了,只是笑:“我这个学生倒是顽皮。” 大太监刘琴笑着凑过来:“太傅在乐什么?” “乐我老了,呵呵,”郭态铭笑道:“又胖,车都被我压折了。” 刘琴笑道:“太傅好会说笑,史大人也快到了。”刘琴正要转身,郭态铭突然一把拉住了他:“不急不急。” 刘琴不解其意,郭态铭拍了拍他肩上的雪,呵呵笑了几声,偷偷往后瞄,看到那两个小姑娘偷偷跑出了路基才松手:“不急,不急啊。” 两个姑娘跑远了才敢歇气。糖糖抚着胸口:“公主好疯!” 玉祥抬手一指:“瞧,那是什么?” 一丛矮树,没什么叶子,倒是枝头上的红果子十分喜人。 小宦官也气喘吁吁的:“公主殿下,那是柳沙子,酸得很,上面还有刺的。” 还没说完,玉祥已经被扎了。糖糖赶紧过来瞧,只见指尖果然浸出了一滴血。 “哎呀!我的小祖宗!”说罢含了她的指尖。玉祥觉得指尖一热,好像也不是很疼了。 “谁!!”一阵马蹄风似地来,又炸雷般的停了,一袭锦衣卫停在了面前。 小宦官匆匆的跑过来回话:“清河公主!” “臣史泽,叩见公主殿下。”锦衣卫后面的老头听见了,赶紧要下马。 “免礼了,老大人,”玉祥笑道:“我不过是在这里玩,大人可是要去前面看太傅?请自去,不必拘礼。” 一众人行了礼后纷纷上马,玉祥看到史大人身边的那个少年人十分的面生,不像是史家的子弟。只是觉得他五官十分秀丽,眼眸神采飞扬。那少年上了黑马,提起缰绳策马之前,极快的回头看了自己一眼,拿手微微指了自己腮上,顽皮一笑。 笑? 玉祥拿手捂住了微红的脸颊,侧头问糖糖:“我脸上可有什么?” 果然右颊有一抹淡淡的红印。小宦官赶紧回话:“这沙柳十分的酸,果子一摸就破了,摘不到手的,公主小心染了衣裳。”糖糖细看,果然,袖口上还有好些红色,忍不住抱怨起来:“小祖宗!这可是皇上才赏的过年衣裳!” “公主?” 玉祥这才回过神:“……嗯……嗯?” 作者有话要说:魏池在马上,看到两个美丽的小姑娘站在雪里,背后是一树红果子。 玉祥站在雪里,看到马上的少年神采飞扬,不是故人却似故人来。 这邂逅真是言情…… 第八十八章 88【建康七年】 玉祥望向那马蹄溅起的雪雾,有些恍惚,参杂着不安。 “走,我们回马车去。” 等了片刻,车队果然缓缓地动了起来。耿太妃正和玉祥顽笑,突然看这孩子一顿,似乎是走了神,须臾,车外是一阵细碎的马蹄声近而走远。 “怎么了?”耿太妃笑问。 “没……没什么。”玉祥拉了太妃的手,偷偷地笑了一下。 猎场上做过了祭奠,余下的就都是男人们的事情了。皇家贵族的年轻女孩们可以到外面,由人领着做些活笼捕鸟雀。这一年不比往常,认识的姑娘们多是订了人家,或是准备嫁人了,如耿韵眉。不认识的,自然依旧是不认识,玉祥接受了众人的恭维,深感有些无趣乏味,只觉得少了伴儿,今年纵然是出了宫,也没了新奇。 午膳的时候,皇上回来了,还带了早晨围猎的鸟兽回来。野味摆上了席,皇上笑着指着一道一道的菜给两位太妃、皇后还有玉祥说各是谁的本事猎回来的。 “獐子是陈景泰猎的,果然是好箭法,猎犬还没上去就一箭倒了。” 皇太妃命人夹了一筷子到玉祥的小碟子里:“论算来,这是你远房的同姓哥哥,你也尝尝。” 外帐是各位大臣和亲戚的席位,有个小厮打扮的跑到席中附到耳边陈景泰耳边说了两句,这个年轻的小伙子顿时喜笑颜开。 皇太妃看玉祥吃了獐肉,便对皇上说:“那孩子多久不曾见了,不妨让进来说几句话,都是自己亲戚,不碍事的。” “等等!” 陈鍄正要准,突然被玉祥打断,有些诧异:“怎么了?” “这……”玉祥顿时红了脸。 耿太妃笑道:“有什么就说么,你皇哥哥给你做主。” “史家的……嗯……”玉祥不知该不该说,能不能说,也许是不能这么说,但是还是不经意就说出来了。 王皇后偷偷拉了拉陈鍄的衣袖,陈鍄笑了:“让陈景泰和史家今天来的公子们,不论有没有得猎,都让进来说话。” 玉祥忍不住偷偷攥紧了衣裳。 陈景泰得了口谕,十分高兴,可也有些意外,看到史家的三位也站了起来,抖擞衣冠样子。细想了上午,这一家子的后辈统共得了两只兔子,虽然不十分知道各是谁猎的,但就这成绩实在是难以恭维。心中疑惑也不能多问,还是一一与三位略施礼,一同进了内帐。 “不必客气,赐酒。”陈鍄没想到妹妹竟然看上了史家的孩子,这群文弱书生,呵。 四位青年饮了御赐的酒,陈鍄开始问话,但也因为玉祥特意提到了史家,所以也就不能十分的问围猎的事情了,陈鍄只好捡治世经济来问。幸好陈景泰出身极好,文武兼修,所以也还是十分醒目。皇太妃和耿太妃都十分满意的模样,陈景泰暗暗欣喜。后面的气氛随和了些,陈景泰忍不住偷偷抬头看席位那一端的少女,因为隔着细纱,所以也不是看得十分真切,但果如家长所说,她不愧是宫中最美的女人的女儿,即便看不清也能觉得她的眉目十分的可人。陈景泰又偷偷打量了三位史家的孩子一眼,没有功名不说,都是文弱的小白脸模样,细细想了想,自然就不放在心上了。 玉祥仔细看了一番,本是无心之举,但此刻的失望倒是如排山倒海一般,当下就有些泄气,席下的四个人说些什么,哪个是陈景泰也就更不十分上心了。 陈鍄也不留他们十分久,问了话也就要散了,皇太妃赏赐了四封包金的剑穗。陈景泰随那三人谢过可恩,便要退出帐,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瞧到那少女偷偷撩了纱帘往外看——只是一闪,瞧见了极美的眼角。少年心中十分欣喜,略顿了顿,稳了步态才退出来。 玉祥放下纱帘,十分沮丧——果真是没有。又觉得自己可笑,怎么惦记起一面之交的人了?倒是傻了不成?回想了一下,又觉得实在没什么,也就将那人的笑抛诸脑后了。 下午太阳升高了,猎场更加热闹了。女眷们也趁着午后到围子里看小宦官们拉起雀网子网鸟雀。以往相好的几个女孩子都不在,玉祥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趣,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多半是新春要进宫选秀的新丽,个个自持庄重,不敢多说一句,多迈一步。玉祥看了一会儿,又陪耿太妃说了会儿话,开始觉得乏味了:“玉祥出去骑骑马可好?” 耿太妃知道她难得出来,这会儿小伙伴又都不在,也就应了:“不许走远了,秦鹃跟着。” 秦鹃是耿太妃手边的大太监,沉稳得力,有他担待自然就放心了。 玉祥兴高采烈的行了礼,退出来换了骑马的衣裳:“糖糖,拿上网鸟的网子,一会儿我捉去年那种红嘴鸟给你!” 糖糖收拾了小暖炉:“公主去年捉了一只,摔了一身的雪,今年奴婢可得先备上炉子,剩的小祖宗您又着了凉!” 秦鹃已经拉了马匹等了:“公主,您拉稳了!”说完,手一托,把玉祥的小脚送上了马蹬子。 “秦公公,我们先走,不等她了!” 玉祥话一出口,糖糖果然开始手忙脚乱,连秦鹃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魏池早晨没有下猎场,她先是应命去了秦王的小帐,秦王居然递了公文给她看,还逼她立看立回话。魏池立刻耍赖,说章什么的都没带,一定要回去看,不回去看不行。秦王根本不理会:“只叫你回话,自然回去让你盖章。”魏池看到抵赖不过,只好耷拉着脑袋,问一句答一句。一问一答到了中午才得以解脱。不过秦王也算是偶发良心,留了魏池好吃好喝。 “燕王殿下怎么没来?”魏池终于还是问了。 “抱病。” 前天还好好地,这肯定是装病,魏池不敢追问,默默地埋头吃肉。 吃了午饭,秦王拿了马鞭在手:“走,随本王一同去打猎。” 其实魏池不知道,秦王打猎那就是一场大屠杀,他太早下场会吓着别人的……魏池本就没想打猎,只是简单的备了猎刀和弓,秦王就不同了,马鞍子上别满了凶器。才跑了几里地,猎犬叫了起来,一头野猪还没回过神就栽到了雪窝子里。然后是无数的獐子,狍子,大小禽兽无处遁逃。一个时辰后,秦王终于是略露喜色,回头笑着问魏池:“魏大人得了些什么?” 魏池指了指马鞍子后面。上面摇晃着几只小白兔。 秦王数了一下——三个。 “你没带狗,也不错了,不过这么回去可是很丢人的,”秦王好意提醒:“一会儿有人录册,前三甲、后三甲都要上榜的。” “后三甲罚俸禄么?”魏池问。 “这倒不至于……不过……” “微臣无所谓……” “……” 最后,为了颜面,秦王把魏池和一条猎狗丢到雪林子里走了。魏池和那狗面面相觑:“那就……猎只……?看遇见什么……” 被秦王这么一闹腾,要想再猎到什么很难了,魏池也再不能借着大队的猎犬捡到便宜,只能老老实实的往林子深处走。等到雪面逐渐干净,直到没有蹄印之后,魏池先下马,从背包中拿了干粮给狗吃。狗十分的好,又蹦又跳这么远也没有多累,吃了点东西又精神了起来。魏池拍了拍手,整顿了行装,开始往更深的密林走去。鸟的鸣叫声渐渐多了起来,这条狗训练有素,虽然是第一次跟着魏池,但显得十分老练,此刻已经不再蹦跳,走得十分安静。魏池看到林子越发的矮了,知道这是在往山上走,又走了一阵就解下了马脖子上的铃铛,这下密林彻底的安静了,连狗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大约几十里地之后看,魏池估摸着是走出围场了——被这么大群人折腾了一早晨,能逃的猎物早就进了深山,哪能给她剩下?凭着当年钻山沟的经验,魏池驾马往更深的地方走去。终于,当又一片树林到了尽头的时候,魏池看到了一条解冻的小河,这冰凉的水源是许多动物的解渴之地,今天前来的是一大群野猪,魏池躲在林后细数了一下,有将近三十头之多!狗儿十分安静的俯在树边,等待着魏池的命令。魏池等了一阵,开始逐步靠近,等那群野猪放开戒备开始畅饮的时候,两者的距离已经只剩半弓之远了。魏池先是搭上一箭,瞄准了为首的一头,它站的较高,正从警惕的戒备中松懈下来。魏池微微一笑,箭离弦而去。首猪哼唧一声,应声倒地!猪群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又是嗖嗖几箭射入了猪群,一跳巨大的獒犬从身后密林的雪地中腾空而起,截断了向西的退路。猪群顿时大乱,开始拼命地奔跑。但是退路已经獒犬被截断,身后还有紧追不舍的猎人!它们终于还是朝着魏池希望的方向逃去。 这毕竟是翰林院的马,积雪太厚,魏池不敢十分放开手来干,只是稳着追。野猪的脚程比不上,有些小猪跑软了脚竟然跌在雪窝子里,獒犬一口便是一个。但也因为要收拾猎物,獒犬渐渐地和魏池拉开了距离,又跑了一刻钟,魏池终于消失在了猎犬的视野中。 魏池紧追这这群野猪几乎有半个时辰!直到这群野猪彻底跑散了为止。魏池放倒了最后一头,安顿了马儿,下来查看。这最后一头也是好几十斤的重量,拿是拿不回去,魏池只好割了兽牙,其他的也就不能要了。一路叹着可惜,一路往回来数,大大小小一共六头,很是丰收了!有一头小猪拿得了,魏池就拿绳子扎了捆放到了鞍子后面,幸好魏池本人轻,要不这娇生惯养的马儿可要吃不消了。魏池知道这是猎场之外,猛兽之类的还是有的,也就不敢怠慢,找到了猎狗就往回走了。 回来的路没再兜圈,也就不像去的时候走的那样的久,用了不太多的时间就回了猎场的地界儿。魏池松了口气,看了看天色也不算晚,便优哉游哉的往回走。一路上野兔什么的也有几只,甚至还遇上一头很大的鹿,魏池知道就凭现在是追不上的,看了那美丽的猎物一会儿也就离开了。鹿似乎也知道对方不是自己的对手,安静的注视着魏池,直到她离开。魏池和猎犬爬上了山坡,猎犬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决定,又返回坡下去寻找那鹿。魏池吆喝了一声,没用,只好笑着等那狗自己碰了冷墙回来。忍不住又想起三年前的自己,那时候自己何尝不像这只狗,什么都舍不得,什么都想去试,直到明白了冷墙壁何其伤人,这才懂得爱惜起来。 果然,过了一会,狗哀哀的回来了,模样十分埋怨猎人没和它搭手。魏池笑了一下,吹了声口哨,吆喝它快走。 魏池十分讨厌冬天,这个有年,有冰冷的季节,但是终归是离春天近了,心情也逐渐放开,虽并没有什么景色,但也带着几分欢愉来看的。突然,在枯枝之间看到了许多红果,这个不曾在家乡见过,京城也没有,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十分的喜人。魏池忍不住走近去看,有些眼熟,这才想起来,来时见到的那个清河公主身后不就是这种果子么?魏池忍不住轻轻一摸,小红果竟如烟一般的散了,只在指头尖上留下了一抹红痕。想到那公主脸上滑稽的红,魏池不敢再摘,忍不住有些遗憾的想——要是祁祁格在,那还能借此欺负她一下,可惜…… 正要走,獒犬突然警惕了起来,围着魏池直打转。怎么了?魏池没听到什么,但是见狗十分急躁,也就多了几分好奇,跟它往另一处山头去探个究竟。 冯玉祥今年也没什么长进,扑腾了好久才抓住了个鸟,还不是红嘴的,虽然翠毛很好,但是她依旧是不满足,一定要换个场子捕到红嘴的才罢休。糖糖知道劝不了,也就随着她去了。装好了鸟儿,玉祥驾了坐骑往另一处平坡上走,但也就是巧,这一出林子十分的密,马儿步子一滑,几乎半跪在了地上。玉祥稳了稳精神正想催它起身,却发现一个叉枝将自己的脚和马镫措在可一处。这马匹训练十分有素,温顺的很,虽然步子吃疼,但是也不十分的挣扎。玉祥拔不出腿,有些慌了,秦鹃赶紧过来牵住了缰绳。 “公主别慌!”秦鹃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想去解那树枝,但是够不着。 糖糖也赶紧下马:“奴婢来扶着缰绳。” 可惜马蹄半屈,很要花些力气才能稳住,秦鹃不敢将缰绳交到她手上:“你去解那树枝!” 坡十分的陡,糖糖自己都有些站不稳,要解开那树杈就十分的难了。秦鹃让糖糖拿了刀来砍,可惜木头不服猎刀,而且那些树枝盘在一起也找不着着力的地方。糖糖急得满头大汗,秦鹃托了缰绳已是十分的吃力,也腾不出手来帮忙,一时之间竟是陷入了窘境。 玉祥不能说不慌,她知道也全是这坐骑听话,要是换了别的,那还不摔了她下来?此刻也只得绷紧了背,咬紧了牙不哭,拿不出主意来。 糖糖最后扔了刀:“不行,秦公公,奴婢要去叫人才行。”这次秦鹃也暂时没办法了。 糖糖正要过去牵自己的马儿,突然听得矮树丛后面一阵野兽的躁动。本以为是听错了,认真听了,却真是野兽的呼吸声! 秦鹃也听到了,顿时紧张了起来!三人还没来得及多想,一只黑黄毛的大猎犬扑腾了出来。 “啊!”糖糖没看清,以为是老虎,失声大叫了起来。 玉祥虽然看清是个狗,但是仍旧是被吓得不行,几乎眼泪都要出来了。正在不知所措,只听到一声口哨,那凶极了的大狗站住了脚,一匹黑马托着个少年跳上了陡坡。 陈玉祥抬头一看——是你? 第八十九章 89【建康七年】 秦鹃被那狗一惊,腿忍不住的就有些软,等站定了身子好一阵才看清眼前除了被马蹄腾起的白雾外还有个身着白袍的人。幸好这个人机警,微微施了一礼跳下马来帮着自己扶住了马头。秦鹃这才回过神来,将缰绳交稳到少年手上,转身去解那树丫。 玉祥心中慌乱却是一点惊喜在其中。 你是谁? 那少年十分知礼,特意别过脸避开玉祥的脚,玉祥坐在马背上,紧紧地扶着辔头,渐稳了心跳才发现,那人的手指距自己的手指不过一寸,指尖有一丝熟悉的红——柳沙子?就像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玉祥渐渐忘了自己的窘境。 卡得确实是十分的紧,秦鹃忍不住擦了擦汗,看了那个年轻大人一眼,不像是哪家的官家世子,衣着只能说是得体,并不能算华贵。马匹也不出彩,就是猎犬还不错。但看着是个文官,斯斯文文的,长相如女子一般,正在担心他稳不住,却没料到力气还不小。玉祥看着那细细的手指出神,只觉得和自己的没什么区别,看他紧紧地拉着辔头,开始有些担心他会受不了。 最先失去耐心的是马,饶是再训练有素也到了极限,马匹还是受不了疼痛挣扎起来。这是秦鹃最担忧的情况,两人赶紧稳住它,魏池只好抬头:“公公,您……” 秦公公知道这个意思,男女大防固然要紧,但是人更要紧啊!也就一咬牙:“你过来!” 等马匹稍一平静,两人迅速换了手。秦鹃让糖糖也过来扶着玉祥。糖糖拉了玉祥的手,却看她不慌的样子,傻乎乎的看着那陌生的少年。 魏池先没动手,细看了一番才发现,这些树枝中有一根反错着和别的树杈别在了一处,所以往外拉是拉不动的。魏池知道自己绝对不能碰这位公主的玉体,所以双手拉住了马镫,回头对秦鹃说:“公公,一会儿要将马压下来,一压就松了。” 秦鹃只好听魏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砰!’魏池和秦鹃一起用力,马匹一下跪在了雪地上,魏池借着这个空挡拉着马镫往前一送,树枝一会,放开了铁环和套着鹿皮靴的小脚。玉祥听到扑腾一声,马儿一下就跌在了雪地上,那树上的积雪扑腾扑腾的眼看要砸下来。玉祥赶紧拿手捂了脸——却没有,睁开眼,只见那少年仍旧是将脸望向别处,雪都砸在了他身上…… 秦公公看危机暂缓,十分高兴,赶紧来过伺候玉祥,看有没有受伤。玉祥被安顿在了牛皮的绷凳上,手上捧着糖糖给她的热热的暖杏酒。少年恭敬地站着,依旧目不斜视,彬彬有礼。玉祥偷看了一会儿,有些沮丧,甚至希望他不知道自己是清河公主,这样还能像上次一样,对自己笑笑…… 确定玉祥只是受了些惊吓,秦鹃深深的松了一口气,再回头的时候,那陌生的少年已经将马匹稳好了。 看到秦公公要去接那少年手上的缰绳,玉祥有些焦急——别!别!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别又这样无声无息的离开了! 秦鹃从魏池手上接过缰绳,感激的对他笑了一下,魏池做了个拱,恭敬地退下了。 别! “别!”秦鹃突然说:“这鞍子怎么松了?” 哈?玉祥看那少年回头,不经意看了自己一眼,赶紧将目光移开。 魏池查看了鞍子,有个铜环不知何时丢了,鞍子就松了。这也是有钱人的玩应儿,军人鞍子没有花样儿,这一处是焊牢了的,贵人们闲事多,这里是铜环,丢了就别不紧鞍子了。 “掉了个铜环,”魏池指了指雪地:“估计是在雪地上。” “我们一起来找……”玉祥鼓足了勇气。 雪有一尺深,怎么可能找得到?不过既然公主大呼小叫的下达了命令,魏池也就随命了,但是因为知道肯定找不到,魏池假装摸得很认真,其实是在偷懒。 玉祥不顾糖糖劝阻,趴在雪地上找,一边找一边希望永远都不要找到……偷看那少年,他漆黑的眼睛总是看着别处,玉祥偷偷地看,希望他也能看自己,或者不要看,这样自己就能肆无忌惮的看他。 美丽的少年,你是谁?玉祥胡乱摸着、胡乱猜测,突然碰到了个硬的——铜环? 魏池要是知道能找到,估计这会儿也就不偷懒了。 玉祥撅撅嘴,有些生气的看着那个小玩应儿!偷偷地拿小指勾住了它,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趁着大家不注意将它环进了袖子里,继续在雪地里摸了起来。 秦鹃看天色有些晚了:“公主,那个铜环不十分要紧的,天色有些晚了,回?” 玉祥也知道不是十分要紧,便扭扭妮妮的站起来,往白马挪了过去。 “我害怕……”玉祥最后说。 “那公主骑奴婢的?”秦鹃笑道。 “……那……”玉祥知道自己理穷,也看天色确实有些暗了,别扭了一会儿还是磨蹭的上了马。 “公主殿下。” 玉祥看那少年终于开口,有些高兴却又忍不住害羞起来。只见那少年落落大方的抬起了头,从手上取下了一枚玛瑙戒指:“用这个也能应付一会儿。” 这次没等那公公应准,魏池跪□,拉紧了鞍子,将那戒指别在了上面。 “……多谢。”玉祥偷偷捏紧了手心的铜环。 “公主殿下不必客气。” 玉祥听到他的声音十分好听,忍不住抬头看他,秦公公正在回头,那少年极快的对自己笑了一下,晃了晃手,小声说:“公主不用怕,玛瑙十分结实的!” 许多年后,陈玉祥还无法忘记这句话,记得那少年称呼自己公主,记得他压低声音劝慰自己不要害怕,记得他的笑容,记得他的黑眼睛,记得柳沙子染红的手指,记得自己心头的天旋地转。 魏池见那一行人走远,微微吐了口气,心想自己最近是走了什么运?不是王爷就是公主的?转身上了马,黑马已经显露出了疲态,魏池不想再耽搁了,打马往近路回去。回到营地,将狗交还给了秦王手边的太监,太监拱了拱手:“魏大人猎了东西可别忘了交给骑射司的小子们。”魏池想想也是,怕麻烦是要被秦王找麻烦的。也就绕道去了主营,把自己猎的兽牙都交了上去。 极少露宿的贵族官员们一夜都很兴奋,在塞外受尽苦难的魏大人没跟着热闹,早早裹了被子歇了。 围猎统共三天,第二天老大人们几乎都回京了,魏池这样的年轻官员也只留到今日,毕竟是公务在身的人,即便是十五仍旧是休假,但是元宵节也有其他的应酬要去做,也就不能全耗在皇家的聚会上了。 秦王过了二十也要计划着回玉龙,也就没再出猎,由着其他贵族孩子们去抓抓他捕剩的兔子。魏池闲着没事就在围场边上看猎鹰,也没再下场。到了下午,前两天的猎榜贴了出来,皇上自然是第一,秦王第二,第三是个不认识的人,叫做陈景泰,魏池笑着对秦王说:“都被陈家占完了,竟不给臣子们点好处,真是小气。”秦王听了难得一笑。 魏池正和秦王说笑,突然一个猎鹰猛的一扎扑到了面前,魏池意料之外,被狠狠地吓了一跳,竟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场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的确,魏池的反应大了些,有些滑稽。鹰的主人也过来道歉,魏池笑道无妨。 “那是?”陈景泰站得有些远。 他的小厮儿名唤齐柱,齐柱望了望场边:“是魏池魏大人。” “魏池?” 陈景泰的表弟项柠探过身子:“可不就是昨天和公主会过面的那个?” 陈景泰眉头一皱,哼了一声,他后来才知道公主并不认识什么史家的子弟,只是因为是史泽去给太傅调配车辆的时候,这个人也跟着,公主会错了意思罢了。想到竟是要见这么个人,这个年轻人难免泛酸。第二天夜里,竟得知这人居然又和公主会了面,于是越发的把这个叫魏池的人上心了。可惜魏池并不知道这么个人的存在,依旧傻乎乎的拍着衣襟上的雪。 “臣,叩见秦王。”陈景泰心中有点气,没有多想,直冲冲走过来和秦王问了安。项柠没能拉住陈景泰,只好跟着他走了过来。 陈宿认识他,略略点了点头。项柠知道这个表哥火气大,后悔自己多嘴,这会儿也不好十分的拉扯,只是暗自着急。 魏池挺好奇这人怎么和秦王打着招呼,眼神却看着自己,而且跟要吃了自己似的。 秦王也觉得有点不对,介绍了一□边的魏池就没再多搭话了。按理说,秦王是王爷,魏池是正五品的官员,他们不搭理,陈景泰真没道理赖着不走。有道是酒要醉人,却不知这醋也是要醉人的。陈景泰细打量了这个什么魏池一番,觉得他比那些史家公子长得还女气些,个子又矮,看不出哪里好。又想起之前人们议论这次他在封义的军功,心中已是疑虑了三分,想着想着,恶向胆边生,竟也不顾忌秦王的面子发起难来。 “魏大人排列第几?” 魏池觉得来者不善,但这个人本就不是什么善类的脾气。虽然不知这无名火怎么燎上了自己,但还是笑嘻嘻的故意逗他:“第十。” 陈景泰自然知道魏池是第十,看魏池搭话心中十分高兴:“魏大人可是封义的魏大人?” “不敢当。”魏池几乎猜到这人要说什么了。 果然,陈景泰十分傲慢的捏了捏胡须:“听说大人一人能敌千军,怎么才猎了个第十?” 果然,秦王发话了:“魏大人只去了了半天,一个人,只带了一条狗。” 项柠听出秦王不大高兴,心中十分着急,只希望这个魏大人别在撩拨自己表哥了。 可不料那个人真不是个省事的主儿。 “王爷,您家的人也太小气了,前三甲也就罢了,怎么前十也舍不得给臣等留点?”魏池故意笑嘻嘻的:“陈大人可是菏泽关得陈大人?王将军时常对我说起暮寿仁,暮大人,所以,对陈大人的英姿也是有所耳闻的,佩服佩服。” 这话就十分的酸了,其间的意思有两分,一是提醒陈景泰注意辈分,自己年轻是真,但是级别却是你上司那一辈的,您别看着没长胡子就以为是晚辈了。二是提醒陈景泰主意军功。自己论武是封义的功臣,论文是前一届的孝廉,除了爹,哪一份都是你这皇亲国戚比不上的。 陈景泰自幼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种气?果然心里就扛上了,但是这人老实,暂时还没想着要如何发难,急得脸色一阵红一阵青。 秦王并不知道魏池天生喜欢惹是生非的本性,只是觉得这个陈景泰莫名其妙,心中也就不待见起这个远房亲戚来了。可怜这个陈景泰吃了一肚子闷醋,酸了自己,别人都不知道。 “可不知魏大人都猎了些什么?”陈景泰实在是个老实人,只知道就事论事。 魏池继续逗他:“不记得了。”计榜的书记官和榜单就在鹰场外面,魏池指了指:“看过就忘了。” 陈景泰傻乎乎的就奔着场子外去了,项柠生怕生事,赶紧跟了过去。大坏蛋魏池朝着秦王做了个请的姿势,秦王看这人坏笑着,也好奇他要怎么收拾,也就幸灾乐祸的跟着去了。 鹰场的人闲的不闲的来了一大帮,都好奇的这个小魏大人要如何摆平皇上面前的大红人——陈景泰。 魏池才出鹰场就蔫儿了气——怎么皇上也在?当着皇上的面欺负他家的人,不好啊! 魏池把飞扬跋扈的脸收了起来,老实巴交的走了过去。 “魏大人排在第十,真是十分不错,不知猎了些什么?”陈鍄不知道这两人在闹脾气,以为是偶遇,刚才看了陈景泰的成绩正十分的满意,这一番问魏池也不过就是随口客气。 魏池笑道:“托皇上的福,臣猎了六头野猪。” 陈景泰气得要命——你刚才不是说不记得了么?但是又忍不住吃惊,这人只是半天,一条狗,怎么能猎这么多?看起来女气的很,不会是有真本事? 魏池看陈鍄的脸色,不像是陈景泰告过状的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其实世上的人哪有魏池想得那么坏?动仄就要害人?要真是那样,世间的人也都个个去当官了。 不过这次魏池想要息事宁人,陈景泰这个死脑筋却扛上了。 “魏大人的枪法真好!”陈景泰感叹:“用枪打了这么多。” 陈鍄看着书录,魏池的名字旁边写着——箭猎。 魏池笑道:“臣没有带枪。” 陈鍄看秦王在一旁点头,自然是信秦王,心中有些不快起来。 可惜,陈景泰还说:“大人只猎了一下午,还只有一人一犬,不用枪怎么行?” 魏池否认也就罢了,秦王都点了头,这个陈景泰还在认死理,可见是个说话不上道的。 魏池笑嘻嘻的对陈鍄行了个礼:“皇上明察,臣月俸不过二十余两银子,就是想买这枪……也买不起啊!” 众人听了这话,哄得笑了起来,就连陈鍄也没忍住,一边笑一边拿手指着魏池道:“魏大人还是这般会说笑话。”面上笑着,心中却想起了魏池的事情,说:“也容不得朕不信,魏大人的手拨的好弦,写得好字,画得好画朕都是十分信的,但这骑射,呵呵,怪不得朕啊。” 陈景泰真是天生让人当枪使的料,立刻就跳出来说:“臣愿意和魏大人一比箭法。” 魏池假意推脱哼哼唧唧,秦王看不下去了,说:“空比无趣,臣弟出贰佰两银子做赌!” “好!” 众人看这个小魏大人突然一口答应了下来,又哄的笑开了。 陈景泰深感此人脸皮之厚,一场杀气腾腾的比武转眼就成了儿戏,心中不乐意但也无可奈何。 陈鍄也被提起了兴致:“既然是比武,那还是要有个架势,来人,到主营前面的场子摆靶。” 不一会儿,场子拉好了,看热闹的人们也根据位份的尊卑有了坐席,秦王出的贰佰两银子被托到了赏盘上,锃亮的闪着光。许久没有这样有趣的事情了,更何况这个魏池向来是个有趣的人,大家乐得欢笑,倒没人将胜负放在心上。 “公主呢?”糖糖跑进了内帐问。 里面的小宫女回话:“公主在后场骑马呢。” 糖糖赶紧提起裙摆往后场去,幸好不远,才到场边糖糖就拉了名叫邵丘的小宦官:“快去,通报一声,说我要见公主!” 玉祥不知何事:“怎么了?跑的满头是汗的!” 糖糖看没有外人,一把拉住了玉祥的手,笑道:“快些!晚了可就赶不上了。” “什么赶不上,赶得上的?”玉祥正玩儿的开心,不想离场。 糖糖急得附上了玉祥的耳朵:“公主可知道那个稳马的人是谁?” “啊?” “他就是那个魏尝不可!” “啊?!” 魏池换了骑射的衣裳,将唐帽除了只扎着素钗,随手从场边的弓笼中捡了一把在手中。魏陈二人见了礼,各自选了靶位站定。大家看来,这陈景泰高高大大,魏池瘦瘦弱弱,胜负的光景似乎是定了的。但是也有人想,这个魏大人好歹也是守了封义的人,若真的有几分本事,那胜负倒是尤未知了。 陈鍄微微撩起纱幕看那个少年——与一年前相比似乎如故,笑脸盈盈,随和豁达,与自己预估的变化相去甚远。 魏池,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陈小帅~~~遇上了魏池大坏蛋…… 第九十章 90【建康七年】 陈鍄饶有兴趣的坐在首席打量魏池,他那身量就不像是能打仗的,把他往王家军里扔就像是将绣花的姑娘扔到了打铁将中。矮矮的不说,身板也是弱不禁风的款式。陈鍄摇摇头,开始想着那些军报中的水分。魏池出身书院,学问十分的好,平常人问不倒他,但是学习帝学的就知道这些不过是没用的学问,用到打仗上就是纸上谈兵,笑话。他能在封义中脱颖而出,究竟是因为书呆子的认死理,还是他真有点本事……? 尤未知也。 陈鍄正思量着,突然有人从后面闯了进来。 慧儿进来一福:“公主来了,也不知是怎么听到的,也来凑个热闹,坐在外面不方便,只能进来了。” 陈鍄笑道:“无妨。” 玉祥也是一礼:“皇哥哥。”玉祥知道自己有些冒失,但是也不好过多解释,红着脸入了席,坐定之后就往场下看去——那个高个不就是昨天那个陈景泰么?他怎么和这个魏尝不可过不去了? 看到玉祥疑惑,慧儿主动说:“两位都是王将军的属下,谈起箭法便想比试一番,如此好的兴致十分难得,圣意就准了。” 玉祥哦了一声,看那个瘦弱的果然就是那少年,欣喜之外又担忧他比不过那个陈景泰,会被羞辱,心中十分担心。 陈鍄不知这个妹妹在担心什么,难不成景泰就如此糟糕?连个魏池都比不过?心中觉得玉祥的神情十分好笑,便说:“秦王觉得谁会赢?” 陈宿略思索了一番:“魏池。” “哦?”陈鍄十分吃惊:“为何?” “他学起东西十分的快,只练了一年的九曲枪就在封义的墙头上收拾了漠南名将卡布脱脱。他练弓箭也有一年,估计胜过景泰还是不难。” 陈鍄自然不信,十分的不信。 场下的看客多是官宦子弟,为陈景泰喊好的多些。至于这个小魏大人,顶多是几个国子监的监生在暗暗为他鼓劲儿, 魏池做了个请的姿势,陈景泰看了看魏池伸出来的那白嫩白嫩的爪子,十分傲慢的横了一眼,立刻有家奴拿了他惯用的弓箭上来。小魏大人也不生气,微微一躬,径自去箭筒里选了一把拿在手里。小魏大人将皇上给的五十两都尽数买了衣裳,好弓一把是十分贵的,魏池一年的俸禄也换不回一把。 更何况魏池就算有那么多银子也不打算这么花。 两人选好了弓便要选靶位,内监提了骰子过来。陈景泰执了个十三,魏池一摇——二?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一人十五支箭,陈景泰先射,一箭正中红心。 其实就陈景泰本人而言,功夫是好的,学问也有,但是就阅历而言,同是十八岁的人,他遛狗弄鸟讲排场的事情懂得多,但是正事儿懂得太少。 魏池不慌不忙的站起身,走到场中,抬弓拉弦,也是一箭正中红心! 场内外的人顿时被这‘砰’的一声震动了心房!起哄的声音顿时小了。 陈景泰也是一惊,他看这个魏池手法十分娴熟,且一改刚才戏谑的神情,离手的刹那间,脸上的肃穆竟是让自己也为之一震。 魏池演射完毕,恭敬地行了礼,退回场边。 之后两人不相上下,陈景泰每中一箭,魏池便追一箭。射到第十箭的时候,那几个国子监读书的年轻人忍不住高声叫起好来。魏池依旧是恭恭敬敬不慌不忙,陈景泰恨得咬牙切齿。 陈鍄在帐中笑而不语,陈宿悠闲地饮了一口茶看了,玉祥一眼:“玉祥,你再往前趴,椅子要倒了。” 陈鍄这才发现,只有魏池中了她才喜笑颜开,松了口气一般,心中十分奇怪:“怎么不给景泰鼓鼓劲?” 玉祥一听才觉得自己失态,赶紧缩了回来:“……场下都是贵族子弟,若是那个翰林输了,定是要受羞辱的……如此罢了。” 那个翰林输了?陈鍄心想这个深居宫中的妹妹是如何知道这个人是翰林出身的?琢磨一番已是十分的奇怪,之后便不再言语了。 说了几句间,场下的靶子上已经有了十三枝箭。 陈景泰一头的汗,本想狠狠给魏池个难堪,却没想到这个家伙是早有准备。看他的架势绝非等闲,心中便十分的急躁起来。又是拉弓上弦,第十四箭,正中红心。 魏池放了手中的茶,缓缓的站起来,气定神闲,拉弓上弦,正中红心! “好!”那几个国子监的学生彻底癫狂了,有些贵族子弟也佩服起这个穷出身的读书人起来,纷纷叫好。 最后一箭!陈景泰拉了弦久久不敢松手,众人也是屏住呼吸等着最后胜负,陈景泰盯着那插满了箭的红心,手中渐渐浸出了汗——若真是不能胜,那……? 突然,一个寒鸦‘喳!’的一声飞了起来,陈景泰一惊,弦滑脱而出! “未中!”报靶的人喊道。 陈景泰顿时惊出一声冷汗,暗叹不好。 众人惋惜之下又都瞄向了魏池,魏池微微一笑,依旧是不慌不忙,拉弓上弦—— 别!陈景泰握紧了拳头。 “中!”报靶的人喊道。 众人看陈景泰脸色都变了,暗叫了一声好也就不便多说,那几个贵族家的监生十分兴奋,纷纷上来和魏池行礼。 “魏师傅好厉害!” 这些监生管翰林院的人都要称一声师傅,王爷们读书的时候为了表示敬重也要称呼一声师傅,这是不论年龄的。于是乎,一群二十多岁的人面带崇拜的对着魏池‘师傅’长‘师傅’短叫个不停。 “怎么了?”陈鍄看场下的陈景泰扔了弓忿忿的往外冲。 “这……”大太监许唯支吾不答。 “让他们两人都进来说话。”陈鍄撂了手上的曝胜帖。 许唯走下场中,先拦了陈景泰,后又从人群中扒拉出了魏池,领着两人回主帐。魏池才进帐就看到秦王一脸喜气的看着自己,陈鍄笑道:“既然秦王出资,那就来领赏?” 魏池谢过了赏赐,退到了一边。 陈鍄看陈景泰脸涨得通红,十分的不自在,便说:“魏大人最爱的就是银子,可见是这赏赐的功劳,若是没有的话怕是要输了赛事。” 魏池看陈鍄在给自己亲戚开脱,便嘿嘿的傻笑,默认了这个说法。 陈景泰想了一阵,居然还是气不过:“臣疏忽了,正拉弓的时候被鸟惊了一下,脱了手……如若再比一次……” 秦王不待他说完,眉头一皱:“若是到了战场,你也要再来一次?” 果然是威名在外,陈景泰立刻通红了脸不敢再争辩了。 陈鍄饶有趣味的看了陈宿一眼,又转眼打量魏池——这五十两对他来说不少,但就这排场来说也是十分的寒碜。魏池的行头只能说是得体,那五十两营造的淡雅也能配着他那张好看的脸为自己添些彩头。陈景泰那一身就不是魏池能比的了,本以为这几天他能好好地长些脸,最后派给秦王去玉龙历练几年,可惜本和他没甚干系的魏池却成了程咬金……这倒是哪出曲子配的哪出戏啊? 魏池不咬金,装傻一般的看着银子,任那个什么陈景泰在一旁丢人现眼。 陈鍄没有再给陈景泰下台,回头对许唯说:“把那个犀角弓拿来,”又回头对魏池笑道:“没给翰林院和王家军丢脸!” 魏池接过了弓,正色道:“皆为皇上的知遇之恩,若不是皇上听音而知,臣不过是蜀地乡间的莽夫罢了。” 魏池和陈景泰行了礼,退出了主帐。 陈景泰被冷风一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满身都是汗,狼狈不已。回过神来时候才又回转看身边的魏池,此时离外院还有几步,四下只有自己和他。看着他手上的犀角弓,陈景泰顿时觉得恼羞不已。 “喂!”陈景泰一个阔步跨过去,抓住了魏池的胳膊。 那人回头淡淡一瞥,已不复刚才低头顺目的模样,那桀骜的神态令皇家出身的陈景泰也为之一惧。 “你可是听说了我在林子里给清河公主稳马的事情?”魏池回忆着刚才那小公主羞涩的神态已是猜出了七八分:“不过是路遇罢了,我是朝廷的命官自然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和你的缘分不和我相干,还望您自重才是。” 陈景泰被这倨傲的态度一阵,顿时不知该怎么说,拉魏池的手也就使不上力气,一张脸憋得通红。想起魏池场上的真功夫也自知是自己的小人计较遭人笑话,被他不绕弯子的一句点破后更觉得无地自容。 看陈景泰摔了自己的胳膊落荒而逃,魏池笑着拍了拍肩头的褶皱,又拿了手上的犀角弓来看——那鳔子厚得很,拉弦试了试,果然是硬弓,自己是用不了的。这一张多少也是值千两银子的好东西?如果杜莨还在……那倒也有人配得上……可惜……魏池迎着寒风回头看那奢侈的营帐,又细想了皇上方才那似笑非笑的试探。可见他骨子里果然是防备着大臣的,说话无一字不是深思熟虑,唯恐被找了把柄。想刚才默认了秦王为自己说话,可能也暗自将自己彻底归派到边关一派去了…… 翰林院,开来我和你的缘分也就到头了。魏池苦笑了一声,背了弓,缓缓走出了营寨。 陈鍄就着座上的酒水和秦王谈笑了几声,嘴上说着不赶紧的话,心中却忍不住的惊讶——那个魏池,文官罢了,孩子一般的年龄,到边关不过一年,竟然已经有了和陈景泰叫板的实力。可见有志者事竟成!王允义是良将,但也并非不可一世难以超越,区区魏池能够做到的,自己难道就做不到么? 陈宿看皇兄笑谈之间神色几经多变,猜了一番却也是猜不到。他知道这个人疑虑最多,久留恐是不宜,寒暄了几句也就告辞出账了。出了营帐,大雪地上的脚印杂乱的排布着,陈宿猜不出皇兄的心思,也猜不出那一双是那人的,于是就想,个人有命,这其间的机巧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陈鍄在帐中想了一会,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正要走却看到玉祥还傻乎乎的坐在席下望着自己。 “妹妹你?”陈鍄突然想起了什么:“……怎么不去猎鸟了?来之前成天吵着,怎么来了反倒是窝着不动了?” 陈玉祥一下羞红了脸,站起身吱吱呜呜了一阵。 陈鍄笑道:“哥哥也许久没空陪你,今天既然来了,就给你捉几只鸟,尽快换衣裳!” 玉祥通红着一张脸,谢了恩,慌慌张张的进了里帐。 陈鍄侧过身子小声吩咐慧儿:“让锦衣卫的人问问这今天的事情。” 慧儿微点了点头,从侧门的暗处退了下去。 接下来的半天,陈鍄哪都没再去,陪着玉祥抓鸟。玉祥也的确许久没和自己的皇帝哥哥亲近了,放开心胸好好地游戏了一番。陈鍄的猎技其实并不输给秦王,到傍晚的时候已经帮着玉祥捉了一大笼子,除去被玉祥玩飞了的和毛色不好看的,统共有三十多只。 天色渐晚,晚霞覆满了西天,映衬着雪景枯木十分的美丽。玉祥爬上了鸟场的高地:“皇哥哥看!太阳多红啊!将雪都映得好看了!”陈鍄也爬上了高丘,陪她一同站在崖边。“皇哥哥,那是?”玉祥指着山下的小路,那路上有一队车马正向着南边出山的地方赶路。陈鍄笑道:“随行的大臣们今夜之前都要提前回京,他们可不比皇亲国戚们清闲,明天开始就要准备着重拾政务了。” 大臣?玉祥想那个‘魏尝不可’也定在其中,只是太远、太远,远得只能看到一个小黑点。但是玉祥还是失神的看着这条有条不紊的车马缓缓地挪向山外,直到最后一个黑点也消失在山坳里。只是片刻,辉煌的红霞收敛的光芒,璀璨已经要变作昏黄,玉祥此刻手上捉着一只红锦毛的棕背伯劳,那鸟儿被人捉在手里正想尽办法挣扎,玉祥手上戴着牛皮的护手,纵使伯劳喙爪尖利也伤不了人。但就是这失神的时候,小鸟猛的一缩身子,又是一扭,竟从手中扭了出来。 “喳!”伯劳叫了一声,极快的抖擞了羽毛,迎着最后一缕红霞如箭一般窜夺而去!就如要追那一行车马一般,转瞬消失在了山坳。 “哎呀!我的伯劳!”玉祥忍不住叫起来。 “小心!”陈鍄护着要追的玉祥:“这哪是追得上的?它既然要走,就放他走。” 走了各位臣子,皇家的聚会更加活泼了些,直到元宵节的正午才开始准备回宫的事宜。等到了宫内安顿完毕已经是晚膳以后了。陈鍄稍作了休息,便有早候在一旁的内侍上来通报。陈鍄捡看了案上的文件,细想了一番,取了两封密信交给慧儿,吩咐说:“也不要让太傅等久了,准备摆驾清思阁。” 郭态铭是先帝钦点给皇上的师父,是帝师,也是当朝最有名的文人。他的诗词摒弃了当时盛行的华丽堆砌之风,情真意切,点笔淡雅,开创了诗词的新风尚,因为是南岭躅县人士,这个诗派被称作南岭派。随着先帝愈近晚年,朝中的旧臣历经风雨所剩已是不多,先帝明白治国之才非是武将,所以一群人倒台之后,这个翰林出身的读书人逐渐浮出了水面。在这群有识之士之中,这个姓郭的胖子最为耿直善良,过紧的国纲已经让当时的朝廷僵化不灵,所以这个人的出现尤为珍贵。在历经数年的考验之后,先帝终于放心的将自己的儿子交到了他的手里,而新的时代也因为他的影响而变得活泼开明政民通顺。 郭太傅真的很胖,但是他很勤勉,该他做的事从不推诿,到了建安七年已是虚岁七十有一,从年头到年尾,又从年尾到年头,不敢有一天怠慢了公事。 听到内监的传报,郭态铭扶着膝头站了起来,许唯赶紧上前相扶:“太傅慢些,不着急。” 郭态铭谢过了许公公,笑道:“没法子,愈发的胖了!” 挪到格内,见过了君臣之礼,陈鍄赐了座,许唯便领着众奴婢都退了下去。慧儿接过了太傅手中的文书,逐一排布在案几上,启了砚台,开始磨墨。 “皇上,第一件事便是议和的事情,既然是要打定这个主意,那年后第一件事就是这个,皇上看这件事情是指派哪个人来专管?” “太傅可有什么举荐的?” 郭态铭缓缓道:“皇上,此事是第一件大事,这个斟酌皇上要先下个定论,若是真有异议,臣再回话。” 陈鍄不经意间叹了口气:“王允义他们已经陷入僵持,既然要和,久拖不宜。朕倒觉得鸿胪卿余冕是个人选,他到鸿胪寺任职也有两年了,诸多事情是知道缘由的,而且他前几年在江西治理灾情的时候十分得力,朝野的评价都颇中肯。这个和事既不能委屈了王大人,也不能失了偏颇,他是个刚直为公的人,应该合适。” 郭态铭点点头:“臣以为妥当。” “太傅没什么其他提点的人名么?” 郭态铭示意慧儿落笔:“皇上已经是个大人了,天下自然该顺应着皇上的意思。” “这是年前吏部递上来的折子,这是兵部的,内阁先看了,但是都还没批,臣觉得还是皇上看过之后再让内阁重新拟票。”慧儿等郭态铭说完,拿了两本折子逐一递到陈鍄手里。 这是升迁的小册,逐一拟定了封义一战有功将士的名单。以往这些小官升迁的名报是不会交到皇上手里的,但是封义一战十分特殊,即便是这些小军官也不得不多斟酌几番。 “这是沈大人的折子,点名要了一个叫胡杨林的千总。”慧儿又递上一封名帖。 陈鍄点点头:“准他的意思。” 但是难点并不在这封名单里,却是在名单之外。最后还是郭态铭开口问:“魏池年前没有封,年后也没人提他。不封什么的都还无妨,但他现在算是借调,一官两档,岂不是个笑话?” 陈鍄笑道:“朕对他还真没什么主意,太傅不妨说说。” 郭态铭行了个礼:“与其等王将军回来……还不如皇上给他个名分!毕竟他是皇上钦点的孝廉,自然明白该效忠的是谁。” “太傅可有什么好意见?”陈鍄心想难道还是将他调回翰林院? “去年国子监祭酒朱秉笔例退,这个位置一直空着,但是皇上恐怕也耳闻了,几个派系争得不可开交,到现在也敲不定,臣以为不妨将魏池升迁过去。” 陈鍄大惊:“他不过十八岁!这?” “皇上,他文而言是翰林院吉庶士,武而言是封义的功臣,而且他在朝中并无派别,此往看着似乎是不可思议,但却无人能驳。正好压一压国子监的众人,王允义也没话可说。” 陈鍄细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是魏池的确只有十八岁,他能压住那些四五十岁的老狐狸么? 郭态铭看出了陈鍄的疑虑:“的确如皇上所虑,他的确是太年轻了,臣也曾怀疑他到了国子监是否能够自保,但去年派他前去漠南似乎更为艰险,他不但能活着回来,还能独立大功。到了国子监好歹也是文官的地盘,他若在此吃亏,那真是辜负了厚望,所受即为该受了。” 郭态铭看陈鍄没有言语,又加了一句:“这么排,魏池满意,国子监勉强满意,王允义更是无话可说,至于翰林院……那里从来都只嫌人多。此时吏部,兵部,内阁都等着皇上自己的意思,皇上不说,那岂不是要他们去和王允义争么?即便这会儿是安他们的意思办了,等王允义回来怕就不是了。” 陈鍄终于点了点头。 “这是边境的八百里急递,早上到的,刚才送到朕的手上,太傅也看看。”陈鍄着慧儿将那两封密信拿给郭态铭。 郭态铭笑着摆手:“皇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以后臣不会再看职外的文件了。” 慧儿回头看陈鍄并不勉强,于是就将密信留下了。 之后君臣二人核对了各部预算,又将兵部的年需重新核了,等谈完了这些事情已经是晚钟了。郭态铭坐了一个时辰,难免起身艰难,挣扎了几番,手膀子一轻,抬头看却是陈鍄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看到郭态铭谦让,陈鍄恭敬地说:“太傅永远是朕的师父。”说罢亲自将他扶出大殿,又亲自交到许唯手上。 陈鍄看着胖呼呼的郭太傅挪进了小轿,小轿颤悠悠的向宫外走去。 “你说太傅究竟为了什么一而再的为魏池说话?”陈鍄问慧儿。 “……终不是为了王家就行了。”慧儿想了想。 “你说这个魏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慧儿偏着头,笑了起来:“皇上难倒奴婢了……他……恐怕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讨人喜欢的? 陈鍄点了点头,面朝殿外看昏暗的天地,小宫女们拿着灯笼沿着宫墙行走,就像是一串明珠项链蜿蜒在地上。宁静的雪飘落无声,但是陈鍄知道,这是最后的宁静,等王允义回京,那将又是一番博弈,残酷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陈小帅被魏某的王八之气吓到了……抚摸一个。 可怜啊,一个全身lv的人,居然被一个因为公用专项拨款才穿上了行政品牌的小穷鬼欺负了。 还是皇上大方,居然给了一张lv的弓……可惜型号不服。 不知道能不能卖,估计不敢卖……魏池汗一个。 至于那个戒指,汗,华丽的,全身镶钻的索姐怎么可能有这么廉价的东西?这廉价物就是魏池自己在首饰店的花车货里面选得…… 至于玉祥,那就是……少女情怀总是诗……如此稀罕这个戒指,这……果然是love的力量,太给力了。 最后,魏同学升大官了!睡着都要笑醒过来。 王叔叔伤心了,自己进行培养的小帅哥就这样被皇上挖墙角了……咬牙ing 王家军快回来了,皇上胃疼的同时,魏池好期待啊~~~ 第九十一章 91【建康七年】 元宵节磬,逆春寒冻住了杨树的嫩芽,嫩绿转黄,霜冻了一枝,夜里风大便要咔咔的吹折一地。 王协山裹在大红的披风里,缩在马上,天蒙蒙的泛起了晨光。大宸宫的朱红滚金漆宫门终于在晨光中缓缓开启,大齐的官员们并没有因为是年后的第一天早朝而混乱了次序,依旧是默默无闻的列排入宫,晨风中只听得到沙沙的衣摆声。 这是王协山当兵部堂倌的第六年,他比王允义年长十岁,已经老态毕现。大家都说他这是累的,累心。 王协山昨夜里睡得晚,直到最后听准了议和的消息之后才在软椅上微微合了合眼——只要皇上能够主和,那就还不曾动灭了王家的意思。王协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慨一朝天子一朝臣。 进了高大的兴安门,穿过凤阳门,之后是昭讯门、延正门、泰安门一路通过礼检,点报最后抵达宣政殿。六部的尚书们跟着吏部尚书荀秉超站好了队,后面的官员们也陆陆续续的进了大殿。这个当口,王协山偷偷瞄了郭太傅一眼,这个胖老头子坐在火炉面前的椅子上,烘着手,若无其事。王协山拿稳了笏板,眯着眼睛卖力看上头的字,可惜确是是看不清,最后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人堆儿里头最醒目的是兵部侍郎裴鹭云,年前他上疏参援粮的事情让他在言官圈子中搏尽了好感。王协山咬着一口老牙在磨——怎么就疏忽了这个畜生?言官们怕被打屁股,不想打这一仗却又不敢说,这个姓裴的这么一倒腾,皇上占了便宜,言官们出了恶气,自己升了官,兵部倒差点把腰闪了,偏偏还是出的内乱!吵到内阁去都是个笑话! 裴大人估计正是春风得意,没留神王老头苦柴一般的老脸上一股一股的凶光,只是笔直的站着,目不转睛的看着那黄澄澄的龙座,忠诚无比的神情,嘴角微翘如沐春风。 百官站定不久,陈鍄到了,因为是第一天早朝,他穿得十分正式,但是脸色明显不是很好。 “众爱卿平身。”陈鍄装作自己睡得很好的样子,和善的对百官笑了一下。 正从低谷走向强大的朝廷十分活泼,早朝从来不缺吵架的大臣。果然,议和的话题才被说起来,就有好几个大臣同时出列请奏。其实所说的话都是些老生常谈,发言的多是些文官,所说的就是大道理,没有一条有用的。但是此刻,陈鍄还是耐心的听着,兵部也耐心的听着。 为什么说郭太傅是个人才?如果他吐出他的舌头,那他那一身的肥肉就要黯然失色了。面对百官的争执,这个和蔼的胖老头态度不急不慢,或是厉声呵斥或是好言相劝,百般的变化都是不变应万变,前来吵架的劝架的数十人等全然都不是这条舌头的对手。 台面上的舌头们肉搏着,台下的王协山默默地观察着陈鍄的态度,他知道今天就是拍板的时候,若是再往后拖,这也就别议和了,干脆留那十几万人在草原上喂狼算了…… 吵了大约半个时辰,文官们逐渐闭了嘴。王协山知道闹剧到头了,果然,郭太傅糅合了之前所有谏言之精髓,言简意赅的对皇上做了总结。王协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陈鍄顿了一顿,最终说:“这件事情还是让内阁先议个帖子,朕看了之后再下定论。” 看到周文元领旨,王协山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事情基本是动不了了,草原上那十几万人也总算是有救了。 之后的事情还是一条一条的说,一条一条的吵,但是都不管紧要,郭太傅也就不再说话。 晨会要完的时候,大太监许唯读了封义军士升迁的名单,这没什么议论的,大殿上说这种小事也是为了给这群丘八点荣誉,里头尽是些小官,谁在意谁是要当千户还是百长?大家正准备松口气,第一条却又把大家震住了。 “委署护军参领魏池,升国子监祭酒……” 大殿突然安静得落针都听得见,然后就是两个国子监的司业脸皮涨得通红。 名单念完,大殿依旧安静得可怕。 魏池,那个十八岁的愣头小混蛋究竟凭了什么做国子监祭酒?文官一边几乎全部都惊得忘了吵架。 魏池,那个十八岁的愣头小混蛋究竟凭了什么做国子监祭酒?武官一边也都惊掉了下巴,忘了看吵架。 等惊吃够了,文官的几个年轻人勃然愤慨走出了队伍,几乎是用苛责的语气质问郭胖子这升迁的缘由。大体有几点——这次升迁越级了,越部了,没和国子监商量。 这次郭胖子没有发话,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大殿最高处响了起来:“如果不是守住了封义,这个年大家也就不要过了。他本就越部进的兵部,当时怎么没见尔等出来说话?至于越级,他自身也就是先例,怎么当时不见尔等出来说话?奉先帝的意思,国子监本就有着军生,不过是尔等办学不力,几乎没能出一个人才!哼!魏池论文是吉庶士出身,论武是封义的首功!这个升迁是朕的意思。” 几个跪在地上的还想争辩,两个司业却已经连滚带爬的出了列队,趴成一排,撅着屁股:“吾皇英明,臣等失职还望陛下恕罪!” 满朝文武都很同情的看着两个老头,瞿大人六十五,龚大人六十一,白头的两位正候着这祭酒的位置呢,不知道费了多少心血,哪知道被突然冒出来的什么魏池占了便宜,占了也就罢了,居然还是个小了几轮的小娃娃,孙儿一般大的年龄,两个老头情何以堪?而且也正是因为国子监祭酒的官位空着,两个老头一把年纪了才能混到早朝,如今国子监祭酒有了人当,下一次的早朝怕是要回殿外喝风了……前祭酒要是能看到这二位的神态,想想自己那几年的憋屈,摸摸心口估计也能出了那口怨气了罢? 围观的心中明白,急的都在场下,两旁的旁观不语。正如郭胖子所料,因为被举荐的是魏池,所以他们并不十分的争执,两个司业固然不满,但也都是老油条,懂得审时度势,眼看闹不下来只能暂时忍了。 大家淡看瞿、龚二大人以外也为那个魏池留了几分闲情等着瞧他的好戏——这国子监岂是个容易出入的地方?这一番恐是要脱一层皮罢? 退了早朝,王协山往西苑去了,既然是要议和,那兵部也该堂堂正正的忙起来了。松口气之余又紧了一口气,从王允义的书信来看,这个魏池似乎已经是心腹,至少算是耿家的心腹,要知道这次能进兵部可都是人家耿家出的力气……可是这个国子监祭酒是怎么回事?是他自己运作的?还是别人?王协山叹了口气,值得暂时将他抛到脑后,先保了王家自己的命再说。 魏池接到调升的旨意是在下午。这个调令着实令魏池吃惊,她也猜不透皇上的意思,但此时不同以往,不能再找燕王商量,转圜几番只有以不变应万变,先接旨了再! 磕了头,领了新的官服和补子,魏池退回到院子里发呆,摸着深青色的绣袍魏池禁不住想起自己赶考前老师说的那些话,简而言之不过是见好就收之类,可曾想到,上了官道,想要收,已是收不了了…… 心大了,想要再回去,难了。 因为是翰林院,各位斯文同僚只是有礼有节的做了道贺,也是拜别。既然不再是翰林院的人了,那不多时也要搬出去了,大家说了些舍不得的客气话,也就纷纷做自己的事情去了。魏池打赏了益清和陈虎,又问了陈虎那天事情办得如何。益清摇摇头:“尽力了,可惜确实是不确人。” “这……”其实魏池也知道,陈虎军功是一回事,但是要入吏治又是一回事,以他如今的造化还是很难得。 “大人,”陈虎突然跪了下来:“大人不嫌弃的话,就让小的随大人做事。大人若是不嫌弃小的鲁笨,小的就去兵部将军功兑换了赏银。” 魏池很吃惊,陈虎这么说就是要做私吏的意思,这个可不是个安稳的差事,虽然朝廷也发例银,但是这个的多少全看主人家的官职,自己的前途可是没什么指望了。 “时间多的是,你要想好,别一时冲动。” 陈虎磕了个头:“大人,小的这几天无时无刻不在想,真是想明白了的,大人若是不嫌弃,就请收下小的。” 魏池赶紧把陈虎扶了起来:“客气了,再给你三天的时间,你想好了答复我,我一定应允你。” 陈虎走出书房,深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益公子带我去趟军选衙门?” 益清奇怪:“怎么了?” “我这就去将赏银领了。” 益清拉了陈虎的胳膊:“大人不是让你想个三天么?” 陈虎笑道:“枪棒下面的人哪能这么墨迹?今天就去领了,大人肯收我就是我的福分,我还怕大人反悔呢。” 益清一笑,觉得这个丑粑粑的家伙似乎也不全是缺点:“走!我带你去!” 魏池在内院看陈虎大步就往外去,知道大体是动了什么年头,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自语道:“明明是个爷们儿,却是这么离不得的粘人,我当年怎么就没这个恋旧?翅膀稍硬一点就要往外扑腾,半点报恩的心都没有……啧,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拿了座上的茶饮了一口,魏池拿了本书正要坐下来看,突然听到陈虎的声音老大的响了起来:“魏大人,您看这是谁来了?” 魏池站起身,只见一个人在杜英树旁冲自己招手——胡杨林? 魏池赶紧放了书本跑出来:“你可来了!”说罢狠狠地在胡杨林肩上锤了一巴掌。 胡杨林呵呵的笑:“年前回了家,这不也是才回京么?”胡杨林的家位属边关,但是京城本就离北疆近,所以一来二去也就不远了,快马的话两天就是个单程。 魏池笑道:“同喜同喜!” 胡杨林有些羞涩的理了理官服,他这次升了大汉将军总旗,以后就是宫内的侍卫长了,看似升的不多其实却是个不能比的差事。边关再大的官还不是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活命?前者有许隆山,后者有还在草原长喝冷风的王允义。但是宫内的职位就不同了,同样的位置,闲暇安定许多,例假长休一样不缺,就说那于家人团聚的时候也要多些。 胡杨林显然对自己的好运也十分欣喜:“你也好,回了文官职位,我也就放心了,原本以为你还要留兵部,我还想着要请命回去呢。” 魏池拉胡杨林进屋说话:“胡说什么?你可得安心好好地,这个机会难得,错过了可就要等下辈子了。” 胡杨林也是才到掌直驾侍卫司报的道,王家军升迁过来的只有他一个,才做了交割,新上司就笑眯眯的拍了他的肩,给他说是沈扬沈大人的意思。胡杨林这才知道是遇了命中贵人了,赶紧谢恩。既然有层层提点,老派人马也就不欺生了,说说笑笑十分的热络。说来也巧,说到了那个涂虎子,他自然没什么官做,但是却被塞进了北镇抚司衙门,做了一个小校尉。在锦衣卫里,校尉虽然叫做校尉,但根本就不是官,就是普通一兵,但能进去何其之难?涂虎子何德何能进得去? “后来才知道,是秦王举荐的。”胡杨林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 魏池叹了一声,心想这个人倒是个事事上心的人,当天随口一说,他还真是做了,就不知这个涂虎子受不受得起大恩,当不当得起这个职了。 “不说公事,”魏池亲自倒了茶给胡杨林:“晚上留在这里晚饭,你母亲父亲可好?两个弟弟可好?” 胡杨林谢过:“多谢劳心,都好得很,二弟预备娶妻了,就等着我这个大哥回来呢。届时少湖得空记得来,可别说我没发帖子。” 陈虎也不忙着去衙门了,乐呵呵的站在一旁听:“胡将军自己何时娶妻?二兄弟倒是越矩了呢。” 大家听了这个玩笑话,都哈哈的笑了起来。中原老规矩是要分个先后的,现如今其实也不那么在意,大哥别娶得太晚就是了。胡杨林和陈虎也是熟得很的,知道这是顽笑,也笑了起来。 陈虎又说:“胡将军别忘了自己,也捎带把魏大人想到,要尽都被后辈儿赶了前头,那最后摆酒席可要吃大亏的。” 中原是这个道理,越后头婚娶,要宴请的亲戚就越多,就这吃喝上,大家顽笑说是后头娶的人要吃亏了。笑谈之中,胡杨林忍不住看魏池的脸色听到陈虎说娶妻之事又捎带上了魏池,心中有点不是滋味。魏池一方脸皮就厚了很多,有些玩笑开得多了,想在意也难,既然大家觉得都好笑,那就笑。 胡杨林并没留下吃饭,他如今是宫内当值,少了性命之忧却不敢无故缺勤。临走的时候,胡杨林对魏池说:“回来之后我也常和汤将军来往,他说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以往那些旧事还望你不要在意。他是打心底里敬重你……” 魏池示意胡杨林不必再说:“这个我是知道的,以往也有我的不对在里面,把他折腾得那么厉害……我才是过意不去。” 胡杨林笑道:“啧,汤将军癞痢的事果然是你……” 魏池假意把他往门外推:“不可说,不可说……” 送走了胡杨林,时辰也不早了,魏池捡了刚才撂下的书接着翻,心中想的却是——封义的事情人人都安排的好,那……塞外的王家军呢? 连夜加急的快马已经带着王协山的密信出了关,这些事看来并非魏池这样的小人物可以操心的,她该留意的倒是她不曾想到的事情。 陈鍄派慧儿打听的事情已经明了了,这个魏池就在这么三天的功夫插进了陈玉祥的世界,还有玉祥身边那个侍女也有推波助澜的嫌疑。 慧儿说:“那天和公主一同出去的是秦公公,后来奴婢也循着他问了些,他说那个糖糖并不似认识魏大人,那魏大人估计看秦公公的品服猜出了寅卯,途中并未多说一句话,不该看的并未斜视一眼。” 陈鍄问慧儿:“你怎么看?” 慧儿思索片刻:“回皇上的话,公主年幼,不过是一时迷了心窍罢了。” “那魏池呢?” 慧儿摇摇头:“这个奴婢可就不知道了,他是大臣,奴婢可不知道大臣是怎么想的。” “……他恐怕是看不上朕的公主。”陈鍄苦笑一声:“他此去兵部,愿意去,可见是个有心的人,如果真是入赘皇家,那岂不是辜负了自己的前程?除非……” “除非什么?”慧儿问:“皇上总是说一半藏一半的。” “除非他也动了心……”陈鍄支了胳膊,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不过就这醉心功名的人来看,难!” “魏大人动不动心和皇上有什么相干?别说是不动心,就是动了心,最后成与不成还不是皇上下旨为算?” 陈鍄起身将手上的折子尽数塞到慧儿手里:“小女子就是笨!当年与朕一同读书长大,怎么还是说出这么糊涂的话来?下旨、下旨,要是下面的人不肯干,旨意不过是一张纸。” 慧儿低头看手上的折子,年号是健康四年的,那一年,王允义弃官请辞……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升官了,魏池高兴比担忧多,多得多。 第九十二章 92【建康七年】 门房老赵听到门口有人通报,那声音架势不寻常,闻着那来头赶紧出来查看,不曾想却是吏部参政袁初廉的轿子。老赵有些摸不到头脑,吸了口气对那下人行了礼。 那个下人打扮的也十分恭敬:“请问魏大人今日在府上么?” 老赵是翰林院的门房,不是魏池的门房,所以他一愣之后也好好地想了想,最后说:“这……还真说不准,访客要录名,大人们进出是不录名的,小人也还是要去看看才能有个准话。” 行了礼,老赵赶紧往魏池的院子来,敲了门便问益清:“大人在么?” 益清不知所以,点了点头。魏池听了响动,站起身来,只见老赵和益清说了几句,匆匆的出去了,而益清也是一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小步并作大步往里赶。 “大人,是吏部参政袁初廉大人。” 魏池收了手上的笔墨,心想这些人倒来得快!离自己接任还有好几天,竟然毫不掩饰的来个登门拜访。笑一声,对益清说:“让陈虎备茶,拿最好的出来。” 袁初廉五十有一,仪表堂堂。吏部的人很少来翰林院,他的轿子往路中间一架,明眼的人都多看了几眼。袁大人下了轿,恰恰遇上了翰林博士李贤舸,李大人上下瞧了这人一番,礼仪上拱了拱,大体猜到是来找谁,强忍了冷笑侧身让了一条路出来:“袁大人请。” “客气。”袁初廉和蔼一笑,进了翰林院的大门。 魏池的院子离翰林院大门挺远,算是内院了,等这一行人慢腾腾颠过来,魏池早已换好了官服站到了门前。 “属下魏池,拜见袁大人!”等魏池行了跪礼,袁初廉赶忙搀魏池起身。 “不是公事,莫要多礼了。”袁初廉笑道:“魏大人也不试试新官服?” 魏池也跟着笑道:“大人莫要嘲笑属下。” “哪里哪里,”袁初廉接过益清奉的茶,微闻了闻:“魏大人这次又不是换补子,连袍子都是新的了,可不是要看看合不合身?……嗯,这茶不错。” 魏池也随着袁初廉入了座:“这是雨前茗前。” “哦!”袁初廉一惊:“魏大人哪里来得这样好的东西??” 魏池笑道:“属下也是才得的,今年入京的茗前只有两斤是雨前和着露气摘得,皇上留了一斤,各分了半斤给了燕王陛下,秦王陛下。燕王惦记着属下回京了,就派人送了三两过来。袁大人饮的这是头一壶呢,就不知滋味可好?” 袁初廉微微一愣,随即恢复了自如:“好茶!好茶!好茶!……只是……更该配个好些的童子……哈哈哈哈。” 魏池也笑了,摇摇手道:“当年属下还在书院的时候,老师就曾说过,属下泡的茶,那是书院一等一的难吃。可见这教诲倒是真的!” “失礼失礼!!”袁初廉连声道:“劳驾您亲自动手,我可不能说三道四的!” 两人又是客气笑谈了一番。 袁初廉捧着手上普白瓷茶盅,把玩着那盅盖儿琢磨着那话要怎么说出口。 “魏大人可知道丰露?” 魏池点头:“各处衙门常喝的茶。” “丰露比这茗前如何?” “自然是无处可比,丰露每年能产个十几万斤,这茗前和着第一茬到最后一茬统共难得十斤。” “不过……”袁初廉叹了口气:“茗前虽然难得,却不是衙门的茶,要到衙门终究是丰露。魏大人可知道西苑也是喝的丰露么?好的丰露也不比茗前次多少。只是……喝丰露谈得了古今大事,而……饮茗前么……终究是风花雪月罢了。” 魏池面色一红,微微侧了脸色。 袁初廉饮了最后一口,叹道:“好茶!好茶!……嗯……好茶!!” 不舍的闻了两闻,终究是放下碗来,默默走到魏池座前,将一帖子轻放在魏池手边:“今日早朝的时候,吏部侍郎景部堂拖我拿了这帖子转交给魏大人,若是魏大人有空,可以去赴这个约。”袁初廉声音又大了起来:“我这个跑顺路的人今天可是得了大好处!景部堂知道了必定后悔!哈哈哈!”说罢,又回身拿了那茶杯细细品闻。 魏池面露喜色,深深一躬:“操劳袁大人了!”转身命益清:“去将那包茗前分一半来!” “慢!”袁初廉放了茶杯:“魏大人今后还是少喝茗前的好,古今多少君王俊杰,哪一个能像当今圣上一般知贤任命?魏大人还是多饮丰露的好啊……” 魏池脸色一红:“袁大人教导的是。” 袁初廉拿了那三两茗前,笑道:“多谢魏大人厚礼,既然住的顺路,今后我有好酒好茶请魏大人的时候,大人可无比不要推脱!” 魏池称是。 袁初廉前脚除了翰林院,后脚就有人去找耿炳然,耿炳然正在作课业,正午才出来。耿府的书办赶紧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将事情说了。耿炳然不紧不慢的说:“袁大人来可都说了些什么?” 书办叹了口气:“这个小人哪能知道?只是国子监的门槛不好进,怕是魏大人要防着小人啊。” 耿炳然正在拿了热巾子擦手,顺手把巾子递到书办手里:“袁大人倒是可爱,他也不想想魏池是打哪儿出来的!净想着年轻人好欺负?哼,还不知道谁是老虎谁是羊呢!” “诶!”书办看自家主子满不在乎的样子,急得团团转。 “别急!”耿炳然拍了拍他的肩:“别看魏池比我小十岁,他可不止比我坏十倍,你这急可是白着了。”说罢,哈哈一笑径自去了。 内院的魏池目送袁大人一行人走远,微微一笑,拍了拍手,命陈虎益清把茶盏收拾了,径自往饭堂吃饭,丝毫都没耽搁。 退了早朝,陈鍄在清思阁召见了郭态铭。 “今儿早晨倒是有够出彩的,这个小魏池还没上任就被掂量上了。”陈鍄指了指手上的笔:“那个景印之,最喜欢借枪打鸟,如今两个国子监司业正愁自己没人担待乱发慌,却不曾想又成了别人手上的枪……啧,就不知道那鸟能不能禁得住这两杆老厚的火杆子啦!” 郭态铭点点头:“回皇上的话,臣觉得这两位不见得是魏大人的对手。” 陈鍄笑道:“郭大人觉得在封义摆得平当兵的就一定拿那些读书人有办法?” “没法子么,”郭台铭笑道:“他也是个读书人啊。” 陈鍄摇摇头,手上勾着折子:“他终归是要被那些人欺负的,胳膊拧不过大腿。” “届时,还请皇上保他。” 陈鍄停了笔墨:“太傅保不了了,朕就保他。” 春天,王皇后的手指长了春癣,以往这点小事泡一泡药酒就行了。今年却因为这得来不易的身孕,纵是太医院特地开的方子也不敢用。这病不算病,但是也有够人受的,王皇后只能拿白绢包了手指,默默地往春末熬。在宫中,玉祥和王皇后最为较好,玉祥知道这病最是正午奇痒难耐,所以每日午膳后便特地抽空过来陪王皇后闲聊,望她能借着开心将病痛放一放。 “公主妹妹!”王皇后听人传命,赶紧让身旁的奴婢扶她起来。 “皇嫂!”玉祥命人将礼物放了:“您慢些起身。” 怀胎已经过了六月,王皇后行动已有些迟缓:“来得正好呢,我们去松龄阁坐坐,早晨我让些宫人串着珠花,此刻正好去看看。” 玉祥上前掺了王皇后的左臂:“皇嫂嫂真是好兴致,前您没进宫之前,这次绣啊、花儿啊的事情都是针工衣帽局的事情,我就是想看也看不到。” 王皇后拍拍她的手背:“也不能都在这里做,都是妃嫔们的新珠花罢了。” “关太医的药。”贴身侍俾看王皇后要走,赶紧奉了药过来。 “不喝了。”王皇后摆摆手。 玉祥怪道:“皇嫂又不听太医院的话了!那药是治手的,干孩子什么事?更何况那个关太医手艺是不错的。” 王皇后摇摇头,默默将手指往袖中缩了一缩:“走,我们去松龄阁,那里热闹些,也有趣些。” 玉祥叹了口气,心想这个人是王家姐姐的时候便是个只为别人考虑的,如今做了陈家的媳妇,自己的嫂嫂,天下至尊的女子,但依旧是如此性格。迁就着皇城内的女人们也就罢了,连对自己这个交了心的妹妹也只是一味的迁就。谁知到这皇宫内外,能赢的都不是甘愿委屈自己的人啊…… 松龄阁的奴婢们停手得晚,此刻才吃了午饭正要休息,见皇后和公主驾到了,赶紧起身下跪。 “起来,累了一上午了,该休息的就去休息。”王皇后笑道:“管事的领我们去看看珠花。” 众人磕头谢了恩,领事的就领着众人退下去歇息了。 掌牌的女官将所有编好的珠花一一呈到盘子里,盘底的红纸上写着宫人的名字。呈妥了便拿了笔站在帘外,等着记备。 “这是什么样式?”玉祥顺手拿了一串。 帘外的女官通报:“回公主殿下的话,这一串名为,白葫芦。” 葫芦,意指福禄,白花花的珍珠也到适合做这个,沉捞捞的一大串,看着也着实可爱。 “回公主的话,这个样式已经是做不了花钗了,坠在衣裳上做个流苏倒是不错。”糖糖在一旁笑道。 玉祥点点头:“这个真是好看!皇嫂嫂就做个流苏,坠在腰上配着深色的裙子一定好看!” 王皇后接过玉祥手中的珠串,细细的看了一翻,觉得的确别致:“记下,这一串就做成坠子,给胡贵妃,她喜欢这个。” 玉祥立刻噘了嘴:“什么胡贵妃?我看就皇后自己做坠子好!” “我还有许多。” “什么许多!?记下了,这一串做成坠子,届时送到皇后那里。”玉祥拉了皇后的胳膊:“她本就是个跋扈的人,越发谦让便是越发不是体统!” “哎!”王皇后挥了挥手:“都下去。” “嫂嫂!” 王皇后反手握了玉祥的手:“朝廷还要仰仗着胡贵妃的哥哥镇守玉龙……我不过是个女流,怎能为了自己的委屈就……气终归只是一时的。” “她有个了不得的哥哥,难道嫂嫂娘家的社稷之臣还比不上他们?”玉祥十分不高兴,年前那个胡贵妃越发的飞扬跋扈了,长辈面前装得倒好,稍少了些人便是次次发难!大皇子的母亲也就罢了,位份偏就不如她,竟然在皇后面前也敢顶撞!若不是因为自己监着大皇子的功课,这些事情竟也难以知道! 王皇后抚着玉祥的手,缓缓道:“你呀!从小时候就是个有心劲儿的人,第一次遇上你就见你在和韵眉吵嘴,两个得理不饶人的!……不过那种小孩子的玩笑也就罢了,如今大了,这些大事要说要做就要谨慎些。如刚才,那么些人在跟前,你说胡贵妃的不好岂不是自落得不是?” 玉祥笑道:“我和那倔丫头的事儿可不能浑进来,我们虽吵着,那是要好的吵,是真姐妹。那个胡贵妃算什么?又说这宫里,若是皇嫂这里或我那里的奴婢都起了别的心思,那我这一宫之主也就不过了,别人不来害我我自己先喊一声丢人。” “你呀!就是不会忍……”王皇后知道劝不了,也明白她是护人心切。 “哼!”玉祥拿了羽扇为皇后抚手:“我为谁忍?我才不受这般的苦呢!” 王皇后笑着羞她:“我可是听皇上说了,那个陈景泰?” 王皇后看她不答话,越发觉得皇上说的属实:“……还是那个魏尝不可?” “哎呀!”玉祥扔了扇子:“皇嫂胡说,什么魏尝不可?” “好妹妹,若是真有那个意思莫要错过了,”王皇后挽了玉祥:“……若是没那个意思,就当嫂嫂没说。” 看玉祥不答话,只是捂着脸,王皇后说:“我们嫂姑俩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么?那个魏大人我也问过了,是个才貌双全的人。” 玉祥忸怩了一会儿,说:“……听说他家里有个订了亲的女子……” “哦?”王皇后挺吃惊:“你听谁说的?” “这……” 王皇后说:“你莫要太在意这些流言,他是我叔叔的属下,自然是有人知道他底细的,队伍不同于翰林院,只需一个半个月份便知根知底了,等我叔叔回朝了,我亲自去问他。” 玉祥默默地点点头。 王皇后拿了手上沉甸甸的‘白葫芦’看了看:“看嫂嫂说得准不准?你也不忍了么……?” 玉祥左右一想只好一笑:“嫂嫂也是为了皇兄忍么?” 这回便是轮到皇后脸红。 玉祥顺手从桌上拿起了个银质的双脚大钗:“也不能处处都忍!既然要赏她,那就别做坠子了,弄个大钗子,看不压折了那个了不得的皇贵妃?!” 王皇后没有忍住,被她逗得呵呵的笑了。 入夜,北镇府司的人带着秘文入了后宫,陈鍄正在更衣,听到屋外许唯拿了什么正在看,似乎在笑。看陈鍄提着裤子出来,许唯赶紧放了手上的纸走过来:“主子,手巾子。” 陈鍄擦了擦手,顺手丢给身边的小宦官,小宦官接了手巾子,弯着腰进去刷溺桶去了。 “轻些!”听里面乒乒乓乓的,许唯嘱咐道。 “刚才笑什么?”陈鍄问道。 “主子,您看。”许唯拿了北镇府司密探的奏报过来。 陈鍄看了一眼,笑道:“这个魏池果然是个胆大的,还没接任就敢去收上司的礼了!你看看,这样好的茶具宫内有没有?” “回主子的话,”许唯摇摇头:“那白玉杯子不稀罕,就是那犀角做的茶匙实在少见,宫里怕是没有,天下怕也只有这一个。” “……你说……魏池那个土包子是不懂?还是胆子忒大了点?”陈鍄拿了暖玉在手上摩挲着。 许唯拿了小几上的夜宵点心过来:“以往是个土包子还有人信,多咋被燕王教了这些年,什么好东西不认识的?” “那就是胆子大咯?” “魏大人胆子大?这个倒也是真的,他敢的事情可不止这一桩。” 交好燕王,远征漠南,的确,哪一件事情也比结识那个姓章的人要胆量。 “这就要看他如何收场了,章印之是楚党领袖,为人极其难缠,魏池可别偷鸡不成折把米……怎么天天都是这几道菜?”陈鍄一看盘子,黑了脸。 “主子!”许唯道:“太医院说了,主子体内有寒晚上要吃些驱寒补气的,这几样是不能少的。” 陈鍄拿筷子拎起个菜饺子扔到盘子里:“难吃!不吃!” “要吃!”许唯放了手上的事情,拢了手走过来。 “不吃!” “要吃!” 陈鍄愤怒地瞥了嘴,狠狠地横了那饺子一眼,最后还是拎起来放到嘴里,有一口没一口的嚼着。许唯笑道:“人都说魏大人是个机灵人,奴婢倒觉得他其实是个老实人。” “他哪里老实了?简直就是个不能近身的主儿!先前儿没看住离燕王近了些,好着,粘上了,这会儿也才三天竟把玉祥的魂儿也勾去了半个!什么邪门儿东西?” “主子恕奴婢多嘴,奴婢觉得主子嘴上总说他不好,但是心里还是喜欢他的。” 陈鍄好不容易咽下了饺子,喝了口茶:“朕……为什么要喜欢他?” “主子每次让他做什么,他不都又好又快的做了么?这次他去国子监定也能打击三党,不负主子重托……更何况主子本就喜欢胆大的人。” 陈鍄笑道:“什么朕喜欢胆大的人?慧儿又和你说了什么?” 许唯跪了:“是奴婢去问的。” 陈鍄收敛了笑容:“你心太直了,看他出身低微就起了同情之心,你却不知道这人心都是会变的,魏池这个人本就是个妖孽一般的家伙。人太精,太聪明了不是好事,现在留着他不过是因为他不曾起过不臣之心,若是他真的和燕王、秦王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干系,到时候灭他一个便算是诛他九族了。两年前是燕王,如今又是祥儿,如他真的起了什么鬼心肠那就不怪陈家的人不留情了。” 许唯不知怎么就触了皇上的逆鳞,小心翼翼的接话:“主子英明,难道两年前竟是他主动去沾的燕王?这……倒还没听说魏大人真有这癖好。” 陈鍄冷笑了一声:“这世上,最要脸的是读书人,最不要脸的也是读书人。” “但是如今,也不见他再去找燕王了,可能人长大了,淡了,也该正经过日子了。”许唯有些心慌:“魏大人有才有貌,若真能正正经经的过日子,公主殿下倒是比嫁给宗室子弟强些。” 陈鍄吃了最后一个饺子,拿手撑着下巴:“他舍得撇开燕王,就证明他至少此刻还没有不臣之心,至于祥儿,若他不敢答应,那就是心中有鬼,若他不想答应,那就是舍不下前途。魏池要选的路可难选啊……” 许唯听皇上这么说忍不住滴了一粒冷汗下来,知道越多说越不易了,于是只是寒暄了几句便拿了托盘退了出来。交了手上的托盘给小的们,直了身子方才觉得腰腿疲累,深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四十多岁的人也就老了,退了青衫换了朝服往司礼监去了。 建康七年二月十五,秦王的部队要回关外了,行了大典又在城外驻扎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拔营启程。魏池骑了马赶来送别,秦王笑道:“昨天随着百官一次,今天又一次,你是舍不得也要跟去玉龙么?” 魏池也笑:“原来秦王殿下也是会笑的啊。” 秦王立刻拉了脸。 魏池拱了拱手:“回京了也只见了燕王一面,昨儿半夜见了戴先生,戴先生请臣给秦王传话——说这一年不可回京。” 秦王听了,想了想,点了点头:“你转告戴先生,这一年护着燕王府就好,王允义是个厉害角色,用不着人护犊子的,他腰板直了亦不是好事,就让皇兄和他慢慢斗。” 魏池行了一礼:“天快亮了,臣走了。” “慢着!”秦王说:“魏大人真的要去国子监?” 魏池回头笑道:“怎么不?” “难道你看不出皇兄这一招是借你一桃杀三士?” “这故事的终了,不是晏子与那桃子还在么?王爷为桃子担心什么?”魏池拉了缰绳在手里。 “谁是士,谁是桃?”秦王深皱着眉。 “臣是桃,臣想要做士,还远不配……”魏池笑道。 “不和你拌嘴!”秦王打断魏池的话:“三党根深蒂固二十多年,你这一入国子监要如何做?” 魏池哈哈大笑:“王爷糊涂!纵他们怎么再闹腾,臣横竖就是个不理二字,王爷放心,若是少湖真被那群老头子吃了,那是自己没本事,谁都不怨。” 秦王上前一步正色道:“莫要说笑,你给我小心皇上。” 魏池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王爷,您记住戴先生的话,好么?只要您在边关一日不回,燕王就一日无忧,燕王一日无忧天下便一日太平。臣魏池……告辞!” 第九十三章 93【建康七年】 瞿秋瑾,瞿司业听到前院有动静,便问身边的人:“前院在做什么?” 身旁的人是他自己的书办:“魏大人进来了。” 瞿秋瑾默默地合了书,绕到窗户后面去看,只见两个学生打扮的人正在吵什么,四周围了一圈人,也不知是为什么动气,见到祭酒来了不散不说,声音还愈发的大了。 “带头的是谁和谁?”瞿秋瑾作为司业,规正礼法正是他的本职,但这会儿他可不准备去为小祭酒解围。 书办悄声说:“那个是寺中宗人经历罗大人的孙子,名唤罗颖的,至于这边这个布衣裳的么,小的也不认识,可能是其他省来的。” 瞿秋瑾瞄了瞄龚湘的屋子,那边也没什么动静,估计也是躲在窗边看热闹呢。瞿司业心想这个小祭酒是个有能耐的,但是估计也是当不久的。毕竟翰林院出身的人除了一条道走到大学士的以外,其他的都要到各部染几水,时候到了就要升迁,自己没必要去和个小辈过不去。更何况这个小祭酒十分得不得了,竟然连兵部的水都趟了进去!自己还是离远些的好,一把年纪了别被人当枪用。 龚何尝不是如此想的,也是躲着静观其变的意思。 魏池才进院门就看到有人争执,抬头一看,两个司业的屋子安静得跟没人似的,心中怎会不知道那算盘口诀?只想自己上任不过三天,那两位面子上倒还糊弄得好,此刻看来果然是花花肠子一肚子,疏忽不得。 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面对拉党结派腐朽不堪的一帮学子,魏池倒是没有要做任何调改的意思,任那些罩着学派的名号各谋其利、画圈割地的人留着,反倒不像前一届的祭酒那样管得细致。平静如水的魏池来了国子监就如同没来一样,一丝波澜都没造起来。 魏池腋下夹着书本正要入门,只见门口就围了一帮人吵架。因为魏池就任已是新年开学之后,大多数人并不认得他,只当是个年轻学生,于是还是该吵的吵着,完全不当回事。 魏池围过去,问身边一个面红耳赤的学生:“那个可是罗颖?” 魏池如水一般的进了国子监,但是并不是真的决心做水,他也在朝廷混了三个年头,深知三党的恩怨情仇。这三帮官僚厮混了二十多年,其中的纠葛几乎不用再去追究,所谓尔之敌人便是吾之盟友,反对对方赞成的,赞成对方反对的几乎已是本能。魏池这一届前三的进士中,耿炳然家世甚特别,不是这些人拉拢得了的,同科的冯琳一心的做学问,且出身是正统的翰林世家,年龄又最长,早就过了浮躁的时候,根本不买三党的帐。就剩了个小魏池,三党正打着主意,谁知突然冒出了燕王,这下子要到手的肥肉也就没戏了。魏池跟着燕王几年,也算是风平浪静的将朝廷局势看了个明白,如今想要再忽悠他几乎是不能了。三党知道魏池难以拉拢于是才更加谨慎,楚党的首领是章印之,他骨子里有些狂傲,他出手拉拢魏池就图个先到先得,却不知道魏池这个人如果真是如此简单,那早在很早的时候就该被人吃了,任谁再护着也留不到现在…… 面红耳赤的学生头也没回:“是啊!” “那个可是闽岛来的新生卫青峰?” “是啊!” 魏池示意身边的舍捐不用说话。 魏池听了一会儿才明白这群人在吵什么,那个瘦巴巴黑乎乎的新生卫青峰今天轮了礼值,专门站在院门口整顿各位生员的衣裳帽子。那个罗颖虽然出身很好但却是个守规矩的老实人,自己从头到脚收拾得整整齐齐,青布的棉衫也是国子监公派的,按理说不该被拦。可气的是他的那个书童不知怎么的得了顶新帽子,今天就图新鲜,私自戴了过来。卫青峰见了立刻就拦他下来,罗公子人真是老实,被这么个土包子后辈一挡也没有生气,只是命自己的人将帽子换了。谁知这个卫青峰依旧是拿了录薄要过来登名字,同行的人都觉得不必如此苛刻,纷纷闹了起来,这个新生偏偏不怕,摆出了舌战群儒的姿态,寸步不让。那个卫青峰身边同值的名叫颜沛伟,读书世家出身,也在一旁劝着那个黑脸的,拉着他不让生事。 魏池这辈子大多数时候都呆在书院,这种吵架的事情见得多。只是这一桩倒是寻常书院的常见,国子监的少见——国子监党派严重,吵架几乎就是党争,这几个无党无派的吵成这样还真是罕见。 卫青峰人干巴巴的中气却足,说起话来有理有据,令人难以辩驳。魏池一边听着一边回想他的入试成绩,记得是十分靠后的,心想这个人倒是个嘴皮子精。 争到后头就有人过来抢卫青峰手上的录薄,卫青峰倔得很,就是不松手。颜沛伟怕他吃亏,一面挡了抢夺的人,一面暗自劝卫青峰松手。人群正在骚动,突听得有人在外围拍掌,啪啪几声后,一个少年的声音缓缓的说:“稍后再争,课程要开始了。” 果然,话音才落,入室的钟声已经敲了起来,再过一刻就是正式上课了。届时再不入座就是迟到,迟到的罚可就重了。人群松动了几下,不少旁观的开始准备抽身。几个明眼的人这才认出了魏池:“魏……魏祭酒。” 国子监还有几个魏祭酒?人群彻底松动了,不相干的人赶紧让出一条路。魏池并没有过多说什么,只是顺着人缝往里走,人窝子心儿里的两拨人还怒目相对着,只是大家的态度明显缓和了下来。魏池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那抓着录薄的手:“你是罗颖的朋友何必乾?”何必乾不知这个祭酒怎么才来两天就认得自己了,被这一拍赶紧松手。 “去上课。”魏池笑道。 这下子何必乾再大的气也发不出了,红着脸笑了笑。罗颖赶紧和魏池行礼,拉了何必乾进了院门。走了事主,又来了祭酒,大家赶紧四下散去。正点钟还没开敲就都跑了进去。 魏池想把那录薄收过来,一拉才发现这个卫青峰根本就没有松手的意思。魏池也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卫青峰赫然不动,颜沛伟急得直冒汗,赶紧说:“魏祭酒,学生这位同窗生性刚直,并非是要冒犯祭酒……”又回头狠狠地劝那个卫青峰:“风珠!不得无礼!” 卫青峰冷笑一声,松了手,鞠了一躬:“学生有一问。” 魏池拿了录薄在手里:“但问无妨。” “太子学明令规定:出入学堂不着规例衣帽者,录名扣分,奴仆不从皆属此过。学生就问,此次该不该录?!” 魏池笑道:“学规上有没有说怎么录?” “……祭酒如此说是何道理?有纸笔,有学生当值,自然就是如此而录。” 魏池摇摇头:“去上课,下课了到我这里来,我教你录。” 说罢将录薄递给身后的舍捐,转身也进了大院。抬脚才过了门槛,忽听到身后的人朗声说:“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区区三千学子之太学尚不能依明律而修己身,更何谈三万万民众知礼守法?” 魏池听了,回头一笑,不再逗留,径自往自己的厅室去了。 进了厅室,舍捐凑上来堆笑说:“那个人是个乡巴佬,没见过世面的,大人可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 魏池并没有搭话,只是问:“今早晨有哪些博士,要上那些课程?往后每个师傅上课之前你都要把课录给我,记下了么?” 舍捐唯唯称诺,退了出去。 魏池端起茶喝了一口,仔仔细细的把这几天的事情想了一遍,提笔开始给自己的老师——前任礼部侍郎蔡伯恩写信。 大早朝三天一次,陈鍄掐指一算,再过个三轮估计王允义就要抵京,太常寺的官员们都忙着准备。较之之前的秦王,这次的准备必须更加的仔细,不敢出一丝差错,就连礼部和兵部的堂倌也纷纷前来试探他本人的意思。陈鍄很苦恼,这苦恼并非大家的试探,而是这件事情并不是他一人的态度就能决定的。 王允义,这个功高盖主的人,王家这个一世传奇的大家族。有多少人要揣测逢迎他们的意思?如果不是这样,为何朝中隐隐的要安排秦王和王允义擦肩而过?其实就连陈鍄自己也想明白了,二十多岁的皇家英雄陈宿并不是王允义的对手,就连自己也不是,若是除去自己和皇帝身上的龙脉光辉,那他们只是王允义脚边的一粒微沙。 这个父皇留个他的镇国之臣,不能不用,不能全用,要慎用…… 所以他才摒弃前嫌娶了王家的女儿做皇后,但这又能如何?一个女人的份量能给巨大的王家安心么?难道这帮老狐狸分不清什么事虚名什么是实利么? 从封义回来的人都已经返回边关,那个小魏池捡了三党之争的便宜当了祭酒,只是自古以来祭酒都是大学是出身,这个官级别不算特别高,但是位置十分特别。魏池进士出身,在翰林院的两年算进去也没这个资格。他能镇得住么?陈鍄在王允义的名字上画了个圈,旁边写了个魏字,想了一下又加了个耿字,加了后又笑着摇了摇头,把那个字划了。 “慧儿,那个魏池的老师是谁?” 慧儿正在摞书,想了想说:“回皇上的话,是礼部的蔡伯恩。” “是谁引荐他认识蔡伯恩的?” “回皇上的话,这个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魏大人是个孤儿,从不曾听说他有什么亲眷,要不要派人去查?” “不必了,”陈鍄又在魏字旁边写了个耿字:“燕王最近还在和魏池联系么?” “这倒没有,燕王最近似乎是病了。” “又是病了!”陈鍄冷哼一声:“慧儿,你觉得魏池能击破三党站稳国子监么?” “回皇上的话,皇上所说的是两回事,究竟是问能击破三党呢?还是问能立稳国子监呢?” “哦?难道不是一回事?”陈鍄饶有兴趣的问。 “自然是两回事,三党何其之大,魏池一人之力怎能击破?不过若是说起立稳国子监,为大人用心的话,还是能够的。不过奴婢不明白,皇上既然要让人击破三党,何不派个年长势高的人去?魏大人到底资历浅,薄斗不过的。” “哈哈,”陈鍄笑道:“朕何尝不这么想?但是太傅倒觉得这个魏池能有一番作为。更何况……朕就是想派个资历深的人去……可是能插得进去么?只怕还没去就被拦下了。更何况如今外有强敌,朝中又有重臣,党羽,如此纠葛难缠实在不适合大动干戈。太傅的意思就是釜底抽薪,让魏池去监国子监,三党不好说什么,王允义只怕也不好说什么,但是他不是个书呆子是个知道办事的人,此去定能给国子监改头换面。想我朝廷所用之人出身清白些,未来的这些人做了官怕是能让这朝廷清净些。” “魏大人无党无派,但是魏大人的老师蔡伯恩可是浙党的人,也难防魏大人有这个心思。” 陈鍄在魏字旁边又加了个蔡字:“蔡伯恩老啦,他当年收魏池做学生就收得怪,冯琳是他的门生,为何又收了魏池?收了又不管,任他和燕王厮混,你说这个老蔡究竟把魏池当成什么了?” 慧儿也不解其意。 “那魏池又把蔡伯恩当做了什么?” 一个学资颇高的老者,他的得意门生冯琳无党无派,他又收了无党无派的魏池,然后他辞官归乡。这两位学生入仕途之后似乎他从没为他们说过一句话,办过一件事。 但是陈鍄似乎可以想见,蔡伯恩临行前定是对他们交代了什么。 ‘不结党。’ 会是这句话么?所以冯琳自己的父亲是浙党,老师是浙党,他却老实修书,不入党派。所以魏池宁愿和燕王不明不白的在一起也绝不私结党派。 陈鍄深叹一声,难道这个老人精认准了这两人日后定会有所作为才如此苦心经营么?魏池、冯琳……看哪个都不像啊。 陈鍄突然笑了起来:“你说燕王又病了?你看病着还不忘给朕这个呢!” 陈鍄捡了个薄薄的奏疏给慧儿看,慧儿一看也笑了起来:“回皇上的话,奴婢这次倒觉得燕王殿下是动了真情了。” 魏池已经到了国子监,不能再住在翰林院蹭房子了。他这两年进的是清水衙门,卯着算他的积蓄也不会超过五百两,现在被翰林院扫地出门了,他要住哪儿啊?于是堂堂燕王殿下开始操心起自己小情人的官邸了。 “只能准了,”陈鍄说:“不过不能借着燕王的名字,魏池现在要收拾国子监,名声还是得要的,既然玉祥有那么点意思,那就让内廷出钱赏他,朕出名号给。” 慧儿鼓着腮帮说:“那燕王不得伤心死了?”说完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嗯,是要伤心了。被小情郎使唤完毕又一脚踢了……啧,朕这个哥哥真是情路坎坷。” 内廷里面正在为魏池这个和陈家解不开干系的人伤脑筋。就围猎的事情来看,那个陈景泰是没什么戏可唱了,这个莫名出现的魏尝不可让皇太妃大动肝火。太妃本人现在是十分后悔自己一念之间就加了个名字上去,坏了自家姑娘一辈子幸福。 耿太妃到不这么在意,魏池在她心里名声倒不那么坏,至于朝堂之间多少流言?那不都要止于智者?魏池和燕王的勾当耿炳然不信,耿家其他人自然也不十分信。年前耿太妃知道耿炳然和他媳妇要想和魏池结亲的事情,又念叨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敢出如战场是个有本事的好孩子,自然是同意的。要不是胡贵妃跑来横杠了一腿,如今恐怕都在操办韵眉和魏池的婚事了。她觉得魏池不错,只是皇家的婚事岂能是不错二字就能办成的?有缘是一回事,有份又是一回事。 太妃正说到燕王,气得捶胸顿足:“姐姐唉,妹妹怎么就忘了这个小畜生的事情?早记起这个事情,说什么也不会请那个魏池来。” 耿太妃却想这朝堂风云不是内宫的妇人可以随意揣测的,只是说:“燕王年纪不小了,今年也二十有八了,该成亲了。” 燕王十岁之前都是在皇太妃身边养大的,那时候陈鍄已经抱给了当时的‘王皇后’,膝下就是陈鍄陈宿两个孩子。陈宿那时候不过几个月,和陈昂共处了五年,两个小兄弟小时候都十分的顽皮,宫里的祸一大半都是陈昂领着陈宿闯的。陈昂小时候就是个鬼精灵,他母妃从来就管不了他,他本人似乎很不待见那个高傲非凡的‘王皇后’,故意的无意的捣了很多乱。有时候祸闯得太大,皇太妃面子上也抹不过去了,只好捡起母威,拿起荆条一顿好打。 陈昂最后被打得受不了了,哇哇的哭起来:‘儿臣讨厌那个女的,她总是给母妃使坏。’ 这个母妃指的是皇太妃,她知道这个孩子心是向着她的,所以这么多年来她的心也是向着他的。否则陈昂活不到出宫自立门户,也活不过新皇登基后的大肃清。 “不能再由着他!今年即刻就要给他找个媳妇!那个魏池算什么东西?绝不让他和我们陈家的人扯上干系!什么妖精!?”皇太妃哭得伤心,擦了擦脸:“皇后,那个春祭的名单里头不能有那个魏池,让他离我们陈家远点儿!” 王皇后要开口,耿太妃暗暗给她使了个眼色。 “这么多年了,还是个急性子!有一句就要说一句,那个魏池倒不是个不正经的,怕是陈昂这王爷脾气常年不改!看上什么就要什么!” 等皇太妃消了气,王皇后这才笑着说:“人家公主还没动心呢,母妃就着急上了。魏大人是翰林学士,今年又当了祭酒,无论如何不能不请他的,要真不请,他面子过不去,咱们也过不去啊。” 三人还要再商议,突然有奴婢唱报:“胡贵妃前来问安。” 皇太妃这才擦干了眼泪:“不说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那个小畜生,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耿太妃笑她:“现在才想起不能让小辈儿看了笑话?”转身让宫人拿了四品盒子给她补粉:“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就少操些心!” 魏池忙完了上午的事情正准备休息,一抬头就看到送午饭的舍捐旁边还杵着个黑乎乎的人。 “进来。”魏池站起身,洗了手。 舍捐一面布饭一面白了身边这个‘黑竹竿’一眼。 魏池问:“你吃饭了么?” ‘黑竹竿’并不领情:“学生请祭酒赐教。” 魏池叹了口气:“坐下,吃饭。” ‘黑竹竿’毫不理睬。 魏池叹道:“你的饭钱另在我的俸禄里扣,不是公费。本人请学生吃个饭的面子还是有的?”说罢走到窗边:“你也进来一起吃。” 颜沛伟正缩在一从海棠树后面,可惜这是春天,这树没几片叶子,探头一看一目了然。 颜沛伟垂头丧气的走过来:“祭酒恕罪。” “谁都没有罪,进来,今天我请客。”又回头对那个舍捐说:“你们也到了吃饭的时间了,赶紧去吃,这里不用你忙了。” “不必拘谨,”魏池也请颜沛伟入座:“论辈分,我是老师,论年龄我倒和你们差的不远。” 颜沛伟默默行了一礼,‘黑竹竿’问:“祭酒大人,学生倒是想学这录薄如何录的事情,还请祭酒大人饭罢之后莫要忘了才是。” 魏池笑道:“这顿饭又没有酒,你怕我发酒疯赖账不成?” 颜沛伟没忍住,偷偷笑了一下。 魏池说:“你不要笑,你这个好朋友可不是什么死脑筋,他聪明得很呢!” “只是……你知道如何卖鱼么?”魏池问卫青峰。 卫青峰看着魏池筷尖的鱼片,明白他要说什么:“祭酒的意思就是,早上的事情可以不录了?” 魏池看他领悟但还是说:“风珠既然知道没哪个卖鱼的有本事把鱼拧干了卖,那何必还要一心干不可能的事?” “那如祭酒所言,天下人可就没有公平可言了?那所学的道德礼仪岂不是空谈?天下条款众多,何以总是约束小民?百姓面前的买卖就是约米,一丝一毫都不能少,官家贵人犯事就是卖鱼,配上些水买也要说声公平么?” “不公平,可惜你拧得干那水么?”魏池放下鱼片。 “拧不干就不拧了么?”卫青峰笑了一声:“大人说到底还是畏惧三党,平日里听同学们说大人上得战场写得文章,可是到了这官宦之争里,大人还是要自保为先么?” 颜沛伟急得筷子都在抖,魏池看到他在桌下拉‘黑竹竿’的袖子。 魏池笑道:“真求自保我何必来此?”魏池敲了敲碗沿儿:“这鱼,你是拧不干的,可是你拧不干不能说我也拧不干。届时,保证一滴水都不剩,风珠可愿意等着收鱼干儿?” 卫青峰被魏池脸上的那一霎敛气一惊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魏池站起身拿了那录薄放在桌上,轻轻抚了抚封皮:“你们可愿意帮我?” 颜沛伟还在发愣,卫青峰已经呼的站起了身子:“学生愿效犬马之劳。” 颜沛伟也赶紧站起身:“学生不才,若是太学能重振雄风,祭酒有用得着学生的地方,学生定不推辞!” 魏池再回头看了这两个年轻学生一眼,再笑的时候已是如沐春风的神态:“……二位,你们要帮的就是安安稳稳,好好读书,然后就是睁大眼睛好好地等着瞧!” 作者有话要说:魏池的俩学生出场…… 小颜还好,二十出头,正常年龄 黑竹竿三十出头……考试不给力的家伙啊…… 俩学生都比自己年纪大,这……好有趣的感觉。 燕王这么多年的撒娇撒了好多的保护伞啊,皇太妃肯定觉得魏池是狐狸精……魏池要知道了,估计要冤枉得挠地。 燕王才是齐国最大的狐狸啊!掀桌! 嗯,77g快来了,王大叔快来了,皇上不稳重了…… 要稳重啊,皇上……抚摸一个 第九十四章 94【建康七年】 过了中午,魏池收拾东西准备回府,步出院门的时候,国子监的监生们已经开始晚读,魏池听着那唱读的腔调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于是忍不住站在廊下听了一阵。 一时之间有些忘我,等觉得冷了才发现天上下起了小雨。魏池裹了衣裳回头要走却看到有个人拿着只花篓站在花园里,穿着国子监例定发下干粗活时候要穿的黑罩衫。 “祭酒,下雨了,学生能来躲躲雨再干么?”林瑁扬了扬手上的铁叉。 魏池回过神,笑道:“今天是新学子要干活么?让我瞧瞧干了些什么?” 林瑁不等魏池给他准话,已经拿手遮了头跑进了廊下:“捡树叶,祭酒大人,着树叶捡着做什么?能吃么?” 魏池故意笑话他,指了指廊内的书生,又指了指他手上的筐:“你书也不好好读,活也不好好干,啧……” 林瑁不咸不淡的说:“请祭酒放心,学生虽然不才,但是养得活祭酒的妹妹,祭酒犯不着如此操心。” “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 “哦……”魏池哦了一声:“妹夫,过来。” 林瑁被这个比他年轻的家伙叫妹夫,气得鼻子都歪了。但是林公子也算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个‘魏哥哥’看着纯善,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流氓,毛从来只能顺着摸,逆摸是要被赏小鞋的。百般愤愤之下也只好跟着魏池走。 魏池带林瑁走回花园,这是春雨,湿湿绵绵,蜿蜒不断。魏池指了指满地的叶子:“这么小个地方,你捡了半个时辰了怎么还和没捡似的?” 林瑁拿铁叉帕拉着泥地上的树叶:“粘地,叉不起来。” 魏池接过铁叉,将地上的一片枯叶轻轻一挑,那叶子就像是听了军令似的,老老实实的被拈起来放到了花篓子里。 林瑁很惊讶,魏池把铁叉递换给他:“手腕要转!” 林瑁模仿了几番,不得要领,魏池拿手按住了他的手:“别用力。”说罢,将那铁叉对准一片叶子,轻轻一翻,叶落入篓。 林瑁感到魏池手心温热,突然明白那个‘小书童’何以看他的目光如此炙热。 “魏大人,”林瑁找到了点感觉,甩开魏池的手,一边捡叶子一边问:“你为何要带我未婚妻来见我?你不嫌管得太宽了么?” 魏池站到树下看林瑁捡叶子:“我认识耿韵眉至今,其实不过两年,然而你要和她过不止几十年,你担忧什么?” 林瑁哼了一声。 “就像这叶子,去年秋天就落下了,落下也就落下了,还不是要等过了两季才有人给它一个归宿?”魏池看林瑁要过来躲雨,便呼啦啦的扇着袖子把这满手是泥家伙赶回雨里:“快干!不许偷懒!” 林瑁扒拉了一会儿叶子,突然认真的说:“抢我田地,抢我钱财,抢我富贵,我都可以让,但是如果有人敢抢我老婆,那可别怪我痛下杀手。” “不和你抢,这一片院子的叶子都是你的,”魏池跺了跺脚上的泥,走出了泥地:“明天到我那里拿字帖,届时好讨好你未来的老婆。不过别忘了要请哥哥吃饭,这样哥哥才不会背着说你坏话,记住了?” 林瑁不搭理魏池,那屁股对着廊下,一声不吭埋头扒拉地。魏池觉得这人果然有趣,舒了一口气,把冰冷的手指放在嘴边暖了暖,踩着唱读的声音出了国子监。 回了翰林院,管事的已经在院子里等了,见魏池进来,赶紧弓了一礼:“大人也不必急,等找好了房子再搬也无妨。” 魏池谢道:“感激大家体谅,只是今年有时大考之年,这边也吃紧些,我也尽快想些法子。” “客气,客气。”来者并没多坐,喝了口茶就走了。 魏池心想,这就是清水衙门,连当差的也都是书生脾气。感叹完了清水衙门,不得不开始操心自己房子的事情,托清水衙门的福气,自己这两年小康有余富裕不足。京城里买栋小宅还是可以的,但是稍好些的就承受不了了。正想着,有人来敲门。 “是耿大人。”益清兴高采烈的进门来说。 耿炳然将伞放到廊下,和魏池行过了礼,指着身旁的人说:“我家的帐房,前些天房子的事情我问了他,咱们找了几处居所,但最终合不合意还要看你。” 魏池升官,耿炳然乐呵呵的,毕竟魏池漠南此行是他安排的,最后能得个这么好的结果他也开心。 魏池谢过,说:“我的家底你也知道,我就不在你面前逞能了,我时下能拿的出来的也就六百两,这个数确是不好买。” 账房老头行了一礼:“大人的身份是不能随便买个小宅的,依据小人的考量,这钱还是多花在买房上,至于里面的家具什物,今后再添置也不迟。” 魏池点点头。 账房接着说:“大人再选小也要寻三进三出的房子,往下选就不合时宜了。今次小人和小人的老爷给大人看了几处,大人且听小人细细来说。” 账房帮他问到了的房子有五座,说了详情,几乎都是买了地皮要自己建的。魏池觉得这样实在是捱得太久:“如今我的官档已经牵了,翰林院又是个清水衙门,顺水人情已经做了许久,再拖半年我自己也过不去了。更何况大考在即,翰林院也要为自己的调动做考虑,怕是不好再迁就我。倒有没有什么现成的院子?收拾好了尽快搬过去才好。” 账房想了很久,才说:“倒是有一处,房子不错地势也好,价钱也合适……只是……” 魏池看账房语气艰难,便笑道:“鬼宅什么的,我是不怕的……” 耿炳然哈哈的笑起来。 账房也笑了,说:“倒不是鬼宅,是通政司参议尤茂青,尤大人的旧宅。” 尤茂青年前被彻查的,这期间的缘由极难理清,按理说这个老好人,而且他也曾在当今天子做太子的时候极力支持过他,可这年前的一场御史之争莫名的就扶起了裴鹭云,老实人、老前辈尤茂青莫名被踩到了地下。连南吏都没给一个,直接撤官成了老百姓,滚回了柳锡县老家。老头子也六十多岁的人了,估计在官场也待得心寒,并没有墨迹太多,收拾了包袱就走人,倒是这个老宅子还留在那里。对做官的人来说,这种宅子多少有点不吉利,老百姓和商贾要不没钱,要不没身份买,所以竟然过来年还在。 账房说:“虽说不大讨彩头,但那价钱是实惠的,那也是年前大家都不顾着买房,这年后要卖还是很快的。” 有钱人会买了这宅子,拆了房子重修。那个地段好,这么买也是划算的。耿炳然考虑的倒不是官运不吉,他倒想的是要避嫌的意思,毕竟都是京官,老大人人走茶还算温,这么快就有后生升了官来捡大便宜,这份凄凉多少要让人迁怒。 “咱们还是先去看看。”魏池想了很久,说。 尤府在回柳巷里头,回柳巷确实是个好地方,里头都是些官宅。除了耿家,王家那些世族居住的簧门街,王爷皇族聚居的城西门,就是这条街上的门户最大。不过,现在魏池任了五品的官员,多咋也配得上这地方了。 “大人请进。”尤府还留了个门子,门子开了门锁,领着几位进去。 尤老爷虽然丢了官,但是他不是缺钱的主儿,这房子贱卖是抵着这口气咽不下并不是凑盘缠。门子看来者也是个官,心中也大体明白了一二,要说新高彩烈,那是绝不可能的。 “大人们请看,小的在门口候着,价钱就是那样了,要真的成了那意思,就到门口来找小的,地契房契都在小的手上。” 益清要呵斥那门子,魏池按住他,对那门子笑道:“好的,就不劳烦你了。” 门子并不理会魏池好意,行了个礼,冷冰冰的走了。 “好生无礼!”益清说。 耿炳然笑道:“图便宜便要受些气,小哥可别太计较。” 房子没话说,就连院子也没话说。而且尤大人一生节俭,并没有三妻四妾的,后院修得十分清静,其他人怕是要嫌后院窄,但魏池来用倒是合适。 耿炳然笑话道:“你还没娶亲,所以也是够用的,你看统共就这么大,要娶十个八个可是装不下的,你可要算好。” 魏池笑道:“极是,所幸我也不娶十个八个。” 内宅只有三个院,住着尤大人的一个老婆搭俩妾。魏池心想,就这么大她还嫌大呢,自己到哪里去找那一个老婆俩妾来塞?可惜人家尤大人书房花园什么都不缺,那俩院子买了还只能空着。 “这宅子多少钱?” 账房随身带着算盘和笔墨,啪啦几下:“林林总总算在一起,那还真得要五百两银子,小的可以再和他们议议价钱……” “不必了……”魏池回头问耿炳然:“你觉得呢?” 耿炳然说:“……要说划算,那真是没话说,房子也是现成的,也快……不过我倒觉得你该先写个信给尤大人,这样才好。” 魏池想了一下,点头称是:“是要讲这么个礼数。”扭头对账房说:“我看那门子座上有酒壶,劳驾您打些好酒和他唠唠嗑,只要他主子到时候没其他意思,这宅子我就要了。”说罢拿了两串铜钱给账房。 账房赶紧说:“哪要得了这么些!就是五个人也要醉死了!” 魏池笑道:“剩下的给您做个辛苦费。” “使不得,使不得!大人是小人家老爷的朋友,小人怎么能收大人的钱!”说罢就要塞给魏池。 耿炳然说:“既然是魏大人给的,你就收了。” 账房这才谢过了魏池,揣了钱退了出去。 冷冷清清的花园只剩了魏池和耿炳然两人,魏池看着破败的花木叹了口气:“世人都说做官尊贵商人贱,可这当官的道了台和那经商的亏了本也没啥区别。” 耿炳然敲了敲身边的石栏:“你看,这院子虽然不是富丽堂皇,但是那份典雅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尤大人舍得一身富贵,脚踏清风而去,必是想明白了这官场的……” 的什么?魏池趴在石栏上看干涸的池底:“到时候还是要收拾一番才能住进来。” “这个你放心,我差人来做就是了。” “你也忙,韵眉的婚事也是年后要办的?” 耿炳然突然苦笑:“不知道,小丫头哭着闹着说不想成亲。” 魏池的笑僵在脸上,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又回头看着院子,虽然池中无水,树上五花,院里无人。 魏池根据耿炳然的建议给尤茂青写了信,言辞之间都是后备的恭敬。同送出的还有一封给燕王,大概说了下最近的闲事,末了才提到自己已经看好了宅子,是谁的宅子。 燕王本不想把信给戴师爷看,可惜戴桐琒明察秋毫,一把揪住了把柄。然后戴师爷严肃的问明陈昂的态度,陈昂哼哼哈哈。 “他不是王爷的儿子,王爷犯不着护着他,他愿意写信给王爷说这些就是……他不会下燕王府这条船的意思。王爷这些年给他的恩惠,他没有忘记。王爷不必舍不得……更何况,现在王府也没有什么势力,王爷就是想大方也不该大方,王爷就是什么都不考虑也该考虑下这么多年的隐忍。这些……我不说,王爷也该懂。只是!”戴桐琒慢慢将手上的信纸叠了起来:“王爷一向行事理智,何以到了魏池这里就行不通了?” “他只想做个好官。”陈昂摇摇头:“咱们犯不着榨干他,而且他官位也小,燕王府还能反过来傍着他不成?” 戴桐琒将叠好的信纸塞回陈昂手里:“王爷,若要我死才能换回王爷,王爷换不换?” “这……” “若是要魏池死才能换回王爷,王爷换不换?” “这……” “王爷一直以为我是私下和魏大人有些间隙,才处处容不下他。王爷自称是最懂他的人,可王爷到底是不懂他。若是要死,我不会犹豫片刻,魏大人也不会犹豫片刻,我们定会换回王爷,这就是做臣子会做的事。王爷,其实你是最不懂他的人。所以,王爷若真是把他看得如此之重,那便要用他,至于他值不值得您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次日,内廷送上了一份折子,或者说是信,里面言辞恳切的谈及了魏池的难处,最后要求燕王帮魏池操办宅邸。饶是皇上再不喜欢魏池也要开始同情魏池了,他猛然升起了想直接把这个‘东西’直接扔到痰盂里的冲动。内阁那边居然也收到了类似的一封信,但是言辞严肃也,没皇上看的那封那样情意绵绵。内阁的一帮老头顿时没了言语,满朝文武也被恶心到了。 御史的必还没动,内阁居然以外的收到了魏池本人上的疏,一看内容,满朝震惊,魏池这小子居然同意了,拍了一顿燕王的马屁不说,还一溜儿把整个陈家都拍了一顿。估计开朝这么多年,还没收到过如此歌功颂德的疏,皇上当即就把奏疏扔了,偷偷趴在案上笑了好久。 最后皇上还是准了,满朝议论纷纷,但是这毕竟不是什么大事,顶多是魏池的丑事。 真正要操心的是……王允义。 皇上开心过之后还是要收拾心情来做正事。 最终,不论大家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王家军还是在三月末回京了。魏池原以为皇上要狠狠就漠南一事和王允义好好理论,没想到满朝之下竟是赞声一片,之前封义之战时候跳起来怒吼的人似乎一下都隐秘了踪迹,就像是从来不存在一样。 魏池一面忙着自己的宅邸,一面默默地对这官场变脸之快叹为观止。 王允义并没有过多纠缠于之前送不送粮,还不还粮的事情,只是跑到宫里找皇上狠狠地哭了一场,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告老。皇上当然不敢应允,对王家也只能是安抚之后再安抚。之前的红人裴鹭云也焉了气,每每上朝都是埋着头,以往那些围着他的人也淡了些。 人常说,多事之秋,这春天才来,秋天还远着呢,事情却不挑季节的一个接一个。 王允义回府的脚跟还没站稳,四月还没开头,内宫突然传出了哀讯——王皇后小产了。 都要临产的时候小产?这事情还真是说不清,内宫只说皇后病倒了,皇上也十分伤心。王家这边心疼不说,担心也多了不少。 魏池升了官,但离这官场内圈的事情还远着,她又不是御史,踮起脚也只能看到别人的后脖颈。更何况国子监这个烂摊子就够她累的了,联想到自己和王将军的那份关系,觉得王皇后的事情她多少要添些悲悯,但又想到王家回来了,皇上恐怕暂时无有闲暇折腾燕王了,心中有有点窃喜。五味陈杂之下,每天都过得很累。 国子监里三党纠结,师职不明,考核作弊之风盛行,魏池要革除的事情还很多,耿炳然这段时间一门心思的操心他妹妹的婚事,竟也忙得半个月没过来拜访了。魏池感叹幸好陈昂一手把自己宅邸的事情都包办了,要不自己就算是分个身来也应付不了。至于那个奏疏,魏池猜到定是戴师爷的主意,陈昂写得这么恶心也算是搅和之余在皇上心中最后再尽力保自己一把。叹了口气,魏池把油灯又挑亮些,把这些杂念先都抛开了,暂时先管好手中的国子监才是。 魏池上任后,不温不火的下了个令,起初大家不在意,过了几天便纷纷叫苦不迭。魏祭酒根本没有管什么三党还是几党,只是下令,从今后开始除了专生要记学分以外,所有的学生都要记。从这一学年开始,每月五考,每考六科,每场都要记分,最后分不够的肯定出不了监!第一个月每考,从第二个月开始,第一考考下来,多半的人都没合格,这下就少了不少的分,还没缓过伤心的劲儿,第二轮考又要到了,又是六科!学生此刻还顾什么党争?没日没夜的读书去了…… 累了学生也累了老师,整天熬在国子监教书批卷出题不说,连小假也没有了。老实的当然是埋头干活,当年挑着党争过日子的就开始暗中使绊子了,国子监和翰林院不一样,这可不算是清水衙门了,许多人都享着自己的供奉,当然看不起那点小假的补助,时不时的就告假不来。告假的人多了,活儿就累人了,党争的人也起的就这心思——你魏池不是要考试么?我们不来,看谁出题批卷?这事儿要是拖了……哼,你这法子再好,用不了也只能废了。 魏池早料到这一出,可惜有句话说得好:没有金刚钻就不揽瓷器活。 进士前三的名号也不是虚得的。师傅们告假了?可以!魏祭酒还真的把所有落下的活儿都一个人干了!等告假的人回来,那批好的卷子,出好的题早就摞好放在案桌上了。 于是乎,国子监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早已不同往年。 冯琳,魏池的同门,他这个人话不多,但知道这个时候该出手帮他了,便向院里递了请,翰林院里结党的人少,大学士们知道魏池此去是去清场的,也就默许冯琳借着翰林院的名义领着几个修撰帮国子监的忙。反正大考也要来了么,届时国子监和翰林院也算是一家,这会儿帮些忙也是情理之中。 国子监的人万没想到没拖垮魏池不说,还引了冯琳这样的学子进来。之后每有人告假边都有翰林院的人过来代课,这些学问人显然比那些混党争的人精业得多,一半为了自己的分,一半也是因为老师端正了,学生们渐渐少了浮躁开始起了认真读书的心思。 魏池这才算是松了口气,每天也几乎能在三更前睡了。 终于挨到月半节,国子监能放上个一天半的假期,魏池按了按额角,准备好好歇歇:“益清,你今天别去看房子了,你也歇歇。” 益清笑道:“小人要回家何时回不得?这一天半就算了。” 魏池没有理会他,还是笑着把他赶回了家。赶走了益清,魏池也准备收拾东西回翰林院歇着,出门的时候恰巧也看到那些学生们都收拾东西回家。黑竹竿正和颜沛伟正在廊下谈话,黑竹竿手上的包袱可不像颜沛伟的那样高贵,只是个粗布干巴巴的和他这个人似的。 “怎么?商量着要去哪里玩儿?”魏池走过去打招呼。 四周的学生纷纷行礼,黑竹竿和颜沛伟也行礼回话:“学生们准备着要去城外踏青。” 颜沛伟指着黑竹竿说:“卫兄的母亲妻子才来京城,学生是东道之主自应该领着去看看京城得意的风景。” 魏池点头笑道:“这几次考得还好。”她记得这个颜沛伟有次还拿了个第一。 黑竹竿惭愧的笑道:“学生考得不好。” 魏池看他说话的语气是真的心服了,便说:“把你考得这么累,不恨我这个出主意的么?” 黑竹竿赶紧说:“祭酒这么说就是记恨学生了,来国子监自然就是来读书的,只要读书之地有书读,那学生就心服口服了。” “你说得对,读书之地本来就是该读书的,至于别的事情,大家不必操心,只要好好读书就好。”魏池又抬头对大家说:“当然,放假的时候就好好去玩,别惦记考试了,呵呵。” 四周的学生也都呵呵的笑起来,要说讨厌这个人,起初还是讨厌的,毕竟他来了大家才这样的累,但是处下来才发现他教书极认真,说话也没有架子,全监八百多个监生他个个知道名字,试问之前哪个祭酒能如此对学生上心?一来二去,抱怨少了很多,嘴里没松,心中倒是只留下敬佩了。 魏池别过了学生,骑了马儿回去,还没进院子就听见个耳熟的声音嚷嚷着。 “大人,您可回来了!您看是谁来了?”陈虎话音还没落,一个大汉从屋内蹦了出来:“哟!魏大人,还记得咱在封义给您许的愿不?那可是要算数的?” 魏池一看,这不是汤合是谁? “还有我。”一个高个走了出来。 “徐朗??”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还记得汤哥的许愿么?…… 第九十五章 95【建康七年】 “徐朗!”魏池快步上前:“你可回来了!” 徐朗挡住魏池拍过来的手:“老汤比我先来,你先拍他!” 魏池笑道:“我和他一起回京的,当时拍够了。”说罢还是等徐朗不注意狠狠地拍了几巴掌。 汤合带了一堆特产来,说他娘子最近回了娘家,从老家拿车带上来的。魏池进屋一看都是木耳和干果,于是捡了几个叼在嘴里。 汤合黑着脸拍掉魏池手上的果子:“这有啥好吃的,今天老汤是来请客的。” 那一天在封义,自从汤合觉得魏池这个人不错以来他就没忘记他的那个承诺。虽然怎么听都是一句玩笑话,但是倔气的汤大哥已经将‘把姓魏的小哥引上正途’作为他必做的一件事,刻在了自己的头跟肋骨上。回京以来忙得很,今天终于抽出了空,于是决定要抓紧时间让魏池知道女人的好处…… 魏池固然记得那句话,但是尴尬之余只能装傻。 汤合也算了解魏池,知道这个人要准备溜号了,赶紧堵了门口站:“老汤请客,吃顿饭,吃顿饭。” “你们约好的?”魏池只好回头问徐朗,也算是转移话题。 徐朗直言不讳:“今天月半节,正在外头喝酒就遇上了汤将军,他说他今天要请你去青,所以我就跟来了。” 汤合拼命挤眉毛,徐朗说:“你瞒不了他的,”又对魏池说:“你要是害怕,就叫胡杨林一起来?” 魏池气得吐血:“我?我怕什么?” 徐朗嘿嘿一笑。 魏池话音落地,肩上一冷,但是泼出去的水已经散了一地,收不回了,只好尴尬的哼哼:“……我去换衣裳…………” 徐朗看魏池垂头丧气的往内屋走,心想,这家伙该不会真是个兔爷儿?但也没见他和自己腻歪啊?真是奇了怪…… 汤合哈哈大笑。 陈虎忍不住嘱咐:“……汤将军,别把魏大人带坏了………………” 汤合假怒:“什么带坏了,老子这是带他去见识好东西,你个小子,以后等你们魏大人娶了媳妇,你得好好谢我。” 魏池换了衣裳,沉思了片刻,还是把钱袋揣上了……汤合老实,却一向不靠谱……至于徐朗么!从来都是占便宜不给钱!哼!最近本就穷,你们还要出去花天酒地……揣了钱后,又摸了摸领口,心想,这也不是第一次,不怕不怕,只要不是来真的就能应付过去……感谢燕王这个不正经的…… 其实汤合本人并不是个纨绔子弟,他逛青不见得多有档次。另,王字牌号的军官们都有惧内的通病,他老婆虽然还算温柔,但那家教也很严了,估计这次也是动了私房才能出来请客。汤合显然下了决心,领了魏池和徐朗一条直线的往曲江池去。 京城的花街柳巷有三条,牛儿街和葫芦巷都不入流,要真是要高档的地方那还得是曲江池。这里侧依含烟湖,冬暖夏凉,许多名园都是前景后水,十分的典雅。湖畔种满了杨柳名花,湖上有烟桥,鹿烟岛,时令节日都有画舫穿行其间,各色女子轻歌曼舞荡漾其间,湖上淡淡升烟,妙不可言。 魏池心想,这个汤合还挺懂…… 夸人别太早…… 汤合一粗人,实在没自己做东来过这里,不知道这越高档的地方越抢手。今天是月半节,曲江池的座位早就被富商高官订满了,三个人走了一路,碰了一鼻子灰。 魏池也很尴尬,一路上甚至还遇上了不少学生,学生们热情的向魏祭酒打招呼,甚至于问起下一季月考的事情……花天酒地的时候还不忘考试,可见魏某人对晚辈们的折腾有多厉害。 来去走了半个时辰,无果。 魏池不得不小心的开口:“我们去万红阁。” 万红阁,贵! 很贵! 汤合很惊讶魏池居然知道该去哪家,吃惊之余完全忘了提前问一句贵不贵,开心的吼:“那就依魏大人的主意!” 徐朗听了,笑而不语。 到了万红阁,老鸨笑得满面桃花迎了出来:“魏大人!哎呀……徐将军……” 汤合惊讶——很熟? 魏池亲热的和老鸨问好。 老鸨拉着魏池的手温温柔柔的笑了半天,才极其抱歉的说:“我的魏大人诶……您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要来竟也不早说!这会儿哪还有什么空儿啊……” 魏池惊讶的想,这地方居然也没座了?什么世道!!这么多有钱人!! 就在汤合魏池傻呆的时候,一路上沉默不语的徐大少爷动作了,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掏出银票一张,塞到老鸨的手里:“劳驾了。” 老鸨果然厉害,这么暗的光也瞧出了大概,赶紧收了,笑道:“徐公子,魏大人请先在前堂坐着,姑娘们!过来沏茶伺候着!!” 老鸨急急的扭着屁股进了内堂。 汤合看前堂人都没有几个,小声问徐朗:“人都没有,怎么就坐不下了?” 徐朗早知道汤合会这么问,于是拿出扇子摇了摇:“万红阁只有包间……” 汤合不知道那银票上有多少钱自然会这么问,要是他知道那是多少,估计也就明白收了这个数还要人坐前堂那是不厚道的,非常不厚道的。 魏池和老鸨一样厉害,那么昏暗的灯光也丝毫没阻碍她看清那银票的数额,并被狠狠地吓了一跳。于是魏大人知道今晚是有着落了,心安理得的接过纤纤素手递来的茶盏果品。 少顷,老鸨带着一群公子哥自上下来。 “魏祭酒!”领头的公子恭敬地行了一礼。 魏池一看,竟是罗颖。 “不知老师前来,有失远迎。学生正准备去湖上的画舫,那花阁也就空出来了。”罗颖笑嘻嘻的说。 “这……不大好,”魏池面露真诚的假客气。 罗颖被魏池的‘真诚’吓到了,赶紧说:“学生真是要去画舫!老师不信问何自峰!!” 何必乾拼命点头:“老师不要客气了。”说罢也不等魏池接着谦让,拉着罗颖便往廊下走,跑远了还在说:“……老师别再客气啦!” 魏池笑得风度万千,心中却想——师生逛妓院,彼此谦让,算不算得一段佳话? 徐朗附在魏池耳边说:“你把他们折腾得这么怕你?” 魏池假怒:“何言折腾?” 徐朗拿扇子遮了脸:“怕你的都是被你折腾的,老汤不就是个活例?” 魏池傻笑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 汤合没注意徐朗挑拨离间,他已经被今晚这场合吓得有点发憷。 阁子很快就被收拾了出来,三位客官也落了座儿。因为三个人都没点名要谁来伺候,选花的重任就落到了老鸨的肩上。老鸨三十有五,自她十三岁入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今天这选花的事儿却难倒了她。 老鸨思前想后觉得不妥,只好去问今夜管房的。 管房的呵斥道:“这么个事情你还问我,你是当得什么差?你手下的抽几个空儿过去不就是了?” 老鸨斗胆问道:“抽谁……那两位爷还好伺候,魏大人呢?” “魏大人?” “魏……池。” 这边厢,三个人喝着好酒趴在榻上看含烟湖的美景。今天是个满月,湖上被照得彻亮,各家酒都派出了最好的歌姬在那湖中搭起的浮桥上赛唱。看来罗颖也不是纯粹客气,这会儿已有好些公子哥乘着各家的画舫到湖上去了,罗颖此刻去也不算是最快。 花阁分大小,魏池一行只有三人,又不甚正式,所以坐小阁正好。大家散得不近不远,露台又是弧形,大家坐成一环,说话方便,看湖上也很好。汤合安稳下来,这才想起做东的该是自己,赶紧要掏银子给徐朗。徐朗不得不接了汤合强塞过来的银子:“你怎么突然要请魏池上青?” 汤合不好说明,只是说:“在封义也算是九死一生,那时就不是儿戏的话,既然活着回来了,那怎能不作数?” 徐朗看魏池盯着自己手上的银子看,知道这家伙知道这里的价格,便笑嘻嘻的说:“看什么?” 魏池坏笑了一下,小声说:“活该你给钱,漠南的时候你吃了我多少?嗯?” 徐朗正要和魏池斗嘴,却看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摇曳的纱帘后面是老鸨笑盈盈的脸:“三位客官。” 徐朗嗯了一声,只见两位绝色的女子抱着乐器缓步进来,各自选了席下的位置坐了,但说那身姿便不能不用赏心悦目四个字。 青衣女子把怀里的胡琴放到脚边,径自拿了徐朗座上的酒壶娇笑道:“徐公子这一去可就是一年,还记得年前欠了叶梦桃多少酒?今天可要一并还清了?” 不等徐朗搭话,竟是径自把酒杯斟满,强塞到徐朗手里,嘴上语气调皮,眼中却是难忍的思念。 魏池早见识过这些风月手段,自然不会当真,却不知道汤合当真了,以为这女子和徐将军多好的交情呢?忍不住往一旁挪了挪,和这女子离远了些。 叶梦桃又斟了一杯捧在手中:“这位将军……” 汤合见美人在侧,心中自然想接,但是碍于徐朗,又不敢接。转念之间正在想,却突然看到魏池身边坐了个不明不白的人——要说不明白也不妥当,是个书生模样的打扮,但要说不明白便是……这花阁内来个陌生女子合乎情理,但怎么就来了个陌生男子? 又是魏池的学生?这一路上也见了许多了……可看魏池的神态,显然不认识……啊? 汤合念及此处,抬手指着那人:“他是谁!?” 叶梦桃被汤粗人的一声怒呵吓了一跳,手一斜,酒撒了一身。魏池虽然尴尬,但是还是主动起身圆场:“你带叶先生去换衣裳。”陌生公子脸色微变,略顿了一下还是依命退了下去。叶梦桃也猜出了一二,见那公子依命捡了自己的胡琴候在一旁,自己也就顺着魏池的话行了礼,退了出去。 汤合是个直性子,此刻已经是满脸怒火。徐朗是个最喜欢隔岸观火的人,早就看到了那个小倌儿,此刻喝着酒乐呵呵的等着好戏。魏池倒觉得自己很委屈,没想到自己兔爷儿的身份在京城已经如此响亮,这个万红阁应该是没有公子的,竟还专门为了‘迎合’他,这么快就找了一个过来。 幸好屋子里还留下了个段玉,段玉赶紧斟了酒:“这是珠花,不知道将军能不能喝得惯?客官们来得也太急了,纵是熟客也难免准备不周,”又扭头对魏池笑道:“苏先生正有事情要和魏大人请教呢,但这会儿正在局上……” 苏涵雪?魏池心想这帮人也知道自己闯祸了,舍得抬这么个大门面出来蒙混过关。 汤合终于缓和了神态,接过了美人手上的酒。 迟疑了片刻,美酒入喉,含烟湖上的丝竹适时响起,流动的乐声划过湖面荡向两岸的宇。不知是哪一的女子,拨动怎样的琴弦,融入了怎样的情怀撩动了两岸人的心。流动的月光被微澜揉碎又抚平,伴着袅袅的琴声,含烟湖水腾起了或浓或淡的水雾供夜风舞弄。屋内的四个人顿时安静了下来,汤合自称粗人,但也被这琴声摄离了魂魄,只顾痴痴的依在软垫上去听。 叶梦桃偷偷伏在门缝上听,听到里面没了争执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染上酒渍的纱裙,没好气的接过那小倌儿手上的胡琴:“劳驾柳公子了,公子请回。”又回头冲老鸨发火:“谁来不好,偏叫段玉来,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里!要她说句话竟要求她似的!跟她姨说一声,这么个不长进的又没进账,谁要赶紧把她嫁了!省得浪费吃食!” “大过节的,谁在吵?” 老鸨正不敢搭话,却看到苏涵雪拿着琵琶从廊下过来。叶梦桃这才住口,微微让了让身子,行了个礼:“二姐姐好。” 苏涵雪叹了口气:“你不比她,你功夫好,人也活泛,客人都喜欢,但有些话人前莫要去说,受了什么委屈自来给我说就是了。”又回头跟柳淅人行了个礼:“叨扰柳公子了,改天我亲自去和你师傅赔罪。” 柳淅人微微一笑:“苏先生客气了,这也是应当的,这也是忙的时候,淅人就先走了。”老鸨赶紧派姑娘陪柳淅人下。 苏涵雪这才给叶梦桃拍了拍弄湿的衣襟:“这也是劝你的,你别不听反来恨我。” 叶梦桃这才撇了撇嘴:“姐姐怎么这样说,我好话坏话还分不出么?” “领她去换衣裳,别和段玉的姨说这些,免得大过节的打得呼呼喳喳的,一会儿等这曲子散了,我自会进去。” 老鸨千谢完谢才退了下去。 柳淅人下了,他师傅还在车内等他,看他走出来便笑道:“怎么?果然是那群娘们儿想多了?” 柳淅人和他师傅行了礼,钻进马车:“师傅倒是猜得准。” “她们也不想想,这魏大人传得多闹得少,何时见他来过相公馆?今次既然要来万红,怎会要男人?” 柳淅人也哈哈一笑。 “那魏大人是何长相?”柳师傅突然好奇。 柳淅人没做成生意,心中自然不顺畅,满不客气的说:“论长相,我倒不知道是他伺候我,还是我伺候他……” 柳师傅听了,笑得直揉肠子:“他看你的眼神如何?” 柳淅人没有搭话,沿途的画舫灯廊阑珊遐迩令他有些犯晕:“这是谁的曲子?” “第一出,傅瑶琴,不是她还有谁?要说这个万红怎么只能排第三呢?” 柳淅人命马车停在堤岸上,径自下了车。柳师傅赶紧拉他:“还有个局子呢!你这会儿发什么疯?” 柳淅人冲他一笑,还是下了车,含烟湖的堤岸很高,脚下是星星点点的画舫灯火,远处的高台上果然是那个女子轻抚琴弦。那份优雅清远说是仙女也不为过?可惜最终也不过是个□。柳淅人还想再听,却被柳师傅拉了下来:“什么时候听不得?这会儿别和我闹脾气!” 纵是怎样的曲儿来唱,弦断有谁听?八百里秦淮河,三千丈含烟湖,多少寂寞柳絮落?柳淅人也是一代名角儿,但是愿意给万红阁出局,这是几分长辈的面子,也是几分自己的私念,若是那个魏大人能有心于此,自己何尝不是个念想?曲江池什么找不到?难的是做个好主顾。可惜买笑人只想买笑,真心人竟没一个…… “走!”柳淅人跳下堤岸进了马车,车外弦歌正好唱罢。 歌到绝处弦声罢,湖上的众人竟是愣了片刻,这才轰的响起了掌声。画舫上都备有锦鲤,备着客官们向台上的名伶们示好,这些鱼儿一尾千金,记到各家花的名字下面。傅瑶琴不愧是京城第一,首场便是二百余尾锦鲤,傅瑶琴谢过了主顾们,将那拴鱼的彩绸一扯,二百余跳大锦鲤跃入湖中,激得湖面一层浪。 台上台下又是一片叫好。 汤合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把手掌拍的啪啪响:“好,好!我这个粗人听了也好!” “将军哪里是什么粗人?” 徐朗闻声抬头一看,竟真是苏涵雪! “你们的人刚才的祸可闯大了,竟让二先生亲自来赔罪!啧……”徐朗坏笑了一下,扭头对魏池说:“可见魏大人还是面子很大的。” 苏涵雪和汤合行过了礼,回头对徐朗恶狠狠地说:“你和你老子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让开!今晚儿你就一个人坐,徐大将军!”说罢扭身坐到魏池席下:“我是真要请教魏大人,魏大人可别听徐将军胡说!” 虽然魏池早知道徐朗这个坏蛋会揪住不放,但是真听他戏谑出来了还是有点战战兢兢,苏涵雪跟她请教琴艺,她也倒当真认真的较量起来。段玉既然能被称一声段先生,那手段还是有的,只把汤合哄得服服帖帖。汤合以往进的地方都是直来直往,正好奇那些文人雅客何以不做正事,偏就喜欢来清倌这里磨舌头,这会儿才知道什么叫柔情脉脉,一见如故,恨不得把自己掏心窝子的话都和这个女子说了。 这会儿使坏的徐将军真的被落下了单,只能一个人喝酒,喝了一会儿,苦着脸对苏涵雪说:“京城谁不知道你苏涵雪先生……” 苏涵雪这才回头搭理他:“既然是我们万红阁的老主顾,不担待些就罢了,竟然还来拆台……哼,下次要再让我抓住一次,让你和你老子一处去蹲冷炕。” 徐朗哼哼唧唧的爬过来:“你快走,我错了,多咋该轮到你上场?和我们魏大人商量了这么久,一会儿赶紧去夺魁。喂我一口酒就行,不留你了。” 苏涵雪一笑:“花言巧语!你怎么不变个八哥嘴?”说罢还是就着手上的酒喂了徐朗一口,回头和魏池行了礼:“刚才真是失礼了,魏大人可不要记怀了才是。” 魏池怎么还敢记怀,汤合也估计忘了还要记怀了。苏涵雪料想徐家这个小败家子被自己镇住了,又狠了他一眼,这才领着段玉退出来。小厮们排布了新果子上来,又有专人来问:“三位大人要沐浴么?” 魏池肯定不敢,徐朗以为魏池是不习惯别人的东西,就劝他:“干净得很,是泉水,可以不让人伺候着,怎么不去?” 魏池拼命摇头,徐朗就说:“那我也算了,一会儿要回去的。” 魏池以为只是该洗澡了,汤合此刻倒是明白人:“我明天也要回部,不洗了。” 小厮们看三位客人都不留宿,布好了酒果就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三个人,徐朗笑问:“魏池,你到底喜不喜欢男人?” 魏池正在喝酒,噗的吐了出来。 汤合过来拍徐朗:“男人有什么好?难不成你喜欢男人?” 徐朗吊儿郎当的笑道:“风月之事当什么真?”又爬过来敲魏池的头:“魏池,其实只要你别当真就成,什么燕王啊,王燕啊,你还是远些,憋不住了就来曲江池么……” 魏池哭笑不得:“我什么憋不住……” 汤合正色道:“小魏大人,徐将军喝高了……” 果然,这厮开始发酒疯,哼哼哈哈的唱着不上台面的小曲。汤合抹了一把汗,对魏池说:“我去叫些醒酒汤,魏大人先看着他。” 汤合才出门,徐朗就不唱了,坏笑着抓住魏池的手:“汤合那老小子一心想把你往姑娘床上摁,这会儿他走了,你要找相公我陪你去。” 魏池看徐朗这小子眼神贼亮,这才知道他是装醉:“多谢你把我们领到曲江池来,要是去的是牛儿街,兄弟我早就被按到床上去了,来,喝酒。” “我还没去过相公馆,你带我去?别管老汤,他又不是你爹。” 没想到徐朗倒还想魏池来领路,说起这花街酒巷,魏池加上今天也就来了五次,相公馆的门在哪儿都不知道。 “喝酒,喝酒。”魏池赶紧敷衍。 汤合第一次来,这一出门才知道这大得厉害,已经是深夜了,闹腾的人们都还在湖上,准备一会儿要闹腾通夜的人都在沐浴,一时间竟没找到人。绕了几个大圈才找了个小丫头,又耽搁了一番这才拎了半瓶冷糖茶回来。打开阁门一看,徐朗已经不发酒疯了,整个人斜在软垫上睡得沉沉的,身上搭着来时的披风。 汤合递了糖茶给魏池,顺便拿手拨弄了一下酒壶,竟然都空了:“刚才还有那么多,怎么都空了,你一个人喝的?” 魏池僵了一下,嘿嘿笑着说了声‘是’,给徐朗灌茶前先偷偷拿手掐了掐他的脸,这人连动都没动,这次是真的醉过去了。魏池暗笑:叫你装酒疯,这次让你真醉到天亮。 汤合忙完了,也坐了下来:“其实徐朗这个人傲得很,极难和人相处,倒是奇怪,他对你总是客客气气的。” “刚才他劝我,”桌上已经没有了酒,魏池拿了果子吃:“说男人也罢,女人也罢,认真不得,若只是玩玩,那就玩玩,许多富商贵人都玩的,从没有什么。但是如果哪个男人想和男人认真了,那就和要娶个娼妓回家做妻一样,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他问我和燕王是不是认真的。” 汤合顿时尴尬了。 魏池接着说:“当然不是认真的……甚至不是真的……” 汤合一惊。 “汤大哥是好心,但是……”魏池笑了一下:“白担心了。” 中原的酒果然上头,魏池沉沉的靠在软垫上:“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我很像个女人?” 汤合突然觉得这个人和自己生死一场,却还是不相熟,他总是遥远的隔岸相望,不说想说的话。自己一贯的结识人、对人好的法子看似在他那里行得通,其实却又行不通。 “要说长相,是有一点……你别生气,但是你是条好汉。” “我真的是条好汉?” “是一条好汉。” “那今后别再疑心我大逆不道了。” 汤合垂了头:“你是个有主意的人,在封义就看得出来。但是人生世上走一遭,有些事情该认真,还有些事情也该认真,你不要随意误了自己……今天唐突了,你别恨我,我怕你恨我。” 魏池哈哈大笑:“晚了!” 第九十六章 96【建康七年】 含烟湖上的曲儿只剩一首,压轴的是万红阁的萧明月。 一方老章合,仍是那曲广陵散。 萧明月一登台,台下嬉笑声顿歇,萧萧之下,深夜的含烟湖越发魑魅,满月微红,寒风骤起。萧明月一身粗布衣裳,头上随意别着一根荆钗,不喜不怒的一礼,沉身坐于台中。 上的魏池一时恍惚,竟辨不出台上的是萧明月,还是嵇康。来京城几年,跌跌撞撞,世事变迁,却恰好每年此刻都能听到这一曲,或自己年少轻狂,或自己失意黯然,或自己生死两茫,或现在高凭栏。 就像这广陵散,跌宕转合。 不比傅瑶琴的曲目喜人,琴声向来都是易忘、难学、不中听。没有太多的高亢悦耳,但真是懂了便知道这每一下都不是敲在弦上,而是敲在心上。花柳巷的奇人——萧明月,潇洒淡泊,别样气质,双手一抚,将这湖面上积绵的浮躁庸俗荡开。但她却又不是嵇康,嵇康是孤独的,他的执拗和孤傲让人难以亲近,爱他的人深爱,恨他的人刻骨。嵇康是太阳,所以在刑场上奏响广陵散,三千众生倾耳倾听,爱之愈爱,恨之不能直视。萧明月却是一轮明月,浩然当空,无人可以质疑她的气质,爱之愈爱,不堪的也能亲近。 空冷的弦声在花天酒地的漩涡中不合时宜的奏响,汤合转向魏池:“为何最后的压轴是这么个曲子?” “以前不是这样的,”魏池扬了扬眉:“萧明月绝非冠首,但是傅瑶琴走了一个还有千百个,萧明月却只有一个,她的广陵散到哪里都是广陵散,即便在这最低贱的地方也是。” 汤合哦了声,心想这世上总有些人不扎堆儿,但是逆流奈何不了他们,这个穿粗布的萧明月是这样,高祖是这样,魏池呢? 这曲调就像是一阵风拂过湖面而去,一刻钟不到,曲声已经停了,湖上上亦没有掌声,只是林清丘捧了一尾白鱼站起来,轻轻地把它滑入水中。 湖上的画舫开始渐渐散去,停在巷外的车马开始松动,不留宿的人们预备着各自还家。这世上的俗人多,但是喜好附庸风雅的俗人更多,即便听不懂广陵散却依旧热闹的议论着这曲目,将这讲了几万遍的故事一遍遍的说。 哪怕他们自己也觉得曲调难懂,故事老套。 “我们也回。”魏池拍手唤人进来扶徐朗。 汤合讪讪的说:“本是来开荤的,被你这个书呆子一带头,淡了一晚上。” 魏池不屑:“汤将军不是和段先生聊得十分投机么?” 汤合笑着拍了拍魏池的肩:“你个没开窍的小男人!看来还是要领你去牛儿街……别,别这么看着我,我也就是说说。”装着要躲却还是捅了捅魏池的胳膊逗他:“你别留着娶老婆才开荤啊。” 进来伺候的小姑娘听了,忍不住偷笑。 徐朗个子大,人又特别讲究,半梦半醒之间还只要姑娘扶他。魏池对这纨绔子弟无话可讲,只能顺着醉汉的意思慢悠悠往下挪。终于挪到万红阁门口,却看到一个胡子挺长的老头被几个姑娘围着坐在一辆牛车上,老头拿着酒杯晃荡:“儿子诶……” 这老流氓是谁?这天不暖和啊,半裸着个肩膀给谁看呢……魏池深感京城脑仁抱恙的人越来越多。 “爹!!!!”摇摇晃晃的徐朗突然大呵一声。 “那是徐朗的爹,徐老爷……”汤合小声对魏池说。 “汤汤汤汤……”徐老爹汤起来没完,把身旁的姑娘们都惹笑了。 汤合上前几步把徐朗的披风扔到车上,又扶了徐朗一把。徐朗一粘到车上也跟着发了疯似的哼哼起来:“十八姨,十六姨,你们也来啦……哈哈哈。” 原来都是小老婆……魏池僵在原地,觉得还是远点安全。 牛车上一个和魏池年龄一般大的女子娇笑道:“你个不长进的小孽障,爷爷是你十七姨!小畜生拉着爷爷的衣裳了,滚到一边儿去!”皱着嘴看了汤合一阵说:“太丑!让开!”汤合虽然早就见识过徐家人的作风,但还是差点被气岔了气。魏池虽然无情无义,但是此时还是冒死过来救汤合:“徐将军,徐老爷,我们先走了,呵呵呵。”说罢,拉上汤合就往街边退。 “走啦!走啦!”徐朗手上挑着不知是哪位姨的薄衫转圈:“回去睡啦!” 徐老爹潇洒的一挥牛鞭,这一车疯子终于缓缓地开始往外挪,魏池和汤合松了一口气。牛车走了几步,正灌着酒自称十七姨的女子侧脸看了一眼万红阁门口,说:“老畜生,你看小畜生新浑上的那小闺女挺俊的啊!” 徐老爹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说:“放屁!那是个公子。” “老畜生!”十七姨拽着徐老爹的胡子命他回头:“明明是个闺女!小畜生艳福真是不浅,啥时候带上你姨一起乐啊?” 徐朗糊里糊涂的扒拉开她扔过来的手绢:“什么闺女!那是魏池!” 十七姨哈哈大笑,突然扯了身前的肚兜往车后一丢:“魏……池儿……啥时候咱们一起乐一乐啊?小美人儿……” 众人觉得随着那女子玉臂一扬,眼前一片白花花的、软绵绵的晃啊晃。本应该被吓得大叫的魏池已经和众人一样被僵在了原地,傻乎乎的张着嘴任那粉红粉红,刺绣精美的小物件飘啊,飘啊,飘到地上。 萧明月才上岸,远远地就看到徐家两个祸害在她家生意面前闹场子,于是问她徒弟程暮莲:“徐将军不是和涵雪闹了脾气说是永世不来了么?” 程暮莲掩嘴笑道:“师傅和他认真个什么劲儿……诶?那个不是魏大人么?” 萧明月这才看到路边站着快吓哭了的魏池。 魏池缓过神来正要准备走,突然听到身后的人笑道:“魏大人,才听了广陵散又看这一出,是何念想?” 汤合听到声音,也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偷偷问魏池:“怎么头牌先生们都认识你?” 恰巧被萧明月听到了,萧明月将手上的琴递给她徒弟,对汤合说:“将军不知,魏大人中榜之前和林先生最交好,三年之前他便为我调过弦了。” 魏池看到汤合拿那种‘干过了没有’的神态看着自己,连忙摆手。 萧明月装作不知:“怎么?魏大人做了大人不记得我了?” 魏池的心跳得砰砰砰的,赶紧又回过头红着脸直说没有。 萧明月看这小孩儿还是像三年前一般没长大,于是便不再欺负他:“难得一见,上来再为我调一次弦!” 汤合眼光一亮,赶紧在魏池背后推了一把:“魏大人,我有事,先走了。” 汤大哥拿出了平常踩桩子的派头,转眼间就大步流星的不见了。 “萧先生。”魏池行了个礼。 程暮莲看魏池窘态,本想拿他取笑,但是想了一想却是不敢,老老实实背了琴,领着众人先入去了。 花柳之地热得快,散得也快,此刻已是深夜,留宿的也多去歇息去了,湖边只剩几个乐倌儿收拾着弦乐。萧明月走过来笑道:“你和他们本不是一处人,相处着尴尬又何必在一处?” 魏池擦了一把汗,这才松了口气:“刚才真是……” 萧明月拿了自己的手帕给他:“擦擦你的汗,春天也冷,上去坐暖和了再走。” 萧明月住在万红阁南,这里十分清静,少有人来。要说曲江池的清倌儿不少,但真是十足清倌儿的只有这个萧明月,她本就不图那些花钱酒钱,单她教习琴艺的进账就了不得了,更何况还要算上素局?更何况还有林清丘给她一手撑起门面?魏池见她的时候只有十五岁,风月之事仅止于书本,那时候萧先生年方十八,正是风华正茂,见过她的男人少有不被迷倒的,就这个小孩儿一脸无所谓的瞧着她,神态有些好笑。林清丘带他来倒不是为了风月,径直让他来给自己调弦,初看只是个清秀的小不点儿,却不知是天赋还是别的,调弦准得惊人。 “还记得么?三年前你挽了袖子认认真真的给我调琴,”萧明月拉着魏池的手:“但今天,你手上却已经有茧了。” 魏池感动萧明月的指尖在自己手心的薄茧上摩挲:“我差点就搁在塞外回不来了。” 萧明月回头笑他:“知道我为什么只见了你两面却把你当个朋友?” 多少富家子弟载着明珠金银被她拒于门外?多少高官巨贵显赫门第被她置之不理?看似这平淡的一牵手,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魏池没好气的说:“你又要说我不像男人?” 萧明月推开自己的房门,叹了口气:“因为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唯一看女人不带邪念的男人……真是难得。” “那林清丘呢?” 萧明月拉起幕帘,又点了灯:“他不一样,他是听了我的曲子之后才没邪念的。” 魏池不屑的叱了一声,拢了拢手对门外嚷嚷:“程姑娘!拿个暖炉给我!” 萧明月走过来打了魏池一下:“嚷嚷什么?还嫌她不够讨厌你?” 魏池声音实在大,程暮莲还是拿了暖炉过来,呼一下塞到魏池手里,摔了门走了。 “你徒弟脾气越来越坏了!”魏池被暖炉烫了一下。 萧明月拉魏池进里屋:“别招惹她,这可是万红阁的地盘,惹急了她,她咬你!” 魏池这才坐下来,哼了一声:“可别落在我手里,要进了国子监,天天让她去后院捡树叶。” “你能不能有点怜香惜玉的意思?”萧明月把琴放到魏池面前:“我觉得这张有些不准。” 魏池挨个把音试了一遍:“准的。” “是么?”萧明月有些意外,自己也亲自又试了一遍:“怎么我弹着总觉得不对?” 魏池笑道:“我这也是才知道的,那天去国子监的时候看到他们的琴舍,我就手痒,试了一试觉得音色生硬干涩,但是细细一调,却都没有问题。后来才想到,过年的时候没人,这些琴悬了一冬,实在是太干了,于是响音厚重略差。那些琴不比你的好,所以听着更明显,你的好,但是太久没用,悬着收着也是这类毛病。到了春天自己就好了。” 萧明月听魏池说话,看他还是不紧不慢的架势:“你和三年前一点都没变。” 魏池长叹了口气:“怎么没变?” 萧明月笑了笑:“也是,论以前,你怎么会和今天这些人混在一起?话说那个蛮将军怎么老是想带你找闺女?” 魏池支了下巴:“我们在封义被围了两个多月,当时城外有好几万人,我们只有几千,没有援兵没有援粮,城内一群刁民。炮火轰了那么些天,城墙都脆了。汤将军说要是活着回来了,要教我知道女人的好处。” “知道了么?”萧明月忍不住大笑起来。 “不想知道!”魏池不屑的一哼:“怎么,你想让我知道?” 萧明月没有和他接着斗嘴,站起身猛的打开窗:“封义有多冷呢?比这里冷?” 京城的春寒不可小视,这会儿是深夜,寒气正胜,魏池探身把窗户拉上:“封义冷的是心。” 萧明月回头看他,突然觉得这个小男孩已经不是小男孩,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了。 萧明月叹道:“如果我是一个男儿身,定要上战场,安邦立国。” “哦?”魏池想了想,说:“一年前我肯定会佩服你,现在么……我只能说那地方十天半个月都找不到水洗澡,吃不好,睡不好,死人活人的臭味飘几百里,熏得眼睛都睁不开。” “我知道,”萧明月看着魏池说:“我的家在江南,倭匪成患……我也算是死人堆里跑出来的,可惜命大福薄……” 魏池不曾听说过萧明月的身世,但萧明月也只是淡淡一提。 “也算是好运,那时候我还小,被捉了也不至于被糟蹋,当时的浙闽总督胡大人派了兵救我们回来。打了一天海战,救出来的只剩我们这些老幼……未过门的夫家嫌弃我,胡大人的夫人看我可怜,便招我到她家当丫鬟,这些手艺也就是那时候学的。本想着安稳了,谁知到恩人被罢了官抄了家……又是五年,从江南到京城……” 魏池知道那个胡大人,狡兔死、良弓藏……德才兼备却不得善终。 萧明月正在感伤,却看到魏池脸色微红,知道他刚才肯定喝了不少,也想到他才从战场上下来,有些事情不愿再想,于是也就言道于此,起身去给他取茶。沏了热茶回来,却看到这个小子径自拿着根笔在粉墙上乱涂。 “哎!”萧明月赶紧过来。 魏池被萧明月一推,软乎乎的跌到垫子上:“糟了……真的醉了。” 萧明月放了茶,把他扶起来:“没哪个真醉的说自己醉了……你”萧明月看他眼圈红红的:“你只是糊涂了。” “我要回家。” “回家。” 萧明月陪他喝了两口茶,等魏池缓回了精神才送他下。 “哟!魏大人果然不一样了,如今也敢闹了。”程暮莲没好气的说:“这都几更天了,哼!” 萧明月只叹了口气,程暮莲愤愤的说:“师傅对他也太好了点!林老爷的面子也算给够了,更何况如今林老爷早不和他一处了!” “你懂什么,林老爷是个没吃过苦的人……有些事情啊,和他说不拢的……” 推了门,程暮莲哎呀了一声:“这是谁写的?” 萧明月这才看到,刚才那个混小子拿着笔在自家墙上乱写了一片字。 ‘磊磊涧中石,青青陵上柏。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保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次第阁。 两宫摇踵望,双阙百尺多。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程暮莲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不得不说:“是首好诗……” 萧明月拍了拍她的头,叹了口气:“明天去找个工匠,把这块墙抹了。” “师傅!是首好诗啊!”程暮莲恋恋不舍。 “你懂什么?”萧明月又看了那几个字一眼:“他如今已是官场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那首诗,我思索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用古诗,免得我减低了探花的水平。略在音律上有所修改,希望无伤大雅。 徐家父子真是厉害,亮点就是他们了。 至于十七姨……orz 第九十七章 97【建康七年】 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幸好程暮莲本着良心给了盏灯,魏池骑在马上借着昏暗的灯光慢悠悠的往回走。今晚上为了灌醉徐朗确实喝了不少的酒,这些酒的后劲大,魏池也觉得有点不舒服。掐指算着也就是不到半个时辰的路,因为没人伺候着,魏池索性就任这马有一步没一步的自己走。纱帽街的转角很长,平常都是四周的铺子占了街道,这会儿是半夜,道路空旷得都有些认不出了。大街上连条狗都没有,只有魏池和魏池的影子,就在转角的时候,魏池不经意间侧脸看了看身边的一棵杨树,突然!杨树后的黑影恍然一现!魏池心中一惊——是人的鞋子,草皮官靴? 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但是魏池却不敢再回头。 锦衣卫? 魏池的酒顿时就醒了,想了片刻,突然自顾自的从马背上滑跌下来。这一次算是看清了,那黑袍和斗篷没来得及躲,闪了一下才消失。魏池假装醉酒,傻乎乎的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这才踉踉跄跄的上了马。 锦衣卫! 魏池迅速把今晚的所有事情想过了一遍,觉得并无稀奇。自己一个平凡的五品文官犯得着锦衣卫派个暗哨时时跟着么?魏池左思右想,想到了王允义,但最后还是想到了燕王。难道皇上觉得依旧要由自己突破燕王么?可是燕王早有准备,他从不结交武将,这年头除了篡位还有什么能治他死罪?或者自己去打了一年仗,也算半个武将?可自己手上一个兵都没有,现在又回了文职,这么跟着靠谱么? 难道还是王允义? 想到这里,魏池微微松了一口气。 王允义回京,皇上自然要把每一根能竖的毛竖着,自己和王允义的关系虽然借着耿家的情也算是说得过去……只是这一年天远地远的,怕自己生了异心也是自然。 不过自己不是毫不犹豫的就接了国子监的职么?皇上还怀疑自己和王家有私交么? 大街上安静得落针都能听到,但是魏池知道,那个人还在身后,若不是他看自己醉酒疲惫,恰巧纱帽街的弯又那么长……自己都还不知道被查情了…… 终于到了翰林院门口,魏池假作懒懒的敲开大门。陈虎正在老赵那里坐着等,看到魏池回了赶紧迎了出来。魏池把鞭子递到他手里道了声辛苦,进了门。等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了,魏池这才松了一口气,拿手一摸,额头上尽是冷汗。 “大人脸色不大好!”陈虎关切的问。 “我喝多了。” 陈虎还要问,魏池只好一笑。 第二天一大早魏池就醒了,因为睡得不安稳觉得微微有点头疼。因为这一天是正节,房子内只有陈虎还在。想到要搬新府邸,无论是魏池还是益清都很向往,只有陈虎因为留恋‘翰林院’这个地名而磨磨唧唧。陈虎见魏池准备去新宅子看看就劝他:头疼还是歇一歇的好;又说醒酒要等一会儿下午再走云云。恨不得就赖在这翰林院的破房子里头一辈子。魏池喝了几口热茶,扔了外套在他手里:“躲得过初一还躲得过十五?别磨蹭啦!”陈虎看被猜透了心事,只好撇撇嘴出去准备。 天色虽早大街已经是挤满了人,京师的守卫都不敢放假,毕竟几万的王家军还在城外驻扎,过节什么的惹出乱子了可不好。那些穿着京师各个守卫衙门衣裳的人们已经开始巡岗了,夹在游乐的人群中脸色十分难看。 京官难做,京吏也难做。 魏池想自己五品的官,扔到哪里不是有头有面,不过这京城么?随便谁都能压自己几个头,自己行事艰难便更别说这些吏人了。魏池和陈虎都是步行,魏池一边走着一边暗暗留意身后,但直到走到新宅邸门口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心头不得不佩服锦衣卫的厉害,看来那人昨晚也是轻敌才露了破绽,要不自己岂不是一辈子都不知道?又想起胡杨林,他进了锦衣卫后音讯都没了……别被煮着吃了?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下,也算是苦中一点乐。 陈虎看魏池笑心中不爽利:“大人看到新宅子笑得这么开心……” 魏池不知道陈虎这种人脑仁儿是怎么长的,只要和翰林院这三字搭边的都说好,恨不得那里的草也薅两把宝贝着:“翰林院的牛屎也是香的?” 陈虎哭丧着脸:“大人怎么说这么粗俗的话?” 魏池忍不住把他往门前推了一把:“陈师傅!别以为翰林院个个都是斯文人,李贤舸博士一喝高了就发酒疯,满嘴湘西土话,一句话里有三个把子,还有……” “别说了,别说了……”陈虎捂了耳朵,摆出秧鸡儿的姿态。 魏池笑着摇摇头:“那还不快去叫门?” 一个多月以来,这里都是燕王派的人在收拾。内间儿已经收拾好了,工匠们多在收拾院子,看魏池进来了纷纷下跪施礼。魏池和工头见了面,命陈虎把带来的酒肉给众工人分发了:“辛苦了,辛苦了。” 工头赶紧谢礼:“燕王爷昨天就送了东西过来了,每人两斤腌肉,两斤烟,两斤酒,三吊赏钱呢!大人这……这又拿来,我们这些做工人的可有些但当不起了。” 魏池拿的差不多也是这些,工人们个个都高兴,这个节算是过了两次。魏池客气了一番,工头喜笑颜开的问:“小的陪大人看看?” 这边都是燕王一把手操持,益清隔个两天过来照应一次,魏池自己也不知道这宅子什么样了。前院的各色家具已经摆好了,规制还好,与品级相符,到了后院就大吃一惊,这院子不大,但是折腾的人十分能耐——这,这真的不是小暖园? 魏池看着这一院子名花名草名石大吃一惊! 这?燕王贴了多少钱进来?肯定是戴桐琒的主意! 工头一贯接手皇亲国戚的生意,以为魏大人没见过,便有板有眼的开始介绍。魏池耳中听着花草鱼虫,心中想着那不知躲在哪处的锦衣卫,最后明白了——什么王允义啊!明明还是燕王!! 原先的汀步已经都被拆了,修了雅致的画廊,自己不住的那两个院子的墙也被拆了青砖院墙换了花墙,即便那俩院子不住人过去喝口茶也非常惬意。魏池看这‘打工干戈’的样子,后悔没多问益清几句。既然如此,那就随他去……魏池指着那俩院子对工头说:“过去看看。” 以前这旧宅修的墙都是方的,一间一间、一院一院十分清晰。燕王是个九曲十八弯的肠子,最喜欢苏式园林,这区区两个院子被他一搅和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架势了。 要是尤茂青看到自己打整的小院被颠覆到这种地步,不知是会喜还是会忧。 西院的外墙就是临街,这墙好歹维护了原先的模样,只是准备在墙角下种一排藤萝。藤萝还没发芽,隔着院墙看到隔壁院子长得一棵好大的榕树。魏池啧啧称奇:“都说榕树过不了江西,这京城如此寒冷竟然还有着么大一棵!” 工头笑道:“大人有所不知,隔壁是礼部仪制清吏司冯世勋,冯大人的宅邸,冯大人和他夫人是南方人,所以特种了这棵榕树,这棵榕树可宝贝了,每年越冬不知要花多少银子在她身上。王爷也说这个榕树好,咱们也借些光,种些矮树也看看。” 的确是一棵好榕树!魏池也是南方的人,多年不见家乡的树,一时间有些感慨:“这道门出去就是外街了?” 工头做了个礼:“大人有所不知,这条巷子的院子都没在内院外面另修外墙,一则是这条巷子虽然高贵,但是地方不算宽,因为离皇城近么。本就小了,要是再少一圈那不就更不够住了?二则也是这里都是贵人在住,闲杂人等不曾进来,每户宅邸之间隔着小巷就十分安静了,用不着再修内墙护着。” 魏池命工头开了侧门,这门倒是两层,硬木老漆,十分的结实。出了侧门一看,果然是两家的高墙,斜对面也是冯宅的侧门,巷中安安静静,并不像寻常巷道那样嘈杂。隔壁的冯大人魏池也听说过,是前几届的进士,倒也是探花出身,这个就是巧了。这位大人可是朝中第一美男子,今天单看他院子里的那些树也倒感悟出了几分与众不同的典雅。 榕树常青,魏池呆呆的看了一会儿,想起了村口的那一棵。叹了口气,又问了几句话,思索着工程不错,再过个把月就能准备屋内的细软了。临要从侧门退回去的时候,魏池突然玩心大起,突然一个侧身倒了回去,装作衣裳被门坊勾住了——当然,并没看到那些锦衣卫。 果然是厉害啊厉害!反正陆盛铎也回京了,哪天去请教一番,以后好机灵些,也算不丢王家军的脸。 “这里养狗么?”魏池问。 “这个自然要养!”工头说:“再怎么安宁也不能没有狗啊。” 魏池哈哈笑了一声,抬脚进院。 魏池和陈虎在午饭前回了翰林院。陈虎叹道:“这院子这么一弄,几千两的身价都出来啦!” 魏池叹道:“一人一夜一席耳,所需不过尺丈,这么豪华有什么用?反受其累。” 魏池正感慨戴桐琒下手之狠,同条船上的人也不留点活路,门外突然出现了兵部的人。 是公帖,王允义可能收拾完了手上的要务决定要拍打拍打自己了。魏池看着这薄纸心中有些不安,皇上疑心,王允义也疑心,但他们似乎都各自忘了自己的事情——当年出塞外,是皇上的令,如今回了,调令是该你处理,至于塞外一年,王允义功过参半自有定义,但是魏池守下了封义不该是有错的?怎么按理升个官还要四处看脸色,什么世道…… 想到大门口不知等在哪一出的锦衣卫,魏池心中又烦躁了三分,常人都说不怕官就怕管,今天来看,不但人怕管,那官也是怕的!他管不着你终归有他认识的人管得着你么! 草草吃了午饭,魏池换了官袍去兵部衙门。进了大宸宫的侧门,往北走就是兵部管事的地界,魏池也是第一次来,下了马走了好一会儿才算找到。递了名帖,又验过了身份,这才算进了门。兵部最近大事多得很,虽然是过节但几乎所有当值的人都在。魏池看到一个极像徐樾的人在一张桌子面前抠脑袋。 “徐大人?”魏池轻轻唤了一声。 徐樾听到声音耳善,抬头一看:“哟!少湖!” 魏池和书办说了几句,先走了过来:“徐大人瘦了!” “可不得瘦了么?”徐樾笑道:“还是这身衣裳衬你。” 魏池突然有点害羞,心中也有些没底:“也不知什么福气,当了这个好差事……” 徐樾给魏池理了理袖口:“别这么说,这是你应有的!王将军找你来的?” 魏池点点头。 徐樾叹了一口气:“咱们分开的这几个月,各有各的苦处……不过终究是熬出来了……你不用担心,去,不耽搁你的公事了。” 魏池行了一个礼,做了告别,这才跟着那书办往内里走。兵部的确忙,大小厅室里头挤满了人,为的就是这场战事的善后,皇上要给一个交代,内阁要给一个交代,当兵的更要得到一个交代,这其中的根根节节都要兵部来梳理,招惹了哪一方都是祸事。魏池不安之余,想到刚才徐大人的那句‘不用担心’便忍不住往好处想。毕竟徐樾这个人是个老好人,他不会算计谁,至少他说了句吉祥话,至少不是太糟。 到了正堂,书办通报过后,魏池理了理衣裳进去见礼。本以为王允义是要见他一个人,没想到这自己前面还有许多人排着呢,正堂里头挤了一堆!魏池缩到角落里,巴望着王允义别看着他。 王允义何许人也?一眼就看到他躲在门边,没好气的哼了一声,甩了众人走过来,对魏池说:“随我去茶厅!” 魏池只好跟着走,正堂内那些算得上半熟的同僚们本想和魏池打个招呼,但是王允义最近脾气很不好,于是都是挤眉弄眼的几下作罢。 到了茶厅,总算是安静了片刻,魏池赶紧把自己写的封义战况的陈情递了上去。这算是旧职交割,所以今天王允义下的公帖。魏池心想不知王允义要说什么?是单纯的公事……还是? “刚才躲在门边干什么?”王允义问。 魏池装傻:“里面那么挤……” 王允义看了他一眼:“挤么?以前更挤的时候哪一次少了你?……坐!” 魏池正要起身下跪,被这么一呵又坐了回去。 王允义最后叹了一口气:“少装傻!气死我了!” 果然是要说别的……魏池感到背上出了一层汗。 “拿两碗点心过来!”王允义对门外喊了一声,少顷,两碗热腾腾的点心端了上来,魏池偷偷一看——是馄饨。 “谁说请你吃了?”王允义看魏池自顾自的拿筷子。 反正也没别人,魏池把筷子一扔,说:“才离开兵部没几个月,将军连一碗馄饨也舍不得了……” 王允义拿手拈起一撮胡子:“你看,白了多少,魏大人您把我卖了,我还在给您数银子呢。” 魏池把筷子胡到一旁:“将军!是祭酒啊,下官总不能不心动?” 王允义气得胡子直吹:“你倒是挺直的!你只知道祭酒?你怎么不知道老子兵部的位置都给你准备好了,五年后就是侍郎!你还祭酒!你还什么都知道?你活该气死我!把我卖了卖个好点的价钱?就那么个衙门差使?” 魏池看着馄饨碗上的水汽被王允义吹得左右摇晃,呆了一会儿说:“王将军抬爱下官了,下官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斤重,封义得胜纯属巧合,要是城再大几分,没有那么些得力的助手,没有耿将军,下官根本应付不来。别说是五年,再给十年下官也不配坐侍郎的位置。下官不是没想过留兵部……想过了,留不下来,太吃力了。下官倒是举荐薛烛。” “……老子现在砍了你的心都有了……”过了许久,王允义说。 魏池想了想,站起身跪了下来。 王允义从衣服内拿了封信出来丢给他,魏池一看称谓,顿时眼睛有些湿润。 “你老师蔡伯恩是个好人,外头的人都说他不管你这个学生,但谁知到他为了你的事写了多少信?只是你可知道?有些地方做几年是要苦些,但是最后能熬出头,而有些地方就是混在就也进不了内阁。你是个有主心骨的人,但是终究是年轻,不知道哪些地方去不得。你来兵部的时候蔡大人可曾拦过你,你又想一想,如是他知道你进了国子监,他会点这个头么?” 不会。 魏池一时无言,但是自己的苦衷老师不曾知道,冯琳可以在朝廷混到七十,自己呢?也不长胡子混到七十? 得知自己结交燕王的时候,老师苦笑了一下,这一次是不是又是苦笑? “你可知道皇后小产了?” 魏池一愣,不知王允义为何说这个。 “不论你怎么想,王家大势已去,今后北边要有人守着国门,此人非乔允升不可。单他一个人是不够的,他是有天赋,但是为人孤傲,不是官场上的人。朝中没有人照应是成不了事的。过个三五年,我走了,届时就是你在后面帮衬着。为了你自己,为了你老师,为了国门,你不当作此打算。这次漠南一征,我们虽没有败但也是元气大伤,没有个十年再别想下次北征。这其中的道理我不说你也是明白的。但是不单要说北征,也要说这北守!兵部的亏空年年递增,总有一天要累计国库民生。届时要是遇上个什么灾荒,就是这守业也难。你入阁,民生定,天下安。我不曾想到劝人升官还这么难的……” 因为你不知道燕王。 魏池垂着头,心想这世间有太多不知道,于是阴差阳错,弄巧成拙。 “起来!”最后王允义踢了魏池一脚。 魏池一扭身躲开了,站起身坐回原位拿起了筷子。 “这一点你倒是听你老师的话,和谁都不结党。”王允义冷笑了一声,知道刚才自己说的这个人是没听进去。本想着这个孩子年龄的人能在朝廷找棵大树来乘凉是巴不得的,没想到这蔡老头子倒是有眼光,这个人年纪轻轻的便是少有的主见。自己难得不害人,却居然热脸贴了冷屁股……这是么世道! 最后,在馄饨冷了之前,王允义还是扔给他吃了,这次见他本就是一阵敲打,毕竟皇上已经把生米做了熟饭,自己也动弹不得了。只是以往以为自己澄清了利害,这小子会心生悔意,谁知到人家根本不买账……王允义苦笑了一声。 “下官在漠南遇刺的那一回儿,也是王将军陪着下官吃馄饨。”魏池喝了一口汤:“没中进士之前……下官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但是现在越发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个小人物,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留在兵部的事,要说下官没想过,谁都不会信。但是如今给将军说,下官不留是因为……实知难以胜任……。下官和乔大人不一样,他是真懂,打拼出来的,下官是运气,看着风光。” 王允义冷笑:“不是陪你吃馄饨,次次都是你过来蹭的。” “王将军,虽然下官不才,但是下官保证,真要遇上须给乔大人担待的时候,下官必定担待十分!”魏池放了碗:“不过也有一事要求将军……” 王允义好奇他要说什么。 “别给下官小鞋穿……” 王允义说:“魏池,这是你最后一次装傻占我便宜,最后一次!可记好了!” 看到这个小白脸笑得万分灿烂,王允义深感自己老了,居然连这一套也吃了……果然是该想着身退了。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剧情章节…… 居然吃个花酒都能被特务跟着,魏池果然神经衰弱。 至于最后魏池说的那些话,她已经大体知道王大叔是要生气的,但是估计大叔已经没时间和她怄气了。得到徐大人的暗示,魏同学也表示主动服软。至于对乔大叔的那段承诺,那都是在放屁!她一个大学校长,担待别人啥啊?纯的空头支票。 至于王叔叔,他不讨厌探花,而且还有耿家的面子在里面,更何况他也没时间整探花。探花说话服软上道,他也就算了算了……其实这一段看似轻松的对白,魏池一开始那一身冷汗才是她真实的内心世界。 这就是那啥啊,纵使是生死相交,战场上的绝境能不离不弃,但……这是各谋其利,各为其主么…… 当然,最为导演,魏池那张空头支票最后真的阴差阳错的兑现了…… 两次…… 果然还是导演最坏…… 第九十八章 98【建康七年】 王家回朝之后,曾经那些朝中的风云人物纷纷偃旗息鼓,陈鍄此刻才知道王允义的手腕比他想的还要厉害许多。王皇后的小产也让他怨恨加倍,陈鍄已经二十六了,只有做太子的时候得的这么一个孩子。陈氏家族经历了那一场浩劫,兄弟相残已经是家无近亲,到了自己安邦立国的时候,偶想起后宫才反省起那份冷清。如果王皇后真的诞下嫡子,自己收拾王家也不过就晚几年,如今却不曾想每天这样宝贝着还求不得,那份对王家的情谊就彻底淡了。 也幸好王皇后小产前魏池就已经做了祭酒,要真是恰巧靠后,魏池这官就连他自己也不敢要了。自己绝对不是王允义的对手,魏池还是有这点廉耻的。这次王允义没顺便把自己收拾了已经是走了大运。 朝廷中除了魏池以外深知王允义厉害的人不在少数。除了各位谏官以外,围困封义的时候,当政的高员们可都不敢出来拆王允义的台。要说例外也还是有的,那个升了侍郎的裴大人可能是要赌大胆,把自己一家子的身家性命都压在了皇上这一边。 王允义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倒姓裴的,但他没有上疏,也没有命人上疏。正当大家以为王将军转性的时候,京查开始了。 这是三年一轮的京查,配不配当这个官,就在三月告罄之前便会揭晓,考优的升迁,良等的保官,下等的降职。 裴大人是良等,但是查着查着查出了点贿赂问题。 大家这才知道王允义的狠。 齐律明载:贪污五十两者,处斩。 处斩。 出乎意料,陈鍄给出了强硬的回应!这起调查立刻移交三法司会审,裴鹭云暗暗的松了一口气。毕竟三法司是三个衙门,王允义的手不可能伸得那么远,而且只要他在这块地盘上露出丝毫马脚,自己就有了转败为胜的契机。 可惜,年轻的皇上忽略了官场上的一件事情,像裴鹭云这样的高官,别说五十两,这是五千两也不为过。王允义正是料到了这一点,作为一个京官,要像他一样洗黑钱是极难的,用不着他下黑手,只要狠狠地查,岂会只有五十两。之所以说是五十,那不过是让皇上产生一个错觉——只要移交三法司,三法司定会给裴大人一个清白。 不过,裴大人怎么会清白呢? 最焦虑的其实是三法司的诸位官僚,这其中的道理,他们再清楚不过了,办得好,那是理应当的。不过要是办不好么,不论是王允义还是皇上都够他们把命搭进去了。 魏池埋头处理她的国子监,这次在她的大力考核之下,国子监的监生们每有人再敢掺和这样的政治事件。没有监生,没有御史,朝廷安静得诡异。 久久没有头绪的三法司要求十三衙门会审,这下整个刑部怨声载道。皇上似乎也洞察了其中的奥妙,渐渐不安了起来。这次要怎样?又是一场捣糨糊,闹剧收场? 令三法司失望的是,这次陈鍄似乎有了新的想法,他撤换了自己的亲信林荣,命三法司借着审理此案。 林荣的退出让三法司深感恐慌,他们似乎已经感到自己成了皇上砧板上的鱼,要是还敢给王允义的面子,那么可能就要保不住命了。 审来审去过了一个月,三法司拿出了最终定案——裴鹭云贪墨银两三十八两,发配闽浙充军。 案件似乎到了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皇上和王家的冲突似乎是渐渐地往化解的方向发展。可就在三法司擦了把汗的功夫,解往闽浙的裴大人突然在路上暴毙。 暴毙的背后隐藏了太多含义,一场本以为过去的风暴此刻才是□。 有幸身处事外的魏池想到其中的缘由,不寒而栗。 正在欣喜的裴大人一定很后悔,早知道结果得这样早,那还不如判个处斩呢,至少还能活到秋后。怪不得当时三法司的判令一下来,兵部这边笑而不语,原来这是个大套子,等的就是你往里转呢。 随后是皇上的大怒,三法司参与此案件的人员没有一个幸免,全部外调离京,就连刑部的好几个重要的位置也换了人。 皇上,刑部,三法司,京查官员,无一不焦头烂额。但是旁观的静下心一想,这件事情谁都知道和王允义有脱不了的干系,但是就现在来看,这人正做壁上观。就连兵部也是如此——你们要查我们侍郎,给你们查,我们配合,你们抓了他,我们没有多说,你们把他充军了,我们表示赞同……至于他暴毙了,这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又不是郎中。 连着千丝万缕的王允义,一身轻松。 等皇上明白过来的时候,满朝已经恢复了平静,刑部的行政变迁动不了王允义的根基,王允义还是那个王允义,树大根深,无人可以动摇。 去年十月王允义在漠南坚守的时候,去年十二月王允义在漠南败仗的时候,今年除夕王允义带着残兵进不得进、退不得退的时候,大家都以为这个空子如此之大,皇上不可能不钻。可惜可叹,即便这样还是一败涂地。 陈鍄清醒的认识到,握手言和的时候到了,缓回了气的王家不会再给他机会了。于是他不得不恢复了各种封赏,还亲自给王皇后过了生日。 四月抬头,春雨迟来,干燥冰冷的京城恢复了潮湿。新鲜亮丽的彩绸衣裳终于出在了街头,配着男子的彩扇,女子的彩伞,好不热闹。魏池深感自己大难不死,到靴铺里一口气买了五双春靴。选好了鞋子,魏池让陈虎先拿了回去,自己找了铺子旁边的一家小茶馆歇了。不多时,老板带了个人上来。 “魏大人。”陆盛铎行了个礼。 魏池赶紧起身让座:“尾巴走了?” 陆盛铎落了座儿:“裴大人都死了,锦衣卫还跟着你做什么?你还真当自己很值钱?” 魏池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还以为都是皇上派的人呢。” 陆盛铎冷笑了一声:“不知你是什么造化,王允义竟然愿意先动裴鹭云,舍得放过你……啧。” 其实魏池知道,这次不是裴鹭云就是自己,这虽然是两个不相干的人,但是都是向皇上施压的借口。裴鹭云自然是不说,自己不留兵部多咋也是没有给王允义面子,至于自己的把柄么,那可比裴大人多了不知多少,动自己还能顺便收拾了燕王秦王,可见好处也是不少的。最终自己没被选中,是因为王允义真的还算有点良心么? “我有几两重?哪里值得他亲自动手,更何况,我哪能掀起这么大的浪……你说呢?” “你不相信那些锦衣卫是王允义派的?”陆盛铎冷哼了一声。 魏池一惊:“他不该!” “没有什么不该,哪一天你坐到了某个圈子里,你也能叫得动……” “不会、不会……”魏池摆手:“陆大人你脑仁儿进水了。” 陆盛铎没有再说,只是叹了口气:“别看着弹劾王允义的人那么多,真算拆他台子的只有两个胆大的。一个是裴鹭云,一个是你魏大人。皇上自然都想保,姓裴的官高位重,动起来难些,但是你也不容易,不论朝廷上的人怎么说,你到底做了一年燕王府的侍读,你背后就是燕王。燕王和你依旧走得近,王允义估计着皇上到底要先对付着他,不会这会儿去惹燕王,所以你也算是个有后台的。最终他还是选了裴鹭云,他暂时和王爷们站在一边。” “短短几个月,我大难不死两次,可喜可贺。”魏池喝了一口茶:“王允义……不会真有……” 陆盛铎冷笑了一下:“不论他再怎样厉害,最后赢的依旧是皇上……” “哦?” “这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早悟透了这一点,他是准备要全身而退了……等他退了,燕王府可就要小心了。” 魏池想起戴先生让自己带给秦王的那些话,还有秦王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处斩二字刺痛了魏池一次,暴毙二字刺痛魏池第二次。 临近晌午,茶的人愈发多了,魏池换茶的功夫,陆盛铎已经走了,魏池呆了一下,觉得跟耍戏法一样,匆匆往茶下的街上望去,一街红红绿绿的人,人以不知所踪,对案上的茶还温着。 魏池放下手中的茶壶又拿起——问了锦衣卫,问了王家军,问了燕王……但还没问漠南……特别是还没问祁祁格。 魏池像个傻大姐一样在小隔间里找了一番,连坐垫也翻起来找了,就像陆盛铎真会躲在垫子下面似的。最后累得气喘吁吁,趴到茶桌上像一条晾在岸边的鱼。 “又被耍了一次……”魏池打了自己几巴掌,对着门口喊:“掌柜!算账!” 下了茶,魏池就近找了一家小店随便吃了碗面,吃完了就自己乱溜达,走着走着居然绕到国子监来了。想到方向至少是对的,离翰林院也不远了,便随意走进去看看。 因为是小休,今天的监生特别少,除了进京学习又没有私宅的学子,其他人都溜出去玩儿了。也是……魏池心想,这一轮考试考得他们够惨的,这会儿还不跟得了赦令似的都散了? 瞿秋瑾这个人十分奇特,不论休与不休都在他的屋里呆着,要说他为国子监出了多少力,那还真说不过去,不过人家拼的就是那劲头,全年不休,至少感情上是好的。要不是瞿司业家财万贯,魏池真要怀疑这个人是带着自家书办来混三顿饭的。魏池路过他门口,想了一下,决定还是要进去打个招呼。 魏池进去的时候这人正拿了本正经书在看,瞿大人看到魏池进来,赶紧行礼,命仆人上茶。魏池才受了陆盛铎的刺激,这会儿敏锐得和东厂太监似的,一眼就瞄到桌案角落的那个汝窑迷彩瓷盅——看来老小子刚才正玩儿古器来着,魏池突然驾到,人家还没藏好。魏池此刻心情不好,于是便绕着弯子不给别人痛快,说话也不好好坐着说,总是有心没心的往案桌那边绕。瞿秋瑾嘴上和魏池唠嗑,心头却怕这人发现了自己的体己,于是三心二意,问牛答马,笑场了好几次。 魏池把人逗够了,心情舒畅,于是告辞。瞿秋瑾一颗老心也快被折腾得抽风,魏池前脚走他后脚就收拾东西回了。魏池躲在墙角看瞿秋瑾走得心急火燎,独自偷笑了一番。 京城的春脖子短,现在已经有点热了,魏池想到格厅那边安静,不妨到那凉快的地方去看看。学校就是这样,热闹的时候真是热闹非凡,连集市都比不了,但一放假就连个人影都没有了,一排排的桌子椅子空放在那儿,看得人慎得慌。格厅都没点灯,有点暗,大木桌使用多年,被这一代代学子的手磨得程亮。旮旯里还刻有不少调侃挤兑人的笑话,魏池看了几条,觉得国子监的学生果然比乡下学生有趣些。看着看着看到有个座子上刻了一句话:我皇多有之,昧昧我思之。这倒是上次月考的考题之一,想必是哪个作弊的刻在了这里,可惜这位学生显然不通篆刻,昧昧二字怎么都像是妹妹……正好讲案上还有笔墨,遂拿手沾了点,想了想,复道:哥哥你错矣。 写毕,自己先笑了一场。 出了阁厅就是碑林,这里头刻的是洪武二十八年之前的进士名单。先帝在的那会儿,翰林院还没搬到现在的地方,后来老院子拆了,地盘就并给了国子监,这些石碑最后就留下了。 魏池找了一会儿,找到了徐樾的名字——徐大人当年考得不错啊!可惜最后经混成了京外官……杜棋焕这个名字果然没有,早听说他是举人出身,看来不假。又随意看了一会儿,竟意外的看到个名字——陆盛铎? 同名? 还是说陆盛铎其实是前辈?一个进士怎么会?魏池拿手摸了摸那三个字,以为自己弄错了,但石碑冰冷,刻纹清晰。魏池又仔细看了一遍,无误。 魏池扶住额头清醒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下次问问戴先生,即便给他点便宜占也要问出点底细来。 碑林后面就是前翰林院的旧址,这些年国子监的钱多,早把原地修得找不到原样了,只留下了小小的孔庙。孔庙外面就是片花园,那天林瑁妹夫就是在这里捡树叶,花园旁边是唱读专用的课堂,上就是琴房。守的老头儿看祭酒大人来了,赶紧跑出来磕头。魏池谢过了礼,心想既然来都来了,心情也不算好,不放进去看看。 琴阁分大小,老头赶紧领着魏池往里面好的去处去。 “我看看就走,你去忙。”魏池笑道。老头又行了好些礼才退了出去。 国子监的琴都是按例规制的,不能说好也不算不好,老杉木做的琴身,型色有点古板。魏池微微调弹了几下,想起了自己读书时候的事情——老师的琴弹得十分的好,指法惊人。自己学琴的时候才五岁,琴桌都够不上,老师那时候没想着要把自己弄成个学生,只是教人教惯了,既然没人管着自己,那就顺手把自己也带到了课堂里头。为了防止这小丫头哭闹,于是也把她塞到了琴桌面前。渐渐地,老师忘了这个学生本是不该学的,魏池弹得不好的地方也要挨罚,小小年纪听不懂苛责,老师在吼,她笑嘻嘻的。老头儿当场就气着了,忘了魏池是个小丫头,是被他图方便塞进来的,那戒尺依旧毫不留情的敲打到了身上。于是学院里头的哭声莫名的多了一个。 读书没挨什么打,练琴不知被打了多少次,罚了多少次。大师兄比她年长十岁,经常在她罚站的时候偷偷给她塞馒头,魏池饿得一边哭一边吃。有时候魏池也想,自己这些脾气养成这样,也不能全怪自己。要是老师这个老不正经的能正儿八经的娶个老婆,把自己当个闺女似的养着,自己哪会被调教得这么大的心劲儿? “老师!” 魏池正想着自己的老师,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学生。 “二位怎么没出去休假?”魏池看卫青峰和颜沛伟又在一处。 “这该问老师,”颜沛伟笑道:“若不是假后老师要考核琴业,青峰兄也不会整天窝在琴房里头琢磨。” 魏池让他们坐:“其他的尚可怪我,这个可就冤枉了,这考核琴业可是祖宗的规矩,又不是我定的,我来不来你们都跑不掉这一回儿。” 卫青峰行了个礼:“是学生太笨,以前在我们乡下,会拨弄俩弦也就是成了,到了此处才知道学生那手艺……只能说是不雅。我练也就罢了,苦了函之也陪在这里。” 颜沛伟告状道:“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胡乱客气,说不愿叨扰同窗,学生也就出去玩不得了,只能陪他在此处练琴……着实可恶!” 魏池听了,忍不住笑起来,心想这个卫青峰三十出头的人,比颜沛伟大了近十岁,一个刚直不化,一个温婉机敏,到底怎么就玩儿到一处去了。 “其实这琴阁是最不该建的,”魏池笑道:“黑黢黢的,有什么意思,弹得冷冷清清,一点意境都无。我现在想起我读书那会儿学院中的琴阁,心中都慎得慌。” 卫青峰听了,也笑了。 颜沛伟突然想起什么:“老师,您不是操琴的大家么?下会儿考的是渔樵问答,学生们如此刻苦钻研,老师还不指导一二么?” 卫青峰也来了精神:“老师不可推却!今天倒是机会难得,老师不示演一番,学生们可不让老师出门。” 当年给燕王做侍读,这个老不要脸的一口一个老师喊得魏池耳根子软。这会儿更好了,国子监这么些人,多则像颜沛伟这样比自己大几岁的,还有比自己大十多岁的也有,也都一个个老师老师的叫得欢,魏池的耳根子彻底软得没有了。 魏池环着手想了一番,渔樵问答,这是个劝人莫思高举的曲子,倒正合了此刻的心境。 “好。” 古今兴废有若反掌,青山绿水则固无恙。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而已。 天地之道备于人,万物之道备于身,众妙之道备于神,天下之能事毕矣。所蕴之妙,正解其能事尽毕,这妙偏偏是想不明,悟不透,痴痴求不了的。所以这一曲一问一答,倒也能解除此刻的心忧。 两个学生看魏池一口答应,兴奋之余,赶紧整顿了衣冠坐正。 渔樵问答初声轻扬,婉转,缓缓凝凝,隐隐绰绰,环宇指尖,弦外悠远,一扬一挫渐入□。 阁外的树木正是新绿,翠翠的透入些阳光,远天高而明媚,鸟不嬉闹而唯有风声。琴声轻缓渐远,往日喧嚣之地竟如无人之境。 作者有话要说:王允义真的是准备整魏池的,最后没整,其实主要是因为王爷的势力,以及他总怀有点幻想,觉得魏池今后能帮着乔允升。 他觉得兵部里头有点上道的就这两人,他觉得他们共事一年,年纪比较近,关系应该不错,彼此会有个照应……之类之类。 至于魏池和乔大叔怎么想……这个不就好说了。 而且差十多岁年龄算近么……汗。 现在大家知道皇上为什么不去援兵封义了?他恨王允义的心情真是无法形容。至于王允义,这个人是真的彪悍,他这种以进为退,成熟稳重,邪恶无比的老牌政治大鳄十分可怕。 魏池这会儿还是个小角色,这次能够留得青山在,就是那个妙字。 第九十九章 99【建康七年】 花开叶落,不知世界,不记春秋。桃源流水,何处更那深幽。独坐那矶头,远岫层峦踏遍,力倦且休,此外又何求,此外又何求。又何求兮,又何求,任他野草闲花满地愁。暑往寒来春复秋,白发乱飕飕。青山绿水,相对话绸缪,乐以忘忧。婆娑岁月,尔我尽悠悠。 颜沛伟想那一渔夫,一樵翁,山间水旁问那世俗凡尘。看似生在桃花源,看似笑谈三千劳苦,怎可耐山间也不过是凡俗。自己不信避世之说,听魏池之音律,轻灵中略带优雅,雅致却不冷淡。一嶂后必有一叠,叠嶂之间并非绝境,也非是避世之人。这个人自有狂妄,所以他也懂得狂妄之人。自己于他虽是晚辈,虽是师生,但是相处以来,一弹一笑皆感知音。以往只觉得他是天生俊才,文成武就,自己所有的应是敬佩,真正结识了却是亲切,就如那渔夫樵翁一问一答,乐以忘忧,尔我尽悠悠。 论古今有许多英雄,为卿为相,定伯匡王,成灵气焰,四海漾荣光,至今都已成空,尽成空。繁华凋谢,竟与草茅微贱同。荣枯胜败,显晦兴亡,时移势改,落花随水去也任流东。追思往哲,何如把钓严公,高节清风。王质得遇神仙,至今仰芳踪。世事竟如何,世事竟如何,竟如何兮竟如何。看那古往今来皆幻梦,百岁光阴过隙驹,莫问是和非。蜡社相携,杯酒足欢娱。乐我渔樵,笑弄烟霞,俯仰又何求。 卫青峰想那一渔夫,一樵翁,千古显晦兴亡都付笑谈,只是笑谈之中成王败寇精彩绝伦,苍生草草何能不凄然?只说是俯仰之间,却又怎只是俯仰之间?洪武二十六年,匪患闽浙,千里无安宁之郡县,妇孺嚎哭知音惨惨千里。洪武二十七年,江西大旱,饥民不得已以白土为食,待江浙两地押运赈灾粮前来之时,已是一城尸首。建康元年,北部省多省大雪,灾民涌往京城,苦挨不得入关,等及清晨,哭声渐停,白雪盖尸。建康五年,海寇猖獗,次年夏天,海寇攻陷胶州岛,屠戮平民上万。建康六年冬…… “风珠,你怎么哭了?”魏池弦罢收手。 卫青峰发觉自己失态,赶紧拿了袖子遮掩。 “当年屈大夫欲投江,渔夫劝他莫要留念世事红尘,只说是古往今来皆幻梦,百岁光阴过隙驹,莫问是和非。然而屈大夫依旧是投江而死,老师怎么看?” 魏池叹了一口气:“幻梦之间多少流离失所,所痛之痛,如拧肝心。百岁光阴过隙驹的是帝王,莫问是和非的是闲客。百姓的兴衰苦难,一日一日的要往下挨,每一痛都是割肉一般,这等生活有何幻梦之言?” 卫青峰顿有感悟:“没想到老师也是这样的人。” 魏池笑道:“怎样的人?我的家境还不如你,你倒还有家人可以侍奉。我可是一个人一天一天挨过来的。” 颜沛伟想了片刻:“学生倒不是这样想的。” “哦?” “人各有梦,”颜沛伟说:“纵是最苦的人,也苦中自有一点甜。心火不熄,人当自强。” 魏池想了片刻:“这话要那个最苦的人说了才算数。” “老师诡辩,”颜沛伟笑道:“这世上苦人多,但是哪有最苦的人?更何况那渔人并未劝屈大夫远离红尘,不过是教他清水洁缨,浊水涟履罢了。” “有道是‘云在青天水在瓶’,这样的道理哪个读书人不知道。可惜只读书便觉得这道理明了同泰,要真是混迹红尘了方才知道那浊水十分的厉害!不说别的,就说那后菜园的白菜,哪天浇粪的时候让你们去一趟,就知道物臭尚且如此难耐,人浊更要伤人,要能忍耐这沉浮,便是一万分的不容易了。就像风珠,他吃过这苦,所以感同身受,而你却是置身事外罢了。这道理总是讲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学生知道,所谓圣人便是历经了苦难还能自强不息的人,老师该是这样的人,今天何以如此沮丧。”颜沛伟指了指魏池紧皱的眉头。 魏池正在说教,没想到被反倒一戈,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眉角:“我今天看起来像个受气包?” 颜沛伟非常认真的点点头:“和卫兄很像,很像。” “什么什么?”卫青峰扔了手上的琴谱。 颜沛伟看卫青峰正儿八经的模样,‘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魏池也正看到卫青峰那正儿八经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滑稽,没忍住,也笑了起来。 卫青峰拿手指了指颜沛伟:“你啊!尽是胡闹!失礼失礼。”嘴上是这么说,心中却也觉得刚才自己被魏池的琴声引出的苦大仇深的想法偏激了,也觉得自己十分好笑。 魏池想到王允义,想到皇上,心中愤愤少了几许,无奈多了几分。最后收了手,揉了揉自己的脸——我啊……总是没有我想的那般坚强。 魏池按住卫青峰调弦的手:“别弹,这一张的弦高了,抗手,初弹时候不觉得累,久了会坏手的。” 初弹的时候,只是觉得略硬一些,声音的确高亢喜人,久了才知道是要坏手的。三年前自己的心就是这略高的弦,险些坏了自己的手,三年后本以为自己可以出师了,谁知却难学圆滑世故。封义,自己可以毫不动摇,但是王允义却让自己忍不住的心烦和恐慌。论本心,自己和卫青峰何异?魏池把弦往下压了压:“近来也挺多的事情,你们怎么看?” 两个学生自然知道问的是什么。 “皇上既没能罢黜军阀,也没能废除藩王……”卫青峰说。 颜沛伟点点头。 魏池笑道:“看来国子监的学生们也没被考糊涂么……最近皇上、内阁脾气都坏得很,京查之后就是五品以下官员的职察,这可不是抽着来的,各个都要察,还不知道会怎样呢,届时你们可要安稳点,别去跟着闹。” 颜沛伟说:“老师要好好劝劝青峰兄。” 卫青峰说:“胡说!我何曾跟着闹过?” 颜沛伟嘿嘿的笑道:“是,是,青峰兄不曾跟着闹,从来都是领头的。” 卫青峰是个干瘦的人,年少无父,吃了不少的苦,自幼是个极度倔强的性格。偏偏憎恶极分明,认个死理不放松。这样一个单薄的人一心争执一个公平与正义,他身旁的人只会觉得忧心,只害怕他突然哪一天就刚直而断了。魏池不讨厌他,甚至第一次他和自己争执的时候就对他抱有好感,但是为官三年的经历告诉她——这样是行不通的,她纵使钦佩他的勇气和善良也不能赞同他如此行事为人。 “他不会跟着胡闹的,”魏池说:“他要是当了官,一定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不过,”魏池抬头看了卫青峰一眼,说:“想当官做些事,就要学着去忍耐……” 魏池心想,自己也要学着忍耐,突然想到了祁祁格,漠南王去了西天取经,那漠南又是谁当大局呢?她是一个女人,帷幕后的周旋又要忍耐到入骨几分呢?——别嫁人了??!! 魏池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古怪想法吓了一跳。 颜沛伟看魏池正说着话,突然脸色大变:“……老师怎么了?” “糟了……”魏池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觉得我二姐好像要嫁人了……” 卫青峰和颜沛伟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人在说什么,看那样子似乎是玩笑,但又有几分真。魏池顾左右而言他,让了座位给卫青峰,颜沛伟虽然不知道魏池刚才所言的二姐所指何物,但他天生是个随和的性格,也就不深究了,老老实实的听魏池指点卫青峰操琴。卫青峰从不关心他人私事,但他看魏池的表情不像是私事,觉得这个二姐别有所指,但魏池才劝他莫要太过较真,于是也就没有多说了。 经过几番指点,卫青峰的指法好了不少,魏池听着有点歪斜的渔樵问答开始胡思乱想——这个小妮子,这个小妮子……这个小妮子…… ‘小妮子’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那里的清晨比这里早,她知道的地方既不是一年前的繁华,也不是一年后的凋零,有的只是不知道,仅之于她的不知道。 ‘小妮子’和她各奔东西,匆匆而似乎要永不再会。 我们至少欠了一场十八里相送,欠了一次折柳告别,欠了一次互道珍重……欠了太多。 跑调的渔樵问答引起了魏池无限的伤感,当惊险散去的时候,当性命无忧的时候,私念和情感终于偷空冒出了心头。 魏池的惊险刚刚过去,陈玉祥的惊险却正要到来。王皇后的小产动摇了她在宫中的地位,胡贵妃借势发难,越权和皇上讨论起了她的婚事。年轻的一辈中,除了皇后是正宫主子,就只有这个长公主还能压她一头。但是和皇后不同,公主总是要嫁人的,不论陈玉祥如今如何的风光尊贵,出了宫也不能再拿公主的架子回宫来逞能了。 公主要嫁给谁?胡贵妃推举了陈景泰,一方面讨好了皇上的意思,一方面顺势把陈玉祥推出了宫,推出了京——那家人也算半个藩王,这辈子都要好好留在封地的圈子里。 王皇后小产的事情,耿太妃十分的不满意,胡贵妃此刻出来拿出了主子的派头,耿太妃的十分不满意上面又加了好几分!要说这小产干胡贵妃什么事,那还真说不过去,可惜她那落井下石的念头让耿贵妃起了无明业火,一句话就勾销了陈景泰的好事。 可怜陈景泰过年的时候表现的确是不怎么好,陈鍄年后忙得焦头烂额,后宫的事情耿太妃微微一说,他便就应允了。可怜胡贵妃卯足了劲儿吹了那么久的枕边风也也算是吹到西北边去了。 陈玉祥自然不想嫁给陈景泰,耿太妃能把这婚事拨了,她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就她自己而言,皇后被冷落,她要去安慰劝解,皇长子的功课生活由她经手,她要忙着,自己的婚事倒抽不出什么空儿来想了。 王皇后身体虚弱,想得越发的多,就越发的不见起色,但还是反过身来劝玉祥:“我知道你是怎样想的,虽然如今我和我们家已经不得势了,但我怎样也是皇后,要是真要做主把你的婚事这边糊涂的讲究了,我还是要站出来说话的。” 玉祥听到这话就哭了:“皇后别这么说,吉人自有天相,哪有什么不得势的说法,我自然是好好的过,你别为我的事情操心,你好起来,就什么都好了。” 过年后,两位太妃找了那天围场的几个宦官太监问了情形,几乎明白了玉祥的心事。倒没怎么商量,两位长辈都对魏池不怎么满意,这个人没什么家底儿,连个长辈也没有,不是个做驸马的样子。想玉祥不过是小孩子心劲儿上来了,看是个文雅的书生,又懂得体贴,一时半会儿蒙了心。宫中的老人什么没见过?两位太妃深知这种事情硬拦不得,只等玉祥自己把心散开,把这中间的利害想明了才是。 后来王家居然渐渐地又缓过了气,皇上似乎也念及旧情,与王皇后热热闹闹的过了生日,渐渐与胡贵妃疏远了。看到王皇后脸色一天好过一天,陈玉祥突然觉得哥哥真是幸福,有个如此深爱自己的女人,她连自己的家族都不念及,只是一心的指望自己的夫君好,指望自己能和夫君厮守恩爱……自己也能这样幸福么? 院外的梅色已经换了桃花,同样是红却红得柔情万丈,春风卷起一枝,微微一颤,扬起千万粉糯。 陈熵上了早课下来,捧了一大捧桃花赶了进来:“皇姑姑,你看!” 玉祥缓回了神,接过这一手帕的花瓣:“早晨上课可好?” 糖糖领人伺候着陈熵换了衣裳,陈熵把早晨背过的诗经都在玉祥面前温习了一遍,这才说:“皇姑姑,今天下午侄儿回来的时候,姑姑带着侄儿去放风筝。” 糖糖笑道:“皇长子下午晚课之后那是多久了?太阳都要落山了,怎么放风筝?” 陈熵忍不住撅起了嘴。 玉祥知道这个孩子一向稳重,难得有顽皮的心思,于是赶忙劝慰他:“这几天宫内正收拾着房子准备选秀,咱们宫虽然清净,但是也不能添乱。长子好好读书,等过了这一阵,姑姑亲自去求师父放咱们一天的假期,我们好好去玩,好不好?” 陈熵这才开心的拿起了碗筷:“姑姑,那么些花瓣,都是侄儿捡着好的采的,姑姑拿她们串些桃花链才好!” 玉祥刮了一下陈熵的鼻子:“吃饭。”回头命人仔细把花瓣收了。 陈熵不比陈崆,他是皇长子,自小就课业繁重,五更天就起来了,这会儿吃了饭得去午睡了才有精神上下午的课。陈鍄十分奇特,他并没给陈熵派侍读,陪读,偌大的皇宫里头就这一个小孩子,孤单得很,只有过节的时候陈崆来了才有人陪他玩。陈熵也找不到说话的人,就只是和这个皇姑姑亲近。陈熵的母亲身体羸弱,所以陈熵也就在玉祥这里久住了。 陈熵去睡了,玉祥便拿起书本问陪同的小宦官,今天是些什么师父,教了哪些课业。小宦官一一答了,想了想突然又说:“按理,国子监的祭酒该过来兼詹事府左庶子,那些年不是这个位置空着么,如今国子监也有人了,不久之后就要来讲读了。” 小宦官别有用心,说完之后偷偷看了陈玉祥一眼。 陈玉祥心中略略一动,但是面上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知道了,你退下。” 只是略略一动,心中却是有些烦闷,想着想着便站起来往外走。糖糖本就在一旁听着,狠狠地看了那小宦官一眼,小宦官赶紧退了下去。糖糖拿了毛披肩赶上来,默默给玉祥披上:“公主,冷。” 玉祥略略点了点头,接过了香手筒,独自向后院走去。糖糖知道她不喜欢有人跟着,于是陪着走到花园门口便停了下来。她们一同长大,是主仆,也是姐妹,她在想什么,她自然知道。宫内都是些势利的人,前些时候胡贵妃威风大长,玉祥陪着王皇后也受了不少闲气。要说胡贵妃这个不能干?这也不妥,后宫怎么也管了一小半,她是个雷厉风行的霸道性格,许多王皇后压不下来的事情都要她来做。可惜这个人醋劲儿太大,容不得人,更有当家三年狗都嫌的道理——自己也是这一宫的当家人,多少人怕自己,又有多少人恨自己呢?想到这里也就十分感同身受了。王皇后是个老好人,谁都不得罪,宫里的多少事还是要问这位贵妃的。玉祥虽然能干,但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许多事情是做不了主的。今年又是一个是非年,还不是多少金凤凰要飞出新花样呢。幸好合德宫伺候好太妃,管好皇长子就是了,别是干系也不管她们的事,就不知道这位贵妃要如何处置。 玉祥绕过湖岸,向那一片粉红走去。自己倒不大喜欢这桃花,觉得浮躁,所以合德宫没有这样的景致。出合德宫后门的时候,守门的小宫女拿了手帕盒子,默默地跟到后面。玉祥笑着问她:“桃花哪里开得最多?” 小宫女羞红了脸:“奴婢也不知道……” 想到鹤亭高些,能看得清楚,玉祥信步往东南的地方走去。鹤亭的路很窄,半山坡上有个小亭子,坐在此处能瞧见凹池养的仙鹤。玉祥爬到半山坡,看到南边靠宫外的地方桃花果然开得旺盛。桃花之间有些宫宇正在翻新,玉祥这才想起,新选的秀女已经录了名册,再过半个月就要安排着进宫了。一时之间无比感慨,想到宫外的耿韵眉还有几位王家的好姐妹,突然觉得大家各自都大了,往后会各有各的家事,不能再像孩子一般的串门玩笑了。 鹤鸣哀哀,玉祥不想再留,下山往南苑走去。 才下山却看到一群宫人正抬着冰蜡在大路上走,宫人们见了公主,赶紧卸了货品跪在地上。玉祥好奇最近并没有什么节日,宫内怎么拿了这么些冰蜡?是要做什么法事么? 领头的管事赶紧起来回话:“公主殿下,这是温太妃要来给公主殿下做祈福的!” 温太妃——陈玉祥的生母。 玉祥突然心中一动,脱口问道:“母妃最近还好么?” 管事赶紧满口答好,玉祥看着那箱冰蜡,想了想,最后说:“起来,我也过去走走。” 温太妃一个人独居南苑,她是个喜欢清静的人,当年先皇还在的时候她就是个极孤僻的性格,和谁都不合群。后来生了公主,那冷清劲儿就更多了几分。玉祥出生的时候,先皇已经年纪大了,温太妃的孤傲执拗他已经不再计较,既然她喜欢独居,就把南苑指给她住了。玉祥一岁的时候生了风寒,拖了足足一个多月都没见好,耿太妃有些着急,便命人把她抱过来养。这一抱可好,温太妃再没把玉祥给抱回去,直到先皇给玉祥盖了合德宫,直到现在。 除了她的生辰,她的生辰,她们彼此难得会面。 跨进南苑,熏香的味道淡淡的飘了过来,一院的竹子还未茂盛,微微能看到南苑的宫墙。南苑没有什么华贵的建筑,仿的是西洋的风景,宫阁前面是花园,院子里有桌椅凉亭。天气已经转好,绕过面前的竹林,玉祥看到那个久违的人独自坐在凉亭中看书,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人们都说她是先皇最美的妃子,但她就是这么孤傲的美着,让人几乎要忘了她到底哪里美。玉祥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微暖的日头缓和了南苑的清冷,温太妃似乎不再是温太妃,她只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就像书上写的那样。 作者有话要说:魏池心烦意乱,王允义的痛下杀手,官场的博弈,魏池终于渐显懦弱。一个孤零零的官员的恐慌开始蔓延心头,后怕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后怕了自己,又后怕起了祁祁格,想到自己尚且如此艰难,那么祁祁格岂不是难得无话可说? 嫁人了么? 魏池担心的其实是:那样高傲的人,她委屈自己了么? 就像自己也委屈着自己,她有多委屈? 要说魏池这个人对祁祁格一点感觉也没有,我觉得这是不真实的,她对祁祁格的感情其实是很深的。虽然一年前,两个人寸土不让,明争暗斗,但是内心而言何尝不是赏识?曾有读者问道:大战之后,再度会面会是怎样的尴尬? 其实不然,生死之后定要顿悟什么。此刻,祁祁格心中的魏池不再是一年前那个令她有点畏惧的傲娇女青年,魏池心中的祁祁格也不是那个一年前让她觉得弄权跋扈的大贵族。 一年之后,大家彼此心中的对方,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不再是国家的符号,不再是阶级的符号,是活生生的人。 陈玉祥,之前大家心中一个符号似的女配角,她和魏池的邂逅似乎只能作为魏池的背景,留在大家心中的怕多是魏池那回眸一笑。 当然,事实肯定不是这样的……偷笑。 =============================== 有人说要福利……嗯…… 找个读者穿越进来恶搞怎么样?哼哼哼~ 第一百章 100【建康七年】 “太妃娘娘!您看谁来了?”宫人上前回话。 南苑的规矩是不跪的,玉祥身后的小宫女并不知道,噗通一声就利利落落的跪了下去。玉祥害怕这举动又招惹了这人的怪脾气,也顾不得尊卑,赶紧转身把那小宫女搀了起来。小宫女吓了一跳,但看玉祥和她做眼色,也就退到一旁不敢作声了。 温太妃没料到女儿会来看她,一时之间竟呆了一下。 南苑的令宫尚官芬草伴随温太妃十余年,她也不知公主是何事前来,一面命宫人把冰蜡抬走,一面进亭问温太妃:“娘娘,清河公主来问安。” 温太妃揉了揉额角,把书放了:“去领她进来。” 芬草赶紧退了出来,到玉祥面前行了一礼:“公主,请随奴婢来。”命宫人也将那小宫女带了下去。 玉祥随着芬草绕过凉亭,芬草从暖炉中提出热水,玉祥依习惯脱下了棉鞋,芬草试了试水温,给玉祥淋脚:“公主,烫不烫?” 玉祥摇摇头,接过芬草递过来的白色鞋袜,看到这个其实也不算老的姑姑鬓角已经长满了白发,而其实,她还比温妃小一岁。 芬草小声说:“今天娘娘心情正是好,说本就要给公主做福事,天亮得这么好,早上还有喜鹊叫。公主可别和娘娘斗气,顺着她些,好么?” 玉祥只好笑道:“芬姑姑说的是。” 任何进南苑的人都要洗脚,连先帝也不能例外,所以,这南苑也就没人愿意来了。十多年来,这里空荡荡,连主人的女儿也不愿意来。 芬草姑姑领着公主走进凉亭,给玉祥布了位置,倒了茶水,侧身退了下去。她一离开,南苑好像没有人一般,温太妃静静地看着经书,头都不抬。玉祥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自己有时过来也是这样坐着,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这是母亲,她只知道陪她玩耍的是糖糖,照顾她生活的是耿太妃,她只知道每个月总要有几天闷闷的来这里坐着,进来之前还要先脱鞋洗脚。默默地,闷闷的,于是心中起了一股怒火,心中就想:到底她能闷多久?我就这样盯着她!不信她不觉得难受!……她总会抬头回看我?…………但是许久,自己的脸都酸疼了,脖子也硬了,她还是老样子,一页一页的翻着书。于是开始想念南苑外等待的糖糖,想念皮球和风筝。 慢慢的长大,那时有多无聊?忘了?但是那心情深深的刻在心里,这安静的南苑…… 玉祥就像宦官擦完桌椅后定会拎着拂尘把子一抖一样,也习惯的找回那怒火。 自然又是徒劳,温妃似乎并不知道有人这样怨愁的盯着她,依旧是不紧不慢的翻着手上淡黄的纸页。 半个时辰后,玉祥偷偷动了动脖子,心中戏谑:又输了……。玉祥叹了口气,伸手去拿茶,茶盖有些滑,一没拿稳,轻轻磕出了一声。实在是安静,玉祥被这意外的响声惊了一下,赶紧双手扶住了茶碗,再抬头的时候,不知温妃什么时候放下了书本,静静地看着她。 玉祥一时尴尬,拿着茶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温妃看她拿着茶愣着,问:“茶冷了?” 玉祥赶紧喝了一口:“没有……” 温妃说:“是今年的雪水,烘茶的是去年窖藏的干梅花,今年天气不好,雨水多,梅花没能采下来,你尝尝,看好不好。” 玉祥这才细细品出,这绿茶之中确实有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味。 “今年是你及笄,也是你福祝该换的时候了,年后家庙那边我已经给你换了寿符。你也大了,不是小孩子了,家中哥哥妹妹并不多,该走动的,不要忘了走动,失了礼数。” 难得温妃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玉祥有些意外,虽然都是些家常的问话,但是这么十几年来,似乎并不曾说过。好像这个做母亲的突然明白自己是个母亲,开始把自己当女儿待了。 玉祥唯唯点头。 “以往每年春冬都要咳嗽,今年好些了么?” 玉祥放下茶杯:“今年好了些了。” “人要自己爱惜自己,这是个要养的病,今年虽然好些,但是也不要就怠慢了。上个月我命人又给你寻了个方子,这个丸子可以常年吃的,是温补的药物。本是个汤剂,就是想着方便专门找太医给你改了丸剂,你可不许偷懒忘了吃。” 玉祥“哦”了一声。 “见天随你来的倒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糖糖怎么没和你来?她的平常和个女霸王似的,最不知道爱惜自己,今年又忘了春捂秋冻,早把厚衣裳脱了?” 玉祥赶紧回话:“没有,没有,最近有些忙,我也就没让她跟来了。” 温太妃点点头,又把手边的经书拿了起来:“那药丸子她也吃得的,一会儿命人多拿一份子回去,让她也吃。” 温太妃垂下头看经书,不再说话。 玉祥独自绞了一会儿手帕,最后还是开口:“母妃……” “怎么了?”温太妃抬头看这玉祥。 玉祥顿了好一会儿,才说:“今儿过年的时候,皇兄的意思是……那个陈景泰。” “什么陈景泰?”温太妃不解。 玉祥一时尴尬:“就是那位远房同姓哥哥,他父亲是远定王叔的兄弟,他母亲旧年住京城的时候,是林楚家的次女儿。” “哦……”温太妃想了许久,林家是有个小女儿:“怎么了?” “年前……皇兄是想给我定亲事……”玉祥磕磕绊绊的说:“年后……么……这事情又没有了。” 温太妃冷冷的说:“这事情自有你皇哥哥做主,你不要操心。” 玉祥有些急:“女儿并不中意这事情……” 温太妃不知玉祥所言何意,放了书看着她。 “后来耿太妃拨了这意思,说是不想女儿远嫁……于是……母亲……”玉祥下了决心:“……母亲可以不可帮女儿说说女儿的意思?” 温太妃这下算是明白了,当即冷了脸:“这是长辈的事情,你懂得什么脑筋?” “母亲!” 温太妃别过了脸:“女儿家又要有个女儿家的样子!什么意思不意思的?别带些腌臜的想法到我这里来,你自有想法意思,不干我的事情,你自找人说去!只是别打着我的名号。” 玉祥当即羞愧情急难当:“母亲,女儿怎样腌臜了?!” 温太妃已经闭了眼,做出安神的模样,别过头去并不搭理。院外芬草听到声音不对,赶紧进来:“娘娘息怒,公主也是孝心,过来说些体己的话……” 温太妃猛的睁开眼,厉声说道:“什么体己话!?你自问她说了些什么不是言语的?!” 玉祥听得此言,顿时气青了脸:“是了,母妃这里最是个干净的地方,我们这些都是俗人,配不得这里,我自离开!” 那小宫女也赶紧过来扶着玉祥,玉祥觉得头脑一沉:“走!我们走!” 走出南苑,玉祥觉得天地都昏沉了,也不知怎样挪回了合德殿。糖糖看她脸色大变,赶紧放了手中的事物过来伺候她歇着:“怎么了?怎么了?方才出去还好好的?”又回头厉声问那个小宫女:“是怎么了?” 小宫女吓得手足无措。 玉祥强笑着摆摆手:“不干她的事,不干她的事。” 糖糖服侍玉祥坐好,屏退了众人,拉了那小宫女到屋外细问。 小宫女赶紧将刚才所到的地方都说了一遍:“到了南苑,奴婢就退了下去,再来的时候就看到公主和温太妃似乎起了争执……但是具体为了什么,奴婢不在一旁,也不知道。” 南苑,糖糖叹了口气:“你去。” 小宫女赶紧磕了一个头,退下了。 南苑……糖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小祖宗?”糖糖扳过玉祥的肩膀,果然,这人哭得淅沥哗啦的。 玉祥一边擦眼泪,一边扭头不理她。 “小祖宗!”糖糖故意歪腻了声音:“小祖宗!!” 玉祥终于忍不住笑了:“别吊着我膀子,没看到我正烦着呢!” 糖糖笑道:“看,碰了一鼻子灰?什么地方不好逛,偏去那么个所在!回来还要给我气受,哼。” 玉祥抢过她的手帕揩了揩鼻涕,骂道:“混丫头!”说罢又扭过身不理她了。 糖糖拍了拍手,站起身把屋内的暖炉加了些碳:“自然知道你去做什么了,你也不长长记性,娘娘的院子,旁人坐过的地方都要清水泼过,最是个冷心冷肠的人。正该她管的事情,她还不管呢,你去惹得什么没趣儿。” 玉祥听到这话又哭了:“我是她亲生的女儿,她凭什么不管?” 糖糖塞了新手炉在她怀里:“我的小祖宗,你到底和她说了些啥?” 玉祥一边哭着一边红了脸:“……” 糖糖猜到了大半:“魏池?” “什么魏池不魏池的!”玉祥猛的把那手巾惯到她身上:“我以后自作个清清静静的人,任谁也不想了!纵是有什么仙人在我面前,我也只当他是个木头,不干我的事!” 糖糖搂了玉祥:“又说什么傻话来着,女儿家的心事本就该对母亲说,只是温妃娘娘是个最冷的人,她但求的是自己自在,哪管旁人心事?如今耿太妃虽然一心向着公主你……可是,毕竟隔了一层。先皇去了,谁还能给公主的事情说得上话?倒是现在耿太妃身子还硬朗,尽早把这终身的大事定了……才好。” 玉祥猛的转身:“小妮子,你是起了什么心思了?哼!” 糖糖依旧笑道:“我是起了什么心思?还不是给你起的心思……别看着公主风光无限,届时嫁人了,还不是个女儿家。要是夫家不入流,这辈子又怎能是个善终呢?那些皇亲国戚个个封地边远,这一去怎还能够回来?那些世家弟子心中计算权时,枕边人亲自来算计。大家都议论这个魏大人,家里穷,又亲戚单薄,却不知道正是个这么无亲无故的人独自闯出了个名堂。平常子弟到这个年龄早就成家了,不成的也有了妾室。他倒不曾传出什么风风草草。他温文儒雅,怎会是个不招人喜欢的人呢?却能够独善其身,可见是个认真侍情的人。全国上下那么多男子,有几个懂得认真二字?” 玉祥垂了头,不言语,只想到枕边那个小荷包,以及小荷包中的玛瑙戒指和赤铜环。 糖糖依着玉祥的肩头,似在对她说,又像在对自己说:“这样的事情,我们不自想办法,谁又来给我们操心呢?……” 夜里,陈熵回到合德宫,又和侍读的太监把书温过了一遍才洗漱睡觉。 等下人都退下去了,陈熵偷偷把脑袋探出来,问:“皇姑姑,我们真的可以去放风筝么?” 玉祥拍了拍他的头:“怎么不能?” 陈熵喃喃地说:“又有新的授课要来了,万一又是个老先生,一定是不允许的……” 玉祥想了想,笑道:“不会的,你看这是什么?” “桃花!”陈熵喜滋滋的爬了起来。 玉祥把串好的桃花戴在他脖子上,陈熵摸了摸,又亲了亲:“好香!”玩了一会儿又摘下来,小心的挂在床头。 玉祥笑着抱了抱他:“别着凉了,赶紧睡!” “姑姑,新授课真的会允么?” “会的。” “果真么……” “果真的。” 合德,合德,合明而德,合冥而得。 春天是真的到了,柳絮的花黏黏的铺了一地,害魏池打了好几个喷嚏。龚湘打趣魏池:“魏大人,有人在想你。” 魏池抹了抹鼻尖:“又没欠人钱,谁想我?” “咦……”龚司业绕过桌案走了过来:“曲江池的那谁谁谁不该想你么?” 魏池也坏笑道:“曲江池的谁谁谁哪有龚大人的多……也没见龚大人喷嚏不断啊?” 龚司业笑得更坏:“老了老了,不行了,谁还想我?……说来,魏大人可是老久没去了,今晚?” 魏池不敢坏笑了:“客气,客气,眼看春祭要到了,我哪还有这个空啊。” 龚司业听到春祭二字,心中难免习惯性一痛,但是估计这么些天已经痛习惯了:“那个又不是怎地的大事,虽然说要见着皇上,但就是那么一会儿,说完了祝词还不就是那些小青年儿闹腾,有个什么忙的?” 魏池笑得无比真诚:“晚生这可不是第一次?还要前辈指点指点。” “客气客气!”龚大人这么说着,心中还是忍不住舒畅:“只是记得少喝些酒就是了,那地方离更衣的所在远得很!” 魏池心想,这老狐狸!这算什么点拨? 这是当天的想法,后来到了春祭才知道,那次龚大人是难得的说了一句真话,帮了一次真忙。 春祭是个诗会,所以一定要有大学士,一定要有国子监祭酒。以往这些人都是老头子,说了该说的话,就让后生么去闹腾。后生们都是些官宦世家子弟,要不就是名人雅士。不过和其他会与不同,这场内坐的都是些没有婚娶的年轻人,谈诗论道是假,争着闹着显摆自己让隔壁纱帘后头的贵人小姐们知道自己厉害才是真。老头子们自然不和这些小毛头计较,一般都是窝在首座好吃好喝。 今年不同以往,首座上的国子监祭酒年轻,未婚,来头不小。更何况冬天那场狩猎已经让许多内圈儿的人知道了去,眼红的,不满的,不信的今天都大了涌堂。 论常人,这时候该回避些,你又不和他们争媳妇,你较的什么劲? 可惜魏池居然不是个常人,这人不怕和人吵,就怕没人和她吵。当年在王允义帐下,最喜欢斗嘴的杜铁嘴都被她说得掩口无言,这些读书仔们更不是她的对手。 魏池心想这些想讨媳妇想昏了的,还不知道自己的火候!于是来着不具,不论是斗诗还是论策,只要是自己找上来的,全都来者不拒。 林瑁拿了把扇子独自窝在席间,看一拨人言辞犀利的过去,又一拨人心灰意冷的回来,那个混蛋笑容亲切,彬彬有礼,旁的人面红耳赤,捶胸顿足。心中感慨这人果然是个黑心烂肚的料,知音,知音! 林瑁正剥了个果子要吃,突然看见那人偷空冲自己抛了个‘媚眼’,吓得果子都滚到袖子里去了。 “林兄怎么了?”旁边自家的兄弟问。 “没没……”林瑁掏袖子:“只是见鬼了……” 其实魏池哪里是在抛媚眼?不过是没有听龚大人的肺腑之言,招惹的人多了,喝的也就多了,能喝不醉是一回事,能喝不解……又是一回事。 魏池无比尴尬之时,看到林妹夫像个傻鹅一样看着自己,心想也就这么个朋友,赶紧给他挤眉弄眼让他过来解围。可怜林妹夫心无灵犀,以为自己青天白日见了鬼,赶紧埋头苦吃,再不抬头。魏池心想,这小畜生见死不救也就别怪自己无情了,笑嘻嘻的站起身,冲众人行了一礼:“刚才那一下联,自有一个人知晓,只是不知道大家能不能让他揭秘了,呵呵。”说罢,抬手一指。 可怜林妹夫毫不知情,此刻嘴上正叼着个黄花鱼头,咬也不是,松嘴也不是,只见得一群气急败坏之人怒火冲冲向他过来。 一群之乎者也尽向林瑁围了过去,魏池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对李贤舸博士行了一个礼,偷偷说:“李老,学生去更衣了。” 李老头假装吃酒,小声说:“知道知道,魏大人不知所踪了。” 魏池心想,这才叫心有灵犀一点通么,抬脚就溜,笑得那叫一个欢。 魏池出了宴会的清苑,一路向南走,因为要请的都是男宾,又是外人,一路上都没遇上个可以问的人。走走停停,魏池念叨着龚大人的嘱咐:“向南,向南……” 向南又向南,都走了一刻钟,魏池隐约看到几丛桃花探出宫墙,心想这可完了,进宫院两次,两次都迷路,上次是在假山上被捉回来的,这次要迷到哪里才是个头? 一个小宦官,名唤五六,等在清苑门口,等有官人过来问更衣指出,好给予指点。要说这还真是个闲差,来宴者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更何况谁都知道清苑没那五谷杂粮轮回之所,大家心中都有个准备,来来去去的也不过十几个人。但要说是个闲差也不能,他一早就得到嘱咐,说是要等一个眉角有痣的人。 这可不是个容易的事,来去就几句话,难能看清脸上有几个痣?五六正犯难,嘱咐的人又说,那人眉角是有个痣,但是眉眼长得极其清秀,好看得和花似的。五六嘴上答应,心中却想,这些贵人公子,只要是脸上没个病的,哪个不是像花似的?这个也不靠谱,于是苦了这小宦官,只好仔仔细细一个个的瞅。 魏池正走着,看到前面有个衣角一闪,估计也是乱晃着要找那地方的,于是赶紧跟了过去。 五六宦官正和这个公子纠缠,公子不知这宦官是发了什么傻,自己本就内急,他却一句话分三节说,只是往自己脸上瞧。 “我知道了,知道了!”公子气急败坏,可惜甩不脱那宦官的手。 五六宦官觉得这公子十分清秀,生怕错过了,欲言又止的拉着这可怜的人问了又问,答了又答。 “这位公公。” 五六宦官听到有人过来,一没注意拉滑了手,那公子哧溜一声就不见了。五六正要再拉,却被眼前的人惊得一愣——好看得跟花似的? 好看得跟花儿似的! 第一百零一章 101【建康七年】 五六一时忘了言语,只是呆呆的望着面前的人。魏池比划了一下,五六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指了指北边:“大人,这边走。”说着引起路来。 魏池走了两步,偷偷回头,却看这个宦官莫名跟着,心中有些奇怪,想着皇宫内院并不曾听说要哪个公公跟着大人伺候的。想着想着觉得有点脸红,但是这话又说不得,只好速速进去速速出来。 走出门来,魏池正松了口气,突然一个人在一旁抬手接着手帕。魏池一愣,这才发现这小宦官还在一旁候着。魏池挺尴尬,把手帕递给他:“这位公公可有何事?” 五六支吾了两声,最后壮胆说:“回大人的话,今天诸位贵人们放着风筝,有一个,嘿嘿,坠到树上去了。叫奴婢去摘,可惜够不到……大人可……?” 魏池上下打量了那小宦官一眼,只觉得这样长相的人不似最底的宦官。又想哪个宦官敢使唤当官的去摘风筝?配合着刚才的异样,已经起疑,但是不明就里便更胜好奇,只是以为是哪个贵族子弟的鬼主意,就不知能使唤宦官的人,竟然是个什么人? 五六看这个花一样的人并没异议,心中暗喜,赶紧依计说:“就在西边侧亭园。” 魏池心中冷笑,这南北西东的究竟是什么名堂……? 五六一面领着魏池走,一面暗暗留意有无旁人。此刻正是宴中,客人们都还在厅中,院子里的人影也没有半个,两个人一路无话,径直往西院去。越走越往内宫,魏池终于开始有些忐忑——这些贵人子弟可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要真是想害自己冲撞了女宾,这可就真是说脱不开了。 魏池正要言退,五六却猛地拉了魏池的手,另一手打开了一个偏院的门,回手一推。魏池早有准备,猛地一下挣脱了小宦官的手:“怎么?” 五六不料到这个花一样的人刚才还温文尔雅,怎么就突然变了脸,吓得一时缩了手。 “怎么?” 魏池正要身退,却听到背后响起一个女声,要是个真男子,在此刻恐怕已经要吓破胆了。可惜魏池不是,她听身后这声音不紧不慢,可见就是这‘事主’,不慌不忙的回头看去。只见草树之间站着一个美貌的宫婢,穿着细红软纱的衣裳,笑吟吟的看着自己。魏池发觉身边的小宦官要溜,赶紧一把拉住:“你说的风筝呢?” 哪有什么风筝?五六挣脱不得,苦愁着一张脸。 魏池拽着小宦官的手,撩起衣摆迈过了门槛:“是这里?” 魏池指着一棵树问,五六看着那光秃秃的树枝,摇摇头。魏池又拉他走到另一处:“是这里?” 一连走了几处,五六只好摇头说不,心中急,跑又跑不脱,急得很。糖糖本以为单是这世上的男子,见了美人哪能不心软的?这个倒好,显然是动了怒,不但不理会自己,还故意洒出气摆架子。 “你!” 魏池听身后的美人恼怒了,这才一笑,放了五六的手。五六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心想这个人看着柔美如女子一般,却手劲这般的大! 五六拔腿就跑,糖糖怒喝一声:“跑什么?!把门留着!” 五六一缩脖子,跑了个踉跄,赶紧把门又推开了,跑出院子几步,担心那大人不上道,真闹出什么事情来。届时岂不是还是自己的过错?后怕了一阵,决定躲到门后蹲着。 “我要吃了你么?”糖糖怒气冲冲的质问。 魏池突然玩心大起,向前走了几步:“姑娘不怕我吃了你么?” 糖糖赶紧退后了几步,她没料到这个人竟会面不红耳不赤的说出这样的话来,忍不住狠狠地剁了几下脚。 魏池深知点到为止的好处:“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恕本人告辞了。” “喂!”糖糖又气又急。 魏池只好停步:“……” “远未近而实为远,近而近则实为近,朝而朝却未必朝,朝为暮也未尝不可!” 糖糖看这人终于是回转了头来。 “什么?” “魏尝不可!不许走!”糖糖鼓足勇气将早就备好的丝帕塞到她怀中,小声道:“……你等着!” 魏池被这一塞,不明就里,正想问,那宫婢却早已跑出了花园。魏池握着手中的丝帕,这才真明白了——哪里是鸿门宴?此乃西厢记也。 魏池脸皮虽厚,但是也仅限于吵架闹事,这明白之后顿时脸红起来。丝帕捏在手中真是有千斤重,鼓足了勇气这才摊开来看,只见帕子上有诗一首: ‘宫商角徵律可依,春夏四季自可替,冥冥之中岂非变?身所不至遇水叠桥。’ 魏池又读了一遍,觉得不是情诗,再读了一遍,觉得仍旧不是情诗,明白了一会儿就又糊涂了。 “那个呆子,”陈鍄忍不住笑道:“那是玉祥的那个宫婢?” 许唯把陈鍄撩起的帘子又拉拢些:“主子万岁爷小心,这角殿矮,要真是被瞧见了,那就没意思了。” 陈鍄啧啧道:“都说是女大留不住,竟然自己……可惜魏池是个呆人,哪里懂得这些风月?” 许唯笑道:“魏大人年纪也不小了,怎会不懂?” 陈鍄摇摇头:“他是真不懂,那宫婢也是绝色,你看他倒像是视若无物一般,该不会是这小子自幼遁入空门,早学会了白骨观了?” 许唯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主子万岁爷最坏,偷着看妹子的笑话不说,还说妹夫的风凉话。” 陈鍄也笑道:“你这个油嘴的奴婢!可惜那个娇媚的‘小红娘’,遇到这样的张生,岂不是可惜了?” 陈鍄想了一下,招手让许唯附耳过来,嘱咐了几句。许唯想了片刻:“也不算失礼,不过就是主子万岁爷啊……真坏!” 陈鍄踢了他一脚:“去!你这奴才不也笑得龌龊么?” 魏池哪知道还有黄雀在后?这会儿不好走也不好留,想自己比不此前年幼,犯些男女的忌讳,大家也不在意。比如说耿韵眉,和自己一处玩笑,大家也都觉得是孩子不懂事。如今自己已经十八了,再有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可就不大好了,自己虽然心中无鬼,可别让别人拿了把柄。又读了那诗一次——遇水叠桥?遇,玉?陈玉祥? 魏池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年前的那个什么陈景泰的飞醋难道并非空穴来风?但是细看这诗又没有风月的意思,真有些不明就里了。 五六偷偷窝在门角里张望,只见那个大人捏着丝帕愁眉不展,心中升起几分不安——戏文中可不是这样的,哪有正值青春的少年遇到这样的桃花好事不欣喜的呢? 五六正在害怕,突然瞄到门外来了一个人——不是秉笔太监许唯么? 五六被吓得差点叫起来,只见这个大太监不紧不慢的踱进了偏园,径直往那个大人面前去了。五六想到糖糖此刻定是叫公主去了,若是这样撞见,那还得了?一等许唯进了院内,五六赶紧缩着身子跑了出来。 “魏大人!”许唯行了个礼。 魏池背对着门口站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揣了帕子回头:“许……许公公?” 许唯笑道:“三年前是咱家把魏大人找了回来,没想着三年后魏大人又迷路了。” 魏池松了口气:“本以为是哪家公子哥的捉弄,呵呵……” 许唯知道魏池说的是实话,心中想这红娘莺莺果然可怜,招惹了这么个呆子。 “魏大人,实不相瞒,这个院子十分偏僻,不过……再走几步就是女眷们的阁厅了。魏大人既然来了,不妨到那阁厅献琴一曲?” 魏池吓了一跳:“不可不可!” “可以可以!”许唯拦住魏池的退路:“宴会上唱的,奏的哪个不是男人?早有帘子隔着的。” “不可不可……”魏池想这个太监今天估计是喝高了,这样的馊主意也能想得到。 “诶!”许唯一把拉住了魏池:“魏大人请看!” 魏池顺着他手指一看——园子很小,有一边墙就是隔壁的角,角只有二层,全都紧闭着窗户,除了一扇……皇上依着那扇花窗,笑嘻嘻的招着手。 苦也! 魏池一声哀叹,还需哪家公子喊得动宦官来使坏?方才就该想到是皇帝老儿干的! 五六跑得失魂落魄,一头撞到了个宫婢身上。宫婢手上拿着香露,泼啦一下撒了出来。宫婢怒道:“大胆的厮!这是新进宫的阮淑人的香露!” 五六哪里会理她说得是阮夫人还是硬夫人,甩手就走。那宫婢十分恼怒,提脚便要去追,旁边早有人拉住了她:“才进宫呼呼喳喳什么?那是合德宫的五公公!” 宫婢吓了一跳,赶紧退到了一边。 锦衣内侍正候在侧门听差,突然看到五六一身狼狈的跑过来,就笑问:“我的五公公,你今天可是去了瑶池?一身怎么喷香?” 五六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没空和你胡扯,糖糖姐在哪儿?” 内侍看他神色大变,不敢再胡诌,赶紧挑帘进去,少时糖糖走了出来。 五六赶紧上去将后来的情形都说了。糖糖也被吓了一跳,旋即又问:“后来呢?许公公有没有说什么?” 五六跺了跺脚:“我的好姐姐,那时候奴婢还敢停留片刻?赶紧脚不沾地的跑回来了!” 糖糖来回走了两圈,暂时也拿不出主意,只好说:“现在说这些也无用了,你先下去把衣裳换了回来等着听差!” 清苑与裕心园不过一墙之隔,清苑是外庭,裕心园是内宫。每年春季都是清苑招待男宾,裕心园侍奉女客,这两个园林奏折甚远,可能要一刻钟,但这正殿却安排得有趣,彼此挨肩,连另一边说话的声音也听得见。听得见,却也无伤大雅,这前朝的规矩也就留下来了。 清苑的男子们为了博得美人芳心,自然是要高歌吟诗。裕心园中待嫁的女子也可以立出题目寄诗画与风筝上,哪位男子得出了佳解,便可以得了这风筝放起来。届时自有人整理过稿,谁是才女,谁是才子,一目了然。 陈玉祥贵为公主,所放的题目自然也只好是道德礼仪,心中所想都在那手帕上。本就无心听院外的男子们如何对付,暗暗的耐着性子等糖糖回来。一等等到下午,这人才慌慌张张跑回来,玉祥一时间又喜又怕,糖糖笑道:“刚才真个吓死我了!” 玉祥握了她的手:“这会儿我才要吓死了呢!” 糖糖正帮玉祥换着衣裳,却听到内侍在门口回话,说是五六回来了。如此一说,两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好?”糖糖也没了主意。 玉祥想了一下:“有什么法子?先回去坐好,以免别人生疑。” 两人只好又换回了宴会的衣裳,重新回了正殿。 正殿内人很多,年轻的千金小姐,新入宫的秀女们,还有年轻的妃嫔都要参加,里三圈外三圈的挤了许多席位,侍女宫婢穿梭其间,热闹得即便是席首的人离了位也没人知道。玉祥坐下来,假装夹起个杏子在啃,心中却扑腾扑腾跳个不停。 正跳得厉害,突然见那一群奏乐的男官都停了手,大太监许唯拉这个年轻人上了台。乐官们不明就里,纷纷让路,许太监冲台下挥了挥手,这下可好,满屋子人都安静了下来。许太监笑盈盈的指着手上的人:“这位是国子监祭酒,魏大人……隔壁的。” 台下的姑娘们哄得笑了起来。 “魏大人弹得一手好琴,所以被咱家捉来了,诸位贵人可要谢谢咱家!” 那台上的帘子就是个遮掩人口的东西,薄薄一层纱,什么都遮不住。台下的姑娘们虽然都是久住深闺的少女,但此刻没了家长在侧,又仗着自己一方人多,纷纷起哄了起来。 魏池这下脸红透了,和许唯推推让让不肯上前,可惜魏池虽然是巧舌如簧却不耐这个许公公最是个能说俏皮话的人,几句调侃更是惹得满堂娇笑。 糖糖和玉祥面面相觑。 魏池自然是不怕女人,甚至此刻早忘了什么男女大防,把柄之类,只是被这么晾在台上傻着实在是有点熬不住,第一次也觉得心头有点慌了。 陈鍄躲在二层,正乐乐呵呵的看着好戏,突然,一声清雅的女音响起:“小女早闻魏大人大名,不才也学过几年乐器,承蒙大人不弃的话,一同奏乐助兴可好?” 台下的小女子们也是仗着人多胆大,却不料有人敢做出头鸟,大殿一下冷清了下来,大家甚至忘了魏大人,都回头去看那说话的人。 这位女子衣着不甚华丽,但是自有典雅的意味,身着素色的绫罗袄,耳垂小巧的明月环,梳着别致的兰花髻,那容貌更是娇媚若画,惊为天人。这大殿中竟有如此美若天仙的女子?大家不禁哑然。 魏池偷偷一看——这不是林雨簪? 林雨簪大方自如的走过席间,向许唯微微一福。 许唯一愣,旋即问道:“姑娘擅长何种乐器?” “琴,”林雨簪抬头道:“小女子不才,还请魏大人指点。” 魏池正在发傻,只见林雨簪微微冲自己一笑,竟有点救场的意思,心中也渐渐明白,今天不顺了某人的意思是离不了场的,也罢也罢!魏池偷偷掐了许公公一下,偷偷说:“以后再找您算账!” 许唯哈哈一笑,把魏池按到琴前。 宫婢也重新抬了一张琴,到帘外按了座位。林雨簪款款而坐:“秋江夜泊,可好?” 魏池也对她一笑:“好。” 人苦,就苦在一个比字,人若不比人,这满座的女子哪个不是美人?可惜这个林雨簪一入场,三千粉黛无颜色。人乐,却又乐在一个争字,若是两琴不相争,怎会奏这么个考验人的曲子? 乐声渐起,无人谐奏,只闻二琴之声。 一开始,魏池喜在自己略胜半分,可到后来,一扬一合,竟入纠结之景。魏池禁不住又喜这位林雨簪是胸中有真丘壑,渐渐掩藏了争夺的意境,缓缓驰意,与之和鸣。清合激烈斗转之时,两琴和音为一,竟难分彼此。 一曲终了,众人竟都意犹未尽,魏池起身,微微一躬,大家这才领悟过来,纷纷击掌赞贺。 “好!”突然一个人声从二传来。 皇上?魏池抬头望去,两人都在纱幕之后,但魏池知道,这个人除了看林雨簪,也在看自己。 众人正要起身行礼,却不道皇上的影子只是一闪,便再不见了。 许唯托了一个香盒自上下来:“林氏家女领赏!” 林雨簪跪下接过香盒。 许唯缓缓道:“皇上口谕,林氏家女,德才兼备,方才一曲意境巧皆全,朕特书古诗枫桥夜泊以应雅静。” 四座顿时一片唏嘘。 许唯又回头对魏池说:“皇上还有口谕:魏大人朕就不赏好东西了,赏碟果子!出来领赏!” 说罢,宫人卷起了薄纱,本若无物的东西其实是有用的,陈鍄这么个狠招顿时让在座的女宾们手忙脚乱的捡起手帕来遮脸。魏池接过许唯手上的干过点心,笑着摇摇头。 林雨簪并不忸怩,坦然对魏池一笑:“大人的琴艺果然是名不虚传。” 魏池小声道:“承让!” 魏池想到她主动站出来给自己解围,心中有些感激,但是此地不宜久留,魏池又对许唯行了一个礼,赶紧退了出来。 “公主!公主!”糖糖推着玉祥:“他都走啦。” 玉祥哦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方才感到自己满面通红,赶紧拿手掩饰,只觉得有一双视线不偏不斜,正好看着自己。玉祥疑惑的一抬头,却看见那个林雨簪轻蔑的对自己一笑,轻盈的走了下去,而台上,早已空无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美女果然是第一美女,只要一出场立刻就艳压群芳。 林美女就这么和陈公主扛上了……玉祥妹子冤啊…… 第一百零二章 102【建康七年】 魏池托着碟乱七八糟的果子跑回了清园,李贤舸指着那碟果子偷偷问:“哪儿偷的?” 魏池摇了摇头:“皇上赏的,学生被捉弄了。” 李贤舸哦了一声:“你看,老头们都走了,大爷我这是为了等你。” 是的,老头们都走了,年轻人们斗文也都斗累了,等着开了晚宴要回家。魏池冲李贤舸拱了拱拳:“老师真是文坛领袖!” “领个屁,大爷是怕你又闯祸。三年前你蹲在假山上跟个秃尾巴鹰似的,吓人得很。要是这次你又乱闯到哪儿去了,那岂不是又要丢人?” 魏池没好气的说:“上次不算丢人?我不爬高点哪能让你们找的到我?” 李贤舸偷偷拉了魏池的袖子:“走了,走了,你虽然没媳妇,但是也不准备娶隔壁的?别在这儿碍人了。” 魏池拿手帕把那碟果子包了:“皇上真是实在,能不能吃的倒了这么大一堆打发我。” 李贤舸笑道:“皇上喜欢你啊。” “得了,这话说得学生背疼!”魏池把这一大包吃食塞到袖子里。 李博士和魏祭酒鬼鬼祟祟溜出了清园,正要松口气,突然听到墙角极其冷的喊:“老师……” 李博士先弄清形势,无情的把魏池向前一送:“叫你呢!为师先回去宵夜了!” 魏池定睛一看,林瑁幽幽的站在墙角,满面的怨恨:“姓魏的,这下我可结仇了……” 魏池看到四下无人,走过去小声道:“妹夫……黄花鱼味道可好?” 林瑁正要发作,却突然看到一帮闲逛的纨绔子弟朝这边来了,赶紧拉了魏池跳下花台。魏池看这厮也是身姿矫健,可见平常遛狗逗鹰的本事不差,林家老爷不知费了多少心。 “他爷爷的!”林瑁念叨:“仗着人多和我横扯,我都躲了还追来。” 感情是在落跑,魏池顿时幸灾乐祸:“妹夫平常伶牙利嘴,今儿怎么雄风不再了?” 林瑁想到这个祸事主儿居然还敢说风凉话,心中气得吐血,可惜外面人多,不能和这人吵闹,只能拉着脸生闷气。魏池笑嘻嘻的递了一把松子儿过来。林瑁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魏池好心道:“妹夫,这是皇上赏的,我尝过了,大颗易磕,好吃的不行。”魏池强塞了一把在他手上:“莫要动气么,老师也是想到能者为之,要换了别人,为师还不敢让他给为师挡刀呢。” “幸甚!”林瑁狠狠地说:“比我还无耻的男人,也就遇上你这么一个,把女人和太监也算上,还是只有你一个。” 魏池剥着松子儿,突然问:“你的那位表妹,现在是什么贵人?” “什么表妹?”林瑁不解。 “林雨簪。”魏池小心翼翼的说出来。 林瑁淡淡的说:“她呀,没选上……” “没选上……娘娘?”魏池不敢相信。 林瑁吐了嘴里的松子儿皮:“她是没选上秀女……怎么……”林瑁上下看了魏池一番:“姐夫看上了?” 魏池赶紧摆手:“没有没有……只是……”魏池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番:“皇上就是为这事儿赏我,我还以为她已经入宫了呢……不过她竟然没有选上……这个还真没道理。” 林瑁哈哈笑了起来:“你本就遭那一帮傻二哥们嫉恨,这下好了,明儿传出去,你回家的路上可记得套副铠甲。” 魏池赶紧示意林瑁这小子矜持:“你再猖狂些,傻二哥们就要现在给你好看。” 林瑁一边笑,一边弯回了腰。天色已经渐晚,天角的云彩已经染上了暮色。魏池磕完了最后一颗松子儿:“还是挺意外的,我以为你表妹注定能进宫呢……” 林瑁冷笑一声:“这就是你的不知道了,她虽然也姓林,但其实是我们家不知隔了多远的表亲。她家本在江南,父亲据说是纱商,前年破了产,挨了一年多,眼看不是办法,就让她来投靠我家。想的就是嫁个好人家,可惜这个人心大,旁的人是不入眼的,就等着选秀女。秀女其实没有点后台的人能选的?她入宫的第一轮便没了名额……她本以为林家会给她撑着呢……她也不想想,这种事情其实爷们儿能帮得上的?家中的女眷们不尽心,她连皇上的面儿都见不上,再美貌有什么用?”林瑁竖起两根指头:“选个秀女,上下打点下来要这么多。” “贰千两?” “两万!” “两万?!”魏池差点跳起来:“两万两?!” “魏老师,林公子,两位在这沟里蹲着……玩什么?”罗颖从花丛后面探出个头。 林瑁赶紧把他拽了进来,罗颖是个好学生,差点被崴了脚。魏池还沉浸在二万两的震惊之中,等罗颖和林瑁扑腾起来了,这才缓过神开:“罗颖,晚宴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罗颖点点头。 “帮我看看路,我要走了。”魏池拍了拍身上的松子儿壳猫腰站起来。林瑁也说:“我也要走了。” 罗颖很奇怪:“晚宴还有好些趣事呢,老师怎么也要走?” 魏池和林瑁相视一笑。 溜出皇宫的时候太阳已经挨在了地面上,魏池回头看了看皇宫那巨大的门,还有门上巨大的紫金铆钉,感慨道:“其实你表妹没能入选,也是好事,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这门岂是侯门可以比拟的?与其在里面夹着尾巴做人,还不如嫁个老实人,乐乐呵呵的过一辈子。” “别人可不像你这么想,你说这秀女没选上找个人嫁了?偏偏要求我母亲把她也加到这春宴的名单上来……可见,大家想的本就不一样。” 也是,想的本就不一样,自己说得好听,其实也没去找个老实人嫁了……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请为师吃个饭……”魏池说。 “诶?” “诶什么?快走!” 林瑁恨恨的嘀咕了几句,反抗不能,只好眼睁睁的看着这人往一看起来就不便宜的酒家去了。 魏池性格不好,自己心情不爽利的时候就以折磨别人为乐。林瑁在酒家里叫苦不迭,许唯也是遭了同样的罪。 陈鍄其实看得很清楚,那个林雨簪的确姿色极高,但是这个名字他自始自终根本就没有印象。论才华,论品貌,她不该进不了秀女,但是别说进,就是门面都没迈过!细细想来,这次甄选的过程中不知有多少人贪了多少银子!这些人已经算计到自己讨老婆的事情上来了!陈鍄遗憾之余多的是愤怒。 许唯跪在地上,心中很是惊恐,这次甄选是向芳一手打点的,这些银子自然是被各库各司分吞了,但是有些事情,晓得可以,你不做也可以,却不能说。许唯左思右想,最后说:“皇上,那位林姑娘却是才华出众,要不……向林家另下……?” 陈鍄啪的一声把茶杯灌在地上,茶水溅了许唯一脸。许唯吓得赶紧住嘴。 陈鍄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了自己的怒火:“说……这次有多少人,吃了多少银子!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许唯埋着头:“除了那几个甄选的司库,还有……针织局……” “针织局?”陈鍄猫下了腰:“他们的手伸的这么长?他们还嫌自己吃得不够多?” 在陈鍄恶狠狠地注视之下,许唯把头埋得更低了——黄贵是针织局的主子,更是东厂的主子,虽然他比起向芳掌印太监的身份矮了半分,但是……其实是不敢碰的。 更可况,黄贵是向芳的徒弟……唉! “你退下……”陈鍄叹了口气。 “主子!”许唯哭了起来:“多咋不过是个奴才,主子不要气坏了身子!” 陈鍄揉了揉额角:“退下!” 黄贵!东厂!王允义! “哼哼!”陈鍄突然冷笑了一声:“你!把私库那棵珊瑚拿出来,就是三年前黄贵从闽浙带回来的那个!亲自带人送到林府上,赏给那个林雨簪,给她!” 许唯唯唯诺诺的退出来,想了一下,吩咐手下的人悄悄去私库拿珊瑚,自己还是脚不沾地儿的去找向芳。 向芳正在司礼监的值房,许唯没来得及等通报的人说完就径直冲了进来。 “今晚不是你当值么?”向芳一愣。 许唯看到值房并无他人,赶紧细细将方才的事情都说了。向芳眉头紧锁,深深叹了一口气。许唯自抽了一个巴掌:“都是儿子多事!那么偏僻的角带了主子上去,什么运气!竟碰到公主的那个近侍宫女在那里约见魏大人!谁知这个林雨簪又突然冒出来要合奏一曲!唉!触了皇上的逆鳞!” 向芳拽住了许唯的手:“就是今天没有魏大人这么一出,那个林雨簪也会生事的。她既然心有不平,有这个意思,谁都拦不住,任谁都拦不住啊。黄贵这个人,不论你今天是怎么想的,他定会把这事情归罪到我的头上。皇上既然只是送了个珊瑚,那就是敲个钟的意思,现在王允义再度如日中天,皇上手上除了黄贵的东厂还有什么力量能与之抗衡?所以……即便现在黄贵再怎么猖狂,皇上也会忍着!至于记到我头上的帐……还少么?不差这一笔半笔的,你照办就好。黄贵也只敢去找那个林雨簪寻仇,现在还没胆子和咱家算账,现就这样!至于那个糖糖,她是长公主的人,别看这长公主平常对人和蔼,但其实是个最不糊涂的人,她既然对魏大人有意思,这是魏大人的造化,她自有想法,既然皇上没有逆她的意思,你不要做了替罪羊,改天送新宫花,你亲自送去,和长公主多说几句话,说说魏大人的好。” 许唯点了点头:“如今黄贵管着整个东厂,没什么不敢做的,年前腊月,愣是没给内阁面子,把那几个该打的官员打死了一半!只怕他是越发的肆无忌惮了!” 向芳笑了一下:“让他嚣张!再嚣张也只是一条狗,王允义只是懒得收拾他,要真是想收拾,就跟收拾条狗那么容易……对了!魏大人是不是就快见太子了?他见太子前你也去拜访他一番,也不要让他对你有什么误会才好,你懂的。” 许唯笑道:“这个干爹不用担心,儿子和魏大人是有些真交情的,要不也不敢这么拿他玩笑,他不会当真的……不过,以前可不记得干爹这样夸过他。” 向芳说:“能从王允义手底下捞好处的人,都是人才,公主要真能嫁给他,也好。” 也好,也不好。 糖糖心中十分担忧,因为自己和五六都离开了,不知都那个许公公到底和魏大人说了什么。自己虽然仗着主子们的宠爱可以做些不能做的事情,但是这事情终究是有损女孩儿家颜面的,要是主子们知道是自己撺掇着公主这么干,自己的下场也就难说了。 说不好,也好。 至少自己也和魏大人见了一面,是个不凡俗的男子。皇上面上不待见他,但其实心里是喜欢他的,要不不会放着那么多把柄不捏。而且皇上的性格她知道,真不待见的人,他不会放到心上,时常来说。 糖糖在外间睡不着,玉祥在内间睡不着。睡了一会儿,玉祥从床内间爬出来钻入了糖糖的被窝,糖糖正想着心事,被吓了一跳:“我的小祖宗!多大了,要是真的被老嬷嬷看到了,又要说公主没规矩。” 玉祥不理糖糖的唠叨,把脸埋到了被子里。 糖糖叹了口气:“我这个做奴婢的,脑袋绑在裤带子上了,都还没吓得睡不着觉呢!” 玉祥打了几个滚,把被子都卷到了身上。糖糖没办法,只好坐起来:“小祖宗!!” 玉祥闷声闷气的说:“本宫是不是今天脸都丢尽了……是不是?” 糖糖翻过来,拉开被子的一角:“谁都不知道小祖宗您,丢人的是奴婢,那个魏大人脸拉得和鞋底儿似的,哼!” 玉祥从被子里爬出来:“不会的,他不会的……” 糖糖哼了一声:“谁知到,反正今天奴婢碰了一鼻子灰。” “我还不是,那个林姑娘……”玉祥又沮丧了起来。 “什么林姑娘!”糖糖挠玉祥的被子:“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林姑娘,怎么能和金枝玉叶相比?” 玉祥想起魏池看她的眼神,惊讶、欣赏、似曾相识,在他心中她真的只是林姑娘么?又或者自己在他眼中只是清河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李博士,粗口王…… 林雨簪,选秀被潜规则…… 林美人艺高人胆大,直接出击了……可惜皇上不是花痴。 魏池深感这年头选秀黑啊…… 糖糖感情复杂,玉祥挠地…… 太监势力渐渐浮出水面……黄贵同志,似乎能和王叔叔抗争,皇上以为很给力,其实是把水果刀……戳不了人削自己…… 第一百零三章 103【建康七年】 四月初六,皇上正式下诏立皇长子出阁读书,五天后正式立了太子。整件事情办的滴水不漏,连王允义都不知道底细。陈鍄处心经营的宦党终于是展现了实力,朝堂上下一时间有些适应不来,言官们还没行动,内阁先乱了。 首先是周文元内心深深的震怒了,他的老师是太傅,这件事情太傅一定是知道的,但是却一点也没有透露给他,摆明了是要牺牲自己来给皇上挡刀子。其次是几位阁员,他们认为周文元不会不知道,这次他们是被这人耍大了……周文元自知不能解释,解释也没用,几位阁员其实都是明白人,知道此刻不论心里怎么想,反正内阁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横竖也要一起趟过这祸水,活到秋后才能算账。 皇后还年轻,这么早就立了庶子,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王皇后会被废?意思是皇上的风真的不准备顺着王家吹了?更深一层的意思是不是宦官们除了批红以外,对朝堂的事情更多了一分实权? 最后的一层才是埋得最深,但却是每个官宦最在意的事情。 陈鍄登基以来,这是真正算得触动帝国根基的第一事件。 魏池是新太子的新老师,一时间也算是站在了风口浪尖的旁边。 庶子陈熵做了太子,但这对他来说也许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从当太子的这一天起,他就要以以往数倍的力气来攻读课业了。小小年纪的孩子再怎样懂事也终究难以如此自律,几个大学士轮番折腾下来,小太子终于是经受不住,哭着嚷着就是不学了。可惜齐朝有个了不得的规矩,那就是哪怕你是太子,不好好读书也是有人来教训你的,那就是你的老师。于是乎,等魏池夹着课本来的时候,小太子的屁股已经都被打肿了。 陈熵正站在案前哭的一抽一抽的,面前站着大学士程均,其实程均也不想这么无情,谁让皇上这些天紧盯着皇太子的课业不放呢?虽说少主子得罪不得,但是毕竟还是怕他老子多些,不该打的,也都打了。 拖了半个时辰的堂,皇太子总算把这段课文背顺溜了,程均擦了一脸的汗,对着皇太子行了个礼:“太子,这也是你的师父,魏师父。” 魏师父先给程老师行了礼,这才对着那张哭得皱巴巴的小脸磕头。 皇太子啜泣的喊了平身,又和魏池见过了师生之礼,程大学士这才拍拍衣襟走了。 魏池看了太子一眼,心想历朝这都是个闲差事,怎么到了自己这一轮就比打虎还难了?外面是朝廷众臣的压力,里面有内廷宦官的监督,头上压着皇上,面前杵着皇太子……不知道的以为自己多尊贵,谁晓得其中的酸甜苦辣多熬人啊。 魏池瞄了那侍读太监一眼,太监对他假笑了一下,命人接过魏池手上的书本盒子,给魏池看座。魏池教的是书法,这本是最轻松的一项,可怜这课程被压到了最后,皇太子心情郁闷,想来也不好教…… 魏池其实也觉得皇太子挺可怜,他父皇再怎样望子成龙也不能指望一口就吃成个胖子啊。自己读书再早,这会儿也还时常溜出去偷西瓜掏鸟蛋放风筝呢。这个穿黄衣服的小家伙可比自己还歹运……真是的。 魏池拿出了笔墨纸砚,最后把皇上赐的戒尺也拿了出来,拿出来的时候明显感到面前这个小家伙被吓得浑身一颤。 魏池叹了口气,鼓起勇气:“这位公公,太子还小,已经累了这一大半天了也是不容易,我有些话要单独和太子说,不知公公可否回避片刻?” 其实侍读太监把得不呢,他也不愿得罪太子,只是皇上压得紧,他也好,师父们也好,不敢不花百般的力气。既然有人愿意担责任,他正好乐得溜,于是假装拉着张脸打量了魏池一番,最后还是退了出来。 陈熵没想到有师父给自己说话,这才擦了擦脸,抬头看这个魏师父——这个师父倒是个年轻人,长得也好看,人似乎也不凶…… 魏池冲着这个小娃娃笑了笑:“太子先前跟谁学的书法?” 陈熵撅着嘴说:“跟着刘师父学的。” 这个也是翰林院的,以前在院里专讲理学,人也不错,就是唠叨,魏池在他的课上也睡过。想来也是,自己虽然是祭酒,但是远不够这些前辈的资本,讲课是轮不到的,于是轮了字给自己…… 魏池打心底觉得这个小娃娃可怜,于是胆大的毛病又来了:“太子不必着急,这学问是个长久的事情,急也急不来,太子今天就慢慢照着帖子写,能写多少是多少。” 陈熵惊喜之余,有些胆怯:“师父,晚上父皇可是要查验的……” 魏池笑道:“太子莫要管数量,只管认真的写,不够的,魏师父写了给你补上。” 陈熵高兴得险些跳起来,扭了一下,这才觉得屁股疼,哎哟了一声,不好意思的红了脸。魏池虽然说了这话,但是被程均占去了半个时辰,自己的一个半时辰也就不多了,于是还是赶紧磨墨,一边磨一边嘱咐太子开写。陈熵得了好处,也就不拉着脸了,认真的写了起来。魏池在一旁一边看着,一边指点。 陈熵还小,写的是初入门的《麻姑山仙坛记》,这帖子字大,也挺费力气,陈熵手心里还要捏着个檀木做的鸽子蛋,就更累了。魏池心想皇上自己的字就写得和鸡爪子刨似的,有心这么卖力的累儿子,自己怎么不努力和师父们学学?太傅的书法可是一大家,自己想跟着学还学不了呢…… 看陈熵写累了,魏池便让他暂时停笔,教他按手心,以往的师父都恨不得多灌些,哪会在意自己累不累?陈熵感动之余,觉得这个年轻师父越发好看了。 写一会儿,歇一会儿,时辰过得似乎比刚才快。其实魏池也很认真,趁着陈熵歇着的时候就给他讲评刚才的字儿那些地方好,哪些地方不好。陈熵这个孩子其实不是特别聪明,魏池的老师也就是把字帖扔给她就走了,她自己写着写着写出了感觉。陈熵需要人讲,不讲不明白,但是他又有着别样的可爱。魏池小时候比驴还倔,她说要玩儿就要玩儿,锁都锁不上,她想写字儿就立刻要写,赶都赶不走。陈熵乖巧多了,你教什么他听什么,一点都没有反骨。 魏池打心底觉得这个小男孩可爱,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让他停手了,把今天好的,不好的地方又说了一遍,最后冲他一笑:“还差二十张,这些师父给你写,明天可别惹程师父生气了。” 陈熵心悦臣服的点点头,这是第一个敢帮他偷懒的师父,心中十分的感激。魏池觉得时辰不早了,赶紧接了笔开始写。 许多人只当是小孩子好蒙骗,其实哪知道孩子是最明白的,那些师父有多喜欢自己呢?其实不过是害怕父皇责罚……不敢不逼着自己念书,自己心中虽然不喜欢他们,但是也没有怨恨,只是觉得这些人就是冷冷的路人,不论是张师父、王师父还是赵师父,谁都是一样的。但是这个魏师父似乎是不一样,陈熵偷偷笑了一下,默默地看他认真的把字写丑。 魏池许久没有写这样丑的字了,专心得不行,正要沾墨,却发现一个圆圆的小东西滚到了纸上——糖裹杏? “师父,这是什么?”陈熵也注意到几个黄黄的小东西滚出了魏师父的袖子。 魏池尴尬的一笑,最后还是实话实说:“杏子。”放下笔摸了摸袖子里的荷包才知道,原来装蜜饯的荷包散了,刚才来时在街上买的干杏儿没吃完,滚了一袖子。魏池心想自己还帮着这小子偷懒呢,也不算外人了,于是把荷包摸出来:“太子吃不吃?” 要是侍读太监在这儿坐着,那估计是会被气得吐血——有这样当师父的么? 陈熵没吃过这些土气的零食,心想既然是有趣的魏师父的,应该也很好吃,于是小心的拈起一颗放在嘴里。 十几个干瘪的小杏儿,软软的夕阳,魏师父专注的神态,《仙坛记》,陈熵突然想到皇姑姑说的,那个一定会带他去放风筝的人…… 终于是在时间到前写完了那二十篇,魏池小心的把所有字混在一起,又挑了几张有点破绽的从新写了。陈熵看魏师父这么认真,忍不住吃吃的笑起来。魏池把他小鼻子上的糖渣子抹了抹:“收拾东西。” 魏池又傻了,收拾东西怎么会是太子干的事情?陈熵甜甜的应了一声,扯着喉咙就对外面吼开了:“吕敬!!收东西!!!” 侍读太监吕敬赶紧屁颠屁颠的跑进来,先给太子跪了,然后收拾起来。魏池被陈熵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赶紧把桌上的小荷包收了,幸好吕太监又是忙磕头,又是忙下跪,估计也只看到个浅月色的东西晃了一下。 东西收拾好了,两个人又见过了师生之礼,今天的课程也算是结束了。 陈熵今天的心情还算愉快,别过了魏池就蹦蹦跳跳的跑出来,吕敬赶紧赔笑在后面跟着。吕敬正笑着,突然一愣——只见胡贵妃宫里的大太监李敏抄手在院子里站着呢。 李敏手上拿着碟香瓜:“太子爷好,胡贵妃娘娘命奴婢带了新鲜的香瓜过来,等着太子爷休课了正好解渴。” 陈熵本来心情大好,可惜遇到这个人,心中一下就不高兴了,扭头不理。 李敏陪笑道:“可新鲜呢,太子爷尝尝?” 看太子直躲,吕敬护主心切,站出护着陈熵:“李公公先把香瓜给奴婢,太子爷只是刚才吃了点心,这会儿子还吃不下。” 李敏的品位高,心中正有气,上来就是一耳光:“小畜生!主子爷叫你等好生伺候着,你怎么当得差?这会儿正是饭点儿前面,你给太子爷吃了点心,等会儿怎么吃得好正餐?” 吕敬被这一耳光打得头一昏,跌在地上,拼命磕头。 陈熵被激怒了:“你是谁!!!不许你打他!!!不许你打他!!!!”说着就要上前踢李敏。 李敏被吓了一跳,只好站在原地不动,任陈熵踢打。 “太子慎行!”魏池听到外面吵得厉害,赶紧出来。 一看这架势,魏池明白了一半,先暗示一旁的奴婢去把香瓜接了,自己走下院子拉住了陈熵:“太子慎行!不可以打人!” 这就是皇家的计较——师父怕太监,太监怕皇子,皇子又怕师父,谁都有个能管束的人。 魏师父给李太监解了围,但是李太监并不领情,狞笑了一下,顺势退了。 陈熵不过是个孩子,此刻还气得发抖:“魏师父会打仗么!?” 魏池给他擦了擦眼泪:“怎么了?” “帮我杀了他!” 魏池赶紧捂住了陈熵的嘴:“太子……慎行!” 陈熵不过几岁的年龄,气得脸色发白,把魏池的手攥得紧紧地。魏池只好把他抱起来,左手搀起了吕敬。吕敬的额头都肿了,心中感念魏池前来相助,于是也不再把那些跋扈的情绪拿出来了。 陈熵看到吕敬额头发青,心中止不住的怒气,又骂道:“你这个奴婢不争气的!哪天退了才好!” 吕敬吓得又要跪下,魏池心中这才知道皇家子弟的厉害,赶紧安抚陈熵:“从太子读书起,就要做个读书人的样子,不可以再意气用事,万事都要讲理,太子记住了么。” 陈熵赶紧自己捂了嘴巴点点头。 怕太监的师父把太监怕的皇子递回了太监手上,这弯儿绕得费劲,但也就是这份费劲定了规矩,让人不得不服。 “太子爷……要禁宫门了。”吕敬好生相劝,陈熵这才松开了手。 魏池行过了礼,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出宫。 等陈熵一行回到□的时候,合德宫的奴婢已经在门口久等了。当值的看吕敬脸上青肿,不敢多问,赶紧准备换轿,送陈熵回他母妃那里吃饭。吃过了饭就是去陈鍄那里问课业,然后去给太妃,皇后问了安好,这才回合德宫休息。 吕敬不敢把自己的事儿给公主说,推脱身上遭了冷,先退了。陈熵由其他奴婢服侍着见了玉祥。 玉祥有时候也要学着做些针线,除了孝敬太妃,也时常做点给陈熵,今天正好做了一双新鞋,不料陈熵却回来得这样晚,于是赶紧拿出来试。 其实玉祥的手艺远逊于绣工,但是东西是次的,情谊为重,陈熵穿了新鞋,蹦蹦跳跳好不闹腾。玉祥笑他:“白天被师父们打的屁股都忘了么?” 陈熵讪讪的红了脸,想了一下,挨着皇姑姑坐了:“侄儿本以为世上就是姑姑对侄儿好,今天却又遇上个对侄儿好的了。” 玉祥好奇:“哦?说来听听?” 陈熵闻了闻手上的糖杏儿味儿,已经很淡了:“是个师父,是魏师父。” 魏师父?玉祥低了头。 陈熵看玉祥脸色一白,不高兴的模样,心中不知是何缘由。陈熵身在宫中,早习惯了察言观色,赶紧捡了其他的来说。玉祥叹了口气,想问也不知问什么,于是也就顺着说开了。 魏池掺和完了太监打架,出宫门的时候太都要黑了,看到门口有个穿白蟒袍的人朝着自己招手,赶紧快走了几步。身旁是礼部值晚班的刘大人,也是认识魏池的。老头笑着对他说:“魏大人慢些走,衣角都卷起来啦!” 魏池回头给前辈行了个礼,理顺了衣裳,飞快的跑了。刘大人掩嘴一笑,摇了摇头。 “少湖!!”胡杨林看魏池跑出来,赶紧给他招手。 魏池气喘吁吁的拍了他一下:“你可回来了!锦衣卫胡大人!” 胡杨林嘿嘿笑了一下:“我不过是个校尉,你怎么也笑话我。” 魏池把书往腋下一夹:“久等了,久等了!座儿都订好了,吃饭吃饭!我请客!” 两人还没进李香斋,小二就了迎了出来:“魏大人请!” 胡杨林拍开魏池的手:“来这么好的地方!” 魏池笑道:“小气鬼!” 两人推让了一番这才上,厅内早已人满为患,要不是魏池早一天让人订下,就这个时辰是进不来的。老板带人过来问候了,又亲自伺候了上菜,这才退了出去。贵些的地方也好,门一关就安静了,人再多也能安稳喝酒。 魏池亲自斟酒:“贺喜高升了!” 胡杨林讪讪一笑:“看你说的,老早我就该贺喜你了……” 回京到北镇府司签了到才不过三天,胡杨林就被派到江南。在江南呆了好几个月,这次回京就升迁了,这种好事多少人求不来呢。也是缘分,沈扬当年在漠南见过胡杨林的时候就觉得顺眼,这次见他调派过来,心中早就有意提升。胡杨林的升迁虽然比不上魏池,但是就他个人的造化来说已经不得了了。今天是他回京的第二天,昨天拜过了父母,一家人喜欢得不得了,今天回来就定了宫内侍卫的差事。这差事俗称大汉将军,离皇上近,很容易得到赏识。 胡杨林也斟酒一杯:“给太子教书,少湖你才是厉害呢!” 魏池挥挥手:“恭维的话还少么?都有一筐了,不稀罕你这一句。你我不说外话,要不就没意思了。” 胡杨林呵呵的笑了,两个人终于算是春风得意,得意不难,难在不用掩饰。至交之间总算能够狂妄一把,不用再顾及其他。 几杯酒下肚,魏池笑道:“听说老夫人给你说媳妇了,什么时候娶过门?” 这是陈虎这个长舌头传过来的,听说胡家给他说下的是个京城总旗的女儿,也算是门当户对,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当真订下。胡杨林是胡家长男,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这家伙年纪也不小了,他不娶亲,后面的可得都压着呢。 胡杨林一愣:“你听谁胡说的?” “怎么是胡说?” 胡杨林很尴尬:“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没应下……” 胡杨林一回去,胡家的人就把这好事情说了,他家虽然也是小康之家,但是毕竟离京城不进。寻思着大儿子有出息,便希望他能把家安在京城,毕竟家里人丁多,不一定非要他在家里伺候着。这家人任职和胡父相当,正好又是京城内的人,往后也好有个人照应儿子。胡家人以为胡杨林一向听话温顺,这次也是好事,不该有什么波折。谁知到这家伙不但不答应,还小小的发了回火。胡家人以为儿子瞧不上对方,想到儿子前途不赖,也就不再多劝了。 胡杨林看魏池笑脸盈盈,突然就起了股火气:“少湖想让我娶谁?” 魏池摸不到头脑,心想我又不是你爹,我让你娶谁你娶谁么?但是难得看到胡杨林发火,不明就里之下,赶紧说:“我也是听说,可没别的意思,你要娶谁就是谁。届时要抢新娘子,只要给我说一声,我定不退却。” 胡杨林这才被魏池滑稽的样子逗笑,心想这也不关魏池的错,刚才那火确实没有意思,赶紧夹了菜掩饰过去。 魏池冲着胡杨林夹过来的,专门剥了皮的鸡大腿咬了一口,多嘴多舌道:“不过先说了,丑新娘子自己去抢,我可不出力。” 胡杨林夹了自己碗里的鸡皮作势要往魏池碗里扔:“关心我做什么?倒是魏大人这么挑食,以后恐怕要跪砖头,不如现在先练练吃鸡皮?还有苦菜,羊肉,鸡蛋白,白菜杆什么的都要练练。” 魏池赶紧捂了碗:“错了错了,我错了。” 胡杨林撇了撇嘴,放下鸡皮,摇摇头:“知道厉害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陈熵喜欢上小师父了…… 胡杨林越发宠爱小师父了…… 公主也惦记小师父…… 小师父你真是最近太好运了…… 第一百零四章 104【建康七年】 四月的林府喜事盈门,先是林雨簪得了皇上钦赐的红珊瑚和诗词,林府的女眷们狠狠的得意了一把。后是月中林瑁的婚事。林家后辈中儿子不多,他大哥早就婚娶了,一家的长辈都疼爱这个幺儿,眼看终于是要成家立业,那欣喜的劲头把皇上的赏赐都盖过了。 更何况亲家是耿家? 林家的小女儿们也是和耿韵眉一同长大的,有这么个闺蜜嫁进来,生疏没有不说,那份盼望可不是一分两分。林家耿家本来就是大族,他们各自的亲戚也是威望之家,一时间两家的婚事竟被闹得沸沸扬扬,成了京城最大的热闹。耿家虽然简朴持家,但是林家怎么舍得委曲韵眉,最后耿家也不得不让步,放任林家把这婚事越操办越大了。 韵眉的心情没有她想的那么糟,自从那次会面以来,这位林公子三天两头派人送小玩应儿过来,就连小魏哥哥的字帖也是他带过来的。心中逐渐明白谁是有心人。宫中也传出许多事情,讲的是玉祥和小魏哥哥的,韵眉一开始气得很,只觉得自己最要好的闺中姐妹和自己作对。后来也就明白了,这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事情,勉强不得,自己也许真的只是魏池的妹妹…… 京城平静而欢快的渡过四月,谁也不知道一个风尘仆仆的人正在自边关而来。 四月的塞外牧草新成,牧人们都该忙着迁徙赶草,但是就在这个每年最和平的时段,齐国的边塞小城黎合县突然遭到重创。大约一万左右的漠南骑兵突然降临到小镇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座小镇摧毁。黎合只是漫长的齐国边境中的一个小镇,南不靠封义,北不靠玉龙,一时之间竟无人可以应援。幸好当地也布有民兵。短暂抵抗之后,迅速派出人员通知后方。黎合背后是山,出逃的民兵疾行了两天才到达黎合之后的大县。县令武戈蓝是举人出身,在边境已经当了十五年的官,这次突如其来的袭击迅速引起了他的警觉。他迅速派人急递京城,但是在急递之前特写了一封密信,要求手下一定要在急递到达之前送到他的老师——王协山手上。 经历了短暂的恐慌之后,武县令迅速冷静下来——这事情不能说不蹊跷。黎合的人口不到三千,背后又是大山,漠南人没事儿何必派这样多的人来攻打?而且还要将事情做得如此的绝? 挑衅? 绝不仅仅是挑衅! 武县令想到背后的缘由,忍不住心中一寒!一万骑兵,除非是封义或者玉龙援兵,要不然就凭边关的那一点民兵如何抵挡?然而漠南的用意呢?武县令抓了抓头皮,最后壮着胆子给四周的县市传了命令,命所有军民全部躲进深山,不可迎敌。 师爷接了着命令十分不解,这时候不让老百姓种田,来年吃什么? 武县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推开窗户,望向黑夜:“来年饿死好歹也是来年,总比生路断在今年好些!” 师爷大惊:“难道大人觉得漠南还要攻打其他郡县?这也不是抢夺的好时候,他们这么费劲儿可没什么好处!这一躲倒没什么,只是错过了农时,来年要征缴的粮食哪里去要?” 武县令没有回答师爷的话,他深知自己已经越权,而且很可能会吃不了兜着走,但是他突然觉得,用自己的官位,或者说命,换得千万人的生路,也许是值得的,这是一个不能选择的选择。既然此意已决,那之后的事情也就听天由命…… “不要多问,连夜传令下去,不只是我们管的县郡,旁的也是同样,即刻去办,若有疏忽,就是千古罪过!” 四月十六,边关的硝烟还未散尽,京城却沉溺在林耿两家的喜事之中。林瑁的婚事订在十六,街头巷尾的百姓都议论着这场婚嫁,那气氛真是比嫁公主还热烈。 魏池自然有请帖,可惜不巧的是当天正好太子有课,这差事是不敢怠慢的,等他赶到林府的时候,酒宴已经到了尾声。魏池一路行着礼,终于从人堆儿中找到了炳文。炳文领着他到长辈们前喝了喜酒,走了过场,又去招呼其他客人了。魏池走到堂前,看到一地的藏红花瓣,知道新人已经拜过天地,而新娘肯定是入了洞房了。又看到人堆儿里被灌得脸色通红的林瑁应酬不暇,一时间有些五味陈杂。 至交之间讲的是尽心,魏池不好给炳文添乱,琢磨着喝几杯就回去。正要坐下,突然看到个家奴急急慌慌的跑进来,冲着王协山耳语了几句,王协山神色大变,还没和主人家道别就离席了。魏池心中疑惑,不多时,却看到王大人又回来了,只是脸色非常不好。魏池心情更糟,赶紧闷头喝酒,正忐忑着,突然被一个人敲了肩膀。 “小的是王大人的书办。” 魏池回头看了这个书办打扮的中年人一眼,又回头看了看坐在旁边席上的王协山,像颗老枣一样的王大人暗暗对他点了点头,魏池回头对那个书办说:“走。” 两人一路出了林府,林府离王府也不算太远,也没有找车,两人走了一阵。魏池以为要进王协山的宅子,谁知到又多走了一段,往右一拐,进了王允义的宅院。 王允义最近称病,所以没有来凑热闹,魏池已经许久没有见他了,以为是有事情私谈。谁知对方一改称病的架势,衣冠坦坦的坐在正厅正他。魏池吓了一跳,赶紧磕头。 王允义拉住他:“来不及了,随我来。” 这次有车,两个人马不停蹄的赶往大宸宫。签了门禁,下了车,两人一路往西行,进了鸿胪寺司的政房。 政房里坐着鸿胪寺卿——余冕。这是魏池第一次与他见面,身着一品朝服的王允义也许想不到,大齐王朝最传奇的历史,将由这两个此刻还名不见经传的小官书写。 没有过多的礼节,三个人围圆而坐。王允义拿出一张纸,是地图。 “漠南的内战才结束五天,第六天,也就是四月十三,一万骑兵袭击了黎合,然后把那里扫荡得寸草不生。为何?” 余冕沉默了片刻:“下官主管此次议和,但是议和只是尚未对外公布……由此看来,漠南是要以此作为要挟的筹码,迫使我朝尽快商议停战一事。” 王允义点点头,回头问魏池:“你觉得这是谁的主意。” 魏池看着地图,心中已经明白:“现在的漠南已经是那两兄妹的天下了,谁的主意不言自明。能做得如此迅速决绝,看来漠南的那几个党派已经不复存在。” “要尽快议和么?”王允义问出了最终的问题。 魏池一愣,突然明白王允义为何会叫来自己。 要尽快议和么?其实这根本就是个有答案的问题,如果不尽快议和,那漠南就有更加充分的理由给齐国更大的侮辱,届时皇上必定会震怒,打不了,议和又会受挟持,朝纲定会四分五裂。 王允义苦笑了一下:“在四月底前,我们都见不到皇上,只有你……” 只有魏池身份特殊,可以单独见皇上,或者说,只有魏池有机会说服皇上尽快议和。这才是王允义叫他同来的真正原因。 魏池第一次看到王允义露出求人的表情,心中无比慌乱。因为王大人也知道,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摸了是会送命的。 余冕突然站了起来:“下官斗胆请王大人回避片刻,下官有话要对魏大人说。” 王允义迟疑片刻,居然真的站起身走了出去。 余冕起身到案前,想了想提笔写了一封疏。魏池不明就里,偷偷摸了摸鼻子站起来。余冕放下笔,将手中的纸递给魏池。只是薄薄的一张纸,魏池接过来的时候明白了他的意思。魏池突然明白不可一世的王允义为何会老老实实的‘回避’。 余冕也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年轻人,这是他们第一次会面,之前王允义曾经说,这个人是个聪明人,但是是个好人。 魏池想了片刻,抬手拿起香炉,把那张纸放了进去。 两人沉默片刻,魏池说:“余大人是有家室的人。” 余冕点点头:“魏大人未来也会有家室。” 魏池盖上香炉的盖子,小声说:“不议和,王将军很难在朝中自处。虽然最终要议的,早议一天便对王家好一天,但是早一天可能死的就是你和我。” 余冕坐下来:“但是迟一天,我国局势就会更弱一分,届时议起来,会吃大亏。” 魏池也坐□,焦急地说:“王允义不会记得你和我的!” 余冕也注视着魏池:“但是不为国谋,你我何以坦荡。” 魏池低下了头。 余冕接着说:“王将军很会识人,他说你是个坦荡的人。我想不结派者为国谋,魏大人与我素不相识,尚且不愿拖累我,你我拿着大齐的俸禄,敢拖累大齐么?” 魏池抬起头:“余大人三年前在江浙治水的时候,下官才中科举,是晚辈中的晚辈。只是……这几年时间与之前的想法已然大不同了。为国自然要谋,只是……”魏池转头看着余冕的脸:“有些人不要太信。” 余冕往门外看了一眼:“我知道,但是我信你。” 王允义看他们走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这个算盘是打对了。他没有多说,只是默默地鞠了一躬。在官场,有无尽的私利和党派,但是在这最黑暗的地方,往往有些珍贵的东西。也有些人机关算尽却不是为自己活着。他知道余冕是个有胆魄的人,在朝堂二十多年,能刚直的活到现在,凭的是他卓越的判断力和思辨力。至于魏池,这个小鬼不敢相信自己,但是他能相信余冕,所以为了良心,他不会拒绝此行。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王允义为了自家的事情尚且不愿去触险,躲了后让别人去送死,这真说不过去。 但是王允义又做到了。 魏池心想,这人真是个人才。 等走出来的时候,魏池才觉得饿了。一算,正午吃饭的时候早过去了。离大宸宫的宫门还有很远,魏池突然想到以前在那个巴掌大的书院里的生活,那时候多么希望世界可以很大,现在世界真的很大,但是大得有些过了。 魏池一个人走在路上,垂着头,算自己这次活下来的胜算有几层。算了一会儿,觉得陈鍄这个人简直就不是个人,算是算不出来的……大宸宫的宫墙那样的高,虽然林家的大宅离这里很近,但是丝毫不能感受到那边的喜庆。魏池挠了挠额头,其实她知道耿韵眉的想法,自己不笨,怎么会不明白?……只是……魏池的肚子咕的叫了一声……这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红色的宫墙将大宸宫划成了无数的格子,彼此之间不能逾越,走在这些格与格的甬道之中会孤独得难受。 外廷十分肃穆,过了早朝后就更加肃静了,官靴踩在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声音,魏池突然想起一年前,春末的时候,那个傍晚,自己和索尔哈罕手拉手走在锡林格勒的街道上,软软的牛皮靴踩着细纱,远处是闹市的灯火,柔和得令人向往。两年前,中秋的时候,那个傍晚,自己和耿韵眉手拉手在京城的街道上奔跑,手上的兔子灯红红的亮着,栗子糖捏着微微有些扎手。十年前,端午的时候,那个傍晚,挤在人堆里看耍大锤的自己,被老师一把捞在肩上,自己似乎是扎着老师新买的头巾,怀里抱着彩线粽子,还有一串牛耳朵粑粑。 此刻再伸出手去,却是空荡荡的。 魏池磨磨蹭蹭的走在石板路上,虽然这会儿去还能赶上那场婚礼,但是却宁愿自己走慢些,不要去。 魏池推开御书斋的门,此刻里面应该没有人,此时也别无去处,魏池只好拐到这里来小坐。上次和陈熵练字的时候,陈熵说想要竹子鸟。今天早晨魏池心中想着别的,买了也忘了给他了。站在花园里,魏池把竹子鸟从荷包里拿出来,傻愣了一会儿,突然像小时候那样,对着竹子翅膀呵了一口气,用力一转! 竹子鸟飞了起来,里面的竹哨子随着旋转发出吱吱的声音。 郭太傅正拿着画笔勾竹叶,突然看到面前的玉祥盯着窗外张大了嘴:“怎么了?” “那是什么?”玉祥指着窗外那个黄黄的东西。 陈熵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竹子鸟!竹子鸟!!” 竹子鸟只在窗前晃了一下变飞走了。 “魏师父,魏师父!”陈熵跳下椅子,跑到窗前。 魏池以为书斋里没人,没想到居然听到太子大呼小叫的声音,一下就傻了。郭太傅扭着圆圆的身子出来的时候,看到魏师父像个闯了祸的小童生那样,手里抓着竹子鸟,笨笨的站在院子正中。 陈熵从郭太傅身后冲了出来,呼的一下扑到魏池怀里,魏池把他抱了起来,偷偷问:“郭师傅凶不凶?” 陈熵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郭太傅朝脸色微红的魏池走了过来:“魏师父过来查岗的么?” 这是魏池第一次和郭态铭单独讲话,觉得他似乎不像常人传说的那样古板难处。魏池努力的傻笑:“学生走的迟,所以过来……再走走。” 郭太傅拿过魏池想要藏起来的竹子鸟,看了看,回头对屋里喊:“公主!快过来看看!” 魏池心中更尴尬了,只见那位清河公主忸怩的走出了屋,魏池赶紧行礼。 玉祥接过竹子鸟:“这……这是什么?” 陈熵有模有样的说起来:“这个是竹子鸟,可以飞,可以叫的。” 郭太傅哈哈哈的笑了起来:“公主,这是寻常人家的孩子玩儿的,宫内没有这样的东西,所以公主也就不知道了。” “拿手,这样转的,皇姑姑。”陈熵假装行家,给玉祥指导。 玉祥也是好奇,不知道这么个丑丑的小东西要怎么才能飞起来,于是照着陈熵的说法,拿手掌夹住了竹子鸟的把儿,一转!可惜没在道上,竹子鸟歪斜的扭了一下,斜落到了草丛里。 郭太傅扭着圆圆的身子,跑到草窝子里把竹子鸟捡起来,认真的教导玉祥:“用力不对,要这样!”郭太傅心想昨天才看自己的重孙子玩过,应该不难,谁知到这一转也很丢人。 陈熵咯咯咯的笑得前仰后合。 郭太傅又转了几次,全然不得要领,飞得一塌糊涂。最后只得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还是魏师父来演示一番。” 魏池也被逗笑了,行了礼,接过竹子鸟,这是小时候常玩的东西,魏池只是轻轻一转,竹子鸟就飞上了天,一边轻轻飞一边吱吱的叫。 陈熵笑着追竹子鸟去了,郭太傅拿手指着魏池笑道:“都说魏大人是个孩子,以往我都不信,今天才知道是真的。” 魏池顾左右而言他:“今天没有课时,太傅怎么也在?” 郭太傅指着玉祥:“你们倒只有一个学生,我可有两个。” 魏池又行了一个礼:“叨扰公主学习,臣罪该万死。” 虽然这本就是句说了一万次的客套话,但是玉祥还是有些失态的叫了起来:“不是不是!魏大人多礼了。” 正说着话,陈熵已经捡了竹子鸟跑回来了:“皇姑姑!太傅!魏师父还会粘纸蝴蝶呢!” 郭太傅没忍住,哈哈哈的大笑起来,就连玉祥也忍不住笑了,魏池挑挑眉毛,傻笑了两声,心想这下是完了,以往苦心留在太傅心中的稳重形象全打水飘飘了…… 作者有话要说:玉祥每次的刻意准备都要失败,但是无意之间总能邂逅魏池。 魏池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真的嫁妹妹就舍不得了……还憋气…… 嫁妹子的郁闷+王大叔的压迫……魏池吃不下午饭了…… 吃不下午饭之后呢? 哈哈 肯定要发生点事情啊 第一百零五章 105【建康七年】 书斋里面并没有其他人,魏池正奇怪那侍读的太监怎么没缀在后面,郭太傅说:“今天本来就是太子休假,平常都是公主带着他。” 魏池心想这个太子的生母不是好好地么?怎么成天粘着姑姑?陈家的事情果然奇怪…… 魏池没吃午饭不说,还喝了几口酒,这会儿胡思乱想起来非常吃力。陈熵过来拉着她的手,回头对郭太傅说:“太傅,让魏师父粘纸蝴蝶!” 郭太傅也不知道所谓‘纸蝴蝶’是什么玩应,于是就答应了。魏池这会儿脑子正不好使,糊里糊涂被拖着就进了屋。 书斋正房有两层,不过第二层是个放书的阁,一般都是奴婢们上去拿拿书,魏池本人没上去过。某天,和小太子说起游戏的东西,就想到了这个二层——要是有花纸,可以粘点纸蝴蝶,从二放下来,可以飞到院子外面去。 魏师父没有留意,陈熵记到了心上,小脑袋成天琢磨这个‘蝴蝶’是怎么回事。平常课业忙,还有一帮奴婢跟着,这也不许,那也不行,也就搁下了,这次是个机会,赶紧提了出来。 以往在翰林院,郭太傅来了就是来训话的,魏池对他印象并不怎么好。郭太傅的真本事是有的,但是和院里一心专研学术的师父们还是差得很远。而且一个人进了权利的中心,有些话就不会乱说了,魏池想到他在燕王的事情上给皇上出的那些力,就更不在意他了。而翰林院,也对这位昔日的翰林大学士刻意保持着距离。 要是魏池吃了午饭,这会儿绝对不会进去。 可惜真的一口也没吃…… 这里没有彩纸头,魏池只好就着桌上的宣纸来做,其实就是两个碎纸头捏一捏,折一折,夹在一起,只能看出有两个翅膀,说是蝴蝶还是别的都行。实在太丑了,郭太傅没忍住,笑了起来。陈熵眼巴巴的看着魏池,表情十分崇拜。 书斋里果然没有旁人,阁只有个门虚掩着,一推就进去了。以往临时要什么书都是奴婢拿下来的,今天上来了魏池才大开眼界,不会是皇上的地儿,‘阁’比堂屋还要大。皇子们都会在这里读书,当年陈昂也是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少年,以他狡猾的性格,估计没有挨过什么打。据陈昂闲聊时说,那时候五六个孩子都在这里读书,每天热闹的不行。现在倒好,经过那么一遭折腾,陈家后辈中只剩了两个孩子。估计皇上本人早有顾及,从没让秦王家的来过这里,于是就只有陈熵这个独苗了。 陈熵挣脱魏池的手,拿着纸蝴蝶往花台边上跑,郭太傅害怕小家伙高兴过了,赶紧扭着圆滚滚的身子跟了过去。一老一少涌到花台后都愣住了,陈熵捏着蝴蝶,回头问:“魏师父……要怎么玩儿?” 魏池嘿嘿笑了两声,也进了花台,接过陈熵手上的纸蝴蝶放到花盆边上,深吸一口气,一吹……不起眼的小纸片旋转着飞了出去,就像一只白粉蝶,挥舞着翅膀,乘着风越飞越高。 郭太傅惊得瞪大了眼睛:“我说魏大人平常倒是教了太子不少游戏啊!” 很显然是话中有话,但是也没听出什么恶意,魏池艺高人胆大决定搬出前辈来压人:“不才,是李博士传授学生的。” 李博士者,翰林院李贤舸也。和郭太傅同辈,也是学界泰斗,他从不和当局的人搅和,只管教好学生,编好书,朝堂的大风大浪和他没干系。本人是个老顽童,张嘴闭嘴没有正经的,喜欢和他一样不正经的小伙子。所以李家的饭桌是继耿家以外长期供魏池蹭饭的地方。当年程学士在课堂上训话,魏池在下头杵着书呼呼的睡,程大学士差点没气岔气,于是准备暗示一旁的李贤舸下去敲打一番。谁知暗示几番没有回音,仔细一看李师父居然睡得更沉,还流哈喇子! 不正经! 程大学士这么评价这一老一少,一老一少也就这么结识了。 李贤舸的确教了不少东西给魏池……不过这次是真么被冤枉了……他顶多只教过魏池怎么在拍年片儿的时候作弊……这个什么蝴蝶,他真不知道。 在此之前郭太傅对魏池并无成见,只是这个人一向十分正经,遇见什么事情都要教训几句。魏池这么不咸不淡半开玩笑的一句话顿时显得气氛有些尴尬。幸好陈熵在一旁及时的嚷嚷了起来:“魏师父!那个飞走了,师父再给我做一个!” 郭太傅沉默了一下:“你再给他做一个。” 魏池毫不留情的做了一大堆,反正阁的书桌上有的是纸。 陈熵欢天喜地,很显然郭太傅对太子要比对翰林院的学子和蔼得多,闹腾不过自己的小学生,只好乐呵呵的抱着一大堆蝴蝶陪陈熵到花台上去放。 魏池看着一老一少的背影,突然发现今天的天气好得离谱,太阳是那样的圆,光芒那是那样的温暖吉祥。一定是被高人算过的良辰吉日,好得不能再好了,除了结婚,其他任何事情都配不上。 耿韵眉对于自己来说是什么呢?仅仅是妹妹么?魏池深深知道并不是这样,也许和当年的小阿英有些像。那个美丽的小女孩是这一帮小男孩的偶像,所有的男孩子们或是讨好,或是胡闹,都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魏池混迹其间,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是也跟着做了。等到长大后,魏池回头来想,如果老师把自己当做女孩子来养,自己会不是那帮和小阿英叽叽喳喳的小女孩们中的一个?但是毕竟已经过去了,魏池的童年已经完整的成了一个小男孩的童年。当小阿英嫁人的时候,那帮小男人的忧伤也漂染到了魏池身上,魏池甚至觉得这种感觉有些合理。 京城中的耿韵眉,魏池认识她的时候她正幸福的渡过自己作为女孩子的童年。魏池在一旁好奇的观察,有时也会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说幻想自己是她的小姐姐,或者就是她自己。当耿韵眉用看情哥哥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并开始为自己伤心流泪的时候,魏池突然惊慌失措,但是有隐藏了一点点的高兴,这确实很难言明。 得知耿韵眉愿意接受林瑁的时候,自己无疑的松了一口气,但是也有一点点失落,这也同样难以言明。 魏池以为这是妒忌,几乎所有女人都具备的品质。但是当她饿着肚子,理智不能再工作的时候,她明白,这是搪塞自己的一个愚蠢的理由。 魏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魏师父……吃点心么?” 魏池有一个了不起的鼻子,在注意到玉祥这么个大活人之前,先闻出了羊奶酥的甜腻味。 “多谢公主殿下。” 魏池惊讶的注意到公主殿下居然一直都在旁边,甚至还唤小宫女上来上了几盘点心。魏池努力让自己变聪明一点:“臣告辞了。” 魏池一直弓着身子,这位公主没有搭话,只是回头对那位小宫女吩咐道:“找几个人去院外候着,把那些飞出院子的蝴蝶都捡起来,免得一会儿又生些事端。” 魏池偷偷瞄了下,陈熵正玩得开心,郭太傅在一旁护着他,衣服天伦之乐的模样。 “请坐。”玉祥回头说道。 魏池迟疑了片刻,这要求不越矩,也没有资格推脱。 魏池坐在桌子的下手,呆呆的看着蜜色的幕帘被风一次次撩起。正在傻愣,身后的人淡淡的说:“魏大人有什么童年的好友么?” 不等魏池回答,那人接着说:“我有一个好伙伴,我们从很小就认识了,那时候的皇宫比现在热闹,但是都是男孩子,哥哥们比我大太多,不会和我一起玩耍。终于有一天,我等到了她,虽然只有节日和生日才能相见,但是那几天就是一年中最快乐的几天。可以有人与我做游戏,可以与我吵闹,可以……说一些女孩子之间才会说的话。但是她今天成亲了,这样的日子也就去而不复返了。” 魏池不知道这位公主说的是谁,于是说:“……这位女子成亲之后还是可以进宫的,皇上厚德,一定会准许的。” 玉祥看着魏池的背:“这个就不一样了,她会有自己的一家人,那时候要说的话就不一样了……所以,太子比我更孤单些,皇兄又太重学业,魏师父要时常开导他才是。” 魏池看着花台外的陈熵:“太子很聪明,也很懂事。” 玉祥沉默了片刻,想起糖糖常对自己说的那些话,突然不再相信戏文中的花前月下。自己的心动似乎并没有任何非分的想法,只是觉得有些话可以对他说,而自己能说话的人太少了。或许就像耿太妃说的那样,只是这个人温柔淡雅,自己觉得安全罢了,每每和他相遇,心跳虽快但却总是平稳。那些追风逐碟的男子令人想躲,他似乎并不钟情于任何人,只是淡淡的,像个朋友那样与人相处。 玉祥觉得糖糖的说法轻浮了。 “宫里长大的孩子都很懂事……魏师父很像我那位闺中密友,我这般的珍惜她,太子也是这样的珍惜您。每每遇到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太子总是喜欢说,魏师父给他说的什么更好吃,什么更好玩。什么东西弄坏了,也总是说,魏师父一定会摆弄。就像我小时候,总觉得这个小姐姐什么都会,每年冬季她都会捉许多鸟儿给我,夏天有螃蟹和小鱼,还有她从含烟湖畔带来的荷花。” “小时候,她很顽皮,时常带着我在皇宫里闯些祸。午睡的时候她带着我藏在壁橱里,结果我们都睡着了,老嬷嬷们找了很久找不到,连侍卫都出动了。那天晚上我们受了责罚。那时候父皇还在世,气得胡子都扬起来了。我们还拿竹竿去挑燕子巢,结果竹竿倒下来敲了头。在我学针线的时候,她到宫中和我作伴,一起跟着绣工学针脚。她说她不想学女工,她想学做大将军,去边关为国效忠。” “现在想来,那些孩子气的话,我都当真了。等长大了,一些如烟云般散去,只留下她给我绣的那个丑丑的胖燕子……” 魏池叹了口气:“臣也认识一个好朋友,那时候臣已经有了功名,但是心中还是个小孩子。读书的时候还行,玩的时候还是想找年龄相当的人。京考前她是个扎着揪揪的小丫头,等臣从漠南回来了,小丫头已经长成了待嫁的大姑娘了。”魏池笑了一下:“巧的很,她也说过要做大将军。” 魏池一边这样说,一边忍不住回头看了这位公主一眼。和陈家的那些飞扬跋扈的贵族亲戚们不同,这位少女面上只有平静。魏池觉得那个陈家的肯定是想多了,陈公主也就是恰巧与自己相识,至于私情的传言,那简直就是空穴来风。 初次看到陈玉祥,魏池就觉得有个词是为了她而生的,那就是——娇小玲珑。老师曾经无数次唠叨,说要是当年把魏池当姑娘养,也落个小鸟依人的小夹袄。怎样才算小鸟依人?魏池不屑理解。但现在魏池知道了,那天她站在雪地里,就像一只温柔的鸽子,软软的看着你,让你不想看她都不行。也难怪谱都没有的事情,就让那位陈哥哥吃够了醋,酸味飘了八里地。 “公主觉得女人能做大将军么?”魏池笑道。 玉祥想了一下:“我不希望女人做大将军。” “为什么?” “因为父皇曾经说,打仗不能洗澡。” 魏池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是的,臣一个多月没有洗澡。” 玉祥小声的说到:“所以劝她也不听,她决计受不了。” 魏池笑着转回过身:“这个事情啊,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最好谁都别去受。” 玉祥突然开始唠叨:“可是这个丫头倔得很,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一旦要什么,那就是不到南墙心不死,不见黄河不知退。在她来这里以前,觉得大宸宫真大啊,好像就是整个天下,没有边际。是她,带着我到处乱跑,让我知道这宫墙以外还有另一个世界。但是也终于明白,这些墙是那么高,那么厚,即便是她那样倔强的人也没法带我出去。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出去,但是她总是对我说,外面的事情,那些街市,百姓,节日,和我不知道的事情……直到她要成亲前,她还没忘记答应我要……带我出去看一看。”玉祥想说什么,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悲悲怆怆。一面伤怀自己的孤单,另一面也担心她今后的着落。童年的那份美好,那份朦胧的好感逝去的太快……让人无所适从。 魏池问:“那是个和公主一样的小姑娘么?” “什么一样?”玉祥有些不明白。 “如果能洗澡,就愿意去做大将军。” 魏池听到身后的人嗤嗤的笑起来。窗外的大宸宫在幕帘之后便得有些柔和,那些勾心斗角的屋檐朦胧而模糊。陈熵放出的纸蝴蝶乘着风越飞越高,就像要飞去天边。 “公主小时候想过要飞么?”魏池突然问。 陈玉祥不知道为何这位大人会问这样的话:“如果可以飞出去的话,可以试一试。” 魏池笑道:“小时候,臣爬到草垛子上的时候会这么想。许多年后,来到京城,到国子监参加京试的时候,站在上也想,什么时候能飞进大宸宫。现在真的进来了……当然没用飞的。” “臣能从蜀地偏僻的乡间进入大宸宫,不用飞的也行。所以公主不用沮丧,总有一天也能如愿以偿的。” “可惜连她的婚礼也无法参加,如果今天能飞出去,今天也好。” 玉祥看到魏池突然转过身来,极好看的笑了一下:“公主放心,那个姑娘一定非常幸福,公主这样挂念她,她一定感受到了。她的夫君是一个好人,她这一辈子都会很幸福。” “魏大人怎么知道?” 魏池站起身:“臣真的知道。”魏池觉得两人身上都酸酸的,也许是吃林瑁的醋,一想到那个人的心今后就要把姓林的放在第一位,就不是滋味……真幼稚,呵呵。 玉祥终于破涕为笑。 魏池转身从桌上拿起一块羊奶酥:“果然太甜!” 玉祥一边擦眼泪一边笑道:“魏师父果然挑三检四的。” “这是坏话是太子说的么?” 玉祥指了指桌上:“有樱桃糖。” 如果索尔哈罕是飞在天边的雄鹰,那这位公主就是窗旁的鸽子,魏池想,今天的自己就像一只迷了路的狗,有点狼狈,可怜巴巴的,让鸽子都同情自己。 樱桃糖并不是樱桃做的,魏池吃了一颗,这糖有些酸,但是软滑可口:“不知道和那柳沙子的味道是不是也是这样?” 玉祥听出这人的打趣,撇了撇嘴角:“魏大人的手上还不是粘了那么多,怎么不尝尝?反倒问本宫……” 不料这个小鸽子倒很会辩嘴,魏池一时无言,舔了舔指尖,这才笑道:“不是遇上点事件,倒也尝了,公主说是不是?” 玉祥早听说这个人贫嘴善辩,想到刚才自己哭哭啼啼的样子害怕被他笑话,于是赶紧顺手拿了本书来读。魏池嘴里含着樱桃糖,这糖很硬,根本不算点心,舔了半天也不见变小。桌上还有核桃酥,千层糕,另外还有两样不知道名字的,魏池有点无奈,慢慢醒悟过来——这位公主什么不介绍,偏请自己吃这个,可见还是很会捉弄人的。自己和她是第一次说话,但是归根结底算是熟人?……总而言之,魏池想发难,还是不敢,怕被她哥哥拖出去砍了。 魏池卖力的舔着樱桃糖,可惜还是不见小,于是破罐子破摔,干脆嚼了起来。 嘎嘣一声!魏池吓了一跳,不敢再用力了。 玉祥呵呵的笑了出来,心想自己第一次出了丑,这次也算是让他出了一次。不过加上糖糖那次,还少一次……玉祥看魏池努力舔着糖,有些尴尬的装着镇定,看那目光渐渐落到了自己手里的书上。玉祥把遮着脸的书拿下来一看,是《女论语》:“随手拿的……” 魏池笑道:“这个可不好看。” “好难得,大人也读过《女论语》?” “有什么不能读?反正也是男人写的。”其实是魏池她老师想着最后还是要给魏池招女婿,把这书也加到魏池的课业中去了。魏池就当是本识字课本,呼呼呼的翻了过去,等懂事了,回味那书中所讲的东西,才后怕做女人的不容易。笑不露齿之类的也就算了,行不回首之类的对魏池这种天生喜欢上蹿下跳,东张西望的家伙来说实在是种折磨:“这书可没意思了。” 魏池舔着糖,拍手道:“这本书好看,这里应该也有。”说着行了个礼,绕道书架后面去。魏池说的是《九州杂记》,她记得这里也是有这本的。魏池一边找书一边咬糖。等拿着书出来的时候,已经咯吱咯吱的把糖都嚼碎了。魏池舔舔嘴角,把书放到公主面前。 玉祥礼节性的拿起来翻了翻:“难得魏大人这样的翰林学士也知道这样的书,虽然是好,可惜本宫已经读过了。” 魏池很惊讶:“公主也知道韩青去大苍山后面的事情么?” 韩青是作者寄情的名字,在文中是个落魄的书生,一边游历一边搜集着各处的奇事。大苍山这一段在正册中主要是讲民风,讲山水,描写到位情节喜人。魏池小时候的床头书就是这个。 很巧,这也是玉祥床头书的一本,可是她并不知道大苍山后面的事情:“后面?不是只有十册么?” 玉祥想了一想,觉得也确实奇怪,自己读到最后的确有种戛然而止的感觉。 魏池摇摇头:“后面还有十册,不过传下来的很少,估计是志怪居多,不讨正经人喜欢罢。刚好臣的老师读过后十册,所以经不住臣的央求,把他记得的后十册大概的默了下来。臣原本以为宫内有全本呢。” 那岂止是央求,简直要把魏池老师的一身老骨头都拆了!老头子只好随了倔丫头的愿,从他调戏良家或不良家妇女的宝贵时间中抽了一点给她写了个大概。 玉祥大吃一惊,这书她读了不知多少遍,很喜欢,但是真没想到后面居然还有十册:“实不相瞒,我也实在喜欢它,你还留着后面的么?” 都说起你和我了,可见是急了。 魏池难得遇到同样喜欢杂书的人:“臣只有老师默的大概,虽然有梗概,但是全然比不得原著。” “无妨,无妨!”玉祥双手抱拳:“魏大人……” 陈熵玩得正开心,回头看了屋内一眼,问太傅:“太傅,皇姑姑和魏师父说什么呢?魏师父对太子可好了,姑姑可别欺负他。” 郭太傅摸了摸太子的小脸:“魏师父调皮着呢,公主欺负不了他。”太傅也回头看了看,心里明白了大概:“肯定是在看杂书。” 陈熵担心自己的师父被捉弄,问:“什么是杂书?” 郭太傅想了想:“就是治国无用的书,魏师父给太子看的话,太子不要看,太子要读正经书!” 陈熵傻乎乎的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道歉,这次真的迟了……跪地打滚扭动…… 其实就连我也很疑惑魏池和玉祥的关系。玉祥是典型的黛玉型,通俗来讲是文艺女青年,真的文艺女青年。但是她比黛玉复杂,心比黛玉坚强。魏池内心的某一个部分其实也是黛玉型,她也是因为喜欢读书最后才成了真正的知识分子的。所以她们的共鸣,抛去最初那言情的邂逅以外,更中坚的力量应该是文学,知识。 这部分让我很慢的主要原因是,魏池和玉祥的距离太远了。是王子公主的距离。这下终于可以很近了……俩文青合拍了。 所以啊,糖糖的那些言情小伎俩,真的不适合啊……抚摸糖高管。 感谢大家等这么久。之前有读者妹子说前两章质量下降,我也在反省,这也许是当初构思的时候比较断层的两部分,很多人物的心理变化不够连贯……之后会注意。请大家多提意见。多多的…… 第一百零六章 106【建康七年】 这一天下午,陈熵十分开心,郭太傅扭着滚圆的身子陪他扑闹了一身的汗。一老一少两人终于是累了,回到屋内喝茶休息。郭太傅看到魏池正和公主争着什么,两个人都一副认真的模样,十分滑稽。茶才热好,就有宫婢慌慌张张的跑上来:“陛下驾到了。” 宫女是合德宫的,小声说了一句就赶紧退下去接驾。 玉祥看到刚才还口若悬河的魏池似乎被吓了一跳。 其实与其说是被皇上吓了一跳,不妨说是被王允义。 魏池想起了正事,没料到这么快就能见到皇上,不得不想一想那些话现在说不说,要怎么说。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陈鍄已经上了,君臣之间行了礼,陈鍄正色道:“甬道内怎么那些纸头儿?” 魏池心中大叹不好。 幸好郭太傅这次也做了个共犯,只能顶缸了。胖老头笑眯眯的给陈熵说了缘由,陈熵本不在意,看到魏池也在,心中自然怀疑是这人弄的,语气便十分不善。陈熵也怕他父皇,幸好郭太傅把罪过都担了,也才放下了心。 陈鍄礼貌的和郭太傅行了师生之礼,转身呵斥陈熵:“你今天是把太傅给累着了,还不读书去!” 陈熵哭丧着脸,被太傅牵着到下去。 上还剩玉祥和魏池两人,玉祥可不怕皇上,笑眯眯的说:“皇兄可把妹妹的礼物送到耿家了?” 陈鍄缓和了神态:“那还有差错么?怎么,在看什么书?” 玉祥笑道:“《女论语》。” “朕不信。”陈鍄也笑道。 玉祥撅撅嘴。 陈鍄警惕的看了看杵在一旁的魏池:“和魏大人说什么呢?”魏池是太子的师父,玉祥有什么向他请教的话,也不算越举,陈鍄想到这里就火大。 玉祥挽住陈鍄的胳膊:“臣妹在向……向魏大人学写字。” 陈鍄看玉祥丝毫没有忸怩的模样,终于放下了心,玉祥的字师承郭态铭,魏池纵然有名但是也不见得能出玉祥之右。玉祥敢这么戏谑他,可见没有那些心思。 陈鍄掐了掐玉祥的脸:“你先走,朕有事情要和魏大人谈。” 玉祥有些意外,但是也猜不到缘由,于是只好先退了出来。门口的宦官都是熟,玉祥越想越奇怪,这个魏尝不可又不是什么重臣,皇兄怎么一副有事的模样? 魏池此刻心中也正忐忑。 “请坐。”陈鍄重重的说。 魏池坐下来,更忐忑了。 陈鍄打量了魏池半天:“魏师父没有什么要对朕说的么?” 魏池赶紧傻笑:“什么?” 陈鍄气得都要吐火了:“什么??”陈鍄猛的站起来,从袖子里抽出一沓纸,都是大字描摹:“魏师父,这是什么?” 陈鍄往地上一贯,把魏池狠狠地吓了一跳。 幸好,当这些纸缓缓飘到地上的时候,魏池心中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个。 陈鍄暴跳如雷:“魏大人,朕请您来教太子写字……还是请您来教太子作弊的?” 东窗事发,魏池写的那些字虽然自觉天衣无缝,但是不幸遇到了行家。陈鍄本来没察觉,但是巧合的是皇太妃把太子写的字拿给了个入宫的女师傅看了。女师傅是来给皇太妃抄福帖的,民间出高人,是个行家中的行家,把魏池填补的那些都拎了出来。其实此刻都还没有事情,哪个做奶奶的要为难孙子呢?皇奶奶甚至还觉得魏师父聪明,帮他的宝贝孙子偷了懒,有点得意呢。谁知到不知哪些好事的人东传西传传到了皇上那里。皇上顿时大怒,甚至都没深究到底是真是假,就跑到后宫把那些描摹都拿了过来。就想着立刻要把这个姓魏的拖到午门去一顿大板子伺候!正怒气冲冲的去找皇后,哪晓得还在半路上就看到甬道里一群奴才在忙活,居然是合德宫的!陈鍄想陈熵和玉祥可能都在书院,于是想着把玉祥支走,直接抓了儿子,带去皇后那里问罪! 没想到一上就遇上了主谋,而且好像还在勾引他的宝贝妹妹!! 陈鍄吃了他的心思都有了。 陈鍄杀气腾腾的看着魏池,魏池慢慢的起身,捡起一张仔细看了看,然后——抬起头傻乎乎的笑了:“……皇上。” 陈鍄被这一笑气得心中一片空白,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魏池没有下跪,也没有辩解,收敛了笑容,严肃的说:“皇上,太子的课业太重了。” 陈鍄咬牙切齿的砸了手边的茶碗:“竖子!这是你该说的么?” 魏池这才跪在了地上:“皇上,太子每天要读五个时辰的书,别说是这样年龄的孩子,国子监那一帮大人也才一天五个时辰。更何况即便这样久,太子还经常不能完成。” “以前太子也是这么过的,魏大人没来之前也是这么过的!”陈鍄指着魏池的脑后勺:“这些事情用不着你这个小子来说三道四!你有什么资格!” 魏池抬起头:“臣是太子的老师,这是其一;臣十五岁就参加了京试,这是其二。既然皇上一心要太子少年成才,那么多少应该听听臣的想法。” 陈鍄不理会魏池的狡辩:“你从来没有对朕说过!” 魏池笑了:“皇上,神童都特别会玩儿,会偷懒。” 陈鍄见过许多不怕死的,但是这种不怕死又不要脸的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居然被气笑了:“……” 魏池知道扭转时局的时候到了:“皇上,臣的家乡有个卖油老头的故事,讲的是,有个乡间卖油的老头总是给一家举人老爷府上送油,举人老爷家有个儿子,这个儿子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念书念书,像念经似的,但是总是不见长进。有天刚好卖油的老头来送油,老爷正和少爷从外面回来,正好遇上了。做儿子的便问:父亲,这是什么,又是做什么用的?父亲呵斥道:这干你读书人什么关系?难不成明天师父会考这个?不学无术!往后和读书无关系的都不要问了。正说着,隔壁的少年拿了油瓶出来量油。只见这孩子年龄很小,但是人却很精,十里八村的油价都知道底细。一番讨价还价才做成买卖。举人老爷在一旁冷笑:瞧着,这小子不过是个市井之人,哪里有个读书的样子,你可不要学他!卖油老翁笑而不语……” 陈鍄冷笑了一声:“……后来这个市井之人中了探花……是不是?” 魏池捋了捋袖子:“倒没这么快,不过是中了秀才罢了。中探花是后面的事儿了……” “油嘴滑舌!” “皇上其实一定知道,臣并不是什么天资卓越的人,除了自己努力,也还真亏了老师的教导。老师教臣每天辩理不得低于一个时辰。所辩的便是这乡间的事情和天下的事情。这么做是为了以防今后做起文章空洞无物。所以,每天都要带臣到四周的村镇走一遭,每一个月就要带臣去他山间的朋友那里去拜访,这些游历的经历都是可辨的素材。如此才能思理,而穷究其理。单读书,可以去搏功名,但也仅仅是功名。臣都不稀罕这些,皇上会稀罕太子搏这些么?隔壁举人老爷的儿子每天尚有一点时间和邻里的小伙伴们玩耍,太子可真是被填得满满的,每天只剩了睡觉的时间。” 陈鍄铁青了脸:“你这是在讽刺朕?” 魏池把头埋在地上:“臣不敢,太子还小,臣在封义的时候其实也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就的。与其竭力一搏,不如细水长流。皇上正值壮年,太子还有许多时间习作,真的不必太急。太子虽然贵为龙裔,但是终究是个孩子。” 陈鍄蹲□,笑眯眯的说:“魏池……你知不知道,现在朕真想揪着你的头发,把你的脑袋像拔萝卜那样,拔了,丢到宫外头去?!” 魏池听到这句话,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陈鍄的怒火已经过去了:“皇上,臣是君之臣,但更是太子的师父,为学生说话是师父的本分。” 陈鍄站起来,喘了口气,果然消停了下来。 魏池心想这个人果然是如此,表面上是望子成龙心切,内里不过是计较着拿太子的功课堵住好事者的嘴。陈熵不是嫡出,这样早就封为储君,于理来说过得去,但是情分上真不好说。而且这封太子的过程还弄得遮遮掩掩,似乎满朝的大臣都是外人,只有宦官们才是贴心的呢。此来别说是亲王家的觉得愤慨,就是普通官员也有些寒心。不过要说皇上不疼太子,那也说不过去。但这个人永远只会把自己的帝位放在第一位,太子要让步,皇后要让步,就是封义百姓的性命,帝国的尊严也要让步。今天的事看似很大,其实不痛不痒,真正可怕的那件事还在后头呢。 魏池注意时候到了,缓缓地开口:“皇上请放心,臣当值便有不可推卸之责任,若是太子课业不能精进,皇上只管来拔萝卜就是了。” 这些天,太子的字确实大有进步,本来着道理很简单,学写字也是要动脑筋的,一味临摹的进步肯定比不了逐一讲解。以往老师讲得少那是因为学生多,伺候不过来。这么只有一个学生还扔在那里傻写……这老师不是太不知变通了么?魏池在心头偷笑,皇上此举真气的是自己先欺了他,可惜要说明了呢,自己的儿子得连坐,这么绕了几圈,还真把欺君大罪给忘了。 “起来!”陈鍄终于开口。 魏池抖了抖衣裳站起来,笑眯眯的。 陈鍄撇了撇嘴:“当年殿试的时候怎么就选了你?”前十几个人其实都差不多,殿试往往倾向于那些华而不实的,特别是探花这个名次……魏池当时真是不二人选。 陈鍄把这家伙上下打量了一番,想了想:“除了长得好看,一无是处。” 魏池果然脸色微微一变,陈鍄心中偷笑——这是魏大人的痛处,也算是反甩了他一刀!哼!顶嘴的臭小子。 陈鍄正想乘胜追击,也给魏池添添堵,门外突然响起了奴才磕头的声音。 “皇上,有呈报。” “什么呈报?”陈鍄有点舍不得这个难得的机会,痛斥翰林院学士的机会可是非常难得,这一遭错过了,不晓得是不是明年才有。 “皇上,是军报。” 魏池的心咯噔一跳,她知道,那东西到了。 此刻陈鍄还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最近西边也有些匪患,镇守的文官不得力,正在换人事,所以有些小站也会报到京城来请批。到底是军报,陈鍄只好把魏池放一放:“进来。” 魏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说?还是不说? 陈鍄拿起那封薄薄的信在手上掂了掂,没有急着看,只是回头看了看长得女不拉几的魏池,心想这个小子真没用,长得越发没有男人味了。陈鍄一边在肚子里腹诽魏池,一边走了出去,对门口的太监说了一句:“那个侍读的太监,打二十板子,仔细打。要能打剩下,还是让他给太子当差。” 仔细打,只比好好打低一层,二十个板子也是不好受的,陈鍄也算是拿自己的家奴在大臣面前耍了一次威风。 魏池似乎大受震慑,一脸正经,不复刚才那不怕砍的架势。陈鍄心满意足,踱了出去。 魏池此刻心中正似煎熬,说?还是不说? 最终,陈鍄捏着那封令人胆战心惊的信封走出了书院,上了鸾轿。魏池站在二,看那辉煌的一群缓缓移向内院,只觉得那信封上的五彩鸡翎斑斓残酷。 太阳已经下山了,魏池擦了擦脸上的冷汗,走下来。下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守门的宦官还立在一旁。魏池不敢停留,速速往院外走去。园中的海棠花十分鲜艳,一两只没来得及拾起的纸蝴蝶夹在其间,微微颤动着双翼。魏池扫过了它们一眼,跨出门去。 耿韵眉的婚礼,王允义的计谋,皇上的刚愎自用,魏池觉得这一切比大苍山中发生的那些事情更诡秘,自己仿佛就是书生韩青,无奈而又惊恐,瑟瑟向前。 魏池战战兢兢的快要走到宫门口的时候,一乘轿子急急的追了过来。等魏池走出了宫门,那轿子才缓缓地追了上来,到了僻静的街道,轿帘撩起了一角。 “魏大人。”里面坐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向芳。 魏池看他示意自己不要停脚,也就只好接着往前走。 “皇上今晚上要去咏晴宫,周贵人黄贵人的小宴要开。咱家已经伺候皇上过去了,此后大概三天,魏大人有得空的话,要在当值的职位上才好。”说完,软轿的帘子放了下来,转了一个弯儿,分道去了。 魏池感慨这个向芳确实厉害,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皇上捏在手里的军报都拽了下来,楞塞到那个什么黄贵人周贵人那里去了。魏池摸了摸脖子,提醒自己的脑袋还在……就不知道三天后还在不在了。 回了自己宅子,益清拿了封信过来,是炳文的,信内含蓄的感谢了魏池对韵眉的帮助,更含蓄的表达了遗憾。 “耿小姐的婚礼可要闹到晚上呢,大人要不要换了衣裳再过去?”益清觉得大人和状元公最交好,这会儿肯定是要去的,衣裳都备好了。 “算了,”魏池摆摆手:“我们别去添乱了。”但又想了一下:“还是去。” 自己不去,反倒令人生疑。遂换了袍子,出门。 婚嫁之事,早上是女方家中热闹,晚上就是男方家中热闹。这会儿林家真是闹腾得无以复加。魏池挤进门的时候刚好遇到王协山,王大人冲她一笑。 魏池脸色一僵,这才笑起来:“晚辈来晚了。” “魏大人赶紧进去,年轻人,热闹热闹。”王协山点点头。 魏池这才和顺的进了门。 此刻剩下的几乎都是些年轻的后辈,大多数都是没有功名的,都热热闹闹的围在那里做游戏。魏池功名在身,且和京城的纨绔子弟们也没有深交,所以只能落单在一处吃饭。 魏池饿了一天,正要了一碗汤小口的喝着。 “那是谁?”幕帘后面有女宾指着魏池问她的女伴。 “那个人啊,可能是魏大人,朝中这个品级的只有他还是未婚的男子。” “真是如女子一般的美貌呢!” 林雨簪捧过自己的茶,冷冷的饮了一口。只觉得这几个亲戚家的女孩子真如那耿家嫁过来的新媳妇一般没遇过市面。说起来还有个公主,那天又嫉妒又可怜的打量着自己,神态十分的可笑。林雨簪轻蔑的瞟了魏池一眼,低下了头。 “我累了,先去睡了。”林雨簪放下杯子,说。 没人注意到,林雨簪径自扶了丫鬟的手离席而去。 丫鬟翠玲小声提醒道:“不给长辈们见礼么?” 林雨簪摇摇头:“走。”——一群嫡亲的小姐们那样热闹的围着,自己这个远房亲戚还去凑什么热闹?与其自讨没趣,不如求个自在。 走出院子,翠玲愤愤的说:“几个未嫁的小姐,当着这么多人就动了春心了,一点也不骚!” 林雨簪噗嗤一声笑了:“不过说的也对,那魏大人啊,真还如女子一般美貌,可惜轮不到她们,早有了不得的人瞧上了呢!” 翠玲冷哼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说是公主,其实也就不过那样,柔柔弱弱的好没意思。” “没规矩的丫头,看不拧你的嘴!”林雨簪假怒。 翠玲装模作样的躲了两下:“不过啊,小姐,您倒是瞧上了谁啊?此前倒还好,至少是说要入宫,这会儿倒好了,连皇上也不放在心上了。” 林雨簪跺了跺脚:“越发拿你这乱说的毛病没法子了!” 翠玲吐了吐舌头:“不过……林家不帮也就罢了,这次黄贵公公亲自来请小姐入宫,小姐怎么反不去了?” “你懂什么……”林雨簪望了望孤冷的月色:“他不过是怕我生事,借此安抚。又想着随了皇上的心愿借此邀功。但是此去若真的随了皇上的心愿还好,只怕这个是他一个奴才的揣度,届时稍有差池……他不过是落了个不是,我这一生岂还有翻身的机会?本想着此番入京,忍辱负重只为入宫,谁知到竟是这般的不如意,现在看来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现在流行的是秀气版帅哥……真的…… 林妹子,你是没遇到真牛人,不过真牛人估计快来了,祝你到时候顺利啊…… 玉祥妹子,大家说你在追某文的结尾,根本不是稀罕魏池啊…… 魏池……耿妹妹是你妹妹,你吃什么醋? 王大叔:你们言情着别忘了正事啊! 魏池抖 第一百零七章 天渐渐地热了一阵,又下了几场湿润的雨,风渐渐地少了。有一两个出得早的蝉零星的躲在树杈上吵。魏池和陈熵温习了字帖,又说了一阵明天的课业,准备行礼告辞。魏池正在收东西,侍读太监站起来一瘸一瘸的走过来:“公主说,十分的好,多谢大人了。”说罢,将魏池借过来的《九州杂记》后十册递了过来。那天这位大太监被‘好好地’打了二十板子,一条腿不灵了,但是保住了一条命,这已经是十分难得。 魏池接过书,心中却没想这些,只是向芳之前约好了三天去找皇上,谁知到那天不知走了什么运,风雨大作,春雷滚滚。但凡做皇帝的都有点多疑,这天气实在不适合说事。向芳犹豫了几番还是延后了。这一次没说要等多久,魏池只好每天算着,这种不痛快的感觉可不好受。 递书过来的时候,侍读太监吕敬小声说道:“老祖宗在□等着呢,今天云南的烤烟到了。” 陈鍄喜欢烤烟,但是重来不抽,他喜欢拿窖过的上好的烟垫在木桶里,然后盛上热水熏脚。云南每年都在这时候上贡,向公公这么传话,是暗示陈鍄此刻的心情不会太差。 魏池翻开自己传给公主的小册子,每一页都多加了几页纸,是笔记,字迹娟秀:“好……我稍后就到,劳烦公公了。” 吕公公一瘸一拐的伺候太子出了院子。 魏池深吸了一口气,走出来,把手中的小册子交到门口寄存了,抖了抖衣服往内廷去。说是内廷,其实并不是真的内廷,是外廷的一个绵延区,皇上不去后宫的时候就在这里休息。这里离西苑很近,不论是皇上要找内阁还是内阁要找皇上都很方便。书斋也离得不远,魏池走了一刻钟就到了。傍晚降至,许多宫人往返其间,魏池想皇上定是在准备吃晚膳……这人生真不错,熏完了脚就吃饭,然后回家抱老婆……自己……嗯!魏池缩了缩脖子,还不知道过不过得了这一关。 站了不多时就有宦官领魏池进殿,门口人虽多,里面却是井井有条,只能听到碗筷磕碰而发出的轻微响声。前面的宦官越走越快,把魏池领进了一间小阁子里就退了出去。 魏池稳了稳情绪,她发现这是一间小隔房,面前有门,侧面也有门。魏池转过身走近另一扇门,荧荧的光从门窗上透了过来。魏池似乎从门缝里嗅到了老虎的声音…… 陈鍄正在熏脚,突然看到一个小宦官在帘外闪了一下:“向芳……” 向公公走进来:“主子,怎么了?” 陈鍄沉默了片刻:“水冷了。” 向公公一愣:“主子稍等,奴婢这就去拿水。” 陈鍄看向芳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隔壁的是谁?” 向芳一下跪在地上:“主子万岁爷英明!” 陈鍄抄起手边的纱巾丢到向芳肩上:“就你那点小聪明……是谁?” “魏大人。”向芳跪在地上。 “三天前他就该给朕报太子的成绩,怎么今天才来?”其实陈鍄自己也知道是那天打雷的原因。 “主子万岁爷恕罪。”向芳知道差不多了。 “让他进来。” 魏池正在发愣,面前的门突然缓缓打开了。开门的是向芳,里面果然就是外廷寝宫。这是召见亲信的待遇……也是向公公故意制造的机遇。向芳微微的对魏池点了点头。魏池看了他一眼,走进了大殿,跪在地上:“臣,魏池,叩见皇上。” “起来。”陈鍄撩起衣扇纱帘。 魏池站起身来。 “前两天该你来你怎么不来?” 魏池看着自己的鞋面:“臣身体微恙。” “哦?”陈鍄有些意外。 魏池假装揉了揉胳膊:“封义的时候,被砸过手,当时不觉得怎样,后来才觉得疼痛难忍,经医生问了才知道,是动了筋骨,覆了些药好些了,可当时没及时治,可能要落下个病根。前些天疼得有些厉害,所以耽搁了,望皇上赎罪。” 陈鍄示意向芳给他个座:“把朕的麝香膏拿一罐给他。” 魏池笑道:“感念皇上体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给臣看病的医生到说了个偏方,多练练就好了。” 陈鍄有些好奇:“什么偏方。” “医生说是伤了筋骨,经脉不畅,本不是什么大毛病,主要是拖了时间。医药可以治,但是也要靠自己调,所有的法子很简单,就是多举手。医生给了臣一副棋谱,是自己和自己下的。每天自己博弈个半个时辰就够了,这样调养个半年,大概没什么问题。” “怎么个说法?” 魏池伸出手架起两指:“这也是个巧法子,拿棋子的时候这么一绕,经脉就通了,时常练着就能好。” 陈鍄看到魏池手背上有一个很明显的疤。 魏池也注意到陈鍄在看,赶紧缩回了手。 “……” 陈鍄走到魏池面前,捉住了魏池的手:“也是在封义?” 魏池讪讪的笑道:“哪里是……这不过是马咬的。” 陈鍄哈哈大笑起来:“这倒是第一次听说,魏大人你果然有趣!” 等陈鍄笑够了,魏池才说:“在封义,只短兵相接了一次,臣运气好,只是牙被打掉了一颗。”魏池看陈鍄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知道时机到了。 果然,陈鍄说:“封义真的如此艰险么?” “比起先帝打的那些仗,不值一提。” “呵!满朝文武,倒只有魏大人你这么说。到底是个年轻人。” 这句话实在是暗中讨巧,魏池这点年轻人的狂妄口气,正好迎合了陈鍄的心思。 “若是皇上给臣十万精兵,臣定要把漠南狗杀个片甲不留。” 陈鍄拿手指了指魏池:“爱卿真是比王大人还狂妄了。” 魏池这才傻笑了一下:“臣愚钝。” “魏大人知道朕为何要征漠南?”陈鍄叹了一口气:“自古以来就是北疆打中原,单单是前朝,北疆的子民受了多少年的屠戮?朕立誓要他们也尝尝国破家亡的滋味!” 这话魏池相信是真话,陈家打完天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收拾北疆,那时候正是索尔哈汗前辈的时代,十分强大,横行霸道不可一世。太祖收复长城沿线以后,定都现在的京城也是为了震慑对方。这份仇恨不是只言片语可以说清的,所以陈家的祖训便是不得迁都誓死守卫北疆。一年前陈鍄默许魏池参与这场战争也有一定原因是因为魏池当年殿试的时候对边疆问题的态度十分强硬。至少在这方面,他觉得这个姓魏的和他在一边。 魏池有些惊讶陈鍄的暴敛,她心中明白这人只吃软不吃硬,而且狡猾异常,机敏难测,如不小心今天可就出不了门了。 “这一年,漠南也算是略尝了一二,”魏池笑道:“他们的都城几乎被毁灭殆尽,沿路的几座大城也是仅剩废墟。在都城最后的时候,大多数贵族家庭都被剿灭,连国王也丢了命,臣想他的先祖知道了,估计不想收他的魂……” 魏池正要接着说,陈鍄突然问道:“王允义为什么会输……?” “王将军没有输。”魏池斩钉截铁:“大齐也没有输。” 陈鍄反身拿了一张纸过来,丢在地上:“没有输为什么要议和。” 这不是个问句。 魏池毫不犹豫:“为了下次能再打!”陈鍄的表情难以察觉的缓和了一下。 “漠南说是要议和,但这是他们说的,大齐可以议,但是和不和是大齐说了算。” “主子,晚膳要凉了。”向芳在一旁适时提醒道。 陈鍄一怔,想了片刻,对魏池和蔼的说:“那就不留魏大人了。”说罢,先走了出去。、 等门合上,魏池松了一口气,揉了揉肩膀,正要站起来,突然向芳折身走了回来,拉着魏池就往侧房里走。 “魏大人忘了说太子的事情了!”向芳一边说,一边急着磨墨。 魏池这才想起来,自己是以师父的身份觐见的,但是居然一句都没说太子的学业,陈鍄此刻不疑,稍后也必然会多心! 魏池接过向芳手中的笔:“多谢公公提点。”想了想,留了一封短信:“劳烦公公解释了。” “魏大人辛苦了,请回吧!”向芳接过魏池的信看了看:“只要今天晚上皇上召见了王将军,那就无碍了……魏大人!辛苦了!” “惭愧,惭愧!”魏池深鞠了一躬,退了出来。 出宫后才觉得肚子饿,魏池深吐了一口气,准备回家听命。刚才自己本想着旁敲侧击一番,谁知到说得有点太直接了,希望王将军原谅自己……毕竟自己才见过陈鍄几面啊……能做到这一步,胆子很大了。 王允义这边也是坐立难安,皇上已经不见他了,就是为了回避议和的问题,想把所有的压力都堆到他的头上。这点小伎俩其实很有用,因为边疆依旧战报不断,漠南是铁了心要搅个不得安宁。先在他最怕的就是皇上命自己再度调兵边关,因为这一调,就要调他的亲兵了。这是王允义的老底,他不得不防皇上突然出这种险招。 魏池和余冕之所以甘愿为之卖命,不过是因为现在王家的亲兵镇守的是墨山。如果漠南是安心进犯,那一旦墨山没人守,草原骑兵可以一路南下到同仁,这里是铁矿所在地,富庶至极,要是被抢这么一遭,买到东洋的铁器全都要搭进去,明年国库注定空虚。那几万条人命估计也难保。 于是皇上压王允义,王允义压魏池和余冕。 魏池只好返回来压皇上,余冕准备好压漠南。 王允义坐在灯前默默地翻书,王协山在桌子的另一端翻另一本书。王仲良是王协山的长子,时任兵部郎中,正在厅下走柳。眼看戌时终了,王仲良终于是沉不住气,冲了进来:“父亲,二伯!已经过了戌时了,要不再让人进宫问问向公公?” “急什么?”王协山头都不抬。 “儿子怎能不急?!都让人欺负到头上了!再不急脑袋都要没了!都是那几个躲在后面的人,挑拨皇上!别当我们王家不知道!明天儿子就派人参他们!以前是得了我们家的指点才有了今天的位置!居然吃了嘴里的看着锅里的!还真是无法无天了!” “吵什么!”王协山猛的站起来:“谁指点了谁?什么吃了嘴里的看着锅里的?这是皇上的天下,大家都是皇上的臣子,你要派谁参谁?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王允义赶紧扶住王协山:“别生气,别生气。” 王仲良被吼了一顿,摔了袖子坐到案几旁。 王协山缓过了一口气:“你也是三十多的人了,怎么说话做事还不知轻重?让我们这一群老东西如何安心?” “快,给你父亲认个错。”王允义把茶递给王仲良。 王仲良无奈,只得端了茶跪在地上。 “唉……”王协山倒在暖垫里:“年轻人,不能一味的凶狠,这样下去如何走得长久啊!” “大哥,也别怪仲良着急,这次也确实内含隐情,皇上年龄大了,心思也多了……我们再忍忍看。”王允义扶着王仲良起来:“这会儿已经是这样了,只能信魏池一次。” “二伯和父亲就是太信外人,之前那个姓裴的,如今这个姓魏的,儿子都觉得靠不住,咱们有的是自己的人,何必……” “好了,好了,别说了”王允义劝道:“有些事,有些人,你到了那一步才会知道……” 眼看王协山又要生气,王仲良只好住口:“时辰已经过了,父亲和大伯歇着吧,今天看来是没戏了。” 王允义回头询问王协山的意思,王协山微微闭了眼睛:“我就合眼在这里养养神,你们……都下去吧。” 王允义拍了拍王仲良的背,王仲良只好把话吞了,退了下去。王允义走回案前,把灯挑亮:“王家都这暴脾气,我那几个王八羔子也这样。” 王协山嘴角翘了翘:“说起来……那个魏池不过十几岁,难得老成,这小王八不会是个妖精吧?” 王允义哈哈笑了起来:“穷家出贤才,真是个小妖精。” “花花肠子多?” “花花肠子多!……不过花花肠子再多,也太嫩了。” 戌时的钟敲过了,向芳走进来问:“皇上,准备往内宫歇息着吧。” 陈鍄站起身,把刚才捏在手上的纸团了:“去准备准备。” “是。” 陈鍄看向芳开始准备离宫的事宜,似乎毫无异样。 “主子,备好了。” 轿子出了宫门,一路向东,在快要走到庆门的时候,向芳几乎是绝望了。突然,轿内的陈鍄缓缓说道:“去西苑。” 向芳喜出望外,但是也不敢多言,只是命轿子折返了方向往回走。 这一夜,在大齐的西苑,汇集了内阁所有阁员,还有皇上,还有王协山、王允义。拖了近三个月的议稿最终定案不用再议。第二天,议和的诏令终于颁布了出来,一夜没合眼的魏池听到这个消息愣了很久。 之后就是余冕的事情了,这次议和的和书基本写得和战书差不多,这些全赖魏池那句‘和不和大齐说了算’。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皇上总于松了口,王家的战事定了性,虽然留下了一堆难题,但也算是再往好的方向走了。 国子监的学生们并不知道祭酒大人差点就永远不能来当值了,只知道魏大人的新房拿到了手,这下离国子监远了些,估计不会再玩儿突袭之类的招数,都松了一口气。 燕王郑重的把魏池领进了新房,等人都走完了,魏池这才兴奋的倒在床上滚来滚去,口中大喊着:“这辈子知足了。”之类的话,让燕王哭笑不得。 燕王把魏池的脑袋按到被子里:“魏姑娘的闲事啊……真是越管越宽了。”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魏池拍掉了燕王的手。 燕王心中暗不屑:没前没后的女什么女…… “王爷的二弟真是可怕……”魏池心有余悸。 燕王笑道:“你还不了解他,要是你真了解他……就算王允义把刀架到你脖子上,你都不会去。” “真的么?”魏池很意外。 “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会不明白……我的傻丫头啊,你不会是真不明白吧?要是王允义敢去,他就去了!他自己都不敢去的,才叫你去……你还当自己能耐呢。” “其实臣知道……只是如果这次不出面,一则良心过不去,二则王允义今后也不会容臣。” “王将军哪有吾皇可怕?” “皇上哪有吾王爷可怕?” “……不至于吧。”燕王偏了偏脑袋。 燕王看魏池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心想,那事情不说也罢,人各有命……且听天的造化吧。 朝廷中除了议论议和,也有人议论魏大人的新宅子,也有人议论燕王。第一件事情,大家不敢多说,第二三件事其实是一回事,大家觉得这回可是赶上了风花雪月的事情,别说燕王恐怕是真心的,恐怕魏大人也是真心的。这是今年第一件有趣的事情,于是那段破烂老事又被拿出来一说再说。传到王允义耳朵里,王允义忍不住对他哥王协山感慨:这人啊,花花肠子就是多……就是多。 压力层层转拨,最后压倒了鸿胪寺的身上,余冕果然是个真人才,毫不推脱的接手过来。路过鸿胪寺的人几乎都能听见里面磨笔尖,磨舌头,磨牙齿的声音。 朝廷松了口,边疆也缓和了下来,春耕恢复了,虽然错过了些时候,但是估计自保难度不大。这里的人大多都是王家提拔上去的,大家彼此担待,王协山转成代表军阀表态,表示愿意把今年受灾的村镇的税收都均摊了。皇上也因为这些毛利缓回了面子,将近五个月了,大齐终于再次团结起来,准备一致对外。 漠南所花的时间要短得多,封义一战并没有让沃拖雷伤到根基,他迅速收缩部队回了守地。他的加入顿时让玉龙关压力倍增。双方各有想法,战斗结束得异常的快。胡润之不是笨蛋,在数倍于自己的敌军面前迅速组织了阻击和侧退。漠南的都城才是这位王爷最终的目标,那里有袂林,还有王允义,这会儿打过去,赶得上这场混战。 袂林兵不多,他别无选择的退回都城苦守。可惜这座城和封义不一样,太大了,实在是蹲得难受。王允义就打的是这个主意,正在高兴,袂林老爷也反应过来了,竟然毅然决然的弃城出来野战。王允义这下十分头疼,幸好沃拖雷‘及时赶到’。双方不谋而合,先又拖又打的收拾了这位老爷。而后再次陷入了对峙。 如果皇上还记得,这会儿他正在京城过年,他在这边吃肉的时候,王老头正在草原喝风。王协山心急如焚,其实秦王也心急如焚…… 暗中,一桩交易偷偷上演了。 漠南的索尔哈罕再次见到了王允义。这一切似成相识,或者说恍若隔世。 于是王允义才有可能活着回来,漠南才有可能缓过一口气。 很多年后,王允义的儿子突然问他老父:如果当时接着打,是不是真能攻下漠南? 他老父给他老儿子当头就是一巴掌:那个鸟飞的地方有什么打头?不过是那黄毛小子一心想要立功!打下来一文钱都换不到! 其实谁都明白,中原不打漠南是因为没有打的意义。可惜陈鍄聪明一世,大事上却糊涂了一次……这也都是后话了。 王允义离开后的几个月里,索尔哈罕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收拾好剩余的残党。甚至和沃托雷商量着抽出兵力进攻齐国边境,反过来实施了一场要挟。 沃托雷比起前一位漠南王少了许多的猜忌,他明白自己的妹妹的心有多大,大得已经不必再在意手上有多少权力。而且他更知道自己的底线——索尔哈罕并没有任何要夺他兵权的意思,这份坦然已经促成了政治上的互信。 长公主的名衔第一次有了实际的政治用途。 沃托雷站在皇宫的露台上问她:“怎么样,现在大势已定,你最想要做的是什么?” “我要去大齐议和,顺便给你要名分。”索尔哈罕笑道。 沃托雷不屑的吐了一口气:“哪个混蛋定的规矩,我们要换谁当国王还要问他们?” “不要吵,”索尔哈罕理了理袖子:“你也别闲着,我们都还太年轻,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得答应我,能不打仗,就不打仗。” “大齐的口风还没定呢……” “迟早的事情,”索尔哈罕眺望远方,都城的破败超出了她的想象,如今的内忧外患已不容得她做其他的选择:“我们都要为这场战争付出代价。” 我,你,齐国的皇帝,还有王允义。 比预料中的快了一些,齐国的函件在四月结束前送到了。索尔哈罕带上了能集合起来的一切精英力量开始准备出使大齐。浩荡的车队从都城起程,一路沿着大山向南,路过了新近收复的妪厥律和多伦,路过了已成废墟的錫林郭勒。才过去的那一年的种种艰难开始一一回现。索尔哈罕坐在马车里想,这一切会在多久之后再度上演? 五月初,使团抵达了封义,小城已经完成了修复,以一种坚毅的表情矗立在山峦之间。封义的长官庞县令几个月前陪着魏池坚守这座城市,现在却正在谋划着怎么接待这群远方的‘来客’。 温主薄笑道:“世事无常,竟然让咱们遇上了。” 再过一个月,两个人就要升到嘉兴去当官了,没想到最后一场接待竟然是接待几个月前的死敌。 使团只在封义停留了一天,似乎双方都不愿在此驻留,擦肩之后速速而过。 之后是繁荣之都嘉兴,抚庆,依顺,索尔哈罕也是第一次来中原,看到街上净是汉人衣冠,想到那个人,竟也觉得不那么陌生。大齐的官员对于这件事的小心程度超乎了索尔哈罕的想象,每到一处早有鸿胪寺的转派官员在此恭候,事情可谓是办得滴水不漏。 五月十日,索尔哈罕一行人终于抵达京城。 第一百零八章 京,就叫京。前一代漠南王来过一次就念念不忘地地方,以至于这座城市深植在他心中,让他决心要把漠南修整得和这里一样。 这座城市有十八座城门,城墙高达几十丈,角楼和城楼都精致无比,里面的街道规整而方正,连最小的民居也作了合理的安排。运河、集市依势而建,店铺、车辆整齐有序,商船、市民往来不歇。城内民居和各政府衙门规划清楚,各级别人员安排得毫无差池,上至天子,下到百姓,处于一城之内,礼仪不相违背。 每年有大约三万两黄金的生意在这座城市中交易,出入往来的人口多达千万,这是所有人的向往之地。 除了丰饶的市井,还有无比严谨的官僚制度。出使的车队离京城还有百里的时候,每一座长亭都早已安排了官员,等抵达京城的时候,迎接的官员已经久候在此了。 车队缓缓地停了下来,索尔哈罕命人挑起车帘,一位着赭色官服的官员走上前来,用流利的漠南话说道:“臣是鸿胪寺卿余冕,特奉命在此恭候,请殿下换车入城。” 索尔哈罕点了点头,又望了他身后的那群人——大约百人,列队整齐,纹丝不乱。面前这个,声音宏亮,仪表堂堂,气度非凡。怪不得那个姓魏的虽然长得不赖,但却从不敢轻狂,原来大齐朝中之人,皆是人中精华,没有一个等闲的。 换了车驾,一行人拉着仪仗进了城。索尔哈罕原本以为是要入皇宫,谁知到大齐有专门招待他国皇室的宫室,到了大宸宫的门口,一拐,进了别院。 余冕伺候这一行人安顿好,过来和索尔哈罕行了礼,表示明天一早就安排她入宫觐见。 等余冕一行人走了,索尔哈罕才奇怪起来——为何只有自己一人进宫? 随行的贵族诺索吶曾经多次出访齐国,想了想说:“中原男尊女卑,真论起国事来是不会让女子与会的,但是殿下身份特殊,估计他拿不了主意,所以先按皇室的规格接待殿下,最后他家皇帝来定夺殿下您的份量。” 也是,大齐的皇帝并不知道自己是公主还是女王,毕竟,自己也是有漠南以来,第一个有实权的公主,不知缘由也情有可原。 果然,当晚上就来了准信,第二天一早就可入宫了。 索尔哈罕笑道:“还是给一巴掌才听话,要是今年入春不打那一仗,他们肯定要拖沓!” 这也真是实情,漠南不是一个小国家,要打打不下来,不打他又闹得不安宁,好不容易朝廷里面的争端暂歇,不论是皇上还是大臣,都巴不得借着此刻把事情办好了,免得节外生枝。 陈鍄此刻也有自己的思量,对方的领袖居然是个女的?这意图真难琢磨。王允义肯定是给了余冕一些暗示,要不然这个人不会把这女人安排到第一位。当年安排攻打漠南的时候,王允义虽然不是十分赞成,但是那也是欲拒还迎,究竟是什么让志在必得的王允义在漠南一仗中半途而废草草收场?陈鍄突然觉得这女人来头不小。 陈家还在世的三兄弟,性格各有特色。 秦王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只求把事情做好。燕王机敏异常,与之争斗几乎难赢。至于陈鍄……那是十分阴险,最喜欢挑起事端,得了便宜还卖乖,善于斡旋四方,连老狐狸王允义都被他算计了好几次。 陈鍄开始打起了算盘:“让皇后安排会面。” 于是,第二天,索尔哈罕被摆了一道,她进了宫才发现,等她的不是大齐的皇帝,而是大齐的皇后。对于这个接待,她找不到什么发怒的理由,女人接待女人,这本就合乎情理,而皇后这个级别也不低,见自己正合适。 索尔哈罕前脚一走,离宫里剩下的随行人员就被请到了鸿胪寺,鸿胪寺官员一改昨天的彬彬有礼,纷纷拿出了本来面目,亮出磨了大半个月的牙齿。好在这一批人也是索尔哈罕精心选出的,不少人多次出使大齐,也都是些有识之士,见到这架势心中也有数,于是也狞笑着表示接招。 中午,督促的太监回来汇报陈鍄——这两群人吵得连午饭都还没吃,汉语和漠南语交替进行,精彩纷呈。 陈鍄才吃完饭,正在缓缓地喝一碗胡茶,听到这里,只是微微一笑。 鸿胪寺的争吵确实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内廷的这次会晤却大大的超乎了他的想象。 鉴于这次自己和王允义的隔阂已深,估计王允义另有谋划,他是不是有可能考虑和漠南单独达成什么协议……这很难说。所以陈鍄必须凭借自己的直觉找出这个使团中真正的领袖。根据沈扬在漠南的见闻,这个公主不是一个单纯的贵族女子,但是她究竟够不够格呢?这个也很难说……毕竟现在在漠南要称王的人已经出现了,谁是谁的爪牙还不是台面上的事情。王皇后虽然是个女流,但是也是有所见识得,所以陈鍄谨慎的做出了这次试探。希望这位公主能释出些许暗示。 陈鍄原本以为这位公主见到皇后后会尽快结束会面,并要求自己接待,谁知到!这人居然乐呵呵的和皇后聊了一上午家常,聊完就回离宫了,国事压根一句未谈! 陈鍄虽然吃惊,但是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担心这是王允义下的深套。 想了一下,陈鍄还是把太傅找了过来。郭态铭从西苑赶了过来:“那边正吵着呢。” 无意义的争吵。 陈鍄担心的说:“朕是担心王允义。” 郭态铭拿出三封文书:“这事情,他暗自做的决定是做不了数,更何况两年后皇上就准备收口袋了,他要做什么营生也不过是短营生。这次的议和不单是他要上心的,文武百官也都在意着呢,这是内阁的意思。” 三份文书,围绕着两个问题:要不要继续互市,要不要给新漠南王名分。这两个问题背后有无数合理不合理的要求,但是本质就是两个政权的博弈,要,或者不要。按照内阁的意思,皇上有把握用名分挟持对方,把亏本的生意停了。但是估计对方并不愿意放弃任何一者,所以,怎样打消对方的锐气? 是的,太傅说得对,王允义的那些事情,都是小事,他在京城,他一家都在京城……就算有小动作,那也不过是收拾不收拾的问题。这两点,才是大事,内政和外交都与之息息相关,对方也必定是冲着这两点来的。 “安排那个公主觐见。”等太傅走了,陈鍄吩咐太监:“慢!算了,明天。” 第二天,天未亮,陈鍄就坐了宣政殿的内政阁里,一直坐到辰时末,太监进来报,说那位公主来了。陈鍄这才抬起头,将那三封信放到了盒子里。 第一面,陈鍄有些惊讶,这个女人气度雍容典雅,让他想起了先帝的那位皇后,陈鍄愣了一下,这才受了她的礼,给她让座。 索尔哈罕坐下来,对着这位同样年轻的皇帝微微一笑,心想,这就是那个皇帝?仪表堂堂的,为何姓魏的说起他的时候总是酸溜溜的? 太监们上了茶,纷纷退了下去。 “听闻公主的兄长逝去了,实在是可惜啊。”陈鍄表情诚恳。 “操劳所致……”索尔哈罕长叹一声。 两人说得就像真的一样。 “前两天,朕的皇弟,就是镇守边关的秦王给朕来了书信,说是抓到了个细作。”陈鍄手上拿着一封信:“是后金人。” 索尔哈罕笑了一下:“这个后金人跑得倒远……” 陈鍄把信递到了向芳手上,向芳接了信默默地退到一旁。 “巧得很,公主一定知道后金的皇子在京城,这细作还不是个普通人,他是来报信的,后金的国王驾崩了,要皇子回去即位。”陈鍄笑着说:“其实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何必弄得蝇营狗苟的?” 索尔哈罕微笑的看着陈鍄:“后金皇子?……算来今年也有五十二了……” 陈鍄不理会索尔哈罕的似笑非笑:“大概是这样的……怎么?公主和他认识?” 索尔哈罕拿手巾擦了擦嘴:“本来可以认识的,可惜他来京的时候本宫还未出生。” “这次可以结识一番。”陈鍄毫不示弱。 “应该的,后金曾经也是漠南的属国,当年他父皇的皇位还是漠南封的呢。”索尔哈罕也毫不示弱。 陈鍄明白了,那个使团果然是站在她背后的,怠慢了女人果然要付出代价。 话说,索尔哈罕入了宫,一群臣子就拉长了脖子在朝堂里候着,天亮之前草草开了朝会,大家没有各自散到各自的衙门中去,而是三五聚头的在宫内歇下了。大家议论的都是一件事——那就是漠南的事。 来的居然是个女人,大家先惊奇了一下,而后更关心的还是本质的那几件事——兵部还打不打?户部还贴不贴钱?工部今年的预算是不是还要减?吏部那边是不是还要准备着提人去边关?礼部是这会儿负责熬浆糊的,不敢走,尖着耳朵留意大家的态度,刑部的人可以走,但是大家都没走,于是也留了好些。 王仲良站在个角落里,看他叔叔和他父亲正无事人似的拿着个玉器在琢磨,四周的官党们也似乎其乐融融的在聊一些私事。但他内心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表象,这些大房间里的人之间有摸不到的绳子,把他们捆成了一个个的党派,这些党派有些是敌有些是友,但是今天,都是为了看王家的结局而来的。 王仲良想到了那两个人——毫无瑕疵的余冕,造诣惊人的魏池。他们都没有绝对的必要维护王家,所以这件事情似乎可靠,却是变数无限。特别是魏池,他那么年轻,他有何资本敢不依附王家?老头子们说他是听他老师的嘱咐,但王仲良觉得不像,这个人不是冯琳,他不是大家出身,就算是不结党也要有个限度,他跟着叔叔在塞外整整一年,难道真的不曾对叔叔的好意动过心?之前也有这样庶吉士,他难道不知道这些不通官谛的书呆子都混到南京去了?……他背后一定有人,说不定真的是燕王…… “王大人!”礼部员外郎张斌突然过来打了声招呼。 王仲良赶紧回神:“张大人!” 张斌凑上来小声笑道:“刚有同僚回来,说那位漠南公主十分美貌,了不得呢!” 王仲良也陪笑道:“这是跑来和亲的么?” “唔!不可说,不可说!兵部的人说这公主长得虽美貌,但是性格彪悍,敢砍人吶!” 王仲良把话题扯到一边:“张大人这两天可忙坏了!” “哪里哪里……” 两人正在客套,突然太监黄贵穿堂走过大殿:“传皇上口谕!”百官面面相觑,赶紧跪下。 “晚朝尚早,大家先散了吧!”黄贵说罢,命手下的人把门都打开了,看百官还跪在地上,于是冷冷的说:“还愣着做什么,大伙散了吧!散了吧!” 王仲良站起身来正在发愣,突然看到王协山对他做了个眼色,赶紧跟了出来:“父亲?” 王协山低声说了句话:“转告给周阁老,快!” 王仲良略略一惊,转圜了一番,赶紧往西苑去了。 内政阁门口,黄贵一边换衣裳一边问小宦官:“多久了?” 小宦官低声说:“一个多时辰了!” “老祖宗还在里面?” 小宦官点了点头:“二祖宗请到茶阁歇息吧。” “不了,拿个凳子到门口,咱家坐着等。” 内政阁的碳炉只够用一个时辰,屋里只有向芳一个人,但他手上拿着至关重要的文件,不能下去添碳,碳炉终究还是要塌了。陈鍄这会儿有些筋疲力尽,但是结果比他预料的要好那么一点点,所以他松了一口气,亲自站起来,上前添碳。 索尔哈罕也走过来:“两者缺一的话,本宫回去也交不了差,就算陛下也留本宫三十年,本宫也只得认了。” 陈鍄拍了拍手上的灰:“要是全给漠南的话,这一仗,算什么?就算朕应了,内阁也会封还。这样的条约没人肯签。” 索尔哈罕深叹了口气:“互市的价格不再按官计,按当年的市价记,如何?” “可以通市,不可以再互市了。”陈鍄不愿再退步,通市要征税,货物的价格要加好几倍。 索尔哈罕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着碳炉:“陛下,您这么扔,把火都要压灭了。” 陈鍄笑了一下,指着站在皇位旁边的向芳:“那奴婢是行家,可惜手上拿着个东西,要是放下了,即可过来加碳。” 向芳手上拿着的就是所谓的秦王那封关于后金细作的书信,陈鍄笑得很暧昧:“公主殿下,要不要?” 索尔哈罕沉思片刻,微微的点了点头。 “向芳!过来!” 向芳恭敬地走过来,把那一页薄纸呈给陈鍄后就弯下腰专心伺候碳炉。 其实,这是一封和细作以及秦王无关的信,内容的主角只有一个——王允义。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条件很好,这一次两人的立场是统一的。王允义在去年时索尔哈罕的心病,但也是她主要的合作者,有些秘密的协议其他人是不知道的,双方都得了不少好处。陈鍄要让她明白,自己作为皇上,可以给的有更多! 这一个时辰的交谈让陈鍄坚定了一个判断——这个女人是漠南的领袖之一,所以,她有看这封文件的资格。 索尔哈罕面不改色,但是内心还是忍不住狠狠地颤了一下!王允义不笨,是这个皇帝太厉害,那样天远地远你知我知的事情竟被他掌握于掌股之间。文件中所提的事情,没有一件不是拆王允义的旧台,砍王允义的旧根。 “好。”索尔哈罕抬手将那薄纸投入碳炉,只是火舌一舔就再无痕迹了。 陈鍄哈哈大笑:“爽快,朕的印章和衣裳给了是收不回来,但是互市可是时时的事情,公主殿下不三思么?” “陛下嫌本宫不够资格做主么?”索尔哈罕也笑道:“正如陛下所说,互市是您说了算了的,这可不是玩笑。” “好!”陈鍄笑道:“剩下的那些枝节的小事自有人去操心,既然公主是第一次来访中原,正好放下心来,好好游玩一番,可好?向芳!提一辆簇金八马的车来赠与公主!” 向芳应了下来,恭敬地退了出去。 看到向芳出来,黄贵赶紧迎上去:“儿子给老祖宗磕头,朝服沉着呢,儿子伺候老祖宗换。” “无妨,”向芳和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事情还没完呢,既然你来了就在这儿候着吧,一会儿万岁爷使唤人才有人当差,晚上万岁爷问你的时候,就把百官的事情说说吧,没什么大事了。” 送走了向芳,黄贵琢磨着最后一句话——没什么大事?转了几下脑筋,扭身去找王允义了。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鸿胪寺那边依旧是吵得如火如荼,那位神秘的公主时常进宫内走动,每次都是皇后、贵妃亲自作陪。局势似乎是停滞不前,但是整件事情已经默默地往一个预定的方向滑移。 除了每天进宫玩玩,索尔哈罕也照常例到鸿胪寺遛遛,听听两帮人争斤夺两的吵架。春暖已经变成了初夏,皇后为了表示亲切,特意命人拿上好的绸缎赶制了两件漠南款式的衣裙送给索尔哈罕,索尔哈罕也觉得这样的布料很合时宜,图新鲜,穿了出来。鸿胪寺后院的景色很好,索尔哈罕和这群人打过了照面就往后院喝茶去了。 “她们中原的衣裳轻飘飘的。”阿尔客依小声道。 索尔哈罕细看着自己的袖子:“是,也不知是怎样的闲心,绣这么多花儿在上头。” “别说衣裳,就说这院子,不过是个衙门的后院,竟都修得如此精神,逛三天都不腻味。” “可不是么?就这么十几亩的地,大院子套着小院子,树有高的,有矮的,花有红的,有绿的,该有水的地方呢,就有塘,该有坡的地方呢,就有山。走一步是一个景,停一步也是一个景,抬头是一个景,回头又是一个境。” 阿尔客依正要搭话,突然看到一个年轻官员站在岸边,手拽着一根葱绿的垂柳,正笑盈盈的往这边看:“那是谁?” 索尔哈罕一愣,失声叫了起来:“魏池!!” 第一百零九章 阿尔客依拉住索尔哈罕:“别跑!” 索尔哈罕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但是心仍旧砰砰砰的猛跳。 等魏池走过来的时候,索尔哈罕对她慢悠悠的姿态有点生气:“你!……” “拜见公主殿下!”魏池认认真真的行了个礼。 “……大人多礼了。”索尔哈罕不自觉间回答得有些磕磕巴巴。 倒是阿尔客依镇定自如的鞠了个躬:“殿下,女婢回避片刻。” 因为说的是漠南语,又很快,魏池也没听明白,只看到这个女侍者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 “咦!祁祁格!”等那个个子高高的女侍者一没影,魏池就蹦过来,扭住了索尔哈罕的脸:“刚才看你在鸿胪寺厅堂里耍威风,好不得意啊!” 索尔哈罕拍开她的手:“方才还想你怎么就突然有了人样了?原来是怕生啊?” 魏池四处张望了一番:“礼仪之邦,外人在前,自然是不敢造次。刚才那个是谁?我可不记得你有这么个侍从。” “哼!她可和你不一样,她可是武功盖世,你要惹着她了,她锤扁你。” 魏池叹了一口气:“你这胳膊肘怎么拐的?这就帮着涨别人的威风,灭我的意气了。” “犟嘴!”索尔哈罕趁着魏池不注意,挠到她腰上。 “别别……我怕痒,我错了,我错了!”魏池确实怕痒,赶紧讨饶。 两人正在闹着,突然听到湖那边啪啦一声,恐怕又是某张桌子被人拍得翻了天,之后又是瓷杯子摔地的声音,乱成一片。魏池捉着索尔哈罕的手尴尬的笑道:“鸿胪寺的衙门果然小,隔着湖都能听到吵架的声音。” 索尔哈罕讪讪的把手抽了出来,一时无语。 “你现在是什么官?” “祭酒。” “……挺好的。” “……” 索尔哈罕突然笑了起来,魏池不解:“你突然之间笑什么?” “没什么,”索尔哈罕往亭子外面走:“只是觉得你做军官的事情,就好象发生在昨天,但是看到现在的你,就像是重来就不该和你认识一样。” 魏池突然觉得应该是这样——自出生,她是外族的皇家女,自己是寒门的小孤女,到后来,阴差阳错的,自己居然到了京城,再到后来,变本加厉的阴差阳错,居然作为文官被派上战场,最后居然阴差阳错得一塌糊涂,糊涂到遇上了她。 “真是不容易……”不但遇上了,还发生了这样多的事。 “你不是做了祭酒么?怎么跑到这边来了?”索尔哈罕缓和了神态。 “你在那边才启程,我就知道了,你到了京城后,我就每天往这里来一次……啧,都偷偷窝在这里三天了,可惜都没遇到你。我正在想,你是不是玩忽职守……” “别乱说!这里吵得这么厉害,我自然是来一趟就尽快走了,难道还在这里等着挨唾沫星子么?……你看着我干什么?”索尔哈罕问。 “你瘦了。” “唔……”索尔哈罕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认真的看了看魏池:“你!胖了?!” “我不可以胖一下么?”魏池:“升了官,买了房,每天酒肉不断,就像……” 仅是一墙之隔,另一院中又响起一声怒喝,打断了魏池的话。 “……就像催年猪似地。”魏池愣一下,接着说。 索尔哈罕面向花墙停住脚步,一阵风刮过来,纷乱的垂柳在墙上溅起了一片光影,隔壁的人已经是吵得一塌糊涂。索尔哈罕感到身边微微一动,魏池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恨我么?”索尔哈罕触摸着魏池冰凉的手指。 魏池听到这句话,想到了那个翠绿的翡翠手镯,它沉沉的压在自己的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不恨。” 索尔哈罕垂下了头:“其实封义的时候,我就在城外。” 魏池有些意外。 “看到那样的场景,我一时间也有些动摇……” “别这样想,我有什么资格恨你?”魏池握紧了索尔哈罕的手。 隔壁的双方正在恶语相向,几百年前的陈谷子老账也拿来清算,某年你打过我,某年我又打过你,那年又是谁欠了谁。两方都是博学之士,纷纷引经据典,毫寸不让。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魏池想起这么些天的忐忑,听到这个人要来时,那份忧喜参半的心境。倒退三五年,自己简单的以为,恨就是恨,爱就是爱,但人生并非戏文,苦辣酸甜总是搅做一团,让人难以言明。杜莨的事压在心头,成了一场梦寐,让自己的决定变得狠毒。大战过后,本以为梦可以醒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是更糊涂。也许不是糊涂,是无奈。细细想来方知道,为何老师总说自己见识幼稚,又为何总有人说‘身不由己’四个字。 鸿胪寺中的那些人说的话,都是实话,都是不能回避的话,听着刺耳,真是刺耳。魏池想着也感到害怕,所以来鸿胪寺不过是想偷偷看看那个人,看她是不是真的来了,是不是好好地,至于还会不会说的上话?这还没做过确切的想法。 对于索尔哈罕,现在她明确的事情只剩一件——这是一个理解自己的人,无论何时何地,怎样的处境,她从未想过以任何理由,对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身世。单就这一点,魏池明白这是不浅的情谊,也是她所一直认识的索尔哈罕的为人。淋漓的鲜血之后,魏池有时候也在想,两人的关系已经剥离得一干二净,是不是仅有这一点是维系二人的羁绊? 来了三天,终于遇上她,但是仍旧只敢远远的看着,是因为想不透,想不明。等她不经意的回头,然后冒失的叫起自己的名字,魏池突然有些感动,那些盖在两人心上的乌云似乎并没有遮天蔽日,至少还留下了那么温暖的一孔供人透气。 “于公的事情,自有人去评说,于私的事情,只是我欠你的。”魏池垂下了头:“很庆幸因为那次机缘巧合让你知道了我的身份,要不然我这一生,该有多孤独啊。” 索尔哈罕突然觉得心头一暖:“你当年对我说,来漠南,不求打什么胜仗,只求回去的时候升到该升的级别,现在高升了,还想着孤独做什么?” “诶!说句好听点的话不行啊!?”魏池假怒:“这是两回事么!” 魏池深叹了口气,抬头望着无云的天空:“其实有时候我也挺孤独的,朋友是一回事,闺蜜是一回事。” “别往自己身上贴金,谁是你闺蜜!” 魏池听到索尔哈罕把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但是手却捏的更紧,好像怕自己会跑了一样。 “幸好,我没升到鸿胪寺来,”魏池嘿嘿的笑了起来:“总之,这场架不是要我和你们吵。我只管尽到闺蜜该尽的地主之谊,别的事情不归我管……不过么,要是鸿胪寺的人惹毛你了,允许您迁怒小的一两次……绝无怨言。” “你说的?到时候可不许抵赖!” 魏池认命的点点头:“这会儿还早,殿下您是要接着听墙根,还是跟小的出去逛逛?” “不行,不行,门外有专人跟着的。”索尔哈罕赶紧摆手。 “我知道有专人跟着,大家都知道你我是旧友,光明正大的就行了,有人跟着正好,什么花销都是宫中内供,咱们遇上什么贵就买什么!” 索尔哈罕扑哧一声笑了:“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不怕人参你了?” 魏池狞笑了一下:“……以前的话有,现在估计没有了。” 本朝以文治武,不过不论是文官还是武官,还是皇亲国戚,谁都逃不过被参。普天之下只有一种身份的人能逃得过,那就是文官出身的武官,这种人身份特殊,往往和国家的枢密事件有关,胡乱的参往往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划算。更何况这种人往往与六部、皇室都吃得开,能不惹的,最好别惹。魏池出身寒门,却刚好符合了这种标准,更何况来者是索尔哈罕,这是本年第一件大事的主角,乱说可要坏大事的,没人敢置喙。 索尔哈罕还在犹豫,魏池推着她往外走:“殿下信我一次,信我一次!” 大门口果然有许多人候着,为首的宦官惊讶的看着魏大人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魏大人笑道:“公公,我和公主是旧识了,仅是要尽地主之谊,还望之后如实向内呈报。” 人都说做贼心虚,却没想有贼大胆得理直气壮。那公公的地位也不低,自然知道魏池是最近呢炙手可热的人物,也自然听闻他在漠南的一些轶事。本想着男女之间应该避嫌,却不料这人光明正大的约那女主。这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答话。 索尔哈罕看着人真的去说了,也就不再阻拦,笑盈盈的看她要怎么办。 魏池给那宦官比划:“皇上也就是个安全的意思,今天本就没什么正经的行事,公公就领着诸位锦衣卫师傅跟着就是了。不过是路过都谷街顺便吃些东西,不耽搁回宫的时间。” 锦衣卫的一群人看这魏大人笑得一脸的天真无邪,也都纷纷奇怪——私会月下才对……这人怎么了? 但也确实没有拒绝的资格,作为一帮伺候人的人,一切都还是要听那位漠南女主的意思。看表情,显然是同意了,宦官最后也只得脖子一软,点头答应。 刚刚是过了午饭的点儿,街上的行人并不多,但这一群人走上都谷街的时候还是引得大家纷纷侧目——一个异国女子,一个五品官员,一个宦官,一群锦衣卫…… 陈公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时间也还够的,魏大人该换身衣裳……咱家也该换身衣裳,要不然就该等轿子过来。” 魏池笑他:“公公,咱们要去换衣裳不难,但总不能让客人等着啊,轿子的话就更不靠谱了,咱们三个坐得,锦衣卫的师傅们不还是晾在外面么?不如就这么来了,还方便些。公公不必担心,一切由本官担待着!公公也难得出宫玩耍,不妨就随本官游耍个把时辰好了。” 陈公公羞红了一张脸,只得认命点头:“大人担待,大人担待。” 魏池嘴上这么说,但是还是领着大家快步往馆子里去。都谷街本就离鸿胪寺不远,这里有个茶楼,点心是最好吃的,其实走过来也不过一刻钟的样子。 “新元茶楼?”索尔哈罕读着招牌:“你要请我喝茶?” “这是吃点心的。”魏池接过小二递过来的手帕:“京城最好吃的,绝不坑你。” 老板诚惶诚恐的出来迎接:“魏大人!这!这些各位大爷!小的!小的!” 大家本来有些拘谨,被这老板的窘态一逗,纷纷笑了起来。 锦衣卫的人笑完了还是要做事的,仅有领头的人带着两个得力的随魏池他们上了楼。 本就不是吃点心的时辰,大堂里也没有什么人,二楼更是空空荡荡。魏池选了间靠窗的位置坐了,锦衣卫首领正要跟过来,陈公公暗自拉了他一把。魏池恰好看到了,笑道:“人本就不多,大家一桌坐着,也好给公主大人说些热闹的笑话。” 陈公公这才坐了过来。 这也用不着人点菜,老板赶紧把好茶奉上,又亲自过来道歉,说是时辰都过了,点心要现做,还请诸位大人担待云云。 索尔哈罕饮了一口茶,问魏池:“他们这家店铺可是新年开的?” 魏池摇头:“他们本叫心源茶楼,后来改了谐音的名字。” “哦?”索尔哈罕挺好奇。 “他们本是俩兄弟开的,后来因为经营闹得差点分家,就有人指点说,心源心源,人心焉能同源?所以改了谐音。改了名字就好了,这老板是第三代。” 锦衣卫首领顿了一下,笑道:“魏大人果然好学识,京城三代的事情都弄清楚了。” 大家正说着,点心端了上来,先是芋头糕。 魏池夹了一个到索尔哈罕的小碟子里。索尔哈罕拿筷子尖捅了捅:“还有呢?” “你先吃这个,别笑它其貌不扬。” 索尔哈罕撅了撅嘴,夹了一小块放到嘴里。茶楼老板比魏池还紧张,伸着脖子等那贵人反应。 “连着肉一起吃!”魏池催促。 因为是才出锅,有点烫,索尔哈罕捂住嘴,深吸了两口气才开始咬。魏池杵着脑袋,笑眯眯的等她变脸色,果然才嚼了两口,索尔哈罕表情变得怪怪的。魏池连忙摆手:“别吐,别吐,那是腊肠,很好吃的!” 老板也壮着胆子帮腔:“是腊肠,是腊肠。” 索尔哈罕好不容易才吞了下去:“挺奇怪的,不过还是很好吃。” 说是这么说,但是还是没敢再碰,魏池知道她这是吃不惯猪肉,就笑她不知道这东西的好处。索尔哈罕没有和她吵嘴,只是默默的笑,觉得身边虽然有那么大一帮不相干的人,但是这一个却像是回到了去年逛集市的模样,毫不在意,滔滔不绝。老板趁着魏大人吹嘘他家的芋头糕,赶紧把剩下的几样精致的小点也端了上来。 “这是油豆腐,这个好吃的,这个是烧卖,可惜也是猪肉的,你不吃我们吃了。”说罢,径自把烧卖分了。陈公公也分得一个,本不稀罕,但是也随了魏大人的好意,吃了下去。 最后,索尔哈罕捡了桂花膏来吃,甜味还没浸到喉咙里,陈公公开始有些坐不住了。魏池望向窗外,可惜已经是晚春,楼下的花市已经不如前些时候繁华了,几个花商懒懒的蹲在自家的大车里打着瞌睡。 “要是早些时候,送你点花也是很好的。” 陈公公赶紧打岔:“魏大人呐!宫中什么花没有?这也快半个时辰了,该回宫了。” 魏池只好对这位公公甜甜的笑了笑,把刚才的提议作罢。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茶楼,陈公公才松了口气,突然魏大人说了声等等就一个人跑到巷子里去了。陈公公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幸好这次魏大人回来得快,手上只是多拿了一个吹的糖人。 陈公公看到这俩小人儿拿着糖欢欢喜喜的往外走了,这才勉强放下了心,命一帮锦衣卫紧紧的跟着,才出了街口就唤了车轿过来。 临上车前,索尔哈罕小声笑道:“你不是说都是宫内出钱么?我怎么看到都是你掏的银子。” 魏池把糖人塞到索尔哈罕手里:“今天不合适,下次好好带着你逛,京城有趣的事情多着呢!” 其实陈公公并不是白操心,这会儿时辰确实不早了,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遇上这么大一帮人都分分侧头停步。魏池放开手,退到街边,宫车辚辚的往堂皇的大宸宫去了。 魏池呆了一会儿,轻轻舔了舔有点粘黏的手指,饴糖淡淡的甜味柔和的留在了舌尖。 第一百一十章 进了内廷,陈公公擦了把汗,小声对那锦衣卫首领说:“五爷,这个魏大人怎么跟个愣头似的?” 五爷笑了一下:“魏大人不楞怎么能混到今天?” 陈公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总之,这些不该是咱们议论的,只要尽职了就是了。” “说的是,说的是。”陈公公附和着。 夜里,席五跪在殿外,向芳走出来低声说:“去吧,皇上看了你的呈情,叫你进去问话。” 陈鍄又把呈情翻了一遍:“这位公主和魏大人是旧识?” “是,小的专程去查过,去年打仗的时候,魏大人兼职着策鉴,那时候主要的文书都是由魏大人亲自和这位公主殿下交涉的。皇上要是也觉得蹊跷的话,小的再去细查。” “……不必了。”陈鍄摆了摆手:“要真有什么通敌的事情,去年就该出事。更何况这么光明正大的就是不怕查,查也查不出什么。” “皇上圣明,”席五磕了一个头:“吃茶的时候去的是新元茶楼,那位公主问魏大人这店名的缘由,魏大人以人心不同源,合一方能同源作答。小的揣测,魏大人说这话也是打压对方的意思……” 陈鍄笑道:“这也可能是无心之语……好了,你下去吧,你也想想为何这次会派陈宝去,既然给你这么个重差,就好好警醒些!” “谢皇上厚爱。” 等席五退了出去,陈鍄才唤向芳进来更香,陈鍄喝着茶叹道:“老五果然是最中用的。” 向芳点了点头:“这次这个女主子可难伺候,最难的就是不能起风波,人也是要细选了才敢往上用啊。” “锦衣卫和东厂果然是生疏了,你也要多留意着,黄贵这个人,朕最欣赏他的狠毒,但是也别让他没事儿乱呼呼喳喳的!嚷得厉害了,难保哪天就让锦衣卫的人收拾他!” 向芳笑道:“皇上提点的是。” “那个魏池么……是个非权贵不愿结交的人?” “这个倒不像,”向芳磨着茶叶:“他在翰林院从博士到门房都混得熟,只是不喜欢刻板的人……可能就是个混来熟吧。” “混来熟?”陈鍄哈哈的笑了起来。 “就和许唯似的。” 陈鍄这才想起来:“怎么这两天都没瞧着许唯了?” “主子自己倒忘记了,他不是去了江南了么,今年该他下去查盐税银子了。李茜去查制造局生意的时候,两人一道走的。”向芳把磨好的茶叶倒进暖缸,把缸里的两块软玉埋了起来,弯腰挑开火炉,加了几块柴。 “他们可要一个月后才能返程,你们司礼监这一下少了两个人,糊弄的过来么?” “这一两个月没什么大事情,鸿胪寺的事儿虽棘手,但是是前面儿的嘴皮儿们的活儿,倒不曾有多少文书过来。给事中们这会儿也不递奏疏上来闹事,就是些本疏,多是多,但都是些有章可依的,也就能做得完了。许唯本就该去,至于制造局么,再忙也得去查一查,要不还真是收拾不了摊子了!”说罢,叹了一口气,把火熄了,拿木勺把那两块软玉捞了出来放到棉布上滚了两下,试了试温度,递到陈鍄手上。 陈鍄的手一年四季都冰凉,太医说这是体寒,天生的,不能服药,要后天调理,最好是用玉来养。这药方子随着季节每月都得改,最好每晚都捏上半个时辰。 “这太医院倒是会想,这么一年来似乎还有些效果。这茶叶是凉性的,倒被他们做了药引来治寒症。” 吕芳笑道:“这里头哪是一味茶叶,还有别的呢?再凉的东西里也有暖的不是,可就是那暖的在奏效。” 魏池的老师也曾为魏池治过这个病,有药的时候就好些,没药了就回了原样。老师曾谐谑到:都说手凉的人心冷,凉薄的人吶!说这话的时候,魏池正在老师熬的药汤里泡手,满心不耐烦,于是接过话头:那还这么烦,白费功夫。说罢就不泡了。老师赶紧过来一巴掌:小人种,你这是气老子吶!昨儿半夜就起来给你折腾姜,老子都站鼻涕了!……一边吼着一边把魏池按回药盆子。 魏池自小到大都被那一身姜味折磨着,所以到了京城就立刻把那几张方子扔到床下去了。离了药,手果然越来越凉。不过老师认为,这虽不是个病,也不对自己怎样,但是别人碰着不舒服,又有人忌讳,还是要治的。魏池不觉得,不舒服就不让人碰呗,偶尔一两次碰着别人,惊了人,那就当对方吃了亏呗,反正自己也没让别人少吃,不差这么一次半下的。至于那些忌讳的人,谁忌讳谁自己去泡姜糊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她才懒得管你怎么想呢。 太医院不是这么认为,手凉并不是个祥症,更何况这是皇上的身子?陈鍄本人最忌讳有人说他凉薄,所以也在意这个。今天听向芳的话中有话,心中十分满意,也就不再多问,捏着石头养神去了。 养心殿安安稳稳,合德殿却未能向外人想的那样闲。这位塞外使者偏偏是位女性,有些活动就要后宫皇后,诰命夫人来招待。陈玉祥作为成年的公主,也不能闲着。一大早就有司仪过来商量着安排今天的赏花。司仪以往并未和合德宫多有交涉,所以此次异常谨慎,天还没亮就候在了那里。一旁带来管事的嬷嬷对外努了努嘴:“那就是合德宫的糖糖,要说位势呢,自然有比她年长的管着,但是那人是公主的贴身侍女,一会儿恐要多看她脸色。”司仪也是贵族家出身,深通这贴身侍女的含义,于是便认真打量过去,只觉得这人的神色似乎不喜心中便有些紧。 用完了早膳,这司仪才被唤进去,赐了座位,给公主讲解赏花的事宜。司仪滔滔不绝的说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公主都没怎么应声,头瞟了一眼——只见堂上的这位无精打采,似乎正在走神。 糖糖听座儿下的那人说话打顿,赶紧碰了碰玉祥,玉祥这才强打起精神听完:“本宫都知道了,下午的衣裳就按例来,都退下吧。” 等到了没人的地方,糖糖才说:“说你不在意吧?有了那么点子的传言你就没精打采的!刚才那司仪都觉察出来了。” 玉祥嘴硬:“我本就不在意,他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的事轮不到上我的心!更何况他也没婚娶,和谁一处,对谁好都是理。以后他的事情别对我说了。” 糖糖没理她:“那个塞外的公主可和咱们不一样,听说瞧上谁就是谁。” “那就是谁呗,我累了,要去睡会儿,别来烦我!”玉祥说罢急急的往里屋走,一面走一面拔了钗环,还真走到床上去睡了。 糖糖又好气又好笑,只好随她,自己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一番退了出去。 玉祥哪里睡得着?不过是自己找气自己生,滚来滚去满心都是:点心,点心,点心。 五六等糖糖出来了才从角落里跑过来:“主子和你怄气啦?” “和我怄什么气?那是自己在和自己怄气呢?”糖糖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我呢!这是恨人不争气!五公公也一旁去歇着吧,今儿下午还要你伺候着赏花呢!”说罢扭身走了。 五六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摸了摸脸颊也退了下去。 索尔哈罕并不知道远远地宫殿里正有人冒酸,只是被这几天的事情弄得有些累,拿了帖子来看:“是赏花?”和大齐的长公主?倒想到魏池说这会儿的花已经不多了,多的话也要送自己两盆云云。于是就问:“这个时候赏什么花?”阿尔客依冷冷的说:“花样儿罢了,殿下也活糊涂了?”索尔哈罕气得咬牙切齿:“你是不是太正经了?偶尔也别这么认真吧……”阿尔客依抬头看了索尔哈罕一眼,低下头又接着做手上的事:“要真喜欢那个人,值什么考虑的这么多?只要你愿意,我绑了他带……”“别别别!好姐姐谢谢您了,您歇着吧!”索尔哈罕赶紧打断:“我和那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阿尔客依头都没抬,心想你在封义城外哭了一晚上,你还一点关系都没有?敢做不敢认?一家子都没意思…… 索尔哈罕心虚,还在就一点关系都没有大谈特谈。阿尔客依放下了手中的纸笔,叹了一口气:“要是他连荣华富贵都舍弃不下,那殿下何必自己作践自己?不如趁早收心吧。” 索尔哈罕一时哑口无言。 阿尔客依站起身:“就是因为殿下是个明白人,我才……” 索尔哈罕捂住了那张嘴:“去歇着,让我也歇着,我下午还有几个时辰要和那些公主皇后们赔笑脸呢!”说罢进了里屋,砰的关上了门。 一场无甚意义的会面,巧合的是两位与会的都默默地盼着下雨,最好这雨里还夹杂着冰雹,好把这不知是谁安排的赏花给免了。可惜终究是未能遂愿,天气好得无懈可击,赏花会照常进行。 这的确不是赏花最好的时候,不过合德宫四季皆宜,此刻杏花还未褪尽,石榴正待吐艳,粉糯的红和张扬的红彼此辉映。陈玉祥心中有些间隙,本不想说话,但是地主之谊还是要尽的,于是强找了个话题:“公主大人见笑了,本是扫过了庭院,但是春风还未尽,所以这花瓣又落了一地。” 索尔哈罕也纯粹无话找话:“都说落红并非无情物……这也别有意境。” 合德宫确实美丽,魏池作为官员是无幸进入者华丽的内廷的,所以她远远地眺望大宸宫,只能看到飞翘的屋檐,还有那些若隐若现的湖面飞鸟。其实,大宸宫对她来说依旧是陌生的,虽然只在漠南住了几个月,但是索尔哈罕的公主府对她来说要亲切得多。 也是因为这份陌生,让魏池对公主府的精巧别致大为赞叹。等索尔哈罕本人来到这座举世无双的宫殿的时候,才知道何为举世无双。 有诗云:九天阊阖开宫阙,万国衣冠拜冕旒。 今天所见也就是如此吧。 索尔哈罕默默观察着这位大齐的长公主,这位女子和那天的胡贵妃不同,那个女人咄咄逼人的气势让索尔哈罕觉得有点可笑,也和之前的王皇后不同,王皇后的温顺和蔼是懦弱的,隐忍的。而这位公主更像是飘在天端的一朵云,柔软而安静。 两位主子都不怎么说话,司仪只好打起了圆场,将一路经过的景色逐一介绍——这一处又是什么景儿,哪一出又是什么意。 索尔哈罕看着湖面上零落的杏花花瓣,问:“这个时节,不是买花的时节了吧?” 陈公公一路都跟着魏池,自然是事无巨细的一一转达给了陈玉祥,玉祥一听此话,几乎就想到魏池是怎样对她说:这不是买花的时节,要不送你一些也是好的…… “这的确不是看花的时节。”陈玉祥实话实说:“杏花要开败了,石榴花却又没能开出来,这是大的景儿。就说盆里的,这会儿也确实没有什么。” 司仪赶紧说:“这里恰好是福寿山腰,再往前几十步就是青宜亭,可以见着这湖的源头,两位公主请跟下官来。” 陈玉祥转念一想,自己是主,别人是客,刚才的一番话自己说得并不妥当,于是赶紧闭了口,默许着往那亭子去。 索尔哈罕并不知这公主想的什么,只当是她本性清雅,为人直率,所以并不在意,也就跟了过去。 到了亭子内,铺张了点心茶水,这就轮不到司仪说话了,司仪只好眼巴巴的指望着陈玉祥,希望她别任着自己的性子冷落了贵客。其实就玉祥而言,本人并不是个好胜喜欢捉弄人的脾气,此刻不说话,倒真是因为无话可说,本就不熟,心中又想着别的,真是乱中添堵,找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 索尔哈罕倒觉得这个小公主比那个胡贵妃和王皇后有意思,于是主动开口:“虽然并不是十分好的时候,不过单是这一院子的杏花和石榴也蔚为壮观了!在草原上难得这样高的花,种在园中的花草也多是取其香气罢了,今朝一见这宫中的景色,还是深感绮丽的。” 陈玉祥虽有想法,但是这一路走过来也并未真觉得这位塞外的公主有什么讨厌的性格,说实话,如果不知道她和魏池的事情,那真的要佩服她的气质和举止。更何况,细下心一想,魏池和自己并无私情,而且他们结识在前,不论是朋友还是真的彼此钦慕,自己都没资格说什么。 “我自小住在这宫里,并不知道塞外是个怎样的风景,其实是好奇得很的。” 索尔哈罕冲阿尔客衣招了招手,阿尔客衣奉上一个银盒,索尔哈罕接过银盒打开来:“其实草原的花儿比不得中原的美丽,所有的不过是香气罢了。” 陈玉祥好奇得接过来,细细一闻,果然是怡人的味道:“真是难想,这样气息的花朵会是怎样的模样。” 索尔哈罕笑道:“并不起眼,米粒大小罢了,只是好闻。” “这倒是奇怪了。”陈玉祥也笑道。 “就是因为其貌不扬,所以才要香气怡人,这样才能引来蜂蝶,以免错过了花期。”索尔哈罕略顿了顿:“就好像人与人,说来也有趣,往往是其貌不扬的人温顺可爱,引人难忘呢。” 索尔哈罕这么说是为了自比——漠南不似中原风光,但是也算是别有韵味。 听者有心,陈玉祥听到这话顿时就想到了林雨簪惊人的美丽和才华,眼前的这个女子虽不如她的美貌,但是那份胆识别说女人比不了,怕是不输给任何男人,自己与她们相比可真是个其貌不扬……但听她说话这样自谦,有把那其貌不扬赞得真诚,越发觉得自家刚才有些失礼,份。 “公主,这盒香料可以送我么?” 索尔哈罕连忙点头:“这是一套,公主喜欢也是我的荣幸。”说罢,回头吩咐了一下。 陈玉祥想了想:“把我那套冻玉的茶具拿来。”不等那司仪说话,已经有合德宫的宫女下山去了。 “这山不高,不过是当年挖这湖的土堆出来的,片刻功夫就能过来。”、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这里的水还未开,那茶具就奉了上来。说是一套,其实只有一个茶壶,两个杯,这冻玉估计是种玉石,三者并未过多雕饰,只是壶上有一铭文:雨过天晴。 玉祥亲自递了一个给索尔哈罕:“这是秘法制的瓷器,据说许多窑也出不了一个,这样出一套的就更少了。这是几年前得的,我十分的喜欢,倒不知这制瓷的大师为何在这精品上留了这样一句俗语。” 竟是瓷器?索尔哈罕十分惊讶,把玩之间竟觉得那触感和玉石无二,只是轻了许多。 说话之间,水已经开了,陈玉祥亲自将壶中的水倒入茶壶,果然是秘制,一入水,茶壶的颜色顿时鲜亮了起来,细看之间,隐隐透出了花纹。玉祥分了茶叶,将瓷壶中的水又倒入瓷杯,瓷杯也透出了花纹,是两尾小鱼。索尔哈罕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然有趣。” 陈玉祥点点头:“金玉之类的俗物哪有这样的别致呢?” 壶上的花纹已经十分明显,是一浮荷花,鲜脆欲滴。 “原来是这般意思,这杯子上的鱼就像是从那壶里,那荷塘游出来的一般!” “可不是么?”陈玉祥确实极少与人分享这套茶具:“等杯内的茶水饮尽了,那鱼儿也就不再了,就像是游进了嘴里一样。放下杯子,只留下一池的荷花,好叫人意犹未尽。” 说话之间,一阵风来,半山腰的杏花纷纷飘落,似花雨一般,两人不由得都微微一愣。 雨过天晴?到底是怎样一种意境?是身心的顿悟,然后豁然开朗,还是逆境绝境之后的潇洒自在?又或者仅是两尾小鱼,一浮荷叶,平淡的一阵雨后天色渐晴? 司仪上前微鞠一躬:“两位公主请往后山去吧,那里备了乐器……” 司仪还未说完,陈玉祥打断了她:“不必了,今天这样就很好了。” 索尔哈罕会心的一笑:“所言极是。” 司仪有点惊慌失措,但两位主子似乎已经达成了共识,索尔哈罕回头对她说:“准备告辞吧。” 索尔哈罕走后,糖糖气冲冲的跑过来:“我的小祖宗!又是什么倔脾气犯了?” 陈玉祥想了想,又拿起那套茶杯看了看:“说来也奇怪了,见了面却并未觉得她讨厌,也未如传言中说得那般高傲,若真是不相识,也不难做个谈天的朋友……” 糖糖跺了跺脚:“又在说什么呆话了!” 陈玉祥看她要收拾那茶具:“等等,”想了片刻:“包起来,送给这位公主。” “这可是殿下的宝贝,别到时候又后悔!好好地拿东西撒气做什么呢?” “不是撒气。” 糖糖看陈玉祥不再说话,只当是她犯了倔脾气不愿用那人用过的东西,于是只好依命收拾了派人送出宫去。 福寿山的后山,摆好的筵席还未开始就要散了。翠玲帮着林雨簪收拾琴具,一边收一边忍不住抱怨:“这倒是劳驾人,这么个沉的东西,搬过来没用就要搬回去。” 司仪重重的咳了一声,翠玲只好住口。 离开合德宫,翠玲才又敢开口:“黄公公亲自任命小姐您做内官,要说级别也不比那司仪矮多少,凭什么颐指气使的?” 林雨簪哭笑不得:“就说是我把你惯坏了!自小养得脾气比小姐还尊贵,受不得半点委屈啊?” “我委屈了什么?”翠玲插了腰:“只是气把人当猴耍!天还没亮就折腾进来了……一句话就不来了……” “你只知道被人耍,还不知道要被砍头呢!快闭上你的嘴吧!” “那是谁?”翠玲还未等林雨簪教训完就又嚷了起来。 林雨簪无奈的扭头一看,是一架合德宫的车撵,看方向似乎是追着那里异国公主去了。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林雨簪望着眼前滚滚的车轮想……不过无妨,今天不见,总会相见,纵是多了不起的人物,我也要会一会。 第一百一十一章 111【建康七年】 达成了最基本的共识之后,陈鍄开始认真思考索尔哈罕这个女人,从气度来讲是一国之首的模样,从权利来说不输给大齐的内阁首辅。越清醒的认识到她可怕的实力,陈鍄越明白了解她是多么的重要。趁着鸿胪寺那些斤斤两两的无休争执,陈鍄亲自授意给这个女人最高规格的待遇。在他国使臣的心中,大齐的君王总是难得一见,他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情让你找不到一丝缝隙让他抽出片刻来接见。这次陈鍄迥于以往的态度也让其他各国默默地感受到了漠南的实力——几十年前被陈氏家族赶出中原的黄金家族的后代依旧是分量十足。 终于不是隔空了解那个帝国,陈鍄想到漠南那三兄妹的暧昧关系不由得对面前的机会分外重视,除了宫内例行的招待,大多数活动都是亲自到场作陪。藉此,索尔哈罕的行程被安排得满满的。 为了这些应酬,后宫专门开了私库,每天都会精选各种符合仪式的礼器供索尔哈罕挑选,皇后为了表示私下的情谊,还特地安排了女官准备了贴心的首饰一同送来。 索尔哈罕此行所带的仆从并不多,私人的一些事情都由阿尔客依一手操办。早晨沐浴之后,阿尔客依先是念了今天的行程,转而开始为索尔哈罕打理繁复的发型。司仪官赶紧见缝插针的进来拜见:“公主殿下,今晚上的戏班是在云萃宫搭台。”说罢命人呈上了珠翠,依旧请索尔哈罕挑选。索尔哈罕礼貌的一笑,随意留下了一两件,吩咐道:“代本宫感谢皇后的体贴。” 司仪原本准备退下,本不该说话的女官突然微笑着抬起了头:“公主殿下不凡,这件首饰名叫辽额纱,配着公主的发式衣裳正是得体。” 索尔哈罕不经意的回望了一眼,微微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是么?” 林雨簪恭敬地行了礼:“以往中原总是盘着高髻,后来有一位世宗娘娘带了着辽额纱来,这样的饰品也才为人所知。只是如今仍旧是梳高髻的女子多,宫中纵有这样的什物也是不常被用的。” 索尔哈罕对那张精妙绝伦的脸微微一笑:“……你是?” 司仪赶紧回话:“这是为殿下挑选首饰的女官。是林家的女孩儿,因为颇有才学,皇后娘娘特例命她入宫为官侍奉殿下的。” 索尔哈罕捡起那件确有家乡风格的首饰看了一番:“果然是会选呢。” 林雨簪乖巧的一笑:“多谢殿下称赞,刚才失礼了,看到殿下选了这件首饰一时欣喜了……” 索尔哈罕指了指身后的阿尔客依:“中原的钗饰本宫也很喜欢,只可惜却是不大相配,要不然也很想留下几样呢。”阿尔客依表情都未变一下,只是兢兢业业的在摆弄那些辫子。 这是实话,中原侍女高高的发髻配上过于繁复的额饰是不大合适的。只有草原上的那些潇洒的辫子搭配着才能显出风采。林雨簪所说的世宗娘娘正是前朝的旧事。前朝之于中原就是一段奇耻大辱,文人士子所言至此多是愤愤,不过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似乎只是一种可爱。看到今天的首饰,索尔哈罕的确觉得分外用心,这份辽额纱是金线织成,两边的金质飞翅华贵异常,细看之下又有些中原的格调,让人不想把它留下都难。正选了出来,意外听到个极入耳的声音,再一抬头,又见了个极入目的人儿。 “其实也就是个插法,”林雨簪羞涩的鞠了一躬:“南来北往的女孩儿哪有不服珠玉打扮的理儿?” “哦,是么?”索尔哈罕示意给她们看座:“那不妨帮本宫选出几件。” 林雨簪看了那司仪一眼,司仪默许的点了点头。 林雨簪又细细拣选了一番,最后选中了一对戴在侧鬓的粉彩秘色金铃钗。 “有诗云:瑶色凤池如馨梦,悬丝屡屡宜金铃。香氛扶摇清音澈,案笔惊落复点墨……所言的就是这女孩儿的金铃钗了。” 索尔哈罕接过这件首饰笑道:“果然精致……不过……”不过和衣裳却不是很般配。 林雨簪合掌笑道:“这种盘丝的首饰,正要配着荷领浅色的上杉才好。” 司仪也灵机一动:“正好有这样一件衣裳呢,不全是汉人的样式,这样配着一定别致。” 索尔哈罕放下金铃钗说:“难得大家都这样的好兴致,不妨去拿来吧。” 司仪怎肯让林雨簪独占了风头,赶紧亲自率人到外屋去将那本该退回去的衣物追回来重新拣选。 索尔哈罕摸了一下那钗头,问道:“这首饰很是别致,这诗也是十分别致,倒不曾听过,不知是哪位名家留下的?” 林雨簪温顺的回道:“这钗倒是新样式,以往是没有的。殿下博学多识,但新今年来的诗歌也还没传诵开来,所以殿下也就不知道了。”林雨簪暗暗看了索尔哈罕一眼,微微一顿:“这是两三年前,魏池大人的旧作,魏大人是神童出身,杯酒之后疾书而成,那一年……” 索尔哈罕的心顿时猛颤了一下。 那一年?是不是有个浅色长袍的少年半带浅笑半带傲气的坐在酒肆之中?谈笑间将那些舞蹈的少女的娇态憨羞借着酒劲点墨纸上? “……殿下要不要试一试?”林雨簪小心翼翼的站起来,径自拿起那双金铃钗。 阿尔客依有些意外,但是看索尔哈罕没有反对,也就只好任这个女官为她戴钗。这钗本是要插在发髻里,但是这一根十分别致,两侧各有一个小卡,正好别在辽额纱两侧,这种钗虽是一对,但是两侧的钗头自有金铃相连,这样一摆弄竟和辽额纱浑然一体,相映成章。 案笔惊落复点墨?索尔哈罕微微掐紧了袖口。 阿尔客依惊讶的看到这位平常行事凛冽的少主人少见的红了脸,傻傻的盯着镜子,心中好笑不已——之前还说与那个什么魏大人不甚相熟,此会儿只是听人流言一两句就呆成这样……简直没救了。 阿尔客依暗自笑了两声,转身去拿银镜。 梳妆台旁有一架芦芷高柄香炉,里面焚的只是驱散湿寒的山柒香。 这种香氛香味淡漠,香料也经不住燃,所以总是放到极大的高柄香炉中来使用的,这次也不例外。 司仪点选了差点被送回私库的衣裳之后,赶紧往回赶,才到寝宫门口就听到精铜砸击地面发出的刺耳的声响。司仪被惊得一冷,顾不得身后的人,推开帘幕跑进寝殿内。只见林雨簪跪在梳妆台前,炽热的香炉盖滚了许远!更惊心的是——那个异族的侍女紧紧的握着索尔哈罕公主的手,把她护在身后,那一炉子滚烫的烟灰很显然是洒到了这位公主身上! 林雨簪跪在地上,额头紧紧的贴着地面,她感到自己的心就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但是出乎意料,她期待的斥责声并未如期响起,甚至连那个女人的惊呼都没有听到。 司仪不明缘由,赶紧跑上前跪下。 阿尔客依冷冷的说:“这位女官起身的时候碰倒了香炉……” 司仪的头猛然一晕,磕磕绊绊说不出话来,只好不停的磕头。 索尔哈罕把手从阿尔客依手里抽出来,顺便把被阿尔客依踩在脚下的衣角扯出来——林雨簪偷偷瞟了一眼那衣角,这很显然是异国的珍品,上面点缀的皮毛的珠宝都价值不菲。可惜这么大一炉带着火星的香灰倒过来,那位女侍只好毫不留情的踩了好几脚,这件衣服肯定是不能用了。 林雨簪深吸了一口气,借着司仪责备的话开始谢罪。 索尔哈罕没有答话,只是等林雨簪略带哭音的谢罪声絮叨了好久,直到她自己尴尬的住口,才开口:“司仪不必责怪,这一处台阶多,林女官第一次来……也还不熟,都起来说话吧。” 司仪几乎都站不稳了,她深知这个公主的心思不是自己能琢磨透的,此刻心中一点底也没有,连在心中暗骂林雨簪都忘了。 “都坐下说话吧。”索尔哈罕大方的说,听不出一丝不快。 林雨簪的心猛的跳了一下,只好坐下来。 索尔哈罕笑道:“正好,您拿了衣裳来,赔我一件也就罢了。” 司仪深感这位公主没有斥责,又感念她如此体恤当差的难处,故意将此事化解开来,简直都又想跪下了。 “林女官,把那件衣裳选出来吧。”索尔哈罕一边对她说,一边抬起手来让阿尔客依帮她涂药。 林雨簪暗叹不好——本只想将她惹怒,最好能使她做些忧伤体面的事来,没想到她不怒也就罢了,竟还真的受了伤!如果真的传出去怪罪下来,怕是黄公公那边自己也不好交代。 林雨簪稳住心绪,满面歉意的行了礼,从托盘上选出了那件衣裳。 “挺好看的,”索尔哈罕随意一说:“就是这件了。” 司仪退出宫门的时候,冷汗把衣裳都浸湿了,要不是想到是黄公公亲自将林雨簪托付于自己,自己这会儿肯定要派人把她给退了!又想到林家不好惹,只好耐下心思说了林雨簪几句。好在这女孩子确实识得大体,唯唯认命,没有顶嘴。想到这事情也确实是个意外,还是息事宁人的好,也就没有多说,一行人匆匆上了车。 林雨簪才进车坐下,翠玲就兴奋的挨了过来:“成了么?” 林雨簪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回去再说!” 宫内,索尔哈罕打量着自己的衣裳,没好气的说:“什么运气,一发愣的时候就毁了我一件衣裳,又要换!哼!”说罢闻了闻自己的手背:“你给我抹茶水做什么?” 阿尔客依没好气的回头看了一眼,又继续给自己上药:“殿下又没真受伤,不必这样较真吧?” 索尔哈罕脸上堆着笑讨好道:“好姐姐……” 阿尔客依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躲她:“一身香灰!” 索尔哈罕怎么会是阿尔客依的对手,最后追得气喘吁吁也没得手。只好愤懑的望着仍旧一袭白衣的阿尔客依无可奈何。阿尔客依吹了吹自己的手:“真是蹊跷,刚才我虽然恰好回头……但是看那女子的姿势,怎么都像是故意的。” 索尔哈罕有些意外:“嗯?我怎么不觉得?” 阿尔客依冷笑了一声:“她就算是踩空了要拿身后的香炉稳住身形……那香炉也只会往后倒……怎么会倒向前面?倒向前面也就罢了,怎么恰巧能往你身上倒?” 索尔哈罕不屑道:“就你多心!我和这个人并不相识,她又是一个女辈,此行又不能害我性命,何必多此一举?更何况大齐急心求和,我要有个三长两短那大齐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阿尔客依没好气的说:“……只怕是和你的魏大人有干系呢?” “嗯?”索尔哈罕脸一红,但是赶紧避重就轻:“他在大齐就是个芝麻官,谁会在意他?” 阿尔客依摇摇头:“芝麻虽小,味道挺大!” 索尔哈罕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倒是说上俏皮话了。”说完也就没把这事情放在心上,换了衣裳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午饭之后,索尔哈罕才看到阿尔客依从外面回来。除了寻常的文书以外,阿尔客依拿出了一张纸:“殿下自己看看吧……” 索尔哈罕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 “大齐朝廷里,京官里面,八品以上还未结婚的官员的名字都在这里。总共是一十二人,其中有十一人都是修道或修法的,唯一一个年少有为还未婚娶的只有那个魏大人。” “怎么了?”索尔哈罕当然知道魏池没有婚娶,她一个女人她和谁婚娶? “那个林女官,名叫林雨簪,是京城林家的远亲,一年前她家生意破产,据查可能是生意上得罪了权贵吧,现在还陷在官司里。所以她上京选了秀女,但是又落选了……只能听命官媒点配。官媒选中的都是官员之后,但是这位林女官显然希望这场婚事能够给她的家族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她很明确的托人暗示,想要与您那位魏大人联姻……又所以,您就碍着林女官的路了。也不知她和那位魏大人是怎样的交情,不过估计您今早若是有什么失态的表现,就正好让她去彰显可怜了吧?” 阿尔客依以为索尔哈罕知道了会恼怒,却不知为何这个女人听到了一半就开始哈哈大笑,最后笑得伏在桌上直揉肚子:“哎哟,好久没这么好笑过了!”魏池啊,魏池,先是一个祥格纳吉,后是一个林家美人,你的艳福还真是好。想到林雨簪那么处心积虑的想要激怒自己,就越发觉得好笑!林大女官,要是您知道您心仪的情哥哥是个女子……哈哈哈,那还不知有多好笑呢! 索尔哈罕笑够了,一边擦眼泪一边问:“今晚上看戏的时候那位林女官也会来么?” 阿尔客依点点头。 “嗯!就穿那件她给我选的衣裳!今天晚上可有好戏呢!” 夜晚的大戏被安排在云萃宫的广莺台戏楼,演的是《五女拜寿》,这出剧人物众多,又比寻常的吉祥戏有意思,所以陈鍄点了它,出演的是皇家本有的戏班。广莺戏台不大,而且只有两层,但是离合德宫很近,湖光山水映衬着十分好看。陈鍄依旧是亲自作陪,二楼的东侧是陈亮本人,皇后,太妃以及公主的座位。西侧安排给了索尔哈罕一行,因为二楼都是内亲,索尔哈罕只是安排阿尔客依以及一些内侍入座,随行的官员都和大齐官员一起被安排在了一楼。这是一次家宴的模式,所来的人不见得是权贵,但都是些近臣,索尔哈罕果然瞧见了魏池的影子。 林雨簪早上的事情没有传出去,连黄贵那里也还不知道,所以依旧被安排到了索尔哈罕身边。陈鍄考虑到索尔哈罕这边的人实在太少,不够热闹,所以临时让人把陈玉祥的座儿也安了过去。陈玉祥过来时意外看到了林雨簪,林雨簪恭敬的给自己行了礼,退到了一边。陈玉祥见她恭敬之中又带着一丝不屑,正觉得莫名其妙,索尔哈罕看她进来连忙起身和她打起招呼。 “公主的衣服可真好看!”陈玉祥觉得今晚的索尔哈罕分外夺目,于是真心夸奖了起来。 索尔哈罕笑着拉她坐下:“这么多金啊银啊的,正害怕公主笑我俗气呢。” 阿尔客依默默地注视着林雨簪,这人的脸色果然难看了一下。 “怎么会?金玉虽是俗物,但是这般打扮真的是不俗了。”说罢,吩咐身边的宫人就近去合德宫采些新鲜的花草过来:“我们这边太冷清了,正好离得近,采些花草过来也多一件玩物。” 正说着话,戏台上的灯已然都点了起来,戏要开场了。 许多男男女女涌上了舞台,唱的正是第一出——拜寿。大齐迁都不久,所以朝中的大戏仍旧是南北各半,虽然迁都之后重新定了官话,但是南律十分动听,所以朝中的官员多会说两种。索尔哈罕学识渊博,但是对这南音还是不懂的,面对这样一出经典的南戏,只听得依依呀呀的唱,唱的什么却听不懂。幸好旁边有陈玉祥,台上唱一句,她便在旁边讲一句。 第一场唱完,索尔哈罕问道:“这出戏可唱得是嫌贫爱富?” 陈玉祥想了想:“倒不尽然,恐怕唱的是权势啊。” 司仪凑身上来:“两位公主,不妨派女先生上来为两位公主讲解?” 陈玉祥拜拜手:“我们自己听就是了,那些就省下了。”又回头对索尔哈罕说:“南律多唱的是悲欢离合,北戏多是军国大志,北戏听不懂便不知所云,南律的话……最是靠演戏人的功夫,有那几分深情的以为也就对味了。真找个女先生上来说唱一番,意思倒是懂了,可意境也就没有了。” 陈鍄在这边看着,便问身边的人:“两个公主在说什么?” 身旁的向芳回话:“正说要不要女先生的事呢。” 陈鍄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远道而来的公主听不懂,想了一下,说:“你亲自过去听着,要是要叫谁,都随意,不要弗了她们的兴致。” 向芳走过来的时候,正巧几位商量着要怎么听呢,都不想听女先生倒唱,索尔哈罕想着要个戏本瞧着,陈玉祥说那还不如瞧画本呢,司仪说与其瞧着本子,那还真不如找个人来说。 林雨簪过来插嘴:“那还不如找个有趣的人来说呢。” 陈玉祥有点怕她,没接话,只是看着索尔哈罕。索尔哈罕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笑道:“那么多文人雅士就在楼下,谁适合上来?” 司仪连连摆手:“楼下的都是外臣,不可不可!” 向芳走了进来,和大家见了礼,玉祥连忙问道:“向公公,你说谁是好?” 向芳笑道:“倒真有个人能上来。” 司仪吃了一惊,向芳指了指西楼:“不是有魏师父么?他是公主和太子的老师,每天读书都在一处,他上来就不失礼数了。” 司仪转念一想,这可不是?于是欢欢喜喜的就要下去请,林雨簪在一旁笑道:“魏大人是个文人,要是不肯来怎么好?” 索尔哈罕知道她在挑衅,于是毫不在意的对司仪说:“他若不想上来,你就对他说,是本宫请他上来的。” 林雨簪看陈玉祥听了这话,声都不吭一下,暗笑她果然是性格懦弱,逆来顺受…… 魏池正在楼下听戏,旁边坐着燕王。司仪先给燕王行了礼,然后将索尔哈罕的意思转述了出来。燕王看魏池兴高采烈的要走,转身拉住了她的手,对那个司仪笑道:“你先上去。” 燕王扭头看了看二楼,拉魏池回了座位。 魏池疑惑:“怎么了?不碍事的……” 燕王拉长了脸:“坐好!” 魏池嘿嘿的笑道:“多心了吧?那个公主知道的。” “知道什么?”燕王大惊。 “知道王爷知道的。”魏池无所谓的扬了扬眉毛:“估计是听不懂南律吧。” 燕王无可奈何的扔了魏池的手:“去吧,去吧!” 魏池站起身,行了礼,从侧门退了出去。魏池才走,燕王就看到对面二楼有人探出身子往这边看,那个异族女人?燕王把手指放在嘴边,冲那人笑了笑。那个女人不似中原女子那样羞涩的退回去,竟模仿着自己的神态也笑了一下。燕王咬住了自己的指尖,这个略带威胁性的笑容使他不得不重新思考魏池和这些女人的关系,以及可能出现的问题。 魏池新高彩烈的上了楼,进了侧楼才发现里面所坐的并非索尔哈罕一人,不但有陈玉祥,竟然连林雨簪都在。陈玉祥和索尔哈罕同坐在席内,林雨簪正在桌前摆弄着一捧鲜花。 魏池进来,三个女人都对她报以笑容,都是故交的笑容。向芳不动声色的退到了一旁,命人为魏大人收拾了位置。 索尔哈罕注意到魏池落座后极快的就被面前这一捧精致的花卉吸引了过去,于是抬起头夸奖林雨簪:“这位女官十分聪慧,魏大人,今天晚上本的衣裳也都是她选定的呢!” 魏池这才看到索尔哈罕衣着果然精致,本想笑她臭美,可又碍着其他人在场,也就彬彬有礼的称赞了一番。 “……只可惜今天被香炉砸到了手。”索尔哈罕指了指手上的白绢:“要不然也跟着这位女官学习一番花艺。” 魏池看到索尔哈罕手上有伤,于是问:“怎么会被砸到了手?” 林雨簪听索尔哈罕这么说,心中气得咬牙切齿。索尔哈罕果然不紧不慢的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林女官不小心退了一下。” 陈玉祥还不曾听说这样的事情,有些吃惊的看了林雨簪一眼。林雨簪一边向索尔哈罕谢罪,一边把话题拉到了她身上:“听说魏大人和公主殿下合写戏本,不知何时能够上演?” 陈玉祥天生是个平和的性格,她深知这位异国公主和魏池关系不浅,也知道魏池对林雨簪的才貌心存佩服,在后宫长大的她更知道女人想要争什么的时候会动怎样的心思。猜到这个林雨簪故意去招惹这个异国公主,又在此刻故意拖拉上自己,估计就是想激怒自己做个借刀杀人。心中有些好笑,于是对索尔哈罕坦言:“只写了一半不到,也不是什么戏本,不过是一篇旧文的尾子罢了。” 魏池虽然是个女人,但是她全然不知这是一场藏刀的嬉笑,一面当真担心索尔哈罕的手,一面认真的回话:“是一部老书,臣与公主已经凑出了些底稿。” 正说着话,第二场又要开演了,锣鼓一时喧闹了起来,大幕帘被吊了起来,台上一男一女开始低声吟唱起来。魏池偷偷对索尔哈罕说:“祁祁格,听不懂再问,别打扰我看戏。”索尔哈罕气急败坏:“那我还不如听陈公主的呢!” 陈玉祥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她知道他们脸上的神采代表他们的关系绝非寻常。而站在他们身后的林雨簪,表情肃然,手上拧着一张手帕,似乎要将它撕碎。林雨簪和她的手帕让陈玉祥想到了先王皇后,那个为了争夺一切可以牺牲一切的女人。她最后的疯狂险些让皇朝覆灭。她们都美丽异常,才华横溢……陈玉祥不由得考虑是不是要讲这件香炉事件婉转的告知皇兄,让人撤换这位危险的林女官。但是一想到她胆大包天的行径,以及一个美丽女人可能带来的影响,陈玉祥知道,哪怕自己贵为公主也不得不谨慎为之。 至于索尔哈罕,她和这些女人是不一样的,她是天上的雄鹰,林雨簪太浅薄了,不会对她的人生和决定产生一丝波澜…… 魏大人么……陈玉祥默默的注视着台上,台上那位小生深情乐观,他豁达自然的表达这对妻子的爱意。陈玉祥不经意间叹了一口气……我和她们,也是不一样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索尔哈罕注意到林雨簪那张美丽的脸虽然依旧保持着平静,但是略略下撇的嘴角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愤怒。而陈玉祥露出的是事不关己的姿态,默默的看着戏,装作很欢喜的样子。身旁这一个倒是真开心,一杯茶拿了许久还未喝到嘴里,只是聚精会神的往台上看。 索尔哈罕有探身看了看楼下,那个王爷应该就是燕王,长得一副飞扬跋扈的脸,时不时抬头往这边望,真和自己对上了也依旧是玩世不恭的模样,似笑非笑的令人不快。 “你又不是第一次看,有这么痴迷么?”等四周人都入了戏,索尔哈罕才扭头小声问魏池。 “这样的大戏不是寻常有的。”魏池指了指台上:“这一出戏里光唱的就有好几十个,哪能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办得起的?” 索尔哈罕只好点点头:“你家乡也是这样的戏么?”台上的男男女女都十分的俊秀,虽听不懂唱了什么,单是那身段都是极其优雅。 魏池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家乡那里啊,唱的是顶灯。” “什么顶灯?”索尔哈罕还真没听说过。 魏池放了茶杯:“就是做丈夫的在外偷了酒喝,回到家中被妻子罚顶灯,”魏池拿茶杯盖儿指了指头顶:“唱男角的要把个油灯顶在头上,移来移去,还要钻凳子……” 索尔哈罕也忍不住笑起来了:“这算什么戏啊?哪有这样的事?”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们乡间的女人都十分泼辣,虽然不至于真有顶灯的,但是跪跪搓板,睡睡柴房也是有的。”魏池也笑了起来。 索尔哈罕凑近了些,小声对魏池耳语道:“既然都这么泼辣,你往后可别让你的老实人顶灯……” 老实人?魏池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一年前的那句玩笑话,脸微红了一下:“……这你都记得。” “哼!”索尔哈罕冲她吐了吐舌头:“每一句都记得呢!” “开唱了,开唱了!”魏池偷偷拉了拉索尔哈罕的衣袖,冲台上的小生努了努嘴。 “唱的什么?”等小生唱到一个段落,索尔哈罕才问。 “前朝不是有个叫傿崧的大贪官么?这个小生是那个三女儿的丈夫,就是那家不得志的,他们虽然被二姐夫妇驱赶,但是丈夫依旧心怀朝廷,于是,留下了书信给岳父表述了心志。这个故事其实脱胎于‘倒傿’案。” 又是忠良之事……索尔哈罕暗自好笑,魏池倒是非常痴迷,满脸感动。 “可怜了杨家啊……一门硬汉。”魏池忍不住唏嘘。 索尔哈罕心中突然一动:“你就不可怜那对贫寒夫妻么……” 不知道是不是说的声音太小了,魏池并没有回头,索尔哈罕默默地注视着那人的耳垂,有些焦躁。如果有一天,自己不是公主,而那个人也不再身在官场,脱下光环的两个人只剩下平凡,是相濡以沫的温馨?还是索然无味的度日如年,然后…… 索尔哈罕知道,她是真的没听到,但是却也没有勇气再问。 台上依旧是咿咿呀呀的唱着,索尔哈罕彻底的失去了兴趣,只是趁着黑暗默默的看着身边这个人的侧脸,觉得人生就像和自己开了个玩笑,注定要用自己的全部去换得一个不值一文的冲动。 如果自己只是迷恋上了一个傻瓜,那会多么轻松,可惜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哄不了,骗不了,你给的她都不要。饶是这样,自己却仍旧找出了一万个必然的理由来到这里,好似理直气壮水到渠成,但却见她见得不明不白,遮遮掩掩。 临行之前,沃托雷突然对自己笑得很暧昧,似乎洞悉了自己那点小伎俩,然后暗暗嘲笑自己不值得。 不值得啊不值得,自己对于她又算是什么呢?如果自己真的是个男人,也许真有令她倾倒的可能,可惜自己什么都不是…… “你怎么了?已经第三次叹气了。” 索尔哈罕这才回过神来,看魏池好奇的看着自己:“我在叹气?” 索尔哈罕本想说谎岔开来去,但是一慌乱就脱口而出:“要是我是个男人就好了……”一出口就后悔了,然后少见的傻笑了一下。 魏池想了一下,很认真的说:“应该,我是个男人……才对吧……” 索尔哈罕正想笑,但是戏台上的灯突然亮了起来,原来第三幕已经落幕了。 魏池正想吃一颗小枣,才咬了一半就听到楼下有一片骚动,而且动静还不小。 陈鍄问:“怎么了?” 黄贵赶紧凑过来:“回主子的话,燕王突然要回去。” 陈鍄这下是真的有些生气:“他发哪门子的疯??” 王皇后赶紧握住了陈鍄的手:“皇上息怒,说不定是王爷身体不适……” 陈鍄不好发作,一扭头,果然看到魏池慌慌张张的下了楼。 “皇上息怒,有其他的事往后也可以再说的。”王皇后冷冷的看了黄贵一眼,黄贵这才赶紧扭头退了出来。 大幕再次拉了起来,暗下来的灯光终于把大家微微的议论压住,只是一楼的一角少了一桌人,看着有些不大好看…… 魏池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含着枣核,燕王果然拉着一张脸站在轿子面前。魏池不敢异议,只好默默的出了戏楼,往轿子这边走了过来。没想到燕王顺势扶住了魏池的手,拉着她就要进轿子,魏池和旁边的各位宦官都大吃一惊,但是魏池稍迟疑之后就顺从的随燕王钻进了软轿。 “你为何……”等轿帘放下来,魏池忍不住问。 燕王依旧拉着脸:“本王这是舍命救你!” 魏池以为这是戴大师爷的意思,于是就没有多问,结果等真到了燕王府,戴师爷看到手拉手的两人,差点没气得拿刀直接把魏池捅了! 果然,还不到半个时辰,宫内就出了一道旨,让燕王最近一个月都不要进宫了,闭门思过。 送走了宫内的太监,燕王扔下了句‘我自有思量’就回后院了,留下戴师爷和魏大人傻坐在正厅。 两人沉默了片刻,戴师爷阴阴的走过来:“黄贵手上本就有王爷的把柄,你怎么还陪着王爷闯祸?” 魏池也阴阴的站起来:“我陪着?我怎么敢不陪着?” 戴师爷气得强咽下嘴边的话:“好了,好了,我不与你争吵。” 魏池也生了一肚子闷气。 燕王在后园准备着休息,何棋在一旁伺候,燕王一边擦脸一边问他:“那两个吵起来了?” “听前面的说,先两个都是忍着,后来还是没忍住。”何棋接过面巾。 燕王嘿嘿的笑了两声。 “戴师父的意思是让魏大人在府上过夜,这样免得黄贵说王爷借题发挥。魏大人自然不干,两人已经吵远了,这会儿正在吊书袋呢。”何棋看燕王不说话,只是呆呆的看着盆中的热水,想了片刻,直起身子准备收拾了出去。 “你怎么不问?”燕王按住了何棋的手。 “王爷,”何棋放下了水盆:“有些事情,做奴婢的不敢问。” 燕王笑了笑:“你认为魏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小大人。” “十岁,正是春心懵懂的时候……我本就来想,那个异国公主怎么就千里迢迢跑到京师来?没曾想倒是有几分为了小大人来的。” “哦?”何棋大吃一惊。 “以前,粘上来的事情也有过,但是小大人不曾动心过,不过这次么……” “魏大人也有这个意思??” 燕王一时百感交集,那一句‘她也知道的’,还有那个女人志在必得的笑容都历历在目。 “那还真不如耿家的姑娘好呢。” 燕王被何棋冷不丁的一句话惊了一下:“什么?” “虽然和耿太妃有关系,但是好歹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也不埋没魏大人。” 埋没?陈昂想到两年前,魏池在自己府上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她要去哪里,最后去哪里,只要她想或不想,其他的又有何干系?不过现在……自己也好,皇上那边也好,朝廷也好,魏池的去向都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陆盛铎和戴桐锋都劝自己把握好魏池,不能措手人才。退一步讲,魏池苦读挣扎十余年,为的是成就一番事业,要真的就这样和一个人不明不白的隐遁了,这就是为她好? “黄贵那边,用钱!”陈昂敲了敲桌子:“这条喂不饱的狗!” “前几年,黄贵还只是要钱,这几年可能心不全在钱上了。之前确有许多次,他都明里暗里拉拢魏大人,所以今天戴师爷才发那么大的脾气。” “等他们两个去吵!”陈昂烦闷的喝了口茶:“我们现在也没别的,就只有钱!” “要是几年前,皇上也就最多生生气,绝不会下这样的旨意,今天的情形来看,黄贵已是不在意燕王府了。单是送钱怕是动不了他的心。前些天如玉院的诗小小刚出了一个佳人,专伺候奴婢这等人的,不妨买下来,送过去。” “你在那小泼妇面前还真挺有面子的!”陈昂笑了一下:“买下来,送过去,再带盒点心给沈扬大人。” 何棋不明就里:“真的点心?” “真点心。” “这样虽然敲打了黄贵……可是就真得罪锦衣卫了。” “留着他们也不会上我们的船。”燕王坐了下来:“去吧,带魏池进来见我。今晚就留魏大人住下,把他住的那间收拾出来。” 何棋回正厅的时候正瞧着一拨人在地上收拾碎渣子。 “怎么了?”何棋大惊。 “我摔的!”戴桐峰一甩袖子。 “魏师父呢?” “走了!” “哎呀!”何棋忍不住咳了一声:“备灯笼,我出去追。” 魏池正怒气冲冲的出了门,离燕王府还不远,何棋跑出门还能瞧着他的背影。何棋不好声张,急急的往外就追。 “魏师父!”何棋拦在了魏池面前。 魏池一看是何棋,赶紧扶了他一把:“何公公……” 何棋喘着粗气:“……魏师父,魏师父,随奴婢回去吧……”何棋感到魏池扶着他的手明显僵了僵,赶紧说:“戴师父本就是个暴脾气,王爷也是个暴脾气,难不成我们自己还要闹成一团供别人笑话么?” 魏池这才抬起头:“我此刻说的他都听不进,不如今天先散了……” “不是戴师父!”何棋拉住了魏池的袖子:“是王爷!君臣之间最忌起疑,王爷也是不愿疑魏师父才急着要见你。” 魏池左右一想,找不到头绪,何棋见他动摇,赶紧把他拽回了燕王府。 何棋报了一声后退了出去,魏池迟疑了片刻,这才抬脚往里屋走。 “拜见王爷。” “起来,坐。” 魏池接过陈昂递过来的面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失礼了。” “出去的时候没发觉下雨?”陈昂转过身。 “没注意,”魏池捏紧了面巾:“臣和这个人确实合不来,今天本就不知缘由,被他又胡乱的加上了些罪名,倒像是他不能跟着王爷是臣的错了。早儿说不屑得科考的是他,今儿又借此埋怨臣,真是横竖都是他在理了。说今天的事情也就罢了,又扯以前的旧话,也不思当前的对策,一味的东拉西扯,真是有理说给他,他也不听!” 陈昂的脸色缓和了一下:“听说戴师父才是气得不轻,摔了我的青瓷碗。” 魏池冷哼了一声:“臣不过是以礼还礼罢了。” 魏池说完这话,抬头才发现陈昂的脸色非常不好。陈昂看魏池终于住口,这才走过来,冷冷的说:“满口臣啊臣的,可见真是气急了,不过还是这般不察言观色,可见是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情。” 魏池一惊,左右转圜了一番,猛的站了起来:“王爷认为臣和黄贵相交?王爷此举就是为了要试探一番?”魏池冷笑了一声:“堂堂王爷竟为了这样小的两个人物费了这样大的周章,还真不知值不值得?” 陈昂的脸看不出喜怒,只是将魏池按回暖凳:“黄贵确实是个小人物,不过魏池你……可不是一个小人物。”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王爷既然已经猜忌在先那臣就无话可说。只是若臣真有二心,臣在塞外何必不依附王允义?王允义臣尚且不屑,今儿就突然稀罕一个西厂掌印的了?” “许久没看到你勃然大怒的模样了……”陈昂加大了手上的劲:“我可不在意那些厂卫的奴才……本王今天只是要提醒你……”陈昂轻轻摸了摸魏池官服上的花纹:“你这人……还是……穿官服好看。” 魏池一时有点懵。 “有些事情,戴师父不知道的,但是你我知道,你我已是君臣的名分,那你就要记着,我放你山水,是我放你!是要我放你才行!!” 陈昂说完这一番话,才觉得有些精疲力尽,看到魏池傻乎乎的看着自己,完全不明缘由的模样,心中突然一松:“你记住了么?” “不明白……”魏池觉得十分的莫名其妙,而且十分的不高兴:“在这里住就在这里住,我还怕了不成?今晚上倒是唱了何等的戏,怎么一屋子人听没听的都出了毛病!” “你回去吧,何棋,送他。” 魏池还想再问,陈昂已经径直出了屋。何棋拿了伞进来:“魏师父,走吧。” 何棋送魏池出了巷口,把伞递到魏池手上:“魏师父是个明白人,一定能明白王爷的意思。” 魏池心想,我是真的不明白。 外巷响起了叮叮的马蹄声,陈虎高举了手上的灯笼:“大人久等了。” 何棋笑道:“魏师父和戴师父争的时候,王爷就让人去魏府上叫人了,怕过了宵禁还走不回去。” 魏池觉得心中一暖:“其实住与不住又有何妨?别人不知道,何公公信我,这次去漠南,有一大半还是为了给王爷留后路。” 何棋点点头:“其实戴师父何尝不信您?只是脾气不对路罢了。” 魏池冷笑了一声:“倒不像何公公想的这样好。” “怎么会?您和戴师父都是读书人,又都是王爷的心腹,哪有……” “向公公这辈子都是与人为善,从不为难谁,但是他就喜欢为难您,您知道这是为何?” 何棋一时尴尬。 “若何公公当年硬撑着留在太子府上,今天您就在司礼监了!要说二位感情不好?可向公公怎么偏偏就容不下您呢?二位见识相当,您又是愿意让人的人,一个掌印,一个秉笔,不好?” 何棋摇摇头,又点点头:“魏师父不可这样比,我和他相交几十年,说不说清楚的事情太多。戴师父与您一个在庙堂,一个在江湖,本就没可争的东西。不过因为都是年轻人,经历的事情太少,气急之下就说些重话。魏师父不要多心,持重的事情终究在王爷那儿,今儿不就是?我和向芳这样的半个人,再怎样也只能窝在一条屋檐下共事。魏师父和戴师父离得远,各有各的事情,真的不相干。” 魏池想了一番:“既然是寻常吵嘴,怎么今儿王爷动静这样大?还专程敲打了我一番,何公公这次可猜的不准。” 何棋哈哈大笑:“……我的魏师父,今儿的事可和戴师父不相干,王爷是怕你飞了啊。” 飞了? “别想了,快回吧,魏大人!”何棋推了魏池一把。 何棋回来的时候,陈昂还坐在椅子上发呆,何棋关了门窗,笑道:“王爷还在担心?奴婢觉得这个魏大人是个孩子罢了,还不知道男女之事,倒是王爷多心!刚才和他在门口站了半晌才走,别人一心以为王爷是在为他和戴师父吵嘴的事情生气呢。” 陈昂瞥了瞥嘴:“你懂他?别以为他傻呼呼的,这个人要是真动心了,谁都拦不住。” 何棋不以为意:“魏大人是个稳重的人,要不稳重哪能做那样大的官?别人都说他年轻,可人家年轻就有了别家三十都没有的稳重,有这个能耐,该。要是随便有个谁都能乱他的想法,他早乱了,还能这样?” 陈昂吸了一口气:“戴师父说的对,他是个不肯让人的人!你说的对,他是个难得稳重的人,但是……我也说的对……你们信不信?” 她放得下一生拼得一个功名事业,她又如何放不下功名事业去拼得她想要的人呢? 纵使要她的性命,怕也无妨。 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二天,锦衣卫的密报进了京城,陈鍄看完后松了一口气。 向芳也欣慰:“南边也来了陈情,案子大概已经出了头绪,算来也能有贰佰万两的银子。那个蛮夷王也算是信守承诺,让北边的庄稼都赶着种到了地里。” 陈鍄心情大好:“本想着这贰佰万有一半要搭进北边的亏空,没想这倒多出了这样多。封义那几个关口的钱也不那样紧了,可以照着先皇的图好好修整。南边的案子查完能出五百万两么?” 向芳点了点头。 “好!”陈鍄猛的一击手掌。 “奴婢还有陈奏,”向芳跪了下来:“……这是许维发过来的盐务局的密信。” 陈鍄看完后笑道:“这人啊……就是想得好,净给朕出些难题!那里就有这样好的人?又正值又不贪,还不要命?” 向芳笑而不语。 陈鍄思索片刻:“有没有人真没拿过一分钱?” “可能是余冕余大人。” “除了他呢?” 黄贵在一旁接话:“魏池魏大人怕是也没有吧?” 魏池是修纂,后来有去了塞外,可能没空贪。 陈鍄喝了一口茶:“他还犯得着贪?” “奴婢失言,”黄贵赶紧跪在了地上:“皇上待他这般的好,他实在不必贪了。” “也就是说……哪些天朕待他不这般好了……他还是要贪咯?” “奴婢失言,奴婢有罪!” “别磕头啦!”陈鍄放下茶杯:“既然你说起了他,那就带人去查一查,查他到底有没有贪!” 黄贵诚惶诚恐地退了下去。 “你说朕能查出来么?”陈鍄笑道。 向芳小声道:“魏大人是个滴水不漏的人,以往他的字画能卖些钱,这些暗来的收益是拿不了把柄的。后来的王允义的黑钱他决计不敢收,到了现在,他进国子监那会儿,招生员的时间已经过了,他就算想捞好处也没办法捞。从他买房子的事情上来看,他应该还是清白的。”向芳略想了想:“皇上是想?” “燕王又是给黄贵送银子,又去勾搭沈扬……朕怎能不回礼呢?既然黄贵这样爱勾三搭四的,那不妨就让他去查查魏池,查查燕王,免得他收钱收得忘本了!江南么,许维的事情做好了就自己回来,不要去插手织造局的事情,那些还是让李茜和锦衣卫的人来干吧!现在就传旨给黄贵,让他即刻开始查魏池。”陈鍄站起来:“你也别忘了盯着,别真的伤了和气。” “伤不了和气,”向芳笑道:“除了皇家子弟以外,现今儿还真只有魏大人是驸马的候选,黄贵还是知道轻重的,皇上不必操心。” 陈鍄一愣:“你说?” 向芳低下了头。 陈鍄哈哈一笑:“这个魏池了不得啊,燕王那里吃得开,兵部那里吃得开,就连你这里都吃得开了……可惜这样的好事,真还轮不着他!”陈鍄略顿了一下:“按黄贵那急性子人,大约三天之后就能回话了吧?” “这倒不是,”向芳算了一下:“魏大人要休假,加上去年欠的,可能足有五天之久。回话可能是月末的事情的。” “……他要出京?” “回主子的话,魏大人若不是交了出京的表系,奴婢怎会知道他领了假期?” “……好,你下去吧。”陈鍄暗笑了一下——还有别的人将上了,魏大人,你好热闹啊。 魏池想的倒是燕王那边的事情,这人这段时间不能进宫,但是皇上总有消气的一天,等他有事相求了,定会收回旨意。不过……那句飞了究竟是何意思?戴大先生又说了啥?魏池气得不轻。 “老爷……” 魏池正在一个人磨牙,屋外忽然响起个弱弱的声音。 魏池咳了一下——这是珠儿,燕王配过来的小丫鬟。自己每天窝在国子监,宅邸的事情都是燕王操的心。收拾完了房子,又填了家具,燕王索性好人做到底,把仆人差使都一并配了。这个小丫头才十五岁,长得瘦瘦弱弱,文文静静,算是魏池的‘贴身’丫鬟。 “进来!” 珠儿赶紧进来:“老爷,林公子来拜访,都到了前厅了。” 魏池很不喜欢老爷这个称呼:“嗯,知道了。” 珠儿回完话赶紧退了出去。 陈虎是侍卫,益清是书办,其实都不是伺候人的。以前将就得,现在这样大的宅子也要将就的话,岂不是要将他们二人累死?所以燕王觉得还是要按常例给魏池配个真正伺候人的。这个珠儿是燕王府内家生的女儿,从小就细心稳重,之前伺候过前厅,燕王就选了她给魏池。魏池本不想要,但总不能要她本人洗衣服做针线吧?魏池害怕这女孩心细,发现些端倪,特别叫陈虎带了她一个月,学会了自己这套规矩。所以她没魏池的吩咐从来不敢进里屋,回完了话也不敢逗留,赶紧退出去。 不过魏池这次叫住了她:“陪我一起出去吧。” 到了前厅,果然看到林瑁在那里喝茶,意外的是,耿韵眉也来了,更想不到的是——林雨簪竟然也在。 “拜见老师!”林瑁假惺惺的和魏池行礼。 魏池恶狠狠的说:“春试的题都做好了?” “咦……”林瑁笑道:“学生这是新婚燕尔,怎能提这个?” 耿韵眉脸一红:“你真没规矩。小魏……魏大人不要理他!这位是林姑娘,”韵眉拉着林雨簪的手:“是本家的表亲。” 林瑁站起身:“其实是家父叫学生来拜访老师的,这些都是乔迁的贺礼,老师也该领学生逛逛新宅,要不老父问起的时候学生答不上,可就不好了。” 宅子里没有女主人可以招待两位女客,魏池只好命珠儿伺候着她们,自己和林瑁走在前面领路。 “啧!”林瑁指了指身后:“你那个丫鬟连句话都不会说。” 魏池回头一看,果然,珠儿老老实实的引着路,林雨簪和耿韵眉小声说着话。 “……可见林公子果然有造化,”魏池笑道:“知道我的丫鬟不善言辞,故意找了林姑娘来陪你家夫人。” 林瑁没好气的一哼:“哪里是我们叫她来的?是别人自己要跟来的。” “嗯?” “老师这样聪敏的人没觉得?” “你这人只知道乱想!”魏池不经意红了一下脸:“她之前是秀女,现在是女官,怎么会和我有关系?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君子?这女人心机重着呢!韵眉傻乎乎的就罢了,老师倒也傻乎乎的。” 魏池自然知道林雨簪不笨,或者说是个聪明人,但是不觉得聪明和心机必然有所干系。 “……老师不信就走着瞧吧!” 前院毕竟有所规范,燕王纵使有千般心思也无处施展,大家草草走过,一过了墉门便豁然开朗,沿路错落着几株参天的杉树,因为极高而又挺括,一块不大的地方顿时显得幽深。 “听说为了这树,还拆了好些院墙。”魏池无奈的说。 “……”自小生活在世家的林瑁也被震住了:“这些树……怪不得前些时候老师的房子震惊了全京城。这些都是山里运过来的?” “哪能?”魏池耳语道:“燕王院子里挖过来的。” “满城的皇亲国戚里,学生最佩服的就是燕王爷,奢侈起来无人能及。”林瑁啧啧称奇。 “你怎么不学些好的?”魏池表示不屑。 “老师此言差矣!”林瑁认真的说:“奢侈也不是人有钱,舍得花钱就能办得到的。全国上下有多少暴发户?谁能像王爷这样把大价钱花在该花的地方,一边让人惊叹舍得,一边又让人惊叹值得?” 再往后就是前主人修的一个大园子,一个小园子,外加大小套院各一。燕王是来“收拾”的,不是来重修房子的,所以只能尽量将就原有的构造。不过考虑到魏池没有‘三妻四妾’,燕王把主屋的偏房直接改作了书房,大园子和小院子的那些方正的围墙也全部打通,完全依照园林的模式重新规划。 杉树构成的甬道并不长,拐过一个斜拐就到了内院的院门,院门很普通,原木做的,铜打的边框,不像是京城内为官人的院门,倒像是山间隐居者的居处。 进了门就直达主宅,以前的红砖全换了青砖,瓦也换成了江南的样子,和甬道中的高树相比,这里几乎没有什么树木。 魏池引大家进房:“你们进过暖园么?” 耿韵眉笑道:“那是王爷的院子,我们怎么进的了?小魏哥哥是在取笑我们?” “怎么敢?”魏池招呼珠儿给大家上茶:“我只是说这房子其实没甚稀奇,燕王爷就是按照暖园弄的。” 耿韵眉直撅嘴:“这还不稀奇还要怎样稀奇,哼!” “韵眉要是稀奇,时常来就是了,就怕魏老师不招待。”林瑁笑道。 “我怎么敢不接待?” 耿韵眉听出林瑁又泛酸了,便不搭理他,只是对魏池说:“不是怕魏大人不招待,是怕魏大人老是不娶个嫂子回来,想招待也招待不了!” “你和你哥哥一般的唠叨了。” 耿韵眉笑着对林雨簪说:“他倒和你一样,是个老不急!” 林雨簪一下羞红了脸。 魏池赶紧说:“那我们就往别处去看看吧。” 卧房的外间改得十分的别致,仿江南的样子做了花门,既能让人瞧着外面的景儿,又能隔着里面的人清静。 “好生有趣!”耿韵眉拍着手:“还没见过谁家的房子这样修呢!” “你懂什么?”林瑁指了指这个巨大的花门:“这会瞧着好,冬天不冻死他!” 林雨簪嗤嗤的笑起来:“表哥这就说错了,魏大人的这个宅子是仿着古江南的法子修的,这花门配着隔了棉布的软帘,墙里也都是空心的,连着炕,冬天到了把这些收拾着的拿出来,该挂的挂,该烧煤的烧煤,一点都不会冷。而且这外间和里间隔得有这样宽,里面又有暖墙间隔着,就更不冷了。” “林姑娘好见识,正是这个理儿。听说姑娘是江南人,怎么会知道这些?”魏池有些惊讶。 “家父在江南做生意,后来渐渐北上,生意做到了临安。那时候我已经有十一二岁了,父亲便喜欢带着我一同出行,临安有许多南朝的旧院,前朝的移富受不得临安的冷,又喜欢江南的房子,便做了变通。这种房子多是临水依山而建,冬暖夏凉。只是后来纷纷败落,没人再修的起,用得起这样的房子了。我去临安时,仅在范家旧宅见到了几处……不想,大人这里竟然也有。” 其实魏池也不知道这些:“林姑娘好见识。” “哼哼!输了吧?”耿韵眉笑道:“我这个表姐姐啊,连魏大人的故乡也都去过呢!” “不敢比,不敢比。”魏池着实好奇:“姑娘家的生意也做到蜀中来了么?” “做绸缎就要进生丝,蜀中也产桑。” “蜀中自己也产丝绸,还有生丝要卖到江浙去?” “蜀中富饶,生丝虽然多,但是都是些家户在织,所用的就很少。养桑织绸赚的钱自然比种田的多,但是蜀中的织户不愿传技给外人,所以许多人瞧着也只能瞧着。江浙这边各大户都有自己的织坊,能收多少生丝就能织出多少成品,但是江浙都是些良田,也不能都种桑不产粮,蜀中正好相反,田里种粮食,家户后院就是山地,种不了粮食却可以种桑,不会织绸的家户也会养蚕,于是就有许多生丝,正好卖给江浙。” “哦……”魏池略略一想:“那蜀中怎么就不能出些作坊呢?” “蜀中能织绸的家户都隔得远,而且蜀中的丝绸要外运,路费时间都要多花许多。浙江有运河,有海运,还有几大钱庄帮衬……还有织造局呢。生意呢,就是一层一层的赚,蜀中要赚的生丝钱,江浙赚不了,江浙要赚的丝绸钱,蜀中赚不了。若坏了规矩,就要出乱子,谁也不能从头赚到尾。” “是理!”魏池忍不住一笑:“是这个规矩,林姑娘实在是在理!在下心悦臣服。” “没想到魏大人也懂些生意!”耿韵眉掩嘴笑:“不过这外间都是饮茶看书的地方,晚上怎么叫得答应丫鬟?” 珠儿在一旁回话:“回夫人的话,奴婢们都是住在院外的。” 林雨簪有些意外,但看这个珠儿,不论是长相还是身量都是个不错的美人儿,看她的衣着举止也该是魏池的贴身丫鬟。这类女孩子多都有半个主子的名分。自己本以为她已经和魏池住到一处去了,所以才不在外面单设床铺,没想到耿韵眉这样一问才知道,这女孩子竟只做使唤用。 “我哪有那样精贵?以往一个人都习惯了,晚上本就没什要事,谁都要睡个好觉,当差的也一样。”魏池想了一晌,回头恭恭敬敬的对林雨簪说:“改天姑娘有空的时候……不知能不能教教在下如何看账本?” “嗯?”林雨簪一时没有明白。 “在下是书院出身,想学学,让姑娘见笑了……” “大人抬举,大人既不嫌弃,就是我的荣誉,谈不上叨扰,只是大人记得带上一两幅画品……就是了。” “还要等的那样久?”耿韵眉自作主张的摊开桌上笔墨。 “这样心急让我怎么画?” “画画本就是即兴而作,还要等许久?” 魏池无可奈何:“……这……还有点朱砂红,就给你画点石榴花吧。” 林瑁没想到自己的夫人能将这个作恶多端的老师治得如此好,也就乐得在一旁看笑话。时间这样仓促,魏池只能画几笔写意,就着窗外的那枝石榴斜铺在了纸上。魏池画完端详了一番:“没有我前天画得好……朱砂不够了,有点暗。” 耿韵眉拿起桌上的一只小楷: 珊瑚点染南山下,赤绡尽入玉琵琶。 寄得春意入君册,红雨难抵秋霜下。 怕春离去追悔迟,朱砂点做石榴花。 又叹朱砂不足巧,埋没芳裔红罗纱。 魏池读完后忍不住笑起来:“你这叫造假,我明明是被你逼的,怎么被你写成伤春了?” 耿韵眉放下笔:“魏大人的心思啊……比木头都粗,等您哪天细了,自然就伤春了。” “不得无礼!”林瑁指了指魏池:“这是老师下辈子的事儿了,这辈子不可说啊!” 魏池收拾了画:“还真是夫妻同心!得了,这张画配这首诗就送你了,”又回头对正在笑的林雨簪说:“这是胡闹的,不作数,以后画了好的给你。” “不不不……就要这个,”林雨簪从耿韵眉手上接过画稿:“大人都想着要看账本了,心定会很快变细,用不着等到下辈子了。” “嗯!表姐姐说得有理,我该把账本的事情也写进去才应景。”耿韵眉拍手道。 这下连珠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出了主宅就是花园,两处别院只留了一处,另一处改作了个大花园。魏池解释道:“我家人少,留这么些房子也无用,王爷说既是这样,就拆了做菜园子吧。”两处别院之间的围墙被拆了,老院子本就有的那个池塘隔开了别院和花园。池塘上的小桥中建了小亭,一行人上了回廊坐到亭中。 “这池塘是活水,很难得,所以留下了,不过到不知该植些什么。” 林瑁环视了一番,主宅和别院都由花廊和汀步相连,主园的草木错落有致,实在不知该在燕王爷的设计上再添上什么了:“既然老师善画荷花,那就种些荷花好了。” “别别!免了这个俗吧!种点荸荠都好。” 林雨簪笑道:“魏大人这就是说笑了,这园子上面是桥,又有亭子,四周的草木也十分的茂盛,再弄些荸荠过来就快找不着池塘了。既然大人腻烦了荷花,不如种些桃莲吧,这种花出水很矮,花叶也小,长得也稀疏……不过……” “不过什么?”耿韵眉很好奇。 “不过能结很大的藕,大人吃不了荸荠,收些藕也是好的。” “好好,就冲着能收点吃的,在下就再俗一次!” 塘中没有花,锦鲤就分外的醒目,这些鱼也是燕王精心所选,个个不凡。林瑁十分喜欢,就着手上的黄酒倒进塘里,锦鲤纷纷浮上来嘬食。耿韵眉一看,又忍不住诗兴大发,揪住林瑁和她对散句。魏池看他们两人趴在亭栏上吵闹,突然就想起清河公主那张忧心忡忡的小脸,不知她若能见到此般的情景会不会欣慰…… “魏大人……” “哦!”魏池赶紧回头。 “大人的院子里没有竹子呢。”林雨簪好奇地问:“都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是大人忘了呢?还是王爷忘了?” “这……在下到不是十分喜欢竹……其实四君子都不大喜欢。” 林雨簪笑了起来。 “林姑娘笑什么?” “笑大人您尽说实话。” “林姑娘喜欢四君子么?” “喜欢……不过呢,竹子不收拾容易拱坏围墙,梅花四季中有三季都没有意思,兰花小气,早晚各要搬动一次,菊花喜欢长虫……香味也不好。人们喜欢她们是喜欢气节,气节画在纸上,写在书里就好,大人以为呢?” “林姑娘怎么笑我?姑娘不也是爱说实话的人么?” “清者自清,直者自直,知者自知,何必嘲笑风尘花?” 魏池略想了片刻:“独者不改,善者不辨,循者不殆,皆因自在有章法。” “魏大人果然是有趣的人,这院子对凡花艳草毫不避俗,好一个有章法。” “难得有人赞赏我这一院子风尘花,这亭子还没有联,不妨就把这两句放上去吧。”魏池笑着招呼耿韵眉:“耿大诗人,快快给我们出个横额。” 耿韵眉抛下林瑁:“你们俩倒是有趣,既然说起这大俗大雅的话题,不妨就叫——‘风雨停’吧。” 本是风雨亭,人来了便是风雨停……妄自浊流奈我何?微词不攻卿自破。 “我是插不上脚了!”林瑁无可奈何:“字也比不上你们,还是做个苦力,明儿刻了匾联给你送来,也算是学生给老师您的乔迁礼。” “多谢多谢!不过,明儿起到三天后我都不在京,学生你也不要急,好好找人刻,慢慢送过来,不要辜负了你夫人的好横批。” “大人要去哪里?”耿韵眉以为是公事。 “不远,约了一个旧友,要陪她去京外的珠连山。” “是谁呀?” “就是前儿来的那位异国公主。” 异国公主?林瑁心想这个姓魏的一边招惹着燕王,弄了这样豪华的一个宅子,一边又招惹着那个公主……别人躲都躲不开的人,他也敢去亲近……真是个不讲章法的人。 林雨簪心中一冷,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无妨…… 不过是朵朱砂石榴花罢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虽然已经是春末,但是京城的早晨依旧来得有些晚,寅时已末天却依旧黝黑。除了几家豆腐铺子,京城的百姓还在睡梦中。在这与黑夜无二的早晨,大辰宫的正门准点开启了。各位早朝的臣子早已候在了门口,早晨的露气很重,站在队尾的官员们因为是步行前来,靴边有些湿润。青石板微微滑腻,打头的内阁成员和六部领袖年龄都不轻了,各自站在家仆带来的呢毡上,以免一不小心摔了跟头。官员们静静的站在前门,偶尔有一两个站在街边阴影里的奴仆偷偷的拿袖子遮住自己打哈欠的嘴。也许和以往的早朝没有任何不同,但沉默的官员们都默默的留心着街角尽头的那辆车,以及站在车外看了他们许久的那个女人。 那是一辆官家的车,两轮,不算奢侈,但是因为是官家的,所以依旧足以令普通百姓畏惧和羡慕。车的两侧各挑着一只黑底金字的灯笼,套车的马儿毛色雪白,都是良驹。那个女人穿着汉人的绸衣裳,系着淡青色的披风,披风被风吹起了一个角,露出了白色的裙边。微黄的灯光透过灯笼的映出来,照着那个女人的脸,这张脸上没有中原女人惯有的乖顺,只是静静的,淡淡的,翘着嘴角,透出一股傲居的气势。这无疑是一张美丽的脸,但是眉眼中本有的甜美被那股威严牢牢的罩在了后方,让人不敢接近。 王协山心想,就是这个女人令那个从未对哪家女儿动过心的魏大人魂牵梦萦?以至于痴迷到才当上祭酒没几个月就连早朝都愿意告假去陪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如此的特别,的确有吸引任何一个男人的气质。不过,自己认识的那个魏池好像早已远离了他那个年龄的男人该有的冲动。 四周的人也好像不知道一般,都专心的等着禁军前来验明身份,但大家的心思都明白,甚至那些军士也偷偷注意着那边的动静,几分好奇,几分幸灾乐祸——不知小魏大人您要怎样收场…… 街角的人动了一下,一群表面不动声色的人都一僵,就像棉袄里突然被塞了一把雪,每一个都有点不自然。有个军士手一抖,险些拿滑了手中的名牌。 阿尔客依从车里跳了下来:“公主,您这是在明处,别当那一边也瞧不见您。魏大人怕是早就在城门口等了。” 索尔哈罕注视着不远处那一片灯笼组成的方阵,若每一盏灯都是一个人,这几百人就这样整齐而安静的等待着,象征着这个帝国的规则和力量。那个人也是这力量中的一员。 “走吧!”索尔哈罕扶住阿尔克依的手上了马车。随着马车缓缓的西行,灯笼组成的庞大队伍也律动着涌入前门。 “这魏大人可真够胆大,”阿尔客依冷冷的说:“连奴婢都知道中原有男女大防一说,他却还敢应承了公主您的无理要求。” “怎么无理了?” “之前还不咸不淡,自那晚上赏戏之后……公主殿下还真是较劲上了。你这般较劲倒是轻松,可别忘了您走了之后,别人魏大人可就有麻烦咯。” “是呀,他要是舍得跟我走,就不会有麻烦咯。” 阿尔客依吃惊的扭过头:“您不会真的以为他会跟咱们走吧?” “有一些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她不能在朝廷一辈子,与其这样,那还不如早些……”索尔哈罕一时语塞,她想到先前看到的那烛灯组成的庞大队伍,它是那样的整齐,那样的不可侵犯。 “第一次觉得……”阿尔客依捂住忍不住笑的嘴。 “觉得怎样?”索尔哈罕有些害羞。 “不觉得怎样……不过那个魏大人哪里好?长得文弱书生的样子,又矮,又瘦。”阿尔客依怕这人恼羞成怒,赶紧拉魏大人出来垫底。 相较于男人,魏池的确又矮又瘦,索尔哈罕突然起了玩心:“是啊,又矮又瘦,像个女人。” “……不说不觉得,一说,还真有些像女人。”阿尔客依认真的一想。 “你都说说哪里像?”索尔哈罕故意逗她。 阿尔客依认认真真的把魏池的长相琢磨了一番:“……真的能说?” “说!说!” “…………” “说呀!” “……屁股。” 索尔哈罕愣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哎哟!哎哟!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注意这些地方!哎哟,真要把我的肚子笑疼了。” 车外的太监陈宝听不懂漠南话,不知道里面为何笑成这样,又想到今天出行的人都是那公主的侍卫,别说席五了,一个锦衣卫的人都没跟,自己怕是插不上啥话,只好装作没有听到,垂着脑袋提了提缰绳。 去珠连山要出南门,到南门口的时候,魏池和陈虎已经在门外等着了。索尔哈罕跳下车,天已经微微有些亮,浅浅的晨光中,索尔哈罕觉得这个魏池好像就是那个在弗洛达摩宫广场上等自己的魏池。 魏池跳下马,命陈虎把灯笼灭了:“叩见公主!” “去那个珠连山要多久?” “中午就能到。” 索尔哈罕认识陈虎,于是拉过了他手上的马:“若是骑马呢?” “殿下!”魏池赶紧劝阻:“不合适,不合适!” 索尔哈罕已经跨到了马上:“少湖你真是……越来越罗嗦了。” 等魏池骑马追上索尔哈罕的时候,身后的车和人早已不知哪里去了。魏池挡在了索尔哈罕的面前:“我的大小姐!你乱跑啥啊?” “扶我下来,好累!好累!”路上也无其他的行人,索尔哈罕放肆的嚷了起来。 “不准!不准!”魏池拉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不准!我渴了!” 魏池拧住了索尔哈罕的脸颊:“大小姐……” “呜!”索尔哈罕挣扎不开。 “原本只要三个时辰的路……您这一跑,下午都到不了了!” “怎么会?骑马快多了!”索尔哈罕拍掉了魏池的手。 “是快多了!不过!那也要走正道!姐姐你乱跑一气!我都不知道这是哪里了!” 这是一条小路,景色也很寻常,路旁净是些农田。 索尔哈罕这才发觉自己走岔了路:“哎呀!” “别哎呀了!”魏池站在马上回头望:“你那些侍卫也都骑马,怎么没一个追过来?你那个武功盖世的女侍从怎么也没追上来?” 索尔哈罕也连忙回头看——路尽头连个人影都没有,这个阿尔客依!每天一本正经的样子……其实是个大混蛋,不正经! 魏池把缰绳扔给索尔哈罕,跑到田埂边冲这田里劳作的农人喊了起来:“这位小哥!请问珠连山怎么走?” 这不是农忙的时候,年轻的农夫一个人在田里挖芥菜,听到有人在田埂上喊,既不抬头也不应声。 “请问,珠连山怎么走?”魏池又走近了一些。 那小青年还是不做声,有一下没一下的刨着地。 “请问!”魏池见那人头也不抬,心中有些不快,声音高了许多。 “向南!”小青年冷冷的憋出两个字。 向南就向南吧……魏池不想惹事,拉了索尔哈罕准备上路。 “哎!”索尔哈罕迟疑了片刻:“帮我要杯水喝!我有点渴。” 一大早开始奔了近半个时辰,不渴也难。因为随行的东西都放在车上,所以鞍子两边空荡荡的,啥也没有,魏池往包里掏了掏,拿出两个铜钱又走回田边:“小哥,劳驾给口水喝……” 求人矮一头,魏池一个五品官今儿也低声下气的求起老百姓了。 那个青年头也不抬,还是刨着跟前的那块地。 “小哥……”魏池顿了顿。 “你这哪里来的混蛋!滚!”青年突然扔了锄头,暴跳了起来。 这辈子也就王允义对自己说过滚这个字,没曾想今天遇到了第二个。她忍得了王允义是因为她怕他,可不是因为她脾气好。 没必要怕个老百姓吧? 魏池拉下了脸,从腰带上扯下官牌:“跪下!” “你!”小青年的脸涨的通红。 “跪下!”魏池怒喝了一声。 远处的窝棚里正有一群年轻人在抽旱烟,远远的看到有个人过来问路,也没在心上,突然就看到田里的老七跪下了,赶紧出来看是啥事。 跑在前面的农户老成些,瞅到了魏池捏在手上的玉牌,被吓得不轻,赶紧拉着一行人跪下了:“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索尔哈罕凑过来:“哟,你这么个软柿子也有人怕?” 魏池被她这么一句逗笑了:“他们怕的不是我,是官。” “起来吧,给我打碗水。” “大人请!大人请!”为首的那个赶紧起来给魏池引路,又回脚踢了那个小青年:“这是我堂弟,没见过世面,老七!快给大人磕头认错。” 名叫老七的十分不情愿的磕了个头。 “小民姓田,排行老五,就是田五,这是我堂弟,田七!他这辈子没见过世面,大人可千万别怪罪他,他家就他这一个儿子……”田五一边哀求,一边拿袖子擦净了一根条凳放到了棚子中间。 魏池没理他:“我们就是要口水喝,喝了就走。” “是!是!”田五赶紧拿了两只碗,又提了热水到棚外去烫碗。 魏池扶索尔哈罕坐下:“你笑什么啊?” 索尔哈罕拿手遮住嘴:“田七是个药名……” 田七确实是个药名,魏池想到这里也忍不住笑起来:“你以为是个人都有名字的?庄户人家懒得起名的都按着排名来叫,这个人不过是排行老七罢了。” “哟!那你叫老几啊?”索尔哈罕故意逗她。 “我?我叫老三啊!” “你胡说!你怎么就叫老三了!”索尔哈罕可不信她。 “我真叫老三……魏池这个名字是我老师取的,我在山上当和尚的时候,就叫老三。”魏池一本正经。 “你是一个,你师父是一个,你怎么就叫老三?我信你才怪呢!” “嘿嘿,我们院子里还养了个二师兄呢,所以我就排在第三了。” 围在棚外的众人听了这话,憋不住都笑了起来,只是那个叫田七的还是拉着一张脸杵在一旁。 “大人是在京里做官的吧?”有个半大小子见魏池说话和气,长相也和善,于是大着胆子打听起来。 魏池点点头:“我们要去珠连山,走岔路了,现在要怎么走?” “往南,走三十里,有个大茶庄,再往西走个几里地就到珠连山了,大人可是要去前山?这样过去正好就是前山。”小孩子热心的指着路:“喏,大人,就顺着这条道……” 正说着,这条并不宽敞的田间小道尽头响起了喜庆的曲子,一只迎新的队伍敲锣打鼓的往这边走来。索尔哈罕见刚才那位对魏池语出不善的田七突然间铁青了脸,连拳头都攒得紧紧的。 田五赶紧过来问:“大人,小民的村上今天有喜事,您的……” “去把马牵开吧。” 田五让两个人去牵马,自己和那小孩子留下来陪着田七。田五强拉这田七坐在土疙瘩上:“你这脾气……呀。” 南边的婚礼和北边的不一样,南边的农户都喜欢弄轿子,北边喜欢弄花车,且南边是新郎官到娘家去接人,北边因为大家都离得远,新娘子要先坐车,新郎在半路上接,这样勉强才能在第二天到婆家。 这辆花车上结着大红的绸花,一旁各绑着一个铜水壶,水壶上是牡丹同心喜的花,非常喜庆。花车上的新娘子穿着大红的夹衫,还围了绣花的荷叶衬领儿,盖着盖头斜坐在车上。两头驴拉着嫁妆跟在后头,还有几个娘家的额姐妹哭哭啼啼的拉着新娘的手。 “秀娥!!”田七突然挣脱了田五的手,对这送亲的队伍大喊。 送亲的一方像是遇到了什么禁忌,一时之间竟忘了吹唢呐,几十个人都陷进了尴尬里。 这个年轻的农民彻底融入了自己的愤怒里,抬头就走下了旱田,一路将菜秧踩得七倒八歪。 连魏池都被那古铜色的脸上迸发出的怒气狠狠的吓了一跳。 “田七!田七!” 不单是田五,就连那两个牵马的也跑过来狠狠的拽着他:“别闹!别闹了!” “田七……”红盖头被新娘子的手拉了下来。 这女孩子长得很乖巧,不过眉目之间自有一股英气。 “你!你!你口口声声说瞧不起那些为了做田主嫁给外村的人!可你不也嫁了么?” “我嫁到枣庄不是因为他们有田,也不是因为我们没田,是因为我喜欢那个姓梁的,那姓梁的也喜欢我。”名叫秀娥的姑娘一点都不恼怒,只是笑嘻嘻的看着田七:“你知道么?”说着拿了手帕包着一包蜜枣抛了过来:“你要好好过日子!” 迎亲的队伍走远了,田七哭了起来。田五把他拉回棚外,对魏池抱歉的笑笑:“大人见笑了,大人恕罪……” 田七似乎今儿就要和魏池过不去,突然跳起来指着魏池:“就是你们这些当官的!早儿的时候让我们迁来说是要给田,给了田又圈回去!若不是我没有田,我今儿就犯不着这样!” 索尔哈罕呵呵的笑起来:“别人姑娘都说了,不是因为你没田,是因为别人不喜欢你呢!” “你胡说!”田七暴跳。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田五赶紧捂住了田七的嘴。 “无妨……无妨……”魏池拉索尔哈罕坐下:“你又是乱跑,又是乱要水喝,现在还乱说话。” “哼!”索尔哈罕不搭理她:“你既然是个当官的,就给别人块娶媳妇的地咯。” 魏池苦笑:“好姐姐,这是燕王的地……” 不过是个动情的年轻人,看得出来也不坏,魏池也不再把他刚才的造次放在心上,只是拿过了秀娥跑过来得那捧蜜枣放到他手上:“我虽是个当官的,但是也有不遂意的时候,那姑娘说的对……只能是好好过日子吧。” 说罢,拉着索尔哈罕往大路上走,路上还有些红色的碎纸,被风一吹便越飘越远。 “好可怜的小男人。”索尔哈罕偷偷地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这个好事者最喜欢管闲事,今儿怎么不劝劝?” 魏池跨上了鞍:“这还真问住我了,我还真不知要怎么解呢?我们快走吧,虽然也不远,但也别让他们担心。” 嘚嘚嘚儿的往前跑了几步,索尔哈罕再回头的时候,那个小棚儿只留了个尖儿,也不知道那个伤心的小伙子是不是还僦在地上哭哭啼啼。 “怎么,还真的心发不忍啦?”魏池见她不走,只好拉马回来。 “嗯……”索尔哈罕摇摇头:“你说那女孩子是不是真因为他没有田就不愿意嫁给他?他怎么就会没有田呢?看起来是个好人呢。” “听口音是西川的人,洪武年间,太祖是拉了一帮西川人到京郊,当时这些地也确是给他们的。可后来皇子们长大了总要封地吧?太祖不想效仿前朝把王爷们都远封,于是捡着就近的地方给的。像这块地就是燕王的,其实每年的租子也不多,徭役也还好,只是王地毕竟是燕王的,不是他们的罢了。你也瞧见了,那几个都长得肥头大耳的,吃得穿得并不差,比他们西川好多了。不过农民啊……总想这有自己的地,所以他们娶媳妇可能是要难点。我倒觉得那女孩子挺有出息的,不像是俗气的人。” “那你俗气么?” “我?” “要是我没有田,你要不要嫁给我啊?” “胡说!”魏池偷偷在索尔哈罕的马肚子上抽了一鞭子,那马儿嗖的往前一窜,险些把索尔哈罕摔下来。 “哎呀!你这个臭丫头!”索尔哈罕狠狠拧了拧魏池扶她的手。 “你说的好听,你刚才不也没有去劝劝之类的么?” “这种事情啊,只有他自己想明白的,旁人劝哪会奏效?” 出京后若是一直向西走,就能直达连珠山,路途平坦,且景色优美。索尔哈罕一路跑岔了到不至于多绕许多路,可这一路上除了田就啥都没有。连珠山经营的是牡丹生意,这会儿正是鼎盛的时候,魏池所想的就是要带她去游玩一番,这样可好,一路上只能看大白菜,小白菜,卷心菜。 索尔哈罕倒是非常的好奇:“那是什么啊?” “那是韭菜,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主称相见难,一举累十觞。说的就是这个。” “原来这个就是韭菜啊?开花么?” “开呀,开出来比牡丹还好看呢!” 索尔哈罕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胡说。” 正说着,不只是谁家的黄牛偷偷跑到田里,大嚼着油菜。魏池突然立起身子,左右张望了一下,吱溜一声溜儿下了马,钻到了田里。回来的时候抱着一捧樱桃:“快跑?” 索尔哈罕这才明白过来,两人狼狈的跑了许久才敢停下来。 魏池擦了擦汗,把樱桃递给索尔哈罕。索尔哈罕吃了一个:“你真是胆大,要是别人发现了怎么办?” “你就不知道了吧?那么大头牛都进田了,我还能被发现,肯定是看院子的人睡着了,嘻嘻嘻。” 看魏池笑得一脸坏样,索尔哈罕忍不住心中一动:“你还是不穿官服的好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嗯?”魏池嘴里含着樱桃核。 春天的风呼呼的吹过田野,抚弄着各种绿色,索尔哈罕把手指没入马匹的鬃毛里,心中有些痒痒的。 “你会在朝廷做一辈子的官么?” “这个……”魏池嚼着樱桃核:“我也不知道,看院子的人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 “到时候会有什么打算么?” 魏池看着天边的云,懒懒的说:“其实每个人都不会做一辈子官的,只是我比别人的要短些,所以论打算也没有什么新奇。届时若能全身而退,自然就是告老,若不能全身而退,那这打算就是别人来做了。你呢?” “我难道不是一辈子都是公主?” “是公主也可以干点别的事情啊……” 两匹马没有人催促,缓缓的走在乡间的路上,魏池突然冒出了瞌睡的念头:“回京之后,过年之前,我做了个梦,梦到了你。” “我?” “我梦到你成亲了。” 索尔哈罕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怎么梦这些乱七八糟的。” “不知道,那时候很累,总是睡得很沉,但是就是那一晚突然觉得自己在梦里醒来了,明明是夜里,但是窗外却是白天的样子。我知道那是梦,但是透过书房的窗子,我看到了漠南的你。明知道是梦,但是我还是跑到窗前努力的想看清楚。” “看清楚了么?” “没有,有很多人在你身边走来走去,我突然就觉得是你要结婚了,于是慌着大喊起来。” “我结婚你慌什么?”索尔哈罕拉紧了缰绳。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其实是好事情,但是我当时不知怎么想的,趴着自己的窗子又喊又叫。” 索尔哈罕突然驾马横在了魏池面前:“我还真想知道你喊了些什么?” 魏池被索尔哈罕认真的样子逗笑了:“不记得了,总之就是大喊大叫,直到那天在鸿胪寺见到你的时候,还恍惚觉得你已经嫁人了。” “你骗我!”索尔哈罕重重的哼了一声。 魏池赶紧追上去:“梦啊,你记得你的梦?” “我当然记得!哪天我也梦到你嫁人的时候,一定记得详详细细,然后说给你听。”索尔哈罕咬牙切齿。 “喂!不要乱梦啊!”魏池脸红了。 “你不是老对我说女大当嫁么?我这算乱梦?就是乱梦也是你先乱梦我。” 索尔哈罕看魏池为自己半开玩笑的这句话撅起了嘴,然后面带尴尬的左顾右盼。 许多时候这人是自由的,但是因为太自由了,破除了一切的章法,仅仅追随自己的意愿活着,所有就变得孤独。那个燕王也罢,自己也好,也许真是她所需顾及的不多的羁绊,当知道缘由又迫切的想把她拉回常人圈子的人,为常人的问题向她发问的时候,她天生的自信就突然隐遁了起来,然后就是习惯的逃避,逃避,逃避。 果然,魏池说:“你们漠南嫁女儿要怎么嫁?” “你的心操的倒远。” “……”魏池没有理会索尔哈罕的嘲笑:“你会嫁给你喜欢的人么?” “谁能逼我嫁给不喜欢的人么?” “我要问的自然不是这个。” 索尔哈罕笑嘻嘻的看着魏池那张充满疑惑的脸。 “你知道杜莨么?” “知道,你的好兄弟。” “他死了。” “……” “他把他订婚的镯子给了我,让我转交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我在封义拼死拼活,为的就是把这样一个消息带给那个痴心等他的人?为了什么?其实我也想不明白。” 索尔哈罕打断她的话:“这和嫁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就在想……你这样品性的人,我从未担心过,但是命运实在是无常,自杜莨死后,我经常会想,在抗不过去的命运面前,是不是连你也有委屈求全的一天。” 索尔哈罕没料到魏池那一肚子弯弯曲曲的心肠弯曲到了这样的地步,想到自己在封义的城墙外,看着滚滚的尘浪遮天蔽日,心中已做好那份诀别。而后峰回路转,自己欣喜雀跃,好像魏池只要躲过了这一劫就能长长久久平平安安的活下去了。 “你别咒我喜欢的人啊!警告你!”索尔哈罕把樱桃核吐到魏池身上。 “你一点都没变,”魏池躲过了樱桃核:“我是不是变得有些多愁善感了?” 索尔哈罕哈哈大笑,摸了摸魏池的头:“的确如此,不过呢,以前我就不指望你这个外强中干的小女子。你注定是一个站在原地要等人来牵的人。” 魏池不屑的摇摇头:“本大人是一条狗么?” 如果你是一条狗,我希望你是一条长命百岁,健健康康的狗。 索尔哈罕对自己说,这样我才能从容的把你牵走。 索尔哈罕为了掩饰自己窃笑,狠狠的在魏池的坐骑上来了一鞭子。马儿向前一跃,耳边的风声猛烈了起来。索尔哈罕突然觉得前面的那个人化作了一种颜色,跳动着融合到有着各样绿色的田野中去了。 我们都还活着不是么?所以并不需要思考那些假定的问题,索尔哈罕追了上去,既然我们都还活着……那么…… 索尔哈罕加了一鞭子,温顺的坐骑撒开前蹄往前面那个影子追去。 跑过了种满樱桃树的小丘,紧接着的又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根据农人的提醒,见到皇庄的外墙的时候就要拐上大路。当灰黄色的瓦片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时候,魏池喊了起来:“慢点,慢点,别又跑过了!” 魏池追上去拦住了索尔哈罕:“你吃了樱桃这样有力气?跑这么快做什么?” 索尔哈罕故意笑道:“因为是你摘的樱桃么。” “嗯!嗯!我还能把樱桃摘成补药了呢!”魏池起身望了一番:“那个应该就是燕王的皇庄了。” 远远的也看不清,只觉得那片围墙连绵不绝。魏池以前来过几次,于是好事的说:“真的挺大,而且王爷有钱乱花,修得比宫里还好。” 索尔哈罕不屑:“比我那里还好?那你到我那里还稀罕个不停?” “这个不一样,这些虽好,但君臣有别,你那里么……我想什么就说什么,自然不一样。” “是么?”索尔哈罕不信:“你与你的燕王爷似乎关系不一般啊,他似乎待你这个亲信也不见外。” 魏池觉得索尔哈罕说的这话怎么有些酸:“我和他毕竟是君臣,你没听说伴君若伴虎么?”魏池揉了揉手腕:“其实很难讲明,只是……毕竟和你我是不一样的。” “照你说的,我还真要莫感荣幸了?”索尔哈罕哈哈的笑起来。 魏池望着那一片辉煌的琉璃瓦:“若我和燕王也有一天濒临封义一战……战后怕就不再是朋友,而是敌人了吧。” 索尔哈罕拉住了魏池的缰绳:“魏池,魏池……若有一天你要在我和他之间选一个人,你选谁?” “啊?”魏池想了想:“这个不一样,我和燕王,也许有一天会彼此背叛,也许永远不会。但是我和你本就没有背叛一说,我们永远不会是那种意义上的敌人,因为你我本就是敌人,一直是敌人,但又一直是朋友。这个事情没法选。” 索尔哈罕很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又觉得自己很唐突,于是放开了手,撅着嘴一个人往大路拐了过去。魏池赶紧追过来:“喂喂,生气啦?要不我再去帮你偷些樱桃?这里还算比较熟……” “得了吧!”索尔哈罕被她逗笑了:“你这个不开窍的家伙!” 魏池一直认为索尔哈罕的心思有些古怪,但似乎真正的女孩子都怀有那么点古怪的脾气。至于索尔哈罕所说的不开窍,魏池有些不大明白。青草味的风让魏池想起了索尔哈罕的露台,某一个半梦半醒的午后,迷迷糊糊的感到有人来给自己披上绣花的羊毛毯子,于是翻了个身压住那个帮自己紧被子的手。但好像又不是露台,而是那张软绵绵的大床,身旁的人搂着自己的腰,呼出的气息有些酸楚。这个不开窍和那一份酸楚似乎有点关系,但好像有没有关系。 “想什么呢?”索尔哈罕指着魏池的眉头。 “哦!哦!”魏池拍了拍自己的脸:“没有,没有。” “渴了!渴了!”索尔哈罕嚷嚷了起来。 “好好好!前面不远就是个茶庄,赶几步就到了。”魏池赶紧说。 “……跑不动了……” 魏池看索尔哈罕扔了缰绳趴在了马背上。 “哎……哎!这么大的女孩儿了,就算这路上没有人,你也别这样啊。” “不!你以前在我那里还不是倒头就睡!” “我可没在路上睡着过!”魏池拽这索尔哈罕的胳膊:“好姑娘,快起来!” 索尔哈罕抱住马脖子不松手,魏池一边要稳马一边要哄她还要一边顾着擦汗。看魏池手忙脚乱的样子,索尔哈罕眯着眼睛偷偷的笑。 “以前可不见你这么……” “怎么……?” “发嗲!”魏池重重的哼了一声。 “呵?是么?我一直就是这样的!”索尔哈罕把脸换了个方向。 魏池下马绕过来:“好姐姐,我错了,咱们快走吧,还有人在那边等着呢,要是等急了跑去报给宫里,那可就不好了。” 索尔哈罕嘟着嘴,懒懒地说:“……我累了么……” “好姐姐,还要不要樱桃?我这就去给你摘?” “不要不要!腻了……”索尔哈罕看魏池可怜巴巴的望着她,强忍着笑:“……嗯……魏大人唱个歌……就行,怎么样?” 魏池听了这无理要求,顺势拧住了索尔哈罕的脸:“……你这小丫头!”索尔哈罕没坐稳,被这一拧,一晃,从鞍子上滚了下来。 “哎呀!”魏池怕她摔着,赶紧稳住她的肩,结果一退后踩着个土疙瘩,身子一斜,两人连扑带滚的摔倒了一边的草丛里。 春天的蒲公英铺满了原野,路旁的一棵野杜鹃开得十分的艳丽,两三只黄锦翅被两人的响动惊得飞离了草丛,但又没有飞远,上下窜动了几番就又落在草尖,好奇的望着这边。魏池感到索尔哈罕拿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确定没有石头能把她硌傻之后,又胳膊一软趴回了自己身上。 “哎……哎,你怎么今天懒成这样?”魏池挣扎了一番,无果,只好认命的做了软垫。 “别说话。”索尔哈罕偏着头,趴在魏池的肚子上,顺手摘了一朵蒲公英握在手里。魏池坐起身,靠在旁边的野杜鹃树上,粉白色的花瓣纷纷落下,弄得她的鼻子有点痒痒的。 “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呢?”索尔哈罕突然问。 “嗯?”魏池正在清理一朵粘在她发髻上的花。 “魏大人今天好迟钝!”索尔哈罕翻了个身,仰面枕在魏池的腿上。 “……你啊……有地位,有美貌,有权利,有能力,除了喜欢欺负人,什么都好?”魏池想了想。 “欺负人?”索尔哈罕撇了撇嘴角:“许多人想让我欺负还不能呢……” “是!是!小的倍感荣幸。”魏池把手上的花扔到索尔哈罕脸上。 索尔哈罕拂去脸上的杜鹃花瓣,抓住魏池的袖子自顾自的挪了个舒服的位置。 “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呢?”魏池望着远处的那几只黄锦翅,看它们彼此之间梳理着羽毛,时不时吵吵嘴。 “你是个孤独的人……” “我孤独?” 索尔哈罕看到魏池低下头吃惊的看着自己,杜鹃投下的影子让她那一身男装柔和了一点:“你是很孤独,你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从不回头,你不知道么?” “……” “还记得我带你去摸花节的那晚么?我一直站在花墙下看着你,你走过长长的街道,然后拐过我的宫墙,丝毫都没有迟疑和不舍。我在想,你是不是随时做好了离别的准备,就算当夜让你启程回京你也不会有一丝动摇。” “……不是那样的……可能是我的习惯吧……” “你有家人么?” 魏池突然面临这样的审问,有点不知所措:“没有……不过也算是有的,算是吧。”魏池挺了挺腰:“听村里的人说,我师父在大年初一捡到了我,那时候正是闹土匪的时候,家家都忙着逃难,谁还要收孩子呢?更何况又是个小女孩儿,师父只好收留了我。但他那是清静之地,男女毕竟有别,收着我也不合适,只好对外说是收的徒弟,勉强给我衣食住行,留条命罢了。后来师父去了,村里的人合计着庙里的那点地也能倒腾几个钱,就要来算计地契。我不过五岁,有何办法?师父吃药也确实借过他们些钱,但是也有欠了我们钱的,只是那些人欺负我年幼,赖掉了罢了。我小时候也是个狠角色,抵死不从,他们总不能直接掐死我吧……正闹得不可开交,我的老师上山来把我带到了书院,然后我就在书院生活了十多年。我师父,算是我的家人吧。”魏池叹了一口气:“他带我去赶集,还带我去河上看别人捕鸭子。” “你在书院生活了十几年,你老师不算是你家人么?” 魏池一时语塞:“……不知道,当年老师在山上游历的时候崴了脚,不过是到我们庙里住了一晚。他来接我时,我也不信他是安了好心,毕竟我师父懂好些把式,村里受过接济的人也不少,但最后不都反了水了么?我算是被他强行带下山了吧……后来,也许他真的是好心,但是他给不了人家的感觉……呵呵,你知道么?”魏池顿了顿:“说起来,他也是个从不回头的人。小时候在山上,不论我在哪里,在做什么,我总能感到师父那那双眼睛就是放在我身上的,若是我踩滑了脚,身后必定会有那双手扶住我。我一回头就能看到他对着我笑。我们虽是师徒相称,但胜似祖孙。老师么……不好说,他带我下山时三十余岁,一把年纪了也未婚娶,一副老不正经的模样,除了读书管我,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师父常说,等我长到十二岁,就给我梳辫子,然后找个好人家去寻个好去处,决计不能一辈子充和尚的。但老师听说我要读书,也没有多说,给了我一套方巾就放任我做了这样的决定。考秀才前倒是劝了我一句,却也只有一句,末了还说,这路是你自己选的,往后变作个半男不女的也不要赖他云云。我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也不知自己对他是怀着怎样的情。” “小魏池……”索尔哈罕抬手摸着魏池的脸颊:“你老师这样对你,你就这样对我么?” “没有!”魏池赶紧辩解。 “其实你老师和你很像,面热心冷,但是不是真冷。” “我可和他不一样!”魏池不屑:“他对谁都好,就是对我,凡事都撇得清清的。选读书的是我,不干他的事,选进京的是我,不干他的事,选当官的是我,也不干他的事。” “当时是你自愿和他下山的么?” “……” “就这一件事就能知道,他是对你好的,只是不好意思让你知道,他倔,你也倔。” “你这是为他辩解……” “我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不是小家子出来的,虽然时常嚷着心疼钱,但不曾真的把吃穿的事放在心上,要糟蹋东西了也不见你手软。想想也知道你是被宠大的。你老师教了那么多的学生,但就把你当自己的孩子来宠……你却不知道。” “我是没缺过什么……但我也未向他要过什么。镇上的人也没有哪个觉得我就是他家公子……” “……你最好去弄弄清楚,看看你老师和你是不是真有什么亲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格。” “得了吧!你只是不认识他!我和他一点都不像!” “……你老师,照你的话来说,多风流的一个人啊,开的书院也是赫赫有名的。但为何会因为留宿一夜的薄恩就收养你这么大个麻烦?” “……” “说不出话来了吧?”索尔哈罕握住魏池的手:“你师父是个多好的人啊,你喜欢他,所以……你老师也喜欢他。老师父填了你们心中的缺。” “……” “你会随便从街边捡个孩子回去养个十几年么?” “……不会” “你老师也不是那种人,所以他肯定不是随便把你领回去的。只是你们的臭脾气太像了,弄得铁石心肠似的……哼。” 索尔哈罕不再说话,重新缩回了魏池怀里。魏池琢磨着那句话——你老师这样对你,你就这样对我? 其实……我不知要怎样对你,但是我确实不是那样对你的。 自己的背影有多冰冷呢?其实自己从不知道。因为从未回过头,或者期待过别人回头,所以也不知道注视着自己背影的人是何感受。 不知从何时起,忘了柔软的说法,只记得那些堵在门前逼自己交地契的人的嘴脸,只记得那些赖账躲避的人的嘴脸,只记得那些站在一旁吃着麦芽糖看热闹的小孩的嘴脸,只记得自己无奈不甘委屈的嘴脸。 不要这样啊,我能不能变得更坚强?变得更加的坚强? 所以握住了那双手的时候只想过从他那里得到力量,变得坚不可摧,却忘了那双手到底携带的是不是温柔。 魏池想对索尔哈罕说什么,但是她好像很累,累得已经睡着了,只是牵着自己的手依旧握得牢牢的,没有松开。 远处的昏黄色的院墙被春末茂盛的绿色掩映得有些模糊,野花,小鸟,沿袭的春风造出的草浪把这里的春天描绘得和所有春天一样。也许是草原的,也许是山里的,也许是书院后面的小丘的,也许是埋在心里或梦里的。 魏池抬头看背靠着的这颗野杜鹃的树冠,希望这些花也能开到自己的心里去。 这是妄想么?魏池在心里偷偷的问索尔哈罕。 也许不是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索尔哈罕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这次是真的睡着了,太阳已经偏西,远处的麦田已经染上了暖色。 “你是被饿醒的么?” 听到魏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索尔哈罕扭过头看着她:“你这么久……一直没有叫我?” 魏池点点头:“我看你睡得很香。” “马呢?”索尔哈罕爬起来。 魏池指着远处:“在田里吃燕王的青苗呢。” 索尔哈罕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看魏池一边拍着衣襟上的花瓣,一边跨过田埂去拉回那两位还在大快朵颐的良驹。 “怪你的肚子太软了。”索尔哈罕接过魏池递过来的缰绳。 “胡说八道。”魏池也上了马。 “真的呢,”索尔哈罕偏头想了想:“难得你这个急性子这么有耐心,要是以往,早催了。” “我哪有这么性急……” “要是我一直不醒过来呢?” 风把疑问送的到魏池的耳朵里。 要是这样,我想我会一直呆在那里……魏池加了一鞭子,笑道:“那我就把你扔到路边喂蚊子。” 索尔哈罕看魏池加鞭从一旁掠过,心想这个臭丫头的急性子又来了,再往前就是茶庄,过了茶庄就是那座珠连山,到了珠连山就是世人惊叹的国色天香。 但似乎更加留恋那棵杜鹃花呢…… 索尔哈罕是这样想,魏池却真正崔起来了,连到了茶庄也没让她下马休息。不过也幸好没有休息,等两人在太阳偏西到达珠连山时,天色一变,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果如魏池之前所说,珠连山并不高,山下至半山都是商镇,十分的热闹。因为下雨,出来游玩的人都纷纷躲到了店铺的屋檐下,湿漉漉的青石砖上还留着女子们头上飘落的牡丹花瓣。两人没有雨具,只好往山上跑。 “这下好了吧?走散了!”索尔哈罕拿袖子擦着脸上的雨水。 魏池哭笑不得:“是是是……雨也不大,来之前我与陈公公交待过住处,我们去那里等吧。” 所谓的住处在山顶,是一个茶苑,不做住宿的。索尔哈罕毕竟是重要的异国元首,魏池做了这场郊游的主人,那自然就要把各处衙门的话放到。首先是选地方,不能远,离城可以,出京万万不能。不能是寻常住地,这样有伤皇家风范。魏池所能想到的就是珠连山和珠连山上的‘庆芳春’茶苑。庆芳春这三个字是皇上陈鍄亲自赐的匾额,这间茶坊的股东和京内头字号钱庄的股东是同一人。这位能请动皇上的股东大老板不是别人,正是王爷陈昂。若要宴请官僚,那京城内许多酒楼都是不错的选择,不过经商的要宴请官僚的话,真要比体面,那真的要是这庆芳春才能上档次。与其说这里是个茶坊,不若说是个商会。如果不是赫赫有名的大贾,是没有资格出入其间的。 不过这里不留宿,一是商人和当官的留宿一起容易起流言,二则,这里并非真的商会,各地的商户们也不愿挤在这里尴尬。所以当初建的时候便没有建住的地方,仅仅是为当年过来给燕王撑面子的皇帝陛下建了一所三层的江南式的小楼,这座小楼在陈鍄住了一晚之后,就仅有燕王和他的相公们偶然来过了。 各部衙门认可了魏池的安排,这地方虽不是离宫,却也不降身份。而这次邀请也是出于个人意思,燕王既然同意了,那么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魏池也很高兴,因为作为燕王的‘小白脸’,自己来当然是不需要掏腰包的,对于白吃白喝,魏大人一向不手软。 陈宝糊涂了一辈子,但大事还是明白的,既然魏池去追公主了,那么公主的安危自有他担待着。陈宝一合计,再怎么折腾那也得归拢到庆芳春,所以拉低身份和陈虎商量了一下,就领着大部队直接往山顶去了。这一行人因为心急,不到中午就到了,结果这一等等到了傍晚也不见人影,天又下起了小雨,陈宝和一行人都紧张了起来。 陈虎安慰陈公公:“魏大人打过仗,拳头能打死老虎呢,无妨无妨。” 京城四周哪里有老虎?陈公公暗叹一口气:咱家哪里怕老虎,咱家怕的是孤男寡女啊…… 眼看都要到晚饭时候,茶坊的掌柜这才小跑进来报:“报陈公公话,殿下和魏大人到了!” 一直在一旁悠闲自得的阿尔客依突然弹了起来,陈公公和陈虎也赶紧跟了出来。只见两个小人儿淋得跟落汤鸡一般,裤子都在滴水。魏大人因为把外套给了公主,所以更加狼狈一些。魏大人严肃的下令:“好了,先沐浴,一会儿出来吃饭,大家准备歇息吧。” 阿尔客依看到索尔哈罕缩在魏大人的外袍里偷笑,知道这个家伙不但没有吃亏,肯定还坑了别人。于是拉着索尔哈罕回屋,好让可怜的魏大人从陈公公的‘嘘寒问暖’中解脱出来。 魏池松了一口气,赶紧准备去洗澡,顺便也吩咐了陈虎一句:“记得去准备姜汤,一会儿也端一碗给公主殿下。” “魏大人依旧是如此体贴啊……” 魏池回头一看,退了一步。陈虎很好奇的往外瞧,只见是个极其清秀的公子半倚在廊下,手中拿着半开的折扇,笑吟吟的望向这边。 “月……月……月月月。”而魏池脸上的是难得一见的惊恐。 万分惊恐。 “……月如,”月如笑吟吟的走上前,拿扇柄敲了敲魏池的肩头:“……听王爷说,魏大人长高了……不过……还要再长一长才是。” “……” 月如拿扇柄挑起魏池的下颚:“魏大人不要把嘴长得这么大,您是想问为何我还在这里是吧?是是是……王爷也给我写了信了,让我尽快回京,好给你腾出个地方……不过……我把信撕了。我又不是你,用不着怕他。快去沐浴吧,”月如收起扇子转过身:“……不论远看,还是近看,魏大人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啊……” 魏池看着月如远去的背影,气得眉角抽搐:“你去叫了姜汤之后就回来守在我门口,要是看到这个”魏池指着月如的背影:“出现,就揍他,不要手软。”魏池擦了擦下巴,气冲冲的回房去了。 啊!那个公子不会就是燕王的那啥吧!陈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吩咐姜汤去了。 阿尔客依服侍索尔哈罕沐浴,整理衣裳的时候,从魏大人的外套衣袖中掏出了两枚樱桃,于是丢到水里:“不曾想到这个魏大人还挺有趣的么。” 索尔哈罕捞起樱桃丢还给她:“哎呀!她就是个臭丫头。” “嗯?” 索尔哈罕自知失语:“你也跟着他疯么?” 阿尔客依拿了干净衣裳出来:“我们那里说男子俊秀如女子是夸他,在中原可是不好听的话,小心魏大人和殿下翻脸。” 索尔哈罕赶紧表示受教。 晚饭的时候,魏池想到所行的人员都累了,于是和陈公公商量着就让茶坊掌柜过来伺候。陈宝心中也明白,自己伺候那位殿下是该的,但是因为魏池也在席间,自己伺候他就降了身份。感念魏池的安排而免去自己出丑,陈宝终于真诚的笑了笑,假意推脱了两句就作罢了。 掌柜早得了燕王的嘱咐,于是布完了菜品就退了出去。 “你倒洗得快。”索尔哈罕看着一桌子精致的菜品十分喜欢。 魏池想到那个月如,冷不丁又打了个寒颤:“吃吧,吃吧!中午就缺了一顿,现在好好吃。” 魏池先给索尔哈罕舀了一碗饺子:“蟹馅儿的饺子,先吃点吧。” “是饺子?”索尔哈罕舀起一个:“怎么这么小?”每一个都只有指甲盖大小,但确实是饺子模样,十分可爱。 “南方人的花样多些,虽然大齐在北边定都,但是以前南朝的贵族们精致管了,所以把南京的风气都带了过来。中原很大,并不是每一处都以精致取胜。从我的家乡往西北走,那边的饺子包子比饭盆还大呢。” 索尔哈罕咬了一个,薄皮‘吱’的一声破了,里面的蟹肉带着一点醋味弹了出来:“很好吃啊。” 等索尔哈罕乖乖的把饺子吃完,魏池拿小碟子夹了一片鸭肉:“这个和宫里的烤鸭不一样,这是整只蒸了之后溜炸的,一点都不腻。” “好吃么?” 索尔哈罕看着魏池的笑脸:“好吃,这也是南方的菜?” 魏池点点头:“这里怎样的菜都有,就是塞外的也有厨子会做。不过浙商最多,也最有实力,许多富贾和票号主人都是江浙人,所以南边的菜做得最地道。” “这里有你家乡的菜么?” “我的家乡不怎么出商人。” “嗯?”索尔哈罕拿手巾擦了擦嘴角:“你家乡出什么?” “出猪。” 索尔哈罕笑得呛住了:“你又胡说了!” 魏池赶紧给她捶背:“真的,真的,川猪很出名的。” “我知道的,你家乡出诗人,还出过许多的美人。” “你真是个全知道。”魏池拿手指点了点索尔哈罕的鼻子:“不准喝冷酒。” “出诗人呢,就不说了……以前我还真不信那里也出美人。不过现在信了。”索尔哈罕接过魏池递过来的温酒。 “你这么说是要挤兑我了么?” “……又不是说你……自作多情了吧?”索尔哈罕喝了一口酒:“我说的是……是……” “是谁?” 索尔哈罕一时语塞:“……偏不告诉你!” “得了吧。” “瞧你这得意样,难不成还有许多人夸你长得漂亮?” “……”魏池想了想:“我中秀才的时候还没有成年,但是要戴方巾也要剪头发了。老师给我剪头发的时候抱着我哭了一场……他说他漂亮的小囡囡被我弄没了,要我赔他……” “哈哈哈,你的老师这样有趣啊?”索尔哈罕笑得酒都洒了。 “一点都不有趣,就是个喜欢嘟嘟囔囔的老头子。” “有没有小女孩喜欢过你呢?”索尔哈罕好奇的问。 “这里是中原,和你想的不一样,稍长大了就绝不能在一处了,所以我大多数时候都没和女孩们在一起。” “那你在我那里还买了发钗给哪个女孩子?” 魏池想到耿韵眉,心中一动,记起她婚前的那些举动,有些尴尬:“她呀……说起来京城还要开化些,要是在我家乡,我可不能认识她。” “京城反倒要开化些么?” “嗯,毕竟前朝是胡族统治,北方受的影响更多些,第一次上京的时候也正好遇上牡丹花节,也正好路过珠连山,看到大批的年轻女子,不论贵贱都来踏春赏花。那时突然恍惚的觉得,就算是不读书,也许也不一定会过一辈子做饭洗衣裳的日子。” “那……你会来草原么?” “草原?我不是已经去过了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装糊涂!”索尔哈罕放下酒杯。 “笨蛋,我已经是大齐的官员了啊……” 索尔哈罕想到了大辰宫外整齐的列队,巨大的烛光编列的列队。 “怎么了?生气了?”魏池看索尔哈罕气鼓鼓的叼起一块豆干狠狠的嚼:“以后我还乡了一定来,行了吧?瞧你那小气样儿!” 吃过饭已经是戌时末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屋檐,魏池接过掌柜递过来的披风:“我送公主回去,你也累了一天了,歇着吧。” 茶苑的后院不大,这座小院修在高地,绕过条斜廊就到了。 “这么早就睡了么?” 三楼就只有两套房,索尔哈罕住大套,魏池住小套。 “这么大的雨,你还想怎样。”魏池笑道。 的确,这么大的雨哪里也去不了,不过只有三天,索尔哈罕舍不得去睡。 “过来吧,过来吧!也别叫人了,本官伺候殿下就是。”难得索尔哈罕露出小狗一般的表情,魏池也只好心软。 三楼不大,所以外廊是通的,魏池从里间搬了两把躺椅出来,腋下还夹着枕头和软被。 “可以在这里睡啊?”索尔哈罕喜滋滋的问。 “老实点,睡在这里你会病得回不了漠南的,还是春天,晚上很冷的。”魏池铺好了躺椅,安顿了索尔哈罕,转身有提了一个水炉出来:“这会儿已经不用火炉了,但是山顶冷,水炉还是要的,你放到脚下。” 远处正好是京城,城内的灯光让那一片很亮堂。山脚下的城镇就更清楚了,一个店铺就是暖洋洋的一团,雨没有驱散繁华,只是把四周变得更加安静,索尔哈罕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呆呆的看着北方。 “你想家了么?”魏池奇怪这人为何突然变得安静。 “我怎么会想家?我没有家。” 你的公主府不是你的家么?魏池想这么问,但突然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 “那是什么呢?” “那是运河。” 渔船,商船,歌舞的画舫都还很热闹,黝黑的河水上星星点点。 “你是从那条河来的么?” “是呀,都三年多了……” “想过家么?” “家?” “就是书院。” “哦……其实我在书院过得很孤独,我似乎不是一个让人感到愉快的人。”魏池闭上眼睛。 “是么?我觉得你很会说话办事,许多人都挺喜欢你的。” “小时候的我,挺讨厌的,可能是因为有些小聪明吧,不喜欢搭理同学。同学们多比我大,不大说得起话。等我中了秀才就更不得了了,大家遇到我都是绕道走。说起那条河,另一头就连着送别我的那个港口。那时候的我是多么想离开书院啊!才十五岁,就急冲冲的要离开,就怕老头子脑袋一热把我许给我那个大师兄了。” “大师兄?” “二十六岁,老实得很,家事也不错,而且他是看着我长大的。老头子偷偷摸摸的嘀咕了好几次,希望我能从了他,嫁给大师兄。”魏池忍不住笑起来:“我那时多傲气?自认是个宰辅之才,哪里会把嫁人之类的事情放在心上?” “那你现在怎么想?” “我?认识你之前,我从未觉得我是个女人,到现在,我也只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女人。但是嫁人的事情仍旧……觉得有些好笑罢了。” “你喜欢做女人么?” “……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让我体会到的都是做女人好的一面吧。我也不知道我喜不喜欢做全部的女人。” 索尔哈罕翻了个身:“认识你以前,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坏女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自负的目标。另有一种女人,天生就是为了艺术和爱情而活的。也许她们柔弱,不堪一击,但是……似乎是更加真切的活着。” 更加真切的活着? “柴米会比别人的尊重,权利,地位更真切?”魏池小心翼翼的开口。 “我突然明白,虽然大多数的家庭是为了柴米而活,但也有那么一些人,是为了情而在一处的。若是为了情,那一定比权利地位更真切吧。” “好你个突然明白,你怎么就突然明白了呢?”魏池笑起来 “……”索尔哈罕望着远处的大宸宫,欲言又止。 第一百一十七章 索尔哈罕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半梦半醒之间似乎被魏池推了几下。索尔哈罕故意赖着不醒,料她注定心虚,不敢去叫阿尔客依上来帮忙。果然,在她嘀咕着埋怨了几句后,自己终于被抱上了床。中原的奢侈是内敛的,索尔哈罕感到自己被绸被淡淡的熏香带入了更深的睡意,所以当魏池问她时,她也不那么想回答了。 只有三天,似乎应该更加努力一些,但是突然又想懒散。 今天就到此吧,索尔哈罕给自己放了个假期……明天,明天再好好收拾你。 魏池在拉下纱帐前对索尔哈罕做了几个鬼脸,那丫头全然已经睡着,笑得三份得意,七分狡猾。魏池叹了一口气,帮她捏了捏被子——明天再好好收拾你。 第二天的早晨,天气似乎因为昨夜的一场雨而转变了夏季该有的样子。魏池的一夜睡得很沉,所以比平常起的还要早些,但等她走上露台的时候,有人来通报,说殿下已经在院子里喝茶了。 索尔哈罕的手下们似乎和她很默契,丝毫没有常见的奴婢们的那种惶恐和墨迹,索尔哈罕一声令下,所有的手下都消失了,现在是换了茶坊的下人们在伺候着。前来通报的是个南方的小丫鬟,和魏池府上的珠儿一般大小,她说的喝茶,就是早饭,南方人都这么说。 “怎么起得这样早。”陈公公都还在睡呢,魏池走进小间,小丫鬟赶紧给她布早点。 “你也起得挺早的。”索尔哈罕没有回头,看着外面的雨,心情不大好。 魏池夹了一筷子豆腐丝:“可好,可好,玩不成了,我们早早回城吧。” 索尔哈罕没有回头搭理她,背依旧挺得很直,魏池被这样冰冷的态度吓了一跳:“生气了?生气了?” “是的。”索尔哈罕冷冷的回答。 “刚才不过是一句玩笑么,你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小气了……” “不是一句玩笑,我只是觉得你没有诚意,为何要选在雨天带我出来?”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魏池托着板凳移过来:“我又不是天监司的,我要能知道天气昨天还会被淋得跟猴一样?还要把衣裳脱给另一个猴穿?” “总之,我的心情非常不好……”索尔哈罕依旧板着脸。 “是的,是的……”魏池压低声音:“昨天晚上赖床,您嚷嚷着求我的时候可以没有心情不好。” “我没有!”索尔哈罕不得不红着脸回过头,制止魏池借着往下说。 看到索尔哈罕紧张的看着那个站在屋角的丫鬟,魏池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不曾想,索尔哈罕看到魏池在笑,猛的一下站起来,话也不说就往外走。 “哎?哎?”魏池赶紧追出去:“怎么了?” “……”索尔哈罕别过头。 魏池也忍不住紧张了起来:“是不是谁今早上惹你了?” “你……”索尔哈罕顿了一下:“你很少考虑我的感受,而且也很少考虑我作为女人的名誉。至少你刚才那句话是不该说的。” “……”魏池没想到索尔哈罕那样在意屋角的丫鬟,而祥格纳吉那样的女孩又给了魏池一种误会——塞外的女子不避讳男女之间的交往。不过就此事而言,魏池的做法的确有些过火,赖床的说法的确会让人耻笑。 “我……我,我想这里是燕王的地方,要传也就燕王知道,你知道,他知道我是女的,所以我就说岔了。”魏池赶紧解释。 “你需要纠正一下你那可笑的,作为男人的优越感。”索尔哈罕冷冷的说。 这句话弄得魏池有点惴惴不安。 索尔哈罕绕过魏池,快步走上阶梯。 阿尔客依正在整理床铺,突然听到门被重重的扣上:“吃过饭了?殿下?” 见索尔哈罕一言不发,阿尔客依也没有追问,只是走出房间,站在露台上向院子里张望了一番,回来说:“可怜的魏大人,还不知所措的站在院子里呢。” 索尔哈罕听到阿尔客依关门的声音后才站起来,推来了刚才被她关好的窗户,细雨夹着微冷的风吹了进来,远望京城只见一片烟雨绵绵,而连珠山上的牡丹也只剩下昏昏的红色,让人看不真切。这不是该下雨的季节啊!索尔哈罕倍感沮丧,早想好的艳阳,早想好的出游都已经化为了泡影,似乎老天就这样开了一个玩笑,让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天不得不变得沉闷难捱。 而这个臭丫头呢,居然还不知道察言观色,自己本来就心情不快,她还跟捡了钱似的乐着!想到这里,索尔哈罕不由得更加丧气,只觉得魏池不止讨厌,连这几天的行程也安排得滑稽可笑——说是连珠山,其实就是个小土丘,至于牡丹花,也是末尾没开谢的那几朵,又下着雨……还安排自己住燕王的院子……这真是糟得无话可说了。 索尔哈罕拔下头上那些汉人的发钗,扔回梳妆台的桌面,沉重的发钗发出叮当的响声,有几颗琉璃珠子拉断了金线,滚进了梳妆台的角落里。索尔哈罕毫不理会,气鼓鼓的坐回了梳妆台前的长凳。 坐了许久,终于觉得有些冷了,索尔哈罕缩了缩肩膀,准备去加一件外衣,刚起身就愣住了——魏池? 魏池平静的笑了笑:“你的侍女似乎不大习惯插门栓。” 这次轮到索尔哈罕不知所措,印象中名叫魏池的这个人的本性其实敏感而又易怒,刚才自己对她的苛责按理早就超出了她忍耐的范畴,这会儿她应该傲慢又冷漠才对。 但魏池的确只是平静的笑了笑,然后拿了外衣过来,递给索尔哈罕,然后挨着她坐在梳妆台前的凳子上:“正准备进来和你说理,但是你刚才满脸怨恨的看着窗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自己,第一次发现我们可以这么像。” 索尔哈罕笨拙的把自己裹进绸外套里:“……” “多么凶狠的表情啊,跟要吃人一样。”魏池笑了起来。 “不是这样的!”索尔哈罕一面说,一面偷偷的把脚边的那颗琉璃珠子踢进箱柜的角落里。 “书院里,有个笨拙的学生,他的动作似乎总比别人迟缓,所以总是受到责罚。我的老师,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但是准确的说却不算一个好老师,他偏爱聪慧的学生,对于这种拖后腿的笨蛋,他总是表现得不耐烦,斥责的时候总会加上一些难听的话。我想当时的我不知不觉的染上了他的坏毛病,所以我在书院里总是独来独往。在我的头发还没有留长,书院的学生们还没有见识我背书考试的本事以前,我简直就是大家最不想遇到的人。我也不想理会他们,我心中自有我的想法,所以我常一个人躲在书阁里看书,看累了就睡觉。那位笨拙的人,总因为背不下一些东西而被老师罚到书阁打扫。有一天,我看累了书,于是爬在窗上远眺,等觉得冷了,回头的时候,发现他杵着扫帚呆呆的看着我。然后他对我说:魏池,你的脸看起来不是太愉快。” 索尔哈罕忍不住抿了一下嘴:“的确是个笨拙的话题。” “那天我们第一次谈话,”魏池接着说:“他是第一个虔诚的说出以德报怨这几个字的人,我也许永远也接受不了这样的想法,但是那天我在这个笨拙的人面前无以辩驳。他学习不好,但是有很好的修养,可惜我那个混蛋老师永远都不知道重视这方面。学院里那么多人,也许他是我唯一知心的朋友,在别人面前,我感受到的是我的才华,还有那份自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在他的映衬下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多么的凶狠叛逆,多么的令人伤心。”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很欣赏他,在很多年后我来到京城,四处碰壁之后得益于他教导我的宁静的心,我这狰狞的小人才能勉强愉快的生活着,并且认识您。”魏池顿了一下:“刚才你的态度把我气得半死,你走后我去小间喝了整整一碗茶,酝酿了大概够一个时辰的说辞准备和你大吵一顿,但是进来之后,突然想起了他,于是决定放过你,你可要好好谢谢他。” “你完全可以和我大吵一架,这样更符合你的风度,用不着给我说以德报怨。” “殿下真的要在剩下的几天中花一天的时间来和魏大人犟嘴么?” 索尔哈罕确定魏池不是在讽刺后,心安理得的甩掉了魏池主动搭过来的善意的手:“外面这么大雨,不在屋里面吵架,还有何别的事情可做?” “公主,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叫伞的东西……” 魏池尽量把两人打理暖和之后,拿着一把绘了香草的伞下楼来。掌柜的赶紧命人准备了两双雨天穿的木屐鞋,魏池看了看:“两双都拿男人的。”掌柜这才想起异邦公主是没有裹脚的,赶紧又重新命人找了一双。换了鞋子后,又练习着走了几步,这才出了‘庆春坊’的院门。才走了不几步,魏池又停了下来。 “怎么了?”索尔哈罕走得不稳。 “咳!”魏池故作严肃:“夫妻才能共伞呢……作为女人的名誉……” 索尔哈罕就着顺手狠狠的拧了魏池一下:“不说话你的嘴会痛么?” 索尔哈罕的随行们都在一间专用的房间里玩牌游戏,大家的注意力突然被巴勒的一声大喊吸引了过去。 “殿下出门了!”趴在窗边吃炒黄豆的巴勒大叫起来。 阿尔客依扔掉手上才赢过来的钱赶到窗边。 “阿尔,你说的不准啊……”巴勒嚼着黄豆。 阿尔客依看着走在青石板路上的两个背影:“……” “我们去跟着。” “不用了。”阿尔客依缩了回来,关上窗户。 出了‘庆春坊’半里地不到,路一下子窄了起来,雨后的青石板很滑,索尔哈罕感到脚上的绣鞋似乎很难和那个笨重的木屐鞋步调一致。这次魏池自觉地挽过了她的手臂:“你自己也要好好走,不要赖着我。” 索尔哈罕立刻就赖了上来,魏池只得叹了一口气。 连珠山从山下到山上仅需要两个时辰,坡道也很缓,透着柔和的绿色。和京城周边那些原野不同,这里似乎有了那么一点江南的秀气,所以这里少有的没有香火而又许多更有趣的东西。 路旁的树下,有个撑伞的小媳妇拎着一把菖蒲在卖。因为天色尚早,菖蒲上凝结的似乎是露水而不是雨水,那种清透的绿色令人欣喜。小媳妇一手撑着伞,一手铺陈着她的小摊,藕色的衣袖会因为她举起手臂而一直滑到肘部。她的手腕上是一枚由玉珠串成的手镯,若隐若现的闪着豆绿的光。 小媳妇见索尔哈罕好奇的看着她,于是招呼起来:“这位娘子,给您家官人请个菖蒲吧,很吉利的!” 没想到魏池并非危言耸听,此刻真被误人成了官人娘子之类,索尔哈罕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唯恐脸红会让魏池耻笑,只好不在这称谓上做文章。 “娘子过来看看吧,清早五更才采来的咧!娘子的官人瞧就是个状元的模样,图个吉利就更好得嘞!”小媳妇热情的招呼起来,索尔哈罕不通市井,当真走过去看。 魏池小声笑道:“不过一个铜钱一个,买来玩吧。” 索尔哈罕摸出魏池给她的那个装铜钱的小袋,像个抠门的当家人一样,摸了一文递给那村妇:“那就买一个吧!” 村妇笑嘻嘻的接过钱,谢了,拿手抽出一根菖蒲挽成了个草结递给索尔哈罕,魏池教她怎样把这个草结系在自己的衣带上。 “今天的牡丹还有能看的么?” “哪有不能看的?”村妇往南边指了指:“公子若是看到哪家不开院子那才是怪事了呢,这会儿客虽少些,但哪有关园子的道理?公子若是瞧见哪家没开,只管来找我。” 谢过了村妇,两人慢慢往南边下山。索尔哈罕好奇的玩着魏池衣带上的草结:“这个是什么意思?” 魏池忍笑到:“这是石菖蒲,醒志用的,进京赶考的人弄个这个图个吉利。” 索尔哈罕这才想起,大齐这会儿正好赶上学子们赶考,怪不得这个村妇满嘴的吉利话呢。索尔哈罕撅起嘴:“哼!你都考上了还用这个做啥,你怎么不早说?害我花了一文钱!” “好小气!”魏池看索尔哈罕紧紧的捏着她的小钱袋。 “是你小气!我刚才数过了,这袋子里只有二十个钱,就给我这么一点点……可恶。”索尔哈罕认真的琢磨着自己的十九文钱:“刚才那一文白花了,而且你这辈子是中不了状元了……唉……” 路旁的草丛里,有些野种的牡丹,可惜昨夜的风不小,这花又娇贵,几乎都不全了,倒是路边冒出了许多叫不上名的小红果,上头结一层蒙蒙的绒毛,像樱桃糖。索尔哈罕称是有毒,魏池表示半信半疑,两个人又就这个无聊的问题争执了一番,可叹背药书不是魏池擅长的,最后被索尔哈罕逼到绝处,吱吱呜呜说不出话来之后,就拿这些小红果撒气,把能踩碎的都踩碎了。溅起的水花落在了索尔哈罕的裙子上,气得她想在魏池脸上画王八。 往南再走几步,到了稍显平缓的地段,这里就是连绵的牡丹园。 中原人将都城订在南边的时候,多喜欢些典雅的植物,可一旦到了北边,就特别钟爱这种富贵的花卉。连珠山也是三十年前才开始有牡丹,最先是卖给宫里,然后是卖给坊间,最终将这生意越做越大,整座山都劈成了牡丹园。每年牡丹最盛的时候,便要开园评花,虽然不必挣个一二,但来年的大单生意就全靠此刻订下了。所以正如那村妇所言:即便是已经到了季末,又下着雨,花农们还是愿意开着花庄敬候佳音。 索尔哈罕边走边看,但却下不了决心要进哪家院子。魏池告诉她这进去了也不一定要买的,而且院院相同,可以随便选一间进去,一会儿再走出来便罢。索尔哈罕执拗的不听:“我走得慢,选一家好的进去坐坐就是了,哪能有功夫每家都看?真像你那么说,反而把好的都错过了。” “你以前见过牡丹么?”魏池记得索尔哈罕的院子里没有。 “见过,不过是在画上。” “哦……那喜欢么?” “似乎有点太大了。” “我喜欢……”魏池不好意思的说。 “哦?中原人不是讲究低调和内敛么?你这个读书人怎么这么俗气。” “是吧,是吧……不过我真的觉得好看呢,上次来是在是三年前,我才进京。” 索尔哈罕想到魏池裹着方巾,背着囊书的口袋风尘仆仆的赶到京城,然后畏畏缩缩的来这里看花的样子,觉得异常的好笑:“三年前,大人给自己买菖蒲了么?” “那个不能自己买,要妻子赠给丈夫,弟妹赠给兄长,再次的也要老师相赠,没有自己买的道理。我一个人来的,最后也没中状元,所以保住了我的一文钱,啧……今天还是被你花出去了。” “你已经把钱给我了,那是我的钱!” “是是是……”魏池赶紧点头:“祁祁格,你做公主做啥?你该去做财主,大斗进小斗出。” “哼!我很大方了,二十文钱就花了一文在你身上。” 索尔哈罕正要就这一分钱展开论调的时候,旁边的岔口突然缓缓走出了一群骡子,铜铃摇得当当响,一个老汉和一个年轻人左右吆喝着。 魏池赶紧拉索尔哈罕避到一旁。 老汉笑道:“公子哥,骡子不走石头路,您好好走你的。” 魏池点点头正拉起索尔哈罕要走,这人却对这一群骡子好奇起来:“大伯,大雨天要去山上做什么啊?” 老汉整了整蓑衣:“小夫人好,前几天上山解了些木板,再等下去水要把它沤烂了,这不运下来么?” 一共三头骡子,蹄子上全是泥。 “大伯家也有牡丹么?” 老汉一听这话,高兴了:“哪能没有呢?小夫人是来看花的吧?这么早就出门了,还没买到?没买到就上我家来瞧瞧吧!” 大家顾着说话,没留意那骡子一口把魏池衣带上的菖蒲嚼了!小青年偷偷瞧索尔哈罕时恰巧发现,赶紧叫了起来。魏池往后一退,草环已经散了。 魏池说:“哎哟,好可惜了你的一文钱啊!这骡子可是要中状元呐!”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于是又不得不返回上山的路,幸好不过几里路,进了一个岔口就是这个老伯的院子,老伯姓单,今年六十五,这个小青年是他的孙子,他的儿子媳妇都在京城里,他喜欢花,舍不得走。 园口有几只奶羊,似乎认得那些骡子,纷纷张着鼻孔往这边嗅。 “哟哟!”一个小姑娘招呼着自己的羊:“爷爷!哥哥!你们回来啦?” “这是我家的小孙女!”老伯笑道:“有客人来,快去,快去!” 小姑娘十五岁的模样,一笑有一对好看的酒窝,听了老伯的招呼,赶紧把羊拴在院墙旁的栅栏上,进园去招呼了。 魏池偷偷凑到索尔哈罕耳旁:“你瞧,那个小姑娘和你长得有几分相像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老伯拦住青年:“雨还有些大,我们先去拴骡子,小花先带两位客人去后院坐坐,”又回头对魏池抱歉:“公子哥与小夫人先和我那孙女去后院稍等,呵呵,不急吧?” “不急,不急。”魏池赶紧笑道。 房子不大,后面是成片的花房和花田。名叫小花的小丫头并不怕生,笑嘻嘻的问魏池:“公子是来谈生意的吧?” 魏池好奇:“怎么会觉得我是来谈生意的呢?” “这会儿赶考的都进城了,哪个还在连珠山上玩?而且赶考哪有带着……嘻嘻,哪有带着夫人来的?” 小花让了座,蹦着去端茶了。 “他们说你是谈生意的?”索尔哈罕很疑惑。 “哪有我这样年纪出来谈生意的,多半以为我们是哪家富贾的后人,出来跟着长辈见识的罢了。你知道我们住的那家茶坊为何只让我们从后门出入么?” 索尔哈罕摇摇头。 “每年这些时候正是商贾聚会的时候,要做一年的生意,是大事情,我们走前门,他们要拜要跪,还要猜测,所以为了避嫌,就走侧门,后门,所以那些场面你就没有见到。” “你们齐国好奇怪,大家为何要聚拢到一处来谈生意,生意不是随走随谈么?” “这是生意并不是寻常的生意,”魏池解释道:“你想想,这么大个国家,有贵族,有地主,有那么多生意买卖人,最远能把东西贩卖到海外去,全走现银怎么可以?于是有些发迹了的当铺老板就开了钱庄,钱庄又做了票号。票号和官家是没关系的,每年存储的利率,贷款的年息都要有个准数,官家不管就要由商会来管。各商会汇集了各家掌柜的意思,每年春天就汇聚到庆芳春来,商议新规。你以为他们在喝茶?一动嘴就是几十万的银两。” “……”索尔哈罕想到庆芳春是燕王的地盘,为何全国商会议事要选在燕王的地盘呢? 魏池看出了她的疑虑:“燕王可不是普通人,你想想,秦王是皇上的亲弟弟,那还是会打仗才被留下的,和皇上隔了一层的燕王能留下,他会是个全无本事的人么?” “你那一脸崇拜……”索尔哈罕不屑:“哼。” 小花端了茶过来:“公子夫人是要买什么花呢?” “有花朵小些的么?”索尔哈罕觉得牡丹的花冠实在是太大了。 小花掩嘴而笑:“夫人,牡丹花就是要大朵儿才美,小朵的不好呢。” 老汉也收拾好了牲口过来应酬,小花把这个奇怪的要求转告了一番,老汉也十分奇怪:“夫人为何要小朵的呢?” 这次轮到索尔哈罕不好意思:“我本不是汉人,实在不是太喜欢这样大的花。” 魏池掏出了一个二十两的银锭:“麻烦老人家了,她确不喜欢大花,但又喜欢牡丹,老人家就选二十两的品相端一盆过来吧。” 单老汉捋了捋胡须:“小公子和小夫人这可是为难老汉了,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二十两,去买丫鬟都够了,这些钱能买到顶好的花,可牡丹哪有那样而贵的呢? “真是难住老汉了!”单老汉站起来,拍了拍膝头:“雨也小了,不妨小夫人自己来选吧!” 单老汉朝着小花努了努嘴:“别在这儿凑热闹!去屋里呆着!” 估计这小姑娘知道爷爷不会真的生她的气,于是磨蹭着不肯走,最后还是她哥哥来把她拽走了。小花看爷爷带着那两位客人往花田走去:“哥,你说他们是做什么的呢?” “可能是商人吧!最近不是有许多商人来么?” 小花摇头:“那个公子不像商人呢,文质彬彬的好像个读书人。” “读书人这会儿都进京了,哪个还在山上逗留?” “不过确实不像个商人。”小花故意模仿了大腹便便的模样。 她哥哥也被逗笑了:“那个公子那样年轻,估计可能是哪家商人的后人吧,你看他夫人,不像中原人,读书人一般不会娶异族女子的。” “那夫人长得太美丽了!”小花趴在窗沿边眺望:“我就没看过这样好看的人!那个公子也好看,两个人都好看!真是不像做买卖的人!” 这世间的人有千万种,每一种都有自己的特色,就像北方人吃馍,南方人吃米,他们就不一样,读书人和经商的人走在一处也不一样。但究竟是怎样的不一样,小花的哥哥也说不上来。但他同意他妹妹的说法:这个公子怎么看也不像经商的人,也许就是京城哪家读书当官的人的后代,随意来这山上玩而已。至于那位非常美丽的夫人,看着和这个公子一般大小,说气质的话真的非常像,好似兄妹一般的像,若不是长相差的太远真要让人误解了。在相像之中,那位夫人似乎又别有一种风度,让人忍不住敬畏她。于是小花的哥哥又想:那个公子肯定就是她的相公了,他倒是一点也不怕她…… 雨还在下,魏池笨手笨脚的举着伞,想把两个人都遮到伞下。索尔哈罕把伞夺过来收了:“这么一点在乎什么?” 魏池笑她是疯婆子,于是向单老汉要了斗笠。 单家的花田很宽,分了不同的花色圈在地里,大多数已经出了盆,也有很多花色极不错的还留着。魏池瞧了这边又瞧那边:“这个就很好!你看你看!” “很红,很艳,而且很大……”索尔哈罕表示了不屑。 魏池遗憾的看着那盆‘纹绣红’:“那这个呢?” 这是一盆粉红的‘玉芙蓉’。 “不要,不要,花瓣太多了……” “白色的?白色的?这盆就很好!这个不算大了吧?”魏池指着那边的一盆‘白玉冰’。 索尔哈罕瞧了瞧,还是摇摇头:“黄色的花蕊看起来好奇怪。” 好奇怪……魏池只好说:“那黄色的花配黄色的蕊儿就不奇怪了,选个黄色的吧?” “不行……都黄成一片了,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黄色。” “……”魏池从后面拽住了索尔哈罕的小辫子:“你自己说喜欢牡丹的,哼,我看你是根本不喜欢吧!” 索尔哈罕急着从魏池手上抢回自己的小辫子:“我没骗你么!以前在画上看着那么好看,但是这些好像和画上的不一样,不要闹!” 魏池躲着索尔哈罕的手:“你在哪幅画上看到的?” “那幅画你也见过的,就在我书房……” “你书房?” 索尔哈罕趁魏池不注意,赶紧抢回辫子,往后躲了几步。 魏池思索了片刻,叹了口气:“笨蛋!你书房的那个是……芍药。” “不是牡丹?” 魏池肯定的说:“不是牡丹!不信我一会儿带你去看芍药。” “那你给我买芍药吧。” “不买!” “为什么!”索尔哈罕气得跺脚。 “……傻丫头,哪有值二十两的芍药?” 索尔哈罕彻底被下里巴人的魏池打败了。 “我不,我这次就要芍药!一定要!” “不许嚷嚷!”魏池走过来拉住索尔哈罕的手:“这么大的人了!听话!” 索尔哈罕感到自己的斗笠被魏池头上的斗笠磕了一下,有些雨水是顺着帽檐儿飞进了脖子里,微微有点凉,然后魏池的脸靠了过来:“不许嚷嚷,牡丹比芍药好!我要给你买最好的。” 索尔哈罕一愣。 单老汉在前面带路:“公子这话说得不错,芍药真卖不了二十两呢!而且牡丹芍药本就是一家,牡丹养得久些,更合适。” 魏池得意的道:“是吧?听话……听话!” 最后索尔哈罕失去了选择权,不得不由魏池选了一株又大又红,她认为最好的‘曹州红’。 单老汉发现魏池是个行家,于是两人站在田埂边上大谈特谈起来,最后也不知魏池这油嘴滑舌的家伙海阔天空的扯到哪一路上去了,高兴得那个单大爷要去给魏池倒茶。 索尔哈罕无奈的看着那盆已经被精心包裹了的‘曹州红’,心想自己怎么会喜欢魏池这种奇怪的家伙呢?要把这么一盆张扬艳俗的植物带回漠南……想起来就很头疼。 小花端了一杯茶给索尔哈罕:“夫人,这盆曹州红的成色很好呢,虽然不是很大,但往后长起来可是不得了的,夫人的夫君很有眼光呢。” 索尔哈罕礼貌的谢过:“你也喜欢牡丹么?” 小花掩嘴一笑:“我喜欢牡丹,也喜欢芍药,她们本来就是夫妻花么。” 索尔哈罕脸微微一红:“牡丹和芍药是夫妻?那她们哪个是夫哪个是妻呢?” “这……”小花被问住了。 “可能芍药是妻吧……”小花想了很久。 “为何?”索尔哈罕觉得艳俗的牡丹才是妻。 “芍药别名‘气死牡丹’,有妻威!”小花咬牙说道! 索尔哈罕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 魏池和单老汉聊够了,也过来喝茶,看到索尔哈罕在笑:“你们笑什么呢?” “我们要气死牡丹呢!”索尔哈罕看魏池不解的样子,笑得更欢了。 歇了一会儿,又说了些闲话,魏池吩咐说明天派人过来取花,告别的姓单的一家,两人又从原路返回大道。 “我觉得你这个人很讨厌呢!” “怎么了?祁祁格殿下又怄气了?” “你为何不给我买我喜欢的?” 魏池回头看了看索尔哈罕噘得高高的嘴:“谁说你不喜欢了?以后你会慢慢喜欢上的。” 索尔哈罕气愤的看着魏池那张自信满满的脸:“不许叫我祁祁格了!” “祁祁格!祁祁格!祁祁格!” 索尔哈罕想挣脱魏池的手,然后重重的给她几拳!但是不知为何,那人的劲大得厉害,几经挣扎未果。 这是要气死牡丹还是要被牡丹气死?索尔哈罕喘着粗气。 “祁祁格,”魏池把这个倔强的芍药爱好者拉过来:“先别管这些啦,吃饭才是最重要的。” 索尔哈罕还是撅着嘴,被魏池拉过来的时候连说了二十八个讨厌。 走了不到三里地,山路一下就开阔了,半山腰俨然是个街市。索尔哈罕想起来了,昨天在山顶看到的那片昏黄的灯光八成就是这里。索尔哈罕瞧见许多小铺子,很有趣,又想挣脱魏池的手,结果魏池还是不放:“小心点,这是青石板的路,你又不会穿那鞋子,跑跌了我可不管你。” 索尔哈罕试着走了几步,的确比那些碎石路还难走些,于是就老实了。 魏池带着索尔哈罕往街里走,最后进了一家卖川菜的馆子:“尝尝我们家乡菜。” 店小二带着两人上了二楼,魏池要了靠窗的位置,点了酱香鸭子,荷叶酱肉,扣香肘和一份酒糟豆腐。 “小时候我老师经常带我去馆子里吃这几道菜,他家做的也还算地道。” “你还是挺喜欢你老师的。”索尔哈罕小口的喝着手中的花茶。 魏池笑了一下:“有时候,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的。” “你就不能简单一点么?” “我也很想简单,但是越想简单,就越简单不起来。” “我想听你小时候的事!”索尔哈罕放下茶,兴致盎然的说。 “这有什么好听的,我小时候比现在还讨厌。”魏池讪讪的笑道。 “不怕,我不会讨厌你的,因为你已经够讨厌了!” 魏池忍不住笑起来。 “你想过你的父母是谁么?” “想过,但是不想知道。” “为什么?” “我害怕他们来找我,然后让我去过普通人该过的生活。” “那你应该很依恋你老师才对,他应允了你这样荒唐的举动。” “很难讲……有一次我出去调皮,不小心在山洞里睡着了,第二天才回书院,原本以为老师在找我……结果他根本没发现我没回家,所以真的很难讲。” “那么……”索尔哈罕咬了咬嘴唇:“要是一个人,又在意你,又给你想要的生活,你会依恋她么?” 小二上菜的吆喝声打断了魏池的沉默,索尔哈罕闻到了那些让幼年的魏池向往的味道,比起清淡的江南菜,这些香味更让她觉得亲切。 魏池夹了一块鸭肉放到索尔哈罕碗里:“……我又忘了你不吃猪肉了……” 索尔哈罕看了看那盘垫了荷叶的肉片,下了一番决心:“你弄一片小的我尝尝。” 魏池撕了小半片肉放到索尔哈罕的盘子里。索尔哈罕有些动摇,但最终,还是捏着鼻子把它放进了嘴里。 魏池哈哈大笑起来。 “嗯!嗯!”索尔哈罕赶紧把肉片咽了下去:“还可以,挺好吃的!” 魏池拿手帕帮索尔哈罕擦了擦眼泪:“这么吃哪里知道味道么……还说挺好吃,别勉强啦。” 索尔哈罕接过魏池的手帕:“看你吃得挺香的……” “这个没办法,你吃不惯么,我也吃不惯中原的羊肉,好大一股味道。” 索尔哈罕吸了吸鼻子,又从盘子里夹起一块:“我就不信了!” “别!别!”魏池坐了过来,抢下了索尔哈罕的筷子:“你闭上眼睛。” 索尔哈罕只好闭上眼睛。 “张嘴。”魏池下令:“也别张这么大啦!” 索尔哈罕忍不住笑起来,把嘴张得小了点,然后敢到又一片小小的东西放到了嘴里。 “嚼。” 索尔哈罕小心的嚼起来,嚼了两下:“这个是鸭肉么!” “嘻嘻,别睁眼。” 索尔哈罕就这么尝到了香干,胡豆,还有配菜的萝卜:“哎呀,你要做什么啦。”索尔哈罕正在嚷嚷着,突然不说话了,这一嚼终于嚼到了那个奇怪的东西,有很多油,但又不是羊油,软而且弹……是那个肉啦!正想吐出来却没来得及就咽了下去。 索尔哈罕哭丧着脸睁开眼:“你怎么不说一声?” “尝到味道了么?”魏池笑嘻嘻的问。 这次是的确尝到味道了:“也不是太难吃……你一贯都这么捉弄人么?” “我小时候也不吃这个,我老师就这么逗我玩儿,结果我不小心就吃了,觉得很好吃……他还把臭豆腐偷偷放到我碗里呢!” “幸好只认识你,要是认识你们一双那还怎么得了。”索尔哈罕吐了吐舌头:“快坐过去,有人上来了。” 小儿上来送米酒:“二位要弹唱么?” “就是小曲儿,你要听么?” “要!”索尔哈罕乖乖的应了一声。 “那就点个烟花小调吧。” 等小二下去了,索尔哈罕好奇的问:“也是你们家乡的曲子?” “那倒不是,是扬州的曲子,但是比那晚上的戏好懂。” “你也会说扬州话?” “当官的都会,山东的人说起来很有趣。” 唱曲的人并不上楼,只是在天井内摆起了琵琶,悠扬的几声敲弦之后,歌声就飘了上来。 “这个唱的是烟花三月下扬州么?”索尔哈罕果然能听懂。 “嗯。” “你能带我去扬州么?” “嗯?” “你会带我去扬州么?” “为什么想去扬州?” “因为去不了……”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只有歌女依依呀呀的歌声。 “傻瓜,这是送别的曲子,不是一起下扬州,你要是喜欢,哪天陪你下扬州就是了,别拉着脸。”最后魏池说。 索尔哈罕知道这是骗人的话,这人一旦说‘哪天’开头的话,那就是随口说的,完全不用放在心上。 “是真的?” “是真的!”魏池信誓旦旦。 索尔哈罕虽然告诉自己不要放在心上,但是这会儿居然还是信了。 两人上来的时候还不是饭点儿,等人多起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吃完了。魏池拉着索尔哈罕逛这里的小店,这些店经营的多是些香囊绣品之类的东西,索尔哈罕很喜欢,可是荷包里只剩十九个钱,算来算去只够买其中的几样,于是让魏池再拿出些钱来,刚才还信誓旦旦要陪着别人去扬州的魏某笑嘻嘻的就是不给,悠然自得的看索尔哈罕在小镜子和小香囊之间难以取舍。 索尔哈罕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那两家老板似乎也发觉是魏池在逗她玩,都强忍着笑和她讨价还价,一遍又一遍的把这几样便宜的东西从货架上取下来又放回去。 “我都不好意思了!我现在还是想买香囊。”索尔哈罕把镜子还给老板后小声的说:“老板要生气了!你帮我买一个镜子吧。” 魏池继续逗她:“不会的,你这样的美人就算回来一百次老板也不会生气的。” 最后索尔哈罕终于下决心买下了香囊。 “怎么决定是香囊了?不再想想?” 索尔哈罕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等走到人少的地方时,从两个香囊中拿出了一个,系到魏池的衣带上:“你早上的状元草不是被驴吃了么?现在给你一个香囊,小心点,别再被驴什么的给吃了。” “太感动了!”魏池赶紧捂着香囊:“就算驴踢我我也不给它吃!” 索尔哈罕被魏池拿腔拿调的样子逗笑了。 两人在这条小街上一直逛到傍晚,魏池买了酸角糖,红枣羹,芝麻糖,杏仁酥,小肝汤。 “那是什么?”索尔哈罕举着山楂糖问。 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在街口买单枝的牡丹…不…“是芍药!”索尔哈罕踩着木屐鞋摇摇晃晃的跑过去。小姑娘被冒冒失失的索尔哈罕吓了一跳:“夫……夫人,这是芍药。” 可惜索尔哈罕的小钱袋已经空了,似乎也忘了还可以找魏池要钱,沉默了一会儿,竟然鼓起勇气:“姑娘……你送我一朵吧!” 跟过来的魏池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摸出几个钱塞到那个也愣住了的女孩手里。 “选吧!”魏池对索尔哈罕说。 索尔哈罕再一次对花架上的花儿们犹豫不定起来。魏池选了一朵白色的:“这朵喜欢么?” 和书房里画上的一模一样。 索尔哈罕点点头,把花接过来抱在手里。 “笨蛋,”魏池又把花拿过来,打量了索尔哈罕一番,把她别在了她的发髻上:“这个是戴在头上的。” 索尔哈罕摸了摸头上的花,想起书房里的那幅仕女图,她也戴着这样的花,不知今天的自己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好看么?” “好看!”魏池拉起索尔哈罕的手,把伞夹到腋下。 “走吧!我们回家!” 第一百一十九章 “……殿下,你的头上……”阿尔客依看到了索尔哈罕头上的那朵花。 索尔哈罕这才想起来,赶紧拿下来:“汉人喜欢戴这个……我图新鲜……” “殿下……我没说什么……你何必心虚的把它拿下来…………”阿尔客依看到索尔哈罕惊慌失措的表情,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可笑。 “这个……那个……”索尔哈罕一时词穷:“我先去睡了……” “殿下,你还没用晚膳……就要去睡么?”阿尔客依故意走过来:“而且殿下的脸很红啊……” “出去!出去!” 如索尔哈罕所夸,阿尔客依确实是武林高手,累得她满身大汗也没能把这人赶出去。 “明明早晨还在吵架么……而且是真吵……啧,这么快就腻到一起了……魏大人真厉害。” “是我厉害!” “还是嘴那么硬!” 索尔哈罕正在艰难的僵持,窗外终于想起了丫鬟的声音,晚膳的时间确实到了。 阿尔客依推开门,出去对那个丫鬟说了句话,丫鬟安静的退了下去。 “你了解那个人么?”阿尔客依坐回到索尔哈罕身边。 “你之前不是都不想听他的事情么?今天怎么说这样主动?” 阿尔客依想了片刻:“见到他之后,我才有兴趣了解他是个怎样的人……至于之前,不论你和他共度了怎样的时光,对于殿□边的大多数人来说,他是那个手刃了我们的朋友,师父,亲人的人。” 阿尔客依说的是伊克昭山里的那件事,那是魏池和索尔哈罕的第一次相遇,索尔哈罕自己毫无知觉的被捆在魏池的马鞍上。但魏池后来对她描述的那天让她知道自己和魏池的相遇既不浪漫也不温馨,血腥的草药味足以刺痛人的思维。 “这一切并不是他做的,相反,他救了我,如果不是他强烈要求,我可能也死在那里了。” “我知道,所以即便我的师父在死在那里,但我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恨他。但是我不恨他并不能说其他人也不恨他。你真的要把他留在身边么?” 索尔哈罕颤抖了一下。 “也许是你对他的好感过多,我也把他想成了一个不得了的人。但是见到他的时候,似乎又觉得太平凡了。与其说是英俊不如说是长得漂亮,而且不高……” 索尔哈罕在心里说:就女人来说她已经够高了,我可不希望她再长…… “随行来的三个小伙子都对可怜的魏大人表示了不屑,不过……” “不过什么?”索尔哈罕心不在焉的说,她可对那几个小毛头的看法没有任何兴趣。 “不过,他们都说,魏大人看你的眼神和他看别人不一样。” “有么?”索尔哈罕猛地拉住阿尔客依的手。 “也许吧……我的意思是,我对魏大人的看法是很公正的,我既没有觉得他像殿下您说的那般的好,但是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对他抱有成见。我只是希望您能拿出以前的风度来,要么要,要么不要,拿定主意。只要您确定了,您知道,我会为您把一切都做得很好的。” “你不会把她绑回漠南吧?”索尔哈罕心虚的问。 “也许不会……”阿尔客依笑道。 “我对你太了解了,你这次可不能做这样野蛮的事情!要知道他现在也是齐国的高官,要是出这样的纰漏,那简直是荒唐至极!” “我知道殿下了解我,正如我了解殿下,”阿尔客依把索尔哈罕拔下来的那朵花放到桌上的碟子里,然后倒了点清水:“我说我并不讨厌魏大人,但也并没说我喜欢他这个人。我所希望的不过是殿下做出了永不后悔的决定,然后帮您完美的实施就是了。” 正说着,门被轻轻了扣了三声。 阿尔客依低声说:“可怜的魏大人来了。” “你刚才对那个丫鬟说了什么呀!你这个混蛋!”索尔哈罕咬牙切齿。 “我说你肚子疼……” 叩门声在她们的交谈间急促了起来。 阿尔客依走到门前,偷笑了一下,猛地打开了门,然后意味深长的看了门口的魏大人一眼,让了出去。 魏池打第一看到阿尔客依就想起了她的老熟人陆盛铎,两者不同的是,陆盛铎长得平凡,而这个阿尔客依身材高挑,样貌出众。相同的是那种冷淡的气质,好像总是习惯的把自己裹在角落里,然后洞悉着每一件事情的细节,以及不知道何时会扑上来置人于死地。 这是索尔哈罕童年的小伙伴,也是她口中提到的最多的人,其数量远远超过了她的亲人。魏池进屋来,瞧见了明显肚子不疼的索尔哈罕。 “我是被你耍了,还是被你的丫鬟耍了?”魏池冷冷的问。 “你被我的丫鬟耍了……”索尔哈罕迅速老实的把阿尔客依供了出来。 “你的丫鬟很讨厌我啊……你真的不吃晚饭了?要不要还是出去吃?”魏池并未真的把那个索尔哈罕童年的小伙伴放在心上。 索尔哈罕看魏池自在轻松的样子,心里却想着她被阿尔客依一棒打晕,然后塞进布袋…… “怎么了?” “没有,没有!暂时不想吃了,今天太累了,我准备洗澡去睡了。” “真的要去睡了?今晚上有月亮呢!” “草原上的月亮多得是,要是你愿意去漠南,天天都能看,我要去洗澡了。” “真的不吃饭?不吃饭的话,半夜三更会被饿醒的!”魏池危言耸听。 索尔哈罕这才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得跟真的一样。” 魏池想了想:“你记得不,有天晚上我遇到了你,我们还一起躲到车后面……那天晚上我就是被饿醒的。” 索尔哈罕想起了魏池那晚的狼狈,哈哈大笑起来:“你还偷了个茄子吧?” “没想到北边的茄子是圆的……我还当是可以吃的呢。”魏池吐了吐舌头。 “可是我真的不想吃饭了,那就把你那些没吃完的糖拿来吧。” 还是第一晚坐的那两把椅子,只是今晚有昏昏的月亮,半山腰依旧是一片灯光,那片小镇依旧喧闹着。 “是因为我要走了你才对我这么好么?”索尔哈罕接过魏池给她泡的茶。 “我没这么市侩吧……”魏池笑道。 “你不怕以后我们就再也见不了面了么?” “……”魏池也坐下来:“其实你上一次离开,我就已经当是永别了。后来又出了那么多事情,再见到你也不敢保证你我还是朋友……所以,我们能像今天这样坐下来喝一口茶,我已经很满足了。” “离开都城后,我去了很多地方,你还记得你和我相遇的伊克昭么?我本该一年前做的事情,等了那么久才去完成……而这一切不过都因为遇到了你。从你进入我人生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都乱了。” “是往好里乱还是往坏里乱?”魏池逗她。 索尔哈罕并没理会,只是接着自言自语:“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发觉得我们应该再相遇,不论是作为朋友还是敌人都好。直到封义城的那一天,我才觉得永别真的到了。” “你对你二哥那样有自信么?” “我不是对他有信心,而是对你没信心……”索尔哈罕侧头看着魏池:“我明白,你只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女人,不论封义能不能守住,我觉得你都活不下去。” “咦!我可不像你想的那样窝囊!”魏池放下手上的茶壶,表示反对。 “魏池!”索尔哈罕突然说:“你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呢?” “我……”魏池有点吃惊于索尔哈罕严肃的表情:“我没有未来。” “你为何会没有未来?” “啊……这个,我活一步是一步吧……这个……” “若是我给你未来呢?” “你?你要怎么给我?” 去漠南!也许你暂时不会喜欢这样的生活,但是就像我不喜欢那盆‘曹州红’那样,我也想对你说,那是最好的东西,你会慢慢喜欢的。 但是索尔哈罕发现自己终究不是魏池,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 “你和你最恨的王将军一样,都把我当人才了……”魏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坐到躺椅上:“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其实我自己有几两重我自己最明白。” 索尔哈罕听到这句话,第一次痛恨起魏池的木讷来。 “魏池,你是一块木头变的么?”索尔哈罕冷冷的说。 魏池正在给索尔哈罕剥一颗糖:“嗯?” 索尔哈罕想了想,想起了一个令她不爽的小人物,决定拿他开涮:“你不会不知道吧?” “嗯?”魏池好奇了起来。 “你身边的那个胡杨林,他喜欢你。” “噗!!”魏池笑得把茶都喷出来了:“姐姐,你的脑仁儿又不好使了吧?” “这有啥好奇怪的,旁边的人都看得出来,就只有你不知道,你不会是装的吧?” “不可能,不可能,”魏池连连摆手:“他家都要给他娶媳妇了,你不要乱说。” “啧……你就没发现他看你的眼神和看别人不一样?”索尔哈罕继续紧抓不放。 “哪有……”魏池一时心虚了起来:“你可不要乱猜测啊。” “假如胡杨林真的喜欢你怎么办呢?”索尔哈罕强忍着笑。 “这个假如不成立么……我才不进你的圈套呢!”魏池总算是恢复了些理智。 索尔哈罕笑了起来:“你就这么害怕有人喜欢你啊?我觉得胡杨林是个不错的男人呢,你不是说要找个老实人么?这个就是啊!” 魏池拼命的摇头:“我是决心这辈子打光棍的,你别给我起这些可怕的题来让我想。” “你当真以为你是和尚啊?” 魏池急得连笔带画:“他是男的,我现在也是男的……你说你这是乱想到哪一边去了么……” “那有女的喜欢你呢?比如说……那个林雨簪?”索尔哈罕借机问。 “就是要找女的,我也不找比我漂亮的女的……后半辈子不气死我!”虽然林雨簪对魏池一向客气,甚至还有点暧昧。但是她可能没曾想到,她那种一贯的气质让同为女性的魏池暗生不爽久已…… “那……那位陈公主呢?”索尔哈罕准备乘胜追击。 “不要乱说公主,你想我被杀头啊……” “那我呢?” “嗯?” “嗯什么?要是是我呢?”索尔哈罕笑嘻嘻的问。 魏池想了想:“你愿意给我做饭的话……那还行。” “得了吧!想得美!”索尔哈罕摆摆手:“你想嫁,我还不娶你呢!” “拜托你娶我吧……我吃得很少,你每天煮饭很轻松的。” “让开,让开……一边吃糖去。”索尔哈罕拍开魏池伸过来的爪子。 魏池得寸进尺,顺势翻过扶手滚了过来:“让你这个小丫头说些不害臊的话!”魏池往手上呵了一口气,开始挠她的咯吱。 索尔哈罕战略位置不佳,被挠得差点断气,但是嘴上还是不服输:“你好意思说我,你这个中原的大家闺秀不也说了!” 但最终,还是以索尔哈罕的告饶结束。 晚上,风雨大作,索尔哈罕的梦却很宁静,在梦里她背了一袋米到魏池家去‘换魏池’,魏池的老师是个很有趣的人,一番讨价还价后便宜了小半袋,还塞了一把红枣给她,让她们回去的路上当零食吃…… 索尔哈罕从这个奇怪的梦中醒来,自己都觉得可笑。 好大的雨!推开窗户的时候索尔哈罕忍不住惊叹。阿尔客依在梳洗的时候说起昨晚的雷雨,索尔哈罕全然不知。 “那么大的声音,殿下不知道?” 索尔哈罕摇摇头,那时候她也许正忙着在梦里背米…… 魏池那边很安静,据说是接了一封信正窝在房间里回,索尔哈罕没有去打扰她,吃了早饭后一个人到回廊里散步。 这是院子是典型的南方院落,一步一景,不由得让索尔哈罕想起那个名叫陈昂的王爷,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能够收服魏池这样桀骜不驯的人?单凭一个秘密的要挟?不可能…… “公主殿下,你这样掐它的叶子,今年可就开不了花了……” 索尔哈罕放开了手上的叶子,转头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他穿着棉布外衫,手上拿着一个不入格的锡镴酒壶,赤脚蹬着一双木屐鞋,披着头发。奇怪的男人喝了一口酒,这样介绍自己:“鄙人是魏大人的朋友。” 要怎么形容这个男人好呢?也许阿尔客依那句话说的很对——与其说是英俊,不如说是漂亮,总之不怎么输给女扮男装的魏池。 “您是?” “在下是这家茶坊的老板。” “哦…………不过这家店的老板不是燕王么?” 男人笑了一下:“鄙人姓秦,是老板,燕王殿下是出股的人,我是他雇的。” 秦老板走过来:“殿下知道这是什么花?” “这重要么?”索尔哈罕笑了笑。 “也许不重要吧,不过要是魏大人知道了,可能要生气。”秦老板靠着廊椅坐了下来,继续喝他的小酒。 “怎么?本宫可不记得魏大人这样喜欢芍药。” “……鄙人也没说魏大人喜欢芍药……他生气啊,是因为这株芍药值贰佰两银子。” 索尔哈罕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但旋即又问:“哪有值贰佰两的芍药?” “公主殿下可别把魏大人的每句话都当真!”秦老板摆了摆手:“在他心里,超过二十两的都不是花,这两百两的芍药不要他的命才怪呢!” “秦老板似乎对魏大人的吝啬早有耳闻啊。”索尔哈罕仔细看着面前这株芍药,的确很别致。 “鄙人结识魏大人的时间可比公主殿下长多了。”秦老板顿了一下:“对他还是很了解的。” 索尔哈罕开始认为这并非一场纯粹的偶遇,于是安静的坐下来,等待这位秦老板说他要说的话。 果然。 “魏大人是个有才华的人,才华主要表现在当官这件事情上。而且他又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不当官的话,那就真的啥都不是。所以他很珍惜……真的很珍惜。公主殿下若是爱惜他的话,做事之前最好三思。” “你说完了?”索尔哈罕摇了摇手上的扇子。 秦老板不以为然的噘噘嘴:“完了,这是燕王殿下要对您说的。” “燕王认为本宫来中原就是为了处心积虑的把魏大人拐走?” “殿下不是正在做么……”秦老板打了一个酒嗝:“魏大人真是一位难得的美男子啊……一想到他就要离开了,鄙人真是难过。”秦老板翘起了腿:“公主殿下已经失去听下去的耐心了?” “是的,”索尔哈罕冷冷的说:“因为我要欣赏这株芍药,所以请秦老板你快些离开。” “月如,月如,秦月如……啧……”秦老板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这并不是我的名字,也许魏大人以后也会有别的名字?曾以为只要依靠无上的权利要拿起一切都轻而易举,但最后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就像这些花草一样……这花园是他们的么?不过是拿给他们活命的地方罢了,真看不惯你们这些皇亲国戚,这样轻易的就可以改变别人的人生,殿下觉得呢?” 索尔哈罕没有理会他。 “鄙人多么羡慕魏大人啊,的确是艰难一点,但命运最终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但一想到他不久就要变得和我一样了……唉,不知该说什么好。” 索尔哈罕终于听不下去了,决定离开,走上台阶后,索尔哈罕后头望了一眼,那个自称秦月如的男人还在那里喝着酒,哼着不成曲的小调。索尔哈罕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一个无名小辈激怒,在数次告诫自己恢复冷静之后,索尔哈罕无奈的发现自己的心情被彻底搅乱了。 索尔哈罕抚着自己砰砰跳的心,反复对自己说……其实并不是那样的…… 因为雨实在太大,所以今天肯定是不能出游了,魏池回完了她的信就过来找索尔哈罕,教她打纸牌。索尔哈罕心不在焉,午饭前一连输了好几局。 “怎么了?看你愁眉不展的样子……”魏池以为她又因为不能出游而沮丧。 “没事,没事……”索尔哈罕讪讪的笑了笑:“不是很会玩。” “要是雨小一点了,我就带你去后山玩儿。那里有个池塘……” “不用了……”索尔哈罕放下纸牌:“今天早上你收到了怎样的一封信,回得这么急。” “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今天是大考的日子,我怎么说也是国子监的祭酒,虽然这事情主要是礼部在主持,但我们国子监也要帮衬着些。因为本就是些不重要的事情,国子监的学生也放假,所以我就安排下去了。到今天,所有的事情就权归礼部操持,所以那几位分摊了事情的给我回了个话。是公文,所以要尽快回,那边得了回话也好干后面的事情。” “你这个祭酒也当得挺趁手的么。”索尔哈罕笑道。 “不稀罕你恭维我。”魏池调皮的眨眨眼。 午饭过后,魏池再一次诚心要带索尔哈罕出去玩,但是索尔哈罕确实不想去,于是打发魏池去午睡。魏池躺在床上,没有拉纱帘,从窗口可以看到靠在躺椅上的索尔哈罕,她手上正拿着才从房间里找出的一本书,好像是山水志,这本书有一个引不起人兴趣的书名,也没有插画。但是索尔哈罕一页一页认真的翻看着,好像在研究一本重要的文献。索尔哈罕重复的动作引来了魏池的困意,魏池终于沉沉的睡去。 等魏池醒来的时候,她被阴郁的天色弄得有些分不清时间。 “怎么了?”索尔哈罕走进来。 “我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吧。” “哦!”魏池松了一口气:“我以为我不小心睡到晚上了呢。” 索尔哈罕放下书,帮魏池拉了拉有些敞开的领口。 “那本书有那么有趣么?”魏池记得索尔哈罕刚才手上还拿着书。 “……挺有趣的。”索尔哈罕完全忘了那书说了些什么。 窗外依旧下着大雨,索尔哈罕默默的看着魏池转过身,脱掉睡觉穿的绸衣,准备换上外套。 “哎?”魏池感到索尔哈罕从背后抱住了自己:“怎么了?” “……舍不得。” 第一百二十章 “不是还有十多天么?怎么突然就想到舍不得了?”魏池拉住索尔哈罕的手。 索尔哈罕意外于魏池的顺从,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魏池轻轻的拍着索尔哈罕的手:“若一切都按照常理来讲,那你我别说再会,根本不能相识。所以可见很多事情不是常理靠得住的。也许真有一天我能陪你烟花三月下扬州呢。” “我也没有去过扬州,听说那是一个精致得如花的城市。那里的宫墙不像京城的这样高,行宫是园林式的,还有许多名人和古迹。我们可以去吃那里的饭馆,听那里的戏,买那里的小玩意儿。那里和京城不一样,听说二十文钱可以买到一堆小笔筒,小发卡。那里还有香木镂花的扇子,还有特产的青梅酒。夜里还可以在湖边,河边的楼里休息,看两岸的喧闹和江心的渔火。那里的风很温和……” 索尔哈罕在魏池背上揩着眼泪,棉麻的布料凉凉的。依附于魏池的顺从,索尔哈罕想抱得更紧,一阵从来没有过的念头就像扬州的风,温和的浸到心里,难言难喻。魏池冰凉的指尖有节奏的敲着自己的手背,絮絮叨叨的畅想她未能执行的扬州之行,而自己的心却像一条已经到了扬州的小船,准备收帆靠港。 “……秋天的时候我们就……”已经从春想到秋得魏池忽然猛的握住了索尔哈罕的手:“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嗯?”索尔哈罕眼睛红红的。 魏池已经像一条滑溜的鱼挣开了索尔哈罕的怀抱,然后拎起了她的手。 指尖确实有条口子,不过这条口子小得确实不值得魏池这样大呼小叫。索尔哈罕想起来了,这可能是被花叶划了一下,破了皮。索尔哈罕还没来得及回答,魏池已经煞有介事的把她按到床边坐好,然后开始翻箱倒柜的找药。 ……真是的……索尔哈罕在心里埋怨魏池……真是个无事忙…… “别找啦,这么小个口子!”接着说扬州的事啦!索尔哈罕暗暗想。 自以为是郎中的魏大人倒腾了药粉过来:“该用这个!” 索尔哈罕没好气的指了指:“探花郎,这个不是……那个才是……” “对对对,我也觉得该用这个。”魏大人立刻改口,然后转而又教训起人来:“好好地怎么弄到了手?你不能老实点么。” “……我摘花,摘的。”索尔哈罕才说出口就后悔了:“……其实也没摘,就是摸摸。” 魏池停下手,吹了吹:“想摘就摘呗,怎么,有人不准么?” 索尔哈罕破涕为笑:“贰十两以上的花都不是花!贰佰两的我还敢碰啊?” “嗯?” “怎么了?”看到魏池愣了一下,索尔哈罕小心翼翼的问。 “没有没有,晚上我带你去抓萤火虫,只要雨停了,小溪边就有很多,囊在纱网里很好玩的。这个草原上没有呢。” 秦月如傍着一堆账本才看了一半就听到门外的丫鬟叩门。他以为是前院的哪个人要单独见他,于是一边收拾账本对着门外喊:“稍等。” “用不着等了。” 推门进来的竟是魏池。 “你出去吧,”魏池转头吩咐那丫鬟:“不必上茶了。” 等丫鬟拉上了门,魏池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坐了。 “哟……”秦月如从账册堆里站起来:“魏大人怎么舍得大驾光临?” 魏池依旧是一副兴师问罪的嘴脸:“听说……贰十两以上的花都不是花,不知道秦公子知不知道这件事。”魏池故意把公子二字咬得很重。 秦月如拍了拍手上的灰:“我当是何事呢,不曾想到魏大人也会有一天为了女人来找我问罪。” “把嘴放干净点,”魏池冷笑了一声:“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别以为你是个男人,我就不当你是个□。” 秦月如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燕王怕你,我可不怕你,以往我躲着你只当是不想和你一般见识!”魏池哼出一口气:“你别以为个个人都和你一样想法龌龊。也别以为你和燕王离得近,我就怕你捣鼓我。早已往的很多事情我都对你忍了,但别以为我会一直忍下去。” “哈!”秦月如气得发抖:“哈!我又怎么龌龊了?嗯?魏大人清白得很啊!” “若要和你比,怕是人人都可以说清白!”魏池毫不示弱:“少在人背后做些阴阳怪气的揣测!你说的那些话我不想知道,也犯不着知道。别以为事事都能欺负到别人头上,都能用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来挑唆。别人我管不着,不过这位公主是我的朋友,若还有下一次,别怪我不客气!” 当夜的雨没有停,只是变成了小雨。后半夜,索尔哈罕被魏池从被子里拖了出来,湿漉漉的纱网里兜着两只萤火虫。魏池得意的邀功,将她抓虫的事迹吹得英勇无比。 “我听到雨小了,就去看看,结果还真有几只,喜欢不?”魏池把纱网悬在床梁上。 “……喜欢。”索尔哈罕摸了摸魏池微湿的头发。 “……你怎么又哭了?”魏池拧了拧索尔哈罕的鼻子。 “我没有!”索尔哈罕偷偷吸了吸鼻子:“上来,我帮你擦头发。” “不!”魏池挣脱了索尔哈罕的手:“你要嫌我脏……” “听话!” 最终还是被拽上了床,索尔哈罕找来了一块手帕搭在魏池头上,然后爬到床边把蚊帐紧了紧。 “你这样穿着睡衣跑出去,被别人遇到了怎么好?” “谁说不准抓虫子么?”魏池按住索尔哈罕的手:“你不是伺候人的料,我自己擦吧。” 索尔哈罕偏不:“谁说我不是伺候人的料?哼!” 魏池只好任由其揉搓。 “明天还会接着下雨么?” 好容易擦干了头发,两人钻进被子,索尔哈罕看着床梁上的两点亮光,问。 “应该不会了吧。”魏池觉得困意又来了。 “魏池……” “嗯。” “你以前自我床上睡过午觉,你还记得么?” “记得啊。” “你说……会有一天你再来漠南么?” “祁祁格……”魏池叹了一口气:“是不是今天白天有人对你说了些什么?” “嗯?” “就是那个姓秦的!”魏池咬牙切齿:“你千万别理他,他就喜欢拿些教条来压人,满身的嘴巴都来说别人,也不想想自己是哪儿来的,凭什么说这些?” “咦?”索尔哈罕好奇于魏池怎么会知道秦老板见过自己:“你也遇到他了?” 魏池说起秦月如,睡意全无,一个翻身爬起来,握住索尔哈罕的手:“我去教训了他一顿!哼!他巴不得全天下的女人都去裹小脚,不认字才叫有涵养呢!你千万别理他说的话,什么笑不露齿之类的都是傻瓜才做的事情,我觉得你这样就很好!想笑就笑,想喝酒就喝酒,谁说中原的女人就是最好的?我宁愿做男人也不做呢!谁觉得好谁去啊!我现在也是脾气越来越好了,要是以往,我定要把那株花给他拔了,摔倒他脸上!哼!!” “啊?”索尔哈罕忍不住笑起来:“你觉得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不会别人不让我采花我就生气吧?” “那你哭什么?” “……”索尔哈罕想了想:“你睡好!” “哦……” “……我真的只是舍不得,”索尔哈罕想了很久:“秦老板也没像你想的那样……他只是把我心中所想的说出来了,我一时有些难过……而已。”索尔哈罕又想到魏池说要把花拔了摔在秦老板脸上的话:“那个秦老板是什么人?” 魏池一时有些尴尬:“……你不要笑啊……他是燕王的那个……” 那个? “燕王是真的那个?”索尔哈罕一时也有些尴尬。 “……嗯。”魏池顿了顿:“你是不是挺讨厌那个的?” “我?”索尔哈罕咬住被角儿:“我不讨厌,你呢?” “……我也不讨厌,我只是不喜欢那个姓秦的人……其实……那个虽然是有点怪怪的,不过认识了之后其实发现和普通人也差不多。” “……其实。”索尔哈罕心中对阿尔客依充满了歉意。 “啊?” “阿尔客依也是。” “啊??你那个冷冰冰的女侍?” “嗯!”索尔哈罕说谎不眨眼。 “哦!”魏池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她是挺像男人的!” “咳!”索尔哈罕忍不住被口水呛了一下:“你还不是像男人?这个和像男人没关系吧。” “……”魏池没料把自己绕进去了:“我……我……” 索尔哈罕忍不住再一次笑起来:“你乱操心,没人敢欺负我,别去糟蹋东西。我刚才的话也都是骗你的,睡觉吧!” 魏池的心却被这最后一句话给搅乱了,再也睡不着,索尔哈罕却没有再说一句话,呼吸渐渐重了起来。魏池看着那两点小虫发出的微光,觉得心理有些酸楚,有些恨意。 为自己孤苦伶仃的身世而酸楚,为自己错生而又一错再错而心生恨意。 遇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后悔做男人了,以前那么想做,那么想做……但是认识了你,我才知道,有些事情即便是女人也能做到。 你是把我当女人看么? 还是像别人一样当我是个男人? 魏池偷偷踢了索尔哈罕一脚,但又怕真的把她踢醒了。 魏池缩回脚,翻身,叹了口气。 索尔哈罕睁开眼睛,看着魏池的背影,像一条委屈的虫子。索尔哈罕更觉得委屈——我不是想说你像男人……我是想问你……真是的,笨成这样,你们老家真是产猪啊! 两个人都没有睡着,但也都没有说话,被子中间刻意保持着一条空隙。 窗外的风雨似乎又大了,雨点砸得窗户喳喳的响。 山里没有敲夜更的人,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魏池大呼小叫的跳起来:“祁祁格!祁祁格!快起来!” 索尔哈罕正面对着墙偷偷擦眼角:“嚷什么?” 魏池拉起索尔哈罕,撩起蚊帐:“你看,你看!” 魏池拽着索尔哈罕跑到窗边,推开窗户:“你看!” 连珠山依旧沉静在风雨中,但东边天际的尽头却是一片红晕,厚重的云层后面似乎有什么力量在悸动。 太阳…… 不像在弗洛达摩宫看到的火红的太阳,勃发的升上天空,今天的太阳似乎是在挣扎,是艰难而倔犟的努力。 但终究是太阳。 伴随着阴湿的风雨,太阳溢过了地平线,天逐渐亮堂起来,山水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这是珠连山的日出。 索尔哈罕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淡淡的温度,这是魏池的温度,不够热烈,但是却引人沉沦。 魏池,我想我喜欢你。 是真的喜欢你。 “我们是不是今天回京?” “嗯!” “将会是个晴天呢……” 阿尔客依来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了床梁上的小纱网,里面爬着两只带翅膀的小虫:“哪儿来的?” 索尔哈罕把它们捧到窗前,抖了出来。 “哟,是那个大人送的吧?就这么放了那个小气家伙不会生气?” 白天的萤火虫就像是两只最普通的虫子,它们抖了抖翅膀,歪歪斜斜的飞回了院子里的草丛。 “阿尔客依,它们是两只会发光的虫子。” “胡说!哪有会发光的虫?” 索尔哈罕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了:“是啊……这种事情只有夜里不睡的人才会知道。” 一行人离开庆芳春的时候,掌柜出来送行,魏池并没有看到秦月如的影子。掌柜赔笑道:“王爷催得急,秦老板昨天傍晚就回京城了,大人可是有事要吩咐他?” “魏大人!时辰不早了!”陈公公亲自过来催。 小队人马终于启程下山,到京城时正值中午,索尔哈罕想到正好请魏池来吃午饭,可还没到达驻扎的行宫,就听到一阵小小的骚动。 魏池在幕帘外回话:“公主殿下,臣有些急事,晚些时候再来拜访。” 索尔哈罕撩开车帘:“去吧。” 不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人!”陈虎小声道:“不好说,你快回府吧。” 到家门口的时候正看到汤合在门口走柳:“哎哟!我的魏大人,你可来了!” 魏池不明就里,难免更急:“这是怎么了?你们倒是说啊!” “你不是在城外么?昨天是大考的第一天,捉了个不争气的夹带的货!本来这事儿就够大了,那混蛋还没进牢就又供了好几个人出来!” 魏池的心中升起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谭家的小子也被牵连了,现在已经在牢里了!” 杜莨的未婚妻谭氏家中仅有一个男丁,就是她哥哥——魏池想到这里,愣住了。 “……” “因为杜莨的事情,他们一家也都在京城,他父母当场就哭晕了过去,他妹妹这才跌跌撞撞的来求我。”汤合急得脸通红。 魏池深吸了一口气:“……进来再说。” 谭氏身上还披着麻布,比起魏池见她的第一面更加憔悴了,看到魏池进来,已顾不得规矩,站起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魏大人!!救救我哥哥吧,他是被冤枉!” “别哭!别哭!”魏池赶紧命珠儿搀扶她起来:“汤将军都和我说了,我一定尽力想办法。” 谭氏已是泣不成声:“我们家就我哥哥这一个男儿,他是个老实人……大人,大人,他是被冤枉的!” 魏池感到自己的心都被这哭声揪了起来。 “杜莨是我们最好的弟兄,我们都当你是我们的嫂子,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这是我丫鬟,你先随她去休息,我这就赶去考场。”魏池说罢就立刻去换官服。 魏池马不停蹄的赶到考场,考场内尽是礼部的人,魏池先去找了国子监那几个胥长。几个人的回话和汤合说的大致不差——一个江西考生昨天入场不久就被抓住了夹带,本就已经是大事情,却又发现夹带的内容经和当场的考卷相差无二!考场之外一共有三道门禁,连鞋底都要检查,这么大几张纸竟然蒙混了进来,而且夹带的内容还是考卷!监考官当场就慌了,连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都来了,皇上也都知道了。那个江西考生当场就尿了裤子,供出了几个同犯,这样大的事情当然要抓人,别说这几个考生,礼部的两个侍郎都被押解在家了。 魏池大惊:“你们怎么不告诉我知道!” “送信也要一天呢!”有个胥长辩解道。 魏池这才想起来,这又不是公文,晚上是不能送的:“糊涂了,糊涂了,林大人在么?” 礼部尚书林孝。 “侍郎被押了,他肯定在的!”几个胥长小声道:“魏大人,这次咱们国子监幸好是您当差,以往都是要蹭着监考场的,要是那样我们可就惨了。今年多亏都是外差,您看,只有我们这几个人还没换场,那些礼部的人,翰林院的人都翻了个面了!” “嗯,嗯。”魏池心里琢磨着:“你们不要慌,遇到别的大人问就说我休假已经回来了,有事可以到国子监找我。”魏池细想自己认识的人……吏部侍郎刘敏!自己手上有他写给耿祝邱的那封信! 魏池匆匆离开了考场,一个人往家里又奔回去,在自己的书房里翻出了那封在封义收到的信。 这是魏池现今唯一可求的人,他顶多是听说了自己,他会为自己引荐林孝么? 魏池叹了口气。 多亏魏池到的及时,这位吏部侍郎正准备回家,魏池几乎是要拦他的轿子了。 “您是?”刘敏很惊讶。 “下官是……国子监祭酒,魏池。”魏池喘着粗气。 “失礼,失礼。”刘敏并不认识魏池,不过身为一个在吏部待了二十多年的人,刘敏还是准备加个班,把他让进衙门。 “这……”魏池自己也觉得很唐突:“可到刘大人府上一叙么?” 刘敏很显然迟疑了,魏池一咬牙,将那封信递了上去。 “……你!”刘敏没想到自己写给耿祝邱的密信会在这个人手上。 “不瞒大人,下官确实有不情之请!请大人谅解!” 宫门口也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刘敏只好说:“魏大人不要太着急,先到我府上去吧,我稍后就到。” 魏池在刘府等到刘敏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晚上了,刘敏拍了拍这个心急如焚的年轻人的肩膀:“魏大人,这事情你帮不了忙,你回去吧。” “刘大人!”魏池跪下来:“那位考生的妹妹已经守了望门寡,现在她哥哥要是也被杀了头,他们一家还有什么指望?她夫君是守封义的义士之一,若他泉下有知,我等……我等情何以堪……” 刘敏看到魏池磕头,深深的叹了口气:“你既然舍得拿出这封信,就是打定了主意要我帮你做这件事么?你怎么确定我会帮你?” “下官不确定,毕竟大人与下官素未谋面,不帮这个忙也无可厚非……只是这是下官挚友遗孀的事情,下官纵是知道不得已也当为之。指望在刘大人同情杜将军为国鞠躬尽瘁,同情谭家苦命多难!” “魏大人,您到底太年轻了,纵是我能引荐你给林大人,你确定林大人会帮你么?” “……” “起来吧……”刘敏揉了揉额角:“魏大人来求我只是因为我是吏部侍郎么?大人该不会以为吏部的人真的是任何事情都能做成吧?” “刘大人……是下官仅算得上认识的人,由耿将军了解的刘大人的为人是救人危难的……所以才贸然来访,请大人恕罪。” “我不会引荐林孝给你的。”刘敏思考了很久。 “大人!” 刘敏突然笑了一下:“……是了,你确实和茗严很像。” “……大人” “你先起来,”刘敏给魏池指了位置:“坐,这官场上的人并非都像你想的那样,你去求,求得真挚些就会帮忙。林孝这个人我是了解的,他这次决不会帮你,不要说帮你,也许正等着你去找他呢。你想想,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国子监的人没给你说?为何就算你回了京城都是求你的人来告诉你的?国子监的那两位司业比我年龄都大了,他们会容得下你压在他们的头上么?以往他们喜欢分人权势,大考都是要专门派国子监的人过来监场的,这事情不用我说,几年前你考试的时候你也都知道。也亏你来了才算又正了风气,将国子监的人分派到外场去。这次遇到这样的事情,算是你们的运气,但你也不要忘了,若没有这样的事情,那两个老头忙活了好几年才夺过来的权势可被你这一朝就大方的让出去了,你说他们恨不恨你?回过头来又说,这件事情礼部肯定脱不了干系,题是他们出的,场是他们监的,翰林院也顶多就陪个协从不力罢了。他们正找不到人来分罪,你这么去不是正好给利用么?你认为这样的情势下,你的司业会助你?林孝会帮你?” “……”魏池低了头:“杜莨是下官的救命恩人,这条命是他给的,成不成我都还给他。” “这件事皇上都知道了,过了考试的这两天就会转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以我从官的经验来看,这次别说是那几个考生,就算是礼部的那些高官都有可能保不住,魏大人,你这样去求自身难保的林孝又能保住谁呢?你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么?” 太阳收拢了最后一丝光线,天暗了。 魏池走出刘府的时候,想起刘敏最后问他的那句话——你觉得那位你要救的潭公子真的是被冤枉的么? 真的是被冤枉的么? 魏池这样问自己。 何谓可为,何谓不可为? 这是什么本意? 魏池昏昏沉沉的回到自己府上,珠儿先迎了出来:“老爷,潭夫人和汤将军都还在呢,老爷吃饭了么?” “他们吃了么?” “都还没有吃。” “一起吃吧。” 魏池还没走到厅堂,汤合已经跑了出来:“怎么样?哎……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都受不住了,现在我那娘子过来先陪着她呢。” 一桌四个人,珠儿将菜热了布上来。 潭氏也不吃饭,看着魏池,欲言又止,汤夫人看场面尴尬,赶紧端了一碗饭:“潭夫人,先吃饭,人是铁饭是钢,魏大人也是从中午起就没吃饭了,大家先吃些东西才有力气。” “是是是!”汤合也端起一碗饭塞到魏池手里:“吃!吃!” 魏池艰难的咽下一口饭:“我去见了刘敏刘大人,这事情……我会接着往后去问的。” “这个是吏部侍郎!”汤合给潭氏说:“吏部的二把手,皇上面前都有分量的人!” “潭公子是有福气的人,这种小灾小难会过去的!吃饭……啊!”汤夫人也帮腔。 魏池看到那已经面容憔悴的女子艰难的擦掉了脸上的泪水,然后端起碗,大口大口的吃起来。那只翠绿的镯子闪着幽暗的光,让魏池一时无言。 自己见她的第一面,她在杜家的灵堂上,据自己所知,这位潭氏之前并不认识杜莨,所以杜莨才会让自己代他来退亲,但她执意不允,魏池知道,这是她为了家族而做出的牺牲。而今天,她身上的孝布还未来得及卸下,就又有了这样的事情降落到她身上。 潭公子真的是被冤枉的么? 魏池知道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问出口。 怨……怨恨她那个不争气的哥哥,怨恨杜莨。 是你们,让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背负了这样沉重的负担,我要怎么帮她…… 第二天,魏池还是去了林孝的府上,林孝果然不在,不过显然是做过吩咐的,魏池落座不久他就‘恰巧’回来了。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林孝笑容可掬:“叨扰了魏大人的休假。” “哪里,是下官多有失职。”魏池赶紧见礼。 落座之后,魏池疑惑道:“林大人见过翰林院的人了么?” “哦!”林孝笑道:“这事情已经交由刑部了,之后自然会有个定论的。” “已经交由刑部了?”魏池却是不慌的样子:“昨天还听说林大人找了国子监司业谈这个事情呢。” 林孝哑然失笑。 “林大人,”魏池严肃的说:“礼部的侍郎现在都在家待罪,国子监也不会留情面,这次的事情定要彻查。” 林孝心中暗自奇怪,不知这一说是为何,也不知他绝口不提求情的事情是为何。 等魏池走了,又到了下午才有人给他说昨天魏池一回京就去见了刘敏,奇怪的是刘敏竟然见了他,还把他留了很晚。知道了这件事情,林孝大惊,琢磨着刘敏这些年的为人,不知他要和魏池搞些什么。 林孝吃惊的时候,魏池正在国子监和两位司业喝茶,魏池并未说公事,只是寒暄。两位司业不明就里,等魏池回去了才各自知道魏池已经见过林孝。 难不成林孝并未向承诺的那样,已经私下把好处卖给了魏池? 想到林孝的为人,两位司业不由得那样想。 魏池回府时益清专门等在门口:“魏大人……汤将军和他夫人暂且回去了,只是……” “只是什么?” “潭夫人还在……这……似乎不大好吧。” “……”魏池回头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 魏池侧身走过:“珠儿呢?” 珠儿赶紧过来跪下:“老爷!” “我让你陪着谭夫人,你在外厅做什么?” “……老爷,我……我。” “不要被我再发现有第二次!”魏池冷冷的走进了门。 进了屋,魏池顾不得换官服,自己倾了一碗水,喝了,想着花园里的谭夫人,不知自己要怎样和她回话。最终魏池还是鼓起勇气往后院走去。 “谭夫人,”魏池:“谭夫人,谭夫人?” “啊?”谭氏拨了拨额前的刘海,从桥边退了回来:“魏大人回来了……” “谭夫人请坐,”魏池觉得她神态异常,赶紧把她引进凉亭:“今天连考试都还未考完,所以有些事情不能太急……谭夫人要信我,我肯定是要尽力的。” “辛苦……魏大人了。” “……谭夫人也是南边的人吧?”魏池觉得必须要聊点其他的:“那边是个好地方,等这次事情过去了,谭夫人好好回去伺候双亲。” “我不回去了,我是杜家的媳妇,我自然是要留京的……” “……咳,杜莨让我来找你就是为了给你找个好归宿,谭夫人这是何必呢?” “……你们这些男人……不懂的。”谭氏突然长叹了一口气:“我哥哥这次能活下来么?我这一辈子已经完了,若他不能活下来,我们一家子都完了。” “没有什么是不能重新开始的,你要想开一点!”魏池不知要如何宽慰她:“有些事情,我还是懂的,这个世道确实就是这个样子,但是没有必要顾及世俗的眼光让自己更苦。” 谭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本就是庶出的女儿,本以为能嫁给杜家是我的福分……即便是没有了夫君,能伺候两位老人家一辈子也是我的福气。可哪里知道,又遇上这样的事情。先前还想着,父亲也老了,不如就来京城,这样两家人也能有个照应,我成亲,我哥哥科考,有个双喜临门,哪里知道……哪里知道。” 魏池迟疑了片刻,拿了自己的手帕塞到谭氏手里:“会好的,会好的。”魏池看着她,想到她比自己还要小两岁,但此刻却已经好像又比上次见她的时候老了十岁。 正说着,珠儿突然跑了进来:“老爷,有人求见。” 魏池给她使了个眼色,珠儿赶紧跑过来:“去好好陪着谭夫人,要寸步不离。” 珠儿赶紧应了,朝亭子跑了过去。 魏池猜想是哪个会来访,到了外厅却看到了个高挑的异族女人——阿尔客依? 阿尔客依并不理会魏池的惊讶,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魏大人最近在忙?” 魏池这才想起来自己早把索尔哈罕说的午饭给忘了,只好讪讪道:“确实有一些公务,抱歉。” “合约这个月底就要签完,也就是十天的功夫了。” “请再等一等,”魏池摸了摸鼻尖:“确实是一些棘手的公务。” 阿尔客依意味深长的看了魏池一番,魏池实在抽不出闲暇来想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送客。” 第二百二十二章 阿尔客依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魏池踌躇了一阵,揉了揉额角,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的事情中有我可以代劳的部分么?” 魏池尴尬的摇摇头:“抱歉,我会记得抽时间过去的。” “好,”永远冰冷的阿尔客依突然笑了一下:“我不讨厌您,但是希望您不要让我恨您。” 这次轮到魏池冷冷的看着她。 “送客。”魏池对益清说。 阿尔客依走后,魏池心中升起了一股极度厌恶的情绪,一度忍不住把她比作秦月如,感到这样的人总能在自己最难受的时候捂住自己的嘴,让自己吐气不均,吸气不畅,胸中不快。 但同样也是阿尔客依的到来让魏池有点愧疚的想到了索尔哈罕,不过此时此刻这仅仅是一种对朋友的愧疚,以及对自己自私的责备。活着的正在哭泣的潭氏和已经死去无以缅怀的杜莨塞满了魏池的心,魏池不知道要怎样为潭氏分担残酷的现实,以及为已故的人做怎样的安慰。 魏池看着窗外,这是一个晴天,闷热的天气把京城变得令人厌恶,蝉隐藏在树干上发出重复的呐喊把不知所措的情绪无限扩大。 魏池喝了一口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不出刘敏所料,皇上会尽快把这件事情转交三法司,这件事情最后是肯定要会审的,但是时期特殊,最后肯定是三法司中的大理寺来定案。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先自保,然后以这次国子监优势把自己从被审者转换为协审者。只有自己占有了主动权,事情才能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 林孝肯定会得知自己见过刘敏,他恐怕不会那样急着要拉自己下水了。 自己要做的就是默默的等待大考结束,然后皇上发话,找个机会介入进去。 魏池又想到了谭氏,她来找自己的事情不多时就会传出去,大家自然能联想到他所作所为是为何谁。又想到益清惹恼自己的那番话,觉得也许有些道理。 魏池正在考虑怎么安顿谭氏的时候,事情的进展却比她想象得快。刚过了中午,东厂的人就来了,并未动粗,只是要魏池交出谭氏,说要拘押。 魏池看了文书,确实只是拘押,想了片刻,塞了点银票给那位宦官:“我和她夫君是至交,还望公公不要让她一家人受饥寒之苦。” 宦官偷偷收了。 谭氏才被带走,汤合就赶到了,出乎意料的没有大吼大叫着责备自己,只是匆匆的拉着魏池出了门:“我见着胡杨林了。” 胡杨林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等着他们。 “东厂的人来抓人的时候你没有拦着吧?” 魏池摇摇头:“我给了银票,那个宦官收了。” 胡杨林点点头:“那就和我知道的不差,这会儿大考未完,又是有外人在的时候,皇上下来的意思是要先压着。我师父早上进的宫,可能锦衣卫也要介入。” “这次人还有救么?”汤合很急。 魏池摇摇头:“我昨天见的刘敏,这次的事情并不像大家想的那么简单,夹带先不说了,但考卷都泄了出去,这个要怎么解释?也就是这个原因才押了礼部的高官。刘大人说起这两年,三党彼此倾轧,就着这件事情不知要闹出多大的风波,若要谭公子有救……除非那个江西人承认自己冤枉了他。” “谭氏说她哥哥是个老实人,来京之前并不认识过多的人,那个江西人和他并非同乡,也并未听说和他有结识,为何会把卷子给他?要知道那几个可都是那江西人的乡谊啊……”汤合叹道:“我觉得这事情蹊跷。” “这事情会在哪里审?” 胡杨林想了想:“我师父说多半是东厂,近几年锦衣卫和大臣们走得近,东厂和宫里走得近,皇上既然想控制这件事情不要闹大,肯定要在东厂的地盘上办事才方便。” “…………”汤合迟疑了很久:“魏池……你要不要去求求……燕王?” “燕王?”魏池觉得匪夷所思。 “他是王爷啊……” “……”魏池叹了口气:“他是藩王,这件事情怎么也轮不到他说话,而且皇上从来不听他的。” “王将军呢?”胡杨林虽然不待见燕王,但是这时候也想不了那么多。 “他也说不上话,”魏池恨恨道:“我们以往认识的人都帮不上忙。” “幸好还有你进了国子监,杨兄弟进了锦衣卫,”汤合有些感伤:“杜莨比我小,但是……我是真的把他当兄弟,而且谭氏也太可怜了。” 大家一时都无话可说。 “黄贵,”魏池终于想到:“许维和我多少有些交情,也许我能由他结识黄贵也说不定。他是东厂的大太监,听说是个毫不讲章法,且凶狠贪财之辈。他也许有左右着时局的可能。只是许维现在还在江南,我们需要等一等,我们有什么可以送礼的?” 汤合咬咬牙:“我祖上有一把宝刀,金子的刀鞘,上面都是好玉,舍了!” 魏池摇摇头:“这他是看不上的,还是我来想吧……如今谭氏一家都在东厂,虽然不是牢房,但估计也够呛了,就拜托你们二位多打点。我不宜离他们太近,别人或是谭氏一家若是对你们问起我,就说我不大管这件事了。” 其余二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三人又聊了些事情,匆匆各自散了。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大考结束之后,那场惊天大案似乎极少被人提起了,礼部、翰林院都忙着批考卷。殿试最终如期举行。 几年前,魏池还是考生,但是今天却能站在大殿上监考,本来应该是心境转移,今年却确实无这样的心情。 翰林院的博士,礼部的高官们一个不差的来了,还有燕王以及皇上特意邀请的异国公主及其侍从。 魏池仍旧是所有坐着的官员中最年轻的一个,但是已经不再具备新鲜感了,今天大家暗暗关注的是那两位才从家里被放出来的礼部侍郎。 殿试开始了,陈鍄担心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索尔哈罕一行人确实不知道任何情况。只是在第一场结束的时候,她迅速扫过人群,然后把目光停留在了魏池身上。魏池并未就这道目光做出任何回应,匆匆的离开了。陈鍄摸了摸唇角的胡须:“公主,明天就请皇后陪着您去大恩寺如何?” “皇上,”一直在打瞌睡的燕王突然凑过来:“明天可不可以让臣招待?” “哦?” “臣的请帖都已经送到了,皇上可以问问公主么!” “燕王殿下确实前两天送了请帖来。”索尔哈罕有些不快。 “哦……”陈鍄和善的笑了:“那朕就改天再说了,呵呵。” 陈鍄面上笑着,心中却十分的不利索,南下的呈报已经在前天送到了。燕王的不老实让他非常不快,这位闲散的藩王曾经的那些生意已经牢牢的牵制了皇权。一想到江南所有钱庄和票号的力量已经远远的超过了江南制造局的实力,陈鍄就感到寝食难安。 燕王已经不能用简单的撤藩来剪除了,他这个时候又要这样高调的会晤漠南的领袖……他还想做什么呢? 陈鍄正在想燕王的事情,林孝过来将成绩呈了上来:“请陛下过目。” 许多人都心不在焉,所以陈鍄也并未对下面的人有太多印象。燕王对大考的事情大概知晓一二,于是过来凑趣:“前三甲么……有个叫李潘的不错。” “哦?是么?”陈鍄并不觉得那人有何出众之处。 燕王笑了笑:“长得好看么……哈哈。” 陈鍄显然觉得燕王的俏皮话并不好笑,冷冷的转过头:“林大人,这次公榜的日子不要延后,你也退下吧。” 燕王的一句无心之言并未改变这个叫做李潘的年轻人的科考排名,陈鍄也并未对这个二十八岁的人留下太多映像。但不过是短暂的光阴之后,陈鍄觉得难以剪除的燕王势力竟被这个年轻人一力分解……这也许就是某一种巧合。 此刻燕王担心的还不是这些未知的事情,他担心的是索尔哈罕把一些偶然弄成了必然,所以精心的奉上了这场鸿门宴。 坐在后排的魏池并不知道索尔哈罕看着她,她匆匆的离开大殿,心中只想着要赶在刑部尚书郑储离开之前见他一面。 索尔哈罕被魏池那天的一句‘有急事’弄得心绪不宁,又被阿尔客依这几天的的态度弄得紧张不堪,眼看着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不知如何是好……但正因不知如何是好,之前一直动摇的决心突然变得坚定无比。 哪怕是一刻钟,也要把话说清楚。 燕王的邀请要去么?索尔哈罕不屑的想——当然要去。 暖园,京城最美丽的地方。 索尔哈罕从恭迎她的队伍感受到了这位富甲天下的王爷的气势。曾经听魏池无意间提起过:这位闲散富贵王爷并不是靠着先帝的赏赐获得这样惊人的财富的。要说他富甲天下甚至不是太合适,他并非这些财产的占有者,而是控制者。他没有盐税权、铁税权、也没有江南织造局,但是他对帝国经济的实际影响力远远比他们加起来的要多得多。用魏池的话来讲就是——如果他不是王爷,他依旧能够通过自己的智慧获得这一切,也许还会因为没有陈鍄的忌惮而做得更好。 但就索尔哈罕本人和燕王接触的那几面来看,索尔哈罕只能觉得这个人是个游手好闲的皇亲贵族,和魏池这样高的评价差了很远。 燕王的王府有很厚重的江南气息,和威严的皇宫形成了鲜明的反差,索尔哈罕走进正厅的时候只看到了那位‘秦老板’。站在燕王身旁的‘秦老板’手上捧着一盆芍药花:“公主殿下,那一日小的多有失礼,还望公主殿下海涵,这盆花是燕王陛下让小的送给您赔礼的。” 这是一盆‘芍药花’,不过是用象牙雕成的。 燕王笑道:“公主殿下,前几天他冒犯了您,不要放在心上才是,魏池时常对我说起您,您的见识和作为我都是很佩服的。” “不用做什么赔礼,”索尔哈罕笑道:“魏池这个人脾气很暴躁,我与秦老板也未说什么,是他自己误会了,要闹事,王爷不必在意。这样的重礼我可不能收。” 索尔哈罕说得如此露骨,燕王觉都得自己要再装下去会不好意思的。 “公主殿下愿意让小王陪着逛逛我这院子么?” 索尔哈罕笑得人畜无害,然后诚恳的点了点头。 暖园很大,很美,但是人很少,和大宸宫中川流不息的太监宫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各种布景的规划让人有了一种置身山水的错觉。 “这座湖是仿西湖造的,才认识魏池的时候还未完全完工呢。”燕王引索尔哈罕往湖心的小岛走去:“您是怎么知道她是女人的呢?” “她去漠南的时候多少岁了?” “嗯?” “她在行军的路上来月事了。”索尔哈罕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嗯?!她回来之后并未对我说起过。”燕王很惊讶。 “燕王殿下,虽然您给她做了很贴心的裹胸,还教会了她很多事情,但是这种事我想她是不必一一对您汇报的吧。”索尔哈罕真的很惊讶。 “……一般来说她所有的事情都会对我说的,我就像她……父亲一样。”燕王等的就是这句话。 “您的女儿可真大。”索尔哈罕没好气的说。 “说实话,我非常欣赏您,您有风度,有学问,还很幽默……只可惜魏池确实是个女人,你们不能在一起。”反正就两个人,燕王决定开门见山。 “她当然是个女人,难不成你认为我把她当男人了?” “的确有这种可能,”燕王不依不饶:“只是您自己不知道罢了。” “您把我当成那些迷恋她的傻姑娘中的一个了么?”索尔哈罕冷笑:“我认识她的第一刻就知道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但是你没有把她当成你的姐妹,这不正常。” “您也没有把秦老板当成您的兄弟吧?” 燕王哈哈笑了起来:“您看到湖对岸的那个特别美丽的院子了么?”燕王指着湖对岸:“那里有很多秦老板,他们都不穿女装。不过您的问题不一样,您只认识魏池,而魏池总是以男人的形象出现的。作为一个过来人,我不得不对您提出忠告,您如果真的要和魏池走在一起,您会后悔的,因为您会发现你所需要的终究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而不是她。” “燕王殿下,”索尔哈罕找了个石凳坐下来:“我一直认为我们之间虽然没有友谊,但至少会保留一点尊重呢。” “我想您误解了,”陈昂亲切的说:“我非常的尊重您,所以才会和您谈这些话,您把爱情想得太简单了。魏池确实有她独有的魅力,但是您和她都不是那类人。就像喜欢男人的我看到魏池也不会喜欢她一样,有些事情会有误会,但是真实的一面是不容改变的。除了魏池以外你喜欢过别的女人么?握她的手的时候你会有异样的感觉么?” “您指的异样的感觉是什么?” “您明白的,”陈昂戏谑的笑了笑:“不一样的感觉。” 索尔哈罕突然无言以对:“……女人和你们男人是不一样的!” “我是在皇宫里长大的,这里的皇宫有那么多的女人,她们不能自由出入那座宫殿,所以对食的有那么几对,我是认识的,您认识这样的人么?” “……” “我可以负责的告诉您,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您要我带您去认识几对么?” “不用了!”索尔哈罕从石凳上弹了起来。 “您不是,魏池也不是,所以你们是不会走到一起的。不要为了自己的错觉再徒劳了。”陈昂暗暗松了一口气。 暖园的蝉并不比其他地方来得安静,暖园的湖也并不比京城的其他的地方来得清凉,索尔哈罕望着这一片人造的山水若有所思。 “也许,再没有一个人会像我这样把她当做一个纯粹的女人来看了。她有多孤独……您知道么?燕王殿下。” “所以您是她真挚的朋友,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 “不是朋友,我不想永远和她只做朋友。”索尔哈罕恢复了冷静。 这次轮到陈昂暗自头疼,他不知道魏池这个家伙是怎样招惹上这样难对付的女人的。 “您的意思是您要留在大齐,或者把魏池带到漠南去?” “如果我们天各一方却两两相望,您还会这么坚决的反对么?” “……” 索尔哈罕的语气突然变得尖锐:“您所担心的是魏池不能为你所用吧?至于她的幸福,这只是您的幌子。” “我依旧会很坚决的反对,您和她在一起一年多,我和她在一起三年多,您认为我和她之间只有利用这种关系?如果你是一个男人,我会赞成她和您离开。因为这是她的好归宿,但是您不是。” “您在说谎!” “您有些激动了,公主殿下。”燕王对着眼前开阔的水面叹了一口气:“魏池这个家伙对我说一点用也没有,除了花我的钱,不安分,闹事……真的是一点用都没有。谁要娶她小王愿意包嫁妆。” “我不是来和你讨价还价的,魏池的事情是她自己的事情,您没有必要以父亲自居,然后横在那里碍事。” 面对恼怒的索尔哈罕,陈昂只是淡然一笑。 “公主,您真是个太聪明的女人了,魏池如果迷上了您,一定会被你算得精精的……啧,就是现在也不差了,以前我可没想到魏池会以为你而被秦月如激怒,然后怒气冲冲的痛斥了他一顿。就红颜祸水这个词来说,公主殿下是不输给小王的。” “我已经说了,我和秦老板没有发生纠葛,至于魏池要怎么想,我实在是管不了。” “您知道秦月如是个怎样的人么?”陈昂把手上的花蕊投到水里,湖里的大锦鲤纷纷迎上来接嘬:“他是个无事生非、有仇必报的人,平常魏池还算聪明,知道枕边风是很厉害的,一向不接他的茬。可您一来她就乱了阵脚,和秦月如大呼小叫起来,还为了您在大考的时候请了这么长的假期带您出去游玩……哎哟,这在以往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索尔哈罕沉默了片刻:“您觉得王允义是个怎样的人?” “嗯?” “他都没能把我糊弄了去,王爷认为自己会可以么?不论您怎么说,您根本就没有任何资格管魏池的事情,也没有任何立场站在这里说三道四。要说起前途,大齐可以给的漠南也可以给,您的谴责根本站不住脚,要说起幸福,您很幸福么?”索尔哈罕嘲讽的看了看湖对岸的那个美丽的院子:“您怎么可以参照自己的样子给魏池选择她要的幸福呢?您不觉得您把我幻想得太愚蠢了么?” 第一百二十三章 魏池曾经说,暖园是一个很小气的地方,就像杭州,但是却能在烟柳间揉合十万人家。她别致得令人惊叹,似乎要用百倍的心思才能堆砌成这样一座园林。但北方终究是北方,这片园林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弱不经风。 陈昂——这座园林的主人精心的呵护着她,就像呵护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一样。 魏池曾经说,陈昂是一个很小气的人,就像江南的居民,坐拥天下的财富却安然其间,既没有野心也没有斗志。他并不以皇族自居,但皇族终究是皇族,世人不会真的愿意了解他。 此时此刻,索尔哈罕觉得这片精致的山水在她眼前只觉得拙劣可笑,陈昂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狡猾之辈罢了。 “既然燕王殿下的话都说出来了,那本宫也该回去了。”想到陈昂此刻内心的沮丧,索尔哈罕觉得无比轻松。 “公主不想去逛逛那个院子么?”陈昂并未如索尔哈罕所想的生气,他露出没心没肺的表情:“中午饭都还没吃,不可以走啊。” 这一瞬间,索尔哈罕觉得魏池和这个男人有点像,至少在耍无赖的时候很像。 两人走出石桥,那个院子在湖的对岸,索尔哈罕可不想和这个人走这么长的湖岸线。陈昂难得善解人意一次,命人叫来了湖边的画舫。 画舫不大,也是西湖的仿制品,索尔哈罕戏谑道:“王爷似乎对江南的感情真的很深呢。” “那是,”陈昂掀开木桶的盖儿,钳了一块冰捏在手里:“听说去过的人都忘不了。” “王爷去过么?” “当然去过,”陈昂哈哈大笑:“所以才永远都忘不了呢。” 画舫撩开的湖心的菱角破浪前行,几对水鸟被桨声惊动得飞了起来,盘旋在水上久久不敢落地。除了画舫上的三位渡人,画舫路过的两岸都十分幽静,连半个人都看不到。 “您是不是觉得这里的人特别少?”陈昂把冰块扔到水里。 “的确很少,不过院子很整洁。” “这里白天是没人的,晚上才会有人来清理。” “是么?王爷的脾气可真怪。” “可不要说我,听说公主您的脾气也挺怪的,连魏池这种倔人也不得不服软。” “……”索尔哈罕支起下巴:“王爷今天是铁了心要说服我了?怎么三句话不离她?” 陈昂咬住了自己的小指,和自己的指甲盖纠缠了起来。 总算是安静的熬到了上岸,陈昂伸手过来,索尔哈罕表示不需要这种毫无意义的搀扶。陈昂的手悬在半空进退不得,只好自嘲:“您瞧,这人少还是有好处的么……至少不用逼您装淑女了。” 到了对岸才发现,这个院子的墙其实挺高的,高得和这江南格局的院子略有些出入,两边甚至还有两个不矮的阙。院子四周全是魏池特别讨厌的各种竹子。画舫放下两人后迅速退回湖中,片刻就消失在碧波之间,索尔哈罕不搭理陈昂,径直推开了院门。 推开院门后就更加可笑了,里面竟然中规中矩的修了一个壁,上面的画暗喻着教人从善的意思。绕过壁就是房子,越往后走越发规矩,越发和京城内的府宅相似。索尔哈罕拿手撩开一扇门帘:“怎么没有见到你的秦老板们?他们不会也是晚上才出现吧?” “您越说话,我就越发的喜欢您了。”陈昂跟在后头,并不阻止。 “原来王爷还是喜欢北边的款式啊。”索尔哈罕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逛,陈昂跟在一旁帮她开门。 从南到北一共三出三进,撇去院外的美景,院内并无稀奇,也没见到一个人。走到最后一间屋前,陈昂开门的手停下了:“公主是不是想着,看完这间屋就可以尽早回去了?” 索尔哈罕笑道:“不是这样想……还能怎样想?” 陈昂叹了一口气:“公主知道魏池最讨厌的是什么?” “竹子。” “哦……”陈昂望了望天:“您知道……秦老板最讨厌什么么?” “这我怎么会知道?”索尔哈罕依旧笑。 陈昂推开门,这道门显然久未开启,发出木料挤锉的声音,屋内的灰味儿熏得索尔哈罕捂住了嘴。陈昂径直走进去,打开了各扇窗户,这才好了点。阳光终于让屋子亮堂起来,索尔哈罕撩开幕帘,准备随陈昂往里走……就在撩起幕帘的那一瞬间,索尔哈罕惊讶的发现侧堂的四壁挂满了画,画纸上都画着荷花。 就在索尔哈罕惊叹的时候,陈昂转过身掀开了另一间侧堂的幕帘:“他最讨厌荷花。” “能认得出来么?”陈昂站到索尔哈罕身边:“这些画都是魏池画的。” “……” “我认识魏池的方式和公主认识魏池的方式如出一辙,当晚,她画了这些画,落荒而逃。”陈昂哈哈大笑起来:“至于秦老板,他是我三年前花钱从苏州买来的。” “……” “这座房子就是最初的燕王府邸,先皇御赐的。” “您的秦老板既然这么不喜欢荷花,您还苦苦留着做什么?”索尔哈罕很好奇陈昂为何要说这些。 “这里没有什么秦老板,”陈昂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他姓林,长我一岁,自我小时候就相识。他祖父是光禄寺少卿,他的母亲和我母妃认识,两家交好,所以他自幼就进宫当我的陪读。我离宫到燕王府邸的时候,他还陪着我。他喜欢竹子,但是他讨厌荷花。” 看到索尔哈罕鄙夷的目光,陈昂忍不住笑了:“其实小王的生活也不像公主想的那么糜烂。” 陈昂弹了弹座椅上的灰尘径自坐下:“你不觉得秦老板和魏池长得有点像么?” 索尔哈罕想了想:“他们的眉毛有点像。” “嗯,”陈昂点点头:“我第一次见到魏池是在殿试上,就像您之前参加的那次差不多,远远的,我看到一个年轻人和林瑞长得很像,但等他走上前来的时候又发现完全不一样,他说话答题的时候,我就在想,我怎么把这么个弱不经风的小不点和林瑞想到一处去了呢?后来才明白,他们的眉毛很像,看人的眼神也很像。” “所以您就结识了魏池?” “得了吧!”陈昂不屑:“要是没有点事情,谁会为了长得有那么点像就去认识个没家世,没本事,还满脑袋之乎者也的家伙?” “那我真想知道,”索尔哈罕忍不住愤怒:“您究竟是为了什么舍不得她,要横在中间?” “我没有舍不得她,”陈昂语气冷淡:“我只是想给你说说我的故事,不要露出没有耐心的表情,很短。” “我和秦王都是现今的皇太妃养大的,先前宫里并不太平,女人太多,于是皇太妃每天都要嘱咐我和秦王老实一点,就连陪读的林瑞也天天嘱咐我老实一点。但我的确不是一个老实的人,经常要闯祸,还要招惹惹不起的人,大小的祸事一旦出来,都是林瑞主动的帮我担待。我就想,有这么个傻瓜帮我和皇弟顶罪也是好事情,又想着他也许是为了讨好我母妃和皇太妃。直到有一天,他为了袒护我,惹恼了我父皇,要被谴出宫的时候,他突然偷偷的在我面前哭了,说了很多我听不明白的话。”陈昂象在描述一件很遥远的事情:“他说他喜欢我,做这么多只是为了和我在一起,还有,他在宫外等我。” “那一瞬间,我不是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感到很恐惧,却又很欣喜,好像发现了一样新鲜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又离我不远,只是今天才知道罢了。然后他就出宫了。” “然后呢?”索尔哈罕只听说过燕王的风流韵事,但还真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然后?他在宫外等了我五年。”陈昂轻轻的敲着陈旧的桌面:“在这五年里,我的某种突然被激发了起来,那种感情也不再变的若即若离,用你们女人的话来说,那就是爱吧?”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就离宫了,进了这所宅邸,他如诺言的等着我,我们住在了一起,也就是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我是断袖的原因……”陈昂笑了:“……公主,您怎么不问最后呢?” 索尔哈罕别过脸。 “最后,他成亲了,逃去了江南……”陈昂盯着索尔哈罕:“去了一个全新的地方,过另一个生活,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不明白您为何要和我说这些。” “您当然明白,我!”陈昂重重的拍在自己的心上:“是被他引诱的!他引诱了我,甚至他爱我远超过我爱他,但是最终呢?你现在也在引诱魏池,她和我一样什么都不懂,但是注定会在某一天被你感动,然后以为自己找到了幸福,但是最终呢?” “您不应该拿您的故事来揣度我们的未来。” “是么?”陈昂冷笑:“您的声音已不像刚才那般理直气壮了呢。” “不一样!”索尔哈罕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狠狠的推了陈昂一把:“我们经历过什么你知道么?我是怎样克服万难来到中原见她的,你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陈昂抓住索尔哈罕的手:“你们和我经历的一样多,但是老实的告诉你,一点用也没有,像你这样的人,像林瑞这样的人,都不是爱人的料!” “那么只有你是么?只有你是么?”索尔哈罕努力挣脱了陈昂的手。 “我?”陈昂哈哈大笑起来:“我不会让魏池再受你们这些人的引诱,我不想看到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特别是你!”陈昂指着索尔哈罕的脸:“你刚才那副志在必得,勇往直前的表情和林瑞真像啊!你知道这样的表情在我眼里有多可笑么?你能怎样?等你成功的把魏池带到漠南,然后再厌倦她,毁了她的人生?再由人把这个奇贱无比的故事传回中原讲给我听?让我坐在这间老屋子里再听一次?不可能!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你凭什么这样揣测我?”索尔哈罕怒不可遏。 陈昂愣了一下,随即又哈哈大笑了起来:“隔壁的房间里就有一套行李,如果你不是,你就放弃你的荣耀,家族和皇位,带上它和魏池走。” “你!”索尔哈罕大声说:“……你以为我不敢么?” 陈昂转过头,挑衅的看着她。 索尔哈罕快步走进里间,里间的家具很简单,桌几上果然放着一个不大的包裹。包裹是棕色的,布料泛出陈旧的光。索尔哈罕的手指碰到布料的褶皱的时候,她终于冷静了一点。 ……但最终还是拿起那个包裹抓在手里。 “……公主,你流眼泪了?”陈昂倚在门口,看着索尔哈罕的一举一动:“你拽得那么紧,怎么不打开看看是什么?” 索尔哈罕擦了擦脸,解开了包裹的活扣,奇怪的是里面并无细软,只露出一角白色的棉布,等抖开白色的棉布时,一件完整的汗衣展开来,上面遍布着干涸的血迹。 “啊!”索尔哈罕倒吸了一口冷气,汗衣不自觉的落在了地上。 陈昂走过来,缓缓的跪在那件血衣面前:“你以为包裹里会是什么?供你们出逃的文牒?普天之下,你们逃得了么?” “我可以带她回漠南,那是我的国家,我有能力保护她!” 陈昂捡起那件血衣,把它梳理平整,摊平在地上:“我曾经也以为是这样的,你知道这上面是谁的血么?是林瑞的,他和你想的一样,他不是没有抗争,也不是抗挣不了,但是他终于明白,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是不值得的。你会为了魏池去死么?” “……” “你没有立刻回答我,证明您至少是个坦诚的人,但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也许你真的会。但是你愿意魏池为了你去死么?” “……不。” “我愿意林瑞为了我去死,我也愿意为了他而死,但是我们终究没有在一起。”陈昂的手扶过那些血迹:“魏池爱不爱你,我不知道,不过就你来说,你爱魏池的份量不及林瑞的十分之一。他为我付出了这样沉痛的代价,但是他最后的放弃仍旧让我不能原谅他。” “你以为凭借你的能力能够带着魏池安全的回到漠南么?回到漠南之后魏池就能逃过齐国的追杀么?以前不觉得您是这样糊涂的人呢,你难道不明白你带走魏池就等于让她背叛祖国,然后成为齐国的公敌么?面对这种叛逃的高官,只要一有机会齐国就会胁迫你们遣送她回国,你觉得以你们现在的国力,未来的国力,有能力保护她么?” “你要带走她,就要做好让她为你而死的准备。爱不是一厢情愿的小把戏,你们真的相爱的话,就要舍得为了爱牺牲对方,你明白么?” 索尔哈罕泣不成声:“但是你的魏池无数次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没有死结。” “是的,是的,也许没有死结,可能是活套吧?”陈昂自嘲的叠起血衣:“我很高兴有人像爱一个女人那样爱魏池,但我希望那个人不是你。”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闷热的空气好像被阻隔在了窗外,老房间里依旧沉浸着阴冷的气息,索尔哈罕环抱着胳膊,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谁,也不知道需要做怎样的事情来缓解心中的阴郁。 这间房间的尽头不是园林,而是一堵矮墙,矮墙外面是另一堵高墙,索尔哈罕背靠在案几上,看着面前僦在地上的陈昂,背后是说不清是冷还是热的风。 “……如果我带上魏池走,要杀她的不是大齐,而是你吧?燕王爷……你信不过她,”索尔哈罕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想到,阻拦我们的会是你。要是有一天魏池知道你用这样的心思揣度过她,你说她会恨你么?” “她不会恨我,她会和我一样,恨那个抗不住的人。”陈昂提着包裹站起来,把它放回几上:“要么让她死,要么让她恨你。” “你千辛万苦打出这个死结,你累么?”索尔哈罕擦干眼泪,冷笑。 “你累么?你不也千辛万苦杀了你亲哥哥?……我们是一样的人,你遇到我,是报应。” “那谁来报应你?” “与其操心将来的我,不如操心操心现在的你吧。”陈昂坐到了一旁的圈椅上。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直到太阳偏西的时候,索尔哈罕转了转酸疼的手腕:“我要走了。” 陈昂抬起头:“好。” 索尔哈罕试着提起左脚,这种沉重的感受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走吧!索尔哈罕对自己说。 陈昂暗暗松了一口气,但索尔哈罕走到外厅的时候突然又停下了。 “这些都是魏池画的?” “是的……”陈昂笑道:“怎么了?一开始不想留,现在是不想走了?” 索尔哈罕戏谑:“您真是,刻薄!” “多些公主殿下的夸奖。”陈昂假意做了个拱。 “送我一幅吧。”索尔哈罕叹了一口气。 “呵呵,”陈昂略一想:“这个有何难的?公主离开之前,定会送到公主手上。也定不会让公主失望。” 夜里,秦月如从外面回来,小太监过来送手巾,秦月如坐下来喝了一口茶:“王爷呢?” “……” 秦月如一愣,重重的放下茶杯:“问你的话,你哑了?!” 小太监讪讪的退到一旁:“戴先生好。” 戴桐琒手上拿着封文书走进来:“秦公子发得哪门子的火气?” “戴先生……”秦月如强压着怒气:“您这么大夜了,怎么还在?” “啧,”戴桐琒对小太监说:“帮我去拿碗面,我说秦公子,你是不是有点不大舒服啊?脸青成了这样。” 小太监刚出门,就听见里面摔茶杯的声音,也不敢听,赶紧往外跑去。 “姓戴的!你答应我要去叫姓魏的来,今天为什么不叫他来?” “我叫了,可他不来啊,他一向不听我的,您不会不知道吧。” “你叫了?你今天一天都在福霖轩呆着,喝酒!” 戴桐琒悠闲的放下手上的东西:“喝酒就没叫他?得,您去问问何公公得了。” “你去喝酒就罢了,还选在福霖轩!你瞧着今天刚好该我查他家的帐,要去那儿,你就故意的吧?”秦如月指着戴桐琒的鼻子:“姓戴的,你别给脸不要脸!” 秦月如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他在哪儿,你也别拿何公公来压我,我自然知道去问他!” 戴桐琒看秦月如摔门往后院去了,只是撇撇嘴,暗笑了一下:“脸?我的面呢?” 何棋进来的时候,戴桐琒已经吃上面了:“戴师父!您怎么不拦着他?” “诶!”戴桐琒反倒拦着何棋:“何公公别介,让他去,不让他闯这个祸,他以后就要闯更大的祸。”戴桐琒按住何棋的肩:“何公公!多大的事情你都信我了,这么个事情您不信么?坐下,喝茶,所有的事情过了今晚就好了!歇着……” 秦月如绕到后院,找了一圈也不见人,想了一下,知道是在‘那里’。 陈昂也确实在‘那里’,送走索尔哈罕后,他坐回到那个包裹面前,发呆。 “王爷……”这是一个没有锁的院子,秦月如的手指碰到那扇禁忌的门的门栓的时候,冷静了一点。 “怎么了?”陈昂没有回头。 “王爷又在想林大人?”秦月如小心的走进来。 “林大人?哪个林大人?”陈昂依旧没有回头。 “王爷……”秦月如想着自己的措辞,有些后悔没从戴桐琒那里套出些今天的情形来。 “天色晚了,你也累了,回去睡吧。” “王爷……今天我去……” 陈昂打断他的话:“回去歇着吧。” “王爷,我……”秦月如小心的把手搭到陈昂肩上。 “去睡了。”陈昂睁开眼睛,回过头。 秦月如被陈昂的表情吓了一跳:“我……” “滚……!”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戴桐琒正准备盛第二碗,回话的人来了,何棋赶紧放下戴桐琒硬塞给他的那碗面:“怎么样?吵起来没?” 小宦官擦了擦额角的汗:“倒是没听到有动静。” 何棋才松了一口气,小宦官又说:“不过秦公子收拾着东西说是要回连珠山。” 戴桐琒嚼着面:“去把他给我拦着。” 小宦官左右为难:“奴婢……怎么敢?” 戴桐琒咽下最后一口面:“得了……我去吧。” 何棋拉住戴桐琒:“要不我去吧。” 戴桐琒笑道:“何公公,这是个小事情,我去就行了,过了今天晚上这事儿保证就好了,全好了。”戴桐琒加了一件外衣吊儿郎当的出门去了。 何棋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也罢……。” 魏池当天正想方设法的去联系陆盛铎,但却怎么都找不到他。倒是胡杨林给她回了个准话,许维一时半会儿是赶不回来的,魏池的想法算是落了空。魏池左右为难不知要怎么样介入到高层去了解朝廷高层对这件事情的态度。魏池想了一夜,想到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可以帮她,这个东西燕王那里有很多。 第二天一大早,雨停了,魏池请了个小小的假期来找陈昂。何棋似乎是一夜没睡好,满脸的憔悴,听到魏池要找陈昂,欲言又止:“……王爷啊……” “我也是有要紧的事情,王爷怎么了?” “这……” “今天王爷方便见我么?”魏池心想也不是外人,不如直接问。 “……王爷还在后院,”何棋想到戴桐琒说过了昨晚就没事了,现在也找不到理由来给魏池解释,于是硬着头皮:“咱家让人带您去吧。” 陈昂对于魏池的到来很惊讶,以至于说不出话来:“……” 魏池行了礼,很奇怪:“王爷……你怎么了?” 陈昂确定这和那位公主没有任何干系后,暗暗松了一口气:“怎么一大早来找我?” 魏池陪笑道:“……王爷,臣想去见黄贵。” “嗯?”陈昂不知道这是卖的何药:“你怎么要去见黄贵?” 魏池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了:“锦衣卫的人已经回了话,说许唯暂时还要留在江南,所以臣也没有别的办法。” 陈昂狠狠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想到昨天随口和索尔哈罕说起过这个姓魏的花他的钱,不安分,闹事……第二天就遇上了。 “黄贵为何要帮你?”陈昂恨不得直接把魏池拍到湖里去。 “……他不是爱钱么……王爷……”魏池小心翼翼的赔笑:“就当臣借的,以后一定还你!王爷,人命不等人的。” “你要借多少?”陈昂拉长了脸。 “王爷,臣也不知道,您看多少合适?”魏池难得露出讨好的表情。 陈昂被这句话气得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王爷,别走啊。”魏池赶紧跟在陈昂后面:“臣今天专门请了个短假,下午还要去衙门呢……王爷,您别舍不得啊,这可是救命!” “他的命干我屁事!”陈昂走得越快,魏池跟得越快。 “王爷!” 陈昂突然停了脚步,回过头。魏池被他盯得直发毛:“……王爷” “至少要两千两,”陈昂认真的说:“你这辈子都还不起……不过呢,你要是帮我个忙,这个钱现在就可以给你,以后也不用还了。” 魏池赶紧点头:“好说!好说!” 陈昂强忍着笑:“好说就行,跟我过来。” 陈昂拐进就近的院子:“在这儿等我。” 不多久,陈昂拿着一包东西进来,丢给魏池:“把衣服换上,快点。” “嗯?”魏池从头上扯下一件:“这是啥东西?” “这是啥东西?”陈昂拿出一张纸晃了一下。 银票! “这是二千五百两,京城的任何一家票号都可以兑换,要不要?” “要!”魏池抱着衣服跑进内屋,然后又探出头来:“不要骗我!” 陈昂不耐烦:“啰嗦,全部都要换!少了一件都不行!” 过了一会儿,魏池忸怩的出来了:“换好了……” 其实就是件裘衣,不过是收了腰的。 “你里面穿的什么?”陈昂打量了一番。 “什么什么的?”魏池满脸通红。 “肚兜!把你的束胸脱了!”陈昂愈发不耐烦:“要不你的二千五百两就要打水漂了!” 魏池这才磨磨蹭蹭的又进去了一次。 第二次出来的时候总算让陈昂满意了:“过来坐着。”陈昂把魏池按到了梳妆镜面前。 “不至于为了区区二千五百两就要这么捉弄人吧?”魏池大概明白了陈昂的意思,很不满。 “笨丫头,老实点,我何时害过你?”陈昂解开了魏池的头发,拿起了梳子。 陈昂的确没有害过自己,但是魏池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要这么做……大概真的是为了自己多管闲事而趁机捉弄吧?……不过这人都要快三十了……还这么无聊? 魏池的心思百转千回的时候,陈昂已经帮她盘好了发髻,又专门拆了两捋头发来挡住她故意剪出来的鬓角。这个院子平常也有人住,所以有个现成的梳妆柜,里面虽然都是些男人的发钗,不过也有些花俏的。陈昂捡了几根出来,在魏池头上比划。 魏池撅着嘴:“王爷,你这是要把臣嫁出去么?” “当然不是,”陈昂选了一根翡翠的别了上去:“你别想着这种好事情。” 好事?魏池觉得这说法有点蹊跷。 见到魏池又要开口,陈昂封住她的嘴:“最近我心里很烦,不要问得太多,好么?” 魏池看他突然就严肃了,只好乖乖的点点头。 陈昂转身翻出了许多水粉胭脂。 “……”当陈昂沾了水粉的手指抹过魏池的脸的时候,魏池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这是什么……”然后打了个喷嚏:“我下午还要去衙门呢!” “魏池……”陈昂给魏池上了点淡淡的胭脂:“其实你还真是个美人……” 魏池正要接着唠叨,陈昂拿了镜子过来。 “……这……谁啊?”魏池差点惊讶的从凳子上跳起来。 这是魏池这辈子第一次盘起发髻,贴上花钿,涂上胭脂。魏池有点认不出镜中的人,忍不住拿手去摸自己的脸。陈昂捉住她的手:“淑女都是不摸脸的。你觉得漂亮么?” 陈昂有些佩服起索尔哈罕看人的眼光来,他也没想到魏池梳起发髻会像一个十足十的女人,特别是她看到镜子后瞬间柔和的神态更为她添加了一份风情。 “站起来,”陈昂替他整理了从宫女那里拿来的裘衣——略有点短,但是还挺合身的:“可惜没有你能穿的女人的袍子。”陈昂从衣服堆里捡起一件淡绿色的丝袍把魏池裹起来:“你真像一位可爱的小小姐。”陈昂拧了拧她的脸:“别说……还真想把你嫁出去了。” 长袍可能是哪位公子的,很长,盖过了魏池的脚背。 魏池觉得自己就像藏在一片茂叶林中的小鹿,心跳得越来越快。 “来吧!”陈昂牵起了魏池的手。 跨出房间的那一刻,魏池感到出奇的胆怯,比当年进金銮殿还要惊慌。 陈昂把她带到了湖面上的石桥边:“今天院子里没有人,你乖乖的呆在这里。”陈昂在她的鼻尖点了一下:“知道了么?” 魏池想说点什么,但是她发现自己被涂了胭脂的嘴有点不听使唤,还没缓过劲儿来陈昂已经走远了。 何棋命人关了园门之后就在书房等着,不多时陈昂就回来了,要了杯茶水来喝。何棋终于见到了陈昂恢复了常态,不由得想旁敲侧击的问些事情。陈昂以为他要问魏池,没想到却是问秦月如。 “秦公子昨天晚上要回连珠山……” “真是莫名其妙!”陈昂哼了一声:“他这次要走就让他走!” “没走成,戴师父把他拦下来了,估计气也快消了。” “你说……”陈昂叹了一口气:“这几天的事情怎么这么多?” 何棋递了擦手的毛巾给陈昂,正要说两句排解的话,外面有人来报,说是画师赵奎贞赶来了,已经到了外厅。 何棋奇怪:“王爷一大早让何画师来,是要作何事情?” 陈昂来不及接手帕:“……这,你只管今天任何人不得进暖园就是了,我自有安排。” 陈昂暂时忘了秦月如:“快请赵先生进来。” 赵奎贞是秀才出身,读书不是顶中用,但为人及其风雅,以画出众。若是出身更好,也许就入宫有个职位了,可惜三代不在境内,也攀不上什么干系。钱赚得不少,但仍旧要唯他人的吩咐听命。陈昂一向出手大方,也曾为他捧过场,所以叫得这般急也赶紧来了。 “不敢让您歇着,”陈昂笑道:“还真有个事情要叨扰您呢。” “王爷太客气了!”赵奎贞赶紧行礼,燕王这个人为人的态度确实令许多人佩服。 陈昂果然没有让赵奎贞多歇,直接把他领进了后院:“一会儿您可别多问,我有个美人是个倔脾气,好不容易今天哄得听话了,您要给我画一张,让我传世。” “传世二字不敢。”赵奎贞歉让。 陈昂哈哈笑了:“您不敢?这京城就没人敢了。” 赵奎贞这是第二次进暖园,正奇怪这院子中为何不见他人,又想到陈昂这个人脾气难以捉摸,也不便多问。只是暗想是哪家的女孩子能让这个王爷道一声美人,是怎样的美人可以传世,又是怎样的倔脾气让王爷为她画像还要偷偷摸摸的呢? 越往暖园里走,越幽静,景色越宜人。 赵奎贞一路想仔细看看,可陈昂似乎是怕那人失去了耐性,拉着他走得极快。因为赵奎贞忍不住东张西望,陈昂停脚的时候,赵奎贞险些跌倒。 陈昂赶紧捂住了他的最,拉他躲到树后,等赵奎贞稳住了情绪,这才小心翼翼的朝外指了指。 赵奎贞探出头来,只见湖上有座石桥连着湖心的凉亭,桥上确实站了个人,披着汉式的丝质长袍,葱绿色,身段瞧不真切,背对自己站的,容貌也瞧不真切。 赵奎贞不知何意,也不知此人是谁,想问又怕唐突,既然陈昂等着,他也只好干等着。不曾想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赵奎贞有些耐不住了,指了指桥上人:“王爷……这” 自魏池从战场上回来,陈昂便高估了魏池的本事,经常觉得她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赵奎贞说话,赶紧着急的和他打手势。其实魏池哪有那般厉害?赵奎贞不怎么地,倒是陈昂手脚比划的时候一只藏在草窝子里的天鹅被惊得飞了起来,略过池塘,落在水面。 陈昂被吓了一跳,紧紧的抓住了赵奎贞的胳膊。 “诶!”陈昂拉他的袖子,想把他往草丛里按:“诶?” 赵奎贞却愣住了,只见那个久久未能回头的少女被那天鹅惊得回过头来——她有极好看的鼻子和嘴角,但这都是其次,她拥有赵奎贞这一生来从未见过的眼神,那种淡然的气势似乎不该存在于她这样的少女脸上,不是诗人的悠然或落寞,不是少女的甜美或娇羞,回首的瞬间,她似乎在看着天下。 陈昂把赵奎贞拖回草丛。 赵奎贞的脸贴在草叶上,心想,这算是惊鸿一瞥么? 魏池理了理袖子,转回了头。 “王爷!小人明白了!”赵奎贞艰难的回过头。 陈昂长着口型:“你明白啥了?” “小人能画!能画!” 能画?陈昂心想,别画个背影才好。赵奎贞见陈昂犹豫,赶紧点头:“能画!” 既然大画师都这样说了,陈昂只好信他,两人又偷偷摸摸的返回了前院。 “刚才王爷拉我袖子的时候那位小姐回头了。”赵奎贞喘了口气。 “哦!”陈昂放心了,但旋即又想:“那么一会儿您瞧明白了?” “明白了,果然是个奇女子,王爷厉害啊。”赵奎贞擦着汗。 “……”陈昂怀疑他在奉承,魏池虽然长相讨喜,但也不至于被他夸成这样吧:“这个事情关系重大,您可不得敷衍。务必要形似,还要有股韵味在。”陈昂有想了会儿:“三天内。” 三天?赵奎贞想要争辩,但转念一想,三天还真的够了。 “照王爷的办!” “可不能敷衍我,要不本王要你的脑袋。”陈昂是在笑,但心里真的有些放不下。 “脑袋拿给王爷就是!”赵奎贞自己起了兴致,也没谈价钱就匆匆的回去了。 陈昂犹豫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魏大人还在桥上,后背一凉,赶紧往后院赶去……只是这一次心情好了太多——不就是三千两不到么?魏大人还是能为本王赚回来的。 魏姑娘,对不住啦! 第一百二十五章 魏池拿了银票后去国子监安排了些事情,连午饭也未来得急吃就出门去找汤合。汤合和王家军的关系不浅,自然有门路认识黄贵。而黄贵也知道魏池这个人,所以也同意见上一见。而这两千两不过是为了见面而随意挥洒的银子罢了,至于办不办事,办怎样的事情,那还要看黄公公得不得空。 汤合接过银票,当天下午就转交给了中间人。黄公公说来也厚道,当天下午就放出口风表示可以见见魏大人。 魏池正在汤合家等,得知如此,喜出望外。当时就坐了小轿到郊外黄公公的私宅见他。 进门前,陈昂多给的那五百两也有了些作用,打发给了那些下人,那些人似乎对一人一百两的收益表示不惊不乍,魏池笑容满面,心中不忍恶寒。 黄贵其实是个相貌堂堂的人,许唯是个胖子,五官有些滑稽。黄贵八尺的体量不说,除了不长胡子,其他都是不错的。魏池这样的五品小官,见了他也还是要行大礼的。黄贵岂会不知道魏池的来历?想到公主和这个小子多少有些暧昧,于是态度异常的谦和起来。 和黄公公交谈让魏池明白了何为有钱好办事,他可不像大臣们那样拐弯抹角,一上来就直奔主题,说了些二千两的客气话,然后就说起谭家那个倒霉小子的事情。 “皇上气得很,这事情不好办啊!”黄公公长叹了一声:“现在其他的都是次的,不论是国子监那两个老不死的,还是林大人这个墙头草,算个啥?皇上也就是这几天还压着,要是过了这几天太平日子,别说是那两个礼部的郎中,就是林大人本人,都杀的。” “不过这次的事情确实有些蹊跷,”魏池还不大敢喝座上的茶:“不知东厂有无查些端倪出来?” “哎哟我老实的魏大人,”黄公公笑道:“进了东厂哪有问不出来的话?他们说的话有啥意思?咱家要的是皇上想听的话。” 魏池感到不寒而栗:“可这次有三司会审呢……” 黄公公冷笑了一声:“魏大人此时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三司吵作一团能有何结果?”黄贵敲了敲桌面:“那还不是要看犯人怎么说?” 事情竟然如此简单?魏池不得不怀疑其中有诈,于是迂回了话题:“……杜莨是我的挚友,唉……这事情我也是不得不管,嗯……那个谭公子的家人还好吧?” 其实黄公公在拿钱办事方面是非常厚道的,魏池这么一拐弯倒让他不知所措了。他原想这个穷鬼花了这么些钱肯定就是要给那个姓谭的求个生路,正准备报价钱,哪知道这小子又绕开了……莫不是怕贵?……不过……黄贵转念又一想……这个姓魏的哪来那么多钱?听说才买了房子……是燕王的钱? 燕王的钱……啧,黄公公心里乐开了花,这捞起来该多容易啊。 也许别人魏大人后台强硬,根本不把钱放在心上,人家这二千两就是给那家老小买个平安罢了……不过那家老小都关在北镇府司,还需要送钱给自己?或者就是表表敬意? 真是厚道,黄贵在心中赞不绝口。 “这是自然。”黄贵对魏池的孝敬非常满意。 魏池暂时也不敢提其他的事情,怀着一颗惴惴的心告辞了。 临走前,黄贵觉得该对厚道的魏大人提点几句:“明儿就要三司会审,魏大人是知道的,可别管他们说啥,和他们吵是要卷进去的,卷进去……就吃亏了。”黄贵狡黠的一笑。 魏池假装一副受用的样子,告辞了出来。 魏池回城后没有再去找汤合,想着黄贵的每一句话,刘敏的每一句话,这时候她特别想再去问问陈昂,当时想到他最近异样的举动,又不敢去。魏池深叹了一口气,指尖还有胭脂的花香,她隐约觉得燕王的态度和索尔哈罕有关,但这么想似乎又很荒唐。 在明天的秘密审讯开始之前,关于这起惊天大案的一切都还是未知。但燕王和索尔哈罕也让魏池嗅到了一丝不安……为何这两个最熟悉的人也成了未知了呢? “大人,都三更天了,明天起得早,还是去歇息吧。”益清进来添灯。 魏池合上书:“都三更了么?” “可不是么?大人快去睡了吧。” 魏池看了看外屋的灯还亮着:“珠儿也还没睡?……让她去睡了吧,明天早晨好起来……我今晚不睡了。” 益清不敢再说话,只好退了出去。 魏池就着灯看了看手上的书,竟是一本《小儿药证直诀》,只得无奈的笑了笑,而笑过之后似乎过得并不久,就有鸡鸣传来了。 三法司会审一共持续了三天。魏池还真依照黄公公的建议一言不发,不过越听着,似乎越听出了些端倪。 一干犯人还未动刑,只是讯问。要讯的亦不过是如何夹带,怎么进的考场,共传了哪些人。 不过……三法司想要定罪的似乎也不一定是哪个漏了题的人,他们不过是偏袒着党内,攻击着党外罢了。除了两位拘禁的礼部侍郎,又有一批人被指认出来,不过居心似乎都过于昭然若揭。黄贵和锦衣卫的上差都在一旁有悠闲的喝茶,让他们互咬。 魏池没有发话,国子监的两位司业作为下属,也不敢任意发话。魏池想到刘敏对他说的那句话:犯人到东厂之前,一句话都不要说,说了就会把事情沾到自己的衣角上。黄贵和锦衣卫的上差不时的发些难,但都默契的未向魏池提问。 魏池不说话,宫里的人也不问他。 两位司业似乎有些急。 而第三天,林大人说着说着突然哎哟了一声,晕倒在了大堂上。 刑部衙门的石板冰冷异常,林大人就这么躺着一动不动,牙关紧咬,真让人误以为他要死了。 黄贵正要呵斥,为首的上差冲他笑了笑,然后走下来蹲到林孝面前:“林大人这么躺着,事情就脱得了干系了么?” “我有何脱不了干系?不过就是一条命么……”林孝哼哼着。 “把两位侍郎押上来。”上差站起来,不慌不忙。 前两天,三党的人彼此吵得厉害,但内容不过是些大道理,还东拉西扯的乱泼脏水。大理寺的人士这次牵的头儿,这里的人也是党派勾结,有其聊胜于无罢了。 两位侍郎的到来让诸位精力上佳的大人们焉了气——两位大人很不体面,穿着常服,提溜着鞋,一股汗味。 魏池偷偷抬起了头——这考卷到底是谁露的? “听旨……”黄贵放下手里的茶,慢悠悠站了起来。 全体官员,包含魏池都是一惊,赶紧跪下。 “程光耀,刘善江接旨!朕历闻惰情疏职之吏历朝有之,然今闻如此大案亦敢震惊!选考贤才乃依德而立,今礼部左侍郎程光耀,礼部右侍郎刘善江失德败义,上欺国主,下瞒黎民,治工殆惰,终纵成大错。自太祖立朝至今,尚无如此顷弊大案!尊太祖训,科考奸弊者处以斩刑,泄题者亦如此,且后人永不录用。朕上承祖德,所念其过,罪在朕身。着即撤去程光耀,刘善江所任官职,令刑部尚书郑储查明此案,东厂太监黄贵,北镇府司协理。尔等罪员若存一丝天良,当彻底供罪,上天或给尔等一线生机,钦此!”黄贵放下手上的黄绢:“……你们两个,接旨吧。” 程光耀,刘善江一下瘫倒在地。 “把他们押回刑部大牢去。”上差冷冷的说。 跪在地上的官员们还未起来,早有人拉了两位侍郎往外拖。刘善江突然挣扎着喊起来:“林大人!林大人!偌大一个礼部是谁人说了算的?我们二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有些事情也不敢做啊!林大人!” “拉下去!” 睡在地上的林大人似乎是醒了,上差又蹲了下来:“这地上凉,林大人还是回去睡……明儿一早还要去刑部呢,可别起不来。” 林孝尴尬的挣扎了几番,又回头看了看郑储。郑大人不知所措,只好看向别处。 “口谕……”黄贵看着林孝缓缓的说。 一干才站稳的官员又只好跪下去,这次连林大人也乖乖爬起来跪好了。 “刑部清吏司邵粟裕,大理寺左寺鲁宁,都察院监察御史徐汝能协办此案。礼部仪制清吏司冯世勋,国子监祭酒魏池,督办。” 黄贵这么有一阵儿,没一阵儿的弄得大家有些不知所措。 “都起来吧,宣完了!该留下的留下,不该留下的从今儿起可就不必来了,不过咱家让人来请的时候也别装病!就是了!” 大家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郑储站起来:“咳,诸位同僚先回去吧……我…………”郑储吱吱呜呜:“明早再来吧……回吧,回吧。” 大家被皇上的这一出闹得不知所措,好像也只有回了。几个楚党的成员过来搀扶起了林孝,林孝似乎已经平静下来,装作虚弱的样子,摇摇晃晃的踱了出去。 两位国子监司业眼巴巴的望着林大人远去的背影——原先说好的不是这样的啊。 他们当然不敢像林大人那样直接瞪着郑大人,只好怨恨沮丧的看着魏池的背。 正瞧着,魏池突然回过头:“这两天还请两位大人多担待,我每天尽量抽时间来一趟吧。” 两位司业磨蹭了会儿,但最终还是满脸堆笑的客气了一番,退了出去。 晚上回家,魏池意外的见到了陆盛铎,姓陆的似乎在等他。 “陆……”魏池不知其来意。 “进来说话。”陆大人反客为主,领魏池往里走。 “前几天都找不到你。”魏池看见陆盛铎,就像吃了定心丸。 “我离京了。”陆盛铎抽出一张纸条:“江南的事情乱了……” “哦?”魏池赶紧打开——是一张水印出来的供状:“阮国斌是浙江按察使?他……是林孝的学生?所以今天才有了那样的旨意!” “正是。” “皇上此行是要收拾他?” “林孝虽然是他老师,但是毕竟官职差的太远,每年不过就是些孝敬银子。我想皇上是别有用意吧,可能是想换人了。” 魏池更想知道的是:“这卷子到底是谁偷出来的?今天那两个侍郎一口咬定是林大人泄的。” “不知道。”陆盛铎淡淡的说:“不过我认为不是林大人,也不是那两位侍郎,他们也许做些这样的生意,但是这次露出来的卷子之全,令人惊讶。恐怕他们要做也不会如此笨吧?” 魏池觉得此言有理。 “为何会在三司会审的时候不提犯人?怕皇上只是想把水搅浑。从明天开始,事情才会浮出水面。魏池……”陆盛铎顿了顿:“你现在不会还想着要救那个倒霉小子吧?你可别忘了你们国子监和礼部,还有翰林院是脱不了干系的。那两个司业又和林大人走的那样近,你怕是要先自保吧?” “照你这么说,皇上并不想动我,我应该没有大碍。” “皇上不想动你,可想动你的人却不在少数,要是被绑到一块儿,没准就被一起做了。你最好小心……这次皇上有大动作。”陆盛铎说完这些话就告辞了。 魏池拿着那份水印的供状不知该怎样处置,上面的每一句话都触目惊心,足够让皇上杀阮国斌一千次。 局势不明不若后发制人——这是刘敏对她说的一句话。 魏池发现仅仅不过是一年的时间,自己就不那么容易讨个好觉了。 把陆盛铎送出门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魏池看着他没入街角的背影想起自己在漠南的都城里那个内心彷徨的傍晚。突然觉得自己虽然已在故乡,但心却比那时更加慌张不安。 就这么站着,久久不想回屋……魏池终于想到可以去拜访索尔哈罕。 魏池舒了一口气跨出门去,魏池所住的地方离皇城不远但也不近,跑着去只要小半个时辰,于是魏池就跑了起来。四周高大庭院的院墙渐渐被抛在脑后,穿过吵杂的民居的时候,夜灯一盏盏的亮了起来,还有一个被母亲吆喝的小男孩险些撞到了魏池怀里。魏池扶住那孩子的肩膀后,冲他笑笑,小兄弟的胖脸皱做一团,耷拉着个书包:“快让!快让!”嚷嚷着就挣脱了,他母亲拿着柴火棒招呼了过来。魏池突然觉得京城也许又变得有些可爱了,但她现在无空去欣赏和赞美她,她要继续奔跑。 绕过狭窄的民居,再跑过三个路口,皇城的高大围墙和护城河出现在了眼前。魏池继续往西奔跑,高大的乔木的影子投射在护城河的水面上,映衬着鲜艳的晚霞,魏池突然想到了夸父,自己也是不自觉的在追逐什么么? 等西边离宫的大门出现在魏池面前的时候,魏池已经跑得筋疲力尽,守门的侍卫好奇的看着这个着常服的年轻人旁若无人的在那里喘粗气。 魏池此刻并无暇顾及自己的唐突,她觉得自己有一万个理由在此时此刻到这里找她。 “你在这里……做什么?” 魏池竟然看到阿尔客依。 阿尔客依突然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别说了,我进去禀报。” 魏池看见她灰色的衣角闪了一下,消失了,门口的汉人侍卫,漠南人侍卫都老实的撤了下去。 “殿下,我认为应该让他进来。”阿尔客依的语气并无商量的意思。 索尔哈罕掀开帘子走出来:“……不用了,我出去见她。” “……殿……” “不用再说了。”索尔哈罕打断她的话:“我明白怎么处理。” 索尔哈罕独自穿过内宫,前厅,花厅……最后鼓起勇气跨上了大门前的阶梯……那是魏池,的确是魏池,和以前一样的魏池,夕阳拉长了她的影子,让站得笔直的她显得更直。 “你怎么来了?”索尔哈罕深吸了一口气。 “你不是说要我来吃饭么?”魏池没想到这丫头会出来,兴高采烈。 “嗯……”索尔哈罕慢慢走出来:“我记得是我是叫你来吃午饭的……这会儿……” “怎么,晚饭不愿意请了么?” “……你”索尔哈罕不敢走得太近:“是怎么来的?” “跑来的。” 太远了,看不清她的脸是不是因奔跑而产生了红润。 “可是,我们晚饭已经吃过了。” “也是……”魏池讪讪的笑笑:“太阳都要落山了……那我,回去了。”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彼此站得远远的,旁人看来就像是要决斗的两个武士一般。 太阳终于沉入了大地,鲜艳的晚霞染上了淡蓝的阴郁。 “我就是来看看你!”魏池觉得心满意足:“看到你了,我就回去了。” 索尔哈罕站在原地,突然觉得心中有太多话,但不知从何说起,也终究是不能说。 “你……高兴么?” “……高兴。” “高兴就好。” 魏池冲索尔哈罕挥挥手,像是也明白这是一个彼此懂得的仪式。 等魏池的背影已经远得再也看不见的时候,索尔哈罕松了一口气,然后眼泪又流了下来。 如此拥挤繁华的京城在这一刻突然只剩她一人了。 “大人去了哪里?小的四处找不找您吃饭呢!”陈虎看到魏池回来,大呼小叫:“益清也还没回家,这准备要出去找您呢。” 魏池挺抱歉:“忘了说了,益清赶紧回去吧,你们也快去吃饭。” “大人吃饭了么?” “我……吃了。” 当晚,魏池终于睡了个好觉,早晨醒来的时候虽然觉得前面的路途依旧烟雾迷瘴但似乎是有了一个榜样,心中有了新的底气。出门前收到了一封未署名的私信,信内是三万两的银票,信封内里印了个小小的燕字。送信的人长叹了一口气。魏池问他:“您有何要说的就说吧。” 那位送信的下人行了个礼:“王爷说,这事情说不定牵连着别的人,不要搅得太内里,行事务必不要得罪黄公公,要舍得花钱。” “我明白了。” 等送信的人走后,天也渐渐亮了起来,魏池弹了弹官帽上的蝉翼:“换衣服,备车。” 魏池算是早到的,见过了郑大人之后遇到礼部仪制清吏司冯世勋也过来请礼,冯大人就住在魏池隔壁的院子,早几届也中的探花,相貌堂堂,是朝廷中公认的美男子,字极出名,已自成一家。 冯大人打趣道:“魏大人来得真早,还比我远几步呢。” 和郑大人的满面憔悴不同,冯大人似乎与这起案件无关,拉着魏池开始议论起古董字画来,魏池也就和他聊了起来。又等了一会儿,刑部清吏司邵粟裕,大理寺左寺鲁宁也到了,最后挨着点儿到的是都察院监察御史徐汝能。冯大人的长相自不必说,魏池也是个长相风雅的少年,郑大人这些虽然老了,但都是富态的模样,只有这个徐汝能是个干巴巴的五十岁老头,别说别的,手上连把扇子也不摇。 看来当年应该是中了进士,要不这等长相要是别的恐怕都当不了官。 “下官住在城外,故最后到了,抱歉。”徐大人不卑不亢的行了个礼。 魏池和冯世勋是协办,官位也较高,于是一左一右坐的侧案。邵粟裕是郑储的老手下,鲁宁估计也和他们熟悉,略寒暄了一下就坐下了。魏池本不在意,等大家都坐下来才发觉徐汝能还站着,不是他想站着——是因为没有他的座儿。 郑大人似乎是这会儿才想起有这么个人,于是对手下说:“哦……去拿个条凳过来……翰林院这次倒是撇的干净!也不派个人来。” 魏池这才想到,都察院派来的这个御史在此种背景下看似合理,却气势格格不入。这个案件随便一想也是牵扯众多,皇上虽说想要出狠手,但是恐怕不想大开杀戒。都察院为何要逆了皇上的意思派个御史来呢?这又是给刑部和大理寺怎样的暗示呢? 徐汝能老实的谢了一声,坐到了条凳上。 “我说这个事情啊,”既然就只有六个人了,郑大人觉得话还是说明白了的好:“该管的人都躲了!没躲的呢,随便派个人来充数,就留我们几个在这里得罪人……这事情我也想好了,人,交给东厂那边去审,等出了结果,咱们直接议事定案就是,如何?” “喏,这是提人的单子,我们六个都签了,人就交给东厂,东厂的人就在外面候着呢……这大热天的……一会儿还要热!”郑大人说着,自己先把名字签上了,遂递给了邵粟裕和鲁宁,两位协办也签了,然然后传给条凳上的徐汝能,等周汝能也画了押,两位督办再签了,一干人犯就去东厂和他们的亲戚家人们汇合了。 “这个字,我不能签。”徐汝能声音不大,但分量十足。 “你说什么?”郑储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个字,我不能签。”徐汝能推开了书办递过来的笔。 “你……”郑储猛的拍了桌子:“一个七品的小官竟然敢当场顶撞上司!你们平常也是这么和你们杨大人说话的??” “这个字,我不能签。”徐汝能干瘪的身体不卑不亢。 “不止我不能签,冯大人,魏大人,你们也不能签!皇上的旨意是要我们彻查此事,如果我们直接把犯人提给了东厂,那我们就是违旨办事!” “怎么违旨办事了?只要我们都签了字,这就是我们议事的结果,怎么就不是在彻查此事?”郑储此刻的嗓门倒是比昨天大了许多,尚书的威风显出来了。 “连一份供状也没有,这也算是彻查么?齐律明文记载,凡官司到了司管的衙门,都要先审,之后不能落判的才能将犯人并案卷移交他部。” “……听说您是才从县令提上来的吧?”郑储忍了口气,坐了回去:“不要拿一个县的小事和国家大事相提并论,幼稚!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就不要乱发话,哗众取宠!” “有哪些事情下官不知道?”徐汝能冷笑:“是皇上的密旨还是司礼监的?有旨意说可以直接提人给东厂?” “东厂的人就在外面等着呢!”郑储这会儿是真的火了:“你还不明白?” “也就是说,这个密旨只有您知道?那郑大人签就好了……既然不在下官职责之内,自然下官不签也无碍。” “你!你不签字要你来做啥?” “我……?我既然是御史,自然是参签字的人!冯大人!魏大人!”徐汝能行了个礼:“如果这个案件进了东厂,那事情就真永无见天之日了。去年三月学潮就有人说江浙乡试漏题一说,后来当事的人都被押解了东厂,事情不了了之,今年一月江西又出了相仿的事情,也是不了了之,终于今天闹到了京城……是不是也要不了了之?如果这一字签下去,改日东厂反咬起来,是看了密旨的郑大人顶罪,还是我们和看了密旨的郑大人一起……顶罪?” “哟!郑大人这里好热闹啊!” 六人正在僵持,所谓东厂的人突然走进了厅堂。 “邹公公!”郑储像是拉住了救命稻草:“您快瞧瞧这都察院派来的木头!真是把人都要气死了!” “当了十余年的刑部堂倌,怎么就被一个御史给气死了?”邹公公捏着手上的玉玩应儿,冷笑:“冯大人,魏大人,只要二位签了字,这人也能提了,提走了人就和几位大人无关,说什么顶罪不顶罪的,背后有皇上说了算,你们是操的什么心?”又回头轻蔑的瞧了徐汝能一番:“要顶罪也是你们顶得住的么?” “魏大人……我们……?”冯大人看着魏池。 魏池看着邹公公,想到燕王给她说的——不能逆了黄贵的面子……不能啊! “魏大人!冯大人!”徐汝能有些急了。 你要保的那个谭公子真的是冤枉的么? 我哥哥真的是被冤枉的! 皇上要开杀戒了,你务必要保住自己! 魏池暗暗捏紧了袖子——索尔哈罕,要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这个……”魏池笑着站起来:“邹公公,虽然我们两个协办签了字,似乎事情也是说得过去的,但是毕竟是三司会审……这事情也要个都察院的说法,既然徐大人担不起干系,那自然找个能担待的人来签字,也以免到时候有些闲话,这也才是第一天,不过是刑部的人多管一天饭食罢了。” 冯世勋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这个也该齐备了再说,应该也不急。” 郑储转念也是一想,不说话了。 大堂上突然安静了下来,邹公公看着魏池,啧了啧嘴角:“魏大人还真是名不虚传呐……不过咱家也劝一句,万事不要算得太精了,算得太精了,别人怎么活?”说罢,转过头,意味深长的看着徐汝能。 “走吧!” “我的邹公公诶……”郑储追出来:“……我……我……” “郑大人请留步,明天,也是这个时候,咱家还来提人。” “这……这……”郑储叹了一口气:“这算怎么回事啊!”郑储想起来此刻得去找都察院的老杨,于是只能威慑的恨了徐汝能两眼,自己先去找他上司告状去了。 邵粟裕和鲁宁自然是跟着他走了,魏池正想上去和徐汝能说两句,可惜冯大人好像突然认准了魏池和他站在一条岸上,巴巴的在一旁候着,于是魏池也只好和徐汝能擦肩而过。 魏池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屋内的徐汝能笑着叹了一声:“魏公,下官并不如想的那般笨……够了!” “他说什么?”冯世勋很惊诧。 魏池摇了摇扇子,笑道:“他在骂我们有病。” 第一百二十六章 在这七月的最后一天,刑部尚书郑储连受到了连续收到了两次打击。先是都察院的杨世杰告诉他这个徐汝能后台极硬,很可能有内阁首辅周文元的受命。郑储心惊一夜之后,第二天一大早还未来得及出门就被东厂的人堵在了家门口——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就在这个不平静的夜里,徐汝能提审了尚滞留的刑部大牢的一干人犯,等到东厂的人闻讯赶到的时候,徐汝能已经拿着封好的案卷平静的坐在牢里等着了。 郑储知道这一切的时候险些昏倒在地,稍作清醒之后,郑储对东厂异乎寻常的积极态度也产生了怀疑。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泄题的案子,就算杀了礼部所有的人,也不值得满朝廷的人这样忙活啊! 还有魏池!他昨天为何要那样说,那样做?真的只是为了推卸责任么?还是说他背后站着刘敏,刘敏想借此有所动作? “一起去刑部!”郑储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如果徐汝能想把这件事情闹大,那么那些东厂的兵是拦不住他的!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开宫门了,不能让他有机会把供案交出去! 郑储终于在最后的时刻赶到了刑部衙门,果然如他所料,东厂的兵已经拦不住徐汝能了! “你要做什么?”郑储怒呵。 徐汝能脸色一变,手中捏紧了供案。 “我们都没有盖章,这个案状究竟是你一个人审的,还是算我们一起审的?” “我是钦点的问官,自然也有资格提审,这个案卷是我一个人审的。” “你!”徐汝能摔了手上的扇子:“把他给我拦住!拿下!” “让开!”徐汝能大声喊到:“你们谁敢?!我是钦点的问官!大人有事情参我便是,您可没有权利将我拿下!” “郑大人!”魏池突然冲进了人堆儿。郑储一看来者是魏池,火不打一处来,正要准备脸色给他看,魏池却先凑上来:“周阁老亲自到了,就在门外。” 郑储缓过一口气,脸皮堆上笑来:“叩见阁老!” “免礼了,免礼了,呵呵。”周文元让大家起来说话。 东厂铮亮的刀口黯然失色,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周文元走上前来,接过了案卷,缓缓的走了出去。 “这?”东厂太监指着周文元渐远的轿子。 “这……”郑大人表示哑口无言。 魏池退到角落里的时候,有个人拽他的袖子。 冯世勋打着哈欠:“少湖贤弟,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啊……这,我们是不是可以回了?” 魏池突然觉得这个冯世勋三十多岁,官做到了五品,还能这么豁达真是看得开:“我们回了,郑大人会气死的。” 冯世勋只好靠墙站着:“那个东厂的在说什么?”冯世勋看到东厂的领头太监在和郑储窃窃私语。 “……他在劝郑大人跟到内阁去。” “魏大人耳朵真好……”冯世勋继续打哈欠,算了算刑部到宫里的距离,不由得暗暗皱起了眉头。 郑储却没有同意,他倒不是觉得周文元比黄贵可怕,他畏惧的是那份口供,徐汝能的态度已经充分表明他拿到了一把利剑,这把利剑注定会插进对手的胸口,而郑储希望那把利剑不是对着自己来的。 郑大人开始顾左右而言其他,最终和东厂领头的太监不欢而散。 魏池紧紧的盯着他们,直到东厂的人全都退出了院子,这才走了上去:“徐大人!你怎么就一个人去提审了呢?” 徐汝能冷冷的一笑:“告辞。” “这!”冯世勋倒出来抱不平:“真是顶撞!”徐汝能并不理会他,扬长而去。 郑储并未责备离去的徐汝能和姗姗来迟的邵粟裕和鲁宁,他突然转变的态度连魏池都有点受不了了。 “大家散了吧。”郑储说完这句话也走了。 刑部大堂空了,不过只有冯世勋一个人当真回了家。 郑储坐到了杨世杰的书房里,邵粟裕和鲁宁跑去找司礼监掌印太监向芳,魏池在京城的一家酒店里等刘敏。徐汝能洗了澡,换了新官服,跪在了午门前的甬道上。 魏池等了大概一个半时辰,刘敏穿着便服进了隔间,魏池赶紧起来让座:“刘大人……周大人见着皇上了?” 刘敏点了点头:“皇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徐汝能的供状烧了。” “皇上看了么?” “皇上也没看。” “……这?这算什么?” “周阁老急了,他以为证据在手就胜券在握,不曾想现在皇上还不想买他的帐。徐汝能跪在午门,皇上没有责罚他,应该会不了了之。” “皇上派了三司会审,但又容许周阁老派了徐汝能,东厂拿人皇上默许,但是皇上似乎又再次给了徐汝能的面子。皇上究竟是想要个什么样的答复呢?”魏池觉得自己也被弄糊涂了。 “郭太傅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魏池迟疑了片刻,点点头。 “皇上本以为这次在江南可以抄出大把的银子,但是后来出了变故,这事情就是浙江按察使阮国斌弄出来的,银子要吹了,皇上注定不乐意。阮国斌是林孝的学生,所以皇上一开始才那样舍得对礼部出手,为的就是擒贼擒王,不让办案的人对上面有所顾忌。但是后来又出了个吴启,这个人是浙江巡抚,浙江的官场你估计也有所耳闻,每年贪的钱不可谓不多,阮国斌一口咬住吴启不放……而吴启是……郭太傅的学生。东厂的人已经收不住了,北镇府司也是,皇上本以为周阁老会保他的老师郭太傅……没想到,周阁老竟然要倒他……你现在明白了么?” “周阁老要倒郭太傅?”魏池不敢相信。 刘敏没有正面回答魏池,他脸上的笑容让魏池觉得自己问的这个问题很愚蠢。 “皇上对郭太傅还是有感情的。” “这个案子最后会怎样呢?”魏池吸了一口气,开始觉得可悲。 “小伙子,离这个案子远一点,离他的真相越远,你就越安全,这个结果本就是大人物们决定的。你,还有我,都没有能力去改变它。冯世勋是个不管事的人,为何皇上要派他来代表礼部?邵粟裕和鲁宁是三法司的,但是同样也是向芳推荐的。还有你,你是黄贵推荐的,这你还不知道吧?皇上认为这件事情已经重新回到他的掌握之中,但是周阁老的反应让皇上发现自己失策了。林孝不会让自己白白牺牲的,他一定会积极经行交易,这一次是周阁老,下一次可能会是别人。皇上会允许自己的一次失策,但是绝不会允许第二次,你不要做第二个人,明白么?” 魏池坐回板凳,呆呆的盯着面前的茶水。 “皇上要拿到他的银子,这样才有新的军饷,皇上允许牺牲高官,但是不能是郭太傅。这一次的举动让东厂,北镇府司都明白了事情的底线和目的。你也明白该怎么做了?” 谭氏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魏池看向窗外,夏天的炎热和烦闷让街道行人稀少。刘敏站起身,拍了拍魏池的肩膀,走了。 索尔哈罕计算着离开的行程,约书在几经修改后拿到了,大事情也已经完成了,一个决心也已经定了。正因为一切都已经明了,反而看淡,不期待,也就不怒不喜了。 有些时候会看到阿尔客依为了魏池的事情而做些没前没后的小伎俩,心中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要是她知道魏池也不过是个女人,她会怎么想呢?还会这样热心而多事的张罗么? 索尔哈罕正和一个中原的推格游戏对抗着,阿尔客依又再次好事的闯了进来:“有人有急事希望见您!” 有人,有急事,是阿尔客依这几天的一贯伎俩,为的就是能哄骗她出门,然后好把她引到能见到魏池的地方去。 索尔哈罕似笑非笑的看着阿尔客依,等她接着说。 但是这次阿尔客依没有顾左右而言他:“是真的,好像是燕王派来的人。” 索尔哈罕的手不由得紧了一下。 进来的是个五十余岁的老头,长得很和善,手上拿着一个礼盒。 “这是燕王殿下送给公主殿下的画。”老头磕了一个头。 “请坐,您的漠南话说得挺好的。”索尔哈罕接过阿尔客依送过来的礼盒,抱在手里。 “殿下客气了,小人已经在漠南生活了二十年了。” “你不是燕王的仆从么?” “小人是漠南德意庄的总掌柜。” 索尔哈罕吃了一惊,德意庄是漠南最大的绸缎茶叶商铺,前漠南王也曾和他们有过来往,但是索尔哈罕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总掌柜,也不知道德意庄和燕王有干系。又想到魏池说起燕王的种种崇拜,以及他超越常人的富有,还有庆芳春茶坊,好像明白了这一场会面的用意。 老头连姓都没有留下就离去了,此刻没人知道,今后二十年的沉浮与纠葛就要从这一次会面开始。 此刻的索尔哈罕的注意力已经重新被手上的礼盒吸引。 “别看了,我不会拆开的。”索尔哈罕对阿尔客依笑了笑,平静的把礼盒收好。 阿尔客依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实在看不上那个魏大人。” “那你何必处心积虑的想要帮他?”索尔哈罕笑道。 “我是想要帮你,他干我何事?” 索尔哈罕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开始觉得可悲。 “第一次看到你是如此的喜欢一个人,连以前舍不得去做的事情也做了,不愿放手的也放手了,甚至还低声下气的讨好那个人……我这个旁人看了,都窝火。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如何的结果还重要么?为何不把话说明白呢?要是我,我宁可死的明白,活的明白。该做的都做了,不能这么糊糊涂涂的就过了吧?那个燕王是挺讨厌的,好像也挺可怕,但是……我的公主殿下,您不会真的怕他吧?” “我又不是你。”索尔哈罕盯着那个礼盒的封条发呆——不过是满屋子的荷花中的一幅罢了,我何必留作念想?真是蠢到了极点! “说出来您又要生气,不过呢,我还是要坦白,”阿尔客依无畏的看着索尔哈罕:“我把我们离京的具体行程都写成帖子送到魏大人府上去了。” “愚蠢……”索尔哈罕不耐烦的摆摆手:“这是公然的事情,她作为京官不会不知道的。” “我认为接到这个帖子,他应该专程来送你。” “没有这个帖子她也会专程来送我的。”索尔哈罕其实正在为这件事情苦恼,并不是被砍过一刀之后,第二刀给人带来的痛苦就会消失或减弱。 “公主!”阿尔客依轻蔑的看着那个包装精美的礼盒,幻想着自己和燕王斗智斗勇:“我认为他会跟你走的,真的,只要你说出来。” 跟我走? 其实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们隔得多么远啊……但正如你对我说的那样,但我们却在一度的阴差阳错之后相遇、相知……只是我突然觉得这样的阴差阳错好像就要被耗尽,而你我……或者我你,总于是要天各一方了。 京城炎热的太阳并不会因为照耀着苦恼的生灵而延迟了自己的步伐,在他渐渐偏西的时候,大宸宫中的官员们开始陆续回家。今天三司会审的事情没有几个人知道,至于皇上烧掉供状的事情那就更加只有极少数人知晓。但是在这个午后,所有路过午门甬道的官员就都要知道了。 徐汝能坚定的跪在青石板上,烈日早已让他汗流浃背,湿透的官服紧紧的贴在他的手臂上。 各部可能误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周阁老因为挖害人心切,利用了徐汝能,这个徐御史肯定是听他的,如果风头转了向,徐大人肯定就会尽快拍屁股溜人。 可惜徐汝能并不是个寻常言官,与其说是周阁老利用了他,不如说是他利用了周阁老…… 东厂的人最先知道徐汝能跪在午门,但是误以为周阁老能把他招回去,哪知道最后也没瞧出周阁老派来的人能对他起到什么影响。时间慢慢的过,东厂的人开始急了,但是着急已经迟了,大批的官员已经汇集在午门,此刻再想明着去赶人,已经出不了手了。 黄贵知道的时候,急出了一头汗:“快!告诉向公公!”想了一番又不对,亲自赶进了宫。 向芳思考片刻:“这事情不能让万岁爷知道。” “这……这谁也扛不住啊!”黄贵哭丧着脸。 “去把今早上经办的人都叫来,让他们去劝!不得有误,快去!我在这边拟旨。” 这边正在商量着,午门的情况已经迅速失控。 徐汝能明白单靠自己的能力是不够的,于是当人聚集得足够多的时候,他跪在地上开始了悲愤的演讲,从去年三月的江浙学潮,到今年一月的江西科举弊案,从江南官员的贪墨横行,到京内高官的彼此倾轧勾结。 有名,有姓。 “如今,他们是如此蒙蔽皇上,蒙蔽百官,蒙蔽天下人!其心可诛!我徐某不过是个七品小官,在此进言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肝胆涂地在所不辞。若是此案不能大白于天下,国法何在,天理何容?!” 人越聚越多,下课了的太学生们也闻讯赶到了宫门口,因为进不来都堵在门口哄闹着。 卫兵有些顶不住了,有人提议关宫门。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哄闹的国子监学生们突然被一声熟悉的怒喝吓了一跳,大多数人安静了下来。 魏池挤进人群:“谁叫你们围在这里的?” 魏池拼命辟开一条人缝,想把郑储,周文元等人让进去。 没想到学生们一看到郑储就气不打一出来,吆喝着要他这个刑部尚书拿个说法来。 眼看事态又要失控,守门的尉官战战兢兢的问魏池:“大人……是不是暂时把宫门关了?” 魏池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郑储等人拽进来,听到尉官说这样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关?关什么?” 尉官吓了一跳,赶紧躲开了。 魏池抢过一个士兵手上的长枪扔在地上:“皇宫禁地,怎容得尔等如此喧哗?!有人敢进来的!尽管试试!!” 魏池说得有理,这些学生们手上并没有门禁,私闯皇宫肯定是不对的。 人群松动了一下。 但随即就有人高喊:“我们要个说法!” “谁告诉你们没有个说法?”魏池指着那个领头的学生怒呵! “大朝泱泱,其法恢恢。所谓其理,疏而不漏。按照齐律,这个案子自有它的判法,如今皇上已经交给了三法司,有给你们说没有说法了么?!” 魏池回过头,狠狠的盯着那个统领尉官:“你刚才说关什么?” “小的……”尉官被吓得战战兢兢一时语塞。 “让你的人,整队!让开!” 守卫宫门的士兵全都退开了。 “你们都给我站好了!”魏池指着面前的学生们:“别给国子监丢人!别给读书人丢人!……要呐喊正义也要学学那个人!”魏池指着甬道上跪着的徐汝能,又指了指为首的那个学生:“免冠徒跣,以头抢地,真乃庸夫之怒!可耻!” 已经在扭打过程中衣帽歪斜的学生们终于在魏池的呵斥中慢慢恢复了冷静,队伍终于自觉地退出了禁门的那条线。 魏池这才转身往徐汝能那边走去。 周文元和郑储已经开始了劝慰,但是徐汝能就是跪在地上不起来。 冯世勋被这个情况吓得不轻,邵粟裕和鲁宁也有些不知所措。 魏池知道自己必须走过来,和这群人一起接受所有人质疑、谴责、轻蔑的目光。 徐汝能坚定的跪着。 直到宫内的传旨太监捧着墨迹未干的旨意赶到。 旨意只有一句话。 “宣,徐汝能即刻觐见!” 徐汝能没有抬头,他冷淡的看着青石上自己手掌留下的清晰的汗迹,悲伤的笑了,然后将自己的额头贴到冰凉的石板上。 “臣!接旨!” 第一百二十七章 周文元看着那个气喘吁吁的宦官,立刻明白这是向芳的缓兵之计,依照皇上的脾气,他是不会这样站到前排平息事端的。 果然,宦官还传了口谕,让他们这一干人等一起进去。 周文元看着徐汝能手上紧握的圣旨,迟疑了一下,回头对剩下的几个人招了招手。 事主已经得到了觐见皇帝的优待,众人的情绪也得到了安抚,太学生们因为受了魏池的呵斥,也不再敢往宫里涌,等这些回家的大臣穿过宫门渐渐冲散了他们的队伍之后,无聊的众人也渐渐散去了。 正如周文元所想,这旨意是向芳拟的,皇上是事后才知道的。 等待大家的不是皇上的觐见,而是半个时辰后的第二道密旨。这道密旨点名颁给了郑储。郑储战战兢兢的接过来,徐汝能咬紧了牙关。 “徐大人进来,其他的诸位就回了吧。”向芳穿着便服,淡淡的说。 郑储听了这句话,更加战战兢兢。 等这五个人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五个人彼此无话,各自回家,这次是真的都回家了。 次日,还是刑部大堂,仍旧是老位置,徐大人依旧和他的条凳坐在外围。不过犯人终于被押解了上来,刚好也是五个人。 魏池看到那个谭公子绝望的看着自己,半张着嘴,浑身颤抖。剩下的四个江西人虽然站得开,但是彼此左顾右盼。 “肃静!”郑储拍了一下堂木:“听旨!” 杨帆继也是都察院的言官,与徐汝能为至交,自徐汝能独自抗上以来,门府上再无其他访客,只有杨帆继敢过来。徐汝能跪午门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之后又传言皇上单独召见了徐汝能,自此似乎圣意昭然,这场上下勾结的徇弊大案可能是要彻查了。 杨帆继在他家一连等了两天,徐汝能都没回来。徐汝能的老母亲已经七十五岁,心中怎能不急?徐汝能的大儿子二十一岁,带回话来说,不止是他父亲,就是其余的几位官员也一直留在刑部。 一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眼看又快到门禁了,杨帆继嘱咐了几句准备回城,突然听到徐家的老仆人慌慌张张的大叫着进来。 “老爷……老爷回来了!” 一家人迎出去,却见到徐汝能牙关禁闭,被一扇门板抬了进来。 刑部衙门的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徐大人只是中暑了……告辞。” 徐母嚎啕大哭起来,倒是徐夫人有些见识,见丈夫不像受了外伤,命人赶紧将他抬进屋去,灌了几口茶水。 “汝能!”杨帆继坐到床边。 徐汝能缓过一口气,慢慢张开眼:“……唉!” “你们都出来吧。”徐夫人留了一盏灯,扶了老母亲,带着两个儿子退了出来。 “你……这是怎么了?难不成他们还敢拿别的事情要挟你?”杨帆继拿了扇子过来。 徐汝能艰难的坐起来:“那一日的圣旨,必定是向芳拟的,皇上似乎根本没有彻查的意思。虽然口供是烧了,但是毕竟人还在,我所想的不过就是再审。哪知道郑储今天当着一干人犯的面宣读了皇上的密旨……所有人都翻供了!” “这两日,郑储都一直在刑部里挡着,我稍有动作便拿官位来压人……也是天起太热了,我没拼住。”徐汝能把扇子放到一边:“今天休息一晚,明天再去。” 杨帆继一时无言。 “这次案子里的诸位官员,郑储自然是个老浑油,邵粟裕和鲁宁是司礼监的爪牙。冯世勋虽然探花出身,但是根本不管事,不过是拿来充数的。那……那个魏池呢?他在朝野口碑都不错,是个是实心用事的人,他……也未站起来说一句话?”杨帆继不解。 徐汝能冷笑一声:“他第一日偷了个空子,让我审了口供。” “那证明他也不是阉党的人。” “是么?……”徐汝能想起魏池手上的那串上好的和田玉珠子:“他不过是想借我的手去拦郑储罢了,而且我觉得……与其说他对黄贵有所顾忌……不如说是有些授意。” “他入朝为官不过几年,只和燕王走得近,这件事情和燕王断乎是不会有关系的,他怎么会去拿黄贵的授意?当年差点把燕王撤藩的人不就是黄贵么?而且他去年去了漠南……也打了好几场的硬仗,这就一个文官来说,是不容易的!” “我说他是个欺世盗名之辈你信么?”徐汝能又叹了一口气:“也许他一开始是想查一查,但他想借我的刀去杀人,去查。后来进宫面圣的时候,皇上只召见了我,而未见其他人,他必定能比我早猜到皇上的用意……所以第二日郑储当众宣读的时候,一干人犯翻案的时候,他不过是面上惊讶,后面的事情全都应对如流,滴水不漏。……还记得他出征漠南么?这本就是场讨伐之战,而且又是王允义领头,耿将军一家也保举他,他此行会有什么危险?不过是借此洗白名声罢了,至于之后固守封义,那也因为他年龄虽小,心中却明白。如若那时候弃城而逃,回来也是死罪,与其死在这里,不如一搏,胜了名声都是他的。他的圆滑世故超过了你的想象,他愿意舍身犯险,但绝不会违背了皇上的意思……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要迎合皇上,讨好天下人罢了。” “这……” “杨兄!”徐汝能面露坚毅:“此事自伊始我便不曾幻想过有人会来真的帮我,魏池……仅用几年的时间就能把官做大,他注定不是个纯粹之人。如今我要背水一战,即使注定要得罪皇上……也要做。” “那我现在就去写奏疏,明天就参他们!” 徐汝能突然笑了:“不用了……他们不会要我死的,我死了岂不是皇上的罪过?……你帮我照看好家人便行了。这个案件牵扯到江南的税赋,牵扯到礼部的高官和郭太傅,牵扯到宫里……我已经脱不了身了。我所想的不是要扳倒谁,不过是要把真相昭之于世……罢了!” 卯时未到,徐汝能已经站在了大堂上,郑储一夜未睡,冷冷的看着他进来,行礼,落座。 稍后片刻不到的功夫,魏池也到了。 郑储站起来和魏池寒暄:“少湖来得这么早?” 魏池笑道:“天气热,不如早出门。” “前两天辛苦了,刑部的房子旧,睡得不好吧?” 魏池行了个礼:“哪里,郑大人客气了。” 说话的片刻功夫,卯时的梆子响了,而冯世勋等人却还连影子都没有。 “想来可能是前两天太累了,咱们等等。”郑储拿起茶碗。 “郑大人!”徐汝能站起来:“关押的人犯到哪里去了?” “你坐!”郑储理了理胡子。 “皇上让我们彻查案情,郑大人却急着把他们转给东厂,这是为何?” “我们该问的都问了,当然要转给东厂,东厂也是要查的,这些圣旨上没有写么?” “他们是多久拿到的,怎么带进了考场,是谁转的手,是谁泄露的考卷,怎么泄露的考卷……这些可都还没有问。” “这些东厂也能问。” “卷子是分部出题的,究竟是每一部的考官都牵涉其内,还是最后封卷的人卖了考题,这部分东厂的人问不问?是只卖了今年的考题还是以前也卖过,这部分东厂问不问?是只有京城的人卖了考题还是京城之外也弊案,这部分东厂问不问?监押试题的东厂究竟有没有勾结其中,这部分东厂自己问不问?是只有东厂还是牵扯了宫里的其他人……这些东厂究竟问不问?” “徐汝能……”郑储并未发怒:“你不嫌自己想得太多管得太宽了么?不过是区区一个都察院的七品言官,你有何身份来东拉西扯的做这样多的猜测?” “郑大人看了口供了么?”徐汝能笑道。 魏池觉得手上的茶杯再难拿得稳,只好先放下来。 “……郑大人……您看了口供了么?”徐汝能站得笔直:“口口声声说自己冤枉的林大人,真的是清白的么?林大人单京外的私宅就值十三万两白银,单靠他学生的年敬银子不嫌捉襟见肘么?” 已经过了卯时,但是大堂上依旧只有这三个人,刑部似乎突然空了。 魏池以为郑储必然要恼羞成怒,没想到郑大人突然抬起头用一种平铺直叙的语调说:“徐大人……你觉得皇上抄了林大人的家……能抄出十三万两银子么?抄家能为国库抄回银子么?” 说实话,六部堂倌中,郑储虽然以墙头草糊浆糊闻名,但是他却是不算贪,除了常理大家知道的孝敬,他并未大肆敛财,所以他算有些清名,此刻不妨直话直说。 “怎么就不能?更何况……单单为了银子的事情就该让天下人寒心么?科举尚且不正,我朝还有何算得上正派?” “徐大人……”郑储撇了撇嘴:“您家庭出身如何?” 徐汝能不明就里:“普通农户出身。” “若真如你想的那般混账,你就中不了进士了!”郑储冷笑一声:“这件事情你不该管,越搅和只会越乱,军国大事不是你了解的,我容忍你是因为佩服你的胆量,但是东厂那边可不会这么想了。你也不想想,为何魏大人会坐在这里?你明白何为军!国!大!事!么?” “敢问郑大人,下官如何不明白军国大事?若是要乱,必先要内乱,内乱不治焉能攘外?不过是个贪腐弊案便要遮遮掩掩,那若真是军国权势之辈犯了案子,那不是天下人连说都不敢说了么?” 魏池眼看这话题要从自己这里扯到王允义那边去了,不得不站起来圆场:“徐大人,提犯人的字是我和冯大人签的……我们审过了,犯人也不会改口了,就留在我们这里会有串供之嫌。之前的事情,那案卷也曾到过宫里,但这事情似乎另有隐情,不如由他往该去的地方去吧。大人在群臣中一直有威名,就是太学生们也对大人的耿直赞不绝口,但有些时候不妨静观其变。” “那三个人怎么还不来!”郑储好像突然变得脾气暴躁,猛的把茶杯一贯:“你不是言官么?去把这三人给我叫来,你见到何等情状就何样去写,你写了我署名,亲自递给皇上看,行了不?皇上要是看了,说我们这群人办案不力,再把你调到北镇府司或者东厂去监案子,我认了!行不行?” “郑大人息怒!”魏池赶紧过来劝。 郑储却已经拿了门禁和令牌来放在徐汝能面前:“怎么?徐大人也嫌天气热么?你以为我就容易?摊上这么件事情,这么帮人我就容易?明儿我就去告老,谁要来当这个刑部尚书谁来当!” 说完,把门禁和令牌往桌上一拍,进里屋去了。 魏池心想自己还不如也晚来呢……免得受这门板气,左右转圜之间,听到徐汝能冷笑了一声,接了令牌走了出去。 “堂下的兵士听令!配十人给我,听我调遣!” 魏池看着这干巴的老头子突然中气十足,突然觉得刘敏说的不错:百般人有百般的心思,有时候还真是拉不住,压不住,扛不住。 要进里屋去和郑储说几句么?魏池觉得头疼……算了,还是刘敏那句话……静观其变吧。 其实魏池虽然未能看到口供,但从那封旨意就能猜到,这事情断不是那么容易,正如徐汝能所说,这次泄题礼部高官肯定是参与其中,但并不是真正泄题的人,多半是故意包庇罢了,毕竟他们要明目张胆的卖题是要送命的,而且这能赚多少钱?他们会稀罕包庇谁?六部?内阁?……还是……和宫里有干系的人?郑大人确实是危言耸听,要抄林大人的家何止能抄出十三万两的银子?就是只收回他家的田每年也能为国库增加好几万两的收益。要是江南的人咬住不放,皇上何必心疼他?说不定盼着抄呢?只是林大人岂是善类?他连郭太傅和周文元的主意都敢打,他不敢把这件事情和宫里扯么?皇上连看都不敢看就烧了供状,还容许东厂半带要挟的拿人……这事情几乎就能猜到是谁造出来的了!要知道江西那边也曾一度出了些有名的太监呢。真要把事情闹出来,既要杀太监又要杀大臣,皇上还要有人帮他赚银子……这事情就算办得到,谁来替他办呢? 徐汝能想要的清清白白,这清清白白从哪里来呢?前些时候是周文元暗中助他,现在皇上已经明白着给了阁老一个响亮的巴掌,谁还敢进来搅和?说到底不是徐汝能有本事,不过是有本事的人想要闹罢了,现在别人都不想闹了,他还能做什么? 魏池叹了一口气,把碗里的茶喝干净——郑大人说要告老,说不定真的不是气话呢。 不出徐汝能所料,这几个人趁他晕厥过去,就匆匆的把字签了,让东厂的人过来提人。出了郑储和魏池这两只狐狸想到自己会再度上门找不快外,那三个估计已经觉得可以撒手了,都在家安心补大觉,养肥膘,抱老婆呢。 看到徐汝能带着刑部的兵到来,都吓了一跳。 第二天,内阁,司礼监,都收到了郑储署名的奏疏,郑储本人在内阁值房里大闹了一场,但闹完之后似乎就是罚了他们三人半年的俸禄……然后就……完了。 刑部临时集合起来的小班子也宣告解散,各自回各自衙门报道,只有魏池被任命到东厂和北镇府司接着督查案件。 冯世勋和魏池住一条街,两人一起骑马回家。 冯大人毫不在意自己的半年俸禄,只是心有余悸的说:“好一个徐汝能,他带兵到我家的时候我还以为皇上驾崩了呢!不过也是因祸得福,这事情这么一闹,我也好脱身了,连熬了两个夜,在这么拖下去恐怕直接就死在刑部了!倒是少湖贤弟……你说这事情与你何干?那天我看你安抚太学生,这也算是个功吧?内阁不念着你的辛苦,还准备把你榨干净了卖渣么?” 魏池这么久一直紧绷着,终于被这个没心没肺的逗笑了:“冯大人真是太会说笑了。” 冯大人的说笑不过是片刻的舒缓,魏池到北镇府司坐冷板凳的时候就笑不出来了。沈扬对魏池的成见不算太多,但也不少,对于魏池在封义的表现,军人出身的沈扬并未觉得有多感动。而且他是皇上这一方的,魏池站在燕王一边,怎么能够好得起来?这次皇上让他来督查估计也就是借这个手段卖给国子监的学生们面子,所以沈大人根本不想搭理这个小不点。 魏池感到了徐汝能式的冷遇,不过在刑部,是郑储拦不住徐汝能,而在北镇府司呢……则是魏池拦不住沈扬。 沈大人不搭理魏池的方式就是不论做什么,到哪里都拉着魏大人,魏池觉得他可能心里想的就是要让这个文官好好看清楚,别出了北镇府司就乱猜测,逮着谁参谁。 其实沈扬这样的锦衣卫大员根本不会把魏池这样的书生放在眼里,这次拴着魏池完全是皇上的意思,毕竟徐汝能的乱子好不容易才平息,不能再出其他的纰漏了。想到这一点,沈扬内心还是欢喜的,皇上终究还是把锦衣卫当自己人,这些事情终究没有交给东厂那边去办。 东厂那边关着那五个人犯,北镇府司关押的是两位礼部侍郎和案犯家属。 案犯家属显然不是关注的重点,沈扬着重拷问着两位侍郎,两位侍郎一改先前的态度,口风突然变得很紧。魏池在一旁看着,心中却担心谭氏这样的弱女子会受不了北镇府司的待遇。可惜沈扬实在是太尽责了,几次遇见当差的胡杨林都未能说得上话,不过看那人的样子,人似乎还是好的。 魏池不由得宽慰自己——事情已经尽量按照刘大人的推断发展了,不要急,不要急! 但另一件事情却是非常急!这段时间不止是这件弊案闹得沸沸扬扬,台面上还有一位代表异国权势的人要离开了。 离开前的那一场晚宴,魏池并未得到宫里的邀请,魏池觉得这个事情有点窝火。 窝火也还是要回去干活。 魏池想到索尔哈罕专门给了自己一个帖子,于是次日出门前专门放到了袖子里,还命陈虎备好了马,等自己一脱身回来就好用。 六月二十六日,在中原出使了三个月的索尔哈罕一行要正式启程离开了。 短暂的告别仪式之后,车队缓缓行至城外,停靠在运河边的漕岸上,等着时候到了启程。 随行的依旧是鸿胪寺的诸位官员,这三个月他们功不可没。 索尔哈罕从车上下来,于冕对她行了跪礼:“公主殿下请到岸边的行宫小歇。” “这是京城的运河么?”索尔哈罕回望南边:“那一边连着江南?” “回殿下的话,那一边正是连着江南,这条运河从南边来,顺流而下到京城,在往北就到北岔河口,那边的船运就不如岸上舒适,那时候就要重新换陆路了。” 索尔哈罕所关心的并不是归途的波折,她望向南方,那里的这个时候也许正是烟柳繁花的季节,而携手相伴游历其间的期盼好像怎样去计划都是幼稚可笑的幻觉。 “我去船上等。”索尔哈罕知道自己所等到的最终是归期,不过是盼望少一些触景伤情罢了。 于冕有些奇怪,不过并未多劝,安排人员陪同索尔哈罕进了船舱。 “你们都出去吧。”索尔哈罕等门关上之后,坐回榻上,手边就是燕王送她的那一幅荷花。 索尔哈罕来回摩挲了几遍,终究是不敢打开……船很大,运河的水面很静,感受不到脚下的起伏……但是索尔哈罕明白,这已经是在船上了,而船终究是要离开的。 漕岸为了恭送这位贵客已经封锁了所有商船的来往,所以这样的等待不会太久。索尔哈罕听到阿尔客依在门外的脚步越发的焦急。但她心中明白,当年乌兰察布的不辞而别,封义的辞绝永别……此时的一别,不论有怎样的理由,她都一定会赶来吧。 此时已经过了当班的时间,她又在做什么呢? “要我去找他么?” 时间已经逼近,阿尔客依敲着们低声的问。 “不必。” 她会来的。 “时间已经过了,于大人问我们何时起航!” “再等一等。” 索尔哈罕抓紧了手上的画轴。 再等一等! “殿下……”阿尔客依再次轻轻的拉响了门环。 已经过了整整半个是时辰了!索尔哈罕焦急,愤怒!纵是是让整个国家和我一起等你,我也要看看你到底会在什么时候来! 索尔哈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到了桌面上的一个茶壶,她决定喝一口水来平复心情,然后用最冷淡自信的音调回答阿尔客依,让她再等一等! 索尔哈罕扶住膝盖站起来,往桌子挪过去。 斜放在手旁的画轴一个不稳滚落在地,沉重的楠木画轴将本就系得松松垮垮的绸带拖带开来,直到滚到桌脚才停住。 荷花? 索尔哈罕脚下一软,跪倒在画上。 是她! 裱糊的缝隙旁有一行小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公主!公主?”阿尔客依克制着自己的急切,拍打着门环。 “走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魏池一边跟着沈扬,一边偷空看着屋角的更漏,眼看时间就快到了,沈大人就是不说收工的话。魏池横下心决定要告个‘早退’,偏偏案堂上两个犯人都在,又在用刑,叫得惨绝人寰的,让她实在开不了口。 “你们吃饱了,贪足了就开始乱咬了?”沈扬突然打断了主审官的话,猛拍桌子。 “魏大人,您瞧瞧,这就是礼部的官儿,我问着他们的话,他们倒要反问我了?”沈扬转过头对魏池说。 “嗯……是啊……”魏池一愣。 沈扬这才发现魏池刚才溜号了,一时之间又是鄙夷又是厌恶:“……魏大人的脸色很不好,哪里不舒服的话我让太医来给您看看。” 魏池心中本来就烦闷,内里的那股暴脾气突然就上来了:“沈大人,下官确实有些不舒服,这会儿可以回去了么?” 沈扬虽然年龄就四十余岁,但是王允义之辈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没想到这个后辈中的后辈居然当着众人的面顶起嘴来。 虽然当官的各个高高在上,也有不怕东厂的,但是不怕北镇府司的恐怕没有,沈扬差点气得破口大骂。 沈扬还未开口,魏池不耐烦的站起来:“已经连审了三天,夜里也没停歇过,但是没有什么有用的口供……沈大人觉得如何是好?” 一屋子的锦衣卫都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魏大人。 沈扬正要说话,魏池已经收拾东西了:“请太医就不必了,下官自行回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就过来。沈大人不妨也让大家都歇歇吧,晚上再开始。” “大人看这样……行么?” 沈扬被问得一愣:“魏大人……你说什么?” “下官说,下官两个时辰就回来。”魏池抬头迎上沈扬的目光。 “好……”沈扬强忍了一口气。 魏池没有再多说,行了礼,绕过沈扬走了出去。 满屋子的人,包括那两个罪员都屏住了呼吸。 沈扬走到案桌面前,拿起口供看了看,一把撕了。 “大人……” “审!把覃游知叫进来,让他接着审!”沈扬把手上的碎纸往地上一扔,摔门出去了。 魏池出了北镇府司的衙门,上了轿子就开始催,轿夫几乎是跑着把她送到了府上。刷好的马已经在门口等着了,魏池过来牵上缰绳就要走。益清拦住了他:“大人,天暗下来了,今天可能有雨,您这会儿出去不合适。” 魏池顾不得和他多说,抢过缰绳,打马跑了出去。 天气烦闷而湿热,大朵的乌云挤压在城墙北面。魏池不知道此刻是何时间,只是拼命的往城外赶。到北城门的时候,守城的官兵把他拦了下来,魏池这才发现自己忘了换衣服了,穿官服出城就是行公务,要看公文的。 “是私事,我忘了换官服了。”魏池实话实说。 守城的兵只知道看衣裳是个五品的官,但又不认识他,不敢放行,于是行了礼:“大人,您请等等,小人去问问长官再回来给您回话。” 守城的兵正准备去问,却看到马上的这个当官的手脚麻利的把官服脱了下来,扔到他手上:“拿着!” “大人!?”当兵的大惊。 这人却已经一溜烟跑出半里远了。 “这是哪家的大人啊?”当兵的心想这不该是冒犯了别人吧。 四周的百姓也议论纷纷。 从北城门到索尔哈罕上船的渡口只有一刻钟的行程,魏池狠狠的加鞭,行人不多,不过都被这个衣着奇怪的人吓了一跳。 “你疯了!”岸边搬货的人脾气不是很好,险些被魏池撞上,就骂了起来。 魏池没有理会他,只是在河面上寻找着:“漠南的船呢?” 船工冷冷的抽着旱烟:“早走了……这位公子……这是漕岸,你没事走远些,别碍着他们搬货。看啥看啊?”船工呵斥着那些搬货的:“就要下雨了,给老子快点,老子可不想淋得跟湿鸡似的。” 闷热的天气中突然夹杂着一股锐利的寒气,混了泥沙的腥味从地上卷了起来。 “要下雨了,快搬!快搬!”有掌柜的从船上下来催了。 船工也不得不站起来帮忙,众人大呼小叫的跑着,但大雨还是倾盆而至。这下无论掌柜的怎么吆喝也无济于事了,劳工们嘻嘻哈哈的冲进船舱,用衣袖擦着雨水。 “那个傻货还站在那儿呐!”有个人指着岸边笑。 “漠南的船早走了,这会儿都快到下一个湾儿了!”掌柜见过些世面,觉得这个人肯定来历不凡:“这位公子快回去吧,这雨大得很!” 到……下一个湾儿了? 魏池突然想到了什么,提起缰绳奔向下游。 大地安静了,就像是被这一声惊雷震慑了一般。魏池觉得这一刻好像只剩自己一个人,冰凉的雨水和风把凡人的红尘与她隔开……天地之间只有容不下的悲怆了…… 从北门出来的那个漕运渡口算,往下游一共有十八个河湾,过了这些河湾,运河的水就汇入北岔河。 到第一个湾要花整整一个时辰,到北岔河要三天。 魏池心想……还好,只是第一个湾儿。 大雨磅礴,只有一匹马,驮着一个人,往北边疾驰而去。 雨已经非常大了,好像是蓄积了之前所有闷热的力量要一次和世人算清。河水开始变得浑浊,除了个别商船,大多数都靠了岸。突然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响,也不知哪个旅客还是船工不小心,一卷粉色的绸缎从商船滑落到了河里。翻转的河水将它展开又揉在一起,远看就像是一个落水人的衣衫飘在河面上一样。 魏池催促着马匹,多么希望能在风雨交加的河面看到船的一角。 等等我! 魏池并未如承诺所说在两个时辰之后回来,沈扬破口大骂,连覃游之等也一并受了迁怒。当夜的审讯依旧进行,还用了重刑,有一个熬不住,晕了过去。 沈扬骂过之后有些后悔,毕竟自己是挑衅在前,传出去可能也不在理,沈大人摸着胸口想,这几犯不着和一个五品的小白脸计较,就这么过了吧。 结果第二天,沈大人发现自己昨夜的宽心全是多余——这个姓魏的竟然告假了! 沈扬摔了茶杯,直接去宫里告状。 告的是病假,这个有啥好闹的?宫里想到沈大人一贯看魏大人不顺眼,沈大人又毕竟是数一数二的红人,为了不留口实,专程派了个太医院的人过去看。 结果太医院的人回来回话说,是真的病了。 沈扬一时无话可说,只得先记仇了,以后再算。 胡杨林看沈扬在怒头上,不敢劝解,又想到魏池是真的病了,又是担心又是着急,轮班一过就换了衣裳单独去找他。 “胡大人?”益清行了礼:“我家大人正要喝药……您先坐坐。” “是什么病?”胡杨林放下礼物,很焦急。 “淋了雨,伤寒了。”益清看了看药,递给了珠儿。 魏池睡在里屋,听到外面有人说话,问陈虎:“谁来了么?” “是胡大人。” “请他进来吧。” 珠儿领着胡杨林进来,又服侍着魏池喝了药,退了出去。 胡杨林上来按住魏池:“你好好躺着和我说话就是,别坐起来。” 魏池脸色苍白:“热得很,想坐一坐。” “不要任性,这会儿就是要捂汗的。”胡杨林强行给魏池盖上薄被:“你怎么了?听益清说你是淋了雨,你不是告假回家的么?” 魏池无力的闭上眼睛:“……我只是想去和她做个道别。” 胡杨林想到了那个她。 “最后见到了么?” “……没有。”魏池有些哽咽:“我去得太迟了……这一生……我们也无法再见面了吧?” “……也许有一天会遇上的……你为何不留意身体?”胡杨林摸了摸魏池的额头,很烫。 “……”魏池无奈的笑了一声:“许久没有这样的病过了,当年在漠南受了多少罪,哪一样也比这场雨难挨……怎么这次就这么娇弱了。” 胡杨林很想对他说,沈扬已经去宫里告过状了,他很生气,这事情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是皇上是知道了……但说不出口。 “魏池,那天你出北门的守将知道我认识你,派人偷偷的将你的官服送了过来,你不要挂心别的事情,好好养病,北镇府司有我照应,都很好。” “……我现在是不是特别狼狈?” 魏池脸上的苍白被潮红替代:“为何要这样对我?我不过是要送送她……不过就是要送送她……送送她……” 胡杨林赶紧拉住魏池的手:“别说了,你在说胡话……” “……你……不要怪我……求求你。” “不怪你!” “求你了……” 胡杨林拿面巾擦了擦魏池脸上的汗:“好好睡……她,不会怪你的。” 魏大人一连病了三天,终于是好转了些,朝廷里的人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不过王允义知道,因为那个北门的军官是他派系里的人,其实也是他派人私下把魏池的官服转交给胡杨林的。 “小伙子是动情了么?幸好没追上?要不岂不是要跑了?”王协山笑道。 “跑也不至于吧。”王允义最近发觉王协山心情不错,想必是皇上倒霉捎带出来的。 “哟……年轻人,真做的出来的!”王协山真不信魏池的定力这般好,如此佳人都不动心。 “大哥……你还不够了解他。”王允义未作过多解释,只是笑:“听里面的人说,沈扬跑去告了一状,哪晓得小魏大人这次是真病,太医院都派人去了。不知道这件事朝廷会怎么议论,皇上会怎么想。” “魏池有多大点能耐?皇上哪会为了他和沈扬问罪?朝廷里的人只知道这几天是沈大人一边对官员用重刑,一边又拖着魏池给他没日没夜的干活。啧……大家会觉得他公报私仇吧。” “这也可以归为是针对我们王家做的事情?” “这还真不是咱们想多了,”王协山笑道:“沈大人和魏池并不熟,何必每天拖着他干八个多时辰的事情?多少都有些打压魏池,然后向皇上邀功的意思吧?” “可怜这个马屁拍出来后,把脚后跟砸了……”王允义难得听到他哥说笑话:“魏池可能要记恨这事情了。小魏大人可不是个好人,可怜……” “不过这案子最后要怎么弄?” “三法司和北镇府司都折腾了,这下终于要轮到东厂了,台面上的漠南人也走了……皇上一向都很舍得,肯定要动刀。” “皇上会动魏池么?” “魏池应该和这件事情无关,而且办了他也抄不出一两银子来……皇上不会这么做,咱们就静观其变吧。” 要是魏池能早些听到两个王大人的这番对话也许就不会为之后要和沈扬共事而焦虑了。她病还未好利索的第二天,案件的详情就通报了朝野,天下一片哗然,然后两个侍郎和他们的口供由北镇府司转交给了东厂。 东厂,这个最有趣的地方终于站到了舞台的最前面,黄贵摩拳擦掌:“不就是几个当官的,外加几个贱民么?咱们东厂的可别窝囊了自己的本事,砸了宫里的招牌!” 陈鍄在对陪审官员的名单发愁——不能没有,也不能多了,谁呢? 还是魏池吧?陈鍄问沈扬。 沈扬想了想,皇上英明! 魏池到东厂的时候,还在咳嗽,黄贵笑眯眯的迎他进来:“魏大人最近辛苦了……” 魏池赶紧行礼,黄贵露出那种咱们不是外人的表情,把魏池让进内屋:“这事情不会拖得太久了。” “黄公公的意思是……?” “这次这两个侍郎为何突然就嘴硬了?还不是姓林的走动了一番,既然知道逃脱不了,也要为家人子孙留个后路。皇上心中都是明白的,哪些人该抓,哪些人能抓,都有数。前段时间沈大人把您累着了,这次咱家可不会……都是宫里的兄弟,不厚道的说一句,这本就是从三法司和北镇府司走个过场,郑大人多倔的脾气都给了面子,沈大人这会儿可是不知道在赌什么气,魏大人不要计较啊……” 魏池觉得这话怎么有些听不懂。 “咳……这人犯的家人现在也都到了东厂,不过那个公子的事情,魏大人的嘱咐咱家可是记得的,那家人都好好照看着呢。” “谭公子一直关在东厂审问,他……是清白的么?” 黄贵听了这句话差点把茶喷出来:“我的老实人魏大人啊!你怎么现在还在犯木头啊?这案子皇上的意思你还瞧不出来么?到了东厂,有何口供是问不出来的?嗯?” 魏池恍然大悟——燕王给自己的是银票,自己最近也没啥动静,黄公公自然就料到这钱是为了救那个谭家倒霉货的。三万两说少,也不少了,但说多,其实也不多。敢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来捞银子的恐怕也就那几个吧。魏池本以为这件案子牵涉之广,恐怕不是钱能够解决的。但现在才知道,有了黄贵,没有钱不能解决的事情。 当年是皇上指派黄贵亲自盘训燕王的,燕王能活着留到现在……对黄公公的口味如此熟悉,他在这上面花了多少钱? 徐汝能说官场贪墨牵扯之广绝非危言耸听,只是他不过一己之力,即便是耗尽了也推不倒这样大的巨兽。 而林孝……黄公公刚才说的那两位侍郎的事情……真是要为子孙留一条后路……还是说林大人给了更多? 魏池不敢接着往下想了。 “多谢黄公公提点,”魏池笑道:“现在见见那家人……不知方便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黄贵拍拍手,叫了个内官上来:“一会儿带魏大人去后院看看。” ‘后院’其实就是牢房了,这里和北镇府司不一样,北镇府司再怎样也要顾及朝野公论,所以沈大人才把魏池栓在身边,就怕这些文官出了门就乱说乱写。东厂不怕,它本就不是司法机构,一切依据皇上的旨意行事,而很多旨意又是口谕,所以几乎可以恣意妄为。 打着打着就把人打死了,死了就死了,也没有口供这也是有的。 只是东厂一般不管百姓的案子,所以寻常人只是怕罢了,而当官的比较怕北镇府司的锦衣卫和诏狱,和东厂也几乎无来往。东厂往往隐藏在暗处,他们要接的案子总是有些不能说清的地方,一般人遇不上,遇上了就别把自己当人看了。 谭家人这样的小户人家进了东厂,那心情可想而知。魏池想到他家人丁单薄,现在就是一双父母外加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家,在京城也没有别的亲人,也就杜家的人前来给些照应。自己虽不见得能做到哪一步,但是此刻的确十分有必要去做一番劝慰。 东厂的修法也很奇特,它并不像北镇府司那样把刑房就弄在牢房能看到的地方,让人天天听着惨叫,白住都住不好。东厂的院子很封闭,彼此之间能瞧见,但互不相闻,也许你今天看到你对面房里的人出去了,然后不成人样的回来,或许不知道怎么就再也没回来……是放了还是结果了,谁也不知道。魏池走在这个巷道里,看着两边惊恐的注视着自己的犯人,觉得这种恐怖……其他地方难以比拟。 那个内官也不说话,只是恭敬的把魏池带到了靠南的牢房面前,这里关的是谭氏一家。魏池解下黑色的斗篷递给那个内官,然后走了进去。 谭氏的父母年纪大了,听到门锁的声响,吓得缩到角落不敢动弹,谭氏也是本能的一退,但是定睛一看,却是魏池。 “这是魏大人!”谭氏又惊又喜。 “魏大人?”两位老人面面相觑。 魏池赶紧走上前来行礼:“我是杜将军的朋友。” 两位老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多谢魏大人,多谢汤将军和杨将军……这门多日子多亏了照看,要不咱们这样无亲无故的,要怎生是好啊?” 魏池查看了一番四周:“过得还好?” 谭氏赶紧过来回话:“刑部那会儿有魏大人照应着,到了北镇府司是胡将军一直给我们带信儿,汤嫂子也常拿衣裳用度过来。” 谭氏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魏池心里充满了内疚:“你放宽心,如今我在这里督办此案,不会让你哥哥蒙冤的。两位长辈年纪大了,还要劳苦你多照看,你自己也要多注意身体……你的……手镯呢?”魏池很惊讶。 “我……”谭氏红了眼圈,非常尴尬。 魏池觉得自己多嘴了,赶紧宽慰她:“吃的用的缺么?” “不缺……” “……”魏池沉默了许久:“你一个女孩子撑起一家人,还遇上这么大的事情,不容易了……不要想太多,也不要勉强自己,我们这些人一定都会尽力而为的。”魏池从自己身上掏出一个荷包,塞到谭氏手里:“不要笑话我,我喜欢吃糖,没想到今天就能进来,所以没有拿别的东西,这个你吃吧,吃了心里就不会那么苦了。” 魏池走出牢房的时候,发现自己脚下的路并不是常见的青砖铺成的,不知是何人做了这样的设计——甬道上铺满了黄色的细沙,走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后院的安静令人窒息,好像是要人在无望中等待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四周其他囚室里的人都木然的看着魏池,好像也被这黄沙淹没了活气。 魏池顿了一下,想到索尔哈罕,想到那天泛漫的河水,自己绝望又负罪的大喊,以及遥远的天际和没能见到的船舷。 ‘你是个从不回头的人……’ “魏大人?”内官停下脚步,看到魏池回头看那牢房:“大人,他们看不到你的。” 魏池还是对着谭氏一家的方向招了招手。 “走吧……”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两位当官的毕竟见识多,此刻还算冷静,那五个学子才进东厂就病了一个,其余的也有人尿了裤子。黄贵冷冷的看着他们:“让他们坐。” 没人敢坐,黄贵喝了一口茶,回头对内官说:“去给锦衣卫的兄弟们说,这事儿咱家接手了,一会儿招待他们。” “看着咱家也没有用,”黄贵笑咪咪的说:“上刑吧!” 两个侍郎愣住了:“黄公公还未着人讯问就要上刑?!” 黄贵冷笑,站起来拍了拍衣角:“走吧,这里太热了。” “我们要见陪审,我们要见督查!!!” 黄贵停下脚:“东厂没有什么督查……上刑。” “魏大人!我们要见魏大人!!!!”两位侍郎被刑官打到在地。 “黄公公?”魏池看黄贵进来,赶紧站起来行礼。 “热吧?”黄贵坐过来:“魏大人的脸色还是不够好……不过这事情过了今天也就完了,到时候告个假,好好休息休息。” 魏池讪讪的笑道:“可以这样快?” “给你透个底儿,这事情其实皇上早知道了,虽然这事情不全是礼部做的,但是漏题的那几个都已经暗中处理了,你知道,这事情牵扯到宫内,不能拿出来说。前段时间三法司和北镇府司折腾的时候,咱东厂早就拿了人问出来了。那几个不争气的和那个领头的江西人是一家人,如今得了势了想要再拉一两个家族内的读书人以后做帮衬。他们结交不了大臣提携,就想到这一招,也不知是胆大包了天还是迷了心窍,竟然想出了这么下做的事情。本来这事情要从礼部过的,但是外面那两个装作未看到,要不怎么平白抓他们来?皇上的心如明镜一般呢。” “那么林大人呢?”魏池愣住了。 “林大人多聪明的人,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他没收钱,这事情要牵扯了他,他自然不服气的。收了钱的自然要出来抵挡。” 魏池想了想:“那么那个谭荀的事情……” “那几个江西太监的名都没保住,那些江西贱民还能有何活路?只要他们愿意认了是故意冤枉谭荀的,那不就有一条命了么?” 魏池心中大喜,但大喜之后又想到那日从谭荀衣服里也搜出了答卷,摸银票的手又不忍迟疑了片刻:“他们此刻在做些何事呢?” “魏大人可别去,你还是个孩子年龄。”其实黄贵除了以钱取人以外,还爱以貌取人,像魏池这样白白净净的清秀孩子,他打心底里不排斥,外加魏池舍得送钱,说话服软,所以更对他好了些,他想到那救命的银票肯定是燕王的,魏大人要用肯定要谨慎,他不急:“过了今天晚上,口供就会出来,不过么……谭公子那边我也打了招呼,就是些皮肉苦,到时候你劝慰,劝慰,那些都是不打紧的。” 魏池咳了咳,黄贵一挥手:“你们都下去吧,好好监督着。” 四周的内官都退了下去。 魏池从衣袖里摸出一方礼盒:“黄公公请看。” 不是银票,却是一件蝈蝈笼子。 “下官知道黄公公最近得了个厉害的角色,于是讨了这个来,不知道合适不?”魏池坦言:“这个笼子是黄花梨的,雕工也好,可惜不是个古董。燕王最近也小气了,我讨了许久才给我。” 黄贵喜欢钱,但也喜欢这些玩应,拿过来看了一番,确实是极好的东西,虽然不是古董,但也出于名家之手:“魏大人可别谦虚了,这东西哪是寻常人能见着的?” 确实不是寻常人能见着的,燕王递给魏池的时候狠狠的嘱咐了一番,魏池虽然知道是个好东西,但是仍旧对这些富贵闲人才用的东西表示了不屑。 黄贵爱不释手:“不可,不可,我这不是夺人所爱了?” 魏池笑道:“燕王爷那里的鸣虫都没有黄公公的好,空占着这么好的笼子有何用?正好拿给了黄公公才算真是物尽所用了。” “哟!那燕王爷可要呕咱家的气了!” “他不敢。” 黄贵指了指魏池,笑得暧昧:“你啊……” 陈昂此刻并不在京内,他昨夜见过魏池之后就去了连珠山,第二天早,当魏池去见黄贵的时候,他坐在庆芳春的阁楼里见陆盛铎和戴桐峰。 江南的诸位掌柜最终的协议结果就放在三人面前的桌子上,戴桐锋一个人捡看着,陈昂揉着脸打哈欠:“今年也差不多,就是江南那边的事情,皇上那五百万估计是拿不到了。” 陆盛铎拿出一列名单递给戴桐锋:“这是江南那边官员的名册,江南那几个贪官确实拿了银子,不过最后也都借着钱庄票号和我们的人把钱都洗出去了。最近的密报是说皇上的人共抄出两万两银子,都是现银,皇上要么接着向王爷借钱,要么就要增税了。” “江南的税还要怎么增?”陆盛铎笑得意气风发:“魏池昨天来回话,说是礼部的案子到了东厂了,这么快就往东厂里拉,恐怕是已经杀了人,杀了人却拿不到钱,啧……北镇抚司、南镇抚司怕都不好过哟!” “魏池这次怎么卷进了礼部的案子?”陆盛铎皱了皱眉头:“他是嫌自己在皇上面前不够醒目么?” 陈昂哈哈大笑起来:“是么,我那个傻妹子都瞧上他了,可不是要接着去招摇么?” “我看他哪天要把自己玩死。” “多好心的人啊,你知道那个谭公子么?就是和杜家有联姻的那个,魏池可是铁了心要帮别人,拿了我三万两的银票呢,可恨的家伙。”陈昂拿了个干杏儿丢到嘴里,酸得很。 “任性。”陆盛铎冷冷的给了个评价。 “说正事,”陈昂坐到椅子上:“今年宫里要给的钱,咱们可以缓缓,主要是把这笔款子借出去,这个事情我会找户部的人谈,你们一个到江南,一个去把德意庄的事情安排妥了,今年开始就要互市了,咱们不做些准备不行。江南那边你不要出头,”陈昂指着陆盛铎:“让秦月如去台面上说话。魏池这次的案子弄完了之后,我会和他商量,要是他也愿意,暂时把他调到南直隶那边去,他如今年纪太小,许多事情是做不了的。” 戴桐锋和陆盛铎仔细思索后,点点头。 “这些事情,王允义怎么想?”戴桐锋问陆盛铎。 “他多半不相想干了。”陆盛铎摩挲着桌面:“他老了,王家的后人也没有将领,他也想退了。王皇后虽然今年小产,但毕竟有个女儿,他家兄长也快到了告老的年龄,这次皇上喊不动他的。” “皇上缺钱,又缺人,还会执意要打么?” “皇上同意了漠南的互市,也给了他们名号,但是依他的个性,等时间够了还是会打,你们不要抱有侥幸。”陈昂在心中掂量着这个弟弟:“他想要留名青史,他会接着折腾的。” 庆春坊的阁楼内储藏着大量冰块,清幽宜人,东厂也有不少,不过是在内屋,刑房都在地下,闷热难耐。 西边房里关着两位侍郎,正在上刑,两个刑官在一旁吃茶聊天。 “他们还是不招么?”刑官问动刑的人。 “回大人话,他们只是说要见魏大人。” “见魏大人?”刑官笑道:“你们要见魏大人?” “你们只是动刑!我们要见督审!” “在刑部,你们不好好说,到了北镇抚司也不好好说,到了东厂突然就想说了?”刑官冷笑:“咱们东厂可不和你们玩花样……你们也不想想魏大人以前是做啥的,说不定他来了比我们的更重呢?” “别理他们,动刑,一会儿让他们画押就是了。” 行刑一直到深夜,刑官们送来的口供终于让黄贵满意了,黄贵递给魏池看:“也就今晚,明晚辛苦一番,过了这两天就好了。” 魏池接过口供,这里面的内容和之前的大不一样,每一句话都想是被编排出来的那样精准。魏池想到之前和自己打过交到的那两位侍郎,他们不可谓不老奸巨猾,北镇府司也有动刑,为何在东厂才半天就老实耳朵屈服了呢?魏池相信那几个江西人绝对不是东厂的对手,甚至不是三法司的对手,所以才一直未对他们动刑……他们明晚将会说出怎样的‘真相’呢? “我想去见见谭荀……”魏池把供状交还黄贵,试探的问。 “也好,免得他明天尿裤子,”黄贵很大方:“地牢很腌臜,你不要久留。” 和牢房大不一样,这里的地牢完全修在地下,牢旁还有暗河,,里面飘着一些不明所以的东西。天气本来就热,地牢的灯就就更增加了一份烦闷。魏池捂住鼻子,示意内官带路。 根据东厂的要求,所有的人进出都要穿黑色的斗篷,所以当魏池出现在谭荀的牢门前的时候,他还是被吓了一跳,呼呼喳喳的大叫起来。 这里的犯人不论贵贱都是单独羁押,等谭荀叫够了,内官才对魏池行了个礼:“小的出去了,大人有需求可以叫小的,小的就在门外。” 内官放下手中的灯笼,昏暗的灯光照亮了囚室,魏池脱下斗篷:“你认识我么?” 谭荀仔细打量了一番:“……不认识。” “在杜将军的葬礼上,我们见过。” “……你是?” “我是魏池。”魏池挨着牢门蹲下来。 谭荀停止了惊恐的颤抖——魏池,是那个本该成为自己妹夫的男人的挚友,是当今的国子监祭酒。 “魏大人……救我!”谭荀扑到铁栏上,嚎啕大哭。 “我已经见过你妹妹和你父母了,他们都还好,你也不要着急。”魏池看他的样子和离开北镇府司的时候差别不大,估计他只是受了些惊吓,也许就像黄贵说的那样,他和那帮江西人明天才会上场。 “你被抓之后都见过谁?” “汤将军……只见过汤将军,他嘱咐我别人问起任何事都要说不知道,这样才能救我的命,我一直都是这么说的。”谭荀暂时恢复了冷静。 魏池点点头:“但是你衣服里有考卷,这不是说不知道就能推脱的。” 谭荀哽咽起来:“在北镇府司,他们把我的手都打折了……我……他们知道我说的不是实话。”谭荀的左手形态扭曲,只经过了简单的包扎。 “他们全是江西人,你是怎么卷进去的?你们一家才进京,也从未去过江西,为何会和你扯上干系?”这一点确实令魏池百思不得其解。 “我……”谭荀吱吱呜呜。 “你要对我说实话。”魏池加重了语气。 “我……原本是不认识他们的,到了京城之后,先是遇到妹夫的事情,我心情也不大好,于是就和朋友出去喝酒。到了酒馆之后,我们坐在了原先就订好的座位上,因为原本就是我心情不好,所以去的朋友也多在宽慰我。才喝了几杯,突然进来了两个傲慢的江西人,他们本就只有两个人,但是执意要坐我们的大座儿。因为原本就是我们定好的位置,于是我们一帮人也动怒了。大家险些要吵起来,酒店的掌柜过来平息事端,我听他们说话之间有些‘干儿子’‘干爹’之类的称呼。最后僵持了一段时间,掌柜给了我们全额的酒款,并且答应派伙计把我们送到另一家酒座去。我们这边的人看他们来头不小,于是也就答应了……”谭荀艰难的顿了顿:“我本该和同伴们一起走的,但走了半路我发现我寄放在他们那里的两帕方巾忘了拿,于是独自走回去……也不知是怎么了,就是两张不值钱的手帕,那天我竟然会转回去拿……” 魏池感到自己的心提了起来。 “拿了手帕之后,酒劲有些上来,我便到他们后院去小解。正走到茅厕门口,突然就听得里面有人在窃窃私语,满口的江西话。我想到之前的那两个人,不由得想捉弄他们歇气,于是就躲进了隔间偷听……咳咳,他们所说的大概就是今年的必中,考题如何的话题……我当时大惊!这才想起他们说的‘干爹’之类的话可能是和宫内的人有关系。我本天资不高,能过乡试已经实属不易,这次京试本就不报太大念想。父母已老,妹妹又经历这样大的变故,他们本就伤心却还每天对我多有将就……可见对我还是期望颇高,想到如果我能高中,也许……” “于是你就……” “我就……跳出来恐吓了他们,他们两人也是依附于那个张子京的,那个才是司钥局大太监郭琳的干儿子,他们怕我把事情闹大,也怕张子京知道后怪罪他们,于是私下又把题漏给了我……我……我本以为……魏大人,小人真的是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有这样的念想了。大人,我父母那样大的年龄,妹妹还年幼……大人就念在他们的面子上救救我吧。” 谭荀拉住魏池的手不放,魏池这才感到在闷热的牢房里,自己的手早已经变得冰凉。 ——他是清白的么? ——我哥哥是清白的! “你这些话对别人说过么?” “没有!没有!我从未对他人说过!” “和汤将军说过么?” “没有说过。” “……” ——何谓可为,何谓不可为? ——这是何本意? ——除非江西人愿意承认是自己冤枉了那位谭公子,要不他怎么可能脱罪? ——到了东厂,哪有问不出来的口供?魏大人放心就是了。 “魏大人!救救我!”谭荀感到在这一刻,自己一直坚持的情绪彻底崩溃了,这个人说是素不相识也不为过吧?但突然感到只有他才能救得了自己,他也知道自己一旦把真相说出来,就等于把性命交到了别人手上,连汤合他也不敢说,但是此刻,他觉得这个人可以托付自己的性命。 魏池拍了拍他的手背,站起来,披上了黑色的斗篷。 谭荀看不清他的脸:“魏大人!” 魏池拿起桌上的灯笼,缓缓走到牢门前,仔细听了听——那个内官没有偷听。又到四处的墙上敲了一遍——确实是实心的墙。 “我先走了。”魏池回过头的时候,微弱的亮光映出了他的五官。 少年进士,少年英雄,少年高官……似乎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呢,囚室里的谭荀五味陈杂。 魏池拉开门,站在远处内官跑过来接过魏池手上的灯笼:“大人这是准备出去了?” “……嗯!拜托你们……好好待他。” 第一百三十章 魏池走出东厂的时候天还未黒尽,可能是地牢永无见天,所以让魏池看着夕阳一阵惊叹。 益清在门房等着:“大人出来了?回家?” “我们逛逛。”魏池让其他人先回去。 “没有当票的东西,能找回来么?” “这……京城的大当铺也就那么几个字号,要是肯帮忙,也好找,就是这东西要是太寻常,可能不好找。” “你去帮我找找,有个姓谭的女子当的,是翡翠手镯,你也见过的那个的。她应该很急,可能就是到那几个大字号里面去当的。” 益清一想,大概明白了魏池的意思。 “呵,也没别的事情,一会儿回去帮我写个帖子,请耿大人过来喝酒。” 宫里适逢胡贵妃生辰,胡家在北边协助秦王有功,这次肯定要大办。因为之前漠南的事情,外加江南的事情实在都很烦琐,陈鍄就把这事情全权交给了耿太妃来操办。 胡贵妃对此暗怀不满,但是也不敢明言,时不时到陈鍄面前去说些话,绕来绕去都想绕到宴会的规格上去。陈玉祥住的宫殿是宫内最新的最好的,胡贵妃喜欢她内墙的花漆,想也照着重装自己的宫殿。 要是江南的五百万两银子能够收上来,估计陈鍄也愿意拿些零钱讨她欢心,毕竟在这诺大的宫殿里的女人们,不是娇憨无知,就是唯唯诺诺,再不就是王皇后那样的百依百顺,像胡氏这样活泼而能说得上话的人不多。胡氏的父亲极度疼爱她,少女时候除了针织女红外还专程聘了师父来给她讲学,所以她说话办事都比其他女子有些条理,听她讲话也就不那么枯燥无聊。 可惜此刻的陈鍄心中并不那么愉快。 “那种墙漆是江南的,臣妾以前听江南的人说起过……” 耿贵妃注意到陈鍄的眉头微微一皱,赶紧话锋一转:“皇上还想着科考的事情么?” 陈鍄无奈的一笑:“就你知道,你这张嘴啊。” “是皇上小气,连江南两个字也不许提了么?”耿贵妃故意崛起了嘴:“皇上的肚量是要装天下的,哪能为了那么几个不争气的奴才而气坏了龙体?而且那一干人犯不是已经监斩了么?” “斩是斩了,不过两个侍郎,几个太监,还有五个老百姓……” “但是大快人心,朝中民间都说皇上英明。” “朕英明么?”陈鍄摸了摸胡贵妃的头:“说你是个傻丫头吧。” “皇上可是还在想那五百万两的事情?那不过是江南的官员逞能一时,只要江南换了巡抚,这些银两终究会追缴出来的。” “那是几年后的事情了,现在而今可能又要向王爷借钱。” “前儿燕王爷不是专程进来,说暂缓之前的款子,这笔款子也不收利息么?” “你懂什么?借钱的人是要手软的。” “诶!”胡贵妃突然想起一个事情:“前段时间,我那位留京的舅母来宫里看我,说起了个今年的举人,那个举人就是江浙人士,家里就是开票号的,他自己读了书,虽然诗词歌赋不见得如何,不过说起这些也倒是头头是道。” “哦?还有这样的人?” “嗯,说来也巧,我舅母那边的远亲正好和他家认识,他中了举后到我舅母家拜访过,我舅父虽无官职,但是也做着绸缎生意好多年,他说此人见识颇高。皇上一直以来就似乎都是听的饱读诗书的大人们的建议,不妨也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小丫头倒也知道关心这些事情了?那么多大学士都玩不过燕王爷,他一个开票号的就能有建议?” “哼!”胡贵妃拉了拉陈鍄的胡子:“皇上又瞧不起人。” “你是担心朕不给你换墙漆吧?”陈鍄笑起来。 “是!是!是!谁叫皇上最小气了?要是这次臣妾真的引见了有用之才,是不是这才准备给臣妾换?” “你厉害!”陈鍄闹不过她:“快把胡子还给朕,今天就准了,行了吧?” 胡贵妃闹过之后,拿了梳妆匣过来,帮陈鍄整理好衣装。 “你说的那个人姓名为何?” “嗯……”胡贵妃想了想:“李潘。” “嗯?” “怎么了?” “有趣……” 燕王此刻也觉得有趣,因为魏池把那三万两的银票退给他了。 魏池给他道歉:“浪费了你的二千五百两,还有蝈蝈笼子。” “你还帮我得罪了黄贵……”燕王怎想冲过来掐死魏池:“你真要把自己玩死?” “不算得罪吧,毕竟最后我没让他帮我办事。” “你还真是懂得多啊!”燕王拿茶水弹魏池:“你知道为何是三万两么?因为黄公公最近要买个夜明珠,那珠子就是三万两。别人生意都谈好了,你这钱不送了,你让黄公公的面子往哪里放?” “……” “不说话了啊?” 魏池捂住了额头:“我……” “……你过了这半年,就去南京吧!”陈昂坐回桌前:“你还是意气用事,去清净几年,到时候再看是要走还是要留。” “南京……就很清静么?”魏池不满。 “去南京国子监,请调的文书自己去写,写了我让吏部的人给你回文。” “不会就是三万两银子未能送出去就要让我去南京吧?”魏池有些气愤:“那不如直接请辞算了!” “黄公公不会放过你的,你以为他是个寻常的人?连我都要让他三分,你这次已经招惹了他,你只能躲。” “躲到南京去就能躲得过?”魏池走过来,把三万两的银票放在案桌上。 “……你为何不救那个人?你当真以为我给你钱就真的是要借机讨好黄贵么?拿钱办事是黄贵最寻常的事情,他既然答应放过谭荀,就不会认为拿了三万两是有恩于你我。不过这次说好了却最后没做成,虽然杀了谭荀你我似乎也未欠他的,但是他的气已经呕了,不会轻易忘却的。”陈昂回头看魏池:“你是真的有病么?怎么不救他?我真是不明白!” “他不是被冤枉的。”魏池艰难的说。 “不管他是不是被冤枉的,那几个江西人不担这条罪也是个死!有区别么?你也对我说过,杜莨救过你的命,你愿意为他两肋插刀,你这么做是在……?不知道怎么说你!” “……我还是去南京吧,”魏池叹了一口气:“刚才和王爷说了气话,王爷不要在意……我最近心中也很乱,比去漠南还乱,去南直隶也是好事。” “听你这么说话,就难免让我心软,所以官场还是不能让女人参进来,你过来陪我走走。” 还是暖园。 “记得那天你穿着纱裙的样子么?” “唉?” “和你挺般配的,你不该到这里来,这里太污秽了,你该在一个庭院里清清静静的活着。我知道,你不如自己想得那般冷静理智,心狠手辣。” 还是那座桥。 “也许不是,”魏池看着湖面的天鹅:“我害怕过这样的日子,我其实很虚伪,我留恋庙堂。” “不论你最后去不去南京,那三万两,戴桐锋陪你去诗小小那里买个戏子送给黄公公,这样他才会知道你不是舍不得钱。” “能买别的么?”魏池很痛苦:“我不想去妓院买女人,送给宦官。” “不行,你不去他还当是我在袒护你。宦官也不像你想的那样,至少黄贵对他的女人还是好的。” “这是被买来买去的事情,不是对她好不好的事情……” “想哭就哭一场……”陈昂靠在桥栏上:“是不好受,你本是个善良的人,所以肯定不好受。那个谭氏,你那般的可怜她,她总还是比这些女人过得好吧?” “她死了……” “嗯?” “杜莨留给她的镯子,她都拿去当了,就是为了救她哥哥,她信她哥哥是清白的,真相我说不出口。后来我找到了那家当铺,把镯子赎了回来。说实话,实在没有面子去见她,但我还是去了,送了些安置的银子,还有就是把那个镯子还给她。汤合一家人一直劝慰着,我原本以为她会用最怨毒的态度来待我……但是她没有,我想,也许是她宽恕了我吧。但是三天之后,谭家人来告诉我,她走了,是自己了断的,早晨才被家人发现,手里还捏着我给她的那个装糖的荷包,可能是不想走得那般的苦吧……” “……” “……” “黄贵那边的事情我让戴桐锋去吧,你不要去了。” “王爷……又护犊子了,难怪戴师爷一贯瞧不上我。” “你不要想那么多,这事情我就让他去做,他和黄贵也很熟,黄贵也该想到为何又要送他大礼。你手上的事情才理清,国子监最近又要考试了吧?” “这事情我去,戴师爷最近也要去管德意庄。” “这是我最后一次护着你,别趴在栏杆上,一会儿又要说肚子疼。” “……是。” 七月十五日,离耿贵妃的生辰庆典还有三天,陈玉祥不想和宫内的人搀和,于是留在书房里听魏池给陈熵讲课。天气闷热,最近宫里也没人抽空管他,陈熵便松懈了起来,下课了也不让魏池走,拉着魏池的手央求他讲故事。魏池其实不是什么逗孩子的料,不过是其他师父太老,人又都很严肃,陈熵就觉得这个魏师父难得的可爱和蔼。魏池努力回忆上次的故事:“臣上次说到哪儿了?” “师父说到那个精卫被淹死了……” “臣讲了这么多了?” “嗯!” 魏池挠了挠下巴:“后来精卫就变成了鸟,每天衔着树枝之类的扔到东海里,想把东海填平。” “嗯!”陈熵兴致勃勃的趴在魏池的腿上:“然后呢?” “然后这个故事就讲完了。” “啊?”陈熵哭丧着脸:“魏师父坏!不和魏师父玩儿了!” 陈玉祥在书桌旁听了,没忍住,笑了出来:“不许和师父调皮!” 陈熵跑去拉着玉祥的手:“姑姑!姑姑!魏师父又哄我。” “太子,刚才前几位师父讲的课都记下了么?说不定皇上今晚上就要考太子呢!”魏池把陈熵从陈玉祥的身边拉过来:“刚才那个故事是山海经里面的,以后咱们会学的,到时候你就觉得有趣了!” “不喜欢《山海经》,不喜欢,”陈熵撒娇,摇头:“还是师父上次讲的海螺姑娘,还有猪八戒背媳妇好听!” 陈玉祥这次几乎笑出了声:“魏师父故事挺多的,西游记里还有猪八戒背媳妇么?本宫怎么不知道?” “公主殿下的字,今天写完了么?”魏池故作严肃,敲了敲桌子。 “咳嗯……”陈玉祥自从接触了这个人,觉得他似乎不想自己想得那般难以亲近,也许都是年龄相仿的人,三五次会面之后就熟了,现在几乎可以无话不说:“本宫可不归魏师父管。” “师父!”陈熵在琢磨着怎么玩:“师父和姑姑想个好玩的吧,让吕敬装马,我骑给你们看?” “这有什么好玩儿的?”魏池点了点太子的鼻子:“哪有让人当马的?要是太子真的想骑,师父带你到兵部去骑。” “唉!”陈玉祥赶紧碰了碰魏池的胳膊:“魏师父胡说什么呢?” “没胡说,等太子长大了,一定去骑!”魏池嘴上是这么说,还是把陈熵抱起来,转了几个圈:“长大之前,咱们可以先练练!” 陈熵咯咯咯的笑起来,玉祥也就随着两个人去闹了。 时间到了,魏池站起来告辞。玉祥有些不舍:“正好有些南海进贡的特产,魏师父等等,本宫让人去拿。”说罢又让人上了些乳酪:“要是饿了就先吃些点心。” “些公主殿下的恩典,公主这会儿不去和皇上用膳么?今天可是十五。” “最近宫里事情多,今天就免了。” “可是胡贵妃的生辰?” 陈玉祥点点头:“如今本不该这么铺张的,她家毕竟镇守玉龙,辅佐着秦王,节俭似乎也说不过去。本宫和熵儿有些碍手碍脚,所以等在这里用了晚膳再回内宫。” 胡贵妃与皇后不合的事情大家都知道,陈玉祥当然是向着她的王家姐姐的,这些大家也知道。魏池不好多说,只能端了一碗乳酪来吃:“皇上为了此事亲自操劳么?” 当年索尔哈罕来京,这么大的事情皇上都未放下儿子不关,这次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把儿子都排到后面去了么? “这倒不是,前几天是内阁那边有些事情,皇上实在走不开,就让本宫暂时督促太子的课业,今天据说是要见个文人,好像是新科的进士。” “哦……”魏池并未放在心上。 书房院外就是一条直通暖阁的路,那个要见陈鍄的年轻人正略带紧张的整理着新领的官府等待觐见。 那个人就是李潘。 魏池陪太子公主喝了乳酪,又回家用了晚饭,李潘还在外殿等待皇上的觐见,直到敲了戌时的更,太监向芳才出来领他去觐见。 “臣王府长史司典簿李潘拜见皇上!” “给他个座儿。” 李潘战战兢兢的坐下,不敢抬头。 “听说你是江南人。” “回皇上的话,臣祖籍扬州。” “苏州是个好地方啊!这次胡贵妃庆典,燕王爷特意从你们那里带了五万匹上好丝绸进宫,你们那里的丝绸可不便宜啊。向芳,引他来看看这窗幔,看他认得么?” 向芳拿了灯,引李潘起来看窗幔。 “回皇上的话,这是青织金麒麟宋锦,市价怎么也在三十两以上。” “是这么回事么?” 向芳领着李潘走回正厅:“回主子的话,在京城,今年确实是这个价。” “你家是做绸缎经营的么?” “回皇上的话,臣家里是做票号的,只是江南一方都和绸缎商人走得近,借贷往来十分频繁,所以臣也略懂得。” “你家自祖上就住在扬州,还是也是山西搬过去的呢?” “回皇上的话,臣一家人都祖籍扬州。” “以前你们扬州人士最富有的,钱庄之类的掌柜都是扬州人,怎么后来那么多山西人到了扬州,还把经营伺候的那般好啊?” “以前确实都是扬州本地人开的钱庄最大,可后来山西人脑子更灵活些。扬州人没有现银是不敢开钱庄的,但是山西人敢,他们是先做的汇兑,后做的借贷,所以之前汇兑的许多票据都拿来作抵押,不用多少本钱也能把生意做大。银钱也更加活泛,商人们反而愿意拿他们的钱。” “汇兑?以前太祖也发过汇票,但是官家的汇票都没人敢用,这些山西人的汇票不但有人用,还敢拿来借贷抵押,这是为何?” “说来话长,”李潘叹了一口气:“山西人讲信誉,其实他们才做生意的时候并不是做银钱的,山西穷,出来的人只有小本钱,多是些运货储货的经营。从那时候起,他们那里就有许多佳话,有爷爷的货物放在山西人那里忘了,孙子来拿还是完好无损的事情,也有山西人的爷爷借了债,债主都忘了,孙子最后拿着借条找到债主后人还债的事情。山西人最后能坐上票号的头号交椅也是他们出了个叫季常恩的大掌柜,那时候陕西人的商会和钱庄已经在江南举足轻重,但是那年大荒,所有钱庄的都大肆压低田价。只有季常恩按照之前约定的市价买田,灾民卖了田,要用很高的价才能买回救命的粮食,但在季家买了田的百姓都能用往年的平价买到粮食。当时这事情确实是有口皆碑,可惜季家也因此破产。” “为何会破产?这样也不亏啊?” “这样大的地方流民数十万,即便是季家这样富可敌国的门户也供不起这样多的人,不过也全靠他能力出众,几乎是熬到了第二季才破产。” “他不知道会破产么?” “他知道,但是他说即便是破产也还能供全家以及所有掌柜、伙计、学徒饭钱,但是如果他也去挤压灾民,那么就要背上无数冤魂。他破产后去向不明,不过他手下的掌柜、伙计、学徒如今几乎都成了各大票号的掌柜或者首席。也是因为他,百姓宁可不要现银也会相信山西人的票号,山西人几乎垄断了江南,在全国的名号也就无可动摇了。这些掌柜中现今最有名的就是祥字连号的巩洐,以前山西票号主要就是做汇兑,是他撑起了山西商会,然后发明了汇票抵押的制度和算法,从这以后,扬州的钱庄就彻底没落了。” “那么你们扬州人为何不用这个制度?” “不敢,毕竟不实现银,那样大的银钱网络单靠信誉支撑确实让人忧心。而且扬州钱庄之间恩怨颇多,要联手实在是很难。现在的扬州钱庄银钱流动力太低,只有一些小户百姓还在与之来往。” 陈鍄努力消化着这些内容:“你知道燕王爷和山西票号的来往么?” “王爷不止和山西票号来往,如今台面上的钱庄票号都和王爷有来往,只是山西票号和王爷走得最近而已。” 陈鍄看李潘面色平静,心中不由得奇怪——自己以往都读的是暗报,以为陈昂都是偷偷的做,不成想却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么? “要是没有燕王,各路商户不能平安相处,彼此买卖,扬州钱庄也无法与山西票号并存。” “朕看你的文章中多谈到了山西票号的弊端,这是因为你是钱庄的后人么?” “这……”李潘脸色一红:“这倒不是,臣虽然长在商贾之家,但是自幼还是攻读诗书为主,只是因为家中的事业,所以多有一些体会。山西票号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扬州的钱庄也是一样。这一切的运转都容不得丝毫的错误,只是这样的重任担负在一个人的道德之上……这,臣确实认为不妥。” 胡贵妃转告他,说皇上此行见他主要是为了燕王,但李潘本人对燕王并无其他的感觉,他已经知道皇上此行召见他是为了何事——毕竟,这个帝王不能允许自己的帝国被燕王用他的手段绑架,由他的金融网络来控制全国的粮价,税负,田价。皇上的忧心他也明白,燕王并未做违背齐律的事情,他和皇室、朝廷有着严密的借贷关系,无数的大臣和衙门都是他的主顾。而且燕王高明的集中体现在于他并未参加具体的经营,他仅仅是提供了平台和市场,为各个渠道的人牵线搭桥,然后融聚了无数的资产。 这资产不像国库里的银子,打开门就能看到,它像是天上的云朵,虽是可以飘到任何一个地方,但想要捕捉他却不知从何处动手。燕王的手就按在大齐的命脉上,这一点皇上知道,但却无可奈何。 所以胡家人鼓励李潘写了那样的文章,他们相信这个钱庄走出来的年轻人也许有办法。 李潘确实有一个办法,一个不用动刀动枪就能抓住天上云朵的办法。 陈鍄与李潘的会面直到夜里还未结束。 陈鍄在这个夜里学到了两个新的名词——户部银行,验资。 第一百三十一章 131【建康七年】 燕王的母妃本就出自富商巨贾之家,先皇之好,也不过是其美貌。陈鍄年幼的时候一向与陈昂合不来,陈昂这个人说话做事总是锋芒毕露,不留后路,对他不喜欢的人总是斤斤计较,连场面话也不去说。陈鍄虽然知道他也多在为自己的母妃和弟弟出头,但心里仍旧十分瞧不上他,觉得这就是奸商的本性。 后来陈鍄几经磨难终于登上太子之位,其他的几位皇室兄弟越发难以按捺野心。只是那时候先皇还在,不好直接发难罢了。先皇晚年时疑心病极重,陈鍄的地位几次不稳,那时候是耿太妃建议他和燕王联手。 一个出人,一个出钱,许多的事情也就好办了。 而且陈昂那时候又闹出了兔儿爷的丑事,争夺皇位的事情和他似乎就更加无关了。 陈鍄终于抛去幼年时的成见,准备和这位难以琢磨的哥哥联手。 陈昂的母妃一家是做茶叶生意的大户,资产雄厚,陈鍄那时候只顾着对付那几位皇亲,所以对陈昂一家及其宽容。陈昂也付出了相应的回报,一时之间,有钱行得万里船,无数难以解决的事情都不过是简单的一张银票。 先皇的最后两年里,陈昂出资让陈鍄为皇上兴建了合德宫,极致奢侈的宫殿让先皇及其欣慰,也是在这座宫殿落成的时候,先皇终于决心让年轻的秦王引兵北上,驻守玉龙关。 兵,钱,人和。 皇位非他莫属了。 两年后只是微弱的骚动,陈鍄座上了这个帝国最高的宝座。 登上帝位后,陈鍄自然不能忘记出力颇多的这个哥哥。 陈昂家无限扩张的海外贸易被打压了,各处的高官也都换了人。在最初的三年里,陈昂家遍布全国的商号破产了三百多家,仅余的几十家也只是苟延残喘。 但,正当陈鍄对自己的收网之举感到得意的时候,千金散尽的陈昂表示要重修燕王府,向他征地三百亩用来建一座叫做‘暖园’的园林。 他是在虚张声势么? 陈鍄大吃一惊。 但这不是虚张声势,暖园虽然最终没有达到三百亩的占地,但是他兴建中用到的一草一木都引起了京城所有人的热议。 太奢侈了! 郭太傅对此做出了准确的判断——陈昂并不是虚张声势,他必然已经找到了出路,这一举是在示威。 果然,商号的破产丝毫不能影响到陈昂,他似乎早料到了陈鍄会过河拆桥,真正的资产早就转移了出去,那些破产的商号所殃及的不过是当地的茶农和茶商以及帝国的税收罢了。 一年后,陈昂邀请已经做了皇帝的陈鍄到才建好的庆芳春茶楼一游。 陈鍄这才明白,陈昂的经融帝国已经庞大到可以向一国之主炫耀了! 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陈鍄感到了不安——他们的力量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只需要几个决策就可以让帝国动荡。而自己贵为皇帝,却不能用抄家、部队的方式来动摇他们。 要怎么做? 出乎意料的是,陈昂似乎对陈鍄的过河拆桥并不记恨,他抛出了一个巨大的善意——他愿意借一笔款子给皇上,这样他一直策划的漠南一战就有可能实行了。 利息的算法也很简单,以后从税金里面抽取即可。 急于想要打仗的陈鍄忍不住动心,以至于第二天回宫就连夜找倒郭太傅商量。 最终这笔款子借了过来,而自己需要还钱的对象不是陈昂,而是一个商会。 锦衣卫和东厂追查陈昂多年,但是查不到他名下的财产。 陈昂也并未因为那些觉得借款而向陈鍄提出过非分的要求。 似乎很好。 但是这才是真的不安。 陈鍄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陈昂才是所有皇家宗亲中最难对付的一个。他失去了茶叶商号和海外贸易,但是他的染指领域却扩展得更大,更广。 就这次江南的贪腐一案来说,以往抄家定能抄出这五百万两的银子,但是这次,这些钱却无名的消失了。 燕王似乎有一种力量,可以让一笔钱今天归属一个人,明天归属另一个人。 自己的财务支出也被燕王限制了。 陈鍄甚至感到,因为那些巨额的债务关系,自己国库里的钱,也很可能因为燕王的态度,今天归属自己,明天归属他人。 放在银库的黄金白银也不能让人心安,燕王的手早就按在了自己的钱袋上。 要怎么对付他无形的手?陈鍄苦苦追寻许多年,不得果。只能天天派人去找燕王的小辫子,但是小辫子不能置他于死地,且置他于死地这事情就完了么? 这一切的死结在李潘这里似乎变得太简单了。 首先,现在全国除了税收以外,国家并不能监控银钱的动向。江南有连字票号和商会,这一切都是他们说了算,其实也就是背后老板燕王说了算。 如果陈鍄统筹户部建立独立的银行,从各个票号钱庄中抽调掌柜和学徒进京,那么今后每一年的账本都要户部审核之后才能入账,这样既可以监控银钱又可以防止贪墨的官员洗钱。 打算盘的人仍旧是愿意入朝为官的,燕王都让他们趋之若鹜,那么皇上能做的一定比他更多。 其次,如何才能将燕王的势力从这片领域上彻底清除? 要用的正是他自己留下的纰漏——在他的帐下没有一分钱,他领导的票号也多没有一分钱,他们玩得就是用储户的钱变钱的游戏,打的就是一本万利的算盘。 如果实施验资,规定有稳定资产的商户才能经营票号,一方面增加了票号经营的稳定性,另一方面也能让这些主要由燕王统领的山西票号瞬间破产。 破产后的这些票号掌柜,正好依附皇上,两情相愿,这岂不是相辅相成的么…… 李潘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 “今天不必早朝了……”陈鍄没有去睡:“宣郭太傅觐见。” 大齐的官员等在宫门口,却突然接到通知说不用早朝了,许多人都猜测是皇上病了,纷纷忧心起来。 魏池夹杂在人群里,默默低着头,她还没从谭荀的事情中缓过劲来,昨晚上又写了请调南京的奏疏,放在袖子里,想着都觉得心烦。 向芳走出来安抚各位官员:“大家,有奏疏的放到前面来,其余的就回去吧。” 小宦官挨个来收,走到魏池面前的时候,魏池愣了愣:“我……你暂时收别人的吧。” 小宦官偷偷打了个哈欠,往后走了。 而燕王的命运,也就在这个小宦官慵懒的哈欠之后被注定了。 大齐的天空在闷热的天气中迎来了秋雨,菜市口和午门的血迹被冲刷得毫无痕迹。陈昂依旧意气风发,策划着他的新经营,但是陆盛铎却正在江南到京城的快船上,他要带回一个不好的消息。 这个不好的消息本该来得更早,但是郭太傅这次似乎并不认同陈鍄的想法,科举制度已经实行了几百年,怎么能为几个打算盘的开这样的后门?陈鍄这次态度坚决,表示不能用赠功名官戴,一定要给货真价实的官阶。这是两人的第一次僵持,但最终是陈鍄说服了郭太傅,郭太傅提笔给江南的学生写了密信,和陈鍄的密旨一起八百里急底送到浙江总督署,于是这一场翻天覆地的动荡未在京城流露出一丝痕迹,却在江南掀起了大浪! 从江南到京城,最快也要十五天!这十五天能发生怎样的事情呢? 当陈昂见到陆盛铎的时候,巡抚衙门的官兵已经羁押了秦月如。当陈昂紧急派人把戴桐锋从边境找回来的时候,东厂和北镇府司的兵已经围了燕王府。 被皇上外派到江南的不是李潘,而是之前江南科举弊案中大展风头的徐汝能。他一到江南就大刀阔斧的干起来,所有曾经和燕王有过钱币来往的官员一并被其停职查办。浙江巡抚吴启在徐汝能到浙江任布政使前调任到了湖南,这也算是郭太傅能为自己学生做的最后一件事。徐汝能当了这辈子最大的一个官,虽然是临时的……但是绝不含糊,吴启这个人是成功逃离江南了,但是上好的良田,商铺,软用,几乎都被留下了。 燕王明白,皇上连自己的官员都办了……肯定是下定决心办自己了。 “秦月如现在如何?”戴桐锋赶紧问陆盛铎。 “他在台面上,确实走不了。不过他一家人都在我手上,应该不会乱说话。” “也是……也不能直接杀了他,我们的人可要靠你看好了,我这就去给秦王写信,让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皇上这次是真的收网了!”陈昂突然觉得绝望。 “哼!不过就是个江南钱庄的小掌柜,也不能把咱们想得太不堪了。”戴桐锋吸了一口气:“今天以后,陆大人就不要再过来了,一方面送信给秦王,一方面帮我把德意庄的事情交代清楚,一方面照应秦月如。你也告诉魏池,让他千万不要来燕王府,这件事情千万不要说一句话,今后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不论打着哪个旗号去找他,他都不要回应。” “我今天晚上就出发。”陆盛铎行了个礼:“保重!” “王爷,我们这次要活下来。” “……还有意义么?” “当然有。” 按照李潘的策划,大批的山西票号倒闭了,银钱整合的需求正好迎合了户部银行的兴建,因为有郭太傅的支持,官场承认了这些掌柜们的官位。 皆大欢喜。 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给燕王定罪,这个确实不是李潘擅长的事情,不过没关系,还有燕王的弟弟,陈鍄。 陈昂的许多账务做得极其巧妙,找不到把柄,要给他定罪,可能要把现有的大齐律改一次才可以。不过这难不倒陈鍄——经过锦衣卫的仔细搜寻,终于找到了一个缺,一个戴桐锋没有想到的缺。 陈昂的帐上曾经有三万两,但是突然就消失了……最后因该是流到了东厂黄公公的荷包。 镇抚司不能直接去问黄公公,因为大家都是宫里的兄弟,不过可以问问拿过那张银票的魏大人么……这个不难的。 陆盛铎已经离京了,戴桐锋无法把这件事情预先通知魏池——燕王府已经被奉旨查抄了,陈昂和他已经被分别拘押。 九月十三,惊雷之后,陈鍄从被查抄的暖园回来,喝了一口热茶:“魏池到了么?” 向芳恭敬的退到一旁:“在外面候着呢。” “让他进来,你们都出去吧。” 魏池与向芳见过了礼,往殿堂内阁走去,她不知道陈鍄会问些什么,她只明白,自己是逃不了了。 此刻已经是夜里,冰冷的秋雨敲打这房檐,宦官们匆匆的跑过魏池旁边,忙着关闭窗户。 这是最后一次看见天?还是黑天…… 魏池深吸了一口气,迈过门槛,跪在冰凉的汉白玉地板上:“臣!魏池叩见皇上。” “别抬头……”陈鍄穿着便服,斜靠在椅子上。 魏池只好继续伏跪在地上。 “之前朕已经找黄贵谈过了,他说他收了燕王三万两的银子,这个事情你知道么?” “臣……的确不知。” “黄贵告诉朕,这张银票是经由你的手递过去的,魏大人不会忘了吧?” “魏池,没想到你还挺忠诚的,那你知道秦月如么?” “回皇上,臣知道。” “他也是昨天才到的京城,可怜啊,服侍了那个人一辈子,为他受了那样的苦也没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到头来那人却在口供上把一切案情推到了他的头上……魏大人读了这样多的书,齐律应该也精通吧?知道凌迟?” “……” 魏池听到上好的木材撞击地面的声音,但是仍旧不敢抬头。 陈鍄从地面上捡起一根画轴:“魏大人的画那人收了这么多,还放在屋子里那样宝贝着,魏大人理应对他忠诚,这还是很好的。” “回皇上,燕王确实给了臣三万两银票,臣也确实准备送给黄公公,但是最终没有送,臣把银票返还给了燕王,请皇上明察。” 陈鍄没有理会魏池:“三万两,行贿宦官,这改判死刑么?” “回皇上,理应如此。” “所以才说你忠诚么!”陈鍄把画轴扔在地上,拍拍手,站起来。 “皇上明察,如果黄公公真的收了臣三万两,那谭荀就不会被斩于菜市口。” “魏大人,你值得么?你就算拼上一条命也不过只能让那个人贬为庶民,苟且活着。” “皇上,臣并不是个贪墨之辈,但仍旧为了谭荀而向燕王要了三万两的银票,但最终没有送出去,皇上认为臣这样做,值得么?”魏池要紧牙关:“因为谭荀不是被冤枉的。臣其实早该死在漠南了,全靠时任军官的杜莨能够多次救臣于危难,后来退守封义的时候,也是杜将军舍弃了自己的姓名让臣等逃离了敌人的包围。临行前,他最后交给臣的就是他未婚妻的定情信物,臣会不看重他们一家么?谭荀是谭家单传,若能用臣的命去换他的命,臣也在所不惜,可是……他终究不是被冤枉的!所以这三万两,臣没有送!” “皇上言及忠诚,臣是皇上的臣子,除了皇上臣不会重于任何人。” “你要真的忠实于我,那就承认这三万两送出去了。”陈鍄注视着魏池的一举一动。 “臣若真的忠诚于皇上,便不能信口雌黄。皇上的威仪正要靠臣子的德行来维护,若臣不能信守真相,那么正义何来维护,天下以何为行为准则?” 陈鍄对这样的说辞表示了厌倦,他走下皇位,半蹲在魏池面前:“魏大人说了这么多,可不可以对朕坦白为何不蓄须?” “说!”陈鍄轻蔑的用手指挑起魏池的下巴,恶狠狠的说。 “回皇上的话,”魏池声音平静:“若说臣和燕王毫无干系,天下无人会信……”魏池淡然的看着地面:“臣遇上了燕王,是劫数,所以一辈子也不会蓄须,这世上,秦月如是一个,臣是一个。” “魏大人,把自己和一个戏子比,不觉得贱么?!”陈鍄盯着魏池。 “为了忠诚于皇上,臣欠了杜莨,一辈子还不清了,同样还是忠诚于皇上,臣愿意欠燕王,下辈子再来还清。臣可以不要名声,可以不要所有的东西,可以亏欠还不清的债,但是有些事情,绝不会做。魏池的确对燕王有情,但臣不止是魏池,更是大齐的官员。” 魏池感到陈鍄的目光锐利得如同匕首。 最后,陈鍄带着戏谑的意味捏了捏魏池的下巴:“去蓄须吧,魏大人。” “恕臣不能遵照皇上的意思。”魏池再次伏跪在地上。 “想被杀头么?!魏大人?” “魏池会用一辈子来还燕王爷的恩情,臣也会用一辈子来当好皇上的官员。如若臣知道燕王的罪行,一定不会隐瞒不报,燕王罪当其诛,臣也绝不会辩解半句。望!皇上明鉴!” “臣!甘愿领罪!” “你领哪门子的罪?”陈鍄坐回宝座:“照你的说法,该魏池来领罪才是……这些是谁给的你胆子?” 陈鍄恢复了平静:“去北镇府司看看他吧……” “是!” 魏池走出大宸宫的时候,天空乌云密布,一颗星也见不到,魏池被冷风一吹这才发觉衣裳都被汗水湿透了。陈虎和益清在远处的廊坊等着,魏池站在原地,借着夜色努力压抑自己的颤抖,直到自己的手心被掐出了血。 皇上……信了么? 第一百三十二章 陈鍄并不确定自己此举能够端掉燕王,至少塞外的秦王还让他有所顾忌,但那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这个时候他还会选择义气么? 陈鍄担心他真的会这么做。 所以燕王被软禁之后,陈鍄就用八百里急递给秦王传了一道旨意,大概就是说这是兄弟之间的事情,自己绝对不会伤陈昂的性命云云。同时传令到个关口的锦衣卫,密切监视着秦王的动静,只要部队一有躁动立刻凭手谕拿下。 同时也密旨告知了胡润之,让他也和锦衣卫保持时时联系。 陈鍄几夜未眠,向芳有些担心他吃不消,劝他去休息:“虽然燕王一方的人极力狡辩,但是大势所趋,天下人都看得明白,这么多的惊天大案,能都撇清么?主子万岁爷也不必太忧心了。燕王虽然已经树大根深,但是人言墙倒众人推,既然皇上的心思天下人都明白了,再厚的墙也得推了才是。” 陈鍄揉了揉额头:“那个……魏池真的去见了燕王么?” “这个……当天就去了,是凭口谕去的,但是燕王不见他。” “然后呢?” “魏大人在门口等了一夜,后来天亮雨停了才走。” “……”陈鍄站起来:“还挺痴情的……恶心……北镇府司的人说那个戴桐锋很难缠?” “回皇上的话,燕王本人一句话都不说,都是那个戴桐锋出来硬撑。” “他的家人也是本地的?” “正是,已经派了东厂的人看住了,要派人动手么?” “……不必了,他必定已经想好了。不过再厉害,也就是一个人。” 锦衣卫的人可不像皇上这般的乐观,他们觉得只是一个人的戴先生非常难缠,难缠得覃游之这样的人也头疼起来。那个秦月如在江南已经多少动了些刑,本就有些不成人形,这会儿不得不在动手前悠着点。 他们本想皇上能下令让他们去查查魏池,但没想到皇上对于魏池的态度却令人难以捉摸,虽然他们不敢妄动,但是还是派人监视魏池的动向。 皇上凭借着胡贵妃笼络胡润之,但胡润之远非他想的那般简单,他明白皇上对他的器重多少是因为顾忌燕王,秦王,王允义,如果这三个都倒了,那么胡家的下场就会和他们一样。 虽然他很快就收到了妹妹寄来的信,但是毫不犹豫的把她的观点扔进了废纸堆。 只有女人才会幻想用感情来维系利害关系吧?也许有用……但胡贵妃不是西施,皇上也不是痴情人。 胡润之把个中缘由告知了秦王,秦王思索了很久:“你想说什么?” “咳咳,王爷就算要谋反打京城,臣也会跟着的。” 秦王无心和这个人开玩笑:“时局动荡,你不担心么?” “不担心,这次是皇上的仓促之举,虽然来势汹汹,但是过去的也快。” 秦王一言不发,他知道胡润之这个人太聪明,皇上就是因为和他接触不深才会被他的表象蒙蔽,而对塞外的时局做出误判,以至于将锦衣卫交到他手上,让他一手安排对自己的监视。 秦王现在不担心胡润之,甚至也不担心陈昂的性命,只是因为一切的联系都被中断,所以冥冥之中感到不安罢了。 戴先生,你准备要怎么扭转时局呢? 监牢里的戴先生其实并不想扭转时局,从事情开始的那一瞬间,他就明白,终究要来的这一天是真的来了。所幸的是皇上准备仓促,不幸的是,皇上用的是釜底抽薪。 他不担心秦王,不担心秦月如,不担心陆盛铎,不担心自己的家人,甚至不担心魏池。他真正感到担心的是陈昂本人。 不能忽略他是一个天才,不能忽略他曾经经历过那样多的斗争,但同样不能忽略,这个人从小锦衣玉食,一直生活在顺境之中。 戴桐锋最担心的就是他本人忍受不了这样的变故而崩溃,在与所有人失去联系后,戴桐锋只能祈祷皇上不要将这个案件长久的拖下去,因为他明白,陈昂所能忍受的极限已经快要到了。 朝野中无关的人谈及此事都非常谨慎,明眼人觉得这其实是一件好事,毕竟握于一人之手的权利要转移到政府的手中,虽然燕王本人才能惊人,但是内阁才能让人真正的安心啊。而且这些洗出去的钱一旦找回来,那江南的税也不会再加了,抄一个人,福泽天下,很划算。 燕王的定罪很难,因为几乎找不到账本,也没有相关证人的口供,所有的只是关于那五百万两白银的捕风捉影。 历时一个月,经历了无数错综复杂的调查,徐汝能不负众望,终于找回了这失踪的五百万两。但是因为都是经由其他钱庄或票号汇兑的,要说和燕王有联系,也不太能服众。 其实皇上现在手中所有的,就是燕王故意扔给他的那些小辫子:难以解释的豪宅和每月巨额的消费。 这都是戴桐锋一手策划的,因为有这些,皇上不会往谋反的罪行上扯,因为有这些,定罪的范围也大概就在那样一个圈子里浮动。 就这一点来说,皇上绝对在不自觉中转进了戴先生的套子,这些年来他一直孜孜不倦的寻找秦王贪腐的证据,却很少想到历史上其他皇帝惯用的招数。 而这些证据,其实到现在也没找到。 皇上虽然是皇上,但是也有他不擅长的事情啊……戴先生的算盘敲对了。 不到十月,因为难以发掘有力证据,陈鍄为防止事变,不得不匆匆定罪。 燕王府的所有财产要全部被抄没,之前的一切借贷协议全部宣布无效,燕王府上的奴仆全部遣散,燕王贬为庶民,发配矩州修文县。 狱中的戴桐锋也有了罪行——抗上不尊,杖二十,发配西海。 二十杖不至于把戴桐锋打死,但是也打断了他一条腿,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让他本人觉得有些好笑,但也是因为这件事情,他明白皇上对陈昂的了解比他想的全面。 西海和矩州是两个相距很远的不毛之地……把陈昂一个人发配到那里去,基本上就是定了他的死刑,只是尽量不落人谈论罢了。 燕王府上的人全都被遣散了,只有五十一岁的何棋还在,以往风风光光的大太监如今看来已像是七十岁的人了。何棋上书陈鍄,希望派遣自己去伺候燕王。 陈鍄准奏。 九月二十五,天还没有亮,陈昂被提溜出了牢房,听人宣布了旨意,还没来来得及反抗就被塞进囚车,匆匆送出了京城。 半个时辰之后,同样的一条路,趴在板车上的戴桐锋也被送出了京城。 三个月不到,两起说起来惊天动地的大案都结案了,虽然前因后果都有些牵强,但是最后似乎都还让大多数人比较满意。 其中最满意的是国子监司业龚湘,他在陈昂被判流放之前就被提拔为国子监祭酒,而那个碍人的魏池被调到礼部当祠祭清吏司——这是个闲差。 从魏池的境遇来看,燕王确实大势已去。 所幸他在朝中结交的大臣不是为了当年皇上借款而有交往的,就是些当闲差的老头儿。朝局并未因此而动荡,燕王的事情就像一颗投进大海的石头,迅速被平静淹没了。 不如意的就是这世上毕竟是不明眼的蠢货居多,大多数人还是觉得这事情是皇上有些不厚道,怎么看都像是为了那五百万两恼羞成怒,然后抄家敛财的意思。 这三个月折腾得所有人都疲惫不堪,魏池更是连续失眠很多天,这些日子里,她见不到任何人,打听不到任何的讯息,只能默默的顺从时局的变幻,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到戴桐锋和燕王本人身上。 从国子监收拾了包袱去礼部,这次调遣虽然又是平级,但是不再有风光的意味。之前科举的弊案中,魏池虽然没有像徐汝能那样耿直,但也毕竟给礼部留了些不好的影响,如今他又是秋风落叶之态,所以魏池来报道的时候,上至林孝,下至官吏都笑得很礼貌。 魏池逐渐平复了心情,开始尝试着接受现实。 礼部的事情很少,魏池所在的部事情就更少了,简直就是养老的地方。不过有些稀奇的是,她的同事年龄还不算太大,做她副手的才三十五岁,说话跟唱戏似的,人称‘杨姐姐’。 ‘杨姐姐’当年科举成绩不错,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就是不把心思放在仕途上,疯疯癫癫的,说个话也不好好说,音调又尖又细,抑扬顿挫,还翘兰花指。 魏池第一次见‘杨姐姐’就被震惊了,这才是真的闻名不如见面——魏池觉得和他一比,自己真是男人中的男人。 礼部的笑话比较随意,有人暗笑魏池是‘魏弟弟’,和‘杨姐姐’正好凑趣。 魏池听说后差点把前天的早饭吐出来,于是面对这么个副手,魏池每天都刻意躲得远远的。每天到了衙门就是喝茶,除了去给陈熵讲课,几乎没有任何事可做。 魏池真的被闲下来了。 除了在弊案时认识的冯世勋算个正常人,时常一起喝茶外,魏池几乎未和任何人来往,她终于变成了礼部最孤僻的一个。 直到一年后,魏池才第一次见到陆盛铎,两人约见在京城西边的和义门的墙头。 一年不见,两人一时无言,又是九月,变故似乎就在昨天。 陆盛铎变化不大,一副路人的打扮:“戴先生从西海跑了,已经到了矩州,正在找王爷。” “王爷那边有信么?” “暂时还没有,不过应该能找到,王爷还未到矩州的时候遇到了一次刺杀,不过据我事后去追查,应该没有得手。” 魏池叹了一口气,看着黢黑的城墙:“这么久了,你在哪里?” “我还好,皇上还不至于将我追查出来。” “秦月如呢?” 秦月如只能算个证人,虽然当时的罪名都在他身上,但是同样因为没有证据而难以定罪。他也许还不够让皇上裁定的资格,案件结束之后便无人询问了,好像一直在东厂的牢里。 “我已经处理了。” “……”魏池思索了片刻:“那他的家人呢?” “也处理了。”陆盛铎看着魏池:“……你变了。” “是的,我变了,”魏池托着下巴:“……” “你四周的锦衣卫已经都撤了,皇上估计是不认为你会为燕王做事了,你自己行事小心一些。” 魏池笑起来:“其实很高兴,因为终于见到了你,而且知道你们和我一样都没有绝望。” “绝望?”陆盛铎的目光柔和了片刻。 “也许吧……”陆盛铎准备离开了:“我现在的官职不是太方便,我们不能频繁联系,你不要有顾虑,只要他们都还活着,我们就也要活着,把那些烂摊子尽量的收拾好。你保住你自己就是了……你知道王爷并不是个想当皇帝的人,我们跟着他也不图他会飞黄腾达,不过是相知至交所以尽忠其事罢了。你现在不得志也不要担心,毕竟皇上还让你兼着太子的讲读,以后的天下毕竟是太子的,他也许仍旧是看重你的。” “我……”燕王离开后的这一年中,魏池一度迷惑不知该何去何从,想起最后他劝自己请调南直隶的事情越发犹豫不决:“需要请调南直隶么?” “你觉得呢?” “……” “你觉得呢?现在没有人再命令你我了,我们要自己拿主意。” “我觉得我现在不能请调,毕竟那个时候王爷并不明白局势会这样发展,我觉得我不能走。” “朝廷里的事情你比我知道得多,你拿主意就是了。” 陆盛铎隐藏进了黑暗中,魏池也不敢久留,扶着冰冷的墙砖准备回城。 整整一年的等待就只有这样的了了讯息——大家都还活着,不能活着的已经被处理了。然后呢?然后让自己拿主意……才拿到陆盛铎的密信的时候,除了忐忑,更多是感动,但是真的见到了,才知道以前一直以来被自己依赖的力量已经脆弱不堪了,反过来,他们也许应该依赖自己。 燕王的势利她其实知道,虽然以前也是风光无限,但现在朝中真的只剩自己这一个人还姓燕了!远处的戴桐锋从西海逃窜到矩州,此举为何?不言自明。陆盛铎还在王允义手下做事,他现在一手打理繁杂事宜,也还在尽力维护局势。 礼部的闲差? 也许皇上早就料到了这些,所以为了顾忌朝野的公论给了自己个闲职。在礼部,本就有些旧误会,自己现在也不得势,所以至今难以与同僚和睦相处。皇上给燕王定的罪,朝野的公论多以‘杀鸡取卵’为议,不过也多认为燕王已是过眼的云烟了。 燕王确实是过眼的云烟了,魏池所能想到的就是帮助他活着,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怎么做。 藩王是每一个皇帝的心病,皇上毕竟会将这一脚踩得尽力,而在皇权面前,燕王府曾经谋划的那一切终究是脆弱的。 魏池心烦意乱的回到府上,因为走的侧门,没有通报,所以府内的人都不不知道她回来了。侧门进去是一个小花园,小花园外面就是下人们居住的院子。花墙旁边有个小姑娘在哭,魏池仔细一看,是那个服侍自己的珠儿。这才想起来,因为她被派给了自己才逃过了抄家一劫,不过她的父母亲眷都是燕王府家生的奴仆,在这场浩劫中也死的死散的散了。 珠儿性格稳重,但其实也不过是强作坚强罢了。 魏池默默的站在墙角看她哭泣,想到去年她跪在自己面前求自己去救她的家人。 狂风总是来得突然,魏池觉得至今仍旧难以相信燕王府已经被查封一年,也难以相信自己一直以来以为坚不可摧的平衡瞬间就化为乌有。 如果日复一日的去衙门当值就是自己能做的,那就做吧,就像珠儿也日复一日的伺候自己一样。 十月十五是下元节,家家都预备着蒸素菜糯团子,朝廷并不因为这个节日特别放假,不过对大多数人的早退都给予默许。冯世勋溜号之前过来找过魏池——他倒比较欣赏小伙子,觉得这个人还是比较厚道的。魏池表示今天所有人都溜了也不合适……也就他一个人是单身汉,虽然是正职,但留下也算理所应当。 礼部确实闲,魏池打了个哈欠,打发益清先回去看看自家的糯米团子弄好了没,自己拿了本书开始看。 天阳快落山了益清才回来,说新来看门的老头子和厨房的老妈子为了鸡毛的事情吵起来了,刘妈性格比较火爆,抄起扫帚和刘老爹干起架来了……魏池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两口子真是有意思。” “都是大人不该,怎么找了一家子进来……” “挺有意思的,话说家里的团子怎么样了?” “小人走的时候终于是上屉了……哎哟!真是受不了这两口子!那个刘妈力大如牛,连陈虎都拦不住,都快把刘大爷赶到房顶上去了。” “那回去吧,”魏池把书放下。 两人出了衙门,魏池才想起来:“豆腐包子做了么?” “……大人出门之前有吩咐别的人么?” “这……”魏池笑了笑:“那先去买点包子吧。” “小人去买就是了。” “我们一起去吧。”魏池心想又无祖先可以祭拜,还不如去集市,顺便看看河灯。刘妈的手艺是魏池执意要请这个暴脾气的女人的主要原因,家里的素菜团子一定非常有味。但是考虑到现在去可能会被卷进‘家变’所以不如先去弄些包子吃吃,团子当点心也不错。 两人从衙门出来赶到集市的时候正有街边的豆腐包子出锅,魏池买了一包,拿出两个,递给益清一个:“我们先吃着。” 既然都穿着便服,益清便不再唠叨,接过一个吃起来。 魏池抱着热腾腾的包子,咬了一口,酥软的豆腐馅儿裹着青菜的味道溢了出来,魏池的鼓着腮帮:“我们既然来了,就去转转吧!” 下元节的集市人很少,魏池来得晚,人就更少了,等走到河边的时候仅仅看到了几个还未飘散的河灯,一旁的小贩们也在收拾摊位了。 益清笑道:“下元节大家都回家过,集市散得早,大人,咱们不妨也回吧。” 护城河的水很静,河上的花灯拥挤在一块儿。魏池趴在桥栏上看了一会儿也确实有些无聊,天已经黑了,店铺也纷纷关门,魏池突然回头问益清:“你今天怎么不回家去呢?” “大人糊涂了,今天衙门都不放假。” 也是,自己明明还顶了班的呢! “大人,我们回去吧,家里的人都还不知道呢。” 走下桥的时候,集市已经变得很静了,只有几个迟到的人还在岸边准备香烛,那两个包子毕竟是点心,魏池觉得还是回去吃饭才是正理,就不再墨迹,老老实实的往回走。 从集市到家要走大半个时辰,没想到才走了一小段天空就飘起了雨,街上的行人纷纷跑了起来,魏池和益清也赶紧往回赶,可天上的雨竟然越下越大,益清比较机灵:“大人,咱们先躲躲!” 往哪里躲?益清一手提着包子,一手拉着魏池往一个店面跑去。两人被淋得半湿,也顾不得那么多,跳上了店前的石阶。 “哎呀!你们这是做什么啊!?” 魏池还没站稳,就听到一个小丫头呼呼喳喳的嚷嚷。 “你!”益清这才看清屋檐下已经有人了。 小丫头十五六岁的样子,扎着圆溜溜的发髻,配着肉嘟嘟的脸,小嘴儿噘得挺高,叉着腰,一脸不屑:“哪来的两个野小子,冲撞了我家的夫人!哼!快出去!” 小丫头声音特大,毫无淑女的样子,看魏池和益清还赖着不走,又往前跳了一步:“让你们出去呢!” “又不是你家的屋檐,凭什么让我们出去?” “我们先来的,就要你出去,怎么了!” 魏池眼看这要变成一出毫无意义的闹剧,赶紧出来打圆场:“好,好,我们站远一点。” 圆溜溜的小丫头不依不饶:“你们两个男人也不害臊,那么多屋檐定要和我们挤在一起?快出去!” “梅月!不得无礼!”一直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的那位夫人终于开口了。 “夫人!你就是好脾气!所以……” 魏池看到那位好脾气的夫人暗中碰了碰小丫头的胳膊,小丫头这才闭了嘴。 魏池为了保住屋檐,赶紧说:“多谢夫人,冒犯了!” 四个人一时无话,天上的雨淅沥沥的下着,青瓦的屋檐上连着珠儿的垂下雨水,街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几只孤零零的灯笼还在。 “大人,这季节的雨不容易停!天这么晚了,小人回去拿伞吧。” 魏池想了想:“也好……这位小姑娘,你家在哪里,要不我们也顺便告知你家一声,让你家人来接你们?” 叫梅月的小丫头这下开心起来了:“我家姑爷是礼部仪制清吏司,我们家就住在……” “是冯大人的夫人么?”魏池很惊讶:“我姓魏,我们两家是邻居……那就正方便了,益清,你先去冯大人府上通报一声,再回去拿伞吧!” “咳!”站在暗处的冯夫人又拉了小丫头一下:“就数你多嘴!”然后恭敬的对魏池行了一个礼:“这位大人,就不劳驾您了,我们等雨小了自己回去就是。” 魏池实在不觉得这是劳驾,不过别人做主人的都回绝了,自己似乎也不该多管闲事。 “益清,你回去多拿两把伞,去吧!” 但就这样扔下别人似乎也说不过去,魏池想了个折中的办法,益清嗯了一声,冒雨冲了出去。 冯夫人?魏池听说冯大人很风流,对他夫人很好,至少为了她把那么大一棵榕树给折腾过来了。不过冯夫人长啥样子,似乎不为人知。有几次冯大人邀魏池去做客,出来接待的是他家的二夫人许氏,许氏来头颇大,以前是如玉院的头牌,名叫许小年,后来她嫁给冯世勋后,才是现在的诗小小出来撑门面。据传那位许小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本名叫许荣儿,后来有人传那些公子哥儿愿意为了给她捧场,连小年也不回去过,所以就有人喊她许小年,这样就把本名儿也盖过去了。冯世勋当年也是名动京城的科甲进士,长相也是一等一的人物,自然就得到了这位名媛的青睐,于是两人带着满京城的羡慕,结成了一对儿。许小年出来招待魏池的时候,魏池也不由得惊了一下,的确是国色,虽然样貌上略输林雨簪一筹,不过说话的谈吐气质却又不是林雨簪这样的闺秀可以比拟的,说是风情万种也不为过吧。 魏池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想起诗小小这个人物来,她算是许小年的妹妹,同一批师傅教出来的,但是性格大相径庭。许小年为人温柔,说话也极其懂礼数,诗小小就是个泼皮,一天不惹事生非就过不得,来往的客人们都要看她脸色行事,好像来花钱反怕花不出去一样。傅瑶琴就笑这是男人的贱骨头,魏池觉得说得有理,不过自己不是男人,所以肯定不会去犯贱。说起逛花街柳巷,魏池打心里表示了不屑,对那些到诗小小那里花钱买罪受的男人们尤其表示不屑。 魏池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咕……’的一声。 正在纳闷,又听到‘咕……’的一声。 趁着屋檐下昏黄的灯笼的光,魏池看到隔在中间的那个圆呼呼的小丫头暗暗捂着肚子,脸憋得红红的。 “小姑娘……你是不是饿了?”魏池觉得这丫头的样子实在是太好笑了。 梅月丫鬟果然气急败坏:“不是!你走开!” “不得无礼!”还是主人家出来呵斥:“魏大人不要生气,这个小丫头被惯坏了,说话一向失礼,大人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丫鬟这才想起这位公子哥是隔壁的大人,听说和自家大人品阶是一样的……老百姓见了是要下跪的……不过她梅月才不怕呢!哼! 魏池看到这个小丫头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不由得感慨这小孩儿的脑袋里不知道装得什么…… “没事,没事。”魏池赶紧客气的笑道:“夫人不必在意。” ‘咕……’ 小梅月的脑袋装了什么魏池猜不到,不过这小丫头的肚子可能是真的空了。 魏池手上正好有那包包子,于是好心的问:“你要不要吃?” 梅月可能也闻到了包子味,傲气的表情忍不住松动起来。 魏池觉得这小姑娘的脸真的是十分有趣,那种想吃但又强忍,讨厌自己但又稀罕那包子的样子真的是……太有意思了! 魏池闲着也是无聊,于是开始兴致高昂的逗她:“还是温温的,赵记的包子。” 赵记两个字击垮了梅月的防线,一声更响亮的咽唾沫的声音传进了魏池耳朵里。 魏池打开包裹,包子果然还冒着淡淡的水汽。 小姑娘的眉头皱了又展开,展开又拧上,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魏……大人……”站在一旁的冯夫人终于听不下去了,回过头。 魏池这才想起还有个主人在,有点担心自己闹大了。没想到先和冯夫人对上目光的不是自己,而是梅月小丫鬟——小丫鬟的脸上写得很清楚:我想吃…… 而且是好想吃…… 最后冯夫人输给了丫鬟:“真是让魏大人见笑了。”算是默许了这种越矩的行为。 梅月似乎仍旧不把魏池放在眼里,只是对她家夫人甜甜的应了一声,就毫不客气的拿了一个,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魏池看到小丫头圆呼呼小嘴吧嗒吧嗒的吃着点心,真想过去拧拧她的脸——珠儿也是这种年纪吧?怎么那个这么老成?真是浪费了珠儿这个圆圆的名字。 梅月姑娘吃完了包子,意犹未尽,傻乎乎的看着油亮亮的手指头。冯夫人为了防止自己的丫鬟再被外人逗出笑柄,赶紧拿出手帕递给她擦嘴。 魏池忍不住笑道:“冯夫人家的丫鬟真是可爱,是从小就带在身边的么?” 冯夫人还未来得及答话,梅月就得意的插嘴:“我家夫人去年进京的,我跟着我家夫人整整一年了!” “就数你话最多!”冯夫人这下也有些绷不住了:“魏大人再给她一个包子塞住她的嘴吧!” 魏池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这一笑却把小丫头惹怒了,把刚才吃点心的好处都抛到了脑后,恶狠狠的看着魏池。 益清拿着伞跑回来得时候,正看到那个小丫头凶狠的看着自己的大人…… 益清战战兢兢的跳上石阶:“大人,您久等了,这……” 魏池接过伞,递给还在生气的梅月小丫鬟:“快回去吧,不要生气了。” “谢谢大人,那我们就先走了!”冯夫人把先字咬得很重,魏池这才想到避嫌二字……怪不得不让益清直接去他家叫人呢…… 魏池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夫人请。” 冯夫人行礼的时候,灯笼的微光在她的侧脸上晃了一下,映出的是很礼貌的笑容。 “这应该是冯大人家的正房妻室,”益清看她们走远了才说:“听隔壁的说,冯大人进京赶考前订的亲,后来高中了回去完了婚。去年该冯夫人封诰命,所以就接她进京了。” “哦……”魏池还没想到益清的小道消息挺灵的:“下元节怎么一个人出来呢?幸好遇上了我们,要不然真要淋雨回去了,她家的人也得着急。” “也是,听说冯大人待他妻子非常好呢,那么大的榕树就是专门给她种的。” 这种事也确实是冯世勋这种风流才子爱干的。 魏池并不想再站在雨里议论他人了,看前面的两人已经走远,就命益清打开伞赶路。 “这位正室的夫人姓什么呢?”魏池对许小年的谈吐很有好感,也依照冯世勋的应允称她许夫人,那么今后见着这位大太太的时候还是称呼她本家的姓氏更礼貌。 “姓戚。” “哦……姓戚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 榕树天生就应该长在南方,她磅礴的枝蔓和北方的参天大树格格不入,但她的迁徙仍旧是一段佳话,象征着一个女人能够得到的令人羡慕的荣耀。 当她还是个如梅月一般年龄的小女孩的时候,她能了解的世界都是书本上的文字,再绚丽也不过是有限的幻想,当世界变为现实可以触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和这棵榕树是一样的,不知道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的荣誉是不是加冕得有些无奈,有些无趣。 “那个给咱们送伞的人真是隔壁的大人么?”梅月出门前穿了一双新鞋,她对魏池的关注显然不如她的洋红色的鞋面。 “应该是吧,听说隔壁是一位年轻的大人呢。”戚媛并未对那位热心的年轻人留下过多的印象。 “他的小厮真讨厌!”梅月想起那个当差的差点和自己吵起来,愤愤的说。 戚媛忍不住笑她:“是你讨厌吧?说话那样冲,让别人下不了台。” “夫人哪能和他们站在一处,哼!他要再和我吵,我不咬他两口呢!”梅月小心的避过石板缝隙中的积水。 如果人人都像这个小丫头一样简单,那很多事情也就不那么令人厌烦了吧?戚媛握紧了梅月的手:“今天咱们回去晚了,你就不要出院子去拿饭了,就在咱们自己的院子里去找些点心来吃。明天一早,记得去还这把伞。早些起来,去隔壁的院子门口等着,等那个当差的出来了,还给他,别再去惹那位大人,毕竟位分不同,不要惹事。”戚媛知道这个梅月记不住那么多,所以又着重把最后一点说了几遍。 回家的路并不远,走了一刻钟不到就到了,两人刻意避过了前门,从侧门进去。梅月个子矮,有些吃力的对着锁孔。戚媛在一旁举着伞,有些抱怨北方的寒冷来得太早。 等锁发出啪嗒一声弹开的时候,巷子口有灯笼的光闪了一下,戚媛随意的回头看了一下——就是刚才那位好心的大人吧?似乎的确很年轻,二十岁不到的样子。 自己二十岁的时候是怎样的呢? “夫人,门打开了,快进来吧!”梅月推开门。 大概和现在一样吧? 冯大人家的院子比魏池家的略大一些,魏池修花园的地方都被冯大人修成了房子,所以尽管大了不少,但是似乎更加拥挤。最靠西的院子种了这棵大榕树,所以戚媛的房间也自然的安排到了这个院子里。自十六岁和冯世勋婚配到现在,正好是十个年头了。进京的时候许小年已经过门,在京宅中她自然是位分最高的。其他的几房妾侍都是听她调度安排。戚媛进京之前,这个院子已经被清理出来,清理的人是许小年,安排一切事宜的也是许小年。 真等戚媛进京了,许小年仍旧是难以掩饰的绝望——自己虽然和冯世勋恩爱如胶似漆,但他仍旧将后宅的钱财交由戚媛管理,自己不能再进帐房不说,每月还要从她手里去领银钱。许小年能够保住的就是仍旧留在冯世勋的正院里,伺候他的衣食起居。 绝望之后还算是满足,自己出身不好,又是妾,自然不能处处和正室比,能留住丈夫的心,也不错了。 戚媛进京的那一天,天下着大雪,许小年怀着不安等待着。她所猜测的冯世勋的发妻是不能与自己相比的,毕竟京城的头牌能有几个呢?怎么会那样容易的就被一个江南来的女人打败呢?更何况那女人比自己大三岁?自己索要担心的就是不公平的命运吧?有些人天生就会高贵,而自己却有摆脱不了的风流名声。 戚媛的轿子到府前的时候,许小年努力堆上笑容,亲切的上去问安,然后故作自然的握上那双有些冰凉的手。 戚媛对她礼貌的一笑,径自拉下大麾的帽子。 虽然预先想了许多的模样,但是此刻仍旧没有一个样子能和这位夫人真正相像——平静,真正的平静,虽然她有一百个理由掩饰不住自己的嫉妒或愤恨,但是在她脸上都找不到,她没有刻意去掩饰,她只是真正的平静。 二十五岁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没有孩子,所以仍旧保留了少女的特征。 一个长在江南的乡下女人能有什么? 据说她精通诗画,博览群书,她的风度不输给任何一位京城名流。 她的面容比不上自己妩媚,但是却是宁静致远的安详。 ‘老爷在京城这么多年,辛苦你了。’这是戚媛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听不出讽刺。 但是许小年仍旧忍不住厌恶她,憎恨她,嫉妒她,瞧不起她大家闺秀式的冷漠。 “在想什么?”冯世勋看许小年拿着一个翡翠簪子久久发呆。 “老爷不去西边院子瞧瞧么?” “怎么?要赶我走?”冯世勋走过来,拿过那个翡翠簪子:“怎么戴去年的簪子?” 许小年把簪子抢过来:“问你正事呢!你又和我东拉西扯!大过节的你都不过去看看,别人还以为我这个二房要怎么样呢!” “刚才大家不是一处吃饭么?夫人的父亲去得早,这会儿可能正伤心呢,我去给她添乱不好!” 许小年心中有些甜蜜:“我怎么觉得是你躲着她?” “那……哪天我也试试躲着你?”冯世勋捏了捏许小年的下巴:“还是说要你今天晚上躲着我?” 许小年的贴身丫鬟秋月赶紧知趣的退出去,锁好了院门。 才锁好就有人敲,秋月没好趣儿的打开门:“怎么了?” 门外是三太太的丫鬟桂花,桂花打着灯笼:“三太太今晚上有些不舒服,想要……” “不舒服就找大夫呗!”秋月不怀好意的侧了侧,露出里屋:“灯都吹了,也只能找大夫了……” 这句话就像个巴掌直接打到了桂花脸上,让她满嘴的话都梗在舌根出不来。秋月一心想回屋里暖和,懒得理这个三夫人的丫鬟,砰的关上了门。 “哼!下贱胚子!”桂花冲着院门啐了一口:“来就是个被压的贱货!” 桂花提着灯笼走下台阶,心想这一番回去又免不了三夫人给些气给自己,害怕之外又是不甘,心想秋月这个小狐狸长得骚像去配她的骚主子也就罢了,那个梅月长得跟个肉猪似的却有幸跟了大太太?而且她还是去年才来的!人又笨,又不会讨主子欢心,真是造化了呢?想当初这个傻大姐一进府就因为贪吃闹足了笑话,二夫人还不是为了给大太太发难才派到西边院子的……这倒便宜了这个蠢货了。 自己的长相虽比不得太太们,比不得秋月,但在府里这些女人中也算出挑的了,怎么反不及个胖丫头? 桂花狠狠的踢了块石头,悻悻的回去了。 梅月正在吃一块酥心点心,突然就打了个喷嚏,糖啊、豆啊、莲蓉啊喷了一手:“夫人……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戚媛看她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快擦擦脸,别呛着了。” 梅月接过手帕:“肯定是那个当差的在说我!” “又在乱想了,要是说了坏话就有人打喷嚏,那我不知要打多少喷嚏呢。” “夫人这样好的人自然没有人说坏话的。”梅月认真的想了想,夫人为人大度,又很体恤下人,处事又公道,哪会有人说她的坏话呢? 这样好的夫人长得也美丽,梅月想到这里傻笑了一下——第一次见到夫人的时候还以为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呢!虽然二夫人也很漂亮,但是总觉得太艳。夫人的漂亮和别人不一样,她漂亮的不止是脸……嗯,不知道怎么说,总的来说就是不一样。 戚媛不知道这个小丫头又在想什么,于是拍了拍她的脑袋:“快去洗干净睡了吧,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呢。” 梅月这才又想起自己还伞的任务,赶紧点了点头跑回了自己的屋。 戚媛裹紧了裘衣,拉紧了纱幔,又将被子压了压,但是还是隐隐觉得冷——这就是北方吧?没有办法,明天还有人交账册上来,帐房还要和自己说话呢……要是能收钱不收粮就好了,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过要是收钱的话,二房太太可能要生气,算了……不过就是累累自己,让她多些胭脂钱,何必操那么多的心? 下元节的雨水一直下到了清晨,下得天又冷了不少,天又高了许多,满京城的绿叶又退了大半的样子。 梅月加了一件罩衫才出门,根据夫人的嘱咐,梅月没有走正门,偷偷打开西院的侧门,门外的石板路还没有被清扫,积水浸渍着满地的落叶。梅月扒着门探出头——这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斜对面就是隔壁那家大人家的侧门。很少看到他家开侧门,听说他家人很少,不像自己家里那么多人、那么多事。 要怎么换呢?夫人是让自己坐在这里等,可是要是他们家一天都不开侧门呢?梅月有些担心,叹了一口气。 天还早,梅月等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偷偷跑到那扇侧门面前。 门缝很窄,不过还是又那么点小空隙!嘿嘿!梅月放下伞,贴到门缝上。 里面似乎也很漂亮,大人们的宅子都很漂亮!自然和自家的小院不同……梅月想到两年前自己还在家里陪着奶奶做针线,突然就来了隔壁村的嫂子,把自己带到了现在的大宅子里。梅月有时候会很想念在家里的时候,虽然吃穿不怎么样,但是好像很轻松,很惬意。而这个华丽的大宅子总是给人压抑和孤独……想到这里,又很庆幸自己跟了大太太,要是自己进了别的房,那不知道会被多少人戏弄呢! 其实我哪有那么笨啊……明明就是她们欺负人。 还是大太太好,房内没有那么多丫鬟仆人,说话也总是和颜悦色,清清楚楚。 真是个漂亮的院子!梅月踮着脚,有点累。 “哎哟!” 梅月正贴着的们突然打开了,小丫头垫着脚没站稳,扑的一下跌坐到了地上。 “哎呀!”陈虎被吓了一跳。 梅月这一跤跌得挺重,有点爬不起来。 陈虎是出来扫地的,一开门就看到个姑娘扑进院子,一时间不知所措:“你是谁啊?” 梅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偷看别人家的院子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梅月想起来了,赶快跑回门外:“我是来还伞的,来,还给你,我回去了。” 今天可真是个特别的日子,从不来后院的益清因为帮魏池拿个忘在这边书房的荷包一大早跑过来:“站住!”那不是昨天呼呼喳喳的讨厌丫头么? 梅月被吓了一跳,站住了,有点惶恐的回过头。 “昨天同个屋檐就那般不得了,今天擅自进我们家院子是不是该赔个理才走?” “怎么了?”陈虎拿着伞,不知道除了啥事。 “别插嘴!”益清走上前来:“喂!小丫头,你昨天不是很厉害么?” 魏池虽然不用参加早朝了,但是她还是习惯早到,益清这么一去都有一刻钟了,魏池只好又自己过来找他。 “哎!哎!”陈虎看到魏池走过来了,赶紧给益清使眼色。 益清本是个聪明人,但今天显然是报仇心切,没注意到陈虎那么明显的暗示。 有多明显?连魏池都看出来了…… “咳……东西找到了么?”魏池知道益清从来都得理不饶人,只好打断他。 “……大人?” “大人!”一直委屈着的梅月突然冲上来一步:“我真的不是小偷!我什么都没拿!我是来还伞的!就是忍不住偷偷看了看……真的……” 这不是昨天那个小丫头么?魏池望向益清……益清张着嘴比划——我在逗她玩儿呢…… 都逗哭了还在逗……真是的……魏池鄙视益清的胸怀。 小梅月看魏池不说话,急了起来:“我等了很久都没有人,这才忍不住偷看的,我什么都没看到……真的!” 魏池看到她憋得通红的小胖脸,实在忍不住了,拿手过来拧了拧:“昨天给你的赵记包子好吃么?” “……好吃……” 真的很好吃。 魏池受不了了,扶着树笑得停不下来。 隔壁家用了怎样的法子?养出个这样的活宝!哎哟……真是受不了了。 “……让……让陈虎把她带到珠儿那儿洗洗手,我们出门吧……要迟了……”魏池好不容易支起腰:“……你是从蓬莱岛上来的吧?哈哈哈……” 魏池把这个像是从年画上跑下来的乖囡囡交给陈虎,自己先和益清干正事儿去了。 “这个伯伯……”梅月看到那个凶巴巴的当差的走了,舒了一口气:“那个当差的很讨厌啊,你讨不讨厌他?” 伯伯? 第一次被叫成了伯伯……连叔叔都不是……陈虎忧伤得无法思考梅月的发问了,只能沮丧的说:“我带你去洗手吧……” “谢谢伯伯……” 不要再叫我伯伯了,我还没有娶媳妇呢……陈虎转过头,老泪纵横。 戚媛忙了一天,晚上才又见到梅月,等其他人都退下去了,才问她:“还了么?” “嗯!”梅月点点头。 “你怎么有了这么一件罩衣?”戚媛看到梅月穿着鼠青色的外衣,十分眼生。 “夫人……”梅月放下手上的活儿,沮丧的说:“我今天又丢脸了……” “怎么了?” “我今天早上去还伞……有点好奇,就趴在对门的门缝上看,结果刚好里面有人要开门出来……我就跌倒了……” “跌倒了?”戚媛很吃惊。 “我跌到对面的院子里去了……”梅月更沮丧了:“本来还好,正准备还了伞就跑,结果昨天那个和我吵架的人突然来了……他就说我是小偷……” “啊?”戚媛以为梅月又闯祸了。 “他很凶,说了我好多坏话!”梅月的眼泪花花的:“我很害怕……这个时候昨天那个大人也来了。” “隔壁的那位大人也来了么?”戚媛赶紧问:“你没和那位大人斗嘴吧?” “……没有……”梅月来了一年多了也没怎么学会规矩,除了老老实实叫戚媛夫人外,经常还是你啊,我啊的乱说:“那个大人没说什么,只是问我昨天的点心好不好吃……我给他说好吃……结果他就很奇怪的笑了很久……最后让他们家干活的大伯把我带去院子里洗手。他们家的丫鬟姐姐看我衣裳湿了,就给了我这件。那个姐姐说等我的衣裳干了就送过来和我换回去。” 戚媛能想到自家丫鬟是怎样一副呆呆的样子任人逗—— 好不好吃啊? 好吃…… 哎!别人对门的丫鬟就是个明事理的,知道这两家素无关系,哪能丫鬟的衣裳都换着穿,所以也才嘱咐了这个小笨蛋要换回来……怎么别人家的丫鬟就这么聪明呢? 戚媛没好气的点了点梅月的脑门:“以后学聪明点!” “嗯!”梅月不知道夫人是要她怎么学,不过决定先答应下来:“今天看清了那位大人,和老爷不一样,长得就像一个公子哥!眼睛弯弯的,笑起来也好漂亮……” “好了,好了,快去做你的事情吧!”戚媛打断她:“要是一会儿杨伯看你拖沓,又要说你,我可不会护着你了。” 戚媛又回到桌前看账去了,梅月一个人边干活边乱想——原来并不是每个大人都拉着个脸,这个大人笑起来真好看,比今天那个漂亮的丫鬟姐姐还好看…… “珠儿,”这边厢的魏池也正在想着那个年画娃娃:“昨天我带回来的那种包子好吃么?” 珠儿不知道魏池为何问这个:“回大人的话,很好吃,大人想让刘妈照着做么?奴婢这就去吩咐。” “……” “……”珠儿福了一福:“大人还有何要吩咐的?” “……啊……”魏池故作镇静:“去让刘妈试试吧。” 看着珠儿的背影,魏池暗暗地想……果然,只是送套衣裳,洗洗手是不能改变这个阿珠的啊…… 魏池闲得有些忘乎所以,但其实锦衣卫的人还没那么快就忘了他。沈扬原本以为这个魏池会和燕王一起被端了,哪料到他竟然只是遭了个平级调动,连南京都没去!想来想去,可能皇上还是念在他在封义为自己打过仗,所以来留了这个祸患。 沈扬足足想了三天,终于决定还是要把这人的呈情交上去,至少算是再试探试探皇上的态度。 沈扬掂量着手上的宣纸。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魏池,你写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皇上看了你这首诗,又会怎么想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 ( )魏池在衙门里喝了半上午的茶,正准备端正态度听‘杨姐姐’唠嗑,突然收到门房送来的一张请帖。魏池有些惊喜,但打开之后惊喜变成了惊恐。 杨大人好心的端上茶水:“魏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魏池擦了擦汗:“杨大人……这……我今天可能有些事情,要先走片刻。” 作为副手的杨庸很遗憾少了个听众:“没事,没事,明天再说。” 魏池此刻还真愿意听杨庸说天谈地……毕竟这事情不用动脑子啊…… 魏池叹了一口气,换了便服,揣好请帖,领着益清出了礼部衙门。 杨庸只好一个人坐下来,心想早知道今天这么多人要溜,还不如早些回去呢。 杨大人正在沮丧,魏池却在一个时辰后又回来了,面色愈发凝重。 “哟,您怎么又回来了?东西忘了拿?” “啊……嗯,我想还没到点,就回来看看。” “哦……”杨庸觉得不像,至少看样子不像,这个魏大人会有什么烦恼?杨庸想到刚才那封请帖——女人? “今晚上我家的戏班子正好有出小曲儿,魏大人不嫌弃就来我家听听新鲜。” 魏池不好意思甩掉杨大人习惯性攀上来的胳膊:“今晚?” “可不是?” 面对‘杨姐姐’灿烂的笑容,魏池强烈反省了自己的孤僻——就是因为不习惯礼部的人,所以在这里混了一年也混不熟!罢了!去就去。 曲子是杨大人填的词,杨大人做的曲,说实话,技艺精湛。不过魏池心中想的却是那张请帖——自然不是女人写的。 是王允义。 自今天魏池才知道,原来在朝中,大多数人认为自己姓‘王’而不姓‘燕’。 王允义要隐退了,斡旋了这么些年,他知道自己老了,与其赖着不走,不如功成身退留个清静。他最后愿意见魏池是因为他明白这个人并不像朝中其他同僚以为的那样已经被自己收入麾下,他知道魏池不姓王,他太复杂,让人难以想透他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谁。 他要拜托魏池的就是今后务必帮衬乔允升,这个人脾气太刚直,他实在不放心。给魏池的好处就是告诉他,自己这次是真的要退了,等他闹起来,魏池不至于站错队。 很简短的会面,没有煽情,也没有老泪纵横。似乎两个人经历了这么多都明白,现在弄这些虚的都没意思了。 王允义最后给了魏池一个章,说的是做个纪念,但是魏池看清上面的字的时候,突然有了点感激——这不是一块新章,是他用了很多年的一块私章,王家军的人都认得。 王允义之后又说了几句安慰魏池的话,打发他走了。 魏池看到王允义的背影,觉得他真的不老,但是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心平气和的就要打算着隐退了。 王允义回头,看魏池还在屋里站着,就给他招手,让他走……后屋响起个女人的声音:“老头子呢?” “老爷正在会客。” 王允义就对魏池挤眉弄眼,魏池心想这就是王夫人,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魏大人?”杨庸才摇了摇魏池的手:“您笑什么?” “哦……”魏池这才发觉自己失态:“你这戏班子一年得有多少消耗啊?” “钱算是什么?就算我吃不上饭了也不能养不起她们。”杨庸得意的打着拍子。 台上唱着唱着,杨大人也坐不住了,跑上前去咿咿呀呀起来。魏池想到以前那些袒胸露腹的名流,突然开始有点担忧…… 幸好天气已经很冷了,杨大人不像徐朗他爹的膘那么厚,没敢脱衣裳。 魏池回来的时候,珠儿竟然又递了一张请帖给她……闲了这么久,竟然还有一天能收到两张…… 这一份是林家小两口送来的,韵眉上个月有喜了,林家和耿家都高兴地不得了,耿炳文和瑁各请魏池去家里喝了一次酒。大家的兴奋劲儿过了之后就尽快散了,毕竟安静对安胎还是很重要的。这一次是两口子奉了长辈的命,要到庙里去上平安香,因为林瑁和韵眉都和魏池亲近,所以林家的长辈也就同意他们邀魏池一起去。 魏池把请帖折起来:“后天出城,你去不去?” 珠儿想了想:“冬天的衣裳还没做好……” “是去庙里,求个平安。”魏池把路上顺便买回来的一块绸子递给她:“上次管家给你的那块不大好看,你今年做夹袄用这个。” 哪怕是在京城,连夹袄都穿绸子的丫鬟不多,珠儿接过来握在手里,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 魏池喜欢打扮珠儿,主要是因为她打扮不了陈虎,也不能打扮自己…… 第三天临出门前,魏池重新看了看珠儿:“把发花换换,戴那个银子的。” “老爷,刚才奴婢戴的就是银子的,您说是珍珠的好……”珠儿很无奈。 “……”魏池迟疑了片刻:“最后换一次……还是戴银子的。” 珠儿暗暗叹了一口气,只好回屋去换。 等主仆三人磨蹭到城门的时候,林家的夫妇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韵眉见了魏池分外兴奋:“小魏哥哥!……诶?这是你的丫鬟?” “认不出来了么?”魏池得意的笑。 “真认不出来了。”韵眉拉起珠儿的手对林瑁说:“你看,是不是比许多小姐都漂亮。” 珠儿羞红了脸,躲到魏池背后去了。 庙就在京城外,其实不能算庙,里面都是尼姑,应该叫‘庵’。 这座庵叫白云庵,年代不久,只是京城四周最大的庵就这么一个,所以许多贵族的女子都到这个庵里捐款做佛事。 魏池和林瑁骑的马,林瑁指了指跟在后面的珠儿:“怎么,要收到你房里去啊?” “你说的什么啊?”魏池不知道这小子为何要这么想:“又快要到大考年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看……又开始扯远了?”林瑁觉得魏池心虚:“你虽然让我不准纳妾,不过我也没说你纳了我也要拿刀砍你啊?不至于这么怂?……你脸红了……” “我?我脸红什么?” “哦……还恼羞成怒了……” “你才是!”魏池也指了指后面:“都要当爹了,还这么不正经,哼!” 啧,虚伪的道学先生老混蛋,林瑁暗暗骂魏池。 多管闲事,多管闲事,多管闲事……魏池心想……以后有空就去找你爹喝茶,告你的黑状…… 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一行人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庵里的人早就准备好了,都迎了出来。 以前的白云庵很小,经过了这么些年的资助,院子越发修得气派,里面多是些带发修行的尼姑,有前朝的贵人小姐,也有现朝的贵人小姐,这世间从来都不缺堕入青或者入寺为尼的女子…… 主事的名唤静慈,说起来是个有福的人,管得这么大一个院子,又和各位贵人门阀结交,还比闺中院内的人清净。 魏池先陪着林家两口子去上香,做理事,然后就有小尼姑来领着大家逛院子,就着墙画讲典故。 林瑁陪着魏池跟在后面:“听说你和那个静慈早就认识的?” “到京城那天,大雨,天又晚了,进不了城,我睡的她们柴房。” “哟!尼姑庵的柴房都给你睡了,你真是福气。” “咳咳,”魏池听这人又在冒酸水:“我那时候才多大岁数?她们以为我是到京城投奔亲戚的小伙计呢!” 一旁的老尼姑笑道:“魏大人也是佛门中人,又那样的小,自然不当做寻常男子来对待。” 林瑁心想这厮长得皮面好就这般好商量?他当和尚是多大时候的事情?竟也上算……真是没有天良了。 等魏池走远些了,林瑁的小厮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少爷休要再提这个事情了,那个院主人以前有个独子,还未成年就夭折了,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她那晚收留魏大人是因为魏大人和她的幼子长得一模一样。如今魏大人已经有功名在身了,说不定忌讳这事情呢!” 林瑁还不知道有这么一说:“是真的?” “……少爷真是的!小人何时哄过你?” 魏池别是静慈的私生子……林瑁邪恶的想。 可惜他不知道,要是真的……那也得是私生女才行…… 三人坐了一会儿,静慈果然亲自来招待。这位妇人可能五旬出头,收拾得干净得体,眉眼极其大方安详。先是和韵眉谈了会儿话,后就命人拿来亲自开光的平安符送到林瑁手上:“得福,得福。” 捏着金线绣的平安符,林瑁还是开心的,虽然他不像父辈们那样急切的盼着孩子出生,不过想到会有一个长得像韵眉一般的小宝贝不久就要临世,也就忍不住得意起来。 “祝你早得贵子。”魏池也过来凑热闹。 “我倒希望淘宝网女装 天猫淘宝商城 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 www.taobar8.com淘宝网女装夏装新款 淘宝网女装夏款 淘宝网女装夏装新款裙子早得闺女。”林瑁笑道。 “魏池过来!”静慈拉魏池到对面坐下:“去年你长得挺快的,今年好像没怎么长高!” “我又不是竹子,怎么会一直长下去?”魏池已经习惯了这份宠爱。 “又在胡说,你一定是吃得不好,你看看,你才比林夫人高半个头!” 这算是揭了短了,魏池只好说:“她哥哥高啊……您……您就别取笑我了。” 林瑁偷偷问韵眉:“你们家小魏哥哥和静慈很熟?” “是啊,”韵眉不解的看着林瑁:“以前每一年的吉祥坠子都是静慈师父亲自做两份,我一份,他一份,小魏哥哥长得像她……” “打住!后面的我知道了!”林瑁打了个手势。 “又怎么了?” “没怎么,你先陪他们聊,我去外面吃一会儿醋。”林瑁扁着嘴出去了。 “……真是脆弱……”耿韵眉鄙视他。 林瑁一个人在院子里踢树——忌讳?看不出来那混蛋哪里忌讳了!大爷的!绝对是私生子!混蛋!……做两份,我一份,他一份……可恶!虚伪的道学先生老混蛋私生子——魏池!……嗷!……踢到石头了…… “都不是外人,叫上你家姑爷,进来坐。”静慈很是高兴。 “林瑁呢?”魏池回头发现这人已经不见了。 “咱们不用理他,一会儿让人打发点饭给他吃就是了。这会儿不知道逛到哪里去了。” 又……那个了?魏池对静慈笑道:“林公子……很喜欢一个人逛院子。” 京城的秋天很爽朗,寺庙里金色的落叶更应承着这个季节的宜人。魏池最喜欢这个时候,不算很冷,不算很热,天很高,云很白,有时候有雨,却不烦人。 这个庙里不出什么高僧,静慈在这里当值的几年多是在经营些人的生计,就像魏池幼年的那个小庙其实也就在经营自己的香火。 魏池现在还记得自己像唱歌那样跟着师父学念经,以及师父教她的要在何时把钵盂反扣过来去讨香火。面对来来往往的信徒,魏池一直觉得,最不信佛的也许就是这佛堂中的人了。 静慈更不像是一个高僧,她像是所有人的长辈,管理着那些汇集过来的人,然后给来者安心。 高中看榜之后,魏池一度迟疑是不是该留在京城当官,那时候她只有十五岁,远离故土,还不认识燕王……魏池觉得自己一惯的果断消失了。她突然明白,自己不过十五岁,要想一个人决定自己的未来还不够资格。思索无果之后,魏池跑到白云庵里求签。这个举动无疑有些可笑,一个男人,跑到庵里求签?接待她的尼姑以为自己听错了。 魏池当时突然觉得,自己还真该来庵里求签……也许是注定的? “魏池还记得当时跑到庵里来求签的事情么?” “咦?小魏哥哥怎么会到静慈师父这里来求签?”耿韵眉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韵眉……”静慈笑道:“所来求者,必有所求,有求必应,不问缘由。” “嗯……”韵眉有些泄气:“那你求到了什么?” 魏池想了想:“我摇了一只签,觉得不好……又换了一只,还是觉得不好,最后终于找到了个好的。” “又在哄我!”耿韵眉噘起嘴:“小气!” 魏池和静慈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会儿还不是吃饭的时候,正好有位故友在此,韵眉不妨结识一番。”静慈跨进侧堂的门:“魏大人在外厅里休息,一会儿林公子来了,就请招呼一下。” “夫人久等了,真是抱歉。这位是耿家的女儿,林家的媳妇,也算是和我亲近的孩子了。”静慈把韵眉带进里屋:“这位是礼部郎中冯世勋冯大人的夫人,戚夫人。” “小女子耿韵眉见过戚夫人。”耿韵眉赶紧见礼。 “何必如此客气,”戚媛笑道:“听说林夫人是来求子平安的?真是恭喜了。” 静慈拉耿韵眉坐下:“这位夫人的母亲和我也是故交了,这庙里的几百亩租子地里最初的那三十亩就是她家的。” “我这也是来探望您,怎么被您说成收租的了?”戚媛笑道。 耿韵眉进来时看这位夫人十分庄重,没想到也很能打趣,于是便觉得亲近了十分:“戚夫人这是在和师父下棋么?” “正是,”静慈拿手去收拾棋盘:“她从小就极其聪慧,你瞧,我不是她的对手,离吃饭的时间尚早,不妨你们对弈一局?” “诶!”耿韵眉坐过来:“就是解残局最有意思了!戚夫人不嫌弃的话……” 戚媛知道林家和耿家都是京城的名流,他们家出来的男子女子都有极好的教养,虽然刚才静慈确有过谦,不过黑子如今确实已经显露败态,这位敢来挑战,恐怕胸中自有建树,于是极高兴的答应了。 静慈坐在下手观战。 残局已经到了中盘,白子已经是连势之态,耿韵眉捉子之后思索了片刻,决定以攻为守收拾败局。平日在家里有嫂子这样的棋手锻炼,到了林家,也有几位长辈的棋艺惊人,耿韵眉虽然年纪不大,不过到了棋盘上可不是个嫩手。而且她出自军人之家,自小便沾染着沉稳的性格,只是素日玩笑看不出来罢了。戚媛和她一对弈便感到她和静慈完全不同,不由得也十分认真起来。 魏池坐在外厅喝茶,外屋内厅间间隔了一个小小的茶室,隐约能听到里面落子谈话的声音。 半个时辰之后,听到耿韵眉叹了一口气:“我输了!” “多有承让!” “……这一盘可是真有意思,夫人,外面陪同我来的还有一位下棋的高手,这盘棋可以拿给他一观?” 看来是答应了,少顷便有两位小尼姑抬着棋桌出来:“魏大人,师父说让您也瞧瞧。” 本就觉得无聊,魏池兴高采烈的开始琢磨。 “我本以猛攻为长,不曾想竟然输在这一招上。” “韵眉是看我这位朋友风度温文尔雅便觉得她是以守为主的人?” “师父又笑话我了,林夫人……” 魏池在外厅一边听着她们彼此点评,一边看着面前的棋盘——静慈虽然也擅长棋艺,但心不在此,所以开盘并无新意。她的那位对手似乎也不过是凭此做个消遣,出手也是平平。到了中盘,白子屡屡让步,但是还是胜态初显。再往后便看得出韵眉的风格,出招又准,又奇异。有趣的是白子也活泼了起来,见招拆招,毫无退缩之意。越往后走,争锋越是激烈,以至于耿韵眉也有些微乱阵脚。 “今年是个丰年,等租子对好了,到时候再过来请你们家的人过来兑。” “不必了,从今年起,这些租子都捐给庵里。” “……这?” “见笑了,就是做些公德,这些钱银的事情还是以后再。” 魏池突然心中一动,捻一粒黑字往盘中的白子一靠——和局。 “这……这?和局了?”耿韵眉在里面拍手:“没想到小魏哥哥这么厉害呢!可见平日故意让着我!” “外面是林夫人的哥哥?” “那是他哥哥的朋友,按着辈分这样叫的。你知道上一届的探花郎么?就是以前我给你说起的那个在我们庵里睡柴房的那个男孩子。”静慈呵呵的笑着:“如今也在礼部做郎中,这也是缘分呢,我们尼姑庵里还出了个探花。时辰也不早了,派人去找找林公子,准备排饭。” “今天你有贵客,不必再来陪我了,就让人直接把饭送来,我再看看这局棋。” “姓魏的,你怎么老是发呆?”林瑁绕着白云庵走了一整圈,累得气喘郁郁,喝了一大碗茶才过来吃饭。桌上都是些精致的素斋,但是他饿过了点,反而没吃几口就吃不下了。耿韵眉许久不见静慈所以在和她独聊,林瑁实在无聊,就挤过来找魏池聊天,可惜不知怎么了,这人今天总是发呆。 “有你这么说话的么?”魏池不耐烦的挪了挪地儿。 “比我还小点儿呢,装什么礼部郎中啊……你说静慈师父和韵眉年龄差那么多,她们怎么有那样多的话要说?” “我……也不知道。”魏池直言不讳,有时候他也好奇,女人的世界里既没有济世经济也没有程朱理学,她们每天都说什么呢?她又忍不住想起自己在外厅听恍惚听到的半句话——见笑了,就是做些功德。男人们为了**,为了利益把钱送到佛前买个安心,花的钱越多就越是私心膨胀目中无人的时候。女人呢?那些大把捐钱给庙里的女人最后都会住进庙里……就像静慈一样…… 女人的所有就是那样的有限——父母,子女,丈夫,当这一切离她们远去了,她们只能将钱财捐到此处来求一个立足之地。 “你又发呆了?在想什么呢?” “……我……没事,我多心了。” “……你真是像个女人一样磨磨唧唧!”林瑁的话才一出口,魏池差点把茶喷出来。 “这一个时辰里一直都是你在絮絮叨叨,念得我的头都晕了,你才是像个女人,而且是个醋坛子!而且谁的醋都吃,有你在山西人情何以堪?” “你们在说什么呐?”耿韵眉扶着静慈出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两人挤在一处说话。 “别问,你的小魏哥哥恼羞成怒了……”林瑁赶紧过来嘀咕。 耿韵眉没好气的撇了撇嘴:“活该!” 第一百三十五章 135【建康八年】 “夫人呢?” “回太太的话,还没回来呢,奴婢已经让石头到门口去瞧着了。” 三太太叹了口气,桂花赶紧过来讨好:“这回儿是把太医都偷偷请来了,绝不会错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夫人就瞧好吧!” 石头抄着袖子躲在偏门往外瞧着,天上虽然有太阳,但是毕竟是个冻人的季节啊!他想偷偷溜回院子,但那个叫桂花的丫头又盯着他的哨!让他好不畅快!石头一边吸着鼻涕,一边就忍不住抱怨——这帮女人,何时才是个消停?真是讨人嫌! 石头拿袖子抹了抹脸,眼看这天都要黑了,不得不惦记起晚饭来。 “你是不是又准备要偷懒?” 石头才准备坐坐,桂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狠狠的敲了石头一记。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这都站了一下午了,我这不就坐坐么?” “是让你到这里来坐坐的?平日里你就挑几挑水,比我们房里的人都清闲,今天让你做点事情你就不乐意了?平日里三太太给你好处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要呢?” “是是是!满宅子里就是您桂花最能干,行了吧?” “……大太太这是走到哪里去了?”其实桂花也觉得冷,忍不住抱怨:“……这会儿还不回来?你给我精神点!你也害瘟了?” 这句话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不过这个桂花素来泼辣,石头不敢和她争执,只好老老实实的走回偏门。 桂花看石头不敢偷懒了,心满意足的准备往回走,突然这个小二愣子左脚踩右脚的跑进来:“……大……大太太……回……回来了……轿子……到……门口了!” 桂花被他这大呼小叫惊得一抖,赶紧跑起来:“……三太太!……三太太!快!” 戚媛才进院子没一会儿,衣服都还在换,就听到外面管事的杨妈在拦人:“桂花丫头,你怎么也没规矩了?太太还在换衣裳呢!” 正在叠衣服的梅月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又是怎么了?今儿又是三房?还真是一天也不让人消停!夫人,等吃了饭再去理会可好?” 戚媛招手让她过来:“去把衣裳放了,让杨妈放她进来,你和杨妈也收拾收拾,一会儿多半要陪我去三房那边。” 梅月只好应了,掀帘子出来:“夫人让你进去说话。” 桂花挣脱杨妈的手,一个跨步赶进了房门:“奴婢拜见大太太,大太太,大事不好了!” “出了什么事,你起来说话。” “三太太突然肚子疼,让郎中过来看,郎中说是有喜了三个多月了,但是胎势不稳……”桂花喘着粗气,埋头看着地。 “哦!郎中还在?” “回大太太的话,奴婢听了郎中的话就跑来了,应该还在。” 果然是有事情啊……戚媛放下手中的茶,自己拿了一个薄披风:“梅月,去三房那边。” 冯世勋一共有五房老婆,这在京城中绝对不算多的,不过有个许小年在就赚尽了风流。大太太去年进京封诰命的时候,许多官太太见了才知道,这位正房夫人可不是什么传言中的乡巴佬,她也是个有身份有相貌的妙人,听说江南的几百亩地和几十家当铺都是她在一手打理,可谓是才貌双全。四房和五房都是京城中小康之家中的碧玉女儿,放在别家可能要算个宝贝,不过在冯家也就算平常的温软罢了。要说能拿出来再说一说的,那还是三房太太廖氏。 廖氏闺名廖秋水,家里算得上是京城中的富户,幼时又读得两年书,待字闺中的时候也有点名号。她父亲极看重她,一心想找个名门来匹配,在她二八年华的时候,就让她那个读书的堂哥带着四处走动。冯世勋那时候已经娶了许小年,后来在一个诗会上遇上了廖秋水,当场夸她清雅可人,还就这秋水二字给她赋了一首藏头诗。后又经那位堂哥撮合,就去她家提了亲。廖父其实并不满意这一桩婚事——毕竟不想让自家的宝贝闺女去做小啊,还是三房,还有个做妓女的压在头上。于是就放出话来,说只要能把他女儿提到二房去,那就成! 这话一出来就招了许多的非议:自古有个先来后到,别说是妓女了,就是再不如的人物,先嫁进来一天也是大!更何况人家许小年早进来可不是一天吧! 冯世勋也请那位堂哥到府上去说情,把各种诚意都表了个遍。这个廖姑娘哪能经得住冯世勋这样的才子,虽然心有不甘但也软了半截。她父亲看留不住女儿,也只得罢了,答应了这门婚事。 廖姑娘虽然是三房,但是嫁得可比许小年风光多了,又是敲锣打鼓,又是宴请宾客,还专程按照正妻的格局拜了天地。 所差的只是要喊许小年一声姐姐了。 外人看她风光,可她自己才知道这风光不过一年半载。以往瞧不上那些青楼女子,后来才知道风月手段对于男人何等重要。吃了几次暗亏后,冯世勋似乎不再宝贝自己的清白之身,许小年再次以胜利者的姿态进驻冯世勋的书房,然后霸占至今。 廖秋水自然不会甘心,但是明争不过,暗斗不敌,又能如何呢?这几年真是过得难受……直到乡下来了正房的主子! 十年了,许小年也没能跟冯世勋生出个一男半女……哼,自己虽然之前是被那贱人害了一次,不过兴许也怀上过一次吧?十年了,冯世勋被许小年缠在京城一天都没回过江南,大太太会不恨她? 怕比自己要恨十倍吧! 门栓轻轻的响了一下,桂花走进床边帮廖秋水紧了紧被子:“夫人来看您了。” 廖秋水闭紧了眼睛。 “是郎中么?” 戚媛并没有走近床边:“大人怎么样?孩子怎么样?” “回夫人的话,三夫人有孕已经三个月了,只是一直都没有保胎,所以刚才受了凉才险些滑胎。” “不用你开药了,多给他些钱。”等送走了郎中,戚媛才对杨妈说:“给管家说让他派人尽快去太医院请医生过来开药。” 安排了下人,戚媛这才走近床边:“三妹妹好些了?” 廖氏艰难的睁开眼睛:“劳烦姐姐挂心了,是妹妹不好……” “不要说了,一会儿太医就到,你好好休息,老爷还不知道吧?我这就亲自去告诉他,一会儿杨妈回来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给她说。” 廖氏听了这句话心中一喜。 喜还没压住,外面就有奴才传话:“二夫人到了!” “姐姐!三妹妹怎么了?听说是病了?”许小年好像饭才吃到一半,披风里还穿着屋里的浅色衣裳。 “郎中说是有喜了。” “那可是好事情啊,这些奴才都怎么传话的,还给我说三妹妹病了呢!”许小年也坐到床边:“三妹妹现在好些了?” “我已经让人去太医院请太医了,都三个月了,也该吃些安胎的药。你来了正好,陪着我去把这个喜事告诉老爷吧。也让老爷高兴高兴。” 许小年看着戚媛那张永远微笑着,但是永远无法琢磨的脸,疆在了那里。 “走吧,一会儿杨妈就过来照应,三妹妹好好休息,不要操心。” “……老爷……准备回衙门。”许小年捏紧了手帕。 “是么?那我们就去书房等他。” 许小年恢复了些许冷静:“三妹妹,你……现在好些了么?我和夫人这就去知会老爷。” 戚媛不动声色的站起来,拉起许小年的手:“我们走吧。” 冯世勋听到这个消息果然十分高兴,着小厮带他立刻往三房那边去了。许小年气得脸色发白,几乎快要失态:“夫人,三妹妹是真的怀上了?” 戚媛拉她坐下:“妹妹怎么这样问呢?虽然凡事不是样样都准,但这总是一件好事情吧?大事上可不能糊涂的。” 许小年突然冷笑:“也是,不过三妹妹那样倔犟的性格,可不会把自己的孩子抱给别人养。” “三妹妹那样能干,自然是自己养。” 许小年被这句话噎得吭不了气。 “上茶。”戚媛吩咐许小年的丫鬟秋月,秋月愣了愣,这才匆匆跑去倒茶。 戚媛端过秋月递过来的茶,略抿了抿:“这也是到冬天了,事情多,山里除了交租子,还要交些现成的东西上来预备过年。你以往也收过这些东西,今年就再麻烦你一次。”又对秋月说:“你也是个细心的人,好好伺候着,不要出差错。” 说罢,放下茶:“让梅月进来吧,我就先回去了,天也不早了,都准备歇着吧。” 书房和西院各据一方,戚媛和梅月才走过三房的院门不远就遇上从后面赶上来的杨妈。 杨妈喘着气:“夫人可不知道,三房那边这可够折腾的。三太太拉着老爷的手就不放,鼻涕眼泪流了一地,弄得老爷也陪着她抹眼泪。” “今年山里的年货,我都交给二房管了,这个事情您去和帐房那边知会一声。” 杨妈大惊:“夫人怎么把这么大的事情让给二太太去做?夫人没上京的那些年,府上可亏空不少,年货这一头又没有准数目可以对,交给她做不知道会如何。” 以前冯府经常财力不济,反要江南老家帮补,说的是京城花销大。杨妈在京城跟着少爷十年了,自然知道里面的油腻被哪些人挪了去,听说今年这样大的事情要给二房,难免担心。 “年货能值多少钱?让她也做些事情吧,要不做还要横生些事端。” 杨妈心中一想,明白了,这也算是折钱消灾吧!真不知少爷是怎样的福气,讨了个这样的老婆,不吃醋,光干活……这几房姨太太搁在哪一家都让人头疼! 三人回西院时都快到亥时了,赶紧收拾了准备吃饭。杨妈怕吃晚了积食,只吃了半个馒头就放下了,正准备梳洗却听到院子里有人走动,以为是梅月:“梅月,少吃点,赶紧服侍太太歇着!” 梅月赶紧应道:“杨妈,我没吃了,我是帮夫人拿东西呢……” 戚媛听到她们一老一少的喊话,忍不住笑话进屋的梅月:“看吧,这就是贪吃的坏名声。” 梅月手上拿着个才掸了灰的棋盘:“我这回儿是真的拿棋盘……杨妈真是的……不过夫人不去休息么?怎么这会儿想着要棋盘?” 戚媛接过棋盘放到书桌上,拿着黑棋白棋开始排起来。 “这下棋不是要两个人的么?……”梅月很疑惑。 “今天我去白云庵,遇上个官家的夫人,她和我下了一盘棋,十分有趣,一天都惦记着,于是就想着再看看。” “哦!”梅月在一旁支着下巴:“这黑黑白白的好没意思……” “你先去睡了吧。” “不!我要陪着夫人!” “天已经有些冷了,你又觉得无趣,何必陪着我?赶紧去睡吧。” “……那夫人一个人该多孤单啊。” 戚媛拿着白子的手顿了顿。 “夫人……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白子虽然停顿了片刻,但是还是落在了它应有的位置上:“你不想去睡,这么看着又无趣,那你就来拿黑子吧,我告诉你下在哪里。” 梅月喜出望外:“好!”然后就像个好学生那样爬到椅子上坐好,小心翼翼的拿起了黑子。 “放到这里。”戚媛拿手指指着棋盘。 “夫人,这算不算是我在和您下棋啊?”梅月兴高彩烈。 “算吧。” “夫人又哄我……”梅月噘着嘴:“那位夫人也是和您一样美丽吧?下次夫人也带我去白云庵吧,我肯定不给您添乱……今天就留了我一个人在家,做完了事情就没地方可去了,杨妈又骂我说补的衣裳要返工……夫人,我现在该下哪儿?” 和局…… 戚媛接过梅月手上的棋子,久久握在手里——巧了,若不是静慈留了那样早的一个缺在那里,又怎能得到这样一出和局呢? “夫人……” “嗯?” “那位夫人下这颗棋子的时候,也想了这样久么?” “这颗棋子不是那位夫人下的,有位和她同来的大人填了这颗子。” “他把夫人下赢了?”梅月很紧张。 戚媛忍不住笑起来:“我们打成平手。” “真是个讨厌的人!”梅月觉得很不公平,那位夫人怎么能找人来帮忙呢?她知道,下棋是两个人的事! “梅月,你讨厌的这个人几天前才给了你赵记的包子吃呢!” “嗯?” “就是隔壁的那位大人。”戚媛指了指墙外:“照你的说法,他是不是该打个喷嚏了啊?” 梅月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隔壁的魏大人也认得静慈师父么?” “静慈师父待他如同待她儿子一般。隔壁的魏大人长得极像静慈师父以前的孩儿。那位魏大人两届前中的探花,当时来京城赶考的时候,曾经到白云庵借宿,这一遇也是缘分。今天静慈师父说起的时候也十分感慨,魏大人自由无父无母,而师父又早年丧子,突然到来这么一个人,又长得那样像,怎么能不感伤呢?” “真的长得很像么?” 戚媛想了想:“静慈与我母亲结交的时候,她儿子还健在,她也还没有出家,我和她儿子一般大小,也记不太清了。仔细想一想呢,这位魏大人和静慈师父的眼睛还长得真有些像。若她孩儿还在,她也不至于出家吧?” “隔壁魏大人没有父母,静慈师父没有孩儿,这不是正好么?” “正好?”戚媛敲了敲梅月的脑袋:“隔壁魏大人知道你这么说,肯定要把那个包子要回来!静慈师父可能也不会要你再去白云庵了!小笨蛋!” 梅月被敲了,但是心里当真觉得明明就是正好嘛…… 静慈师父有那么多徒弟,她自然不会孤单,不过隔壁的魏大人呢?听说他都没有娶老婆,梅月揉了揉额头:“隔壁的魏大人一个人,他不害怕么?” 害怕? 戚媛看着面前的棋局,想到今天静慈一整天都絮絮叨叨的给自己讲那个魏大人的琐碎事情,讲他如何聪慧,如何懂事,如何乖巧,如何如何与自己有缘分。 回想起那一次雨天偶然与他偶遇,这人确实是个温婉的性格。 不过…… 下元节,不在家祭拜先祖,拉着下人在集市逛到天黑…… 他…… 也是个可怜的人吧。 “夫人怎么叹气了?” “你陪我下好了棋就去睡吧,我再看看。” 戚媛捻起那颗黑子——这一招还真是有趣,也不记得棋谱上有这样的一招,等明天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抽出空来翻翻书…… 魏池到林家吃的晚饭,回府上的时候正遇到冯府上的仆人慌慌张张的带着太医模样的人进巷子。 冯大人病了? 第二天却看到冯大人满面红光的来衙门,还没去问,冯大人就亲自过来报喜:“我老婆有喜了。” 原来是这样,魏池赶紧贺他:“这样好的事情该请我喝一杯才是!” “喝!”冯世勋爽快的答应了:“就今晚上,哈哈!” “今晚上……我还真的有事,”魏池抱歉的笑了笑:“约了以前兵部的人闲聊,徐朗。” “那个徐公子?”冯世勋很惊讶:“魏大人还认识他啊?” 魏池很奇怪:“我在兵部呆了那样久!当年一起上过战场的!倒是冯大人怎么也会认识他?” “哦……说来也是,”冯世勋用扇子遮住了嘴:“京城里风月场上的人谁不认识他?我和他也算是老朋友了吧,既然是他,要是你不嫌弃,今天我也蹭过去?” 魏池赶紧答应:“那就太好了,不过冯大人今晚上不回去吃饭,我会不会被怪罪?” “啧啧!”冯世勋做了个鬼脸:“后院的事情魏大人现在还不懂,以后就明白了,这些事情啊,咱们还是离远点的好!女人……太烦!” 这里的人都不喜欢准点,所以魏池这次也在冯世勋的催促下提前收拾东西走人了。结果又在魏池府上等了许久才等到徐朗上门拜访。徐朗见到冯世勋也有些惊讶,不过两个人确实挺熟的,都寒暄起来,倒是同来的胡杨林有点尴尬。 “我要去北边了,所以临行之前特别来见你。”徐朗指着胡杨林说:“我有个好东西要给你们看,冯大人虽然不喜欢,不过也凑合着吧,谁叫你自己跟来了?” 大家又是哈哈大笑。 “你们看,”徐朗让他家下人拿了一柄刀上来:“这是苗刀。” 第一百三十六章 136【建康八年】 “这是苗人用的刀?”最好奇的是冯世勋。 “这倒不是,”徐朗把刀先递给冯世勋:“冯大人喜欢就拔出来看看吧,这刀的形状像禾苗的叶子,所以才叫苗刀。” 冯世勋小心翼翼的拔了一下,没有拔出来:“算了,还是你来弄吧。” 魏池看到刀鞘和刀柄都很奇特,其实也好奇得不行了,顺便就接过来,把刀拔出了刀鞘:“这钢很不错啊!” 胡杨林点点头:“这是新根据唐刀改的,本来要配给我们锦衣卫,但是确实长了点,带着太唬人,所以就撤了。这一把是沈大人专程让我带给徐将军的,因为就只打了几把,所以都是精心打造,秘法蘸火,刚才我们试过了,两三根铁钉轻巧就能砍断。” “是长了点,”魏池笑道:“沈大人怎么送给你这个?刀虽然很长,但是刀刃太窄了,马战似乎也不合适。” 这样的刀型适合突刺,马战中如果要用突刺那么一般都有长长的柄,比如说长枪。要不这样就容易把自己和敌人穿到一起,很容易被拖累下马。 “嘿嘿,”徐朗笑道:“你就知道打仗?这刀如此别致,我不能在打仗以外再琢磨点别的?” “你琢磨出什么了?” “你把你的好酒分我一点我就告诉你。” 魏池叹了一口气,对冯世勋说:“这人鼻子太灵,前两天我才得了一坛好酒,这还没进地窖就被他知道了!” 说罢亲自进内院去给他拿酒去了。 “李贤舸那个糟老头送给魏大人一坛上好的窖酒,一会儿你们不要和我抢,我是不会分给你们喝的。”徐朗严肃的说。 “得了吧……”冯世勋笑他:“瞧你这样子就知道不是给自己要的,还不分给我们喝呢!说说是给哪个姑娘的吧?” “嘿嘿……”徐朗笑了:“不可说,不可说。” “真是能耐啊,连李大人的酒都被你孝敬到花楼去了,真是输给你了。” “一会儿别多嘴,要不我可要向你家小年告状……” “在说什么呢?”魏池拿着一个不大的磁瓮进了屋。 “咳咳……”徐朗接过魏池手上的酒瓮,赶紧递给他家下人:“你先回去吧,嗯!” “这?”魏池只好笑道:“别拿出去闯祸就行了。” “看刀,看刀!”徐朗把魏池拽过来:“我专门给你也选了一把!” “我不要!”魏池扒拉开他的手:“连锦衣卫都觉得唬人,你让我带出去把人吓死啊?” 大家都笑了起来。 “你可别嫌弃,你的九曲枪呢?一会儿让你知道这把刀的厉害!” 魏池这才看到胡杨林是带着自己的九曲枪来的,不知道这个徐朗有什么意图,一时有些犹豫。 “徐大人说要用他那把刀对付我们俩,要是我们赢了,就请我们去最好的酒楼喝酒。” 冯世勋听说过魏池的战绩,但是看他这般瘦小,平常又文质彬彬的,一度怀疑那传闻有些不实,今天竟然碰巧有这样的机会,赶紧撺掇了起来。 其实魏池自己也好奇,还没听说刀能和枪比的,而且是自己和胡杨林两人!这是太小看人了?魏池虽然后来入了文职,但是九曲枪一直没有扔下,一是忘了不划算,二是胡杨林一个人在京城,经常过来串门,两人就凑在一起琢磨这个。所以不但没扔下,还进步了许多。 魏池的好胜心态远胜过冯世勋的想象:“好,你输了可不要耍赖。” “好!绝不耍赖!” 魏池家的后院被燕王修整过之后就很宽敞了,三个人到园中站定,冯世勋被安顿到一旁的亭子里喝茶。冯世勋的泡茶的水还未倒进壶里,院子里的三人已经刀剑相措! 冯世勋被这一声巨响惊得险些打翻了茶壶:“哟!不是要先站一会儿才开打么?” 陈虎在一旁给他倒茶:“打仗的时候哪能站在那里等啊。” “哦……” 这两年魏池果然大有进步,不止不拖胡杨林的后腿了,还越发像模像样起来。徐朗突然有点明白那个明里随和暗自清高的杜莨为何会对他这么上眼。徐朗今天做这样的一番比较其实并非义气之举,他琢磨这刀三个多月,越想越有意思。现在用枪用得好的基本都会了塞外了,胡杨林虽然是平民出身,但是他家的枪法其实是赫赫有名的,一个胡杨林虽然不足于和自己抗衡,但是加上魏池也就算有些意思了。这样一比还有些比头。 胡杨林知道徐朗的分量,自己和魏池就算发挥再好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是好奇兵法上一向是刀不敌枪,怎么这人今天要反着来?是他自己厉害,还是这刀真有什么特别的? 魏池骨子里有一分傲气,她倒不把徐朗放在眼里,心想自己已经不是两年前的入门者了,这段时间又一直坚持练习,每每琢磨也有一些心得,要是这一次赢了岂不是正好灭灭那狂小子的意气? “别真的受伤了吧?”冯世勋第一次看到这样真刀真枪的比试有些惊慌。 “大人放心,他们自有分寸。”陈虎暗自笑这位大人小题大做——比武难不成和戏台子演戏一样? 此刻信心十足的魏池已经有点心慌了,这把刀的招式比一般的刀法要复杂,而且因为善突刺,一度不敢把距离拉得太近。胡杨林还好,步步稳扎稳打,虽然暂时没想出制胜的招数,但是足以抗衡局势。 徐朗可不想被这两个人累死,微微一笑,略略收了架势。 魏池松了一口气,徐朗就等这一口气。 “啊!” 魏池险些崴了手,但是那柄长刀还是迅速的粘上了自己的枪头,而胡杨林还未来得寄掩护,刀柄就陷进了铁质的枪杆里。 魏池猛的收枪,徐朗不紧不慢的收了刀,飞身而起,魏池赶紧接着退,这下子就乱了步伐,徐朗朗不紧不慢的再次出刀,又一次砍在了枪柄上,这一次砍了个正着,枪杆应声断成两半。 徐朗笑得很得意,却不料惹怒了魏池,这人抡起铁棒朝着他面门就来。胡杨林原本以为分出了胜负,却不料这个魏池拧巴的性子又上来了,赶紧又上前帮忙。 “诶……”胡杨林手还没抬起来,魏池就被被逼到了死角。 “哟!手挺狠的啊!”徐朗把刀抵在魏池的脖子上——刚才这小子竟然不厚道的要偷袭下三路,简直是可恨。 “喂!喂!我的脸,小心点!”魏池指着刀刃嚷嚷。 胡杨林看着他们的样子,哈哈的大笑起来。 “怎么样?这刀法厉害吧?”徐朗把魏池拉起来,洋洋得意的说。 “……”魏池不屑。 “改练这个吧?你当年就和我说想要个趁手的兵器,我可是一直放在心上的,九曲枪确实不适合你,这个是真的好。” 胡杨林也点头:“你的九曲枪也算是学有所成,这个刀可以双手握,也可以单手握,刀法灵活,的确适合你。” “合计着你们俩商量好了的啊,怪不得你刚才不怎么帮我。”魏池一边擦汗一边往亭子里走。 “魏大人!”亭子里已经被这三人遗忘的冯大人此刻激动难耐:“您真的是厉害啊!没想到!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魏池这会儿也想起来自己刚才的招式有点下作,不好意思起来:“我这算什么……您可别这么捧我,他们才是真的厉害。” “别!”冯世勋接过徐朗手上的那把刀:“真是好刀啊,虽然我不怎么懂,不过真是厉害,这么粗的枪杆竟然都能砍断,魏大人,您跟着学吧,要是我能时常看着您舞动舞动,也是幸事。” 这句话说得胡杨林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徐朗不亏和他是熟人,顺着他的话调侃起来:“我赢了你怎么不夸我?” “您是徐将军,这是您该的,不稀奇。”冯世勋笑道:“小魏大人可不容易,平常看着风度翩翩的文弱君子,真是不得了啊不得了。” 冯世勋对那把刀爱不释手,徐朗家的下人突然急匆匆的凑了过来:“少爷……” “哦!”徐朗突然打断了大家的谈话:“这刀就留你这里了,你先琢磨着,我离京前还我就行,到时候让胡杨林给你拿把新的!我有事先走了!” 有事?可能和那坛酒有点关系吧?魏池不屑的笑了笑,徐朗冲他做了个鬼脸:“我把你师父借走了!改天再来找你!” 徐朗还未和冯大人告别就径自跑了,胡杨林无奈的跟着跑了出去:“他说要我帮忙。” “没事没事!”魏池接过胡杨林手上的枪:“拿着这个满街跑也不像样子,你和他去吧,稍后我让人送到你家里。” 等着两人走了,冯世勋放下刀,走过来:“徐将军我认识,不过那位将军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也是去漠南的那一年认识的,帮了我很多,后来就成了很好的朋友。”魏池知道冯世勋这样的人很注重出身,他一定看得出胡杨林是正宗的大头兵,他和朝中的很多大人一样,对于这种不大认字的武夫是瞧不上的。 “呵呵,”冯世勋依旧摸着那把刀:“我当年中探花的时候,名声也算响亮,之后就是您,现在是李潘,他刚好也是探花出身,真是有趣。” 面对这样的赞誉,魏池有些不自然,现在自己虽然是到礼部了,但是因为牵扯着燕王的事情,这样的待遇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是明白的。 “我也得罪过皇上。”冯世勋突然笑道:“我和你一样,太直了。” 魏池大概听说过这件事情,冯世勋也是为别人抱不平,用魏池现在的观点来看,挺不值的。但是若自己是那个挨板子的官员,看到这么些不认识的同僚上疏保自己,那应该是挺感动的。不过那个挨板子的没机会感动了,因为他直接就被干掉了,所以他更没办法知道自己牵连了冯世勋,让他坐了十年的冷板凳。 “虽然现在变成了这样,但是我也不后悔,”冯世勋把刀还给魏池:“要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上战场,我也会去的,希望我也和你一样遇上个这么好的师傅,结识这么多好的朋友,挺值得的。” 魏池听了这话,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有些龌龊:“冯大人会有机会的。” “别这么客气,我也不过是比你早几年进礼部罢了。以前礼部算是个汇集贤才的地方,现在倒成了个喝茶的去处了。礼部的这些人中,说实话,您是个好心肠的人,我们也能聊到一处去,今后还是叫我傲雪吧。” 这是冯世勋的号,他很擅长画梅花。 魏池想到这一年来在礼部的冷遇,以及最初自己在审理弊案时在心中对冯世勋的那股轻视,还有他豁达的对自己的关爱,最后是自己心如死灰之后礼貌而冷漠的谢绝。 “多谢……”魏池讪讪的说。 之后,魏池几乎每天和冯世勋通信,冯世勋在诗歌上的造诣极高,魏池每每读他的回信都是爱不释手。之后和徐朗出去吃饭的时候,徐朗说起冯世勋就哈哈大笑:他是个极有意思的人,不喜欢结交权贵,但是的确是个极有意思的人! 极有意思? 魏池会心一笑,继续喝酒。 半个月后,徐朗在此被派发边塞,王允义上疏告老,朝野为此动荡了一阵子。不过这一切都不干魏池的事情了,她闲散的躲在自家的后院看冯世勋写的新词。 益清作为魏池现今唯一的书办,在清闲了一年多后又算有了一件正事。比起当年给燕王送信,他当然十二分的愿意给冯大人送信。 隔壁几年却极少来往的两个府邸算是成了真的邻居了。许小年曾经听说过魏池的名号,有时也会到冯世勋的书房中去看他的信,所以后来,魏池在冯世勋给她的信件中也时常能看到一两页出自于那位许夫人之手的一些风雅的笑话。 后院中同样觉得高兴的还有梅月小丫头,因为侧园的巷子窄,卖小玩应儿的货郎很少过来,宅子的小厮都和她无交情,要买个东西也很恼人。幸好认识了旁边院子的珠儿姐姐,她要买的东西多,货郎总是按她的约来,自己也算是顺着得了好处。 货郎姓尤,自珠儿在王府时就认得,这次除了常见的花线,珠儿还选了些头花。 “珠儿姑娘还要不要瞧瞧珠花?” “不用了。” “哦……”尤大爷不知道这个珠儿在等谁,这时候突然听到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大眼睛的小丫头连蹦带跳的跑了出来:“珠儿姐姐!等等我!” 珠儿忍不住笑起来:“就是在等你呢。” 珠儿擦了一把汗:“老哥哥,我要彩纸!” 来者是客,尤大爷把彩纸翻了出来:“姑娘是要剪花,还是要画花样子。” “我要剪花!” 珠儿选了几张花花绿绿的纸,又看了看珠儿手上的头花:“我就买这些了……” “姑娘要不要也看看这些头花?这都是各个铺子里才做的新绢花,这不是要过年了么?姑娘也买几朵回去戴吧?”尤大爷看这个小丫头眼馋,赶紧推销起来。 梅月果然对头花爱不释手,但是最终还是放下来:“老哥哥我不买了,我就买这些彩纸。” 珠儿看懂了他的心思:“尤大爷您先回吧,这次也麻烦你了。” 买卖不成仁义在,尤大爷也不当真缺这一朵花的买卖,多送给梅月一张彩纸之后,摇着拨浪鼓挑着货担出去了。 “这个给你。”珠儿从自己的纸包中拿出一朵花递给梅月。 “不要,不要!”梅月脸都红了。 “拿着吧!”珠儿把花儿到她怀里,这几回来来去去认识之后,珠儿觉得这个老爷嘴里的‘年画丫头’却是可爱,而且家里并没有和自己年纪相当的女孩子,除了和刘妈妈做做针线,其他时候都找不到人说话。 “你一个月的月钱是多少?”珠儿知道梅月不是要人东西的女孩子,于是好奇她为何连一朵头花也舍不得买。 “十吊钱。” 十吊钱也不算少了,寻常家丫头两吊钱的也有。 “这头花才三个铜板一个,你真是小气。”珠儿笑她。 “月钱我是拿不到的,每年中秋我舅舅来结一次帐,钱直接都给他了。”梅月吐吐舌头:“平时太太给我些钱零花。” “这个是给姐姐的,”梅月从包里掏出个踺子:“你瞧。” 珠儿接过来:“你自己做的?” 针线很漂亮,看不出这个模样笨笨的还有这样的手艺。 其实梅月的手艺不止是针线,隔壁院子的打鸣鸡的秃尾巴也有她的功劳。 “姐姐的月钱是多少?” “我?”珠儿有些害羞:“我有二两。” “啊!”梅月很吃惊。 要是她知道魏池放碎银子的盒子的钥匙都在珠儿身上,从来都是让珠儿自己要买东西自己拿,她会更惊讶。 “快赶上姨太太了!”梅月拍了拍心口。 “你又开始胡说了!什么姨太太啊?”珠儿羞红了脸。 梅月知道自己失言了,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你们家大人现在都是一个人么?” 本就是年龄相仿,珠儿也知道梅月不是轻浮的人,只是凡是说话都不走脑子,也就不好和她怄气:“我家大人一直都是一个人,其实大人年龄也不大,今年过年才二十岁……你下午有活儿要干?” “没有……” “那你进我家后院帮我画几朵花样吧。”珠儿进魏家快两年,俨然已经是后院的女主人了。 梅月战战兢兢的跟进来,掩上了门。 “就在院子里吧。”珠儿安顿了梅月,拿来了纸笔,甚至还拿了一碟点心过来。 “姐姐家的人,真少。”梅月含着点心感慨道。 “就是太清净了。” 梅月拿起笔心想,清净才好呢。 珠儿支着下巴,一边看她画,一边跟着学。 “你家夫人今天不要你伺候这么?”珠儿随口问她。 “夫人今天去庙里了。” “戚夫人又去庙里了?她不去庙里就是去照顾营生,你家管家还真是乐得清闲。你不是说前些时候就去过庙里了?那边的租子一月一收?” “夫人是去收信的。”梅月叹了一口气。 珠儿好奇这么个傻丫头也会叹气了:“你叹气做什么?戚夫人怎么要去庙里收信呢?自家不行么?” “说出来气死你!”梅月放下笔:“以往可不是往家里寄么?寄过来就被人弄丢了!我们家的那个管家可不清闲呢,仗着和二太太有关系,谁不敢欺负啊?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故意,江南寄过来给夫人的家书丢了好几次,夫人不和他在小事上理论,所以改让寄到白云庵。夫人娘家那边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夫人的姐姐是嫁在当地的,因为夫人进了京城,所以时常来信挂念。可恨的就是那些混蛋欠松皮的家伙,弄得夫人收个信都不得安宁!幸好白云庵的主持和夫人娘家是世交,要不寄个信还难住人了呢!” 珠儿还不知道隔壁家这么复杂:“这么大的事情你家老爷不管管么?” “哪里管得过来?我是夫人来了京城才进府伺候,之前的事情我倒是不知道,就是两年前府上也早乱得没法说了呢!三太太天天找事吵架,管家仗着二太太的面子大一贯克扣下人工钱,三房四房不吭气。做下人的也是你们院子穿他们院子,一个正经干活的都没有,连佃户送了租子上来都没人管收,每天要弄丢的东西不知有多少。也亏得夫人真是个三头六臂的人,换了别人还不知要怎么做呢?那个管家的之前还欺生,吃了几回软硬钉子这才消停了些,但是暗中还不是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用珠儿姐姐的话来说,我家夫人是君子,懒得和他一般见识罢了,所以这种小事情只能劳驾自己了。” “原来你家夫人这么厉害啊?”珠儿吐了吐舌头:“你家的人确实多,不像我们家,就这么一笔账,老爷自己两算盘就算清了。他懒得算的还有益清来算,厨房的用度又是刘妈妈来管,别的花花草草修修补补的用度是陈虎来管,我管些零用的。我们只当是家家都这么清闲呢。” 魏池在用人上一贯是宁缺毋滥,虽然宅子里常住的人很少,但是各个都是不起贼心的人,所以很省心。而且魏池看起来不拘小节,但是心里面清楚得很,要想吃他的混食,那是不可能的。 “姐姐最好念着别让魏大人也去那么多夫人,哎呦,那可真是吃不消。” 珠儿笑她:“哼,你当我是谁,我还管得了老爷呢!”嘴上是这么说,心里还真害怕自己老爷突然就带几个姨太太回来。 “你们老爷今天去衙门了?” “哦……我们老爷今天好像也去白云庵了。”珠儿想了想。 这会儿正是午后不久,太阳正好暖洋洋的晒在人身上,京城这个季节流行吃新鲜的花生糕,魏池府上的梅月嚼着,白云庵里的魏池也端着一盘在嚼。魏池手上的这一盘不输给自家刘妈妈的手艺,而且味口偏甜,魏池吃得很满足。花生很新鲜,有许多花生渣黏在手指尖上,魏池一边吃一边舔。 “魏……大人?” 魏池正认真地和花生搏斗,一抬头却看到有个人掀帘出来正好和她的窘相对了个正面。 “我……”这不是年画丫头家的夫人么?魏池窘得满脸通红。 第一百三十七章 137【建康八年】 戚媛才转过门角就看到有个少年端着盘点心,认真的舔着手指,嘴角还粘了花生糕。那位少年显然察觉了自己不雅的姿态,顿时羞的满脸通红。 “我……嗯!”魏池尴尬的把手放下来,端着点心不知道该放下还是继续端着。 “我家的丫鬟多亏您照看了。”戚媛觉得他的确有那么几分孩子特有的脾性,所以才能讨的老主持那样的偏爱。 “夫人太客气了。”魏池想偷偷把点心放在石栏杆上,可惜这栏杆是圆的,还没完全放手就滑了下来,乒乓摔得粉碎。 “唉……呀!”多年已经没有冒失过的魏池,冒失的喊了起来。 魏池面对一地的狼藉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位一直都很端庄大方的夫人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魏大人,我和主持也是世交了,您还在我的棋盘上落过一子,实在不必如此惊慌见外。” 魏池终于自暴自弃的放弃了掩饰:“真是丢人,真是丢人。”一边自嘲,一边准备偷偷把糕饼外加碎瓷片捋到池塘里。 “我来吧。”戚夫人对于魏池这种彻头彻尾的孩子手段表示不能认同,她回身叫了个人出来:“我不小心摔碎了个盘子。” 那位来自她家的仆人赶紧尽心尽力的打扫了起来。 魏池更加不好意思了。 “魏大人,您还不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戚媛突然觉得这个小大人和自己的那个小笨蛋丫头其实挺像。 魏池想到静慈超乎寻常的唠叨,这才反应过来,匆匆跳进屋里坐好。 “怎么了?” 却正好就遇到静慈回来:“不是让你在院子里等着?怎么突然就进来了?” 魏池临危正坐。 “外面怎么了?”静慈问:“戚夫人呢?” 戚媛掀开门帘进来:“有一只猫打翻了东西,我正让人清理呢,是我让魏大人进来的。” “猫?” 猫……魏池皱着脸——这算哪门子的解围,谁会信啊…… “好大的一只猫!”戚媛拉静慈坐下:“这位就是您随时都放在嘴边的魏池大人么?” 魏池的确是静慈一度向戚媛炫耀的谈资,所以她也不去想到底是哪里来的猫了:“这孩子,当时才来京城的时候不过十五岁,要是你那是就来京城,那还真是可以认作个弟弟了。可惜等你进京的时候他已经大了,又有了这么高的功名,弄得我还要避讳一番。” “可不用避讳,做邻居的时候,魏大人还给过梅月赵记的点心吃呢。”戚媛放下手中的信。 魏池不料这位夫人还记得这样小的事情,越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哟,你也知道分点心给别人吃了?”静慈很惊讶,但迅速又想起个事情来:“刚才你手上那么大一碟子的点心都吃完了?吃那样多小心肚子疼!” “咳……”魏池尴尬的低下头:“我……也分给那只猫吃了些。” 很偶然,魏池看到戚媛微微笑了一下,虽然她一直都笑容满面,但是好像只有这一下是真的。 静慈哈哈大笑起来。 魏池其实一直很好奇静慈这样豁达开朗的人怎会遁入空门,这世间死了孩子的人多了去了,比她凄惨的不知道有多少,为何就一定要逃到尼姑庵里来呢? 戚媛没想到又能偶然遇见这位被静慈看做寄托的少年,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番——的确有些像,或者说越看越像,但是那个童年的玩伴究竟是怎样的长相,其实自己早就说不真切了,到底为何说像,这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第一次见面还不曾知道他是谁的时候,看他逗自家的丫鬟,觉得他也是个孩子。后来和他隔空下了一次棋,觉得他在此的造诣不浅,也算是有意思。今天来白云庵读了姐姐、姐夫的来信,心情大好,于是少有愿意和不相熟的是非多坐坐,也看看静慈口中的‘好孩子’究竟是怎么个好法。 其实魏池和静慈的关系倒不像外人传得那样腻歪,魏池这个人除了对待官场上的人刻意维护,平常处朋友是极豁达的本性。静慈比她年长三十有余,但是谈话的时候魏池依旧是一个朋友的姿态。虽然经常显得没大没小,但是倒也别有一番真挚。外加她本来就很擅长说些俏皮话,对时政的讽刺也很有趣,所以对了静慈的路数也不是稀罕的事情。 戚媛静静的在一旁听他们说话,觉得这个“好孩子”像是个魏晋时候的人士。 魏池正津津有味的说他们礼部院子里的青铜大瓮。 “我当年才进京的时候只认识耿炳文,所以并不曾像其他学子那样去礼部门口扎堆儿。后来还是听说那里有个青铜的大瓮,主要就是供人解渴用的。我就想为何不用瓷器?要用青铜的呢?那味道可不大好!去年我进了礼部,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那个大瓮,您说我看到了啥?”魏池顿了顿。 “你定是看到了金元宝了。”静慈也反过来逗他。 “金元宝是之后的事情了,这会儿还不是呢。” “魏大人赶紧说吧!”在一旁奉茶的小尼姑也忍不住来插嘴了。 “里面原来铸了个大铜鳖!”魏池忍着笑:“我就好奇了,这里面怎么做成个这个形状呢?礼部的人就给我说,读书,科考就是‘憋’出来的,所以但凡是要到京城考试的学子都要来喝点憋水,听说很灵验,喝了就能中!” “那……为何一定要用青铜呢?”静慈并不觉得十分的好笑。 “有一股铜锈骚味儿,那水喝起来才像王八尿啊!” 静慈正在喝一口茶,险些直接喷到桌子上!屋内奉茶的小尼姑和外面窗台外趴着的都笑倒了。 “哎哟!魏大人……您没喝是怎么中的?”静慈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你……你!真是太坏了!真该被拿去打板子!一天到晚净乱编故事,捣乱!” “唉……”魏池假装叹了一口气:“我就是没喝王八尿,所以才总是淘气,明儿我也去喝点算了!反正现在也顺路……” 一屋子的人更是笑得没边儿了。 魏池来耿家,或者来静慈这里总有一群人来围着听她说笑话,最后总是把这些丫鬟,尼姑笑得肚子疼了才罢手。眼看今天又要收不了场了,已经笑得呛了几次的静慈终于站起来提醒尼姑们去唱经。等蹲在屋外的人都散去了,魏池这才发现只有那位戚夫人还仪态端庄的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她。 魏池回想起刚才自己似乎是有那么点像个活宝,于是少见的生出了些不好意思出来。 戚夫人似乎没料到这人突然怎么就羞涩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静慈又因为敦促那些女尼而暂时出去,于是只好自己开口:“魏大人……要下棋么?” “咳……”魏池在熟人面前一般不怎么装矜持,但是今天偏偏得意忘形,现在确实有些尴尬:“那就让戚夫人见笑了。” 戚媛回头让跟来的丫鬟拿了棋桌过来。 静慈打发了那些修行的大小尼姑们,这才想起戚媛:“我倒把我那个侄女忘了……” 这个侄女话很少,少得很。 结果一进屋,静慈就叹了一口气:“你果然是找了个不说话的活儿来做。” 戚媛对她笑了一下。 魏池此刻完全笑不出来——这位戚夫人啊,下起棋来真是欺负人! 静慈看到魏池表情凝重,于是过来看了看棋盘:“哟,很难得看到魏大人被杀成这样了!” 魏池很生气,已经顾不得静慈了:“您别说话,让我想想!” 其实想想也没有用,戚媛只要认准了要认真下,那是绝对不可能留情的。这个小弟兄之前落的那颗和局之子勾起了她不小的兴趣,既然今天有这个缘分,怎么可能不全力以赴呢? 一直到太阳快落山,魏池还未能扳过败局,但是这厮又不肯认输,抓着边线垂死挣扎。 “让我再想想!” 面对静慈的催促,魏池还不认输。 “天都要黑了!今天就这样吧,你们还要回城呢!”最终,静慈抢了魏池的棋盒。 看到魏大人蔫儿了气,戚媛觉得他越发和自家的笨蛋丫头像了:“大人回去慢慢想,这不算终局。” “说话算数?”魏大人十二分的正经。 “一言为定。” 第二天,礼部衙门里,冯世勋看到魏池睡眼惺忪:“魏大人,你怎么了?昨晚上喝酒了?” 魏池长叹了一口气:“冯大人,您平日和家里人下棋么?” “要下啊,怎么了?” “太厉害了,昨天我去白云寺,恰巧遇到了您夫人,我可被一顿好收拾!” “我夫人?”冯世勋的脸色微变了变。 魏池心中有些奇怪,冯大人不会特别忌讳这个事情吧?戚夫人是正室,又是诰命夫人,在台面上有些交际来往也在礼数之中,难道自己这个算是越矩了? “哦!”冯世勋如平常一般笑起来:“她的确是很厉害,我也赢不了她呢!” 魏池松了一口气:“真是活该要讨饶才是,您夫人的棋法真正的稳健,像我这样喜欢剑走偏锋的人赢不了她。” 冯世勋笑道:“除了下棋,还说了点别的没有啊?我夫人谈话很有趣的。” 别的?魏池暂时没有想到别的:“啊?” “她家乡的一些事情啊,之类的。” “哪里有功夫说话?我真是毫无招架之势。”魏池还沉浸在那份惨败的痛苦之中。 冯世勋暗暗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又笑着说:“我们平常在家里就喜欢说她们乡间的趣事呢,以后你来我家,也给你说些。” 魏池面上答应了,但是心里却仍旧纠结自己的败局,暂时是不敢再见别人了。 礼部虽然清闲,但是魏池仍旧秉承了在翰林院和王家军养成的好习惯,基本上从不迟到早退。所以冯世勋总是一个人回来,这次也不例外。 冯大人喜欢在衙门睡了午觉走,这样又可以防备着查岗的,又能晒着最舒服的太阳。等他到自家门口的时候,正遇到佃户上门来缴租子。前几天小年说今年的年货大房打发她来经营,今天却看到戚媛站在门口和账房对账。 天还不算很冷,所以她今天只是在绸外袍外加了一件皮的背心。因为是江南的人,所以她固执的偏爱着素净的颜色。衣服上的团花很浅,但是那个极其艳丽的红狐狸暖筒却让她的色调活泼了不少。看来给她梳头的丫鬟被她调教的不错,今天的发式典雅又别致,她既不拒绝宝石也不特别偏爱,亮晶晶的耳环和一身行头很配。 冯世勋停下了脚步。 戚媛身边的管家率先发现了老爷,赶紧行礼,佃户们也纷纷问好。 “夫人辛苦了,今年怎么样?” “老爷客气了,今年是个丰年,佃户们也都勤恳。” 看到自己的夫人落落大方的对自己行礼,冯世勋赶紧过来搀扶:“夫人不要劳累了身子,这些事情就让下人来做吧。” 就在冯世勋的手快要碰倒那个火红的暖手筒的时候,戚媛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多谢老爷担忧。” 冯世勋只好换个话题:“今年这个事情不是说让二房来做么?怎么又是夫人出来?” 管家赶紧回话:“二夫人病了,太太已经让人带医生过来瞧了,开了些药已经吃了,但还是有些头疼。” 冯世勋并没有如管家所愿立刻赶到二房那里去,而是体贴的陪着夫人把佃户都打发了才一同进门。虽然冯大人没能帮上什么实质性的忙,但是大家还是觉得这两口子真是恩爱般配。 ‘大家’甚至包括了管家,不过梅月却在这之外——昨天珠儿姐姐说起自己家老爷的时候便问她:你喜欢你家老爷么? ‘当然不喜欢!’ 背后嚼舌头的习惯不好,但是梅月就是不喜欢,说不上来有何原因,但是就是对这位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男人提不起尊重和好感。 ‘那你喜欢你家老爷么?’ 梅月认为魏大人应该是讨人喜欢的,他和蔼可亲,还很有趣,对下人也很好。 ‘我……也不喜欢。’ 两个人都讨厌自家的老爷呢……梅月不知道珠儿为何会那么想,不过……也许就是因为都讨厌自己的老爷,自己才能和珠儿成为好朋友吧?这也算是一个共同爱好? 魏池可能做梦都不会想到年画丫头居然能把这样的行为归结为——共同爱好。她此刻虽然还在礼部坐班,但却是在梦中尽忠职守。 梦中梦到的是王允义,但是叫醒她的却是‘杨姐姐’。 “听说您昨天和冯大人的夫人对弈了一番?” 虽然已经在军营里混了一年,男人洗澡也看了,扎堆儿睡觉也干了,但是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床面前的男人,还是让魏池惊得跳了起来。 在衙门肯定是和衣睡觉,魏池还是不自然的紧了紧领口:“杨……杨大人?” “您做噩梦了?”杨大人亲切的问。 “啊……是……您刚才问什么?”魏池强装镇定。 杨大人用更亲切的声音将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既然戚夫人的棋艺如此高超,那也让我开开眼见。” 礼部其实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比如眼前这个杨大人,虽然是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但是琴棋书画真的是样样精通。魏池是吉庶士,但是那是因为长得好,外加仕途经济文章上乘,琴棋书画这些东西是比不过名门出身的杨大人的。魏池在内心里打了个小九九:这个家伙可能和耿炳文的夫人在一个层面上,对付自己这种幺蛾子肯定是不在话下,估计那个戚夫人也不是他的对手,要是把那个残局画给他,多半能被他杀出一条得胜之路来。 “呵……不行。”魏池爬下床找鞋:“我那才刚到中盘,还是有些盼头的,我要自己琢磨。” “那咱们一起琢磨?” “不行。” “为何?”杨大人眼圈都红了。 “不行。”魏池笑嘻嘻的站起来。 杨大人怒了:“魏大人!!!您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不行。”魏池欢天喜地。 “三天!”杨大人以退为进:“要是魏大人三天还不能解开的话,就让给我!” “一辈子解不开都不让给你!”魏池跑得身轻似燕。 未能堵门成功的杨大人咬牙切齿:“三天,您记着,三天!要不您铁定有大麻烦!” “杨大人在吼啥?”路过的人看到魏池便好奇的问。 “他为了下棋在恐吓我!”魏池一本正经。 “哦!那您最好当真,杨大人对这个事情最上心了。” “呃?” 魏池小看了杨大人的战斗力。 不过女人闹腾起来的动静那还是远远大过男人的。自从冯世勋的三太太怀上了孩子,这个院子就没有清静过。早些时候受的气这会儿如狂风暴雨般的发泄了出来。许小年自然是首当其冲,每天伺候着她不说,会儿是嫌弃丫鬟不懂事了,会儿是嫌弃饭食不好了,这两天竟折腾着说要换房子。 换哪里?当然是要换到书房来! 也不知道他家从哪里找出了个风水道士,说廖秋水现在住的院子克她的八字,对孩子不好。就是书房这边坐南向北,又清静,最适合养胎了。 许小年此刻不想和她吵架,想到戚媛这个大太太向来不参合她们之间的恩怨,要是这么冒冒然去告状,说不定还真被换了呢!?所以想要先堵住冯世勋的口。 许小年揉了揉额头:“……老爷今天怎么还不回来?” “回太太的话,刚才管家来说了,老爷正遇到大太太在门口和佃户说话,于是就陪她看着生意,这会儿估计已经进府了吧!”秋月端茶过来。 许小年挡开茶水:“我都忘了,前天我才和她告的假!” 秋月坐到床边:“奴婢看这个事情大太太肯定是站在您这边的。” “为什么?”许小年笑道。 “毕竟三太太的为人实在不讨人喜欢,一向飞扬跋扈的也就罢了,竟然连正房也时常不放在眼里。那两位姨太太可没少受她的气,下人们也暗地称她母大虫,合家上下谁喜欢她?” “母大虫?”许小年一笑,头上的膏药扯着头皮疼。 “太太您睡好吧!”秋月赶紧过来帮她揉:“这次她竟然连换房的事情也敢提?哼!前面还有您和大太太呢,这倒还把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她以为怀了个孩子就是金宝贝了?老爷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岁,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谁不能生个五个六个出来?而且谁知到这个是个少爷还是丫头片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伶牙俐齿?”许小年闭上眼睛。 主仆两人正在唠嗑,却听到管家匆匆的赶到外间:“二太太!” “让他进来说话。”许小年奇怪怎么是管家来了。 “回二太太的话,老爷才走到前厅就被三房那个叫桂花的丫头拦住了,一顿好闹,这会儿到三房那边去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 )138【建康八年】 许小年一把推开了被子。 “太太!”秋月是个特别机灵的人,赶紧拿了鞋子过来。 许小年却停住了:“大太太和老爷一起去的?” “回二太太的话,一起去的。” 许小年慢慢缩回了床上,想了许久:“那让她去,看她能闹腾的哪个地步!” “太太?”秋月有些不明就里。 许小年拿过手帕盖住脸,秋月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打发了管家,然后拿了点针线到一旁去做。 京城的风总是很大,冬天的风更是又干又冷,戚媛站在冯世勋背后,靠着门边,冷风吹过门帘的边隙钻进来,浸得人难受。廖秋水坐在屋里哭哭啼啼,因为冬天穿得厚,所以并不显得身材臃肿。她本就是讨人心疼的长相,这会儿一哭更是万般的惹人怜爱。 “这也不是我愿意的,也就是旁人说些闲话,我也不曾真的说要如何如何,二太太凭什么不过问太太就给我气受?横竖不过欺负我罢了!纵然我平常说话直些,但怎么就只得罪了她一个人?” 冯世勋示意桂花快去把她搀上床去。 “太太……嗯,书房那边还能怎么安排?” “书房虽然没有现成的房子,不过收拾的话,还是能住下。”戚媛按住被风刮起来的帘子。 “那太太您看怎么样的好?”冯世勋试探。 冯世勋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 戚媛脸上不经意的闪过一丝冷淡的笑:“这当然是依照老爷的意思。” “咳!”冯世勋把戚媛让进屋里:“你们这一房的丫鬟也越发没规矩了,都杵在那里作何?连个懂倒茶的都没了?是哪个在外面传那些胡话的?” 廖秋水家里带来的嬷嬷赶紧给左右使了个眼色,这才有人给戚媛看座,倒茶。 冯世勋没坐下:“真是越发的不像话了!” “老爷!”廖家的嬷嬷走过来:“这位半仙给我家小姐批八字也不是一两回的了,要说准还是准的。而且之前那个孩子不就是在这个屋里丢的么?这个还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奴婢也是个老人了,平常也恨那些嚼舌头的人,不过这倒是个正经的事情。也许是下面的人东拉西扯的传遍了,惹怒了二太太,这也不是咱们的本意。” “这个事情到此为止,官宦人家说些巫蛊的事情成何体统?” 冯世勋才说完,廖秋水的哭声就高了起来:“若是你们都容不得我,我回娘家去便是!” “回娘家?”冯世勋走到床边,压低声音:“你还要怎么闹?这半个月里,这般事情,那般事情的还不够多么?你又要回娘家?” “怎么多?”廖秋水抬头看着他:“孩子还没生出来你就开始嫌弃我们娘俩,你不心疼他,我心疼他!” “你!”冯世勋坐到床边:“……你怎么找些这些无用的东西扰乱自己?” “我信!”廖秋水扭过了头。 “总的来说,这次不行!要换房的话,看看李氏,孟氏那边的房子也不错。” “要你依我一次就这么难么?”廖秋水满脸泪水:“我进门以前你对我百依百顺,如今却是这样!你当时是怎么对我父亲说的!” “那是因为你以前温文尔雅!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冯世勋强忍着怒火:“这不该急着来看你!我看你不把这个家拆散了是不罢手的!” 戚媛端着茶水——不亏是富庶之家的女儿,这打发人的茶也还是不错的。 廖家的嬷嬷看到情形不对,赶紧上来相劝,但是廖秋水本人是个极其强势的性格,丝毫不让。冯世勋却是主意已定,不论她怎么哭闹就是不动心。 “夫人,我送您回房。”冯世勋不愿再与廖秋水纠缠,站起来对戚媛说。 戚媛放下茶:“三妹妹好好休息。” 出了三房的院子,一众丫鬟奴婢都见着风向不对,纷纷躲了。 戚媛裹着披风越走越快,而冯世勋似乎无意要赶上她,故意放慢了步子。 “太太,听说您去三房那边了?”看到戚媛一个人回来,刘妈赶紧围上来问。 “是啊。” “听说是三房吵着要换到书房去住?真是越发肆无忌惮了!她可敢给太太为难了?” “她吃了那么些钉子,不至于还会当着众人的面坏了规矩来顶撞我,更何况我只是陪着老爷去,一切还是老爷定夺。” 想到去年廖秋水的狂样,刘妈愤恨的撇了撇嘴。廖家虽然不是名门,但确实有钱,要说她素日里和二房争风吃醋也就罢了。戚夫人是堂堂的正室她竟也不放在眼里,不懂规矩不说,还敢当众顶嘴,也怨不得老爷因为此事而冷淡了她。就是素日里那两个不惹事的姨娘也经常被她欺负,她如今被众人唾弃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平心而论,管家的事情其实廖秋水更得当,毕竟是大家门户出来的孩子,知道孰轻孰重,但是从小骄纵惯了,不知道收买人心。而许小年最擅长的就是这个,所以即便是年年亏空,这个家以往还是由她来当。去年大家见识了戚夫人的本事后,大家也就淡了那份心情。只是廖秋水最是个好强的人,明里和大太太顶撞了几次。戚媛虽然是个不惹事的人,但是对找上门来的惹事精可是不手软,几件事情惩办得一家大小心服口服,这一家子鹅事情才算是走上了正道。 刘妈知道戚媛从不背后说人长短,于是愤愤了几句就去做自己的活儿了。戚媛看了一会儿账本,觉得心烦,于是让梅月过来陪她绣花。 “夫人的手艺真是好!”梅月在一旁帮她配线:“这全家上下净是些不拿针的人,二太太也就罢了,三太太竟然也不怎么样。” “在我面前没心没肺的就算了,出去了可不要乱说。”戚媛知道这小姑娘和刘妈不一样,她只是想了就说。 “哦……”梅月还没明白自己哪里没说对:“说起来三太太脾气真坏,那天听说她院子里的小厮又挨了罚,要是我在她院子里,可能早就被打死了。” “下人们都不喜欢她?” “那是,谁愿意挨打呢。” 戚媛停下手上的针线,看着窗外光秃秃的院落,还有那棵病怏怏的榕树,叹了一口气:“你不要和那些人一起说她,她……其实也不过是个可怜的人罢了。” 午后就开始下雨,戚媛便命梅月把帘子系好,准备午睡。正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就听到冯世勋贴身小厮在外面传话,说是有急事请夫人换好出门的衣服到前厅去。 戚媛翻了个身,只好坐起来,却不知道又是为了何事。 “夫人,要我跟着去么?”梅月眼巴巴的凑过来,她已经一个月都没出过门了。 “你去干什么?” “我不会添乱的!”梅月哀求。 戚媛拧了拧她的脸:“……嗯,要是你能保证一句话都不说,那还可以商量。” “嗯!”梅月赶紧点头,别说是不说话了,就是要她做别的她都干。 戚媛到正厅的时候,冯世勋已经一扫刚才的阴霾,笑容满面的拿着一张请帖:“夫人,有人请我们一同去做客呢。” 戚媛将信将疑的接过请帖:“杨……大人?” “与我一同供职礼部的大人。” 戚媛也没从请帖上看出个所以然来:“杨大人……为何会请我?我并不认识他。”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冯世勋命人拿了花瓶过来:“刚才随请帖送过来的还有这早开的梅花,不知是不是请我们过去赏花的。” 戚家的老爷子虽然也有几个朋友在京城,但是几乎都是不来往的,戚媛确实不知道为何会有礼部的人来请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廖家又闹腾了呢,却没想到这这样一件摸不着缘由的事情…… 其实冯世勋也不是要卖关子,他也确实不知道这位杨大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夫人,不过这位杨姐姐一向特立独行,不妨去一探究竟。 “魏……大人?”进了杨大人的花园,冯世勋大吃一惊。 “冯……大人?”魏大人同样也很吃惊:“戚夫人???!!!” 杨庸得意得哈哈大笑:“怎么样?” 大家落座之后,杨大人毫无保留的把魏池与戚媛对弈的事情说了一遍:“听说魏大人惨败啊。” “这事情我也听说了!”冯世勋也笑起来:“这小子那天还在与我诉苦呢。” 魏池撑着额头:“杨大人!您这个事情也闹得太过火了!这样冒失的把我们找过来,成何体统!” “都说了让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自然不能食言。”杨庸很得意。 杨庸的妻子邓氏陪在戚媛一旁:“魏大人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夫人可不要说我,你这个棋痴不是一个劲儿的撺掇我么?” 邓氏握住了戚媛的手:“夫人还记得我么?您封诰命那一年,我母亲也正好受封,我当时还与您问过好呢。” 戚媛这才想起来,那一年是有这样一个长相的人恰好和自己见过,当时也还寒暄了几句。 “让您见笑了。” 杨庸已经招人过来摆好棋桌:“我们一家都是棋痴,还请戚夫人谅解。” “这……?”魏池尴尬不已。 戚媛一抬头,正巧看到他小孩子一般的表情,今天却偏偏穿的是官袍,模样有些滑稽。 “唉!”魏池摊开手:“实话实说,我确实未找到破解之法。” 冯世勋上前解围:“那不妨摆出局来,我也给你当当参军?” “不必了,”戚媛拿起黑子:“那天魏大人说要有始有终,在意的自然也不是输赢。” 魏池确实有这么说,不过她确实不大想当着一屋子人输得一塌糊涂。 “魏大人,请执子。” 杨大人趁他们布局的时候,凑到冯世勋旁边:“……你家夫人真有气魄!” 冯世勋笑了笑。 等棋局摆出来,杨庸才知道魏大人为何苦恼——且不说两人谁更胜一筹,到了这一步了还好意思说是‘中盘’而不认输的人可能也就只有他了。 “那么,就开始了。” “请。” 魏池捏着手里的棋子,心中很乱,三天内想的所有招式全部一拥而上,不过没有一招可以反转败局。 因为胜负过于明显,所以戚媛有充分的时间看这位小大人愁苦的脸。今天细细来看,他的面容似乎过于清秀了,皮肤也过于白皙。和那些被称作漂亮的公子们比起来,他的气势很足,虽然彬彬有礼,但是内里有一股特别的英气。可能是因为做过军官的缘故?不过……实在难以想象这双白皙的手是怎样在战场杀敌的…… 从魏池拿起棋子到放下,足足用了一刻钟。 戚媛果断的跟进一子。 魏池又用了一刻钟。 杨大人无奈的抱怨:“这样的棋局早就可以投子认输了,没人能反败为胜的。” 魏池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戚媛的第三颗棋子已经清脆的敲在了棋盘上。 两个时辰后,魏池放下最后一子:“我输了。” 冯世勋笑道:“您还不知道杨大人棋痴的名声?要知道了好棋局可是无论如何也要探出究竟的,以后可别和他说这个,他要让你出丑的。” 杨大人则大呼上当,说就这必败的棋局竟然花了他这么多时间和排场,好不值得,又笑话魏池鸭子的嘴硬,不肯认输。 丫鬟们上了暖酒上来,邓氏一边看着棋盘,一边和戚媛聊着,两人似乎也很是投机。 “我准备了小宴,大家随我来。”杨庸是个好客的人。 冯世勋却要告辞:“家里还有事情呢,今天可真是被你捉弄了,改日再聚。” 杨庸和邓氏挽留了一番,怎奈冯世勋并不是客气,只得送他们到门口。 邓氏拉着戚媛的手:“戚夫人果然是名不虚传,今后若有得空,一定和您对弈一局。” “哪里,真是客气了。”戚媛行了一礼。 大家又是寒暄一阵,冯世勋看着邓氏松开了戚媛的手,上了车,这才自己上马,偷偷松了一口气。 “真是登对的一双人啊。”邓氏感慨:“就单说长相,真是一比一的。” 马车上,梅月偷偷凑过来:“夫人,我现在可以说话了?” 戚媛忍不住笑起来:“脸都憋红了,你要说什么?” 梅月长吐了一口气:“我们走的时候那个隔壁大人还在看棋盘呢,一边看一边傻笑,连我们走了都不知道。” 戚媛想了想:“还真是挺厉害的,最后竟然硬是被他吃回了两子……有趣。” 马车才从杨府出发,许小年就已经等在了大门口,等冯世勋和戚媛到了便迎他们进门。等看着正房太太回去之后,许小年这才问:“老爷和太太出去哪里了?” 冯世勋搂了搂她的肩膀:“杨大人捉弄的。” “廖家的人刚才来了。”许小年站起来。 “谁?”冯世勋很吃惊。 “我和她换房,”许小年淡淡的说:“说起来也是个小事情。” “你问过太太了?” “不用去问太太了,她不会为此拿主意的,老爷这就是再随她一次。” 冯世勋沉默了很久。 “这件事情我是绝不对同意的,廖家也不过是庶民之家,若是下次再闹上门来,就去报官!可见是一家人一个模样,不能再由着他们闹事。这事情你也不用操心,我着人去办。” 许小年回转过头:“老爷就不心疼那个孩子么?” 冯世勋冷冷的说:“那也不能让她无法无天,明天她要杀人我也允了她?” “她进了书房就不会再闹事了,”许小年叹了一口气:“十年了,之前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又……这次怎么说也是好事。老爷本就亲缘稀薄,不能再意气用事。” “小年!”冯世勋站起来握住她的手:“我……” “别说了,”许小年笑了一下:“我们经历了那么多,连当时项亲王那样逼你我,我们都挺过了来,哪会有过不去的坎儿呢?咱们府上太冷清了,是该有个孩子来的时候了。秋水虽然脾气不好,但是也是个母亲,虽然那些话我们听了不信,但是她的担忧也是人之常情。我和她的过节也不浅,这次之后,她多少也会念些情予我。” 在这个风很大的夜里,冯世勋的宅子里在忙着搬东西,就连最西边的院子也能听到。 “这女人,还真是要登天了!”刘妈抱怨着。 本就不常和大家一处晚膳的戚媛并未受到影响,梅月拿来了中午未完成的刺绣。戚媛拿在手里对着灯光看了看:“叶子的颜色浅了些。” 刘妈鼓着腮帮:“太太真是太淡然了!” 戚媛笑道:“好好好!一会儿吃了晚饭,给他们说好好看着东西,要像上次那样搬一次院子就要少那么多东西,就别搬了。” 等刘妈妈出去了,梅月拿了新线过来:“也怨不得刘妈妈生气,三房的丫鬟最近连她也不放在眼里呢。” “横竖就这么大个院子,有什么可争的?” 梅月拿了一块桃饼塞到嘴里:“那个杨大人家的桌上也放的桃饼,看起来比咱们家的好吃多了。” “有?” “有的,那个隔壁家的大人还吃了一块呢。” 戚媛是想起来,那个‘好孩子’的确拿了一块吃,就好像要填饱肚子好狠狠的和自己对战呢。 “夫人在笑什么?”梅月舔了舔嘴角。 “呵……笑你这个小花猫,少吃点,一会儿就要吃晚饭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 )139【建康八年】 自李潘的新政上台之后,阻力一直不断,曾经在燕王这里捞到过丰厚好处的旧贵族们纷纷发难。皇上并不像先帝那样念及同胞的情谊,旧贵族们的愤怒也只能是止于牢骚罢了。但在皇权不能控制的另一个角落——遥远的江南,那里则正在酝酿第二次狂风巨澜。 到这个新年,新政已经施行了一年有余。经过朝廷出面整治后,金钱的流通权回到了朝廷手中,贪腐的案件因此审结了多件,内阁也正在商讨再次以国家的名义发行银券。一切似乎是欣欣向荣,但也正是因为国家大权在握,江南许多小作坊借款日益艰难,庞大的资金需求再次催生了民间借贷。不过因为现在严禁私募银钞,借贷双方的票据不再受官府保护,所以利息奇高。黑钱庄又往往和当地的地痞恶霸勾结,弄出了好几起人命案子。当地的官府按了半年没有捂住,最后还是闹到了京城。 此刻魏池已经不在朝堂中了,听着大家的议论也像个十足的旁观人。 后来有人写了奏折参李潘。还由太学生们抄了许多份四处散播,魏池也从颜沛伟和卫青峰手中得了一份。因为礼部的人们喜欢的都是诗词歌赋,所以魏池没有留颜卫二人,而是把这一卷厚厚的东西带回家了才拿出来看。 魏池虽然不怕冷,但是也不喜欢冷,这时候暖墙就让书房舒服了很多。珠儿指导陈虎去集市上买了些温棚的花回来插在瓶里,有些淡淡的香味。魏池反锁上门,掏出那些拓印的奏疏逐一读起来。 怎么说好?言辞不可谓不尖锐,内容不可谓不无聊。魏池叹了一口气,——很多人都认为李潘风光的时候自己正在倒霉,那么他现在倒霉自己似乎就该欣慰了?而且是他一手策划了倒燕的策略,自己去漠南打了一场仗也算是和这个事情功过相抵,现在落得这个下场石斛也多少是摆他所赐。 恨? 魏池无聊的笑了一下。 朝廷的许多决策和自己已经越来越远了,至于这次的弊案,如果有燕王在也许能讲解出一二头头来。魏池自己想,其实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或者要怎么处理。估计这些上疏的也不明白? 书房的窗外有些常青的树木,但是京城太冷了,又冷又干的风吹得他们瑟瑟发抖。正在发呆,突然看到墙头上的光秃秃的藤蔓抖了抖——前两天,魏池养的八哥差点被不知哪家的猫吃了,所以这么一抖魏池赶紧就站了起来。 魏池的八哥是哪家走丢了自己飞来的,幸好当时胡杨林也在,两个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抓住,所以被两人抓秃了尾巴的八哥看到魏池走出来,赶紧就缩到一边去了。 陈虎强烈表示不能用装鸡的笼子来养八哥! 魏池表示不屑的第二天,八哥果然差点被猫吃掉,但是因为懒,还没去买,魏大人只好亲自充当‘侍卫’。 ‘侍卫’从墙角捡起一根笤帚,背在背后,蹑手蹑脚的走到墙边。墙上的藤条果然是在不自然的抖动……嘿嘿……不知道猫肉好不好吃…… 但魏池等了很久,那只‘猫’就是没有冒出墙头,魏池失去了耐心,偷偷的打开了院门,准备出击。 “死猫!”气势逼人的魏大人猛地跳出了院子,轮着扫把大喊。 “啊啊啊啊啊!!!!!”死猫大叫起来。 年画丫头? 轮着笤帚全无形象可言的魏大人愣住了。 “……” “……” 沉默了许久,年画丫头愤慨的扶着心口:“魏大人!你为何拿着扫把大喊大叫啊!” 魏池尴尬的扔掉笤帚:“……嗯,啊?倒是你在这里做什么?” 先发制人的梅月赶紧把扶在胸口的手藏到背后:“我……啊?” 魏池这才看到那些干巴巴的藤条上结了些小红果子,听珠儿说那些果子能染指甲……啧,胖丫头原来也爱漂亮啊。 明明只是个小公子,官位却和老爷是一样的,考虑到珠儿姐姐不喜欢他,梅月决定就算是个大官不给他好脸色。 “喏,还给你,我回去了……哎呦!哎哟!哎哟!” 魏池揪住了她胖乎乎的脸:“……小丫头!又到我家搞破坏,这次一定要告诉你家老爷!”还敢凶我? “我不叫小丫头!我叫梅月!哎哟!哎哟!小气!” 这嗓门儿不去兵部真是太可惜了……魏池只好放手。 “哎哟……”梅月赶紧揉自己的脸。 ‘小气!小气!’ 魏池的后院冒出了奇怪的声音。 “喂!”魏池没拦住,小丫头哧溜钻进了自家的院子。 “哎呀!!!”呼呼喳喳的声音从书房屋檐下传了出来:“三太太的鸟儿!” 梅月惊讶的发现自家三太太家的八哥被小大人扣在一个鸡笼子里,秃着尾巴,瑟瑟发抖的看着她。 “这是我们三太太的鹩哥!” “什么?你们谁的八哥?”魏池拽住她的胖胳膊。 “尾巴都秃了,还被关在鸡笼子里……”梅月摸着笼子,觉得好心疼。 “这确实是你们三太太的八哥?几天前飞到我们家的,什么都不吃。”魏池敲了敲笼沿儿。 “别敲了!别敲了!”梅月教训魏池:“你都给它吃的啥?” 魏池也蹲下来:“我给他放了饭和玉米。” 梅月看到笼子的角落里有一片碎瓦,上面摆了一堆饭粒,旁边有几颗干玉米粒。 “它倒是有喝水,你看!” 确实有水!不过当真是放在喂鸡的竹管子里的! “……啊!”梅月感到很无力:“魏大人!不是这么喂的!要把上好的细糠拿水混了后加进剁碎了的小虾,捏成团子才能给他吃!每三天要吃一次白菜团子……” “停!”魏池觉得头疼。 “而且你至少要弄个鸟笼子,不能直接放在地上。” “停!”魏池让她打住:“还是赶紧把这个八哥还给你家三太太,估计她也很着急呢!” “不是八哥,是鹩哥!”梅月认真的纠正。 别管是什么,赶紧提回去,我可伺候不了!魏池准备叫人进来收拾。小胖丫头却眼泪巴巴的看着笼子:“三太太不要他了。”梅月叹了一口气:“那天三太太发脾气,一下砸了鸟笼子,可能就是那时候飞过来的。就算找回去可能也不想要了。” 发脾气?砸笼子?听起来这个三太太脾气很大啊! “你们三太太经常发脾气?”魏池虽然觉得打听别人长短不大好,不过很好奇嫁给冯世勋这风流才子的女人怎么还能发脾气。 梅月点点头:“三太太脾气很急,二太太又和她经常有些矛盾,所以经常发脾气。” 哦……原来是院内吵啊,魏池就想冯世勋这样的好男人估计这辈子也不会惹女人生气。虽然只见过几面,不过魏池觉得许小年温文尔雅,又识大体,又风趣,不觉得她这样的人也会和人吵架,真是不可思议。 “你们大太太呢?”大房好像应该管管这种事? “我们太太?”梅月突然自豪起来:“她是个最有本事的人了!不过大太太不参合她们的事情。” 就是戚夫人?魏池叹了一口气,觉得做女人真是辛苦,就算是嫁给了冯世勋这样的男人,但是却免不了和这么些女人分享。男人最恨女人吃醋,把它算作不守妇道的一种,这些男人怎么不试试和几个爷们同娶一个老婆呢?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先去帮你找个鸟笼!”梅月站起来:“我们院子里也有好些鸟儿。” 魏池看到胖丫头作出小大人的样子指挥自己,觉得太有趣了,于是故作感激:“那就谢谢你了!” “包在我身上!”梅月拍拍胸口。 梅月跑回了自家的院子,魏池就倚在自己门口等她,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她灰溜溜的出来,两手空着。魏池正准备逗她,突然看到对门的戚夫人怎么也跟着出来了! “夫人好!”魏池赶紧站直了。 戚媛十分不好意思:“我家的丫鬟又给您添麻烦了。”戚媛递过另一个笼子:“去拿给魏大人。” 捡了别人家的鸟,还向别人家要笼子……饶是脸皮再厚,魏池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是三太太的鸟,你就帮着她拿了主意,要是她知道了你肯定是要受罚的!”戚媛为难的对梅月叹道:“快和魏大人道个歉,一会儿去告诉三太太,她说不定要派人过来找呢。” 魏池松了一口气……这还差不多。 “太太!”看来这个梅月对谁胆子都大:“这次三太太只是摔了笼子,要是下次说不定真把鹩哥打死了,还是让魏大人养!” 啊?魏池不知道原来是年画丫头已经帮自己做了决定。 “大人!”梅月回过头来求魏池:“这只鹩哥很可怜,你就救救他?求你了……” 魏池还真不好说什么,只好抬头征求戚夫人的意见。 “夫人!”梅月赶紧拉着戚媛的手:“那天听说三太太因为讨厌院子里的猫,让小厮去那只猫都砸死了,别把鹩哥送回去!虽然魏大人完全不知道怎么喂,但是我可以每天把吃的做好了放在这里,那不就可以了么?” “咳咳!”魏池给梅月打暗号。 “魏大人你怎么咳嗽了?”梅月很奇怪这人刚才还好好的。 “……”魏池想吐血的心都有了。 戚媛被梅月缠不过:“听说大人还没有笼子,那就先把笼子换了。” 看来戚媛已经知道魏池是用的养鸡的笼子,于是也没请他把鸟拿出来,更着梅月进了隔壁家的侧院:“叨扰了。” 看来梅月干活倒是不笨,跑前跑后的打理着那只鸟。鹩哥很粘人,一定要吃拿在手上的东西,梅月帮它换好了笼子又帮着喂起来。 “梅月这孩子就是心软。”戚媛笑道。 “您家的三太太真的要……”魏池好奇竟然有这样的女人。 “她……最近怀了孩子,不大舒坦罢了。” 魏池依旧觉得不可理喻:“哈!也不能拿不会说话的撒气啊!夫人您就别操这份心了,养在我这里也没人会知道,这鸟也确实挺可怜的。” 确实挺可怜的。 戚媛笑了:“魏大人,你心真好。” “我……”魏池不好意思了:“这点小事还是能做的。” “不过,它终归有它自己的归宿,有它自己的命运,还是放它回去。” “言重了?”魏池不知是这位夫人也怕那位脾气不好的三太太呢?还是对凡事都太认真:“不过是一只鸟儿,怎么说的和嫁鸡随鸡一样了。” “大人觉得不应该嫁鸡随鸡么?” 魏池不屑:“要是我嫁错了人,那我第二天就把门踢了,然后……” “咳咳咳!”这次戚媛是真的被呛到了:“魏大人!您说话太有趣了!” 魏池这才发觉失言了,也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嘿嘿,我就是讨厌勉强自己。” “您和淩哥儿还真是有些像。” 这是静慈逝去的孩子的名字。 “听说他是夫人童年的玩伴?我真的和他长得很像?”魏池可不想当真长得像个男孩儿。 “嗯……与其说大人和淩哥儿长得像,不如说和静慈师父长得像。我那时也不过几岁,记得已经不大清了,只记得邻里都说他长得像个玉做的孩儿。他小时候很顽皮,经常带着我和姐姐去闯些祸……可惜。所以见到您的时候,觉得很亲切,特别是下棋的时候,都特别认真,脾气还真的有些像。” “静慈师父是个好人。”一时间魏池也很感慨:“前两年,我都不怎么抽空去看她……” “夫人!让魏大人养?”梅月收拾好了,跑过来撒娇。 “嗯……”戚媛当真有些为难。 “包在我身上!”魏池突然也调皮起来,想捉弄捉弄那个坏脾气的姨太太:“如果有人敢来要,我铁定不认账就行了。” 原来好孩子也挺坏的……戚媛无奈只得答应了。 梅月高高兴兴的扶着自家夫人回去:“夫人真是太好了!” “你呀!长不大!”戚媛笑道,心想,隔壁的那个小大人也还没长大。 幸好当天换了笼子,当夜吹了一夜的北风,天变得又阴又沉,冷极了,地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霜。廖秋水虽然搬到了书房,但是睡得极不安稳。一想到这次没能让许小年彻底搬回外面院子,廖秋水心中就百般的不了然。已经敲过了三更,廖秋水还是睡不着,隐隐约约又听到院子里有猫叫,廖秋水烦躁的翻了个身……不等她再闭上眼睛,院子突然嘈杂了起来。 “老爷?”廖秋水爬起来。 “你不要起来,我去看看。”冯世勋披上外衣。 廖秋水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看外面似乎有许多人提着灯来回跑动。 “怎么了?” 过了许久冯世勋才回来,廖秋水赶紧问。 “遭了贼,不过幸好已经抓住了,你好好休息,我去处理。” 廖秋水哪里还坐得住?也穿了衣服起来。等两人回到正厅,那个‘贼’已经被五花大绑捆在厅下,一旁坐着穿着棉袍的许小年。 “我就说这几天少了些东西,倒是出了个内贼啊!”许小年冷冷的说:“老实说!要不就直接送官了!” “奴才……奴才是冤枉的!三太太!三太太!奴才是冤枉的!!” 廖秋水一看,大吃一惊! 这不是自己院子里的那个名唤石头的小厮么? 第一百四十章 ( )140【建康八年】 “三太太!奴才是冤枉的!”石头才准备爬起来就被几个院家按回了地上。 “你们!”廖秋水看到许小年懒洋洋的坐在正堂,心中就无名的起火。 有个院家起来回礼:“今晚上是小人值夜,本是打门前过去就去东边的,结果想起夹袄放在自己屋里了,就原路折回来,才路过书房门口就瞧见个人影晃了一晃。小人吓了一跳,赶紧敲门给书房的院门说,他们说刚才也没人出来,又问过了大姑娘们,也说不知道。小人们不敢怠慢,赶紧逐一搜索,结果他……”院家也不知在怎么称呼石头:“躲在花墙后面,我们也不知道是谁,等绑了才发现。” “你们先退下。”冯世勋也觉得奇怪:“你是哪一房的?” “他是我院子里的小厮。”廖秋水话是这样说,却冷冷的看着许小年。 “他偷了什么?先搜一搜。”冯世勋命大家都坐下,让自己的贴身侍从上前去搜身。 折腾了一会儿,搜出来的东西却连许小年都惊了一下。 一把匕首! “这?”石头自己很惊讶。 “老爷,送官?”许小年紧张的站起来。 这下连廖秋水也有些犹豫了。 “……太太怎么还没有过来?”冯世勋想了许久。 “三太太!三太太救我!我是被冤枉的!”石头突然悲愤得大喊起来。 送官的确有些不尽人情,但是平民百姓是不能私藏刀具的,虽然冯世勋这里算是官宅,但是石头确实白丁,这匕首从哪里来,为何会拿进来,都得要有个交待。而若是真的为了歹念,那不是要危及家人的性命? “送官。”冯世勋想了想:“要是你是清白的,自会给你个清白,大家各自去睡。” 既然主人家这样发话了,大家该干啥的干啥,没事情做的就各自去睡了。廖秋水隐约觉得这件事情不那么简单,要不许小年也不会用那样的表情看着她。但是疑心归疑心,事情却也了结得挺干净利落的。 “先回去睡,不要着凉了。”冯世勋挽过廖秋水的肩膀。 有下人多嘴:“这事情要报大太太知道么?” “这么大半夜的,又已经送官了。”许小年的声音很冷,那下人赶紧脖子一缩,退了下去。 于是等戚媛知道,已经是第二天早晨问安的时候了。许小年轻描淡写的讲了讲,冯世勋也因为要去衙门而急着走了。廖秋水不满四房和五房两人偷偷议论,冷冷的看着她们,撇着嘴。 戚媛喝了一口茶:“除了匕首,还搜出了什么?” “这倒没去细查,只是因为不该有凶器,所以就送了官。” 戚媛没有责备许小年抢话,只是淡淡一笑:“衙门还没开门呢,为何不等我问了话再送官。” 许小年也笑:“这个事情妹妹也就不知道了,说来也是男人们应付得来的,说不定是老爷让送的。” 戚媛不再问她:“昨晚上守夜的是哪一个。” 守夜的赶紧站上前来:“是小人。” “听说你是回去拿夹袄?” “是。” “你是在何处看见个影子的?” “也就是一晃就过去了,就在书房院子门口。” 戚媛似乎没有在听他讲话,只是随手翻着本账册:“前两天,二太太病了,所以收年货的事情就耽搁了,前两天管家来报我说油蜡都还未入库,是不是先等两日。于是这两天三更后各个院子门口和廊上的灯都是吹了的……”戚媛顿了顿:“真是好眼力,那样空的一个地方,你提着个灯笼就能看见人影。” 守夜的人脸红了一下。 “今早晨就这样,散了。”戚媛并没有再多说。 “大太太!”廖秋水拦在门口:“您是一家之主,怎么能由着许小年拦了事情?我今早上一直和老爷一处,老爷起来之前石头就已经被送官了。不是我们房的人送的,也不是您送的,也不是老爷派人送的,能是谁送的?我就说这事情不清不楚,而且那我;廖秋水的院子里还没养出过那样的人!太太还是该问清楚给个公道才是!” 一丝极冷漠的表情从戚媛永远不变的笑脸上一闪即逝,气势汹汹的廖秋水愣了愣。 连许小年也愣了愣。 “稍后管家派人去官府把人领回来,散了。” “去领人啊!”等戚媛已经走了许久了,廖秋水才缓过气来,冲着管家大吼起来:“其余的人!送客!” 等大家都走了,廖家的嬷嬷上来扶着廖秋水的肩膀劝道:“我的小祖宗,你还在是有孕的人,怎么还舍得这样动气。” 廖秋水甩掉了她的手:“呵……今天连个软骨头都敢瞪我了!真是反了!怕许小年是?这次我倒要你知道该怕谁!” “太太觉得管家回去领人?”等走远了,刘妈才偷偷的问。 “自然不会。” “那太太还让管家去。” “只能让他去。” 刘妈细细一想,也是——如果不让管家去,那是摆明了认定管家和二房一伙,到时候若是二房到老爷那里说了什么,倒是太太的不是了。不过三房纵然可恨,二房还真不是个好人,大太太面上不说,心里和明镜似的,这次的事情肯定是有蹊跷。 两人进屋的时候,正巧看到梅月在藏东西,刘妈妈心中本就有不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梅月吓了一跳,一个鸟食盒子滚了出来。刘妈妈正要呵斥,戚媛咳了咳:“今天你去照看着二房那边的丫鬟,现在都是在书房,要是三房要过来争执,你就速速来告诉我,过了今天就要入腊了,老爷也不会去衙门了,之后再有其他的事情,我也就管不着了。” 刘妈妈知道梅月这丫头并不坏,只是又呆又笨罢了。这会儿太太面上虽然没有动怒,但是估计心里也不畅快,自己还是别多嘴的好。于是只是恨了恨梅月,独自去书房那边了。 梅月看屋里没人了,就笑嘻嘻的来邀功:“回太太的话,今儿我见着鹩哥了,尾巴长毛了。” “才过了一晚上就长毛了?”戚媛忍不住笑了。 “太太怎么了?”梅月看戚媛笑了一半突然不笑了,想到刘妈妈刚才怪异的样子,终于怀疑了起来。 “……这两天你好好做针线,没事情不要出院门,也别去乱打听……也许就像你说的,那只鹩哥送给了隔壁也是好事。”戚媛叹了一口气。 本应该下午回来的冯世勋中午就赶了回来,脸色很不好看。廖秋水迎上来:“老爷中午就要回来怎么不派人来说?” 冯世勋避过了廖秋水伸过来的手,眼神很古怪:“先吃饭,让大房二房一起过来吃!那两个也一起叫过来。” 因为没有特别准备,已经过了饭点,大家才勉强吃上饭。除了正经的节庆,这一家人是不会聚在一起的,就算要聚也会选在正厅,第一次挤在书房里,所有的人都觉得有些尴尬。 二房和三房依旧是互不搭理,四房和五房的两个都战战兢兢,戚媛很不喜欢吃鱼,所以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吃完了冷冰冰的一顿饭,大家正要纷纷告辞,冯世勋站起来,命管家把门关上。 “今天提督衙门的张大人亲自过来找我,就是说说我们家内贼的事情。呵!我这才知道,我家的内贼好不厉害!今天大家既然已经吃过饭了,就都给我好好的呆在这里。管家!命各处关上院门,一院一院的好好搜!” 管家战战兢兢的应了:“夫人们那里也要搜?” “怎么不搜!叫你搜就去!要是敢有恍惚的,以后也就不必留在这院子里了!” “大太太那里呢?” 冯世勋看到戚媛的脸上强忍着怒火,但是依旧吼道:“搜!再多说一个字,你也就不必留在这院子里了!” 管家赶紧退了出去。 一众人不知道出了何事,都吓得说不出话来。 约莫半个时辰,搜索离书房最近的二太太的人回来了,似乎没有异样,又过了一会儿,搜查四房和五房的人也回来了,也一无所获的样子,最后连离书房最远的西院的人也回来了。 “怎么样?” 西院是管家亲自去搜的:“回老爷的话,回大太太的话,没搜出什么。” 戚媛冷笑:“你回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叫你去搜的。” 管家窘得满脸通红,正不知怎么辩解的时候,最后一帮人终于从三房太太以前住的院子回来了。 一群人堵在门口,领头的吱吱呜呜的不知该怎么说话。 “回话!”冯世勋猛的一拍桌子。 领头的哆哆嗦嗦的走上前来,从旁人的托盘上先呈出了一方手帕,虽然冯世勋心中早有所想,不过才看了半句还是忍不住勃然大怒,一把抓过手帕,猛的摔在廖秋水脸上。 廖秋水被这一摔惊得不知所措,还未开口说话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盘子里还有一双鞋垫,几封信,冯世勋都逐一捡起来扔在廖秋水脸上:“你这荡妇!要不是提督衙门的人看在冯府的面子上先私下问了那个贱奴的话,今天你们的丑事还要闹到大堂上去!我就说一个做小厮管院子的下人怎么会往书房里跑,看来是你进了着书房碍着你们私会了!整个冯宅哪个院子有你的奴婢奴才多?今天是一个石头自己冒出来,说不定还不止这一个呢!” 廖秋水被这一席话说得晕晕乎乎。 “姑爷!”还是她的嬷嬷机灵,赶紧跪了下来:“老爷!这定是栽赃陷害,我家小姐是个清白家出来的女孩子,哪里有人教她这些?就是那个石头,平常也是不能进房的……” “滚开!”冯世勋一脚踢开了那人:“……也是,这等事情没有个传话的怎么行?我看你也脱不了干系?来人啊,这样的人我可是不敢留了,先送回她们院子了关了,之后叫她父亲来领人!” 当丫鬟们过来搀扶廖秋水的时候,本来瘫软的她突然跳了起来:“老爷!老爷!我是冤枉的!!!”一向举止端庄的廖秋水死死的抱住冯世勋的胳膊:“冤枉我!我是冤枉的!” 一屋子人都不敢上前相劝,过了一会儿,许小年上来拉住她:“妹妹,你小心些,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你!!!”廖秋水突然一把抓住许小年:“肯定是你!我就说你怎么这样容易就让我搬进书房!我就说你怎么突然起了好心!我就说你怎么那样积极的跑来抓贼!你竟然用这样的事情陷害我!你这个婊……!啊!” 廖秋水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得愣在当地。 “小姐!”她家的嬷嬷心疼得大叫起来。 “拉走!” 最终,在一群嬷嬷的搀扶下,廖秋水被拖走了。冯世勋气得脸色发青,赶去了提督衙门。许小年松了一口气,准备安排人收拾屋子。走出门的时候,却看到戚媛坐在院子里,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许小年擦了擦汗,走过去,问安:“太太,要不要喝茶?” 戚媛并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手上早就有的茶,喝了一口。 许小年忍不住紧张得攥起了拳头。 “……不要闹出人命了,那可是丧德的事情……”说完这句话,戚媛头也不回的走了。 许小年愣了许久,才缓过气来。管家远远的看着大太太和许小年说话,暂时不敢靠近,等大太太走了,看许小年愣了许久也不动,这才悄悄走过来:“二太太,您放心,提督那边已经说了,那人已经结果了。” 结果了? 许小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但这种恐惧中又夹杂着快乐,极度的快乐,瞬间就将那恐惧冲散得无影无踪了。 晚饭的时候,冯府上的丫鬟婆子们早就将中午的惊恐化作了谈资。特别是四房和五房的丫鬟,简直是扬眉吐气了,讲中午的事情说得绘声绘色,那些在外院没能进书房的都凑过来,听稀奇。 “我就说三房太太都不招老爷待见了还那般花枝招展,原来是有情郎就养在院子里啊!” “可不是么?听说那个石头以前就不检点,瞧见大丫鬟小媳妇的都不回避,笑得恶心得很。” “上次老爷不就和我们太太说了两句话,她就吃那样的醋,还去和二太太顶撞,哼!她以为老爷次次都要依她?我看她就该被赶出院子,真是活该!” “就是,我又不是她们房里的丫鬟,她也动不动就对我们又呵又罚,其他各房的咱们就不说了,大太太那样和气的人她也指手画脚的,简直是忘了身份了,别说做太太,就是连比我们丫鬟也不如。不就仗着自己老子有钱么?有那么了不起别去做小啊?” “连带着她们那一房的人都耀武扬威的!就她带的那个丫鬟桂花,说是家养大的,哼!咱们哪个不是家养大的,像是就她家的稀罕呢!别人从江南跟过来的人也不像她那样嚣张!平常在咱们面前充主子也就不说了,私下里见了太太也有不行礼的!我看她是要尊贵得只给她家小姐倒洗脚水呢!” 大家听了这话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说,那个孩子是谁的啊?”有个好事的问。 大家一愣,笑得更欢了。 “别笑了,她来了……” 一众丫鬟看到桂花过来端饭,赶紧都散了。桂花低着头,端了饭菜,跑出了外院。如今老爷勃然大怒,自家房里的嬷嬷因为多嘴,已经被单独关到了外院,三房的丫鬟中是冯家的都被赶出了里院子,小厮们退的退,卖的卖,只剩下自己了。桂花只好一手拿着灯笼,一手艰难的端着饭盒,往自家院子里赶。 廖秋水被关在三房的一间偏房里,四周的窗户都上了钉子,家具都被抬走了,仅留了两床棉絮在地上。护院看是桂花来了,只是冷冷的说了句进去,就不再看她了。 桂花两手无空,只好先把盘子放在地上,然后再去开门。 廖秋水听到响动,警觉的坐起来。 “小姐,是我……”桂花颤抖的关上门,端起饭盒走到廖秋水面前。 廖秋水呆呆的看着她,突然哇的哭起来,越哭越凄惨,哭得桂花毛骨悚然。 “小姐……小姐……” “我是被冤枉的……” “被冤枉的……” “许小年冤枉我的……” “冤枉的……”廖秋水哭一句,桂花就呆呆的念一句。 “我父亲和我哥哥怎么说?”廖秋水突然紧紧的抓住了桂花的胳膊。 桂花被她掐疼了,激灵了一下:“……老爷?” “说啊!?” “他……他,他说他管不了这事了……” 他说他管不了这事了? 廖秋水感到眼前一黑,终于昏了过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 )141【建康八年】 廖秋水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因为此刻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疼。在一片混沌之中突然看到了大喜夜里的那对红烛。多好看的颜色啊,是冯世勋专门着江南的师父做的,上面的贴花用的都是金箔。 值得了…… 廖秋水突然觉得心中一暖。虽然是在梦里,但是自己却好像真真实实的摸着那一对喜烛,而冯世勋就坐在喜案的另一侧,笑盈盈的看着她。那一份笑是宠爱,是甜蜜,是自己无法割舍的依赖。 廖秋水看着他的笑容:“我为了你,愿意做妾……” 我愿意做妾,不觉得那有多委屈,我愿意屈居一个妓女之后,叫她姐姐,不觉得那有多屈,我愿意为了你气病我的父亲,不觉得那有多委屈,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的事情,都不觉得那有多委屈。 但是! 好像只是一瞬间,璀璨的红烛燃尽了。 廖秋水觉得自己脚下一软,一阵刺骨的寒冷劈开了这迷雾,让她醒了过来。 廖秋水艰难的睁开眼睛,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来,把两条被子叠着裹在身上。是什么时候了?廖秋水也懒得顾及门口的护院,粗暴的撕开了一角窗纸。 下雪了?冰冷的月亮又大又圆,悬挂在西天,照着白茫茫的一角院落。月光透过窗纸的缺角照进屋内,把廖秋水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护院被里屋的动静惊动了,正准备冷语两句,突然被廖秋水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三……三太太,你可别撞了邪了!” 护院隔着窗户只能看到廖秋水的脸,而那张脸似乎是被切了贴在窗户上一样。 “三太太?”护院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一张活着的女人的脸:“三太太,您可别……”护院张着嘴,但是觉得自己的咽喉似乎被东西卡住了,冷风呼呼的往里灌,但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太太!二太太!”秋月慌乱的跑进来:“守着三太太的那个全贵突然发了疯!嚷嚷着说见鬼了,这会儿……这会儿正在管家那儿……老爷,老爷又不在,要怎样才好?”秋月几乎要哭出来。 许小年本就没有睡着,爬起来冷冷的说:“不许胡说八道!换个人去守!” “太太!太太!”秋月抖得不行:“说是个……女……女” “没用的东西!”许小年下床来,穿上衣服:“我倒要看看要闹个哪样的名堂!” 全贵被惊得走不得路,喝了好几碗热茶才勉强能说话,看到许小年进来了,这才肯放开管家的手,顾不得自己是个大男人,嚎啕大哭起来:“太太!太太!不得了了!三太太撞邪了!” “掌嘴!”许小年怒喝,当场的人都被全贵的样子吓坏了,站着不敢动弹,只有管家上来给了他一巴掌:“夫人问你话,你好好回话!” 全贵被这一巴掌打得闪了个激灵,勉勉强强擦了把鼻涕眼泪:“小的,小的看桂花丫头出去的时候,三太太还是好好的,后来……突然就不哭闹了,估计她是睡了,结果这刚到半夜……小的听到动静就爬起来,结果……结果……”全贵再也说不下去了,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其实满屋子的人,别说是秋月,就是管家本人也怕得很。大家都知道这个全贵在宅子里素来以胆子大著称,今天要不是真的见到了啥不干净的,也不会怕成这样。 许小年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她是撞了什么邪了!起来!带我去!” 全贵听了这话,好像是汗毛都倒立了,只是瘫软在地上不动弹,官家拉了几次都拉不起来。 “哼!别管他!我们去!” 许小年带着秋月,官家领了几个家丁和亲信的老婆子,一起往三房的院子去了。 到了院门口,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敢进去,秋月更是吓得哭了起来,就连那几个见多识广的老婆子也劝明天早上再来看。管家稳重些,偷偷过来问许小年:“……这样大的事情,要不要告诉大太太?” 管家话还未说完,就听到许小年冷冷的一哼。 “开门!” 开了院门,管家接过一盏灯笼,跟在许小年后面,而其他人都只敢站在门口。绕过前院,进了后屋,管家突然看到了全贵说的那张脸……毫无征兆的看到了!管家觉得自己眼前一黑,然后难以控制的大叫起来!!! 而就是这大喊,那张僵硬的脸上的眼睛转过来,空洞的目光在这瞬间变得炽热,好像要把站在这里的自己烧出个洞来!!! “啪!” 许小年回过头,狠狠的给了管家一巴掌,抢过了他手上的灯笼。管家跌倒在屋檐下,惊恐的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冷笑着扯下他腰带上的钥匙,朝着那个可怕的房间走了过去。 “许小年!” 那张脸说话了,然后从那个缺口突然消失,就像刚才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许小年不再搭理这些帮手,走出回廊,穿过院子,上了台阶,逐一打开了门上的铁锁,推开了门。 空荡荡的屋子里,这一盏灯只能勉强映出两个人。 廖秋水斜披着被子,站在屋子里,似笑非笑的看着许小年。 “你这个贱人!□!” “……”许小年冷冷的看着她:“你除了这两句,还会不会点别的?” “你!无耻!可怜!” “我?”许小年看着对方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是如此好笑,于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再无耻能比得过你那些因为嫉妒弄出来的勾当?我再可怜比得过因为偷情而要被休弃的你么?别忘了,现在要被赶走的是你,不是我!” “哈哈哈……”廖秋水也笑了:“我可怜?我可怜?许小年,你知不知道为何你跟了老爷十年,却生不出个一男半女?而我不过来了两年就第二次怀上了?”廖秋水顿了顿,提高了音调:“因为老爷嫌你是个,娼妓!老爷怕他儿子的娘是个娼妓!!” 许小年手上的灯笼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里面的蜡烛闪烁了片刻熄灭了。 “我弄出的勾当?我?你有脸说我?你以为你今天的作为是个良家妇女就能想出来,做得到的?我告诉你,只有你这个娼妓才想的出来!老爷,老爷被你哄的团团转,不过就这件事情上还是清楚了,要是你也能生出个少爷来?哈哈哈,那不是个娼妓少爷?那不是要笑死个人了?” “住口!”许小年一脚踩碎了地上的灯笼:“老爷,老爷不可能!你懂什么?是我自己……” “哈哈哈!”廖秋水放肆的笑起来:“是老爷亲自对我说的!亲自说的!他说你是个娼……” 许小年掐住了廖秋水的喉咙,等廖秋水无可奈何的挣扎够了,许小年才放开手,任她摔倒在地上剧烈的咳嗽。 “你死定了!”许小年颤抖着:“你知道你为何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我的人再有本事也没办法把那些东西放到你的房间里!你想知道那是谁?呵呵,不是我要害你,是那个和你一起长大的桂花!是她!是她把那些东西逐一放到了你的柜子里,你有何好怨恨的?连你最信任的人也要背叛你!!” 许小年看到廖秋水明显的颤抖了一下。 “不可能!” “你要是以为是我求她这样做的?那你就错了,是她自己来找我的,因为她急着要做姨太太啊,既然你这个主子帮不了她,那她也得找别的出路不是?你可不要怪他,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中用。你刚才不是说这是娼妇才想得出的伎俩?也多亏你这样的好主子,才教出了这样的好娼妇啊!” 廖秋水感到眼前一黑,四肢的力气好像被抽离了,再也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的看这许小年从面前走出去。 刀!为何就没有一把刀,让我杀了你,杀了你们! 为何,为何别人经历了磨难之后就是恩爱的一对夫妻,而我却磨难不断……好不容易嫁给了一个中意的人,却为了本该就属于我的东西做这样多的挣扎?连我最亲近的人都为了要抢走你而背叛我! 廖秋水再抬头的时候,许小年已经不见了踪影,而东边也淡淡的透出了些许亮光。 天要亮了,我要被休了…… 许小年艰难的爬起来,突然小腹一阵剧痛,撕心裂肺……廖秋水这时才想起来,自己的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是她准备为她这一生的挚爱生的孩子,这个孩子是清白的,但他的清白只有自己知道,他这一生都要背负着这并不存在的罪名活着…… 廖秋水擦干眼泪,扶着肚子站稳,开始撕手上的两床被单,就像要撕碎许小年,撕碎桂花,撕碎自己一样。清晨的宁静映衬着这单调的声音特别的凄凉。等天空出现一抹红晕的时候,廖秋水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工程。 站在回廊的栏杆上可以看到树枝上早起的鸟儿,一雌,一雄,一对儿……我,我们两个,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刘妈年纪大了,睡得不是很沉,一大早就起来招呼院子里的小厮扫雪。梅月看着窗外忙碌的人,想着一会儿到巷子外面试着捕鸟。 等天亮了,梅月就赶紧过来伺候戚媛起床,想央求着在早饭后堆个雪人来玩。 早饭刚刚端上来,冯世勋的贴身小厮匆匆的赶过来。 “三太太……自尽了!” 院子里的大事小事一直不断,之前也有丫鬟想不开的,但是这样大的事情还是没有!素来习惯了各种纷争的下人们这次可真是被吓住了。等戚媛赶到三房院子的时候,廖秋水的尸首已经被简单收拾了,掩盖在一床锦被里面。冯世勋估计才从外面赶回来,正伏在一旁痛哭。 刘妈拦住戚媛:“太太不要上前,不干净。” 戚媛回头看到了许小年,她也在一旁抹眼泪,似乎是感觉到了异样,哭的间隙往这边瞟了瞟,看到戚媛冷冷的看着她,不自然的又别过了脸。 还未等到下午,廖家的人就赶到了,吵着闹着要见官。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官家很快就有人赶到了,手上还有石头的供词,这样的一份供词一出来,廖家纵有千般的委屈也只能暗自吞了。这件事对两家都是丑事,而廖家的哥哥也还在朝廷里当差,颜面还是要的。冯世勋当面把石头的供词烧了,答应好好安排后事。廖家的人也就知趣的散了。 随着年关将近,这件事情渐渐淡了,仅留下了三房空荡荡的院子,和下人们的指指点点。 许小年搬回了书房,秋月依旧伺候着她,在没人的时候,秋月会忍不住问:“太太……您不怕么?” “怕?”许小年冷笑。 我连这个都要怕?这世间比她凄惨的女人我见得多了,个个都嚷着要变鬼回来报仇。做人的时候都做不到,做了鬼也依旧是个窝囊鬼。这世间没有鬼,没有下辈子,没有报应!活不下去了,就去死! 当晚陪着许小年进院子的管家大病了一场,年关的安排全都交付给大房来做了。戚媛想到冯世勋亲口说过要好好安排廖秋水的后事,所以拿不准这个年要怎么过。想了许久,还是召集大家议议。 四房和五房都习惯了不说话,第一次被召集过来,有些受宠若惊,虽然对廖秋水怀恨在心,但是一想到她凄惨的死相和宅子里的那些闲话,都不敢言语。许小年人聪明,话说来说去不着重点。 “咳,”最后还是戚媛开口:“既然老爷说是要好好办,那还是在二十九挂白灯笼,等三十再换过来。” “太太,妹妹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就是了。” “如今宅子大,老爷也是有官位的人,二十九虽然没人来拜访,但是旁的百姓路过了也不好看。论三妹妹怀了香火,这样做也不为过,不过这中间的缘由大家都知道,办的这样的大反而不好。” “这件事情不要再说了,”戚媛冷了脸:“那天太医来的时候我也在场,时间日子我也是和管家对过的,那段时间老爷本就去了。三妹妹死前可一直喊着冤枉,虽然是她自己想不开,让我们失了对证,既然老爷都要给她清白,你就不要揪住不放了。” “姐姐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咱们老爷宽宏大量是宽宏大量,可之前钱也给了,葬也是葬在冯家的墓地,面子算是给足了。若今天咱们偌大的院子要为了她披麻戴孝,那还真是我们把她逼死了,岂不是落人口实?” “好了……”冯世勋站起来打圆场:“白灯笼还是不要挂了,她们廖家也没这样要求,我们做了别人也不见得领情。初一的时候,你陪我亲自去拜访他家就是了,我和她也是夫妻一场,这也算是尽了孝道。” “谢老爷!”站在许小年身边的桂花哭着磕了几个头。 “好孩子,快起来,服侍你家主子也是苦了你了,前几天廖家也和我们老爷说了,说收你做个养女儿,还是留在我们府上。”许小年扶起桂花:“你就留在书房跟着我。” 冯世勋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但他现在更关心的是戚媛的意思。 “……既然老爷定了,那就按老爷的意思来办。”戚媛的脸上看不出变化,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笑容。 腊月二十九,各家的孩子都不必上课了,街上的铺子纷纷关门结业,只有卖鞭炮礼花的还在经营。今年宫中的大祭典和魏池已经毫无关系,给太子上了最后一天的课后,魏池就算是彻底的清静了。 和以往不同,今年算是第一个正经的年,陈虎在半个月前就得了假,已经赶回老家去了。院子留着的是刘妈和刘伯两口子,然后就是珠儿,还有几个零工。魏宅上没有正经的管家,平日里益清就当着这个差事,因为他家就在京城,所以考虑到家里人手少,从腊月抬头就安排了起来。宅子里各项用具都配买齐全后,又帮着刘妈采购了各种年货,这才准备回家。 二十九这一天,魏池兴高采烈的招呼着家里的几个人准备礼器。 这次的灯笼是魏池亲自选的,虽然比不上别人家订制的气派,但贵在精致。做完了扫除之后,就招呼着各处挂了起来。等忙完了所有的事情,天已经黑了,魏池想带着珠儿出去逛逛,但是刘妈说街上没意思,不许出去胡来,魏池虽然是老爷,但是也只得作罢。 珠儿还要在三十给刘妈当帮手,于是早早就去睡了,魏池就一个人到书房里去逗鹩哥。 鹩哥看到魏池进来,赶紧贴到笼子上:“小气!小气!” 魏池气得恶狠狠的冲它挥了挥老拳。 老拳归老拳,魏池还是拿出了梅月给她的小瓷罐子,准备耐心的兑现自己的诺言。 “吃我的,住我的,让我伺候着,还说我小气,真是准备气死我!”魏池把瓷罐底儿上最后一点鸟食刮起来,搓了几个球,扔进鹩哥的饭碗。心想这个梅月已经有三天没来了,别是忘了,到时候可别怪自己把它饿死了!明天就是三十了,要是她也要回家……那不是要等到十五!? 这…………………… 魏池关了书房的门,揣着瓷罐摸到了院墙,打开了侧门。 “戚……夫人?”魏池拎着鸟食罐子,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越发像个要饭的了。 “魏大人?”这次戚媛也很吃惊。 两家的侧门斜对着,屋檐下都是火红的灯笼。 “夫人,您这是要?”魏池好奇的看着戚媛手上的竹竿。 戚媛一时无言,尴尬的笑了笑。 “……这里怎么有个白灯笼?” 即便是在夜里,京城也是年的味道,那盏白灯笼虽然还未点燃,但却白得那样的突兀晦气。 “我来帮您,”魏池放下鸟食的罐子,接过竹竿,调下了对门的红灯笼,又帮着把白灯笼点燃,放了上去。 “真是抱歉,大过年的让您帮着做这样的事情。”戚媛仓促的收拾着灯笼里的烛火。 “……是……您家的三太太的事情么?”魏池试探着说到:“梅月有对我说过。” 戚媛愣片刻,点了点头。 “听梅月说,她自己是三房,但是却经常傲气凌人,连对您也不尊重……而且她仅仅是侧室,不挂白灯笼也是不违礼数的,您作为夫人却还能如此大度,我真是佩服。” “这不是大度。” 魏池第一次听到这个女人用如此冰冷的声音说话。 “她只是一个可怜的人,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男人专心的爱她,像儿子尊重母亲那样尊重罢了。虽然很多人认为这样的想法很自私,很贪婪,是妄想。但我认为,这样的想法并不是过错,也许她是令人讨厌的,我也讨厌着她,即便是现在也是。但是我现在只是觉得她很可悲,可悲到了极致,到了用死……” “她很可悲么?”魏池看着那盏白色的灯笼:“梅月告诉我,她不止是见了您不尊重,还故意勾结下人滋生事端。平常里对身份低微的人也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我想,梅月这样的小姑娘是不会说谎的,所以她才会央求我收留那只鹩哥,不是么?” “魏大人……”戚媛抬起头,看着他:“她曾经不是这样的,我想,她也曾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姑娘,有着良好的教养。是有人把她变坏了……她可悲就可悲在,她为了那个人变成了这样,而她至死都恨错了人……” 魏池一时无言。 “抱歉,我说了些奇怪的话。”戚媛抹了抹眼角:“让您见笑了。” 有些顽皮的人已经在尝试新爆竹,清脆的响声和笑闹连巷子深处也听得到,魏池叹了一口气,准备离开。 “你既然已经想到是因为她,为何要帮我挂灯笼呢?” 魏池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我……” “魏大人,她是吊死的,光着脚,很凄凉。您才华横溢,外表出众,今后一定会有很多人迷恋您,但是请您专注的爱一个人。要知道,每一个女人都可以这样凄凉……” 每一个女人,都可以这样凄凉…… “您不是女人,所以不会明白,谢谢您的帮助,再见。” “等等!” 戚媛回过头。 “我明白。” 第一百四十二章 ( )142【建康九年】 院子越大,巷子就越长,越长的巷子越在夜里显得凄凉。www.NIUBB.net 牛bb小说网戚媛半依着门,看着头上被风吹得颤抖的灯笼,叹了一口气。 伴着寒气,又下雪了。白色的雪片变得沉重,渐渐将那个人踩出来的脚印掩盖。两边门上的灯光昏暗但却又异常的明亮——戚媛很好奇自己为何会因为这件事情如此悲伤,甚至还要用如此有值得方法表达自己的倔强。 也许隔壁的魏大人说的对,面对这样一个极不讨人喜欢的人,自己完全用不着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但戚媛却觉得挪不开脚步,就像挪不开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一样。 过了一刻钟不到,漫天的大雪被凛冽的北风卷像大地,干冷的寒气呛得戚媛咳嗽起来。戚媛拉紧了披风,踩上了积雪的石板地面,艰难的走到路中间——刚才那个人站过的地方。 “我明白。” 戚媛想着这句话,望向巷子的出口,望不到黑暗的尽头。 突然!一朵礼花从自家的宅院里腾空而起,绽放在无尽黑暗的天空里,欢快的金色伴随这巨响纷纷扬扬的散落开来。 是哪个院子的丫头小子顽皮?这才是腊月二十九就在放礼花了? 戚媛抬头看那逐渐凋零的礼花,脚下却碰到了一个东西,再低头一看,正是自家院子里的笨丫头给对门送鸟食的罐子。罐子里空空如也,连底儿都是干干净净的。戚媛把它从半埋的积雪中拿起来,握在手里,呆了许久,直到听到梅月满院子嚷嚷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太太!太太!”梅月看戚媛的披风上全是雪,赶紧跳过来:“我刚才满院子都找遍了,找不到夫人,可把我吓坏了!太太去了哪里了?这样冷!还这样大的雪。” 戚媛自己脱了披风:“我自己放,你去准备洗澡水,我想睡了。” 等梅月跑出去后,戚媛才从披风里面拿出那个小瓷罐子,笑了笑,偷偷放到床下。 终于是年三十啦!魏池起了个大早,准备干点事情。但是一路逛过来,似乎却只能添乱,在不小心踢翻了一连串的竹篓后,终于被刘妈驱逐到书房。 “老爷,午饭点儿了我让珠儿来叫您,您先别出来了。” 魏池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 “小气,小气!” 屋檐下的那只似乎今天挺高兴的。 魏池把鸟笼子上的棉罩卷了起来,看到上串下跳的这位,才想起来,这厮这是饿了,找了一番突然发现装鸟食的罐子找不着了! “小气!小气!!”这边厢可不知道缘由,只是情绪激动的蹦达着。 魏池找了许久,这才想起来,可能昨天忘在门外了!虽然好象是空了,不过也许还有一两点渣渣呢?这可好了,连饭碗都找不着了。 魏池赶紧跑出院子,打开侧门,正准备沿着墙角开始找,却看到那个小瓷罐子端端正正的放在自家的门槛上……打开盖子一看,里面装的满满的…… 那位……夫人? 魏池抬头看到了对面紧闭的院门,门上的白灯笼不见了,已经换回了喜庆的红色。高高的院墙后面依旧是那棵被细心保护起来的榕树,散发着冷漠的绿色。 魏池开始认真的咬自己的手指,直到把自己咬疼了。 “哎哟……”魏池自己对自己说:“……突然开始想家了……呢。” 魏池拍了拍自己的脸,又在雪地上跺了跺脚,然后找出了院子里的那根笤帚开始扫雪,忙活了大概半个时辰,等魏大人关上自家的院门的时候,巷子里多出了个很丑的雪人,歪着脑袋,找不着脖子,斜插着个树枝,脸上是红果子点缀的斗鸡眼,充做牙齿的石头大小不一,像是老头子或是老太太在笑。 天空放晴了,遥远的春意似乎是要近了,大家打开窗户看到高高的天空,颜色湛蓝,都夸——这是一个好年呢。 从初一开始走门户,魏池先去拜访了刘敏。 来拜访刘敏的客人很多,魏池坐在一群高官中间有些后悔,幸好遇到了前来拜年的耿炳文夫妇,这才面前没那么突兀了。刘敏按照长辈对晚辈的礼仪见了耿炳文和魏池,甚至还给了魏池一份压岁钱。临走的时候,刘敏偷偷对魏池笑道:“怎么?在礼部呆久了都笨掉了?要不是炳文也在,明天就有人传你上了我的船了呢。” 魏池讪笑:“下官只想到您是我认识的最长的长辈……最近确实很不激灵……” “年轻人,别想太多,”刘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这样挺好的,年轻人就该这样,压岁钱可别嫌少。” 刘敏因为官位特别,所以一直在朝中地位特殊,他平常话不多,长相也很一般。比起长得高大,走路带风的吏部尚书荀秉超来说太不起眼。魏池要不是因为耿家的关系,就会和大多数朝廷里的年轻人一样完全忽略了这个小老头的存在。但是真的和他接触之后,魏池才发现平日里找他喝茶的都是朝中的大员,而他和荀秉超两人办事极其合拍,一静一动,简直就是绝佳搭档! 王允义和耿祝邱,荀秉超和刘敏,这是谁做好的安排呢?魏池有时候会好奇的想。 因为恰巧遇上了耿家夫妇,魏池也就顺路去拜访他家了。因为还是初一,没能遇上韵眉两口子。耿父看到魏池来了,很高兴,借着喜气问了问魏池有没有瞧上哪家的女儿,他好让夫人去说媒。魏池好不尴尬,赶紧连连摆手。 “今天是魏哥儿的生日?虚岁也二十一了,该放在心上了。”耿父责备炳文:“你们俩也不帮着张罗,难不曾要他自己去说?” 初三韵眉回娘家的时候,林瑁听到了这句话,捧腹大笑。 韵眉没有搭理他,挺认真的对他哥哥说:“哥哥知道林雨簪么?妹妹觉得挺合适的,她长得又好,人又文雅,还是亲戚……” 韵眉还没说完,林瑁就赶紧阻止:“不合适,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耿韵眉发威:“小魏哥哥第一次见着她的时候眼睛都看直了,刷刷的放着光!” 咳!耿炳文威严的咳了咳。 胡闹惯了的小两口,这才捂上了嘴。 等耿炳文走了,林瑁这才又凑过来:“你小魏哥哥只有看见吃的才刷刷的放光呢!这事情你可得听我的劝,林雨簪这个人你不了解的,别跟着搅合,一边误了你小魏哥哥的大事,一边误了别人攀高枝,你还当自己立了头功呢。” “偏见!”耿韵眉狠狠踩了他一脚:“你老是看不惯别人雨簪,她就怎么招惹了你了呢!” 林雨簪这会儿还在宫里为新年的宴会操劳,面对这样一位美貌的女官,所有的妃嫔都暗自嗟叹。胡贵妃甚至专门命人换人,替掉了她在御前伺候的机会。林雨簪并不在意这个飞扬跋扈的女人,既然能空闲出来,那不妨去好好歇着。 宴会的宫殿旁边有个湖,虽然已经结冰了又很冷,但是乐在清静。林雨簪找了最厚的披风把自己罩得严严实实后,才慢悠悠的走到湖边。 进宫这样久了,林雨簪早已熟悉了宫廷中的一草一木。这个湖并不大,只是借个景,绕着走几步就是桥,过了桥就绕回来了,也就半个时辰不到,恰巧能赶上和黄公公问安。 “你是?” 林雨簪才走下桥,就看到有人在桥边的暖亭中站着,那人提着暖壶傻呼呼的问。 “这位大人是要暖酒么?”林雨簪大大方方的走过去,接过那人手中的暖壶,熟练的将热水倒入瓷壶的小口中:“大人要暖黄酒?” 李潘看她的举止,知道是位女官,但他从来未见过这样貌美的女子,就仿佛是从天边飘来的一样。 “告辞。” 等李潘回转过来,那人已经不见踪影了,若不是面前冒着热气的酒壶,他真要怀疑刚才所见到底是真是假。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美貌的女子啊……她是谁,是哪家的女儿呢? 初六之后,李潘才打听到这样的一个人,知道她不是皇上的嫔妃后,心中不免欢喜,但也仅仅是欢喜,尚且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做起。 伴着年味渐渐淡去,皇家例行的行猎又开始了,这一次自然没有魏池的名字,又是正月十二,新贵们跟着皇室离开了京城。魏池好不容易等到过了街禁才赶到城外,准备去踏雪。 益清和魏池到连珠山的时候,天已经放晴了,满山的雪有些耀眼。 因为城中的贵族走了大半,所以山上多是些看梅花的百姓。两人爬到半山腰,寄存了马匹,将就着街边的酒铺喝了几口暖酒,就上熟识的店里去吃午饭。 那一年也是在这里吃的饭,魏池夹起一块酱肉的时候突然有些怀念。怀念那时候淅淅沥沥的雨和菖蒲的草环。 “大人,怎么想这个时候来山上?又冷又无趣。” “无趣你还跟来?”魏池嘲笑益清:“这山上也还算有些梅花,我们选点好的买回去。” “集市上那样多卖的,大人您还这样折腾。” “集市上的哪有那样好?你在家里窝了这样久了,不出来溜达溜达?小心过年肉吃多了积食。” 益清怕冷,把自己紧紧的裹在大麾里,在酒店里磨蹭了好久才出门。 两人顺着山道再往上走,就走到了曾经买花的那个小岔口。魏池突然心血来潮,吆喝着益清往山路上走。益清哪里比得过魏池?被马颠得摇摇晃晃,几次险些掉下来。魏池笑得直不起腰,气得益清无可奈何。 不用走几步,就到了那个院子门口,魏池心想,不知那个可爱小姑娘和她的小羊还在不在呢。 “这位公子,您别看啦,他家都搬走了!”隔壁院子的老头儿听见动静走了出来。 “怎么会?前年我还在这里买了花儿呢。” “公子别笑话,他家老头子年纪也大了,还能撑几年?早回城里享受天年去了,也是公子这会儿来,要是年后来,这买这园子的酒家就来收地了。您也别往前走了,前面就没路了。” 魏池忍不住有些沮丧。 “咱们回去?”益清好不容易赶上来。 “还早呢,咱们再往前走走。” 益清拗不过他,只能忍着屁股上的疼,跟他往里走。走了不远果然就没有路了。 “大人,别过去了,后面没路了。要去后山咱们从大路上过去。” “大路上过去有啥意思,来来,说不定这边的梅花不要钱就能有呐。” 是要采不要钱的梅花?益清差点从马上跌下来:“大人!大人!”不可以这样恶劣啊!!! 恶劣的魏池已经兴高采烈的往里走了。 因为在漠南经历了那么多真刀真枪,这小小的连珠山确实难不倒魏池,益清一开始还在抱怨,但幸好有魏池一路上帮他,勉强还算找到了点爬山路的乐趣。 “漠南那边也是这样?” “当然不是,”魏池笑道:“要是那边的路也那样容易,那不知我会有多高兴呢。” “……不会…………” 在没有路的山间穿行的时候,魏池突然想起了徐樾,这个老头和王允义一起告老了,是他教会了自己怎么认方向,怎么找路,怎么舒服的睡在野外。魏池突然很感谢这个老人家,越在朝廷呆得久,才越能感觉到他的可贵。 “闻到了?有梅花香了!” 魏池抬起头,在空气中四处嗅着。 “大人,你的样子很象一条狗……哎哟!” 魏池狠狠的拉了拉头上的树枝,上面的雪准确的砸了益清一头。 “大人!!!” “快走啦,要不扔你在山上喂狼!” 魏池的影子在树林间一闪就消失了,益清当真紧张起来了,也顾不得打理自己,赶紧跟了过去。 等两人一边笑,一边闹的走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昏黄了下来。 “大人,让小的歇歇把,腰都要跑断了!”益清累得气喘吁吁。 “你看!” 在林地的尽头,有一点两点粉红的影子,仔细一闻,似乎真的有清香飘了过来。 “啊!是梅花!”益清觉得刚才的疲惫似乎都一扫而清了:“大人!那是梅花!” 好大的一片梅花…… 弥漫得半个山坡都是,浩浩荡荡,就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来绽开一样。 “哈哈!”魏池得意得笑起来——这也算是去了漠南后学以致用了! 不出魏池所料,这里的梅花是没人看管的,因为长在坡后面,也没人愿意花那样大的心思剪来卖,连地上的积雪都是新鲜的。二人牵着马,走进梅花林里,一边选一边剪。 两人完全没有文人雅士的矜持,就像是冲进菜园的两头饥饿的猪,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情绪激动的哼哼哼的叫唤。 “大人!您要是被生成个女儿就好了!”益清有感而发:“那就太漂亮了!” “恶……”魏池在雪团里面夹了个石头,然后狠狠的扔过去:“你这个娘娘腔,竟然跑来说我。” 益清被命中了,倒在‘雪泊’里:“大人……小的说的是肺腑之言……啊……啊……” 等走到梅林边缘的时候,两人剪的梅花已经没有多少完好的了。魏池安慰在雪仗中彻底惨败的益清:“咱们没花钱,将就了……” 益清还在抖脖子里的雪,一脸苦相:“大人,以后我再也不和你玩这个了,咱们别管梅花了,快回,冷都冷死了。” 两人重新上了马,正准备要走,魏池突然又停下了。 “怎么了?”益清顺着魏池的目光望过去:“诶!” 魏池拉上缰绳,往坡上的山路跑去,坡很陡峭,但是是近路,魏池猛地一夹马肚子,终于跳上了山路:“戚夫人,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第一百四十三章 143【建康九年】 “魏池……魏大人?” 戚媛的样子有些狼狈,魏池跳下马来:“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戚媛松了一口气:“幸好遇到了您!不好了!我和梅月上山来看花,到山顶后,那丫头说看到那边有好的花,就去采,我也没有想那样多,就让她去了,哪知道这都过了快一个时辰了,还不见她回来。我又没有带别的人,这才过来找。” “您一个人走过来的?”魏池看了看后面崎岖的山路:“您快上马,我带您去安全的地方。” “别……” “我去找梅月,”魏池看她不答应赶紧说:“您这样也找不到,还是我去找,天不早了,一会儿黑了更难找,您快上马。” 益清也跟上来了,魏池把戚媛扶上马,重新往山顶上爬。走了不远果然在个岔道口看到了个小小的柴屋,应该是山民秋天守山用的。现在没有人,里面只有石头磊出来的一个灶台,还好,地上是干的。魏池退了推门:“这个屋子还算结实,这是我的书办益清。益清,你先伺候戚夫人在此等着,我去找梅月。” “……您?” 您看起来也是个孩子呢!戚媛看到天色渐晚,很不放心。 “夫人您放心让魏大人去吧,他打过仗,很厉害的。”现在益清已经很相信魏池钻山林子的本事了:“夫人也走不远,这会儿也来不及去找其他人了,还是让大人去找吧。” 戚媛暂时也想不到其他的办法,只得同意。魏池安顿了两人后,重新上马。冬天的天色黑得早,可能也就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的,魏池望向戚媛所说的方向开始担心——因为自己和益清正是从那个方向来的,但一路上并未遇上异常啊…… 想要采花?哪来这样不着边的丫鬟啊…… 想到这些女人的小脚,魏池觉得不会跑得太远,于是骑着马跳出小路,开始往梅花特别茂盛的地方找。 山里的夜来得更快,山风凛冽了起来。这匹马很普通,已经被劳累了一天,这会儿走山路就很吃力了。梅花这东西有和人差不多高,魏池一边喊着梅月的名字,一边还要拿手去挡着这些树枝,天越黑,就觉得这梅花越讨厌。 “梅月!!!”等月亮浅浅的出现的时候,魏池真的着急了。现在至少也是一个时辰多了,一个小丫头能跑到哪里去呢?而且这样天寒地冻的!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了? 连珠山虽然离京城很近,也不高,但是后山还是很荒凉的,回音来回的飘荡,显得有些诡异。魏池突然听到‘扑哧’‘扑哧’的响动,魏池只好停下来,后面果然跟了一条野狗。魏池空甩了一个响鞭后,那野狗才放弃了侥幸,跑走了。 “可恶!”魏池狠狠的砍断了梅树的枝桠,往林子更深处走去。 终于,在呼啸的山风中似乎能听到一点哭音,弱弱的,时断时续。魏池一边仔细听,一边往那边摸索。 “梅月!!梅月!!!” 远处有几点绿光,这不是该有磷火的季节,魏池突然想到了一点,拉着马往有绿光的地方过去。那些绿光飘荡了几下,时隐时现,但是哭音果然渐渐的清晰了。 梅树斑驳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那些绿光似乎是在和魏池博弈,总是时远时近,时而跳跃。 哭声越来越清楚了,魏池一边暗暗庆幸,一边更加留心。 “梅月!!!梅月!!!梅月?” “救命!来人啊!!” 在山坳里终于有了回应,是梅月! 原来这地方离山路并不远,只是雪很厚,山坡边上是一株开得很妖艳的梅花,山坡边的洞可能是被积雪覆盖了,这丫头定是去采花的时候掉了进去。 魏池拴好马,跑到坡边——还好,这洞算浅的。 “梅月,是我!” “魏……魏大人!”梅月激动地语无伦次。 “没事了,来!拉着我的手!” 小丫头跌进来的时候崴了脚,又冻了这样久,已经没了力气,无论魏池怎么鼓励,就是用不上劲。魏池想到那些漂浮的绿点,知道再耽搁可能会真有危险,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跳下洞,把梅月连拖带拽抱了上来。 梅月这时候早忘了男女大防,紧紧的搂着魏池的脖子不放。 “别哭了!不许哭!”魏池不敢歇气,赶紧抱着梅月上了马——虽然要感谢这群野狼把自己带过来,不过再呆一会儿就要被吃了也说不定啊……可不希望这丫头招更多的来了。 梅月跌进石洞的时候,晕了过去,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尽了,又冷又怕不说,脚也不能动了。梅月不知道什么是死,但是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是要死了。恐惧让她难以自制的大哭起来,然而很快就变得又累又困。梅月知道,在这样的郊外要是睡过去了,那就真的完了,于是只好强迫着自己保持清醒,就这样哭一会儿,睡一会儿,要不是魏池及时赶来,可能真的撑不了多久了。 寒冷的山风在梅月耳边呼啸,但是裹在魏池的大麾里,梅月觉得自己砰砰砰狂跳的心终于平稳了下来。 戚媛见魏池久久没有回来,心中十分焦急。等天渐渐黑尽的时候,连益清也坐不住了。两人都愁苦的坐在简陋的柴屋里,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过了多久,拴在门口的马儿骚动起来,益清赶紧跳起来打开门。但是门口却没有人。 “回来了?”戚媛欣喜的赶过来。 益清毕竟在本地长大,许多事情也听说过一些,看到马儿惊恐的喷着气,他感到了不详的预感。 “夫人,可能是有野兽。”益清紧紧的关上了门。 野兽?戚媛捏紧了衣摆。 这扇门其实只是几块腐朽的柴棍拼接成的,也没有门栓,益清不知所措,只得简单安排戚媛坐好后,自己紧紧的抵着门板守着。 马儿的每一次响动都让益清觉得心情胆寒,而呼啸的山风中似乎夹杂着沉闷的呼吸,那呼吸背后不知是怎样的强大的猎手。 终于,一阵清晰的马蹄声传了过来,益清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戚媛也紧紧的盯着他,两人都不敢说话。 等魏池勒马的声音千真万确的响起后,益清才感到自己松了一口气,随着大门的打开,魏池混合着寒气走了进来。 “找到了!” 戚媛如释重负,眼泪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夫人!”梅月除了哭,什么都不会了。 魏池把裹着大麾的梅月抱到屋子的最里面:“益清,刚才咱们没有喝完的酒还在么?” “在!”益清跳起来,摸出怀里的酒壶。 “来,喝一口,你都冻僵了。” 梅月被灌了一口酒,在剧烈的咳嗽之后,脸色终于红润了起来。 “您也喝一口。”魏池把酒壶递给戚媛。 “我……不喝酒的。” 魏池笑了:“这个时候不能下山,要过一夜不容易,您一定要喝。” 戚媛接过酒壶捧在手里,有些犹豫。 魏池却已经转身去重新生火去了。 魏池把火分成了两堆,一堆靠里屋,一堆靠门口:“益清,你去把马拴紧,然后多抱些柴在门口堆着,再过一会儿就不要出去了。把火看好……戚夫人,您喝了么?” 戚媛只好打开酒壶,喝了一小口。魏池等她咽下去后,笑了:“乖,把酒壶揣好,现在我要来看看梅月的脚到底怎样了。” 戚媛被这突如其来的乖字弄得很不好意思,但又无可辩驳……不过比起这位小大人的奇怪的夸奖,她更关心梅月的脚。 “骨头是好的。”魏池隔着裤子做了简单的判断:“幸好,骨头断了我也不会接。” 梅月现在渐渐的缓了过来,见到夫人好好的,心中也终于放松了。魏池还在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就已经昏昏的睡着了。 “别叫她。”魏池制止了戚媛解披风的动作:“就让她盖我的,我不怕冷。您和她一起睡吧,我们守夜,明天早上就好了。” 益清按照魏池的吩咐收拾好后,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早被冷汗汗湿了。他打心底里责备魏池多管闲事,让他也担心的不行。 “大人!你终有一天要把我吓死!”幸好你去漠南的那一年我吓习惯了,要不还真是受不了。 其实益清的年龄比魏池大两岁,但是这么久以来却逐渐养成了对他的依赖,益清只觉得,虽然是同样的屋子,同样的黑夜,但是因为魏池在这里,好像刚才的一切危险都不存在了。 魏池看了看屋外的月亮,估计不会超过子时,夜其实还很长呢!于是决定找益清聊天,但是被折腾了一天,有担惊受怕的益清在放松下来之后,迅速就困顿了。没说两句话就开始眼皮打架,哈欠连天,一刻钟不到就歪在柴堆边上睡着了。 “喂!喂!臭小子!”魏池咬牙切齿。 “魏大人。” “您哪里不舒服?”魏池回头才发现,那位夫人并没有睡着。 “您过来吧,门口很冷,您又没有披风。”戚媛坐了起来。 当然不能过去,魏池知道自己必须遵守那毫无意义的‘男女大防’。 “您比我小六岁,而且也认识了这样久了。静慈也说过,要是我早两年进京,我们也许还能认作姐弟呢。现在你我虽然身份有别,但心中却已有那样一份亲情的缘分在,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世俗的事情去在意俗夫的眼光。” 魏池没有动:“还是守着门比较安全。” “过来吧。”戚媛给梅月裹了裹衣襟:“乖。” 乖? 魏池不好意思的笑了,想了想,有些害羞的走过来。戚媛解开披风的系带子,搭了一半在魏池肩上,又把自己怀里的软手筒强塞给他。 其实魏池也觉得很冷,当戚媛温暖的手把他的手拽进暖手筒的时候,魏池突然觉得这暖手筒中的暖意,暖的有些让他动容。 屋外的雪还在噗噗的落着,山里安静地只剩下柴火的劈啪声。 “幸好这屋子里的柴火很干呢,要不益清那个家伙说不定还弄不着火。要是火灭了就不好了,虽然这里离京城近,每天人也多,但是其实还是有野兽的。这连珠山后面的山还有许多,冬天吃的少,想半夜过来偷家畜的也有。”魏池加了一块柴在火堆里:“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我的当年才搬进我现在那院子的时候,还有一天早上看到了一只狐狸。一开始我就在想怎么京城里面也有野物,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哪知道真是有一只。” “江南就几乎没有,”戚媛掏出酒壶递给魏池:“您也喝一口吧,刚才我喝了确实觉得挺暖和的。小时候我只听说有黄鼠狼之类的,别的都没有见过。当时来京城的路上,也在白云庵歇了一晚。静慈就和我说起过这山上的野狗都有不少。” “夫人是哪一年来京城的?” “算上今年,有两年了。” “呵呵,”魏池笑了:“如果你再早一会儿来,我说不定还真有机会认你做姐姐了呢。” 一个披风很窄,戚媛觉得自己很奇怪,竟然会有一天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得这样近。但看他的时候,觉得他似乎并不窘迫,也不害羞,只是像个小孩子那样笑着。也许是因为他的五官太清秀了,看着像个女孩子? “戚夫人,你笑什么?”魏池很困惑。 “啊……魏大人,有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像个女孩子?”戚媛不知自己怎么了,竟然当真说出来了,话一出口,当然很后悔。 魏池尴尬了片刻,拍了拍自己的脸:“这个……我真的长得很像女的?” 戚媛赶紧解释:“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您非常有气概!只是因为长得太漂亮了而已,可能因为是南方人吧,我的家乡也有很多男人皮肤比这边的女人更白,所以也不奇怪呢。” 魏池别过头,憋着暗暗高兴。 “我刚才的意思是说,您长得非常……英俊,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会生气的,”魏池乐呵够了回过头来:“虽然只和您见过几次面,但是每次见到梅月都能听她说到您,所以觉得真是遗憾自己早来了几年,要不真的就能有一个姐姐了。” 戚媛看他当真不生气,这才松了一口气,听他这样说,心中也有些高兴:“要是大人不嫌弃,现在也可以把我当作姐姐。” “真的?”魏池看她不像是说笑的:“那真是太好了,我自小到大都是独来独往的,到了京城认识的人都要避嫌,今天当真有这样好的事情那还真是我的造化了,我哪里会嫌弃,只要您不嫌弃就是了。” “我在南方老家里,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叫做戚婉,她虽然只比我大一岁,但是我们自小就在一起,她也一贯的娇纵我,我也时常想着要是有个弟弟或妹妹就好了,可惜家里再未能有其他的孩子。第一次见到魏大人的时候就觉得很亲切,刚才又能那样巧的遇到您,这也许就是静慈说的缘分吧。” “这个时候不该再称我魏大人了吧?”魏池把酒壶递给戚媛:“刘关张桃花树下结义,我们这是梅花树下结义,也算是很有意境了。” 戚媛一般不用别人用过的杯子,即便是梅月这样的小女孩用过的,她也会觉得有些别扭,但是这个新认的弟弟喝水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卷着舌头的猫。 没人会觉得猫喝过的水会变脏……戚媛接过酒壶喝了一口,微辣的酒水有些呛人,但是粮食淳朴香味让冰凉的肠胃变得暖意洋洋:“魏池?” “嗯!”魏池很高兴:“说起来在礼部我就冯大人这样一个朋友,如今能认您做姐姐,倒是亲上加亲,皆大欢喜了呢。” 说到冯世勋,戚媛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魏池的笑僵在脸上,屋外的风呼啸得很厉害,当没人说话的时候就更加难以忽略那撕心裂肺的呐喊。梅月受了这样多的惊吓之后睡得很沉,起伏的呼吸声听起来倒是一种安慰。 “这……”魏池从不想插手别人家的家务事,不过这一次,他还是决定冒险要劝劝这个被她当作姐姐的女人:“就我和冯大人相处的感觉来看,他并不是个坏人。说实话……也许您不会信,其实我也不能容忍三妻四妾的生活。但是那只是我,也有很多人三妻四妾处得很融洽的。就说您吧……您也和同父异母的姐妹处的很好啊。有些事情我的确不了解……不过冯大人是个好人,也许有很多是不得已的……” 戚媛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情不说也罢,都是不重要的,我进京能够结识您,看看静慈师父就很满足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您误会冯大人什么了,我们旁人看来,他对你是很有心的。”魏池突然闭上了嘴,因为她看到戚媛用一种特别无奈的表情看着她,而这种表情,比她今天在山上遇到她的时候还要无奈。 戚媛想起刚才自己搂着梅月,止不住的流泪……粗略一算,自己也有十年没有哭过了吧。难不成是今天引出了哭的瘾? 戚媛偷偷拿大麾蹭了蹭自己的脸:“不过是些可笑的往事。” “也许真的是可笑吧,不过您认为我也会笑您么?如果您真的不说,我的确很难理解为何您和冯大人之间会有这样的间隙,我……虽然只和您有几面之缘,但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魏池想起那盏白色的灯笼:“冯大人……有这样高的修养和学识,为人也是彬彬有礼,我当真想不通,你们之间有什么是不能交心的。如果您刚才把我叫您的那句姐姐当真的话,怎样的事情算是不能说的呢?其实我很羡慕您,能拥有一个家庭……如果我也有机会有家的话,我想我愿意牺牲一切。”魏池顿了顿:“我不相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 两人沉默了许久,戚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似乎一个很长的故事,但是其实也很简单。我因为父亲的官职,在江南那座城镇中也算是有些名气。正是因为有了些名气,当时时任江苏总督府的李大人代他侄儿来向我家提亲。他家侄儿是外家的,家中境遇不是太好,但是因为这位独子天资聪慧,所以多次得到了李大人的赏识。这个人就是冯世勋,那时候他已经中了秀才了,我父亲也单独见过他,觉得他一表人才,心中非常的满意……后来,这亲事就定下了,不巧的是冯世勋听说我的样貌在那座小城中算是有些名气,于是专程骑马过来探访。您也知道这探访的含义。” 魏池点点头,这探访,当然是那种探访。 “不巧之巧,冯世勋趴在我家的院墙上看到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姐——戚婉。我姐姐她……小时候得过重病,高烧不退。后来命是保住了,但是……脸却歪了。那冯世勋以为看到的人就是我,所以回去之后立刻要求退亲……这些我当然是不知道的。也不知道他家是做了怎样的考量,最终这婚事还是成了。大婚的那一夜,他在案桌边睡了一夜,第二天就独自去拜了双亲上京去了,于是也就有了后来的冯探花。” 魏池倒吸了一口气:“可……可这!” “哼!”戚媛冷笑了一声:“我感谢苍天有眼,不是我姐姐要嫁给她,凭她那样一个善良单纯的人要是真落到这样一个地步,不知要怎么才能活呢!呵呵,曾经被冯世勋那样鄙夷的女子,现在活得比他房里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幸福!” “冯大人那时候应该也还年轻,这……”魏池有些词穷:“估计也是少年的义气之举。”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这样一个人,”戚媛冷冷的说:“我有十年的时间充分的了解他。我根本就不稀罕他的垂怜,也看穿了他可笑的虚伪。他对您很和蔼吧?他对任何人都很和蔼,包括八年后才到京城的我,当我们第一次真正见面的时候,我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然后他亲切的上来搀扶我和我行夫妻的礼仪,就像我们之间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魏池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他不敢和我独处,也勉强留给我三分面子,因为他害怕我把他大不敬的事情说出来。他把我留在京城,那是因为我能给他荣誉,他把许小年留在身边,是因为她能给他酒色,他娶了廖秋水,还娶了这样多的小妾,是因为她们清白,可以给他留子嗣。魏池……拥有这样一个家,是值得被羡慕的么?” 冯……世勋? 魏池突然觉得这样的一个人变得遥远而陌生。 “呵呵,”戚媛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第一次说起这些,也弄得你不痛快了。我现在活得很好,认识了你这样的弟弟,还有静慈师父,还有梅月。那些过去的就当她过去吧,那些要气恼的,就让她们气恼去吧。我还是很快乐的。” 那一夜的红烛那样明亮,照耀着整个房间,十六岁的自己紧张的坐在喜床的边沿,心中也算是欢喜吧?那种所有少女都拥有的,迷茫的,慌乱的欢喜。但是当红烛燃尽,黑暗侵蚀了一切有被晨曦剥开的时候,自己惶恐的扯开蒙着的喜帕,不知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别人做错了什么。 第二天,那位素未谋面的丈夫就匆匆的逃到了京城,而自己还在善意的猜测他是不是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一切都是被喜帕蒙蔽了的可笑闹剧啊……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渐渐明白了一切,渐渐明白得越多,就越觉得这出闹剧可笑至极。这位喜欢美人儿的‘夫君’到了京城高中之后就迅速娶了一位青楼的名妓。读着那人写回来的参杂着甜言蜜语的家信,戚媛是真的当真觉得是别样的乐趣了。然后就是八年,到了京城,看他一本正经演戏的脸,戚媛几乎有几次要忍不住笑出来了。 十年,第十个年头,自己以为会找不到梅月,会被冻死在山上。然而现在还有一间柴房,一堆篝火,还有一个‘弟弟’递过来的酒。戚媛打开酒壶的盖子,又浅浅的抿了一口,冰凉的酒水沾上了大麾中的温度,变得不那么刺人了。 “我姐姐嫁给了我们家当地的商人,她家是做绸缎生意的,每年都要织出好多匹丝绸。如果卖往内地,就是三两银子一匹,若是能够走海运,那会卖到八两银子一匹!姐夫是个很勤恳的人,又很体贴,他管着作坊,让他妹妹管着家里用度,我姐姐管着帐。五年前,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了,一家上下都高兴地不得了,三年前,小妹妹招了上门女婿,今年也有喜了。姐夫没有功名,是个实在人……” “睡一会儿吧。”魏池帮她拉紧了大麾的带子。 “我不想睡,我想我的姐姐……姐夫……魏池……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戚媛觉得心中有很多话,很多话,想在这一夜里统统说出来……但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睡意来得如此沉重,而自己的意识第一次如此不堪一击。 终于,当她感到自己脸上的泪水被冰凉的手指抹去的时候,思绪停止了交叠,混合着叫嚣的山风往远方去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144【建康九年】 天不知是在何时亮的,戚媛觉得这一夜自己睡得太沉,闭上眼睛后连山风的呼啸都忽略了。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微微的亮光透过破烂的柴门投射进来,篝火的余热还留在柴堆上,自己紧紧的裹在大麾里,手上套着那个暖手筒。 “魏池?”戚媛推开柴门,看到那个人呆呆的站在院子里,手上拿着一柄很长的刀。 “哦……您醒了?”魏池把刀插回刀鞘。 “……昨晚上,你一夜都呆在屋外?”戚媛有些不敢相信,把手里的暖手筒强塞到魏池手里。 “呵呵,我不怕冷,”魏池执拗不过,只好接受:“在塞外打仗的时候比这个难熬多了。有时候又冷又渴还只能吃雪,一天不吃饭也经常有,已经习惯了。” “昨天晚上是我多嘴了,您就当我糊涂了,不要给自己不痛快,进屋吧。”戚媛低下头:“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魏池一时哑然,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确实心里不痛快……不过和自己过不去的是你吧?”魏池冷了脸:“我想了一夜,想不明白,你为何不离开他!?要是我是你!” “你不是我,”戚媛第一次看到温和的笑容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褪去:“有些人,进了牢笼,就出不来了,这是命。其实你是明白的。” 一夜的大风雪将满山的泥土都掩盖了起来,天地变得干干净净,几点火红的梅花傲然的绽放,幽香引得人心醉……魏池看着自己眼前的水雾,觉得心烦意乱。 “我不明白,我小时候见过很多次,那些女人的惨死……认识的不认识的,说过话的没说过话的。我只是在想,如果是只野兽也知道反抗吧?为何一定要那样憋屈的死去?我去射杀一直最温和的野兔,它临死之前也要和我的刀剑搏斗一番,它也有它的命!但是它依旧……” “我的……” “你要说你的姐姐,你的姐夫?那是他们!不是你!”魏池愤恨的说:“此刻我恨你超过了你的丈夫!” “我看起来很可怜么?”戚媛平静的问:“也许每个人反抗的方式不一样吧……” 戚媛扭头看向山崖边的梅花——反抗?是复仇吧? “那你呢?你这样最后能够幸福么?”魏池不能理解她的固执:“这个世界上的好男人数不胜数,你为何不重新开始?本来就是他理亏,别说是名门贵族了,就是普通百姓,这样的事情闹出官司也无妨!这才是反抗!” “卓文君最后怎样了呢?”戚媛叹了一口气:“女人……就是这样,只有一次机会,如果失去了,那么再好的人也不会好了。有些事情是理,但除了道理之外又是一回事,有些事情错不在己,伤却在己。十年了,我怎么会想不明白?我本就是个淡泊的人,自又有喜欢的东西,既然失了此处,我还留得彼处。何必为了些事情让别人作践?别人都议论魏大人老是不婚娶,不知是何缘由,但我倒不这样想,您去过塞外,交过那样多的真心朋友,又何必定要一个家来约束了自己呢?也许有一日遇上心仪之人,那便快快乐乐在一处,若遇不上,也不至于像寻常的痴郎怨妇那样苦不堪言。这一点来说,我和你又有何异呢?” 魏池憎恨着女人的逻辑,所以她才会毫不犹豫的放弃了作为女人的机会。但她也明白,不会因为她放弃了,作为女人的逻辑就会消失。不过是因为她现在还是个男人罢了,如果有一天自己放弃了伪装,那么曾经她享受过的宽容将烟消云散,而要找上女人的麻烦,她一件也不会少。 “要是我也和你一样,是个男人就好了。”戚媛笑了:“那我一定要学会骑马,然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样活着,就怎样活着。别这样……一脸要哭了的样子,我现在很快乐,虽然这快乐来得有点缺憾,但是其实还真是挺快乐的。那天,我看到你堆的雪人了,那张脸真像我家的管家……” 魏池没忍住,笑了出来:“它脸上的那个用树叶做的狗皮膏药是你弄的?” “梅月没有这样的手艺。” “嗯……”魏池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尖:“想要骑马么?” 魏池把暖手筒拉到手臂上,把自己的马从屋檐下牵了出来:“它很温和,和骑驴差不多。” 被魏池称为很温和的马,喷了一口气,魏池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把戚媛拉过来:“不用怕它,来,抓着马鞍,把脚抬起来。” 戚媛抓着马鞍的边缘,但是就是用不上劲儿:“……不……我不行。”\ 马站了一会儿,失去了耐心,往前走了半步,戚媛没有站稳,差点跌倒。魏池赶紧稳住了马:“你真是太笨了。” 戚媛放开马鞍,拍了拍肩上的雪花:“昨晚上没吃饭,今早上也没吃饭,我算是能干的了。” 益清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全身都僵住了,动也动不了,好不容易准备站起来,脚又抽筋了。想叫人帮忙又叫不出来,哼哼了好久,屋角那个胖丫头动都不动。益清自己又锤又揉了好久才缓过气来,缓过气了才注意到自己的大人和那位夫人都不在了。 “大人!”益清惊慌失措的拉开门大喊:“……大人?” 魏池拎着缰绳,戚媛扶着马鞍,两人都有些尴尬的回头。 “啊……”魏池摇了摇手上的缰绳:“这……嗯,天已经亮了,你在山上陪着她们二位,我现在下山去找人。” 一个时辰之后,魏池带着两三个山民回到了柴屋,梅月的脚伤问题不大,但是却因为受了惊,发起了烧。一行人在山民的小屋里等到中午,益清终于带着冯家的人来到了山上。魏池没有想到冯世勋亲自来了,看到他向自己问候,心中百感交集。 因为梅月的状况不大好,大家到了城内之后也只是匆匆寒暄几句就各自回宅了。 回家后不久,益清也生病了,魏池本想放他回去修养,但他家其实还不如大宅的环境好,于是让他在宅内好好养病。 新年过后,魏池暂时需要一个人去衙门了。 其实就京城的官员来说,许多和魏池品阶相当的官员也只能独自出门,现在的薪俸虽然比先帝在的时候好多了,但是对于许多兄弟亲戚的人来说,也不宽裕。魏池当过段时间的肥差,就算是现如今的差事也算不坏的,而且贵在独门独户,所以经营的很是滋润。冯世勋……魏池想他的出身很一般,听说在江南本就是偏门远族,说难听点就是个稍富庶的农户。他家的宅子她进过,不比杨姐姐这样的名门差……期间有多少是妻子娘家的帮衬呢?因为他也高中探花,京城人当年议论他自乡下来靠的就是妻子一家的资助,所以得了功名就赶紧为妻家要封号,都说他不忘发妻之恩……哼,魏池冷笑了一声,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 “哟,魏大人,这个年过得如何?这天还这样早,您一个人横冲直闯的做啥啊?” 魏池险些撞了人,赶紧勒住了马:“杨姐……大人!” 杨大人笑眯眯的:“听说您在连珠山上救了冯大人的家眷呢,不是我说您,您为了个丫鬟冒那样大的险,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得了?戚夫人也是,再宠爱自己的丫鬟也不能不顾你的安危啊?” 魏池也笑了:“得!这倒是我作孽了。” “我说这新年伊始事情那样的少,你那晚上受冻挨饿的也该告假几天,这里不是还有我么?” 魏池摸了摸马儿的鬃毛,想了想:“也好,晌午之后就麻烦你了。” 魏池不想见到冯世勋,虽然未能想到一辈子不见他的办法,但是能回避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不过这倒是魏池的多虑,冯大人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自然遵循礼部的一贯传统——告假了。而告假的主要目的是好好准备一番,正式的到魏池家登门答谢。 冯世勋得知魏池下午告假之后,很高兴,亲自写了帖子派人送过来。 魏池才吃完午饭,接到这样的帖子异常尴尬,因为益清不在,冯家的信使亲自把信送到了魏池手上。魏池读完了请帖,自嘲的笑了笑:“你家老爷太客气了。” 冯家的信使磕了头,谢过了,陈虎引他退了出去。 魏池接过珠儿递过来的茶:“那人是他家管家?” 珠儿笑道:“老爷,珠儿怎么会知道,大人怎么这样问呢?” 魏池想起自己堆的那个雪人,对比了一番,心想冯世勋仪表堂堂,怎么就选了这样一个家奴? “让刘妈准备准备,客人可能要吃完饭。” 魏池起身回书房,心想,我还怕了你不成? 冯世勋准时来访了,这次跟来的是他的书办,魏池庆幸来了个能看的人。书办带着些寻常的礼物,冯大人亲自提了一只野味:“佃户送来的,不是腊味,就是过年的之后猎到的。” 魏池亲自接过来:“冯大人倒是客气了,今儿为了我这样准时,叫我好不受宠若惊。” 两人都笑了起来。 落座之后,魏池把年前冯世勋找自己要的印章拿了出来,冯世勋十分高兴:“倒像是急着来讨东西的了。” 魏池不动声色的抽出被冯世勋压住的衣袖:“拖了这样久,我才不好意思。” 冯世勋收好了印章,命他的书办将正经的谢礼送了上来:“墨,米南宫的款。” “这可不能收!”魏池赶紧推辞。 “诶,您可救了家妻的性命,有何不能收的?推辞可就是辜负了我的情谊了。” 那书办将墨呈了上来,冯世勋拿丝帕包了拿起来:“我金榜题名时,皇上御赐的。” 魏池只好接过来:“以前在书院,我老师也有几件古玩,其中有几块墨他宝贝得很。有一天趁他不在,我拿了一块用了点,老头子知道了狠狠的哭天抢地了一番。我倒觉得再好的东西都是拿来用的,这是不是很狂?” 冯世勋的笑一僵。 “当然,这一块我肯定不会用。”魏池笑了。 “你呀……”冯世勋那指头指着魏池:“还没长大呢……” “你家的丫鬟还好?” “挺好的,只是受了惊,已经找了大夫过来瞧着,无大碍了。倒是我那夫人,本来自个儿还好,但就是对下人太好。操劳了两日,也有些风寒,要不今天她也一并来了。”冯世勋喝了一口茶。 “夫人真是坚强,”魏池也喝了一口茶:“经历了那样多的苦,还能撑到现在。” “是呀,是呀,她就是太倔强了。在家乡那会儿,她可是我们那里有名的美人,又十分的能干。我真是不知到修了怎样的福气能娶了她。我与她新婚那会儿,我正准备赶考,许多事情都顾不得,她不止没有埋怨我,还事事都为我着想……哎,想起来,真是对不起她。”冯世勋抹了抹眼角。 魏池放下茶杯:“谁不知道冯大人爱妻心切?那样大的榕树都种到北京来了。” “没办法,她舍不得家乡啊。”冯世勋感慨:“倒是您,怎么还不见动静?瞧上了哪家的闺秀没有啊?” “怎么,您要代我去说?”魏池笑道。 “就算是公主,作为朋友,我也有那个胆子。你只管说就是了。” “嗯,就冲着你这义气,等我想到了,一定来求你。你到时候不会要收这样重的礼吧?”魏池指着那块墨开玩笑。 “放心!”冯世勋拿手比做了个棒子:“我肯定狠狠的敲你一笔,你就准备着心疼吧。” 之后的晚饭上,两人又彼此说了些感谢的客套话,冯世勋的眼眶红了几次,弄得魏池挂在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冯世勋终于喝的微醉了,拍着魏池的肩,不知是不是在说胡话:“这次……真的是……感谢老弟你,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我夫人要真有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了。” 魏池抢过他的酒杯:“冯大人,您喝多了。” 等送走冯世勋,天已然都黑尽了。 陈虎看他摇摇晃晃的往回走,忍不住对魏池说:“冯大人两口子……真好。” 魏池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怎么真好了?” “啧!”陈虎大有感慨:“谁能对老婆用这么多心?小人的爹娘一辈子都打打闹闹的,一天不吵嘴就过不去,哪天这样举案齐眉过?……大人,举案齐眉这个词是这样用的吧?” 魏池笑了:“这次是用对了……”看着冯世勋的背影,魏池的笑僵了僵:“不过,这个词可别随便用,给错了人,反倒恶心了。” 珠儿看魏池回来了,就拿了早备好的鸟食过来:“梅月病了,我照着她的说法做了些,大人去试试,看它吃不吃。” 魏池和珠儿进了书房,鹩哥这次又饿了几顿了,顾不得今天的饭是不是有所异常,也用不着魏池喂它,一顿狼吞虎咽。 “小气!小气!”吃饱了,鹩哥高兴地又跳又唱。 珠儿忍不住被逗笑了:“这鸟儿倒是有趣,只会说这一句。” 鹩哥偏了偏脑袋,突然大叫起来:“贱人!贱人!你这贱人!” 珠儿吓了一跳:“老爷,它……它这是怎么了?” 魏池赶紧把笼子摘了下来:“可能是吃多了。” “太荒唐了……”珠儿哭丧着脸:“怎么办?” 魏池把鹩哥抓了出来,鸟儿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何意思,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魏池,魏池叹了一口气,拿了两块浆果逗了逗它。 “你去帮忙吧,这鸟可能就是学了几句脏话。”魏池把鸟儿放回笼子,拉好棉罩:“过几天梅月病好了,让她过来教训教训它就行了。” 等珠儿出去以后,魏池把笼子挂了回去,站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低头看到桌上正放着冯世勋送来的那个礼盒,高贵的镶玉的盒子,用锦缎裹着。魏池打开盒子,拿了那块名家的墨垫在手里,走出了书房。正月刚过,都说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会儿正是满月,院子里被月光照的亮堂堂的。魏池站在屋檐下,举起那块墨,照着月光看了一番,墨上是米芾的印和字—— 云间铁瓮近青天,缥缈飞楼百尺连。 三峡江声流笔底,六朝帆影落樽前。 几番画角催红日,无事沧洲起白烟。 忽忆赏心何处是春风秋月两茫然。 春风秋月两茫然? 魏池笑了笑,松开了手,精致的古物立刻就落了下来,磕在青石的台阶上,碎成了几块,滚进草丛看不见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145【建康九年】 开春后,京城的风变得猛烈起来,天空逐渐变得高了。京城的人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参加围猎的旧贵新宠在回京后按照俗例的扬眉吐气。和之前的魏池一样,今年最风光的是李潘,不过李潘相较魏大人还要得意一筹。在又一次进职后,更传出了他订婚的喜讯。 把这个消息带给魏池的是耿韵眉。 耿韵眉很沮丧,因为她一直坚持人为林雨簪是中意她家小魏哥哥的,如今却和李大人订了婚……虽然不是说李大人哪里不好,但是终究是一场遗憾。 她和魏池也勉强算做青梅竹马,彼此也就推心置腹了,虽然年龄比魏池小得多,但是作为已婚的过来人,竟然语重心长的劝起魏池来:“我哥哥是个木头人,小魏哥哥不能指望他呢,本来我就认为你和林姑娘是一场缘分,哪知道你自己又和我那个哥哥一样呆头呆脑的。以往有我呢,我还能时时在姐妹们面前提到你,这会儿我和我夫君要离京了,谁来照看你的事情呢?” 林瑁没有再接着考了,从国子监拿了监生的名号后,准备去南直隶。他家不缺这一个官,他本人又不想接着考,正好他家老一辈的人都在南直隶,那边年纪大了,又最疼爱他,他父亲也就网开一面,在南直隶给他找了个正经的差事,让他回南京老宅了。 林瑁还好,就是耿韵眉十分的舍不得,林瑁一度要决定参加京考了,但韵眉知道他心里是不愿意的,难得他父亲开明,所以收拾了心中的不好受,让林瑁宽心。 虽然年前魏池就知道了这个事情,但是真的行程确定了之后,她也确实伤感了一阵子。面对这个异姓的妹妹的荒唐而又诚挚的建议,魏池认真的点了点头。 醋坛子林没有跟来,魏池摸了摸耿韵眉的头:“去了南京,好好孝敬长辈,要是一有机会,我一定来看你。” 耿韵眉哭哭啼啼起来,要魏池一定答应她不要忘了给南京写信。 “在我心里,一直有两个哥哥,一个是我的长辈,一个是我的朋友,两个都是我的亲哥哥。” “嗯!”魏池拉着耿韵眉的手,想到了许多的往事,想到了梳着小发髻,编着花辫子的她,想到一起谈天说地争吵不休的她……她瞬间就长大了,魏池有些舍不得,明白了何为舍不得,但又舍得了,酸涩又欣慰。 “林瑁是真心对你的,只是他这个人有时候难免意气用事,你也是个刚直的人,一定要彼此劝慰着。你怀着身孕,回了老家,长辈难免唠叨,要顺着话说。” 在满京城羡慕林雨簪的议论之中,魏池送走了林家的小夫妻。仅两个月后,吏部又给出了一批调令。调令里的名字多是前几年科甲的前几名,这些人这些年来几乎都在翰林院供职,按照前朝的例治,翰林院的人一般都直接调入京城各衙门,最后备选内阁。这样大的调令还从未有过,但从名单来看,都是些前途无量的人。耿炳文也在其中,他要去的是江西。 耿炳文对此比较淡然,他认为这是皇上的意思,把最优秀的官员留在京城任职一直是约定俗成的方式,但是这位皇帝似乎另有想法。之前面见皇帝的时候,他也感受到一些暗示,这应该代表的是一种新的变革,耿炳文在内心里还是颇为认同的。 “以往只有贬罚的官员,或者考核不佳的官员才会外调,这样分配看似公平,但却让地方行政陷入贪腐或效率低劣的泥潭。太傅应该不赞成这样冒险的决策,但是皇上也是有识之士,定是做了周全的准备才实施这个新政。我认为是很好的。” 魏池也认为这种做法有一定道理。 耿炳文叹了一口气:“你……不在此列可能因为你已经去过塞外了。你不对皇上失望,他不因燕王的事情迁怒你,就证明他依旧是认可了你的能力的。一旦有机会,我会上疏推荐,你不要着急。” “我急什么。”魏池听他这样说,就笑了起来:“……其实……怎样说好呢……皇上给我这个位置,我想明白后还是很感激的。” 陈鍄在知道了自己对燕王的忠诚之后还能留自己一条活命,甚至给个官做……魏池不得不承认这位不但有胆量,而且有气魄。自己如今虽然如履薄冰,但也不全然是孤舟渡海前程叵测……只是有些话,不能说了,只能谢过耿炳然的一片诚意。 魏池端起一杯酒:“那一年是你送我,今年,是我送你,希望都是一个好结果。其实有很多事并非能分清个黑白,你的雄才大略我不担心,只是到了那里,许多小人物却难免要你多费些心。私欲虽非你我之欲,但却是大多数人之**,所用之人除了清流,也有浊流,这是我在塞外最大的心得。我如今这个年龄,官做到了五品,足够了,而且还有刘敏大人维护,你不用担心我,只管放手去做你的事情。若不能成就一番事业,我可不会在京城迎你!” 杯子里的是今年的新酒,窗外的岁月已经是新绿的柳条,寒气纵然逼人,却也拖延不了春的步伐。魏池干了杯子里的酒,亮了亮杯子底儿:“同勉。” “同勉!” 这一年多来,魏池向塞外写过几封信,但都未得到回信。搞得魏池这个当官的都开始怀疑互市到底是不是弄着玩的了。但不论魏池怎样的沮丧,互市却当真热热闹闹的举办了起来,京城的商户的信件票据能通过两国的官驿直接传递,双方都还满意。仗……应该是打不起来了,魏池想,这离祁祁格想要的世界是不是迈进了一步了呢? 魏池去年辛辛苦苦种的几株牡丹活过了冬天,魏池再一次耐不住激动,上街去买了新的颜料,就着未来的花骨朵想着画一幅画寄给祁祁格……按照那些商户的说法,信寄到的时候,自己院子里的这些花也刚好绽放吧? 魏池在花园里对着刚长叶子的牡丹花咬笔头,梅月和珠儿在院子里踢毽子,两个人一会对踢,一会儿踢花样,玩得到挺高兴的。 “魏大人!您看着我们怎么画啊?”梅月揭发魏池偷懒:“咿……魏大人装没听到,好小孩子气……” 魏池叹了一口气……这就是这丫头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魏大人,你在画什么呢?”梅月蹦蹦跳跳的跑过来,手上还拉着珠儿。 珠儿不敢造次:“……梅月!” 魏池手上沾的颜色正是鲜红,和梅月的夹袄一个颜色。 …… 喏……祁祁格,我画张年画给你吧…… 徐朗离京了,随后是林家两口子,然后就是耿炳然,偌大的京城似乎变得狭小起来,魏池蜗居在宅子里,往返在衙门中,和旧朋友分离了,和新朋友们也逐渐疏远了。 之前唯一的朋友就是冯世勋,但是两位聚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有人好奇为何魏大人这段时间这样忙,另有人热心肠的打听到魏大人最近忙着听戏,又另有人热心肠的打听到魏大人最近忙着叹茶。 躲在家中瞌睡的魏池懒得搭理热心肠们,一边抱着暖炉,一边读刘敏给她列的书单。刘大人最近也关心起魏池的交际来,问她为何老躲着礼部的人。魏池找了个憋足的理由,刘敏也没有追问,只是半开玩笑地说:“这点来说,你和耿茗俨挺像的。” 魏池从刘敏家出来,叹了一口气,发誓明天一定要全勤。 于是第二天,魏大人就全勤了。 不过全勤得很别扭,一个人认真读了一整天的书,谁来了就说忙。热心肠们就觉得可能是魏大人这次没有外调,难过了,要发愤图强…… 过了回家的时辰后,魏池松了一口气,站起来收拾东西,一抬头,看到屋外坐了个人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这笑让魏池发毛。 “魏大人,你可真是忙啊。”冯世勋笑着往里走。 “啊……冯大人,你怎么还没走啊。”魏池招手让益清进来收拾东西,自己迎上去向冯世勋问好。 “今晚有事不?”冯世勋坐下来,示意魏池继续忙自己的。 魏池强笑了笑,走进隔间去换衣服:“啊……没事,怎么了?” “没事就好!” 魏池听到那人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响,心也忍不住跳了一下,鸡皮疙瘩起了一手。 “今儿又不是特别的日子,为何一定要去曲江池?”半个时辰之后,魏池还是不情不愿的跟着冯世勋往曲江池过来了。 “你就急着特别的日子了,今天是如玉院的头牌先生,诗小小的诞辰。那边热闹的很呢。”冯世勋哈哈笑道。 怪不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魏池暗暗没好气的想——我还当是皇上的诞辰呢…… 两人没有坐车,等到了曲江池,都将近饭点了。一路上冯世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魏池听着,答应着,礼貌的笑。 在曲江池,有名的伶人或艺伎诞辰的时候会举行特别的宴会,同级别的人都会到场捧场。按照这里的规矩,宾客是不用邀请的,大家都可以来,不过到了场会门口,只有被认可的人才能有资格进去。这样一来,多少有了些挑战的意思。 冯世勋或者魏池这样的官员是不用过多担心的,所以魏池想都没有多想就往里面走。 “等等!”一个穿着华贵的女婢挡住了魏池:“这位大人可不能进去。” 冯世勋十分不解:“怎么?怎么?” “冯大人可以进去,不过魏大人不能进去。”女婢笑盈盈的说。 都叫上名字了,可见不是误会。魏池笑着对冯世勋说:“你看,我不受待见了吧?我还是回去吧。” 一般特别有身份的人若是被拦在了外面,多半是有些捉弄人的事情要做——比如说出个上联啊,唱个曲之类的。要是出彩,那就是特别出彩。有本事的人巴不得呢!魏池平常是个能开玩笑的人,冯世勋看他真的准备回去,赶紧拉住了他。 “哟!这不是魏大人?”一个特别的声音从楼上飘了下来。 魏池闭着眼睛也能听出是谁:“诗先生。” 过了一会儿,诗小小到了楼下,她今天穿得大红的礼服,发髻梳得高高的,衬着她的脸特别的端庄。和傅瑶琴精致的面庞不同,和萧明月恬静的气质也不同,诗小小的长相是一种特有的活泼与端庄。在她没有喝醉的时候,她的气质比公主的更高贵,当她没有故意去为难人的时候,她的谈吐比京城里的贵族太太们更典雅。 但这种优渥的气势在她来到魏池面前的时候就消失了,她轻轻的撇了撇嘴角:“有谁敢拦您啊,是吧?我的冯姐夫?” 说罢,亲昵的挽上了冯世勋的胳膊。 多年未被人激怒的魏池,觉得这一刻真的要发火了,但是还没来得及,诗小小就优雅的踩上了楼梯,只留了个背影。 冯世勋,诗小小?还有那一屋子的幺蛾子,魏池打心眼里懒得理会……若是别人,肯定会拉不下脸跟进去,但此时此刻的魏池可不想看一帮戏子的脸色,转身就走了。 魏池走了大约百步不到,两个打扮吓人的侍卫拦住了魏池:“魏大人,借步。” 魏池看到了他们飞扬的帽檐——东厂。 “怎么,东厂这会儿是要拿人么?” 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魏大人这话可就说差了,哪有什么拿人不拿人的,只是我家主人借您一步说话,您要是不方便,请便就是了。” 话是这样说,但是两人一点让路的意思都没有。 “劳驾帮我转告黄公公,就说我今天确实有些不大舒服,改日一定登门造访。”魏池一边说着,一边拿扇子拨开一条缝儿。 东厂的人要是连礼部官员的气都能咽下,那就不是东厂了。领头的一把过来,要抢扇柄。 要是魏池连东厂的气都要受,那就白在王允义手下混了一年了。魏池反手躲过那人的掌,啪的一声敲在他的手背上。 “嘿嘿,这不是魏大人么?”这次搭讪的是覃游之,多年不见,似乎最近回了京城了,他们锦衣卫也是宫里的人,出来捧诗小小的场也在情理之中:“怎么,又有人拦着你买粉了?” “覃大人记性可真是好。”魏池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覃大人高升了!可喜可贺啊。” “我们怎能和你们比呢?”覃游之笑的很温和:“我再怎样还不是一条狗?两位东厂的兄弟这是和魏大人说什么呢?” 东厂的人也还真不好意思冲着锦衣卫的人告状,两人都支支吾吾的。 覃游之走上前来,凑着魏池的耳朵:“宦官么,来这种地方,憋得很,魏大人真是的,也不让一让,你们文官啊,坏得很。” 魏池摸了摸额头,突然觉得今天所见的人,反而是这条锦衣卫的狗最顺眼了。 “又不是拉你去给黄公公暖炕头,你怕啥?”覃游之嘿嘿的笑道:“就是真要暖炕头,别说是叫你了,就是叫我,我也不敢不去啊。” 这边楼上,冯世勋入了座才发现魏池没有跟上来,就忍不住埋怨诗小小:“魏大人这个人一贯矜持,你这次可是真的气着他了。” 诗小小不屑的笑了笑:“我的好姐夫,您可真是关心这他呢。”说罢,甩手入席去了。 有黄贵撑着场面,那架势可比林家支持的萧明月,商贾们支持的傅瑶琴气派多了。闹哄哄的大场子的另一头,黄贵似乎正发着脾气:“一帮没有用的奴婢!连个人都拦不住,要你们都来吃闲饭的?” “生气呢?”诗小小走过来,坐到一旁:“拦不住谁了?” 黄贵看诗小小来了,也就把脾气放到了一旁:“还不是你捉弄的魏大人?硬脾气,死活不肯回来,还让锦衣卫的人看了笑话。” 诗小小斟了一杯酒,自己喝了:“你要是讨厌他,我现在就能寻个由头要了他的命,你信不信?” 黄贵笑了:“我信!不过魏大人也没招惹你,你怎么就不顺眼了?” “一个臭当官的,值得黄公公您问这么多啊?”诗小小打了个哈欠:“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又不唱曲儿,又不跳舞的,我先忙我的去了。” “诶!”黄贵拉着她:“你自己的诞辰,你要跑去哪里?” 诗小小邪魅的笑了笑:“我呀,要变作个妖精,把那个小魏大人,一口吃了!” 诗小小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大街上的时候,魏池还在和东厂的两位当差对峙着,只是这位大人十分闲适,手上多了串芝麻糖,正在慢悠悠的嚼着。 诗小小的大红裙摆十分华贵,四周的人瞬间就认出了这位脾气乖张的主儿,懂点世事的都避到了一旁。诗小小畅通无阻的走到魏池背后,然后像猫一样攀上了魏池的脖子:“这糖好吃不?”诗小小笑嘻嘻的问。 魏池不咸不淡的说:“旁边就有卖的,您买一串不就知道了?” 诗小小懒洋洋的眯着眼睛:“我就要吃你手上的。” 魏池真想上演当街揍女人的好戏,但是诗小小适时的凑上了魏池的耳朵:“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哟,不知到远行的燕王爷知不知道自己像个行客呢。” 诗小小冷笑着放开手,抢过了魏池手上的芝麻糖,扔在地上:“魏大人,借一步说话?” 第一百四十六章 146【建康九年】 如玉院在京城算是有些年头了,自从三年前得了黄贵的资助,重修了院子,于是这里就成了曲江池最气派的院落。站在这个院子中最高的楼里,可以俯视整个曲江池的全貌。能够进这间房的人都不是一般的恩客,不知道多少人将这件事当作是极大的荣幸。 不过此刻魏池却没有这样感念诗小小的青睐。现在就算自己也基本算是和燕王失去了联系,这个女人又怎会拿他说事呢?是她真的知道了些事情,还是猜测后的故弄玄虚?这样一个青楼女子又怎会和朝廷扯上关系呢? 黄贵? 魏池想着想着,不寒而栗。回想刚才走过的那些暗道,多少能闻出些东厂的味道来……诗小小和黄贵,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在这件极度奢侈的闺房中,诗小小抛下魏池,自己绕进后屋去换衣裳去了。魏池摸了摸手边锦垫的布料——比自己做衣裳的都好。隔着玉屏风的诗小小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不知是在高兴还是准备着高兴。 少顷,诗小小换好衣裳走了出来——不得不承认,单凭姿色,诗小小的确别有一番旁人不能比拟的滋味。妖媚,但又不浮夸,怪不得拿些男人都像苍蝇似的围着打转,被冷嘲热讽了还当吃了蜜糖。不论姿色,这个女人的品味确实不错,华贵而不庸俗,简约却又不做作。 诗小小看到魏池嘴角一闪而逝的笑,缓和了反感。但也就是一闪而逝罢了……这个特立独行的小男人又迅速板起了严肃的脸。 魏池没有说话,显然是在等诗小小开口。 这女人却不开口,潇洒的撩了撩大袖扣,转了转传遍的把手,屋中间的那口青花大瓷缸竟然缓缓的移开了。 暗室之类的魏池不是没有见过,但是能在这里瞧见还是很稀奇。 “很别致。” 如诗小小所愿,魏池先开口了:“把我这样一个小官员叫到这里来,有何吩咐?” “啧啧啧……”诗小小撇了撇嘴:“好个不懂趣味的书呆子。” 魏池庆幸自己现在听得懂这样的挑逗了:“不论是狐妖还是别的,哪一出不是和书呆子闹出来的?您这样叫我岂不是辜负了书呆子这个词?” 诗小小坐下来,无聊的摆了摆手:“是,您说得对,您比宦官还要宦官……过来吧。” 魏池迟疑了片刻,走了过去——大缸子移开之后,竟然是一个大洞,透过这个洞可以直接窥视到楼下宴会的大厅。洞口覆盖着一层很好的玻璃,玻璃的弧度让大厅中的人和物都变得巨大而清晰。魏池忍不住吃惊的看了看诗小小。 诗小小专注的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贵客们:“认识那个人么?” 是刑部侍郎秦耀。 “他是周元老的学生,”诗小小缓缓的说:“这些事情你也知道吧,虽然你们尚书是出了名的墙头草,但是脑子却太不好用了。既然他一心要上太傅的船,怨不得别人要算计他。” 魏池毛骨悚然,吃惊的看着诗小小。 诗小小只是一笑,转身躺在玻璃上,宽大的袖摆遮住了下面的人来人往:“那些都是大人物的事情,咱们管不着。我今天拜托冯大人带您过来,是要和你谈一桩生意的。要是做成了,燕王爷的信儿,我多少能给你一些。如何?” 魏池努力平复着心里的波澜:“你要我做什么?” “魏大人也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跳级加官的,您做官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多少人羡慕得很我还是知道的。不过你也清楚,从七品到五品,好事也就到这里的。数数排在你前面的人呢?还真不巧,是我们冯大人,我记得他可不是大你几十岁的老头子,这可有的熬了呢。”诗小小假装数着手指头:“啧啧啧……这样算来,冯大人很讨厌呢。” 魏池就和这个女人见过几面,但是每一次见面都能让她咬牙切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只要冯大人空出来了,魏大人的前途还是很好的。”诗小小亲切可人。 “我记得他可是你好姐妹的丈夫。” “是,然后呢?”诗小小挥挥手。 魏池透过诗小小的衣摆间的空隙,恰巧能够看到冯世勋,他在这种场合是个宠儿。魏池开始回忆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放荡不羁。而自己见他的第一面——正襟危坐。 过去的一年的点点滴滴突然开始涌入,汹涌得淹没了本该判断利弊的思索。 童年的记忆,惨死的谭氏……还有戚媛,太多的不忍只是浅缓的酸涩。就像戚媛所说,他不过是做着寻常男人在做的事情罢了。而戚媛本人不过是经历这寻常女人经历的事情罢了。 但是另有一种冲动在其中徘徊,让魏池说也说不清。 她有一双特别黑的眼睛……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记住了,越想越清晰。 所以,自己才会去和她交谈,所以,自己才会去为她堆一个雪人,所以,自己才会去为了她冒险找回她的丫鬟,所以,自己才会去为了冯世勋的事情任性失态,所以,自己才会在诗小小的话面前心绪混乱。 魏池移开了视线:“是黄公公的意思么?” “算是吧。”诗小小笑道:“魏大人要是做得好,另有奖赏也说不一定呢。” 魏池冷笑:“我猜你并不知道王爷的讯息,也不是黄公公让你这样做的,你也许别有目的,不过我不感兴趣,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告辞了。” “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怪不得王大人这样喜欢你呢。”诗小小捏着魏池的下巴:“不过你小看了我诗小小的能力,我想做的都做得成,你信么?王爷的事情,只要我想知道,就一定能知道,黄公公的意思,只要我想他有,他就一定会有。还有你……魏池,你信不信你最后偏偏就会随了我的心愿?” 魏池拍开诗小小的手:“我和冯大人,虽然不算多好,但也是朋友,官场上的道义还是有的。今天这番话,你要是对他说,他也不会答应你,这点我还是信他的。我相信这样大的一个朝廷,遵循的是王法,不是哪个人的意思。我也相信你再有能耐也能耐不过当今皇上,王爷的事情料想也不由你说了算。认识了些全贵是好事,不过别把他人都想得太愚蠢了,一届青楼女子,要是连青楼女子的本分也守不了,那可就不好了。” “告辞。”魏池站起来行了一个礼,自己拉开门,走了。 “好个不懂规矩的毛头小子!只要您一句话,保准他回不了家就被咱们东厂扒了皮!” 诗小小躺在地上舒服的打了个哈欠,回头看了看屏风后面的那个年青宦官:“看把你气的,要是他就这样答应了,岂不是好没意思,你就等着后面看好戏吧。这群当官的读书人啊,我还是了解的。不要对你干爹乱说话。” 魏池怒气冲冲的离开了如玉院,走出来了才发现自己忘了披风,想想也不能回去拿了,就随他去吧。春寒料峭,魏池缩了缩肩膀,走了两步却不想回去,细细的想了想诗小小今天的每一句话,不由得觉得这个人实在可怕。 要不是当年6盛铎强调过不可与任何人联系,自己刚才几乎要动心了。诗小小为何要算计冯世勋呢?魏池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而且她说得那样直接,就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如果是因为她和许小年之间有旧仇,那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何要选在现在?她明明知道现在自己和冯世勋的交好,却偏偏要选择自己……这一切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冯世勋?当诗小小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魏池觉得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难以抑制冲动,虽然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了,但却真真实实的存在着。魏池对着喧嚣的街道叹了一口气,但却在回家的路上迷路了,当她再次抬头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绕到了更远的地方——那个屋檐? 其实那天晚上,那样昏暗的光芒,自己应该什么都看不清吧,但那双黑色的眼睛那样清晰。还是那个屋檐,魏池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像是着了迷一样看着那安静的角落。 水的气味,喧闹的丫鬟,等待的伞,稀稀拉拉的风声。 “这位公子是要买东西?”店家看到这位客人既不走,也不进,上来招呼。 “哦?”魏池尴尬的笑了笑,连回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仓皇失措的向暗处逃走了。 等胡杨林去找魏池的时候,听说这位大人再度抱病在家。因为自己还有些事情,不得不推迟了一天才去他宅上探望。魏池裹着厚厚的棉衣棉裤,靠在火炉旁边,表情和这个季节不合时宜。胡杨林捧着买来的栗子膏哈哈大笑起来。 魏池惊讶的吸了吸鼻子:“诶,哎?怎么都没有人通报?” “我还用得着通报么?”胡杨林自己拖了个椅子坐下来:“怎么了?听陈虎说你前几天很晚才回来,还弄丢了披风,还……” “咳咳咳……”魏池愤愤不平:“是不是他只顾着和你诉苦,所以忘了通报了。” “算是吧,他的怨恨很大呢。”胡杨林也往火炉边靠了靠:“其实天还是很冷的,你怎么不注意?” “啊……”魏池没有搭理胡杨林的责难,自顾自的打开了点心包:“哟!是栗子膏!” “一早就去买的,才出锅,你尝尝。” 魏池吃了一大块:“嗯!嗯!为何会一大早来看我?今天你们应该不休假吧?” “嗯,”胡杨林看着明明暗暗的炉火:“我师父要派我去江南,明天就走。” “沈扬?”魏池很吃惊,因为京城的锦衣卫一般不会外派:“……” “你不要想多了,不知为何沈大人似乎对我真的有些偏爱,这次派我去南边就是认识那边的人。” “去多久?”魏池可不相信那只老狐狸有好心,胡杨林总是把事情往坏处想,然后把人往好处想。 “一年多。” “一年多……”魏池突然有些落寞:“算一算,京城只有我一个人了啊。” “一个人也应该好好梳梳头发。”胡杨林帮魏池理了理耳边没有绑好的头发:“你最近是不是又遇到不愉快的事情了?” 不愉快的事情?诗小小?黄贵?……这些不算是不愉快的事情吧。 “你了解黄贵么?” “黄公公?宫里的人都还觉得他不错,你……得罪了他?” 魏池思前想后,不好回答。 “哈哈哈,”胡杨林笑了起来:“宫里的人不喜欢大臣,不过你也不想想,许唯和你的交情,他是二把手,宫里的人行事彼此都要给些面子的。更何况,你和王将军的关系不浅,又不是那一帮清流中的一个,他不像你想的那样讨厌你。他恨的人多着呢,你还排不上。” 魏池咽下了嘴里的点心,觉得自己其实想说的不是这个。 胡杨林看魏池的脸酸溜溜的,好奇了起来:“不会是想问林雨簪吧?” “咦?”魏池差点被噎到:“我为何要问她?” “你这个年龄应该向做为大哥的我问些这种事情了吧?” “我当然不是问这些事情!你当我和你那些蠢弟弟一样啊?快去南边吧,走好不送。” “那我先告辞了。”胡杨林看到那个背过去的大棉球松动了一下。 “喂……”魏池不争气的探出脑袋。 “嗯,说给大哥听吧。” “大哥,为何你的弟弟们都成亲了,你还在这里管闲事?”魏池狠狠的看着胡杨林。 “因为……还没有合适的吧。”胡杨林尴尬的笑了笑。 “这样下去,你会一辈子都娶不到老婆的。你不会喜欢林雨簪吧?” “咦?我为何要喜欢她?” “是啊,那我为何要喜欢她?”魏池把脸埋回了袖子。 “……” “啊……要是你很多年后才知道是因为我没有送礼,而害死了……潭氏,你会气得想要杀了我么?” “……不会吧。” “额!你这真是没有正义感!” “怎么会是没有正义感?!” “作为男人的正义感!你就是没有!” “哎?”胡杨林的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为何和自己争起来的时候就变得全是……这种奇怪的语气:“那件事不是你的错吧?” “要是是我的错呢?你会不会气得杀了我?” “不会……” “是因为你和我是好兄弟?” “……” “那如果你和谭氏的关系,比我和你的关系好呢?” “我说魏大人,你病成这样了为何还要想这样的奇怪的问题?” 魏池气愤的别过脸——这样的问题真不该问胡杨林这样心地善良的人,应该去问他师父!那个老狐狸一定会津津乐道的描述如何把对手千刀万剐。 “……你。” “嗯?” “早点回京啊!”大棉球最后哀伤的说。 胡杨林看到魏池干巴巴的嘴唇,苍白的脸,有些心疼,但是却又很平静,按照自己对他的了解,一定是遇上了些事情吧?就像几年前的自己一样?但是终究会像自己现在一样,回归宁静。去南边的这一年,也仅仅只是一年,回来的时候能带来许多趣闻吧? 第二天,魏池坚持爬起来送别胡杨林,结果导致伤寒加重了,这次可好,竟然病了十天,吃了许多许多的药。错过了礼部主持的春考,也错过了冯世勋的诗会后,魏池终于从病痛中渐渐好转。在得病的期间,只有梅月天天都来串个门,后来可能戚夫人也知道了,梅月带来的点心越发精致,分量也越发多了起来。结果是这一家子除了魏池瘦了,其他的都胖了。 既然已经放掉了十多天,林大人干脆把魏池这个月都放了,反正他也是个闲人,放了还能让他眼不见心不烦。 春的气息浓郁了起来,闲散的魏池赖在院子里更加无所事事了,梅月建议他该让人打理院子了,但是魏池懒得动弹,最后被催得实在受不了了,才让益清和陈虎去雇些人来弄。 “魏大人也不去看看?”梅月又拿着食盒子过来了:“倒是谁家的院子呢?还要我来操心。” 魏池主动的接过食盒子,一样一样的选:“……这个好吃!” “魏大人,你又胖回去了……连我家老爷的诗会也不参加,你是不是太懒了。”梅月很愤愤。 的确很懒,耿家的妹妹不在,不用考虑去踏青了,胡杨林去南方了,不用练刀了,病了,衙门里的事情不用管了,顺便把杨姐姐也打发了,冯老爷的诗会?还是免了吧。 “最近你家夫人还好?” “当然好,不好怎么给你做点心,哼!”连梅月也嫉妒了,自家的老爷也没吃过夫人亲手做的点心呢。 魏池喜滋滋的享受着病人的优厚待遇:“哼哼也不给你吃。” 梅月气愤魏大人的得意忘形:“你见过林姑娘?” “什么林姑娘?” “装不知道了吧?就是本来要和大人你订婚,但是最后却和李大人订婚的那位林!姑!娘!” “还自夸小道消息灵通呢,我何时打算和她订婚了?不过是因为她的亲戚是我妹妹所以算是认识罢了。” “喂!喂!她长得真的很漂亮么?”梅月懒得追问她和魏池的关系了:“前几天听别的院子的丫头说,李大人请她一家都来了京城呢,新修的宅子,满满的坐了八十八张桌子。林姑娘的那些穿戴就不说了,单是那最外面的衣裳,料子是皇上以前御赐给李大人的,统共就只有几匹,哪个舍得做衣裳?就是只有李大人才舍得呢!京城的人都说,也就是林姑娘的样貌配得上那样的衣裳,真不知是个怎样漂亮的人呢,要是是和大人你订的婚,那我还能瞧上一瞧,可惜。”梅月鄙夷的看了魏池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是不是啊?那样的人我怎么接得住?”魏池笑道。 “真的很漂亮?你说啊!”梅月受不了魏池卖关子。 “怎么说呢,确实很漂亮,就算硬要找也找不去缺点。” “这算是那种漂亮啊!”梅月觉得魏池又在捉弄她:“听说她比公主啊皇后啊还要漂亮,是不是啊?” 魏池想了想:“你家夫人比林姑娘漂亮,真的。” 林雨簪那张精致的脸确实是一种惊艳的效果,让人见过难忘,但是似乎只要想到戚夫人那双眼睛,就让林雨簪的容貌黯然失色了。 “你家夫人也懂得看账本吧?”魏池不理会叽叽喳喳的梅月,直接塞了一块点心在她嘴里。 “呜……当……粘……飞。” 年轻的李大人再度得到皇上的支持后,控制帝国的实力越发的雄厚了。他的许多手段让魏池想到了陈昂,所以魏池再度燃起了想要探索个究竟的**。 “好梅月!帮我去问问你家夫人有没有空,有空的话,请她务必教我看账本吧!”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给大家带来的不便感到抱歉。 第一百四十七章 147【建康九年】 魏池无意间的一句牢骚玩笑,给梅月带来了大烦恼。小姑娘花了好些心思才兜着圈子把这个怪异的想法告诉戚媛。 “魏大人为何想要学账本?他做官又不关算账的事情。” 梅月挠挠头:“魏大人说了很多,布啊,丝啊,绸啊,江南啊,什么什么织造局啊之类的,我……我也不是太懂。” 织造局? 织造局算是举国上下最有财力的部门之一了,现如今的织造——许唯已经不记得前工部侍郎戚荣,但是如今司礼监掌印太监向芳一定还记得这位老朋友。当年向芳在江南做织造的时候,戚大人的身体还硬朗,若是这位大人能一直保养好自己,江南的那些大户,现在还不至于这样嚣张吧。 李潘上台之后,曾经受制于各地票号的丝绸大户们纷纷复苏了。每年销往蛮夷的丝绸越来越多,但即便是这样也赶不上商船的需求。常有海外的商客在江浙一住就是半年,为的就是等作坊织够一船的货。另各位丝绸大户复苏的就是国家银行源源不断的贷款,令他们欣喜的是,有了李潘的新政,如今的贷款靠的是信誉,而不是抵押,宽裕的资金迅速扩大了经营规模。江浙一带的农田里几乎见不到劳作的年轻人了,不论男女,五十一下的都汇集到了城镇投入到养蚕织绸的作坊中去了。 新的一年对帝国来说是丰盈的,江南营造的税收是去年的三倍还要多。 向芳迎许唯回京的时候,满脸是止不住的欣喜。 帝国在此被看不见的手推向了前方,织造局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斗志昂扬。若戚大人还在世,也许能看到他难得的一笑? 魏池不是太懂这些,她觉得这个国家的核心离她越来越远。一天前她隔壁的丫鬟向她提起林雨簪,让她想起之前向林家小姐讨教的问题,那时候她不过就是想学学看帐,以便向燕王爷炫耀炫耀。而现在,反观自己的悠闲,魏池臆想着6盛铎一定累得不行,自己不懂商务,在德意庄的事情上帮不了忙……也不是真要去添乱,但是若真的懂,可能要好一些吧…… 魏池赋闲在院子里,又想起了戚媛的那双黑色的眼睛,好似又在那个屋檐下,或者在雪山中的柴房里,平静的注视着自己。 天当真暖和了……魏池打了一个哈欠,放下书,闭上眼睛。 “老爷!老爷!” 魏池还没睡着,便感到珠儿在叫他。 “这是梅月刚才拿过来的。” “嗯?”魏池接过珠儿递过来的信,打开信纸,里面并没有任何的字,只是很随意的画了一只灯笼。 “老爷?”珠儿看到魏池掩了信纸,偷偷笑了。 “你去休息吧,哦!把我那件青色袍子上的玉坠子拿给我。” 魏家的院子里的植被很有点趣味,靠院墙的是一溜漂亮的藤蔓,春天开淡黄色的花,花瓣随风飘落,不知名却优雅。 魏池打发走了珠儿,推开了侧院的门,坐在门槛上傻呼呼的等待着。 傻等的太子心情糟透了,他唯一喜欢的魏师父已经很久没有来上课了。晚些时候,太傅亲自过来督导了一番,太子还是闷闷不乐,最终憋不住了,偷偷问他皇姑姑魏师父的去向。 陈玉祥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袖,教他不要说,等太傅走了,旁的人都退下了,才告诉他:魏师父只是病了,等病好了就来。 “那刚才怎么不问太傅呢?太傅一定知道得更清楚。” “魏师父不止是太子的师父,也是朝中的大臣,这样贸贸然的问太傅,不好。今后也不要给那些奴婢说喜欢哪个师父了。说喜欢这个,岂不是表示不喜欢那个?传出去又不好听,又没意思。当真喜欢魏师父,他上课的时候你好好学,就是了。” 陈熵只好点点头:“皇姑姑,魏师父要来的话,先给熵儿说一说,熵儿好好温温书……要是太傅能代咱们去瞧瞧魏师父就好了。” 太傅?可能对于陈熵来说,除了魏池,也就是太傅最得他心了吧?陈玉祥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想到如今江南的事情,李潘,还有胡贵妃,忍不住担心起太傅的处境起来。虽然自己作为个妇道人家,不懂朝廷上的事情,但是去年周阁老当着那样多的人面倒太傅,自己再笨也看懂了。如今南边挑起了税收的大梁,王将军告退,北方交给了胡家,胡家又因为胡贵妃和李潘连着……内阁管不了南边,就在互市上做些文章,如今阁员都是周文元的人,太傅又能说上哪些话呢?更何况之前几次大事上,都是太傅顶撞了她那个皇兄……如今皇上怎样想,还猜不透呢?魏大人……魏大人这一休就这样久,皇上也由着礼部的性子去办事……到底是怎样的意思呢? “皇姑姑,咱们偷偷出宫去瞧瞧魏师父吧,要是他真的病得很厉害可怎样好?”陈熵是真担心魏池,但也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要不派人去送些药?” 陈玉祥帮他理了理衣领:“只怕是心病啊……熵儿心急不得,许多大事情就要一个等字,你要信得过你魏师父才是。” 陈熵听明白了这话里的话,点点头。 百姓家的孩子这会儿还在父母膝下撒娇吧?玉祥看到陈熵懂事的样子一阵的心酸,心酸中开始埋怨起魏池来——不是说以后要带太子去兵部骑马么?如今连一点礼部的闲气都受不得,还要个小孩子来为你担惊受怕,可恨! 魏池此刻还真当得起陈公主的那个等字,她此刻只能等着礼部堂倌的冷眼,但幸好也有别的事情可以等。 太阳略略偏西的时候,隔壁院子的侧门终于打开了,魏池赶紧从自家门槛上跳了起来,拍了拍衣襟:“我……” 戚媛掩上门:“你我还何必这样客气,别行礼了。昨天梅月给我说起,我当你只是玩笑呢,哪有读书人指望着学看帐的?你又起的什么心思?” 魏池害羞的挠了挠头:“我经常起些奇怪的心思……不过……您一个大家闺秀,怎么比帐房先生还厉害?” 戚媛笑了:“不要给我乱安些名号!梅月可告诉我,您是个抠门财主,连账房先生都节约了,自己敲算盘算家用呢!你这是自家帐算不清了?” “那倒还真不至于,”魏池顿了顿:“……这,不知好不好说,我算的帐吧,只是些小账,可我发现你算的可复杂多了,既有当铺的,又有商铺的,还有那么多人尔等工钱开销,物品损耗。我别说算了,看也看不大懂,自学了一番也不见成效,你是有人教么?” 戚媛想了想:“照你这样说来,我也算是无师自通。你听说过我父亲么?” 魏池不好意思的摇摇头。 “家父以前督导着江南织造局,在那个职位上干了也有二十余载。我和姐姐平日里虽然雇着师父教习诗文,但父亲对我们极其关爱,逢问必答,我也就是那时候耳濡目染了些,渐渐也就会了。我要教你可以,不过你要给我说实话……”戚媛有些担心的看着魏池:“你……” 魏池想了想:“我这个人凑热闹的毛病不大好,当年进了兵部,就去学了兵书,还觉得学得顺畅,如今李潘新政闹得纷纷扬扬,我却又偏偏不懂这个,只是凑热闹的毛病又上来了,忍不住就又想学学。” 戚媛摇摇头:“若只是凑热闹也就罢了,江南官场牵扯太多,你若是想学了也去趟浑水,就冲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也不敢教你。” “织造局?” “对,织造局,”戚媛顿了顿:“其实这个朝廷中有多少人对此无师自通?江南又有多少人多次无师自通?都是有造化的人,外行人要知道其中的猫腻容易,但想要都过他们岂止大智慧可以为之?就说李潘,看着虽然年轻,但所行事的策略无不又狠又准,你若为了他而学的,我劝你就不要学。” 魏池不好说自己这一趟学习纯粹是为这无中生有的理由而来,赶紧含糊的点点头。 “家父在江南的官场二十年,见了许多的事情,织造局,牵扯着宫里,别说当这个官的是宦官还是进士,能坐稳这把交椅就不容易。你的个性又那样倔强,我可不想费了力气又害了你。” “我哪有你想的那样志向高远?”魏池嘲笑戚媛的担忧:“两年前别人夸我这个年龄做了这个官便是亘古未有了,我就乐得找不着北了。如今我过的也不差,哪会去惹那个事情?你放一万个心吧,好姐姐,我要有你想得那样勤快,那可轮不到耿家的人来做状元。快给我说说要怎样教我?别卖关子了!” 戚媛这才掏出几本册子:“这是早些年不用的账册,我就拿这个教你吧,魏大人是教太子的,可别嫌弃我教的不好。” 两院之间的小巷很窄,春天的太阳很暖,冯家的大榕树遮出了好大一片树荫,但坐在魏家的门槛上就恰巧能照到太阳,魏家那一溜繁茂的藤蔓带着摇曳的黄花遮住了两个人的影子,若不是背后靠着门板,真像坐在花园里一样舒服。 戚媛整了整衣袖,翻开账本逐一讲解起来,魏池一边听着却忍不住一边开小差。当讲到第十页的时候,戚媛发了一个问,魏池只好傻呼呼的挠挠头。 戚媛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瞧,你果真不是学这个的料。” 魏池心虚的吐了吐舌头:“戚师父,教书应该有耐心的……” “好!”戚媛只得答应着:“我今天也就半个时辰教你,听不懂我也没有办法了。” “伯父是不是非常厉害?”魏池由戚媛想到她口中的那个父亲。 “非常厉害不敢当,不过在江南也算游刃有余。那时候其实比现在还乱些,先帝一心稳固北方,南边都是一群宦官管着,一半的心思去对付富商,另一多半倒是应付宦官去了。其实我自小能见父亲的机会便非常的少,常记得他咳嗽着还要去撑局面……很心疼。” “的确是,我多大点官呐,时常也得去应付酒局,的确很烦。”魏池想起了冯世勋和诗小小,气不打一处来:“不过也有人喜欢,当年冯大人和你成亲后,你家人都没去过问么?那父亲也是极大的官位了,可能江南的巡抚也要给些面子吧?我就不知道那个人怎么敢?” “我们家没有男丁,当年我父亲看上冯世勋也是对他赏识,恐怕他也是看重的这份赏识。我父亲积劳成疾去的那年我还没过门,后来也是巡抚大人主持的婚礼。冯世勋此刻虽然还有一丝畏惧,但巡抚大人终究知道得不会那样细。冯世勋又是一举中第的,别人不会怀疑,他家人也向着他,他便肆无忌惮了。” “只是他料错了你,他以为你稀罕他呢!哼!”魏池愤愤不平。 “瞧你!”戚媛忍不住笑了:“你隔着这样远呕的哪门子的气。” 魏池此刻满脑子的搜罗她认识的适龄好男人,最后放弃了:“要是退回去十年,我真有一百个良人可以说给你!” 魏池还没说完,书脊就敲到了头上。 “胡说八道!”戚媛连敲了三下:“胡思乱想!你倒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还等着有人招你上门不成?” 魏池被这句玩笑弄得有些脸红:“……戚夫人,您还是教我看帐吧……” 鉴于魏池认真了,稍后的教习顺利了许多,不过魏池当真发现自己不喜欢这行…… “我得回去了,有空的时候再教你吧。”戚媛合上了账册:“这些你先拿回去,就照我说的方法看,有不懂的来问我。” 魏池打了个大哈欠,接过账册。 “哎,自己要学又懒成这样,不知道是怎样中的探花!” “可不是就中了么?”魏池赖在门槛上不起来。 “你嘴里那个老师,他不管你?”戚媛偷偷笑他。 “他?先管好他自己吧!若是今后他要进京看我,您一定也躲起来,最好带着满城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躲起来,要不……” “你胡说八道。” 魏池闭着眼睛嘀咕道:“那可是个不让人放心的胖老头子,和他相处的十几年,烦死了。” “快起来吧!” 有些犯困的魏池感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心中一惊。但那双手自然坦荡的握紧了自己:“哪有一个大人睡在自己门口的?” 戚媛按照拔萝卜的姿态把魏池这只大萝卜拔了起来。 “你的手太凉了,都没瞧过医生么?”戚媛关切的看着魏池。 “啊?” “我那里倒是有个方子,虽然是偏方,但明天还是写给你吧。春天了还这样冷,小心是冷寒症,听说你平常应酬也喝不少的酒,别是肠胃不好。” 魏池心想那才不是冷寒症呢,索尔哈罕也算是名医了,她仔细给看过,其实就是人各不同,自己这个不是病……胖老头把自己当作冷寒症治了好些年,又是吃药又是泡澡,折腾得不行。这可好了,这位姐姐倒是接了胖老头的招儿…… 可别啊! 话到嘴边,却不争气的咽了回去。 “哦……那我就试试吧……” 魏池说完后,恨不得自抽两个大嘴巴,但后悔已经完了。 “那你明天等着,我让梅月给你送来,有些药你买不到好的,我让她一并给你拿过来。这方子最不能偷懒,你要好好吃。” “……”魏池眼巴巴的看着戚媛转身,进门,心如刀绞。 难不成……哎呀……就是老师曾经写的那张又要吃,又要洗,复杂得无以复加的所谓偏方……戚姐姐,那方子其实……在我床下呢…… 春天的阳光大好,魏池的心冰凉,站了半晌,慢悠悠的回头,一把老泪擦在门板上…… 第一百四十八章 148【建康九年】 中午时分,杨姐姐好奇的问魏池:“魏大人,你这几天身上有一股姜味。” “药,泡手的。”魏池叹了一口气。 “怎么要泡手?”冯世勋也凑了过来:“春天长疹子了?” 魏池心中有些厌恶,但又没有理由发泄出来,只好笑着说:“也不是,就是手冷,用偏方来当冷寒症治。” “哦,我以前在老家似乎是听过这种偏方,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用。贤弟你手冷?” “有一点……”面对冯世勋突然握上来的手,魏池无比尴尬。 “是挺冷的呢!”冯世勋把魏池的手递给杨姐姐:“你一个人在京城,也没人照顾,有些话不是我们这些同僚该说的……不过……” 杨姐姐接过话:“你该找个夫人了。” 魏池强笑着的同时强忍着才没把杨姐姐的手捏碎了。 “别说,我还真有个合适的人选,”冯世勋看来是早有准备:“我家表亲家有个女孩子,今年恰巧二八的年华,诗词书画样样精通,他父亲在江南做官,就这一个女儿,宝贝得不行,他父亲托我一定要给他找个好人家呢。” “这……”魏池心里编着谎话:“还真不好说,许多事情还耽搁着,不好这样早就定。” 杨姐姐自作聪明的揣度:“要是魏大人还惦记着林姑娘,那就不得不容我说几句了,那姑娘再好,也是订了亲了,全京城都看着呢,那位大人这会儿又正是红人,您要怎么去争?于情不合,于理不容啊。” 魏池差点呛着:“不是林姑娘!我和她是因为耿家才认识的,不过也就是认识罢了,我当真从头到尾没起过想法。” “不会是王家的女儿吧?!”杨姐姐想起王允义对魏池那样赏识,忍不住惊呼:“那样的话,冯大人可怪不得魏大人了,您家的小家碧玉可真比不了。” 那个远房表妹的事情也是真事,冯世勋当时答应着也想的是十拿九稳,哪知道忘了算王允义了?他家就产些女儿,竟然把他算漏了! “不是!不是!”魏池恨不得捅他几刀:“杨大人!你这是胡乱猜啊!我……我哪里配得上王家?” 王允义的老虎屁股,魏池想想都胆寒:“咱们赶紧吃了饭好好歇着吧。” 杨姐姐消停了,冯世勋却来了劲儿:“可别说,这句话还真说到了我心头上,这些大家大户啊,皇亲国戚啊,哪家出来的女儿好伺候了?还不如找个温柔体贴的小家姑娘,也不是自夸,就说我那位夫人吧,就是要拿当朝的公主和我换,我也不换,哈哈。” 魏池看了看冯世勋:“您夫人的父亲以前可是督导着江南织造局的,这可不算是小家碧玉了吧?” 冯世勋一愣:“……可不是和王家比么?” 魏池察觉自己失态,赶紧笑了笑:“冯大人自谦过了,我还当是我记错了呢,呵呵。” “还是冯大人的表妹好!”一直在认真思考的杨姐姐突然认真的说:“既然缘分到了这里了,魏大人也不要推却了,不如让冯大人和他夫人操操心?这会儿不当你是我上司,就冲我这年龄,我觉得该劝你一句,男子汉大丈夫要的是成家立业,你家都不成,还立的哪块儿的业呢?这京城里能和你好到帮你做媒人的也不多,你虚岁也不小了,该想想了。” 再推脱就有些看不起人的意思了,魏池只好先答应着。等到了没人的地方这才忍不住狠狠的苦恼了一场:王爷,要是你还在,我哪容得这帮幺蛾子帮我折腾这些事情啊?罢罢罢,这世间啥荒唐事没有?饶是别人冯大人还想着换当朝公主来填房呢!你们陈家的织造局也被贬成了小作坊呢!我就且看看前一届的探花能不能把她妹子塞给我……我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不成?吃饭! 织造局自从换了主子之后又被领了钦命的许唯打内里整顿了一次,终于稍显了些气色。李潘凭借着江南算是真正的站稳了阵脚。老一辈闲人看着他的迅速崛起,忍不住就拿来和魏池比。两个人都算是年少有为,魏池是探花,李潘科考的名次也不差。魏池立过军功,**小呢,和李大人相当。唯一不济的是魏大人的后台燕王倒的挺冤的,李大人背靠着皇上,这棵大树显然粗壮多了。不过反过来一想,燕王对魏大人那多贴心呐,有没有情咱们先不说,至少绝对是一条船上的人,皇上么?李大人看着红,说不定船舷还没摸到呢。 也有好事的人猜,燕王都倒台了,魏池竟然还在京城活蹦乱跳的,说不清这个人的来头到底靠着谁……啧啧啧,明眼人看来,还真是势均力敌。 不过争女人这个事情上显然是魏池输了。不论魏池是不是愿意,甚至是不是知道,林雨簪之前对魏池释放的那些暧昧已经造起了些风雨。只是这些捉摸不到的暧昧在魏池调离祭酒之后戛然而止,大家也就说说忘了…… 却还有一个人没有忘,那就是李潘本人。 若是李潘没有在宫中的小亭偶然歇脚,便不知道谁是赫赫有名的林雨簪,也就不会去探知林雨簪之前是怎样认识了魏池,又怎样在魏家宅院落成之后去游玩,魏池又怎样写下了:朱砂点做石榴花的诗句;也就不会了解春风得意魏祭酒怎样在皇上的春宴上与林雨簪琴箫和鸣,惊艳全场…… 得知林家小夫妻离京,李潘想到耿韵眉不能再牵线搭桥了,心中终于得了些迟到的欣慰,但是魏池这个人仍旧哽在自己的咽喉隐隐作痛。自己有资格出入皇宫的时候,他已经被调离要职,不能频繁的出入大内了。然而只是一次偶遇,看见他提着书盒子从太子学习的书院走出来,懒洋洋的活动着脖子,李潘的心便不能平静了——诚如传言所言,他长得的确非常精致,精致得有些像个女子。更让李潘不能平静的是他脸上怡然自得的表情就像是走在自家的后院里一样。全然不似自己的唯唯诺诺!李潘突然相信,他完全有风度,有能力去吸引任何一个女人。难道自己一直暗自引以为傲的天作之合只是源于……这个男人无意之间的施舍? 李潘从没有听林雨簪谈起过魏池,但就是莫名的信了——在她心中,一定有他,也许只有一点,但是足够让自己抓心挠肺,恨之入骨。 被扔到冷板凳上的魏池哪里能想到大红人能抽出时间来想自己?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冯大人,还有冯大人的表妹,以及她自己那份抓心挠肺,恨之入骨。 帝国朝堂中的暗涛似乎终于平静了,只剩下了一些小儿女的冷刀暗箭还在蠢蠢欲动。 陈鍄登基至今终于勉强见到了自己想见的局面:外邦消停了,王允义滚蛋,燕王倒台,言官闭嘴,江南赚钱。陈鍄得意的笑了,他终究成了所有战局的赢家,他还很年轻,一定能比先帝走得更高、更远。 江南民间的小人物孔大佬此刻的老婆此刻正为大儿子的亲事发愁,她的女儿莲丫头在一旁帮她缝补些东西做家用。莲丫头恰恰满了十五岁,因为瘦小还不能进丝厂洗丝赚钱,母亲因为前年干活的时候拧了腰,掌事的辞退了她,这一家老小的吃喝就都出在孔大佬和他大儿子的身上。莲丫头知道母亲在为自己的贫寒发愁,但自己毕竟还小,只能赚点零花的钱,嘴上安慰总是最无效的,于是没有搭理母亲的唉声叹气,收拾了自己弄好的针线,准备去厨房为哥哥父亲造午饭。 江南人都吃稻米,穷人在稻米里混合些野菜。米粥才冒泡,莲丫头还没来得及放菜,突然听到外面的母亲似乎是发出了一声惨叫,赶紧放下勺子跑了出来。 “莲丫头,快去看看你爹和你哥,棚子塌了!” 棚子塌了?莲丫头一家是湖广人,没有织绸的手艺,来了江浙不过是卖些苦力。近几年来大丝厂,大绸厂不断的加盖工棚,自己一家人就做些泥水活儿赚钱,修棚子的人最怕听到‘棚子塌了’,莲丫头只觉得自己从脚底寒到了心尖。 莲丫头的娘牙关紧闭倒在院子里,一旁还有浆洗了一半的衣裳。隔壁的姨扳着她娘的头冲她喊:“快去看看你爹,快呀!” 莲丫头打了一个激灵,赶紧往盖棚子的地方跑去。自己住的小棚离大棚子就是几百步的距离,莲丫头一边哭一边往外跑。眼看就要到了,却有一群彪形大汉出来拦住了莲丫头的去路。 “小□的钻个屁养的!”为首的大汉毫不留情,一脚就踹了过来。 莲丫头哪里经得起这样的一脚?闷的一声被踢到了墙角。这一脚真正是踢得这孩子眼冒金星,爬也爬不起来。 “大家伙的都给我看好了,一个也别给我放进去!” 这一群恶汉挽起了袖子,亮出了鞭子。 “打!给我狠狠的打!这一帮贱骨头!” 莲丫头抬不起身子,但她听到哭喊的声音自她背后由远而近,这些哭喊声中无一不是她这样的妇人或孩子的惨叫,而叫喊的无一不是亲人的名字。 随着拳打脚踢的声音,这些惨叫变得越发凄厉起来,莲丫头努力把脸从灰尘里抬起来,血水黏黏的好辛酸。透过这些恶汉的腿脚,莲丫头看着远处坍塌的工棚的废墟。哪里是我的父亲呢?哪里是我的哥哥呢?若是此刻能去……说不定还有活路呢! 这一场噩梦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掩埋在工棚中的一百多个男人的妻小们终于被打散了。那群大汉说到做到,一个人也没靠近那个工棚。等莲丫头从晕厥中醒来的时候,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地上是四散的衣裳鞋袜。 “天快黑了,他们不会让你进去的,快回去吧。”一个织工打扮的老头偷偷过来扶起她:“这些人官匪勾结,惹不起的,孩子,苦命的孩子,快回去吧。” 老头不敢多逗留,只是匆匆把莲丫头扶起来,靠着墙角站着,自己赶紧拐进一旁的小巷子里去了。 莲丫头靠在墙角,疼得走不动路,说不了话,只能看着阴沉沉的天空,眼泪忍不住又流下来。又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一步一步往回挪。 等慢慢走回自家的小院子的时候,隔壁的姨跑出来扶住她:“莲丫头……你娘……” 莲丫头抬起头,只看到那盆浆洗了一半的衣裳,还在稀稀拉拉的留着水,而这个家却已经空无一人了。 “莲丫头!莲丫头!”隔壁的姨看她的眼睛都痴呆了,赶紧掐她的人中:“你要好好活,你看你姨我一个人不也还是活着么?人再苦,总是要活的!若是连你都死了,东家连半个钱也不会给你,你的家人岂不是连收尸的都没有了?哭!快哭出来!别憋着!哭啊!” 莲丫头被掐得疼了,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凄凉的雨把这痛苦浇得冰凉,天地间的一切都了无生机了。 “春雨呢!”洪记绸坊的大东家推开窗户,笑着问他二弟:“你说今年是不是又是个丰年?” “可不是呢?托皇上的的福气呢。”二东家没时间和他大哥说笑,只是认真的打着算盘:“若是今年收的丝多出三成,我们就还需要五十架织机,两个棚子。这还是少的,若是丝到了,棚子还没弄起来,那可就不好说了。” “三弟盯着呢!你还不放心?” “他可别又去喝酒了……”二东家的脾气显然不是很好。 “老爷!”帐房的突然到来打破了原有的气氛。 “怎么了?”洪大老爷皱了皱眉头:“怎么冒冒失失的。” “这……”帐房没想到二老爷也在,有些不知怎么说好:“……嗯,棚子塌了。” 二老爷手上的算盘突然就不响了:“你说什么?!” “大哥!二哥!”洪家的三老爷后脚就到了:“哟!怎么了?” 帐房咽了一口唾沫,和三老爷打了个招呼,逃了出去。 洪家老三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梁断了,棚子塌了,多大点事呢……拉这个脸。” “你!”老二摔了算盘:“前两天隔壁家棚子塌的时候我就说了,人多了上去不行,你这可好了!” “你又说要快,人多去了又不行,你要憋死我啊?”老三从桌上抽了一杯茶来喝。 “你这下子可快了!搭进去一百多号人力,还搭进去半个棚子,我就等着你月底交工吧!” “不要责备三弟,他也尽力了嘛!”大东家过来打圆场:“那些海边来的泥腿子多了去了,赶紧去找人再找些人来就是了,咱们兄弟之间不要动怒。你那边这次都办妥了?” “我办事你放心,”老三咽了一大口茶:“一个都没能靠近里去,明天早上把那些死透的抬出去埋了就是了,统共五吊钱一个人。再给些酒钱统共花不了一百两,二哥也别生气啦,这回儿我悠着点成不成?这钱我出了,您就别再挤兑我了。” 老二已经不再理他,径自敲算盘去了。 大东家拉着老三出来:“以后行事小心些,你二哥说的也没错。” “瞧你们胆子小的……”老三无所谓的笑笑:“明天我就派人去把钱散了,把窝棚的人都赶了,一定在这个月底给二哥一个准话!” 雨淅淅沥沥的淌着,天边似乎有闷雷隐隐做响,似乎真的预示着丰年。 陈鍄的信心空前的膨胀,言官的反对已经无法影响他的决策,幸好一切都还在李潘的掌握之中,江南被治理得井井有条。 五月的天变得高了,风也小了,太阳逐渐变得骄傲起来。魏池已经学会了基本的账务,算是小半个帐房先生了。院墙上的小黄花都凋谢了,替代她们的是茂密的枝叶。燕子和别的鸟在院墙和屋檐之间来回穿梭,魏帐房一边数着飞鸟,一边等人。 对面的门环终于响了,那人走出来的时候,晃了晃手上的小算盘:“课业都做好了?” 魏池有时会想,自己从未这样积极的想要完成课业交给老师吧? “在这里!”魏池像个好学生一样,扬了扬手上的账本。 “看到你,我就想起小时候姐姐带我的样子,不过她只比我大一岁。”戚媛理了理衣角坐下来:“我那时候很是黏人。” “我现在也很黏人?”魏池故意和戚媛坐远了些,拿出了官老爷的架势。 戚媛没有搭理他,只是认真看他昨天做的账。魏池的脖子直的难受,又慢慢的挪了回来。 “看,你这里错了吧……”戚媛指着账本回头的时候,魏池的额头正好靠在她肩膀上。 戚媛觉得自己应该本能的跳起来,但却没有。魏池浅浅的鼻息喷在她的衣襟上,安静地像一只猫,引得自己想要捏捏他的下巴逗逗他。但戚媛终究还是没有,只是放下了账本,放松的靠在门板上,让他睡得更舒服一点。 魏池在梦中睡得很欣慰,轻松得忘记了一切烦杂的事情,专心的享受这份闲适。 微风翻动着账册,发出噗噗的响动,它牵动的事情,魏池不知道,戚媛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还没有任何人知道…… 第一百四十九章 149【建康九年】 天气渐渐变得有些炎热,一两只早到的蝉开始鸣叫了起来。刘妈妈午睡之后准备弄点针线来做,但拿起针线簸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顶针圈儿。想到这院子里也没有别人,定又是梅月这丫头借去了不知忘在了哪里!刘妈妈这人的脾气不是很好,对梅月这样的笨丫头最是没有耐心,当下也懒得问人,站起来就往院子里走,一心想要打她几下才泄气。 奴仆的小房就在主园的外面,三两步就到了,刘妈妈一把推开门就往里迈。 院子里除了一颗大榕树,没有种什么别的花,刘妈妈恍惚看见个人影关了侧门出去了。日头还没偏西,刘妈妈以为自己眼花,又怀疑是梅月这个混丫头溜出去玩,也就没在意。但转念一想,那身量却大不相同,心不禁有些提了起来。 刘妈妈轻轻的掩上了门,小心走到侧门,把耳朵贴了上去。 说话的似乎是自己的夫人!刘妈妈的心咯噔了一下!自己夫人和老爷的确不亲近,但平日里也是恭恭敬敬的。更何况自己作为冯家的老人,看着戚夫人嫁进来的,这十几年可真是兢兢业业没有二心!这……这? 刘妈妈正又慌又急,竟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听他说话的口气似乎是个男子,但声音又比寻常男子细一些,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的音调。 且不论到底是男是女,在外面的另一个人定是自己家的夫人无疑!刘妈妈此刻真是五味陈杂,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想的好。 院外的两人似乎要说的话挺多,刘妈妈好容易忍住了慌张,又仔细听了起来——似乎是说的账目的事情…… 听了好一阵,的确只听到‘当铺’、‘来帐’、‘你算错了’之类的话。刘妈妈的心稍稍放了一些,正准备推开个门缝去看,却听到背后屋里哐当一声!吓得她差点撞在门板上! 这边厢的梅月正扶在桌旁打瞌睡,睡前手旁有个挠爪,睡着了没拿稳,铛的落到了石板上,玉石的把儿差点碰碎了!梅月吓得跳了起来,正好撞翻了笔筒笔架,袖子又一骨碌把砚台前的一堆书扫了下来,稀里哗啦弄出了好大的动静! “刘妈妈!”看到刘妈妈进来,梅月吓得脸都白了。 “你……又闯祸了!”刘妈妈看是梅月,便装作无事的样子呵斥到:“你……你!还不快收拾好!夫人回来见了可要罚你!” 刘妈妈说罢了这堆话就慌慌张张的走了。 梅月看刘妈妈像是有事的样子庆幸自己没有挨打,赶紧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老老实实的寻了个活儿去干着。 刘妈妈回了屋,紧紧的关了门,不知所措。 她与戚夫人相处有十年了,这个夫人的脾气她还是了解的,别说是男女私情,连正眼瞧别的男人也是没有的。老家里哪个不知道她是正经人?那么多田地和商铺来往的可不都是男人?那些男人可不都是夫人去应付的么?这正经人遇上谁也说正经的话,自己不该对夫人生疑了才是! 刘妈妈打了自己一巴掌——老糊涂了!该干啥去干啥吧! 话虽这样说,刘妈妈却安宁不了,平日里挺干练的人今儿不是踢倒了扫帚就是走错了院子。和她一同进京的季妈妈看她慌慌乱乱的样子,忍不住拉她到一边问:“刘妈妈,您今天是怎么了,是老家遇上什么事了?你我什么交情,说来我帮你。” 季妈妈现在伺候着老爷,她俩是一并奉了老夫人的命来京的,论理,这个事情刘妈妈该给她商量商量。 但刘妈妈不敢说,她终究相信夫人是个正经人,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岂不是坏了她的名节? “睡得不好……”刘妈妈兜了个圈子:“落枕了……” 当夜里,刘妈妈辗转反侧——夫人是个正经的人!说不定是和哪家的人谈生意……但……这些事情为何不走正门呢?要谈那样久何不进屋呢?但……夫人的确是个正经人啊…… 这事情要和谁商量呢?还是说去问问夫人?……不可不可……自己在门外偷听已经是失礼了……更何况若真有其事,那个会承认?……呸呸呸!夫人可是正经人! 一晚上搅得刘妈妈起起坐坐好几回,等鸡都叫了才算想明白:别的尚且不管,老爷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自己又是老家派来的老人,这些大事情若是不弄个明白对谁都不好。只是这事情不宜对旁人说起,不如直接告知老爷,老爷和夫人毕竟是夫妻,又知道院外的一些事情,若是自己弄错了也早些问出个水落石出,免得自己膈应。老爷读书人出身,也不比那些鲁莽的人或闲唠的人,反倒合适! 拿定了主意,刘妈妈这才混呼呼的睡着了。 第二天,刘妈妈算准了时间,绕到书房去,等老爷回来,可等过了时辰也没等到人影。季妈妈笑她:“老婆子你到底是有啥事情啊?晃来晃去的?” 刘妈妈脸上也有些不自在:“我就是过来看看……老爷怎么还没回来啊?” “哦!老爷今天约了人,可能晚饭之后才回来吧……” 冯老爷约的人就是魏池…… 魏池和冯老爷的表妹的确是门当户对,这导致魏大人的拒绝变得非常艰难。如果是皇亲国戚或者别的还好,怕的就是这种不温不火的逼婚! 魏池看着堵在门口的冯世勋,心中所想的就是:逼婚二字。 “魏大人,今天正是个好时候,我那表妹一家子正好上京来走亲戚。她父亲也是个很风雅的人,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咱们去拜访拜访?”冯世勋笑盈盈的。 魏池倒是暗中了解了一番——能让冯世勋如此上心,对方果然不是泛泛之辈,这家人地位不算高,但是财力……那是非常雄厚的。冯世勋揣测魏池这样的官员要么和官员联姻,要么和巨贾联姻,绝没有去找个寻常女子结婚的道理。官员那边,耿韵眉已经嫁人了,要是王家没有那个意思,还真没别的人选,自己也算是做了好事,要不魏池也结识不了这样的大商人。 这路线和冯大人当年娶亲的策略何其相似呢?只是戚夫人不止有资产,更有地位,能给他的更多…… 魏池的偏见自然的扩散到这位表妹和她一家人身上去了,心中一百个厌恶。但毕竟在朝廷混了有几年了,这点城府还是有的,只好假装做欢喜的样子,答应了要去,心中却暗自盘算着要怎样行使三十六计。 在衙门收拾好了之后,魏池和冯世勋一同出了门,也没有骑马,坐了一辆小车去拜访‘表妹’。临进门前,冯大人还好心的打量了魏池一番,以确定小青年的衣服上有没有褶子之类煞风景的东西出现。 冯世勋笑的很满意:“魏贤弟,说实话,我倒觉得你的风采胜我当年。” “您就挤兑我吧。”魏池假装受用的样子:“我也好奇篆刻,别的不说,咱们赶紧去看看!” 这家人姓韩,做的也是绸缎生意,只是比普通的商人做得更大些,这女孩子的父亲是他家族长,威望很高,又宠自己的闺女,这才上京来谈这门亲事。益清虽然只是个跟班,但是也得到了极高的礼遇。韩家的老爷子年岁有些偏大,可能是老来得女,特别珍惜,谈话之间上上下下看了自家大人好几遍。想来也是很满意的,益清暗自得意——长相自然不必说,许多人都说自家老爷长得比女儿家还俊呢。别的还有啥可说的?科举探花,五品官员,就算是那些高官家的少爷也没哪个有这个品阶啊!更何况咱家老爷文武双全……益清想到这里简直要乐开花了。 其实韩老爷早就乐开花了,招呼着人看茶看座,点头哈腰。 益清站在魏池身后,腰杆挺得笔直。正厅的两侧有两扇珠帘,正对自己这边的珠帘微微晃了两晃,益清看到了人影闪了过去——是那个韩小姐? 益清偷笑。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魏池虽然和韩老爷一见如故,但很快就站起来准备告辞了。韩老爷赶紧挽留他吃完饭,但是魏池似乎有难言之情。 毕竟官高于民,韩老爷不好多说,只好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冯世勋。 冯世勋暗暗拉住魏池的袖子:“我说贤弟你,今天还有急事不成?” 魏池为难的样子:“急事倒也不是,今天本想趁着时候早去了拜访拜访兵部的老朋友,就提前约了晚饭,冯大人您没提前说么……要不这样,我让益清去通报一声,看能不能和他改改时间。” 冯世勋有些不高兴:“谁呀?” “咳咳……王将军……”魏池面露恐惧的说。 “……” “……” “王?将军?”冯世勋重复了一遍。 “嗯……”魏池抱歉的冲着韩老爷笑了笑:“虽然现在没有公事来往了,但是毕竟是我的老上司,有时间就会见见。” 魏池不算说谎,王允义确实让他没事的时候过去逛逛……不过绝没这家伙说的这样非去不可。 而且也没邀请魏池去吃晚饭。 不过谁敢去问王允义这些呢? 冯大人终于在魏大人的小算盘下败下阵来:“您还真是个大忙人!” 魏池走出韩家的大门的时候,暗暗松了口气。 “大人!大人!”益清看没有旁人了,赶上来说:“我瞧见韩小姐了。” “什么韩小姐啊?”魏池没好气的问。 “就是那个韩小姐啊!”益清当魏池是在害羞:“人家躲在帘子后面瞧着呢!虽然看得不是很清,可那身段应该是个美人!大人!何时给我们娶个夫人回来啊?” 魏池被逗笑了:“你比我年纪还大些,多操心操心自己吧!要是闲着了,也多操心操心陈虎。” 益清年底就完婚,被魏池这样一说,真害羞了,就不好再嘲笑他:“……这会儿是要去王大人家?” 这方向可不对。 “啊?”魏池看了看天:“去那边吃碗糖羹,然后回家!” 王允义在远方打了个喷嚏。 今天这家店的糖羹熬得有些稀,魏池顺便买了些小点心准备边走边吃。走出酒楼的时候,正看到有个店小二拿着笤帚赶一个小叫花子。小叫花子穿得可不是一般的破烂,邋里邋遢的看不清人样,也不像寻常要饭的那样谄媚的笑,只是躲着笤帚,也不知道说讨好的话。 魏池常来,所以这小二认得,看他来了便有些不好意思:“不知哪里来的小叫花子,饭点儿还没到就来了……” 站在旁边的掌柜的脸皮狠狠的抖动了一下:“说那么多干嘛!赶紧给点馒头打发了!” 饭点还没到也来了的魏大人倒不是个小心眼:“呵呵……” 小二才反映过来自己刚才失言了,赶紧行礼:“大人……小的……” 当‘大人’二字从小二嘴里冒出来的时候,小叫花子的眼睛忽然一亮:“您……是做官的人?” “去去去!”掌柜的过来赶人:“快给她个馒头让她滚。” 魏池没有阻止掌柜赶人,小二粗暴的把小叫花子拎到拐角,扔到旮旯里,又丢了个馒头在地上:“也不看看自己啥样……” 小叫花子本就饿得头晕,这样一摔更是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缓了好一阵才爬起来。 “你……!”小叫花子扶着墙,惊讶的看着出现在面前的魏池。 魏池走进拐角,示意他不要害怕:“我这里有些点心,你先吃一些,不要着急。” 小叫花子不敢动。 “我知道你不是个叫花子,我的确是当官的,若你有话要对我说,先吃些东西,有了力气慢慢对我说。” 小叫花子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点点头,接过了魏池手上的点心。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魏池看他在吃,便问他。 “我叫莲儿,家里都叫我……莲丫头。我家在广东那边的小村子,叫新田。” 丫头?竟然是个小女孩?魏池看她脸上黑乎乎的,瞧不出个样子:“你家竟然这样远,怎么一个人到这里了?今年没听说哪里有逃荒啊?” 小女孩噗通一声跪下了:“求老爷给小女一家做主!” 春风早已暖人,但魏池却听得背后直冒冷汗!益清不是太听得懂那女孩子的方言,只是看到魏池的脸色越变越难看。 “大人……?”益清小心翼翼的问。 魏池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问那女孩:“进了京城之后,你有没有把这件事情对其他人说过?” 莲丫头又磕了一个头:“这事情,哪个敢说。只有一个家里的长辈指点,说是到了京城才有人给小女做主。” 魏池听她话中有话:“你……要找谁?” “余冕,余大人。” 余冕! 魏池想到此地不宜久留:“你若信得过我,就留在此地不要动,一会儿自会有人来找你。” 魏池顾不得礼仪,拉起益清就走,益清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大人,大人?那小孩是谁?” 魏池看着益清傻呼呼的样子,突然感慨陈虎的可靠,但是此事事关重大,不宜再让更多的人知道,想了片刻,还是说:“一会儿太阳落山了,你一个人过来,带着这个孩子从小路回来,一路上万万不可耽搁。这件事情若是做不好,不知多少人要掉脑袋,你仔细了。回来后若家里人问起,你就说是人伢子手里买回来的粗用丫鬟,一句话都不可说漏。” 益清第一次看到魏池如此严肃,赶紧郑重的点了点头。 回了家,魏池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左右为难——南边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若是闹开了,说不定李潘要下台,李潘若是有个闪失,才上台的一干官员怕都脱不了关系。若这事情不闹大,那南边的事情迟早要闹大!到时候真是激起了民变…… 还有余冕!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他的脾气满朝谁不知道,若是知道了这事情,绝不会放任不管。按年限来算,今年正是他升迁的时候……出了这个事情,保不定会是个怎样的结果。 还有就是这个孩子,一个人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其心不可谓不绝……若说自己没有半点心动,没有半点心疼……那也不是。 只是,现在这朝局大势刚定,若是又有一番大浪,自己区区一人,能为她,能为江南的百姓,能为余冕,能为朝廷做什么呢?这一浪若真的来了,多少人为了别人,又有多少人趁机为了自己要搅动这浑水呢? 魏池推开窗户,院外夕阳恰没入了山峦。院墙上的花朵似开又似谢,正如魏池的心情,摇曳不定,烦闷躁乱。 冯世勋别了魏池之后,留在表妹家用了晚饭,回来的时候正是点灯的时候,才走到街口就看到益清手上拉着个脏乎乎的孩子在跑。 “益清?你家大人呢?” 益清似乎是被吓了一跳:“冯……冯大人!您怎么一个人呐!我……我们家才买了个粗使的丫鬟,嘿嘿。” “你家大人呢?”冯世勋觉得益清一贯还算激灵,不知今天怎的,说话文不对题。 “哦!回大人的话,我家大人应该是在家吃晚饭了。” “今天王将军都没留你家大人吃完饭啊?啧啧……”冯世勋又笑着瞧了瞧他拉的小丫头:“就算是粗使的丫鬟也不必买这样的吧?回去了给你家大人传个话,说我过会儿去找他喝茶,请他备好点心才是,哈哈。” 冯世勋想着魏池这个小青年的心思还真难琢磨,自己这个媒人怕是要多操许多的心,有跟益清说了几句玩笑话后,这才进了院门。 门子才传了话,后脚就有人报说刘妈妈找他找了一天了。冯世勋想这是老家跟过来的老仆人,平日里管着老家的一些家用,以为家里有话带上来,便吩咐了前屋准备着,等见了她再一起回后院。 白天还是艳阳天,夜里却突然东风转北,小小的来了一场逆春寒。戚媛只好再让梅月把披风找出来,梅月找了一阵子,没找到合适的,戚媛怪了她一阵没有收拾,便只好让她去问刘妈妈。 天不算晚,刘妈妈进来的时候戚媛才准备点大灯。梅月接过戚媛手上的灯罩:“夫人真是的,小心烫了自己的手。” 刘妈妈没有多话,接过灯,打开柜子找了起来:“薄的都在这边呢,夫人要哪一件?” 戚媛想到魏池说没见过潮绸,便想起自己成亲那会儿,家人专门给自己做了一件银云团秀潮绸披风:“要那件潮绸的。” 刘妈妈手一闪,险些把灯油撒了出来。 “怎么了?”戚媛这才看到刘妈妈情状有异。 “没……”刘妈妈把那件披风找了出来,灯光一映,绣花流光溢彩。 “哎呀!好漂亮!夫人,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绸子!”梅月惊呼起来。 戚媛冲她笑了笑:“这虽不是顶好的东西,但是贵在少见。你也别忽忽喳喳的,一起收的东西,怎么刘妈妈记得,你反不记得了?亏你就管着这几件事!快谢谢刘妈妈。” “不谢,不谢……这么漂亮的颜色,正是称夫人,过些时候若是别的夫人邀赏花的时候带着正好。” 戚媛想想也是,这样折腾一次也不全算为了魏少湖一个人。等刘妈妈和梅月都出去了,戚媛看着搭在衣架上的披风算了算——自做了它起,这才是第一次穿吧?当时自己一心想做青素的,想穿得久些。但母亲执意选了这么个鲜艳的颜色……那份用意,自己似乎不懂,但后来又懂了,只是懂了却没用了,确实也用不着了。 第一百五十章 15o【建康九年】 也许是几个月来一直奔波劳累,这个莲儿的小丫头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睡着了。魏池看珠儿为她忙前忙后,自己的心也乱糟糟的。刘妈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个劲儿的数落‘小叫花子’又脏又丑,珠儿平日里一贯听话,但此刻也被吵得有些不耐烦了。 吃过晚饭,魏池一个人坐在书房看书,珠儿过来添灯油:“老爷……” “嗯?” “那个小姑娘太可怜了,咱们别赶她走吧?” 魏池合上书:“谁告诉你要赶她走?” 珠儿低下头:“老爷,她的来历……?奴婢虽然年纪轻,但是也是在王府当差长大的,有些事情能猜出几分。” “能猜出几分的时候就最好不要猜了。” “奴婢是魏府的奴婢,若是老爷有个事情,奴婢躲得了么?” “……”魏池一时无言。 “老爷当时救不了奴婢的家人,奴婢怨过老爷……”珠儿擦了擦眼泪:“奴婢的妹妹,若是现在还活着,也和她一般大吧?奴婢只是求求老爷,不要赶她走,给她找一条活路吧?” “我怕的是,我没有那样大的能耐。”魏池有些愤怒:“有多少事情,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说说又是另一回事。” “……” 魏池看到珠儿恭敬的行了一个礼,退了出去。心中忍不住窝火,烦躁,索性把书扔了,随手拿了件衣裳,想出门散散心。 才走到书房门口就想到自己这么晚出门定又要劳心解释一番……也罢……魏池放下拉门环的手,转身往后门走去。 魏家宅子和冯家宅子中间的巷道虽然不宽,但空空荡荡。两家的墙一样高,都盖的官瓦,黑漆漆的,冷冰冰的。魏池擦了擦灰,坐在了自家的门槛上。天上的星星很明亮,闪烁的汇成一条大河,看着这些永恒或瞬间的亮点,魏池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暖园。曾经的辉煌现在已经变成了荒芜的禁地,燕王的消息也不过是他活着或者死去。魏池叹了一口气,想起燕王曾经把珠儿送给自己的时候曾经说过:这个女孩子聪明稳重,只要你不亏待她,她一定忠心对你。 魏池自认为没有亏待她,但她终究认为自己亏待了她。也许是太信任自己了,她固执的认为自己没有去救她的家人只是因为胆怯或者自私,在这怨恨之后,她又无奈的原谅了自己……今天,看了那个女孩子的惨状,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魏池一遍一遍的回想莲儿口中那些令她心惊肉跳的话:圈地,卖人,打杀,官商勾结。 这个女孩的眼睛中闪烁着一些东西,令魏池似曾相识,不是像珠儿,而是像自己。 接近半年的长途跋涉,她体会到了多少世间的辛酸?但是却没有放弃。是不是很像幼年的自己?硬着脖子和无良的村民争执,想要守住师父的财产。 这份仇恨和执着与年龄无关,与身份无关,不知道的人估量不了它蕴藏了多大的力量。 当看到店小二无情的羞辱她时,魏池感到自己久久未有波澜的心抽痛了一下,与其说同情她,不如说同情自己。 魏池的心原本动摇了,但是几乎是同时,余冕这个名字让她感到不知所措。 如果是要自己帮忙,或者找别的人,那还好些,但是偏偏就是余冕! 魏池回想才进京赶考的时候,就听许多学子说起过他,那时候就怀疑,这世上哪有这样憨直可爱的人吶!后来王允义带着自己见他的时候,虽然不过是只言片语,但突然信了这世间真有这样的人物。 至少外人看来,魏池和王允义算得上同派的情谊,兵部的人更知道王允义对魏池的偏爱,那一次就算魏池为护王允义而掉了脑袋,那也是报恩之举,理所当然。但是余冕呢?在言官畏惧王家权势的时候,他敢直言明鉴要求王家军撤番,这仇在老早的时候就结下了,但之后却毫无怨言的帮王允义议和。王允义这老狐狸一辈子狡诈,连自己的儿子也能怀疑,却愿意相信余冕真的是‘为国事谋’,不止不会在议和的时候踩他一脚,反而会全力以赴。 魏池也自认为自己是个‘为国事谋’的人,但绝不敢说自己事事都为国事谋,也绝不敢说自己有勇气活得坦诚。在没有见过余冕之前,她甚至不相信这世间有这样的人物。 在认识了余冕之后,魏池不经意的把他划到一个独立的圈子里来,不愿意有任何不好的事情牵扯到他那里去。 魏池想到这里,忍不住非常沮丧——自己现在供职礼部,对这个事情真是一点帮助也没有。最近余冕才调回京城做刑部左侍郎,要的就是平平安安。这可好了,来的这个事情是个御状不说,还牵扯到江南织造,江南总督署,新政,以及皇上。李潘的新政虽然好,但是明眼人其实知道,这些政策到了江南之后,执行起来又是别一番情形。皇上要的不过是立竿见影的效果,其他的就算他算出了一两分,也假装不知道。如果这个事情闹大,闹到皇上压不住的情形,他定会像以前对待王允义那样对待李潘。王允义混了多少年才知道进退二字?这个李潘怕是不会明白吧?等皇上又躲到了幕后,那么余冕就要一个人和新政派系,江南,江南织造抗衡。 魏池盘算了一番,然后觉得余冕也许可以做到,真的可以做到。但是……自己知道,皇上对漠南还没有死心,他抄了燕王,然后有大肆敛财,他对漠南真的没有死心。余冕能够对抗那些势力,可是……他能够对抗皇权么? 魏池看着头上的星星,疲惫不堪。 “谁呀!?” 平日里冯府的刘妈妈只查一次门,但是因为今天心中慌乱,所以又来查了第二次,不查也就罢了,竟然当真看到外面蹲了一个人。 魏池被这老太太的尖叫吓了一跳:“怎么了?” 这声音……不就是白天那声音么?刘妈妈的心提到了嗓子,颤抖的拿了灯笼来照。 魏池看清是个人后,倒不怕了:“你是冯家的仆人?我姓魏。” 是个清秀的少年,衣着整洁,说话举止之间隐隐的有一种威严。 “我姓魏,和你家的大人一个衙门的。”魏池看那人被吓呆了,只好又说了一遍。 刘妈妈这才回过味来,赶紧跪在地上:“奴婢失礼了。” 魏池被打断了思路,也没有过多的在意:“无妨。”说完便自己推门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以往曾听说隔壁的大人年纪很小,长得如同个女子一般的清秀,看来是他不假。刘妈妈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灰——难道和夫人说话的是这个小大人?那天确实也只听到说账本的事情……这京城比不得乡下,许多官家的夫人不也单独来拜访过自家老爷么? 想到这里,刘妈妈释怀了,又狠狠的抽了自己个嘴巴,捡起灯,准备回去睡个安稳觉,早上赶紧给老爷解释去。 哪知道刚到半夜,管家突然来敲刘妈妈房门,也不说缘由,刚等刘妈妈穿戴好就带着她往外走。还没等刘妈妈弄明白就糊糊涂涂的上了门外的车。 “要去哪里?怎么了?”刘妈妈大吃一惊。 管家把刘妈妈推进车厢:“老爷说,让您回一趟老家,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戚媛没见刘妈妈进来,还问了问,听说是病了,也没有太在意。但过了几天听说还不见好,管家便让她回了老家,甚至还派人来问调谁过来干这活儿。戚媛这才起疑,等管家的人走了,找梅月过来细细的问了一番,又想起那天刘妈妈奇怪的举动,猜出了个两三分,不由得冷笑起来。 “夫人,这件潮绸的披风不是还没穿么?怎么要收起来了?”梅月好奇的看戚媛亲自叠着那件不久前才找出来的披风。 “又不出门,收着就是了。” “刘妈妈回老家了,谁进咱们院子呢?”梅月挺关心这个的,因为这个宅子里好说话的人不多。 “管她谁来?”戚媛没好气的说:“我们只管管好自己就是了。” “隔壁的珠儿刚才给我说,今天她家的大人有公事,先暂时不还账本了。” “……”戚媛整理披风的手突然停在那片起伏的绣花上,鲜艳的色调就像要从针头线脚中淌出来一样:“你……让珠儿转达魏大人,就说最近我这边事情多,不能再教他了,那些账本本就是以往的旧账,他不用还了,留着……想看的时候,自己看看吧。” 梅月只得自己找空去隔壁院子回话,天气日渐炎热,梅月也觉得自己变得浮躁起来,有时候动不动就想要发火。隔壁的院门叩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梅月嘟着嘴:“珠儿姐姐。” “有何事?进来吧。”珠儿也没有心情理她。 “这是哪个?”梅月好奇的看到她旁边多了个没见过的人,瘦瘦小小的,不是个大家人户的样子。 “这是我们老爷新买的丫鬟。莲儿,这是隔壁冯大人家的,你就叫她梅月姐姐吧。” 莲丫头赶紧行了一个礼。 梅月长这么大还没当过姐姐呢,心中很是高兴:“你是哪里人,自哪里来?” 魏池专门教过莲儿,只说是人贩子买的时候太小了,不记得。莲儿不敢怠慢,就照着魏池说的背了出来。因为南北方言差异太大,梅月顶多听懂了一半。一半就一半吧,本就是个粗心的人,听懂了也不会往心里去。梅月回了话,想到时间还早,就陪着珠儿绣花,也和这个新来的‘妹妹’混混熟。 珠儿一边绣花,一边看梅月连比带划的逗莲儿开心,心中的怨恨似乎释怀了几分。 “魏大人去哪里了呢?”梅月玩够了才关心起魏大人来。 “我这个做奴婢的哪里会知道。” 梅月看珠儿面色不快,冲着莲儿吐了吐舌头,没敢多问。 太阳明艳艳的挂在天空,魏池则在礼部的小弄堂里坐立不安。直到傍晚,所有人都回去了,魏池才收拾东西站起来。 “大人,咱们是要回去么?”益清接过包袱。 “……不回去,先和我去一趟刑部的值房……”魏池艰难的站起来。 余冕的妻子在一年前病故了,因为这个,皇上特例将他调回了京城。从那以后,余大人总是在刑部加班。他的一对儿女都已经成家,女儿嫁到南京,儿子在湘西当官,余大人没有妾侍,也没有续弦的意思,只是在他那原本应该轻松的位置上干得很累。 大齐的皇宫是为数不多不宵禁的地方,这个王朝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前朝的规模远远大于后宫。不知是内阁,六部九卿的高级官员也在这座宫殿的前朝当班。皇帝的书房并不毗邻后宫,而是在内阁值房的后面,这样很好的避免了后妃前来对奏疏指指点点,又能方便朝臣和皇帝会晤。大齐的皇帝之所以会很累,这个格局有很大的功劳。 魏池在门口验过了门牌,喘了一口气,迈进了恢宏的大门。 刑部离宫门不算远,走不多久就到了。其他各部也有加班的人,星星点点的亮着几间屋子,也不算太太冷清,魏池站在门口犹豫不决。魏池左右为难的时候,天渐渐黑了,因为一心想着事情,竟没有注意到对面屋子里出来了一群人。宫里的路都直看,虽然隔得不远,但是只要你愿意,总是能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群人很吵,打头的是李潘,似乎还在跟大家辩论着一些事情。魏池不知怎的,竟然怕了起来,不知自己是该躲起来呢?还是假装要去个别的去处。 “魏大人?”余冕吃了晚饭,准备出来活动活动,竟然看到魏池站在门口。 “啊!”魏池顺势往前迈了一步:“拜见余大人,我……这……呵呵。” “呵?魏大人,您这是要找我?”余冕觉得好笑,毕竟两人不熟,而且要做的差事也不相干。 “是!……啊,不是……”魏池听到那一群人越走越近,心中越来越不安:“是……算是。” “那请进吧。”余冕对他的书办说:“去给魏大人上茶。” 等坐到刑部的书房后,魏池松了一口气,接过茶喝了一口后,看到余冕笑眯眯的看着自己,那口松了的气不由得又提了起来。 “一段时日不见,余大人瘦了。”魏池左右为难。 余冕捻了捻自己的胡子尖儿:“我这个人劳碌惯了,到了京城反而瘦了。” 魏池挠了挠头:“年初,江南的新政,余大人可有看过?” “看过,道理上是不错的,魏大人有何看法?” “的确道理是好的,但是各部发出去,然后江南各县再去做,恐怕不如想象的好。余大人之前在外做过官,应该比我明白。” “魏大人是觉得李大人不明白?” “李大人是江南来的,发家本就靠的这些,他应该比我明白。” 余冕抬起头,对旁边的书办叹道:“你出去吧,把门带上,魏大人,你随我进来吧。” 魏池才说出口就后悔了,但此时此刻也不得不随着他进去。 “你看,”余冕重新点了一盏灯:“去年的大案,还有需要皇上勾红的钦案都在这里。一共三百二十起整,比前年少了三十余起,全都少在江南。只要是个人,在刑部干上三年,不会不明白这期间意味着何意……魏大人今天来找我,为的是这个么?” “……我,”魏池的内心突然涌起一番酸楚:“其实想过,这些事情在朝廷里绝不会我一个人知道,但是如果说出来,新政就会受阻,如果功亏于溃,不知道这样的争执是不是有意义。也许我的确是知道了一个人的事情,但是如果为了一个人而坏了全天下的事情,我……” “魏大人,刑部这样多的官员,竟然需要您这个在礼部当值的人来说这句话,您不觉得奇怪么?”余冕把灯递到魏池手上:“因为太黑了,所以很多人不知道点燃灯后会看到哪些人,哪些事,于是也就没有人敢点这盏灯。但是如果我们最终都不知道这件屋子里到底现在是个怎样的状况,真有老鼠来偷食,以至损坏了栋梁,最终大厦倾塌,这时候该怎么办呢?” 余冕又从魏池手上拿回了那盏灯:“这屋子终究是要亮堂起来,魏大人,您是礼部的人,拿这盏灯的人本就应该是我。今天的事情,你不必担心,和你没有半点干系。” 魏池苦笑:“余大人,多年前我就对你说过,我是个没有家眷的人,我不怕任何事情。若我怕事,我们也不会相识。我担心的是您,您是个刚直憨厚的人,一想到你要管,我心中就发怵。” “我也几乎是个没有家眷的人了。” 魏池一愣。 “魏大人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匆匆会面时说的那句话么?君子为国而谋。我虽然人在京城,但无时无刻不关心这江南的新政。商人本就无情,官家若不能拿捏这其中的轻重,任由商人来左右时局,这是要出大事情的。之前互市的事情我有全权参与。开通了互市之后,北边的各种大案几乎多了一倍多,小事情就更是几杯增长。但是正是因为有这些案件,北边才是安定的。” “也正因为这些案件,本该早一年入京的您却……若不是这样,您的夫人也不至于……” “是啊,是啊。”余冕叹了一口气:“我对不住她。” 魏池没有见过余冕的夫人,只听说因为当时余冕因为北方的事情没能够按时回京,他夫人含恨去了。之后余冕大病了一场,然后皇上开恩让他回京任职。魏池不想这件事情再次牵扯到他,可这件事不牵扯到他,又能牵扯到谁呢? “余大人,若是您手上有了这盏灯,您能够清淤流而自保么?” “李潘很有才华,但是太年轻了,而且皇上给他的任务也太重了,他要赚回超额的钱,必定会做许多不该做的事情。我想皇上虽然大概知道这些情况,但并不会知道这些情况会掀起多大的巨浪。百姓从来不怕吃苦,但是不能吃了苦还要忍受心酸,百姓从来不怕受难,但是绝不能受了难却讨不到公道。若是一两起,那是丢了人心,若是一二十起,那就是丢了许多的人心。哪个朝代经得起丢失许多人心呢?这件事情错不在李潘,也不在皇上,事已至此,必然会有这样一天,若是魏大人不来说给我听,也终有一天会有百姓亲自来说给我听,我自认为我担当得起。臣子若为国谋,终有需要为了百姓违逆皇帝的时候,只是这件事情你做不了,我当了几十年的官员,由我来做。” “百姓只知道怜惜自己,只知道您清正刚直来找你诉说冤情,可谁想过您的处境呢?余大人,我想知道您能不能自保。” 余冕看到魏池的脸憋得通红,忍不住笑了:“魏池,百姓是懂得怜惜我的,他们从未见过我尚且如此信我,王允义也信我,你怎就这样不信我呢?” 魏池看着案上整整齐齐的案卷,欲言又止。 “我想要做一些事情,为了百姓,也是为了国家,”魏池顿了顿:“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余大人您不要避开我。顶多是掉了脑袋或者各自贬官回家,余大人不在乎,也不要小看了我。” 魏池从怀中掏出了一卷诉状放在案上,皱巴巴的纸张和拙劣的字迹与其他三百二十份宗卷全然不同。 第三百二十一张诉状……将要公诸于世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151【建康九年】 魏池走后,刘敏从侧门进来:“太有趣了,竟然亲自来说,啧!” 余冕笑道:“我本是帮您出门看看路,哪知道看见他慌慌张张杵在门口,我就想是不是和您来说同一件事情的。” 刘敏坐回桌前:“今天我本来在家里的,突然就听到他要来访,还以为是私事,哪知道这样巧合。他倒没有想过让我来说,只是问我这事情该不该让你知道,他是当真怕你被牵连了,毕竟你才回京城,地位不稳,而对手又过于庞大,实在不好着手。其实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有哪些想法,用得着我的地方,不妨说来听听。” 余冕想了片刻:“这件事情不能硬来的,李潘现在已经得到了内阁的认可,绝不能碰。但是这件事情关乎民生,若任由江南放开手去胡闹,怕等不到在此北伐江南就要闹起来。之前江南已经换过大吏了,要再换几乎也不可能,我倒想推荐一个人去江南做个副手,管管这件案子,先敲山震虎,然后再改政从宽。” 余冕顿了顿:“江南不止是个富庶之地,也是个是非之地,想要黑白分明是不可能的,但现在未免太黑了,若国家不给百姓活路,怕百姓也不会给国家活路。我认为李潘这个人只会信皇上,绝不会信我,但是皇上虽然信他,却绝不是只信他,我还是相信此时此刻局势尚在掌控之中。” “更何况有我帮你,”刘敏捏了捏胡子:“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姓卫,名叫卫青峰,是今年新毕业的监生,成绩不算好的,到京城外做个县令都比较勉强。但是他性格坚韧,为人处事极其自律,而且很有些想法,很机智,我认为很合适。” 刘敏很好奇:“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这个事情算是巧合,他的朋友的父亲是我家世交,他家的儿子很有些出息,结交了这个朋友,带他来见我。” 刘敏笑了:“你知道他是谁的学生?” “谁?” “他要叫魏池老师啊!” “啊?”余冕这才想起来,魏池是做过祭酒的! “可不要牵连到魏池,他是个认死理敢拚命的主,这事情又帮不上忙,还是让他离远些。卫青峰这件事情我记住了,之后我来办,你看何时上任比较合适?” “……这个月月底之前。” “那个女孩子呢?” 余冕想了一番:“让她离京更不妥,过两天接她来我家好了,我女儿带着她更好些。” 第二天一早,卫青峰就接到了一条上任的文书,要他去的地方是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这个地方位属浙江,是紧靠杭州的一个小县城,名叫桐泸。 颜沛伟赶紧跑来祝贺:“青峰兄,我就说朝廷惜才,这次你可以大展拳脚了。” 卫母却并不高兴:“颜先生啊,我这个老人家没有什么见识,只是知道江南富庶,不是清静的地方,我们一家子性子都刚直,倒不如回家种田。” 颜沛伟正要说话,卫青峰拉了拉他的袖子,等卫母回屋了,卫青峰才告诉他:“这可是你造的好事呢!” “此话怎讲?” “还记得余冕余大人?就是你伯父。” “记得呀。” “这个事情正是余大人举荐的,要不以我的科举成绩哪能去那地方做县令?此番我去,情形非同一般,若我有何不测,我的母亲,女儿和妻子就靠你照看了。” “此话怎讲!?”颜沛伟大惊。 卫青峰拍了拍他的手背:“有人特别嘱咐我,不可再说自己是魏大人的学生,由此可想到了杭州必定有些大事情等着我。余大人在朝廷的是有口皆碑的,我信他要我去做,一定是做有利国家的事情,你也不要多问,若是内阁让我去的,我自然会回家种田,不操这个心。我的家人还不知道这些事情,你也不必对她们解释,平白增加些担心,我后天一早就走,若是平安,之后自会再相见吧。” 颜沛伟走出了门才想起来要送的礼还没有送,想回去又提不起兴致了。翻着手上的几套棉布衣裳,心中忍不住忧伤。走了老远了,才把那些衣裳递给家仆:“等晚些时候,送给卫老爷,他不收也逼他收了,到了江南多些换洗也好。等他离京了,每月定期备好棉粮送到他家,但不要叫老夫人知道,给他夫人就是了……”说着说着,眼角忍不住酸楚起来:“也罢,也罢,我信他是个有本事的人,就让他做大事去吧!” 魏池办了莲儿的事情,松了一口气,但珠儿的回话又让她心烦了起来。桌上的账本已经看了十遍八遍,魏池一边捏着页脚,一边胡思乱想。 想了许久,想不清自己是哪一点招人讨厌了,于是放了书又跑到侧门外面去站着。侧门对面的门紧紧的关着,魏池不甘心的趴在门缝上听——里面安安静静的,就像是都搬走了一样。 魏池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别说是戚媛了,就算是能见到上次那个老仆人都好!这家子到底是怎么了?魏池非常愤慨,咬牙切齿的发泄一通后,又回无奈的回到书房看账本,如此往返数次。 晚饭的时候,珠儿敲了好几次门,魏池都不去开,最后刘妈出动了,把书房的院门擂得咣咣直响。 魏池烦不过,又觉得自己的举动确实怪异,便慢悠悠的起来去开门。正走到门口,听到珠儿慌慌张张的拉刘妈:“刘妈,这可是不行的,他,他是老爷啊!” “老爷也要吃饭!” “刘妈,您别敲了!”好像是抓扯了起来,珠儿有点接不上气:“老爷不开门……定是……心中想着……让他不想开门……的事……您,您,别敲了。” 心中想着……让她不想开门的事? 魏池心中一动,想起初次见面的那个雨夜,她为了不惹流言宁愿淋雨回去的事情。 想到这里,魏池忍不住肝火大动,几乎第一次涌起了想要砸东西的冲动。 “还懂不懂规矩!”魏池猛地推开了门。 也许是没见过魏池发火,两个人都愣住了。刘妈毕竟几十岁了,没一点本事刘叔也不能那样服帖,她看魏池脸色很不好看,退了一步:“老爷出来吃饭吧,饭都凉了,不吃饭伤了自己,谁心疼呢?朝廷上的事情,我们这些妇道人家没有见识,但内院的事情确实是我们做主。虽然我们与老爷主仆有别,但是平日里老爷待咱们的心,我们还是懂的,咱们也必定得用心待老爷,您也别上火,先看看饭合不合意,不合意我也好重新做。” 魏池大吼了一句,气稍稍有些消减,转念一想隔壁的戚夫人和自己有的不过是缘分,缘分不是干系,算算的话,这远近亲疏还比不上自己和刘妈。别人也没道理教着教着都一辈子这样教,别人不教之前也托人明白的带了话过来。自己这气,真是气得一点缘由都没有。 “老爷,先来吃饭。”刘妈看魏池表情松了松,便向着珠儿努了努嘴,珠儿这才小心翼翼的拉了拉魏池的袖子。可惜魏池此时此刻还真是一点都不想吃:“给我盛碗粥端过来吧……”说完又自己回屋去了。 珠儿嘘了一口气:“刘妈!你今天太过了!老爷要是真的呕气了,撵你我走可怎么办?” “老爷不是那样没情谊的人。” 王府长大的珠儿懒得和她理论:“罢罢罢,我去盛粥来吧。” 刘妈反倒笑了:“得了,你刚才也受委屈了,今儿我去。” “啊?” “多大个事情啊?还能被我办砸了不成?去吧,去吧,帮我看看陈虎和我老头子那边的活儿干得如何了。” “……” 珠儿倔不过,只得嘱咐再三,才走了。 刘妈手脚伶俐,不但热了粥还热了碟咸肉,切得薄薄的放在饭盒子里摞整齐了才端上来。魏池以为是珠儿,并没有抬头,等了一会儿看那人不走,这才抬头,一看是刘妈,怒气不打一出来。 “老爷,您先吃饭。”刘妈打心里没把魏池当作‘大人’,根本不怕他的怒火。 话说拳头不打笑脸人,魏池没好意思在热腾腾的饭面前发作。 刘妈移开了桌上的书本,把饭菜都布好了:“老爷还在看账本?” 魏池哼了哼。 刘妈捡起那账本拍了拍:“老爷别闹脾气了,又不真是小孩子。” 显然是话中有话。 刘妈毕竟不是王允义,魏池一时没有适应过来:“嗯?” “老爷多大的人了,还要闹脾气?以前老婆子我伺候过的那些大户人家,只有十二三岁在读书的公子才和姐妹们闹脾气。” 魏池诧异之间,刘妈扬长而去。 原来在别人看来是小孩子在和姐姐辈的闹脾气?魏池喝着粥哭笑不得,但全然没有想过这种躲在屋子里不吃不喝的举动的确不算是个大人的所为。 太阳落山了,魏池看着日头,突然有点悲伤,表面上她知道这不是件事情,但内心里却跨不过这道坎,就像是受了必须被好好安慰一顿的委屈一样。想起戚媛可能所想的事情,那更是一千般的委屈,只觉得自己平白就被归类到冯大人一流的人中去了。虽然不见得是她愿意这样想,但凡人都这样看,她也避嫌了,自己就像是个讨了没趣的徒登子一样。 诺大一个京城,朋友都走了,但即便朋友都没走,这事情似乎也没办法去给谁说。魏池突然就想有个闺中密友那样的人物在边上,不说出主意,说说话也好。 白云变幻着成了彩云,彩云渐渐的淡去了色彩融合到黑漆漆的天际中去了。 魏池心力交瘁的趴在桌前发呆。 突然,院子外面像是有人在走动,随后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搬弄大件的家具。魏池腾的跳了起来,跑出书房,偷偷打开侧院的门往外看——挺整齐的一套家具,好像是红木的,正拆成大件一样一样往里抬。 在一旁吆喝的男人魏池是认得的,就是冯家的管家——这位管家长得像珠儿劈的柴,估计得真有点本事吧,要不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混到这一步的…… 魏池感慨之间,冯管家正在呵斥:“快点,快点,后天大房夫人就回来了,叫你们早些,你们不上心,若是她回来了活儿还没干完,仔细你们的皮!” 那几个抬东西的看来都是短工,不是很怕这位冯管家的威胁:“还不是管家您说先去弄二太太的院子?咱们哥几个这几天可没少干活儿。” 冯管家懒得和这几个干粗活的啰嗦,转进去安排布置去了,干粗活的这几个搬了东西,就都跑回外廊偷懒。 “他家管家可捞了不少好处了,啧。”三个人点了旱烟吧嗒吧嗒的抽。 “可不是?他家大太太不中用,是个糖人儿,听说是二太太和这个管家掌了权啦。” “二太太长得可真好看!” “就你小子看见了?” “嘿嘿,还真看见了,这也怨不得人家老爷偏心,妻不如妾啊?他家大房夫人自己也不争气,听说是个没仔儿的,啧,定是心有愧疚,要不怎么老往庙里跑?听说这会儿也是去庙里呢,自己房换家具也不上心,活该被别人先选了好的……” 庙里? 魏池的心抽了一抽,胆子大了起来。 三个闲汉还在外面乱扯,魏池轻轻的拉上了门,几乎毫不犹豫的奔回案前写了个请假的条子拍在桌上。益清进来的时候,正看到魏池在翻箱倒柜:“大人,您找东西?” “啊……明天帮我送到礼部,请个假。”魏池还在翻。 条子上写着‘偶感风寒,头疼不适。’益清尴尬的看着这热情奔放的笔迹和面前这个热情奔放的人。 “我从漠南带回来的那几条皮毯子到哪里去了?让陈虎也来帮我找找。” 魏池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衙门,但是确实得找个合适的理由去拜访一群尼姑。之前没事情不会去,所以总觉得自然而然,这次是故意闹的,所以只能选择送礼了。 折腾了很久,陈虎才从另一间屋子的箱子里找出了魏池带回来的那几条狐狸毯子。魏池选了一条最好的,拿在手里掂量。陈虎好奇:“大人明天要去哪里?我们谁陪着去?” “睡吧,我自己去。” 益清还要问,陈虎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退了出去:“不该问的不要多嘴。” 益清不屑:“你?” 陈虎难得拿出教育人的样子:“以前我可是被锦衣卫的人叫去过的?有时候,知道的少,反而好。” 益清想起近来出现的那个莲丫头,这才半信半疑的不问了。 魏池自己收拾好了东西,就吩咐珠儿安排着在书房睡了,但是几乎是睡不着,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愤怒,又是委屈,还有点别的不知在担忧什么。 后半夜天淅淅沥沥的飘起了雨,微热的天气变得略略有些湿冷,让人疑惑这是江南的春天。清晨,太阳还躲在山后面,路上的青石砖被雨水滋润得棱角光滑,马蹄踏在上面敲击出清脆的响声。赶早集的人打着哈欠汇集到街口聊天,等着开城门。 还没到点儿,有个骑着马的人从过官轿的地方交了令出去了。有好奇的张望了一番,看到那人却不像是宫里的人穿着:“哟,当官的也起得这样早啊?”其他人懒得管这些,没人搭他的话,又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出了城门,魏池加快了步伐,恨不得即刻就去那个地方,见到那个人,把昨晚上想到的所有质问都一口气问出来,即便真是永远都不见了,也问问明白,在她心里,自己是不是和冯世勋一样,是同一种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魏池同志啊!你个脑子啊,你要问的不是这些问题啊!!! 第一百五十二章 152【建康九年】 京城的树叶经不起秋风,出了京城的门,满地的黄叶提醒着来往的路人——这份暖意,是初秋最后的温情,那风看似温纯,但却并不柔软了。 魏池一路上赶得很急,太阳才红,就到了白云庵外面,喘够了气之后却不敢进去了。 白云庵四周的林木很茂盛,魏池把马拴在林子里,有些不知所措。 京城的秋天,天很高,成群的候鸟在天空迁徙。白云庵的小尼姑打着哈欠出来扫地,才走出大门就瞧见院门边的大树上拴着一匹马。 “快来瞧,快来瞧,谁家的马啊?” 一群劳作的小尼姑围了过来:“看起来像是有身份的人呢。”有些有见识的在猜。 “是昨天有人忘了的?” “哪会?要忘也不忘在大门口,瞧,这里还有个包袱呢。” 有人正要打开,一个年纪稍大的按住她的手:“瞧着都是些好东西,咱们不要惹些是非,快告诉静慈师父才是。” 这时候正是诵晨经的时候,除了杂役的小尼姑外,所有的出家人都在大堂里诵经。前几天戚媛也参加晨经,但是因为初秋微寒,有些外感咳嗽,所以今天自己在屋内准备着用早饭。 梅月熬了药端过来:“不知为何遣走了刘妈,我也不大懂得熬药的事情,夫人您先尝尝?” “熬药又不难,我也是小病,不要太介意了,先放着吧,我用了早饭就过来吃。” 梅月答应了,把药先端了出来,早晨也还有些冷,就到窗前准备关些窗户。 “哎呀!” 戚媛正准备吃早饭,突然听到梅月在外屋呼呼喳喳的嚷了起来。 “怎么了?”戚媛被她吓了一跳,赶紧出来看——只见院墙头上爬着一个人。 “魏池?”连戚媛也忍不住叫了起来。 尼姑庵的院墙很高!魏池爬得很吃力,才摸上墙头就被梅月的惊叫吓了一跳,好不容易爬了上来,又被戚媛吓了一跳。 “快来,快来……”魏池气喘吁吁地招手。 “怎么了?”戚媛暂时顾不得那样多,赶紧跑过来。 “墙太高了……弄把椅子过来,让梅月去把院门关了。” 又是好一番的折腾,魏池才算彻底的进了门。 “哎呀!魏大人!你,你是怎么来了的?”梅月惊叫。 戚媛看魏池捂着手:“手怎么了?快让我看看。” 魏池听到这句话,突然感到鼻子一酸:“没有,在瓦上蹭着了。” 戚媛第一次看到魏池脸色这样不好,也不再多问了,赶紧拉他进屋,命梅月把药找出来后去院门口守着。 药酒的味道很刺鼻,戚媛被熏得咳嗽了起来。 “你病了?” “只是有些外感,咳嗽而已。”戚媛把魏池的袖子捋起来——看来不止是蹭了一次,就连胳膊上都是擦伤。 “怎么不回京城?这山上缺医少药的!”魏池拉住戚媛的手不让她给自己上药:“是不是为了不见我,就是病死在山上也不回去?!” “……”戚媛倔不过他:“山上清净些,这病静养就好了。” “我在你眼里,也是和冯世勋一样的人么?我?我有对你做过什么失礼的事情?我认识你就是拖累了你的清白名声了?”魏池气得话都说不清了。 “我没有这样想……” “那你这样避着我,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避着我?在你心里,我和冯世勋,根本就没区别吧?” “我要这样想,我现在就不会由着你拽着我的手。” 魏池这才发现,自己拉着戚媛的胳膊。 “松手,”戚媛心里又是急又是气:“竟然来翻尼姑庵的墙!要是进错了院子,没人给你拿椅子看不摔死你!把手摊平了!” 魏池觉得自己刚才的满腔怒气好像都是小孩子式的斗气,气势顿时蔫了,老老实实的松开了手。 “前几天还很热,我又不出去避暑,所以才来山上的。” “你胡说!”魏池不信:“你明明是觉得天天给我讲帐很烦!要不你怎么连去哪里也不让人带个信过来?要不是昨天你院子换家具我还不知道呢!你一个人走了倒轻松,你还不知道你们院子里的老妈子都被冯世勋遣走了,家具也是别人选过了才给你的。你答应我要过得快快活活的,不和不值得的人斗气伤心,可你根本就不上心!那么多人欺负你,你不告诉我,一个人躲出来,算什么?” 戚媛的手顿了顿:“你这个……傻孩子,别人家的事情,你哪里管得着呢?” “我怎么就管不着了?冯世勋的所作所为要是摆上台面来说,早就够他吃官司了!要是他有一天刚好落到我手上,看我不把他千刀万剐了!你不给我说也就罢了,还把我当做个外人来防!我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么?” “怎么给你说好呢……”戚媛没想到这个人这样倔。 “怎样说都行,我就觉得你这次根本不是见不得他,而是见不得我!”魏池猛的把手抽了回来:“你的死活不和我相干,我的死活也和你没关系。” 戚媛无可奈何,只得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我防的哪里是你?不过是人言罢了……我平日里给你讲帐的事情别人不知道,梅月能不知道么?我们两个何尝是她们想的那样?我们自己坦荡了也没有多想,但是就防不住别人多想。不知是哪一天,我院子的老妈子可能瞧见了什么,因为她毕竟是冯世勋家带来的人,肯定就和他说了。我也都还不知道的时候,这老妈子就被遣走了。后来若不是我想起那几日她的言谈古怪,也料不了那样的多。我们两院不过隔着一个小巷,若是不做些回避,只怕对你的仕途不好。” “我没你想的那般稀罕仕途!更何况冯世勋算什么?你我清清白白的,他就是参我我也不怕他!他要有胆子就试试?我还想参他虐待妻子呢!” “你怕的……”戚媛不知道这个平时挺机灵的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笨了:“古人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瓜田李下捕风捉影的事情最喜欢弄些莫须有出来,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我不怕!”魏池吼道:“我觉得你就是一味的怕他才落得这样的下场!凭什么一辈子就和他这样消耗完了?他欠你那么多凭什么就不还?他小老婆成群,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拿你在外面充门面,凭什么?你还要顺着他?顺着他们冯家的面子?他就是吃准了你这一点,你真是要气死我了!朝廷上哪天不是你参我,我参你的?一个老妈子的几句话就能让他参倒我?来试试?你为何就要顾忌颜面这种既不能吃又不能用的东西?你在京城有朋友么?有交际么?大家都夸你清清白白,你就高兴么?那些人爱捕风捉影就让他们去啊?他们又不是你亲戚,他们高不高兴管你什么事?” “你怎么就听不懂我的话呢?”戚媛一直自持冷静,但是魏池这样一吼,让她也不由得急了起来:“这世上活得不就是人么?人言自古都可畏的,你读了这么多书,难道不知道么?我是怕,怕我自己坏了名声,让故去的老父亲蒙羞。冯世勋和我虽然只有夫妻之名,但若说出去,除了你,谁会信呢?我不过是一介女流,若是真败了名声,大不了自己回老家去,我更怕你啊!你还那样年轻,家室都还没有定,那些传流言的人哪管事情的真假?传出去了,你可要怎么办?有人借题发挥,你又怎么办?” 戚媛第一次看魏池气得脸都红了,听他所说的,心中又不免酸楚:“……我……我不和你争,你回去吧。” “为何不争?连你不喜欢的人,你都能怜惜她,你就不能怜惜怜惜你自己么?” 魏池想起大年夜前的那两盏白灯笼,想起她问自己为何要帮她:“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是真的开心的……我……我不知道你为何就这样舍得!” 真的……开心? 戚媛心中突然有了一丝恐慌,恐慌中莫名夹杂着一丝厌恶:“魏大人,您不要这样说,我毕竟是有家室的人,你是成年男子,你我有些回避,没什么不对的。” “我?”魏池气得发抖:“我是成年男子?若我不是成年男子呢?” 魏池猛的扯下发带:“你怕别人笑话你不是么?谁笑话你你不妨坦白对他说,魏池是个女的,也是个女的!!!” “魏池?魏池?” 魏池甩开戚媛的手:“用不着你赶我,我自己会走!你那样在意你的家室,你就去在意吧,只当我不曾认识过你!” “你……”戚媛的力气远不如魏池大,又是气,又是急,又不敢松手:“咳咳咳……” 魏池想要挣开她的手,但是戚媛的咳嗽揪动着她的心,内心还是不忍,但是自尊又不容她妥协。也许魏池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有多骄傲,多高傲,多霸道,多不讲道理。 “放开我!”魏池看到戚媛的脸色都憋白了,才不敢用劲了,脑袋也才清醒了一点:“放开我,我要回去了!” “你……你好好吃药。”两人又僵持了一会儿,魏池才悄悄嘀咕。 “你……说你是女子?”戚媛不敢松手。 “不信算了……”魏池没好气的说。 “你不能这样出去。”戚媛还是不敢松手:“听我的话,我帮你把头发梳好。” “我不怕,大不了我就告老。” “好,最后就让我帮你把头发梳好,你出了这扇门,我们……就当不曾相识吧……”戚媛放开手。 “……” 我们就当不曾相识吧?戚媛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似乎又不再欠任何人了。魏池……我不知道你为何会是一个女人,就像你也不明白我为何执拗地以冯妻自居。我们似乎彼此很懂,但其实,彼此不懂的太多了,我们也许靠得很近,但其实,彼此间隔得太远了。你是谁?我……是谁?是你愚蠢?还是我愚蠢?我们,两清了吧。 我们就当不曾相识吧?魏池突然觉得很恐惧,似乎真的和她不再相干了。在许多的时候,自己胡搅蛮缠的发泄总能博来别人更强的依赖,也许自己不是故意的,但是又好像习惯了。有一天,一个人畅快的放了手,自己就忽然失去了方向,变得胆小又懦弱,锐气都散尽了。 戚媛径直去梳妆匣找梳子,似乎认为魏池一定会来。 魏池想要逃走,但却觉得不敢逃走或反抗,也不敢再说一句狠毒的话了。 “请坐。” 魏池感到戚媛扶着自己的肩膀,桃木的梳子自上而下拂过发丝。 魏池的头发很好,以往老师为她梳头总是用尽了辞藻夸她。戚媛从左自右,由右向左,舍不得用梳子将它们盘起。梳着、梳着、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觉得这一刻既陌生又熟悉。想起自己和他的第一面,蒙蒙的雨,自己似乎能嗅到他……哦,不,是她的孤傲。后来的自己有接受她的同情么?或者自己本能的想要亲近她,觉得她安全,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遇到一起?何时开始有一些遗憾的呢?现在,突然之间以一个荒唐的结局收尾,竟然有一点点觉得可惜……自己……似乎也不想象的那样高尚……倒真像她说的那样,玷污了她呢。 真有一点点可惜……戚媛突然明白自己觉得有一点点可惜,如果今天不是真的,那是不是会在很多年后,自己释然了,和他在一起? 不可能…… 戚媛放下梳子,将长发绾成一个髻。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随梦散,情何以堪? “之前是我唐突了,逼你说出这样的话。”戚媛松开手:“我……不知你是如何来了这里,想必与我一样的荒唐吧?我原本以为世间所遇不过皆是浮华,但认识了你,好像是真的……真的有所留恋顾忌了。朝廷上的许多事,我也略知一二,你也不要用告老来敷衍我。今天的事情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你也就当不曾对我说过就好了。冯世勋不是个把人往善处想的人,他越没有动静,我就越害怕他要对你不利。也许我一开始想的就不是清白,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罢了。若是我真的那样在意……我想我们也不会一处谈笑。我……我……们各自好自为之吧……” 魏池有些浑浑僵僵的出了门——院子里竟然坐着静慈,旁边是梅月,耷拉着脑袋。 人言?魏池其实是害怕的:“……您?” 静慈站起来,把手边的包袱塞到魏池手里:“早些回城吧,你的马我让人栓到后门了。” “我……是我今天唐突了。”魏池终于认错。 “去吧……” 秋天如果没有太多的雨水,静慈会非常喜欢它,因为如果要历数她最美好的时光,那无疑是金灿灿的秋天。许多快乐是金光闪闪的,值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但有些时候,幸福是阴暗的,要躲在角落里独自发芽。如果不是见得太多,静慈也会想大多数人那样对后者不齿,这也许就是智者和凡夫的区别吧? “别愣着了,去倒杯茶。” 梅月唯唯诺诺的:“我家夫人和魏大人怎么了?” 静慈笑了:“如果有一天你家夫人和魏大人在一起了,你要怎样想?” “这怎么可能???”梅月惊叫。 “人,聪明一点的,就能活得好些,看开了的,方能活得自在些。最怕的就是自认为聪明的人,一味的专营技巧去争上游;自认为看开了的,孤僻冷漠画地为牢当自在。如若不能真醒悟,这一世,也就白过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部快要搞定了,说实话,后面口味很重,建议大家最好等我三部都写好之后再决定要不要看吧…… 不是怕大家拍我,是怕大家看了膈应…… 第一百五十三章 153【建康九年】 今年的秋天很有点奇特,冷得不那样阴沉,到了九月大家还穿着薄罩衫,若不是早晚的寒露,真以为是春天又到了。诗小小趴在窗台上,就着午后的太阳,竟然觉得有些‘春困’。 “先生,冯大人来了。”丫鬟捧着茶过来:“先生是现在见,还是等一会儿?” 睡梦中的诗小小翘了翘嘴角:“不用等,约他进屋吧。” 诗小小的卧房极其的华丽,一般的时候只有那位黄太监才有幸进来。不过冯世勋倒不至于就此倍感荣幸,许小年是诗小小的长辈,论‘辈分’的话,自己受得起。 “冯大人,您怎么有空来瞧我啊?今天不当班?”诗小小似笑非笑的看着冯世勋。 冯世勋也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呵呵,当班告假就是了,我哪有先生忙啊?” “哟,姐夫也太客气了,咱们哪比的上你们当官的啊?”诗小小依旧软趴趴的赖在榻上。 “又要操心楼里的姐妹,又要操心朝局,可不是比我忙么?” “你们先出去吧。”诗小小坐了起来,对丫鬟们说。 门关上了,诗小小笑了:“真是有失远迎,冯大人确实是有识之士。” “说正事之前,我想问一句,”冯世勋也许并非许多大臣心中的傻子:“为何你选择了我,而不是魏池?” “魏池?”诗小小摸了摸嘴角:“这样问就错了,这件事是冯大人选择了黄公公,而非黄公公选了您。魏池既然不知好歹,那自然也就随他去了。” 冯世勋确实不敢确定这个性格乖张的女人会站在自己这条船上,因为即便是许小年也猜不透这个女人的想法。 “今天早上,江南的案卷以八百里的急递传到京里,第一个看的人是皇上,第二个看的是黄公公,您要不要做第三个看的人?” 冯世勋没有动。 “冯大人还没有参加过早朝吧?若是能够再升个一级,那就指日可待了……实话不瞒您说,礼部上次是逃过了一劫,但这一次,可必须要洗牌了。” 江南乱了,不是因为兵马,而是因为这一起起因于一个弱女子的案件,新到任的桐泸县的县令闹翻了杭州巡抚衙门的屋顶,不但羁押了那一起案件中所有的嫌犯,还狠狠的参了信任江南巡抚一本,并要求内阁发令彻查江南弊案。 从未亲自参与过此类事件的冯世勋捧着这摞厚厚的案卷冷汗直冒,他纵然离朝局再远他也知道,这是一场战争,旧势力和新势力的战争,皇室与大臣的战争,内阁与司礼监的战争。 “我……一个礼部的小小官员,能有什么作用?”冯世勋咽了一口唾沫。 诗小小点点头:“说的好……你我哪能猜到皇上的韬略?若是你愿意,那么只需要听令就好了。” “听谁的?” “黄公公的。” “……” “……” 诗小小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冯世勋算不上第三个看到这卷案卷的人。黄公公虽然拦得住内阁,但这么多年全力和内阁斗气去了,以至于他忽略了刘敏这个人。他忘了是谁安排那个该死的县令去桐泸县的,桐泸县的县令自然不可能不给一份给刘敏大人才是。 这位极度低调的吏部官员第一时间把案卷交到了余冕手里:“我想,皇上这会儿应该也在看这卷案卷。” 余冕看完之后将案卷放在灯上烧了:“我想下一步,皇上是要准备动杀机了吧,刘大人,请您务必小心。” 果然,次日,锦衣卫的一位上差到刘府拜访,次日的下午,又有东厂的人请刘大人到黄公公府上做客。 他们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第三天,久久没有露面的王协山回兵部值房值班了,东厂突然杖毙了一个宦官,原因不明。 之后又是早朝,似乎并没有任何新的消息,谈了一些北边和南边琐碎的事情之后,大家就准备散会了。毫无征兆的,陈鍄突然亲自说:“刘大人?你留一留。” 中午的时候,天气仍旧炎热,内厅里的冰鉴并没有撤去,陈鍄坐在悠闲的坐在案前看一本品鉴的小册子:“给刘大人看座。” “谢皇上。”刘敏磕了头,坐了。 “余冕这个人还是很称职的。” “是的,他很是感念皇上的体恤。” 陈鍄不经意间笑了笑:“许久没有见他,哪天让他进宫,朕记得他词写得好啊。” “是……” “江南有个县令,叫卫青峰,刘大人记得么?” “臣记得,他是新科的监生。” “一个监生,刘大人为何将他派到桐泸去当县令?” 刘敏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情上,卑职确有私心。” “哦?说来听听?” “回圣上,今年的考试,仅是小考,所出人才有限。许多考生,监生是充着明年大考去的,自然不会急着要占个为官的份额。往年惯例,多是些排着的举人去任空缺的职位。江南才经过大调,职位空的比往年多,那边的百姓多家境富庶,不急着让自己家的读书人去填缺,于是只能从京里调人过去,排除各位家境宽裕的,或有长辈为官的,能去填缺的人不多。所以臣在监生中选了年龄大,家乡偏僻的人去。” “是么?你家孙子还小,犯不着这样苦心为他留空缺吧?”陈鍄看似开玩笑。 刘敏也看似开玩笑:“皇上圣明,今年已是建康九年,算起朝中的重臣,不论是有孙子的,还是有儿子的,明年几乎都是大考的年龄,臣也不得不做些这样的安排。” “向芳啊,”陈鍄将小册子递给向芳:“整个朝中就属刘大人最会说话了,你这个人嘴笨,可要多向刘大人请教请教。去取些冰镇的果子过来,天气还是热,刘大人也过来吃些。” 陈鍄想抓刘敏,但是却无奈动不得手,虽然陈鍄是皇上,他可以不问任何缘由的要了刘敏的命,但是他不想就此撕破脸,伤了自己在百官面前的颜面。依照自己对刘敏的了解,这个人做事滴水不漏,想要找个由头除掉他可不是容易的事情,镇抚司也好,东厂也好,在他眼里就是几条狗,吠吠而已,不过是自取其辱。自己让这帮奴婢去打探虚实,果然是轻看了他。 陈鍄冷笑——他信整件事情还在自己的掌握中,在皇权面前,刘敏不过是一个大臣罢了。 江南的事情,现在仍旧只是一卷案卷,内阁没有看过,司礼监没有看过,六部九卿没有看过。陈鍄没有给三法司下诏,而直接派沈扬前往江南,罢了卫青峰的官职,直接押往京城诏狱。 九月三十日,秋风乍起,京城的树叶似乎一夜间黄了。 这一天,是卫青峰抵京的日子,沈扬没有做任何耽搁,连夜提审。 江南的案子,终于是要了解了。 黄公公当差当了几十年,在这档口,他坐立不安起来。 诗小小笑话他度量小:“皇上是一国之君,哪里容得那几个当官的闹腾?只要这个案子一定,借此了结了向公公,今年不是恰好过个和和乐乐的年?” “向芳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知情的人哪个不知道皇上要倒内阁就要倒礼部?礼部的人不是傻子,他们会好好折腾的,向芳也会好好折腾的。” “再折腾也折腾不过皇上。”诗小小撅起嘴。 每日,京城百官的情状都要报给黄公公知道,一连几十日,京官们都入寻常一般吃喝拉撒,有些无趣。黄公公也终于撂下了疲惫,索性等沈扬结案了。 十月二十五日,卫青峰关在诏狱已经整整二十五天了,沈扬并未顺利的得到他想要的口供,反而一度被梗得无法开口,他终于慢慢的没有了耐性,正计划着进宫请皇上批准用刑得了。谁知自己还未往宫里走,宫里的人先来请了。沈扬见到陈鍄的时候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见到陈鍄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怒火:“朕养着你们镇抚司,当真是白养了!!!” 啪!一摞手抄的文件摔到了沈扬脸上! 沈扬吓得赶紧跪在了地上:“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你们北镇抚司的饭,吃到哪里去了???连一份案卷都保不了???你自己看看,为何大内的密卷会传的满天下都是???连条狗都知道看家,朕看你们真是连狗都不如了!!!” 沈扬大惊:“臣……这案卷自江南来的时候,都是封好了的,这……这。” “呵,你的意思是说……朕泄出去的?” “臣不敢!”沈扬赶紧磕头。 “沈大人,皇上最器重的就是你,你快好好回话!到底是谁把密卷传出,还恶意传抄!快回话啊!” 开朝有锦衣卫以来,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大内的案卷被京城的太学生们传抄得一塌糊涂了,锦衣卫的人竟然还一点都不知道。 更可笑的是,竟然连东厂的人也不知道。 最最可笑的是,若不是有言官上疏质问朝廷,皇上还不知道自己床头的那卷捂得严严的宗卷已经连街头买糖人的货郎都知道了! “把黄贵找来!还有内阁!都给朕找过来!!!朕倒要看看,你们这些领着官镗人都在干什么!” 郭太傅已经很老了,周文元搀扶他跪下。周文元旁边跪着沈扬,沈扬的额头上全是血。他们背后是内阁的几位阁员,大家都把头贴在地板上。跪在陈鍄案前的是黄贵,他几乎是贴在地上,纵然天气寒冷,汗却流了一地。 “好得很,好得很,竟然都不知道,这几十天,你们都聋了???现在哑了么?” “回话!快回话!”向芳急得满头是汗。 “回……回皇上的话,奴婢监着东厂,百官的情状都从臣眼前过,但是,这次的事情并非百官传出……奴婢……奴婢确不知情啊。” “你会不知情?” 黄贵感到趴在地上的手抖得不停。 “说!是谁在背后指使的?!” “奴婢,奴婢失察!奴婢即刻带人去查清楚!奴婢待皇上的忠心日月可鉴!只求皇上给奴婢表心的机会!等查出了情状,奴婢恳请皇上剐了奴婢消气!皇上……皇上可千万别气坏了自己!这些抄写传阅的事情定是由太学生传出来的!奴婢连夜彻查!一定能查出背后主使!” 陈鍄冷笑了一声:“周阁老,你当阁魁也有五年了,竟然让几个给事中把事情闹上来?你可也是失察了?” 周文元磕了一个头:“臣斗胆恳请皇上,将案卷给臣看看。” “什么?”陈鍄哈哈大笑:“黄贵啊,你看看朕的大臣多聪明!周文元,你不会现在还要对朕说你对这个事情一点不知道吧?” “陛下,给事中上疏无需经过内阁批阅,臣确实不知道。” “大胆!”黄贵跪在地上呵斥周文元:“百官都归着你管,你此时此刻竟然撇得干净?!” “百官的确归臣管辖,如今臣难辞其咎,臣丝毫没有撇清的意思!就是因为难辞其咎,臣必然要知道缘由,请皇上明示。”周文元不卑不亢。 “好一张利嘴!”陈鍄冷笑。 “周文元!你手下的给事中都敢独自上疏朝廷!你竟然还在胡搅诡辩!皇上!这种事情自开朝以来便没有!这个周文元明明就是巧言令色,大奸似忠!那个给事中要立刻抓起来,这个周文元也得立刻抓起来!和他们有干系的,有多少便抓多少,牵扯到谁,就查谁!” “周文元,还要听朕的明示?” “回陛下,”周文元脸色都没有变:“失察之罪在先,臣伏诛便是了,既然皇上意已绝,臣随黄公公去东厂便是了。” “好么!一个沈扬,一个周文元,个个都是不怕死的,好的很!向芳!你带的黄贵,你来说,这个事情怎么审!太傅!你是周文元的老师,你来说,这个事情怎么审!” 向芳先跪了过来:“皇上息怒,这个事情唯有先从那个给事中查起。” 太傅也磕了一个头:“事已至此,唯有先稳固外廷,再细查此事。臣虽老矣,朝会上也定会拼死相争。周阁老,黄公公是皇上的家婢,你是皇上的臣子,此事共同协办,不得有误!” 可供百人集会的内殿很空旷,很冷清,陈鍄愤怒,不是因为一个愚蠢的给事中,而是面前的这群人。走了王允义,这群人也不安生了?黄贵管着东厂,周文元管着百官,沈扬管着锦衣卫,竟然都在这里与自己演戏!应该信谁,不应该信谁……陈鍄像每一个居高位者一样多疑,恐惧。江南的事情,牵扯了许多人,本来的想,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但偏偏就被闹大了,自己竟然还被蒙在鼓里!到底是他们谁想借自己的手杀人?陈鍄这一刻真的是疑惑了。 在看到这封呈奏的第一刻,陈鍄就发现手上的人只剩两个——一个是太傅,另一个是向芳。若他们此刻不能撇开旁骛为自己撑住场面,朝会上的情形自己难以想象。 “走吧!”陈鍄筋疲力尽。 跪在下面的人也筋疲力尽,沈扬尤其。但这份筋疲力尽和那两位又不尽相同,沈扬虽然满脸是血,但心却放回了肚子。表面上看,这事情自己担着最大的罪责,留得一条命在便是好的了,但沈扬自己明白皇上终究信任自己没有二心,所以任由他们窝里斗去了。 黄贵进宫以来也算比普通的秀才多读了两年书,今天这个事情,他知道是触了帝王的底线了,周阁老多狡猾的一尾老狐狸?自己读的那两年书恐怕不够塞他的牙缝。黄贵细细一想,沈扬毕竟是宫内的兄弟,这时候没有朝外的道理,但从今天的情形来看也够呛的,一切事宜还是先找人商量再说。黄贵擦了一把汗,派人去把礼部侍郎蒋寿屏找来。这些年黄贵能够左右逢源多半是凭借了这位蒋兄的提点,当然,黄公公也拿他当自己人,这三五年来他也从个司务混到了郎中,之前礼部两个倒霉的侍郎被扯办了职务之后,黄公公理所当然的将蒋大人提拔了上来。 其实蒋大人绝非没有本事的人,若只是个趋炎附势巴结宦官之辈,那么林孝这样聪明的人怕早就察觉到他了。从刑部到礼部,蒋大人做了五年的地方官,八年的京官,哪些人是能惹的,哪些人不能惹,他心里很清楚。不能惹的如诗小小,虽然只是个青楼女子,但是人聪明,狠毒,即便没有黄贵的关系,自己也不会逆着脸去办事。能惹的那就多了……比如那个冯探花,看着挺灵气的人,其实是个面人。 蒋寿屏倒是没有料到这样的大事情,只是在当了侍郎之后也注意瞧了瞧礼部的人,毕竟这儿周阁老的人多。让他头疼的是礼部的人要不就是跟着林孝的不中用的些官场流氓,要不就是自诩清流,拉在手里也用不上。冯探花其实他也瞧不上,这是诗小小推荐的人,蒋寿屏虽然也没能揣度出那意思,不过也就将就了,瞧得上的倒是来礼部不久的那个魏池。魏池的能力还很有限,但是看他为人处世也能料到他未来是有前途的。唯一感到可惜的就是……这个人背景极其复杂,和王云义,燕王,秦王,都有牵扯不断的关系,贸然拉拢怕会被他先卖了。 计量着心思的蒋寿屏在礼部衙门打盹,突然来了个宦官,急急地冲进来:“蒋……蒋大人……公公他……” “别说了!”看到黄贵的人竟然直接到衙门找自己,蒋寿屏很恼火!但是也有点担心——不是很要紧的事,黄公公也知道避嫌的!蒋寿屏掩了门,换了衣裳:“别说了,走吧。” 看到黄贵的时候,蒋寿屏大吃一惊。黄贵有些不好意思的指了指红肿的脸颊:“皇上气得很,咱家也得吃点苦头才能消皇上的气啊。” 听完了黄贵的详情,蒋寿屏想了许久:“黄公公,这件事情恐怕不简单,咱们先不要去找锦衣卫,也不要找内阁,这个事情谁先动,谁就输了……与其和他们争,不如先布好我们的局。” “怎么布局?” “派东厂的人,仔仔细细的瞧着冯世勋的一举一动,其他的事情,等我打探好了再做商量。” 其实东厂的人比锦衣卫的人勤快多了,即便是这样摸不着头脑又无趣的监视工作也会尽心尽力去做。秋天缓缓的将尽,冯家并没有新鲜的事情,唯一算得上一笔的是冯世勋的夫人从城外回来了。按道理,避暑避得确实有些久了,他们府上传出来的说法是这位夫人在京城外的尼姑庵里病了一场,因为不方便,所以索性养好了病才回来。 冯世勋自然不知道自己被盯梢了,他关心的事情是这段时间朝廷上的事端。事情传到他这里的时候,他莫名的想起了隔壁的魏池,那些太学生的手抄卷里都提到这次的案情是一个江南的小姑娘到京城告的御状。算算时间,几乎恰巧,自己就在门口的这条巷子里碰到魏池的书办领着个邋里邋遢的人往他家院子走。平常这个书办是个机灵人,那天却慌慌张张的,出了这个事情后自己也暗中留意过,魏府上似乎再没有看到这样一个人……难道? 毕竟这个事情牵扯到了内阁,锦衣卫,东厂,这样捕风捉影的事情冯世勋不敢随便上报。 魏池……冯世勋开始琢磨这个人……他和当朝的长公主的关系亲密……这大家都知道一二,即便他不起驸马的心思,也不不会这样作践自己。刘妈才告诉他那些事情的时候,冯世勋确实勃然大怒,但过了几天冷静的一想——戚媛过了今年都二十六了,魏池才二十岁!论相貌,戚媛也不是惊世红颜……而且自己和魏池同朝为官,做这样的打算当真是不想活了? 又……或者……是这个贱人看上了魏池? 冯世勋的心情很复杂,其间的道理他知道……只是他以为这个倔女人还算是个烈妇,不至于给自己丢人,自己也就敬重她这一点。不过女人……终归是水性杨花,若真的有那意思,可就别怪自己不给戚老爷面子了! “老爷,夫人回来了,都已经安顿好了,今天晚饭可是一家子人一起用?”管事的老妈子过来问话。 冯世勋顿了顿:“这个自然,多安排些夫人爱吃的菜。” 第一百五十四章 154【建康九年】 晚饭算是为戚媛接风,一家人都到场了,许小年在席间讲了几句时令的笑话,那两位偏房的姨太太很应景的跟着笑。冯世勋也跟着笑:“现下京城的人们真是越来越调皮了,夫人,今天的菜还算合口?” “多谢老爷,很合口。”戚媛礼貌的点点头。 “老爷,天气渐冷了,早前的那些胭脂水粉都不合适了,咱们家……”许小年对这些很有研究,每年都是她操心筹备着。 冯世勋没听进耳朵:“一会儿我要去隔壁拜访拜访魏大人。” “隔壁的魏大人?老爷真是的,这么晚去叨扰人家!”许小年笑道。 冯世勋注意到戚媛的筷子顿了顿,于是帮她夹了块鱼放到她碗里,然后回头对许小年说:“真是些衙门里的事情。” “衙门里的事情可以明天到了衙门再谈,这会儿去拜访确实是不合礼数的。”戚媛竟然开口说话了!许小年不敢相信。 冯世勋似乎并不是太惊讶:“没办法,是急事,明天再说怕来不及。” “……” “……” “那老爷还是记得早些回来休息吧。”戚媛咬了一口鱼肉,冷冷的,没有抬头。 “嗯。”冯世勋也冷冷的回了个字。 许小年不知道这两人在说什么,只是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赶紧又选了些有趣的话题来讲,哪知道今天不论她说哪样的话,冯世勋就是不附和,就只有两个偏房在干巴巴的赔笑。 好容易吃完了晚饭,许小年准备着给冯世勋写拜访的帖子:“老爷,帖子要怎么写?” “我不去了。”冯世勋把手帕摔在书房的衣架上:“是哪个丫鬟在跟着夫人?” “是个叫梅月的丫鬟,老爷怎么了?”许小年有些不明就里。 “把管家叫来,今晚就找个人伢子卖了。” “呵……老爷,她不是咱们买来的丫鬟,她舅舅每年都要来收工钱的。” “让管家去找她舅舅!”冯世勋强压着怒火:“今晚上就把她给我赶到外院去!” 许小年不知是哪件事情惹怒了他,暂时也不敢说别的,只好照着冯世勋的话去吩咐了。 冯世勋一个人呆在书房里,气得发抖,以至于这份怒火超过了他能控制的程度!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接受这样的侮辱!此时此刻他已经不想再去推测是戚媛勾引了魏池,还是魏池那个王八蛋勾引了戚媛。戚媛是堂堂诰命夫人!谁给了她这样的荣誉?是我!是我!杨家那样的名门,也仅仅是他母亲受封!戚媛是谁?不过是个乡下的丫头!如果自己愿意,随时可以休了她另娶个名门之秀!真是给脸不要脸!给脸不要脸! 冯世勋觉得自己的所有耐性在戚媛停顿的那一刻被耗尽了,彻底的耗尽了。 “老爷?你要去哪里?”许小年看到冯世勋突然从案前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让管家今晚上就把那个丫鬟卖了,然后告诉院子里的所有人,我不想听到有人议论任何事。” 许小年畏惧的松开冯世勋的衣角,冯世勋没有看她委屈的脸,摔门出去了。 小雨夹着雪让京城的夜变得极冷,戚媛独自坐在窗前看着漆黑的天空——冯世勋……是知道了一些事情吧?他这样去找魏池,魏池这个人会不会直接和他顶撞起来?戚媛担心魏池,她知道这个人骨子里是非常狂躁的,自从她知道了自己的事情,她便和冯世勋越来越疏远。这份疏远不仅仅是厌恶,也有难以自制的部分。 戚媛叹了一口气,她自己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对于魏池的想法。除了父亲和姐夫,自己没有心情去信任任何一个男人,魏池有可能么?自己也许相信是有可能的,她那样的善良,坚毅,富有正义感。她曾经说过,自己可以重新开始的。自己当时有没有动心?假设自己并非年长他六岁,假设她能和自己重新开始? 没有…… 戚媛觉得自己从没有过。在他身边似乎是一种奇怪的安宁,是纯真的,没有任何占有或被占有的意思的。 但当她对自己坦白了性别,自己的心不经意间小小的颤动了一下,虽然微小,却似乎难以忽略,以至于要在山上待几个月才能逐渐平缓下来。自己开始每天每夜的担心她,担心这样一个女孩子如果被人发现了要怎样自处,担心她冲动的性格如果和冯世勋发生冲突会不会做出丧失理智的事情。一直想得自己都累了,累得无能为力了,仍旧难以自拔。 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会羡慕么?羡慕一个女子拥有这样精彩的命运……自己应该是一个旁观者!就像她应该是个旁观自己悲惨命运的人一样!但为何她那样愤怒,以至于自己也要为她牵肠挂肚。 自己应该怎样做才能重新回归平静? 或者应该先考虑考虑如何避免冯世勋和她发生争执,以至于她冒失的去做傻事! “管家!管家!你要干什么……”梅月看到管家突然闯进来,拉着自己的胳膊就往外拖,吓得大哭起来:“夫人!夫人!救命啊!” 管家既然得了命令,那也就懒得和这些小丫头啰嗦,抬手就是几巴掌,打得梅月不敢嚷嚷了。 “你这是做什么!”戚媛冲出房间,吃惊得有些语无伦次:“放肆!住手!” 戚媛正要去拦,旁边的人猛地拉住了她的手。 “夫人,小的失礼了。”管家向那个黑影行了个礼,拖着梅月走出了院子。 院门关上后,冯世勋也懒得再讲礼仪,直接拖着戚媛进了屋。 “你也是书香门第之后,这样做也太不知廉耻了吧?”冯世勋冷冷的笑。 戚媛被这句话激怒了:“不知廉耻?不知道你说的不知廉耻是什么?” “你倒反过来质问起我了?”冯世勋拿出办案子的架势,自己拖了个椅子坐了:“你这一去白云庵去得久啊,有本事一辈子都不要回来,这个诰命夫人也不要做了才好。” 戚媛笑了:“诰命夫人?若不是你要给我求这个劳人的名号,我也懒得来京城看着你这摊烂摊子添堵!你若想要收回去,自去找个女子来顶,我拱手相送。” “你这样说就不怕丢你老爹的脸?” “我们之间不知是谁丢脸!”戚媛狠狠的说:“我在江南孝敬长辈八年,我没有愧对你们冯家的地方。但是冯世勋,你敢说你对得起我们戚家么?” “少拿那几年的事情来压我!”冯世勋啪的拍在桌子上:“这就是你做媳妇的本分!还别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你在江南好吃好喝好住的,人人把你当千金来供着,哪点就委屈了你了!” “那看来倒是我委屈了你了?”戚媛冷笑:“我没能耗着我这一辈子当个糖人给你捏就是委屈你了?把我当千金?我本就是个千金小姐!我不敢妄比王宝钏,不过你把自己往那典故上扯,那真太对不起薛平贵了。王宝钏嫁薛平贵是心归所属,纵然是受苦受累也心甘情愿。薛平贵富贵不忘糟糠之妻也才被大家传颂。即便别人夫妻仅过了十八天的幸福时日,那也是幸福时日。你我这样的夫妻贸然攀附这典故,岂不是大不敬?” “你!” “我?平日里我礼让你三分是不想与你这等虚伪的人有所瓜葛,你要当我真如许小年之流贪恋你的所谓温情你就错了。不与你计较不是因为怜惜你,也不是因为怜惜我自己,不过是因为年纪大了,并不想把这些琐事放在心上。你要纳谁来度温柔乡,又或者纳谁来传代接宗,那是您冯老爷自己的事情,我这等闲人真是一点心也不想操。谁要吃醋,谁要行凶,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你!” “别人都说中山狼,我父亲这一辈子见多识广怎就被你这披着人皮的孽障骗了?你犯不着用揣度自己的想法来想我,我是清清白白的人,不屑得想你那些龌龊的事情!” “贱人!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冯世勋气得发抖:“你自己下作,倒还有理了?真是个泼妇,真是个泼妇!” 见冯世勋口中谈吐渐渐粗鄙,戚媛不愿和他再争下去,别过脸不再看他。 看到戚媛面露轻蔑,冯世勋更加火冒三丈:“你……好得很!指望着隔壁的年轻有为?明天我就让你瞧瞧隔壁的怎么下野!” “你要做什么?” 看到戚媛竟然明里维护魏池,冯世勋怒不可遏,在他心里,若不是男女之情便不能做到这个地步。一想到戚媛如此猖狂,又想到她一去山上就那样久,心中肯定了十分,既然已经是十分的肯定,那么也就无所顾忌了。 秋季令人迷惑的暖意已经尽了,京城的冬季劈山破土的来了,卷走了落叶,在黑尽的天空中幽幽的让人心中席卷起了无限的寒意。 管家虽然不知道老爷为何突然动怒,但是他似乎嗅到了一些不详的气息,虽然并没有说要如何处置梅月,但将这样的好消息告诉二太太肯定是没错的。许小年得了消息赶紧遣退了屋里的人:“那丫头在哪里?”许小年敏感的嗅到了一丝味道。 “老爷只是说撵出去,现在还在柴房里。” 许小年笑了,她又想到了见戚夫人的第一面,那挥之不去的第一面——她脸上的宁静,那种内敛的高傲,那种自持的清白。这份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傲像一把钝了犁无时无刻不切割着自己的心。想到所谓的清白其实很有可能也是一种可笑的自欺欺人,许小年释然了,放下了,感到搁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该咽的咽,该吐的吐,心境都宽广了。 许小年会心的笑了:“带我去见她。” ——还有比印证更有趣的事情么? 梅月被绑住了手脚,为了防止她哭闹,还用了张粗布堵住了她的嘴。梅月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变故,黑黢黢的柴房让她想起自己被困在山上的那一夜, 但更加惊恐。 门闩响起的时候,梅月不自觉的挣扎了一下。 二房夫人? 梅月恐惧的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 许小年冲管家努了努嘴,管家恭敬的行了个礼,过来拔掉了梅月嘴上的粗布。 “你叫……梅月?” “……是。”梅月的脸又酸又疼,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知道老爷为何把你绑在这里么?” 梅月摇摇头。 许小年似乎没有搭理梅月,只是侧了脸,笑着问管家:“她家是签了卖契的?” 管家立刻明白了许小年的意思:“回太太,是的呢,不过这样的丫头也买不了个好价钱,这幅长相到了人伢子手里还能卖给正经人家么?只能便宜些卖给挑脚的,赚不了几个钱。” 挑脚的,就是码头上那些做粗活的劳工,多数人一辈子娶不起老婆,少数攒了点钱的也讨不到正经家的姑娘,只能随便买个。 如果一个姑娘长在京城,告诉她要把她卖给挑脚的,那几乎就是对她最大的恐吓。 梅月果然抖得更加厉害。 “老爷是个心慈的人,要惩戒下人毕竟都是要问清缘由的……梅月,府上的人都知道你心性最是老实,你若肯说实话,我必定去求老爷留着你,好不好?” “好!”梅月赶紧回答:“二太太要我说……说什么?” 梅月当真不知道要自己说什么,是承认自己偷吃了糖饼子还是承认那个青花瓷的笔洗是自己打碎的?……但,这些事情都过去许久了啊。 “是个懂事的好姑娘,”许小年和蔼的笑了:“大太太去了山上这样久,都是你陪着的?” “是……” “有没有谁去找过大太太?” “没有啊……就是天天和主持在一起。” “就没有什么男宾么?”管家不耐烦了。 男宾?梅月一下醒悟了过来,难道…… “大太太是好人,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你想的那样!”梅月气得浑身发抖。 管家轻蔑的抬了抬眉毛:“还不老实么?什么能唬得了老爷?你若说出来,老爷同情你,说不定还给你条活路,若不说出来,现下就打死你!” 许小年抬手拦住了管家:“梅月,你是个老实人,从来不会说谎,你仔细想想……” 仔细想想……?梅月突然想到了! 魏大人! 看到梅月的脸色白了一下,许小年明白事情果如所料。 “说!”管家怒喝。 魏大人!魏大人是个好人!梅月的脑袋糊里糊涂的,但是混沌中这句话依旧是清楚的。魏大人的确来见过自家夫人,他……为何会来见夫人呢?梅月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啪!管家抬手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很用力,梅月几乎是一个踉跄栽到了一旁。 梅月的头撞在了干柴上,感到一股热热的东西顺着额角流了出来。但梅月忘了疼,也忘了哭。她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不明白,她只知道一点:魏大人是个好人!在后山救自己的时候自己就突然明白了,即便是和他同骑一匹马,即便是他紧紧的抱着自己,自己也觉得很安全。内心里,她模糊的感觉得到,魏大人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存着干干净净的想法。什么是干干净净?梅月自己也不明白,但似乎看到他和夫人在一起的时候觉得他们都是干干净净的,反倒是老爷……让人觉得恐惧……脏…… “小贱人,别给脸不要脸!”管家没料到这个蠢胖的丫头竟然还有点骨气,心中仅有的那点耐心也没有了:“太太,不打她是不会说的。” 许小年示意管家让开:“这大宅子里是容不得肮脏事情的,三太太的下场你没有瞧见么?若是你说了,这事情便不干你的事,桂花我能保得了,你也保得了。若是明天老爷亲自来问你,污了大家的眼,我可就救不了你了。” 污了大家的眼? “男女的事情,你还不懂,哪一件是纸包得住火的?没有媒妁之约,即便是男未婚女未嫁那也是极其羞耻的事情!更何况太太是有夫之妇!你若不交代,这样的罪你担得起?” 羞耻的事? “你还是……” “呸!”若不是手脚被绑着,梅月险些咬到管家的手:“大太太清清白白,你们!你们!凭什么污蔑大太太!” “污蔑?”许小年被梅月激怒了:“人证物证俱在,哪个敢污蔑她。” “哪个是人证?哪个是物证?”梅月挣扎着爬起来:“你们就是污蔑大太太!大太太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怎样的人?!怎么就不是那样的人?!”许小年咄咄逼人。 梅月在内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股恶毒的情绪:“不是你这样的人!不像你这样窑子里的人!!!” 啪! 直到感到了手心的剧痛……许小年才惊醒过来,忍不住退了一步。 “二太太,二太太……”管家顾不得打梅月,赶紧过来扶着许小年,怕她晕了过去。 许小年脸色惨白:“反了……反了!打!给我打!给我往死里打!!!把她也给我打死!” 许小年仓惶的逃出柴房,冬夜的冷风吹得她打了一个激灵。 “二太太……二太太?”桂花打着灯过来找她,被许小年狰狞的样子吓得退了一步。 许小年缓过一口气:“什么事?” “老……老爷说他回来了……问……起您……” “老爷……回来了?” 许小年想要直起腰,但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二太太?二太太?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管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也顾不得打人了,赶紧跑出来:“快!找老爷!找郎中!” “别!”许小年捉住了管家的手:“别!我自己……我自己!” 管家想到自己私自带许小年过来问梅月,本想是讨点好处,没想闯了祸,也赶紧住了口,想了片刻:“太太,今天先住着别院?” 许小年艰难的点点头。 “别瞧着啦!快去回老爷,就说二太太在别院都睡下了。回了话再回来,偷偷出去找个郎中!” 冯府的清晨在宁静中苏醒,似乎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许小年和平常一样帮冯世勋穿戴好衣帽,送他到门口。冯世勋像寻常一样和许小年道别,坐上软轿去上朝。 轿子到了巷口,突然听到马蹄声,冯世勋微微嫌弃轿帘,撇见那个骑着马的背影,浓重的笑。 太阳窜出了山头,家里的奴仆们开始忙碌,打水的桶和擦地的墩布碰撞着,忙碌而吵闹。西边侧院却安安静静的,因为里面已经没有下人了……阳光渐渐划过没有人的院子晒到了头顶…… 戚媛一夜未眠,依旧躺在床上,身上胡乱盖着衣裳和被子。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不是绝望,不是任何激烈的情绪,戚媛冷冷的看着床梁。 太阳没有在无人的院子做过多的逗留,她冷淡的偏移到西边,不温不热的光透过院子刺进屋里。 戚媛艰难的坐起来,掀开被子,一谈讽刺的暗红在白色的棉布上摆出僵硬的姿态。 他……是我的夫君? 现在他终于成了我的夫君? 他是我的夫君了? 若他以为这样……那就太可笑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155【建康九年】 魏池才坐到值房不到半个时辰,两个东厂的太监冷不丁的闯了进来。魏池有些惊讶:“两位上差?” “请魏大人到东厂走一趟。” 没有多余的话,在众人的惊愕中,魏池被带走了。 “哟,这是怎么了?”杨姐姐挺惊讶的,他琢磨了片刻准备问问冯世勋,但是上下院子一找,竟然没有他的影子:“你们见着冯大人了么?” 大家都说没有见着。 恰巧遇到蒋寿屏往外走,杨姐姐迎了上去:“蒋大人见着冯大人了么?” 蒋寿屏好笑的瞟了瞟杨姐姐:“杨大人为何急着找冯大人啊?” “蒋大人有所不知,今早上,不知为了,两个东厂的公公把魏大人带走了,冯大人是魏大人的邻居,我忍不住想问问。” “哦……这冯大人我确实还没遇到,杨大人只能再找找了。” 蒋寿屏不再搭理杨姐姐,出门上了轿子:“去茶楼。” 诗小小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蒋寿屏推门进去的时候这个女人已经有些不耐烦:“蒋大人,您可终于来了。” 蒋寿屏恭敬的笑了笑:“让先生久等了。” 诗小小拿出一份综卷:“黄公公夸大人猜的准,冯大人果然自己来了。” 蒋寿屏打开宗卷,看着看着,笑容越来越喜庆:“有几个人能想到,这个事情会和礼部扯上关系呢?不过……” “不过?” “不过扯出魏池这一个人,可没有多大用处。虽然内阁指不定会出面保魏池,但是最坏的决定也就是保不了魏池,对他们可不算损失。” 诗小小冷笑:“蒋大人请说。” “要能牵扯多少人,还要看冯大人的造化了。” 诗小小想了想:“公公的意思是先看看魏池怎么说。” “请先生转告公公,这件事情不可以瞒着皇上,咱们东厂也不能出手做什么。魏池怎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想要魏池怎么说,公公想要魏池怎么说。既然东厂手里有了第一张牌,北镇抚司怕是不会再指望着内阁了。若皇上有口谕,或者北镇抚司愿意,咱们留口供,不留人。” 留口供…… 冯世勋的秘信就是第一份口供,现在东厂需要的是第二份。 东厂很少羁押官员,魏池知道他们并不介意给自己上刑,此时此刻的惶恐并不来自于可能会出现的残忍的事情……而是……魏池吸了一口气——若借由这个事情,大家知道了自己的来历,呵……这场好戏可能就收不了厂了。 “来人,拷上。”询问的宦官很有经验,他要挫败这个年轻人的傲气。 还没有问任何的事情便当做罪员拷上,这也只有东厂干得出来。魏池顺从的抬起手,戴上了链子,链子可能有二十余斤重,带上之后魏池觉得自己的全部力气都用来站立了,连思考都变得有些迟缓。 宦官并不知道魏池认识6盛铎这样的人,他有些惊讶于这个年轻人的沉稳。 “魏大人,今天带你到这里来,要问你些话,你应该是明白的。” “我明白。” 宦官有些摸不清魏池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你都明白,不妨说说看。” “皇上要论臣的罪。” “嗯?” “若不是皇上要论臣的罪,那便不会由公公来询问臣。臣拿的是皇上的俸禄,自然奉君臣之命,臣有罪,臣愿意伏诛。”魏池说着便跪了下来。 就知道这群狗屁文官一肚子坏水!宦官气得牙痒痒:“魏大人说的这话可不敢当,皇上没有定你的罪,皇上是要问你些话。” “若是皇上要问话,北镇抚司,三法司,都可以,何以要东厂来问?” “何以不可由东厂来问?”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臣还未论罪便要上链,大齐没有这样的规矩。” “大齐怎么没有这样的规矩?!”宦官提高了音调:“皇上有口谕!着东厂向你问话!皇上的口谕就是规矩!你以为做些小聪明就能瞒过皇上他老人家?笑话!你若能够老实交代,不与你相干的便不会与你相干,若你不能老实交代,那便不是从犯,而是主谋,魏大人读书比我多,这点不会不懂吧?” “臣明白,所以臣愿意伏诛。”魏池趴在地上,头都不抬。 “公公,上刑吧?”有人在旁边帮腔。 “既然魏大人喜欢皮肉之苦,那就成全你。”宦官冷笑着招了招手:“先戴十斤的枷!若是还这般油腔滑调,再加!” 跪在地上的魏池暗暗松了一口气——来了就上链,然后是戴枷,这些刑具都是不留痕迹的,看来东厂现在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让自己供出于冕。皇上的口谕她相信是真的,但如果是这样,显然皇上感兴趣的并不是她,而是自己背后的人,想必东厂,镇抚司或者内阁也是一样的吧。 是谁告密的呢?魏池心中有些惶然。眼前这位宦官显然是个老手,魏池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但是毕竟是三十斤的负荷,魏池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明显觉得吃力了。该怎样说才能稳住他?要说谁才能让皇上相信呢? 宦官悠闲的喝着茶,慢悠悠的歇了一刻钟这才又开口:“魏大人先说说进来忙了些啥吧?” “大考过后,便没有太多的事情,除了常务,就寻常的会会朋友。” “做了哪些常务,会了哪些朋友。” “自然都是些礼部的同僚,燕王贬为庶民,秦王殿下回了边关,臣也不认识太多人了,常务便是每日该当值便当值,需去宫里讲课,便去宫里讲课。” 宦官眯起眼睛:“魏大人,你没有进过东厂。” “这位公公,我是大臣,本就不该进东厂。” “给他加枷!” 枷,最轻的两斤,最重的二十斤,虽然只是为了防止罪犯逃跑的刑具,但若太重,会压坏犯人的肩胛骨。十五斤,对很多人来说已经是极限了,更何况还有几十斤的链子。魏池感到冷汗从自己身体的每个空隙渗透出来,像要把自己掏空一样。 杜莨曾经说过,人到达极致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若是兼顾了身体,不能兼顾心智,人便要散架,反过来也一样,练武的人其实是忌讳这样做得。东厂懂得这一点,他们需要魏池恐惧,恐慌,不知所措。 但同时魏池也知道自己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绝不能走错一步。 “魏大人,这里的枷多的是,别的玩应儿也多得是,我们慢慢来。”宦官笑道。 那笑让人毛骨悚然,但魏池明白,这不会再加了……但同时,他们一定是知道了些事情,自己若不能吐出些话来,是绝对无法过关的。 到底是谁告密的呢?他们要知道什么呢? 看到魏池脸色苍白,询问的宦官知道他快要挺不住了:“魏大人好好想想,您的书办是从哪里买了个小丫鬟回来?这个小丫鬟后来又去了哪里呢?” 小丫鬟!小丫鬟! 魏池的脑袋一片空白,连自己亲自交给莲丫头的话都忘记了。 是店小二告的秘?是那家店的老板?除此之外,见过莲丫头的只有益清,珠儿,刘妈妈,隔壁的梅月!……等等,梅月? ‘您的书办……是从哪里买了个小丫鬟?……您的书办……您的书办?’ 我的书办! “公公!”魏池咬紧了牙关:“你这是滥用刑法,我……我要参你!” 询问的宦官压根儿不理他,只是回头对旁边的人说:“再加……” “别!别加了!”魏池崩溃了。 宦官示意手下住手:“魏大人说什么?咱家听不见。” “别!别加了!”魏池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提溜着。” “我是……去城北,李记家……吃点心的时候……遇上那个丫头的……”魏池喘着粗气:“后来……她在我家暂住了三晚,臣便送她……到了城外。” “谁叫你送她到城外的。” 魏池迟疑了片刻。 “说!”宦官猛地拍了桌子。 “冯……冯大人。” 冯大人?询问的宦官很吃惊!这可不是他预想的答案!这个人在说谎? “公公,他晕过去了。”两边架着魏池的小宦官向他回话。 询问的宦官想了片刻,点了点头,两边的小宦官一松手,魏池连着几十斤的链子伽板一起摔到了地上。 “干爹,咱们要怎么回话?” 询问的宦官明白事关重大——如果真的是冯世勋也参与其中,他何必要来告密?可是魏池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说谎…… “弄醒她。” 两三盆水下来,魏池还是没有醒。 “干爹,这个文官像个秧鸡儿一样,这样重的伽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过来。” “把他收拾了,扔到牢房里,咱家先去回话。”此刻询问的宦官也有些后悔自己手重,事已至此,也唯有如实禀报了。 看了询问的详情,黄贵问蒋寿屏:“你怎么看。” “冯世勋告密,魏池又反过来说他……我倒觉得太蹊跷了,像是反咬。”蒋寿屏觉得事情疑点众多。且不说冯世勋从来不参合这种事情,就算他要参合,凭他的本事也就是个告密揭发的小丑,说他是幕后黑手,谁信?魏池能听他的话行事,谁信? 黄贵想的倒是另一番——魏池虽然上过战场,但是上战场是一回事,进东厂是一回事,多少开国将领英勇无比,随后还不是在东厂的前辈们手上服了软?看着询问的手段和魏池的反应,的确不像是说谎。 “我看,这事情远远不止魏池和冯世勋,”诗小小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手上端着一碗鹿茸炖的汤:“冯世勋和魏池交好,这礼部的人都知道。” 蒋寿屏叹了一口气:“当时我请公公派人盯着冯世勋是想从他身上找破绽,寻个由头把这个事情拉上礼部,可不想他竟然自己跑过来告密了,竟然还告了魏池……说实话,现在我也有些糊涂了。” “魏池能认,那冯世勋说的事情基本不假。”诗小小找了个位置坐到黄贵的旁边:“我最怕的是……他和魏池都是别人抛出来的饵,我们贸然禀报皇上,然后抓了魏池,若事情有变,咱们可就吃亏了。” 蒋寿屏不得不承认,诗小小这个女流有时候的确有些见识,自己基于邀功,所以现在才乱了阵脚,落于被动:“冯世勋我信,魏池……燕王,秦王,王允义,没有一个占了他便宜的,他会听命于谁?甘做谁的饵呢?” “蒋大人,您曾说,这次谁先动,谁就输了,”诗小小顿了顿:“魏池进东厂这件事情是明着干的,皇上也知道,如今咱们却问出了个自己也不知真假的口供,这是不妥的。魏池若是不说,还有一个人能说。” “冯世勋?”黄贵有些明白了:“那就把他也抓了!” 蒋寿屏明白了诗小小的意图,笑了:“公公,先生的意思是……这件事让北镇抚司去干。” 要不了一个时辰,满京城的人都会知道魏池被东厂抓了,锦衣卫也好,内阁也好,肯定心急如焚。既然如此,不如派人把口供给其中一方,他们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一定会去抓冯世勋。若抓了人,报给了皇上,皇上也知道是东厂先告知原委的,有功在东厂,有过自然有人担当。至于为何要给被镇抚司——那地方就是羁押官员的,若要动刑,只要一句话,皇上也可以毫无顾忌。冯世勋在礼部呆了这样久!乱咬也能说出几个人名来!内阁也好,太傅也好,全都只能干着急!只要水搅浑了,许多人便会沉不住气,到时候不但能捉住真凶,还能捎带几个便宜的,如此这般便是稳赚不赔! 诗小小眼光不差,锦衣卫这会儿真是急晕了头。沈扬想到魏池就是一阵的恶心!偏偏又被东厂的捉了去!若是太傅和向芳背后运作,自己岂不是砧板上的一块肉? “师傅!”沈扬正在急,自己手下的一个亲信跑了进来:“外边有信!” 沈扬拆开蜡丸:“……这是怎么拿到的?” 蜡丸里是魏池的口供,和黄贵手上的无二。 “咱们的人自魏池被抓就一路盯着,如今东厂越发严了,后来好容易偷了个空抄出了口供,至于魏池的情形,暂时还没有打探到。” 冯世勋?沈扬也同样惊讶,惊讶到怀疑消息的可靠性。 自魏池被抓到东厂,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不能再拖了! “等着我的口令,若宫里一旦有消息就立刻抓冯世勋!我现在就进宫!” 冬季是寒冷的,但是人们却喜欢盼望着每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城市里的人们为了遥远的丰收也热切的期待着,就像是在凑一份热闹。冯世勋自进入官场便怎样自在怎样的活着,就像一辈子不种田的城里人一样,但这一次他对‘丰收’的期待似乎过了头,以至于踩进了田里。就像每一个第一次赤脚踏上泥土的城里人一样,那种感觉是新鲜的,刺激的,富有诗意的。但若真的要拿起镰刀凑热闹,会有不出丑的么? 冯世勋此刻是斗志昂扬的,他感慨自己的聪慧敏锐,感慨自己在政治上的天赋秉义。能亲自欣赏魏池被东厂的人带走,这滋味其乐无穷。东厂?这比镇抚司还要可怕的地方,魏池,你可要好好尝一尝个中滋味。 魏池的滋味固然不好受,诗小小想到她那姐夫的好日子怕也到头了。也许没有人比诗小小更了解冯世勋,正是因为魏池供出的人是冯世勋,诗小小才一百个肯定魏池没有说实话,而且……他已经猜出了告密的人。和大多数人想的一样,诗小小也认为那只背后的黑手是刘敏,但看来刘敏并没有看错人,魏池的确有能力担当重任。没有人比诗小小更肯定冯世勋与此事无关,但是在关键时刻,诗小小却用一句话就断送了冯世勋的前程。 许小年……自她离开后,诗小小第一次念出了这个名字。 你和冯世勋这个小丑是一路货色呢!当阔太太,当够了么? 沈扬要见皇上很容易,陈鍄的反应果然不出所料,抓人的口谕很快就拿到了。 锦衣卫到礼部的时候,冯世勋正准备回家午饭,这样的变故让他当场就大惊失色。 礼部一天莫名其妙的被抓了两个人!林孝震惊了! 更震惊的是冯世勋的家人。 许小年听到这样的事情顿时没有了主意。她没了主意,一家子的其他人就更惶恐了。管家安奈不住,偷偷凑过来:“要不……告诉夫人……” “胡说!她能有办法?”许小年慌慌张张的说:“我们……” 两个偏房都眼巴巴的看着许小年,许小年却说不出后面的话了。 “我们……我们……先等等。” 许小年能想到的就是先等等,除了等,她把家里能收拾出来的细软都收捡了起来,想着要在这世上行事是要花钱的,至于钱要怎样花……这就不知道了。 季妈妈一向不待见管家和这个许小年,江南来的人就自己和刘妈妈,这会儿刘妈妈莫名被送回了老家,自己不得不多留个心眼,看到许小年收拾细软,她便一百个担心起自家老爷来——都说是戏子无情,□无义。这女人肯定靠不住,此时此刻只有赶紧告诉大太太,除了大太太,谁真心向着老爷呢? 偏偏这样大的动静竟然没把大太太招来!一直等到晚膳的点儿,季妈妈才偷了个空,跑到偏院来。 冬天黑得早,小雪之后地又湿滑,季妈妈好容易到了院门口,院门口的灯竟然都没有人点!又哆哆嗦嗦好一阵才开了侧门进去。 “大太太!大太太!您……您在哪儿啊!”季妈妈还不知道梅月也被赶出了院子,一路摸黑往里走。 戚媛此刻正坐在窗前发呆,突然听到人声,一时间才看清天都黑了。 “你……” 季妈妈顾不得礼数,闯开门就跑进来:“大太太!大太太!不好了!老爷……老爷让人抓走了。” “让人抓走了?”戚媛慢悠悠的站起来,点了一盏灯:“怎样的事情,你慢慢说……” “大太太……”季妈妈喘了一口气:“今儿中午的时候,锦衣卫的人把老爷带走了……别的……别的啥都没说……这会儿老爷还没回来呢……也没有别的人报个信……我……我”季妈妈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我本想来告诉太太,可那许小年偏偏不让,还哄着一家老小收拾细软……这……这可不得了了啊。” 锦衣卫抓走了冯世勋? 灯光太暗,季妈妈没看清戚媛淡然的表情。 “哦……” “大太太!这次的事情可能闹大了!刚才也是才听说的,礼部今天一下抓了两个人!都是皇上下的令!隔壁的魏大人早上就被抓了呢!大太太,大太太,您快想想办法吧!” “隔壁的魏大人也被抓了?”戚媛大吃一惊。 “可不是!隔壁的魏大人也还没回来呢!” 魏池?魏池?难不成冯世勋真的对魏池做了龌蹉的事? 想到魏池曾经还与冯世勋交好过,又想到这个人一贯的狠毒和虚伪,戚媛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他究竟说了什么,竟能让皇上立刻下令抓了魏池……难道……他……不会,他并不知道魏池是个女子……但……但两个礼部官员有何事能被皇上亲口下令羁押呢? 事不宜迟,戚媛冲进里屋,打开柜子,从最里面的衣裳里摸出了一封信和一个小印——这是母亲给她的,她父亲在江南做官的时候,如今的工部尚书史泽是江南布政使,两家是至交。这次上京之前,史泽专程写了信给戚家,表示自己在京城里也能有个照应。戚媛到了京城之后,只是去拜访了一次,一心想着不给别人添太多叨扰便也不再交往过。此时此刻,偌大的京城,戚媛所认识的,也就这一位长辈……能帮上忙么? 戚媛也不知道。 一咬牙,戚媛把装信的小荷包揣进怀里,又随手拿了一件披风:“季妈妈,帮我点个灯笼,我出去的事情别和任何人说起,有人问,就说我病了。” 季妈妈喜出望外,赶紧点了灯笼备好,还又专程备了好些蜡烛给戚媛装好:“太太一路小心。” 戚媛跨出侧门,一阵刺骨的寒风穿过狭窄的甬道灌了进来。抬眼望去,隔壁的那扇小门暗暗的让人不安。 “是被哪个衙门带走的?” “锦衣卫!锦衣卫!”季妈妈赶紧回话。 “魏大人呢?!” “魏大人?”季妈妈一愣:“魏大人……好像是……东……东厂。” 第一百五十六章 156【建康九年】 没有车轿,连个跟着提灯的仆人也没有,戚媛艰难在湿滑的青石板上行走着,还要注意避开大路。偏偏史大人的宅院隔得极远,等戚媛赶到的时候,天已然黑尽,而戚媛本人也极其狼狈了。 守门的本不想搭理,但瞧见来着的衣着打扮不像是寻常的人,于是也就懒懒的去通报。 接到通报的是史泽的夫人许氏,她与戚家的女眷关系极好,也算是看着戚媛成人的,当即就慌了,赶紧拿给史老爷看。 史泽自然知道冯世勋的事情,只是他暂时和这个事情离得太远,别人不求,他不好插手,这会儿见到这封信,也就猜出几分了。 “夫人快去把她领进来!哎……她丈夫出事啦!” 工部尚书是个老好人,虽然当着个不错的差事,但是人并不油滑,大事情上都没人找他商议,他也不知道能帮老朋友的女儿到几分。 许氏看到戚媛的样子,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媛媛,进了京城这样久,怎么都不来看我们,快过来坐,我让人拿干鞋来给你换。老头子在换衣裳,即刻就出来。” 戚媛一时百感交集,拉着许氏的手,眼眶也红了。 史泽进了书房,把下人都遣退了:“侄女,听说那几房都不是贤德的女子,有闹事的没有?你家现在可好?” 戚媛勉强点点头。 “冯世勋这个人在官场呆了十多年,一直都是老实本分的,怎么突然招惹了宫里的人了?听说还是和之前江南弊案扯上了关系?哎呀……江南的事情,你还不知道么?当年你父亲吃的就是宫里人的苦!这事情不好办啊!你们夫妻一场,他有没有对你说起过什么?” 戚媛摇摇头。 “之前江南用了新政,税是多收了,但都是收在商户头上的,百姓负担反而轻了,这也是皇上的英明。哪知道突然跑了个不知哪里的小丫头,来告了个御状!告也不好好告,不知受了谁的怂恿,把江南的情形写成了册子传得满京城都是!这一下子弄得皇上了里外不是人,只好硬着头皮着人去肃清江南官场。偏好不好的,吏部又派了个不上道的过去,问出来的案卷简直就上不得台面!皇上大怒着,偏偏这个时候,冯世勋怎么又和这个事情牵扯上了!之前作弊案的事情皇上正记恨着礼部呢!林……林大人赶紧躲还躲不急,他怎么反而往里面搅合啊!” 戚媛艰难的开口:“魏大人为何……” “魏池?”史泽很多年前和他有一面之缘,那次是在狩猎的时候和魏池一起帮太傅修车,但是当真不熟:“他背景可不像冯世勋那般清白,吏部的人为何派了个不上台的人去?谁都能猜到是吏部侍郎刘敏动了手脚。刘敏是谁?是耿家的知交挚友!魏池是谁?耿家的老长辈见过几个人?刘敏对魏池的关爱任谁都能看出来。而且魏池背后还有秦王,还有……”史泽压低了声音:“还有燕王……冯世勋不该和他扯上关系啊。” 戚媛没想到魏池和这么多皇亲国戚都有关系,一时之间也乱了阵脚:“这……这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史泽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就是个造桥修河堤的人,这些事情确实不在行:“这事情,只能找太傅!冯世勋一个文人,哪会去搅合这些事情,说出来,谁信?想害他的人是谁,我不知道,不过太傅也该买我这张老脸才是!” 史泽叹了一口气:“把我的官服拿来,我去找太傅理论。” “叔叔!”戚媛尴尬的站了起来:“我……” 许氏握住戚媛的手:“媛媛,咱们两家的交情就和一家人一样,有话就和你叔叔说,不妨事!” “我……”戚媛吸了一口气:“我想问问……魏池……魏大人……还有救么?” “魏池??!!”史泽愣了。 许氏也愣了。 戚媛挣脱许氏的手,跪在地上:“叔叔,求叔叔救救魏池!” 救魏池?史泽彻底懵了。 “你赶过来不是要救自己的夫君,是要求我救魏池?!” 戚媛抬起头:“叔叔,求求您救救魏池……大恩大德,我……我定不忘怀。” 许氏想要拉戚媛起来:“这……这都是怎么回事,你起来细细说给我们听。” 史泽其实知道戚媛这么些年在冯家过得不如意,要不然也不会在她进京之前给她家写信。但他真没有料到,戚媛竟然会毫不遮掩的跑来为另一个不是她丈夫的男人求情。 魏池?魏池的确很有本事,很上进,很踏实,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他怎么和戚家的女儿牵扯上了呢? 之前是个塞外的公主,之后又是咱们当朝的长公主,他一概都没表态……明眼人都知道,为了仕途啊…… 他不是应该去找个大家闺秀喜结连理么?他怎么? 再想想戚家的女儿,自小看来知书达理,为人坦荡,即便是夫君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来啊!! 史泽想到这里,几乎要老泪纵横。 “闺女!你怎么对得起你父亲啊!!” 许氏也很焦急:“那个魏大人这样年轻,你别是被他蒙骗了……朝中的读书人,哎,你也并不一定就是懂的……无论如何,你是有夫之妇,他这样怎样都是伤天害理的!他一个男人拂袖就走就行了,你一个妇道人家要置自己于何地呢?赶紧回去吧!不要想这些了。” 戚媛跪在地上,没有起来。 史泽叹了口气:“若你跪在这里是为了冯世勋,我拼了这条老命也去内阁闯一闯……若是为了姓魏了,我不敢留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实在是有些难听,许氏怕戚媛想不开,赶紧给史泽做眼色。史大人是个老实人,这种男女的事情上他确实绕不开这个弯儿,只想到戚媛的要求太荒唐,根本没多想。 “送客,送客!”看到戚媛执迷不悟,史大人终于发脾气了,拂袖而去,许氏想拉没有拉住,赶紧追了出去。 门外的奴仆并不认识这女子是谁,看到自己家的大人这般态度,都赶紧进来劝。戚媛一时也没有理由再赖着不走,只好一步一步往门口挪去。 门房见管家送了个人出来,竟是刚才进去的那个夫人打扮的人,心中好奇了几分。管家瞪了他一眼:“把门看好就是!”门房也就不敢多问了。 “夫人……您请回吧。”管家恭敬的行了一个礼,关上了门。 京城的夜已经很静了,高墙大门下的灯笼将白雪映得黄黄的,世界好像就只剩下眼前这一片微黄的白雪。因为没有行人,落雪轻轻的累积着,大风一吹便扬起一阵雪雾。戚媛一步一步挪下台阶,心乱如麻。想起史大人的那番话,自己又是羞愤又是委屈,一百句辩解的话压在心口说不出来——是啊,冯世勋不是人,他的死活自己确实不关心,自己可以说自己和魏池是清白的,但是……但是…… 天地间突然就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若是父亲在世,他会怎样看自己呢?一个丢脸的女儿? 不……若父亲在世,冯世勋一定对自己百般的好,然后等荣华过境,自己再如三太太那样心力交瘁的死去。 自己现在是羞耻的,但比起那样的生活,是不是还保留了一丝尊严? 史大人,他是工部尚书,即便不能救魏池,也多少能说得了一句话吧?戚媛擦干眼泪,对着大门跪了下来,大雪飘飘洒洒,安安静静。戚媛的心情瞬间也安静了——也许即便是史大人尽力而为也不见得能救得了谁,但此时此刻,自己是不打算回去了。若是她一定要死,自己总算是为一个真心的人付出了真心,自己这一辈子死也是死得值得了。 史大人回了房,赌气睡了,许氏不敢和他吵,只好耐心的在一旁劝。 “我的夫人呐!”史大人被唠叨得受不了了:“您也不想想,即便我同意了,你让我去内阁怎样说?说戚老的女儿现在要我求情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别的男人?您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即便我就是不要脸把这话说了,谁能答应我?我说你不想想,这案子牵扯着东厂,内阁,北镇抚司,连阁老都被皇上顶得不轻啊!我虽说是个工部尚书,这事情有我说话的余地么?更何况……更何况还是为了不是她丈夫的男人,哎!” 许氏也并不觉得戚媛对,但是又隐隐的害怕:“话是这样说,但是若是媛媛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对得起戚老?只说这女孩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以往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如今这般定是有理由的!你说她也不是十多岁的小丫头了,能不知道其间的利害么?但她竟然亲自来求我们,以往想来她并不是没有受委屈,但进京这样久有求过咱们么?我……我是怕她想不开啊!” 想不开?史大人皱了皱眉:“难不成还要为个不是她丈夫的男人寻死觅活的?” 许氏觉得这人真是个石头脑袋:“都能求到咱们这里来,你自己想想,这还不算寻死觅活的?” 史大人前后一想,这才发觉了些异样,慌了:“这可怎么办?” 许氏拿衣裳递给他:“赶紧找找,她回府也好,留在咱们这儿更好,只别真出事了!老头子快起来!” 史大人这才没倔了,赶紧爬了起来,着管家快去找。 管家一路小跑往外赶,刚出了大门就看到门口跪了个雪一样的人,已经几乎冻僵! “哎呀!这夫人跪在这里你怎么不通报?”管家抬手就是给门房一巴掌。 门房有些委屈:“是您说不让多问的……” 管家也不顾责罚他了,赶紧找了丫鬟内眷出来帮忙扶人。 许氏看到戚媛浑身发抖的样子,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我的好孩子,你这是何必呢?这样冷的天是要出人命的!哎哟……你这样我怎么对得起你娘啊!” 戚媛被许氏抱在怀里,但因为冷透了,全身还是禁不住的哆嗦:“请……请救救魏大人……求求夫人了。” 不论怎样问,戚媛来来回回就这一句话。 “死老头子,这都要出人命了,你就去说说!”许氏也顾不得那样多了:“媛媛要是这么多年都过着好日子,她家能写信给咱们么?那个姓冯的还不是你们几个老不死的给找的?一进京就找了个青楼女子!想来就不是个好东西!魏池才多大点的孩子,至少踏踏实实出去打了个仗,怎么就像你想的了?我看别人不见得这样想!你非得见着闹出人命了你就开心了!你!你!这个老东西也别想好过!” 史大人心里也慌,晃来晃去还是不知怎的就把官服穿上了:“媛媛,媛媛,你可不能做傻事……这事情……能还是不能,我……我去说……我去说。” “叔叔……” 一句叔叔出口,史大人也只能认了——戚老,自己这张老脸算是拼给你宝贝女儿了!哎! 史大人风风火火的出门了,许氏也松了一口气,将戚媛安顿好了,又命人熬了姜汤过来:“哎……我苦命的丫头。” 许夫人没有再多问,只是一味的叹气。 戚媛突然明白,其实许夫人是懂的,自己应该感念她的善良。 “你叔叔是个老实人,他说要去,那一定是拼了命了去了,咱们……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吧。” 魏池醒过来的时候,天才刚黑,只是东厂的门窗瞧不见外边罢了。因为全身酸疼,魏池爬起来花了好一会儿,好容易坐起来了才发现,自己住的还不至于是牢房,屁股下面还有棉絮,屋内还有炭火。身上的衣服不只是烤干的还是穿干的,反正还是官服,魏池松了一口气,理了理头发,整理起缘由来。 莲儿的事情,只有自己、刘敏和于冕知道,刘敏是站在前面的人,他现在尚能自保,那么这事情现在就没有真凭实据。想来想去几乎可以肯定是冯世勋告的秘,他是黄公公的人?他是沈扬的人?或者他是周阁老的人?都不是……他们不会看上他的,那么……是因为戚媛? 魏池突然有些心惊……想起隔壁的那个三姨太,背后忍不住一寒。 “魏池?魏大人?”几乎是悄无声息的,门口站了一个戴黑斗篷的人。 他对一旁的人做了个手势,旁边的人打开牢笼走了进来,不是很客气但是也不算很粗鲁的重新给魏池戴上了手镣:“走一趟吧,魏大人。” 铁链碰到了之前的瘀伤,魏池疼得直冒汗。低头擦汗的间隙,魏池看到了黑色斗篷下露出了一角的飞鱼服——锦衣卫? 糟了! 沈扬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还是重于黄公公的,既然皇上表明了这样的心态,黄公公也不好抓着魏池不放了。锦衣卫带走了魏池,这一举动又将黄公公期盼的优势均分到了另两个的头上。 刚从太傅那里出来的周文元松了一口气——上次科举的弊案虽然是草草过了,但是皇上对礼部的仇显然还记在账上,太傅苦口婆心的劝阻终于让皇上放弃了清洗礼部的念头。只要大局尚稳,周文元便不会动,冯世勋既然跟着林孝混,那理应由林孝去保,至于魏池,不是有王允义么?自己乐的静观其变。 沈扬这会儿有些春风得意,他还没想到皇上竟然还是如此的把他当自己人看,一想到黄公公费尽心机不见得讨好,心情就好了大半。 现在忧虑的其实是向芳和郭太傅本人,他们发现皇上已经长大了,已经不会再那样顺从的听取意见了,他的猜忌和易怒的缺点开始难以压抑的表现。以至于这起简单的案件不能就事论事的处理,闹了这样久,越来越复杂还要牵扯众多。 为何这起案件要以这样的方式开始?当太学生的传单仍的满大街都是的时候,向芳埋怨过那些背后搅动事件的黑手,但自从皇上看了宗卷后毫不犹豫的逮捕卫青峰,他才明白那只黑手为何要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捅出这大案。所以他开始怀疑刘敏,现在也开始怀疑魏池。 太傅没有明说,但是大概也是同样的意思,他并不知道为何是冯世勋告发魏池的,但是他隐约觉得这事情和魏池有关系,他厌倦了官场帮派的争斗,他想要的是肃清江南官场,把这个案子彻彻底底的办了,绝不能再草草了事,哪怕得罪皇上…… 他不想魏池和冯世勋进北镇抚司,他希望这两个人能进刑部或者大理寺,但是皇上终究是皇上,即便是无理的,他也可以坚持他的决策。 魏池被带出东厂,塞进了一间黑布的轿子里。漆黑的夜里,雪地被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魏池感到身体的疼痛让自己更清醒了,她突然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威胁,这种感觉比自己站在封义墙头时的感觉更强烈。魏池努力提起了手镣,摸进怀里,在贴身的腰带里摸到了一个硬物——碰到它的时候,魏池感到一阵安心,一种绝望的安心。 这是6盛铎给自己的毒药,能走得很痛快,还能让躯体烂得一塌糊涂。 如果撑不住了,要用刑,自己也就只好对不起自己了……魏池苦笑……为了保全远在家乡的老胖子,自己连一具全尸都不能留,可悲啊。 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轿子停了,领头的人给魏池套了黑布袋子后就往里走。不知走了多远,魏池听到有锁链的响动,然后又是一阵响动和脚步声,周围突然安静。 过了片刻,魏池抬手摘掉了头上的布袋,微弱的油灯的光映在黝黑的牢墙上,出乎意料,自己似乎只是被羁押了,既没有看到刑具又没有看到询问的官员。 北镇抚司的牢房里透着阴森的寒气,靠屋顶的墙上有一扇扎了铁栏的小窗,窗外的雪花映着微光安静的飘着。早晨受的刑,魏池装了一半,忍了一半,毕竟是几十斤的重量,单单的压在几根骨头上,魏池根本熬不住。隔着衣服,魏池知道自己的肩膀已经全都肿了,手腕上也全是伤。 伤痛,耻辱,魏池叹了一口气,自己从堂堂官员跌落到冰冷的地牢,在最软弱的时候,突然开始怀念遥远的故乡。那里有温暖篝火,甜软的红豆粥,窗户隔开了雪地的风,自己悠闲的依在书桌前想着要不要去捕鸟。院子里孩童朗朗的读书声像是呓语,述说着一复一日的梦境。 明天会怎样呢?自己作为第一个被抓出来的人,陈鍄会把一切的愤恨都发泄到自己身上吧?若不是这样自己也不至于直接被送到北镇抚司了……这就是自己的结局?没有死在战场上,要屈辱的死在狗腿子们的手上……讽刺。 好容易平复了心情,魏池提起手镣,转身找个地方准备坐一坐。 “你!” “……” 原来这不是一间单独的囚室,在隔间里还羁押着另一个人。他看起来似乎比自己要好些,至少没有受刑也没有戴镣铐。但他显然因为焦虑而憔悴不已,平日里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胡须这会儿杂乱的缴成几缕,眼睛也充满了疲惫的血丝。 “魏池!”冯世勋没有想到他和魏池这样快的就相遇了。 冯世勋?魏池抓紧了手镣的铁环。 “你!你竟然敢冤枉我!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乱说一气就能拖我下水!我是被关进来了,但我说得清楚,你说得清么?你说得清么?我问你,你说得清么?”冯世勋很激动:“我亲眼看到你的书办带着那丫头进你家的!你可以乱说,但是等明天你的书办被抓进来了,他会说的!他会说的!” “……” “你!你!你这个混蛋!不知好歹的混蛋!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这是你该的!哈哈哈!这是你该的!皇上英明!你本就是个妖孽!当年燕王获罪的时候就不该留你!皇上英明!看我们斗到最后,谁输给谁。” 冯世勋过于激动了,扶着牢门的铁栏剧烈的咳嗽起来。 魏池冷冷的走过来,淡淡的说:“冯大人说的有道理,这样的大事情谁能相信是您做得出来的呢?就凭你那副德行,真的不配。” “你!” “你不配!”魏池冷酷的笑道:“你不过是个官场的老无赖!皇上英明!我还真不信你就死不了。” “你!你凭什么!” “我不凭什么,就是比你有点本事罢了,你当我亏了?我不亏,你这样的老无赖能被砍头,我这是有功于社稷呢。” “我是无赖?我是无赖?我看你才是个无赖!” “我……记得,冯大人你曾经给我说过,你为了维护清流而顶撞了皇上,然后坐了十年的冷板凳。真是好笑,我竟然信了!冯大人,十多年前的那位大人是怎么死的?你告密告得这样顺手,不是一次练就的吧?那时候你还是翰林学士呢?翰林院里为了巴结官党而去告发的人,真的不多,怎么偏偏就是您呢?不过……怎么说您笨呢?别人巴结了官党都有官做了,你却被冷了十年……啧啧,就可不就是笨么!一个抛家弃子的人竟会维护清流?若想人不知,除非几莫为!” “你!才是无赖!毫无廉耻!我抛家弃子?我抛谁了?戚媛是我老婆!你一句话都没有资格说。” “你这张肮脏的嘴!不配念这个名字!”魏池手上的铁链撞击到铁栅栏发出刺耳的声音:“你是我见过最贱的人!一个常人,即便是嫌弃妻子不够貌美也不至于对妻子不理不问十年!即便是乡间的无赖懒汉,也不会忍心在新婚的第二天就远遁他乡重纳妾婢!即便是官场上最无耻的人也不会既占了妻家的好处又背地里虐待妻子!你根本就不是人!戚夫人忍耐你的十年,你竟然觉得理所当然!你竟然毫无愧疚!你就是料到他父亲不在了,你可以欺凌弱女,你等着她和你那些妾室一样巴结你,讨好你!你错了!戚夫人是最尊贵的人!她永远都不会像你屈服的!你就和你那一帮钩心斗角的小妾去快活吧!享受你那点可怜的虚荣!每天伺候那么多妾室,真是尊贵啊!和勾栏院里的女表子干的一样的活呢!” 冯世勋被气得浑身颤抖:“第一次看到你这样无耻的人!明明勾引别人明媒正娶的妻子,自己却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倒要满朝百官评评理!一个奸夫竟然敢这样诋毁别人!魏池!你不要太嚣张!戚媛是我夫人!不是你老婆!这是我们家的家务事,你!没!资格说三道四!” “嘴长在我脸上,冯大人自己敢做,别人怎么又不敢说呢?当年你在江南不过是落魄乡绅的后人,不是戚家找上你的,是你巴巴的托人去找戚老爷的。你看见戚夫人的姐姐,误以为是戚夫人,然后远遁京城……我就想问问您了,这好色的人多了去了,大不了黄了这场亲事。可为何您要把这亲事结了呢?那是因为戚家业大位高!您正好借着平步青云。得了这样的好处该对别人好一点吧!既然嫌弃媳妇长得丑,怎么又写那样多甜言蜜语的家书回去呢?您在京城里这样大的花销谁能料到你家祖上就只有六亩地呢?又是青楼名妓,又是大家闺秀,一房一房娶回来,花着别人的钱,不觉得心虚么?既然戚夫人不愿巴结你,惹恼了你,你何必又虚伪的弄棵榕树种到院子里四处标榜自己夫妻和乐呢?别人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这是狼子野心,恩将仇报吧!” “我怎么对不住她了?我们夫妻的事情你有资格一条条的管么?”冯世勋冷笑:“我还第一次听说夫妻不和需要奸夫在这里一条条的讲明呢!魏池你白读了十几年的书!你一个奸夫在和我讲仁孝礼义,你不觉得可笑么?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敢指点别人家的事物!戚媛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先是你死,然后是她!你放心!这样的贱人我可不要。” “戚夫人堂堂的诰命夫人,功臣之后,冯大人是太高估自己了?” “再尊贵也只是我屋内的女人,魏大人,你闹腾了这样久,闹腾成这样子,官也没了,人也快没了,我当你都吃到嘴里了呢。”冯世勋顿了顿,抬高下巴:“可惜了,我这个做丈夫的还是占了第一次!你可亏了呢!哈哈哈!”冯世勋笑得嘶声力竭。 “……” “………………” 半夜里突然起了大风,把满地的雪渣卷得漫天都是。锦衣卫的司夜正在瞧着案卷,一个下差闯了进来:“五爷,今天关进来的那个魏池和冯世勋突然在后半夜闹了起来!动静挺大的。” “闹?”五爷,没把两个文官放到心上:“这样的事情也值得报给我听?越发不会当差了!找个人去骂一顿就是了。” “不是骂咱们,是互骂……吵得不可开交,不是有栅栏拦着,早打起来了。” “他们之间有何好骂的?”五爷笑了。 “今天有东厂的人留着,小的们也不敢前去听,现在闹得要打起来了才敢进去,也是和东厂的人一起进去的。” “黄公公派着人跟着真是多虑了,都是宫里的弟兄,你们别去做这些小家子气。闹,横竖在咱们北镇抚司闹,既然有栅栏连着就不必管他们。” 五爷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一切的结果都要遵循皇上的意思,而皇上的意思不是自己一等人揣测的了的。这一夜,魏池和冯世勋怎么闹都不要紧,要紧的事情,在宫里。 这个案子结不结? 皇上不想结,因为杀了魏池和冯世勋泄不了他的恨。 郭太傅也不想结,因为若是再次草草结案,无以端正朝纲。 两人对峙到后半夜,皇上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对太傅妥协:“这件事情就照着太傅的意思办,不过这两个官员不能留,如此目无纲纪,必须杀了以儆效尤。” 郭太傅叹了一口气:“有一个人不得不留。” 陈鍄面向窗外的目光突然变得阴狠。 半刻钟之后,周文元见到太傅出了暖阁,赶紧迎了出来:“老师!” 太傅揉了揉额头:“阁员们都还在?” “学生打发他们回去了。” “也好,也好,这件事情明天听旨吧。咱们现在去拟旨。” “史泽史大人还在阁房里。” “他?” “也不说缘由,只是赖着不走,大概也是打听这件事情。” “哦……”郭太傅又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不妨事,反正明天大家都会知道的,这事情他焦急也是情理之中,我去说给他听吧……” 高官们也许不能料到牢里的景象,不过就算是锦衣卫和东厂的人看到了这场景也够吃惊的。管事的人确保两人都不会再起争执之后才敢离开,五爷笑他们大惊小怪,半响后有感慨了一句:“想必是谁欠了谁,要不不能这样,两届探花呢!” 地牢再次恢复了宁静,只有两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不知等了多久,门闩又响了。几乎是同时,两个人互看了一眼。 门外缓缓走进来一个人,手上没有拿任何像文书的东西,只是拎着一串钥匙。 会是谁? “你出来。”那人冷冷的打开了魏池的牢门。 是不是……? 魏池提起手镣迈出了牢门。 冯世勋从愤怒中剥离了出来,现在他不想在关心什么戚媛了,他想知道——是出去的人死,还是留下的人死。 “走吧。”那人抓住魏池的镣铐,帮他一提,出了大门,连看都没有看冯世勋就把门重新锁上了。 天依旧漆黑,不知是什么时辰,魏池踩在雪上,一脚深一脚浅。 锦衣卫或者东厂喜欢半夜解决掉犯人,这样既安静又不留痕迹。根据胡杨林的描述,那可能是放在前院的一根活套,当犯人走到院子中间的时候,会有人趁人不注意踢你的后脚窝,在你快要摔倒的时候一把套住脖子,然后置人于死地。但那是两个人才能干的活,魏池偷偷瞧了瞧旁边那位表情冷酷的上差——据说一个人的话,就会用前院那吊杆来个绞刑。 手上的镣铐很重,魏池好容易才吃力的摸到腰带,将那个硬片捏在指间。 终于走到了前院,虽然想了很多,但是魏池还是忍不住恐慌了,特别是走过那根绞死过无数人的吊杆的时候,吊杆投射到地上的影子像是能够把人绊倒。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动像是在为人送葬。 “快走!”上差催他加快步伐。 “把手抬起来。” ? 还是那串钥匙,其中的一把探进了锁眼,一拧,沉重的铁链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请回吧。” 魏池还没来得及反应,上差已经开了大门,将魏池一把推出门外,片刻之间,门就又锁上了。 魏池站在北镇抚司的大门口,呆看着地上的脚印——若不是全身的伤痛,自己似乎都要怀疑是不是曾进去过。 “魏池!” 魏池抬起头,之间黑暗苍茫之中,有一盏灯,是一盏官家的灯,灯面上写着主人气派的姓氏——冯。 是的,冯,但这一刻,魏池无比肯定,这一盏灯是她的。 “魏池!魏池!” 魏池感到眼睛模糊了,一万种委屈,一万种心疼涌上心头,自始自终自己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愤恨如此失态,但此时此刻她只想好好的痛哭一场,为戚媛,为自己,为活着,为死去。 雪更大了,魏池呆站在戚媛面前,然后跪倒在她膝前。 “好好哭吧!”戚媛如释重负。 魏池止不住泪水,但心终于感到了安稳和依靠,她如此激动以至于难以言语,好像要把这一生压抑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好好哭吧……”戚媛握住了魏池的手,这双手冰冷却又温暖,她回握的力量是霸道的,执拗地,令人难以忘怀。 好好哭吧,在这漆黑的夜里,洁白的雪上,不用再担心别人的目光。 天的东角的云彩中微微的亮了,照亮的方向,是回家的方向…… “来,我们回家!” 微弱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魏池满脸泪痕,不好意思的埋着头,捏了捏戚媛身上的披风:“你……冷不冷。” 披风的颜色鲜艳夺目,就像梅月夸奖的那样——好似绣着活的鲜花。 这是母亲在自己出嫁前专门找工匠绣的披风,选了最鲜艳的颜色,母亲说,这总会用上的。 本以为一辈子都用不上了。 “这就是潮绸,你曾经央我拿给你看的那件披风。” 温暖的颜色被拿人拽在手里,似乎一辈子也不愿松开。 是啊,总会用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部完结。 也许这不是大家期盼的爱情,不完美,不被人羡慕,但戏中之人,冷暖自知。 第一百五十七章 157【建康十年】 初入朝廷的那几年,魏池旁观着朝廷的风云,不论她多想参与其中,她终究只能清闲的在翰林院抄写文书。之后是遁入军职的那一年,那一年魏池几乎受尽了所有可以受尽的折磨,但**上的苦痛终于换来了朝廷重臣的青眼。王允义、刘敏等一群有实权的人终于开始向她抛出善意。魏池终于风光得意了,但**之痛岂是最后的考验?静下心来想,魏池后来的境况并非和燕王有绝对的关系,朝堂的博弈才是刻在她心头的那片斑驳的伤痕。魏池再一次深刻的明白了‘游刃有余’这四个字所描述的非人的境界……在平平安安夜不闭户的京城,魏池活得不比她站在封义墙头的时候轻松。 只是这些事情,她以往以为这只是政治的游戏,拼一拼脑力罢了。 冯世勋真的被杀了头,皇上的旨意内还一同料理了他府上的事情。 又是抄家!一股郁闷的情绪在朝堂中蔓延。 这股子闷结在心中的怨气终究是在其次,出乎许多人意料,又是在意料之中的,余冕站到了前台,手里拿着卫青峰秘传给他的证据,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击。 满朝文武包括皇上本人再次目睹了余大人惊人的能力,明眼人暗暗的咋舌——怪不得刘敏可以躲在台后,余大人果然不是常人。 太傅老了,许芳也不再年轻,即便是特权在手,他们也难以操控于大人的想法了。 仅仅是半个月的事情,江南的一干人犯就押解进京,然后不过又是半个月,一干人犯还没等过上小年就被逐个发落了。勾结官场的几个恶霸巨贾都被杀头的杀头,充军的充军,江南的一把手又被换了人。内阁才松了口气,以为于大人该收手了,谁知血还没干,余大人就公开递了奏疏上来,要求江南的商户全部都要以押借贷,奏疏言辞坚定不容辩驳。 太傅拦不住了,既无法兑现对皇上的承诺,也无法找出个和解的办法——陈鍄在乎的不是杀几个人,换几个官,他在乎的是明年江南的商税能不能满额的收上来!如果真的执行以押借贷,那么会大大限制商户的投资能力,除此以外,余大人还在奏疏中要求强制以押向工人付酬。这就等于商户在借贷时不但要付出等价的财产做抵押,在雇佣工人之前,借贷的款项中还要被政府强制扣除工人的薪酬代为管理!以这样的效率,明年的商税能收今年的一半就不错了!这一点陈鍄绝对无法接受! 一个人的坚持并不能左右陈鍄的决定,因为他是皇上。但皇上不是无敌的,他不得不向时局低头。 最终,陈鍄在动荡的江南,积愤的朝臣面前屈服了,新政伴着新年一起颁布,除此以外他还不得不笑脸盈盈的向刘敏推举上来的江南新官员们道贺,祝他们早日立功。 此刻的陈鍄算了一笔账——这件事情既没有让他清洗礼部,又没能帮他保住江南的税赋,算来算去就只是杀了个冯世勋出气!还为此落人诟病! 气壑难填的陈鍄已经难以再念及他和郭态铭的师生之情,他终于开始彻底质疑这个老胖子的能力了。 朝堂上显现的是两场风雨之间的短暂平静,此时此刻鲜少有人提及魏池,而魏池也很应景的在家抱病。在东厂受的刑和北镇抚司受的惊彻底摧毁了魏池的建康,几乎不用装,魏池货真价实的病得一连三天下不了床。 隔壁的冯府更是鸡飞狗跳,一干家人都被羁押了不说,屋内的细软悉数没收,仅留了些吃穿,房屋田地全部折价出售。不过三五天的功夫,一大家子都如逃难的一般被遣出了冯府,凭他们自己流落。 戚媛是有地位的女子,背后有史大人保着,才开始抄家的时候就被接出了冯府住到了史大人家。余下的那些妾婢可就惨了,卖的卖,散的散,惶惶的哭声不断。 “你今后可有打算?”史大人挨了许久,最后还是只能明白拿出来问。 “多谢伯父帮忙打点,”戚媛虽能自保,但她陪嫁过来的所有田产也都悉数充公了:“我……想见见魏大人,听听他的想法。” 史泽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别的都不说了,我也劝不了你,但你想想,冯世勋才走了几天?你这样转嫁魏大人……这……这说不过去啊!” “伯父……我不求名分,对旁人只当我回了江南,京城里再没有戚媛这个人罢了。” “……” “……” “魏池竟然让你做妾?”史泽杀人的心都有了:“你!你可不能这样轻贱自己!之前我们几个老头给你错选了夫婿,这是我们的错,今次既然已经如此,我们自然重新给你选个好的,不必一定要嫁给他!你这样说,别说我,就是你伯母也不能同意!” “魏大人并没有说让我做妾,是我自己说的。名分之事,我已经看淡了,所求也不过平安一生。何必为了这些虚无的事情徒增些变故呢?魏大人待我的确是真心的,要不他也不必要我这个大他六岁已作人妇的女子,既然都已经这般了,为了虚名而去背骂名,引人猜测又是何必呢?”戚媛觉得心很宁静:“既然风波已经渐缓,伯父先送我去探望探望他吧。” 史泽一开始松了口,后面也就毫无坚持的立场了,既然趟了这场浑水,现在也只能陪着侄女一路趟下去…… “哎!”史泽又叹了一口气:“罢罢罢,我真是劝不住你了!” 春节之后就是初春,京城依旧冻得严严实实,胡杨林在路上上赶了近十天的路才到达京城。牵马走在滴水成冰的北国,江南被抛在了脑后,京城还是那个京城,但却熟悉又陌生。 “七爷,咱们先回家?” “不用,你先回去。”胡杨林把马交给手下:“先别说我回来了。” 胡杨林不敢说自己回来了,他怕沈扬大怒。这次出行原想的是一年,历练一番后也要把级别晋一晋,今后才在锦衣卫里算个人物,不枉别人称呼一声‘七爷’。本来好好的,魏池入狱的事情却闹了出来,胡杨林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也知道自己回来百害而无一利,但是还是回来了。 幼稚,冲动,埋藏太久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的心事突然一起涌了出来,汹涌的淹没了理智。 在大雨中,那个倔强的人,那双紧握自己的双手是不是要永远的消失了?胡杨林的心禁不起这样的拷问,一晚上就像老了好几岁。 于是他回来了,不顾一切的回来了。 还是那条老巷子,路口的冯府是一副破败的形象,抄家已经过去了,大院安静得令人恐惧。胡杨林迟疑了片刻,加快了步伐。 “胡!胡大人!”陈虎见到胡杨林的时候几乎感动得哭出来。 “陈虎!你家大人呢?” “前几日还病着,现在好了,现在好了……胡大人不用担心。”陈虎擦了擦脸:“快,快通报给老爷。” 魏池正喝了药准备躺下,珠儿风风火火的冲进来:“老爷!胡大人回来了!” 胡大人? 胡杨林拍了拍披风上的霜雪,踏了进来:“魏池!” “胡……胡杨林!” “别起来,陈虎说你还病着。” “……你哭什么。” 胡杨林抓着魏池的手,低着头,眼泪止不住的涌了出来。 “我……我,我怕我回来再见不到你……我……我……” “……” 魏池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哭得如此肝肠寸断:“我不是好好地么?你看,我可不是好好的么?” 胡杨林还是止不住眼泪,见到魏池的那一刻,一切的情绪都失控了,他明白自己此刻不应该如此失态,至少魏池才是那个需要安慰的人,但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徒劳,胡杨林泣不成声。 “你瘦了……”魏池看着胡杨林消瘦憔悴的面容:“……朝堂上这样的事,最是常见,谁在哪天遇上都说不准的,你不该回来,你回来的事有谁知道?” 胡杨林不想再思考要顾忌谁知道:“魏池!你不要当这个官了吧!咱们都不当了!” “胡……” “真的不要再当了!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到哪里不能活得自在?何必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受这样的苦?我在北镇抚司受着沈大人的关照尚且天天都有烦恼,更何况你呢?再说咱们都和王大人,秦王脱不了干系,不论我们怎样想,别人都不会放过我们。更何况,你还认识燕王……” “胡杨林……”魏池知道他是在为自己好:“你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不是个醉心功名的人!” “……” 魏池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自己在胡杨林心中是个怎样的人呢?是个才华横溢、放荡不羁,不屑权贵的人么?若是他知道自己有多在乎追名逐利,他……会怎么想?胡杨林脸上显著的沧桑让魏池感到既温暖又悲伤——这个多次救了自己,一心只为自己的人,他一度离自己最近,但却又最远。 自己何尝不感慨世事无常,但之于胡杨林却只用最坦荡。只是这份坦荡太任性,只想着自己的高远,却一直不曾在意他的在意。出征漠南到现在,交好的众人死的死,散的散,在远方的在远方,一直不曾离开的只有他。魏池第一次想掩饰自己对名利的贪婪,作为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她难舍自己的故友。 “哪有你想的那样,大家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当想着我的后福才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其实也就是到东厂和锦衣卫关了两天,哪里就要死了?我也就是装病躲躲风浪,你才不该这样就回来了,沈大人岂不是要责备你?你快些赶回去吧。” 胡杨林终于努力平静了下来:“我想好了,我不回去江南了,至此之后,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我不过是个小校官,如今能进北镇抚司已经是相当的造化了。我不在乎坐上几爷的位置,也没有那个本事。我留着给你通个信就好了,如若这次我在京城当差,你也不至于如此。” “你……” “我意已决,你不要劝我。”胡杨林喜过、悲过之后心里涌起一股无名怒火:“你这个人最是啰嗦又歪道理多,我肯定横不过你。我一路上想明白了,人各有各的路,我本就不是个做官的人,与其费那力气,不如老老实实吃点薪俸,你也别以为单是为了你,我父母家人年纪也大了,我不想再去折腾了。我留在京城一则照顾家人,二则也管管你,免得你隔三插五的闹些事情出来。我那边的事情也不劳你操心,我个当兵的,没人想把我弄死。” “哦……”魏池知道这个人倔脾气上来了,此刻劝不得,既然回都回来了,再赶回去也是徒劳,于是办了个鬼脸逗他:“也没人想弄死我啊!你这是回来看我还是回来气我啊?” 胡杨林终于过了那个劲儿,缓缓的没有再和魏池纠缠这个问题了,魏池也就由此作罢,只是没有想到那人是当真的……数年后,魏池再回想这句话,眼前已是另一番光景了。 “我都没哭你个大男人哭什么,”魏池笑他:“你来了,我是真高兴,别哭了……我们出去走走,躺了这些天人都躺硬了。” 胡杨林这才不好意思的接过魏池的手帕,找了个角落去擦脸。 魏池的确一连多天都没有出屋,珠儿担心他病后受不住,给他加了最厚的衣裳后又给他拿了暖炉。 “你们去忙你们的吧!”魏池难得任人摆布一次:“太厚了……我们自己走走就是。” 珠儿懒得搭理他,依旧把魏池严严实实裹好了才放他走。 花园里除了些常绿的树,其他的花草都枯败了,胡杨林怕魏池触景伤情,只把江南的事情拿来说:“江南的院子里倒还有许多花,其实多数的还是绿的,你这个院子真不输给江南的……” 魏池微笑着跟在胡杨林后面,听他絮絮叨叨。 “诶……你看那边还有颗绿树!”在一片荒芜之中,胡杨林发现了大惊喜:“咱们过去看看!” 魏池顺着他的手看去——好大一片的绿色,是那棵树。 “那是隔壁院子的树……”魏池轻轻的说:“那是棵榕树。” “北方怎么会有榕树?” “那是冯大人为怕他夫人思念南方而专程为她种的。听说他当年进京的时候无法携妻子一同前来,于是便在自己的院子里精心的种了这棵榕树,等过了十年,他夫人被封了诰命夫人进京的时候,这棵树也长大了……以往冬天,这棵树都盖上了棉被,所以纵然是绿色的,咱们也看不见,今年冬天没人管了,咱们也才能见到。” 冯世勋……胡杨林不知如何接话,想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我和徐朗给你送刀的时候,你们都还在一处喝茶,怎么……” 魏池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那棵远远的榕树:“你觉得冯大人待他夫人如何?” “很好。” 寒冷的北风中,那一片冻得僵硬的绿色艰难的坚持着,有多少人感慨这份情谊?有多少人羡慕这难得的情分?但又有谁知到其中的曲折辛酸难以言表。灰暗的云组成的天空下,灰冷的墙组成的大地上,这片绿色发出最后的叹息。它在北国呆了十年,孤独,不合时宜,为了别人,如今它的生命终于到了尽头,狂风折损了它的枝叶,寒冷寝室着它茎根……但其实它是欢喜的吧?这出荒唐的闹剧终于尘埃落定了。 “其实和你们想的不一样,冯大人和他夫人结亲只是要借她家的势力取得一个功名,在新婚的第一夜,他连盖头就没有掀就一个人跑来了京城,然后用这棵榕树充作门面,娶妻纳妾好不快活。等到不得不迎他的夫人来京的时候,京城里的宅子里装着用他夫人的家财换来的摆设,家具……还有妾室。于是……我……”魏池看着胡杨林:“于是这就是这场大案的根源……冯大人认为我和他夫人有染,于是去告发我和这场大案有关联。于是也才有了今天的光景。” “你为他夫人打抱不平?”胡杨林语无伦次。 “也许吧,我曾以为我只是在打抱不平,但也许也不是……这次我大难不死……我想的是,两个人今后就在一起了,”魏池对自己笑了笑:“胡杨林……你怎么看我?我这个人是不是很荒唐?” “……” “……” “哈!”胡杨林拍了拍魏池的肩:“恭喜你……” “我……” “你是个极其善良的人,你也是个极有情谊的人,你对一个人好,是真好。那位夫人虽然……但是,我想也是个极其坚毅、有想法的人。别人都说患难之交见真情,我想这就是真情。此刻也没有别的朋友在京城,这个事情我帮得上忙的,有要置办的让我去做,我做点事也开心。” “我……” “别我啊我啊的,”胡杨林冲魏池笑了笑:“我不帮你,谁来帮你呢!” 第一百五十八章 158【建康十年】 白云庵的侧门前流淌着一条小河,这条是修来引水的人工河,所以它浅浅的,很平静,河这边是一片小树林,对岸就是白云庵门口的菜田。在戚媛写给魏池的信纸上就画着这条小河。这封书信来得有些迟,但却让魏池无比欣慰。 “你们大人在那边傻呼呼的笑了多久了?”惹怒了沈扬的胡杨林留京了,天天吃了早饭就过来照看魏池。胡杨林远远的看了好一会儿,魏池竟然都没有发现院子里有人。 益清憋着笑:“昨晚上收到了封信,一直笑到现在呢。” 看来是那人的信了……胡杨林吸了一口气,上前和魏池打招呼:“别傻笑啦!咧着个嘴!太傻啦!” “哦……”魏池回头看见是胡杨林,忍不住脸红了一下。 胡杨林过来坐到魏池旁边:“怎么样,今天好些了么?” “早好了!”魏池偷偷的藏信。 胡杨林把信从魏池袖口里逮了出来:“春风清隽丝竹弦,谁归白霜到窗前?拜月亭旁路人念,伤心几册吟再见……这,我不是很懂。” 魏池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春风清亮以示一切已经平安,窗前白霜道的是思念……拜月亭记是一出戏,讲的是夫妻失散又团圆的故事……” “我懂了!”胡杨林指着最后一句:“这个再见是说的伤心已过,何时再相见?” “嗯……”魏池又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害羞做什么!”胡杨林笑他:“我陪你去!” 世人瞒着别人滴的几滴泪自然比不过案前书上记的那些悲欢离合、粉墨登场,但自己吟唱的相思方知冷暖…… 所以当这天真被魏池盼到了,她自己也不能抑制自己的冲动,胡杨林到城门口的时候,这位已经等候了多时了。 “你怎么才来啊!”魏池抱怨。 “我可是提早了半个时辰就到了……真是……”胡杨林也不和他计较了:“行了,快走吧!” 魏池跑到那片小树林的时候,晨雾还没从树林中散开,河面暗暗的透着寒气。 “你怎么披风都不穿一件?”胡杨林栓了马才发现魏池只穿了外衣。 “呵呵,他们还没起来呢,我就忘了。”魏池拢着领口,只顾着往四周瞧。 胡杨林解下自己的披风强行给魏池系上:“若不是看你病还没好,我可没这么好心!多大人了,自己还这般丢三落四!离信上说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呢!真是的!”胡杨林看着魏池明显清瘦的脸颊,内心百感交集——有怒、有怨,又不知道恨个什么……至少他是成亲了,自己也不用操心了……但是,却忍不住想起最初见到他的那场大雨,忍不住想起乌兰察布城外的炮火,忍不住想起他那时也穿着这样的披风,只不过自己紧紧搂着他,不像现在这样远。自己也曾年少,那时有过决心,想要一直陪他在一起,但后来明白了,人有聚散离合,该散的时候,就得散了。此刻,散的时候终于到了,却还是没有放下…… 我究竟没有放下什么?胡杨林自己也不知道。 胡杨林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可惜魏池没有听见,她此刻只知道眼巴巴的看着树林中的迷雾,期盼着她能平平安安出现。胡杨林站累了,到河边找了块石头坐下,索性不再去看魏池,只是对着河面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林子里开始有鸟儿在叫了,胡杨林正恍惚着,突然看到河对面缓缓走来一群人:“魏池!魏池!快来看!” 魏池只想着戚媛会到林子里来与她相见,一味的只是朝着树林子里看,胡杨林大呼小叫的时候,她竟然还没反应过来,险些踩在自己的披风上摔了个跟头。 也顾不得自己狼狈的样子,魏池提着长长的披风跑到河边,只见有一队人拿着行李走在对岸,领头的是静慈,后面的是……戚媛! 魏池想要大声的喊,告诉戚媛她在这里,告诉她梅月已经找到了,告诉她自己已经痊愈,告诉她自己的心事……但是却哽咽着喊不出口。 浅浅的小河淅淅沥沥的蜿蜒向前,在最浅最窄的地方,戚媛停下了脚步,看向了河对岸的人,清晨的阳光勾勒出她的侧脸,她的表情焦急又紧张。看到那人好像楞楞的就要踩进河里,戚媛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静慈回过头来对戚媛一笑:“过几日便可行周公之礼,咱们不要失了分寸。” 戚媛也只好一笑。 “不用担心,我问过了,朝廷没有降他的罪,即便是冯世勋也没有过于追究。虽然我是个空门中人,但也懂得朝廷大事往往错综复杂,魏池是个有福的人,他能得福就得在这错综复杂之中。你也是个有福的人,冯府虽然获罪,但你幸好是正室,父亲有对朝廷有功,今日你自史大人家里出来,入了白云庵,世人便也不再念记着你了,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也可以安心享福了。” 戚媛感念静慈全力以助,也知道这是尼姑庵外,虽是清晨,但该有所顾忌,但快要进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看——果然,要不是旁边那个人拽着,魏池可不要栽进河里?也不知哪里寻了个怪怪的黑披风,又长又大…… “得了,别伸着脖子了,门关了好些时候了!”胡杨林拽着魏池的胳膊。 又过了好一会儿,魏池才放弃了努力:“哎……” “你怎么又叹气了,现在可不是好事么?” 魏池看着胡杨林的眼睛:“我的心有些乱。” “前些时候怎么不乱?这会儿又乱了。” “不和你开玩笑!”魏池又叹了一口气:“我……”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事情说不得?” “啊……”魏池仔细想了想:“你说我这样做……好么?你会不会觉得怪怪的……比如,我和她,那个……嗯……” “你怎么突然便罗嗦了,既然你喜欢她,她也中意你,冯世勋又是个畜生,我没觉得哪里怪。纵然就算你觉得有些怪,只要两情相悦,就不该多想。” “说得轻松,照你来说,不论两人是怎样的,你都接受?”魏池愤愤的。 “是啊,只要两情相悦,至少我怎样都接受。” “……两个人都是男的,你也接受啊?”魏池话到嘴边转了个弯。 “……………………” “看!看!不说话了是吧?”魏池虽然知道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答复,但是真这样半开玩笑的说出来了,突然觉得很轻松,于是哈哈的笑起来。 胡杨林愣了愣,也笑了:“……口无遮拦!我可不想找个男人,你若找个男人,我不介意叫他弟媳。” 弟媳?魏池心中一动,觉得自己这个牛角尖钻得的确有些乏味,既然两人到了一处,哪个是夫,哪个是妻,真的有所差别么?都说书读多了会成榆木脑袋,看来自己也不能免俗。叫夫君就叫夫君吧……反正就算自己找个男人,大家也会叫他弟媳。 时政恰如静慈想的那样,魏池倒没有受大的牵连,不过皇上也没有安抚的意思,看来是准备彻底疏远了。皇上纵然可以不在乎魏池,林孝林大人可真真的容不得他了。自这小子和礼部扯上了关系,他一直走着背运,这次又是险险过关。虽然礼部只是走了个冯世勋,并无大碍,但是也算是在六部面前折损了颜面。而且连着这几年都是礼部在出事情,皇上的态度也越发令人惶恐起来。林大人想着自己一把老骨头,眼看着再过几年就能告老,是在不能被魏池这小丧门星拖累了,于是倾尽全力拉拢人上了批折子,表示实在不能再要魏池在礼部了。 郭太傅拿着这些折子有些犯难,让魏池回翰林院?众人要多心,让魏池回兵部?皇上要多心,这样个烫手的人去吏部?那皇上和众人都得多心……让魏池去南直隶?要是这人闹起来怎么办?毕竟刘敏还在他背后……向芳劝郭太傅:“这件事情,虽然面上看来是内阁、东厂、锦衣卫办砸了,但皇上心里想要责罚的是你我……太傅,这会儿的事情还是由内阁去批复吧,我们真的不宜在谏言了。” “我明白。”太傅嘴上说着明白,其实他还真不明白。 向公公是个能把黄贵之流踩在脚下之人,自然不是寻常之辈,虽然皇上与太傅有多年的师生情分,但是比不上他对皇上的了解。在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向公公就伺候着他,看着一个人长大,最能明白一个人的本性。陈鍄是个记仇的人,是个不在乎情谊的人,太傅不知道他的乖学生还有另一面。 郭太傅还是写了个奏折,建议将魏池调到刑部,做大理寺的左丞。 陈鍄看到这个奏章的时候,冷笑了:“礼部,兵部,现在是刑部……是不是要这个人把六部都跑个遍啊?” 向芳赶紧低了头:“这也是内阁的意思,魏大人这次并未得到安抚,让他调离个职位也是让他安心,以免他觉得自己在礼部是糟了冷遇,他毕竟是高中前三的人,以往行事也很勤勉,如此安排能让他心服。魏大人这人心高气傲,怕他被林大人逼得急了,又扯出些事端……” “魏池心高气傲?朝中有学识的人多了是了,太傅不比他更有学识么?”陈鍄把奏章摔在案前:“就照太傅的意思,让他去大理寺……另外,免了他给太子讲课的职位,让他安分些!” 向芳退出来的时候吓出了一背的冷汗。 “干爹?怎么了?” “没事……”向芳叹了一口气:“看来是要变天了……” 冯家的事让京城的人们好好的议论了一番,后来有人说,冯家彻底是败了,家奴妾婢都贱卖了,他夫人皈依了空门。顺带着也说说魏池,说他果然是打过仗的人,皇上喜欢的就是打过仗的人,他自然是没有事的,还让他去了大理寺。说说这些都是次的,大家聊得最欢的还是于冕于大人,都说他敢于为民请命,还有江南的老百姓走这路过来拜见他的,一时间名望远达江南,人人都知道京城有这么个好官。 魏池换到了刑部,但幸好也不必和郑储郑大人共事,联想之前的弊案,自己在他面前也不见得有好印象。到了大理寺,安顿好后,魏池得知自己被免了为太子讲课的差事,也就看得淡了,安安心心准备起自己的事情来。 魏池知道戚媛不在意名分,但也不能就此委屈了她,虽然今后就要改名换姓,也再无名分,但魏池也想尽心做得温馨,让自己安心。 按照安排,三月二十八日,戚媛就先从白云庵回来,坐寻常的小花轿到魏府,一切按照偏房的规矩来做。 京城里自然没人关心魏池纳妾,所以戚媛的小花轿回到这个熟悉的小巷子的时候,这里依旧安静的出奇。候在门口的珠儿出来搀着戚媛的手:“娘子请瞧。”戚媛抬头看去,魏府门上虽然没有任何改变,但灯笼里已经换了红烛。 “咱们进去吧。”戚媛会心一笑。 自然也没有宾客,院子里静悄悄的,像没有人一样。直到走到书房,站在门口的魏池也是平常衣着的样子,穿着淡青色的夹袄,静静的看着自己。珠儿将戚媛扶到门口,魏池接过戚媛的手:“走吧。” 走吧,听到这两个字,戚媛觉得无比的安心,看着魏池的侧脸,想象她高中探花时的样子,似乎也能想到冯世勋高中时的样子,那时自己还在乎他,所以才会恨这么多年,但在则一刻,一切的恨都释怀了。 “你瞧!”魏池打开书房的门,只见里面的一切都按照大婚的样式布置了,和屋外的朴素大不一样。 “哎……弄这些做什么。”戚媛在就写信给她说要一切从简,万不要引人注意,见到此情此景还真是没有料到。 “你再瞧!”魏池关上门,把夹袄脱了,里面露出了大红的衣裳:“和你的衣裳是一个料子的,好不好看?” “好看!” “再看看这个!”魏池把戚媛拉到窗前,拿起一张大红的喜帕。 “哎……你给我蒙这个做什么?”戚媛挡住魏池的手。 “我要和你做夫妻,自然要蒙。” “……” 魏池拉开戚媛的手,把喜帕轻轻的盖在她头上:“我们不是姐妹,我要和你做夫妻。” 终于说出了这句话,魏池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去掀盖头,戚媛突然猛的抱住了自己。 “魏池……” “嗯?” “我们……今后,好好的过日子,之前那么多不如意,都让他过去吧,从今儿开始,咱们好好活。” “嗯!” 作者有话要说:159ox,不擅长,不建议期待。 这次更新迟了,请大家见谅。 第一百五十九章 159【建康十年】 魏池和戚媛身上的衣裳是魏池亲自选的,她从未想过自己也能穿上这样幸福的红色。中探花时游街的红色是张扬的,那份傲然缺乏柔情,而这份红色浸润在花鸟水草的暗花里,融合在大大小小的喜字中。这是一种人人都懂得的红色,人人都能拥有,却仍旧人人都稀罕,魏池曾经不屑,但如今捧在手里,穿在身上,却比任何人都醉得厉害。 隔着喜帕,魏池帮戚媛擦着眼泪:“从今往后,咱们不哭了,要哭就让那些委屈的人去哭吧。” 戚媛在魏池的心中是一个个的剪影,那些片段独立而遥远,回忆起见她的第一面,那场安静的雨中的她似乎并不是她。 “其实见你的第一面,我想我就被你迷惑了。”魏池轻轻的拉起喜帕的一角:“以至于后来你家梅月问我林雨簪有多漂亮的时候,我告诉她那人没有你漂亮。” “胡说!”戚媛被她逗笑了。 “这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 透过喜帕的一角,戚媛看着案上那一对精美的红烛,若有所思:“其实,也许我见你的第一面,也被你迷惑了呢。” “我有什么好迷惑的?” 戚媛看到魏池脸微红,也就忍不住鼓起勇气接着说:“那天雨下的那样的缠绵,我就在想,这小桥边,屋檐下,不会遇到什么人吧?若此刻走来的……会不会是个狐仙儿呢?然后几乎就是我有这念头的一瞬间,你跳上了台阶。虽然你穿着公子哥的衣服,但一开始我还真以为你是哪家调皮的小姐呢。等你站直了身子,看到你高高的个子,我才想……今天遇到了个男狐狸精……哈哈” 魏池没料到自己竟然是个狐狸精,气得挠她的咯吱窝:“你就编排吧!” “我也算是知书达理,顶个举人定不在话下,配你这个狐狸精还配不上么?”戚媛一边躲,一边把喜帕抢在手里,想要盖在魏池头上。 “魏狐狸”闹不过“戚举人”被她一帕子盖住了脸:“喂!我们是第一天就要打架么……” 正叫唤着,“戚举人”猛的掀开了帕子,靠近的时候微微顿了一顿,当魏池感到自己的唇间浅浅的一润,恍惚之间尝到了些胭脂的甜味。 “喜帕也掀了,亲也亲了,赶紧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惹事的“戚举人”亲够了,大度的站起来,拍了拍衣襟,一副潇洒的样子。 但回过魂来的“狐狸”不干了:“喂!喂!” “那……你准备怎样?”戚媛笑眯眯的看着她。 魏池被问住了,在呆掉的这一刻钟时间里,她把自己所有看过的不该看的书都回想了一遍,特别是进京之后在燕王府书架上发现的那些,但那些乱糟糟的文字似乎帮不上任何忙,眼看那人已经用这一刻钟从容的卸了钗黛,换了衣裳,坐回床边,魏池只好先挤出了一句话:“我也懂很多的!” “嗯……然后呢?”戚媛不慌不忙的理好被子。 魏池只好又憋了一句:“我当真懂很多的!” “哦!”戚媛钻进了被子,闭上了眼睛。 “喂!” “池……?”戚媛眯着眼睛,怒了努嘴:“我累了,你也早点睡。” “……”魏池扒被子不成,恨得牙痒痒:“哼!睡就睡,最后还讲个冷笑话!”赌气去吹了蜡烛,换了衣服,也缩到被子里。 书房的构造很别致,月光透过暖房的窗户投到地上,魏池扒拉着被角呆呆的看着窗外的树影。月光像是给地上蒙了一层光滑细腻的茧,而有个小小的冲动似乎就要从这茧里冲出了。从来沾床就睡的魏大人失眠了,而那份痒痒的触动似乎都聚到了嘴唇尖儿,越是拿被子蹭就越难受。就像是小时候抱着才孵出来的雏鸡,它们在手指缝间软软的动着,尖嘴轻轻的啜着掌心,让人心里酥酥的。 就舔一舔吧?魏池卷了卷舌头。 那么一丁点儿胭脂的味道似乎舔不完,和魏池的舌头较上了劲儿。 今夜的月光也似乎有点太亮了吧?魏池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叹了一口气……听到外面远远传来四更的号子,想到桌上还留着点甜酒,想下床喝点润润喉。于是悄悄提溜着被单钻了出来,穿上鞋蹑手蹑脚的走到桌边,也懒得拿酒杯,就着酒壶先抿了一小口。酒早就冷了,但是甜甜的很顺口,魏池觉得口干舌燥,于是忍不住又灌了一大口。这口喝得有点猛,呛得魏池差点咳嗽出来。因为怕吵醒了戚媛,魏池只好憋着,憋了好一阵才算憋住,眼泪都憋出来了。 松了口气,做贼似得魏大人,直起了腰,擦了擦汗。 淡青色的书房,今天红得太喜庆了,连手里的瓷酒壶都是描了彩画红线的,捏在手里似乎有点烫烫的,而刚才嘴唇尖儿上的那一丝痒好像被这甜酒冲到了肚子里,似乎满心都痒了起来。魏池心虚的抹了抹嘴,赶紧放下酒壶站好,但似乎有点手足无措。无措之中,又觉得自己可笑——不就是换了换装潢?这是自家的屋子,自己倒还不自在了。 于是就决定去睡了吧? 这就去睡了! 魏池正要动,却看到床榻下放着的那双鞋,不是自己的鞋,在月光下,红色的面子上绣的花连一丝一毫都瞧得清清楚楚。窗似乎忘了关好,夜风鼓动着床幔擦擦的作响,响在耳旁,撩动着耳垂旁的细发。轻轻的床幔里看得不够真切,魏池想把目光从那双鞋上移开,却怎样的都移不开。 忍不住想要用手指尖碰碰那鞋尖,从鞋尖的花瓣滑到鞋面上的花卉,在划过金仙勾勒的花茎,最后在鞋帮的果实上画出一个圈。 “你……?” 魏池感到另一只暖暖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戚媛从微透的床幔中探出半个身子,长发斜斜的从肩上滑下。魏池半跪的膝盖有些软,正在晕眩的时候,却好似本来就会一样,接住了对方吻过来的唇。这次不再只是满足于试探,甜酒的味道混合胭脂的淡香弥漫得更远。 脑子里像是有只捣药的白兔,让人对它的药瓮有了奇异的好奇与**。 “我……” 魏池感到自己的指间扣着她的指间,她掌心的暖意令人软弱沉醉难以自拔:“我……没法不想你……”魏池顺着戚媛的力气重新回到了床上,在一片花海的被褥上,手边是正中那对成双的水鸟。 魏池单穿着亵衣,没有任何束缚的身体显露出了起伏的曲线,第三个吻有了一些熟练,魏池扶住戚媛的脖子,解开了领旁的系带。陌生的触感让魏池紧张,但戚媛略带宠爱的爱抚鼓动着她继续探索。 在魏池的少女时期,那次征战的经历让她有了习武的习惯,这个习惯赐予了她不同这个时代的女性的曲线,像一只矫健轻盈的猫,这种灵动的线条在隔着衣料的时候是一种少年的味道,但此刻更有了女性的气质。戚媛从未想过自己会被此迷惑,当她和魏池坦诚以对的时候,她开始对她的身体有所渴望。 戚媛不知道魏池要如何做,但是开始想要放松心情去迎合。 那些乱糟糟的文字此刻终于远去,但似乎反倒不到那样不知所措了。 丢了书本的魏池决定只管亲昵那份迎合,而她的回应却似乎恰巧能搔到自己心里的那一处痒。 当吻到某一处时,她感到她掐疼了自己肩膀,似乎要推开,但又蹊跷的不是。 又碰了一下,越碰越想。 她想要她也共享这份混着甜酒的胭脂味,当流连吮吸的时候,她开始迂迂回回的轻哼。 啊…… 床幔微微的抖动,扯动了月光的一角,细细碎碎的荡漾开来。 梦里的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高,那一丝拴着的线儿崩得紧紧的,似在手中一拉,一放…… 一拉……一放…… 当风筝到了极高的云上,线儿好似陷进了肉里,又苦又乐,舍不得又巴望着它快些断掉。 嗯…… 她夹紧了她的腰,感到自己贴着她的肌肤变得滚烫。 在最悠远的境界,像是开了一扇门,一股最赤诚的**喷薄而出。 啊! 窗外的寒露脆脆的砸在了石阶上。 云端的风筝断了线,失了所有的力气软软的跌回人间。 **稍歇,她正想起来,却被她一个翻身压住。 夜静静的,月还在西天,还有无数的时光……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所有的留言我都会回复的。 不是故意要把这章写得这样短,主要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后面的事情放在这里还真有点违和,想了很久还是重分了章节。 希望我这种风格的h大家能接受…… 毫无自信的跑开…… 第一百六十章 16o【建康十年】 刑部的尚书郑储,郑大人在早些时候的弊案中也和魏池打过照面,魏池可不敢肯定给他留了个好印象。不过幸好魏池去大理寺的时候,并不像礼部的规矩那样要先去像尚书大人报道。大理寺的大理寺卿和少卿见了见他,大理寺的人相交礼部要忙得多,魏池之前没和刑部的事情打过交道,虽然一来就是左丞,但是还是得从头学起。大理寺卿叫董毕贞,是个老大人了,话很少,少卿叫李崇仰,年纪也不轻,平常的安排是他在做。现在大理寺一共有十二个评事,以前做左丞的管了七个,因为评事断了案件都要大理寺复审,现在当然不敢放权给魏池干,所以少卿大人管五个,右丞章敬忠管七个,先让魏池跟着少卿大人学着。 李大人拍了拍魏池的肩膀:“这断案子其实不难,难的是要各方都能服气,你是个聪明人自然能学的快,不懂的多问问章大人。” 魏池赶紧点头。 干了一个月,郑大人突然来了,见过了董大人和李大人,又单独安排魏池来见他。 郑大人说话开门见山:“你这次是平调,既然到了这里还是要工作勤勉。咱们刑部也好,大理寺也好,都察院也好,论公事,哪个没和别人吵过架?你来了要习惯,这里不是礼部,不是兵部,也不是翰林院。只要踏踏实实的干,其他人情往来的事你不用太放在心上,我们这里不讲究这些,也讲究不了。我今天来,就是看看你,你有好好干,我就安心了。” 郑大人这样说,魏池自然也就安心了。毕竟被削了给太子讲课的职,面子上还是过不去的,既然上司还算豁达,就老老实实混口饭吃吧…… 魏池却不知道,这份职位并不是皇上还念着他的结果,给他这个好日子的人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向芳猜的不错,郭太傅最后的这个举动彻底的激怒了陈鍄。其实陈鍄并没有想和魏池过不去,既然已经决定不杀他了,自然也就不会特意去寻由头和他过不去。但是太傅太担心了,他一是害怕惩戒魏池给了王云义借口,二是对这个有学士的年轻人到底有所不忍。太傅自己也是少年成才,所以在他不够世故的那段日子里,他受的委屈,他自己记得。想到比自己还要年轻得多的魏池,想起他能去漠南打仗,觉得还真得拼命保他。这一保不要紧,把自己赔进去了。 陈鍄没有削他的爵,但是显然开始冷落他,凡事不再和他商量,批复的折子都直接交给内阁了。 郭太傅开始心寒,他明白,自己的官场是要到头了。 但是陈鍄对他的不满远超乎他的想象,陈鍄没有给他告老的机会,而是把他的命运交到了内阁首辅周文元手里。 周文元是郭太傅的学生,他的仕途正是太傅一手安排的。郭太傅了解这个学生,他的才华和活力是出类拔萃的,但是同样也知道这个人和自己不同,他容不得自己在他之上。当周文元成为内阁首辅的时候,他并没有因为位极人臣而感到满足,因为在他之前还横着一个姓郭的胖子。这个胖子虽然顶着空名,但却是皇帝的老师,即便皇上信赖自己,那也是看了他老师的面子,自己终究还是屈居之后。 忍耐了十年的周大人,终于在江南弊案的时候忍不住了,亲自拉人怂恿徐汝能去倒太傅。 但竟然没能成行,周大人只得再度缩回内阁。 太傅当然知道周文元的野心,只是没有料到会有两个学生联手反他的一天。 当了十年内阁首辅的周大人自然有十分的办法给一个人找不自在,陈鍄的纵容更让这份迫害加倍。 郭太傅老了,已经快要到八十了,他已经没有力量和经历再和他的学生们博弈了。老人开始逐步退出政务,最后他的工作终于只剩给公主太子们讲讲课了。胖胖的老头子看着陈玉祥的时候终于感到一丝亲切。 “公主,今后的字帖你要自己练了。” 陈玉祥放下笔:“你们把太子带出去玩吧。” 宫婢们带着太子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太傅叹了一口气:“向公公给我说了,魏大人被抓的那一夜,你去皇上那里哭了一夜,求皇上放了他。我已经老了,连我儿子都先于我去了,呵呵,太长寿了也不是件好事。我想着在告老之前把这件事帮你做了,这样我也算安心了。” 陈玉祥很平静的笑了笑:“皇兄答应我不杀魏大人,但也要我答应他,这辈子不要再想着嫁给他。若哪一日我起了这个念头,皇兄便哪一日起杀他的心。” “……” 陈玉祥把字帖拿起来对着光看:“我和魏大人本就不门当户对,这样也好。” 两个人都沉默了,玉祥将字帖铺平,又将之前临过的字逐一再临过。笔画之间,陈玉祥突然想明白了,她的哥哥并不是因为心疼自己才免了魏池的死劫,如果真是那样,他为何会迁怒郭太傅?在这之后,她更明白了,皇上绝对不会把自己嫁给这样一个无用的人。如果自己嫁给了魏池,那么北方的皇亲国戚们其实不是就更疏远了?自己是公主,公主有公主的用处。 自己那一夜的眼泪,太过幼稚,辜负了自己在宫中目睹了那样多的自相残杀。 最后她和太傅相看无言。 门外的宦官喊:“公主,茶点的时候到了。” 太傅站起身来,陈玉祥看着地面,他们知道,今天一别也许就别过了。 “公主!太傅走了!”糖糖急急地跑进来:“公主!” “嗯。” “嗯?您还嗯呢!赶紧求求太傅啊!” 看着表情急切的侍女,陈玉祥突然感到一阵心寒:“太傅自己都难保,怎能……” “那如果不是太傅,咱们又能求谁呢?”糖糖抓着玉祥的胳膊:“若是错过了,这一辈子岂不是要辜负了?” 辜负了?咱们?玉祥冷冷的笑了:“……”也许自一开始,糖糖那样急切的向自己说起魏池就是为了这一天,自己错了,以为公主就是每一场佳人故事的中心,却不知道丫鬟也是人,是人都要为自己打算。 自己和她已经不是曾经那对两小无猜的小姐妹了,陈玉祥不想怪她,她明白对于糖糖而言,如果自己嫁了个文臣那么她还有得宠的机会,如果自己嫁给了皇亲国戚,那么她永远只是个侍婢一样的存在。她其实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她不会愿意的。与其说是自己选择了魏池,不如说是糖糖先做了选择。 陈玉祥不想怪任何人,她觉得自己的心冷了。 初春的太阳耀眼却冰冷,沐浴其间心有余悸。玉祥自己倒了一杯暖茶握在手里——相忘于江湖,也未尝不可吧? 何谓江湖?所谓江湖并未见得能让人相忘,许多隔着万里的地方不都是江湖连着的么?许多人多年未见,似乎都快要真的相忘了,但好像正是江湖,让这些人几乎立刻就出现在你的面前。 许小年从未见过江南的本家亲戚们,也没想过有见他们的一天。但当冯府被抄家,江南的船到京城的时候,许小年还未能做好准备。那时候冯府已经贴了封条,虽然是抄家,但是无关案子的细软之物还是得让冯家人来查收的。戚媛已经皈依了白云庵,不方便再接手了,江南便派了管家过来接管后事。管家到京城的那天,许小年强鼓起劲头,到码头去接应,但那管家的船竟然在城外就停了。许小年忘了,即便她是二房,而不过是个妾,平日里仗着丈夫的宠爱可以管些事物,但终究是拿不上台面的,那位管家见了白云庵里的戚媛后径直去了衙门,收了冯世勋的遗物,将屋内残存的细软卖的卖,搬的搬,连见也没见她一面。 临到要离京了,这位管家才找齐这几位姨太太吩咐了些事情。丫鬟奴婢们早就买的买,散的散了,四房、五房是京城人,管家将细软变换的钱资散了些,这些人的家眷也都还算满意,也就各谋生路去了。至于许小年,当年迎她进门的时候,冯世勋的父母就嫌她不干净,并未把她放在眼里,管家也不过是按照主子的意思办事,也就按份算了些钱资给她,并未多说一句。 抄家的时候,许小年占着二房的位置,拿主意在城郊租了一栋空宅子安排大家度日,但此刻,大家各自有了归宿,纷纷离去了。许小年最终分得的银钱不过区区一百两,哪里还经营得起家业?许小年只得退了大宅子,自己到城里寻了一间空屋子度日。屋子在皮革市里,对面就是煮皮子的院子,黑黢黢的烟混着馊臭的味道熏得人难受。许小年毕竟没有做过粗活,空有着吹拉弹唱的功夫却养不活自己,每天坐吃山空,心里慌得不行。 正在不知所措,以前冯府的管家却寻上了门,说是有家人户想寻个教弹唱的人教习自家女儿,管吃管住,每月三两银子。 许小年思索再三,也别无他法,只好前去应约。 等约定的日子到来的时候,许小年选了套最整齐的衣裳来穿,想到终于能暂别这馊臭的院子,心里勉强好受了些。对方竟然派了个车来接……看来是个大户人家,许小年心里又安慰了些。 车子一路摇晃却未向着有大家人户的地方去,向西走了一阵便在一个酒家停了下来。 “他家主人在楼上等您呢。”管家扶着许小年下了车。 许小年心里奇怪,但嘴上不好说,便只好顺从的往里走。 “姐姐,你还记得我么?” 许小年推门的手僵硬了。 “不会做了几年的官太太就把好姐妹都忘了吧……?” 诗小小坐在雅间的上座,衣衫华丽,面容光彩夺目。 许小年一时无言。 “姐姐可想的是又有一户大户人家?姐姐呀,哪户大户人家会雇个歌女回来教弹唱,可是要把自己的女儿也要教成个戏子么?呵呵,只有咱们勾栏院才用得着啊?” “你!”许小年知道自己被戏弄了,脸色气得苍白:“你何苦落井下石?” 看到许小年衣衫褴褛的样子,诗小小心花怒放:“落井下石?难不成姐姐喜欢去熬皮子?” “你!”许小年不想再受侮辱,转身要走。 几个宫里打扮的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推开她,关上了门。许小年跌在地上,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姐姐,你以为你还是京城头牌呢?你以为你还是官太太呢?我这里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诗小小慢悠悠的站起来:“知道姐夫怎么死的么?” 许小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也许姐夫一辈子也想不到,我一句话就要了他的命!”诗小小哈哈大笑。 “我与你好歹也做了十年姐妹,以往我并没有亏待过你!若我不走,你也当不了头牌,你为何要如此对我!”许小年愤怒了,她相信诗小小说的是真的,但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这个人为何要和她作对。 “师父是怎么死的?”诗小小冷笑着看着地上的许小年:“师父教习你用的功夫比用在我这里的多多了,眼看你中用了,你却私下勾搭了个人自己嫁了。师父是活活被你气死的!师父为何会进如玉院?她是被她丈夫卖过来的!她可和你不一样,她是堂堂正正的夫人小姐!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还妄想去做官太太了?我呸!”诗小小狠狠的啐了一口。 “那时候我还小,但我记得冯世勋拿花轿过来接你时师父苦苦哀求,你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你走的第二天,天还未亮,师父就吐血死了!师父太傻,以为只有男人才贱!呵呵!许小年,今天能看到你这个样子,我高兴,我得多高兴啊!你知道你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有一个孩儿么?因为我告诉冯世勋,只要你吃了我给他的一味药,你这辈子就都不会有了!你知道冯世勋当时有多快活么?哈哈哈哈!看看你现在这幅卑贱的样子……呸!” “你!”许小年没有料到,也不愿相信:“冯世勋不会!他不会的!” “为何不会?你这样肮脏,不过是个□。”诗小小淡淡的看着许小年,看着她呆呆的瘫坐在地上,脸由苍白变得潮红,又从潮红变得苍白。 那夜,师父的脸色也是这样,她拉着自己的手不住的颤抖,絮絮叨叨的说自己的往事。诗小小没有哭,她不相信哭,但是她相信悲伤,师父的悲伤来自于男人的背叛,更来自于她最信任的人为了一个男人去背叛她。 师父没有流泪,但是吐出的鲜血染红了被褥。 所以诗小小一直等着这一天,等着在这一天亲自看着许小年被人背叛后凄凉的样子,这才是最大的安慰。 “把她拖出去,”诗小小舒舒服服的吞下一口酒,冲着两个宦官样子的人挥了挥手,这两个人手脚利索地拖着瘫软在地的许小年出了门:“好好待她,别让她死了!哪里带来的送回哪里去。” 这家酒家开了不久,里面主要是黄贵黄公公的份子,最便宜的菜也得要十两银子。这样的菜价有着非凡的藐视的意思,虽然黄公公的为人一向如此,但以往还要顾及着他人,如今突然开了一家这样的店,让人忍不住的要猜想。 猜想是不是要变节气了。 司礼监的印纵然还在向芳手上,但黄贵已经有了一百个信心,他现在不用再担心许唯了,有了周阁老,只要郭太傅滚出了京城,自己就能如愿。 但向芳对黄贵的了解远远超过了他本人,向公公当了四十多年的差,伺候过先帝,又伺候着陈鍄,他虽知道大局已定,但还是带着今年新进贡的咸菜出了宫。他要去拜访周阁老,为太傅,也为自己留一条活路。 向芳前脚出宫,陈鍄后脚就接到呈报。上呈报是东厂的事儿,于是陈鍄把黄贵叫来问话。 黄贵小心翼翼的揣度着陈鍄:“主子有何吩咐。” 陈鍄笑眯眯的看着他,这个人在他争夺王位的时候表现得极其突出,那种凶狠的处事方式一度让陈鍄非常欣赏,但当看到黄贵的呈报的时候,他忍不住想起是向芳一手举荐了他,而且他却毫不犹豫的要在摇摇欲坠的向芳身上踩上一脚。 黄贵忽略了一件事情——向芳和郭太傅不一样,他太了解皇上了,也太了解自己了。 陈鍄并未真的动怒,但他还是需要试探试探这位黄公公:“向芳带了咸菜去?这是何意?背着朕给大学士送咸菜?” 黄贵伏在地上:“回主子的话,可能是要显得亲近些吧。” 陈鍄笑了,黄贵的确不如向芳聪明。 咸菜——贤才 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奴婢了!自己真没必要痛下杀手。 “嗯,你去当你的差吧。”陈鍄坐回书桌前,看不出是喜是怒的样子,就像是这乍暖还寒的天气,猜不透要不要加衣。 作者有话要说:黄贵就是想让陈鍄觉得向芳背着他向大臣表达“亲近”因为咸菜是家常的东西。 但是因为陈鍄和向芳这样多的了解,他明白向芳的意思是“贤才”,在这个时局之中有点恭维周文元,求他放过自己的意思。 毕竟向芳是自己的奴婢,被逼得向大臣告饶,当皇帝的心中难免有所恻隐。 这就是向芳想要的效果,他知道自己向周告饶是没有用的,所以他凭借对黄贵的了解,故意让他去传话。 只要陈鍄稍有不忍,自己和郭太傅至少能留条命。 第一百六十一章 161【建康十年】 正是春天的时候,魏池突然想念起桂花糕来,被戚媛嘲笑了几句后越发觉得馋嘴。想来想去闲来无聊,便刻意去找瞧瞧梅月。梅月这次受了不小的惊吓,但幸好只是忍饥挨饿了几天,过了一个月后便慢慢地养了回来。只是因为这次变故太大,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魏池由隔壁老爷变成自家老爷的事情,瞧见魏池便躲。戚媛也有些尴尬,原想遣她回家,但梅月竟然又不愿意了,哭得满脸都是鼻涕,满嘴一万个留下来的意愿。魏池便又顺着她的意思留她在府上,但这丫头依旧躲着自己,话也越来越少了。 其实魏池也有些尴尬,这份尴尬几乎无处不在。 对陈虎,对益清,对珠儿…… 只是珠儿和自己本就有些膈应,陈虎人老实,益清懂得分寸,自己面上还撑得住。 对梅月…… 她那毫不掩饰,或者根本掩饰不住的间隙才真让魏池难以忽视。 不想用也知道,梅月肯定是窝在自己屋里,魏池弓起手指,顿了顿,想了一番说辞才敲响了门。 “哎……”里面弱弱的应了。 魏池小心的推开门,梅月原以为是珠儿回来了,没想到进来的竟然是魏池,吓得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嚷嚷什么呢!”魏池看她一惊一乍的样子觉得很心烦。 “……老……老爷。”梅月放下手上的针线活,颤悠悠的行了礼。 魏池叹了一口气:“……嗯,你也养好了,今天正好陪我出去逛逛。” 梅月显然不想去,虽然她心里感激魏池救她回来,也知道魏池是好人,但是……但是一想到自己家的夫人怎么莫名的就成了他家的夫人,心里又是害臊又是胆怯。 “夫人说了想吃糕点,你陪我去买点。”魏池不想和她商量:“收拾收拾,快走吧。” 梅月站着没有动,低着头看自己的鞋面。 “……” 魏池有些郁闷:“怎么,还想着你的冯老爷?” “没有!”梅月赶紧嚷了起来:“……我……我……” “我什么我?”魏池没好气的哼:“你说我怎么就欠了你的似的?救了你一次,还得救你第二次,带回来后伺候得好好的,然后我还得看你的脸色。” 梅月没听出魏池调侃的意思,眼泪噗噗的流了出来:“老爷……我……我……我不讨厌你,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心里不痛快。” 没料到梅月会哭,魏池有些惊慌,赶紧反关了门:“别哭了,别哭了!哎呀……”魏池不会照顾人,拿手帕给梅月擦脸的时候,就像是在擦桌子。 梅月不好意思反抗,难受的呲牙咧嘴的。 “老爷……我其实不喜欢以前的老爷,只要夫人好,我……我……”梅月哽咽了一下:“我只是心里有些不痛快,过些时候就好了。” 不痛快……是啊,珠儿、陈虎、益清,多少都有些不痛快吧,魏池被这些不痛快包围着,自己其实也非常的不痛快。虽然如愿了,满足了,但是却不像别人新婚那样舒坦。不出房门也就罢了,出了门遇见谁,心里都还有些虚。 “但咱们不能让夫人不痛快吧?”魏池摸了摸梅月的头:“夫人吃了这样多的苦,咱们自己再不痛快也不能给她添不痛快!你说你呢,每天躲着不见人,也不见夫人,妇人心里怎样想呢?” “我……” “你说要过些时候,这都过了多久了?”魏池拧着梅月的脸:“你是夫人面前最要紧的人,当时夫人才平安就想着让我去找你,你这会儿平安了不去宽慰夫人还躲着,真是气人!” “老爷……”梅月搅着手帕:“我……我知错了,我这会儿就去见夫人。” “空着手去见呐?”魏池拎住梅月的领子:“陪我出去买点东西去。” 最终,魏池推着梅月出了门。 四月的京城已经飘满了绿色的柳条,飘起来的柳絮让魏池打了好几个喷嚏。 京城最繁华的街离魏府不算太远,坐车一刻钟就到了。魏池原本邀陈虎一起来逛逛,陈虎傻笑了笑,钻回了车里。 “老爷脸皮真厚……”梅月嘟嘟嚷嚷。 “我脸皮怎么厚了?”魏池没好气的笑道。 “陈虎才不想和老爷逛街呢?” “为何?以前不是和我一起逛的?” “老爷太笨,我以前是冯府的丫鬟,要是哪个邻居还记得,我们三个走到一处才招人闲话呢。” 魏池气得翻了白眼:“你没心没肺的说什么呢?那你一个人逛吧,我往那边去了!” 自以为是的混蛋丫鬟!还当自己是个人物呢?还招人闲话!我这是明媒正娶,我招谁闲话了?合计着以后我还不能出门了呀!哼! 梅月以为魏池真的生气了,赶紧追上来:“老爷,老爷。” “别叫我老爷,我不是你老爷。”魏池甩开梅月,又往左拐。 “哎!老爷,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呢!”梅月气得跺脚:“奴婢还不是为您着想。” “为我着想?”魏池回过头,拧住这丫头的脸,哭笑不得:“最大的闲话就是你!一天到晚歪想歪想的!” “不是我歪想……我是怕老爷你又被抓走了……”梅月哭丧着脸:“要不是你来找我,我还以为你也死了呢。” 冯世勋处死的消息传到冯家的时候,梅月自然也知道了,其实要不是冯家当时因此乱作一团,凭借他家管家的才华,魏池哪能这样容易就找到梅月,还是个完好无缺的梅月?冯世勋和魏池一同被抓的消息大家都知道,梅月当时以为魏池也一起被处死了,这一吓非同小可,弄得这丫头一度连自己和夫人的生死也不关心了。管家卖她的时候,她话也不说,也不反抗了,像变了个人似的。 “其实是老爷多心了,我才没乱想,我只是怕……老爷哪天又被抓走了,那……那夫人要怎么办?但是老爷这人又大大咧咧的,让人不省心。”梅月露出了小大人的样子,苦口婆心的劝魏池:“我当然知道老爷对夫人好,但是老爷太招摇了……” 魏池捂住了梅月的嘴:“就你这个小脑袋能想出什么高明的点子?你呢,本来就笨,就别想那么多,轻轻松松的吃吃喝喝就好了。老爷是个很厉害的人,不会随便死的,你不要为我操心,你只要过得随心就好了。” “老爷真不会死么?”梅月想到这个字,忍不住红了眼圈。 “不会,老爷向你保证,老爷只会老死。” 梅月破涕为笑。 魏池拉起她的手,往集市里面走去,春天买花草的人多,许多人捧着花束从她们身旁挤过去。拉着梅月的手,想起她刚才那些可笑的担忧,魏池的尴尬变成一丝感动。也许在前半辈子里,自己过于狂傲,毫不把别人的感受放在心里,现在多了些牵挂,虽然帮不上忙,但也是让人舒服的。 也许是有一些尴尬,梅月也好,陈虎也好,益清也好,还有珠儿。但这份尴尬,应该都不是恶意吧? 一旁是炸油酥的摊子,香气飘了好远,老板热情的吆喝着:“又香又脆,不脆不要钱!”看到梅月盯着他的摊子,老板拿起一根招呼着:“小姑娘,来一根?不脆不要钱!” 梅月不好意思的看着魏池,魏池努努嘴:“尝尝吧?” 老板赶紧掐了点碎渣给梅月,然后谄媚的看着她:“脆不脆?” 梅月挺认真的吃着,然后皱了皱眉:“……不是很脆啊……” 老板一时尴尬,围在摊子前的几个人也没想到这小姑娘会说不脆,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不脆!”老板也较上劲儿了:“你再尝一口!” “别尝了,来一根吧,我家的丫头脑子笨,老板也别介才好。”魏池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放了一个铜板在桌上。 老板这才讪讪的笑了。 走了几步,梅月嚼着油酥,还在嘟嘟嚷嚷:“真的不是很脆啊,老爷不要笑了,不信就尝尝!” 魏池才不理她呢,拉她走进了一家绸缎店。 这家店的老板显然认得魏池,一口一个魏大人的迎了上来。魏池其实是个喜欢各种花衣裳的人,她花在这家店的钱可不少,既然春天又到了,肯定是要来看一看的。 “您可来得正好,我这里得了好几匹新货,就衬您这样年龄的人!”老板赶紧让伙计捧了一个样子上来:“今年江南的织工花了新的心思,您看这料子的暗花!真是又好看又沉稳!” 魏池是“男的”自然只能买又好看又沉稳的,但不得不承认,老板的眼光的确独到,魏池摸着手上的料子,赞许的点了点头:“今天来姑娘的料子,引我们去瞧瞧吧。” 姑娘?老板瞧了瞧一旁的小胖丫头——这是? 猜不出这姑娘的来头,老板也不好唐突,想着先看高级的吧?若这是个贵人,自己领着去看普通的货岂不唐突了? 梅月没想到是给自己买衣料,激动得不得了!自从她进冯家,当然是穿奴婢份额该穿的料子,只有二姨太太的丫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自己只有羡慕的份……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啊。但等料子拿上来了,梅月又吓了一跳:“这不是夫人才穿的料子么?我……我可不敢要。” 老板这下明白了,笑了笑,回头命伙计换。魏池一挥手:“就看这些料子。” 哎哟!魏大人竟然给个丫鬟买这样好的料子,别说老板,连一旁的伙计都羡慕起来啦。 “选吧,选吧,别看着我。”魏池推了推梅月。 梅月忸怩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心动了,这些料子真好看啊,瞧着哪个都好,梅月心花怒放:“这个花好看……这个。”梅月指着桃花的料子。 “好嘞!快领着去看颜色。” 这种花色一共六种颜色:淡青的,月白的,鼠灰的,洋红的,鹅黄的,粉色的。 梅月一见到粉色的就移不开眼了:“老爷!我要这个这个!” 魏池却看上了鼠灰的:“你肤色不白,穿了粉红的更显得黑,还是买这个鼠灰色的好。” “不……我就要粉色的。”梅月才不想要那个灰不拉几的颜色呢。 “站过来我比比……”魏池把梅月拉过来,拿着两块布比了比:“你看,不是粉色不好,是你不抬粉色呀。” “不要,我就要粉色!”梅月急得跺脚。 “不行,鼠灰的好!你穿粉色不好看。” 店里的其他客人都回头看这小丫鬟耍宝,魏池被她嚷嚷得没办法,但是还在苦口婆心的劝:“……你穿粉色真的不好看……” “哟,这不是魏大人么?” “萧老板?” 来者竟是萧明月!魏池赶紧打招呼:“真是许久不见。” “这位是?” “我家的丫鬟。” 梅月被眼前的女子惊呆了,痴痴的看着别人,魏池只好捅了捅她。 “嘿嘿。” 梅月的傻笑令魏池感到很疲惫:“连问好也不会了么??” 萧明月倒觉得这小胖丫头挺可爱的:“可不要责备她,听说您新近纳了太太,我还以为这位就是呢。” 怎么可能……魏池心里嘀咕。 “其实粉色也挺好看,我看魏大人就给她买粉色的吧!” 梅月听了这话,简直开心得不行,得意的瞧了瞧魏池,扭着跟老板去量尺寸去了。 “哎……” “哎!”萧明月拦住了魏池:“既然是来讨别人欢心,自然以对方欢喜为准。” “可!” “可别这样固执了!”萧明月笑了:“说起来我还真是担忧你,进来听我那徒弟说你纳妾了,我还念叨你长进了呢,不想还是这样。我看你这样怎么讨你家那位的欢心。” 魏池把这句玩笑话当真了:“话说起来……怎样讨?” 看着魏池认真好学的样子,萧明月忍不住想打趣:“……这个呀,今后少来曲江池,一心对别人好就成了。” “噫……”魏池知道自己被戏弄了,假装生气别过了脸。 “认真的,”萧明月拧着魏池的下巴:“别看你这张小白脸,还当真迷倒了不少人呢!要不你纳妾的事情怎就被我那个徒弟传来给我听了?别人可为此哭了一场呢。” 她那个徒弟程暮莲? “她恨死我了,我才不信呢!”魏池依旧不以为意。 “信不信由你吧……”萧明月意味颇远的笑了笑:“既然已经有了意中人了,就少出来晃荡了,这女人的眼泪啊,都是怨恨,为你流多了,是要挡你的官运的。” “老爷!!!选好了!!!”梅月捧着自己的粉红色料子兴高采烈的跑过来。 “那您慢逛吧。”萧明月放开魏池的下巴,冲梅月微微一笑:“粉色最配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了,赶紧做套裙子穿吧。” 魏池看着梅月手上的拿堆庸俗的粉色,看她拿着新料子在脸上蹭,没奈何的叹了口气:“结账。” 晚上,魏池回书房睡觉的时候,觉得戚媛心情好了些:“怎么?今天挺开心的。” “怎么不开心?你花那么多钱给梅月那丫头买了那样好的衣料,这丫头一回来就来了,捧着糕点和衣料嚷嚷了好久。”戚媛帮魏池拿裘衣出来:“以后别总惯着她。” “我那不是惯着她,我这是惯着你呢!”魏池腆着脸凑过来:“这院子里,哪个不听话的,膈应的,都告诉我,我给她们小鞋穿!” “好好好!”戚媛点了点魏池的眉心:“你这小鞋的料子也太贵了,多穿几次啊,我看你的俸禄就不够了!” 吹了灯,魏池习惯的往外挪了挪,握住了戚媛的手,蹭舒服了,闭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之间,戚媛捏了捏魏池的手。 “怎么了?”魏池支起眼皮。 “萧老板是个什么人呐?” “嗯?” “梅月回来给我讲,买布料的时候,有个长得极其漂亮的女子和你说过话。” “啊?”魏池惊恐了:“梅月这小混蛋!” “看把你急得!”戚媛当真只是随口一问:“快躺下!真是个急脾气!不过是梅月那丫头唠叨了很久,说那女子和你很亲密,逼着我要问清楚,我也就随口问你两句。” “呃……”魏池摸了摸鼻尖,觉得这个事情比较难解释:“她呀,是曲江池的琴师,卖艺不卖身的那种!我进京赶考那年认识的。” “哎……你急个什么啊。”戚媛没好气的拍拍她的头:“你一个女子,她卖艺还是别的,与你何干啊……我就是问问。” “不……你在吃醋。”魏池很严肃。 戚媛继续拍着她的头:“可惜不是,我……我只是好奇曲江池那地方,是怎样的?里面……里面是怎样的?” 原来这人只是在好奇妓院! “你既然去过,给我讲讲?” 她真的是只好奇而已! 魏池觉得极度失落:“明儿要去衙门呢,我睡了。” “喂!讲讲么!小气!” “不讲,要知道啊,自己去。”魏池裹紧了被子,装睡。 “……”戚媛,缠上来:“是你让我去的啊?” 怀里的人动了动,又动了动,最终魏大人决定要发官威了!一个扑把戚媛压在下面:“想知道是不是啊?今天晚上就让你知道!” “哎!你明天要去衙门呢!”戚媛可不想真招惹她。 衙门? “为了阻止我夫人去逛窑子,”魏池舔了舔嘴角:“管不了衙门啦。” 春天的早晨渐渐亮得早了,魏池点了卯后才看了几张案卷就打了好几个哈欠,右丞章敬忠笑他:“魏大人昨晚上睡晚了?” 魏池的脸红了片刻:“可能是春困了……” “魏……”章敬忠正准备拉家常,他的书办突然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看到书办欲言又止的样子,章敬忠向魏池抱歉的行了个礼,走了出去。魏池原本以为是些家务事,但章大人一去便没有回来了。到了下午,突然接到了吏部的正式调令,调章大人去了云南。 同一天被突然远调的人不止是章大人,他们无一例外都和太傅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满朝的人感到了异样,所有人都在猜测太傅的下场。 到了第二天,向芳被派往南直隶,形势已经基本明朗。魏池在离内阁如此远的地方也能闻到周大人得意的味道。明天的太阳似乎要换个方向出来了……经过两天的人事变动,各方人都几乎站好了队伍,做好了准备。 坐在大理寺衙门的魏池平静的合上综卷——有幸与皇帝本人交手了两次,魏池认为事情绝对不会这样简单。 这件事情,也不像是一件好事。 第一百六十二章 162【建康十年】 远边陲的叶城,城墙上凝结的是不会融化的冰霜。这里既不受秦王的保护,也不归漠南王朝所属,居住的居民也是当地的土著,所有都只知道他们世世代代居住这冰原上,并没有关心他们和他们的牛羊来自哪里。但平静了几百年后,有一个年轻的漠南贵族,他和他那些居住北方的贵族亲戚们一样无聊。这个没有春天的地方他突发奇想的要进行一场狩猎,不过狩猎的不是野兽,而是——这个不出名的小城便成了他的目标。 这场娱乐性质的杀戮本该转瞬即逝,但巧合的是,胡润之手下的一个守将偏偏知道了这件事情,他自作主张的带领骑兵前往,将这次杀戮进行了一次逆转。更加巧合的是,这件事情引起了督厂宦官的注意,这样一场小小的战争竟然编撰成了案卷送到了京城,再由黄公公寻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递交了皇上。 这一切并未引起任何的注意,包括周文元,此刻大家关注的是郭太傅。 毕竟是权重两朝的老臣,即便郭太傅自己想要退了,他身后的也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面对咄咄逼的内阁,以吏部为首的官员们展开了殊死搏斗。刘敏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他作为郭太傅的学生,自然是脱不了干系。争辩开始之前,他递交了退去南直隶的奏疏,内阁的松垂平虽然一贯唯周文元是从,但此刻倒还敢准了他的请。周文元知道郭太傅学子众多,想要斩尽杀绝是不可能的,那么能避开刘敏这样的厉害角色也不见得是坏事,于是对松垂平的举动当做了默许。不过其他就没有这样好运了,周阁老憋屈了半辈子的才华此刻有了展示的舞台。 小半个月,吏部除了尚书荀秉超外几乎都换了新面孔,出于对黄公公的感激,蒋寿屏连跳几级,做了吏部侍郎。 之后就是最后一击,周文元准备好了弹劾的奏疏,信心满满的时候,突然传来个令想不到的消息——郭太傅病了。 是的,郭太傅病了。 这个消息来得意味颇远。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郭太傅那样大年纪的了,经历了这样多的风波,病一场也实属常情。 但魏池明白,这个病病得未免太巧。依照陈鍄的为,他既然要不惜一切的赶走郭太傅,那么他也绝不会允许周文元成为第二个压他头顶的。陈鍄既然已经耐不住性子等郭太傅老朽,周文元比郭太傅更年轻,那陈鍄就更不可能想要换个年轻的来折磨自己。 周文元自然知道其间的道理,他明白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郭太傅此刻已经不具备反抗的能力,他要做的就是用他手上的权力去抗击皇权,决定谁才是王朝的领导者。 陈鍄观望局势的时候,黄公公偷偷来见周阁老,他带来了一份案卷,里面描述的是叶城的故事。 周文元笑了,他明白自己已经胜券握。 郭太傅的抱病为其赢得了时间,但是远南直隶的向芳得到这份案卷的水印版的时间太迟了,最终使得太傅的病变成了真病,病得再难起来。 魏池依旧大理寺看案卷,不过是从徒弟变成了师父。以往是章敬忠管七个,他管五个,现又有新来,变成了魏池管七个,新右丞蒋必岘管五个。蒋右丞年纪有点大,看来和周阁老交情不浅,和魏池相处时总显得小心翼翼。 此刻的李潘显得异常的超脱世外。他是皇上的,他早就知道谜底了。 陈鍄实行新政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赚钱,他要用稳定的税款收入来支付巨大的军费支出。经过三年的积累,江南确实为陈鍄的王朝带来了惊的财富,李潘作为这一笔财富的创造者,自然知道其数额的巨大。相较而言,上一次积累北伐所需用了十年,而这一次,时间短得令陈鍄难以置信。当黄公公适宜的递上了那卷案卷时,陈鍄觉得时间到了。这次朝野势力的清理将确定那些配合着皇帝的心意,今后重要的宠臣都有哪些,众位臣子表态的时候到了。 帮派此刻已经不那样重要,不论他们现是支持太傅还是支持周阁老都不是关键,关键于他们是不是支持陈鍄,是不是了解陈鍄这一切行动的背后起因。 大家都知道郭太傅病重,但却不知道这份病重是因为最后一次博弈中,他误会了陈鍄的意思,坚决要求不能北伐。话说到了这份上,他即便是权倾朝野的老臣,也只能“病重”了。 不过也有不这样想,王允义并不知道周阁老提前得到了黄公公的提点,他认为郭太傅基于本意确实不会同意北伐,而且他也大概能猜到陈鍄的用意。毕竟是师生一场,陈鍄那种好大喜功的脾气他多少是知道的,周文元怎样想的他不确定,但他觉得郭太傅这种时候反抗陈鍄是出于道义。 稍有理智的都不会同意北伐,可惜这是一个建功立业的时代,建功立业的时代没有多少还保存着理智。 众对皇上心意的揣测结束了,郭太傅留得一条命还乡,他的追随者们下场还要悲惨些,各自领了各自的罪行,不是掉了脑袋就是蹲大牢里。远居南直隶的向芳叹了一口气,只能等待命运的判罚。 魏池心里暗暗佩服陈鍄的手段——还未死去的郭太傅和向芳此刻仍旧是牵制周文元和黄贵的有力武器,周大想要位极臣的梦想其实还比较遥远。 想归想,魏池此刻更想摆脱的是蒋右丞,右丞大的小心翼翼,处处防范弄得魏池好不自。想到蒋大这样大的年纪才凭借讨好宦官的方式捞了个五品的官员,魏池也真难对他起恨意。魏池不想惹就只能躲,每天埋头捣鼓学问,巴望着蒋大哪天累了就放弃了也说不一定。 正魏池头疼的时候,章大回来了,官复原职。 几乎是同时,那些被调岗的大臣,那些获罪的大臣几乎都官复原职。闹腾了一个月,一切又恢复宁静,就像一出闹剧。 魏池纳闷了,许多都纳闷了。 但是远他乡的王允义笑了,他知道,好戏就要开场。 这一招实是太阴险,这些回来的和以往不一样了,他们不止回来了,还带着满腔的仇恨。除了回来的,自然也有回去的,回到原位的蒋大之流内心也不能说对周阁老抱有感激,个中滋味,只有周阁老知道了。 陈鍄早就料到周文元不会全心全意支持北伐,所以,他要断了他的后路。如果此刻周阁老不上皇上的船,那么,他将没有船可上。 魏池一个五品的郎中,此刻说不上哪条船上,自躲过了燕王那一遭,魏池就算是个没有党派的了,如今刘敏都去了南直隶,更不存被谁拉拢的问题。魏池乐得清闲,每天到了点就找胡杨林喝茶,胡杨林也乐得清闲,沈扬虽然没有办他的职,但是似乎是要好好的给条冷板凳给他坐,于是他空占了个位置不干活,白领着俸禄,成天向魏池炫耀。 胡杨林最小的兄弟要立夏之前办喜事,魏池承办了所有的喜帖和喜字。戚媛帮他磨墨,魏池逐一来写。 “这位新郎官今年多大?”戚媛大概知道胡杨林这样一个。 “今年……”魏池算了算:“有二十了吧!” “那胡将军今年贵庚?” “认识他的时候他二十五岁,这样算来,他今年也二十九了……怎么了?”魏池写得手酸,放下笔准备歇歇。 “怎么他弟弟都成亲了,他还不成亲啊?”戚媛笑着问。 “……”魏池思考良久:“这个呐,其实眼高于顶!” 戚媛不信:“瞧着倒是一个挺老实的。” “他老实?”魏池忿然:“自他回了京城进了北镇抚司,找他做媒的家那简直要把门槛都踏破了!那些姑娘不乏大户或者读书家的女儿,他竟然挑三拣四的!他才不老实呢!” “那他年纪也不小了,还没找着个可心的么?” “的确……说他挑啥呢?又说不出个道道来……还真不知道他喜欢哪种。”魏池此刻觉得胡杨林真是个怪。 “依看,若他知道是个女孩儿,恐怕得看上。”戚媛看魏池想得认真,忍不住笑她。 “看说的……”魏池一想这一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眼里,就是个男,之前他还说呢,就算找个男,他也认找的是他弟媳,哼!” 弟媳?戚媛笑得肚子都疼了。 “小心点!别把喜帖弄脏了!”魏池赶紧抢救自己的书法成果。 戚媛还是忍不住笑,魏池索性放了笔,把手指放嘴边哈了一口气:“叫笑!叫笑!”说罢便朝着这的痒处挠了过去。戚媛一边躲,一边讨饶:“不笑了,不笑了,错了!” 戚媛最怕痒,这一闹就算是闹到点子上了。魏池看她快要笑岔气了才住手:“哼!” “说起来也奇怪,这位胡大和一起这样久了,竟都没发现是个女孩儿。”戚媛擦了擦眼泪。 “谁知到他们怎么回事?怎么?还要被看出来才好?”魏池假装矜持的理了理衣领。 “难道从小到大从来没被发现过?” “……”魏池想了想:“说起来倒有一个,不过她远漠南。” “漠南?” “很可怕的女……她医术很高明,一下就看出来了,”魏池想起那个,忍不住笑了:“不过她是个志向极其高远的,她才不屑于揭穿呢。” 不知道那个,此时此刻,又做什么呢? 漠南王已经死了四年了,这片土地早已有了新的主,索尔哈罕虽然贵为长公主,但是她还不至于那种战火硝烟的年头去分沃拖雷的权。不过沃拖雷虽然重病握但久居边陲,都城的贵族们和他都疏远了,经历了战火洗礼和王允义杀戮的残部们仍旧需要索尔哈罕这样的来收拾残局。亲历那次战争的都会知道都城的重建会有多难。不论是毁坏的宫殿城墙,还是空旷的住宅集市,都给她的重建者带来了无尽的苦恼。许多饱经杀戮的贵族并不愿意回归都城,即便是平民也希望长公主能重选都城。但是索尔哈罕仍旧决定以旧都作为新城。沃拖雷辛苦的奔波漠南的各处边境收拾炔林的残党的时候,都城索尔哈罕的督建下渐渐恢复着气。 都城的重建花了整整三年,新的都城改名为——库兰古纳,意为奉献与新生之地。 沃拖雷新都城里受封为王,同时封索尔哈罕为女亲王。这意味着正式承认了索尔哈罕政权上的地位,从这一刻开始,她不再是一尊被供奉的虚浮,她手上开始掌握全国官员升迁和财政大权。 新的漠南国王精力过,他终于不再仅限于同北方的秦王抗衡,他现有的疆域和地位终于能够达成他的野心。四年的时间不算太长,但也足够让他平稳朝野,壮大军队。索尔哈罕的有力支持下,他的骑兵除了剪除残余的王党外,还扫平了疆土边缘的各个小部落,他的威望一时如日中天。 秦王作为离敌最近的中原皇族,他当然会尽职尽责的将漠南的情况转述给陈鍄。陈鍄对此不屑一顾,不过秦王理解他的自信——虽然漠南的重振来得迅速,但要与大齐比拟还差得太远。 漠南现有骑兵三十余万,大齐仅编的军队就有两百余万,其中不止有骑兵,还有步兵炮兵工兵等等。漠南的骑兵仍旧是由各自的领土主做供给,装备良莠不齐,大齐早已是统一编制,而且还有王家军,胡家军这样装备更加精良的部队。从城防来说,上一次北伐给了大齐兵部重修边塞的好机会,充足的财政供应让新修的工事更胜从前。对于漠南来说,北伐为其带来的损失是巨大的,经过几年的休憩也仅仅勉强达到了之前的水平,少数边远的防线都还未来得及重建。 更何况陈鍄北伐后就重整了财政,实施新政后,仅江南的税赋就足够支持全国的军费开销。 他剪除了燕王的威胁,削弱了王允义的兵权,排除了朝廷中的异己,等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局面。 所以当京城因陈鍄的反复无常瑟瑟发抖的时候,秦王塞北苦闷的叹气——他还记得几年前,燕王的那个幕僚托魏池带话,说只要自己平安,他便能平安,如今看来,他已经不平安了,不知自己的前途又何方。自燕王被贬,秦王便早料到了今天的状况。没有了燕王、王允义的牵制,太傅也好,向芳也好,对于陈鍄来说,剪除他们仅仅需要耐心。 现的陈鍄所缺的仅是一个将领,可以替代王允义出征的将领。 没有沃拖雷的北方用不着两个来守,不难想到,胡润之就是陈鍄培养的接班。秦王陈宿和这个已经有接近十年的交情,但还是猜不透他的想法…… “王爷,胡将军约您今天去狩猎……”手下的正进来报着,胡润之本竟然紧跟着就闯了进来:“拜见王爷,失礼了,失礼了,今天偶得了一个好猎隼。” “怎么会是偶得?”陈宿已经习惯了他的失礼。 “王爷好眼光,这偶得的意思是,今天偶然得到的。” “贵妃送的?” “王爷高明。”胡润之毫不掩饰。 京城里的胡贵妃陈宿是见过的,这位女子边陲之地长大,自然不是绝色,她能贵为贵妃,当然有胡将军的功劳里面。胡润之这个,一见他会觉得他极其坦诚老实,但处得久了才能发现他有别样的怪异和狡猾。他不但不认为是胡贵妃沾了他的光,反而处处彰显着他沾了他妹妹的光,这个都争着撇开外戚身份的时代,不能不说是奇怪。 陈鍄是个极其会看的,他看出这个看似敦厚的背后隐藏的超乎常的军事才能,但是短暂的接触并未让他了解他的狡黠。 “真是一头好猎隼,可惜今天天色不早了,要不明天再聚?”陈宿指着快下山的太阳。 “诶!”胡润之自顾自的牵出了马:“今天正随了兴致,臣就陪王爷城郊一猎。” 反正这样的事情不是头一次了,陈宿随了他的好意。玉龙关的傍晚有着一股寂寞的苍凉,天边积着厚云,地上凝着冷霜,冻结的黄土地上偶尔才有一两株矮树。玉龙关的城墙和封义的一样高,但出了城的景色就太令失望了。 除了一两个长随,秦王身边还有个东厂的宦官,和别不一样,这个职位每年都换。这次来的姓冯,办事挺利索的,竟然陈宿和胡润之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叶城的事情拟成了案卷交到了黄贵手上。 走了两三里路,离城墙渐渐远了,好容易才瞧见一个瘦弱的野兔蹲草丛里。 “们都此候着,王爷,您就瞧好吧!”胡润之独自上前,走到离得近的地方了,才猛地将猎隼投了出去。 确实是只猛禽,那猎隼从平原上一掠而过,追到那野兔上方的时候,突然收拢了翅膀,一个猛子扎下来,一爪抓住了兔子的尾巴,兔子本能的想要回头反抗,却中了猎隼的计,被另一爪抓住了头,猎隼扑了扑翅膀,轻松的腾空而起,两只爪一合拢,将那兔子团成了一团。 “好!”众都叫好。 胡润之也十分的得意,吹着哨子唤那猎隼回来。 突然,那猎隼换了方向,竟然冲着陈宿扑了过来。陈宿没来得及反应,险些坠下马来。 “王爷!”眼看那猎隼缠上了王爷,冯公公赶紧策马冲了上去。 胡润之也没有料到那猎隼怎的就发了狂,赶紧搭箭去射。 陈宿慌乱之中,看到胡润之隐藏嘴角边的狡黠的笑——飞箭离弦,猎隼被射了个正着。 “快护着王爷!快护着王爷!”长随们也围了上来。 陈宿冷冷的提起缰绳:“快瞧瞧冯公公。” 那支箭不止射穿了猎隼,还穿过猎隼的身体钉了冯公公身上。 胡润之也大呼小叫的跑了过来:“冯公公!公公!?” 这一箭钉肩上,伤极重,别所是东厂的了,就算是换个铁来可能也受不了,冯公公脸色惨白,说不出一句话来。 “快!快送公公回去疗伤!”胡润之极其真诚的握着冯公公的手,直到冯公公艰难的点了点头后,才松开。 太阳落山,这位倒霉的东厂太监被运走了。历任这个职位的太监经历了那样多的战事也没有哪个受伤,现如今两国休战了,这位公公竟然遭了个重伤,还是自己弄的……这是怎样倒霉的事情啊…… “胡润之……”要进城之前,陈宿终于忍不住拦住了他:“先等等。” 胡润之笑得很诚恳:“王爷,您请说。” 第一百六十三章 163【建康十年】 陈宿停城门口,一言不发的盯着胡润之的脸,最后胡润之憨厚的笑终于是挂不住了:“王爷……” “是故意的,”陈宿毫不留情:“射死贵妃送的猎隼,然后重伤督厂的太监,是怎样想的?” “王爷是怎样想的?” “……” “王爷自然能猜到,如今王将军被削弱了大半的军权,若要再次北伐,定要选属下。却没猜到属下不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不想让胡家步王家的后尘。” 陈宿不信。 “王爷当然可以不信,只是……”胡润之叹了一口气:“这样互相猜忌着,可非常不好。” 陈宿自然也不敢相信胡润之此刻就是“坦言”。 “虽然王爷认为如今的塞外用不着两个,咱们必定有一个要回去,那不可能是,所以一定是。这个当然知道,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真有王允义那样的野心,有这样的机会真是求之不得。但一没有王将军的野心,二也不比王将军的实力。他两朝臣子,王家枝繁叶茂,家里的男丁几乎都朝为官,虽然没入阁,但是也有一个尚书,胡家不过是新起之秀,除了,还有谁能帮衬?他做不到的事情,肯定也做不到。更何况皇上不可能不猜忌,相处如此之久,他会不担心对他有二心?皇上连王允义这样的都敢用,肯定敢用这样的,但是用过之后,是不是能有幸有王将军那样的下场,可就说不一定了。” “若皇命要如此,还能不去?” “自然有不去的办法,”胡润之顿了顿:“王爷想得再多也没有用,猜得再多也没有用,臣把话说明自然是想通了把话说明的好处。若有了间隙,那确实非回不可,但如果王爷能信刚才所说的话,和一条心,便有办法不去搅这场浑水。” “怎样做?” “那个冯公公,他可是黄公公的亲信,今天这个事情他一定会往之前他报信叶城的事情上想。虽然留了他一条命,但他绝不敢玉龙呆了。若他从玉龙回去,见了黄贵,自然会告一状。那脑子不好用的妹妹一心想要出征,她和黄贵一定会意见相左。等他们一闹,皇上必定会起疑。这时候,只要王爷不把臣往火坑里推,这件事情也就算是躲过了。” “不去,那就是本王去?” “臣当然为王爷想到了这一层,虽然西北的匪患一直不绝,西北总兵冯幼任脾气也闷,但是他能打皇上还是知道的。冯将军守着西北这么多年,估计也腻了,他和咱们不一样,皇上不信他有二心,他回来北伐,咱们躲过一劫,大家都好。” 冯幼任守了西北十年,如今刚好五十,但是他也不像秦王说得这样老实,他与其通过北伐立功调回京城,还不如自己打通关系告老来得轻松。 胡润之看出秦王不信:“只要王爷和臣一条心,臣自然有办法。更何况,如果皇上真要您去,您届时再反悔不迟。无论如何,您都是君,都是臣,臣的胳膊是拧不过您君的大腿的。只是如果被挑拨出了空子,那结局可就真不好看了。” 塞外的天空已经黑尽,寒风从地面卷起来一股一股的砸脸上。守城的官兵不知道这两位为何不进来,但是也不敢过问,只能等着。借着城门口微弱的光,陈宿突然觉得孤立无助。虽然自己用十年的时光这里建立起了威信,有了忠于自己的,就像燕王对他嘱托的那样——有了条退路。但如今才明白,这其实不是退路,而仅仅是一根稻草。不论是自己还是胡润之,如果此次不能随了陈鍄的心愿,那么只要一纸调令,谁都不敢不会京,只要一回了京城,那注定是一场鸿门宴。自己没有刘邦的运气,陈鍄也没有项羽的气度,想来只能有去无回。 胡润之敢于反抗么? “王爷,这世上,有喜欢智取,有喜欢豪夺。臣打仗从来都不靠勇猛,臣最喜欢不战而屈之兵。皇上的心思虽然难以猜透,但终究是。只要彼此信任一回,臣定不会令王爷失望。” “回去吧。”陈宿拍了拍胡润之的肩膀:“虽然一直令许多失望,但还真没让本王失望过。虽然彼此信任一说谁都知道是个笑谈,那们不如彼此观望着,反正离得这样近,谁违背了誓言都走不出这座城。” 胡润之又恢复了憨厚的样子:“王爷明鉴。” 其实除了秦王,还有一个知道胡润之的斌性,那就是王允义。 王老狐狸也吃过胡小狐狸的一些苦头,所以还算赏识他,若陈鍄多知道一些胡润之的事迹,恐怕就可以理解陈宿为何如此胆颤心惊。 不过陈鍄当然是无法知道的,因为可以告诉他的那些早就不世上了。 胡贵妃的性格和胡润之差得很大,这个女最大的特色就是娇蛮自负。自她进宫以来,一直不歇气的到了贵妃,时长都不把皇后和公主放眼里。但她并不笨,她的狡黠藏她暴虐的脾气中。她许唯和黄贵之间选择了黄贵,虽然表面上看来,许唯更得向芳的赏识,但是她还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后宫里,她掌管着相当大的权力,特别是当王皇后不得宠爱的时候,她收买心可谓不遗余力。 如今,她唯一需要顾及的仅仅是耿太妃,而今年让她特别兴奋的是,这位老太妃的建康每况愈下,她期待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皇宫中的女总是能够保持青春,但当青春耗尽的时候,她们却好像跳过了中年和老年,直接死去。 也就是今年过年之后,耿太妃突然感到旧疾加重,连续数十日以后便开始卧床不起。胡贵妃每日前去问安的时候都能看到王皇后不分昼夜的伺候太妃,有时连皇上的召见都不前往。她忍不住暗暗怀疑这个女——她真的姓王?真是浪费了这个姓! 现的宫里只有一个勉强还算是她的阻碍,那就是长公主陈玉祥。 但对于这位公主,胡贵妃也不很着急——女大是留不住的,就像对待耿家的女儿那样,将她嫁出去就可以了。 胡贵妃开始物色选,之前的那个陈景泰是个没用的,不过是有点皇族的血统,好看不中用。如今皇上所求的是将领,谁能辅佐哥哥呢? 她自然想到了王允义的老对头邵丘。 邵丘曾经是王允义的老部下,论才能,绝对不薛义之下,但是王允义偏偏就不赏识他,他的脾气偏偏又不服,共事了几年,彻底坏了关系。直到后来北伐,王允义宁愿选一把年纪的谢隆庆也不选他。这冷板凳一坐坐了近十年,这恨不知是不是增加了十倍? 邵家的先祖也是开国将领,只是远不及王家威望高,论血统也配得上,唯一遗憾的是,邵家不争气,这一代的男丁是个庶出,而且二十有六的也还没有功名。 但如果陈鍄愿意给邵家如此大的恩典,那显然是狠狠的给了王允义一巴掌! 这一巴掌,正是陈鍄喜闻乐见的。等这次北伐之后,哥哥和邵家立了功,让哥哥坐了王允义的位置,让邵家慢慢收拾王家,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正胡贵妃心花怒放的时候,宫里的宦官报来报黄公公求见。 “贵妃娘娘……”黄贵自行屏退了左右:“有些事情奴婢可是不懂了。” 胡贵妃有些不知所谓,但是黄贵如此犯上的举动还是激怒了她:“大胆的奴婢!这是哪里,哪轮得说了算!出去!” 黄贵冷笑:“娘娘先别发火,您先看看这个。” 一旁的小宦官盛了一只盒子上来,黄贵猛的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只腐烂了的猎隼,爪子上还抓着一块兔皮。 胡贵妃被吓了一跳:“快拿开!” “您仔细看看?这可不是您送给胡将军的那只?” 胡贵妃一惊:“谁敢如此大胆?” “正是贵妃的哥哥本如此大胆!杀了贵妃送的鸟,这奴婢本不该过问,不过胡将军竟然还伤了东厂的!”黄贵这个之所以能管着东厂,就于他对谁都敢翻脸。黄公公的笑很讽刺:“贵妃,这奴婢可真不懂了,您既央求着让东厂的得了信儿就报给皇上,好让皇上出兵有名,讨了主子的好了,又派您哥哥伤咱家的。贵妃,奴婢还真不敢跟您一处了呢!” “不……”胡贵妃还没摸清头脑:“哥哥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黄公公帮的忙,他谢还来不及呢,定是有了误会……” 黄贵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督厂的冯公公已经回京了!他亲口给奴婢说得还有假?” “……” “贵妃娘娘,说句犯上的话,虽然您是主子,咱家是个奴婢,但咱家是管着东厂的,专门拿的就是当官的。这事情务必给奴婢一个说法,不然后面的事情,奴婢可是不敢再做了!”说罢,黄贵扬长而去。 素来跋扈的黄太监虽然气势逼,但素来跋扈的胡贵妃也忍不得这口恶气。 东厂少了向芳的压制后越发躁动起来,有时候连司礼监也不放眼里。胡贵妃不傻,她知道这件事情绝不简单,背后定有隐情。但如今船到江中,黄贵的冒然离开说不定会导致功败垂成。写信去塞北,至少要半个月才能得到哥哥的回信,届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如今还有谁能支持皇上出兵呢? 苦恼的胡贵妃想不到背后踩她一脚的竟然是自己的亲哥哥,但她也想不到,她哥哥早已埋好了伏笔,将要这好戏粉墨登场。 纷纷扰扰之间,突然传来了太傅的噩耗。这位老终于是经不起折腾,返乡的路上病逝了。陈鍄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探望耿太妃,一时之间也突然涌起了一丝悲凉。 “想起当年,太傅手把手的教朕写字呢……” 但这一丝悲凉转瞬即逝,陈鍄更惋惜太傅没能撑到北伐,如果他能撑到那一天,那么周文元就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皇上,本宫也乏了……”太妃看陈鍄若有所思的样子:“您也早些休息吧,皇后也随皇上一同回去吧。” 皇后正要说话,耿太妃暗暗捏了捏她的手。 陈鍄却说:“母妃好好歇着,儿臣这会儿不回寝宫,明天儿臣再来看母妃。” “好……”耿贵妃不经意间叹了一口气,看着陈鍄行了礼,心不焉的走出去,又看着王皇后憔悴的面容,又看着走来走去的宫婢,突然之间觉得这所华丽的屋子,这些华贵的都如此不相识,而自己就像是个远乡的访客,如今正经历着要客死他乡的悲凉。 皇上想要北伐的心思已经众皆知,但是最后到底能不能北伐大家却猜不透。沈扬是皇上最亲密的宠臣,近来也被皇上召回了京城。 沈大也是掌管着专门拿大臣的衙门,他当然也就不大把大臣放眼里。但陈鍄知道这些文臣的能量,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周文元隐忍了这样久的时间,依他的才华绝不会甘愿做一个傀儡。也许有才华的内阁首辅可以帮助皇帝做很多的事情,但此刻的陈鍄充满了能量,他可不愿意周阁老分走他碗里的羹。陈鍄小心翼翼的对付着周文元,沈扬却大大咧咧的调配着属下,等待这他认为势必行的第二次北伐。 北镇抚司的诸位当差的很是兴奋,上次北伐他们可捞到了不少好处。和那些兵部苦当差的不同,北镇抚司和东厂的要对付的只是自己,这份活儿可要安稳多了。 沈扬虽然并未打心底里否认胡杨林,但是他决心好好的给他条冷板凳坐坐!这次的事安排可以说完全和他不相干,曾经沈大面前的红突然受此冷落,一同当差的也只好暂时离他远些。 眼看着以往的老同僚们从各处回了京,都忙着,彼此顾忌的交往着,胡杨林面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不好受。魏池对此很是惭愧,于是稍有空闲便约上胡杨林一处会面。 京城已经热起来了,魏池院子里的花被陈虎伺候得很好,开得一片繁华。想起以往,可能还能请林家两口子过来写写诗,向徐朗这大少爷炫耀炫耀,如今就只有汤合能来了。 请帖送了出去,又遇到汤家有家务事,来不了,魏池很苦恼:“本来让他来散散心,竟然连都凑不齐了。” 戚媛安慰她:“他家弟弟才办了喜事,他心里念着家里也应该是高兴地,不要太自责了才是。虽然没有别,但们也是这样久的朋友了,既然约了时间,咱们还是要好好尽心才对。” “不敢想,一晃五年了呢。” 戚媛正理着书稿,突然有一沓没订的纸歪了一地:“这是?不是的字啊……” 魏池凑过来看了看:“……这……哟……竟然把这东西都翻了出来了,这是还教太子读书的时候的东西呢。知道当朝的长公主么?这是她的字。” “真是好字!”戚媛赞不绝口。 “自然,教她写字的是郭太傅,她若是个男子,早就是一代名流了。这手稿是一部游记,与这位公主恰巧都读过,这本书却没有完,知道些梗概,公主便想根据这梗概将它写全。” 戚媛粗略看了看:“这书确实没有看过,似乎颇为有趣,只是既然是别的手稿,怎么乱放这里了?” 魏池尴尬一笑:“那时候事情变得太快,皇上突然就免了教习的职位,这份手稿就没办法还了。” “这啊,就是太随意,瞧瞧这书房都乱得找不着北了。这样珍贵的稿子也能这样放着!” 魏池的书房真的是极其的混乱,桌面上、书架上堆满了各种或打开或半开的书,和她放公文的地方可是云泥之别!可气的是,不论过多久,随便问起任何一本,她几乎都能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抽出来。这是她从她老师那里学来的坏习惯,以往他们书院的要找他们,经常都是把他们从书堆里刨出来的。 戚媛现住着书房,表示绝对难以接受,所以抽空就理,但是这个角落才理好,那个角落又乱了。 看着戚媛忙忙碌碌的样子,魏池有了一种调皮的开心,趁着她看稿子,魏池歪她身上,又是蹭又是扭。 “说,是的字好,还是公主的字好?”魏池看戚媛看得入迷,忍不住问。 “不一样……的字啊,规规矩矩的,看久了呢,有点腻。”戚媛看魏池撅嘴了,忍不住点了下她的鼻子:“公主的字啊,各个都极有风韵,又能随着布局变化得极好,可以留着传世呢。能写得这样好,想必花了不少心思吧?” 魏池突然觉得陈公主有些可怜,每次见她,她似乎都练字,看来被圈宫墙里的女们,真的是很孤独呢。 第一百六十四章 164【建康十年】 太傅离世的时候,陈玉祥正跟教习的嬷嬷学绣一种复杂的回纹花,消息到得太突然,玉祥还未能感到眼泪便晕厥了过去。等到自己缓缓醒来,天已经要黑尽了,玉祥艰难的动了动胳膊,想要坐起来,一双手却按住了她的肩头:“公主殿下虚弱得很,不要动。” 胡贵妃? “听说公主晕倒了,本宫赶紧命熬了补血益气的汤过来。”胡贵妃接过宫婢递来的碗:“公主想必饿了,先喝一点?” “多谢贵妃操心了。” 糖糖赶紧过来扶起玉祥:“劳烦贵妃娘娘了,让奴婢来喂公主吧。”说罢,端过碗来先抿了一口:“公主,有些烫,奴婢帮吹吹。” 看到糖糖警觉的样子,胡贵妃难掩轻蔑的一笑。 “太傅年纪也大了,论起来呢,也是喜丧。皇上也难过得不得了,之前虽有些事情,如今也重新下诏宽恕了太傅的家,公主也该看开些。” “贵妃娘娘说的是,多谢您宽慰了。” “本宫来这里也还有一件事情,这倒是正经的喜事。”胡贵妃顿了顿:“皇上念叨着公主年龄也到了,和长辈们商量了一番,给公主定了一门婚事。说起来公主也有印象的,邵丘家的长子,虽然没有见过,但也是开国元勋,正好门当户对呢。” 开国元勋?邵家何时成了开国元勋了? 糖糖忍不住面上一冷:“贵妃娘娘,邵家的长子可不是庶出的么?” “糖糖姑娘真是博学广识!”胡贵妃自然不把她放眼里:“邵家一直守着边疆,于国于民都是有大功劳的,们这些妇道家哪里知道?更何况皇上是公主的亲哥哥,既然已经应允了这门亲事,自然会给邵家的名分。妇道家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打听得如此清楚倒是惹诟病。不过糖糖姑娘宫里是数一数二清楚明白的,这事情还是要好好劝劝公主才是。这是指婚的诏书,皇上特别说了,若是公主不方便起来,也就不宣诏了。”说罢,举着诏书的太监依礼将托盘传给了合德殿的宫。 糖糖又想说话,陈玉祥被子里拽住了她的手:“多谢贵妃了。” 胡贵妃才出门,糖糖便跳下床来,拿过那份诏书来看。 “自然是真的。”陈玉祥呆呆的看着被面上金丝花纹。 “公主!这个事情不能拖延,咱们得快快让太妃娘娘知道啊!”糖糖看着手里的诏书,眼泪都急出来了。 “带秦鹃来,别让任何知道。”陈玉祥冷冷的说。 糖糖赶紧抹了抹眼泪:“好。” 既然耿贵妃病着,秦鹃作为这一宫的首席太监,自然是寸步不离。糖糖好容易偷了个空传信见着了他,车也不敢坐,两步行回了合德殿。陈玉祥已经换好了衣裳等着了,秦鹃进来,先行了礼,再缓缓说道:“太傅的事情,公主也不要太……” “糖糖,先出去吧。” 糖糖一楞,但也只好退了出去。 “秦公公请起。太妃娘娘身体现如何?” 秦鹃无奈的摇了摇头。 “秦公公请看这份诏书。” 不出陈玉祥所料,这事情果然还未传出去。秦鹃看了之后大惊:“这必然是耿贵妃出的主意!公主这是准备如何是好?” 陈玉祥叹了一口气:“这是她亲自传诏来的,想来是志必得。她明知才知道太傅逝去,必然是悲苦难当,竟然还特地来……她是想激去告诉太妃娘娘,然后……” 秦鹃一想其中缘由,也明白了一二。 “诏书已下,皇令难违。若此刻再去抗争,正落了她的套。如今看着这诏书,恐怕皇兄倒王家和北伐的心都已经定了吧!这件事情千万不可让太妃娘娘知道,也不可让皇后娘娘知道。如今宫中唯有秦公公您是可信的,请您今夜务必将这件事情传给王大。” “王家虽然能与之抗衡……可,奴婢怕他们不会为公主的婚事主持公道。” 婚事? 陈玉祥冷冷一笑:“婚事?如今诏书已经此,谁能为了的婚事忤逆君上正好落个把柄?胡贵妃如此行事不过是顺着皇兄的意思,顺便除去罢了。其实……嫁或不嫁,邵家和王家的命数并未因此决定。父皇不也杀了雍熙公主的夫君?……今晚上的本宫对公公说的话,公公不可对任何说起,请即刻联系王大吧。” 原本以为自己十五那年遇上一个心动之,终身便已经注定了,或不知道三年之后,自己仍然是皇家儿女的命运。秦鹃离开后,陈玉祥沉默了片刻,走回榻前,枕头上依旧满是泪痕。梦里,自己还是少女的样子,与陈熵一处嬉戏,太傅被陈熵的样子逗得开怀大笑……自己抬头看着宫墙上的天空,白色的蝴蝶翩翩落下,明媚得如雪一般。 王协山第二日早朝的时候狠狠的驳斥了黄贵近来的一些作为。虽然黄公公天天被言官参,但是这还是第一次被言官外的批,而且一条条的还批得极狠。皇上一时也开脱不了,于是便罚了他三个月的信奉让他去自省。 黄公公想不明白自己怎又招惹了王协山,有便来传话,说了公主的婚事被王家知道了云云。 黄公公死也想不出来谁这样快的走了风!难不成是公主自己跑去给王协山说的? “胡家的还真是个个都能耐啊!”黄公公气得直发抖。 先是伤了东厂的,然后是卖了自己,黄公公这回儿真栽女手里了! 胡家是个怎样的东西?邵家又是哪里的东西?黄公公索性撒手不管了! 陈鍄对这个事情也有些想不明白,他倒不至于怀疑胡贵妃,但也怀疑不了他那老实的妹妹,不过时局也容不得他百思不得其解了,王家的这步棋显然带有一定威吓性。黄贵对付对付别还行,对付王家那就是以卵击石,想来想去,唯有以进为退,迅速招邵丘进京。 邵丘的心思正如胡润之所料,想这一天已经想了许久,不过令陈鍄有些苦恼的是——王家因为提前知晓了缘由,早已分化了王允义手上的兵权,邵丘进京晋封的时候,仅仅接管了建康九年新招的一批官兵,数不过两万,加上邵家自己的原属,不过五万。 加上胡家的十万,也够了,陈鍄勉强满意。 没有了阻力,全国的粮饷开始为了新一轮的战事调动起来,胡润之料得不错——已经没有任何能阻挡陈鍄的决心。“就野心来说,皇上的确是一代明君。”胡润之诚心夸奖。 “明君靠的是才华,不是野心。”秦王根本不赞成这场战事。 “王爷此言差矣,”胡润之打趣:“王爷来边塞之前,谁又看出王爷是个能征善战的了?如今,谁又能料到皇上没有打仗的才华呢?” “料到了,怎么不跟着去?” “……”胡润之尴尬的捋了捋胡须:“噫……王爷,说话真不宜太直呢……” 陈宿不理会胡润之自娱自乐的虚伪,他是真的担心这位皇兄北伐上了瘾。第一次北伐耗空了十年的国库,第二次北伐又是数年的国帑,如果这次依旧不能收服漠南,他会不会第三次? 不论陈宿如何担心,胡润之只管着自己的小算盘。当盘算着皇上的调令就要来的时候,京城先接到了塞外的急递——胡润之重病。 胡润之重病??? 陈鍄几乎难以相信,但这确是实事。这位将军染上的风寒是一种可怕的传染疾病,军医已经建议胡将军回京疗养。 此刻,秦王理应写一封信给陈鍄阐述此事,但是秦王似乎对此并不关心,没有做任何的证实性行为。 如此一来,重病的胡将军真得回京城来了,只是不知道这样一折腾虽然能缓解君王的疑心,但万一是真病,死路上也是有可能的。 而众因此便猜测到第一次北伐的时候,秦王之所以难以及时援助封义,是因为胡润之未能及时攻克敌军,如此想来这两位将领也不如传闻中的交好。更有知道小道消息的说,这些年来,胡润之一直与东厂交往密切,秦王和他的间隙早便有了。 胡贵妃急得不行,但也无计可施。 陈鍄被将了一军——他怕胡润之一旦有个闪失,那便没有可以牵制秦王,自己岂不是又要花个三五年整顿后院?胡润之病得太巧合了,他的怀疑开始由这病的真假转向秦王与这病的关系。 就他最疑心的时候,胡润之又有了惊之举。他秘密将军符转回京城,并写了一封秘信给陈鍄,表示自己手上的十万军队都交还皇上,并且推举西北总兵冯幼任代其领兵。 这是一个妙招,西北总兵手上也恰巧有十万兵力,也恰巧都是骑兵,如今战事即,冯幼任这种当了多年总兵的倔可瞧不上胡润之手上的。当陈鍄招他进京听命的时候,他如胡润之所料,果断的拒绝了皇上的好意,表示愿意带旧部前往。 反正胡润之病得不行了,陈鍄只想着不能将这些兵力落到秦王手里,便又重新将兵符赐予胡润之。不过经历了这个事情后,朝里议论着秦王怕是容不得胡将军了。胡将军一再表示了想要回京的意愿,但是陈鍄不敢留秦王一个塞外,于是各退一步,调胡润之到比邻塞外的同州。 纷纷扰扰之后,准备算是就绪了。已经组织过一次北伐的陈鍄已经经验丰富,不论是调兵遣将还是军需供给都搞得很像样。 陈鍄对邵丘的能力极其满意,许诺他得胜回朝后就将公主许配给他家。冯幼任虽然不像胡润之那样令他满意,但也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并且还没有外戚之嫌,权衡一番也还得当。加上第一次北伐积累的各种经验,朝中的大臣们逐渐倾向了皇上一方。 周文元的日子就有些惨了,但周阁老前半辈子被踩惯了,知道大势所趋不可挡,近来收敛了许多,缩西苑不出来。第二次北伐已经势必行,但仍有未能言明的地方引猜测。 魏池看到陈鍄这穷兵黩武的架势,怕自己出现名单上,整天提心吊胆。 “大理寺当差,怎可能去?”胡杨林安慰他。 “以前还翰林院呢,不也去了?”魏池气急败坏。 “……” 不过这次倒是魏大自己多虑了,皇上当年没把他连同冯世勋一起杀了不就是顾忌王允义?此刻怎可能将他位列名单之中? “这次会不会让也去?” “?”胡杨林叹了一口气:“沈大已经明白说了,不让去。” 对于锦衣卫来说,这是一场肥差,不过胡杨林本就不善于捞钱,所以同僚们认为他不去也不算啥大的损失。 魏池又开始想念6盛铎,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讯息了,如果他还,定能给自己一点有用的信息。有空的时候,魏池会回国子监看曾经的两榜进士的碑文,祈祷6盛铎平安活着。 暗处的6盛铎处境要比魏池危险得多。多年来东厂和锦衣卫对燕王的刺探也不是没有成效的,他们大概知道有一个或几个这样身份的为燕王而活动。燕王倒台后,6续有这样的被捕或被杀。除此外,消息网越来越窄的6盛铎一方面要掩藏自己,另一面还要担任起暗中保护陈昂的工作,每天都活得命悬一线。 为了不牵连魏池,他几乎不再与魏池联系。 不过这一次,他得冒死来见魏池。 秋风乍起,魏池还未从惊与喜中醒转过来,6盛铎便又消失了,手上仅仅留下了一瓶药——6盛铎要魏池想办法接近沈扬身边最亲信的,蒋颂贞。然后九月二十之前,让他喝下这种药。 蒋颂贞? 魏池很容易了解为何是他。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负责暗杀陈昂。他和6盛铎一样行踪不定,这次他进京见沈扬的机会难得,6大不想再任宰割,决定铤而走险。 这种药不能致死地,服用之后不会即刻有感觉,只是偶尔会有手脚僵硬的感觉。蒋颂贞本是个高手,胡杨林曾说他的功夫难寻敌手,看来这次刺杀他的略逊他一筹,所以才要逼得魏池来做这样的事情。 不过下毒谈何容易?别说魏池了,就算胡杨林也没有见他的机会。 魏池惊喜之后开始了苦恼,离九月二十日只有十天的时间了,他今年还没有碰过北镇抚司的门。蒋颂贞可能有几年没有回过京城了,要见的无数,没有理由见魏池。见不了面如何下毒?魏池捏着手里装着毒药的细竹管,一筹莫展。 “竟然给了这样多……”魏池拣选着小包里的毒药:“不是说半管子的量就可以了……嗯……?……这是解药?” 解药的瓶子上有个小小的标记,魏池看着它略有所思,然后打开一瓶毒药……喝了一口。 没有任何味道,就像是清水一样,喝了之后也没有任何的感觉……魏池自嘲的笑了笑,收好瓶子,做其他的事情去了。 第二天也很正常,魏池几乎快忘了自己尝过毒药。 直到第三天午后,魏池正坐案前看案卷,看完一本准备合上的时候,手指突然不听使唤了,明明就眼前的文件手却无法伸过去拿到!片刻间,魏池感到心跳得厉害,全身都冒出了虚汗,而皮肤就像是突然敏感了一样,被布料刺得疼痛难忍!然而即便是这样,眼泪却流不出来! 静止的时间十分漫长,缓过这口气后,魏池差点瘫软椅子上。但抬头看屋里的钟漏,竟然只是片刻的时间。 这是一场令魏池心有余悸的经历,按照6盛铎的嘱托,武功越高的越能让药力减弱,所以对于蒋颂贞,量决不能减。半竹管是一杯酒的量,魏池总不能将一杯酒直接换成毒药吧? 不过此刻魏大可暂时不想想那样多了,赶紧回家喝解药。 这样一折腾,离九月二十日只有五天了,魏池大概知晓了这药的用量和效果,对于这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也终于有了一点可行的办法。 回想起自己漠南,差点就被沈扬的骗取了信任,当时6盛铎对他说过一句话:只有钓的才会把查得这么仔细。 如今魏池需要把这句话还给锦衣卫了。 蒋颂贞如今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铲除燕王,想要见他,就唯有给他最想要的东西。 魏池只知道陈昂还活着,但确实不知道他何处,盘算着6盛铎的只言片语,魏池开始做“饵”。 他陈昂左右伴随多年,陈昂的字迹他早就烂熟心中。考虑到蒋大如此高明的都未能把王爷揪出来,魏池决定将谎言编排到塞外。早年呆漠南的时候,魏池箱子里留了一些当地的纸,虽然漠南早就掌握了制纸的工艺,但是材料上和中原的仍有一定差异。若是寻常肯定难以察觉,不过锦衣卫自然不是寻常。进过深思熟虑,魏池以燕王的口吻对自己写了一句话,内容故弄玄虚。写好之后,将纸张拿米水浸过后烤干,往返数次,直到字迹有些晕开发黄。 这是魏池小时候书院学到的一些旁门左道,此刻还算是用上了。 经过处理后的信变得有些沧桑,魏池小心的把他折了起来,放进了一个空信封。他决定由胡杨林来为他送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显得自己急躁而慌张。 “别问。”魏池把信交到胡杨林手里,“请今明两天之内一定亲自交到蒋大手上,就说魏池求见,即便是沈大知道了这件事情也无妨。” 第一百六十五章 165【建康十年】 出门前,魏池特意静坐了半个时辰,她需要一段时间将自己准备好的一切再准备一次。 这并非她首次经历的紧张,但她知道6盛铎说得很对,自己缺乏这方面的天赋。而这次的对手是足以让6盛铎感到难缠的,自己的小伎俩会不会瞬间就被戳穿呢?魏池大大的叹了一口气,捏了捏缝袖口的竹管,迈出了门。 路过书房的时候,魏池往里面望了望,里面很宁静,戚媛应该是午觉。 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魏池默默的道了一个别。 魏池选了一个清静的茶楼,提前进了订好的雅间。这不是个吃饭的时候,魏池叫了些点心和茶水。按照约定,半个时辰之后,蒋颂贞有可能赴约。 越是一次一次暗暗的演练,时间便过得越快。 当小二进来通报的时候,魏池还是忍不住微微一愣。 蒋颂贞,当他缓步走进房间的时候,魏池努力恢复平静。这位大和6大的形象差异太大,他个子很高,身材匀称,笑容可亲。 “蒋大……”魏池和他行礼。 蒋颂贞习惯将手背身后:“魏大请坐。” 两落座后,一时无言。 魏池只好打破僵局,先给蒋颂贞倒了一杯热茶:“想来蒋大一定是瞧不起魏某……” “武不制文,虽然都是五品,魏大这样说可就不尽礼数了。”蒋颂贞没有暗常理回答。 “……” 又是片刻僵局。 蒋颂贞突然起身,魏池以为他要走,大惊,忍不住捏紧了那封造假的信。蒋颂贞却很轻松的向窗前走去,窗下是集市,来来往往的群制造出了热闹的气氛。 “魏大,知道光耀门楣么?” “嗯?” 蒋颂贞似乎是自顾自的说话:“官居高位,流芳百世,的确很好。但是许多却未必懂怎样才算的上是这样。当然,魏大也不懂。如果魏大懂得,便不会幼年就来科考,也不会年少时期就锋芒毕露……” 魏池此刻没有顾得上听他说话,她紧紧的盯着桌上的茶壶,偷偷松开了捏信的手,捏紧了袖口的竹管。 茶壶就手边…… “……许多和魏大是一样的,不是么?”蒋颂贞回头对魏池笑了笑。 魏池赶紧看着他:“那么,蒋大是怎样的呢?” 蒋颂贞的笑变得狡黠:“?……天色不早了,魏大请回吧。” “?” 蒋颂贞缓缓的走过来,拍了拍魏池的肩膀:“请回吧。” 魏池只好尴尬的站起来,尽量平静的往门口走去。 等门关上后,几个小二打扮的打开门走了进来,蒋颂贞指了指桌上的餐点:“去验一验。” 其中一个似乎不是寻常:“那个魏池会不会真的知道些事情?或者咱们应该借由他引出背后的。” “此刻朝廷风云变幻,不动方能应万变。” 魏池只知道蒋颂贞是沈扬的得力助手,但却不知道得力助手并不只想做助手。蒋颂贞虽然猜不到魏池的虚实,但是如果他想,他一定能够抓住魏池的把柄,说不定能揪出那个暗中的敌,然后立一个大功。 如果是沈扬,他一定会这样做,因为他和皇上的交情非凡,借由着这种荫庇,他的官途一直顺利通畅,但是蒋颂贞不一样,他比沈扬年长十岁,他是一步一步艰辛至此的。他知道此刻立功也比不上沈扬将要漠南立的“功劳”。届时,自己仍旧只是一个助手罢了。如果那时候,自己连燕王这样的牌都已经用掉了,自己还有资本和沈扬博弈? “这件事情不要外传,沈大知道了就知道了,会去给他作解释,咱们不要一回京就给自家兄弟找事做。”蒋颂贞亲切的嘱咐了几句。 被逼到绝路的6盛铎其实仍有理智能够推断魏池的成败。 但这场刺杀并未如魏池所料的取消,而依旧真实的上演了。 刺杀失败的时候,魏池依旧衙门当差,服过解药的她已经遗忘了那毒药的猛烈,另一种毒药却准确的穿过刺客的喉咙,效力迅猛而绝命。 魏池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而距离北伐出征也仅有几天了。魏池不知道这位刺客是不是6盛铎本,也再抓不住任何的痕迹。魏池努力回忆蒋颂贞那天对他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 “像们这样仕途顺利的年轻,是不会懂的……等待的没有敌,只有战争。” 6盛铎突然出现,魏池带着惊讶和喜悦接过他的毒药,而今却不知道他的生死去向,6盛铎曾经留给魏池的那无往不胜的美好印象也变成了幻影。蒋颂贞没有死,魏池不得不为那天并不严谨的刺杀做些准备。 几进几出北镇抚司……魏池无奈的笑了……别最后还是栽这衙门上啊…… 6盛铎交给魏池的那包毒药成了个负担,扔出去肯定是不妥的,魏池将这些竹管捆一起,用黑布包好后埋到了院子里。当盖上最后一捧泥土的时候,魏池突然心酸的忍不住想要流泪。但仍旧是忍住了,她仍旧愿意相信6大还活着,虽然正是因为6盛铎对自己的信任导致他现生死不明。 也许冒险投毒还有一线希望…… 的确……等待的没有敌,只有战争。 蒋颂贞当然不会这样放过魏池,但他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这次回京可不只是为了和沈大叙叙旧,他也北伐的名单中。魏池这个的牵扯和背景太过暧昧,此刻并不是彻查他的时候。 最终,建康十一年秋,陈鍄排除万难,分化了政敌,调配了军需,任命邵丘为统帅,冯幼任为副统帅,整合大军二十万,再次准备北伐。 第一次北伐选初春,这一次却选初秋,有过经历的魏池猜到这次不会再按照原行军路线进军。不过漠南的道路都十分艰险,陈鍄这次又准备怎样出奇制胜?其实令好奇的远不于此,直到发兵即,陈鍄才表明了本次出征的最高统帅。 最高统帅就是他本。 是的,和先皇一样,陈鍄选择了御驾亲征。 得到这个消息的魏池大吃一惊,但显然这是经过周密部署的事情,内阁也好,言官也好,全都安静得稀奇。 建康十一年,九月初七,御驾的队伍离开京城,与漠南依旧保持互市的情况下突然出动。这当然只是表面的情况,其实早初春,大量队伍就已经秘密集结边境,这半年里已经逐步潜入漠南境内,这些小队伍潜伏水草稀少的草场,静候着集结的命令。 相较第一次北伐的战术,第二次更加的诡秘,当年,魏池这些还因为行军和水土不服而备受折磨的时候,这次的北伐队伍却早已习惯了草原的生活。 京城留守的重臣是周阁老,兵部的王协山终于告老了,堂倌暂缺,只是调了余冕做兵部侍郎。黄贵因为沈扬从中挑拨,并没能如愿随行,皇上对此并没有过多的解释,依旧安排他掌管东厂。 “整日整日的叹气是怎么了?”当魏池第十二次叹气的时候,戚媛忍不住问。 “……这,真不知从何说起。”魏池抱歉的冲她笑了笑,她不想对她谈公事。 “能多少对说些,才不那样担心呢。” 原本这次北伐和魏池没有任何干系,既然不用去了,那简直就是遂了她最大的愿望,但是因为出了蒋颂贞的那件事,魏池不免心情复杂了许多。不想说公事,就是怕对家有所牵连,但看到戚媛担心的样子,也觉得完全不说似乎也害她没缘由的担惊受怕。 “是怕这次北伐艰险,虽然据猜测,此次准备比上次更精……只是,总觉得这次的统帅比不上王将军。” “说句被笑的话……可不要笑。”戚媛顿了顿。 “这样开头了,那忍不住可真的会笑哟。”魏池被戚媛这自矛盾的开场逗乐了。 “咳……”戚媛露出偏要说的表情:“胜败于好像不相干了吧?皇上得胜了,赏不了,如没有……也罚不到大理寺的头上啊。” 也是……自己似乎该多多的把担心放到蒋颂贞本那里,至于北伐输赢,真还不相干啊。 “哎……祁祁格的互市又毁了哟。”魏池还是忍不住哀怨:“早些年,北伐与不相干,只是经历了一场,认识了太多的,失去了太多的,输赢对来说似乎变成纠葛了。” “又是祁祁格,”戚媛笑她:“看写那样多的信,也没有收到一封回的,天天可怜巴巴的样子。如若有一天,咱们不当官了,倒可以陪亲自去拜访一番。” “怎可能……”太多的事情已经成为了过去,这不是市井中的情谊,想来也该相忘于江湖才是了。 戚媛见魏池终于缓和了苦闷的表情,这才把新绣的一件肚兜拿了出来:“试试。” 魏池赶紧跳起来,一把抓手里,又扑到窗前去把窗户锁上了:“哎呀………………” “院门早都关了,这会儿突然羞的哪样?”戚媛嘲笑魏池大惊小怪的表情。 “……” “快试试!”看到魏池忸怩的样子,戚媛只好催她上床,拉上了帘子。 白天的时候,魏池都穿着裹胸,戚媛仿造着燕王殿下的创意做了很多件。虽然戚媛对这位王爷的好意表示了理解,但是却拒绝同意魏池晚上接着穿这种衣服了。以往魏池总是把裹胸的带子一松就钻到被子里了,现却被教导着穿着肚兜睡觉。 肚兜的料子是粉粉的月色,上面绣着两朵海棠花,因为魏池不好意思穿太艳丽的颜色,海棠花是白色的,底面的暗花是同色的海棠的叶子。虽然是件小小的作品,但这些绣工够花许多的时间来做了。 这是一种久违的溺爱,魏池抚摸着繁复的绣花,偷偷开心。 “试试看?” 魏池背过去,脱了罗衫,系上了肚兜。 “很合适……”魏池正要回头,突然被一双胳臂从背后绕住,然后绵长的鼻息贴着后背传来,随着手指的韵律,魏池渐渐乱了呼吸。捉住了捣乱的手,魏池转身占据了主动。戚媛眯起眼睛懒洋洋的笑,魏池迟疑的片刻,被抓紧的手腕滑脱了出去,绕上了她的脖子。戚媛轻轻的笑着攀上了魏池的唇,而当起伏的曲线如浪般贴上来的时候,魏池想要解开她的小衣,却被戚媛的挣扎打断。 “……”戚媛点着魏池的鼻尖拉开距离,心满意足的回味着她上唇的味道。 戚媛的注视下,魏池的皮肤微微泛出粉红。 魏池略有一些消瘦,所以她的脖子和肩膀格外的好看,戚媛的唇印这个弧线流连下滑。 “别动……” 那是两朵枝蔓相缠的海棠花,戚媛咬向花蕊,隔着软糯的绸缎吮吸。巧妙的触感令她流连忘返,魏池的变化渐渐由她的唇齿掌控。 魏池感到自己的意识慢慢模糊,肌肤间的酥软却熠熠明显,当她忍不住紧紧抓住她的胳膊的时候,不知是要准备阻止还是准备邀请。又一番新的浪潮之后,戚媛将下探的手抽了出来。 “嘻嘻……”戚媛有些顽皮的晃了晃指间的露珠,用它们魏池的肚脐上画了个圆圈。 当唇吻上这个圆圈的时候,魏池彻底放弃了反抗,配合的躺平榻上。时缓时急的吮吸令魏池的呼吸急促,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戚媛突然放弃了对这个圆圈的宠爱,唇舌直达终点。 “啊!” 魏池要伸手推开她时,戚媛的舌盖住了她的**,制造了一个缠绵的呼吸。 这一次探索为魏池带来的些许不适,但引诱而至的空虚却让她忍不住的想要邀请,随着激荡的情怀上涨,快乐的感觉溢慢的心怀。 “别……”感到手指准备离开,魏池按住了她的手。 戚媛有些迟疑,但魏池却似乎突然恢复了理智,固执的说:“别!” “别……”魏池可怜巴巴的说。 戚媛贴上了她脸颊,心中仍是犹豫。 魏池的手却强迫她进入。 “……是真心的……愿意……” 当戚媛望向魏池的眼睛的时候,甚至看到了点委屈的意味。 “有那么多田产……养得活的……不怕……” 见她还能空出心情打趣儿,戚媛忍不住笑起来。 “笑!” “……不笑了……”戚媛再次探下去:“有点疼……” 感到戚媛的手指体内律动,魏池忍不住想猜测这是怎样的疼,可惜这份猜测被反复的动作打断多次,自己好像是一根被拨弄的琴弦,每每被撩拨一次都震荡得难以静止。 “哎!”攀登巅峰之前,似乎像是一尾挣扎的鱼儿挣脱了一片鳞片,带着清晰的撕裂的感觉卷入了清泉的漩涡。 当一切回归宁静后,戚媛安顿好魏池,径自披衣下床,打开了窗户。 窗外是明亮的月光,颜色就像那绣着白色海棠的新衣,被新衣裹着的魏池沉醉于自己的小甜蜜。当戚媛回到暖和的被子里,被自己搂着的时候,月光笼罩着一切,好像也拥抱着她们一样。 轻抚着魏池胸前的几点红色,戚媛感到了阵阵的倦意:“……哎……真是个累的活儿呢。” “那以后,累的活儿都来干?” “想得美!” 第一百六十六章 166【建康十一年】 大军兴师北上的举动很快震动了漠南全国,虽然百姓震惊,但漠南皇室却其实早有准备。新任的漠南王沃拖雷是个实干的,这些年他一心操练他的军队,就像他当年做藩王的时候一样。不过这一次,却不是他自己训练的探子探到的情报,这次却是他的妹妹。作为手握实权的长公主,索尔哈罕掌控着全国的税赋和商户,除了寻常的商,她还认识家名叫德意庄的大户,这家铺子的总号就开新都城,他家的掌柜,就是那位为她带来“荷花图”的。 燕王被贬黜后,德意庄便失去了中原的庇护,以前贩的瓷器,茶叶,药材,都能顺利送抵漠南,如今可就不好做了。 喜掌柜懂得政治上的互利,他未得到6盛铎或戴师爷任何授意的逆境中,大胆的做出了这个决定。 大掌柜姓喜,这个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索尔哈罕对此并不意。 陈鍄料不到,自己行军的秘案会被一个商窃取,因为他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特别的商。可惜沈扬更料不到,那个藏燕王背后,隐匿漠南的“伢爷”,与自己缠斗了多年,竟然就是自己曾见过面的喜掌柜。 喜掌柜带来的消息虽然重要,但是却相当模糊,连大齐兴兵的时间都没有办法提供,而漠南东部近来一直被贡多部族的入袭,漠南王很难确定到底要集结多少应付大齐。 不过幸运的是,两者短兵相接的时间还遥远着,双方的将领都还有的是时间。 齐军有条不紊的向前线进发,蒋颂贞抛却了往常焦虑的样子,优哉游哉的跟着。他心里想着燕王的事,觉得这次立功有极大的把握。追踪燕王的这些年,他走遍了大齐境内,找到的也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信息,他也怀疑过燕王已经远遁塞外,但也未听说哪个邻国的王室接纳了他。毕竟他是个中原,贸然出塞很容易因为口音相貌而被怀疑,若是不投奔他国皇室,要隐藏民间也是很不容易的。这次那个魏池虽然来得蹊跷,却正印证了这个想法……若不是形式所迫,蒋大是很想留那个刺客一命的。进京的时候,沈扬对他也是有些防备的,除了一个他多年的亲信,其他的都没有接到调令。 这位亲信排行老五,大家都叫他五爷。 “大,那个刺客的来历,咱们并没能查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保护燕王的,只是看体量、面貌很像……但整件事情,小觉得确实是颇有蹊跷的。” “蹊跷的可不止这一件事情,没看到沈大连七爷都没带来么?要知道当年去江南,七爷可是才进锦衣卫就被带过去了呢。” “大知道的,这次胡杨林算是栽那个魏大手上了,也不知道他哪里迷了心,竟然私自回京,沈大再信任他也不得不顾忌他。” 魏池,胡杨林,燕王……这些逐渐蒋颂贞脑海中连成了一张网,而这次漠南之行,说不定呢找到这一切的答案,至于魏池,看他行事的手段的确不是个聪明,留着一起收拾也未尝不可。 魏池不知道6盛铎这次失败的策划将为她带来的是灭顶之灾,她只是怀着复杂的心情旁观着北伐的军队通过当年她走过的那道城门,渐渐消失丰收前的大地。脑海中出现的是逐渐清晰的濆江水,以及过往的种种。 老百姓们对皇帝出征只是一时的好奇,等北伐的仪仗出了城门,大家又议论一阵子就寻别的乐子去了。老百姓倒是轻松,黄公公却难以咽了这口气,想起自己也是皇上跟前的红,被几个女耍得倒是团团转,一股恶恨埋心头。 黄公公虽然坐了冷板凳,但跟前献媚的却是不见少。热热闹闹的一群喝酒,黄公公心情不佳,原本喜欢热闹的心就淡了很多,借着醉意出来到露台上透气。曲江池的水很静,柳树落了的叶子顺着湖岸漂了好几尺宽,看着嫌脏,黄公公就更心烦了。 “黄公公!” 正烦着,有个小船荡了过来,上面的竟然是覃游知。 覃游知笑容满面的和黄公公打招呼,黄公公虽然位高,但对这位沈大的亲信还是敬重几分的,赶紧也笑着抱拳:“覃兄弟!竟然没有去漠南?” “说来话长……”覃游知说话间,船已经靠了岸,岸边的奴婢们瞧这两位大正聊着,赶紧引他上来。 说起覃游知,也不得不说说他的来历,他算是个武丁里的能,虽然是以武举选入的北镇抚司,但却比个秀才不话下,当年沈扬就是看重他这点才提拔他,而这却不只是读书认字,为极度的机敏,点子也多,外加心狠手辣,很快就成了沈扬的得力心腹。 “覃兄弟竟然贪便宜留了京城?也不知道们沈大怎样放过的。”黄贵还真没留心这位竟然也京,好奇心顿时起了。 “黄公公笑话了,一没本事的,就留京养老就是了。” “!”黄贵用手指了指覃游知:“没说老实话!看,这就老实,没去成就明摆着甩脸色,就明摆着说是被女害了!当着皇上他老家的面也实话实说。” 黄贵老实?他若老实那就没有不老实的了。自他这次被摆了一道之后,他就明白,贵妃也好,公主也罢,都是主子,自己冤死了也没处喊去。但憋着就真输了,他瞧着皇上的态度,虽然对胡家亲睐有加,但也有所保留。他知道皇上绝不会倒王家之后再给自己找第二个不痛快。他此刻就是逢就说,逢就嚷胡贵妃的不是,胡润之的不是,现虽然没理,等到时候就有用处了。 覃游知当然明白,他也知道黄贵这样的老油子肯定不会相信今天是“巧遇”,于是他也充满诚意的开了口:“不像黄公公,黄公公有皇上庇护,却只得小心过活,有些话,可不敢说啊。” “都是宫内的兄弟,说!”黄贵貌似放荡不羁的样子。 “要说蒋大,比确实早来几年,但这些年抓余党连个蚊子都没抓到,竟然都去北征了,可见更加是个没本事的了。”覃游知喝了一口酒:“要说来,虽然没立过大功,但小成也是有的,如今竟然混到和胡杨林这种赖北镇抚司凑数了,真是心寒啊。” 沈扬北征了,但是北镇抚司还得正常运作,他留覃游知的时候其实并未多想,只是考虑到他年限足,辈分高,镇得住场。胡杨林这……这次留京自然是惩罚,但他贵老实,给覃游知当个帮衬也还不错。沈扬这样想是想的好,却不知道覃游知心中大大的不快。他原本坚信沈蒋二的间隙是谁都看得懂的,自己跟了沈扬多年,功绩显赫,这样好的机会竟然不给自己!想来蒋大说得也对,沈大仰仗的是皇上,可从来不是手下的兄弟。 “要说这不如意的事情,覃兄弟还真不如咱家,如今咱家也就有个东厂了!指不定哪天有些撺掇两句,东厂也不要咱家管了呢!”黄贵大概猜到了覃游知的来意,心中忍不住盘算。 “说句得罪话,这宫里也就只有黄公公管得了东厂,若是其他来,就是顶他到这个位置也做不了!” 黄贵哈哈大笑,连说了几句有意思,命搬了好几坛子上好的酒来,说是要和覃大好好喝。 自那天之后,覃游知出现北镇抚司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到后来竟然只是点卯露个脸就回去了。此事苦恼了胡杨林,北镇抚司可是个衙门,北伐是北伐,但除了北伐,全国那样多的锦衣卫都凭北镇抚司、南镇抚司调派,这当家的走了,自己许多事情可不敢妄自做主。 如此这般,只需十来天的功夫,北镇抚司就乱成了一团。 魏池来找胡杨林吃饭,看他长吁短叹的样子就问他缘由,胡杨林正愁没办法,赶紧都说了出来。 “也不知道覃大怎么了,竟然如此不上心,以往可都不是这样的啊。” 魏池沉思了许久,又看了看四周,确没有可疑的,这才小心的说:“这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虽说们北镇抚司和东厂都是宫里的,比起大臣们来是要亲热些,但彼此仍旧是有顾忌的,覃游知这样做可见是有了决心。” “决心?” “从常来看,沈大安排他留京是信任他能力出众能安顿后方,但细想……覃游知今年年岁不小了,且又是们岁查的年份,当时们大顾忌着那个,只准他带了一个亲信,就是不想加官进爵的时候算上旁的。们大除了和他,其余的亲信都带走了,不多想也罢,他怎能不多想?” “是说??” 魏池点点头:“不过不用担心,留京的里如今只有和他勉强一个级别,他如今已经做绝,其他不可能不防着他。毕竟说句实话,们那里并不是每个都有真本事,值得那位公公看得上的。所以,不用担心有会来故意碍着,只要老实本分就安稳了。” “这……”沈扬对于胡杨林毕竟是知遇之恩,胡杨林担心覃游知对沈扬不利:“是不是要让大知晓这事?” “不可,”魏池顿了顿:“覃游知如今不和挑明,就是因为他觉得是个只干实事的老实,且他相信和们大多少有些不快,不至于要和他对立。但若摆明了立场,他是不会放过的。如今的京城里,他有为他撑腰,可有?” “……” “千万不要作此想法,毕竟最终和覃游知对抗的只可能是们大,而不是,如今们大远塞外,即便知道了也不能有所作为,而若因此得祸,后续便对他更加不利。唯有隐忍敷衍,先日常事务上多费些心,不要理会这些才好。” “呵……”胡杨林笑道:“听的,如今也就只有们俩京内彼此照应,比聪明,都听的。” 酒肆并未因为打仗而失去喧嚣的氛围,京城的们仍旧过着富足安逸的日子,而寒气却悄然的潜入暖秋,带来了预料之外的寒气。 魏池对大理寺的事情逐渐熟练了起来,也就不那样的累的,闲来除了会会胡杨林,帮他操心操心覃游知,其余时间都呆家里充贤惠。魏大家小门小户的,又没有多少田产,自然不会再分账本给她看,魏池找不到活干,就只有伺候看账本的戚媛。 中秋的时候,戚媛算了一回租,现已经秋末,理应没有事情好做了,魏池想邀她来吃新鲜的果子,却看到她还屋里发呆。 “怎么了?看什么呐。”魏池拿了件披风给她披上:“别觉得秋天热,最近晚上可冷了。” 戚媛接过披风的时候,不经意的叹了一口气。 魏池好奇的拿过她手上的纸,却不是账单:“原来是姐姐、姐夫的信呐,也别只是想他们了,等今年过年,陪回江南探望他们去!” “看这副急着认亲的样子!”戚媛系好披风:“想他们是自然的,不过今年咱们可能暂时别回去,江南的日子最近可是不好过呢。” 富庶如江南会不好过?魏池觉得这简直不可能。 “姐姐来信说,今年江南商户们可都是不好过呢。姐姐家开的是绸缎行,今年工钱贵得很,所做的都是平买平卖,不赚钱还算经营得好的,亏的是大多数。” “可京城的绸缎还是老价钱啊。” “这今年秋冬穿的,是去年采桑就织出来的,今年冬天的货要到明年才知道贵贱呢。” “今年的工钱为何会贵得很?北伐抽走的军丁都是田间劳作的农户,且还都是有军籍的,不管织绸工的事情啊。” “这就有所不知了,浙闽之地这些年虽然安稳,早些年却有海祸,那时候为了平息海匪筹集了不少,后来那些卸甲归田,又不要朝廷养着,平日里自然不觉得多。其实,浙闽的军籍反比其他地方的多。” “自开朝,西边的蛮子就一直集结闹事,北面又是北伐……所以,这次多调了江浙的民兵……怪不得。” “这些民兵虽然不管织绸养蚕,但他们走了,家里的田可是得有种的,许多织造坊的便都回去种田了,以为打仗这事情就简单了?一打仗,不知多少要破产呢。” “第一次北伐的时候,就是去的那一年,江南也是这样?”魏池隐约觉得诧异。 “那时候?”戚媛仔细想了想:“说起来那时候还真没有,那时候海祸平了不算太久,每年产的丝绸足够卖了,丝绸行可不比现业大。而且那时候赚了多少才能投多少,也知道的,后来织造局江南带头放款放钞贷给当地商户,不过几年,大绸行多了好几倍,大的绸行有上千织绸,少的也有数百。所以上一次抽兵,不见丝绸涨价,这次却不止是要涨价了。” 丝绸、瓷器、茶叶带来的收益是彩头,毕竟国家赋税还是要靠农业收入。大齐的地方官员每年都有定额的税收任务,他们可不敢任由良田空那里没有种,这样算来,各家绸行可能就算开高价,也有可能招不到。 “这个好说,没有绸子穿总比饿死了好。大不了今年这经营就不做了,不做了总不至于亏,哪能就破产呢?” “们这些当官的想得到简单,这些都绸子都是今年年初就订了的单子,价钱和量都是定了的,织不出来就得赔钱,哪是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的?” 魏池这才有点紧张了:“那姐姐怎样做?其不是要亏了?” “幸好姐夫是个精明,他不止做这一样经营,来年当只有绸子涨价?粮食也得涨的,今年可能得靠他多收些粮食倒卖,填补这边的亏空。呀,肯本就不是这块料,赶紧念的书,瞧的案子好了。” 被嘲笑了的魏大老老实实的把石榴端过来,扮演伺候的角色,可惜笨手笨脚的弄了一手的汁水才掰出一小盘石榴子,而且卖相极差。看到戚媛对她的手艺表示不屑,魏大愤怒的将捏碎了的石榴子贴戚媛脸上。戚媛也不服输,两来往的又胡闹了一番。 最终,戚媛体力不支,想要逃跑,魏大只好假装示弱,让戚媛获得最终的胜利。 看到魏大狼狈的样子,戚媛满足的哈哈大笑:“哈哈哈,叫小看,今天就让好好尝尝的厉害。” 魏大赶紧谄媚的表示认同,赞扬她“孔武有力”。 闹够了,戚媛心满意足的靠魏池肩上:“本来挺烦心的,和一讲这些事,心里好多了。” 魏池宠溺的她脸蛋上嘬了一口:“别这里瞌睡,到床上好好睡。” 好容易把戚媛哄起来,收拾了躺床上。魏池本想如往常一般入睡,但却睡不着,近来杂乱的事情似乎都不是大事,却隐隐觉得彼此牵连,想却又想不明白缘由,就像这侵入秋日的寒霜,令心魂不宁…… 第一百六十七章 167【建康十一年】 随着冬季的到来,天气日渐寒冷。京城的门户上都贴着数九图,这种图上有一朵八十一瓣的素色桃花,从数九开始,一天便涂一瓣,等过去九九八十一天,白桃花自然也就涂红了,涂红了桃花,恰好就是立春。 魏池家的正宅倒没有贴这样民俗的东西,不过刘妈为了好记,还是嘱咐益清带了一张给她,贴厨房的大门上,今天魏池从厨房门口过的时候,这朵又大又规整的梅花图已经贴好了。魏池小时候也见过这样的画儿,一时好奇,仔仔细细的看了好一会儿。 “魏大,您还耽搁这里呢!”戚媛前厅久等魏池,不见她出来,进来找才看到她竟呆厨房门口:“就不怕迟到!” 魏池满不乎:“都快过年了,衙门的事情少了许多。大理寺虽然不是清闲的地方,但过年谁还官司上较劲啊,总算是到了个清闲的季节。今年皇上又不京城过年,大理寺的正主都提前告了假,回老家去了,就去点个卯,乐得自。” “只点卯也得卯时到,再赏会儿画,太阳都出来了。”戚媛把官服塞到魏池手上:“没见过数九图?好奇成这样!” “可别笑俗气”魏池想了想:“不是有诗云‘试数窗间九九图,余寒消尽暖回初。梅花点徧无余白,看到今朝是杏株。’,算多久是杏株呢。” “可惜这不是窗间,是门上!”戚媛忍不住笑起来。 “说起来,给画一幅怎样?”魏池狡猾的眨眨眼。 “画哪里啊?赶紧去衙门!要不画脸上!”戚媛说着,拿手她脸上比划了比划。 “窗间九九图,自然是要画床间啊。”魏池说完,拔腿就跑,等戚媛想明白,这已经跑出几丈开外了。 “!”戚媛脸红了,正想要怎样收拾这个小丫头,厨房的们突然打开了,刘妈探出了头:“老爷,夫?” 魏池赶紧换上严肃的‘老爷样子’:“啊……那先去衙门了,嗯,先去衙门了,益清!益清!!” “老爷,他外面等您呢,您厨房门口叫他,他听不到的。”刘妈露出同情的表情。 “啊!”魏池尴尬片刻,这才狼狈的边往外跑,边胡乱的套着官服。 戚媛也赶紧跟过去,等快到前厅的时候,终于是帮她将衣衫整理好了。 “哎!” 魏池正要走,戚媛捉住了她的领子,将她耳边一丝滑落的头发理了理,贴到她耳边。 “早点回来!” 魏池感到耳边暖暖的。 “好!” 益清早已等门口,魏池跑过去接过缰绳:“快回去吧!点了卯就回来!” 益清往手里哈了一口气:“大您慢些!路上全是冰!” 说是这样说,魏池依旧加鞭冲出了巷子。 “大还是急性子啊。”一旁扫雪的陈虎感慨。 一个院子里过了好几年了,益清还是喜欢欺负的脾气:“说,个慢性子,大都成婚了,怎就不见动静啊?” 陈虎埋头扫雪。 “瞧瞧,瞧瞧,说还不爱听了!这是好心帮留意着呢,看看周围还有哪个这岁数还不成家的?” 陈虎老实的想了想:“胡大不也没成家么?” “能和他比?胡大要样貌有样貌,要本事有本事,还是锦衣卫的,何时想要成亲都行,当然不着急。瞧瞧这样子,不着急行啊?” “……着急啊。” “喂!”益清凑过来:“着急就好,这儿有个姑娘要不要听听来历?” “啊?”陈虎半信半疑。 “个笨!忘了咱们家还有个胖丫头啦?” 话还没落地,益清背后就挨了一拳,胖丫头怒气冲冲的挥舞着老拳:“益清个混蛋!” 益清先被吓了一跳,瞧见正是事儿主,便哈哈大笑起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做个媒怎了?不谢反倒打,是何道理?” 梅月羞得满脸通红:“这里编排!告诉珠儿姐姐去!” 珠儿可没空管这些闲事,她还要准备帮着刘妈制备年货呢。 随着魏府上数变多,刘妈准备大干一场。往年的火腿都是买的,今年擅长厨艺的刘妈准备亲自做几条,既然要露本事,那就得买上好的肉。她专程起了个大早,收拾好了东西就往集市几个熟悉的铺子过去。 肉铺的老板认识她,老远就招呼了起来:“哟,您老家来啦!里面瞧,您说要的腿子可都记得,别还没选过呢,您先选。” 刘妈走进铺子,瞧了瞧,心里十分满意,面上却说:“今年的膘还没去年的厚,瞧瞧!” 老板知道刘妈是逗她:“您老家真会说笑,谁不知道今年是丰年,哪家的猪都比去年膘厚,更何况家的。” 两还讨价还价,珠儿却被熏得退了出来,瞧着脏兮兮的肉铺子,心中很不畅快。 铺子里面,刘妈还激愤的和老板讨价还价。因为起得早,珠儿忍不住拿手绢捂着脸打了个哈欠,隐隐约约听到老板说些丰年、塞外、打仗、听说不好打的话。 和一早就起来备年货的女们不一样,衙门真是清闲到了极点。魏池到大理寺的时候刚好到点,左右一数就三个,那些没有告假回老家的告病的告病,有事的有事,全都溜得干净。 来的三个,一个是管点卯的,另一不大认识,可能是个评事。 评事见到魏池挺高兴的,他觉得自己的勤勉可能给魏大留了个好印象,于是主动过来打招呼:“大家里可都安排好了?” 魏池也不好板着脸,于是拿出闲聊的姿态:“还好,还好。” 评事赶紧没话找话:“听说塞外战事一切顺利呢,论算起来,大那年可不就快回来了?不知道今年出征的将士是不是能恰巧回来过年。” 兵部的战报没听见新鲜的动静,魏池知道自己应该避嫌,也没敢特别打听,知道的也不过就是其他知道的些事情。虽然评事此话一说,魏池还真起了些闲聊的兴致,但说来说去就那几句吹捧皇上的话,片刻后又没话可说了。 看到魏池准备走,评事赶紧又想起个话题:“魏大今晚上何时去参加黄公公的寿宴啊?” 魏池这才记得,今天可是黄贵的寿辰,这位东厂大太监每年祝寿都要大宴宾客,各路等也都识趣,瞅着这个点儿去孝敬他。按理来说,魏池的官位是确实应该去的,不过自从燕王被贬之后,黄贵唯恐魏池为此事打听,有见皇上对魏池不冷不淡,便也不和他来往了。 魏池本就瞧不上这位公公,彼此的心愿凑了个巧,早就两不搭理了。评事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情,只想着找魏池感兴趣的事情来聊。魏池正心烦不知如何结束这场乏味的交谈,益清突然到衙门里来了。魏池正好偷了个空,缩回了房间。 “大!”益清兴高采烈的说:“夫说今早些回去,晚上吃了馄饨出去看戏买花灯。” 听了这话,魏池越发坐不住了,好不容易捱过午饭,溜了出来。 “先回去帮忙,告诉夫,去找胡将军了,一个时辰左右回去。” 魏池想到冬至毕竟是亚岁,胡杨林一个过也太冷清了,想请他一同回去吃晚饭。胡杨林这几年也有了些积蓄,城东买了一处清静的宅院,虽然不比魏池这边的房子好,但也能够住的舒舒服服了。 就是有点远,骑马抄近路也要一刻钟的功夫。因为胡杨林不常住,于是只请了个看门的,魏池到了他家门口便自己牵马去拴。 “哟!”一瞧马圈,魏池就乐了:“汤合!汤合!” 屋子里果然传出汤合回应:“这不是魏池??哈哈哈!” “倒比还来得早!”魏池一边打招呼一边躲着汤合拍过来的大巴掌。 汤合这一年被派到西边去了,被晒得一塌糊涂。 “家那几口子亏们照顾了!”汤合哈哈大笑:“晚上到家去吃饭!夫特地给说要来请!那大小子不好好念书,借着吃饭好好说说他!” “咳!”胡杨林笑了:“今年可请不动他了!他晚上得回去吃团圆饭呢。” “呵!这大喜事竟然不给带个信!”汤合吹胡子。 魏池看到他的黑胡子黑乎乎的脸上微微翘起,心里觉得暖融融的:“因为是纳妾,所以没有告诉嫂夫,自然也就不知道了。” “不容易啊!咱们就别去掺和了。”胡杨林拿魏池开玩笑。 “说,自己才该快些呢!要不年年都吃嫂夫家的饭,别可要烦的。” “可不是!”汤合突然想起胡杨林竟然还光溜溜一个:“他都纳妾了!可真是不像话!” 不像话的胡杨林装作没听到:“走走走,进去说话。” 许久不见,一开口就忘了时间,倒是胡杨林催着魏池,魏池才想起来。汤合要今年能京城过年,想来再聚也不迟,魏池这才向大家道歉,先走了。 两送魏池出门时,天空正飘着雪,看着魏池离去的背影,院子顿时显得有些萧索。 “说,是不是有心上了?有的话给夫说,她去帮张罗。” 胡杨林明年就三十一了,对成家的事情就是不上心,汤合又唠叨了一句。胡杨林看着魏池消失街道的转角,没有接汤合的话。汤合以往年年都追着魏池和胡杨林问,追问的时候,魏池偶尔脸红一次,胡杨林却永远淡淡的看着远方就像不管他的事一样。汤合真是越发看不懂了。 随着天色转暗,雪越发大了,京城里的百姓各自家团圆,当官的却难免这天受累。按照以往的管理,黄公公的府上真是灯火通明,京城里的大小官员挤进挤出,各种稀奇贵重的礼物难以列数。往年,黄公公会坐正厅里与几位进得了厅的要员攀谈,今年却没见到寿星的影子。问起旁的都说是黄公公最近微恙,要迟一会儿才能出来。别等得起,周阁老脸色越发难看了。毕竟内阁几个年龄都不小了,当年向芳见了他们都要礼让三分,这个姓黄的阉还真当自己是个物? 可惜如今内阁早就不是当年的格局,坏脾气的吴光宇、王象早就被赶走了,杨审筠虽然还,但却不屑来买黄公公的面子,陪旁边的只有松垂平这个老好。老好劝着周阁老,周阁老也不好发作。 戌时将近,逛集市的百姓都散了回去,黄公公还未露面,许多明知自己见不着黄公公的官员便识趣的回去了。其余的属于官不大不小的,走也不好,留也不是,都暗暗看着周阁老的动静。幸好黄公公的宅子从来不吝啬银子,上好的炭火倒也令大家暖和。这也有趣,一屋子的瞧着,瞧着,面上好像打趣交谈,心里却都打鼓敲算盘。 外院的不知所谓,内院可是另一番情景。除了东厂的,锦衣卫的也来了不少,这些都由各自的长官带着,围坐桌前,长官都是一言不发的样子,桌上酒菜已毕,却不散。 直到亥时的钟敲了,才看见黄贵套着戎装从屋内出来:“各位兄弟久等了!今天请诸位来,实不相瞒,咱家这里已经得到密保,军三日前塞外大败,皇上也被蛮杀害。秦王不止不思救援,更是意图造反,大军已经由北而来!咱们都是宫里的兄弟,自然是一心为皇上尽忠!禁军头领与秦王勾结,已经被咱家拿下!” 说着,一旁的覃游知把手上的包袱皮一抖,里面竟然是一颗头! “今次立大功者,事后重重有赏!若是要当逆贼的,这就是下场!” 场子里的军官们看来是早有所知,齐刷刷的跪院子里,听命调遣。军官们一跪,所带的亲信自然是唯命是从。可怜不过是隔了一堵院墙,前院的大臣们还被蒙鼓里! 东厂来了近八百,覃游知带来的锦衣卫有两百余,由各自心腹带了,准备趁着宫内子时换防突袭而入,控制太子。 听到后院嘈杂,似有兵器相撞的响音,几个靠门的大臣向出去看看,一开门却看到刚才面目和蔼的奴婢都拿着明晃晃的军刀。周阁老大惊,正要站起来,却被一旁的松垂平紧紧按住。果不其然,为首的大臣正要质问,就被一刀砍了左臂,顿时血流如注。 “糟了!黄贵要造反!” 屋内的全都明白了,周阁老更加心惊,塞外兵败的事情只有内阁和黄贵知道,如今时局危已! 但黄贵的势力不过是东厂,若是能调动京城内的巡防也能抗衡一二,但谁去报信呢?这件屋子早已被围的水泄不通了! 世都料得到事情,黄贵自然是知道。其实他知晓塞外的战事远比周阁老知道的多,告诉他这些信息的不是别,正是覃游知。沈扬是离皇上最近的,最真实的战况自然是锦衣卫的最明白。可惜他没有料到,他一向器重的覃游知早他离京的时候就心猿意马,随着战况的传来,他只是进一步坚定了决心而已。黄贵得知大败的消息仅比周阁老早了一天,但就是这一天,他有充足的时间拟定了这个完美的计划,借由自己的寿宴,上演了一出完美的鸿门宴。 朝中要员被禁足,禁军首领被杀害。一夜之间,帝国的命运风雨飘摇,而京城里的所有还安然熟睡。 蒋寿屏的计策是完美的,再配上覃游知的阴狠毒辣,黄贵太监的美梦已经变得无可动摇。然而帝国的大命运却被一个小物所牵动。 他的名字叫——涂虎子。 五年前,他只是封义的一个百姓,但是因为那一场惨烈的战争,他入军参战。又因为秦王一句话进了锦衣卫,锦衣卫过了这么多年,他快要忘记曾经那些腥风血雨的画面的时候,又是偶然赋予了他微妙的角色。 此刻他是一个小教官,所以参加寿宴前并不知道会有叛变。当黄贵意气风发的台上呼喊的时候,涂虎子的膝盖虽然跪下了,但是心却悬了起来。他知道,如果此刻不从,必定会当场丧命,但保了命又如何出去报信? 如果贸然逃走,必然会被长官发现,然而时间已经不多……念想之间,院子里的已经开始整队,准备出发。 “……”涂虎子暗暗退到自己的小队伍最后,等长官点过了名字,所有的开始往外跑。一开始还是很整齐的,但出院门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丝小小的混乱,涂虎子趁势一挤,插入了一旁的队伍。看来这些低级军士都不知情,看到涂虎子挤了过来也没有反应。等跑出了大门,涂虎子才装作反应过来的样子,对前后的嘀咕着:“哎呀,跑错了,是李爷那边的。”边说着便拐了出去。 “那是谁!”长官看到有脱队,紧张的吆喝起来。 “他是李爷那边的。”有主动回话。 涂虎子也老实的站定,行了个礼,报了名字。因为都认识,那长官也就挥挥手:“快去!” 涂虎子这才拐过街角,飞奔而去。 逃了出来,涂虎子却不敢松气,偌大的京城里,他认识的都是普通的军士,且不知哪些是被收买了的,不敢妄然告诉他。朝中的大臣,他也一个都不认识,这大半夜里的去敲门都不知道该敲谁的!报信又能报给谁呢? 魏大! 这个名字让涂虎子眼前一亮,虽然进京之后便只见过几面,但他相信这个一定值得信任并且有所作为!自己的长官发现自己脱队是迟早的事情,虽然逃了出来,但随时都有毙命的危险,事不宜迟!涂虎子加快步伐往城西跑去。 魏宅的睡着已经有一会儿了,涂虎子狠狠的拍了很久的门才有应。 “帮通报魏大,就说是封义的涂虎子又要事求见!” 门房的李大爷睡眼朦胧,慢吞吞的去回话了。过了许久出来的却不是魏池,而是个书办。 益清看他是锦衣卫的装扮,但却是个低级军士,心中不以为然:“家大已经睡了,家大是谁,有事去转达。” 涂虎子一时被益清懒洋洋的样子气晕了头,一巴掌打他脸上:“臭小子充大爷呢!叫们大来见!” 益清哪里经得起这一巴掌,当场倒了地上哇哇直叫,李大爷吓了一大跳:“乱打呢!怎乱打呢!” 陈虎听得外面吵闹,赶紧来看,之间益清倒地上捂着脑袋,李大爷被个大汉捉手里,紧紧的捂住了嘴。 “个歹!”陈虎抄起门闩便上。 “陈虎!”那个大汉把李大爷往旁边一摔,一把抓住了陈虎的胳膊。 “?!” “是封义的涂虎子!” “!为何来了!” “快快!大事不好,现要见魏大!”涂虎子顾得不太多,拽着陈虎就往里跑。 等跑了两步,没有了,涂虎子这才说:“黄贵造反了,子时就要夺宫!来不及了!快叫家大起来!” 陈虎大惊,也顾不得规矩了,直接跑进书房敲门。魏池本就睡得浅,听到敲门这样急,赶紧披衣起来。 “涂虎子?” 见魏池认出了自己,涂虎子松了一口气:“魏大不好了,今晚上黄贵摆寿宴,前厅宴请大臣,□召集了东厂和北镇抚司近千,亥时的时候摔杯造反了。前厅的大臣都被他的家丁堵院子里,覃游知杀了禁军首领,预计着子时就要夺宫了!” 上千!? 糟了,魏池打了个冷战:“涂虎子,是个对社稷有功的!不要急,陈虎先陪去换件衣裳,穿成这样不妥,稍后和陈虎带着写的信去找汤合!现去找胡杨林!”魏池冲到案前,草草几笔,塞到陈虎手上:“一会儿嘱咐益清,从今夜起任何没有的命令不得出门!” 戚媛隐约听到卧房外有男说话,便坐了起来,不过片刻,魏池跑着回来,拿起衣服就穿,又拿了架子上到刀别再腰间。 “刚才是谁?出事了?” 魏池走回床前,看着戚媛焦急的样子,对她笑了笑:“没事,很快就回来。” “!”戚媛握紧了她的手。 从戚媛的指间,魏池看到了手背上的那个半圆的疤痕,多年过去了,它依旧清晰。 “相信,没事,很快就会回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168【建康十一年】 胡杨林睡了挺久了,魏池敲开他家门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做梦。听了魏池的话,胡杨林也吓得一哆嗦:“覃游知竟然也其列?黄贵是东厂的,他院子里怎样说也有几十号,们怎么冲进去救周阁老?” “救周阁老?救他出来干啥?”魏池摇着胡杨林的脖子:“快穿衣服!咱们现得进宫!!!” “进宫?”胡杨林觉得这个计划才不可思议:“过了宫禁是不可能叫得开宫门的,更何况宦官都是黄贵的!而且们进宫找谁?” “宫里当过侍卫!咱们边走便想!找谁?找太子啊!” “太子是个孩子!” “太子是个孩子……”魏池一边把衣裳往胡杨林身上套一边推他出门:“但是他决不能落黄贵手上!” 落到黄贵手上! 胡杨林听了这话才明白了道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大辰宫的宫墙可不是谁家的围墙,魏池站巍峨的墙下,仰望着阙楼翘起的屋檐无可奈何。天上的雪渐渐变大,有时候突然响起的狗叫像是预示着别的脚步,寂静中透露着潜藏的不安。 “正门不可能的,们往西苑那边的门去。”胡杨林当侍卫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更何况也没有当几天,他只能勉强记得西苑那边的守卫似乎是归属向芳的势力:“除非里面的把门打开!要不然绝对不可能进去的!” 虽然魏池进出禁宫的机会比胡杨林多得多,但是她都是走的大门,从没想过今天的情形,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只好跟着胡杨林。离西苑最近的偏门是咸安门,守门的名叫毛以宣,他当然不认识胡杨林,更不可能认识魏池,但是他却认识内阁阁员杨审筠。胡杨林知道这个事情不是因为偶然,而是因为毛以宣虽然是个武将,朝中也没有名气,但是其实他是杨阁老家的表亲。这种事情魏池这样的大臣虽然不会意,但却是宫内当差的必须知道的事情。杨审筠认识魏池,毛以宣认识杨审筠,这就够了! 而杨阁老今夜恰巧为了躲开黄公公的寿宴而自愿留西苑值夜,魏池见他几乎没有花什么时间。杨阁老听了魏池的话,顾不得自己年近八十的一把老骨头,亲自前往咸安门。毛以宣果如胡杨林推测的那样,毫不犹豫的就开了咸安门。 “魏大,是功臣!可知道周阁老的消息?”杨阁老跑得气喘吁吁。 “重臣们都黄贵府上,曾有个和一起守过封义的参将叫汤合,他正好从南边回来,已经让那个报信的教官联络他去了,由他接应黄府的事宜。” “好好!”周阁老扶住魏池的肩:“随们一同进去寻太子。” “杨阁老您就这里留着吧,”毛以宣其实是个极有主见的:“照着胡杨林的说法,此刻黄贵的可能已经到宫内了,里面怕是不够安全。您拟一道文,让送到五城兵马司,他们即刻便可援兵。黄贵不过是个阉,那个覃游知也不过是锦衣卫的一角闲,别看他们多,多半都是些不知缘由的低级军官,若知道了他们要造反,极有可能哗变。魏大曾是太子的老师,又当过武将,由他去寻太子最好。” “五城兵马司多半要一个时辰才能赶到,禁城毕竟易守难攻,就算是不走正门,要从咸安门进去,也还有贞度门这样的关口,即便是几十个守着也过不去啊!”魏池觉得这位毛以宣过于乐观了。 “这个?自有办法。”毛以宣笑了笑。 蒋寿屏的计策是完美的,他的的确已经进了禁城,只要确保能第一时间找到太子,那么就地守住宫殿,击毙前来接应的,撑到次日早朝以太子为质胁迫群臣,他就成功了。但是他没能算到他竟然能遇到毛以宣,这位杨阁老的远方表亲虽然没上过战场,但是却是个临危不乱却又能想出妙计的。 就黄贵的宦官领着那些锦衣卫顺利的前往后宫的时候,英华殿那边的角楼竟然燃起了大火!为首的自然心惊不已,覃游知想来事情多半已经泄露了,英华殿位属后宫,难不成已经有从南边进了禁城? “派一半的去那边找!很可能太子就那边!”覃游知又想了想:“其余的,每队跟着一位公公,按原计划去太子住的慈庆宫。” 魏池进宫的时间比覃游知晚了一步,毛以宣的这把火帮他挽回了不少劣势,也正是这把火,不仅惊吓了覃游知,也惊醒了宫里的,不少宫赶出来救火,奔走的流中,黄贵造反的消息也传开了,一时之间局势陷入混乱。 “要再往前才是慈庆宫!”胡杨林看魏池拐弯,以为他走错了路。 “们得去合德宫!”魏池喘了一口气:“们只有两个,又没有接应,去了也护不住太子,们得去找长公主!” 魏池正解释,突然眼前火光一亮,还没来的急反应,胡杨林一把抱住她,翻过长廊的石阶,卧倒花丛下。说来也真是太巧了,这火光正是覃游知的手上的灯笼。这两行一行从西边进来,一行从南边进来,南边进来的覃游知要去西北角的慈庆宫,西边来的魏池和胡杨林要去位于偏东的合德殿,如此一来竟然合德殿西边的画廊里遇了个正着!尽管覃游知一行心慌意乱,尽管胡杨林够眼疾手快,覃游知却仍旧起了疑心。 “谁?” 回答覃游知的只有风和颤动的枯枝,雪是暴露行踪的最好证据,但可惜画廊有屋顶,地上没有积雪,不过如果真的有经过,那这青石板上一定会留下来自脚上的雪块。 “仔细看看!”覃游知示意手下拐过来查看。 魏池听出了覃游知的声音,她此刻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随着脚步的临近,魏池忍不住微微侧了侧脸,走画廊里的手上的烛光就恰巧透过树枝映了她的脸上。魏池摈住呼吸,压低了身子,希望覃游知早点放弃。胡杨林的心跳也快要停止了,他了解覃游知这个,他知道要逃过他的眼睛谈何容易,但当魏池的脸贴他胸前的衣服上时,他的心跳为此而停止了。多少年了?自己才再一次与他如此接近,近到自己把他抱怀里,近到他贴紧自己的心。虽然胡杨林知道,也许就下一刻,自己就得跳出草丛和敌拔剑相向,而结果多半是被对方乱刀砍死,但此刻他却希望时间能够暂停,他想要把这一刻用刀刻心里,收入他的记忆。靴踩青石板上发出细琐的音响,胡杨林感觉到自己的手被魏池握得很紧,他知道魏池看不见他的脸,于是他不合时宜的笑了,忧郁而甜蜜,魏池的额角就他唇边,他却只能保持卧倒那一刻的姿势……胡杨林不断的告诉自己:他已经不属于了,或者从未属于过,也将永远不属于了…… 最终,覃游知放弃了查看,他决定相信这是一场错觉:“走!” 当灯笼的光彻底消失,当脚步声彻底远去后,魏池从胡杨林身上爬起来,恶劣的说了一句粗话。 “这辈子没这样被吓过!”魏池坐起来好好的吸了一口气:“幸好机智!要不然!哎哟!真的被吓死了。” “嗯!” 看到胡杨林不惊不乍的样子,魏池松开了抓住他的手假装探了探他的额头:“没被吓傻吧?” “瞧说的,们快走吧!” 毕竟此处不宜久留,两站起来拍干净了雪,赶紧跑出了画廊,直奔合德殿。后面的路顺利了许多,魏池一边跑一边暗暗佩服胡杨林——不愧是锦衣卫,锦衣卫真是不得了啊! 合德殿离慈庆宫还有相当的距离,但大火的消息显然传到了这里,陈玉祥已经起床出来,忧心忡忡的看着西北角。 “说是角楼走水了,天气凉,公主赶紧回去吧。”糖糖安慰她:“虽然火势大,但毕竟是角楼,稍后奴婢差去看看。” “……以往只听说宫殿走水,却少有角楼走水,这……太奇怪了。”玉祥只是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主仆两正说着,宦官五公公突然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有个大臣!有个大臣刚才拍着门门口喊,说是黄贵!黄贵谋反了!” “快!快开门!” 五公公得了令赶紧跑去开合德宫的门。 “糖糖,去把合德宫里的所有都唤起来,差点数,一个都不得错。” 陈玉祥来不及梳头,心中又急又慌,走到殿门前往外望。 “魏池!?魏大!?”竟然是! 魏池顾不得行礼了:“黄贵谋反了,已经进了禁城,公主可知道太子哪里?” “他?他怎敢做这样的事情?” “黄贵借着寿宴劫持了朝廷重臣,然后称皇上被蛮杀害,怂恿东厂的谋反了。” “皇兄!皇兄他?”陈玉祥顿时脸色惨白。 “长公主不必惊慌,这定是黄贵的谎话,如果皇上真有闪失,周阁老怎会不知道,如果是真的,周阁老又怎会心平气和的参加他的寿宴。只是他煽动的都是他的亲信和一些低级军官,所以才会被他蒙蔽。他就是想趁乱劫持内阁和太子,明朝好号令朝臣。虽然臣也猜到……塞外可能有败仗……但此事疑点太多,皇上一定是平安的,杨阁老也是这样想的。角楼的火正是们的放的,就是要乱黄贵的阵脚,要不了多久五城兵马司就能来支援,现们一定要赶他们之前找到太子!” 魏池虽然极力安慰,但陈玉祥还是险些晕了过去:“魏大,您……您是太子的老师,您一定要救太子!” 魏池赶紧扶陈玉祥坐下,陈玉祥喝了一口水,努力冷静下来:“魏大,慈庆宫离角楼要近得多,看太子身边的多半是知道了。”魏池一想,认可的点了点头。 “不过,太子身边有黄贵的,这些自然是早有准备的。还有……宫内行走怕是不便,糖糖是合德宫的主事宫女,各处的主事都认识她,让她和们一同过去。” “好!”事不宜迟,魏池示意胡杨林准备走了:“公主,黄贵手上有近千,如果他未能得逞怕是会加害皇室,您最好前往西苑,那里有杨阁老和咸安门的守军。” “魏大不用担心,们快快前往慈庆宫。” “是!” “魏大!” “?” “您……请一定小心!” 京城的民众依旧安享睡眠,怀着对严寒的敬畏迎来冬季。他们并未注意到大路上有些细碎的脚步,临近宫闱的居民知道走水的事情,但因为隔着护城河,大冷天的也懒得起来张望。直到五城兵马司的援兵涌向禁城的时候,老百姓们才察觉到异样。 毛以宣放火烧了角楼后,又隆宗门放了一把火,这次彻底把覃游知的搞懵了。他们以为援兵已经到了隆宗门,赶紧又分了一路过来阻挡“援兵”。覃游知本来是想尽快寻到太子,然后把守要殿,一夫当关。毛以宣不但打乱了他的步调,甚至还帮了援兵一个大忙——也不用满宫里找乱党了,哪里有火就往哪里去,一去一个准。 但形势却仍旧不容乐观,虽然分散了大量敌,但覃游知本带领的两百余仍旧目标明确。而不论怎样瓦解,两个也不是几百的对手。有了糖糖的带路,并不熟悉后宫路线的魏池和胡杨林顺利了许多,但是仍旧未能赶覃游知一行之前赶到慈庆宫。 “别进,不对劲。”胡杨林指着慈庆宫的正门:“们看地上的雪。” 这痕迹可不是几个踩得出来了,虽然大门紧闭,但极可能凶多吉少。 “公主殿下说太子身边有黄贵的,知道有哪些么?”魏池问糖糖。 “太子殿□边的大太监有三个,其中有一个是。” “另外两个是谁的?” “一个是吕敬……哎?那是?” 三个正偷偷的往侧门跑,却瞧见一个影躲墙角。胡杨林猛追了几步,一脚将那踢翻地,拉起来一看却正是一个宦官。 “吕……敬?”糖糖认出了这个。 吕敬却认出了魏池:“魏师父!” 魏池也想起了他,这位不就是每次等旁边的那位侍读太监? “太子呢?那些逆贼哪里?” “哎哟,”吕敬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您可来了!角楼着火那会儿,王喜便要事变,他是黄贵的干儿子,定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当时他便指使领去角楼。也觉得事情蹊跷,便留了个心眼,半路折了回来。却正看到李敏领着慈庆宫杀!” “另一个是杨秀!他,他是胡贵妃的!”糖糖惊叫起来:“胡贵妃的寝殿离角楼更近,她必定是知道了信息!” “糖姑姑说的是!看那些逆贼来了并不像寻得了太子的样子!奴婢也觉得是李敏带走了太子!” 胡贵妃?李敏?魏池想起来了,当年太子读书的时候,跑到御书房里耍威风的可不就是那位李敏李公公?看来胡贵妃果然是有心计的,虽然胡润之和秦王的关系非同一般,但此刻也顾不得那样多了。 “吕公公,胡贵妃的寝宫哪里?速速带们去!” 外臣私闯后妃寝宫,胡贵妃料想没敢做,却不料真有这样做了。 吕敬见了魏池,心里有了底,眼泪也不流了,带着魏池一行到了胡贵妃寝宫的侧门。 “怎样让他们开门?” “奴婢自有办法!”吕敬上去叫门:“快来开门!谁敢藏匿太子!不开门可别怪东厂的兄弟们不客气!来呐!给放火!!” 胡贵妃宫里的可不知道角楼的火是毛以宣的放的,杨秀只告诉他们黄贵的要挟持太子,胡贵妃自然认为这一系列混乱是东厂的制造的。东厂素来手段狠毒,而且最擅长对付的就是自己,吕敬这一嗓子着实把里面守门的吓着了。胡杨林和魏池也明白了,配合的把刀鞘拍得啪啪作响。 “快开门!快开门!”吕敬狠狠的砸门。 吱呀——守门侧门的说到底是群没见过世面的宦官宫女,连通报都忘了就慌乱的打开了门。 “滚开!”吕敬一脚踹翻了一个:“大!咱们快走!” 内宫里虽然奴婢众多,但均是些手无寸铁之辈,见到来者是手持钢刀的军士,顿时吓得四处躲藏,一行顺利到了正殿。但胡贵妃手下并不是没有了,当吕敬领着大家走进正殿的时候,李敏拦住了他:“大胆狂徒!竟然敢带着外臣夜闯后宫!” 李敏气势很足,挡了胡贵妃和吕敬之间,吕敬一时哑口无言。 两者僵持了片刻,站一旁的魏池突然发话了:“贵妃娘娘,臣奉太后之命带太子去乾清宫,还请贵妃娘娘带太子出来。” 胡贵妃哪里会理会魏池,她只是轻蔑的一笑:“本宫这里并没有太子!要找太子去慈庆宫。” “还请贵妃娘娘带太子出来! ”魏池加重了语气。 胡贵妃傲慢的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军官打扮的:“若这位大觉得本宫私藏了太子,大可自己去找,本宫并不拦!” 这话说的很是挑衅,这样大的宫殿,要到哪里去找一个孩子? 糖糖也暗自一旁着急——虽然是进来了,但只要胡贵妃不放,自己一方肯定是带不走太子的。这位魏大,是翰林院的学士,既然能机敏的潜入宫中,说不定能说服胡贵妃也不一定!毕竟胡贵妃的哥哥与秦王交好…… 糖糖正想着,之间魏池不慌不忙往前走了一步。李敏见魏池不敬,赶紧撇开吕敬拦了魏池面前。 魏池没有看他,只是静静的看着胡贵妃,突然胡贵妃从这个的眼中看了一丝令她畏惧的寒意。 毫无征兆的下一刻里,李敏脖子被斜砍成了两段,鲜血溅了一地。 “啊!!!!”大殿里的宫婢们都大叫起来,就连吕敬也吓呆了。 “还请贵妃娘娘交出太子。”魏池语气平静,又向前一步。 “大胆!大胆!大胆狂徒!”胡贵妃被这血腥的一目惊得大叫。 她身旁的一位宫女护了贵妃面前,怒斥魏池:“大胆!竟敢对贵妃娘娘不敬!” 魏池淡淡的挑了挑眉毛,一把拎起那个宫女的衣领,把她从胡贵妃脚边提了起来。 这位宫女的地位显然不一般,她仍旧努力保持镇静,用威吓的目光看着魏池。可惜魏池并没有看她,大殿里的灯光反射着魏池手上的刀刃——这是一把好刀,形似禾苗的叶子,前一个的血顺着刀刃上的血槽淅淅沥沥的敲地上。 “还请贵妃娘娘交出太子!” “本宫这里并没有太子!”胡贵妃一边颤抖,一边力竭的大喊。 啪嚓——并不是烛花爆裂,裂开的是头。 这次离得更近,看得更清,当刀刃从眼前抽离的时候,那个宫女的发髻顺着刀刃留下的寒光平整的分成两半,令恐惧的血腥味从那个裂缝中喷涌而出。 魏池把尸体扔到胡贵妃脚边,又往前走了一步,踩贵妃宝座的边缘。魏池的刀手上打了一个漂亮的花,然后慢慢的贴近胡贵妃的脸。 “臣是大理寺左丞魏池,贵妃娘娘记住了么?” 大理寺……左丞……魏池? “去!去把太子抱出来!!” 宫婢慌慌张张的把太子抱了出来。 “魏师父!魏师父!”陈熵没想到自己竟能见到魏池,激动得大哭起来。 魏池遮住了陈熵的脸,把他抱给胡杨林。 “走!” 糖糖瘫软地上,呆呆的看着魏池,当他的手拽着她的手想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糖糖感到指间沾满了血腥的滑腻。这……就是曾经林间遇到的那位清秀的少年?带着文雅的笑容,谦卑的姿态,一举一动令心驰? 糖糖踉跄的依靠魏池肩上,她只觉得恐惧,惊慌,眼前满是模糊的雪与血,混乱之间慈庆宫的方向隐隐传来了枪声。 东边的天际显出一丝苍白,天,要亮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169【建康十一年】 阳光终于照亮了大地,大辰宫血迹斑斑的轮廓被勾画了出来——自这座宫殿建成至今,它一直保持着肃穆与庄严,但在昨夜,这里却发生了血腥的一幕。逆党在在劫持了朝廷要员后竟然冲入禁城,在意图劫持太子的时候竟然血洗了慈庆宫。太子身边的大多数宫婢都在混乱中遇难,在援兵赶到宫内后,逆党哗变,大多数人被捕获,逆党之首却没能找到。 五城兵马司的人赶到宫内的时候,黄贵府上也正经历着一场厮杀。汤合不过是回京休假,没有半点军权,涂虎子告知他的时候,他只能安排家丁前往。十几个人与黄贵府上一百多人白刃相向,战况极其惨烈。但幸运的是,黄贵身边稍懂军事的人就是覃游知,他去了禁城找太子了,带走了东厂的主要兵力,黄贵府上的也就多是家丁喽啰。而军要靠领,汤合虽然兵力不足,但是贵在汤合本人号召有方。 要救这些朝廷重臣,必定会投鼠忌器,于是汤合决定围魏救赵。自己带着一帮人与黄贵手上的残兵相斗,而专门空出了涂虎子潜入府内杀黄贵。黄贵也许没有料到,自己为了笼络刚才那些士兵的行为会暴露自己的行径,涂虎子也是锦衣卫的人,来过一次的地方也忘不掉。因为前院的打斗,后院终于空虚了,涂虎子顺利原路返回,从后院往前院跑。此刻黄贵正呆在后院的正堂之上,忙忙惶惶不知所措。涂虎子虽然顺利找到了黄贵,但却难以得手——正堂之上至少有十个人,而且有大部分都是武将,自己虽然成功到达了这里,但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得了黄贵? 正在想着,突然听到黄贵在里面抱怨:“都说他如何了得,怎刚才才说出口的事情就被人知道了?北镇抚司的铁篱笆也不怎样!” 旁边一位文臣打扮的人上前安慰:“不怕,刚才听前面的人报,不过是十几个人,对大计无碍,只要覃大人那边得手了,大局便定了。到时候废帝立太子,内阁又在我们手上,谁敢违背君令?” “咱家知道!咱家知道!但现在不是没有信儿啊?”黄贵心急如焚。 涂虎子却在外面灵机一动——说书的人不是讲荆轲刺秦王?我今天不妨效仿效仿! “报!!!” 大家正议论着,突然听到门外有人报令。 一个小宦官推门进来:“干爹,锦衣卫的人有人回来呈报。” “快!快叫他进来!”黄贵喜出望外。 只见一个锦衣卫教官满面喜气的跑进来:“报黄公公!覃大人已经找到太子了,特命小人回禀公公。” “啊!”坐在一旁的蒋寿屏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大势已定!” 蒋寿屏正准备给黄贵行礼,突然看到黄贵脸上的笑容一僵,竟然顺势抓着自己的手往他跟前一拖!还没来得及明白,蒋寿屏感到胸口一寒,低头一看,竟是一柄白刃破胸而出! 涂虎子见黄贵竟然拖了个人过来挡刀,心中大惊,连忙抽刀再刺! “抓住他!”黄贵把蒋寿屏的尸体猛的往前一推,自己便往后一跳。 涂虎子显然对这位东厂大太监不够了解,也许他有些时候贪恋又愚蠢,但是他的本职确实为他锻炼出来了一种警觉。涂虎子的汇报的确令他一喜,但同时他也发觉了一个问题——正门打得正欢,这个人是从哪里进来的?侧门的密道都有专人把守,覃游知的亲信怎可能不知道侧门的密道?既然走密道怎可能一个人进来?从后门? 涂虎子报完喜讯后,正巧碰上了黄贵寒冷的目光,他明白,不可迟疑,他已经发现破绽了。 但他没有料到,这位黄公公竟然毫不犹豫的拉旁边的同僚挡了刀!眼看黄贵要脱身,涂虎子忍不住大喊:“诸位!京城内的援兵已经到了!太子也已经脱险!大家都是血性的汉子,怎可以被一个阉人蒙蔽!此刻若是剁了这阉人,就是平定逆贼的功臣!” 虽然黄贵拉了蒋寿屏抵命暂时逃脱,但他可能没有料到,正是自己的这个举动令在场的其他人厌恶不已——在场的人中间就蒋寿屏跟他最久,是亲信中的亲信,这样的人他都不保,别人还能指望? 这些武官迟疑了,只是迟疑的片刻,涂虎子没有被乱刀砍死,他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黄贵的后领。黄贵个子高,猛地一挣,把手搭在了窗栏上。涂虎子被带着往前让了一步,但没有撒手,顺势再举起刀就砍。窗边正好有盆盆景,黄贵把它往涂虎子面前一推,自己奋力打开了窗子,跳进了院子。 “来人啊!来人啊!有刺客!”黄贵站在院子里大呼小叫。 武官们迟疑了,黄贵自己宅子里的家奴们可不会迟疑,很快就有人靠了过来。 涂虎子也跳出了院子,见有人靠上来了便提刀就砍,这些家奴怎会是锦衣卫的对手,瞬间便有几人毙命。但也就是这个间隙,黄贵已经与涂虎子拉开了距离,而涌向这个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拿着刀,有些人拿着火铳。 如果不杀死黄贵,单凭汤合手上的十几个人怎会是上百人的对手,如果把黄贵逼急了,很有可能会屠杀抵押为质的高官,届时即便魏大人救太子于危难,可能时局仍旧危矣! 又一波人围了上来,想要乱刀砍死这个人,大家见识了他武功了得,心中都有些余悸,看他又举起了刀,不免都有些恐惧。但这一次,这把刀并没有落下来,大家眼睁睁的看着刀柄从他手里脱出,笔直的飞了出去! 黄贵没有想到,这次是真的没有想到,他这样的人料不到会有人摈弃自己的性命维护一个道义。在他眼里,这不过是锦衣卫里的一个小卒,不值得自己多看片刻,但他却不知道涂虎子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不畏惧当官的人,也不奉承皇权,但他要维护一个道义,这份道义就是一个人所坚信的正义! 黄贵倒下了,他听到搀扶他的宦官惊恐的大叫,他本能的抓紧了他们的手,想要告诉他们自己还活着,但是他感到自己的力气渐渐被抽离。这些宦官们不知所措,只好搀扶他就地坐下。院子被火把的光照得亮堂堂的,黄贵看到那个刺杀自己的人被砍成了肉泥,但他不关心这个,他关心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杀死了此刻,院子里的人逐渐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惊恐的看着黄公公,以及他穿刺他的那把长长的刀。 “救……救!”黄贵努力张嘴,但却没人听到他的话,在一片死寂之后,他旁边的宦官突然大叫:“黄公公死啦!黄公公死啦!” 这份恐怖的情绪迅速传染,院子再度沸腾了,但这一次是彻底的疯狂!黄贵宅子里的人开始四散奔逃,很快,前院抵抗的人也听说了,人流开始逐步瓦解。 清晨,沐浴着朝阳,汤合盘膝坐在石阶上,五城兵马司的人在黄贵宅子里搜查余党。听到五城兵马司的人传来了宫内的消息,汤合松了一口气,带兵的领军看他到处都是刀伤,劝他也去包扎。汤合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有个北镇抚司的下差,叫涂虎子,是我们的人,见着他的尸首了……一定要收敛好……他……他是个有功之人!” 周阁老经历了一夜的惊吓,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七老八十的老爷子也是个人精,得救后的他并没有回家压惊,而是号召这些重臣一起到宫里去找太子。这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因为宫里也快要撑不住了。 魏池用非常的手段找回了太子,但胡贵妃很快反应了过来——自己如果当时不带走太子,自己也就不会和朝臣对立,但是自己已经做了,还被魏池这样的外臣知道了,恐怕满朝都会怀疑自己的用意。 是的,自己的确可以为自己开脱,说为了太子的安危而救太子出慈庆宫,但自己是封疆大吏的妹妹,自己的作为难以服众。现在唯有一不做二不休,逼宫里的那两个老太婆给自己个救驾的名分。 陈玉祥料到自己保不住太子,于是一等魏池回来,便赶往两位贵妃的宫寝。皇太妃已经被昨夜的事情吓得心力交瘁,王皇后也因为听说皇上驾崩而哭昏过去了好几次,只有耿老太妃,虽然尚在病榻之上,但却余威尚存。耿太妃见魏池带着太子回来了,这才安了心。 “太妃娘娘,臣唐突了。”魏池跪在堂下:“内外有别,还请太妃娘娘派人引臣等出宫。” “魏大人说的极是,”陈玉祥听说魏池拼死救太子后,心中也有余悸,怕胡贵妃借此发难:“两位功臣怕不宜久留。” 耿太妃摇了摇头:“魏大人不必害怕,本宫是老长辈,这里没有内外之分,魏大人和胡大人救太子有功,是个功臣!此刻外朝局势未定,若你们出了宫难保有人借机害人。你救太子的确有勇有谋,但却小看了胡贵妃的势力。你们保了我们陈家的命脉,本宫也定会保你们。将太子和他们安置到后面去。”耿太妃叫过秦娟:“你一同陪着,不要让人说闲话。” 秦娟要过来抱太子,陈熵却主动握住了魏池的手:“请皇祖母和各位娘娘不要担心,熵儿一定听魏师父的话。” 看到陈熵信任的目光,魏池一时非常感动,回忆起自己暴虐的样子,真不忍给这样小的孩子留下如此不堪的一个印象。但陈熵如此坚定的握着自己血迹未干的手,那种孩子特有的稚嫩从掌间传来,引得魏池几乎要落泪。 时局容不得耽搁,安顿魏池一行的同时,耿太妃从病榻上起来了,换上了多年未穿的朝服。才坐上正堂,胡贵妃一行人便前脚到了。 连安都没有问,胡贵妃气势汹汹的逼问陈玉祥:“太子在哪里?” “你!” 耿太妃示意玉祥不用理会:“太子在本宫宫中。” “臣妾有一问不知当问不当问。”胡贵妃这才对耿太妃行了一个礼。 “你说。” “太子是中宫,理应居住东宫,如今呆在这里,是不是名不正言不顺?” “太子的确应居中宫,但昨夜逆贼进宫,所以暂安本宫这里,有何不妥?” 胡贵妃冷笑:“既然太妃也知道昨夜逆贼进宫,太子为了避难不应留在东宫,那么安置在臣妾那里,又有何不妥?臣妾的住所离东宫最近,冒死救太子于危难,为何长公主要派外臣进宫,在臣妾宫里大肆屠杀,抢走太子?” 这一口反咬得很厉害,胡贵妃知道无论怎样都不会拿陈玉祥开刀,但是要为自己正名,就要死几个人,既然这些人要保长公主,那就一定舍得杀昨晚那两个外臣抵命! “长公主派外臣进宫?”耿太妃再次示意陈玉祥稍安勿躁:“长公主怎会认识外臣?这两个人是本宫派的。” 没料到耿太妃竟然亲自过来抗衡,胡贵妃一惊,但迅速恢复了冷静:“那个叫魏池的外臣杀了臣妾的首领太监!首领宫婢!” “这也是本宫叫他杀的。”耿太妃淡淡的说。 “臣妾派人保护太子,名正言顺,为何要杀臣妾的人!太妃娘娘!臣妾不服!太妃娘娘也不必袒护公主,这件事情如此多的宫人都知道,自然可以证明是长公主派的人!臣妾此刻就是要问个明白,问问她为何要纵人杀人,为何要抢夺太子!问她是何等的居心!臣妾的人为护太子死不足惜,但如今却因功受冤!臣妾不服,一定要让杀人的人偿命!”胡贵妃开始了惯用的撒泼,一边说一边嚎啕大哭。 “放肆!”耿太妃并没有被她的气势吓倒:“本宫说一不二,何来袒护?你这个当贵妃的,自己手下的人谋逆,竟然都不自知么?你可知道杀的那两个人都是黄贵的亲信?接出太子就是要谋害太子的!有人报给本宫,本宫才命人诛杀他二人。好了,此事与你也无关,你好好回宫反省便是。” 耿太妃其实并不准备把胡贵妃逼到死角,她的这一番话算是和解,既帮魏池一行撇开了干系,又帮胡贵妃开脱了罪名。但胡贵妃并不领情,她认为这只是耿太妃的缓兵之计:“臣妾不服!!臣妾明明护驾有功,为何会被人平白诬赖,一直近旁的人都难保清白?今天臣妾必定要听长公主给个说法,要不然这里留得太子,臣妾那里也留得!既然是任人杀人不**纪,臣妾也有的是人。” 在场的皇太妃和其他嫔妃都被胡贵妃的气势震住了,她们知道这个女人并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背后有整个胡家为她撑腰,以往她就行事残忍,更有一些残暴的人为她卖命。要是此刻她来个鱼死网破,不保她会比昨晚的逆贼更凶残。 见这些不中用的女人被吓呆了,胡贵妃暗自得意,自己带来的人很多,只要威逼这两个老太婆交出那两个外臣任自己处置,自己便扳回了一句,也没有任何人敢对她“营救太子”的行为置喙了。 “本宫!本宫冤枉啊!”胡贵妃瘫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皇上,皇上,您看到了?这些人不思太子的安危,不思您的处境,她们这样也就罢了,竟然还栽赃臣妾!臣妾没有办法活了,皇上!皇上!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 “啪!” 胡贵妃正哭得兴起,突然一个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她的表演。 王皇后,懦弱的王皇后颤颤巍巍却有坚定的站在了她的面前,满脸怒容:“皇上!你竟然还有脸提皇上!你若心中真有皇上,此刻就该以皇嗣为重!你心怀二意,不追究你便是给你宽大,你竟然还在此胡闹!本宫是正宫皇后,现在就可以下诏废了你!” 王皇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王皇后,她不该是那个病恹恹的女人?她不该是皇上旁边的装饰人儿?胡贵妃几时将她放在眼里过?如今……这个人还是她么? 胡贵妃退缩了,她从这个女人的脸上看到了真正的愤怒,她相信自己如果再次坚持,这个女人说不定扑上来将自己咬死。 僵持之中,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匆匆跑进大殿:“太妃娘娘,皇后娘娘,周阁老率领群臣到了大殿了。周阁老说,皇上在塞外无碍,一切均是黄贵造谣,如今黄贵已经毙命,请皇后娘娘带着太子接受群臣朝拜,令朝野安心!” 耿太妃松了一口气,终于撑到这一刻了! “皇后娘娘!”陈玉祥喜极而涕:“周阁老说皇上无碍!快带着太子面见群臣!” 皇上无碍?王皇后感到脚下一软,歪倒在玉祥怀里:“好了……好了,皇上!皇上!” 胡贵妃见大势已去,赶紧缩到了一边。 “太妃娘娘……臣妾……臣妾无能。”王皇后歪在玉祥怀里,泪流不止。 耿太妃见王皇后的样子,心疼不已,知道要让她带太子面见群臣实属太难:“好孩子,你安心,这里有本宫呢,让魏大人和胡大人把太子抱出来,本宫这个老长辈和他们一同面见群臣!” 建康十一年,阉党之乱被平复了,但帝国的未来却迷途未清。 作者有话要说:胡贵妃挟持太子的时候,想法和黄贵一致,而且她觉得她哥肯定支持她这个做法,因为她既是太子的亲人,要玩悬帘子听政也是可以的,又有兵权,比黄贵这个宦官的条件好多了。理论上来说,她这一招棋看起来不错,但是其实意义不大。因为皇上想着秦王被胡润之牵制,但胡润之也照样被秦王牵制。就算胡想支持,也还要看秦王的想法。此处又是胡贵妃一个没想明白的地方:至少从表面上来看,胡家应该支持秦王,那如果贵妃支持太子,她哥是该和她一起支持太子还是继续支持秦王?这根本就是个矛盾!如果支持太子,那就是和秦王对着干,他们俩离得那样近,是准备先干一仗?如果支持秦王,那胡贵妃同学你这不是逼着你哥揍你? 所以啊,思考问题还是要严谨啊,胡贵妃同学。 =============================================================================== to x2o1君 火炮是有的,因为明代的火器是比较发达的,只是历史上当时只有火铳,并没有线膛枪这种东西,但是因为火铳用起来确实是非常复杂的,涉及制作弹药等步骤,既然是架空,我就让线膛枪这种设备提前出线了。而因为考虑到读者对火铳是不了解的,文章中也尽量避免这个词,而用了枪这个概念,为的是让大家感觉熟悉一些。 至于索尔哈罕和两个哥哥的问题,这个还是因为少数民族风俗引起的,在很多地方的文明中是没有限制近亲结婚的,而对于有些政权,近亲结婚能够保证权力的集中。但索尔哈罕喜欢魏池这个事情,对她的冲击那就很大了,她也是经历了离别才鼓起勇气啦。 卫青峰这个人其实是个伏笔,和涂虎子一样,在后期的剧情中有重要的作用。卫大人的原型就是海瑞,从家乡,包括名字都能看出来一些。海瑞字刚峰,这里是青峰,至于姓,故意选了一个和魏同音的姓,也在暗喻他们之间的机缘巧合。海瑞这个人如果分析起来能写一大堆字,其实这里安插一个和他有点相似的人,一方面是为了加一点明朝的名人进去,增加时代的特色,另一方面是因为后面的剧情确实适合这样一个性格的人来做。不过这位和海瑞的故事完全不同哈。剧透是病,我打住。 关于戚媛和魏池,这两人之间的感情很难说太符合逻辑性,因为要分析原因,别说不如索尔哈罕合理了,就连陈玉祥的也不如。但为何就在一起了呢?其中很很总要的一方面是因为魏池这个人。魏池其实属于性格极端的一个人,文章中很多时候阐述了她的成长经历,和她的一些观点的形成过程。她在本文中当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扮男装的人,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观点。她不能容忍女性在她面前收到不公的待遇,而戚媛恰巧就满足了这个条件。但戚媛又和那个时代的女性有所区别,她虽然不会主动反抗,但是也在被动的抵制,更何况她坚韧而勇敢。就在这种帮扶之间,爱情开始建立。所以要说她们在一起的合理性,这完全是两个人的经历和性格决定的。这也就是为何索尔哈罕和魏池一起不论怎样亲密无间,就只是初恋式的单纯的甜蜜,而停留在表面。很难想象索尔哈罕直面魏池偏执的一面,极端的一面的时候如何冲破她的内心,与之交融。这就是为何我会安排戚媛和魏池在一起又不多赘述原因的原因。与其描述她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告之大家情感的起源,不如彻底的将两人的性格展现给大家,这样的描述方式既能和索的有所区别,又能更好的帮助大家理解她们的合理性。再有一个原因就是,索和主线剧情贴得很紧,而戚媛的不是,所以这方面不能分给她太多的戏份。在这样紧张的安排中,我将字数分配给了“宅斗”,就是为何描述戚媛的性格,至于魏池的性格,第一部有许多地方有伏笔。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分布啦。 猜我的两点都猜中了,雅蠛蝶,其实我很羡慕性感丰富的妹纸啊,我就是太理性了一点都不浪漫啊,雅蠛蝶。 第一百七十章 17o【建康十一年】 黄贵虽然算是权倾朝野的重要人物,但还有许多德高望重的世家压在前面,其中不乏掌握重兵的家族,这样的一个阉人竟然敢起兵造反不得不引人猜疑。周文元带着朝臣面见太子的行为算得上是果敢,但还是没有办法避免众人的非议。首先,他难以解释自己为何会伙同黄贵隐瞒战事,其次,他更难以辩解自己在被劫持后为何没有任何反抗的行为,任由同僚被屠杀却保持缄默。周文元明白自己在劫难逃,所以当天下午就向朝廷引咎辞职。 周阁老一辈子小心翼翼,这次却不知道是不是被气糊涂了,一错再错——黄贵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甚至周阁老本人知道的事情还没有向朝廷呈报清楚就辞职,这看起来简直就是急于脱逃,而不是心有负罪。 满朝文武再一次哗然。 魏池知道这些消息后也很惊愕,她感觉周阁老虽然在踩他老师的时候毫不留情,但也不至于说因此就能判定他的官品会差到和黄贵同流合污,即便不谈道德这些飘渺的东西,他堂堂大学士,至于要去给个太监当差?至于满朝质疑他没有反抗的事情,魏池只能说,这些文官都太自以为是了,别说周阁老这样一个老头子,其他人到了那个境地也不见得知道该怎样做。魏池虽然对周阁老没有太多好感,但公正的说,她觉得阁老还是清白的。 可惜没有人站出来为周阁老说话。 一般来说,即便处死个闲职,都有人出来求情几句,可这次竟然没有一个人为堂堂内阁首辅说一句情,难怪周文元会被这状况气糊涂。是因为太傅的事情,大家对他颇多非议?这原因只是流于表面。真正的原因其实在于杨审筠,同为阁员,这位杨大人的脾气可与周文元大相径庭,他不会为了时局委屈自己讨好太监,但他同样也不会为了时局委屈自己为周大人扫清道路。杨大人无疑是整件事情的功臣,他此刻的一句话可以救周文元于危难,但若他一言不发,基于同样的理由,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先发话为周文元求情。 因为没有陈鍄的朝廷,没有锦衣卫和东厂的朝廷,已经没有人能和这位杨大人抗衡了,如果冒然出来求情,怕不但救不了周文元,还会引火**。 杨大人沉默着,明眼人不敢动作,周文元竟然又自乱阵脚,朝局让人猜不透彻。 魏池不敢再在后宫逗留片刻,嘱咐胡杨林也赶紧回家避嫌。胡杨林不明白朝局的事情,但是他也隐约感到了异样,同意了魏池的决定:“不过,我们不去和太妃娘娘拜别?这样似乎不合礼数。” “此刻和你解释不清,听我一句,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魏池示意胡杨林此处不便说话:“若别人问起任何事,你我照实说就是了。” 出了宫门,两人便各自别过,魏池此刻才感到心力交瘁,想到已经整整一夜又一白天没有休息,只想赶紧回家,至于那些事情,自己一个五品官员,能怎样? 家里人一早也听说了朝廷的变故,都担心得不得了,终于盼到魏池平安回来了,一家人都松了一口气,珠儿赶紧端了热水过来:“老爷……”魏池看她眼睛红红的,想必她也没有睡好:“没事,你也早点休息。” 珠儿固执的拧了毛巾递给魏池,魏池知道倔不过她,只好接过来。 梅月眼泪巴巴的看着魏池,突然大呼小叫了起来:“血!血!” 戚媛这才看到,魏池的衣服上全是血,可能因为已经干涸了,几片血块掉在了地上。 魏池赶紧安慰她:“没事,都是别人的血,以前在边关打仗的时候,这是常有的事情。”魏池想自己闻不到,但她们肯定受不了这个味道,便催她们先出去:“我一夜都没休息呢,我自己换件衣服,你们去给我弄点吃的。” 戚媛没有多问,示意梅月和珠儿先出去,梅月老老实实的出去了,珠儿却当做没看到一样,继续帮魏池拧着帕子。 “珠儿,咱们先出去,让她自己更衣就好了。” “老爷哪是做这种事情的,夫人放心,奴婢见过这些,不怕的。” “好,那就辛苦你了。” 珠儿的话一出口,她自己就后悔了,但是面对自己的顶撞,戚媛似乎没有任何恼怒的意思,淡淡的退了出去。 极度疲惫的魏池没有听出珠儿阴阳怪气的语气,自顾自的在擦脸。 看着雪白的手帕渐渐被染上了红色,珠儿感到一阵恶心,她的确担心魏池的安危,以至于一夜都难以入睡,但是当他回来的时候,他那种对死亡的淡然又再次激怒了她。有时候,连珠儿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不狠那些杀害至亲的凶手,反而更恨他!是恨他面对自己的哀求无动于衷么?还是恨自己看穿了他的冷酷无情?这么多年过去了,京城的人怕都早已忘记曾经繁华的燕王府了吧?但这些繁华的往事却成了自己永远的梦魇,难以逃脱。 “老爷,你……杀人了?”珠儿突然问。 魏池一时哑然:“……呵,怎么了?” “没有,”珠儿拿了新外衣过来,帮魏池穿上:“老爷赶紧准备吃饭吧,这里奴婢收拾就好。” 魏池又困又饿,没有再多问,径直往饭厅去了。刘妈特意做了许多清淡精致的点心,魏池口味大开:“这是馄饨?” “你连馄饨都不认识了?”戚媛笑她。 “当然认识,不过看着亲切。”魏池接过馄饨,大口吃了一个。 这次是真的饿极了,魏池头都不抬的吃了一大碗,吃完了才发觉自己刚才吃相不雅:“你看着我干嘛?” 戚媛帮她擦了擦嘴:“没看你!像个小孩子一样。” “害你担心了……”魏池看着戚媛的双眼,瞬间心里一软:“我……” “你小看我了,家父也是为官一方的人,我就如你想的那一般没见过世面?不要以为着戎装的女儿方能有男人的胸怀,我倒不觉得自己输给你呢。” “是,是,是,我难能比得上戚举人您的胸怀啊!”魏池作势就要往别人怀里钻。 戚媛赶紧往后缩,但无奈早被魏池按住了手。 两人正在僵持,陈虎突然闯了进来。 “大人!” “陈虎,你这次第二次突然闯进来了……”魏池无奈的调侃。 下一刻,魏池便无心调侃了:“余……余大人?” 余冕风尘仆仆的闯了进来:“魏大人!你知道你做错大事了么?” 自己闯宫去救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怎么才回家就有人过来扣大帽子?魏池也顾不得是余冕,气得脸通红:“这话怎么说?” “如今周阁老若是倒了,局势会怎样?” “啊?” “周阁老已经把军报给内阁和六部的堂倌都看了,当时魏大人你也在场,你为何不想想,战局已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周阁老倒了,朝廷还有没有时间重组内阁,救驾皇上,抗击外敌??” 余冕的这句话让魏池惊在了当地。 她是了解沃拖雷的,这个人的军事才华令人难以小视,陈鍄这次出征的策略比前一次北伐更加缜密,装备也更加精良,但却在漠南的战场上一败再败,以至于最终队伍被围剿分割成几块。战报至少会在路上延迟半个月,半个月前的战局都已经如此紧张,如今又是怎样的光景呢?杨审筠心思很好揣摩,他是个刚直的人,看不惯周文元的为人很久了,更何况他和周文元年龄相近,想要坐上首辅的位置,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周文元的离开真的是一件好事么?姑且不提他会怎样反弹,就算他立刻离开,杨审筠立刻就任,可能也赶不上时局的变化了。 “哦……”魏池感到头脑一阵刺痛。 “魏大人!周阁老,杨阁老,太傅,他们的事情是个人的恩怨,我们不能因为这些而让生灵涂炭。现在,就请你跟我一同进宫,面见太子,然后召集内阁,周阁老不能倒!你是功臣,我是兵部侍郎,我们能说得上话!” “……”魏池相信余冕没有私心,但是她明白自己并不是没有私心:“如果杨阁老不……要怎样做?” “这一点魏大人放心,我自会处理。” 魏池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她想起了王允义对于冕的评价。 “余大人,下官与您相比,如同云泥,下官惭愧。” 京城内风云变幻,关外的战事却不容更多的闪失,更何况漠南的冬季是如此让人心悸。 初入漠南,还是秋天,在干燥晴朗的气候中,陈鍄新制定的火炮战术发挥了良好的作用,攻破了好几座城市和部落,但是好景不长,沃拖雷迅速下令让西南方向的部落全都放弃城市,遁入草原。陈鍄不知道,草原上的这些新兴的城市与中原大有不同,这里的城市全为集市通商而建,极其简陋,人员流动也很大。大多数牧民都是临到集会了才在城市周边扎营,仅有少数小贵族定居城内。 曾经塞外数一数二的大城市——錫林郭勒已经在前一次北伐中化作尘埃,自那以后,便没有贵族再兴师动众的修建城市了。当沃拖雷得到陈鍄在西南扫荡城市的消息后,便笑这小皇帝比起王允义差远了。錫林郭勒这样大的要阵,王允义都不舍得多花一丝兵力去打,这位却不辞辛苦的打了这里打那里,可见还没弄明白状况。沃拖雷面上不动,只是要求军事要塞多伦增防。 陈鍄的各个部署虽然实时往京城发着捷报,但所攻打的都是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部落,小城市,而且这些人一受攻击就弃城逃走,等自己一走又回来照常经营自己的小日子,让人非常恼火。陈鍄倒罢了,与他一同北伐的将军们可不能容忍自己在伴驾的过程中留个不得建树的印象,渐渐的开始暗示手下的兵士屠杀百姓,以人头记功。 这无疑是附赠给沃拖雷的一个小礼物,虽然以前他的先辈也是靠杀戮获得了王权,但是毕竟时光久远,比起这些新狠,早已算不得了。 于是,进攻的大好时光都拖耗在西南广袤的草原上,比起王允义领导的北伐,这次北伐捷报不断,但战线却没有向前推移。若是别人指挥,怕早就被参,但这次是皇帝亲征,没人敢对此置喙。渐渐的,冬季来临了,庞大的军队没有城池的庇护变得脆弱起来,这次北伐的部队大多是南调而来的,简陋的毛毡帐篷让许多人患病,坚硬打滑的冻土也让马匹难以度日。如果此刻是王允义在指挥,他就会明白,这场战争闹剧可以结束了,但陈鍄此刻并没有预知危险,却只是不能接受自己比王允义还遭的结局。他决定强撑,于是再次命令队伍冒着风雪北上。 此刻已经没有复仇的漠南人来袭击齐国的部队了,因为已经没有必要。 齐军完全是凭借顽强的毅力再次到达多伦,这个让陈鍄屡战屡败的要塞却在这次攻城后奇特的得手了。这种情况令邵丘起了疑心,但他的提醒并没有换来陈鍄的警觉,这位皇帝还是坚持将自己的部队开进了这可怕的山脉。 伊克昭——魏池的噩梦所在。 当年王允义为了征服多伦,为了征服伊克昭,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以至于漠南的长公主差点在这里殒命,以至于漠南险些亡国。但这一次,杀与被杀的角色做了个互换。公平而论,沃拖雷治国的远见远逊于陈鍄,但要说起打仗,这位曾经的王爷可与王允义不相伯仲……陈鍄,差得太远了! 进入山脉的第二天,齐军的部队就遇到了伏击,整支部队被堵在山里一顿好打!就在此刻,陈鍄依旧要求部队向前挺进,终于,邵丘拿出了老将的样子:“即便出了伊克昭,我军腹背受敌,没有补给!这样是攻不下漠南都城的!!!” 邵丘说的很正确,但这样的说法无疑潜藏着这样一个答案——不要再挣扎了,这次北伐失败了。 这个正确的决定激怒了陈鍄,他表示不能接受。 这位老将默默的走出营帐,看着昏暗的雨雪中奋战的士兵们,突然苦笑:“王允义,我的确不如你。” 苦苦撑过一夜之后,邵丘拿出了新的方案,他揣测多伦遇到了伏兵,为了保后路,必须回攻多伦,此时此刻唯有兵分两路,一路人继续向前挺进,另一路人回攻。陈鍄勉强接受,邵丘继续要求自己做进攻的先遣军,而为了考虑皇帝的安全,请皇帝与副统帅冯幼任带领部队回攻。 这条路对于邵丘来说,是一条不归路,也是他唯一的选择。 回攻的陈鍄还沉浸在邵丘成功的幻想中,多伦的战役却仅仅半天就结束了。 原因很简单,冯幼任并没有准备夺回多伦,他不过是用人肉做屏障,护驾逃出了伊克昭。前行的大军听不到陈鍄的怒吼,直到奔逃到了安全的位置,陈鍄的怒火才得以发泄。 “冯幼任!大胆!你不夺回多伦,如何补给邵将军。” 冯幼任平静的跪在地上:“邵将军已经明确吩咐属下,他带兵佯攻,属下护驾撤出伊克昭。” “大胆!邵丘呢?”陈鍄怒吼。 冯幼任低下了头,陈鍄明白了,但是邵丘的死并没有换来陈鍄的同情:“大胆!简直大胆!来人啊!即刻将他给我拿下!” 回应陈鍄的只有冷冷的风——锦衣卫的人都被邵丘带走了,当时邵丘的建议让陈鍄很满意,因为陈鍄本来就怀疑邵丘继续进攻的诚意,但是他没有料到,邵丘借此抽走了他的亲信。 沈扬! 这个名字终于刺痛了陈鍄高傲的心,他在寒冷的塞外终于体味到了恐惧和孤独,但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沃拖雷,这个老练的猎手,等待这一刻已经许久了。 整装待发的漠南骑兵从新都城出发,扫荡了整个伊克昭,邵丘饱经风霜的残部仅仅拖延了他们一天。冯幼任不再听从陈鍄的命令,开始组织队伍后撤,同时把整场战争的真相拟定成文,急速发回京城。 而内阁正是在整整十日之后才接到了这封急递,锦衣卫的早了一天,所以周阁老被黄贵戏弄了一番,险些让太监主宰国运。 那么多人,只看到了周阁老和杨阁老的内讧,只看到了精彩的护驾,只感到了幸运,这些人中包括疲惫不堪的魏池,这些国家精心选□的人才在这一刻都尽显平庸,但幸好还有一个人,从纷繁的喧闹中找到了关键。 他,才是沃拖雷真正的对手。 第一百七十一章 171【建康十一年】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黄贵的事情了,一时间热闹了几天,但毕竟都是小老百姓,茶余饭后唠唠嗑后并不知道朝野的形式,许多人都不再关注这些事情,开始预备着买年货了。黄公公把命玩儿没了,但周阁老捡回了自己的椅子,于冕既然拼尽所有给他扳回了局势,他自然得老老实实把大梁挑起来,先把新仇旧恨搁置到一旁。比不得老百姓,这些大人们的年可是别想好过了,但比起塞外却又幸运了很多。 为了保存残余的实力,冯幼任不敢怠慢撤退的步伐,迅速撤回了濆江畔,但濆江的冰在冬季仍旧没有冻紧,不能行兵,为了皇帝的安危,冯幼任安排精兵护送陈鍄先回京。陈鍄此刻已经失去了发布命令的权力,但他同样并不领会冯幼任的忠诚。经历了这次大败后,他被挫败的自尊心逐步带他走向了偏执。 草原已经变成了冰原,濆江看似平静的穿过莽原,江面的冰块看似宁静,但若看上一会儿,便会发现,刚才还在面前的冰瞬间就被卷入了江底,冰窟窿微微的吐一两个白泡后便被另一块冰堵住了。濆江的水太急了,冬季是不能行兵的,沃拖雷和冯幼任都明白这一点,大军的出路只能绕过濆江才能回到中原。冯幼任手上的人虽然多,但并不一定是沃拖雷的对手,他要求皇帝先走。 濆江对面是东库关,多年前,魏池就是从这里出关到了漠南。东库关的老将季刚峰和王允义是至交,自从王家下野后,这里也换了新人。若是季将军在,到还算是个值得依靠的角色,这位新人胆色小,传过来的军情并没有给冯幼任更多的帮助,只是拉过几条铁皮船,表示能够派些老练的渡手先把皇帝接应过去。隔着濆江,看着远处的白云山脉,冯幼任明白,自己这次可能是没法回去了。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死得更快。 当铁皮船抵达河岸的时候,陈鍄的怨恨积累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也忘记了自己对于京城的局势有多重要,他一心恐惧的只是回京后将要面对的指责和质疑。他忘记了是自己的错误决定将所有人置于险地,也忘记了自己正侵入别国的土地烧杀掠抢,他一心怨恨的是邵丘的欺骗,冯幼任的软弱和自己的时运不济。 这位高傲的皇帝拒绝上船,他表示要和所有官兵共存亡。但在此刻,这算不上鼓舞士气的宣言,当兵的日子皇帝哪里知道?这一路撤退,饿死的冻死的不知有多少。冯幼任好劝歹劝就是没有效果,这样一拖就是两天,沃拖雷可不会给他这样多的时间,他的先遣部队已经逼近,可能顶多再过半天就会迎来短兵相接的苦战。陈鍄还沉浸在“大义凌然”的幻想中,士兵们却没有耐心再等待冯将军的游说了。 对于大家来说,只要皇帝还在一天,就没有办法全心组织撤退,而皇帝不肯走,冯将军又不敢发威,大家就只好用非常手段了。 说来可悲,冯大人自己的亲信副官首先就哗变了,冯大人本人是个厚道的人,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在给皇帝求活路。 冯大人死在了自己人手上,他的贴身仆从逃了出来,连干粮都没有揣就连拖带拉的把陈鍄拽到江边,按在了船舱里。陈鍄破口大骂,骂哗变的,骂冯幼任。 “啊!!!!”这位贴身仆从突然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一个巴掌甩到了陈鍄脸上。 陈鍄被打得趴在了船舷上,一时哑然。 “我家大人都死了!!!x!你骂他,你凭啥骂他!!??” “……”船上是东库关派来的渡手,呆呆的看着一个家仆打皇帝。 “滚!!滚!!带着他滚!!!”仆从愤怒的推了船舷一把,铁皮船极其缓慢了离开了江岸。 过了许久,陈鍄才踉跄了爬了起来。 “皇上!皇上!可别站起来,这江的水都在冰下面,急着呢!”渡手紧张的喊。 陈鍄没有理会他,呆呆的看着灰蒙蒙的江面,听到的只有风凛冽的鸣叫和冰块被江水拧碎的叫喊。可怕的濆江并没有给陈鍄一个抒发情怀的机会,陈鍄站起来没有一会儿,四周的冰块就猛烈的翻滚起来,锋利的棱角割得铁皮吱吱作响。陈鍄赶紧坐回舱内,但是船还是剧烈的颠簸起来。 “遇到水窝子了!”渡手一边掌着舵,一边把船舱的棉帘子拉好:“皇上您坐稳了,我……” 隔着帘子,陈鍄听不清对方说话,猛烈的颠簸让他瑟瑟不安,只能紧紧的抓住船舷。濆江的激流推动着巨大的冰块向船体挤压而来,冰块划过铁皮发出令人心悸的响动。这种船并不大,因为事出紧急,船上就只有渡手和陈鍄两个人。陈鍄想尽力保持镇静,但船开始在颠簸中旋转起来,就像一片被投入激流的枯叶,脆弱不堪。船舱中间有一格梁,陈鍄顾不得仪态了,艰难的爬过去抱在梁柱上。船舱的棉帘子被不知是冰是水还是风砸得“突突”作响,当船头船尾突然翘起或下陷的时候,寒冷的冰水便溢进了船舱。看到水越积越多,陈鍄对着船舱外大喊,希望渡手能想办法把水排走,但是无论他怎样叫喊,回应他的都只有风声、浪声。 水已经淹没了陈鍄的脚踝,他第一次感到死亡离自己如此的近,他不能再等待了,他决定爬到舱外求救。就在他决心放开梁柱的一瞬间,船舱突然被高高抛弃,并迅速旋转起来。陈鍄还未来得及眨眼,背就撞在了船舱顶上——整个船都翻过来了!!陈鍄吃惊的忘记了疼痛,还未等他有所反应,船舱又被浪重重的按进水里,似乎又翻转了一圈,陈鍄的额头撞到了自己刚才抱住的那根梁柱,几乎是不自觉的行动,陈鍄再次紧紧的抱住了它,在后面无数次的翻转颠簸中晕眩了过去。 …… 等陈鍄再度恢复知觉的,江面已经停止了颠簸,时间好像是过了几十个时辰,被冻得僵硬的手脚好不容易才勉强有了知觉。陈鍄爬出了船舱,但却找不见渡手了,荒芜的江面只有白皑皑的浮冰和灰暗的江水。 “救人啊!!!来人啊!!!”陈鍄蜷缩着蹲在甲板上,奋力呼救,虽然又冷又怕,筋疲力竭,但是陈鍄没有放弃,继续努力大喊。 不知过了多久,船似乎停在江心没有移动,太阳慢慢西移,冰面呈现出了温暖的红色。陈鍄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艰难的缩回船舱。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陈鍄突然感到脸颊一热,竟是两行热泪。陈鍄不是没有哭过,但是哭泣已经离他太遥远了。这些温暖的水滴好像缓解了严寒的刺痛,让陈鍄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恍惚之间,他看到了耿太妃,太妃拉着秦王和燕王,太妃依旧是年轻的样子,温柔的冲他笑着,秦王和燕王都是小孩的样子,好像叫他过去一同玩耍。 陈鍄想起来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弟弟的场景,那也是一个傍晚,大家都还年幼。自己的侍读太监告诉他——这是殿下的幼弟与兄长,自己兴奋的跑过去,和他们一同玩耍。陈昂拉着自己的手,开心的大笑,陈宿是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子,抱着球颠颠儿的跟着跑。远远的似乎有许多人,陈禧、雍熙公主,他们都冲着自己微微的笑着。晚霞太美了,自己似乎跑得气喘吁吁,正兴奋的大喊大叫,突然感到大地一震,大家忽然都不见了,自己猛地一回头,看到的是父皇冷峻的脸。 陈鍄被惊醒了,寒冷刺骨的现实取代了美妙的梦境。太冷了,最外面衣裳上已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蜷缩的手指冻成了青色,难以动弹。陈鍄想起了梦中的父皇的脸,那种令他学会隐忍的、屈服的、韬光养晦的威严。自己追求的不就是能够坐上他的皇位,做他所没能完成的事情么?为此而付出的一切,难不成都只是泡影? 不!!我没有放弃!!陈鍄咬紧了牙关——我足够坚强,我是皇者! 陈鍄努力活动僵硬的躯体,鼓起勇气踩进船舱冰冷的江水里。他决定再次爬出船舱,他要继续呼救。 当他艰难的拉开棉帘的时候,他惊呆了——在他面前的不再是无尽的江水,是6地!!踏踏实实的6地! 朕没有死!!!朕得救了!!! 陈鍄兴奋的爬上岸,触碰到泥土的那一刻,他的心跳变得有力起来。濆江离东库关并不远,只要努力往上游跑,要不了多久就能见到自己人!陈鍄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冰渣尽量拍掉,又脱下靴子将里面尽量弄干,更令人兴奋的是他在船舱里竟然找到了那位渡手准备的一些干粮。 此刻太阳依旧明亮,吃饱了的陈鍄开始奋力奔跑起来,果不其然,在太阳还有最后一丝余晖的时候,他看见远方有袅袅的炊烟。一堆一堆的炊烟隔得很近,这不是牧人,一定是东库关的军队!陈鍄兴奋得大喊起来,一边喊,一边跑。 近了!近了!!朕是皇上!一国之君!朕不会失败!朕是…… 太阳的余晖中,迎接陈鍄的并不是温暖的帐篷,而是了无生机的冻土和盛满了尸体大地。这不是东库关,这也不是濆江西岸,这是陈鍄出发的地方,这是失去了统帅的齐军最后的阵亡之地。 陈鍄呆呆的看着这一切,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莽原上连迹绵延的尸首,远望至没有尽头。 陈鍄上船后不久,沃拖雷的骑兵就赶到了岸边,哗变的士兵还未来得及准备就遭到了猛烈的攻击。武将也好,士兵也好,全都四散奔逃,但他们却逃不出沃拖雷为他们编制的大网。这不是一场武力对决,这是一场屠杀,在逃跑的过程中,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踩踏,后面的人好容易逃到江边却没有退路。 他们的惨叫似乎就在耳畔,混合着寒风灌入陈鍄的耳中。 “啊!”陈鍄猛的抱住了头,跪在地上,他不敢听,也不想听。 似血的残阳没入了江面,大地瞬间变得漆黑。 …… 北伐……北伐…… 混合着北风,敲在心上。 怀中有一把短剑,是黄金的外壳,镶满了宝石,陈鍄将它□,握在手里。脱去了华丽的剑鞘,短剑似乎并不沉重,陈鍄呆滞的看着它,然后缓缓的把它刺进了前胸。被冻僵了躯体似乎没有感到疼痛,血也好像凝固了,并没有流出,唯有一口气,慢慢的离自己而去。随着呼吸的急促和艰难,陈鍄平静的脸因为抽搐而扭曲狰狞,他想再补上一刀,但却已无能为力。 太妃、父皇、秦王、燕王…… 母亲、父亲、陈宿、陈……昂…… 京城的夜来得比塞外晚,宫里的宦官们正急着四处点灯,今夜里西苑内阁的人都到齐了,兵部的大人也要过来议事。奴婢们正在大殿里慌乱的跑着,塞外的急递又心急火燎的到了。 于冕看过之后递给了周阁老:“臣不能赞同杨阁老的意思,虽然皇上情势不明,但唯有立太子代理朝政,守卫京城,才是行之上策。” 杨审筠和群臣吵了一天,也累了,音量放小了许多:“魏大人打过仗,你怎样看?” 魏池恭敬的行了一个礼:“京城内的守卫总数约有一万人,但京城百姓却有十万,且城外又是上万的庄户人,京城的确不好守。但如果贸然弃城而逃,也有不妥。虽然急报上说我军已经出伊克昭向濆江撤离,但我军仍有六万余人,若能背水一战,局势仍旧难料。即便漠南弃追而攻封义,且不说封义易守难攻,即便攻克了,之后还有沽岛、菁湖这样的要塞,那地方是不可能被攻克的。卑职以为,尽快立太子代理朝政未上,京城守或不守还待观望。” 周文元看了看杨阁老的表情,这才小心翼翼的说:“封义是新城,玉龙有秦王,东库关虽然离京城最近,但是有濆江,所以现在最急的还是稳住朝臣的心,若不立太子代理朝政,则我等所说所做名不正言不顺。且仅仅只是代理,不妨事的,若之后有人责难,老夫一个人担罪。” 这可能周文元这辈子最真诚的一次承诺,看到杨阁老仍旧半信半疑,松垂平向他点了点头,杨阁老沉默了片刻:“就依阁老的意思办。” 走出大殿,魏池感到一阵晕眩,正准备回家,一个宦官跑了过来:“太子殿下召见大人。” 魏池不明所以。 “太子殿下就在隔壁偏殿,魏师父请跟奴婢来。” 陈熵不在后宫跑到偏殿来了?魏池赶紧跟了过去。走进偏殿的小房间,看到陈熵抱着小手炉呆呆的坐在榻上。 “你们都出去吧,本宫要和魏师父说说话。” 奴婢们退出去后,魏池站起来,拉住陈鍄的手:“太子找臣有何事交代?” “魏师父,”陈熵的眼泪突然溢了出来:“我……我刚才突然心疼得厉害,是不是父皇他……” 魏池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见魏池一时无言,陈熵反倒自己擦干眼泪笑了:“师父,是熵儿多疑了,师父已经说了,那些谎话都是奸人编造的,父皇一定是好好的。” 看着陈熵的小脸,魏池默默跪在他面前:“太子,从今往后,臣便不再是太子的师父了,太子已经是大人了,请太子放心,臣一定尽心辅佐殿下,守卫陈家的疆土,陪着太子等皇上归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172【正隆一年】 内阁不敢拖沓,达成共识之后迅速拟了票,于是陈熵成年幼帝,而陈鍄变成了太上皇。现在已经没有人关心陈鍄了,大家除了要办幼帝登记的大事,还要办耿太妃的丧事——这位老太妃经不起这些折腾了,在和胡贵妃对峙之后,熬过了两晚便毙了。大局虽定,但却并不明朗,后宫中王皇后因为伤心过度难以支撑,病倒了,皇太妃本就不是个明白人,面对如此局势更是仓皇不知所措,倒是旁的人提醒她要制衡胡贵妃,她这才颁布旨意要玉祥辅佐陈熵的起居。 胡贵妃毕竟要避嫌外戚的名声,也没有反对,消停了不少。玉祥虽然名正言顺的接管后宫事宜,但却没有人帮衬,已经累得几天不曾睡好。 建康十一年的十一月,分外的寒冷,耿太妃出殡的仪式刚完,第二天便是陈熵的登基大典。刚过了寅时,陈玉祥便到了东宫,吕敬如今伺候太子,便亲自出来迎接公主。 “起来吧,里面可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公主快请里边暖和暖和,稍后奴婢就去伺候太子出寝。”吕敬见陈玉祥脸色很不好,想到她昨夜可能没睡几个时辰,心中十分难受,也不好讲太子闹脾气的事情讲给她听了。 将公主安顿好,吕敬便赶紧往暖阁里走,刚进来,便有宫女小心的凑上来:“吕公公,太子殿下还是不肯更衣。” 吕敬叹了一口气,只好又亲自进来:“太子我的祖宗,再不更衣就来不及啦!” 陈熵并不搭理他,只是拿被子蒙着脸。 吕敬想扶,又不敢扶,急得团团转。就这一闹,又是半个时辰,陈玉祥着人问了好几次,看实在瞒不住了,吕敬只好满脸愧色的如实回报。 陈玉祥知道陈熵心里难过,但这几日毕竟事情太多,未能关怀,又担心陈熵病了,赶紧亲自进来。 “熵儿,快起来更衣了,朝贺的文武大臣都快来了。” “……” “熵儿?熵儿?”玉祥只好强行将他抱了起来。 “姑姑……”陈熵的脸哭得通红:“熵儿不想当皇帝。” “这是为何?” “是不是……父皇不在了?”陈熵的蓄积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嚎啕大哭起来。 “父皇当然在!”陈玉祥嘴上这样说,眼泪却忍不住的往外涌:“魏师父不是说了么?父皇一定安好的,那些谣传都是奸人所说的。” “魏师父骗人!我不想当皇帝,我想父皇回来,父皇,父皇!” 糖糖在外面听到太子哭了,赶紧拨开帘子进来:“公主,公主,时辰快到了!” 陈玉祥抱着挣扎的陈熵,心如刀割:“魏师父没有骗人,魏师父何时骗过熵儿?” 糖糖猜了个大概,赶紧说:“要不然奴婢请魏师父过来?太子,太子,别哭闹了,长公主几夜没有睡好了,都累病了。” 陈熵这才哭得好些了:“姑姑,姑姑,让魏师父来陪熵儿,好不好?熵儿不想当皇帝。” 陈玉祥叹了一口气:“魏师父不是托孤大臣,这会儿,怕是不大好……” 糖糖把手上的帕子一摔:“这会儿哪还管这些!反正他也在宫外候着呢!奴婢这会儿就差人带他进来!” 虽然一切从简,但文武百官还是都得来,魏池差不多也是寅时到的,雪又大,风又冷,宦官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宫外被冻了一个时辰。这位宦官似乎忘了礼节,冒冒失失的就把魏池拖走了,其余的人不禁议论纷纷。 魏池略有些尴尬:“这位公公……您……” “魏大人,太子殿下不肯更衣,只是嚷着要见您,眼看要错过时辰了,您也别问了,赶紧的吧!” 不肯更衣?魏池感到一阵头疼。不过的确没有时间让魏池头疼了,这一趟虽然是骑马,但是赶到东宫也得一刻钟,看来真的是要错过时辰了。内阁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小皇帝会闹脾气,他们只把他当做个充门面的小玩应,却忘了这不过是个孩子,才经历了惊吓,又是长辈去世,还要担心父亲的安危,这个孩子,快要在惊恐悲伤中崩溃了。 陈玉祥好不容易哄着陈熵穿好衣服到书房等魏池,又哄着他吃了一碗红豆粥。 “魏师父还没到?” 在问了十几次后,魏池终于带着一身的风雪赶到了。 “太子殿下!”魏池还在喘着粗气。 见到魏池,陈熵的眼圈又红了起来:“魏师父,是不是我父皇已经不在了?” 魏池心中一软:“太子,臣在内阁看的急递中,并没有说这样的话,太子怎会这样想?” “是不是因为父皇……父皇……不在了……才要熵儿当皇帝的?是不是……父皇不在了?” 陈熵的话一时让魏池无言。 “魏师父!你说话!你说话啊!”陈熵急了。 “太子,您担心自己父亲的安危,这两日一定过得很难吧?”魏池走上前,把陈熵抱到怀里:“臣从不对太子说谎,臣说的话,太子是不是都信?” 陈熵看着魏池的脸,点了点头。 “皇上生死不明,”眼看陈熵要哭,魏池加重了语气:“同样,还有许多陪同皇上亲征的将士都生死不明,如果太子不愿登基,朝野便不会团结一心抗击外敌。届时,朝廷便不复存在,任由外人宰割。皇太后,公主,还有臣,都难逃厄运。太子还记得臣对您说过的话么?” “魏师父说,会辅佐熵儿,无论如何都陪着熵儿等父皇回来。”陈熵擦了擦眼泪。 “臣还说,太子从今往后就是大人了,皇太后、公主、臣,还有举国的百姓都托付与太子了!”魏池接过玉祥递过来的太子头冠,将它系在陈熵头上。 陈熵的软轿终于启程了,因为阴绵的大雪,大辰宫仍旧在夜里。魏池已经赶不及到前朝去了,只能到外朝和后宫的甬道里候着,路过一个小花园的时候,魏池笑了。 “魏师父为何笑了?”陈玉祥很好奇。 “那一晚,臣进宫的时候,经过这里往合德宫跑,差点被锦衣卫的人发现,要是真被发现了,可能就被乱刀砍死了。”魏池说到这里,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赶紧准备往前走,陈玉祥却停了下来。 “公主殿下?” “……”陈玉祥看着魏池,他的样子,就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魏师父,前面就是前廷的后门了,本宫就送您到此。” 天微微有些亮,魏池已经走得不见踪影,糖糖走过来,小心翼翼的帮她紧了紧衣领:“公主,冷得很,咱们去偏殿等着吧。” 玉祥没有理她,径直走进了魏池说的那个小花园。糖糖不敢多问,示意伺候的人都在外面候着。玉祥走进去,发现这不过是个花廊,除了松柏有些绿意,其余都被白雪覆盖了。突然有一丝寂寞,更有一丝恐惧,她此刻最能明白陈熵的担忧——家患、国难。也许在别人眼里,自己和陈熵一样,背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又有谁还记得,自己和陈熵不过是离散家人的弱女和幼童? 魏池是不是也忘了? 远望皇宫高挑的屋檐,雪花被北风变着调子的揉卷,忽疏……忽密……正如廊下人的心情。 大殿上钟鼓齐鸣,盛大的典礼开始了,建康这个年号从今天起便不复存在,而新年号——正隆一年,不过剩下月余。 百姓们都议论今年的冬天真是特别冷,冷得奇异,冷得令人瑟瑟不安。魏池还记得远在封义城内的沽岛?还记得那诡秘的菁湖?传说湖水永不结冰,沽岛的防守坚不可破。 但是在正隆一年的冬天,它结冰了,攻破了封义城的漠南军杀上了沽岛,以破竹之势在大齐的防线上撕出了一道豁口。不过十日,漠南骑兵就抵达了北方最繁华的城市——佳兴。这座城市地处平原,不宜防守,它的城防也仅能抵抗得了一个月。 直到漠南军抵达佳兴城郊,急递才送到京城。新皇帝才登基几天,劲敌就快兵临城下,朝内顿时吵做一团。此时算来,不过两派,一派要守,一派要走。要走的是大多数,这也不怪这些人贪生怕死,此时京城内连个像样的武将都没有,与其强撑,不如退兵南直隶,届时再谋求反攻。魏池的看法较为倾向于走,虽然有失节操,但他是亲自打过仗的人,知道守住京城远难过守住封义,若是逞强一时,怕反而会吃大亏。更何况坚持要守的不多是些书呆子,只是满口大道理,连点像样的办法都拿不出来,总不能指望这些人去拿刀打仗啊! 就在朝野议论纷纷的时候,内阁展现出了惊人的团结,就在接到急递的当天,便拟诏抗敌。余冕虽然不是兵部堂倌,但此刻兵部的大印全在他手上,他自然是守卫京城的最高指挥。魏池知道余冕很有能耐,但还真没听说他会打仗,心中不由得更加忧虑。夜里,一道急诏发到魏府,内容是急调魏池入兵部,即刻入宫议事。 到了西苑,除了内阁,还有那一夜开城门的毛以宣。魏池将信将疑的坐下来,看着余冕。 “这是兵部的急递,要求援兵佳兴。”余冕掏出一封信。 周文元将信塞到魏池手里:“魏大人,我们内阁的几个人都不懂打仗,你不必避讳尊卑,国情紧急,请务必直言不讳。” 魏池咽了口唾沫:“臣不赞成援兵。” 毛以宣在一旁暗暗的点了点头:“臣也不赞成援兵,如果沽岛没有守住,佳兴必然失守,派与不派都一样。而且,京城内连上各衙门的武将官兵,不过三万人,三万人根本守不了京城,哪里能够分兵?” 京城不比封义,这是一座巨大的城池,三万人几乎不够轮岗,而且京城人口众多,情况复杂,内乱时可能还要分派人手,没有援兵几乎不可能守城。这些现状和陈鍄有脱不了的干系——王家,耿家,秦王,胡润之都不得带兵进京,这是陈鍄立的规矩,如今且不说陈鍄不在了,没人听他的了,即便是有人听他的,这几位想来也难以及时赶到。 “王将军会来么?”周文元像是在自问自答。 “这个下官去想办法。”余冕似乎胸有成竹。 “秦王和胡将军能来么?” 这个问题魏池可以回答:“玉龙关外是沃拖雷的旧封地,若此刻分兵玉龙,怕是玉龙关必然失守。” “三万人也能守住京城。” “?” 众人都吃惊的看着余冕,余冕不是王允义,魏池相信他的为人,但是并不相信他的能力。 “余大人舍得失佳兴,却舍不得失京城,下官实在是不能理解。”毛以宣说出了魏池想说的话。 “若可以不失佳兴,我是不会放弃的,佳兴注定守不住,但是京城可以。” 如果毛以宣代表着杨阁老的势力,那么证明内阁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团结,至少并不是多数人支持余冕保卫京城的计划。魏池知道余冕是一个心怀仁慈的人,他一定是不愿看到京城的百姓惨遭荼毒才做此决定,但这决定未免太意气用事了。也许他让自己来,是相信自己的一腔热血,相信自己能够站在他一边,但是魏池觉得逃跑虽然可耻,但总比有勇无谋强得多。 “虽然京城城防好,但是京城太大了,且四面平坦,如果四面受敌,即便是十万人也守不了。更何况如今是秋收之后,京城外的数十万百姓家中均是粮食满仓,此刻若是敌军一来,不说佳兴掳的粮食不计其数,此刻又是一次补给,岂不是可以围攻京城一年?敌军十余万人,我方百姓几十万,若久困不下,我方粮草枯竭,这岂是不自选绝路?” 余冕突然笑了:“看来魏大人是守封义城的时候被饿怕了。” 魏池也顾得不保持好脾气了:“下官并不是怕死之人,只是这次确实与守封义不同,注定要败的仗,下官不想打。” “此刻我守京城的心,和魏大人守封义的心是一样的,不是决绝之心,而是必胜之心。各位想一想,虽然形势紧急,但是只要稍给各路援兵以时间,一个月便能援兵京城,但是如果我等放弃京城,则贼人在中原有了立足之地,若是蓄势壮大,我方不见得能在两年能夺回京城。守城的确要人,但并不是守在城墙上才叫做守城。京城的城墙高而厚,但是幅员太广,如果真要人一点一点去守,京城怕住不下这些守城的人。守卫京城,唯有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直面漠南骑兵?魏池觉得这些简直荒谬。 但毛以宣却好像来了兴趣:“大人,兵书上都说凭借城池,一万人可抗拒十万人的攻击,如今我方本来就只有三万人,还要主动出击,岂不是瞥了长处去找打?” “从战报来看,漠南军队攻克封义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因为他们已经为攻克大齐的城池思考了数年,但是箐湖结冰并不是年年都有的事情,虽然对方来势汹汹,但并没有长久的准备。届时他们攻打京城的方式仍旧是攻打封义的老一套。我们也为攻克漠南骑兵思考了数年,既然来者是客,当然要招待些新鲜的事情。” 此刻余冕笑得很像王允义。 “不论撤不撤走城外的粮食,佳兴的粮食也足够他们吃了,他们必定会在佳兴修正部队,准备久围京城。我们要做的不是在京城里等着他们,而是挖好壕沟,备好火器与毒药。京城外可不是封义城外,京城外的民居绵延数十里,沃拖雷以为自己能直接兵临城下?就让这些人生地不熟的漠南人好好与我们在城外来一场巷战吧。” 毛以宣也笑了,他觉得这位兵部的侍郎大人并不是个书呆子,他很懂得打仗。 “京城的守军虽然只有三万人,但是城外失去土地和财产的汉子可都是远离家乡来京的,本就以佃农居多,此刻若是能招募他们作为军士,至少能扩充至八万人,他们多来自北方,本就性情彪悍,这才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 “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是没有办法将这些农户训练成士兵的。”魏池虽然觉得有一定道理,但是还是不可行。 “下官来。”毛以宣一改刚才的意见。 在一旁沉默已久的杨阁老突然看了看他。 “如果诸位同心同力,京城一定能守住。如果仅有我一人,那注定难为,诸位阁老,下官随能号令兵部众将,但毕竟官轻言微,还希望能得诸位全力支持。”余冕这话是对众人说的,但却看着杨阁老。 之前余冕极力维护周文元,多少有些得罪杨审筠,杨阁老不发话,这事情就不好办。杨阁老虽然是个睿智的人,但根本就不通兵法,刚才说的这些他也不大懂,白天完全是靠着读书人的一根筋赞同守城的。毛以宣是他的亲戚,他想余冕让这上不得场面的小人物来就是要给他面子,没想到这小子还叨叨上了。虽然自己亲戚赞同了,此刻杨阁老心里还是绕不过那个坎儿,不想给周文元好受。 但他真小看了自己的这位亲戚——余冕还真不是因为这一点叫上毛以宣的,这位不出名的小将在皇城锄奸的那一晚,表现出了惊人的作战能力。他的聪明机智,果敢勇猛给余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位年轻人不但勇敢,而且极有主见,他并不把杨阁老的那点小情绪放在眼里,在他听了余冕的作战计划后,心中充满了的敬意。 杨阁老见自己的人都“倒戈”了,也不好再拗,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杨阁老人耿直,答应了的事情还是有保障了,余冕松了一口气,看向了魏池。 魏池不禁受宠若惊,心中纵然有一万个疑虑,也赶紧点头了。 走出宫门的时候,魏池一直耷拉着脑袋,毛以宣个性放荡,有点像徐朗,他拿魏池开玩笑:“得了吧,魏大人,您心也忒细了,跟个小媳妇一样。” 魏池没好气的瞅了瞅他:“说得轻松,说是等援兵,那也得王将军肯来才行……” 王允义恨死陈鍄了,他能善心大发才奇怪呢……等等?魏池突然想到了…… 毛以宣拿小指指了指魏池的鼻尖:“这才是当局者迷啊。” 魏池张大了嘴……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厚道的余大人算计了!哈?对!王家军,自己可是王家军 第一百七十三章 173【正隆二年】 不出所料,佳兴勉强撑了一个月又十天,漠南骑兵攻陷了这座北方第一大城,出乎所料的是,漠南骑兵以刀剑屠戮了全城。不过这个血腥的消息还未传到京城的时候,城外的百姓早已仓皇失措。和封义不一样,京城外绵延数百里都是丰饶的乡镇,更有许多王公贵族的别院豪宅,人口更是数以十万计,魏池一想到这些人会统统涌入京城就不能理解要以怎样的方式管理好整个京城。 余冕并没有将整个计划托盘而出,他是兵部堂倌,他已经拿了内阁的披红到兵部去调兵遣将了,走前只是嘱咐魏池陪着毛以宣查看城墙。围着京城走一圈都要花一整天,魏池每天都陪着这位毛将军看城墙。毛将军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差,一边看一边还能讲讲笑话,魏池的心境却凉淡了许多。 “魏大人,您说余大人会派我俩干啥?” 魏池看着那些带着大包小包涌入京城的百姓,心焦不已:“死战呗。” “怎么个死战法?”毛以宣挑了挑眉毛,拉起了缰绳。 魏池也放缓了步伐:“我不算是个武将,但经历了封义之战。所谓守城,即是如若身处绝境,亦需坚守,万勿轻言放弃。说来轻松,实则艰难,待到两军皆到困乏之时,就是死战。” “我算是个武将,但却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争,我倒是挺向往一场死战。” 魏池笑了:“我就怕等不到死战的时候,你看,京城外的数十万百姓都涌入京城避难,余大人仁慈之意我能领会,只是怕好心会办坏事。京城内有几十万百姓拖累,城外却是精兵锐将,势力诚然悬殊。” “其实我很敬重您,”毛以宣面露萧瑟:“我认识杜莨。” “!” 看到魏池惊讶的样子,毛以宣叹了口气:“我和他年龄相仿,我们相识很令魏大人惊讶?” “不……”魏池看向远方:“太久没有听人提及他的名字了。” 漫漫的人群蔓延到大地的尽头,百姓商户们带着他们的粮食匆匆赶路,一恍惚觉得像是许多年前的漠南都城,那种恐慌令人熟稔。魏池理解余冕让自己带着毛以宣看城墙的用意,毕竟只有打过仗的人才知道这一圈圈看过去要看出哪些名堂。但对于这场战争,魏池少了些当年的激情,她真切的感受到了恐惧。这些从她面前一波一波走过的百姓,看上去都是一样的无助。如果是在六年前,魏池一定会赞同余冕的做法,用京城的城墙保护这些手无寸铁的妇幼。但是这是在六年之后,魏池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极度复杂的人,一方面冷酷的判断着这些灾民将会带来的风险与破坏,另一方面又像一个老道的政客一样曲意迎合着自己的上司和所谓道义的规则。 “如果漠南人押着一群百姓前来打头阵怎么办?”魏池指着正北方。 “哦!哦?!”毛以宣显然没有想到这样惨烈的场景。 “届时不会再有时间供我们争吵,余大人没有打过仗,但是他很有才华,所以才派我们两人出来巡视。我们现在就得把可能会出现的争吵都吵清楚,真正站在阵营前的时候,我们得意见一致。如今朝中缺的是将领,但是并不缺人,我们的行为稍有闪失便会引发口头上的混战。余大人会去让他们闭嘴,但是我们之间不能出现间隙。” “这样说来,魏大人是准备认真参战了?”魏池之前虽然首肯,但是并没有任何意见提出,毛以宣以为这是余冕要他们巡城的主要原因。也许他猜的不错,魏池的确需要思考的时间。 余冕是一个强大的支撑,魏池宁愿相信值得一搏,但是她需要提出一个特殊的条件,经过近一个月的了解和思考,她做出了抉择:“是的,我会认真参战,但是有一个条件——送我的所有家眷去南直隶。这个提议你要和我一起去提。” “?”毛以宣有些愤怒:“我们现在就要开始争吵了?” “没有争吵的余地,你必须要支持我。” “余大人才下令,全城所有官员家眷不得离京!你这样做是动摇军心!” “是的,这样做的确会动摇军心,但是这是我参加战争的必须条件。”魏池顿了顿:“如果不能满足我的条件,我也尽到了我的职责,陪您足够详细的了解了城防的情况,并给足了提醒,您一个人也可以尝试死战。” “那我也提同样的要求,你也支持我么?” “不会。”魏池冷冷的回应。 “……”毛以宣冷笑:“魏大人,您的脾气可真是令人不快。” “可惜你没有别的选择。”魏池没有任何表情:“如果没有我,你很快就会死。” “并不是你才有家眷,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么?”魏池抿了抿嘴:“我用我的能力为我的家人换取特权,不容得和你商量。” 余冕对这个非分的提议并没有太多的异议,这位以正直著称的大人在关键时刻总能保持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理性。毛以宣指着魏池的背影,难以掩饰愤怒:“竟然公然违抗大人前天才颁布的法令!” “他没有公然,他是私下的。”余冕笑着拍了拍这位愤怒的将军。 “性格真的是非常乖张!”毛将军继续咬牙切齿:“末将一人也能担当大任!不需与他同行。” “若果真如此,将军还会委屈自己与他一同前来?” “……” “息怒,不要怪他,我这次可是把他逼急了。” 毛以宣做个一个无奈的怪相:“余大人,刚才魏大人问在下,说如果漠南人押着百姓打头阵怎么办?魏大人,真的会对百姓开炮?” “他问了你这个问题?”余冕并不惊讶。 毛以宣点了点头。 “证明他的确对漠南人很了解。”余冕表情泰然。 “我不会对百姓开炮的!”毛以宣被这态度搞得有些不知所以,但是他决定要摆明自己的立场。 “不要小看我们这些文官,”余冕笑了:“对于战争的经验有时候并不来自自己是不是武将,我为官的前几十年,都在京城外。虽然没有指挥过任何一场战斗,但你回忆洪武初的那几年。那是个动荡的年代,我从为官的第一天就在经历战争了。魏池是个有才华的年轻人,不过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对战争领悟远高于他所具备的其他才华。他已经经历了他应该经历的一切,你要做的就是相信他,他能想到漠南人的计量,就一定有不对百姓开炮的办法。” 在毛以宣对魏池半信半疑的时候,漠南的铁骑正奔驰在来京的路上,魏池手上的特令也不过是一闪而过的生机,从兵部出来,魏池便立刻往家里赶。这个月,魏府上的人习惯了魏池半夜出现凌晨离开的状况,对于饭点儿准时回来的情况一时有些不明缘由。 魏池没有多说,将所有家人召集到了一起:“即刻准备出城。” 戚媛不解:“已经全城宵禁了,更何况我们是官家的家眷,都已明文不得离京的。” “这是特令,”魏池把这份珍贵的文书交到陈虎手里:“陪同夫人前往南直隶,不要磨蹭了,收拾东西!细软只带银两,换洗衣裳,多备些干粮,一个时辰后就出发。” 东西很快便收拾好了,陈虎和刘伯驾车,珠儿、梅月和戚媛坐在车里。刘妈执意不走,魏池也没有时间再劝,他要赶在关城门前送他们出城。一路上,京城的街道旁坐满了休息的人,户部的人正在各处搭着棚子,送粥饭的车辆穿行其间。余冕为官几十年间多次前往全国各地赈灾,这样的事情布置得井井有条。为了防止城外的粮食为敌人所用,余冕专门下令,要求所有京城的百姓必须尽可能的负担粮食,以自己所带的粮食换取官家的粥汤。 领饭的百姓们从这辆黑色的马车边经过,因为魏池专门命人把一切府上的标示拆掉,所以没有人发现这是官家的车子,当他们顺利到达南城门的时候,守城的将士认出了魏池,行了一个礼。 魏池这几十天都在巡视,他们的长官赶紧出来打招呼。 魏池递上了余冕签署的文件。 这位长官不免紧张:“大人,您知道的,任何人不得出京,这文件……这……” 魏池收回文件将它折好,还给陈虎:“这车上的人是锦衣卫的人,不要多问,开门即可。” “哦!”守城的将领恍然大悟:“小的多嘴了,大人请。” 戚媛坐在车内,对外面的话语听不真切,只是感到车子短暂的停顿后又移动了起来,而车下的路似乎变得有些颠簸了——到了城外了? 又行进了一刻钟左右,车停了,魏池掀开车帘,一股风雪卷了进来,外面已是全黑。 “去南直隶,京城之后有恶战,没有我的信,任何情况都不要回来。” “老爷,您不和我们一起走么?”梅月又惊又怕。 魏池没有理会她,放下车帘,准备上马回城。 “等等!”戚媛踉跄的跳下车,拉住了魏池的缰绳。 天是漆黑的,只有马车上的一点灯光映出了戚媛的脸。 “我!” 魏池感到戚媛紧紧的握住了自己的手。 “这种时候,你应该……让我陪在你的左右!”戚媛哽咽得难以继续。 “不,”魏池摩挲着她的手掌,坚定的说:“京城太危险了。” “但是现在!你要离我而去,我怕……永远也见不到你了。”戚媛泣不成声:“哪怕是死,我想和你在一起。他们是无辜的,让他们走,我和你回京,要不然你和我们一起走。” “你要相信,我不是一个会轻易死掉的人,我必须得留下,我有责任,相信我,我会来接你的。” “不!不!”戚媛拽着魏池的手腕,失声痛哭:“我不能失去你,我只有你,我不怕死,可是我怕失去你,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看着我,”魏池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我一直以来都为自己活着,但是,如今,我为你而活,我会一直为你而活着,相信我。” 相信我…… 马车上豆大的灯光瞬间就被黑夜吞噬了,漫天的大雪严严的向地面压迫而来,魏池仔细听着渐渐远去的细碎马蹄,心中的落寞变幻成了一种凄凉的暖意。大战在即,恐惧总让人彻夜难眠,但这一刻,恐惧似乎消失了。 我似乎从来没有为了活着而活过,魏池自嘲的想,刚才那是出于安慰的说谎吧?自己似乎最不曾怜惜的就是自己的性命。王允义是因为这一点而对自己着迷么?他敏锐的觉察到了自己那种藐视死亡的野性? 我这次会死么? 魏池驱动马匹慢慢走在回京的路上。 戚媛,其实我不知道,我唯希望你能平安,不要经历我经历过的那些流离失所,不要再经历我那样的艰难选择。 我怕你看到我血腥杀戮的样子,怕你看到我做出的残忍选择,我想,我想…… 南城门沉闷的轰鸣打断了魏池的思路——一切又开始了。 “魏大人。” 魏池看到胡杨林,有点惊讶,雪太大了,若不是他主动开口,魏池根本认不出这个人是谁。 “都走了?”胡杨林用的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嗯。”魏池这才感到气氛有些奇怪。 守城的官兵退到了一旁,让出一条路来。 直到走到一个僻静的巷子,胡杨林才责备的问:“你送谁出城了?为何谎称是锦衣卫?” “有人来问你?”魏池没想到会有人因此起疑。 “锦衣卫出城怎么会凭兵部的文书!”胡杨林气不打一处来。 魏池这谎撒的确实不高明——锦衣卫又不归兵部管,从来都不用向兵部要文书的,而且锦衣卫为何要派他护送人出城?还真当锦衣卫都在北伐里死绝了? 想必她才出城,那位守城的官员就想明白了,赶紧报给了北镇抚司,北镇抚司如今只有胡杨林一个人当值,要不然,这个事情难免被捅出来。 “我送家眷出城了,兵部的文件是真的,只是我承诺这件事情秘密办理,所以就编了个谎,我只想着没人敢查你们锦衣卫,这就,”魏池惊魂未定的擦了把汗:“幸好有你。” “……”胡杨林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瞬间又恢复了平静:“送走了就好。” “……” “魏池。” “嗯?” “我喜,”因为京城的宵禁,站在黑地里的两人只能听到马蹄磕磕的扣地:“我,希望你平安。” “我这方面真的缺脑子,”魏池自责的叹了一口气:“要不是有你,我这次可真是没办法给出个交代了。我当时也想了伯父伯母,但,但这次真是能力有限,我真感到惭愧。” “我怎么会为了这种事怪你,我了解你,有她们在,你打不好这场仗的,送她们走是为了其他人好。” 魏池不知道胡杨林是怎样想出了这样一个蹩脚的理由,为自己可耻的行为找了个解脱的借口。 “我,” “快回去吧,不送你了。” 京城提前入睡了,他似乎并没有被数十万入城的灾民所惊扰。雪安静的飘落,似乎可以预测一个清澈雪白的清晨,敲更的人,巡逻的人,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自己的工作。在挤满棚户的大街小巷中,能获得安宁的地方不多了,在这个偏僻的巷子里,没有人理会谁在哽咽,即便有人听到,也会以为这是常见的离别。 还有多少天就会在醒来后发现兵临城下?是不是就是明天? 正隆二年,正月十二,浩浩荡荡的漠南骑兵抵达京郊。 余冕亲自上阵,这一天正晴,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可以看到大地尽头的躁动。这一个月,毛以宣将五万农户训练成了可以听从命令的民兵,魏池主导各类军工部署,所有火器枪械已经调配待用,八百锦衣卫协同五城兵马司联合户部、内阁维护京城治安,运营钱粮,三万精锐守军由余冕亲自领军,其余百官依旧每日入宫面圣,不得懈怠本职。 城外,漠南的骑兵距离京城还有不到五十里路。沃拖雷有理由幻想当年王允义兵临漠南都城的那番场景,如今的逆转有着难以掩饰的仇恨。 狂傲无理的齐国,我是不是可以让你品尝一番被侮辱践踏的滋味? 沃拖雷在北伐之初,并没想过要取得这样大的胜利,他原本的计划是赶走那个狂妄的齐国皇帝。但是这一次,运气好得有点过了头,当他攻克封义,见到冰封的大箐湖时,他明白机会到了。并不是只有陈鍄才有征伐四方之心,这颗贪婪的心同样在沃拖雷的五脏六腑间跳动。 “前面就是齐国的首都,酋兹,你来自偏远之乡,可以去打个头阵,要知道,这里的乡镇都比布尔郭图的都城还要繁华。” 酋兹对自己的名字还不够习惯,当这位尊贵的漠南王友善的和他搭腔的时候,他依旧愣了一愣才回话:“陛下说的是。” 酋兹.莽古尔泰,这是漠南赫赫有名的贵族的姓氏,但这位青年显然拥有的时间并不算长。在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中,别人称他为泽敏,他的部落布尔郭图在十年前被沃拖雷剿灭,这位沦为奴隶的青年凭借他卓越的才能成为了士兵,最终在一次又一次的征战中,用血与命换来了自己尊贵的姓氏。 “当然,财富仅仅是一部分,我不是一个喜欢恪守规则的人,我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希望,如果你能但当起这个姓氏,我会一手扶持你成为莽古尔泰家的家长,即便他们和你没有任何血缘。酋兹,我那位妹妹是欣赏你的,我希望这一战之后,你能拥有配得上她的荣光。” “陛下,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在那座城里,有一位我的老对手,当然,现在他是你的对手。”沃拖雷顽皮的耸了耸肩:“这个人把我堵在封义城前堵了一两个月,如果不是他,我早就在中原当皇帝了。更糟的是,我妹妹似乎对这位汉人有一些超乎友情的情谊。” “您是说,之前守住封义的那位守将?” “是的,他叫魏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我这次一定要终结他的好运,将他和他的城池一同碾碎。”沃拖雷朝着远方朦胧的宫殿:“就像佳兴城,变成一座华丽的没有活人的城市。出发!” 第一百七十四章 174【正隆二年】 沃拖雷大部队驻扎的地方叫做平锦,平锦镇地处平原,距离京郊的连珠山和北岔河都有一定的距离。沃拖雷不选择直接逼近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京城过于繁华,近郊的几百里全是村镇,漕渡,如果真的驱兵直入,很容易被埋伏。面对京城这样大的诱惑,这位经验丰富的将领保持了冷静的心态。这一点确实让这个人显得非常的可怕。 与此同时,京城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城内虽然人员骤增,但是依旧井井有条。 这毕竟是这个朝代的鼎盛时期,沃托雷期待出现的那种土崩瓦解的混乱场面实在难以实现。沃拖雷在认真的研究了最新缴获的京城地图后,给出了第一战的阵容——在漠南内战中以勇猛而著称的合佘佩涅带领三万骑兵打头阵,酋兹.莽古尔泰和阿若文达各带领一万骑兵从东西两方协攻,兀穆吉.妜释封岈带领一万步兵殿后。 指令一出,许多贵族将领忍不住暗暗发笑:看来酋兹纵然得宠,也抗不过正儿八经的贵族啊,沃拖雷不但答应了让合佘佩涅立首功,就连协攻的阿若文达都是他家弟弟,由此可见,关键时刻可不会让个奴隶领兵上场,要不然以后做了中原皇帝,还得说江山是奴隶打下的,岂不是笑话? 余冕一方到不知道漠南人把血统看得如此珍重,他们的探子呈上的合佘佩涅的信息绝对展现了这位将领不菲的实力。面对这位帮漠南王打下了江山的重臣,余冕倒是信心十足:“合佘佩涅性格急躁激进,成不了大事,这第一仗必要大胜才行。” 文武百官被内阁伺候着呢,这会儿兵部里都是自己人。魏池看到余大人自信满满饿的样子,裂开嘴露出了狐狸的笑容。毛以宣第一次参战,还有些紧张:“合佘佩涅大小战役极少失败,而且武艺高强,我们可不能轻敌啊。” 大战将至,魏池似乎越发不紧张了:“合佘佩涅这个人是漠南的大贵族,和咱们中原不一样,在漠南,只有贵族才能当将领,这位合佘佩涅的来头可不小,他算是王族的直系亲戚,这位大贵族长年活跃在北方,名战有几起,但是都是以多胜少的战役。而且每场战斗,他本人都喜欢冲在前面,这种打发可见他武艺高强,但和他同行的将领都不愿意与他为伍,因为他从不考虑配合。你看,这次协攻的又是他自家的人——阿若文达。这两人是兄弟,性格都差不多。简而言之,只要不和他正面相遇,用点计谋很好骗。” “那这位酋兹.莽古尔泰呢?” “以前并没听说莽古尔泰家有这样一个人,似乎他手上带领的也不是莽古尔泰家的军队,这个人在佳兴的时候的确挺厉害,沃拖雷一向知人善用,但却没有派他打头阵,我想他定是受了合佘佩涅的压制,他们应该不会商量作战计划。” “而且你看”余冕对魏池的分析频频点头:“这次部署很公开,内容简单直接,沃拖雷应该算到京城没有可以与之抗衡的力量,他准备一举攻克城池。如今他背靠佳兴,补给充足,我们若是守城,是守不住的,唯有逐步歼灭敌人。所以这次是难得的机会,我们唯有以优势对其劣势,给他们来一场包围战。” 见余冕都发话了,毛以宣暂且平复了心跳:“按照计划,我方需兵分三路,林虎言带一路兵,末将带领一路,魏大人要管水船土炮,第三路军哪位将领来统帅呢?” 林虎言任职兵部郎中,兵部管着调兵遣将,是不带兵的,按理说得到带兵的衙门去选将,但京城的官员多没经历过战争,这位林虎言虽然已经年过五旬,但是曾在边境带兵多年,比许多年轻力壮的人更加可靠,所以从河北卫调来的三万骑兵中由他统领一万五千人。毛以宣是余大人请定的,他依照承诺,将入城的五万佃户训练成了步兵,能够完成这个不一般的任务,就可以看出余大人看人颇具能力。魏池是京城中为数不多的既打过仗,又精通各类火器的人,河北卫调过来的人中有六千人属于军机营,正好由魏池领导。河北卫余下的一万五千骑兵由谁统领?余冕似乎还没有确定。 “按照他们的行军速度,明天清晨就会达到预定的村庄。”魏池同样好奇这最后一位将领:“会议完毕就得即刻准备了。” “我来统领这一万五千人。”余冕淡淡一笑,早有准备。 “?!” 魏池和毛以宣面面相觑。 “别笑我年纪大了,对付合佘佩涅,我这个老头子足够了。” 正直壮年的猛将合佘佩涅若是知道大齐做了这样一个决定,可能在打仗之前都得被活活气死。魏池和毛以宣绝对没有想笑的意思,但他们的确认为这位余大人的年龄大了不止一些。不过他们笑不出来却不是出于对余大人的敬畏,而是有别的更加辛酸的原因。 决定保卫京城的时候,群臣激昂,一旦决定之后,果不出魏池所料——满朝找不出几个会打仗,有几个会打的不是推脱就是称病。文官们太幼稚了,这些武将们见惯了生与死,明白沃拖雷的利害,好不容易从塞外调回京城图个安乐,可不能栽在这个事情上。即便破城了,京城那样大,要跑有的是机会。而且沃拖雷肯定不会屠京,毕竟他是个将领,而不是强盗,如此大费周章的过来,仅为抢劫一番,岂不是吃了大亏?届时跑不了,称降也不错。 如今,余冕要亲自上阵,这其间有多少无奈,但余大人竟然毫不推辞的率兵亲临,魏池只能在心里由衷的说一句:佩服。 二月十三日,太阳刚刚照亮大地,合佘佩涅带领的五万骑兵抵达了京城近郊,这里距离大部队驻扎的平锦不过二十余里,站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京城的全貌,它是那样的高大,似乎是难以攻克的城池,但合佘佩涅明白它有多脆弱,里面的百姓就如佳兴一般任人宰割。 “佳兴至少屯了八万的兵,京城只有河北卫的三万人,竟然没有弃城逃走,可见里面净是些迂腐的书呆子。” 阿若文达和他哥简直是一个脾气,两人狂妄的笑了一阵。 合佘佩涅笑够了,这才扭头对酋兹不冷不热的寒暄:“抢了你的头功,你可别介意。” 酋兹礼貌的行了一个礼:“您说哪里话,不过时辰将至,还是继续行军的为好。” 合佘佩涅轻蔑的哼了哼:“这用不着你提醒。” 五万人在这里分成了三队,这种打法看似简单,但却非常实用。沃拖雷得知京城的小皇帝没有弃城逃走之后,他分析这座城市一定会为抵抗做好准备。这位为首的将领是谁呢? 余冕?兵部尚书? 典型的中原式的任命,他是不是真的领袖?老对头们都不在,有点名气的似乎只有一个魏池。这个人可不是单纯的强硬,他的狡猾自己是领教过的。京城太大,如果是魏池建议,绝对不会等到自己兵临城下才发动反击,他一定会充分利用京郊复杂的村落阻止自己前进。 所以为了探明局势,为了步步为营,他选择带领大部队驻守平锦,让合佘佩涅带领部队先做打探。他为合佘佩涅编排的队列也非常的合理,除了人数远超河北卫屯兵以,更是给他配备了两队协攻,即便遇到了伏击,也能顺利突围,甚至反包围。 余冕似乎能够给他一个惊喜。 时间缓慢的推移,合佘佩涅一行人没有遇到任何的障碍,稳速行进半个时辰之后,京城已经近在咫尺。合佘佩涅忍不住欣喜若狂,令队伍加速前进。 “大将!前方的桥梁被毁坏了!” “前面是哪里?” “平土窑。” 平土窑?一个小到地图都没有标明的小村。 考虑到不知道京郊的何冰结实不结实,合佘佩涅命令大家穿过平土窑村继续向南,不得耽搁。 沃拖雷非常信任这位老将的能力,他只对他嘱咐了一点——不要冒险进入村庄。 但合佘佩涅似乎不认为小小的平土窑村算作个村庄,毕竟自己是骑兵,穿过这百把间房子挤出的小道都用不了一刻钟。可惜如果合佘佩涅能向沃拖雷一样认真看看地图的话,他会发现,越靠近京城的北门,道路就会越少,将这些村庄划分的就是这些人造的运河,小小的平土窑就是通往北门的必经之路。 合佘佩涅平安的走出了平土窑村,村外是一片旷野,平静而萧瑟。 这可不是个埋伏的好地点。 但突然,一声枪响骤起,合佘佩涅还未来得及反应,平原上的枪响如风般呼啸而来。走在前面的骑手纷纷倒地,一颗火药擦着合佘佩涅的耳根飞过。 “冲啊!”火铳的射程并不远,如果能冲过火力封锁,就能反败为胜。 合佘佩涅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并没有乱了阵脚。 可惜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在面前看似平静的平原上,早已被民兵挖好了战壕,而且毛以宣手上的五万人,全都埋伏在这里,共赢他的大驾。合佘佩涅对火铳、甚至鸟枪都是有经验的,两排枪后必然有个装弹的空隙。但齐兵的装弹方式是两人发射,一人专管装弹,三人一组,共有五把枪,可以保持火力不断,这一点他却不知道。 毫无掩护的骑兵再应用也抵挡不住这样的枪林弹雨,完全被压制在的村头。 整整三万骑兵在这个巴掌大的小村里沸腾着,前路不得进,后路同样被人截断——一直潜伏在临近村庄的民兵悄然靠近,等他们转进了提前掩藏好的射击点后,看似平静的来路变成了封锁线。 纵然是训练有素的漠南骑兵也得崩溃,在这样的夹击下,骑兵被分成两拨,冒死穿越东西两侧的运河出村。 大齐是个有钱的国家,不但兵火充足,就连小村的运河都是拿石砖砌的河堤,冬季又是枯水期,河床离河岸有相当的距离,冰又滑,马可经不住这样折腾,又是跌倒又是嘶鸣,混乱不堪。 毛以宣笑了,但还有一个人比他笑得更开心。 这个人就是阿若文达,他比他哥更早遭遇袭击,但是领头的老头子真是弱得不值得一提,虽然是带了一万多人的样子,但是那些骑兵竟然一打就跑,只晓得放枪。趁着对方骑兵装弹的间隙,漠南骑兵狠狠的冲刺了几次就让对方彻底溃败了。就在这几冲几跑之间,阿若文达偏离了原来的线路,正当他击溃敌人准备回归的时候,他的士兵们惊讶的发现了堆在这些零散民居中的金银财宝。 大齐百姓逃跑的时候竟然会专门留下金银财宝?这点警惕阿若文达还是有的,考虑到刚才齐军那些奇怪的举动,他觉察出了一些问题。 “都回来,别抢了!” 可惜这些觉悟不是人人都有,抢是漠南兵的本性,大多数人都假装没有听到。 直到西面传来了隐隐的枪响,许多人才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糟了,一定是哥哥遇袭了!阿若文达惊出了冷汗。 这枪响提醒了阿若文达,也是余冕与大家约好的总攻号令。刚才那个老头子带领的一万五千人瞬间又出现了,这次迎接漠南骑兵的可不是火铳,他们辛辛苦苦背过来的长兵器可以亮相了。 河北卫,作为驻扎京郊的精锐部队,如果援救佳兴,即便在地利不宜的情况下,也可以给漠南人以重创。现在条件具备,怎能毁了河北卫的英名?更何况是兵部尚书本人亲自带领大家冲锋陷阵!面对溃败的漠南骑兵,大家可没有任何仁慈的意思。 这一追,追了十多里才住手,阿若文达至少损失了两千人左右。此刻漠南军的战斗力依然雄厚,如果这八千人和合佘佩涅的残部汇合,依旧是难啃的骨头。不过在阿若文达的前路,魏大人已经提前一晚为他们备好了礼物。 这次的动静远远大于毛以宣的枪响,余冕的骑兵逼退阿若文达的片空地上埋满了土雷,这些土雷在第一次北伐之后就经历了改变,威力非同寻常,而且就是为了对付漠南骑兵,土雷的引线彼此相连,绊倒一个就炸响一片。阿若文达的队伍这才是遭到了灭顶之灾。 土雷的炸响连京城内的百姓都能听见,酋兹自然是听到了。他出发不久也遇到了齐军的突袭,不过他异常谨慎,并没有追逐敌军,而是依照原有的作战计划向京城靠近。当听到巨响之后,他觉察到了怪异——虽然这次出动的都是重骑兵,都配有火器,但是火铳绝不会有这样大的响动,一定是出事了。酋兹果断向东折回,准备援兵。 酋兹这一走,就领魏池大感郁闷!原计划由林言虎引诱酋兹靠近西边的北岔河,北岔河上已经停满了魏池部署的战舰,只要对方到了射程之内,这些埋伏好的炮船就会万炮齐发。届时再前有水路,只能等着挨打,后有林言虎一万五千骑兵堵截,想投降都难。但等到东面已经响做了一片,魏池连个漠南骑兵的影子都没见到。 看来这个领兵的挺有脑子的,魏池躲在甲板上异常的郁闷,心想一定要查明这将领的底细。 林言虎则更加郁闷,他多次佯败,但是这路骑兵就是不上钩,当总攻发起的时候,这支骑兵距离平土窑村也不过一刻钟的距离,对方可是整整三万余人啊,若是汇合了,自己一方肯定是要吃亏的!现在也顾不得那样多了,林言虎只得追在酋兹的后面。 漠南虽然也是重骑兵,但是整体负重还是远低于中原的重骑兵,当酋兹遇到合佘佩涅的时候,林言虎早被他甩在了后面。合佘佩涅样子非常的狼狈:“有埋伏!” “是骑兵还是步兵。”酋兹琢磨着齐军的战术。 “都埋伏在村旁的土沟里,拿着火铳!估计有个两三万人!” 交谈之际,林言虎的追兵已经快要赶到。 “合佘佩涅大人,我们不能退兵,我后面有一万多的骑兵,现在唯有回攻那些步兵!” 合佘佩涅明白了——那些步兵移动速度慢,现在应该已经在准备撤离,如果此刻回攻,还能占些便宜。但如果向西北回撤,正遇上整整一万多的骑兵,很难自保。 “好!回攻!” 此刻合佘佩涅手上还有三千人,两人合并后,迅速往平土窑村而去。因为之前已经对地形有所了解,那些隐藏步兵的土沟已经不再显得隐蔽。这一招令毛以宣有些措手不及,他果断下令停止后撤,重新部署火力网。 可当他看到回来的不是三千人,而是一万多人的时候,他真有些惊恐。 “看来有一队人没进套啊!”毛以宣挠头皮:“我们带的军火可不多了!” 火铳响了一阵之后,瞬间停了。之后齐军的动静变得极其诡异,一会儿这里响两枪,一会儿哪里响两枪,但是等到骑兵赶过去,草丛或者土沟里又找不到人。 这就是毛以宣的聪明之处,他令所有小队全都分散,每个人带着火铳分散打击,但要求必须放一枪就跑,不得恋战。这样一弄令敌人找不到北,但同时又为援军的到来赢得了时间。 酋兹见齐军改变了战术,没有再命人剿灭那些步兵,而是重新汇集队伍,趁着火力稀疏的机会从正北方向回撤。 他的决策是正确的,因为林言虎紧随其后。而且酋兹知道,还有一万殿后的步兵很快就能与其汇合,反扑之时就要到了。 此刻的战场之上,漠南的三万人还剩两万不到。余冕一方正在绞杀阿若文达余部,林言虎在追酋兹、合佘佩涅,毛以宣命其步兵抓紧后撤,魏池则被晾在西门外的北岔河。当兀穆吉.妜释封带领的一万步兵与酋兹、合佘佩涅汇合的时候,酋兹毫不犹豫的要求反攻,但这一次合佘佩涅强烈反对。 酋兹的性格虽然沉稳,但此刻还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战场之上哪容得商议,大家都只能服从最高指挥官,合佘佩涅部署了简单的撤退方案,匆匆离去。 林言虎追得正开心,突然发现前方似乎有骚动,敌人的队伍疑似扩大了一倍,心里不得不强制冷静——虽然这次没能按计划绞杀敌人,但似乎敌人已有援兵,若在此恋战恐有不测。林言虎暗暗要求士兵减缓了速度,故意拉开两者的距离,直到确保安全了,才逐渐回撤。 京城的百姓听了一天的炮响,直到傍晚才见到出征的士兵回城。之前关于漠南骑兵的传闻都是恐怖的,老百姓们只知道这些异族人凶残暴虐,只想着己方的军队要经历怎样的苦战,但却不料这第一仗便迎来了凯旋!当看到大齐的军队英姿煞爽的归来,整个京城都沸腾了!许多老百姓在街道上奔跑呼叫,更有人站在房顶挥舞衣袖欢迎守军。 面对这样的场景,毛以宣忍不住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一旁的林言虎见他红了眼圈,便暗暗笑道:“小伙子,这场仗才刚开始呢。” 的确,这场仗才刚开始。首战虽然歼灭敌军近两万人,但平锦仍有二十万的敌人,首战告捷鼓舞了京城军民的气势,但也引起了沃拖雷的警惕。余冕知道,真正的战斗还没有打响,这场十万人对二十万人的对决胜负未定。而远在他方的王允义仍旧在观望,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期待的绝地反攻呢? 魏池此刻早已回城,坐在兵部的大堂前等待议事,这一仗令她对西路军的首领非常感兴趣,不过令她觉得更加有意思的是探子探回的援兵将领——兀穆吉.妜释封岈。 二舅哥,我们竟然又见面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175【正隆二年】 阿诺文达的死严重挫败了合佘佩涅和他的家族,活着的酋兹更挫败了旧贵族们的锐气。当沃拖雷听说合佘佩涅在酋兹建议反攻的时候做出了逃跑的决定,他轻蔑的扬了扬眉毛:“我以为你是个有勇无谋的粗人,没想到我竟然错了,你这个可笑愚蠢的小丑。” 近卫的军士读懂了他的表情,迅速将这位地位显赫的大将拖走。坐在席间的贵族们当然懂得这个行为的含义,帐外响起了合佘佩涅沉闷的喊叫——在漠南,作为贵族可以在此时此刻留个全尸,所以他将被折断背脊,这会令他非常痛苦,但这是奴隶不能享受的尊贵待遇。 没有一个贵族将领站出来为他求情,求情的风气在沃拖雷这里不流行,这种中原的朝廷风俗是前一位国王才附庸的风雅。 “酋兹,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沃拖雷的心情依旧非常不好。 酋兹恭敬的行了一个礼。 沃托雷曾经经历过许多失败,这场的确算不上大事。他往往会才处决了他的将领就举行一场有酒有肉的宴会,一方面表现他对失败的藐视,另一方面则因为这位国王的确是一位脾性乐观怪异的人。但这一次他似乎没有这个打算,冷着表情离开了。 营帐里的其他贵族经不住议论纷纷:似乎之前还有一次,这位国王表情和今天相似,那一次是在封义。看来这位国王在这样巨大的诱惑面前摆脱不了同样巨大的压力。 战斗依旧需要继续,沃拖雷不会给京城喘息的机会。酋兹的领军风格和沃拖雷大相径庭,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将会非常有限。他现在是十余万将士的统领,他必须尽快发动总攻,如果不能令沃拖雷满意,可能自己就得享受贵族的待遇了。 齐国一方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敌人发起总攻,城墙上真正能对敌人起到震慑作用的重兵器是不方便移动的,而且射程远,如果敌人的云梯架到了城墙上,凭借己方的兵力,难以与敌人对峙。所以高达十多米的城墙并不能提供完全的保证。在毛以宣训练民兵的时候,余大人亲自督导工兵在北门修建了一个精美的战壕。战壕像一个坐南朝北的六字,六字的点正对北门,方便掩护士兵从这里撤回城内。六字的两撇面向敌人,一共形成了三个夹角,四个火里面,壕沟彼此相通,方便随时变换活力方位。壕沟的底部全部用土夯实,刚好可以通过炮车,壕沟口全部有土砌的射击口,可以掩护火铳的攻击。 魏池为余大人的壕沟取了个名字:六通壕沟。站在城墙上,看到壕沟中民兵穿梭其间,魏池回忆起了沃拖雷在封义城外固执的进攻。这是一个非常残暴的将领,经历了数年,不知他有没有变。 沃拖雷还真没有变,不过这次的将领变了。 酋兹现在是真正的总指挥,沃拖雷不喜欢对自己的前线将领指手画脚,他仅给出了个他能够接受的总攻时间:十天。 十天,和总攻佳兴是时间一样,不过佳兴和京城显然完全不同。从第一次阻击的策略来看,对方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整个战争部署设计得灵活实用而又不浮夸。酋兹真诚的希望至少能多给他几天了解对方将领的情况。但沃拖雷给出的时间也是有原因的——毕竟自己孤军进入敌后,秦王,王家等等这些未知的力量都在暗处。如果这些人有称王的心,等自己被京城的小皇帝耗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来个抄底儿,自己岂不是被他人捡了便宜?酋兹苦恼的扣了扣头皮:“先进攻。” 从进攻中寻求突破点。 往年的京郊,临近过年的时候,即便是寒冷也是热闹的,但如今,村镇全都空旷萧瑟,积雪没有人清扫,白茫茫的冻土和交错的运河连成一片。漠南的骑兵小心的穿梭其间,逐步向京城的高墙靠拢。 酋兹不是喜欢冲在前面喊杀的将领,但这次时间紧急,他只能亲自率队监督战情。比起大多数漠南人,酋兹的个头偏高,肤色比他们白,仔细看会发现他的头发是棕色的。他才成为漠南士兵的时候,不少人嘲笑过他的高鼻梁,他脾气非常的好,比起大多数喜欢胡胡喳喳的漠南将领,他很少责罚自己的士兵,但他的士兵没有因此减少对他的敬畏。他的这些言行,很难让人忘记他是个异族人,所以虽然他战功显赫,却很少有贵族愿意与他相交。这几年来唯一和他有所私交的是他的副官——杜喀尔。这位是名正言顺的漠南贵族,他脾气也算是异类,所以两人能说到一处。 “十天能发起总攻?”杜喀尔撇着嘴:“若是那一日能听取您的建议,挥兵反攻,我方不至于如此被动。” “战机不过转瞬即逝,既然已经错过,不提也罢。” “我们在这里晃荡了三天,还真没钻到一点空子,齐国京城比我们想的坚固。” “坚固的不是齐国京城,而是他的守将。你看看探子绘出的地图,在此之前,这里可没有这样奇怪的一个壕沟。” 经过多日的突袭,虽然不断有伤亡,但探子逐渐绘制出了一张火力网。经过进一步观察,一个壕沟的形状逐渐清晰。 “我们攻打佳兴的云梯足够攻打京城,只要能迅速穿过城墙上的火力网,我们就有信心攀上城墙。敌人应该是早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专门在此处部署了步兵。现在的最难饿的就是要占领这个壕沟,如果能占领这个地方,敌人的强项就成了他们的软肋。” 毛以宣从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壕沟有可能被别人占据,因为这个壕沟的设计进可攻退可守,配以强大的火器,漠南的骑兵别说占领,连靠近都难。这几天可把他得意坏了,不论对面的骑兵何时突袭,都一定被打个落花流水。壕沟里补给充足,而那些骑兵从驻扎地抵达这里本来就有接近一个小时的行程,又冷又累,苦不堪言,来了又是一顿炮火招呼,多少都会折损一些人。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漠南的贵族们的心情从一开始的乐于旁观开始变得焦虑,因为打仗不是闹着玩儿,虽然奴隶出丑能增添乐趣,但如果真的败仗了,那可不是玩笑的。酋兹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按部就班的出兵,收兵,清点损失。 就这样迎来了第十天的清晨,这一天弥漫着大雾。沉寂了十日的酋兹召集所有部队,开始严密部署。他的目标是东门,这次领兵的将领是兀穆吉。如果大家没有记错,东门外是一条河,叫北岔河,当年索尔哈罕从京城返回漠南就是在这里登船的。作为京城最为繁华的渡口,他的城防同样不赖。因为北岔河仅仅是绕行京城,所以河岸旁还有护城河,两河间仅仅相隔的五十余米,要想把部队排布在这个间隙里,只能被城头的火力压住,不得动弹。所以战争初期,余冕敢派魏池带着战船在这里驻扎,凭借险要的地势攻克敌人。 选择攻打这个门可不是个好的选择,而且必须要有战船。 酋兹还真准备了战船,虽然不比京城的战船高大,但这些来自沿路城市的战备还是有一定的作战能力。大齐的战船都早已整顿好了停在河上,弹药充足,当敌船从大雾中渐渐靠近的时候,几乎都做好了进攻的准备。 兀穆吉有丰富的统兵经验,他明白自己一方有驾船能力不熟的弱点,所以他选择尽量靠近齐国的大船再发动攻击。此刻齐兵的领兵之将是水军将领关潇,这位将领做事踏实,但就是老了点。他不喜欢用火器,或者说还不大弄得明白火器,魏池在船上的时候他由着魏池干,可惜漠南兵又没上当,所以还没听见响,魏池就会城督防去了。船上装备的炮啊,枪啊之类的他并不是太明白怎样调配。更糟的是因为人手紧,他没有副官,老头只能用自己几十年前积累的水军经验展开作战。 兀穆吉当然不知道这些情况,依旧按照齐军平常的火力进行准备,并且异常的小心。 凭借着大雾,兀穆吉的部队已经靠得足够的近了,如酋兹预料的,因为大雾的原因,城墙上的火力为了不伤及己方,都非常小心,没有开火。漠南的火器是非常少的,他们必须避开这些大船的火力网,靠近船舷登船作战。 齐国的大船一共有六艘,呈两列排布,漠南的战船小,有二十多艘。这一瞬间,不大的北岔河几乎被船挤满了。关萧虽然不擅长火器的调度,但是他有他自己的方法,他自然能看穿敌军的想法,吩咐工兵在船舷两边排满了铁质的盾牌,士兵拿着长矛躲在盾牌后面,当敌人想要攀上船舷的时候,刺他个对穿。 这种方式安静而有效,如果不是岸上又多了一群步兵攻打城墙那就更好了。 负责北门的将领是曹溪,这位将军曾经是驻守西南的,天天的土司打交道,好不容易丛边陲之地调回了京城,对于这场战争他感到很无奈。经历百战的他见到关将军竟然在用土办法对付敌人,他顿时觉得很难过——看来这老爷子自能自顾自了,城墙这边还得靠自己。 火器不敢随便放,怕打着自己人,曹溪只好选择了同样的方式——土办法。 没有火力掩护,护城河的防卫功能几乎没有,漠南军迅速搭好了浮桥冲到城墙边。面对此情此景,曹溪开始命令手上的官兵扔砖,因为雾很大,看不清下面的情况,反正砖头不可能扔到船上,曹溪就命令士兵尽情的扔。砖头不够用了,就拆民居的砖头来用。难得的是京城的百姓异常的配合,许多靠近北门的百姓主动拆了自家的房砖送过来支援。 大雾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双方的战斗并不是太激烈,当大雾彻底散去,漠南的船撤兵了。但这次却不撤远,只是保持了一个安全距离,和齐军对峙。 站在船头的兀穆吉有点纳闷,他想不明白为何齐军没用火器,但心中犹豫的他还是决定依照计划行事。 面对这个有点不着调的进攻,齐国一方抓紧这个空档召开了紧急会议。 首先大家要弄明白,这次进攻是不是一场详攻。 这位酋兹在指挥佳兴攻城战役的时候,的确是选择了从水路进攻。在佳兴战役前,漠南没有使用水兵的记录,但这位将领很有创意的利用了中原城市的护城河和水路,搞了几次潜伏袭击,攻其不备,巧取了城池。 仔细想来未尝不可,这些护城河都不大,这种水路水情平稳,不需要娴熟的驾船技术,攻打佳兴的线路和今天的情况基本相近。 魏池和林言虎不赞成这种推论——这两位在第一场会战中与酋兹交过手,这显然不是一个喜欢照搬原法的将领,这更像是一次详攻。 如果是要吸引所有的火力到北门,那又是为了让齐国露出怎样的破绽? 京城的每一道门都有独特的防守特色,唯一的弱点——北门,有了六通壕沟就让漠南人吃尽了苦头,他会想怎样的办法呢?魏池开始啃咬自己的手指。 齐国并不知道沃拖雷只给了酋兹十天时间,在大家猜测的时候,漠南这一方的贵族受尽煎熬。好不容易从酋兹借着大雾偷袭的部署中看到了一点点希望,但大雾还不到一个时辰就散了,似乎战争又退回了原点,而时间却在点点滴滴的流逝。 天色渐渐暗沉,在夕阳收走最后一丝余晖前,兀穆吉的军队开始重新集结,并发动进攻。这一次他们亮出了火器,小船船头均摆放了小型火炮,因为北岔河河岸不宽,所以射程完全足够。不出酋兹的预料,这一次的齐国水军不使用火器的原因并不是想留一手,而是对此并不擅长。城头上的火力掩护是有限的,关潇被逼无奈开始准备开炮。大船上的炮射程比较远,因为预估不足,所以几乎都在敌船后面爆炸。齐军的火力弱势再一次被暴露。 难道漠南人真的准备从水路进宫京城? 余冕坚持认为一定不是这样,虽然这里是最能靠近城墙的地方,但是想从这里捞到好处并不容易。他命令众人加强巡防,严密监视城外的情况。果然,就在东门的战事如火如荼进行的时候,西门外突然集结了大批的兵力,全是能够工程的步兵。 “大雾!”魏池恍然大悟:“他们是趁着早晨的大雾,攻打东门,趁机将步兵埋伏在西门外的!” 从漠南所在的平锦到京城有相当长的距离,而且城墙的瞭望作用可以很好地预先发现敌情,这就是为何漠南人寂静摸索但最终难以将攻城的重兵器挪到靠近城墙的地方的原因。光凭一场大雾是不足的,漠南将领详攻东门就是为了给西门外的埋伏做足打算! “应该集中所有火力保护西门!”魏池站起来提议。 “等等。”林言虎站起来阻止。 “不能等,调度火器至少要半个时辰,如今人力严重不足,不敢拖延。”魏池坚持自己的意见。 东厂依旧派出了督战的太监,这位太监叫做王宝,他一言不发看着余冕。 余冕还没发话,魏池强先行了一个礼:“战事紧急,恐怕容不得大家继续商议,六通壕沟的火力有限,对方的重炮都已经运抵了西门,如果我方没有火力与之对抗,十余米的围墙是挡不住敌方的云梯的。” 大家正在僵持之际,突然有人来报:漠南人的云梯已经开始筹备了。如果再不调配火力,西门城墙上的炮火是抵抗不了对方的。 余冕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等火力排布到位,已经入夜,站在西门的城墙上已经看不真切面前的阵地有多少人。魏池抵达的时候,有一批云梯已经搭上了城墙,幸好并不多,短暂的反攻之后,云梯纷纷被打落。 西门的炮火响起来了,东门的“详攻”却并没有停止。漠南的小船跑得快,齐国这边一边有一趟没一趟的放炮,一边捡回土办法又是射箭又是扔土雷。早上那一棒子步兵又出现了,借着自己的战船拖住齐国战船的空隙,通过早上搭建好的浮桥迅速通过护城河,开始搭云梯。 余冕亲自赶到东门督战,只见河上船只如梭,因为都点了火把,所以不像早晨大雾那般难辨敌我。城墙上面已经开始组织有力的火力反抗,支援河面上的危机情况。面对攻城的步兵同时开展了防御。 “要不要把城防的所有人都调过来?”曹溪预计攻城的步兵多达数万人,自己又要兼顾河面又要兼顾城墙,实在有些吃力。 不是余冕不想调兵,是确实没有兵力可调,不论漠南对于东门的攻击是不是详攻,但看得出来是做了精心的准备的,如果不加派人手,可能真撑不住。紧急时刻,只有把守护城内的八百锦衣卫全数调配过来。 整个城防的绝大多数火力和人力都集中到了东西两门,余冕心中总有一种难以言明的不祥预感:“西边的战况怎样了?” “敌人的火力很猛,经估算至少有五万人。” 这是对方发起的总攻?林言虎听说真有五万多人,就不好再开口建议西门调人过来了。 随着西门的战事升级,东门的漠南兵同样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曹溪被关将军拖了后腿,顾不得还有数位朝廷大员就在背后,放着嗓子破口大骂起来。骂归骂,曹将军不是吃素的,眼看敌人的云梯越来越密集,曹将军要求亲自带骑兵出城。 见识了齐国骑兵的酋兹怎会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早晨那些摸索到城墙根的漠南步兵可不是单单跑来挨砖头的,他们每人都背负了一大捆木材和一大桶油,为的就是在此时此刻防止骑兵出城突围。 大火熊熊的燃烧了起来,京城的城墙其实远远没有封义的好用,封义的城墙上面布满了枪炮口,中层有中空的夹层,火铳手可以在这里阻击攀在云梯上的敌军。京城的城墙很美,但是华而不实,幸好城砖都是青石砖,被火烧一烧还是耐得住的。 曹将军出不了城,只能继续在城墙上骂街。骂了一会儿,人突然不见了。曹溪可不想蹲在城墙上守着几门炮等死,他集结那八百锦衣卫出了城。出城前,他特地准备了了一样东西——木栅栏。这些栅栏的木材就是用临街商铺的梁柱绑的,都是好木头,很结实,栅栏的空隙间绑上了盾牌。经常奔走在山林之间打土司的曹将军决定让漠南人见识见识他的打法。 既然东门不能出,那就从南门出城,这个门背对战场,相对而言最平静。八百人绕行抵达东门外,将木栅栏堵在了东门的南角上。连绵的木栅栏一旁依靠着城墙,一旁依靠着护城河,形成了一个临时的战壕。漠南人还真没想到守军会来个近距离攻击,一时之间乱了步调,正在准备炮火的步兵都只注意城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曹将军很狡猾,专门朝着漠南人放炮的地方打,漠南人的炮弹箱被打中了许多,气势大减。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对方毕竟有数万人,曹溪不敢恋战,赶紧从南门撤回。漠南人虽然遭受了重创,但又再次集结向城墙涌来。 此刻的酋兹一言不发的坐在北岔河上的一条小船里看着地图,夜已快到黎明,而他苦苦等待的一刻却依旧没有到来。站在城头的余冕同样一言不发,他心中有个解不开的疑虑。 空中弥漫着烧焦的恶臭,西门外已经陈尸遍野,但是漠南人似乎并不怕死,依旧蛮横的冲击着城墙。漠南人的攻城技术已经大大提高,又一波攻击结束了,城墙上的炮管还没冷,一排巨型战车跨过护城河上面的浮桥抵达城墙。 这是真正的攻城利器,因为他就是齐国人自己发明的。这种车前面有铁质护盾,防备火铳之类的绰绰有余,内部装有云梯,只要抵达城墙就可以发起进攻,中原人之所以不再使用,是因为这种车虽然配备了齐全的攻城设备,但抵挡不住大炮的攻击。而此时此刻情况特殊,北岔河上的炮船被敌人拖住导致东门外的战场纵深不足,大炮的射程没有办法调到这样近的距离,被敌人专了空子。 他们是早就料到这一战局了?余冕问自己:他们真的打算绕开六通壕沟,硬啃东门和西门? 酋兹站在船头眺望东门——火光映得河面上的船只清清楚楚,西门——炮吼连这里都听得到。 谁是齐军的将领?他会做出怎样的决断呢? 河面起风了,这预示着清晨就要来临,酋兹不但为东门准备了战车还准备了他全部的攻城家当,他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攻打东门,违令后退者立斩。终于,有漠南士兵攀上了高高的城墙,整个漠南军都沸腾了。 城头的守军终于和漠南人正面相对,他们所见就如魏池当年所见的一般,令人为之胆寒。 “怎么办?”城墙上只有两千多人,如果敌人攀上了城墙,这些人还不够几万敌人塞牙缝。 余冕沉重的看着眼前的战局:“命毛以宣迅速带步兵来援。” 正北门外有三万民兵埋伏在六通壕沟里昼夜坚守,只有这个数量才足以与现今的敌军抗衡。 命令传达到毛以宣那里要一刻钟,毛以宣率兵抵达东门要两刻钟,而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稳坐军帐的酋兹终于安奈不住,紧张得来回踱步:“靠近东门。” “将军,前方战火太猛,我们已经离得够近了,再往前恐怕有危险。” “靠近!”酋兹几乎是吼出来的。 终于,在天亮前,毛以宣带领众人抵达了东门,京城城墙上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 蹲在北岔河上的酋兹和兀穆吉同样松了一口气,酋兹的嘴角泛起了笑容:“接下来的好戏就看杜喀尔的了。” “报!漠南军开始撤退了!”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喜笑颜开,余冕却依旧紧皱着眉头。 清晨的舒爽的空气弥漫开来,远在西门的魏池此刻已经傻了眼——她昨夜炮轰了一夜的敌人,竟然并不存在,除了第一批云梯是真的,后面的进攻都没有看到有人靠近城墙,在一夜放掉了近万颗炮弹的清晨,魏池见到的是一片焦黑却空空的阵地。 西门是“详攻”。 是的,战斗惨烈的东门同样是“详攻”。 不论是东门还是西门,酋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用自己二十万人的优势压迫齐军驻扎在六通壕沟中的人撤防。凭借大雾,他制造了伏兵西门的假象,而这一部分被牵制的火力人力为东门的城防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同样的详攻东门,他知道齐军将领一定会猜到自己的意图,所以他要把这次详攻做足,拼上自己所有的攻城家当,令东门失陷。 他要的不是有北岔河保护的东门,也不是西门,因为即便能够硬攻成功,他难以以此作为根据地进一步占领京城。他要的是六通壕沟,敌人为他准备好的战壕,只有占领了这里,自己才能转圜逆势,用敌人的壕沟攻打敌人的城墙。 一切都来不及了,就在毛以宣撤离壕沟不久,杜喀尔带领真正的大部队攻占了六通壕沟,以十万的兵力将残余的守军尽数消灭。他在北门外冻了整整一天,等的就是这一刻。 十天,酋兹的承诺兑现了。 他用最小的损失逆转了战局。 此刻是开始,同样是结局,没有六通壕沟的北门是守不住的。 京城危在旦夕。 第一百七十六章 176【正隆二年】 魏池所有痛苦哀伤的回忆都汇结在白雪弥漫的季节,从她在被抛弃的襁褓,直至她青春中所有最孤独的时间。当她看到白雪皑皑的大地,忍不住觉得这种情愫是摆脱不了的纠缠。 错误的决定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错误,京城几乎就要沦陷。望着窗外的飘雪,魏池站在皇宫高大围墙的阴影里,内心被冻得如同城墙一般坚硬。即便余冕极力维护,林言虎再帮自己解释,但是这是难以推脱的责任。封义的光辉似乎不再,自己展现的是一个低能的将领的判断能力。那个人是谁,他正在城外的壕沟中有条不紊的部署兵力,这些问题弄得自己筋疲力尽。魏池艰难的吐了一口气,白色的水雾嘲讽的飘在面前,总是不肯散去。魏池不耐烦的拿手扇开它们,混乱的气息没有散尽,却看到毛以宣站在他面前。 毛以宣的表情同样非常难看。 两个人沉默以对,氛围静得和不开。 “你先回去吧”,呆了许久,魏池说。 毛以宣艰难的点点头:“你呢?” “我待一会儿。”魏池抱着膀子勉强笑了笑:“还不是得想办法。” 毛以宣回去了,看着他的背景渐渐消失在远方,和风雪宫墙融为一体。魏池跺了跺脚,她不相信此刻自己是能想出办法的样子,但是她没有家可回,她的家只是一座房子。她只能沿着长长的宫墙没有目的的溜达,冰冷的风雪击打在脸上,挫败,恐慌,焦躁,把魏池弄得疲惫不堪。那些炮火的咆哮还在耳边,在这寂静的四周更显刺耳。 如果这一刻王允义就在面前,魏池觉得自己会崩溃的承认:自己只是一个能守住巴掌小城的将领,没有大才干。 大家想多了,自己同样想多了。 但是没有如果,不论自己怎样认识自己,现在的残局没有人收拾,没有王允义,没有耿祝邱,没有杜莨。 我,想回家。 又冷又乏的魏池苦笑的抬起头,漫漫的大雪落在冰冷的脸上似乎不再融化。 “魏……大人?” “嗯?” “魏大人!” “嗯!”魏池摇了摇头努力清醒过来。 “魏师父!” 不知不觉,已经入夜,眼前的灯笼的亮光刺得魏池睁不开眼。 “你是?” 这是连接外朝和内廷的甬道,那一天,陈玉祥送离了魏池的背影,在那个魏池经历那场惊心动魄的小花园里等到太子登基。今天,京城危难,前朝议事吵得一塌糊涂,陈玉祥坐立难安,又来到这里。本想要寻求一丝安心,却看到那个令她感到安心的人颓废的靠在墙边,被大雪埋成了一个雪人。 “快扶魏师父起来!”陈玉祥以为魏池冻死了。 一旁的宦官五六赶紧来搀扶。 “公主,”魏池赶紧走了两步:“多虑了,臣刚才想事情想入迷了。” 这显然不是多虑,陈玉祥暂时忘记了京城的危机:“赶紧扶魏大人到房间里去,顺便叫些暖汤。” 还是那个花园,从窗户外能看到那条画廊,房间不大,因为宫里节俭了用度,只能现叫人拿火盆来取暖。魏池捧着姜汤,喝了一口,不是温暖,却是火辣的感觉令她忍不住想要流泪。 “失态了。”魏池努力稳固情绪,抱歉的笑了笑。 见到魏池的脸色逐渐泛起了潮红,陈玉祥舒了一口气:“魏大人,太累了。” “公主还是叫臣魏师父吧。” 虽然早就不是魏师父了。 “好。” 真希望一切都不曾改变。 “公主最近都在看哪些书?” 陈玉祥淡淡的看着微红的火焰:“魏师父还记得《大青山杂记》?” 这是许多年前,自己承诺要和陈玉祥一同修撰的书,虽然两人地位悬殊,相隔万里,但却都遇到了这本书,且用这本小手记填补了童年缺失的乐趣,又恰巧一人读了一半。当第一次从陈玉祥口中听到这本书的名字的时候,魏池几乎想要越矩和她成为朋友。时过境迁,此时此刻听到这本书的名字,禁不住让魏池心中一暖。 “公主竟还惦记着这本书。” 自从被革了给太子讲课的职,两人基本不可能相见了,魏池只能把自己整理好的稿子压在箱底。 “大青山是怎样一座山呐,山里山外的故事竟然如此不同,同是一个人,竟然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我放不下你知道的那一半。” 其实《大青山杂记》就只有两个故事,一个在山外,一个在山内。魏池窝在书院的角落里陪伴主人公经历了山外惊险诡变,而陈玉祥在她的书案前看完了山内的恩怨情仇。这是一本残卷,一部分遗落在蜀地的乡间,一部分历经前朝的战火,辗转从南京到了京城。 她们唯一共同的记忆便是主人公从山外向山内攀爬路上的那个故事。 “如果不是在那个岔道口遇到那个狐狸,他应该去京城赶考做了官了。” 这不是一个狐狸精那样的角色,而是一只真正的狐狸,作为一个符号将这本书一分为二。而遗落他的人不知因为怎样的机缘巧合要从这里将这本书分开,让大青山的世界各在一方。 主人公是个睿智的人,在山外经历那样的惊险,看尽了人世的狡诈,他怎会被一只狐狸蒙骗? 陈玉祥却看到是他蒙骗了狐狸,以一个人类的阴险潜入了山内的世界。 但对于是走是留,这本书的作者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结局。 大雪停了,禁城停顿在了极致的安静中。陈玉祥推开窗户,一股冷风灌了进来。 天边是一轮明月,魏池看着窗外的明月及她的背影。 陈玉祥却不像她那样心情沉重:“我觉得,魏师父一定能保卫京城。别人也许不相信,但是我相信。” “一个相信他会离开大青山的人,一定能够坚持到底。” “战争并不是像公主想的那样,靠相信就能够成功。”魏池觉得自己难以被她的情绪感染,虽然很感激她的宽慰,但是只能实话实说。 “我知道,”陈玉祥靠在窗边,淡淡的笑着:“如果真的京城失守,我依然会支持魏师父,绝不后悔。” “我,其实不值得你这样信任。” “今天内阁向我提议了,问内廷愿不愿意退往南直隶。” 魏池吃惊的看着陈玉祥,她没想到内阁竟然这样快的就做出了决定。 “我拒绝了,我相信你。”陈玉祥不知觉间叹了一口气:“我在这个高墙之内过了这样多的岁月,连自己母亲都不曾真心的相信过,真是为人的可悲。很幸运,认识了魏师父,真的很幸运。” 刚才那场争吵中刺耳的指责似乎被这句话温暖了,魏池感到自己的眼圈有点红:“我,其实有很懦弱的时候。” “是!”陈玉祥笑了:“魏师父现在就很软弱,全然不似当年在马上……的样子。” 马上……的样子? 看到魏池恍惚的表情,陈玉祥虽在意料之中,心中却仍旧一阵刺痛。 那一笑太奢侈,是不是挥霍了自己太多? 多日的疲惫,让魏池没有防备的窝在椅子里打起了瞌睡,房间里忽明忽暗的炭火映不出精致华美装潢。陈玉祥依在窗边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远离了皇宫,像是在一个江南的小镇上,或者偏僻的山村里。而自己手上的披风似乎就那样自然的把他拢得妥妥贴贴,如果有一个祥和的清晨,自己能在这里看他打着哈欠醒来,这是不是就是自己想要的未来? 清晨。 城外的漠南人已经部署好了兵力,京城内的民众还不知道这一切,仍旧有条不紊的运转。内阁所有成员悉数到场,面对如此危机的局面,他们不得不理智的要求皇室尽快准备南迁。 这一刻余冕犹豫了,他不赞成南迁,因为这样高风险的举动的唯一结局就是京城惨败,但是如果不赞成,京城仍旧在劫难逃。 陈玉祥作为皇室的代表,第一次与大臣们直面相对,此情此景,她只能顺从多数人的意见。 “臣有一个想法。”魏池平静的站出来。 你? 作为前一天被众人指责的焦点,所有人都吃惊的看着魏池。 “好了,魏大人,不用说了。”杨审筠面对这个局势简直怒不可遏,他确实不想听魏池再说其它建议。 余冕同样很吃惊,但还是极力安慰杨阁老:“事到如今,不是计较得失的时候,还是应请让魏大人说明。” “臣不建议南迁,”魏池才说了半句,杨阁老拍案而起。 “等等,”一直坐在帘子里的长公主音量不大却坚定:“魏大人请说。” 魏池强忍着手心的冷汗,简要的将自己的想法叙述了一遍。 听了魏池的策略,林言虎忍不住心中疑虑——这未免太铤而走险了!魏池在封义的战功和他的能力确实不假,但是从之前他错误的判断可以看出,他没有领导这种大型战争的能力。或者说,他的年龄,资历不足以帮助他在这样复杂多变的局势中迅速应变。更何况这次的对手实力相当了得!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大家心中所想几乎都是如此。 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个翰林学士,这个只打过一场硬仗的人,他真的能够成为这场战争的主角? 没有人敢相信。 “本宫赞成魏大人的想法。”陈玉祥的回答很平静,就像是在决定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长公主殿下!”杨阁老几乎忘了理解:“殿下不能置整个王朝于险境!即便是,” “杨阁老不必多说,”陈玉祥打断了他的话:“本宫不能指令军国大事,但是宫内的事情确是由本宫管辖。敌军围城之时,京城百官和百姓没有抛弃陈家,此刻大难临头,陈家绝没有弃之不顾枉自求活的道理。” “可是!” “如今还有别的方法?” 看不清纱帘里那个人的表情,但是怎样都不像是个二十一岁的姑娘能说出的话。 余冕经过认真的思考,决定支持长公主的决定。 等到夕阳西沉,余冕站在城墙上,看着北门外架起的各种攻城设备,郑重的将兵符交到了魏池手里:“尽管放手去做。” 冰冷铸铜沉甸甸的,这上面肩负着数十万百姓的安危。魏池想要放手去做,却轻松不起来。她躲到一个角落中,掏出怀表,看着上面的指针一点点的流逝。滴答滴答的响动令她的手指颤抖。 信心,快回来! 当那根指针重叠到那个数字上,魏池闭上眼睛,站起来——来吧!漠南! 此刻的酋兹并没有在六通壕沟里,他在克制了自己的喜悦,迅速恢复了冷静。发起全面总攻前,他还有一件事情想要确定:还有没有其它方法可以不让自己的军队和这个庞大的城市正面搏击? 面对这样的战局,有多少皇室会选择逃离皇宫?至少漠南的皇族有过这样的打算。当年齐军还离都城有相当距离的时候,那位长公主不就准备遁逃?更何况中原的局势和当年漠南的局势如此相像!曾经的漠南王因为忌惮沃托雷而想要逃离,留有退路。难不成如今的小皇帝会不忌惮秦王而给自己留一条命? 所以酋兹即刻要求部队开始在北门安装庞大的攻城车,以给城头的守军足够的压力。而他正真的实力却潜伏在京城四角,观察京城的一举一动。如果能抓住遁逃的小皇帝,以此要挟京城投降,更以此牵制齐国的秦王和那个王允义,这岂不是一个最甜美的结局? 但狡猾的守军一定会以所有的智慧来掩护皇室逃离京城,自己要做的就是提起一百个小心,用更狡猾的方式给他们重重的一击。现在他面临的困难和齐军面临的困难一样,绵延数百里的城墙既为守军带来的巨大的负担,同样也让巡伏在外的漠南军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为了防止齐军从北门突袭夺回六通壕沟,酋兹几乎将自己所有的步兵都部署其间。而十几万骑兵,还有一部分要回防平锦,他手上真正可以调配的士兵不过数万人。面对京城的四个门,还有城外数不清的村落,他必须要尽快做出准确的判断。 傍晚,齐军部署的炮兵开始从北门往六通壕沟放炮。六通壕沟有绝佳的掩护,并未造成真正的伤害,但酋兹闻到了异样的气息,他调配手上的所有人,密切关注四个大门的动向。 南门直接通向南直隶,可以说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但是这个选择未免太直接了。东门是水路,如果从水路走的话基本上,很难有接应的人且容易被发现。北门过于铤而走险,西门似乎缺乏特色。 炮击开始不到一个时辰,天渐渐的黑了,不出酋兹所料,南门率先跑出了一队人,人数可能就二三十个,很快被巡查的士兵冲散,虽然黑黢黢的没有抓到人,但是酋兹觉得这只是齐军的一次试探。因为在截获的马车中并未发现太多有价值的东西,马车的准备很草率,并不像是蓄意出逃的样子。酋兹在南门上画了一笔,正在他暗自高兴的时候,东门的水路发来急报,说是截获了一条小船,当漠南的水船靠近的时候,小船燃起了大火。酋兹还没来得急在东门上画线,西门和北门几乎是出现了一样的情况,都是跑出了几十百把个人,很快被冲散,自己的人截获了空空的马车。 杜喀尔同样很疑惑:“不会是在耍诈?你就如此肯定他们一定会协助皇室逃亡?” “他们没有别的选择,”酋兹皱着眉头:“皇室对于守卫城市没有任何好处,而如果皇室被擒,整个局面都会趋于被动。齐国国力强大,并不是亡国的状态,他们不会冒着这样大的险拼上皇帝的性命。即便是皇室出走,他们同样可以对城里的百姓隐瞒情况,依照他们在先前战争的部署,他们的指挥官应该有这样的能力。现在我们要思考的是堵在他们前面截获齐国的小皇帝,不要被他们的花招疑惑。” 通过四次怪异的尝试,京城的四个门恢复了宁静,就像只是闹着玩儿一样,整个战场似乎要进行短暂的休息。 直至申时,一纵多达上万人的轻骑兵突然冲出了南门。 整整一万人!这是酋兹绝对没有想到的事情!自己部署的几千人瞬间被全部击溃,浩浩荡荡的骑兵群汹涌的向南方涌去! 杜喀尔吃惊得大叫:“他们总兵力不过几万人,竟然会用一万人护送皇室出逃!” 齐国准备放弃京城了! 如果不敢进阻击这一万人的骑兵,以其战斗力,完全可以冲出包围圈,直抵接应的城池。 “等等!”酋兹摊开地图:“不要急!南门虽然是最近的道路,但地势平坦,他们抵达外围至少要整整一日的行程,我们如果安排追击,完全有实力歼灭这些人。” 漠南军迅速集结驻扎在城外的五万人中的三万人,这些人同样是轻骑兵,但是漠南的骑兵装备虽然欠佳速度却是一流的,完全可以追上这些人。 平坦的南郊,酋兹早已派人全面做过排查,他有自信这是一次追击,很纯粹的追击,当他的轻骑出发的时候,他要做的是坐在大营中紧紧的盯着其它门,以确保齐兵不会拿出新的花样再做一次突袭。 这队三万人的队伍追击齐军到到一个叫做刘桥镇的地方的时候,他们惊讶的发现,这一万人消失了,在这片平原上消失了。 领军的首领本能的感到了不安——埋伏?不可能,整整一万人,要怎样在这里埋伏? 这就是埋伏! 在大家还在疑惑的时候,枪响起来了,黑暗的田地见数不清的火铳的亮光在闪烁。巨响和火光令战马慌张不知所措,领军的首领觉得在弄清这些人埋伏在哪里前应该做一件更重要的事。 “速速派人通报将军!!!快!” 平原,被敌军占领的平原,不可能出现的埋伏,是的这就是魏池的计策。 傍晚的那几次突袭,根本就不是假装出逃的试探,那些勇敢出城的人都是精选出来的锦衣卫和河北卫,他们要做的就是带着工具,协同精通工事修建的工兵一同跑出城,在预选好的刘桥镇汇合,按照既定的安排,用三个时辰为毛以宣的一万骑兵建造临时的埋伏工事。 如果酋兹还记得那些零零散散出逃的人数,他经过一个简单的加法会发现,这是五百人。 五百人,正好就是齐工兵的一个编制。 而毛以宣的队伍中可没有他幻想的小皇帝,这一万人要做的不是逃亡,而是攻击! 魏池全副战甲站在南门的城墙上,远远看到刘桥镇的方向应约响起了炮火,魏池微微扬起嘴角: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七十七章 177【正隆二年】 酋兹正坐在案前发呆,简易的军帐搭建得匆匆,脚踩的毡子边上还能看到齐国领土上的枯草。这是冬季的残酷刻痕,即便是不能言语的生命,同样能表达悲伤的情绪。齐国的风同样的凛冽,透过门帐的缝隙,隐约能看到走动的兵士。在很多年前,酋兹还是一个少年,在那个简陋的帐篷里,自己看着家人忧郁的脸,同样是透过门帐的缝隙,自己看到的是同样衣着的士兵。 第二天,一个寂静的清晨,自己独自收拾行囊跟随漠南士兵上路,那个被称之为故乡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焦土,包裹行李的毡布上沾染的是亲人的血。月亮在天边,映着远远的地的边缘,那里?那里?哪里?自己迷失了,跌跌撞撞的前行,灵魂就像是剥离了痛苦的**,虚幻的飘在半空,不知悲喜。 “酋兹?” “啊?”酋兹被惊了一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你睡不着?” 杜喀尔故作轻松:“你太高估我了。” 酋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帐外,帐外的月在天边,映着远远的地的边缘,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有一座巨大的城市的剪影点缀。 哪里?这里。 “太冷了。”酋兹敷衍的抱了抱膀子。 杜喀尔这才发现他眼中的阴郁:“你又是这表情!不至于吧,你想想,但是佳兴大捷,你就得到了贵族的姓氏。这次若是攻克齐国京都,你就是开国肱骨。等长公主嫁给了你,那可就是堂堂摄政亲王了!想想那些人嫉恨的表情!啧啧啧,怎样都值得啊。” “会屠城?”酋兹话出口才发现自己失言了:“我可不能觊觎长公主。” 杜喀尔:“那你可就谦虚了,谁能出你之右?” “将军!将军!”一个军士急急地跑了过来,打断了两人的闲聊。 酋兹的心猛地一跳! “有埋伏!!” 埋伏在刘桥镇上的火铳正在宰割漠南的士兵,这些血肉之躯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倒在了血泊之中。在酋兹弄明白齐军要怎样在平原上打埋伏前,他派出的三万人已经折损过半,这不只是一个埋伏,这是一个冲不出去的包围圈,魏池想要看到的不是一次打击敌军锐气的出击,她策划的本就是一场歼击战。 半个时辰前是一万对三万,现在是一万对一万。 酋兹是要选择援兵还是放弃? 正如他揣测敌人的心思那样,敌人能料到他舍不得。 只是敌人不知道他将这三万人看得多重,这次多达一万人的援兵的首领不是别人,正是酋兹本人。抵达刘桥镇只需要一刻钟,一万人踏出的硝烟直抵战火纷纷之地。不出酋兹所料,齐军装备火器是非常有限的,攻击力决不能与大炮相比,不可能一举歼灭三万人。只要保持士气,一定能够反扑成功。现在首要问题就是要找到那三万人,并与之汇合。 在漆黑中找那一点光亮是非常容易的事。 这件事情魏池当然同样知道。 两万骑兵,京城倾尽所有的兵力,魏池不能将他们交到任何人手里,所以,他们的将领就是她自己。如果不能成功,那自己便会和这两万人一起成仁。敌人的援兵如期而至,气势如同离弦之箭。魏池站在阵前,第一次作为第一将领站在这里,直面奔腾而来的强大敌人,如雷的铁蹄扣在祖国的泥土上,就如同扣敲击在心上。 魏池抽出了手上的长刀,指向苍穹。 一发明亮的炮弹立刻朝着她所指的方向飞出,在天空中辉映出一片灿烂的光。 “冲啊!” 战马与战士咆哮着奔向前方。 两支部队,象两把擦亮的宝剑,碰撞在了一起,火光四溅。 按照约定,齐方的士兵依照河北卫的传统,将一枚圆形的盾牌绑在背心,战盔上有骄傲的金色翎羽,在昏黄的月光中很容易能够辨清彼此。训练有素的精英部队将整整两万人分为六人一组的小队,在漆黑的战场上有条不紊的分化成了千百锐利的匕首,绞杀敌人的血肉。 漠南士兵作为游骑兵的精英,单兵就有强大的杀伤力,一万人同样有不可小觑的力度。 魏池手上冰冷的刀刃很快变得滚烫,鲜血的味道让自己曾经在草原上的一切过往都历历在目。 从第一次遇到伏击的彷徨,到漠南都城外的震撼,从杜莨的死,到封义城上的悲壮。 因为漠南人的惯例阵列是很长的平行纵队,所以第一批火铳的攻击收效不错。但紧跟的第二纵队立刻发现这是齐兵主力,开始强势压近,为包围敌军制造机会。漠南人的护甲非常结实,长枪对这种战甲的效果并不明显,双方开始了一场拉锯战。 中原擅长火器,漠南擅长骑射。此刻,弓箭更占优势。但就如漠南人能练出步兵一样,中原骑兵的精英——河北卫同样练就了精湛的射击技能。 刀剑之余,箭雨更加密集。 漠南和齐兵一样拥有六人一组的骑兵组合,但是重骑兵只有两名,齐国人凭借着从漠南学到的战术编排了自己的队形,他们当然知道对方的薄弱点在哪里。齐国的六人并不严格区分重骑兵和轻骑兵,他们凭借富足的国力全部装备了精美的铠甲,所不同的是两人持长兵器,三人持火器,一人持短兵器。长兵器用来与敌人拉开距离,为火器填充制造空隙,火器则着重攻击对方着重甲的重骑兵,一旦重骑兵被攻陷,消灭轻骑兵需要的仅仅是时间。而那位持短兵器的人就是调配这一切的人,和漠南人用烟雾和火焰指挥军队不一样,这只小小队伍的首领用口中的尖哨指挥他的士兵冲锋陷阵。 漠南人知道自己的目标近在咫尺,但是似乎被困在这里难以抵达。刘桥镇的火光冲天,火铳的爆鸣更像哭号。面对敌人顽强的抗争,酋兹终于忍不住了:“命令全员奋力向前!” 他的坐骑陪伴他走过了许多的战场,但是似乎这是第一次载着自己的主人亲自冲锋陷阵,它迫不及待的一跃而起,冲入战圈。 这是一场不需要指挥的战斗,因为彼此的目标都异常的明确。 但是酋兹明白,明白齐军和自己一样,会有一个首领,他要把他找出来!杀掉! 战斗经历了近两个个时辰,魏池感到自己的刀口已经卷了,战甲上的血已经凝结成冰,但感到欣慰的是,敌人未能前进一步,黎明的光开始在东边淡淡的晕染,朦胧的雾气开始弥漫。与曾经的清晨不同,这水汽似乎是红色的,魏池的坐骑疲惫的喘着粗气,眼前的黑土上渐渐能够看清尸体的轮廓。空中的箭雨渐渐稀疏,魏池躲过了新一轮的攻击才发现自己和胡杨林走散了。在她一边寻找一边观察战况的时候,一只冷箭射了过来,若不是她恰巧偏了偏头,几乎就正巧射中前额! 谁?! 射箭的人放下弓箭的那一刻,同样惊讶,让他找了一夜的人,似乎是碰巧出现了。 你是谁? 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酋兹本能的觉得这个人就是那个魏池。 曾有人对他说过,那个魏池长得如女孩一般的清秀。 这个人如女孩一般的清秀?不?鲜血令人难以辨认他的样子,但是他似乎和别人真的不一样。 你是谁?你的胸甲上印着兽面,你就是这支队伍的首领? 你就是封义的魏池! 粉红的水汽中,魏池看到那个搭弓的影子渐渐清晰,清晨的光令她能够看清他帽子上那根别致的兽骨。 在自己第一次被漠南骑兵追击的时候,杜莨曾提着一颗类似的头颅回来。 这个人就是酋兹?探子口中那个令佳兴失陷的奇才? 杜莨,你要看好!看我如何取他的人头! 彼此都未听说过对方具备高超的武艺,似乎都具备了百倍的信心,北原的弯刀与中原的苗刀嗑在了一起,两匹战马嘶鸣着开始环转。 漠南的花刀名震战场,酋兹是其中的高手。苗刀是中原的新秀,魏池为此苦练了数年。 曾有传说,说漠南的弯刀可以划过敌人的盾牌连斩数枚首级。曾有传说,说中原的苗刀招法气势雄健,以一敌万。 当两个人逼得如此近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切都不是传说。 缠斗的两人渐渐脱离了战圈,天亮了,这场战斗已经持续整整两个时辰,双方都露出了疲惫的姿态。酋兹比魏池更加惊讶,他没想到对方有这样武斗技能,他几乎开始悔恨自己独自一人面对这个人。在这场拉锯战中,他心情亢奋,但是他强制要求自己冷静。在魏池的苗刀又一次擦着他的铠甲划过的时候,根据苗刀的战法,坐骑和它的主人都需要来个灵巧的转体。这匹中原的马历经了这样久的激战,已经疲惫不堪,他的主人不得不因此分心不少。 就需要这一刻!酋兹猛地拉近两人的距离,挥刀向魏池的腰间砍去。 魏池的坐骑还未完全转过来,为了躲避对方的攻击,魏池一个不稳,猛地栽倒在地。几乎是本能的打了一个滚,魏池将刀横在面前——这不是个好决定,漠南刀厚而重,虽然两者均是精钢制成,这样的正面攻击不是现在这把卷了口的苗刀可以承受的。 魏池右臂一震,长刀惊的被劈作两段! 几乎是同时,大炮的震响在西边响起!连珠山的方向,援军到了! 魏池的嘴角扬起一个弧度,酋兹惊恐的望向西方。 第三波援军到了!推着装有大炮的战车的第三波援军到了,京城外的五万漠南骑兵,此刻,你们还有生机? 酋兹看到了这得胜的笑容,他的心猛烈的跳动着,五万士兵!五万士兵的性命,在这一夜中被绞杀殆尽!他跳下马,握紧了刀,走向魏池。 魏池笑着站了起来,同样握紧了手中的刀。 “你!” 只是一个短暂的交锋,酋兹的刀停在了魏池的脖子边,而魏池的刀锋指向了他的咽喉。 可惜短了些。 魏池并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闭上眼睛等待那一刻,她坦然的看着酋兹,她明白,自己的使命完成了,她死得其所了。 “你,”酋兹并没有立刻动手,他稳住刀刃走向对手。 魏池有些疑惑的看着他解开腰间的酒壶,咬开瓶塞,把酒泼到自己脸上。 “喂!”魏池脖子边架着刀,没办法避开。 酋兹扔掉酒壶,拿手尽量擦掉了对方脸上的血迹:“你,确如少女一般清秀。” 魏池,你是个真正的强者,保护好你的京城,请保护好你的京城。 当对方的影子消失在雪中,魏池仍旧惊在当地。显然对方并不知道自己懂得漠南语,但他为何要说这样的话,为何不就此夺取自己的性命? 酋兹驱使坐骑跑到高处,战场的悲壮尽收眼底。漠南骑兵交错着齐国士兵的尸体布满了整个平原,远处的刘桥镇冒着绝望的黑烟。为何自己的肩上总是担负着性命的流逝?作为首领的酋兹,作为漠南人的酋兹,作为人的酋兹,你能为这些活着的人做怎样的事情? 一枚烟弹被射向空中。 漠南人退兵了! 刘桥镇大捷! 这被鲜血染红的不眠之地吞并了数万异国的亡灵,城墙上飘来了嘹亮的鼓乐,这是镇魂之乐,以高亢的喜悦宣讲着这座城市的尊严,魏池看着冰冻的高墙,奇异这鼓乐的嘹亮。他不知道,这不是宫廷乐师的演奏,这是全城所有懂得器乐的人集合在城墙上的合鸣。余冕站在城墙上与这些手持乐器的平民并肩而立,在此刻,面对这样的战场,热泪盈眶。 第一百七十八章 178【正隆二年】 面对跪在帐内的酋兹,沃拖雷一言不发,其他贵族此刻没了看乐呵的心情,全都战战兢兢的低着头。此战痛失了四万余精兵,折损了多员大将。之前不过是临阵撤退,世袭贵族都因此丢了命,现在要如何处置酋兹,谁都不乐观。 沃托雷紧蹙着眉头,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揪着揪着,没用准力气,竟然揪了一撮下来。仔细一看,竟然有了几根白发,沃拖雷觉得有些索然,松手将它们丢在地上。 “你们都出去,你!留下。”沃拖雷没有抬头,但是大家都明白这意思,赶紧都退了出去。 大帐空了,沃拖雷才抬起头,看着酋兹,突然!猛地将面前的桌案推翻在地,又将一旁的酒盏摔在地上,黄金的酒具乒乒乓乓滚了一地。 “你说!你说!我怎样才可以!不杀你!混蛋!你这个混蛋!”沃拖雷咬牙切齿的压低音量。 沃拖雷似乎是在问自己:“想个办法,立刻想个办法,我要攻陷京城!立刻!快想个办法,要不然我真忍不住要杀了你!” 酋兹跪在地上,并没有被这愤怒的情绪感染似的,经过了认真的思考才缓缓回答:“我们还有京城前的那个壕沟。” 用常规的办法攻城已经不可避免,因为大齐的皇帝似乎没有选择逃避。 拉锯战?沃拖雷开始衡量盘算:“别忘了玉龙关还有我们的老对手。” “而且,我见到了魏池。” 沃拖雷睁大眼睛看着酋兹:“魏池?” “是的,阻击援兵的就是他。” “哈!哈!”沃拖雷转动着手上的金环:“这个人是个有趣的人。” “我和他偶然相遇,刀剑相向。” “你杀了他?”沃拖雷有一丝惊喜。 “没有。” “这个小白脸竟然近战打败了你??” “没有。” “你的意思是,你,”沃拖雷简直忍不住咆哮:“放走了他???” “王上,的确是这样的。” 这种作为的确符合这个人的性格,沃拖雷觉得不止是吃惊,自己的感受很复杂,一部分是因为酋兹,另一部分是因为魏池还活着。 “王上,其实我一直认为如果不能智取京城,那基本难以攻克。如今智取之法一定还有,但是风险显然较大。齐国皇帝因为贪图功绩丢了性命不说,还至国家于险境。如今我军若是得巧攻陷京城,当然是好,但如果真的在此久留却不能攻取,可就不是腹背受敌这样简单的事情了。” “你觉得因为我输给过这个小白脸,你就担心自己会输给他?” “这倒不是,”酋兹突然一笑:“若是难以攻克的强敌,我怎会舍得放他走?放他走是因为,我认为京城的确难以攻克,即便强求意义不大,杀了他不过是多死一个人,局势不会因为他的死活有任何变化。今日清晨,我军溃败之际,城门上响起了鼓乐,似是数百人合奏,因此,我推断,京城里一定有一个人,他意志坚定,拥有扭转时局的力量。因此,我不能再铤而走险。京城唯有一举攻破,如果拖延恋战,局势定会有变,败兵之罪,难以相抵,我已经思量清楚,还请王上不要为难。” 沃托雷品味着酋兹的话——局势有变? 秦王、王允义,这些人都还没有动静呢。自己为何要拍最得力的酋兹攻打京城?其实自己很明白,这是一场输不起的战争,齐国皇帝的前车之鉴摆在这里,自己攻克京城即能坐拥中原,但反之则不过是黄雀口中的螳螂小虫。王允义和秦王的兵力都是现成的,要赶来京城救援不需要太久的时间,比不得封义之战的敌我悬殊,如今真是刀口舔血。 沃托雷解开了绑在酋兹身上的绳索,示意他陪自己一同走出大帐。渐暗的霞光笼罩着战场上的硝烟,为了补给京城门口那道壕沟的军需,漠南的军队不得不靠近京城。沃托雷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远方,表情非常严峻。 直至星光初上,沃托雷才定了决心:“我不能放弃,我给再给你四万人,你自己去找机会,大概给你十天的时间,你可以撤退的时候,我会给你指令。” 酋兹听到沃托雷的决定,暗叹了口气:“遵命。” 写给王允义的信以及发给秦王的旨意都已经到达了这两个人的手上,但是余冕等到的却是胡润之! 胡润之的出发没有惊动任何人,在帝国官僚平稳运行之时,即便这个消息不能抵达京城,这个消息应该通知地方,但是秦王和王允义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十几万人已经奔袭在来京的路上。 酋兹依照沃托雷的部署,努力利用已经攻占的战壕组织攻城。沃托雷在掠夺中原财富的同时开始小心准备迎接援兵。 黄雀来了。 没有十天,不过是三天,胡润之的部队和沃托雷的驻扎部队轻轻擦过。 胡润之有些抑郁的发现京城并没有如他所算失陷,经过短暂的试探,他将自己的大部队驻扎在了京郊。 沃托雷很快打探到了对方将领的姓名,他对齐国错综复杂的关系并不是很清楚,他以为这是秦王的前锋。胡润之的部队并没有摆开阵势,而是安安静静的摆开了对峙的架势。 此刻距离真正的秦王军队的前锋抵达还有三天,距离王允义的前锋到达还有五天。 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的时候,胡润之已经将一切打探清楚,他还有三天时间,让京城“失陷”。 为何秦王的部队不攻打敌军?在京城墙头与漠南苦战的京城官兵简直想不明白!就在京城西北方向,能够看到黑压压的一片旗帜,上面写着秦。但是援兵似乎没有任何动静。 魏池同样很纳闷:“听说援军先锋是胡润之,你了不了解?” 胡杨林隶属锦衣卫,他参与过查访官员的各种案件,其中当然有秦王这样的大人物,胡润之?当然知道这个人,但似乎是个只会打仗的老实人:“并不太清楚,因为他和皇上有姻亲关系,虽然和秦王走得近,但是皇上似乎对他没有太多查访的兴趣。” 啊!胡贵妃!魏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假装镇定。 胡贵妃是皇帝的妃子,和当朝的官员没有太多交往,所以大多数人当然还是欢欣鼓舞的等着胡将军的救援。 此时此刻,余冕却迟疑了,因为他面前摆着胡润之昨夜送来的迷信。这封信写给内阁,因为余冕是兵部堂倌,这场战争的总指挥,所以才拿给他看。内容很简单:今夜未时,秦王的军队将会清理壕沟的敌军,请京城守军开门配合,一举歼敌。 内阁一致认为转机已到,当然是配合胡将军来个里应外合。 余冕却迟疑了,原因很简单——按照常理,即便援军有十万,但怎能保证一举扫荡敌军?此刻打开城门是风险极高的举动,且除了表达必胜的信心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城内的骑兵即便是要出城迎战,数万人即便是阅兵一般跑出北门都需要很长时间。如果面对六通壕沟,即便是援军在前,同样难免被步兵阻击。外行看似合理,但老将并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内阁的元老都是些混迹官场良久之人,大家面对余冕的分析各有思量。周文元觉得余冕分析在理,但此刻他虽还是内阁首辅,却要等杨审筠开口。杨审筠同样觉得余冕说得有道理,但是他同样知道所有人都在等他开口,而这一开口就要担起责任。 如果真如余大人说的有诈,那这十万人总不至于是漠南人的内奸吧?如果真的不答应,京城真有个闪失,自己岂不是挡个大罪?但如果放胡润之入京,胡贵妃这人的跋扈自己还是略知一二,抢夺太子的事情毛以宣对自己说得很明白,难免这二人没有二心。如今进退两难,本就不是首辅,被逼着顶缸子岂不失算?杨阁老忍了一嘴,恭敬的示意应该周阁老拿主意。 周文元此刻并不怕拿主意,如果拿错了,不过是大家都认栽,拿对了,还算是个将功抵过。但他不相信杨阁老是真心发问,于是一时哑然。 大家都不说话,于是又一同望向余冕。 余冕能料到他们的顾虑,但没料到如此关头竟然还能将这些旁枝侧节放在心上。见余大人要开口,一直在内阁当哑葫芦的松垂平站了起来:“余大人的分析在理,这封信是写给咱们内阁的,理应由我们内阁来批复。杨阁老、周阁老并没接触过打仗的事情,自然拿不定主意。我早年经过一二战事,算是有些经验,觉得不该开城门,两位阁老怎样看?”话是这样说,自顾自的拿起笔拟了批复。 周阁老松了一口气,取出首辅的章,盖了,捧给杨阁老过目。 余冕拿着内阁盖章的票拟走出西苑,心中有一些惊喜,正待去前线部署,却看到年迈的松垂平颤颤巍巍的追了上来。 “余大人!”老头子喘了一口气:“我老了,不中用了,你是国家栋梁,要珍爱自己,要珍爱自己啊。” 余冕握着松垂平沧桑的手,感念的点了点头。 没有等到回信的胡润之还是如约对六通壕沟发起了进宫,禁城的守军并没有接到开城迎接的指令,中规中矩的在城头放炮。受到猛烈攻击的漠南军队开始向京城城墙进攻,酋兹冒着炮火卷起的尘烟艰难的观察敌情,很快,他发现对手非常奇怪,每当自己被压迫得难以坚持之时,对方都会暂停攻击,给自己喘息的机会。而对方攻击的面似乎非常的单一,好像要努力将自己的人赶出壕沟,赶向城门一样。 胡润之如愿了,六通壕沟为了补给方便,通向城门的那一边里城门不过数百米。城墙上的炮孔是均匀分布的,这里又离城墙太近,如果援军不在这里补充炮火,城门很容易成为薄弱的一环。大量漠南步兵不堪炮火,纷纷涌向城门。 酋兹猜不到胡润之的背景,但是他觉察到这个人的用意绝不单纯。 城门会不会开? 胡润之在等待未时。 酋兹紧紧的盯着双方的一举一动,在猛烈的炮火夹击中,在面对十万人压迫前,在被切断退路的绝境前,他为自己的四万人找到了一丝生机,但却需要等待。 未时到了。 城门紧闭,胡润之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马鞭,狰狞的表情在炮火中时隐时现。 这次进攻的停顿以之前不同,连城墙上的炮火都暂歇了。齐国的双方似乎都在揣度对方的用意,酋兹知道,自己的机会到了。这毕竟是战壕,酋兹迅速组织人力对面前的援军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胡润之可不想在这里做没有必要的反击,他收兵了。 这一夜,魏池并没有站在城头听命余冕的指挥,周文元将他请到了家里。面对内阁首辅的款待,魏池受宠若惊。 未时,答案揭晓。 听到城外炮火间歇,周文元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一改之前的闲散,目光似乎可以看到魏池的心里。 停顿了片刻,周文元开口了:“魏大人,述老夫直言,今夜过罢,您可就过不成安逸日子了。” 魏池被惊得差点把茶杯扔了,不知道怎的聊着聊着自己就被内阁首辅告知过不成安逸日子了。 周文元写了两个字,塞到魏池手里。 魏池迟疑的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字。 太子。 天亮了,多日不见的阳光来得猛烈,大辰宫的琉璃瓦闪着璀璨的光。魏池坐在西苑,胡润之在城外,王允义的大军加急行军,还有两日路程,秦王更急,明日就到。 魏池不曾想到,这一场战争不是结束,而是渐进j□j。 胡润之知道谜底,他不甘心的看着空空荡荡的六通壕沟,将自己的雄心大志强压回心中。 酋兹渔翁得利,带着他的四万人一路狂奔与大部队汇合。虽然再次违背了沃托雷的命令,但这次这位漠南王为此感到了庆幸!他的探子探到了秦王和王允义的动静。 秦王之所以加急行军是因为他本人当然知道胡润之并不是自己派去的前锋。 王允义此刻却是因为接到了王皇后病危的消息,面对此情此情,王允义的心情不比胡润之的好。 京城的人民在历经战火的第六十三天,终于迎来了绝地反击。但似乎并不像刘桥镇大捷那样单纯,近五十万人人在平锦仅仅是轻微交战了半个时辰,四支队伍如同是盘旋在京城上空的雕鹰,非常默契的聚拢又散开了。 陈玉祥松了一口气,近日来的焦虑顿泊让她不得不暂时将王皇后放在一旁。如今终于定局如愿,第一件事便是将这大好的消息告之她,算是她病重以来的第一件好事。玉祥简单收拾停当,准备带着太子一同前往,却听到通报,说魏池求见。 “请魏大人进来!” 魏池请了安,见到玉祥的打扮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魏大人有何要事?”玉祥见他不说话,只好主动开口:“如果没有要事,本宫先去见见皇后,大人可以稍等片刻?” “不!”魏池话出口才觉察到失礼:“臣,臣,可让臣同往?” 同往? “好啊。”陈玉祥见魏池脸色不对,想他可能有话要说。 太子的轿銮在前,魏池作为臣子,理应跟在一旁。但过了一会儿,魏池放慢了脚步,陈玉祥见他如此,便对糖糖说:“路过御花园,停一停,本宫想去看看。” “皇姑姑,不去见母后了?”陈熵不知为何要停,此刻初春,花园里没有花草,是最没趣的时候。 “魏大人,您请一同来。” 魏池赶紧行了一个礼,快走几步。进了花园,玉祥将陈熵交给糖糖:“太子好好跟着糖糖,姑姑和魏师父说话。” 陈熵赶紧点点头。 转过门前矮树,惊起了几只寒鸦,花园的雪半化,半凝结,黑的黑,黄的黄。 “魏师父冷不冷?”陈玉祥想起魏池并不像她那样有个小手炉。 “不冷,不冷,臣怎会觉得冷?”魏池有些局促。 “魏师父肯定是有话要对本宫说,不妨直说。” “公主可是,公主可是要去探望王皇后?”魏池思索着措辞:“臣,臣认为有些不妥。” 陈玉祥听闻此言,一时错愕:“为何不妥?” “公主息怒!”魏池吸了口气:“王皇后是王将军,” 陈玉祥打断了魏池的话:“是因为皇后背后的王家?是因为城外胡家,王家,还有本宫的哥哥秦王?是不是此刻本宫与太子应站在内阁一方?” “……” “若此刻去见了王皇后,京城的百官难免有异想,而胡家同样会因此以为本宫和太子会站在王家一处?” “……” “然后,然后局势会因此落得三家彼此相争,特别是胡家、王家这样的军权重臣,届时本宫和太子都难以自处?” “不是,不是。”魏池第一次见她如此激动。 “所以,魏师父前来劝我不要去见王皇后,不要去见我濒死的亲人?”陈玉祥忍了许久的眼泪,在京城陷于危境的时候忍住了,此刻却忍不住了:“王皇后不只是大齐的皇后,王家的女儿,她还是一个人,一个普通的女人,你们!怎能忍心如此待她?” 地位的相隔,让魏池悬在空中的手进退两难。 寒风在阳光中并不减威风,吹在耳旁呼呼的响。 陈玉祥垂着头,眼泪忍不住噗噗的落在雪地上,她眼前的这双手,手指被冻得通红,这双手终于缓缓的抬起,冰冷的手指帮她擦去眼泪。 这份冷贴在脸上,令陈玉祥的心痛得撕裂。 “别哭了,别哭了。”魏池轻轻的说:“这样吧,臣私自陪公主去皇后宫里,外人并不知道,料想是可以的。” “嗯?”陈玉祥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后的寝宫离得不远了,就让宫人们在这里等着,臣陪公主前往,穿过前面的门走不远就到了,应该很快,没人会知道的。” 陈玉祥看着魏池的脸,还在犹豫。 “来吧!” 因为战事,宫里的宵禁时间变得很长,偌大的皇宫变得空荡荡的,没人清扫的积雪踩上去有轻微的响。魏池想要走快些,又怕这姑娘的小脚被积雪滑到,思索了一番,还是扶住了她的肩。魏池的大麾是黑色的,陈玉祥个子娇小,如此一遮掩,几乎笼得严严实实。 淡淡的檀香味…… 淡淡的…… 陈玉祥安慰的对自己笑了笑。 走了小半刻钟,终于抵达了花园的另一道门,远远地,皇后的寝宫就在前方,宫墙就在眼前。 “等等。” “?”魏池只好停步。 “魏师父,你看,”玉祥叹了一口气:“你看。” 魏池顺着玉祥的手指向前看,却没看到人或者别的。 “花。” 高高的宫墙,露出一点颜色。 迎春花,魏池想起了那个春天,自己坐在侧院的门前,和她看着账本。 那天的话题似乎是:我们都很粘人? “就到这里吧,”陈玉祥的话打断了魏池的思路。 “前面就是皇后的宫里了,不去了?”魏池不明白她为何改变了主意。 “不用了,”陈玉祥看着远远的宫墙:“也许她在内阁眼中,甚至在她亲人的眼中,她都只是一位皇后,但我明白,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妻子,是真心关爱我皇兄的人。为了这份感情,她付出了太多,太多。这是她作为王家的女儿,大齐的皇后逃不掉的责任,别人眼中是尊贵的荣耀,但我知道这才是最悲惨的压迫和屈辱。曾经我以为,自己能够自由的飞出去,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如今我才认命,知道皇后和我没有区别,我们只是一个病弱一个健康罢了。魏池,我们回去吧。” “真的。” 陈玉祥看到魏池犹豫不决,安慰的对他笑笑:“魏师父能陪我走到这里,我已经很知足了。” 哪一个宫里没有宫禁?去了岂有不被人知道的呢?你愿意陪我走到这里,我真的,真的,很知足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179【正隆二年】 周文元拉着魏池聊的时候,杨审筠同样不敢闲着。他如今最值得信赖的人向他提起了胡贵妃这个人。杨阁老思索良久,他自当官到入阁就没离开过京官的圈子,胡润之这个人怎样,他当真不了解。在他久远的印象中,这个人就是秦王旁边的一个帮衬,皇家的一个外戚,这人似乎很少惹事,自己几乎就不认识。如今他率兵首抵京城,算是个首功,但余冕却对他颇多质疑。余冕为人正直,这不是私怨所至,自己理应就此提个小心才是。 毛以宣亲临了禁宫之内的那场叛乱,他非常详细的将魏池及胡杨林还有太监吕敬的作为告知了杨阁老。 对于胡贵妃这个人,大家就熟悉很多了,从第179章性的会晤很快结束,王允义和秦王在京中本来就有旧宅,自然是各自回家。胡润之站了起来:“臣希望能见见贵妃娘娘。” 这真是个充满挑衅的提议,王允义很自然的跟了一句:“说来皇后娘娘贵体欠安,臣希望能前往后宫探望。” 陈熵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扭头看着他那位高大魁梧的皇叔,陈熵想,这个叔叔此刻想要见谁呢? 秦王却没有跟话,依旧冷淡。 陈熵应允了两位的要求,早朝匆匆退朝。 王允义没有想到胡润之竟然如此不避嫌,冷笑了片刻,找了自带的人进宫面见王皇后。王皇后的生死关系王家在朝中的地位,王允义对此心知肚明。王皇后的病情确实让人非常担忧,几乎已经水米难进了。王允义叹了一口气,没有进入内殿:“用最好的药!”,随行的人忍不住为难:“这,怕不好”,“那就灌!”王允义扔了句话,甩袖子走了。 和王允义的匆匆离去不同,胡润之与胡贵妃的见面颇具亲人相见的情谊,胡贵妃还留胡润之在宫里用了午饭。 朝中的官员们结束了早朝,各自归了各自的岗位,同僚依旧是同僚,但彼此的氛围怪异了许多。留在朝中的,多是王允义和周文元的人。秦王是王爷,以往自然没人敢与他结党。胡润之是谁?区区武将,同样没人与之结党。但如今各方势均力敌,王派和周派的人中有哪些想要异位,这个可就不好说。 赶来的三位无疑均是野心勃勃,但其中具备皇室血统的唯有秦王一人。秦王本可以当之无愧的继承皇位,但周文元却没有让年幼的小皇帝让位,而是处心积虑的保留新君。周文元的野心可见一斑,王允义呢?王家韬光养晦几十年,历经三代人,单比实力,没有人可以企及。王允义本人虽然没有皇室血统,但若是按照亲属关系,他要作为监国毋庸置疑,自此便可以携天子以令诸侯。胡润之这个人敢于前面三人公然叫板,怕不是个有勇无谋之人。这个人的一切都是谜,他白手起家,如此年轻便坐到了高位,送进宫的妹妹都在陈鍄手上做了贵妃,只怕这个人连曹操都不想做,只想当皇上呢。 魏池心中同样惴惴不安,他明白告诉了陈玉祥,如今各方势力不明,自己不好继续留在皇上身边,为了避嫌只得归岗。至于现今的形式,可信之人唯有余冕。送陈熵上了朝,魏池便匆匆回了大理寺。面对魏池的主动回归及低调态度,同僚不免猜测许多。话题传到礼部那边,几个老上司不由得笑道:“魏大人还真是懂得进退。只是这躲得了?” 魏池自己都觉得这关系注定撇不开了,捉在手里的笔几拿几放,想了许久许久,最终还是将写好的信揉作一团,仅向戚媛报了个平安,劝她安心在南直隶经营家业。信写好了,魏池便去找胡杨林,此时此刻还真得借借锦衣卫的光,这会儿朝局混乱,别因为这些凭空添些乱子。 先去了北镇抚司,当班的点儿胡杨林竟然不在。魏池便只好去他家,这人竟然不在家,又去了几处他寻常去的地方,仍旧没找着。去哪儿了都没向别人留个口信!还真奇了怪了!魏池只好暂时作罢。 春,老百姓还没能习惯正隆这个年号竟然就是正隆二年春啦。 蛮夷撤退了,之于老百姓这就是个好事情,赶得上春种了,关于朝廷那些事情,仅限于茶余饭后的闲聊。没有春种哪有秋收,赶紧保管今年的口粮才有闲谈!京城的店铺6续开张,街道逐渐热闹了起来。 沉寂了许久的秦王府不如燕王府邸那样有名,这个不大的王府仅仅作为当时迎娶秦王妃的一个暂时居所。秦王很快就旅居塞外,仅在过年用上几天,这个被大家遗忘的地方仆人稀少,如今秦王突然归来,府上便有些措手不及。 前院都还没有清理好,秦王府便迎来了第179章的寻找燕王,怎样看都是想继续斩草除根。 “本王如果听到了燕王的死讯,你就不要再想着活的事情了。但如果你干得好,本王保证北镇抚司的头把交椅是你的。”秦王喜欢直话直说。 胡杨林还不习惯这样的权力交易:“不、不,秦王殿下,小人本就是当兵的粗人,机缘巧合才当了这个差。王爷的吩咐小人一定照办,这不关其他的事情。” “本王吩咐你这样做,当然就意味着会有人吩咐你那样做。本王要你明白的是,如今路只有一条,你选了就活,不选就死。” 胡杨林忍不住颤抖起来:“小人必定全力以赴。” 此刻颤抖惊讶的不知是胡杨林,还有他的同姓“亲戚”胡贵妃。 用过了午饭,胡贵妃准备和她的哥哥切入正题,好好谈一谈皇太妃问题,顺便好好的告告叛乱期间那些失礼官员的状。胡润之微笑着,耐心的听着胡贵妃事无巨细的转达,直到她因为口干舌燥端起了茶杯。 “哥哥我一直对父亲说,你能当上贵妃,真是难为你的。” 胡贵妃不明所以的看着胡润之。 “随便在这皇宫里找个宫女都能赶过你的容貌,”胡润之耸了耸肩:“但现在你似乎忘了,皇上让你成为贵妃,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哥哥我。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试试看,如果我对大家宣布不认你这个妹妹,你的发号施令还有谁会听?” 胡贵妃的脸被愤怒挤变了形,她不相信胡润之的侮辱,但她知道,此刻这个威胁的可怕。毕竟皇上已经不在了,自己不过是隔夜的茶水,随时可能被别人端出去泼掉。 “我这个人呐,最不喜欢听别人提要求,特别是像你这样,一条一条一来就是好多条的。会给你的自然要给你,但要看看你给我做了怎样的事。” 胡贵妃强忍着愤怒:“那哥哥希望本宫做怎样的事?” “拿着。”胡润之将一个小小的瓷瓶放在桌上。 胡贵妃惊恐的睁大了眼睛。 “宫外那些姓陈的姓王的,我去摆平。你给我干掉宫里的这个小东西。”胡润之安慰的拍了拍胡贵妃的手:“放心,自然有你该得到的,谁叫咱们是亲兄妹呢。” 朝堂上风平浪静,安涛各自汹涌,但大家似乎忘了那位才走了几天的漠南王。边疆的急报再一次在通向京城的道路上传递——倒不是漠南王要再犯中原,而是这位蛮夷大王回不去了。 沃拖雷本想强行攻克玉龙关,谁知到本来缺人把手的玉龙关竟然来了乔允升!这样留守玉龙关的秦王手下非常的恼火,偏偏这个人性格非常的倔,手上带的人又多,硬是强迫玉龙关的人和他一起堵住了沃拖雷的退兵之路。 军疲马惫的漠南军不得不面临这场艰难的攻城之战。乔允升是王允义最欣赏的武将,但同样是他最担心的人,原因就是因为他的倔。他认为此刻就应该狠狠的给漠南一个教训,却不知道这样的行为会给朝中带来怎样的风波。 这是援军进城的第一天,魏池窝在被子里难以入眠,一种超越以往任何时期的不安将他紧紧包围。在空荡荡的家里,躺在空荡荡的床上,感觉危机似乎从各处空隙钻了进来。魏池忍不住去想陈熵,想自己能为他做哪些事情。但此刻他痛恨自己太年轻,太没有力量,恨自己和年幼的陈熵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魏池从床上爬起来,随便找了件外衣披着,打开了房门。门外黑漆漆的,魏池才想起该拿盏灯,此刻懒得回去拿了,索性摸黑走了出来。 春寒料峭,若是戚媛在家,肯定不允许自己这样就走出来。魏池这样想着,已经走到院子里来了,天上是几个散落的星星,魏池看着它们的光芒,想着若能懂得星像就好了。不是说每一位帝王都是一颗星星?那陈熵是哪一颗?如果你的星星已经在天边闪烁,我看着它,是不是能够有信心不辜负你对我的信任? “大半夜的走乱走,当真是胆子大啊。” “啊!!!”魏池被这冷不丁的发话吓得大叫起来。 还没等魏池扭头,一双大手捂住了他的嘴:“魏池,有没有人说过,你叫起来跟个娘们似得?” “6?6盛铎?!” 第一百八十章 18o【正隆二年】 6盛铎松开了手,魏池又惊又喜的看着他。 “找点吃的。” 魏池赶紧点点头,把风尘仆仆的6大人安排在了书房,自己跑到厨房去摸了两盘点心回来。6大人看着这些精致的甜饼子皱了皱眉头:“你就不能煮碗面给我吃?”魏池老实回答:“我不会烧柴。” 6大人恨铁不成钢的叹了一口气,自己倒了杯热水将就着吃。 “我还以为我没能成功下毒,你已经,”魏池忍不住有些哽咽。 “你运气够好,蒋颂贞死在了塞外,要不然等他回朝,你可能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魏池还不知道哪些人死了,哪些人活着,松了口气之余,想起个更重要的人:“皇上究竟是死是活?” “你说的是哪个皇上?”6盛铎少有的一笑。 魏池看到他笑,自然猜到了:“哎呀呀,把我吓得呀,若是哪天他冒出来,我岂不是谋逆的大罪。” “你笑得太早了,”6盛铎被腻得不想吃了:“如今三王聚首京城,你这个小皇帝的老师可是别人的鱼肉,小心一脚踏空,万劫不复。” 秦王和胡润之他不算太了解,但是王允义的脾性他是懂的,内阁这一招看似高明,实则无力,虽然占得了名分,但对方数万大军在手,要这区区孩童的性命还不是易如反掌。 “你不要迟疑,赶紧想办法督促这些人带兵回去。” “我不是迟疑,我是没有办法,你觉得他们能听我的?”魏池觉得6大人高估自己太多。 “下毒这些你不行,这些大事你还是得想想办法。”6盛铎抽出一份纸:“近期我想趁乱探探朝廷对王爷的想法。偶然探到了这个。” 这张纸上大概就是些谈话内容,要求尽快查明燕王去向。 “燕王在黔南,这是秦王和锦衣卫的谈话,燕王在黔南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现在你是第180章。 于是杨阁老就这样告老了,满朝震惊。 周阁老此刻露出吃惊的表情:“此刻没了司礼监,皇上还未成年,还是要尽快敲定顾命大臣才是啊!” 大家只好附和:“是啊,是啊。” 没有司礼监,没有建国的长辈,那只有由内阁来敲定顾命大臣。挤走了杨阁老的周文元走出了第二步棋。 魏池失去了庇佑自己的人,左思右想还是要求进宫面圣,如6盛铎所言,自己确实没有时间迟疑了。 陈熵还不知道外朝的变革,见到魏池依旧彬彬有礼的向他问好。魏池行了礼,向着陈熵做了个眼色,陈熵看懂了,便假意要魏池陪他进书房看书。 进了书房,魏池把朝上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如今臣并不知道杨阁老本意,虽然朝中没了和周阁老抗衡之人,但皇上批复是对的。若皇上今天不批复,则各方即能看出皇上是有心骨之人,难免有人想要针对皇上。皇上批复了,谁都能看出是周阁老逼迫所至,反倒好些。” 陈熵听了魏池的话,忍不住后怕:“朕本想与师父或皇姑姑商量,但只怕对方不准,方才直接批复了。今次罢了,往后可如何是好?” “如今有一件大事必须得做,那边是令这些军阀速速带兵返回原籍,这样拖耗在京城里,若是真让他们联手,皇上危在旦夕。” “师父要朕怎样做?”陈熵脸上冒出了冷汗。 “臣不知道要怎样做,但有一个人知道。”魏池吸了一口气:“余冕,余大人。如今朝中局势混乱,可信且有识之士仅有此一人。皇上可速令其兼任吏部侍郎,为皇上定夺大局。” 看到陈熵半信半疑的表情,魏池半跪在地上:“皇上,臣年纪太轻,人轻言微啊,余大人的人品臣是可以拿性命担保的。” 陈熵此刻何尝不如惊弓之鸟,除了玉祥和魏池,他没有相信的人。但他知道,作为一个君王,要有魄力,他点了点头:“还就依照师父所言,朕即刻写一封信,请师父带给余大人。不过,若内阁不准许朕调任余冕呢?” “放心,这一点臣还可以抗衡。” 果然,在委任顾命大臣的大事面前,周文元并没有计较余冕的职位变化。魏池主动凑上前去表示了归顺,周文元以为杨阁老倒台,魏池别无选择, 便没有多心,针对魏池关于督促军阀迁兵的建议不置可否。 余冕见到陈熵给他的亲笔书信,面上难掩悲伤:“老臣身无旁骛,家室之人都远离京城,想来无所牵挂。如今临危受命,定当尽忠为君。” 两人沉默片刻,魏池把自己最担忧的事情说了。 “周阁老的为人,杨阁老是清楚的,只怕他要告老,是真告老。如今京城外的大军不只是这几路人的依凭,同样是周阁老的筹码。顾命大臣应有五人,怕周阁老已经心中有数了。” 魏池想起今天周阁老的态度,认同了余冕的意见:“如今要指派顾命大臣,一定要通过内阁,这可如何是好?” “这件事情还唯有魏大人您能够办成,”余冕一笑:“如果太皇太后监国,则可由皇帝直接任命顾命大臣。此刻周阁老要去争,要去谈,尽管让他去。魏大人只要尽快去说服太皇太后监国,届时大事即可办成。” “好是好,但太皇太后监国一事仍要内阁说了算啊!”魏池觉得说服太皇太后不难,难的还是要过周文元一关。 余冕笑得有些狡猾:“如今能与秦王洽谈的人,你是最佳人选,你若自荐,周阁老定当应允。太皇太后从来不理朝政,你只需告知太皇太后监国仅是为了防胡贵妃,他便不会多想。” 魏池笑了。 “此间,退兵之事交给我来办就是。”余冕自信的点了点头。 宫外暗涛汹涌,宫内同样没有闲着,胡贵妃自认为皇太妃一位唾手可得,她此刻还想拔除令一根尖刺,那便是陈玉祥。若不是这个小丫头,自己早就控制了太子,不至于还要在此刻看哥哥的眼色行事。想到此处,禁不住牙齿痒痒。耿太妃不在了,皇太妃是个糖人、面人,几句话连哄带吓便能得手。趁着这个空儿,胡贵妃决定斩草除根。 胡贵妃选定的人是胡家子弟,年龄与玉祥相配,按理来说,玉祥今年虚岁都二十一了,再不找婆家简直都说不过去了。皇太妃虽然不信任胡贵妃,但心中却当真担心玉祥贵为公主却落人笑柄,听了对方人品学识,忍不住还是有些心动。 见皇太妃半信半疑,胡贵妃挤出了眼泪:“宫里的男人们都不为妹妹着想,我这个做嫂子的怎忍得看她受苦。如今乱局刚定,等他们想起玉祥的事情,还不知要等到哪一年。” 这话说得皇太妃心中一乱:“本宫不管对方学问好还是怎样,要的是对玉祥好,这你可得仔细了,人本宫要亲自瞧!不得急了就马虎。” 胡贵妃心中暗喜,一手安排了起来。 糖糖听闻了此事,吓得眼泪险些出来,赶紧屏退了宫人,告诉了玉祥。陈玉祥正在看一本书,听她失魂落魄的说了此事,面上却没太大变化。 “我昨天便知道了。” 一句我昨天便知道了,把糖糖哽在了当地。 “公主!此刻您若再不,再不,那可就真的晚了啊!” “再不怎样?”玉祥平静的看着书:“你是要我去找他?” 糖糖跪在地上:“公主此刻何必还和自己较劲?若真的嫁了人,那他再不可能知道公主所想了。” “若我与他成了,他便是外戚,你可懂得?”玉祥本想直说,但还是忍住了:“我们多年主仆,情同姐妹,别说了,你走吧。” 你走吧。 等门关上了,玉祥放下书,拿起了笔,很多年前,她曾经有过小小的怨恨,怨恨糖糖想与自己分享这份甜蜜,但女人的道德令她不得不压抑。如今,这份怨恨依旧还在,但却变了味道,第一句话是对她说的,想劝她为了魏池的前途安危,放弃自己自私的想法;第二句话却是对自己说的,想劝自己留得一份姐妹的情谊,不要说破。糖糖,在你眼里,我是个懦弱的贵族,不敢追求自己的幸福。但在我眼里,你是个贪恋富贵的小人,为了得到所欲之人不惜代价。既然我们不复当年姐妹相知的情谊,那不如就到此为止吧。 这是一封简单的小令,令糖糖以宫内掌宫太监养女的名分许配官员。 你想要得到的,我给你了,我们就此,别过了吧。 手上的书,依旧是那部没有写完的书,和那些潦草的手稿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小小的盒子。玉祥把它从书架里面抽出来,盒子上面布满了灰尘,上一次打开它,是在四年前了。在此之前,自己每一天,每一天都要打开它,看着它,就像是看不够一样。 本以为自己如皇兄所说,永远别再考虑嫁人之事了,但命运似乎不把皇权当做一回事。 真是弄人啊,陈玉祥笑了笑,擦去了盒面的灰尘,露出了漆盒靓丽的图案。盒子里面是两个小环,一个是铜环,另一个是琥珀的。它们一个曾在马鞍上,一个在另一个人的指间,本不该相干的啊,却是相遇了。 自己本以为会如书上的才子佳人,配成佳偶,却不知道世间做不成的美事才会被写在书上,让人聊以□□。 想到这里,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其实自己同样自私,自己不是同样想要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如果能告诉他,即便不能如愿,让他知道了,自己是不是能够安心? 日光渐西,书房越发暗沉,回忆似乎要被淹没在这压抑的光与影中,但却又挥之不去,越发清晰。 王允义本不该在此刻入宫,但如今似乎再没言官就这样的事情参他。周文元这尾老狐狸才来见过他,答应一定会促成王家女儿与陈熵的婚事。陈熵今年虚岁才十三,娶妻不算太合适,但王家需要这样一个名分。王允义在孙辈中选中了十五岁的王岫芸,对于上一位王皇后,他仍需要去见一见。 皇后的寝宫依旧豪华奢侈,但来往的宫人并不多,不过比起前些日子里缺医少药的情况确实有所改善。王允义见过了掌宫的太监,这位太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王皇后算是同陈鍄青梅竹马,王允义本以为陈鍄能够对她多情用事,却不知道到头来多情的只有王皇后。陈鍄去向不明以来,王皇后越发憔悴虚弱,不只是王家,所有人都预感她十日不久了。 “点上灯。”王允义看着昏昏沉沉的内室,皱了皱眉头:“你们都退下吧。” 王皇后已经被唤醒了,披着衣服斜靠在被子上。 王允义行了君臣之礼:“皇后今日来可好些,臣送来的药有没有按时服用?” “父亲。”王皇后没有回答他的话,淡淡的看着被角:“皇上有确信没有?” 王允义冷冷的说:“皇上在寝宫里好好的,若皇后说的是太上皇,兵部没有新到的信。” 王皇后强忍住眼泪:“父亲这是在怪我,怪我不如别人家的女儿,能够在此刻给家族带来庇护。” 王允义知道和她说不通,不再纠缠于她心中的委屈:“皇后还记不记得岫芸?皇上不是太子了,中宫该有个人了。明日臣便向太后提此事,皇后还是先知晓的好。” 王允义把该说的话说了,准备站起来要告辞。 王皇后少有的坐了起来:“等等。” 这个动作激起了她剧烈的咳嗽,王允义只好耐心等她。 “岫芸的事情,明日本宫会亲自去同太后说。” 王允义有些惊讶。 “但本宫有一件事,请王大人务必做到,要不然岫芸便没有进宫的机会。”王皇后突然一改柔弱,语气坚定不让。 “皇后请说。” “胡贵妃提了公主的婚事,这件事情王家必须全力反对,作为交换,本宫一定会扶持岫芸进宫,但若王大人辜负了本宫,本宫虽然病弱,但终究是中宫之主,一定有办法辜负了王大人。” 王允义冷笑:“辜负了我?皇后可能错记了臣刚才的话,臣仅是来知会皇后,皇上的婚事用不着皇后担心。” 王皇后似乎早有准备,从枕边摸出了一把匕首。 王允义久经沙场,迅速反应了过来,想要起身去夺。但毕竟离床榻较远,没能够着,而室内有没有其他人帮忙,王允义只能眼睁睁的看她把匕首抵在了胸口。 “宫内怎会有匕首!”王允义警惕的看着王皇后。 “是啊,宫内怎会有匕首?想来是外面的人才会有的,若本宫将这把匕首□□胸口,不知外人会如何做想。” “你,你这是何苦!”王允义被气得跺脚。 “本宫说了,只要王将军愿意反对公主的婚事,本宫便听由大人差遣,若是不愿意,本宫便只好辜负父亲了。” “你这样做,本就不值得!” “不值得!不值得!女儿这辈子怎样做才值得!?女儿这辈子为了谁才值得?”王皇后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女儿为了王家就值得了?父亲何曾将女儿当做女儿来看?女儿究竟是要为了谁父亲才觉得值得??” “为父难道不是为了王家?!”王允义突然咆哮起来:“为父年事已高还要征战边关,大伯年近古稀还要在朝堂苦苦支撑,就单单是你在为了王家付出?就单单是你在受些委屈?” “王家,王家,为了这两个字,我便要成为你们交换权力的工具,我也罢了,岫芸也罢了,在你们眼里不过是两个器具。”话到此处,王皇后觉得嘴里一甜,有些粘粘糊糊的东西顺着喉咙留到嘴里,呛得她浑身颤抖。 王允义大惊,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她的肩,一把把匕首夺了过来。 “怡箐!” 王怡箐,多少年了,方才有人叫起这个名字。王皇后斜靠在床沿上,嘴里的血吐得一手都是。 “父亲,求你了。” 都是皇家的女人,至少我还品尝过些许美好,但是玉祥,你却连光亮都未见过便要陨落尘埃。我们的家人为了不知为了怎样的理由,毫不怜惜我们,但是我们要怜惜自己。所以,我拼上性命都要为你抗争,只希望你能触及我未能见到的幸福。 稍待片刻,王皇后感到有人熟练地扶起了自己,苦涩的药便灌了进来。 但她死死地看着站在一旁的王允义,直到他淡淡的点了点头。 走出后宫,王允义被风吹得打了个冷战,宫门外前来迎接的家人连忙赶过来问皇后安康之类的话。王允义点点头,说,都好。暗暗将手藏在衣袖里,想把那些暗红的痕迹揩去。 第一百八十一章 181【正隆二年】 王允义入京以来,与魏池一直没有见面。偶尔两人远远的瞧见了,都很默契的各自走开。魏池想到其间种种,心里不是滋味。他知道余冕在给王家的信中一定提到了自己,但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王允义心中是个怎样的角色。王家为何而来?魏池是不清楚的,但他所了解的王允义不是个没有野心的人,这个野心包含的不只是他个人的抱负,还包含着对皇权的藐视和不敬。 野心,这两个字成了魏池最恐惧的词。作为官员的自己,读了那样多的书,这些书教他的便是臣子的心。所以当他意识到有些人心中的意念超过了做臣子的本分,他便有不知所措的恐惧。此刻,他感念王允义的知遇之恩,但又恐惧着他,想尽量远离。 逐渐平静的朝局中,魏池遁到余冕背后,只求片刻安宁。 王允义却似乎是早有安排,亲自拜访。 当王允义的副官叩响魏宅的大门时,魏池并不在家,因为这个宅子只有刘妈,所以王允义的轿子一直停在魏宅大门口,直到魏池从衙门回来。 “许久不见,”王允义像个老朋友一样对魏池打招呼。 魏池有点惭愧,又有点战战兢兢:“王大人请进,请进。” 坐到了正厅,魏池赶紧倒了一杯茶出来:“怠慢了。” 王允义环视四周:“听说你纳妾了?” 魏池的脸红了红。 王允义喝了一口茶:“你坐,你坐。” 魏池拘谨的坐到了一旁,副官则自行走了出去,关好了门。 “挺好,挺好,我还是第一次来。”王允义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个小包递给魏池。 魏池接过一看,发现是王允义多年前离京时给自己的那枚小印,这次京城危急,自己托余冕随信寄给了王允义。 “我老了,”王允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真的老了,看到你们这些年轻人,其实觉得很欣慰。这个印还是给你拿着,拿着就是,”王允义叹了口气:“你变了许多了,不像当年和我一同吃混沌的时候那样随性了。” 魏池垂着头。 “其实我一早知道你是燕王的人,魏池,但是你在危机时刻还是把我给你的印寄了出来,看到那封信我其实很感慨。” “啊?”魏池不禁大吃一惊。 “在你眼里,我一定是个深不可测的老头,你现在的担心我知道,你怕我对皇嗣不利。”王允义戏谑的说:“说实话,你有时候和我很像,但有时候又和我特别不像。你可知道是哪里像哪里不像?” 魏池摇摇头。 “我们都很狂妄,”王允义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魏池:“但是你很忠诚。” 魏池想了想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心忍不住狂跳。 “当年北伐回京,我便着人查了你的来历。”王允义:“甚至派人到你们书院去探过信”。 魏池再度很吃惊的抬起头。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吗?” 魏池摇摇头:“不想。” “你真是个怪人。” “我,没考虑过他们是怎样的样子,王大人,我虽然没有亲人,但却有人宠溺,所以,从未想过自己缺少了这些。”魏池第一次和别人谈论这个话题,心中有些别扭:“即便是真的找到了,我没想过要怎样面对。” 王允义努了努嘴:“小魏池,我很羡慕你的父亲,能有你这样的一个儿子,每当看看我那个蠢货,再想想你,我就羡慕得很。但后来我懂了,我对我儿子女儿,还不及你那没有血缘的老师。我这是应得的。” “大人不要这样说,王大人在朝政上很有作为,女儿更是贵为皇后,下官哪里算得上好。” 魏池说到这里,抬头看着王允义,王允义这些年真的老了,显出了一种老态,似乎面目都浑浊了许多。魏池知道,王允义对自己多少算得上偏爱,若不是偏爱,自己当年调任国子监的时候就难逃一死。若不是偏爱,自己独树一帜和他撇开关系的态度早就可以为自己带来祸患。但是王允义没有,而是一忍再忍,甚至离京之刻还给了他信任。虽然魏池知道,这次王家带兵前来,绝不是因为自己寄出的印章,但是王允义此次来访,不止再次将印章交给自己,还绝口不提顾命大臣的事情,就是一份真的情谊。 “我来此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大人请说。”魏池想不出王允义能有做不到的事情。 “我老了,王家并没有后继之才,你做事沉稳有度,自然有你自己的福气,但是乔允升这个人太倔,太不通人情世故。往后即便他得罪了你,还请你多多在朝中为他担待。” 王允义虽然器重他二人,但他知道,他们彼此并不熟稔。不止不熟,乔允升应该还看不上魏池,但未来的日子,说不定他还真得靠着他呢。 “那告辞了。”王允义站起来要走,魏池便送他出门。 夕阳中,王允义的背影不再笔直。正如他说,他老了。亦正如他说,他野心尚存。但他无意让魏池来实现他的野心,既然各为其主,那就留住那份情谊吧。 “告辞。” 魏池回到正厅,思索了片刻,提笔写了给南京的信,写罢,在院子里摘了一朵桃花夹在信纸里。不知道南京开的是怎样的花?和京城院子里的一样?这几个月,你们过得怎样?是不是真如我想的一般平安?此刻并不是回京最好的时间,但却是最快的日子。我真的很累很累,但如我承诺,我仍旧活着。 魏池这个特殊的小人物的名字在周阁老的心里来回闪现,他在认真思考监国大臣的名单,王秦两家已经谈妥,春季结束前便可退兵,胡家却因为胡贵妃膈应在其间,不好谈,还有几个名额,自己算进去一个,另几个要给谁?魏池是个容易控制的人,选他最好,但是他太年轻了,不服众,毕竟选顾命大臣不是打赏军功,他虽然有救驾的名分,但资历太浅。而且这个名单上的军人太多,一个言官都没有,这个是要起非议的。 被他念在嘴边的魏池,此刻却主动去了秦王府。估计是觉得自己连王允义这关都过了,还不如主动去找秦王,免得一直悬着心,不好受。天已经黑了,秦王正在用膳,听到魏池前来求见,想了想放了筷子。 魏池穿着便服,进来行了个礼。 秦王指了指桌子:“一起来吃。” 魏池已经吃过了饭,但还是顺从的拿起了筷子。 “你怕本王有□□的心,是不是?”秦王还是直话直说。 昏暗的烛光闪了闪,魏池放了筷子:“臣不敢揣测这些意思。” “本以为你敢来找本王是因为敢想了,没想到你说话还是绕圈子。”秦王冷笑:“你真的认为一个小孩子能撑起大局?” “臣不知该怎样回话。” “你认为谁最适合坐上这个位置?陈熵?王允义?胡润之?还是我?”秦王每说一个人就在桌上放一颗豆子。 虽然房内没有他人,魏池还是被这话惊到了。 “还是燕王?”秦王把这些豆子都扫到了一旁,抬起头,直视着魏池的眼睛。 “燕王?” “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 魏池皱了皱眉头:“为何秦王会认为下官知道?” “你是帮戴师爷带话给我的人,你是王兄专程写信托付于我的人,你应该知道。” 魏池沉静了很久,他原以为谈话的中心是关于顾命大臣的,但没想到这个人只关心燕王。 “下官确实不知道,”魏池摇了摇头:“如果下官还能和燕王联系上,没道理还能活在太上皇的朝廷里。” “你们都信不过我。”秦王淡淡的看向别处:“都信不过我。” “你走吧。”秦王开口送客:“等等!” 魏池刚走到门口,站住了:“秦王殿下请说。” “本王会依照余大人的要求退兵的,魏池,你好自为之。” 魏池走了,秦王却再没有胃口,说起野心这两个字,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大家看来,自己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且因为自己和陈鍄明和暗离,许多官员一定都揣测自己不会拥立陈熵。 自己当然不会拥立陈熵!但不是因为自己恨陈鍄,而是因为这只是一个孩子!他怎能担负起这样的重担与这些豺狼虎豹抗衡? 但是没人相信他愿意拥立陈昂,如果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想到此处,他感到眼圈有点湿润,自己或许真的是懦弱的,所以才多年受制于陈鍄。陈宿好像是陈家唯一可以与他抗衡的人,于是自己这么多年都藏在他背后,苟且求活。时至今日,他觉得自己仍旧没有改变,作为皇家的人,见过了太多的血与泪。如果可以,他愿意以最小的代价保全陈家人的性命。 魏池,你的缄默错过了最好的机会。但也许正因为你的缄默,皇兄或许至今还活着。陈宿苦涩的笑了:你就好自为之吧。 魏池一个人骑着马走在黑黢黢的大街上,心烦意乱。这一天终于把这两个人都见了,但似乎变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如果可以,自己第一次萌发了想要辞官的想法。这官场是让人如此的疲惫!但他知道自己放不了手,一方是自己,另一方是弱女幼童。或者给他一个旁观的人,有足够的智慧帮他解读王允义,解读秦王。但此刻他知道这是空想,他注定要在猜测和彷徨中煎熬。 魏池按照与余冕的约定,到周文元面前自荐去见秦王。周文元果然答应了,虽然仅仅时隔两天,秦王和魏池变成了两个只谈公事的人。对于魏池的要求,秦王几乎没有想便同意了:“就拜托你了。” 而周文元则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将魏池的名字写在了他的名单之上。然后再次找到了胡贵妃,胡贵妃的脸色很不好,因为小皇帝身旁的太监病倒了。与其说是病倒了,不如说是被“毒”倒了。吕敬尝了一口端给皇帝的羹汤便晕厥了过去,现在还没清醒过来,因为后宫没有人管事,所以暂时还压在胡贵妃这里,没有闹到前庭去。在此,她自然不会将这件事情告诉周文元,只是更加坚定了要做皇太妃监国的决心。 周文元叹了一口气,暗示她这不是他不同意,而是她哥哥胡润之不同意。愿意很简单,如果他们兄妹二人,一个人占了宫内的名额,一个人占了宫外的名额,似乎太过于狂妄了。 “皇太妃没有问题,只是监国确实不宜。” 周文元本人同样信不过胡贵妃,如果说秦,王两家在朝中尚有诸多羁绊,那胡家人就可以毫无牵制,如果这个敢于夺宫的女人真的做了监国,那还真是不敢想。 谈判依旧僵持,胡贵妃淡淡一笑:“如今皇后身体欠佳,公主是要嫁人的,即便阁老不同意,本宫也担实了照顾皇上的指责,任命不任命,确实没差。” “此言差矣,”周阁老可不吃胡贵妃这一套:“贵妃娘娘居于高位,家族显赫,却不知道朝中实力更胜者不止胡家一家,贵妃娘娘可要体谅令兄。” 听到体谅令兄几个字,胡贵妃忍不住冷笑。 “时过境迁,若王家和秦王联手对此反弹,胡家可有必胜之心?” 胡贵妃没有回答,其实胡家有没有必胜之心,她并不关心,她只知道若此刻成不了皇贵妃,那自己不过是哥哥的一颗棋子,当如果自己能够监国,那胡家不过是自己手中的筹码。周文元并不懂得她的心思,胡润之耗不起,她却耗得起,比内阁,比王家,秦王都能耗。 胡贵妃仍旧淡淡的语气:“本宫的条件不会变的,还请阁老去说服本宫的哥哥好了。” 吃了闭门羹的周文元没有劝太多,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让每个人都满意,既然注定要得罪一些人,那就得罪敢得罪的好了。拟好了名单,封号,揣在内包里,只等定了内宫监国的人选就召集内阁签署票拟。 次日,监国的人选被内阁公布了。 太皇太后,理所当然。 周文元冷冷的笑,想到胡贵妃此刻扭曲的表情,只能感慨这不过一介女流,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胡贵妃发布的最后一件事情,便是陈玉祥的婚事,即便她当不了监国,但至少要借此除掉一个劲敌。 没想到王家反应激烈,胡润之是认同胡贵妃的决议的,但是毕竟他要面对的是王允义,当两个人终于直面对抗时,胡润之终于感受到了王允义的可怕。这个令两代皇帝忌惮的大臣当然拥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面对胡润之的旁征博引,王允义似乎听都没听,只是傲慢的敲了敲桌子打断了他的话:“你和胡贵妃,两个晚辈,犯不着操心这个事情。” 说罢,朝着拿公文的宦官招了招手,宦官赶紧将公文递了过来,王允义抖开了那张纸,看到上面贵妃的印鉴,嘲讽的笑了。 胡润之眼睁睁的看着王允义懒洋洋的将那张纸撕成两片,扔到了地上。 即便胡润之小小年纪便颇有城府,即便他在秦王眼皮子底下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他还是忍不住气得发抖。 “臭小子,你在老夫眼里只是一个屁!”王允义不紧不慢的挤出每一个字:“老夫在朝廷混到了三代君王尚顾忌进退,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就想着要当皇帝了?笑话!” 看着王允义远去的背影,胡润之的表情扭曲而狰狞,他何尝不明白自己走的路是没有退路的路,但当一个人毫不避讳的说出自己的野心时,他还是被震撼了。是的,皇位,自己第一次来到京城便看到的那个位置,金光灿灿,众人朝拜。这个位置他一早就看上了,一早就看上了!这是我的!其他的人都得死! 等着吧,我将是五名顾命大臣之一,王允义,我们有的是交手的机会,你给我等着瞧! 次日,早朝,早朝结束时便安排宣布顾命大臣的名单。当例行的汇报结束,周文元准备上前一步,呈上内阁批复的票拟。却看到小皇帝站了起来,从一旁的太监手里接过了一个文件:“诸位大臣,今天由朕亲自宣读顾命大臣的名单。” 周文元一惊。 “任命内阁首辅周文元、吏部尚书荀秉超,兵部侍郎余冕,吏部右侍郎叶敬高,左佥都御史左向光,副都御史杨帆继六人为顾命大臣,钦此。” 王允义第一个站出来叩拜,百官见此,均站起来跟随,周文元战战兢兢地拜服在了地上。 陈熵对大家温和的一笑:“诸位爱卿,朕在此还有一件喜事,依照皇祖母的意思,朕将迎娶王氏岫芸为后。” 周文元明白了,大家都明白了! 王家从未想过要做顾命大臣!他仍旧要他的中宫之位! 胡润之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听到太监正在宣读对他的封赏,但他知道,自己被耍了,被周文元耍了。这些封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现在要面对秦王!独自面对秦王! 陈宿正微笑的看着胡润之,陈宿很少笑,很少笑。 但周文元其实并没有想耍胡润之的意思,内阁签署的名单上不是这样的!所以周文元急切的接过太监手上的文件,检查印鉴。 是太皇太后的!他,他被耍了! 但此刻他却只能强压吃惊和屈辱,接受其他官员的朝贺。 魏池远远的站在队伍的末梢,松了一口气,看到陈熵自信的样子,感到了一丝欣慰。隔着长长的队伍,陈熵看到了魏池,冲他调皮的眨了眨眼睛。魏池笑了,看着宦官们领着陈熵退朝,随着百官们涌出朝堂,魏池突然像是闻到了桃花的味道。 “魏大人挺惬意的?”一旁的同僚调侃。 “嗯,好像是宫里的桃花开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182【正隆二年】 虽然名单上没有出现魏池的名字,手忙脚乱的周文元尚且不能立刻怀疑到他这里来,但魏池仍旧需要避嫌,于是他低调的进宫见陈熵。陈熵已经等了许久,见到他来,忘了仪态,扑上去抱住了他。 魏池同样有些激动:“皇上真的长大了,臣抱不动了。” 话虽这样说,魏池还是艰难的把这个大男孩儿抱了起来。 “魏师父,吕敬醒了。”陈熵的脸上闪过一丝忧郁:“若不是他坚持要试菜,朕就……” 魏池放下陈熵,从包里掏出一包糖霜糯米果子,陈熵接了过去:“好久没见到了。” 上一次吃还是在魏池给他讲课的时候呢。 “京城的铺子渐渐的都开了,有空一定给皇上带些来。”魏池帮他擦了擦嘴边的糖。 刚才还在殿上像个小大人一样的陈熵满足的笑了:“师父快进来,一会儿皇姑姑就到了。” 这次太皇太后的事情,全靠陈玉祥斡旋。 此刻,她已经知道了王家为她的婚约所做的努力,同样,虽然没有任何人告诉她,她知道这是王皇后为自己争取的,至于要如何才能争取到,她自己想来便知。陈熵终于坐稳了大局,但她的心情却在喜悦中掺杂了心酸与焦虑。不知道这样彷徨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陈玉祥进来的时候穿着鼠灰色的襦裙,淡绿色的夹袄。这种颜色在宫里比较少见,看起来不像一位雍容华贵的公主,却像是邻家院子少女。魏池行了礼,对她笑了笑:“公主的衣着真是雅致。” 本是无心的夸奖,陈玉祥的脸还是忍不住红了红。 压抑了许久的陈熵露出了孩子的性格,赖着魏池讲宫外的事情。 魏池想了想:“桃花开了。” “魏师父,宫里是有桃花的,这个朕知道。” 看到陈熵的样子,陈玉祥都忍不住笑了:“魏师父最近这样奔波,你还缠着他讲这些。” “宫里有桃花?”魏池的确不知道。 “真的有,御花园里就有。”陈玉祥笑魏池大惊小怪:“御花园里有个桃花林。” “宫外的桃花是怎样的?”陈熵好奇的问。 “桃花都一样,只是城外山上的桃花多,一座山都是粉红的。以往这个时候,我便陪着内人一同去连珠山看桃花。” 内人?陈玉祥忍不住问:“魏师父不是没有娶妻?” “啊,失言了,是小星。” 小星即是小妾,陈玉祥松了一口气,魏池纳妾她是知道的。 虽然陈熵是在京城长大的,但他却没有机会去连珠山:“好不好玩?” “当然好玩,春天还冷,山上的店里有热酒热茶,还有各色的点心小吃,窗外便是连绵的桃花。沿着山路都是卖纸鸢的人,还有许多好玩的小玩应,临回去,还能买一束桃花,插在家里。” 魏池和陈熵数落那些好玩儿的东西——会爬的竹猴子,能叫的竹蝉,还有塞了桃花瓣的小荷包。陈熵不禁幻想宫外是个怎样的世界,搂着魏池的胳膊问个不停。 陈玉祥似乎没有听他们说话,她静静的看着魏池,心却在远方。她当然没有见过魏池的家室,自然无从想象那个被他称为“小星”的女人。“小星”是极少用起的称呼妾室的词语,文雅之余,带着一丝宠溺的味道。 魏池纳妾?这是很久之前糖糖传给她的消息,当时自己有些惊讶,却又不太惊讶。毕竟他的年龄到了,自然应该娶妻生子。但他纳妾这样久,似乎有没有娶妻的举动,当真不知道他的心之所想。 “公主殿下?”魏池发现陈玉祥在发呆。 “啊。”陈玉祥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 “皇姑姑喜不喜欢?”陈熵仰着头问。 陈玉祥不知道他们谈到了何处,只好应付的点点头。 既然要低调,魏池自然不敢久待。半个时辰不到,魏池便要告辞了。陈熵非常不舍,但还是懂事的放开了手。陈玉祥站起来送魏池,但似乎是在跟着他。一直走到快能看到前庭的宫殿了。魏池只好尴尬的停了脚:“公主殿下。” “啊。”陈玉祥讪讪的笑:“竟然忘了。” “公主殿下今日有些怪怪的,是胡贵妃那边如何了?”魏池觉得陈玉祥有话想说。 “啊,不,啊,是啊,”陈玉祥借机找了个话题:“虽然太皇太后监国,但是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宫内的事情还是胡贵妃当着实差。有些事情,本宫还是挺担心的。” “没事,年底就会有皇后入宫,新皇后入宫时应该满了十六了,胡家兴旺不了多久了。” “嗯,”陈玉祥装作不经意:“话说起来,魏大人准备何时娶妻?” “臣?”魏池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 魏池看到陈玉祥红透了的脸,联想起一切的种种,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啊,臣啊,”魏池有点慌乱,慌乱中,他想起很多年前王允义帮自己编的谎言,要不要说自己在老家有个未婚的妻子?还是编个更有诚意的故事? 但现实中,魏池却只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哈,”陈玉祥偷偷搅着自己的袖口:“本宫唐突了,说笑的事情呢,魏师父不必在意。” “哈哈。”魏池告诉自己,这一定是错觉:“臣告辞了。” 魏池匆匆赶回家,洗了一把脸。刘妈看他跑得气喘吁吁的,以为她家大人惹了乱子。 “没事,没事,让益清请胡杨林过来吃饭。” “老爷,益清还没回来当值呢。” “啊,是这样啊,那不用准备晚饭了,我出去吃。” 一刻钟后,魏池扑进了胡杨林的院子:“给口茶喝。” 胡杨林给他沏了一杯茶:“哎呀,你慢点,烫!” 魏池吹着茶水,沮丧的坐到桌边:“说起来吓人。” “怎了?”胡杨林以为是朝中出了变故。 “不是不是,”魏池看胡杨林误会了,赶紧按住他的肩:“是,” 魏池在思考这个事情要怎样说。 “你快说啊!”胡杨林急得不行。 “公主,好像对我,有,意思。”魏池艰难的说出了这句话,还把今天陈玉祥说的话都说了一遍。 “啊,原来是这样,”胡杨林松了一口气:“说句实话,那天去宫里保太子的时候,我就有点看出来了。” “啊?” “那样危急的关头,她竟然会说请你一定小心,那表情,我还真忘不了。” “有说过那样的话。”魏池不大记得了。 “无情人,”胡杨林撇了撇嘴:“当然是说了。” 魏池端茶杯的手抖了抖。 “我是外臣,她是公主,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往后可如何是好?” “做驸马不是很好?” “呸,我才不是那种喜欢三妻四妾的人,我和戚媛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胡杨林看魏池很激动,不免有点尴尬:“我说这话又不是恶意消遣你。” “就只许你一生仅爱一人,我就不行?” “我有说过那样的话?” “当然是说过,”魏池自己都觉得自己冒火冒得没道理,降低了音调:“无情人。” “你若不想,便最好说明,免得误了别人。”胡杨林想:你已经误了一个人了。 “她是君,我是臣,如何说明?”魏池靠在椅背上,看着头上一片压一片的瓦。 是没办法说,胡杨林叹了一口气:“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遇上你是她的命,怨不得你。” 怨不得你啊! “走,出去吃饭。”胡杨林把魏池拉起来:“谁人像你这样好命,遇上一个招惹一个,真是羡慕。” 魏池冒火的劲头已经过了:“平常怎不觉得你这样会排挤人?” “你魏大人一生仅爱一人,哪有空看我啊。”胡杨林觉得自己说溜嘴了,赶紧敷衍了一句:“自从年底就没能吃上过一顿好饭,今天我请客,要吃哪里随你挑。” 吃饭的间歇,听到四座谈论这场战争,谈论宫里的胡娘娘安排的公主的婚事,谈论这次将要选立的新皇后。酒肆里的闲谈真假各半,添油加醋,邻座的却不知道经历了这一切的两人就坐在一旁,听着笑着。 “算算公主殿下今年都虚岁二十一了呀。这门婚事又吹了,当真是皇帝的女儿都愁嫁。” 胡杨林看到魏池倒酒的手顿了顿,本想要宽慰几句,却又张不开口。我今年多少岁了?胡杨林有点微醉,三十几了? “胡杨林,你,你哭了?” 浑浑之间,感到魏池似乎在帮自己擦脸。 “没事,呛到了。”话是这样说,眼泪却再止不住。 过了那一天,魏池便开始刻意避开关于陈玉祥的话题。朝廷关于各部回驻地的文书都签署了,说不定桃花还没谢,城外的三十万大军便可撤离。魏池趴在北门的墙头,看远方黑漆漆的军帐,上面飘荡着的各色旗帜,看城外废墟中劳作的百姓,算着戚媛的归期。 大军终于分两路撤回了,独自前来的胡润之被迫踏上了回玉龙的路。秦王似乎没有任何想要问他的话,只是按照常理公事谈论行军的事情。出发前,朝廷接到了玉龙关半个月前的战报,大概是讲沃拖雷终于攻破了乔允升的防线,撤回塞外了云云。 秦王对王允义手上的人不是太了解,但乔允升却对秦王很感兴趣,但朝廷要求乔允升在五日内带兵返回驻地,乔允升拖了两日,但还是没等来秦王,只好遗憾的撤兵了。 秦王一行人似乎不紧不慢的行军,胡润之小心的揣测着对方的意思,盘算着自己的出路。整整过了半个月,这支庞大的队伍才回到玉龙,面对残缺的城墙,秦王皱了皱眉头。 “这都是那位乔将军干的。”玉龙的部将对乔允升的处事方式不是太满意。 “修好。”秦王颁布了这个简单号令,进了关内。 对于胡润之,秦王似乎没有任何异动,相处仍旧如初,一晃过去了半个月,两个人正在谈论城防的琐事,秦王突然说:“到了饭点了,今天就在这里吃了。” 大战过境,事情确实有许多,这是秦王的一贯作风,胡润之没有表示异议。 就在办公的案桌旁边,依据老规矩,摆了些简单的饭食。吃的差不多了,胡润之等秦王起来再谈公事。却看到秦王似乎没有结束的意思,仍旧拿着筷子:“拿酒来。” 秦王对着门口喊了一句。他的副官提着一个小篮子走了进来,又从篮子里拿出一壶酒,一个杯,放在桌上,冲秦王点了点头便出去了。 胡润之感到五脏六腑之间冒出了一股冷汗。 “王爷?” “你打着本王的旗号去京城,带了十万人,对此你还有其他好说的?”秦王继续吃菜,就像在说一件平常的事情。 “臣,”胡润之飞快的转动着他的脑子。 “喝吧。”秦王指了指胡润之面前的酒杯。 “臣!” 秦王将筷子放到了一旁:“若你真的成王,本王可还有这样一杯酒可喝?” 胡润之垂下了头。 “本王可以参你一本,先夺了你的兵权,再让你被满门抄斩。你可明白?” 胡润之的脸狰狞了。 “你若懂得这个道理,本王保你全家性命。” 胡润之没有动,陈宿摇了摇头,拍了拍桌子。 门打开了,院子里灯火通明,胡润之感到了异样,他踉跄的站起来,向门口走去。院子里摆满了人头,有他的家人,有他的亲信,院子的血腥味令人心悸。 “你!你!”胡润之愤怒的看着秦王。 “若你刚才上路,便不会看到这一切。” “不!不!”胡润之想要摸腰间的佩刀,但他的腰间没有刀。 院内早已准备好的武士们扑了上来,胡润之拼死反抗,徒手抓住了对方的刀柄,直到胸腹被刺穿,才跪倒在地。 胡润之撕心裂肺的大叫起来:“不!不!” 陈宿手上拿着那杯毒酒,缓缓的走到院子里,胡润之喘着粗气,血从他的嘴里不断的涌出。陈宿将酒撒到一旁:“埋了。” 又是半个月,朝中接到了胡润之病故的消息,秦王表示已经将其厚葬,胡家的族人都得到了妥善的照顾,请朝廷放心。朝廷虽然很关心胡润之的动向,但此刻更关心的是内阁组阁。 周阁老弄明白自己被余冕摆了一道,但他准备用组阁狠狠的给以还击。 余冕提名的顾命大臣都是实干家,朝中的人对这个名单还是服气,周阁老不需要实干家,他需要的是自己人。 于是松垂平被赶走了,虽然在黄贵的寿宴上,是这个同样年迈的老人挡在他面前保护他的安危,但周文元不需要这样一个敢为余冕说话的人。于是松垂平被迫告老离开。临行前,从来都与世无争的松垂平见了余冕。 “见了你,老夫真是惭愧啊。”坐在余冕简陋的宅邸,松垂平感慨:“老夫知道你为官清廉,只是前路还长,当以身体为重。” 说着,一旁的仆人呈上了一个礼盒,里面是许多的海马、燕窝。 “咳疾最是顽固,你也是五十多的人了,不可疏忽。” 松垂平就是来送药的,老头子与周文元同一年入阁,共事太多年,看到的太多。所以他不恼,不怒,静静的离开。 内阁组阁不久,就有言官参了乔允升一本,说他败兵玉龙,为辉煌的京城之战抹了黑。表面是说乔允升,其实是在说王允义。 因为王允义的嘱托,魏池对有关乔允升的信息很是关注,当看到败兵一说,魏池禁不住冷笑。 难不成远道赶来的乔允升还能一举歼灭了沃拖雷不成? 周阁老能力卓越,但他的为人的确令人不齿,这封参奏的上疏一出,便有明眼人看出了端倪。许多言官便上疏说那人纯属闹事。此一来,正中周阁老的心意。他知道这次被余冕摆了一道,许多人事变动未能如愿,定有许多人心有怨恨。他明里对付王允义,实则是要引蛇出洞。 参奏一事不了了之,却又有许多人调离了岗位。 周阁老借此将自家阵营重新布局。 魏池经历了此事才真切了解到了周文元的可怕,想通了他怎样离间了太傅与陈鍄,以至给了太傅那样一个结局。 余冕不可能坐以待毙,荀秉超是吏部尚书,他同样拟定了他的名单,魏池推举的卫青峰,颜沛伟都接到了调令,准备回京任职。 一直隐蔽塞外的秦王似乎活跃了起来,他要求任命胡杨林为锦衣卫的临时首领。这个要求太奇怪,且不说胡杨林个人资历怎样,单说他现在的职位和锦衣卫首领的确差得太远,就算是锦衣卫没人了,南镇抚司还有高官。让一个副千户直接担任指挥使,即便是临时的,还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因为锦衣卫直接听命皇帝,所以秦王的信写给了陈熵,陈熵认识胡杨林,这就是那个抱他逃离胡贵妃皇宫的将士。陈熵问过余冕,余冕同样猜不透秦王的用意。但胡杨林与魏池交情很好,余冕认为这次任命不会影响皇帝的安慰。要对付一个周阁老就够令人头疼了,实在不想与秦王为敌,陈熵便签署了这个文件。内阁同样不想因此而分心,便照样颁布了出去。 于是从五品的胡杨林成了朝廷的正三品大员,顶替了他的师父沈扬的职位。虽然是临时的,但他有资格出入宫廷,与内阁及各堂倌共事。 四月将尽,魏池院子里的牡丹蓄满了花苞。益清从家里赶了回来,家里终于多了一个人。魏池终于收到了南京的回信,算算日子,已然很近了。 守着院子里的牡丹,魏池满怀欣喜。 第一百八十三章 183【正隆二年】 牡丹花还未开,魏池重新捡回了师父的闲差,陈熵的这个决定没有征求太多人的意见,但周文元对此似乎并不在意。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周文元多少猜测着魏池的立场,他认为魏池没有与他为敌的理由,他此刻关心的是司礼监的人选,这些人的选拔任用可不由内阁商议,他现在需要讨好陈熵。 魏池再度获得出入皇宫的机会,偶尔能遇到胡杨林,胡杨林这位三品大员显然还没适应这次提拔,说话办事显得唯唯诺诺的。 “累啊!”偷了个空,胡杨林对魏池抱怨。 北镇抚司的所有得力干将全都折损在漠南,此刻的北镇抚司不过是个空架子。秦王要胡杨林坐这个位置不是为了重振北镇抚司,而是为了找寻燕王,所以胡杨林其实没有任何可以帮衬的推力。论才干,他不是个有能力在此刻力挽狂澜之人,他只能按部就班,做好分内的事情,各方都不招惹。 “不过,给你一个好消息。”胡杨林从袖里抽出一张纸。 魏池接过来看,却是驿站的文报。 “前几日你和我说起你夫人回京,我便派人去南边一路接应了,如今城外还是很乱的,有人一路护送好些。你看,约是明日就到了。” 魏池不禁欣喜:“真是多谢!” 第二日一早,魏池告了假,和益清同到南门外等候,南门外曾是魏池和酋兹决战的地方,稍稍走远一些,就能看到黑色的泥土里还有些战斗过的痕迹。许多小孩拿着小铁锹在土地里刨那些残碎的刀箭,可能是要拿去卖钱。 看着这一幕,魏池和益清一时无言,幸好不过是片刻叹息的时间,一辆由锦衣卫马匹护送马车出现在了不远的地方。 “多谢,多谢!”魏池谢过了那位军官,而梅月则早就激动的挑开车帘探出头来:“老爷!老爷!” 一别再见,胖丫头似乎没有变化,魏池松了一口气。 “夫人!老爷来接咱们了!”胖丫头呼呼喳喳的挥动着手臂。 门帘这才拉开了一道缝。 是戚媛。 魏池本想迎上去,只看到她微微的对自已一点头,这才想起礼节,赶紧收住了脚,先和那位军官寒暄话别。 直到走回那条熟悉的巷子,四周逐渐安静,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的微响令魏池又是激动,又是安心。 终于到家了,魏池把缰绳扔给益清,跑过来拉开车帘。 “你这丫,呀!哎呀,进去再说。” 戚媛感到魏池握过来的手在微微的颤抖,但不知道这是她在抖,还是自己在抖。 刘妈端了热汤热水上来,她与她家老头同样分离了许久,刘老头看着他老婆眼圈红红的,自己忍不住抹了抹眼泪。 “大家各忙各的吧!”魏池一声令下,屋子里只留了热汤热水了。 “此去南直隶,还顺利?”魏池赶紧帮戚媛拧了一张毛巾。 正待回头递给她,却感到那人从背后紧紧的抱住了自己。 “别哭,别哭。” 但那人却像憋屈了太久太久,如一个小孩儿一般嚎啕起来。 “我不是好好的活着?”魏池转过来抱着她,拍着她的背。 “不!”戚媛却似乎发了很大的火:“这一辈子,你别想这样再离开我了!别想!” 看着戚媛泪眼婆娑的脸,魏池心中觉得一酸,想要宽慰她,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只感到她紧紧的抱着自己,似乎是用了全部的力气,怕一不小心自己就会消失一样。 “来,你坐好,我帮你擦擦脸。”等戚媛终于冷静了些,魏池赶紧扶她坐好:“别动,你眼睛都肿了。” “你!这个冷心冷肺的人!”戚媛没好气的接过她手上的毛巾,自己擦脸。 “一个女孩子家家的,竟然还去打仗!”戚媛把冷了的毛巾摔在魏池手上:“受伤了没?” “当然没受伤!”魏池见她终于缓和了情绪,便嬉皮笑脸逗她开心:“对方将领还夸我长得好看呢。” “你胡说。” “是真的,”魏池撒娇的把头靠过来:“他说:你如传说般,像女子一样好看。” 戚媛噗嗤笑了:“看把你美的。” “我,对不住你。”魏池把头埋到她怀里,这些天来的痛苦和紧张其实早就快要将她压垮,等她回来,似乎就是唯一的动力。 “你,没有对不住我,”戚媛看着她疲惫的样子,心痛不已:“你是对不住你自己,往后别再把自己逼迫到这样的位置了,若在普通人的家里,你该是个受夫君疼爱的小媳妇才是。” “好。”魏池窝在她怀里,喃喃的回答。 戚媛不经意间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其实她没有听进去。 直到吃饭的点,魏池才发现不见了珠儿,戚媛轻描淡写说了她的不愿回京的意思,因为南直隶并没有可以久居的住址,便差了老家的亲戚带她回江南了。 “走的水路,想来都快到家了。” 多日的疲惫累积到了一处,魏池便没有多问,梅月偷偷的跑来给魏池说:南直隶那边好多逃难的人,南京乱的很,幸好有锦衣卫关照,离开了南京的亲戚才这样顺利地回了京城。 京城的门禁是余冕很早就颁布了的,可以说自己的家人是为数不多能够离开京城的人,为何南京会有很多难民?还比戚媛他们都到的早?魏池忍不住一丝疑惑。 “所以夫人才让家里的亲戚从水路接珠儿姐姐,”梅月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了。” 自魏池重回师父的位置,每天几乎都会进宫,陈熵非常用功,虽然早朝他插不上话,但是每每回来便请魏池教他看奏疏。 “魏师父?魏师父?” 叫了几次魏池都没理,陈熵只要摇了摇他的手。 魏池这才从发呆中惊醒过来:“失态了,皇上请说。” 陈熵关切的看着魏池:“师父不适?最近还有些冷,皇姑姑受了风寒,和师父的样子好相似呢。” “公主受了风寒?”魏池还没听说,只是确有些时间没有见着她了:“臣没有,只是刚才在想些事情,皇上问的是哪一段?” 陈熵却合了奏疏:“内阁催着要定司礼监的人选,朕的不知要怎样选。” 难不成不是吕公公?魏池忍不住揣测陈熵的意思。 “朕如果暂空着司礼监的职位,不知道内阁会不会同意。” 不设司礼监?魏池忍不住有些惊讶:“那没人批红了可怎样做?” “如果要安排司礼监的职位,除了吕敬还有三个缺,朕不禁想,即便吕敬忠心耿耿,却难免因为朕年纪小,其他人被外臣左右,所以便起了这个念头,只是不知可行不可行。” 陈熵自幼长在宫里,母妃的地位又不高,陈鍄虽然看重他,但早年的心思却放在王皇后的嫡子那里,直到对王皇后死了心,才决定立他为储君。陈熵多数时候呆在陈玉祥旁边,宫闱里的事情,各种的暗自较量,他看了太多。单是魏池见他被胡贵妃的大太监李敏逼着吃果子那次,都有够心惊胆寒。为了妥协斡旋,吕敬在石板砌成的地面上疯狂的磕头,至今还能见到他额头上的疤。陈熵害怕被人左右,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 “如果不设司礼监,全部奏疏便要由皇上亲自批阅,两京一十三省的奏疏可不是一个人能看得了的。如果出了纰漏,便要起一阵风波。” “那,如果设了吕敬的位置,其余奏疏由师父,皇姑姑陪着一同看,这样是不是可行?” 陈熵不想设立司礼监的想法看来已经是定了,但是自己不过是个大理寺的小臣,这样插手宫内,怕会招来闲言,至于陈玉祥,那就更不合适了,宫内宫外从来就界限分明,如今国主年幼,若此事被外臣知道,定是会大书特书的。魏池十分为难:“如要这般,那万不可给臣定这个职位,就当是臣过来教学便罢,所有披红都由吕敬去做,与内阁的接洽亦是如此,这样勉强能够服众,公主那边,还请询问公主本人的意思才好。” 魏池出了宫,心思不免沉重,陈熵是她的学生,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不能不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但如今自己是自身难保啊!陈熵知道太监的利害,却还不知道大臣的利害,说句实话,太监哪里是大臣可以比拟的?只是陈熵疑心病重,自始不愿相信余冕,如今自己只能舍命陪太子,只是不知这样能拖多久,能瞒多久。 陈熵则觉得魏池说得很有道理,这件事情是得问问皇姑姑本人,想起她抱恙以来自己还没过去问过安好,便暂时把手上的学业放到一旁,想赶着去合德宫一起用晚膳。 “你是谁?”陈熵见出来迎接的不是糖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那宫婢跪在地上:“奴婢是新晋的掌宫宫女如意,如意给皇上请安。” 见了陈玉祥,看她脸色尚好,陈熵不禁放心了起来:“你们都退下吧,朕与皇姑姑单独用膳,吕敬留着伺候就好。” 如意听闻此言,不禁有些尴尬,但吕敬向她做了个眼色,她便顺从的退了出去。 “姑姑怎会染了风寒?” 陈玉祥穿着便服,细看瘦了许多,陈熵如此的问,她只好搪塞了几句。 “皇姑姑。” “嗯?” “今天魏师父的样子和姑姑好像呢。”陈熵希望说个事情逗她开心。 听到那个人的名字,陈玉祥忍不住脸红了红:“胡说,怎会像。” “都是这样,呆呆的,叫了几次都不答应。”陈熵学着魏池发呆的样子。 因为只有吕敬一个人伺候,上菜慢了许多,有些都凉了。 “行了,那些就别弄了,看看莲子百合羹是不是还热着?盛一碗过来。”陈熵端到嘴边试了试:“正好,姑姑还是吃些清淡的好些。” 陈熵一向都很体贴,如今越发懂事,陈玉祥内心颇感安慰。 “姑姑,”陈尚思索良久,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如今没有可信的人,只是这样不知是不是可行,姑姑的身体能不能承担得了。” 陈玉祥听了陈熵的意思,还是有些惊讶:“这样大的事情,如何瞒天过海?” “宫内之事尚且好说,皇祖母可下诏让姑姑协理即是,只是不知道姑姑做何想法。”陈熵还担心另一件事,那便是他姑姑的婚事,这事情真的不宜再拖了,但作为晚辈,他又不好明说。 “皇上觉得合适便好,只是这事情想来只能拖一阵,还是要尽快安排人进司礼监才好。”陈玉祥其实同样非常担心未来的司礼监会成为他人的爪牙。 “那就太好了,”陈熵一击掌:“就如以往姑姑和魏师父陪着朕的一同读书一般,那时候朕的还是个小孩子呢。” 魏师父?陈玉祥脸色变了变,他要来? “不好?”陈熵不知为何陈玉祥会面露难色。 “皇上现在还不是个小孩子。”陈玉祥讪讪的笑道。 陈熵还有许多要看的东西,寒暄关切了几句便准备离开了。陈玉祥拉他站起来,发现这个当年被自己抱在怀里穿花瓣的小男孩已经长到自己齐胸高了,他的脸越发有陈鍄的影子,而自己转眼间已不再是那个单纯快乐的少女,时光已经飞速走远,自己却还停在原地。 呆呆的站了需求,天际渐黑,陈玉祥叹了一口气:“把本宫的书拿出来。” 如意赶紧过来候着:“殿下是要哪些书?” “啊,”陈玉祥看着面前有些陌生的宫女,心中更是漠落:“不必了,准备着沐浴吧。” 春天最适合的就是犯困,梅月抱着碗都能打盹,她就不明白了,为何魏池能抱着碗发呆。 “喂!”戚媛第三次敲了敲桌子。 “咳,”魏池呛了一下:“怎么了?” “你这口饭嚼了多久了,想到哪里去了?” “你们到南京的时候,看到了许多的难民?”魏池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开口问:“那都是哪里的难民?” “哪有难民?”戚媛不明白。 “梅月说的,说挺乱的,珠儿得走水路才能回江南。” 戚媛笑了:“你就在想这个?那不算难民,是江南的织工,南京是个富庶之地,到此找生计罢了。你还真是个忧国忧民的料,早年有过这样的事情,不必太放在心上。” 魏池想起来了,在这次北伐前,戚媛就说过,许多丝绸作坊可能要破产,看来是应验了。 “这类经商的事情,我还真不是那块料,我还是忧国忧民罢。”魏池嬉皮笑脸。 “知道自己不能,还贴金,脸皮真厚。”戚媛嗤之以鼻。 “书房确实太乱了,近期若是得空,把正房的那个书房打扫出来,我把正经的文案都放到那边去,免得太晚了打搅你。”吃了饭,魏池想到自己可能会带陈熵那边的奏疏回来,还是不要夹带混了弄错才好。 戚媛早就有这个想法,早间书房就乱得不行,这几个月不在家,就越发不像话了:“那你先去歇息,我去正厅看看。” 正厅的格局其实更加华丽,可能魏池就是喜欢哪种简单的房间,自从戚媛来了就理所当然的窝在书房里不出来了,空着这样好的房子没人住。戚媛媛大概走了一圈,交待了些要准备的东西给梅月,便准备第二天再动工。 回书房的时候,发现魏池已经睡了,看来这几天的劳累确实让他精力渐弱,吹了外面的灯,里屋顿时暗了许多,但借着微弱的长明灯,戚媛还是能看清魏池那张皱着眉头的睡脸。 看了一会儿,戚媛便忍不住用手指揉了揉她的眉间,可惜这个人似乎被巨大的烦恼困扰着,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看着她苦大仇深的表情,戚媛只好叹了口气,在她旁边躺下。 可能是感到旁边的人回来了,魏池不自觉的抓紧了别人的袖子,又在被窝里扭了扭才再次均匀了鼻息。 戚媛习惯的任她抓着,只是不知道这是她从哪里养成的习惯,自己似乎都被她的坏习惯惯坏了,在南京的日子,没有她抓紧的手,总是觉得睡不好觉。如今能够再回到这里,看到平安的她,是不是经历再多,都值得了? 卯时前,魏池便去衙门了,戚媛便准备着手整理正厅的书房。其实这个书房同样有很多乱放的书籍,梅月不认识字,戚媛便只能自己收拾,让她做个帮手。 书架挺多,在收拾到一个角落时,看到了几个用油纸包起来的小本子,打开一看,是个账本,瞧着字应该是珠儿写的,想来可能是自己进府之前珠儿给家用记的帐。随手翻了翻,正准备放回去,却看到有一本本子有些怪异,戚媛便翻到第一页,准备仔细看看。 掀开封面,戚媛惊呆了,这一页页纸上满满的都是魏池的名字,在这些名字的空隙中,写满了“恨”字。 惊呆之余,她终于明白了,珠儿为何不愿回京,为何执意要去江南。突然之间,她觉得魏池有一点可怜,可怜在于这么多年,她竟然不知道身边的人如此恨她。而对于珠儿,也许她用了多年都没有办法走出梦魇,便只能选择离开。 想来那天在送别她的时候,她说:“老爷待我其实是很好的,这次老爷一定会问我为何不愿回京,就请夫人转告老爷,说珠儿总有些事情忘不了,如此别过,恰是正好。” 这话不像是一个丫鬟应该对主人说的话,戚媛并不知道她们之间有怎样的积怨,直到回来问了益清,才知道多年前魏池拒绝了去帮珠儿家人求情的请愿,直至珠儿目睹家人惨遭荼毒。 在那本小册子的最后一页,写着一句话:想来皆为痴与怨,恨字皆源不可得。 戚媛合上了小册子,感到了一点点醋意。可能就如所有大户丫鬟一样,教养良好的她在初到魏府就做好了做妾的准备,但哪知道魏池是个女孩儿呢?又或者,不论魏池的性别,她都无心于这落花的情谊,面对珠儿全家的性命做的是爱惜翎羽的决定,而对自己却大胆妄为至身陷囹圄。珠儿所怨,便是不可得罢。 “夫人,你看什么呐?”梅月见戚媛站了许久,便凑过来问。 “没有,”戚媛包起那本小册子,放到废纸篓里:“想来她是个有志气的人,既然要放手,那便放手罢。” 第一百八十四章 184【正隆二年】 早些日子里,周文元几乎见天都能和余冕打照面,这两天却瞧见他那边似乎空了出来。一打听才知道余冕病了,咳嗽气喘。荀秉超身为吏部尚书,百官之首,多年来算得上是周文元的老对头,如今余冕告假,荀秉超便代表皇帝与周文元议事。京城才遭兵害,百废待兴,许多杂事要进行处理。且一晃又是大考的年份,被战事一耽搁,便显得匆忙,新皇登基还不知要怎样安排殿试,内阁和顾命大臣们要商议的事情还很多。 “又过了六年了。”荀秉超感慨:“今年的大考不知会有哪些人才,阁老可要好好瞧瞧有没有合适的学生。” 周文元比荀秉超年长十岁,两位都是郭太傅的学生,荀秉超能做到吏部尚书,心思不可谓不密,周文元知道他这句话是在讽刺自己对老师不义。 讽刺得如此直白坦荡,周文元却脸都不红:“可不是?只是近年来老迈了许多,怕是过几年就干不动啦。” “哪能?缺了阁老这样的中流砥柱,那怎样行?”新晋内阁的王毅就是周文元的学生。 杨帆继听了这话,脸色便有些难看,本想说句话顶回去,叶敬高暗暗拉了拉他的袖子,他才没有发作。 “说起来,还得去看看余大人,”周文元自说自话:“咳嗽可是顽疾,不好治啊。” 听了这话,连叶敬高都忍不住要冷笑了。 出了西苑,荀秉超就大考的事情去面见皇上,陈熵面前还堆着许多的奏疏,有些忙不过来,赐了座便问:“荀大人,日期定了没有?” 荀秉超回话:“就是日期的事情不好定,如果按期举行,便有些仓促,如果延后,年底有皇上的新婚大典,臣等拿不定主意。” “这不难,大典等到新年过了就是了,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一定要准备其当,朕要参加殿试。” 荀秉超提醒陈熵:“如果大典要延后,最好先给亲家知会才好。” 因为亲家不是别人,而是王允义。 陈熵这才抬起头,想到了这一出,他原本以为大臣们只是怕自己不高兴才不好定日子,想来不是怕他,是怕王允义啊。但这六年一次的大考,他是非常期待的,因为通过这次考试,他能够直面新一代的官员,树立自己的威信,可要怎样说服王家呢? 送走了荀秉超,陈熵便派人去请魏池。魏池虽然是皇上的老师,但是他本人的正职却在大理寺。之前的战事令京城和外界联系中断,好几个涉及杀头的重案在年后才抵达刑部,刑部忙忙惶惶的给了批示,到现在全都挤压在了大理寺。人命关天的大事,谁敢怠慢?这几天里,大理寺的人都忙着赶工,心情难免有些浮躁。 魏池到了宫里,心里却想着手上的案子,直到见到了陈熵才强行分心听他说话。 当然,听到王允义这个名字,魏池便彻底将案子撇到一旁了:“皇上,此事不宜轻举妄动。” “但如果大考备考仓促,选入的人都是些拉帮结派之徒,这六年要如何是好?”陈熵知道周文元的心思,但他同样不信任荀秉超他们。 “不如将大考延到十月,十一月举行大典,这样两全其美。”魏池希望说服陈熵千万别起给王允义商量的念头。 建康七年的大考,就是牡丹花开的时候,如今牡丹花开了都快谢了,延期三个月真的够?陈熵自幼仅仅和王皇后有所接触,所以并不觉得王允义有多可怕。 “朕再想想。”陈熵仍旧觉得时间太短。 魏池出宫的时候,刚好到饭点,正准备直接回去,这才想起案宗都放在衙门里了,今天得看,便又只好折返大理寺去拿东西。等到家,魏池早饿得有点受不了了,才进门却发现客厅里早有人等着了。 “薛烛!!!” 魏池喜出望外。 “许久不见了,”薛烛起来与他见礼,一晃七年没见,薛烛老了许多。 回想起自己和他站在封义城墙的那些日子,忍不住想起了许多老面孔。 “薛大人调回京城了?”魏池知道他一家都在京城,如果真是调回了京城,那就太好了。 “哪里,”薛烛不经意间叹了一口气:“调回京城哪有那样的容易,不说这些了,倒是你,还真是个打仗的命。过了几年,你,你竟然长高了?”薛烛仔细打量魏池,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真是会说笑,吃饭没有?正好一起吃?” “这个点儿了谁还没吃饭?不就只有你了?” “那就再吃一顿!”魏池拉着薛烛往里走。 薛烛近些年还在兵部混着,官阶当然是按年限涨,本是有希望调入京城的,但他背着王家的名号,这次便被排挤在京外了。他家都在京城,多年来聚少离多,非常辛苦。本来同是封义的功臣,魏池有人提携,薛烛没有,便有了这样大的差异。 “近年来朝内本就拉帮结派,风气不佳,我今年没能调回京城,便决心不走这条路了。”薛烛淡淡一笑:“人各有命,这次我选调了南京,当个闲差,好好的尽尽孝心。” “别说你想去南京,其实我还是想去南京。”魏池想到好多年前自己写好的请调的文书,若不是燕王突然出了变故,自己说不定早在南京养老了。 薛烛对魏池的事情知道大概,知道他不是在调侃:“你可别这样想,我们可相差二十多岁呢,更何况,”薛烛压低的嗓音:“如今你退不得啊,人在高位,有人忌惮,还好。若真是退了,却没有退路,岂不是没有自处之地。” 魏池其实心乱如麻,把陈熵甩给她的难题说给薛烛听了。 薛烛摇摇头:“我同意你的看法,若冒然给将军写信,必然遭疑。如今大局初定,真不能冒这个险。实在难以办理,宁可亏了大考,让周阁老,荀秉超得利,便得利罢。” “皇上不愿意。”魏池很为难。 “皇上不过是个孩子。” “和你想的,大相径庭,我怕不能左右皇上的想法。”魏池端起一杯酒:“不说这些了,咱们好好喝一杯。” 酒过三巡,魏池话多了起来,说起当年北伐,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想要聊一聊了。纵使当年吹着寒风,嚼着干粮,心里似乎比现在要畅快多了。薛烛说起了徐樾告老了,魏池笑了起来:“当年,徐大人还带着我抓蛾子呢。” 又喝了许久,薛烛感到自己有些醉了:“说起不甘心来,其实我有,可人各有命,有时候想起来,仗我打了,不说青史留名,却能算得上是功绩。如今年纪虽不算太大,但若是能安得终老,又是一件好事。” “这话说的是,”魏池没有喝醉,见薛烛趴在了桌上,有些后悔让他喝多了:“喝点汤醒醒酒?” “魏池!”薛烛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还记得那句话?” 那句话? “即使日后身处绝境,亦需坚守,万勿轻言放弃。”薛烛看着魏池:“我想,那时候,咱们为的不是自己,是天下。如今,面对朝中暗流,时局动荡,少湖!你亦需坚守,万勿轻言放弃!” 薛烛还是醉了,魏池只能让陈虎送他回去。 想起还没看的卷宗,魏池洗了个脸坐回书房:“珠儿,换灯。” 戚媛拿了盏灯过来:“珠儿去江南了。” “啊,”魏池发觉自己失言:“最近真的是忙乱了。” “嗯,真的是。”戚媛用手按了按魏池的眉间。 魏池想看卷宗,却又看不进去:“真是的,又摊到了这种杀夫的案子,令人好烦恼。” “喝了那样多的酒,今天先歇息吧?”戚媛非常心疼。 魏池却觉得自己睡不着,似乎希望找些话来说:“其实珠儿是个好姑娘,若不是要去江南,我还正想着给她找个好人家呢。她想去江南,不知道是不是有家人可以投奔。想来这些年,我亏待她许多,算起来她今年二十多了,竟都没有好好考虑过她的婚事。” “想来是江南有家人吧,等空了,我写信给家里人问问。” 魏池却摇了摇头:“她家是燕王家的奴婢,想来不会还有家人在世了。” 燕王这个名字,感觉已经离自己很远很远,但每隔些时日,却又在心中想起:“今天来的是当年和我一起到漠南的一个朋友,算是忘年之交。和他聊起来真是畅快,想起那些年,那些人,觉得不枉过了这辈子。” 戚媛坐了过来:“漠南的那一年,真的很有趣?” “很有趣,”魏池又有些伤感:“但是不全是有趣的事情。” “其实,官场的一些事情,我是明白的。但是,你这个人,我同样是明白的,我多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开些,和我远遁田园,我养着你可好?” 魏池幻想了一番被戚媛养着的日子,最后感慨:“还是挺向往的,到时候你要教我做点心,我想有一天能做给你吃。” 戚媛忍不住笑了:“那我可要小心些,年前你只是煮了个糖水蛋,那味道,我现在都记得,真是可怕。” 话是这样说,但坐拥书琴的日子还很远。 我亦需坚守,万勿轻言放弃! 魏池依旧过着两边跑的日子,经过好几次劝告,陈熵终于勉强接受了魏池的意见,大考的诏令终于顺利发往全国各地。这可苦了考生,有些边远地区的学子不得不立刻出发前往京城,要不然可就赶不上了。 陈熵虽然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但他要求礼部和他共商考题。林孝心里很是不满,毕竟大考不是只有殿试,还有许多事情急着要准备,哪能每天都进宫陪着个孩子闹。 心里不满,林孝面上却极尽恭维,极尽恭维尚好,就是耽搁了考试的安排。荀秉超还没有忘记六年前的弊案,他早就看林孝不顺眼了,虽然他是礼部高官,但是想要换掉他还难不倒吏部尚书。 看不惯林孝的不止荀秉超,还有杨帆继,六年前,他才调入京城的时候,亲眼看到了徐汝能的抗争与惨败。如今他相信有荀秉超的支持,去除这个官场败类指日可待。但荀秉超的态度令他有一些不快——荀秉超不愿正面与林孝为敌,他想要借由周阁老的手来做这一切。 叶敬高看两边谈不拢,便出来打圆场,等杨帆继走了,叶敬高这才撇了撇嘴:“一味刚直!虽然在朝中颇有直名,却难谋大事。” 荀秉超笑道:“说起来,这些年我和余大人政见多有相左,但我敬他为人,大家有些争执没有大碍的。” 荀秉超有自己的想法,他和朝中大多数人不同,他没有把陈熵当做小孩子来对待。他明白,即便是年幼的老虎,那还是老虎,若是大意,是会丧命的。经过多日观察,周阁老虽然老奸巨猾,但似乎却犯了这个错误。此刻不只是陈熵需要被尊重,他的权力更需要被尊重。 连续数月的劳顿令魏池忍不住想要偷个懒,等手上的案件交接了出去便想着在七夕闲散的逛逛。想到梅月有点太吵闹了,便给了陈虎一些零花钱,准备打发他们自己出去玩。 京城的元气还没有恢复,城外的一切活动都没有开展,但是城内幸而如往年般的热闹。 草草吃了饭,魏池便换了衣裳等着出门,梅月却羞他:“老爷就知道玩,夫人还要乞巧呢。” 魏池只听过,却没有姐妹能与她共享这个活动,便好奇起来:“我要去瞧瞧。” 才到书房,却看到戚媛正在关门:“等等,等等。” “你怎么跑过来了?”戚媛却没有等他,还是把门关了。 “哎呀,都结束啦?我还想看看呢,都不叫我。”魏池有点埋怨。 戚媛这才想起来这位“魏姑娘”理应是七夕的主角呢,可惜把他给忘了:“你就别乞啦,针线一样不会,为难了织女。” 魏池愤愤:“就是不会才要乞些,你们这些手巧的才不该来凑热闹!” 戚媛继续逗她:“你去拜会文魁就行了,我可不敢让你乞巧,若真的乞得了,那我大齐岂不是少了个人才,我可担当不起。” 魏池咬牙切齿:“你就贫吧。” 戚媛得意的笑了起来:“行,你若一会儿带我去看文魁,我就带着你玩儿。” 拜文魁又没意思,魏池觉得自己赚了:“好啊!”赶紧要让戚媛带着她玩儿。 其实魏池读到过“喜蛛结网”,只是不知道是怎样做的罢了。戚媛打开了香案前的一个小木盒,里面放着两枚小核桃,既然多了个人,戚媛便又从香案上拿了个核桃放了进去:“喏,记着,这个是你的。” 魏池躲在戚媛背后:“里面真的有蜘蛛?” 戚媛这才想起来这位最怕各种虫子了,便笑她:“可不是啊,我的大将军。您可快别躲啦,赶紧拜一拜,咱们上街吧。能不能乞到,咱们回来再看。” 华灯初上,京城依旧繁华热闹。七夕是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和别的节日不同的是,中原久居闺中的女孩子们可以在这一天放肆的出来游玩一番了。除了各个街道的庙会,商铺都开着门,各种奇巧的点心,小玩应儿,让人应接不暇。 魏池初到京城参加大考,就是在那一年的七夕,七夕除了给姑娘们一个乞求心灵手巧的机会,还给了这些学子们一个乞求功名的机会。若逢大考,京城的文魁庙可热闹了,庙外面还有好些灯谜,让学子们得些彩头。 今年大考延了好几个月,多数考生此刻都还在路上,到文魁庙凑热闹的人并不多。魏池拉着戚媛往里走:“其实没意思,当年我还不是来凑了个热闹,可惜我来的那年人太多,我都没挤进来呢。” 庙里人虽不多,但基本都是男人,戚媛有些拘谨:“如此看来这文魁庙便不可信了。” 两人逛了一圈,庙里没有好玩好看的,便出来猜灯谜。魏池自告奋勇,戚媛自然不甘示弱,这些灯谜都是官家准备的,按照各项分类写在院子里的花灯上,若是猜到了,便把花灯摘了,到官家那里去兑谜领赏。 院子里的学子比庙里面的多了些,多三五成群的围在花灯面前。魏池瞧到一个有趣的:“白蛇过江,头顶一轮红日。”打一日常把用物,并用一谜对出下联。 “这个简单,就是出个下联考考人。” 戚媛想了片刻:“我还真想出来了,敢不敢帮我摘了这盏灯。” “为何不敢?”魏池抬手便要去拿灯,可惜缓了一步,被站在另一侧的一个高个子青年抢了个先。 这本就是游戏,双方本只是礼貌的笑笑,这一群青年却发现魏池旁边站的是个女人,面上便有些轻蔑起来,有人在一旁调笑,说是进京赶考竟然还带着老婆,可见是个富家子弟之类的话。 魏池虽然为官数年,但和这些人其实不过年龄相仿,想来这些初进京城的年轻人揣测错了人,魏池看他们自作清高的样子,便有些不高兴。今年来的人少,官家的人久久没见到有人摘灯,这会儿便主动凑着个热闹过来瞧。 “这位公子,请说谜底。” 为首的高个子青年得意的说:“灯。” 官家的人皱了皱眉头:“这位公子还请看仔细了再猜。” 原来那行字写得太小,这个人看谜面简单,便没仔细瞧见是要给下联的,这会儿只能僵在原地,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尴尬得很。 魏池拿胳膊肘捅了捅戚媛,戚媛可不想出这个风头,可惜魏池这个好事者还是笑嘻嘻的开了口:“要不,等我们猜猜?” 官家的小吏同样不认识魏池,见有人想对,便示意那高个子把灯放了。高个子青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下联,便只好让给了魏池,魏池把灯交给戚媛,戚媛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乌龙上壁,身披万点金星。” “好!”官家的人没想到这位娘子竟然对的如此工整,忍不住叫好。 奖品是一方小小的砚台,魏池把它转交到戚媛手上。高个子青年原以为是魏池要猜,哪知道是旁边的女子前来作答的,便忍不住喝起倒彩来。 “妇人之行,不出于闺门。文魁庙里哪能让个妇人指手插脚?却不知是哪家的纨绔子弟带着妇人抛头露面到此,真是有辱了圣名。” 这话便有些酸了,虽然这文魁庙稍有女人来,但没有谁说这里女人来不得,更没说这灯谜女人就不能猜,魏池便笑了:“想来这位公子颇在乎这谜题了,可惜竟然没猜到,哎呀呀,若真是这般想要中彩,可求我内人再帮你猜中几个,赔给你可好?” 戚媛听了喝倒彩的话,本有些难受,听到魏池这样挤兑那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魏池顺手从旁边又摘了一盏灯,挑衅的递到那高个青年手上。高个青年当着众人的面,不好不接,但接到手里却憋红了脸,答不上来。 巧的是这个谜面同样十分有趣:“上无半片之瓦,下无立锥之地。腰间挂着一个葫芦,倒有些阴阳之气。”打一字。 可惜别说高个子青年,就是那一行人都没人能答上来。 魏池在一旁调笑:“公子可想得远些,此处的阴阳之气非你方才口中的阴阳之气,虽都有些怪,可是有不同之处的。” 这话一出,连官家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娘子可猜到了?”魏池等人那高个子青年脸红的不行了才慢悠悠的说。 “占卜的卜。”戚媛自然早就猜到了。 这次得了一只笔,魏池得意的在那青年面前晃了晃:“幸好大考不考灯谜,要不公子岂不前途未卜?” 那青年当然不好意思去接魏池手上的笔,将花灯往官家的人手上一塞便赶紧羞得走了。 “公子,”官家的人瞧着魏池面貌清秀,文思敏捷,便说:“恭祝公子今年高中。”说罢还向戚媛行了个礼:“夫人真是好才华。” 这话说得戚媛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谢过了,拉着惹是生非的魏公子逃离了文魁庙。 “你呀!真是的,刚才何必和别人争执,害得我好不难为情。” “难为情?该是他难为情才是,瞧那年龄怕是寒窗苦读了不止十年,可笑终究抵不过你我,可见脑子不好用的人才如此迂腐。若是殿试上遇见了他,你看我不出个灯谜给他猜?不过这是我一厢情愿,他怕是提不了名。说来还是夫人你!”魏池笑得像个狐狸:“若夫人能进的考场,那才情!肯定得高中个状元才是哟。” “还没吃巧果子呢,嘴就甜成这样!” 第一百八十五章 185【正隆二年】 lnUR2QC1NK5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半年的战乱压得魏池喘不过气来,这一天竟然逛得忘了时间,等他回到府上,早忘了自己乞的巧,至于那颗核桃上究竟有没有蛛丝,戚媛却总是一提就笑,不愿多说,魏池便只能作罢。 oFh72CDnF4znz5qn1i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临近京城的考生渐渐到达了,因为大家都听说今年皇帝要亲自参加出题,大家便忍不住议论,虽说是皇帝,但其实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说难听些,他懂多少?不知今年的题会出成怎样,许多考生一想到此便难得不烦闷。 dehsxDvvhiCoRlpUC8o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其实这些考生的顾虑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林孝虽然为人不佳,但是他的学问还是很好的,在陪着小皇帝商议考题的日子里,他发现皇帝虽然就同龄人优秀太多,但他真的是太年轻了,或者说太年幼了,以他的阅历不可能给出有深度的题目。但林孝并不对此苦恼,他知道有很多人看他不顺眼,此刻他最重要的就是一心顺着皇帝的意思办事。 IG0W8Wi3ev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荀秉超因为余冕的病情被耽误了不少的工作,周文元借缝插针赶紧安排了不少自己人协助林孝,随着时间的推移,周文元发现陈熵的题目走得越来越偏,忍不住敲打林孝,但林孝不为所动,依旧不发一言。 UJsXrmeD1EMEP3SkFu4x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面对此情此景,荀秉超不由得暗暗得意,他早便料到局势会如此,此刻正是借周文元的手拔除林孝的好机会,若等到周文元动手,两人相争,陈熵必定会对林周二人反感,届时借着魏池的帮助,定能在主考官的位置安排上自己的人,如此,今年大考便能得到肃清,狠狠杀一杀礼部多年的歪风邪气。 UbOV101ErmZS1QWu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对此安排,大家均表示同意,唯有杨帆继对此颇为不满。 FfdCqSpLD4JU4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如此作为,与周林二人何异?林大人多年为官之举,随意列出一二便足以治他的罪,如若如荀大人之法,怕这不是肃清,不过是政治谋害 2Zjm9f2zffO3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此话一出,荀秉超被“政治谋害”这几个字呛得说不出话来,一屋子人顿时哑然。 9Qqjawfs7opsno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杨大人此言过了叶敬高略有不快:“当年先帝如此手段,百官弹劾都没能治他的罪,如今不过是对待狡狐使用非常手段,哪里就谋害谁了 5hG8DwyXCyjGi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杨帆继还要开口,叶敬高摆摆手打断他:“这件事情不用杨大人操心了,我亲自去找魏大人谈 vJsrCwRsEfepKAhxN21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叶敬高早年在魏池去漠南的时候就听说过他,他认为自己看人的眼光不会错,魏池不是那种迂腐顽直的人,他找到魏池简单的表明了来意。魏池听到杨帆继直言与荀大人相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BTuuYXmbwXifnUo3C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大人有何想法,还请直言 gKIB733AiDb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叶大人客气了,下官只是在想,当年提拔的顾命大臣为何会有杨大人在列 ho0tRFyMJiWZ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是为了把刚正不阿的杨大人放在顾命大臣中给百官摆明一个态度?还是说准备真的听听他的意见? jxAlBjztasGidV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叶敬高细细一想,觉得自己的确略有些浮躁。 KuRaAOoYHD730N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杨大人所想不过是要在朝中正风气,明视听,心是好的,但如今周阁老在侧,怎样用君子之道作为?” BJWUMaZhjjGaDDGfV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的确,若是荀大人有办法直接办了林孝,又何必绕这样一个圈? vZ8kzk57k34MSUc6f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做了个拱:“若只有此法不得不为,下官定竭力相助,但同样请叶大人劝荀大人多多想想利弊,谨慎为好 B0anrM5PcKDCwfP6A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送走了叶敬高,魏池越想越是坐立难安,便收拾东西告了早退。大理寺很忙,一般没有人告早退,做少卿的李大人不由得多看了魏池几眼。魏池出了衙门急急地想往余冕那里赶,走了几步才想起余冕病得不轻,便又绕路到药房买了些好点的川贝之类的带去。 mI54RZXrTWnDy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余冕的清贫超乎一般人的想象,以至于魏池每次进他家的院子都要对自己的奢侈豪宅惭愧许久。川贝之类不过是寻常药品,但余大人不不见得买得起好的,魏池便买了一大包交给他家的仆人。老仆人面露难色:“大人不让收的 Sm1rCDt9PBCsrW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若你为你家大人做想,便收好才是 OOMKADNDmM3Hn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老仆人这才收了魏池的礼,引魏池进去。今天天气好,余冕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因为咳疾让他难以入眠,这位能够率兵打仗的老大人不过几月便被折腾得面色憔悴。魏池不忍叫醒他,便坐到一旁等待。 FymvhZoWts8jm9Q3E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曾听刘敏谈及荀秉超,但荀终究是他的上司,只能有只言片语感受到这位吏部堂倌的手段不输周阁老。但他是如周文元一般喜欢把弄朝臣掌控大权之人,还是仅仅是手段黑厚心存大局,魏池和他相交有限,实在难以推断。如今满朝文武担心的是秦王,是王允义,但魏池心里对这二位的心境尚有些了解,他所担心的是陈熵,是周文元。 lpzCV5AmK0wK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大人脸色好难看 Ry2uadByGOL4OiNVG6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听到余冕讲话,这才从思索中惊醒,有些抱歉的笑了笑。 8CqFBrvaSvwBmE1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余冕似乎知道他的所想,缓缓从躺椅上起来:“魏大人不如陪着老人家我到外面走走 44bYyqjETapOMY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余冕的家宅其实离皇城很远,不多几步路便到了城门,魏池有些不解,余冕却没有多于解释,带他上了城墙。夕阳余晖,城外萧瑟却较早些时候宁静了许多,百姓商家虽然不多,但算得上井井有条。 u1WixV9EVQk3IP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大人的家乡在哪个方向?” 2ETFi5Elmv6RBHR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指了指夕阳余晖的地方:“下官是蜀地人 WA0ZLyslnFZ623CsIa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大人少年便是两榜进士,位列三甲,不知是从几岁开始读的书?” DXn7pEEgFSU28n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下官因为家中开着书院,自懂事起便开始读书了 E6jYEhaX7w0kZIA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余冕点点头:“魏大人可知道书上哪些是安邦兴民之策,哪些是黑厚权谋之术?”余冕猜到了魏池的来意:“恕我直言,虽然魏大人年少便学有所成,但魏大人的才华却不在朝堂,说起来,魏大人可能不相信,驰骋沙场一辈子的王将军对你颇为赞赏,我与他都认为你是个将才。可惜你文臣出身,看不起武将之职,要不然你必定有大发展,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惶惶不安,不知所措 63zNDhtsDH5yq5S92uPC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一时黯然。 6vqLd6Ktzphh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余冕话题一转:“魏大人,蜀中的风景真如书中说的一般美?” blyIfmYmVzSHWfidPx9W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魏池满腹心事,随便应了一句。 RcMPSrahcLM924r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我夫人在世的时候便老是对我说,想要去游历四方,可惜我竟然让她这一辈子都呆在了京城这个院子里。她最喜爱李白的诗词,想要去巴蜀一游,见识见识这山与水。可惜啊,可惜啊,只怕我们都要在这里待着啦 IsmA6Nh6OXRLwpGuU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呆望着日落的方向,心里却装的不是故乡。 5HWkMFToVDW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余冕见他心不在焉便只得将这个话题作罢:“魏大人是想来问问荀大人的事情吧?” gKfk65OYHMRUM8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点点头:“下官不才 cbv0558tIrMDdY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荀大人虽是百官之首,但此刻局势动荡,不应冒险内耗,一切当以军国大事为重 IlsxPd0GFCxs7Qp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军国大事指的应该是王允义,如果此刻还要去触动这位军权在握的大员的逆鳞,他会有怎样的想法就很难说了。 etop5QERBgMgtGI7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大人既然不在顾命大臣之列,当做好本职,如需向皇上进谏,则当公正,仅此而已 L8PMPZFyxV37QxwG8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虽然只有两句话,魏池豁然开朗:“谢余大人点拨!” Cnq3wmhmE8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入夜,余冕一个人走到了院子里,这个简陋的小院子伴他走过了二十余年,如今,一双儿女或为官他乡或远嫁异地。那个为他操持一生的女子仅留得一个刻着名字的木牌位放在堂屋。在这个小院正热闹的时候,自己不但不长回京,还曾因为得罪权贵险些入狱丧命。有多少次,自己许诺她,要带她去游历书中的山水,但等到自己匆匆回京,却只见到空空的宅院,恸哭的老仆。 tN5an37kKIc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可惜啊,可惜到如今,自己已是风中残烛,为国为民操劳了一辈子,临到此时,只是想找个人发发牢骚都找不到个闲人来听了。你总叫我老头儿,老头儿,我如今真的老啦。 gxyKuAe7qmY4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少年的陈熵此刻正用百倍的热情筹备他的第一次大考,他自幼经历着他父亲的严厉管教,这种严厉让这位皇家子弟拥有了异常坚毅的性格,不论政务有多繁忙,陈熵都要抽出一个时辰来向林孝了解进展并表达自己的想法。 XAmgi1FbHvpz1xy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林孝极尽讨好之能事,只是一心顺着陈熵的意思安排,考题越是改动,君臣间相左的意见就越大,一时间竟停滞不前。陈熵只知道自己勤勉努力,却不知道林孝在其间两头卖乖,事情越办越慢。 ZJi9yEGT0aFpTUnmK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这几日陈熵走出书房都将近子时了,吕敬想到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便总是准备了宵夜等着。今天正是陈熵爱吃的酥糕,陈熵吃了两口才看到端点心的吕敬似乎面有难色。 PZoof1iHLlK2SfC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怎么了?” rPvkhh1A8vPs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回皇上话,”吕敬欲言又止:“明年便是新后入宫的大殿,按照规制还要选新晋的秀女十名作为妃嫔,后宫的诸位妃子都要晋辈分了 DmjQAcraS9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对了,陈熵这才想起这个事情来:“这个事情不是太皇太妃娘娘在安排?” UAhUGK4V4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太皇太妃娘娘体弱,便早把事情安排给长公主殿下了 CE6qvFZ2lUs7uKc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又劳烦姑姑陈熵不经意间嘀咕了一句:“帮朕传口谕给皇姑姑,一切从简,不必多费心,要以身体为重 eYdnwrIpbz3w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咳咳,”吕敬把头垂得更低了:“还不是那胡贵妃,” q21SlRDusc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不提这个名字还好,一提陈熵便有了怒色:“她要怎样?” 85jTEM4zeQU5mQ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她不愿挪出寝宫,不过长公主殿下已经安排妥当了,过了这月底,她便搬出来吕敬赶紧解释。 XOTDQDanQwt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其他长辈都是本月,为何她要过了月底?真是岂有此理!”陈熵将手里的酥饼一摔:“朕现在就要去会会她!备轿!” ZsQ2Bhb5hHJweyoBOS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吕敬本想告个小状,没料到陈熵如此火大,心里顿时没了着落,又不敢劝,只好一边张罗着,一边又派人去合德宫送信。胡贵妃的寝宫紧靠着东宫,陈熵做太子的时候就看得烦了,一想到这个恶女人此刻还如此跋扈,便气不打一处来。 pdwrprLpOV8EYQVsEvS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到达的时候刚好子时,胡贵妃寝殿前的宫婢正在换班,见到皇帝突然来了,一时慌乱不已,拖延了好一会儿才通报给了胡贵妃。胡贵妃睡了许久了,突然被叫了起来,本想略梳个头,但陈熵已经坐在了正殿上,只好胡乱收拾了收拾,出来迎驾。 oGSUYJ3qK9kREEt8d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贵妃虽然还没有被正式封为太妃,但她毕竟是陈熵的长辈,见了陈熵不用行大礼。陈熵见她形象狼狈,心里气消了些,便命人赐座。 aeMBTXrxXPAoHZ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不知皇上此来为何?”胡贵妃傲慢的打了个哈欠。 1ZSlBkyQy1E2bPVdx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熵见此,稍舒缓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朕听闻母妃不愿移出寝宫,特来问问是有何缘由 L3L21xrWfGTyI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贵妃听了这话,知道是有人告了状了,眉头不由得一竖:“是何人在皇上面前胡说!本宫月底便搬!倒是皇上,深夜至此,不知何意,本宫虽是长辈,但并没有子嗣,皇上如此夜闯,真是有失规矩,不知亲近的奴婢是怎样伺候的!”说话间便狠狠的看着吕敬。 IuxlZ3gshnjhF2oD6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贵妃估计没有睡醒又狂妄惯了,只想着找个理由把吕敬绕进去,却没想到这个理由令还未婚娶的年少皇帝大为光火。 SlKX8CXS45Ic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熵听闻此言又气又羞,脸色通红:“平日只听闻母妃为人跋扈,今日才知道是个如此粗俗之辈!” ji2gBCMR6JCV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粗俗之辈?胡贵妃听闻此言不由得更加冒火:“本宫自幼长在塞外,比不得京城的淑女斯文,只知道实话实说。当年蛮夷围京,本宫的哥哥因为赶来救驾才染病而故,皇上不思体恤功臣,却在此刁难,皇上若有此英雄气概,自当自去剿贼抗敌,犯不着到本宫这里撒气,连长幼的礼数都不顾了 lqs9QfMy2Tmfxx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我还没怪你的宫婢换班没有及时通报,你倒怪起我来了!不提胡润之还好!提到胡润之陈熵更是气得不行:“你还真当胡将军是个功臣?朕没有将他的恶性昭告百姓,没有连你一并做罪就是体恤你们胡家对我大齐有些苦劳。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执迷不悟!” GG3TxComCzrm2SleT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秦王做事一向缜密,诛杀胡家一族的消息只由密报呈给京城,满朝文武虽然颇有些猜测,但至少表面上认为胡润之死名节尚存,更不知道胡家早被灭门。胡贵妃居于宫中,所知便更少,因为突然与家人断了联系,心中不由彷徨,便更想虚张声势试探陈玉祥,此番作为不过是越心虚越狂妄的表现罢了。却不想吕敬看不惯她给长公主难堪,私自告了小状,引得陈熵来找她摊牌。 Wer5XPMtOLbo4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同是这个宫殿,陈熵当然记得自己被她挟持险些丧命,陈熵当然记得魏池是如何艰难的才救出自己,陈熵当然记得那天这个女人和她手上的宫婢是如何傲慢粗暴,待自己如同一颗棋子。原本想她不过是个愚蠢的女流,想到她已经遭受了被灭门的惩罚,顾念她是父皇的妃子,想就此放过,却不知道这个人骨子里就是如此恶毒,令人作呕。 tnSrdYOaLVrdXz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熵冷笑:“吕敬,帮朕拟旨,将胡家意欲谋反乱上被满门抄斩的事情昭告天下,现在就把这个女人赶出这里,再找人拿清水将这里的地都洗一遍,这座宫殿朕以后都不准备再来了!” ODsbUkUsRBv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贵妃一时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VYA9W8DReLBMLMX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熵此刻的样子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的脸上透露出的是一个帝王的寒气:“满门抄斩!” L3AZX91ZPZEi45qm2zT2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熵咬牙切齿的说出了这四个字,扬长而去。 lcDxPAvedIJ9c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熵一走,宫婢们便不敢违抗他的命令,纷纷收拾起来,但没人敢劝瘫坐在椅子上的胡贵妃离开。本宫的奴婢不敢劝,陈熵留下的人却更加不敢违抗皇命,他们见胡贵妃没有走的意思,便上来想扶她出去。 METQN5OdJS9mD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没曾想不动还罢,这一动,胡贵妃如发癫一般,嚎哭着抓着椅座不肯松手。这几个宦官见胡贵妃发癫,心里不由得害怕,但他们更怕皇上,怕皇上盛怒之中迁怒他们,便一边颤抖着,一边想着办法拖拽着想把胡贵妃从宫殿里拽出来。 jiQe4IPUa3obw7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赶到的时候,胡贵妃已经被拉到殿外,因为拼命的挣扎,鞋子都不见了,头发更是凌乱不堪。 JJ7x2I9pbcNor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住手!” FGmR1drpdnI9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那几个宦官却不敢立刻住手。 HkiJgQXBE3trK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皇上那里有本宫担待,你们还不住手!” dYfCvuYN6HdL9vOVADXd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这才作罢,胡贵妃瘫软在庭院里,嚎啕大哭。 ODM0nVs2sphBLjqVpSw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皇上不过是一时气话,你们先扶贵妃进殿休息,今日之事不得外传!若有人违令,按宫规严惩!” Zu1hv1aWJ7GwmE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贵妃却不让人扶,随便是谁靠近,她都撒泼打滚,一群人都拿她没有办法。 Vrh6Z1tqgMBfium1I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叹了一口气:“你们全都退下吧 6iZcCAFQxtZFnj1OLt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偌大的庭院只剩她们两人时,胡贵妃突然停止了嚎哭,呆坐了一会儿,爬了起来:“你竟然敢和我独处,不怕我掐死你为我胡家报仇么?” mQUoxj5Xea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原来你就只想掐死我报仇而已 4TcTQeZxvjFJHw7Gwf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听闻此言,胡贵妃的表情暗沉了不少:“你如是说,看来是真的了 IepvtNbrhvy0M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那个谋逆之臣能保全家眷的?秦王保全了你家的名节,对得起你胡家了 KomoKrHEIajYFH5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对得起了?哈哈哈哈”胡贵妃冷冷的看着陈玉祥:“你说得对,对得起了 69WDrNOrPQT7D3i25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快回去吧,皇上年幼气盛,今天不过是气急了,本宫会劝陛下容你居住到月底的 mblOlwd4wxCCbnZFm8m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你一定很得意吧?”胡贵妃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悲痛:“能够看到我如此狼狈,你一定很得意吧?你此刻一定在怜悯我,觉得我此刻听到这样的消息一定悲痛欲绝。哈哈,其实我哪有你想的那样愚蠢,这么久以来,完全没有塞北的消息,我就是用猜都已经猜到了。哼哼,只是真的听着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感觉还真是不一样 rloRItcMofcXkc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一滴泪从胡贵妃的眼角滑了出来。 Y1PKt7duPUshHz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我们输了,我们胡家输了胡贵妃冷冷的笑了笑,走到一旁想要捡自己的鞋。 orAyr7wYQzmv9pbvVDA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你这一辈子,都没有爱过我皇兄么?”陈玉祥感到一阵恶心。 AijF6GJo9MgWe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爱?”胡贵妃脸上出现了一种从未出现过得表情,配合她一贯的傲慢,显得更为傲慢:“说起来,你是不是还愚蠢的等着你那个小大人?哼哼,这就是你愚蠢的爱?等到变成了一个老女人,这就是你的爱?如果这就是,那我,一刻都没有爱过你的皇兄。一刻都没有,你这蠢货 vK5tyb3TEWFEE58BeG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啪!” bBNAGgIiV9z5JT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也许是因为愤怒,陈玉祥的手停在半空中仍在颤抖。 Cy4pag3OXOuNa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贵妃没有反抗,甚至没有揉一揉自己的脸颊,她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你以为我会去死?我不会的,我们胡家输了,我输了,但我不会求死,你答应要让我住到月底,你不要忘了你的承诺,当然,你这样的君子是不会忘的。我为何要死?你们这群君子还要封我做太妃呢!我要好好活着,看着你这个愚蠢的女人一天天变老,一辈子都得不到你所说的爱,你这蠢货QQ空间腾讯微博新浪微博网易微博百度贴吧人人网QQ收藏百度搜藏复制网址 www.xunshuba.com寻书吧小说网 第一百八十六章 纯文字在线阅读本站域名手机同步阅读请访问 eh7FhIQZS1www.Xunshuba.com寻*书*吧 186【正隆二年】 p9PMqN3pEcxqvip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熵的诏书当然没有能够,但这件事情却没能逃过秦王的耳目。这件陈熵认为不足挂齿的小事令秦王大为光火,几乎是立刻写信痛斥了胡杨林。胡杨林略感一丝委屈,因为自己这个代长官不是主要管找燕王的事情?虽然锦衣卫是皇帝的近臣,自己却和宫里人不熟,这种事情自然是自己控制不了的。秦王可能是真把自己当成沈扬那样的大人物来用了。 2tsJXzgj2mDm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秦王当然并不止是口头警告,在斥责的同时,立刻安插人手将胡杨林布置到了宫内的人脉中去,胡杨林只好不得不成为了“皇上跟前的红人”。因为陈熵的“警惕”,胡杨林不得不长时间被“安插”在他身边,按照秦王的要求,把小皇帝的一举一动都记录在案,一旦有了“异常的举动”,便要第一时间向边关通报。陈熵并不反感胡杨林,他并不知道胡杨林背后就是秦王,甚至都没有觉察到自己惹怒了皇叔,在他眼中胡杨林是那个和魏师父一起救他出来的人,是值得信任的。信任归信任,胡杨林终究不像魏师父那样是个有趣的人,陈熵看他闷闷的没趣儿,便不大搭理他,慢慢的把他忘到脑后去了。 4iYvnxvEqXUfTzOfQ6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站在御书房外面差点打起了瞌睡,便溜到小花园里闲逛。以往,这里总是宫婢穿梭,哪里容得他这样乱逛,现如今后宫正位暂缺,还要等年后才会甄选宫女,这偌大的皇宫还很要冷清一段时间呢。 BDuMj1fwnzc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胡杨林打了个打哈欠,嘴还没闭上就被吓了一跳:“公主殿下!” PmnGiLUL9E0NWp1T0XHk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你平身吧陈玉祥早就看到他了,所谓旁观者清,陈玉祥见这位新晋的锦衣卫指挥使每天盯得这样紧,不由得多了个心眼。 mGTXJJ0DyKqHvjyS45Y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行了礼赶紧想要退下,陈玉祥却示意他请坐。 pvVe0cTZZRd86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还不知道胡大人是哪里人士 9eND0X4JLWaeyEgw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臣就是京郊的人士,臣承了家父的军籍,早些年是在王家军里做事,后来北伐回来便经沈大人调入了北镇抚司胡杨林大概猜到了这位公主所想,于是便干干脆脆的都说清楚了。 gLuYlyvN73hfzymkt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胡大人参加了北伐啊陈玉祥不由得想到王允义:“本在军中做得事情,怎又结识了沈大人,调入了北镇抚司了呢?” j6wghxK0x05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纵使陈玉祥久居宫中,她也知道锦衣卫的肥差可不是谁都能捞得到的,且沈扬和王允义本就不合,他怎会结识了王允义手上的小军官并要把他调入自己手上呢? 71zJxqBBddmRyoAMv4T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当年在漠南,我大齐与漠南贵族举行马球赛,臣进了一球,沈大人便记住了臣,后来大人听说臣没有死在封义,便觉得这是个缘分,于是便调臣到了北镇抚司 El7vuTRYEPEiDPEiVHct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封义打仗的时候,胡大人也在?”陈玉祥还不知道这回事,于是便压抑不住好奇的心:“那一仗,我军是不是特别英勇?” CtWI9eo9aW77Kdat6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回殿下的话,那一仗甚为惨烈 fvE4Pllb13d8g9ghJr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思索了片刻,还是没有忍住:“听说皇上的老师,魏师父,当年也在封义守城,不知文官是不是都要上战场?” MPakLj63r9Z2k3OM9y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笑了:“魏大人当然上了战场,说起来,援军来的时候,大家都跑去迎接援军了,就臣和魏大人坐在城墙上,两个人满脸黑乎乎的,那一刻臣可永远都忘不了 qmmFYU37MJ73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这样说来,胡大人和魏师父算是生死之交了?” DzK5XFHQ3jyEjS3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应当算是生死之交了,若不是如此,魏大人进宫救驾的时候也不敢叫上臣。算来,臣与魏大人结识了有六七年了。臣才见到魏大人的时候,他才只有这么高呢没想到竟然聊着聊着聊到魏池了,胡杨林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 LBWUah0UTUbFkNEx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那时候,他才从翰林院到兵部来,王大人指派臣教他骑马,魏大人可真是个倔脾气,偏偏选了个谁都不敢骑的马,愣是在十天之内将那马驯服了。马倒是驯服了,满身都摔的是伤,连拿筷子都拿不起来了。哎,看他是个读书人,脾气可不是一般的倔,又非要跟着学武功 T9EgnTBsKvO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那魏师父也十天就学会了?”陈玉祥赶忙追问。 H4HIDgsopz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那当然不行,这是要硬功夫的,不过幸好学了一招半式,才出兵不久,魏池他们去探路的时候就遇到了伏兵,等我们赶到的时候,我看到他全身都是血,几乎以为他一定是快要死掉了,但幸好的幸好,我们赶到的够及时,他没事胡杨林现在都记得,魏池还没说话就吐了一口血,当时他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位公主的表情一样紧张得快要哭出来了。 1YMcUajQ7Eo7GzBLFcWk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臣以为,他是永远学不会武功的,但是也许命运真的要考验他吧,作为一个文臣,他偏偏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等我们到达封义,他的武功真的已经像模像样了胡杨林心中不由感慨:“那一个多月的每一天,封义似乎都要被攻下了,但是似乎只要有他在,就能再捱一天,就这样一天一天有一天,终于等到了援军。记得有一次,我们从城墙上下来才发现,刀的刀口都卷得没法用了,刀柄都砍松了,正想着要换一把,敌军又涌了上来,就用着这样的刀,我们整整支撑了两个时辰,现在想来,真不知道是怎样活下来的 XBCUyZRv7LP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一口气说了好些才察觉到自己失态,赶忙闭嘴。 g2FSPTdXNl9CIpNo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无妨,”陈玉祥没想到这个人和魏池的关系这样好,他口中的魏池是自己所不知道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自己心动不已,虽然很想让他再多说些,但这样也许真的很失态:“胡大人请忙吧,本宫要去见皇上了陈玉祥对他友好的笑了笑,努力压抑了好奇的心,往书房里走去。 T4nI3Zav9rKD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沮丧的垂着头,后悔自己一时失言。 CMgD2fPgU3IgdLxRZKga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即将面临大考的陈熵和呆在京城里的学子一样忙得焦头烂额,陈玉祥进来坐了好一会儿了,他才发现。 07MTrdzCPCZFL05lSlw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吕敬,你为何不通报?” cWNGSGOZLJM6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皇上,奴婢通报了的呀 q0b5mVsJwO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熵挠挠头。 jMVCpX3m8nmZFqZ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皇上,吕敬是通报了的呀陈玉祥忍不住笑了起来。 rO8sCzuVXYtvGl65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在笑,但脸上的笑容却满是疲惫。陈熵有些心疼,便放了手上的东西:“姑姑既然来了,不妨配朕出去走走 aw1R7kDFezr80LIHxKt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好啊,”明明是个小孩子,却要每天好几个时辰这样忙碌,陈玉祥真是非常担心,赶紧站起来:“走,咱们到花园里去逛逛 HR2D3iox0ad3I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月的天正是蓝的时候,微风拂面,心情似乎应该如此景色般清爽。 VAU4wy3MqgbacB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姑姑 9OMsvicxGlD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嗯?” RwaRu3lMrq6nCr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父皇和父皇的兄弟们好么?” zK3gZMv2Hv3Y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陈玉祥觉得这个问题很艰难:“应该很好吧 SFBefbmYS6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姑姑,您应该对熵儿说实话陈熵没有兄弟,但是他能够感觉得到自己应该和百姓家的孩子不一样,如果他有兄弟,他一定没有办法像百姓家的孩子那样待他。 BoZ9fq2dDFijseDPs8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熵儿为何会想这个问题?”陈玉祥停下来,看着陈熵的眼睛。 9e1UFog6zM5I3DcOR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因为,”陈熵的眼中闪过一丝悲伤:“父皇曾经告诉过熵儿,熵儿已经是太子了,不应该再和姑姑走得那样近。我明白父皇的意思,我便想,是不是在父皇眼里,连皇姑姑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人。如果是这样,那他还信任谁呢?” gfdLnvI9qSHJ44NDv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心中一寒。 Thp6A8FbgXjf5t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如今,父皇已经不在了,我终于敢问出这样的问题了,我不怕了 8vNv5RPrw4MRxo2A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仅有在自己登基前的那几日,自己惶恐,难受,像一个平民家的孩子那样,但是当自己坐上了皇位,取代了父皇,惶恐难受之中却似乎有一块大石头落地了。其实陈熵知道,自己绝不是父皇的首选,因为自己是庶出的孩子,所以自己一直努力着,怕有一天父皇的选择不再是自己,即便自己做了太子还是仍旧如此。这种冷漠根植在心底,压抑得他不能自拔。 KwulMtLZS9TS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那父皇,你曾经是不是同样痛苦?痛苦得连与你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妹妹都不敢信任? 4X4OyRDrydGAtKN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摇摇头:“太祖皇帝一共有八个儿子,只有一个战死沙场,然后就,然后就 GYgEgtAuUOj7uaobV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因为猜忌,太祖皇帝一共换了三次太子,其中有一次还牵连到了自己的兄弟陈禧,为此他毫不犹豫的杀了与自己一同征战多年的亲弟弟,杀了自己宠爱的妹妹雍熙公主。直到这一次,才轮到了陈熵的父亲陈鍄,自己那时还年幼,但她仍旧记得陈鍄战战兢兢的样子,自己原以为燕王早就不是太子的人选,陈宿是他的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他可以安心了,但是他没有,即便是坐稳了皇位,他仍旧不遗余力的要至燕王于死地!对于陈鍄来说,自己会不会和雍熙公主一样,会以夫家的身份参与朝政,成为他的心腹大患? jvXZs62xKUqBZztuy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幸好父亲只有我这一个儿子陈熵露出了苦笑。 RkYgTyMUG1c25Z3uY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陈熵叹了一口气:“姑姑还记得么?以前魏师父带着我叠纸蝴蝶顽,那时候真是快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活 umGC7aJY2Bkx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如果有漫天的蝴蝶,那真如那天一样。陈玉祥笑着点了点头。 ihfAn46UcG9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那姑姑相信魏师父么?” xE5S7WgRUqPGl8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这,”陈玉祥觉得若是以往,自己一定会脱口而出,但现在,她认为应当想一想:“姑姑不知道 FbgdOydpKwXcnxS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自己了解魏池多少呢?说不定远不及他的朋友呢,自己又怎会知道自己应不应当相信他呢? NcXy2aEX78zdTst8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熵儿会相信魏师父的!”陈熵的眼中透露出温情与坚定:“也许帝王注定就是孤独,但朕会相信一直陪伴朕的姑姑和救朕于危难的魏师父的。朕,绝不会成为父皇那样的人,绝对不会 qeaTehC2rIHeUS5W3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皇上!皇上!”吕敬从远处跑了过来。 4fmJrnyziOjeV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熵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虽然吕公公陪伴他长大,但是这位公公这种大惊小怪的性格令他实在不喜。 hZf9rDIPyo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余冕余大人病故了!”吕敬气喘吁吁。 FBuaYFhX0s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陈熵冷冷的撇撇嘴:“周阁老怎样说 t240K4EUkyHnG7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 73KZrEAXF9OSbuh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余大人是朝廷重臣,他病故了,内阁怎样说?”陈熵看他迟钝的样子,忍不住有些烦。 e5XPEg3v2JqocUS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周阁老提议了人选接任,” RB0FmSuzRjy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不用了,”陈熵打断了他的话:“余大人安定京城,对社稷有功,即日安排厚葬,不过余大人的职位是京城危情之中定了,没有接任不接任的说法,原职位依照吏部的规矩选定,不用谁提议 a2dE9hRwypm99h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吕敬不明白陈熵为何要给他说这些,只是呆呆的站着。 TKB4821gOZje7HNEWh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熵竟然被他耗得没了脾气,只好给他解释:“周阁了越了规矩,若他还想着要推举谁,那朕便不会和他说这事,所以此次你代为朕去转告他。若他不明白,你提点提点他 qz8k4ZKDfAA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看着吕敬跑远的背影,陈熵苦笑:周阁老哪里需要你提点?吕敬是个好人,但是真的是个笨人啊! JuGNjS8zpFnm6x3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余冕病故了,各怀心思的满朝文武没有几个人真心缅怀他,倒是远在异地的王允义忍不住感伤了好一阵。想到余冕多年为人,心中不由的敬佩。 XIycj8LjGfQtyXFJQc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皇上竟然称此礼为厚葬,当真可笑 AfL3wfJSwlsZzSLyZ9v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王协山感慨:“区区孩童哪里能懂得这些?若不是余冕,哪有他陈家王朝?话说回来,若不是余冕,我王家何至于沦落至此 CzMOWcseWrJT9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是啊,如果京城没有余冕,蛰伏多年的王家真的就等来了机会。秦王罢了,胡润之之类更是罢了,即便是沃拖雷不过就是那般如此,这江山当真得异姓了。 QNFdqX8td3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王允义笑道:“兄长都快八十了,竟然还有如此念想 0ddGcQtqT7udvD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王协山不紧不慢了喝了口茶:“余大人尚且遭遇如此,老头子我如何不能存些念想!” WDhEsekRyahqq4NzZ5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周文元没有不臣之心,却不如两位王大人有涵养,他见到吕敬来回话便明白这些小皇帝不如他想得那般的糊涂软弱,心中便以最势利的方式权衡着起如何变个法子从余冕的死中捞些好处来。 vYjroHAJ1i5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第二日,便有人上疏建议召余冕之子进京任职,算是对余大人的抚慰。 NoRU06WFammyUp32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到此,便有个别老大臣看不下去了,余冕的人品在朝中颇有佳评,虽他从不与人结党,但斯人已逝,竟然还有人算计着要拿他的后人做筹码,这当真是有些令人看不下去了。 WqzfScoJwXuzrkDma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已经离官的杨审筠甚至直接写了一封信痛骂了周文元一顿。周文元没有搭理他,却没料到杨审筠早料到他脸皮厚,命人抄了一份传给了京城的太学生,正恰逢大考,京城满是学子,一时间传的沸沸扬扬。 zrL6zjlMn47AXfea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闹得不可开交之际,陈熵便只好求助魏池,魏池却正在被这件事情缠得焦头烂额。不为别的,正为他自己调入京城的两位学生:卫青峰、颜沛伟。这两位如今都是言官,正为着这个事情参周阁老呢。魏池知道周阁老是扳不倒的,但这两位上疏前并没找自己打过商量,如今可好,周阁老的人满朝都是,即刻吏部就发了令,要赶两位回去当县令了。 HYtVhqNlIEd6tFPZXy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皇上,此刻唯有按兵不动,”魏池认真的想了想:“内阁本就负责国内各项大事,如今又没有真正的司礼监,余大人刚去,顾命大臣尚且难以与之抗衡,不如静观其变,待大考之前,时机到了,驳了内阁的意思,正好树立皇上的权威,又不至于太早与内阁对立 fNZdIoxcEf113zoZR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要如何拒绝内阁的请求呢?”陈熵明白魏池的意思,如今周文元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如果任由他把局搅乱,自己的皇帝还真是越发没有权威可言了。 w3YhjXFtQTLD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冷笑:“按照齐律,官员应当回家丁忧三年,即便是要入京为官,那是三年之后的事情了 PX3gzQxqwX5lbTv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朕明白了!”陈熵豁然开朗。 XZeAMrYYRyb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内心却笑不起来,这个事情陈熵没想到尚且正常,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人那这个正当理由拒绝周文元的无理要求,可见朝堂的风气有多坏。这么多年,周阁老为了排除异己不遗余力,把内阁的人都换成了自己的人,连自己的老师都不放过,先皇在其间是不是多有纵容?可这个恶果却要自己的幼子来吃,先皇是不是全然不曾想到呢? bdC1gc9JC99XF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熵有了底气,便全心着力大考去了。魏池出得宫来却还要为他的两个学生奔波,几经周折总算是说服荀秉超帮这个忙。 t9aYx6uFidWazEUSOE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真是的,明明是两个比我大十多岁的人,却还要我来给他们操心回到家,竟看到胡杨林在家里等他,问候之余,魏池忍不住对他抱怨。 wsHKsyK2JOIAE5tnI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你才是,明明是几十岁的人了,竟然到此刻还没吃饭,这才是要人操心胡杨林没好气的看着他。 zMd2o2uo0VZZIt2m8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话说,你为何来找我?”魏池一边张罗着吃饭,一边问。 HOVR79Wr1wC2JTCHg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今天是余大人出殡的日子,我本想与你一同去,谁知你竟然这会儿才回来 PP8HiKSuQ7ew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我竟然忘记了魏池突然感到惭愧。 xyuBNuxKCGb9IIQ9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原本下午是要到衙门办自己的差事,魏池赶紧让益清去告了假,匆匆吃了饭,换了衣裳同胡杨林赶了过去。余冕的“厚葬”很冷清,老仆人引着魏池和胡杨林去上了香,就独自去忙了。魏池看了看香炉里的香灰,苦笑:“你看,通过不过十余人,以往总以为邪不胜正,可你看,如今周阁老权倾朝野,敢过来给余大人送行的不过就是这些人了 bAHrvBujYNj0eEss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时间不早了,等魏池和胡杨林祭拜完毕,老仆人便过来恭敬的行了个礼:“两位大人,失礼了,我家大人要出殡了 Tj6RZREyeShLHz6BObi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虽然许多人迫于周文元的压力不好出席,但既然是“厚葬”,皇上许了的礼节还是有的。宫内派来的仪仗整齐的排在简陋的余宅门口,显得格格不入,衣着隆重的军官抬起余冕简陋的棺椁放在御赐的外棺里。也许是不知不觉,魏池忘了自己想要隐藏的立场,跟着仪仗走出了狭窄的院巷,突然间,他被眼前的场景惊醒了。 V9B8pOopEt3F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不是太学生,不是朝臣同僚,当仪仗树起了于冕的名号,街上的百姓纷纷议论起来。 0nZ3UzyFqz1Neph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有一个人指着仪仗大喊起来:“这是余青天,余大人呐!” MobnCGudL08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这个声音就像是一发炮弹,在人群中炸响起来,纷纷的百姓中,关于余大人的呼声便传播开来。几乎只花了一瞬间,原本各自忙碌的百姓们自愿让出了一条路,悲戚的哭声便从人群中传了出来。随着仪仗的前行,街道两旁跪拜的百姓越来越多,跟着仪仗的队伍越来越长。 6OKQn5mFrfqwafy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见魏池快要走出巷子了,胡杨林赶紧拉住了他:“咱们还是别跟过去了 O3DLSkwpcknC9bb9e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迟疑了片刻便被汹涌的人群挤到了一旁,绵延的队伍一直向着城门延伸过去,像是一股凄婉又永恒的力量 lR0wiNLMDVE3www.Xunshuba.com寻*书*吧 QQ空间腾讯微博新浪微博网易微博百度贴吧人人网QQ收藏百度搜藏复制网址 www.xunshuba.com寻书吧小说网 第一百八十七章 187【正隆二年】 CDO0yDmHNMyLKai7SGR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入秋不久朝廷便出了一件大事情,杨帆继一纸弹劾列举了林孝的十大罪状,对于那场弊案的描述尤其详细,朝野一时议论纷纷,消息传到学子们耳中更显得尤为的刺耳,甚至有学生表示准备临时退考。 OspfM2l03dHWxjx72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林孝地位岌岌可危,但是林大人做了十年的尚书相信自己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这一次还不是的腆着老脸赖着。 tO8mpB3yjU6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表面来看杨大人此举是顾命大臣一方主动发难,谁知到顾命大臣一方才是人人喊冤,杨大人此前并没和任何人商量,事到如今船开到了河心,谁都不知道该怎样办。周阁老心中明白是杨帆继一人之举,但还是借机把矛头指向了顾命大臣。荀大人内心一阵哀鸣,劝又没有用,只好硬着头皮顶上。可谁都没料到情况急变,陈熵没有给大家争吵的机会,直接一纸诏书让林大人回乡养老了,至于接任之人,既不是周阁老的人选也不是荀大人推举的人,小皇帝直接要求林孝的副职上任干活。 PzHCBs0mp6au7s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小皇帝的魄力让大家吃了一惊,虽然副职不过是林孝之类的奸猾之辈,但细想来却很有些智慧。这位大人姓李,名乾炀,年龄和林孝相当,应该做好了一辈子当副职的准备,这次机遇不由得让他喜出望外,顾不得派系相争了!赶紧好好干活稳固自己的职位才是! L1YV6sXRWfzcx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于是,周荀二人暂时消停了,李大人开始认真干活。 M0UiQ7Y4S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局势大好,局外的人却猜测颇多,许多人都联想到了魏池,谁会相信一个小孩子能有这样的魄力?这主意肯定是魏池出的,原因很简单,魏池和林大人有仇啊!呵呵。 o13KSSHrezVXK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冤屈啊,这件事情他真的半句话都没有插,可惜谁信呢?魏池苦笑。 U0tD8wdDFJFg9T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苦笑的魏池还得继续给他的皇帝学生看奏折,陈熵哪里会知道朝臣背后议论魏池?心中还在期望魏师父表扬他呢。魏池感到陈熵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盯着自己,搞得他背上直发毛。 Q6Jq6v1DboAu3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皇上,这次更换了李大人的举措甚好!如果换个礼部之外的人,难免水土不服,陷入派系之争,如今大考当前,此举英明 xD3rUqrIt32w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师父过奖了!”陈熵喜滋滋的点点头,心满意足的继续看奏疏了。 fFQXdQnNJGr3BZer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暗暗松了一口气,但才看了没多少,觉得背上仍旧毛毛的,偷偷瞄了一眼,却看到陈公主的眼睛似乎只是不经意的向这边一瞟,过了一会儿,又偷偷瞄了一眼,陈公主的眼睛似乎又只是不经意的从自己头顶扫过,魏池把头埋得更低了,飞速的看着奏疏。魏池全力以赴,很快就把自己面前的一堆文件整理好了,又细细的吩咐给了吕敬,陈玉祥心不在焉,面前还留了一大堆。魏池行了个礼:“皇上,臣下午还要去大理寺看案子,臣先告退了 1efDDzhUrnG50Pqz3I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熵从奏疏中探出头点了点:“把那包金花饼给魏师父带上,还有辽参 bAtLMEYkdz6uJE6TA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金花饼,魏池心向往之:“那臣就告退了 2ky1tvz9PfFCdZjP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提了一包东西,走出大殿,正看到胡杨林在小门外的花园里呆站。 iSsboJtKwrT0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好东西,一会儿我让人送些到你家去魏池举了举手上精美的糕饼盒子。 ZqfccDTkMAP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我又不吃糕点,你自己吃吧 15GzXMU2IJzt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还有辽参!送给你家长辈正好 8pO2uyDpzoFpeV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大人,您可消停些嘞,抱着大包小包的,小心被人看到又说些这个那个的 jr8wNs4ulx6q1NXp3tS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看来这闲言都传到锦衣卫那边去当谈资了,魏池只好撇撇嘴。 uik9r4KpCeuQ78Cd63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快走吧,一会儿到了点儿人更多了胡杨林把魏池轰走了。 zsScNZKDZWz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站在殿外的陈玉祥看到胡杨林瞧见自己了,但胡杨林似乎正因为瞧见她了才两巴掌把魏池拍走了。这举动令陈玉祥有些尴尬,似乎这个锦衣卫看透了自己那点小心思,一时间脸上真有点挂不住。 gvGc7UFHL6Z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故作冷静,没有立刻回殿,做出要透透气的样子,想表明自己的举动和那个魏大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胡杨林隔着老远都瞧见了这姑娘红彤彤的脸,胡杨林暗自叹了一口气,心想:这真是孽缘啊! nlN99Go67Jz8latQ6h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公主殿下 ycwghL61TVY3qZ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陈玉祥假装自己被胡杨林吓了一跳:“胡大人,您在这里啊 AQt9xp7cP7JnORsKE92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思考着自己的措辞。 zjkCCHoehjs71F2qI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干咳:“您请平身 wf6WAdceOZn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大人慢慢起身,但却没想好要怎样开口,两人相视无言。 diTWT8CO5DiQdT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公主殿下,下官告辞了 ODwTrTQcqMo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走出大殿外,擦了把汗,心想今后都要在这里当差就心酸,还是巴望着秦王早点改换主意,这个大官自己还真是当不了。晚饭的点儿,当了大官的胡大人还在一本一本的看着各地的呈情,胡杨林读的书不是特别多,干这些事情就感到更加费劲。 2GjTfjLMcVP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再沏杯浓茶来胡杨林看了看茶杯。 iUNYPmo4n46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大人,您还没用晚饭呢 aQs8cye2ZaGCIpQsg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不看了不看了!”胡杨林觉得头晕眼花:“把这些都拿给书办,那些我明天再看 Vomi8M9DaRqDfJ36ywHn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等了片刻,副官却没带来晚饭,带来了一位公公。 7L6ULRP4X5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以为是皇上有事情找他,赶紧换了衣服进宫,这位公公却绕了一个圈把他带到了合德宫。胡陈两人又陷入了尴尬,陈玉祥更是欲言又止:“胡大人,找您过来主要是问问皇上近期瞧了哪些官员的陈情 YbKy94Fw4Gr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赶紧做了汇报,把那些看了的都照本宣科搬了出来,又拉了些没看的来凑数。可惜脑子里存得不多,说了几句就没话可说了,出了一脸的汗。 aJx4WY67Pk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习惯了沈扬那样的大人物,并没想到自己随便一问就给这个人带来了这样大的难堪,心中略有些尴尬:“胡大人请起来回话 Xtx033JT2Y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宫婢搬来了个凳子。 0vk0QWEYMB4XiAogGCQ3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大人在锦衣卫当了多久的差了?”陈玉祥只好开始聊家常。 p4ePgF4AYNN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算来有五年了 HiIpRIGmFq5Bzj2r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大人家中有几口人?” DfYeQIZRHBuPu0jd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父母都健在,还有两个弟弟 zcJ3jdNmIgTxquz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大人哪里的人呢?” b3mZluwfzVZYKmqoUe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回公主的话,就是京郊的 wNre3R9yG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哦,听说胡大人是独居,为何不把家妻接到京城?”陈玉祥看这个人老实,以为有人为难他。 od7mUxswhIaip69Gm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臣,臣还不曾娶妻胡杨林脸都绿了。 PanGo4hwjp63lXqtD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陈玉祥失态的张大了嘴。 vw6iwCYW6BtsVL5h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这谈话是继续不下去了。 waxbhgZ9wLJhO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陪本宫到外面走走陈玉祥思索良久,只得开口。 4jt4xUvkXqu8cZHsF3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这个季节天黑得晚,此刻西边尚有一丝余辉,暑气退了不少,陈玉祥示意胡杨林陪她到湖边走走。合德宫是京城最美的宫殿,胡杨林第一次得以见到,不由得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湖边种的并不是寻常的柳树,而是一种卷着叶子的藤蔓,有一部分飘在水中,上面有粉色的花朵,随着波浪,离岸时远时近。这种花的叶子并不茂密,可以看到在花丛中栖息的的天鹅和鸳鸯。 jmneWCTVE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从宫女手上接过饵料递给胡杨林:“胡大人没见过天鹅?” vpbfK3PvVfEE1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不曾这样近,”胡杨林惊奇的看着这些优雅的鸟:“竟然如此的美 348DwaQdRp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学着陈玉祥的样子,胡杨林也抛洒了一些饵料到湖面,有几只鸳鸯游了过来,但天鹅们似乎不为所动。 OiBcBJYZyxF6BW2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奴婢让人把天鹅赶过来?”宫婢看天鹅们不动,便过来问。 Qr3AmmuGZIV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不必了胡杨林赶紧摆摆手。 8Fw0rUCsFPH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被胡杨林手足无措的样子逗笑了:“既然胡大人不愿意就不必了,那里有个小亭,从上面说不定能瞧见,陪本宫过去看看 OdkaLPx3rY84Zya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可惜到了这个小亭,却没看到天鹅了,只有些别的水鸟在亭边休憩。胡杨林有些失望,陈玉祥便有些好奇:“胡大人似乎很喜欢天鹅 fEAYJPmxt03hqTW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说不上喜欢,是第一次见到,实在是没想到有如此美丽,以往都看到它们在天边飞过,看不真切 MjxRZtSeUjM7OgLa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看来胡大人对天鹅一见钟情了陈玉祥笑道,这个胡大人似乎和她预想的大不同:“若实在是喜欢,那不必客气,这湖里都是驯养的天鹅,不会飞的,本宫叫人捉一只来胡大人好好看 cfNFXsGeqt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殿下,真不必了胡杨林连连摆手:“如此尊贵优雅的鸟,怎能强迫着捉来?这样远远的看着,挺好,不用勉强 5bsOPEvc2BN3puvhH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这句话似乎是触动了陈玉祥的心事,她的脸色顿时暗沉了许多,胡杨林心中一惊,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失言了。 qrx4xw819hSaTlK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大人为何还不娶妻呢?”陈玉祥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赌气,突然发问。 xMEv5ilTZrt6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胡杨林哑口无言。 yVBnOVmAqBJUBypJrZZ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是因为胡大人的意中人像天鹅那样不愿靠近?胡大人又不愿意捉了她来?” ehOuX1yvdi8PbSy3uxo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臣的天鹅不喜欢臣胡杨林对陈玉祥是有畏惧的,但此刻他突然忘了戒备,坦然的脱口而出。 kWm4OsyJAvH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不由得有点脸红:“胡大人打探过了?” l6OV574q2arudzZ9OAI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打探过了 qJlYq339SRuOQS78C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哦 ciKEQLXf5zKQTI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未出阁的公主似乎不应该和一个外臣谈这些话题,宫婢有些紧张的咳了咳。 9KvtOLgf7e05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却懒得理她:“胡大人可不可以告诉本宫,是哪家的姑娘?” 0SsQzTLr3TUTbpn70XFV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这个胡大人其实长得挺好看的,是哪家的姑娘这样高傲,竟然看不上他?陈玉祥还真是好奇。 kfbXdttRjAjOMK3VHw5s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苦笑:“啊,这个 UUIv5VtAGjS0V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的心情似乎好了些:“说出来给本宫听听,若是中听,本宫帮你做了这个媒,算是偿还了你当年救太子的恩情 2fls7cbXxsXzfV1P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他,已经,那个婚配了 MiKDwV6AeEH7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哦 T9m5yciXAiN2C84ngP4O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宫婢松了一口气。 4uAbGLZSRuGrcqH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本宫!” pKFWn97GYagz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殿下!”胡杨林打断了陈玉祥的话:“臣不是他的意中人,真的不必了 w6NSUpPzkPmZvEN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哦,”陈玉祥看着胡杨林平静的脸,有些不解:“胡大人不觉得遗憾?” nln9CLqnVvVCZZ2Z6kc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不觉得,”胡杨林看着亭边的水鸟:“臣认为,能够认识他就足够了 XZUbYIVAiIur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太阳收起了余辉,陈玉祥感到了一丝冷意,但这位魏池的好友却引起了她十足的兴趣,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啊?魏池为何会和他成为挚友呢? uEm4JQWNeSKhw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大人,咱们算是朋友么?” vijWuZXubx17p2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殿下,臣不敢 re4fsZguHcpOPS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不,胡大人,咱们可以算得上是朋友了,下次再见 XS1Cc8MF9ma9cI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走出皇宫,胡杨林把这位公主的每一句话都回味了一遍,实在不明白为何要对自己的事情穷根问底,是因为“同病相怜”? uwrvXgNmzwUXA6a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哎! VtHjrLBmBH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若你不是公主,那么我一定直言劝你放过且过,不要因为错爱了一个人而荒芜了青春年华,可你却贵为至尊,我怕你真的会把他锁入你的湖中。 ipSXOsWlHPW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我的这一生,我是想通了,明白了,放下了,你能吗? ofuoQeEeyt2O2bL9yhh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京城夏季花卉开始绽放了,没有了春季的繁荣,却更加绿意浓厚,在周文元的不懈努力下,几个遭灾的省艰难的度过了春荒,因为战争的拖耗,京城百官的官饷终于是在这个季度补发齐备了。短短半年,大齐竟然不复当年的繁荣,因为陈鍄的离去,江南的各种贷款都没能按期收齐,战事的消耗又令许多商户破产,外患稍平,内忧便至,周文元这半年老了许多。 KZzE36L2FEBW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大考临近,太皇太后竟然又张罗他进宫商议陈玉祥的婚事,周文元真是忙得有点喘不过气了。 mQH6zmZpwNcRkT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太皇太后的意思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找个好人家赶紧把她的宝贝公主嫁了,要是再拖,大齐的长公主就要成为全国的笑话了!意思简单,活儿却不好办,周文元得仔细琢磨才能拿出人选的名单。 nuDtPv17XX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周文元给出的名单上有文官之后,有武官之后,有世家之后,有皇亲国戚,总算起来有十多个,太皇太后听他一一介绍着长相、品行,觉得个个都十分的满意。便寻思着问问玉祥本人的意思,好赶在皇帝大婚之前定了。 52rZDpVHJBncZ9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赶到了合德宫,却不见陈玉祥在宫内。 7FnRTyWTah93nZTUL3o4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公主在湖边贴身宫婢赶紧回话。 GkVUK1q83tcR2O1TzMX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你怎么不陪着?”太皇太后皱了皱眉,觉得到底不如糖糖贴心得力。 x51EWlxU9EguuDelA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公主不让陪,太皇太后赎罪 IWeg6rekqRa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太皇太后有事在心里,懒得数落,便差她快找陈玉祥回来。这位叫如意的贴身宫婢赶紧到湖边去找公主,找到公主的时候,她正呆呆的看着湖上的天鹅,满腹心事的样子。 jhQdBdWILvfPpkJzmB1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果不其然,陈玉祥似乎对自己的婚事并不关心,草草应付了太皇太后就罢了。太皇太后以为陈玉祥只是没看上,边收拾了名册,想着再让几个老臣找一找。如意送太皇太后出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u9zkfNE9yH0guEoSp0pI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好孩子,你可有话要说?” 5M7SBe9lpUdA9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如意磕了一个头:“奴婢想说的话关乎公主名誉,奴婢不敢乱说 H9ekE2RfM5j2tlmi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太皇太后摈退了左右:“你有话且说 CAuDCvFJNeIeUG94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如意又磕了一个头:“奴婢以为,公主有中意之人,只是不在太皇太后的名册之内说罢,又把公主近来的事情都一一说了。 tP5njmgxTUNmS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太皇太后看她说话清清楚楚,为人稳重,便对她另眼相看了:“那你以为公主中意的是谁?” JotzJ6GEB73oqR4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公主中意的,怕是,怕是皇上的老师 f2pWtIGlwL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QQ空间腾讯微博新浪微博网易微博百度贴吧人人网QQ收藏百度搜藏复制网址 www.xunshuba.com寻书吧小说网 第一百八十八章 188【正隆二年】 j2GfhEBow0s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太皇太后想了想:“那个魏池?!” 96GBNGY29T1nadUHV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是了,很多年前就听她说过,后来便忘了,不过这个魏池不算是顶好的人选,但既然玉祥喜欢,那当然是可以的。太皇太后喜笑颜开:“这件事情不要对他人说,不过你是很稳重的,本宫不担心,来人,赏这姑娘一对明珠 Z2Qe0mNuevBAk6mxlLi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回宫之后,太皇太后专门差人把秦娟找来,把这件事情托付给这位耿太妃最信任的大太监:“好好查查魏池大人的家底,他品貌好本宫是知道的,哎,就是嫌他有点矮 BRXaGD2nA0b10XIW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秦娟笑道:“魏大人不算矮,是因为太上皇高,娘娘您瞧惯了 EcZsDCMfw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太皇太后的脸顿时暗沉了不少,秦娟才发现自己失言了:“奴婢老了,越发糊涂了 XC4Vou9bcPgD0i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平身吧,咱们都老啦,可惜了我那个痴情的儿媳妇,愣是这样就去了,皇上年幼,事务繁忙,不宜太累,可他又孝顺,不舍得委屈了他母后的丧礼,咱们还要多分分忧。玉祥的事情也是,虽然仓促,但咱们还是要风风光光的把她嫁出去。那个魏池也好,至少咱们玉祥不用离京,想见便能见见 ADKgBBAfxro0aI4dftA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秦娟磕了个头:“太皇太后这才是急,此刻就算着公主回娘家的事情了 9tMxx6k7txb5e98daBSC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太皇太后这才面色好些,笑了起来。 678KbpmLu08S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事情大概定了,太皇太后便有些坐不住了,按理说既然安排了秦娟去查魏池的家底,至少要等到别人回了话再说。可太皇太后越想越高兴,甚至越想魏池就觉得越喜欢,才坐了半个时辰就又摆驾到合德宫了。 OkvFaFw2LfA1ksh3IaM9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见太皇太后又来了便忍不住笑:“母后真是的,若这般想着孩儿,令人通报一声,孩儿自当去请安,怎还劳驾母后又跑一趟?” LXQmO15bMQwO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来来来,母后给你说个最好的事情 5nTkznUCrVi1lhXE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看太皇太后躲躲闪闪的样子,陈玉祥以为这个老小孩儿又得了稀罕宝贝要找她炫耀,便笑嘻嘻的装作好奇的样子逗她说来听听是怎样个最好的事情。 HpBGiunbNwrxnczZ9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刚才给你的那个名册,你可认真看了?” feCXeYC4J9IXsCDZ4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还以为是怎样的好事情呢,原来是这个事情,陈玉祥没好气的撅了撅嘴:“当然是认真看了 SKOMqzzA5dkX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哎!你别不耐烦,且听母后说!”太皇太后拉过了陈玉祥的手:“母后老啦,竟然把一个人说漏了,你再瞧瞧?” 6ZcHUkJQkOizqs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半信半疑的接过名册,翻开第一页,看到两排名字中间硬是插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的名字是,名字是——魏池?! jIA7p5n77TK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陈玉祥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又有些不相信:“哪,哪个魏池?啊?” wVXvokxlmYciRiCcjep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太皇太后瞧她脸色,知道自己这次是猜对:“哎呀,让母后想想,是哪个魏池呢?这个名字可不好,说不定重名的可多了,反正不是那个魏池 5guhjNMHM5ucqcGHem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哪个?” CAvzKg35JHhDv8KHEZ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就是皇上的那个老师,那个未尝不可,他可不行,他太矮了!就他不行,其他魏池都行 0UwkaegUDMxw4vhb26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如意在一旁忍不住笑了起来。 iWJaSlIYZnF46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这才缓过来,知道自己被捉弄了,顿时羞红了脸,心想:他才不矮呢,哼! 1a75nASegtCa4RwD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不过呀,这个事情还是要走礼部一层层的来,”太皇太后终于安下了心:“咱们玉祥一定要嫁的风风光光的,给那些背后说三道四的人好好瞧瞧,” 9cjU5HOh7ye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却也听不下去了,害羞的捂住了脸,太皇太后不忍再笑她,便简单嘱咐了如意几句回宫去了。 r8SoQ6bJh9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中午这顿饭,玉祥吃的晕晕乎乎的,吃了饭找不到事,只好找了点针线来做,免得被别人看了出来。合德宫里只有如意知道这个事情,虽然玉祥贵为公主,但是礼教却更加严苛,这件事情要等礼部正经的名单出来了,由他们“不经意”的选出魏池等十余人交给秦娟,再由秦娟“不经意”的选出五个人递交给皇上,最后由陈熵敲定他的魏师父才行。在此之前,陈玉祥应当装作毫不知情,直到掀开盖头才能假装吃惊的样子说:哎呀,原来我的夫君就是你啊。 f3Vm8txasIkAoEYmqiw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想到这里,玉祥忍不住笑了起来,才咧开嘴就发现有宫婢在看着她,赶紧又掩饰的喝了一口茶,呆了一会儿,如意看她实在是呆不住了便过来给她解围:“殿下不是约了指挥使大人么?奴婢瞧着时间要到了,殿下看是到哪里见比较好?” NRX9xsN3TkC2ty3nlW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找个清静点了地方就行,陈玉祥心里想着:“湖上不是有画舫?正好杨大人想看天鹅,就安排个画舫 lctqYVxpPqp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杨大人? 9C3SJjoP1ubDXog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几个宫婢觉得公主今天是不大对劲。 g9JdWVQoQAO0YORDv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殿下说的是胡大人?” UFr5ExiXHGqa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是,是胡大人陈玉祥尴尬了片刻,胡杨林?杨大人?这房间真不能再呆了。 8TOY9MsHXh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在陈熵的宫里用了午饭便赶往合德宫这边来,宫内的规矩多,后宫规矩更多,一般指挥使都是世袭的皇亲国戚,从小耳濡目染,胡杨林一个普通老百姓,真觉得学得有些吃力。想到世袭,胡杨林便有些想念他的师父沈扬,他和自己非亲非故却待自己不薄,可惜竟然客死他乡。师父的母亲是公主,贵为少国侯,又和太上皇是从小到大的玩伴,他才是这个岗位最好的主人,可惜造化弄人,现在竟是自己这个下里巴人来出入宫闱了。 11yvGO2QyQw6jA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走到合德宫附近正,胡杨林不由得再次抬头欣赏这美丽的建筑,心中由不得感慨。其实这位公主一点没有架子,为人又和善,若能够想通一些,重新选择个佳婿,这一辈子应该是很幸福的吧? DxgQTUXnTqDAk1T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大人?” g5XG72pWJ2KBlq1Y0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正看着上面,没注意前面已经站了一位宫女。如意姑娘以为房顶上有什么呢,赶紧紧张的看了过去。胡杨林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尖:“如意姑姑,公主约见了下官,下官这是正赶过来赴约呢 p6F3ODm16CnCnl7Nj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如意觉得这个胡大人全然不如沈大人,不过难得别人性情淳朴,如意倒没有看不起他,只是怕这个不够机灵的指挥使伺候不好她的主子,特意赶在前面提点他几句。 WqGOK7CR2eEx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大人,公主的婚期将近了,这宫中的规矩可是比百姓家严苛得多,公主的名誉更是一丝一毫都不得有损的,若是有些话,在寻常百姓家就是个笑谈,但皇家就是有失体面了。往前的指挥使都是皇家的亲戚,这期间的轻重自然拿捏得好,如今说句胡大人别在意的话,您对这宫里的人脉尚不知深浅,所以今天若公主和大人说起些皇家的家常,大人自然不能对任何人说的 Klfh1ZtjcN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这是当然如意姑姑的话内包含了太多,胡杨林一时还没全理会过来,但不要出去乱说这点,他还是听懂了。 Yz8GZfCysnURjBYSc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如意却认为他还没懂,又补充了一句:“奴婢的意思是,呈情里最好都不要写 B6kwHmA7ju2nQw5HlId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多谢姑姑指点胡杨林这才明白,皇帝要的呈情是要检查百官,不是要他查他的家务事,虽然明着是要把他所见所闻都写进去,但是这一部分真的是不必要写的。 0qQNDPPYf6Oi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到了画舫,行过了礼,胡杨林发现这位陈公主今天的心情似乎大好,这才想起来,刚才那位姑姑不是说,公主的婚期将近了么?原来是这样啊。 mEeHC6YIvaLTSmgk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看到胡杨林笑容,陈玉祥以为他猜到了什么,脸又不自觉红了起来:“那天胡大人不是遗憾没有瞧着天鹅?今天就去湖心,那里有个岛,天鹅一般都在那个坳里 ZFqxkGVglgS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画舫非常的大,若不是四周的船帘都被拉了起来,胡杨林还以为这是间房子呢。撑船的四位船娘都在舱外,如意奉了茶水点心便出去了,船舱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iAuv65hd2QG8ic2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本想找这位胡大人了解了解魏池的,现在看来却没有这个必要了,陈玉祥想着自己得以如愿便开始操心起胡大人的事情来。 1jnVAPWYNVDe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大人 kKWTRdOVtvrXHzRH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下官在 sgDJ4PLYj74XdZswx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大人昨天说的事情,本宫还没有忘呢 5Nk5gqHw0bFtdT3OFc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公主这是打趣下官呢 IP3VY4FA1iNZK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没有打趣,只是觉得胡大人和一个人非常的像 qxVksNOPLSK7cJh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 458FaoLnBXRBI0mAk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就是像本宫啊!”陈玉祥指了指自己。 GAjvSwdrXzuCfzYUte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忍不住被逗笑了,对这位公主的畏惧又少了许多:“殿下贵为公主,怎会和臣相像?殿下太会说笑了 j82lACFuOEBDguzI8aN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大人 RrxCvAUQJgS4kT8d2i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下官在 Uhyor50dFRFX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本宫真的很想知道大人的心上人是哪家的姑娘 IHCmIs10lrXajem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哎,真的不行,不行,他的意中人真的不是下官胡杨林连连摆手。 QIOcU4XHbwzGkDWY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本宫知道,本宫不是要做媒,本宫是在想,胡大人为何不能换个人呢?毕竟这世间人那样多,缘分那样多,为何一定要非她不可呢?” YKwxDbUL39ccQz4jl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嗯,”这句话把胡杨林问住了,他不知道指挥使该不该和公主谈这个话题,他往外瞟了瞟,发现如意姑姑站在舱外,应该没有听到,自然给不了他指导:“这个,其实下官和他经历了许多事情,想来这辈子再没机会,没时间和另一个人经历这样多了 15xj4D08seY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哦?”陈玉祥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那位姑娘不是待字闺中?怎会和胡大人经历了许多事情呢?” k17ikx2z0O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他可不是姑娘,”胡杨林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看着公主忽闪的大眼睛,艰难的圆了回来:“她,她是一位,一位,一位女侠 DqaL6qS2ko5xf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嗯,女侠。 gXS7ixP5Ft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女侠?” 4RVzyUGvQ4YKa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这会儿改不了口了,只好点点头。 h7OZ4blLCEWnECn8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她从小跟着一个尼姑学了剑法,非常的厉害,然后她,她就嫁人了胡杨林不擅长编故事。 U8vPLMijseySF2XVK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那胡大人是怎样认识她的呢?” x0dFYofnOPbTbryfT9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是啊,我是怎样认识她的呢?胡杨林绞尽脑汁:“有一天,下官看到一男一女骑着驴在道上走,那男人要射路边的喜鹊,几箭都不中,那个女子一箭就将那喜鹊射杀,下官便认识她了 aGV1G1HqEViUcRFzx6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撇了嘴:“胡大人,您说的这是《聂隐娘传》吧?” I1WM7tWi62Ak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是《聂隐娘传》?胡杨林想了想,好像那个说书的说的这个女侠就是姓聂,公主不会爱听说书吧?胡杨林汗都出来了。 zK22iP36HIE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觉得和这个胡大人说话太费劲了,但是很有趣,看他费劲的样子真的挺有趣。 mGzu5dp3ShXEa3C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大人,您这样老实,魏师父一定经常欺负你吧?”陈玉祥没有生气,掩着嘴笑了起来。 ZHhkhPRAdS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大人?”胡杨林看公主没有生气,松了口气:“他不欺负臣啊 oOwRjQpdNr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本宫才不信,魏大人是比较喜欢捉弄人的。胡大人这么招人捉弄,魏大人肯定会忍不住 HK6QAfMGZ2vcY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不会,不会,和公主知道的恰恰相反,臣经常捉弄他才是 1aEPmD0CaBipn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本宫不信!” IT2dlSimVGK1PG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因为臣知道他许多弱点,”胡杨林摊开手:“他不吃肉皮,不喜欢吃菜梗,怕各种虫子,就单单是怕虫子这一点,随便都能捉弄他 qBT9kCr7bgcC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大人还怕虫子?”陈玉祥没想到。 K3tB72j5nlvQIyK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漠南的米面不精,有时候馕里就会有一两个虫子,魏大人吃到一次就会叫唤一次,风度全失胡杨林没想到又聊到魏池这里了,赶紧住口。 nyaWi9g8dWCQJXlu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没察觉到胡杨林突然又拘谨了,只是感慨到:“胡大人和魏大人一定是知己,千金易得知己难求,看得本宫好羡慕啊 1ASMwKdFz3fn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决定岔开话题:“公主殿下,前方的岛屿看着近,没想到行船还挺久的 jvqghD5CJ83zaO8L5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是这画舫慢,”陈玉祥指了指开阔的水域:“胡大人瞧,快到了 AfpPnGcoqfN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如意进来扶着陈玉祥走上船头,胡杨林跟在后面,果然前方不远就是岛屿了,这个岛不大,仿造的是“蓬莱仙岛”的意境,岛上全是紫竹,除了码头外都是浅谈,那个凹进去的坳里面果然是有许多的天鹅。因为行在船上,就可以靠近了些看。 OtNKRrREbPgjRD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大人快看!” 2ba9lb1TrpIpjxj5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之见有一个小脑袋从天鹅的大翅膀中探了出来。 ep43kqF9cZawhXscTE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殿下!怪不得那日天鹅不愿出来,想来是有小仔了啊如意一边搭话,一边示意船工再靠近些。 hKzPgTU1DBXrR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果然又有几个小脑袋从草丛里探了出来,小天鹅应该还不会飞,大天鹅看画舫越靠越近便紧张的张开翅膀,鸣叫起来。 AF9iwhLWOFK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罢了,罢了,”陈玉祥看胡杨林紧张的样子:“若是打扰了天鹅一家,胡大人可是要心疼的,咱们去岛上吧 T6cLNG9ouK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不由得讪笑:“公主可别看这是鸟,他们脾气可大了,臣小时候在村里可是最怕招惹鹅,鹅一发火能追着人跑几里地呢。家鹅可比这天鹅小多了,公主可别小看了它们 iIrjQdcx7Pbb4H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小岛并不大,上面只有一座亭,还有几个池,仿造了瑶池的意思。因为现在宫内人手少,只有寥寥几个人在岛上打理。陈玉祥觉得这个胡杨林和沈扬大不一样,还真有些有趣,便示意如意在画舫上等着,让这位胡大人陪她稍逛一逛就行。 1rkdksRMRU0i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如意露出了个“你机灵点”的表情给胡杨林后就乖乖退回了船上。 jQnbAQId2Y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其实从未有机会和年轻的姑娘独处,此刻有些不自然,他和这位公主又聊不到一处,说着说着就说到魏池那里去了,弄的胡杨林非常的紧张。 7LW0Re5ac4dHQtz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大人 N9FMvOgAu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下官在 7yeKLcD2FkqRRKqcFGC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如果你的那位心上人突然回心转意了呢?” IzVAtO5z1qxRREv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那怎么可能 TqEHCoMuh8WiXYFkma8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就是突然回心转意了呢?”陈玉祥偏这头看着这个高个子男人的脸。 WgFt3m2ldeIHwS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如果他突然就回心转意了呢?其实胡杨林不是没有想过,因为之前不是有燕王么?魏池和燕王关系到底怎样,自己从未敢问过,但那时候真的想过,如果他回心转意了呢?突然就能注意到自己了呢?自己要怎样做呢? aZyn2CG7tO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那会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陈玉祥真诚的说:“那真的会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YpBRNv3yFo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突然想到了什么:“公主殿下!您?” LPFPzoTZPYhePbHRnCX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不知道为何这位胡大人突然反应如此剧烈。 oQRFgZQxG4TfPANb1xz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殿下您的婚事?” WGoWHt6p8aFapZ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不知道胡杨林为何会这样快就知道了,顿时脸红了。 aUhlbJKFSK9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不会是和魏池吧?”胡杨林惊恐的睁大了眼睛。 SD0LGtpp0l6TQ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这?”陈玉祥一时手足无措:“这是礼部 7Q30EdyEoq3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一时间忘了所有的礼节,忘了她是公主:“不可以!” uYMcHK8NuuGjFIu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打断了陈玉祥的话。 WBCUmzFXvBC8h7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akuOlPOdLbz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公主殿下!不可以!您不可以这样!” tf5i8IbFX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为何不可以?”陈玉祥被胡杨林突如其来的情绪吓坏了,随后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她心里升起。 ha8gn7xB9lFaAp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他,他有中意的人了胡杨林稍微恢复了点理智,放小了音量。 56GeDuT3iUXRukF2Nr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似乎就在突然之间,陈玉祥都没有任何感觉,眼泪就从她的眼角滑了出来。 CqH1zXEpev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他,” 13Wx8ud3P6S6qbWNy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你别说了!”陈玉祥扶着一棵竹子尝试着坐下来:“你别说了!” Dz9nP70Aabu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见陈玉祥脸色大变,顿时害怕了起来,他想起来了,这个姑娘可是公主,她只需要轻轻一句话就可以毁掉魏池,或者她只需要一个示意就能够轻易毁掉戚媛,自己真的害了他们了! mi2MjljQWgsdp2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公主,公主!”胡杨林跪了下来:“臣失言了,求公主赎罪 zvpcNAYAcQpknWjnX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他的意中人是谁?”陈玉祥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 I373vHqExrwPTRpcB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公主,求公主赎罪胡杨林跪伏在地上。 Q5OnIkScT3ERq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告诉我,他的意中人是谁?”陈玉祥透过眼泪看着胡杨林:“你说话啊 0ZmQuHJEz8W4kdbYmK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臣,臣不能说 GOoCUGY1ZIdY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说!”胡杨林的态度激怒了陈玉祥:“信不信本宫一样能要了你的命!” uJsBb5QsbN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臣不能说 SlG8IAT6g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陈玉祥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控制着自己的眼泪:“我知道了,是他的小妾,一定是他的小妾,我早应该知道的 bhKBuZLxWrXdAr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惊恐的抬起头,拉住了陈玉祥的裙摆:“殿下!殿下!” U1DvYeVMIwpk4mshe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你何必这样?”陈玉祥的表情变得复杂了起来:“胡大人,你为何宁死都不说?或者,你为何宁死都要阻止我?” CJvUYtz3YBRVw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臣,” lXoPXJJheHP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陈玉祥看着胡杨林的眼睛:“你的意中人就是魏池!?” 0nXid86JpLCfp9p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从胡杨林的眼中看到了绝望,一种死一样的绝望。 pVRY9lZl7sRhWtB9o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求求您,殿下!”胡杨林猛烈的颤抖了起来:“求求您,殿下!” 3r4jQWWTs4tNsocswn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别拉着我!”陈玉祥猛的拉出了自己的裙摆:“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喜欢他?凭什么那个小妾可以喜欢他?凭什么我就不可以?凭什么?凭什么连你都可以喜欢他。特别是你,凭什么连你都可以喜欢他?” 5L56LpbKnE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殿下!”胡杨林的心像是被一把刀刺透了,那个空洞的地方往心里呼呼的灌着风:“我,我 ocD5xOxH4e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挣扎了几下,但是她显然不是胡杨林的对手,对方紧紧的掐着她的双手,令她没有办法站起来。 cCH3OHU0KjlDmF7maBw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放手!放手!我要喊人了!” MMK6a9Tm71pXZ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殿下!”胡杨林拉着她的手重新跪了下来:“求求你,求求你,请你不要伤害他!” AcN4V2fjMAcapUoN6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之后不论陈玉祥说怎样的话,胡杨林似乎都只有这句话来回应她,直到她挣扎得精疲力尽。 dJ1TDDcmCGjGqOuCJP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到底没有喊出来,只是狠狠的抓着胡杨林的手,抓得他满手是血。 QKHelfEpYhrcWK6rng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你,你放手!”陈玉祥喘着粗气悲伤的说:“你为何会觉得我要伤害他?你为何要这样觉得?” tMpAymBtkSzIta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你可以舍弃性命都不要,那为何不在这里掐死我?那样就不会有这场婚事了,”陈玉祥冷笑:“你完全可以在这里掐死我,然后我就不会这样痛苦了 c1Nu3BLIAXw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松开了手,扶她坐回了石头上。 vVmXjv9agx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你,你也曾这样痛苦过么?”陈玉祥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Tx6uR2bNQ7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点点头:“而且臣还是个男人 cXEsCUxKwae38n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然后两人沉默了,彼此呆呆的看着对方。 UG2RB0cuhKGEzjv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你恨过那个人么?” DUphBUmf4QEMy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他的夫人?” VktKmNIGdprtsaPh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不是,是魏池 5RG65pFf6wzv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不,我没有恨过他,”胡杨林看着陈玉祥泪眼婆娑的脸,却不知道自已早已泪流满面:“我从来没有恨过他 Rhe4li2GK6mIT2847www.Xunshuba.com寻*书*吧 QQ空间腾讯微博新浪微博网易微博百度贴吧人人网QQ收藏百度搜藏复制网址 www.xunshuba.com寻书吧小说网 第一百八十九章 189【正隆二年】 EahnQSk8v1Ik7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天气是秋季特有的燥热,魏池正领着陈虎、益清收拾书房。因为陈熵的奏折太多,怕把这些重要的文件和大理寺的弄混,一贯对自己的记忆能力颇有自信的魏大人都不得不谨慎的为自己开辟一个新的办公场所了。正院的书房很大,以往主要放些藏书,这次倒腾一番花了很多的时间。 UGxxQovLDqaAP6sDke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一群人正忙着,有家丁来通报,说是卫青峰来了,魏池便从书堆里探出头来:“是他啊,请他进来就是了 bJWefCUmkBpBRpELB7I5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卫青峰仍旧在当言官,每隔一段时间魏池便会找他来交流交流朝中的事情,魏池没给他说自己在看司礼监的奏疏,但明里暗里会给他透透气。 QAFkTGBhBNNwrJN50EBz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卫青峰进来便笑道:“老师,您这是要搬家啊?” cQKA6ydAIunaq533bk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哎,可比搬家还要乱魏池来京城快十年了,收集的各类典籍越来越多,渐渐塞满了整个正院的书房,现在想要挪个空地都不大容易了。 DN1Tyy26KEiTRVONV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老师竟然还要看医书卫青峰拿起一本。 5eMd3ykAgkc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其实我都看不懂,”魏池不好意思的笑道:“有个故友精通医术,我就好奇,跟着看了点,结果不过是死记硬背,完全不通啊 rbrRpKGynskPY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卫青峰也不懂,就把那本书放回原位了,在一旁等着。 DdemdEA996KQK3WE6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你看看有没有你想看的,我这里书多,你随意借魏池是翰林院出来的,对藏书是很有研究的,而卫青峰就差远了,他家境平寒,举人出身,除了常见的典籍,并没有太多机会接触这么多书。 0RGfYi7PzKZaCogfA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都说书非借不能读,学生就不客气了卫青峰也跨到书堆里面来。 6OryXiqk7VpT4Kx2QY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几个人翻翻捡捡,顺便聊着,过了不一会儿便又有人通报,说是胡杨林来了。这可能是立朝以来最受文臣武将待见的锦衣卫指挥使了,卫青峰听到他名字的时候竟然还友好的笑了笑。 wfcRqNJkC6PCu6OM6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挣扎”着从书海中趟了出来:“哟,难得一天休,你不回家看看反来看我啊?” 97kjX5rIYKU3Os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却像有心事的样子,欲言又止:“你们在搬书?” KrWfZlF7kovs9kwAy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卫青峰认识胡杨林:“胡大人手上拿的什么书?” LAS9JtbNgyf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拿过来一看:“《九州杂记-大苍山》?你怎么会有这本书?” DvxL7F2LmFmZbzixYV0p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啊,”胡杨林思考着措辞:“和你同续这本书的作者叫我带给你的,她说她那部分写好了,但这本书她不要了所以让我带给你,说你喜欢就收着,不喜欢就送人吧 5sj66akgolLd8V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面露尴尬,显然是听出了弦外之音,碍于卫青峰又不好名言,便把书放到了一边。正准备换个话题,陈虎却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本书:“大人,大人,这里也有本这样的书,您瞧瞧?” qdTkhxr5v3R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放到一起吧魏池把书递了过去,并没有看:“放到书架里面 iEyYEJLxBEX4h0i8c6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这是杂记?”卫青峰还有点好奇。 jiuRpRiJyOIoawBIHnv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不算杂记,是志怪小说魏池怕他要借。 fKLFSRBe5Y8BBRStWm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学生还真没看过,老师能不能大方一借?” Loc39v7V1DnqtIH5rDFN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却抢先了一步:“其实我也好奇,要不先借我看看?” NxEqoED9Xj9Ln6wa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虽然不是大字不识的人,但是基本上除了他小时候必须被逼着读的课本,他对其它书还是一概没有兴趣的。这下魏池就更明白其中意义了,便说:“你难得感兴趣,先给你吧,青峰你哪有空看杂记,还是先看看这本的好说着,拿了一本放到他手里。卫青峰低头一看,却是朱世杰的《四元玉鉴》,不由得面露难色。 UnLSqqmwjXJbcXSzF3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你先拿首卷去看,这些都是有术有草的,不要以为程朱理学要琢磨,这些书远比杂记要好得多说着说着魏池就认真了,拿着书给他讲解起来:“这些书往后都会搬到我那个小书房去,你要借就来,我不在家你就让益清帮你拿,看了咱们可以多多探讨 1dnjXG5T0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卫青峰一个头变两个大,抱着一沓书先回去了。胡杨林以为这是魏池的调兵之计,却不想这个书呆子早忘了《九州杂记》的事情,手上拿了一本《算学启蒙》:“你要不要看看?” YQewB2B5GIKpD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翻了一页就还给他了:“把我拿的那本书拿过来 QMoaYdrxhlRDO7I1uW0E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这才想起来,赶紧把已经收上书架的《九州杂记》拿了过来:“出了什么事了?” mqkxeRXJdv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咳,”胡杨林引着魏池到院子里来才言简意赅的把事情说了:“公主却是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她说这是她一厢情愿,怨不得你,这本书她随意写了个结尾,还给你,这件事就作罢吧 j4aKSGvoJCygjmxhF4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陷入了沉默,她没想到自己的许多无心之举牵扯出了这样的情债,但感念陈玉祥为人,甚至有点佩服起她当断则断的气魄来。 KvV4RGOofhsu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注视着魏池的脸,看不出他有任何表情,心中突然平添了一丝落寞:“你可对公主有过一丝情谊?” Cr6cISDRlpyHpAMoQwl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摇摇头。 EA36u2a4i5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叹了一口气:“抛去别的不谈,我可没有打趣你的意思,你先别急着生气,我只是好奇问一句——你,你对她一刻心都没有动过么?” BdnN9QHIObglqmCFw94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毕竟你们经历了这样多,这不是戏文上的一见钟情、墙头马上,你当真就丝毫没有动过心? 8ROantIUKQvFicVKvVNP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这次没有生气,认真的想了想才说:“没有,真的没有 5j6ZmZxVM2WTJz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苦笑:“公主比起戚夫人,究竟是差在哪里啊?她竟没有一处能够入你的眼?” Q344rxEbsEGvWVDyX7t9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这不是差或好的问题,”魏池面露难堪:“其实我是个性情古怪之人,难以遇到个真正对口的人。比如,比如王将军,其实他对我真的颇有用心,但是不知怎的,我就是对他心存畏惧。公主殿下能够权衡我的处境,委屈自己保全我的家庭,这份胸怀大爱,我自愧比之不如,或者说给戚媛听,她也做不到这个地步,但是,但是,我对公主真的就是心存敬意,从未有过其他的想法。即便是抛开忠贞和承诺,我想我还是如此吧魏池沉默了许久:“请帮我向公主转达一句话,就说我确实对不起她 mc1WcGFoTOXPQiX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摇摇头:“我想她不需要同情 yeNWw67tFsnQBa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想了想,觉得胡杨林说得对:“那,” Qth2B9efR60tPy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你们别再相见便是了胡杨林拍了拍魏池的肩膀,没等他回答,径自回去了。 sOUt0VX9If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走回书房,把这两册书放在了书架的最高处,她没料到自己险些就要成为驸马,同样没有料到这危险竟然这样快的就过去了,此刻,她突然有点模糊了陈玉祥在他记忆中的长相。魏池的手顿了顿,想要看看她为这本书写了怎样的结局,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想着她已经在着手认真考虑婚事了,想来这结局不会是太差吧。 KyoyftApUn12ojAT5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慢悠悠的走在护城河边,他怀里有一方女人用的丝帕,里面包着两个小环,一个黄铜的,一个琥珀的。陈玉祥嘱咐他把那本书交还给魏池后,就把这个扔了吧,想扔到哪里都可以。从此以后,自己不想再见他,永不再见他了。 FuERItopqxqeP0lD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想要直接把这方小帕扔到护城河里,却怎样都下不了手,有几次几乎是要放手了,却最终没有能够扔出去。 HD6Js7pBmcayHvEeNz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僵持良久,胡杨林正在无奈,突然察觉不远处似乎有一束视线正盯着自己看,几乎是直觉,胡杨林抬了抬头,只见一个极其寻常的男子带着一个斗笠站在河对岸,似乎在等人。对方只露出了半张脸,但胡杨林觉得在许久之前见过这个人,那种熟悉的气息不经意间透露了出来。 96RyrBI7nnAh9mqZ4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谁?胡杨林不由得想。 EeNqHfJNk3l7weK6y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对岸那个男人看似不经心,但却开始慢慢的没入人群中去。随着大考日期将近,京城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胡杨林几乎来不及迟疑,把手上的东西随意一揣就往对岸跑去。 AG4faf3NlHfPszwm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那个人显然加快了步伐,胡杨林毕竟是锦衣卫,他暗暗摸着腰间的匕首,开始有条不紊的穿过人群向他靠拢。 7kZCUn4thRuD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河对岸朝着城外,人烟渐渐稀少,胡杨林看那人越走越偏,直到走进了一家城外的酒肆,但等胡杨林进去,这个人便像变戏法一样消失了。 T5uc2rbgtvMLyOMZ1jz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老板娘见这个人进来了又不叫酒菜,便上来招呼。胡杨林没有理会她,只是亮了亮腰牌:“看到一个戴斗笠的人了没有?” fj5rHNN5Aal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老板娘颤抖的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时,胡杨林看到一旁的一张椅子上斜放着那个斗笠:“这个人进来过?” BKeA5Z83GNWBI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没有,没有,”老板娘赶紧回答:“奴家一直在这门口卖酒,没瞧见有人进来,您看,生意也不好,但是就是大人这一说奴家才看到这里放了个斗笠,太,太奇怪了 iMwAoT4CWrS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把这斗笠拿在手里,看着这个简陋的平房,同样十分纳闷,他不明白是这个人故意引他来此,还是因为自己察觉了什么他在躲避。但有一种感觉,这个人认识自己,他一定为了一些事情来到这里。 621ausbo950fIij5D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他是谁呢?为何自己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胡杨林没有立刻离开,他一边环视四周,一边认真回忆,一般只要他见过的人不可能被他忘记,但这个人是谁呢? 8FX4JBHA5eo5AECECS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店门外,一个老汉卷着裤脚拉着一头牛走过,胡杨林看了他和他的牛一眼,老汉目光呆滞,只管缓缓的拉着他的牛往前走,似乎没有注意到胡杨林,牛就是一头普通的黄牛,夹着尾巴缓缓的走着。 yCdRd717BUOi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回过头,依旧看着手上的斗笠,但是那头牛紧绷的缰绳和夹紧的尾巴却一闪的出现在他脑海——刚才那个老头不是牛的主人!胡杨林扔下斗笠跑出店外,那个老头和牛却早已没有影子了。 kmcWjEDnN36pKTlY65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这条街拐角的树桩上拴着一头牛,站在一旁的男人早已换了装束,他默默的看着胡杨林消失在街角,又思索了片刻,便顺着这条胡同向更深的地方走去了。 gisfMErmjHZ9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城外另一座小酒楼里,坐着一位高个子青年,因为坐在里间,所以看不清他的长相,一个似乎是仆从的人坐在他对面。 iXo9xMYzKSfXz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大考将近,人流密集,咱们此刻进京是最好的时机 5bnICQ7Qr1w5itRnx3i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高个子点点头。 pqsWjcc9xa6Hgj6j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只是你确定他会来?” W6pkzPdPYQQ2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高个子没有回答他,只是说:“我们去暖院故地看看 D8HlofDqKZhxq4ND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那个仆从打扮的人摇摇头:“您不能去,许多人都认得您,小的走一趟好了,还请稍安勿躁 KXkMpwRi79ms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高个子思索片刻,表示同意,那个仆从样子的人这才走了出来,伸了个懒腰。这人瞧着三十出头的样子,长得挺好,就是皮肤比京城的人黑了许多,脸上笑嘻嘻的,看不出是个读书人还是个生意人,腰间有一个铜酒壶,走出酒楼的时候他拿起来嘬了一口,似乎是好酒,他的脸黑中透出红来,顶着秋末的日头,那人擦了一把脸,混入了人群。 r19NJrionhiu3i4gI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终究没有找到那个人,也没有能想起那个人是谁,只是想起来似乎见他的时候像是也有魏池在场,只是应该没有做过正式的介绍,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既然得不到答案,胡杨林只能暂且将他搁到一旁,把手伸进怀里去摸那个手帕包,想着干脆在回去前把这东西处理了。 tEzGu6j6OWyjpEmlc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但摸来摸去竟然找不到了! ZivyeIjMKBi8N1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是跑丢了? bkOzyDKR2fdE5S50Em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胡杨林想着回头去找,但又想着找来何用呢?既然如此不如顺其自然吧,但心中却有种黯然所失的感觉,加上刚才的事情更加挥之不去了。 IYLrjgLyYUYYs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陈玉祥在说服太皇太后延缓婚期后便不再来陈熵这里帮他看奏疏了,即便要来都往往在夜里,过了几日,陈熵便发觉他皇姑姑似乎在躲着魏师父,而魏师父似乎也在躲着她,陈熵本想问个所以然,但他现在毕竟是个快娶亲的人了,有些事情了解了一二,这些问题就不好问出口了。 pw4X8bb9Jxp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太皇太后对于陈玉祥突然转变的态度有些愕然,她专程问了如意,但如意显然已经被打过了招呼,支支吾吾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她又一贯是个没有太多主意的人,只好就此作罢,依照陈玉祥的意思等大考之后再说。只是不知道新科学子中能不能出现陈玉祥心仪之人。 LXd6ZnwBPF1HT1fk34h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大考如约而至,本年的题目是“法象莫大乎天地”,“莫大乎圣人”。 HTtpsnk7RPqqPQwBi3cwww.Xunshuba.com寻*书*吧 这两句话出自《易经》,作为考题并不算刁钻,魏池拿了这题目给戚媛看:“若是你写,你要怎样做这篇文章?” 4E5FFfrUt2vzPHh5k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戚媛虽然读书颇多,但是并没正经备考过科举,看了半刻才说:“这两句话看来,我一定会写若孔孟之道列为君戒臣训,克以致用,则四海昌盛,君臣可求道于圣人 6ivxqnsBUbLS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然后呢?有没有别的观点 hljxJNSGbPG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戚媛又想了片刻:“这两句话难不成还有别的意思?” EgtGAYI0hrh8EOrdd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叹了一口气:“我初看这两句话和你想的就一样,这题目虽然避过了刁钻,但未免把出题者的意图暴露得太明显了。出题一般都要避免如此,要不然大多数考生都会立意相仿,选出来的就只是文笔的差异了 u2yWNljsTD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戚媛点点头:“的确如此,虽然我并未留心过科举,但你这样一说我似乎懂了,只是这题为何会出成这样?” RsdzFx0rZftX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看来林孝虽然走了,接任的李乾炀并不算尽职尽责 EGc0f6hdFnezwq6ASN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你作为皇上的老师,不提些建议?” ADsXe67Ic40NXhRmD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哪像你想得这样简单,”魏池笑道:“在殿试前这题目只有出题官和皇上知道,我是大理寺的,根本不可能看得到的,若有人泄了题,这可是杀头之罪 7hTlZJ8UEIp9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戚媛不由得感慨:“小时候听了个戏文,说是个女子为了救夫君就女扮男装去考试,中了个状元回来,看来这真不大可信。我自认读的书不算少,但要让我做个科举文章那就要出丑了。哪个女子能像你一般,天时地利人和都能占了说罢从书案上拿起一本奏疏:“其实但让我看这些我都觉得皇上真是不易做,你瞧瞧这些奏疏,里面什么都有,一个人的话哪能知道得这样多 w46LhoHeaWNKAWINtHy5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所以才要司礼监啊魏池虽然在和戚媛闲聊,但其实是忙里偷闲,她每天白天要用大半天读写大理寺的文件,还要从傍晚看陈熵那边分过来的奏疏到深夜,里面的事情又杂又多,还有内阁的批注,弄的她这个翰林院学士都要崩溃了。 hBYWc7AkR8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皇上还是不愿意重整司礼监?” 5ltwNaJ95hNURFm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摇摇头:“别看皇上年纪不大,但是并不好相劝,估计年内是不大可能了,我看皇上是准备先把这次大考弄过了,先选拔重编外朝的臣子,然后再抽出手安排人进司礼监。只是我怕这样的考题选出不太多的人才,届时可能要让皇上失望了,”魏池说着拿出一本奏疏:“我又怕最后司礼监也拿不出像样的人来 vhJkga3C5rd8MvCf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戚媛接过一看,不禁失笑:“这不是你上的么?” 89QMirK1V6N37SY0rQwww.Xunshuba.com寻*书*吧 魏池无可奈何:“这个吕敬啊!人是个好人,但真不知该怎样说他,这种事情都发生了好几次了,我看即便是有心推他做掌印太监,他都不见得合适。怨不得皇上,这真是无奈 sSq2vimj3LSF6dH7www.Xunshuba.com寻*书*吧 “可怜我都被殃及做了你的书童了戚媛揉了揉手腕,但是把这些奏疏搬来搬去都费了许多的力气。 t2SoKWn1Zq9uwww.Xunshuba.com寻*书*吧 “等皇上大婚就要放假十日,到时候我好好补偿你,一定带你去骑马!” gLlYlZ1ha4T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你可不要食言才好 XiEuEpVRrHk9tPQXwww.Xunshuba.com寻*书*吧 “怎么可能,除非皇上不结婚了没有旁的人,魏池偷偷开了个大逆不道的笑话 TKpNCTJmsmelTFBwww.Xunshuba.com寻*书*吧 QQ空间腾讯微博新浪微博网易微博百度贴吧人人网QQ收藏百度搜藏复制网址 www.xunshuba.com寻书吧小说网 第一百九十章 190正隆二年 殿试结束不久,本届大考的名单张贴了出来,百姓凑热闹的情绪自然依旧高涨,但朝中的众大臣们却在心里夹杂了一丝玩味的笑。。:。周阁老更是在内阁时不时长吁短叹,算是看了小皇帝的笑话啦。荀秉超除了看这令人头疼的考题外,更是接到了许多令人头疼的弹劾李乾炀的上疏。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这其中有多少林孝的爪牙。这可好了,好不容易被革了职的林大人巴巴地抓着这个机会想要反弹,但针对李乾炀就是针对皇上,看来这趟浑水终究要扯上那场礼部的人事变动,批复了皇帝要求的吏部注定托不了干系了。 陈熵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文臣们的一个笑柄,他依旧日以继业的忙着,忙着看不完的文件,还要忙着他自己的婚事。近来他基本上难以碰到陈‘玉’祥了,想到她突然变故的婚事,陈熵不敢去叨扰她,幸好陈‘玉’祥主要就做些纠错的工作,吕敬尚能担负,只要魏大人在,陈熵这个‘乱’凑出来的“司礼监”还能勉强运作。 京城里满是年前的浮躁,本届的进士们远没有前几届引人注目,只是身在期间的本人不知道罢了,既然离上任的日期还早着,就开开心心的‘混’入准备过年的百姓中去了。 曲江池再次空前的热闹了起来,新进的风流学子们把这里挤得满满当当。 那位坐在简陋小酒楼的高个男子此刻也到了曲江池,他坐在二楼的一处软榻上,似乎不是那么避讳别人的目光了,此刻正冷冷的看着楼下来往的行人,满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他同行的黑皮肤男子正挤过舞‘女’歌妓向他走来:“大老爷,你看我买了什么?” 手上拎着的是一包再寻常不过的腊鸭,但高个男子似乎是眼睛亮了亮,面‘色’也缓和了起来。 “我就说怎么都找不到姓陆的呢,原来咱们还得通些‘门’道。” 绑着腊鸭的绳子很别致,是出自一家老字号,这家老字号在燕王倒台的时候就从中原消失了,现在能够见到他证明自己有了不小的收获。 “故地重游了好几天都没瞧见那人的影子,想来探子来报的晚了些,他怕是不在京城了。这个姓陆的多年来潜伏在暗处,真本事不小,小的就想着若是您要等小的把他找到,那怕是百十年都没个着落,所以‘私’下查了些早前的线索,您看,这不是有了?” “若是真能找到,那记你的首功。” “大老爷您且别着急,您且猜猜这德意庄的老板从不见真人,小的是怎样将他逮到的。” 高个子男人笑而不语。 “您还记得那个蛮子的长公主?” 高个男子点点头。 “咱们的暗线一直在追着德意庄,没想到他们真是决绝,竟然全部退出了中原,小的正想着是不是他们被姓蒋的‘逼’绝了,蛮子那边的线人偶然得到线索,说是见到一个像是伢爷的人出现在她府上过。这还真是巧合,若不是那个正主忙着婚事,依她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咱们哪能瞧到这些?想来他们在塞外的生意还一直做着啊,小的也不确定那个伢爷会不会见咱们,所以这不有了确信才来报给大老爷您听么?” “你说姓陆的还在不在京城?” “不好说。”黑皮肤的摇摇头:“这几日似乎全然失去了他的踪迹了。” 高个子突然拉近了黑皮肤:“你看。” 只见一队锦衣卫穿梭在人群里好不显眼,两人便想要离座回去。突然一个衣着普通的人从一个墙角靠了过来,挡在了两人面前:“请跟我走一趟吧。”说罢,亮了亮腰间的挂牌。 不止这个人,另又有几个百姓衣着的人从楼梯上来堵在了他们面前。 “你是!”为首的胡杨林瞪大了眼睛。 高个子挥了挥手。 胡杨林尴尬不已:“抓错人了,你带着大家四处转转,”旁边的副官看情况有蹊跷,不敢多问,带着一众人出去了,那一队锦衣卫似乎依旧是巡逻的样子,慢慢绕着曲江池走远。 三个人回到了桌边,高个子指着黑皮肤对胡杨林说:“张敬诚,我的亲信。”说罢扭头看着张敬诚的黑脸:“你不是说没了沈扬的北镇抚司都是‘肉’包子?现在‘混’得没脸了吧?” 张敬诚诚惶诚恐的低着头不敢搭话。 “你见过这个人没有?”高个子朝着张敬诚努了努嘴,张敬诚赶紧从衣服里‘摸’出一张一掌大的画像。 胡杨林一看,大吃一惊:“臣应该是见过,只是见得不够真切,他那日带着斗笠。” “你认为他还在京城吗?” 胡杨林摇摇头:“这很难讲。” “撤掉这些锦衣卫,不要把京城搞的这样紧张,如果他不在,那就得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胡杨林的额头浸出了冷汗:“殿下还要呆在京城?” “对。”高个子:“这个人你亲自去找,现在你先回去吧。” 胡杨林一个人走下了酒楼,他不明白为何秦王会出现在京城,他也不明白为何需要找到这个人,隐约的感到了一丝不安,不单纯因为这个事件,更因为秦王的立场。想到他所做的种种,不像是忠心扶持小皇帝的样子,胡杨林便不由得心惊‘肉’跳了起来。 喧哗的人群在他身边拥挤着,等走到僻静的地方了,秋风一吹,胡杨林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天渐渐冷了起来,冬天的意思更重了,陈熵见宫婢把他最的厚衣服都拿出来了便问:“朕皇姑姑的伤寒好些了没?” 宫婢当然是回答好些了。 因为太皇太后担心陈熵的身体,便不大同意他去探望‘玉’祥,陈熵看他皇姑姑都病了半个月了,不由得担心起来。等傍晚魏池来了,陈熵便故意唠叨了几句皇姑姑为何还不好的话,魏池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但就是不接话。魏池不接话,陈熵自然就不好说那你就顺便去看看之类的,心里着急就只好依旧着急罢了。 魏池又抱了些新的奏疏准备回家再看,正遇到胡杨林一脸严肃的站在殿外。 “你多久回去?” 胡杨林被秦王的事情折腾的心弦紧绷:“可能还得多一会儿,你先走吧。”胡杨林现在的职位是指挥使,虽然他不是皇亲国戚,但是在宫内还有他的值房,有必要的话他可以睡值房。 “等等。”胡杨林又叫住魏池:“她病了你知不知道?” 魏池知道他说的谁,点点头。 “当真说再不相见你就不能去探探病?我听皇上都说了几次了。” “我这是为她好,”魏池叹了一口气:“越拖拖拉拉的就越害了她,你千万别再她面前再提起我了,我这罪孽可是太大了。” 胡杨林拍拍魏池的肩:“说的是,那你回去吧。路上小心,刚才下了点雪,路滑。” 陈‘玉’祥的伤寒已经多半个月了,高烧虽然退了,但是低烧不断,合德宫里知道内情的人只有如意,太皇太后问不出太多话,只好说:“告诉公主,咱们皇家的体面是一个,但都不及人重要,若今年选不出好的,咱们就明年选,不必‘逼’自己太紧。杨大人虽不是亲戚,但既然是指挥使,管咱们宫里的事情不算越举,你瞧着合适就多让他来陪陪公主,说说话也好。” 陈‘玉’祥想着当断则断,但毕竟自己并非草木,难免其伤,有时竟羡慕起胡贵妃那样的人来,只觉得自己的心将死却未能如愿死去,这生不如死的感觉巍然难受。每日的汤‘药’,她都努力喝完,甚至强迫着自己多吃几口饭,但这伤寒似乎就缠上自己了,终不肯离去。每每昏睡过去就梦到自己在雪地里看着他在马上,或在书房里他同自己说笑,梦乡甜美,但却要强迫自己醒来,越强迫却似乎越难忘记这个人,十几日下来几乎是要虚脱了。 其实陈‘玉’祥并不想见到胡杨林,见到他的时候会嫉妒他能如此安然的以朋友的身份呆在魏池身边,有时候又会鄙视他失去了人最基本的自尊,甘愿活得失去了自我。而且不能指望着胡杨林开导自己,他不是那个比自己陷得更深的人么? 但等他来了,自己却又忍不住问他,问他,问他。 好像是在确认谁更悲惨一样。 “你喜欢过魏池以外的男人么?” 胡杨林摇摇头。 “那你喜欢过哪个‘女’人么?” 胡杨林摇摇头。 陈‘玉’祥斜靠在软垫上,隔着纱帘,看不清端坐着的胡杨林是怎样的表情。 “给我讲点别的事情。” 胡杨林思索了许久:“公主想不想听个故事?” “请讲。”陈‘玉’祥被低烧‘弄’得晕乎乎的,胡杨林的声音听起来忽远忽近。 “曾经有一个‘女’子,他丈夫为人虚伪……” 胡杨林不擅长讲故事,当他需要隐藏一些信息的时候,这个故事就被他讲述得更加支离破碎了。 “胡大人。” “臣在。”看到陈‘玉’祥忽然打断自己的话,胡杨林有些尴尬。 “你不需要对我讲魏池和他意中人的故事,”陈‘玉’祥感到眩晕的感觉突然猛烈了起来,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大人想一想,你和那个‘女’子,谁先认识魏大人的呢?” “臣先。” “那本宫呢?” “公主应该是先结识的。” “胡大人,”陈‘玉’祥叹了一口气:“不论他们经历了怎样的事情,都会是同样的结果。说到底,我或者你本和他就不可能,他若对我或你有意,‘性’别,身份,这一切又哪里算是障碍呢?” 陈‘玉’祥的这句话搅得胡杨林的心中一阵阵的烦躁。 “你说你不恨他,我却做不到,我不会去伤害他,并不因为我善良,而是因为我有我的自尊。需要劝慰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走吧。我自己会好起来的。” 相较于胡杨林,我是一个睿智的人么?陈‘玉’祥隔着纱帘看到的一切都是昏暗的,她不知道胡杨林是不是已经走了,但她现在睡不着又醒不过来:但是如果我真的足够睿智,那为何现在会躺在这里病入膏肓呢? 胡贵妃,我真的会像你说的那样,永远都得不到,然后孤独的老去么? 陈‘玉’祥的病终于还是在十二月的寒冬来临之前痊愈了,宫内为了预备陈熵的婚事再度忙碌了起来。朝堂上再没人理会林孝鼓动的那场闹腾了,大家都对王家的这场联姻表示拭目以待。 临近过年,大理寺的案子都结案了,陈熵那边的事情虽然很多,但是都是些内阁票拟好了只等披红的,魏池指导着陈熵看看就好,要批复的文件已经不多了。魏池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准备兑现给戚媛的承诺。挑了年前最后一天休息的日子,魏池专‘门’带她出来去选一匹合适的马。 骡马市的人很多,陈虎早联系好了一个熟识的马贩子,这会儿已经在等着他们了。戚媛很是兴奋,紧紧的拉着魏池的手:“等会儿要给我选个白‘色’的。” “选马又不是选颜‘色’,”魏池笑她:“这个你就不懂了,你还是听我的吧。” 这两年互市中断了,漠南马少了,但是从西部过来的好马却不少,各种名驹的价格竟然还降了一些,魏池就想着不如给戚媛买一匹好的。这次魏池相中的是一匹“阿拉伯马”,这种马非常聪明温顺,体型中等,耐力好,正好适合戚媛。 老板看陈虎来了多次,这次估计是真心要买,便表示价格可以再商量商量。 “你和老板谈价格,让人带我们去看马。” 小伙计领着两人往马厩走:“小的可认得大人,大人在京城打的那一仗若是骑的这匹马,那不知会有多威风呢!” 魏池没有理会他的奉承:“这是给我夫人买的。” “哦!”伙计赶紧转向戚媛:“夫人可能不知道,众多的马匹中可就是这阿拉伯马是最高贵美丽的,陪您可是恰到好处,宫里的贵人们可全都选的阿拉伯马。” 可惜出现在戚媛面前的不是白马,是一匹栗‘色’的马。 “不是白‘色’的呀。”戚媛表示了失望。 “阿拉伯马就没有白‘色’的啊。”确实是一匹好马,魏池忍不住让小伙计牵出来看看:“上一次见到还是在很多年前陪太上皇围猎的时候呢。” 戚媛却看上了隔壁栏的一匹:“这匹好看。” 这匹其实算不上白‘色’,但是‘花’‘色’十分的别致,虽然同样是栗‘色’的,但是额上有白章,四蹄踏雪。 “这匹也是好马,但是不适合你,这种马叫‘纯血马’,虽然优良,但很容易被‘激’怒,容易伤到人。” 戚媛好奇的想要伸手‘摸’一‘摸’。 “你可别‘摸’,”魏池赶紧拉住了她:“会咬你的。” 戚媛看到魏池手背上有一个疤:“说得就跟你被咬过一样。” 魏池一愣。 “怎么了?” “没有,没有。”魏池讪笑:“阿拉伯马不常见,难得遇到如此合适的,你是淑‘女’,马鞍是侧骑的,其实很难,纯血马固然是很好,但是因为脾气太大了,侧骑不大现实。” “但不知为何,见到它就像见到了以为老朋友一样。”戚媛好奇的看着这匹马。 ‘花’豹应该并不是纯种的“纯血马”,“纯血马”没有它那样的‘花’纹,魏池看着这匹马的眼睛,这双眼睛中也有相仿的神采。 “我就想要它!” 陈虎却已经和老板谈好了价格。 “夫人,这种马脾气可大呢,要说漂亮,阿拉伯马更加漂亮啊!别看这集市大,阿拉伯马可只有这一匹,若不是今年生意不好做,哪能这样便宜啊。”老板一看戚媛就知道她不是行家。 “就买夫人喜欢的吧。”魏池笑着对老板说:“ 既然是买给她的,当然要讨她喜欢。” 三人从骡马市出来时戚媛偷偷伏在魏池耳边:“我可不要侧骑的马鞍,我就要像你一样堂堂正正骑在马上,看看我能不能像你一样威风。” 魏池忍不住捏紧了拉缰绳的手。 “你怎么了?”戚媛见魏池眼中满是悲戚。 魏池叹了口气:“纯血马来自海外,其实远比阿拉伯马少见,没想到在我还不懂马的时候就遇上了一匹,可惜是个悲伤的结局。” 戚媛经常问起魏池那年塞外的事情,但是两人的谈笑往往说的都是那些欢快的故事。此刻又是一个寒冬,魏池觉得这个故事讲起来让她的心都变得寒冷了。 看着自己手背上的伤疤,魏池一时哑然。 “等等。”戚媛抢过魏池手上的缰绳。 这匹马喷了个鼻,吓了戚媛一跳:“脾气果然很大。”戚媛一手稳住了马,一手拉住魏池:“相信我,任何时候都相信我,我和你一样强大。” 其实我知道的,戚媛在心里说:我知道你走到今天所付出的一切,我也知道你的担忧,但是你要对我有信心,你要明白我们的未来不止在你手里,同样也在我的手里,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幸福的结局。 坐在内阁值房的周阁老并没有珍惜这年前最后的一天休假,他手里拿着一封皇帝披红了的文件,嘴角微微翘了翘。他的手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就将这本奏疏放到那一大沓文件之中。 “快过年了,就赶紧下发给六部及各司吧,我老啦,就不一一的看啦。” 窗外的雪‘花’静静的飘着,梅‘花’还没有开,空气中没有一丝气息。 第一百九十一章 191正隆二年 离婚礼还有二十余天,王家的各位‘女’眷已经抵达京城,陈熵对于王岫芸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想法,但是他仍旧要配合着宫内的各个宦官,任由他们摆‘弄’着来试各种衣服,确定各种事宜。.:。 宫内是来不及大修了,只是勉强把之前走水的地方简单重修了,算是把面子应付过去就行。为了表示对王家的重视,陈熵还是亲自过来为未来的皇后挑选“纳彩”的各种丝绢帛锦。吕敬一边引着陈熵看,一边介绍着各种‘花’‘色’。今年江南纳贡的绸缎少了很多,‘花’样都很陈旧,陈熵越看越不满意。吕敬看他脸‘色’越来越差,心里不由得越发紧张起来。 “皇上!皇上!不好啦!” 越怕就越来!一个太监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跪在地下。吕敬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你你!呼呼咋咋的作甚!?” 这个人曾经在东厂,品级算高的了,吕敬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气又急又怕。 “六科都给事中王合忠,王大人带着一众科员在外庭跪着,说是一定要见皇上。奴婢们说给他们通报,他们不听,这会儿正在外庭跪着闹呢。” “闹什么?”吕敬看他抖作一团的样子,不由得怒从中来。 “他们说,他们说皇上封给六科的奏疏有问题,他们要亲自问问皇上。别的奴婢问,他们又不说。” “哪有这样的道理!竟是连传话的规矩都不懂了,皇上,奴婢这就去看看。”吕敬赶紧跪在一旁。 “不用了,朕亲自去看看。”陈熵从未见过六科的人,他还真不知道在这些官员眼中还有怎样的国家大事比他的联姻更重要。 陈熵倒并未对此生气,言官的脾气大他还是知道的,而且如果自己的奏疏真的有问题,那么六科封驳符合规矩,若王大人所言在理,自己改过便是。到了前庭,王合忠已经跪到了殿内,陈熵便让人给他赐座。 王合忠却推辞了:“皇上,臣是来辞官的。” 陈熵不知道为何他火气这样大:“王大人有话请说,不要才见了朕就满口要辞官。” “皇上请看。”王合忠递上了一封奏疏。 陈熵心想近来并没有太大的事情,每封奏疏自己都亲自看过,难不成自己的批红还出了问题?陈熵这样想着,但当打开封面的那一刹,陈熵还是不由得张大了嘴! 他看到魏池的手稿就‘插’在第一页! 是吕敬!一定是吕敬忘了把魏池的手稿拿出来了!魏池不过是大理寺的官员,他是绝对没有资格看这些给皇上的奏疏的!六科的官员看到这张手稿一定是震怒了!陈熵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这是臣的辞呈。”王合忠递上了自己的请辞疏。 “这样,王大人先不要生气,”陈熵思考着措辞:“这件事情是这样的,朕最近要忙着婚事,所以有些问题询问了魏大人,因为他是朕的老师。” 王合忠冷笑:“皇上此言差矣,看魏大人的这张小稿何止是答疑,怕早将这奏疏看得透彻了。齐律明文记载,百官上疏仅有内阁,陛下,司礼监,六科可看,这条律法不只是为了防止‘奸’邪之辈搬‘弄’是非,更是为了国法律令不被串改泄‘露’。皇上不但把奏疏给大理寺的官员看了,甚至还允许他如此详细的将建言写在奏疏内,这不只是臣难以接受,六科的所有官员同样难以接受,还请皇上准了臣的请辞。” 陈熵把语气放得更缓了:“魏大人并没有写在奏疏上,他那张纸是夹在里面的。” 王合忠简直愤怒了,提高了音量:“皇上!陛下所写的批复与魏大人所写的内容无二!这和魏大人直接写在上面有何差异!” 陈熵更加尴尬:“王大人,这个,这个并不是魏大人要看,都是朕的过错。” “皇上!臣愤怒并不是因为皇上犯错,臣愤怒的是一个入朝为官十年的人竟然不懂得劝诫皇上,臣愤怒的是一个做臣子的人居心叵测意‘欲’‘混’‘乱’朝纲!若皇上想要规整律法,那么理应依法办事,若是不能有所归责,臣便不能做这个都给事中了!” 按照齐的律法,即便是文件上抄录了错字都要涉及廷杖扣俸,魏池作为大理寺官员,越举查看原本应该司礼监看的文章,这个罪可不小。看王合忠的架势,这件事情怕是许多人都知道了,陈熵知道向他服软不过是自取其辱,便冷冷的扔了句话出来:“如果王大人的确想要告老还乡,朕就不勉强了。” 虽然做好了告老的准备,王合忠还是有点惊讶于小皇帝的突然变脸。王大人毕竟做了多年的官,只是微微的愣了愣就递上了辞呈,行了个礼,潇洒的走了。 陈熵瘫坐在他的皇位上,他虽然没有和这些大臣‘交’过太多手,但是他知道,这次这件事情不会就这样收场,而魏师父的位置则岌岌可危。 吕敬等王合忠一走,就连滚带爬的跪在了地上:“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 陈熵将埋在手里的脸抬了起来,吕敬吓得连嘴‘唇’都颤抖了,他陪伴陈熵多年,但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愤怒的表情,不,不止是愤怒,这不像是一个孩子该有的表情,吕敬惊呆了,差点哭出来。 “滚!” 陈熵咬牙切齿的挤出了一个字。 王合忠走了,正如陈熵所料,在他知道这件事情之前,六科并没有刻意隐瞒,现在早就朝野皆知了。王合忠的离开表明了皇帝的态度,朝臣们虽然早就预料陈熵会维护魏池,但是没有想到小皇帝竟然如此简单粗暴的就赶走了王合忠。要知道王合忠虽然是个七品,但他可是六科都给事中,这个位置是特殊的,他负责检阅皇帝的披红,并且有权利封还。王合忠的行为是非常合理的,但陈熵竟然同意了他的辞呈,这个就是昏君的作为了。有些老大臣便打趣,说这小皇帝可能还不知道六科是做啥的呢?估计是看到王大人官小就应了,等他知道闯了祸就晚了。 还有一群人自然就是来看魏池的笑话了,魏池知道这个事情后稳定了稳定情绪,决定还是该干活干活,敌不动我不动。但是大理寺却并没有这个意思,直接放了魏池的假。魏池正准备发脾气,董大人把他拉到一旁:“这个事情你还是避一避的好。”说罢,他在魏池手上写了个周字。 魏池可能近来被吓傻了,此刻他才反应过来,哪一次陈熵的披红不是周阁老看了在发到六科?这次是他看漏了?不可能! 魏池颤抖了一下,收拾东西回家了。 其实董大人给足了魏池面子,直接给他放的病假,这个不是处罚,只是让他赶紧避一避罢了。这件事情果然迅速成为了焦点,风头一度盖过的陈熵的婚事。 魏池窝在家里唉声叹气,戚媛却没有被她的情绪感染,认真的喂着马。 “哎,这次我惨了,说不定要被整到南直隶去了。” 戚媛拿着一把草逗着她的马:“皇上不是在帮着你说话?看你怕成这样。” “可是是周阁老啊!太上皇都奈何不得,皇上能怎样?哎呀,我落到谁手里不好,偏偏是他!我惨了,我惨了,想太傅,杨大人都是人中‘精’英,都被整成那样,我惨了,我惨了。”魏池仰天长叹:“而且为何他要整我!?我从没有惹过他啊!!想不通啊!想不通啊!” 戚媛倒没有魏池这样紧张:“你没惹过他?你这是真傻呢?还是被急糊涂了?” “愿闻其详。”魏池见戚媛话中有话。 “如你所说,”戚媛顿了顿:“你从没招惹过周阁老,周阁老还不屑招惹你呢。你想想,你能和太傅、杨大人比?他如果当时把你的手稿‘交’还给皇上,皇上记他个好,若不‘交’,你想想皇上会怎样?” 魏池第一次觉得戚媛很厚黑:“你是说我只是他试探皇上的手段?” 戚媛点点头:“只怕是你们董大人都猜到了。现在你也别在这里‘乱’着急了,着急没用,这一切都要看皇上,皇上赢了,那你就继续留你的大理寺,皇上输了,你就准备打包裹和我回南京吧。” “皇上赢不了,咱们准备去南京吧。”魏池想通了,脸‘色’变得很难看:“皇上不可能能赢他的,你等着看吧。而且如果皇上理智的话,他不该为了我去和周阁老硬拼,哎,早该建议皇上组建司礼监的。” “你骑给我看看。”戚媛把缰绳‘交’到魏池手里。 魏池垂头丧气的骑上了马:“没有司礼监果然是不行的,我当时就不该心存侥幸。” “你能不能让马转个圈?”戚媛提要求。 魏池指挥着马转了个圈:“其实出现纰漏就是个迟早的事情,哎呀,要是刘大人还在就好了,我现在问谁去啊。” “魏池。” “嗯?” “你还记得当年你骑在马上的样子么?” 魏池不知道戚媛为何这样问。 戚媛眯着眼睛看着她:“我想你一定不是这样的表情,魏池,你想一想,你为何会在这里,你为何要选择这里呢?是要在这里担惊受怕,还是拿出点名臣的样子,临危不惧,临危不‘乱’呢?你知道没法筹建司礼监,所以去帮着皇上看奏疏,这是对的么?这真的是错的么?你问心有愧么?你为何要后悔,为何要茫茫不知所措呢?王合忠有胆子辞官,你没有这个胆子么?” 魏池骑在马上,想来自己一定是威风凌凌的样子,但想到近日以来的言行,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草原上的那一年是最辛苦的,但却永远的离自己远去了。 “哎呀,我的魏大人,你还很嫩啊。”戚媛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魏池被她假装老大人的语气给逗笑了:“举人,你有何想法?” “我?”戚媛顽皮一笑,示意她附耳来听:“……” 魏池笑了:“这是你说的,可不要后悔!” 大雪之后,小小的魏宅似乎全赖闺中的那些趣事不再压抑,但京城的冬天依旧很冷,极冷。 王允义并没有来京,在京的‘女’眷们忙着打理着婚事,本来婚事就从简,近来宫内就似乎更不上心了。稍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皇上和百官为了奏疏的事情扛上了。具体魏池犯了怎样的错,‘女’眷们听不懂,她们只是掐着时间算着婚期将近,担心如此拖延会赶不上。 朝臣们担心魏池想做曹‘操’,却忘了魏池哪有做曹‘操’的本事,如果怠慢了王家的婚事,那真的“曹‘操’”发了火才不好办。周阁老是知道王允义的厉害的,但是他有信心控制局势,陈熵不过是个小孩儿,这一次是要让他学着听话。 两三天的功夫,不只是御史大夫们上疏不断,连吏部都动了起来,周阁老更是越过了荀大人把闹得最凶的卫青峰之类都调回原籍当县令去了。杨帆继虽然闹得厉害,但是毕竟是顾命大臣,周阁老找了个由头,把他派到京城外赈灾去了。 打理了这一切,周阁老笑眯眯的看着这盘棋:魏池这次还算有脑子,已经躲了,帮他说话的人会有多少?不过就是他那几个学生,如今都发配到外地去了,顾命大臣已经被架空,他周文元倒要看看小皇帝还能玩出怎样的‘花’样? 按照齐律,魏池这种行为应该打二十板子,直接贬官到南直隶去,届时皇上如果还不组建司礼监,那就说不过去了。而满朝文武也都应该来看看支持小皇帝是怎样一个下场。 魏池已经做好了贬官去南直隶的准备,心里反而想开了,索‘性’呆在家里等过年。但是他低估了他的学生,就包括周文元,这个久经朝堂沉浮的老狐狸,他这次真的看错了。 面对如山如海的奏疏,面对跪在堂前的大臣,陈熵不温不怒,但是一直都不松口。不论这些大臣怎样吵吵,他都不答话,那种力‘挺’魏池到底的态度相当强硬。 大婚的日期越来越近,这次轮到周文元有点着急了,想来想去不得已要用些非常手段。 正隆二年的十二月十五日,本该是朝会的日子,陈熵正穿戴整齐准备到前朝听政,吕敬慌慌张张跑进来。 “皇上,不好了。” 近来陈熵听烦了这句话,并没有回头看他。 “满朝的大臣不上朝,都跪在午‘门’外,说是皇上不给他们一个公道,他们就不上朝。” 陈熵没有任何表情:“陪着朕到午‘门’去看看。” 漫天的大雪飘着,吕敬捧着披风追上来,陈熵冷着脸一把抢过去,摔在了地上。从□□到午‘门’的距离非常远,陈熵只穿着棉衣上了软轿。 登上午‘门’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但是漫天的雪‘花’遮不住午‘门’外黑压压的人群。这不只是需要上朝的官员,可能全京城的官员都来了! 这些人跪在午‘门’前,让这个很大的广场显得拥挤不堪,但是他们又是那样的整齐,带着满满的压迫感。这些人看不到城墙上的小皇帝,因为他太小了,太小了,太渺小了。 “吕敬。” “奴婢在。” “东厂的人过来要多久?” “回主子的话,只要半个时辰。” “好,带着东厂的人过来,如果这半个时辰内,这些大臣走了,朕就不追究,如果不走,就不要怪朕不客气!”陈熵的话就像是一把冰冷的刀。 “主子,主子请三思啊,这可使不得啊!”吕敬被吓得连连磕头:“这可使不得啊。” 陈熵冷冷一笑:“那天那个进来报话的奴婢是谁?” 身后立刻有一个人跪了出来:“是奴婢,奴婢来报的。” “听说你以前是东厂的?” “奴婢是东厂的。”这个人诚惶诚恐的趴在地上。 陈熵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一个人陪伴自己长大,另一个人仅见过一面,那一天他告诉自己王合忠求见。 “你的名字。” “奴婢洪芳。” “洪芳,带东厂的所有人过来,见一个人打一个人,直道把他们都打散为止,如果有人不愿意走,就把他打死。” “是。”洪芳磕了一个头,准备出发。 “不可,不可,皇上您请息怒,这样就是和满朝文武对立了,皇上,万万不可啊!”吕敬吓坏了,抱住了陈熵的‘腿’,老泪。 陈熵的眼中却不见一丝犹豫:“先把这个奴才绑起来!” 洪芳应声上前,绑了吕敬:”奴婢听命。!” 陈熵走到城墙边,他知道这些人看不到他,看不到小小的他,但是从今天起,这些人全都要知道,这里站的是谁,谁才是他们的主宰! 第一百九十二章 192【正隆二年】 “哎?” 离天亮还早,戚媛感到身边的人略略动了动。:乐:文:小说3w.し “你起来了?” “嗯,你睡吧,还早,我去练刀。”魏池轻轻爬起来,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戚媛穿好衣服走出来的时候,魏池已经练上了。 “你怎么才穿了这点?”魏池听到动静,回头正看到戚媛出来:“我肯定吵到你了。” 黑漆漆的院子里,风很大,大雪卷着风呼呼的吹着,魏池的刀刃上全是凝固的雪花。 “你昨晚一定又没睡好,名臣,魏大人。”戚媛提着灯笼走到院子里来。 听她这样说,魏池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天气太冷了,既然你被我吵醒了,我就不练了,咱们进去吧。” 其实魏池只穿了一件单衣,更没道理在雪这么大的天气跑来练刀,戚媛拉住了她冰凉的手,把她拽进了屋子。等蜡烛点起来了,昏黄的烛光让房间的气氛温馨了一些。 “你真小气,还在担心你的官位?”戚媛拿了一件衣服给她披上。 魏池搓着手:“你真当我这样小气?嫁给了你这个大财主,我还怕没人养活么?” 戚媛见她在说笑,却笑得很难看:“那你不好好睡,半夜起来练刀。” 此刻的确是半夜。 “你担心皇上?” 魏池的心抽搐了一刻:“哎,其实他还是个小孩子。” 陈熵要如何面对这群如狼似虎的臣子啊,更何况这次确实是被抓到把柄了,魏池自己都不敢往前站,此刻想想陈熵的处境,简直觉得没法想了。 “你说起他的样子,就像一只老母鸡。”戚媛偏着头仔细研究魏池的表情。 “老母鸡就是这个样子?”魏池揉了揉自己的脸。 “嗯,”戚媛真诚的点点头:“担心鸡仔的老母鸡。” “那可不能乱说,这可是世界上最尊贵的鸡仔了。”魏池勉强笑道:“可能是和他一起经历了太多,而我则不小心管的太宽了。” “嗯,”戚媛笑道:“你们本来就是师生啊。” “其实不是这样的,”魏池认真的想了想:“初见皇上的时候,他确实真的是个孩子,即便我这个不喜欢孩子的人看了都难免很喜欢。但后来又不全然如此,你想想我去宫里护驾的那一晚,现在想来我和他也许不完全是师生关系。” “你救了他,这有什么问题,如果我是皇上,我一定会更加尊重你的。” 魏池尴尬了:“如果你还是个孩子,看到对方满脸是血,你会怎样想?” 戚媛愣了愣,想象了片刻魏池满脸是血的样子。 “一定和你想的不一样,”魏池知道她想象不到:“更何况又不只是血,我把那个宫女的脑袋砍成两半了。我都是专门洗了脸才敢回来见你们的,而且皇上出来的时候,那尸体就在我脚边,我永远忘不了他看着我的样子,那个表情太纯粹了,就像除了我,看不到别的一样。那一刻我真的是动容了,有一种父子的感觉在我心中荡漾。当然,我知道这是不理性的,我不能这样想,我和他是君臣关系,这是不一样的。” “但是你此刻却为他担忧到难以入眠。”戚媛不能想象魏池满脸是血的样子,她只能感慨。 “所以这是不对的,包括帮他改奏疏,这其实都是不对的。”魏池叹了一口气:“但我又能做什么呢?” “你已经为他做了很多了,”戚媛媛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不是么?” 命运? 风很大,卷着雪花敲打在门上,突然,门外有了突突的敲门声,似乎不够真切,但门确实响了。 “大人,是我,您醒了?胡大人要见您。”窗外已经蒙蒙有些亮光,能够看到陈虎的影子。 胡杨林?戚媛拍了拍还在发呆的魏池:“快,胡大人找你。” 胡杨林带着风雪而来:“我立刻要走,就是告诉你,”胡杨林压低了音量:“百官今天都在午门外罢朝。” 魏池听到这两个字,心惊得一跳。 “皇上派了东厂的人去,听东厂的人说不是好事,你今天千万别进宫!!” 胡杨林匆匆离开,魏池怔了片刻:“不行,我得去。” 天渐亮,雪依旧很大,魏池没敢骑马,徒步往大辰宫敢去。午门外的广场灯火通明,哭喊声不断,雪地被踏得乱七八糟,有几个官员打扮的人正往外面跑,有个老大人踉跄了,一头栽倒在雪地里,东厂的人都带着帽檐飞翘的帽子,此刻分外刺眼。 “别打了!别打了!”魏池抓住了这个人的鞭子,护住了这个老大人。 广场中心是内阁的人,他们也在喊:“别打了!别打了!” 可惜没有人听。 直到太阳升起,东厂的人才住手,陈熵站在城墙上冷冷的看着广场上的一片狼藉:“传朕的口谕,如果哪个官员还要闹事,罢朝的,来一个就打一个。” 洪芳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奴婢听命。” “皇上!皇上!”吕敬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嗓子都哭哑了:“使不得啊!使不得啊!洪芳!你这个小人,你还不劝劝皇上!你还不劝劝皇上!” 陈熵转过头,冷笑:“把这个办事不力的奴婢抓下去,杖四十,好好打。” 好好打? 旁边的宦官们不敢怠慢,把吕敬拖了下去。 直到傍晚,魏池才得以觐见,到大殿门口的时候,正看到一众内阁的阁员跪在外殿,见到自己走进来,这几个阁员都不自然的抬起头看着他。 “哼!”洪芳毫不客气的干咳。 大家都低了头,包括魏池。 进了空旷的内殿,陈熵一个人孤独的坐在皇位上,他对洪芳说:“传朕口谕,让周阁老查出幕后主使,让内阁的人都回去,若他们中有人不想回去,有的是地方让他们跪。” 洪芳领命,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魏池跪在地上,没敢抬头,直到一双手扶起了自己,是陈熵,不知不觉之间,那个曾经在他怀里撒娇的孩子,现在已经快要和他一样高了。 “魏师傅,这一切都是朕的错。” 魏池没有料到陈熵会这样说,赶紧反过手扶住了他:“皇上不要这样说。” 陈熵的眼圈红了起来:“不论怎样,朕一定会保护好魏师傅,师傅一定要相信!” 说话之间,陈熵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滴了下来。 “魏师傅,让我哭一会儿,就让我哭一会儿。殿外有人,我不能让他们听到。”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陈熵抱住了魏池,滚烫的泪流到了魏池的衣领里。魏池能够感觉到陈熵在努力压抑自己的哭声,不由得回抱住了他。 陈熵艰难的抽泣牵动着魏池的心,这种痛苦让他忘了自己想要说的话。恍惚之间,脑海中出现了那个词:命运? 命运? 震惊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朝野的情绪。 周文元的表情尚且平静,他吩咐其他阁员再去探视受袭大臣的伤情,自己走回值房继续看奏疏。这倒不是周文元故作轻松,这是因为前年北伐失败而导致的春荒已经延续到了现在,好不容易才凑够百官俸禄的他还得给全国的官僚百姓过个安稳年。 周文元的儿子叫周灵璪,他现在是户部侍郎,听家里送饭的人说他还在值房就过来看看。周灵璪还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当他推开门看到自己的父亲的时候,竟觉得他已经和太傅一样苍老。 “父亲。” “灵璪,你来了啊?”周文元放下了笔:“吃过没有?” “吃过了,就是听家里人说父亲还在,儿子就想着吃过来饭就过来看看。” 内阁的值房其实一点都不奢华,除了桌子椅子就是奏疏和奏疏。 其实这对父子经常睡在值房,这是因为都很忙,很少串门。值房没有别人,周灵璪拿火钳加了几块碳到暖炉里:“今年年初,江南破产了那样多的织坊、官贷。9月又是西南大旱,云贵更是有许多地方颗粒绝收,到了年底好不容易想着熬过过年就好了吧?皇上这样一闹,孩子脾气倒是发了,现在还不真不知要怎样收场了。” “皇上是君,老夫是臣,这自当归罪在我这里,只是我能力有限,不知会不会有难以扭转乾坤的那一天。” 周灵璪看着暗红的炭火:“江南破产,北伐失败,国库早已空虚,现在不过是寅吃卯粮,东拼西凑。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还好过些。此刻又冒出个这样的事情,儿子竟如去年漠南兵临城下一般有些心慌了。” 周文元看着奏疏的眼睛闪过了一丝光:“灵璪,这里并没有其他人,若想问,你就问吧。” 周灵璪不敢看他父亲,思索片刻还是开了口:“如今这件事,若能从给事中那里压住,不至于闹得这样大,本来就国计艰难,如此内耗,有何意义呢?” 周文元头都没有抬:“不愧是我儿子,和父亲说话都要绕圈子,你是想说,那些奏疏虽我不必看,但依照我的性子,应该都看过了,为何不发还给皇上,避免今天的大错?” 周灵璪不敢回话。 周文元搓了搓僵硬的手指:“你想一想,为父为何一定要和一个五品小官过不去?为父官居内阁之首,就连一个五品小官都容不得?” “儿子不敢。” “不过话说回来,魏池的官虽然小,但确实算得上是个关键人物。所谓关键人物,若他的言行正确,那么皇上就会受益,但若他稍有差池,那覆灭的就是皇上,或是整个王朝!看到他的那张小稿的时候,我当真是觉得太可笑了,魏池经历了北伐,保卫了京城,为王允义和刘敏所赏识,曾经为父还想破格任命他为顾命大臣,但现在看来,我们都看错人了。他以为他是司礼监?他敢帮皇上批奏疏,那我问你,还有何事是魏大人不敢做的呢?皇上对我的抗拒我能体会,但就此事看来,皇上不止抗拒我,就连组建司礼监都抗拒。那我问你,这个国家的事情是不是都要由魏池来做主?更何况,魏池真的可信?” 周灵璪第一次听到他父亲给他说这样多的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周文元见周灵璪一直埋着头,顿时兴趣索然:“你是官宦之后,所以免不了凡事小心。但有时想来,若你能有魏池一两分大胆,可能还会有点造化吧。今晚我不回去了,既然你来了,就回去顺便说说。” 周灵璪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今夜的风雪停了,周文元停止了沉思正准备打开一本奏疏再看,却发现墨上已经结了冰。原来周灵璪刚才填的那几块炭堵住了风口,暖炉的火都快熄了。周文元无奈的摇了摇头,一边命人更换炭火,一边用墨砸冰。 周文元叹了一口气,心想魏池这样布衣出身的孩子可能不至于这样笨才对。可惜啊,可惜,魏池你又太不知险恶了,如今是要你贬官南直隶,但若哪一天你摊上了死罪呢?陈熵不过十几岁,敢公然对抗满朝臣子,勇气可嘉,但你为何不仔细想一想,燕王、王允义哪个对他不是知遇之恩?你就敢如此信任魏池?你若永远这样只信他,那百官迟早要和你对立,你最终会毁在自己手里。 屋内又暖和了起来,周文元揉了揉额头,继续伏案工作。 除了例行的工作,周文元还是照旨把陈熵的意思放了出来,要求追查闹事的真凶。六科的人果然不服,因为如果要论真凶,那六科就是真凶,如果皇上一定要追查,那就直接把六科办了好了。但谁都没料到事情的发展会那样快,被“好好打”了四十大板的吕敬死了。 吕敬艰难的熬过了第二天,本来正准备喝药,刚扶起来就吐出了一口血,然后一口,一口,像是终于吐干净了,就咽了气。 吕敬在陈熵还是个婴孩之时便陪伴在其左右,他的死让朝野见证了陈熵的决心。更何况现在内监全由洪芳主管,这个洪芳可比吕敬有名气多了,他在东厂当值的年头可不少。东厂和宫内清除了黄贵的余党,人本就不多了,这个洪芳算是翘楚。 洪芳不是吕敬,他不是老好人,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一丝不差的执行皇帝的命令,殴打百官的事情,他能做出第一次,就能做出第二次。陈熵的旨意内阁可以敷衍行事,洪芳不会。 暗中,朝臣们分作两派,六科被摆在明面上,不得不争,其余的不管哪派的人都缩到了一边,等待局势明朗。 陈熵向百官亮出了自己的底线——他的太监可以杀,但是不能动魏池,不要说贬官南直隶,就是一点都不能动,谁要提,他就杀谁,没有例外。 陈熵并不笨,他知道现在应该谈和了,所以他主动找到了周文元。 周文元和陈熵,相差六十多岁的两个人,第一次单独坐到了一起。 陈熵并没有直接问起要周阁老追查的“真凶”,他给周文元看了一个文件。 这是周文元写给陈鍄的信,内容涉及郭太傅。 陈熵淡淡的看着这位老者,看到他平静的表情变得紧张而扭曲。他知道自己讲道理是讲不过这位大学士的,但是有些事情不用讲道理,既然你可以拿魏师傅威胁我,那我手上刚好有你师傅。 不过是你对你师傅犯下的恶行! 周文元强压了愤怒与恶心:“陛下,臣没有办法找到真凶,臣能做的只能是安抚百官。” “那就尽力安抚,”陈熵示意拿回那封信:“只希望我这次的秉笔太监得力一些,若是不小心把这些夹带了出去,那就不得了了。您说是不是?周阁老。” 周文元行了个礼:“陛下说的是,不过太上皇时代的司礼监纪律严明,人手得力,臣自然只管效忠,不担心这些事情,如今看来,确实是要小心为上。陛下所言,臣定当执行。” 周文元嘴上没有认输,但是他知道这个陈熵根本不讲章法,如果硬碰硬难免会让他做出点事情来。如今彼此敲打试探一番,已经足够,先且彼此放过,过个好年。 朝中重新恢复了秩序,六科的人员得到了嘉奖,一切罪行归属到吕敬,陈熵表示感谢百官的忠言进谏,但是魏池没有错,错的是自己,年后就组建司礼监。 正隆二年的大浪似乎已经过了,不只是魏池,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预备着陈熵的婚礼,并过一个好年。 离陈熵大婚还有五天,腊月富足的香气正日益稠密,带着寒气的杨继帆从京郊回来了。 一墙之隔,城内是皇帝大婚的繁华,城外却满是饥民的辛酸。 第一百九十三章 193【正隆二年】 佳兴城基本被全毁,沃托雷在离开时更是下令烧毁了所有的粮食,干燥的冬季促使了大火的蔓延,就连百姓的民居都被烧毁了大半,等到朝廷派人前来,佳兴这座兴旺了百年的北方老城已经化为废墟。△¢四△¢五△¢中△¢文。しw0。幸存的百姓缺衣少食,奄奄一息,好容易度过了第一年的冬季,但正隆二年朝局动荡,先是军阀夺权,后有西南旱情,就连江南的织坊都在今年大面积破产。国家急着调粮到西南去救灾,但是江南交上来的粮食少了,佳兴的这个冬季就更加难熬。 许多难民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只好涌到了京城附近。京城外的那场战役虽然不至于让建筑全毁,但情况却好不了哪里去。特别是漕渡码头,基本上全都瘫痪了。京城的百姓都不好过,更无暇顾及这些“叫花子”,难民们没有地方可去,佳兴的官府又全毁了,没人帮他们向朝廷讨要赈灾粮,这些难民只好住在露天的地方,随着冬季的临近,饿死的,冻死的人越来越多,这才引起了朝廷的重视。 周文元派杨帆继到京外赈灾,一方面是要支开他免得添乱,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人为官清廉,为人正直,此刻派他去方能避免灾民的赈灾款粮被挪用。 可这一切比周文元想的要更糟,京郊的官府自己都没能按时拿到官饷,对这些难民更是冷淡了许多,越到后面,粥棚里的粥不止越来越稀,竟然连量都不够了。杨帆继赶到的时候,京郊管理赈灾的官员正窝在当地的孔子庙里喝着家仆端过来的鸡汤。杨帆继来得快,竟然比调令来的还快!这个官员还不认识他,只是看补子知道比自己官大,就把汤放到一旁,站起来迎接。 杨帆继没有理会他,只是吩咐自己带来的人:“打开孔子庙,让灾民们住进来。” “这?”赈灾的官员略感尴尬:“这位大人,您这是。” “不只是孔子庙,把所有能住人的地方都腾出来,让灾民住进来。” “大人,这,这住不下啊!就算全都打开都住不下啊!”赈灾的官员挡在杨帆继面前。 杨帆继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我不管你住不住的下,我只是告诉你,如果再饿死一个人呢,冻死一个人,就算是周阁老都保不了你!” “这,这,话不是这样说的啊,朝廷不给钱,不给粮,我这是没办法啊。”赈灾的官员摊开手。 那碗冒着热气的鸡汤,此刻额外碍眼,杨帆继冷笑了一下:“来人,到许大人家里去看看。” “您!?” “连赈灾的粮款都敢挪用,眼看着百姓冻死饿死在门口都不为所动,许甬,你枉为人了!” 杨帆继端起那碗鸡汤,猛地摔在地上:“开门!开门!!!” 孔子庙的门打开了,粥锅重新架起来了,但是路旁冻僵的饥民已经走不动,哭不动了。杨帆继想要扶起身旁的一位老人,但是老人僵硬的胳膊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半睁的眼睛中只有凝固的视线。杨帆继还是想把他搀扶起来:“大爷,大爷,你醒醒,可不能睡啊,起来喝粥了,粥棚架起来了。” “杨大人,他,他已经死了。” 杨帆继的眼眶忍不住湿润了,漫天的雪花似乎要将倒伏满街的人们掩盖,而不只是这个县,还有许多县,不只是京郊,不只是佳兴,还有许多许多人,许多许多地方,要艰难的捱过这凄凉的冬季。 杨帆继奔波了数日,总算是勉强规划出了几日的粥饭,但是这还不够,如果朝廷不能有所作为,那不过是让百姓缓死几日。所以他即刻赶回京城,想要面圣。 但到了一墙之隔的京城,陈熵却正被百官挤的抽不出时间来见他。直到他回京三天,杨帆继的奏疏还没有呈到陈熵面前。杨帆继终于等不了,凭借顾命大臣的身份求见。陈熵想要见他,但是现在他不得不忙着自己的婚事了。 这不是百姓嫁娶,这是皇帝大婚。 这不是随便哪家的女孩,她背后是掌控几十万兵权的王家。 兹事体大。 魏池对专程来见他的杨帆继说:“兹事体大。” 杨帆继依旧是板着冷淡的表情:“还请魏大人代本官向皇上表明。” 魏池无奈:“杨大人错估了下官,下官只是皇上众多的老师之一,下官并没有信心能够动摇皇上的想法。荀大人不帮杨大人引荐是因为还有十多天就是皇上大婚了,这期间不能出岔子。” 如果出了岔子,那王允义会有怎样的想法,谁都说不定,要知道现在不论是秦王还是王允义都绝不会听命于朝廷。西南原本有的兵力都折损在漠南了,皇上手上并没有兵权。 “魏大人的意思就是让百姓饿死?” 魏池叹了一口气:“那大人请随下官进宫试一试。” 果然,还没见到皇上就被内阁的人和荀大人堵住了,荀秉超看杨帆继的眼光中满是不满。魏池主动迎上去,和两位大人问好。 内阁当值的是王毅,魏池迎上去给他行了个礼,笑容满面:“王大人好,今天您在值房啊?” 王毅对周文元之外的人可懒得有好脸色,只是冷冰冰的嗯了嗯。 “王大人,荀大人,下官有请奏想要面圣。” 王毅看了看一旁拉着脸的杨帆继:“两位何事?” 杨帆继正要开口,魏池递了个本子上来:“关于陛下大婚的礼仪,皇上之前命臣梳理,现在准备呈给皇上看。” 王毅冷笑:“这个白天呈上来即可,现在不用这样急着。更何况魏大人不在礼部了,何必又要兼差。” 魏池即便强装笑容,脸上都有点拉不住了。 荀秉超接过话:“皇上大婚为重,那魏大人和杨大人就去吧。” 王毅这才算卖了个面子,冷冷的笑了笑,不再追问了。 进去见陈熵的时候,他正在试着礼服,一个礼部的官员还在一旁详细的介绍各种礼仪规矩。 “魏师傅来了?”陈熵高兴地转过头,脑袋却被正在更换的帽子勒了一下。 陈熵只好又配合的回正了头:“赐座。” 魏池思考着措辞,正准备开口,杨帆继突然站起来,向前了一步跪下:“皇上,臣有一件急事请奏。” 魏池有些吃惊的看了他一眼,杨帆继却没与理他:“臣今日被派往京郊赈灾,去的这几日看来,京郊已经汇集了大约十万灾民,赈灾粮现在已经不够了。” 这件事情归内阁调派,陈熵知道得并不详细:“还差多少粮食?” “还差十万石。” “这件事情内阁知不知道?” “臣已经向内阁递了疏了。” “内阁怎样说?” “内阁没有批复粮食。” 陈熵挥了挥手,帮他穿戴的宦官退到了一旁,陈熵摘下帽子扔到了一边:“把周文元叫来。” 魏池一惊。 周文元进内殿时,陈熵依旧在试着礼服,像是没事人一样,他扫了一眼皇帝,就看到了跪在前面的杨帆继,心中不由得冷笑,但当他看到魏池时,表情便复杂了很多。 陈熵还是让人给周文元赐了座:“周阁老,国库的粮食不够了?” 周文元先是看到了杨帆继,又听陈熵这样说,大概明白了缘由:“回皇上的话,今年粮食歉收,多地大灾,所以收上来的粮食不多,且佳兴,” “不过是两年时间,国库不至于就被掏空了吧?”陈熵打断了周文元的话。 周文元正要回答,陈熵从帘子背后走了出来:“朕的婚宴还可以更加节俭,只是朕这结婚的钱可是拿给灾民买粮的,再挪作他用可就别怪朕不客气了。” 周文元满脸冷汗,陈熵却又回头对杨帆继说:“这钱是朕借给你应急的,可别忘了还。” 三个人走出内殿的时候,周文元表情非常的凝重,看了杨帆继一眼,又看了魏池一眼,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魏池郁闷的看着杨帆继的脑后勺,杨帆继却不准备回头的样子,径直往外走去。 “杨大人,您为何不按说好的行事?!”魏池忍不住了。 入宫前说好是让魏池来劝说陈熵的,而且并没有说要让陈熵把大婚的钱拿出来赈灾!!谁敢拿皇帝大婚的钱赈灾! “按照魏大人的说法,钱粮还没有到,灾民就饿死了。”杨帆继并没有太多表情。 “那!那你就骗我!?”魏池简直愤怒了。 “如不这样说,我哪能进得了宫?”杨帆继的嘴角在笑。 “这不是进不进的了宫的问题!”魏池气得发抖:“杨大人,你这样说,这样做,都是有问题的!” 魏池被气糊涂了,指着杨帆继,半天说不出话来。 杨帆继冷笑:“本官倒不像魏大人一般如此在意自己的官位,如果魏大人没有要说的,本官就要去赈灾了,告辞。” 宫灯下的甬道并不明亮,杨大人很快消失在了魏池的视线中,魏池愣在当下,此刻她觉得,如果她能吐血,现在已经被气得吐血了! 正僵着,一个宦官提着灯急冲冲追了上来:“魏大人,请问是魏大人?魏大人!皇上请您回去。” 魏池再进内殿的时候,陈熵已经更换了睡觉的衣裳,面前放着一碗羊羹汤。 “魏师傅,天冷了,您这么晚还要回去,不如喝碗热汤再走,免得着凉。”陈熵说着,亲自端着递到了魏池手上:“师傅先别忙着说话,先喝汤。” 魏池只好先端起碗来把汤喝了,御厨的手艺很好,汤温而不燥。 “朕知道这不是魏师傅的意思,一定是杨大人哄师傅带他进宫的。”看魏池吃惊的表情,陈熵苦笑:“杨大人那句话一出口,朕看魏师傅的表情就猜到了。朕是在想,这件事情迟早要让周阁老知道的,虽然没法让他明白此事与师傅无关,但至少要让他知道,是杨大人告了他的状,而且朕得让他知道将来要查他的是谁,这样即便他迁怒于师傅,但总不至于让师傅顶了黑锅。” “皇上,” 陈熵示意魏池不用说话:“朕知道轻重缓急,大婚一事,不论怎样艰难,怎样委屈,朕都会让他顺利进行。夜深了,下雪了,给魏师傅拿披风暖炉,安排魏师傅早日回去吧。” 宦官一直把魏池送到了宫门口,宫门外的雪没有人清扫,但因为手里有了一个暖炉,踩在雪上便不觉得那样冷的刺骨了。 魏池紧了紧披风的锦带,带着欣慰往黑暗中走去。 皇城离魏宅并不算很远,看到离家渐渐近了,魏池不由得加快了步伐。越往家里走人变越少了,等终于拐进了自家的巷子,魏池捏紧了手里的暖炉,心情终于愉悦了起来。 在黑黢黢的拐角里,突然蹿出了一个人影,几乎就在错身的一瞬间,那个人影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和魏池的手相握。但那人的手指只是碰到了暖炉的锦套,又几乎是同时,那人强大的力道撞在了魏池的肩膀上,魏池的手一麻,暖炉跌到了雪地上,一只冰冷的手掌裹住了魏池的手。 这一幕是如此的似曾相识,魏池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借着灯笼微弱的光,看到了掌心上那个小小的“燕”字。 再回头,那个黑影还等在巷口,魏池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魏宅的人大都入睡了,只有戚媛还点了一盏灯在等他,陈虎终于敲响了书房的门:“老爷回来了。” 戚媛赶紧打开了门,见到魏池站在门口,松了一口气:“回来了就好,陈虎快些歇息去吧。” “吃了没?”戚媛把魏池让进门。 “眼看着宫禁都过了,我还在想是不是出了事了呢。只是你晚饭都没用就进宫了,不知道吃了没?” “啊?”魏池这才反应过来:“吃了,吃了。” 戚媛看她表情异常,本想问,但却终没有问出口:“丫鬟们都睡了,你先坐着,我去看看你的洗澡水还热不热。” “啊,好。” 戚媛先躺到了床上,听着更声到了三更,魏池才走进卧室,似乎又徘徊了一阵,这才带着一身冰冷转上了床。 黑暗中,魏池感到一双温暖的手环着自己的腰,搂住了自己。 “没事,我没事。”魏池听着她的心跳,努力的闭上了眼睛。 在一种心碎的情绪中,魏池昏昏入睡,梦中的自己漂浮在冰冷的半空,迷雾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反复问她。 问她:“为何,为何,为何,为何?” 第一百九十四章 194【正隆二年】 离春天还早,大雪暂停,似乎要准备个好天气迎接帝王的大婚。`乐`文`小说`し不论怀着怎样的心情,京城的百姓依旧在茶余饭后愈加热烈的讨论婚礼的排场,就像期待一出排练依旧的好戏上场。 戚媛正坐在窗前发呆,因为过了今日,明日就是皇帝大婚了,魏池说好在这个假期带她去郊外骑马。她希望天能一直晴朗,这样就能顺利出行了。 魏池在衙门还没回来,但依照每年惯例,今天的事情不会太多,戚媛呆了一会儿,看那些找吃的的鸟儿在院子里乱飞。 “梅月?” 梅月手里拿着铁锹:“夫人,我在看老爷的牡丹呢。” 陈虎在入冬前就让人把盆栽的牡丹连盆埋到花园里越冬了,梅月依照他的拜托,每个月来查看查看,如果特别冷,就知会他搬到地窖里去。 戚媛呆着无聊便走了出来:“一共有几盆了?” “去年陈虎又分了两盆出来呢。”梅月赶紧过来扶着戚媛:“咱们宅子的就是长得好。如果再住个几年,那边的假山都能中上牡丹了。” “那边老爷要练刀的,如果今年又要分盆,还是放在湖边好了。” 假山旁的空地挺大,其实放两盆花是碍不着谁的,梅月觉得湖边不好看,便蹦蹦跳跳的引着戚媛去假山旁看看,看能不能找出个空地来。 戚媛却觉得冷了:“你调皮吧,看了又如何,还不是得问她?我不做主,你要去看就去看吧。” 戚媛说着,径自回屋去了,梅月却不觉得冷,自己高高兴兴的跑到假山那边去了。魏池喜欢在这个假山旁练刀,梅月有时候会过来凑凑热闹,但毕竟爬假山是小孩子干的了,自己还真是第一次爬上来。假山是燕王花钱磊的,虽然不算大,但造型极度奢华。梅月瞧见山石之间有个很妙的坳,如果能把那块坳里那块假山石移走,恰好能放一个大花盆,这样可比放在湖边有趣多了。 梅月这样想着便慢慢绕了进去,这块堵在坳里的假山石怪怪的,以前不仔细还不觉得,现在一看当真不好看。梅月用脚踢了踢,这块石头却像埋得不紧,竟然动了,梅月叹了一口气,准备把它搬开。 “咳!梅月!” 梅月回头一瞧,却看到陈虎站在假山外面,手里拿着一大捆枯枝:“正好瞧见你,出来帮我拿些,咱们好一趟拿出去。” 梅月应了,帮着陈虎抱了一捆枯枝,暂时把那块奇怪的石头忘到脑后去了。 皇帝的大婚假期之后就是春节,这个假期长到令人倍感幸福。戚媛又打开箱子看了看自己的新骑装,魏池还没有回来。戚媛只好又坐回窗前发呆,看梅月和陈虎打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等他们打理好了,太阳偏西了,魏池还没有回来。 到了吃晚饭的点儿,梅月眼巴巴的看着戚媛:“夫人,咱们是等等,还是伺候您先吃?” 戚媛想了片刻:“没事,咱们先吃吧。” 梅月便拾缀了碗筷准备盛饭,陈虎突然推开了门:“夫人,益清回来了!” 益清其喘吁吁的跑进来:“夫人,老爷不回来吃饭了,今天,今天内阁下令所有官员都不能离岗,说是为了贺表的事情。” 皇帝大婚前夕,百官应该上表朝贺,这是惯例。陈熵的大婚虽然一切从简,但这个步骤是绝对不能省的,这究竟是谁在暗推波澜?竟连王允义都不顾及了? 戚媛放下筷子:“你们先吃,不用伺候我了,一会儿大家早点睡,说不定半夜要起来呢。” 半夜却没有起来,因为魏池一夜都没有回来。 魏池蹲在大理寺的值房里,面上不好过多的露出颜色来。在这之前他没有接到任何信息,但就在大家都要离开衙门的时候,突然有人把交上去的贺表都退了回来。魏池诧异的看着没有拆封的贺表,心中猜测着种种。 靠近傍晚的时候,事情逐渐明朗了,似乎是因为一部分御史不愿意上贺表,内阁便表示要收齐了一起转交皇上,此刻还正在逐一安慰说服。 详细的情况问不到,只知道基本上所有官员都呆在岗上不敢离开。魏池明白有几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只好装作不关心的样子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喝茶。 入夜,突然传来了惊人的消息。 陈熵表示要暂停婚礼的一切进程,这似乎不是一个威胁,礼部的人已经接到了正式的命令,各项事宜都停止了。 此刻没人管内阁不内阁的了,大家都紧张的关注着宫内。 魏池心烦意乱,一个人走到院子里,天已然黑尽了,抬头看不见几颗星,倒是弯月挂在天边亮的诡异。 大家正在焦躁,有个人站到了魏池一旁,这个人是今年新科的进士,名叫林宣。林宣似乎不是太在意那几双注视着魏池的眼睛,对魏池笑了一笑:“魏大人知不知道江南的难民造反了?” 魏池当然不知道,吃惊的看着林宣。 林宣来自京城著名的林家,但他似乎和林瑁迥然不同,他一直是循规蹈矩的样子,一步一步靠着科考熬到了登科。入大理寺以来一直为人低调,看不出是世家弟子的样子。 “这事情还压在六科呢,所以咱们都不知道。”林宣压低了音量:“内阁一定是在用这件事情压着皇上,但不知道内阁是想依靠秦王,还是王将军。” 原来如此,这不上贺表应该是内阁怂恿的,看来皇上和内阁在这件事情上意见相左。魏池知道林宣出自世家,他敢过来对自己如是说,肯定是得到了可靠地消息。 “皇上终止了大婚之礼,怕是要依仗秦王陛下的意思了?” 魏池摇摇头:“怕没那样单纯。” “魏大人是皇上的老师,魏大人认为这是怎样的?” 魏池正要开口,几个大理寺的同僚走了过来:“真冷,真冷,不知何时才能回去,哟,魏大人啊,正和小林大人聊家常啊?” “可不是聊家常?”林宣笑道。 “是了,虽然魏大人入朝的时间早,其实还比小林大人小一岁呢。” 林宣看谈话进行不下去了,便打了个哈哈:“各位都是下官的前辈,不敢当,不敢当。” 魏池不知道林宣为何把这样重大的机密透露给自己,此刻便顺着林宣的哈哈打:“林大人过谦了,不知还要呆多久,咱们还是进去好了。” 大家说着就往里走,但似乎有一种默契,魏池身边总围着几个人找他唠嗑,既然没办法再和林宣独聊,魏池只好一边敷衍一边消化着林宣的信息。 江南果然乱了,看内阁的动静,似乎是要动兵的意思,王允义的兵力是现成的,站在陈熵的角度考虑,他们已经有了联姻,依靠王家绝比虎视眈眈的秦王要靠得住。或者正是因为这样,周文元就毫不顾忌的施压,要让陈熵妥协。 但是现在陈熵竟然暂停了婚礼!所以林宣才在此刻向他透露了这个惊人的消息。林宣和别人一样以为自己可以动摇皇帝的决定? 想到此处,魏池深深的看了林宣一眼。林宣正好望向他,面上没有表情,似乎只是在等一个结局。 是啊,自己在宫外,即便有这个能力又有何用? 如果自己现在在宫内,情况会不会全然不同,又或者熬过了这一劫,内阁还有别的办法一点一点逼人就范? “命运。” 魏池想到了这个词,这是命运?难道一个国家的前途就只是“命运”? 魏池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宫内的气氛远比宫外紧张地多,周文元派了内阁的人去安抚御史,自己亲自直面陈熵。陈熵明白周文元的意图,虽然他口中讲的确实就只是江南的叛乱,讲到自己所行的缺失,讲到自己需要隐忍屈尊去修复自己和御史的关系。但周文元要的绝不止这些,只要自己一松口,他的要求就会源源不断的提出来,直到自己认输,甘愿做一个傀儡。 听了一个时辰,陈熵觉得自己的怒火退了,他开始想象王岫芸是怎样一个人?他开始努力想象,但竟然一无所获。一种孤独和悲伤的情绪突然涌了出来——这就是自己的婚礼?一场连自己都不期待的婚礼。 而那个人呢?按照礼仪,现在已经沐浴更衣并且开始盘头了吧?自己经历过王皇后的婚礼,那些步骤繁复到无以复加。像是一个被捉弄的小丑,可笑至极。 周文元说够了,静静的看着陈熵,等他发火或发话。 陈熵转头看着洪芳:“几更了?” “回主子的话,快三更了。” “嗯,传朕的口谕,让礼部那边把大婚的礼仪都停了,告诉他们,等内阁把贺表收齐了再继续。” 洪芳吃惊的看着陈熵。 “去吧。”陈熵似乎是在说一件不打紧的事情。 洪芳出去了,陈熵看着周文元,这个面目和气,温文儒雅的老头:“周阁老为何还呆在这里,赶紧去收齐贺表才是。” “老臣不才,只怕皇上不亲自前往,御史们不会上表奏贺。” “周阁老又没去过,哪里知道没有用呢?”陈熵似笑非笑:“周阁老赶紧去吧,您去的时候朕还能睡上片刻。” 周文元的脸皮抽了了一下。 “周阁老出去透透气,好好想一想,若真有不测,朕的王叔还姓陈,您若相助有功,不至于有不好的下场,但如果江山易姓,王家会放过你?” 大殿里没有别人,陈熵摊牌了。 “收不齐贺表,朕便不会成婚,阁老是想以此要挟朕,让朕向百官讨要贺表?周阁老不嫌自己的所作所为欺人太甚了?” 周文元思索了片刻,跪在了地上:“皇上是以为老臣在以此刁难?” “难道不是?” “江南叛乱,此乃大事,为何皇上要将此事压在六科不让下发?若是让六科下发,御史们不会不上贺表。” 陈熵冷笑:“下发?阁老连京郊的灾都赈不了,窘迫到用朕大婚的银子去找补,按照阁老的批复,这个灾要怎样赈?” “我国立国近五十年,正值中兴,历朝历代都难免在这中兴之时遭遇官僚结派,贪腐横行的政局,皇上将这一切归罪于老臣头上,这确实让臣难以信服。” 陈熵默默的看着这个老头。 周文元坦荡的看着他:“臣为官三十余载,从未贪过朝廷一文钱。” 臣从未贪过朝廷一文钱! 陈熵的视线转向了宫殿的角落:“朕要派兵去江南镇压。” 周文元的表情绝望了起来:“皇上,派兵不是不可,现在朝廷无兵可派啊!” “还有朕的王叔。”陈熵不经意间叹了一口气:“即便不测,江山仍旧姓陈,朕对得起列祖列宗。” “好不容易让藩王、外戚回了封地,朝中有识之士不会同意皇上再动用他们的兵力。这不是臣一个人,或者单凭内阁就能做到的事情。皇上的决定如此反复,百官难以信服!” “周阁老,你忘了,和王家联姻,是内阁的提议。”陈熵的眼中突然迸发出凶光:“朕并不想娶王岫芸!朕为了你们,为了帮你们赶走王叔才和王家联姻的!现在你们又用王家的联姻做筹码,在此逼迫朕,还要说朕的决定反复!!??真的是朕在反复???” “皇上!这是皇上的天下!这是百姓的天下!这不是臣的天下!”周文元急了:“皇上不是为了臣,皇上是为了这江山和百姓!臣不是要依附秦王或王允义!臣依靠的是皇上!此刻若皇上与臣仍旧心有间隙,那将置百官及百姓于何处?”周文元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如今局势将稳,灾荒或叛乱不过是暂时之急,不只是当朝,历朝历代都有,皇上若因此而乱了阵脚,那真是得不偿失。例数本朝前些年,哪一轮不是丰年要还灾年的债?三年有一小灾,十年有一大灾,实属常例。如今深冬将尽,只要熬过春荒,国业可振,民生可兴,怎可又起战事?且还是藩王之兵?如皇上执意如此,臣这一年的努力真的就付诸东流了!” 周文元陈词激昂,陈熵却懒得听了,他瘫软在自己的皇位上,冷淡的摆了摆手:“阁老出去吧,朕意已决,不必再劝。如要再见朕,就收齐了贺表再来。” 周文元绝望的闭上了眼睛,沉默了片刻,退了出去。 沉重的宫门关上了,陈熵低下头,眼角竟然浸出一滴泪来,抬头看看窗外,天已经微亮。此刻宫外有着怎样的传言?谁又能猜到真相? 又或者,你猜到的是真相么?魏池坐在大理寺的值房里,看着窗外的曙光,看着大宸宫的方向,心中一片凄然。 太阳高高升起,地上蒸腾着寒气,内阁发出了要求秦王发兵江南的急令,满朝哗然。 陈熵的大婚仍旧没有继续的意思,王家的人不安的揣测着,穿着皇后大婚服的少女扯下了头上的喜帕,解开了繁复的发型:“熬着有何意思?我先去睡了,若不是又要娶我或者该用膳了,不必叫我起来。” “这?”王家的女眷们不敢相劝。 “啊!不急!”王岫芸打了个哈欠:“等我醒了自会给叔祖写信。” 说罢,便径自躺下,不再理会众人。等一干人都退出去了,贴身的丫鬟才小心的走过来,帮她捏了捏被子:“小姐,您没睡?” “皇上竟然停了大婚,你当我真睡得着?”王岫芸冷笑:“看来是风云有变啊。” 丫鬟吓了一跳:“那赶紧给将军写信才是!” “不急,”王岫芸翻过身:“静观其变。” 陈熵? 竟然敢向秦王要兵? 看来不是个没有胆量的人啊,可惜,你猜到的真相,是真相么? 王岫芸看着自己绣花精美的袖口,似笑非笑——都说是天塌下来高个子的顶,叔叔倒是聪明,把自己拉来做这个好差事!可叹自己是个混世之徒,山水可过,庙堂随意。如今就走一步看一步,会会这京城里的人们,看看是哪些人把我们王家把握得如此难过! 大宸宫门口那对阙楼是不是还像自己童年时见过的那样飞檐斗巧?那些模糊的镜像,清晰的人,自私纠缠的权利还尚且光彩如旧? 看完记得:方便下次看,或者。 第一百九十五章 195【正隆二年】 内阁的命令颁布了,秦王如果没有异议,将会在本月之内调拨四千人开赴江南平乱。嫂索可濼爾說網,看最哆的言清女生爾說官员们最终没有凑齐贺表,陈熵似乎不愿妥协,大伙便都灰溜溜的回去了。 魏池回到家里,脸色倒不像她自己想的那样难看。 “看来我果然还算年轻,熬夜都还算行。” 戚媛见她没事,暗暗松了一口气:“你可不是年轻?要不坐坐再去睡?” “不坐了,不坐了。”魏池赶紧摆摆手:“饭都不想吃了,一晚上都坐在椅子上和一帮人大眼瞪小眼,太难受了。” 魏池打了个哈欠:“还不知道今天要不要到衙门,哎,我先去睡会儿才是正理。” “这个自然,真有衙门的人来请,我再来叫你。” 戚媛打发魏池上床后便出去忙其他事情了,虽然从魏池面上看不出异样,但总是觉得有点奇怪。临近中午,并没有衙门的人来请,戚媛这才将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准备叫魏池起来用午饭。 掀开床帘,戚媛拍了拍那人的脸:“你怎么没睡着啊?” 装睡的魏大人只好睁开眼:“啊,你发现啦。”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魏池终于放弃了装睡,从被子里爬了出来:“我昨晚上坐在衙门里发呆,内心很慌,但是突然就想清楚了个问题,然后竟然就平静了。” 果然还是有事。 戚媛放下床帘,坐了进来:“什么问题?” 魏池却没有回答她:“你觉得这个世界上会坏的事情是怎样的?” “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魏池感到戚媛握住自己的手微微一抖。 “很多年前,吏部的侍郎刘大人曾经问我:何所为,何所不为,这句话是何本意。” “你怎样回答的?” 魏池摇摇头:“我答不出来。” “昨夜,你突然想明白了?” 魏池点点头,但是表情却是一种放空的淡然:“想明白了,平静了,但却依旧很恐惧。” 戚媛感到魏池的手变得冰冷。 “我害怕自己追求的完美只是一个空梦。我曾以为的世界和我想的不一样,太不一样了。很多年前,我很高傲,看着书里的文字,对那些过往的人指指点点,现在想来,身临其境,却发现自己当年的行为幼稚可笑。” “想不想逃?”戚媛突然笑了笑:“不论你现在怎样回答,我都知道你不想逃。魏池,你的**太深刻了,太深刻了,所以我知道,不论再怎样艰难,你都不会想要后退。” 魏池惊讶的看着戚媛。 “你自己都不知道?”戚媛看向窗外的冬景:“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内心都会有一个空洞,但是很多人并没有觉察。这一生,我们以为在追求情、追求名、追求利?其实不是的,不论我们做什么,我们都只是在弥补心里的那个空洞罢了。魏池,你的空洞是什么?” 魏池哑然。 “我的空洞,”戚媛收回目光:“是我的高傲,但是偏偏喜欢装作清高的,淡漠的样子,让别人误以为我谦虚可亲。所以当你接近,有意无意的突破了那层高傲冰冷的间隙,我突然发觉心中的空洞被填满了,所以想要更多,更多,于是克制不住的想要接近你,想要把你写进自己的生命里。”戚媛捧起魏池冰冷的手,呵了一口气:“你呢?很特别,内心里可不止一个空洞,也许有些事情你想明白了,就平静了,但是你的恐惧呢?好好想想吧。” 魏池感受到戚媛手上的温度,这是一种粘绵不绝的暖意。 但是也许永远都想不明白。 可是时间已经不多了。 陈熵大婚的日子过了,秦王出兵,朝野出奇的安静,就连老百姓都竖起了汗毛,猜测着这一切要如何继续。 王岫芸并没有写信给王允义,倒是王允义写了信给她。 王允义写这封信的时候,陈熵突然取消婚礼的事情还没有发生,他要说的是乔允升,还是那些老话题,因为没有仗打了,所以言官们开始参他们这些武将了,内容还是老样子,大概就是贪墨之类的。但是令王允义专程写信来的理由却是因为,他的暗线摸到这次弹劾的背后不止有内阁,还有秦王。 秦王? 王岫芸冷笑,她还真没料到陈熵竟然取消了婚礼,看这种种迹象竟然是要对王家发难了? “小姐,您不要再难过了。”丫鬟碧莲看她脸色不好,赶紧小心翼翼的来劝。 “嗯,”王岫芸抬起眼看着她:“嗯?” “啊,小姐,”碧莲思考着措辞:“皇上可能骄纵惯了的人,受不得委屈,所以才意气用事,这本就是皇上和言官赌气,不干小姐的事,小姐可千万别气坏了自己,有将军在,这一切本就定了的,不过是晚了几天,小姐可千万别难过才对。” 碧莲看着床边的婚服,怕王岫芸触情伤情:“小姐,要不让奴婢把它收起来好了?” 王岫芸摆摆手,表示同意。 碧莲利索的收好婚服,又给王岫芸重新沏了热茶,拿了点心来。 看到碧莲又要开口,王岫芸赶紧示意她可以出去了。房门关上后,门外传来几个长辈窍窍私语的声音,想来就是问碧莲自己如何如何了。王岫芸此刻心情确实不好,耐心又少了许多,便打开窗户,装作要透透气的样子。果然,那几位便讪讪的样子各自散去了。 被皇帝拒婚的女子?哎哟,自己似乎在别人眼里好可怜啊。 想到这里,王岫芸心情好了些,于是捡了个糕饼咬了一口。 如果这世间的一切都像书上那些郎情妾意一般的简单就好了。王岫芸叹了一口气,趴在窗口看着院子里的雪。京城比老家冷,但是比老家要繁华,连街都是各种商铺,就连京城的姑娘们都比老家的打扮得好看些。如果顺利的嫁给了陈熵,现在自己应该已经在宫中了,想来又另外是一番有趣的光景。 不过呢,现在也挺有趣的。 王岫芸用手托着下巴,喝了一口茶。 “小姐!”碧莲突然冒失的撞开院门,大呼小叫的跑了进来,没想到一抬头就看到了趴在窗边的王岫芸:“奴婢,是说。” “说。”王岫芸示意她就站在院子里说,不用进来了。 “小姐,”碧莲看她没有生气,高兴了起来:“是个好事情啊,宫里有消息了,说是大婚改到三月,宫里还拿了好多礼品到咱们府上,小姐要不要来看一看?” “宫里的人还在?” “宫里的人回去了。” “那就不用了。” “呃。” 王岫芸又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小姐,”碧莲红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小姐不开心么?” “开心。”王岫芸点点头,很认真的样子。 碧莲看她的确是很认真的样子,但又觉得怪怪的:“小姐啊,” “嘘!”王岫芸突然把手放在唇边打了个手势。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只松鼠从光秃秃的树杈上探出头来,似乎还是受惊了,只是略微探了探头便跳上树枝不见了。 “嗯,”碧莲回过头,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小姐,那奴婢退下了。” 关上院门后,碧莲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何,每次和小姐说话自己都会莫名的紧张,其实算来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小姐对谁发脾气才对,但是不知为何就是会感到害怕,比见将军还要害怕。 可并不讨厌,只是觉得小姐与众不同,如今她就要成为一国之后了,她此刻的心情理应是幸福的?但正因为是小姐,好像又难以猜透。 王岫芸发了一会儿呆,坐回了桌前,提笔给堂叔写了一封信,写罢,叼着笔想了一会儿才把信装好。 “既然叔祖让我见你,那还是就见见你吧。” 至于陈熵?你似乎已经不再是个关键了。 魏池接到了一来自王仲良的信,信中并没有提及要见她的是谁,但总的来说要让他去会一会就对了。王允义要她见的人她自然不敢不见,既然没法避得过,那不妨坦然些好。 约见的地方是京城内的一个茶肆,不算高档,魏池接过小二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进了二楼的包房。 “您是?”魏池惊讶的看着面前的这位小姐,以为自己走错了。 “魏大人,您请坐。”王岫芸做了个看座的手势。 “这位是王小姐,王将军的孙侄女。”一旁是个高个子的军官打扮的人,魏池倒是没有见过。 王岫芸?魏池心中一惊,这就是陈熵的未婚妻,大齐未来的皇后? 王岫芸做了个手势,那位军官恭敬的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魏大人请看。”王岫芸取出了王允义写给她的信。 魏池看信的功夫,王岫芸打量起面前这个人来,以往倒是听叔祖说起过他,只是不知道他是南方人的长相,不,竟然比南方一般的男子还要娟秀一些。是这个人保卫了京城?想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此刻王岫芸对魏池的外表并不在意,她看到魏池读信的时候,表情顿了顿。 叔祖如此确定他不是秦王的人?或者他不是陈熵的人?要知道,他可是陈熵的老师啊,陈熵为了他庭杖百官的事情都传到老家了呢。 魏池双手递还了信:“下官明白了。” 王岫芸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另还有一件事情。” “王小姐请说。” “安排本小姐见见秦王。” “嗯?下官安排小姐见秦王?”魏池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王岫芸脸上依旧是端庄的笑容。 “秦王在玉龙关,而且,下官何德何能能安排这样的会见呢?” “魏大人确定秦王在玉龙关?” “回小姐的话,是的。”魏池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压力。 “哦,那就太可惜了。”王岫芸淡淡一笑:“如果此刻不能相见,怕这一生都见不着了。” “啊?”魏池有点不习惯这种没前没后的对话。 “魏大人如此爽快的答应了叔祖的请求,那就是爽快的把自己放在了王家和秦王的争斗之中,既然魏大人没有资格安排本小姐与秦王见面,那想来对于秦王的结局是不大关心的。想来此生竟没有机会见见这位豪杰,心中便有了一丝遗憾。” 是的,信上王允义说了,这件事背后有秦王,但是看王岫芸的意思,这次王家是准备要至秦王于死地?魏池不由得起了一层冷汗。 “哎!叔祖非常赏识魏大人,只是本小姐没有想到,魏大人竟然如此配得上叔祖的赏识。但又遗憾秦王将大人当做知己,大人却要抛弃秦王于不顾了呢。本小姐是王家的小姐,但未来更是皇帝的妻子,秦王是本小姐的亲戚呢。” 魏池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更好奇为何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能说出这番话来。 王岫芸看懂了魏池的疑惑,拍了拍桌上的木匣,将它推到了魏池的面前。打开一看,魏池更是大吃一惊——这里面竟然装着王家的兵符! “下官会安排这场见面的。”魏池将这个木匣推还了回去:“下官告辞了。” 送走了魏池,屋外的那位军官走了进来:“王将军没有让小姐见秦王呢。” “叔祖又不知道大婚会取消,当然不会让本小姐去见秦王!”王岫芸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 “小姐真的要去见秦王?” “啊。”王岫芸端庄的笑容依旧不变:“好好去准备准备吧。” 和这位军官一样内心紧张的还有魏池,她匆匆的离开了茶肆,想要找个地方静一静。今天这一见,魏池觉得比自己当年见陈鍄还要紧张。细细想来,那个女孩子其实长得非常的美貌,但是她的言行气度似乎早将她的外貌掩盖而过。这是陈熵未来的妻子?魏池突然觉得王允义的这个安排确实棋胜一招。 就是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所以王允义放了一百个心,竟然把兵符都给她了,就连那封信,字里行间都透露着询问的语气。 乔允升?这是王允义再三拜托给自己的人,所以自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本想着就此事到秦王那里妥协一把,糊弄过去就行。却没想到这位未来的皇后想要的并不是这样的结局。 秦王会见她么? 可以肯定,一定会的。 魏池正走着,脚边突然一声炸响!惊得魏池差点叫起来,抬头一看却是一群小孩子在玩炮竹。小孩子们见这位公子哥满面怒容,赶紧灰溜溜的散了,魏池正郁闷着,却看到街角有一张熟悉的脸正带着笑容看着自己,这是? 这是陈熵! “皇!”魏池赶紧跑了过去。 “魏先生。”陈熵朝他调皮的眨眨眼。 “啊!您,皇,”魏池语无伦次。 “陈静,我叫陈静。”陈熵拉住了魏池的手:“魏先生放心,锦衣卫的人跟着呢。” 魏池四处张望了一番,却没看到人,直到“陈静”指点,魏池才看出混在人群里的胡杨林。 “您为何出宫了?” “想见您,但是不方便,您知道的,最近是出了一些事情,所以我想,还不如来找您呢,可惜您又不在府上。” 那个茶肆离魏宅并不远,看来是陈熵回宫的路上和自己巧遇了。 “先生这是去哪里了?” 魏池微微一笑:“要过年了,出来逛逛街。” “既然先生闲着,那就陪着我走一路吧?” “好。” 陈熵很自然的拉住了魏池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 “先生为何要笑。” “您现在都快和我一样高啦,还牵着我的手,觉得有些好笑。” 这两年,陈熵的个子突飞猛进,已经到了魏池的肩头了。 “嗯。”陈熵侧脸看了魏池一眼,却没松开手。 京城依旧繁华,经历了战乱,经历了饥荒,却依旧繁华。 “那是什么?” “那就向您提起过的吉庆斋,他家的糖裹杏是最好吃的。”以前魏池带给陈熵的糖果多就是在这里买的。每每要进宫,魏池便会提前来买些陈熵爱吃的,一见面就掏糖袋几乎成了魏池的固定动作。 两人站住了脚,却默契的没有进去,只是看着店里的伙计在忙碌的称糖,收钱。 “先生。” “嗯?” “我现在应当怎样做?” 魏池垂下眼帘:“皇上已经做得很好了。” “嗯!”陈熵的目光突然坚定了起来:“其实我并不在意这天下,但是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一定!一定!” 魏池的心抽搐了一下。 “我相信。”魏池回头温柔的对陈熵一笑。 此后两人再没有说任何话,只是默默的走着,魏池内心感到庆幸,他怕自己一开口便再难以忍住。两人就像一对最普通的兄弟,慢慢的逛着街,直到街市的尽头。 “先生,再见。” “等等。”魏池没有放开陈熵的手。 “先生还有什么要说?” “我,”魏池看着陈熵和他背后的大辰宫:“相信。” “嗯。” 索尔哈罕曾经说过,自己是个从不回头的人,但此刻自己竟然无法在移开目光转身离去,只能呆呆的看着陈熵渐渐淹没在宏伟的广场上,还有阳光如血一般将一切染得通红。 离开!快离开啊! 脚步却挪不动。 魏池用手捂住脸,热泪却止不住的从指缝间涌出。 看完记得:方便下次看,或者。 第一百九十六章 196【正隆三年】 除夕夜里,京城的上空依旧烟花似锦,过了正月便从江南传回秦王得胜的消息。嫂索可濼爾說網,看最哆的言清女生爾說乱是平了,但是问题还远远没有解决,陈鍄在位期间放出去的那些贷款基本都冻结了,商户依旧关门歇业,大批的劳工都反乡种田,江南今年的税收基本上算是没有了。 魏池看不懂这些,只能继续回大理寺当差。但大理寺同样被这个糟透了的年搅乱了,各处盗抢案不断,以往得一年的案件,今年这才十几天就数量相当。 林宣见魏池按时从书案前站了起来,似乎准备收拾东西回去了,便忍不住好奇:“魏大人的案状都看完啦?” “哪能啊?我可能得带回去看,这会儿我得进一趟宫。”魏池笑道。 “哦?” “皇上召见。”魏池抱着一摞案卷,吃力的挪了出来:“林大人别太累了,还是要早些回去。” 林宣看魏池轻描淡写的样子,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怎样的药:“谢魏大人挂心。” 见皇上?林宣埋着头琢磨着,但是想不出个道道,于是便专心看自己的案卷去了。 洪芳听到通报说是魏池求见,一时有点为难,但他知道这个人得罪不起,还是亲自出来见他:“魏大人,今天可为难咱家啦。” “哦?洪公公何出此言?”魏池有点紧张。 “皇上今天晌午过后便有些头晕,想来是太累了,此刻咱家拿不定这该见呢?还是不该见。”洪芳没有试探,他还真不知道魏池要给陈熵聊什么。但是吕敬的教训就在前面,洪芳还不至于就忘了。 听到陈熵身体抱恙,魏池有点着急了:“御医怎样说?有没有来看过?” “又没有着凉,皇上没让传御医,咱家正为难呢。” “那还是请公公通报,下官进去不谈公事便是。” 洪芳一听正好,赶紧把魏池领了进去。 陈熵正趴在榻上小憩,但睡得不熟,听到响动便睁开了眼睛:“魏师傅?” “臣叩见皇上!” “快请起,给魏师傅看座。” 魏池坐定便赶紧问:“听说皇上龙体抱恙?” “哪有,只是刚才有些头晕,现在已经能不妨事了。” “刚才臣听洪公公说了,皇上还是传御医来看看才是。” “不必了,现在已经不觉得了。”陈熵站起来走了两步,觉得刚才那种晕眩感已经彻底消失了。 “皇上不可大意,还是请御医来探诊的好,冬春交际,正式要调理的时候。”魏池看到陈熵蛮不在乎的样子,表情很严肃。 “好吧,”陈熵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叫太医来看看。” 洪芳巴不得,赶紧三步并做两步的跑了。 “倒是辛苦魏师傅了,衙门的差事又忙,还要抽空陪朕。” 魏池笑了:“其实最忙的时候,聊聊家常闲事是最好的,臣才入朝为官的时候就是个闷嘴葫芦,每天埋头干活,嘴上不说,心里可闷了,天天巴望着有个人来理臣呢。可惜都没人和臣一处玩。” 陈熵却没有笑:“魏师傅初入官场时,其实只比朕大几岁。” “那不一样,”魏池转开了他的话题:“更何况毕竟还大几岁,像皇上一般大的时候,臣还在书院调皮呢。” “魏师傅一定很调皮。”陈熵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 “皇上!御医来了。” 魏池看洪芳带着御医进来了,便让到了一旁。御医照常例诊了脉,并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开了些药膳。洪芳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奴婢这样也就放心了。” 陈熵并不在意,倒是更想听听他魏师傅是如何调皮的,魏池却要告辞了:“皇上不宜过于操劳,臣先告退了。” 洪芳感念魏池的善解人意:“皇上今天身体不爽,还是多多休息,明天魏师傅还来呢。” 陈熵只好点点头。 魏池走出大殿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天气虽然已经立春,但是北国的寒冷完全看不到春的气息,魏池拢了拢手,准备赶紧回去赶着看案子。 “周阁老好。”魏池正迈步子,突然看到周阁老一个人颤颤巍巍的在上台阶。 周文元见魏池要来扶他,脸色略顿了顿,但还是顺从的伸过了手:“老啦,不中用啦。” 魏池觉得他话中有话:“阁老言重了,这么晚了,阁老这是?” 周文元摇了摇手上的奏疏:“我这把老骨头是不中用了,既然不中用,那还是回去了吧。” 魏池一愣。 看到魏池的表情,周文元的表情有些暗淡:“我知道那次不是你,是杨帆继。” “啊。” “这是江南的战报,不是老夫的请辞。”周文元觉得魏池的表情略为可笑。 魏池尴尬的埋下了头。 “魏大人不忙的话,不如在这里等等老夫。”周文元松开了魏池的手,径自往大殿里走去。 周文元在里面呆的时间并不算久,魏池可以想象陈熵对他的态度,但是周文元脸上却是出奇的平静。 “魏大人来过西苑没有?”周文元指了指西边。 魏池去过一次,带着杨帆继,这算不算? “魏大人不是阁员,想来没去过几次吧?”周文元做了个请的姿势。 魏池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对方,干脆放松的露出了向往的表情。 西苑并不华丽,甚至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有些老旧。这里的房间其实是前朝旧产,因为被其他殿宇重重包围,所以当年在重修大辰宫时并没与改建这里。洪武末年,这里因为临近皇帝寝宫而被设置为了内阁的办公所在。从那以后,这简陋的院子成为了帝国的中心。 魏池曾经一度向往,即便是沉浮数年之后依旧痴心不改。 “你们出去吧。”周文元对自己的书办说。 房间的门关上了,周文元静静的看着魏池,就像要把他看穿一样。周文元历经了三代君王,在朝中撑了几十年,现在,他想动用自己一切的智慧洞察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像年轻时代的自己?不算,自己更懂得韬光养晦。他不像自己?不,他对权力的渴望强到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自己曾和他一样,坐在郭太傅面前,面带谦逊的表情,但他知道他心中的所想。 周文元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朝廷要求秦王尽快收兵,但是结果差强人意。” 魏池的目光微微闪烁了片刻:“这,下官。” 周文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 魏池赶紧闭嘴。 “你看这夕阳,”周文元指向窗外,但窗户紧闭,其实并看不到太阳:“你说明天这太阳还会升起?” “回阁老的话,当然是会的。”魏池猜不透周文元的意思。 “但齐国呢?”周文元语气轻松:“明早,等你醒来,齐国,还是齐国么?” “阁老,下官,这。” “你看看这个,”周文元将刚才拿在手上的战报递给了魏池。 魏池在此之前想象到了一万种江南的景象,但是没有一种能像这本“战报”上写的如此让人触目惊心。这不是一封战报,这是一本赤字清单,清单上的数字令人难以想象,这是这几年来穷兵黩武,国家放贷的结果。 “皇上意识不到这些危险。”周文元看到魏池脸色苍白,无奈的摇了摇头。 “如此看来,若在此刻告老还算是个明智之举呢。” 魏池不敢开口搭话,或者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搭话。 “魏大人,你何必这样害怕呢?”周文元看到魏池正襟危坐,一时间语塞。 “周阁老,下官失态了。”魏池舒缓了片刻呼吸:“下官并不太懂经国济物的学问,所以虽然心尤所惊,但实难有所作为。” “若我教你做,你做不做?” 魏池再度吃惊的看着周文元,不知他何出此言。 “不论你愿不愿意承认,如今皇上只愿意听你一个人的话。我知道你对我心有芥蒂,不止为郭太傅,还有杨审筠。但魏池,你在官场带了这样久,对人对事真的没有必要太偏激,这里没有对和错。因为我们这些臣子归根结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的子民。你今天信我罢了,不信我也罢了,你只是要想一想,如果你不这样做,天下的臣民会有怎样的结局?” “下官只有一个请求,”魏池艰难的开了口:“请阁老务必答应。” 周文元点点头。 “无论如何,请阁老务必保证陛下的安全。” “嗯?”周文元以为自己没有听明白。 “无论如何,请务必保证笔下的安全。”魏池咬牙切齿的说。 周文元回忆起来了,今天陈熵身体可能微有抱恙,他当然明白有一些势力会对陈熵不利,但他们都离得太远,魏池的担忧有点过于敏感了。 “自我代表内阁拥立了皇上,我就和皇上是一体的,这一点魏大人不用担心。” “好,一言为定。” 魏池出了西苑径直回家,到了家里连饭都顾不上,一头扎进书房把刚才看到的那些数字默写了下来。看着手上的纸条,魏池的手忍不住颤抖。他明白周文元若不是被逼到了绝路,绝不会放下尊严向自己妥协。帝国的一切都摇摇欲坠,若是踏空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思考良久,魏池将小纸条封进了信封,压上了封条,扔到了抽屉里。 做好这一切,魏池才松了一口气,摊到了椅子上,看来时局比她想象的艰难得多,不过周文元同样比她想象的倔强的多。有一句话周阁老还是说对了,的确,这里没有对与错,周文元是在内阁坚持的最久的人,这和他的性格相关,比今天艰难的多的局面他都撑住了,这一次同样应该不在话下。只是像余冕那样的人,可能此生再难在官场遇见了吧? 朝臣们虽然不像魏池知道的那样细,但稍有见识的人都猜到了大半。忧心忡忡之中却看到帝国的事物竟然逐渐回归了正轨。周文元和皇上的关系甚至都缓和了,春天见长,难不成皇上的心情都变好了? 过了二月,百官们更是松了一口气,因为王家似乎并没有动静,皇上将婚礼顺延到三月,二月短,危机似乎已经过去了,三月就在眼前。 二月初九,朝会,大家等了许久,从不迟到的陈熵来迟了,脸色似乎不是很好。二月十四日,朝会,大家等了许久,却只等来了洪芳。 洪芳面上看不出异常,只是宣布朝会取消。 二月二十四,朝会,陈熵终于再次出现,但是脸色出奇的难看,见到此情此景,稍稍放心的众人不由得又把心悬了起来。 大理寺的众人都不参加朝会,大家自然不知道这些,但林宣已经听到了传言,他偷偷的瞟了魏池几眼,魏池埋头在他的案卷里,似乎是没有看见。 从早忙到晚,临到要出衙门,林宣终于找到了个空与魏池独处:“魏大人?” “林大人,何事啊?” 林宣觉得不宜绕圈子:“皇上的状况,魏大人知道么?” 魏池的脸色似乎是僵了片刻:“哎,这件事既然林大人知道了,就请不要外传。” “竟然是真的?”林宣皱了皱眉头:“不过皇上如此年轻为何会病?而且还得了不知名的病。” 魏池皱紧了眉头:“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已经在查了,大家都觉得有些蹊跷。” “魏大人有没有什么打算?” 魏池看了看四周,压低了音量:“我以为皇上毕竟年轻力壮,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说的是,虽然有些蹊跷,但据说症状就是头晕和头疼,王家,秦王,江南,周文元,想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了。 “如今虽然暂时还没有司礼监,但是内阁似乎退不了,洪芳办事得力,希望过段时间皇上能有好转。”魏池不经意间叹了一口气。 林宣想魏池估计也被这件事情压得喘不过气,他是皇上的亲信,是当年拥立陈熵登基的人,如果陈熵真有闪失,他估计很难自保。 林宣背后是林家,林家虽然不像王家那样搅在旋涡里,但林家这样的大家族同样需要明确自己的利益与立场。林宣认为魏池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他必须与魏池保有一种特殊的关系,他希望魏池明白林家是一张牌,如果他能开出足够的条件,这张牌他就可以打。 魏池明白这个道理:“锦衣卫和东厂虽然在查,但是如果能多一方势力当然是更好地。” 应该没有人比魏池更希望知道真相的了,但是他是外臣,并没有办法知道陈熵一日三餐,衣食起居:“虽然我希望这是皇上偶然不适,但我并不能因此掉以轻心。” 王家的女儿是未来的皇后,那么妃位至少要是林家的人。林家见识了陈熵的喜怒无常,并不想把自家的前途压在小皇帝一个人的喜好上,魏池是劝说陈熵的最佳人选。 林宣点点头,他认为此时还不应开出条件,除了家族的荣誉,他更好奇这个魏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好奇这个年纪小于自己的“官场前辈”。 林家出了很多代的妃子,就连前朝妃子都是林家的,林宣认为这反而不是一件着急的事情,如果一个皇帝够聪明,那他一定懂得林家的价值。他现在更想要利用林家在后宫的势力交换魏池的信任,林家其实一直在调查陈熵的病因,现在不过是把这个消息卖给魏池罢了,举手之劳。 魏池依旧出了衙门就赶向宫,他的心弦紧绷,脸色非常的凝重。洪芳的脸色比前两天好看些:“今天皇上用了些膳,御医说脉象平稳了许多。” 魏池松了一口气,嘴角终于有了一个弧度:“那就好,一定要多劝劝皇上,许多事物不要亲临,一定要以龙体为重。” “魏大人说的是,不过这些还是要靠魏大人劝,魏大人赶紧跟咱家进去吧。”洪芳难得见笑的脸满脸堆笑。 魏池走进大殿的时候,天并不晚,略刺眼的阳光撒进宫殿,又被窗户上的花纹切割成网。魏池踩着这些网走了进去,宫殿的尽头,陈熵蜷在被子,不只是在打盹还是真的睡着了。魏池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上,心猛地一跳,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了心头。 “魏师傅?”陈熵似乎睡得并不沉。 魏池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潮红,快步走上前,却将颤抖的手藏在了袖子里:“皇上今天好些了没?” “今天似乎不那样晕了,胃口好了些。” 魏池欣慰的松了一口气。 看着魏池的脸,陈熵感到了片刻的宁静:“不知为何,困得很,却又睡不着,天天躺着,却一刻都睡不着。” 陈熵把手伸出被子,拉住了魏池的手,魏池的手冰凉,但是握着很舒服:“魏师傅,朕知道您很忙,但是朕实在是太难受了,请你陪陪我。” 陈熵感到魏池的手抚上了自己的额头,同样冰凉的触感,令他感到舒服:“如果朕睡着了,魏师傅就自己回去吧,真希望今天能够睡着。” 陈熵感到自己被无尽的睡意包围,但耳鸣、心悸却让自己难以入睡。魏池似乎带着一种力量,这力量似乎能够安抚身体里不安的躁动,所以虽然不忍,却难以拒绝的向往。 眼皮终于沉重了起来,眩晕之中,陈熵感到自己跌进了一个大洞,正当自己想要从黑黢黢的地面爬起来的时候,泥土的质感突然变得湿润了,好不容易拔出手来,却发现手上沾满了黑色的泥,想要擦却擦不掉,仔细一看,原来不是泥土,竟然是满手的头发! 陈熵被吓得醒了过来,但梦却没有散开,梦中的自己喘着粗气,这些白色的气越积越多,房间像是起了雾一般,陈熵想要闭上嘴,但是雾气并没有因此散开。雾气越来越浓,陈熵憋不住了,想要呼吸,但却觉得有人用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不论怎样张嘴,就是没有气息。 陈熵在梦中惊恐的挣扎,可似乎四周软绵绵的抓不到任何东西。就在他要晕厥的瞬间,一双手拨开了所有的雾气,脖子似乎轻松了。陈熵艰难的睁开眼睛,眼前的人令他惊恐不已。 皇叔! 秦王的脸就这样漂浮在半空,空洞的目光逼视着他。秦王似乎不理会他的恐惧,缓缓的张开了嘴。漆黑的喉咙里似乎有一张脸,是?是父皇的脸?! 不! 那是自己! 陈熵看到自己的头艰难的从那个黑漆漆的喉咙中往外爬,秦王似乎是笑了一下,合上了嘴。陈熵就听到他的嘴里发出了骨头破碎的声音。 咯吱,咯吱。 秦王飘在半空的头慢慢的长出了四肢和躯体,那些细长的手指攀上了自己,缓慢而执着的开始撕扯。 疼! 不像是梦中的疼!陈熵感到自己的脏腑似乎是要先于躯体碎裂,一股灼人的火焰猛烈地在燃烧! “皇上!皇上!” “啊!”陈熵终于睁开了眼睛,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皇上做恶梦了?”魏池帮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陈熵握紧了魏池的手,那种熟悉的触感令他心安:“我醒了?” “皇上醒了。”魏池搂过他的肩膀,半月之间,他已经消瘦了许多。 “朕想喝口水。”陈熵还在喘着粗气。 “好。”魏池将他扶坐起来,拢好了被子,转身到帐外倒茶。 陈熵心有余悸的看向窗外,天已经黑尽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此刻他睡意全无,他不想在入睡,他不想再见到秦王。 “皇上?”魏池没想到陈熵走了出来,一不小心撞倒了茶杯,茶水撒了一桌。 听到里面的动静,洪芳赶紧走了进来:“哎呀,皇上小祖宗,您怎么衣服都不穿好就下床了,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魏池重新蓄了热茶,递到洪芳手上,洪芳赶紧拿给陈熵,陈熵喝了一口热茶,恢复了些理智:“天都这样晚了,魏师傅赶紧回去吧。” “臣告辞了。” “等等。” “?” “夜露重,给魏师傅拿件披风。” 看完记得:方便下次看,或者。 第一百九十七章 197【正隆三年】 多数人只是猜测着皇帝的病情,就连周文元都知道的并不多。所以这样的消息传到王岫芸耳中便有些迟了,王岫芸十分的不快:“瞧,我还真是没有当皇后的命。” 这话,王岫芸对镜中的自己说,她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局势的无奈。有没有必要再见一见秦王?没有必要,因为秦王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他只会帮助王家清理内阁,但绝不插手皇帝和王家的事情。魏池?没有意义,他想必会竭力站在陈熵的立场解决问题,自己和他本就目标一致,没有再次联手的必要。 陈玉祥? 王岫芸想到了这个人,这个陪着陈熵度过最艰难的时期的人,她是陈熵的亲人,更重要的是,她是现在宫中地位最重的女人。 她为何没有任何动作? 她和谁做了交易? 我有办法见到她么? 答案当然是没有,因为自己是尚未大礼的未来皇后,对方是尚未出阁的公主,一个绝对不能进宫,一个绝对不能出宫,是没有办法见面的。 “想个办法。”王岫芸叫来了自己从老家带来的那位军官。 两天后,一位小公子骑着马到了京城外,似乎没有任何目的的在大路边闲逛。直到一辆精致的马车出现在了城门口,这位小公子才微微一笑。 “小姐,那应该就是了。” 小公子示意一旁附耳讲话的男人原地等他,自己则独自一人不紧不慢的朝那辆马车而去。 “久见了。” 陈玉祥见车帘被马鞭掀起了一角,心猛地一跳,想了半天竟想不出别的话来答她,只能说:“久见了。” 上次见面还是在十年前,王岫芸才几岁,一个小姑娘就这样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陈玉祥不免感慨。 王岫芸放下车帘,坐直了身子,对车夫冷冷的说:“跟着那个人走。” 站在不远处的军官见她授意便在前方引路,驾车的人赶紧提鞭跟上。 “这么多年你过得还好?” 陈玉祥很着急陈熵的事情,但没想到这个人却没有急着问他。 “这么多年你过得还好?”车外的人没有听到回应,重复了一遍。 “还好。” 王岫芸便没有再说话,陈玉祥只能感到车子在慢慢地向前走。王岫芸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似乎听王皇后说过,她父亲第一次看到这个晚辈便对她倍加宠爱,想来想去就改成了这个名字。“岫芸”?“秀允”?王允义到底对她有怎样的期待? 仅见过那一面,那一面中有太多人的面孔,自己是那个画面的主角,但这个五岁的小女孩也是的。她不是公主,却别有一番引人瞩目的气质。就是这种气质,让着男装的她看起来如此自然得体。 马车停下了,过了一会儿,王岫芸的声音才从车外飘了进来:“现在只有我们两人,我有话想要问你。” “你请说。” “你觉得我会是个好皇后么?” “嗯?”陈玉祥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 “陈熵如果得到我的帮助,他能成为一个好皇帝么?”王岫芸没有再等她回答:“我会这样做的,并且一定能做到,但是前提是,他至少得活着。”王岫芸顿了顿:“请帮我转告他。” “你认为他会死?”陈玉祥的声音有些颤抖。 “对。” “为何?这果然不是普通的病,是有人要加害于他?!”陈玉祥再也沉不住气了,在车里嚷了起来。 “你见过有人得过这样的怪病么?” “那是谁?” “是不是你?” “我?”陈玉祥吃惊的反问? “不是你?” “怎么可能是我?”陈玉祥掀开了车帘,正对上王岫芸的目光,这种表情似曾相识,好像在很多很多年前,从父皇那里见到过,那种可以洞察一切的目光。 “很好,不是你。”王岫芸收回了自己可怕地目光,恢复到了平常的样子:“如果你真的不希望皇帝死去,那就去监管皇帝的衣食住行,除了你,任何人都不要信任。让皇帝换一个地方居住,搬到你的寝宫里去。” “皇帝已经快成年了,怎么可能搬到我的寝宫去”陈玉祥有点明白她的用意了,但依旧很吃惊。 “自己去想办法吧。”王岫芸的和善的笑了笑:“毕竟对你来说,他很重要。有需要帮助的地方,王家会竭力而为。” 陈玉祥有一点被激怒的感觉,这一场没有敬语的对话令她感到不适应。 “下面是另一个问题啦。”王岫芸脸上的笑容更加和蔼了一些:“您还记得我么?” 这是京城外某一个小村的田野,春种还没有开始,田地荒芜,王岫芸骑在马上,表情像是一个调戏妇人的恶少。 对,想起来了,她就是这样,总是以一种不明所以的方式开始和别人的对话,然后牵着你的鼻子走。那天,明明是自己主动找她说话,她露出的就是这种和蔼而冰冷的笑容,然后答非所问。 “你看,那鸟儿飞走了。” 自己不明所以的看着自说自话的小姑娘。 “你想要飞走么?”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话。 车外并没有鸟,只有冷峻的北风正从撩开的车帘子灌进来。 王岫芸提起马鞭,指向远方,那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黄沙漫漫,不知通向哪里。 “你果然和王皇后一样。”不经意间,王岫芸感到一丝伤感,但转瞬即逝。 “那就回到现实,”王岫芸脸上和蔼的笑容消失了:“不要相信任何人,除了我,不要相信任何人。” 陈玉祥放下了车帘,听到车外的马蹄声渐渐远去,眼中突然渗出了眼泪,这真是怪异的泪水!陈玉祥擦了一把脸,对车夫说:“回宫。” 陈熵突然从自己的寝宫消失了,洪芳对此颇感郁闷,半带暗示的,他告诉魏池:如今是有人要捷足先登啦,咱们废了老大的劲,看来终究是为别人做嫁衣了。 魏池已经一连三天没有见到陈熵了:“下官有些不放心。” 洪芳似笑非笑:“魏大人,咱们现在都算是外人啦。” 但陈熵的病情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大婚的日子再一次逼近了。百官伸长了脖子,暗暗等待,却等来了秦王。 秦王就像是从京城的地下冒出来的一样,突然就出现在了京城,他表示要见陈熵,但内阁并不同意。陈熵的意见呢?没有人知道陈熵的去向。陈熵的消失就像是秦王突然出现一样,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在秦王和内阁发生激烈冲突之前,王仲良站了出来,他的意见非常的简单:现在重要的是兑现大婚,因为这是皇帝的大婚,不能这样一拖再拖,失了礼数。 纷纷扰扰的争论都并不重要,因为从某一天开始便再没有人见过陈熵,他在哪里?在京城?这似乎成了一个玄乎的问题。纵然你们争得面红耳赤,陈熵不出面,谁都没法前进一步。 魏池比所有人都着急,直到林宣给他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陈熵还活着,在合德宫。 太好了,他还活着。魏池感念的对林宣拱了个手:“多谢!” 现在,没有人能阻止他,他要进宫。 其实没有任何人来阻止他,因为陈熵的去向成了一个秘密,魏池就这样同过层层的通报到了合德宫的门口。 陈玉祥听到通报,不觉得奇怪,因为她觉得他可以猜到。 “让魏大人进来吧。”陈玉祥把手放在椅子的把手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陈玉祥露出公主应有的端庄的表情,她想,时间就这样飞快的过着,我想我应该已经遗忘了吧。 “魏大人为何现在才来呢?”陈玉祥并没有让魏池平身。 “臣不敢妄自行动。” 说的也是,如果他贸然前来,被知道是迟早的事情。 “皇上的病情虽没有好转,但也尚没有恶化。魏师傅一定非常担心,您就请进去吧,如意。”陈玉祥松开了握住椅子的手:“带魏大人去见皇上。” 在魏池站起来的那一瞬间,陈玉祥没有勇气去看魏池的眼睛,只是听着他的脚步渐渐消失。 数天未见,陈熵的脸色更加苍白了,魏池握上他的手时,感到触感几乎和自己一样冰冷:“皇上?” 陈熵没有回答他,只是沉沉的睡着。 “皇上一直都这样?” 如意摇了摇头:“有时候会醒,但是多数是睡着的。” “皇上?”魏池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嗯,”陈熵的手动了动,艰难的睁开了眼睛:“魏师傅?” 陈熵似乎清醒了一些,他冲如意挥了挥手,如意赶紧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您来看我了,您终于来看我了。”陈熵语气虚弱:“魏师傅不用担心,近几天,我已经好了许多了。” 魏池艰难的点了点头。 “秦王想要见朕?”陈熵摇了摇头:“皇叔果然还是急了。” 陈熵眼中的光芒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迷茫,床幔上精致的花纹现在成了压抑,令他不畅的呼吸更加艰难。 “你说,是谁想要我死?”陈熵的话中听不出感情。 “皇上,臣不会让皇上死的!” 陈熵听到魏池的话中似乎带着颤音。 “魏师傅,别难过。”陈熵闭上了眼睛:“别难过。” 陈熵的睡眼中满是绝望:“魏师傅还记得您来救我的那一夜么?” 魏池点点头。 “我竟然都快忘记了,”陈熵的表情趋于麻木:“今天早晨,我竟然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件事,我害怕我会忘记一切,忘记我还是个皇帝,就连你我都会忘记。” “所以,”陈熵打起精神:“要拜托魏师傅一件事情。” 陈熵指了指笔墨:“帮我拟诏,如果我死了,我要传位给陈崆。” “秦王世子?” “对。”陈熵的嘴角扬起一丝笑容:“我不能将帝位传给杀我的人。” “皇上的意思是?”魏池大惊。 “对,他是最大的得利者,就是他。”陈熵已经记不得皇叔的长相:“为何是这样的病呢?对我如此残忍,要让我忘记一切,为何要对我如此残忍呢?” 魏池握住了陈熵的手,痛苦的跪了下来。 “魏师傅不要难过,”陈熵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就像你对我说的:即使日后身处绝境,亦需坚守,万勿轻言放弃。啊,我竟然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还记得一些你陪在我身边的日子。有时候想来,我是幸福的,至少遇上了一个人一直爱我,敬我,从未有过害我之心,就这一点来看,我竟然比父皇幸运多了啊。魏师傅,别难过,起来吧,把朕说的话写下来,朕要传位给陈崆。” 皇叔,你会和自己的儿子骨肉相残么? 会么? “不要走,”陈熵拉住了魏池的手:“等师父写完了就来陪着我,不要走。” 我怕我连你都忘记。 会不会明天我连你都忘记? 会么? 陈熵艰难的转过头,看着书案前的魏池,艰难的拿起笔,思索了良久才落到纸上。那个侧影自己早就熟悉,但在这一刻竟然有点陌生。 王岫芸?你想要做皇后么?可惜有些事情是你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懂的。 等魏池将加盖了封印的诏书放到了自己的枕边,陈熵安心的笑了:“师父可不可以满足学生一个请求。” “皇上请但言无妨。” “不要忘了我。” 说完这句话,陈熵闭上了眼睛,魏池听着他沉闷的呼吸心乱如麻。陈熵的脸上是不健康的潮红,他的睡姿僵硬,就像是被冻住了一样。魏池将视线移到陈熵枕边的那封加盖了封条的诏书上,漆口的颜色鲜红如血,刺人眼目。 不要忘了我。 魏池的心抽痛了起来,疼得他想要呕吐。 “皇上?”魏池颤抖的伸出手,摇了摇陈熵的肩膀:“皇上?” 陈熵没有醒来。 魏池缩回了手,站起身,退了出去。 合德宫濒临水边,夜里很静,缓缓的浪声传到了耳中。魏池走到了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一片。不知道看了多久,魏池回头准备离开时,看到了走廊尽头看着自己的那个人。 陈玉祥手中提着一盏宫灯,可能因为站了太久,烛光已经很微弱了,照不清她的脸。廊下的灯盏并不多,此刻的魏池只有一个影子,陈玉祥看着他,看不清他的神色。 连日来怪异的氛围似乎将所有人都折磨得癫狂。魏池忘记了下跪,忘记了使用敬语,他只是茫然的看着陈玉祥,然后从她旁边擦身而过。 陈玉祥明白自己得离开,但是她无处可去,她茫然的拖着宫灯打开了陈熵的房间,没有宫婢的寝宫冷冷清清。陈熵冰冷的手令她感到恐惧,而她现在能做的只是抱着这僵硬的躯体痛哭。 陈熵没有回应,只是在沉闷的呼吸着,任由别人的泪水浸湿了自己的脸。 秦王在数日的等待中失去了耐心,纵然内阁已经暂时控制了江南局势,他仍旧以国为本为理由要求尽快面见皇帝。王仲良反映强烈,要求内阁拒绝秦王的非礼要求。 婚事并没有停办,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王岫芸注视着手旁鲜红的嫁衣,翘起了嘴角——王家的势力未能查到任何人加害陈熵的线索,甚至就连王仲良都开始怀疑这就是一场怪病。 是谁? 或许这一切要等时间来给予答案,但是陈熵啊,你能够等到么? 如果你未能等到,那我便要飞走啦。我和王皇后,陈公主可不一样,我可是会飞走的啊。 王岫芸推开窗,今天的天气大好,万里无云。 乔允升走出了镇抚司的大门,这显然是一场不合理的羁押——谁能料到呢内阁几个糟老头子的阴谋,言官几个投机者的上疏竟然会把自己这样的边境重臣关进大牢。 乔允升冷笑,他能出狱得益于秦王的一个口令,这种感觉就像今天晴朗的天气一样令人颇觉微妙。这是怎样一个混乱的时代,竟然要让一个征战边境的武将经历权利的买卖来保命? 在北镇抚司门口等着他的是魏池,这个小个子南方长相的男人手上搭着一件披风,乔允升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刻,因为他打仗不行。 魏池上前几步,行了个礼,准备把披风递到他手上。 乔允升并没有接,只是指了指天空。 魏池看着天上的白云,笑容僵在了脸上。 乔允升礼貌的拱了拱手,绕过魏池,走上了后面的马车,这辆马车是王家的。车夫惊诧的看着魏池,魏池向他打了一个手势,车夫才战战兢兢的驾着车走了。魏池折好了披风,独自回去。 北镇抚司离魏宅有些远,魏池走得很快,直到一个人撞在了魏池的肩膀上,才把她拉出了思绪。 “快,快去看皇榜啊。” 那人几乎都没停下脚步,只是和旁边的人议论着。 此刻魏池才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朝着大宸宫的方向在挪动,人群似乎都在议论一个主题,那就是“皇榜”。 苍茫的人流里,只有一个人停下了脚步,任由所有人向他身后跑去。 皇榜!快去看皇榜啊! 人们的语气有惊慌,有悲伤,有好奇,有图个乐子。 魏池看着脚边的青石板,皱了皱眉头,她知道此刻晴空万里,却不想抬头。 人群毫不留情的冲刷着她,就像是冰冷的激流在冲刷一块石头。 魏池没有动,他只是淡淡的看着,听着,等待着自己攒够迈出一步的勇气。 看完记得:方便下次看,或者。 第一百九十八章 54_54254198【正隆三年】 王家军就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突然就出现在了京郊。秦王的人数不占优势,但已经拥有了地利,双方剑拔弩张,内阁的心弦紧绷欲断。 陈熵的葬礼并不隆重,皇宫喜庆的红色被仓皇的换下了,所有的官员都穿上了白布罩衫,脸色似乎就和这皇宫一样,看不出该喜还是该悲。 很多人都以为王允义在京城,但和秦王坐在一处喝茶的却是一个小姑娘。 王岫芸开门见山:“据小女所知,皇上有留遗诏。” 陈宿不置可否:“这很重要?” 不论陈熵遗诏要传位何人,总和你王家没有关系吧? “当然很重要,”王岫芸笑了:“请看。” 王岫芸摊开手掌,掌心上只有一个字,这个字令陈宿大吃一惊。 “内阁不会同意的。”王岫芸缩回了手:“秦王殿下需要王家的支持,不是么?” “不,”秦王皱了皱眉头:“内阁用不着王家,本王可以自行处理,王家这么多年来,手伸得这样宽,总是会令本王这种姓陈的人心中不快的。” 王岫芸撇了撇嘴:“原来秦王殿下如此在乎姓氏?” “不然呢?” “若陈家均是如此,那么秦王便不用担心了,皇上的遗诏一定是要传位给您的。” 陈宿的嘴角不经意间抽搐了一下。 王岫芸接着说:“小女子不是个巧舌如簧之徒,小女子只说力所能及之事——秦王要铲除内阁势力确实易如反掌,但如果内阁与王家联手,定可以让秦王失望。要知道,那个人早就名声扫地,如果单凭武力就可以做到,秦王没有必要绕这样多的圈子不是么?王家是陈姓宗族的臣子,王家依附皇帝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即便是在当年,王家和宗王们交情都算得上好,宗王们不至于如此不敢相信王家吧?” 陈宿看了这小女孩一眼,突然有些庆幸陈熵的离世,如果她真的占据了中宫之位,是不是王家的夙愿就要实现了? 王岫芸读懂了他的表情,收起了笑容:“秦王殿下不必为小女子感到遗憾,小女子并不如殿下所想那般的利欲熏心。小女子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在各方之间谋求平和,给王家一个交代就行了,这和秦王殿下的本质没有区别。” 周文元没有能力知道这样的密谈,但他通过洪芳了解到了遗诏的存在。这是他唯一的筹码,他必须要攻其不备,在秦、王两家联手前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秦王必然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但是既然陈熵特意留了遗诏,周文元,王岫芸便有了相似的推断。而这个推断的确是准确的。 陈熵出殡的日子就快到了,王仲良掐指算着,出殡那天,遗诏就该被宣读了,周文元究竟准备怎样做呢? 离出殡还有两天,一直在轮班守灵的大臣们都暗自算着解脱的日子,知道“遗诏”存在的几个人则心境大不相同。 秦王在灵堂见到了魏池,他因为官阶不高所以站在队伍的外围,正表情恭顺的看着地面。王仲良顺着秦王的眼光瞟了过去,见到魏池跪在那里,轻蔑的笑了笑。 不论王岫芸怎样说,王仲良还是认为魏池早已选择了内阁,至少在那年黄贵谋逆的时候,魏池就已经选择了内阁,如今他的命运早已和内阁紧紧捆绑,即便他有想法想要脱离,可能都难以成行。 更何况失去了陈熵的魏池不过是一条没了主人的狗,自己可不认为秦王会真心想要拉拢他——也许在内阁眼里,魏池算的上个能打仗的风云人物,但是他们却不知道这样的人在秦王或者王家从来都是不缺的。这个道理魏池应该懂的,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啊。 秦王并不像王家那样焦躁,毕竟不论遗诏内容为何,自己毕竟是陈家唯一掌握重兵的人,如有必要,兵戎相向未必不可,但他不想血肉相残,所以如要举刀,那不如对着内阁。 大家心思各异的时候,仪式已经过了一半,按照礼节,所有人应该跪在堂前行扣首礼,等诵经的念叨一个时辰就结束了。就在大家起身的那一瞬,陈宿看到周文元抢先一步站了起来,陈宿的脑仁哄得一响。 王仲良迟一步发现,脸色一白。 “今天便又内阁宣布先皇遗诏。”周文元的表情其实非常紧张,甚至连官话都没说便亮出了意图。但当他亮出遗诏的这一刻,他便知道他赢了,如果陈家现在能够开始内讧,那么内阁便有了喘息的机会。他不认为陈熵会传位给秦王,这里面写的多半是陈崆的名字。秦王只要不能明目张胆的做皇帝,他就还需要内阁帮他周旋,只要内阁还是有用的,他便不得不与自己联手。 所有的官员都静静的看着周文元手上的文书,灵堂静的连呼吸声都能听得见。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王叔陈昂?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周文元自己的声音都拔高了三度。 陈昂? 谁? 陈昂? 满朝官员面面相觑。 王仲良反应了过来,心中不由得冷笑——好一个陈熵,为了给秦王挖坑,不惜要传位给陈昂!陈昂在哪?活着死了都不知道,这一招真是个高招啊!陈崆到底是秦王的亲儿子,即便秦王想要夺权异位,那不过是对文官们妥协谦让便罢了,你如今要传位给陈昂??你当真是把我们王家当摆设了?这样宁可让利给外戚都不愿留点好处给陈家的做法,还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秦王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后,表情却平静了下来。 周文元也努力缓过了神色,跪下来和百官一起行了叩首礼。 站起来后,所有人都看向了秦王,周文元却抢先开了口:“先皇遗诏必须要遵守,可是燕王现在在哪儿呢。” 是啊,他被贬黜到现在都多少年了,到哪里去找他啊? 王仲良正要开口,秦王一旁的一位军官向他做了个眼色。 “燕王就在京城。”秦王平静的开口。 周文元瞪大了眼睛。 “就按照先皇的意思,出殡之后就策划登基吧。”秦王看了一眼呆在那里的周文元:“周阁老?” “啊,是,臣遵命。” 接下来依旧是诵经,但灵堂之内已经难以平静,大家都在想着秦王那句话:燕王就在京城?不可能吧?刚才看秦王的样子同样很吃惊!他应该没有料到会是燕王才对!难道燕王在京城只是他的缓兵之计? 没人敢去瞟秦王的脸色,只敢自己瞎猜。 终于熬到结束,秦王身旁的军官慢慢随着人流靠近了王仲良:“王大人不必担心,秦王世子妃依旧是王家的,王大人只要支持燕王继承大统即可。” 王仲良今天一头雾水,不过还是点了点头,等那军官走了,便想起顺便看看魏池在不在,却发现人群中没有他的影子。 就像是迫不及待一般,百官涌向门口,队伍如此之迅速就连诵经的和尚们都吃了一惊。灵堂瞬间就冷清了下来,冷情得就像一个真正的灵堂。 魏池看了一眼那金碧辉煌的棺椁,便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王仲良很生气,险些对着王岫芸大吼大叫,他根本不知道燕王已经回来的事情,甚至连秦王想要让燕王继承大统都不知道! “你为何不对我说!今天早上我险些就冲撞秦王了!” “谁能料到皇上的遗诏会直接写上燕王的名字呢?”王岫芸不生气,笑眯眯的看着她的叔叔:“啊,不,是先皇。” “这下内阁惨了,别指望燕王会给他们好脸色。” “是周阁老惨了,”王岫芸指正:“咱们没必要去逆着秦王的意思干,周阁老如何与我们不相干,我们王家依旧是齐国最大的军阀,这就够了,更何况咱们还有未来的世子妃?” 世子妃这件事情极大的安慰了王仲良,絮叨了几句之后便走了。 王岫芸的笑容却渐渐从脸上退去——秦王,燕王,陈熵,魏池? 这封遗诏的内容似乎告诉了她真相,能从这样的世界中逃离,真不失为一件好事。 “走之前,我想再见见陈公主。” 此时要达成这个要求已不算太难,毕竟王岫芸现在是绝大多数人同情的对象。经过简单的通报,太皇太后准许了她的请求,在祭拜了陈熵后,王岫芸可以在后宫待到第二天。 太皇太后被陈熵的驾崩打击得一病不起,王岫芸不得不陪她久聊了一会儿,等从那里出来,太阳都要下山了。 “可以去清河公主那里用膳么?”王岫芸问一旁的宦官。 小宦官赶紧去通报,陈玉祥此刻并不想见任何人,甚至不想去考虑任何事情,但是她知道,不能拒绝她,而且显然,她专程进宫可不是为了悼念陈熵,她必然是有话要说。 “请她来吧。”陈玉祥擦了擦自己红肿的眼睛。 坐到桌前,王岫芸微微皱了皱眉头,因为这位公主的晚膳似乎太过简单了,虽然是在服丧期间,但不至于随意到这种程度吧? 陈玉祥虽然精力不济,但是还是看到了王岫芸的表情:“抱歉,近来心情不佳,所以都弄得有些清淡随意,王姑娘喜欢吃什么?现在可以让小厨房做。” 这只是一句客套话。 但是王岫芸说:“很多年前吃了一次御厨做的盐水鸭,印象深刻,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幸吃到。” 一旁的如意面露难色:“这个盐水鸭腌制的时间久,怕是一时半会儿做不了。” 陈玉祥强打的精神:“不如让厨房做些榛松糖粥,这样不耽搁咱们用正餐。” 王岫芸没听过这道菜,点点头:“今夜里本该回太皇太后那里居住,不过,小女希望能借住在公主这里。不知公主可否应允。” 如意瞪大了眼睛,王岫芸没有理会她,只是厚脸皮的看着陈玉祥。 “好啊,荣幸之极。”陈玉祥不大高兴,懒得打官腔了。 王岫芸表示满意,埋头开始吃饭,陈玉祥草草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吃过了正餐,榛松糖粥被端了上来,这碗粥的样子令人大失所望,王岫芸觉得它和刚才那些清粥小菜全无区别。宫婢给她盛了一满碗,她只好接下。 陈玉祥近来身心俱疲,即便是王岫芸露出“那我只好勉强这样吃了”的表情也没能逗她开心。 “公主殿下的脾气和王皇后真的很像呢。”王岫芸飞快的吃完了自己手上的甜粥:“如果没有别人的话,真想和公主殿下畅所欲言的聊一聊啊。” 陈玉祥放下了手上才吃了一口的粥,对尴尬的如意说:“你先出去吧。” “这里真是日渐冷清了。”王岫芸放下了手中的碗:“公主殿下如果不想吃,就不吃了吧。” 陈玉祥叹了一口气:“恕本宫直言,现在本宫没有精力闲聊,若王姑娘有话要说,不防直说。” “殿下误会了,如今的局势,民女已经无话可说。”王岫芸微笑着,摊开手。 “那您何必来见本宫?”陈玉祥觉得头疼欲裂。 “因为今次不见,便一生无法再见了。” 这是自然,既然她没有嫁给陈熵,那这一辈子的确没有理由再见面了。 但,我们有何相见的理由?? “民女想去一次先皇皇后殿下的寝宫。”王岫芸偏了偏头:“不知道殿下现在有没有这个心情。” 没有。 陈玉祥打起精神:“好啊,不过皇后宫殿并未全部整修,可能王姑娘会失望了。” 时间仓促,皇后寝宫的装点并不是全新的,陈玉祥不知道她要去这儿宫殿是要看什么,是为了缅怀自己一步之遥的皇后之位?还是像她说的那样,只是要去看看“王皇后”? 大宸宫非常的大,软娇子走了许久才到达皇后寝宫。 天已经黑尽。 “让她们在外面等着。”王岫芸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陈玉祥不知道她卖着怎样的关子,但此刻,还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好,你们在外面等着吧。” 大殿里火红的喜庆都已经拆除,宫殿简朴得就像以前一样。王岫芸从未来过这里,即便在她的梦里已经来了不知多少次。 “我找不到路,请殿下带我去王皇后的寝宫。” 寝宫靠西,看到陈公主走进来,宫婢们纷纷上前问好。 “你们出去吧。”陈玉祥冲她们摆了摆手。 大门关上了,王岫芸环视了四周:“那是她就寝的床榻?” 陈玉祥点点头。 王岫芸没有再理会她,径直走向床榻,爬了上去。 陈玉祥吃惊的看她掀开床褥,搬开床垫,从靠墙的一角翻出了一个小小的锦盒。 王岫芸凄凉的笑了:“果然还是这样的习惯,喜欢把东西藏在这里。” “什么?”陈玉祥见她表情怪异。 王岫芸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张不大的绣帕,中间绣着一个奇怪的花纹。 “这是王皇后出嫁前,我送给她的,这个花纹寓意百年好合,多么幼稚又不切实际的祝福啊,我就知道她会当真。” 王岫芸把秀帕攥在手里,就像是要把它捏碎一样。 “未及百年,但算得上好合了。” 王岫芸恢复了冷静,意味深长的看了陈玉祥一眼:“这里没有王皇后想要的东西,你想要的东西同样没有,你们还不明么?” 陈玉祥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别说了,你就是要来给我说这些的么?” 王岫芸叹了口气,把都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不是,我只是想来拿回我的东西而已。” 王岫芸把绣帕装好,对陈玉祥行了个屈膝礼:“殿下,告辞。” 夜色中的大宸宫显得尤为落寞,王岫芸掀开了轿帘的一角,想着王皇后是不是也是这样乘着软轿前往合德宫,想着她会怀着怎样的心境。 但这又如何呢?这一切都永远的过去了。 王岫芸看着袖口露出的绣帕的一角:“走吧,我带你离开。”。 你正在阅读,如有错误,请及时联系我们纠正! 第一百九十九章 199【始元一年】 魏池曾构想了无数个与陈昂重逢的画面,但没有一个画面在她梦醒之后是让她感到可信的。直到这一天真的来临,魏池仍旧惶恐的不敢相信这突然而至的幸运。 你知道么?当时我请调南京的文书已经放到袖子里了,就是那一瞬间的恍惚,我开小差似的忘了交上去。 命运? 魏池只好用这个词来诠释眼前的这一幕,他看到陈昂从大殿的尽头缓缓走来,是现实又似梦境,心跳的蜂鸣让她难以保持冷静。 感官恍惚的还有所有人。 陈昂,这个早已被淡忘的名字回来了,当他坐上龙椅的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想睁大眼睛看一看,看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他。 这是真的。 陈昂的脸异常的沧桑,但并不狼狈,与多年前那位翩翩贵公子相去甚远。 他是陈宿的傀儡? 当然不是的。 陈昂的声音自信而浑厚,彰显着一种绝对的权威。 登基大典非常简单,大典结束前,秦王专程表示将于次日带兵返回玉龙关,王家也由王仲良代为表达了类似的意思。内阁虽然依旧提心吊胆,但是百官们松了一口气。两年之间的政权更替已经让大家对这样的大起大落习以为常了。 陈熵的年号是“正隆”,然而国运未能像大家期待的那样繁荣兴隆起来,陈昂的年号是“始元”,帝国的一切能够重新开始么? 陈昂站在大宸宫最高的宫殿内,看着窗前的夕阳徐徐落下,反倒成了帝国中最平静的一个人。 戴桐琒自从那一年被打折了腿,腿就瘸了,入京前他扔掉了自己使用了多年的手杖,开始了一瘸一拐的行走。 “魏大人来了。”以奇怪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的戴桐琒说。 魏池的样子看起来比这两人都要紧张,以至于进来之后都忘了是不是该行礼。戴桐琒笑了:“多年不见,你竟然没有变,还是那个小白脸的样子。” 大殿里并没有别人,陈昂自己搬过了一张椅子:“给你赐座,魏大人。” 魏池笑不出来,因为他自己都不确认眼前看到的是不是真实。 “魏大人,您受惊过度了,看来的确应该在登基大典前安排见你一面的。”戴桐琒斜靠在椅子上:“您看皇上像不像一个老农?” 的确像一个老农,与其说是容貌变了,不如说是气质变了。 陈昂自己也坐了下来:“曾经我一直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啊,你得原谅我不使用敬语,毕竟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一个庶民,我已经习惯了。”陈昂自己又笑了一下:“而且这里并没有别人。对,我刚才说到哪里了,我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不论是血统或者别的都是,把我这样一个人扔到那样的环境里去,得自己种菜才能填饱肚子的环境里去,你认为我会怎样想?” 陈昂自嘲的翘起了腿:“是苦难,但是同样是领悟,魏池,在我们不在的这些年,我相信你领悟了不少,但是我的体会是你所不能想象的。不是怨恨,不是痛苦,是别样的领悟,这世间的一切都比不上。” 戴桐琒哈哈大笑起来:“有一天,我们决定养点鸡,所以就磊了一个鸡棚,魏池你肯定见过鸡棚。但是那些鸡就是不肯进去,到了后半夜,我们听到一声响,出来才发现鸡棚塌了,你说这些鸡多聪明啊,竟然早有预感。” “对,”陈昂认可的点点头:“蠢货王爷和蠢货军师的建筑杰作。” “等等,”魏池揉了揉自己的脸:“陛下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对,那里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戴桐琒锤着自己瘸腿。 一个不毛之地,一个真的会饿死人的地方。戴桐琒看着魏池的表情心想,他一定难以理解自已,而自己则肯定是因为在山洞里住得太久,或者吃了太多的虫子而变得太厉害了。 “魏池,你已经做的够多了,感谢你多年不变的信任。”陈昂微笑着,眼角泛起了皱纹。 陈昂蹲下来,握住了魏池的手:“现在就交给我们吧,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戴桐琒探过身子,将手和他们握在一起。 魏池感到了他们手掌中粗糙的厚茧,坚硬而有温度。 “嗯,”魏池抬起头:“让我们重新开始。” 窗外,夕阳渐沉,新月上升。 京城的老百姓已经习惯了军阀们来了又去的状况,但官僚们的着实又被吓了一跳。燕王虽然来得奇怪,但总比秦王继位要好得多,至少之前这位藩王和京城的大臣们的关系是融洽的,唯一要担心的是李潘之类的吧? 陈昂的登基即位如风一般悄无声息。 夏末,帝国迎来了一次丰收,但并不丰盈,百姓们勉强能够得上本季的温饱,新皇帝似乎毫无建树,但江南人民的怒火似乎逐渐熄灭了。 被称为’解一时之急便高枕无忧’的新皇帝继续沉默着,帝国缓慢而艰难的馋喘。 秋季即将到达尾声的时候,南直隶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一支人数多达20000人的舰队已经筹建完毕,及刻便能够带着今年的丝织品开往海外。 南直隶,这个养老之地似乎一夜之间沸腾了起来,京城的官员议论着,不知道陈昂如何变出了这么多钱,在赈灾都难以成行的情况下造出了这么多大船。 周文元不久便揭晓了这个答案,从九月开始,帝国官员不再用白银发饷,全部改为铜钱,铜钱的面额品种众多,不用担心自己会扛着钱吊子回家。 不只是周文元混得如鱼得水,季潘都没有挨整,从推广铜币开始,陈昂便再次把他派到了江南,当年那些亏空的贷款,是时候该清理了。 被重新整合起来的商户开始再次与官员们对面谈判。出乎意料的是,陈昂并没有否决陈鍄的所有决议,甚至很大程度的保留了户部银行的设定,而且户部带来的都不是新制的铜币,而是闪亮的白银! 商户们对官员们的顾虑在见到这些白银后终于彻底消散,此刻再没有比白银更能激发他们感情的东西了!长达两年的市场崩溃,数万大商户如今仅剩四千家,历经了工潮和战乱,他们几乎濒临崩溃,如今若还畏首畏尾不愿迈出一步,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陈昂对魏池说:陈鍄并没有错,甚至陈熵都没有错,只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开创的最艰难的时刻是帝国迈向兴旺前的最后黑暗。 黎明前最黑暗的黑暗。 所以我回来了,为了这黑暗不带来毁灭,而会成就最辉煌的黎明。 冬季来临时,船队中的一部分回到了广州,带回了从倭国换回的粮食与白银,还有倭国的商船。这些粮食很有必要,因为在经历了洪灾以后,今年的冬季格外的干旱。 广州的港口上,高大的荷兰商船上的商人对一旁矮小的倭国商船指指点点:“天朝上国何时开始和他们做生意了?” 一旁的随行摊了摊手:“新皇帝有了新想法,谁知道呢?” 季潘站在广州港旁看着徐徐靠岸的商船,心潮奔涌,他一直认为陈鍄是他的伯乐,但此刻他才明白,谁真的读懂了他的才华。 商人真的就一定需要帝国的官帽才能得到尊重? 不。 “走,咱们过去看看。”季潘第一次开怀的笑了起来。 春天如期而至,却没有春荒,不止是江南的织工和南直隶的船工能够凭白银买到粮食,就连京城的官员都发现之前还挺不好用的铜钱终于能够顺利的用出去了。 魏池在院子里修剪着他的牡丹花,她知道,与漠南的通商不会太久远了,一旦正式通商,那条被阻断了千年的通往西域的道路会再次开通,陈昂说,西域并不是个传说,总有一日,在那里也能看到牡丹花。 那么祁祁格,想必你也能看到了吧? “魏大人自己一个人都在笑?” 魏池把花剪递给胡杨林:“难不成得像你一样拉这个脸?” 胡杨林只是按照常例过来做客,可惜他近来好像情绪不高,魏池的好心情都难以影响到他。 胡杨林叹了一口气:“直说给你听都无妨,只觉得当今圣上过于软弱了,当政快两年了,没什么大动静。” 唯一的大动静是自己的官饷变成了铜钱?这算什么?还不是一样买东西。 魏池笑道:“看来是因为皇上没有大力提拔你们锦衣卫才惹得你如此抱怨的。” 对,还有锦衣卫,如今的锦衣卫和当初黄贵叛乱的时候差不多,甚至都没有补足够的人手进来。比起自己的师傅当指挥使那会儿差了不是啊点把点。 “其实我不是太欣赏皇上的性格,总的来说感觉过于软弱了。” 也许是真的“软弱”,换成陈鍄,普天之下可没人敢这样直接的评价他。 “那不是软弱,那是智慧。”魏池没有当真和胡杨林争。 “这倒未必,”胡杨林作为锦衣卫,这算是近卫官职,许多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呢:“你没看皇上和周阁老说话的样子,那可真是温文尔雅,倒是周阁老神气得很呢。” “周阁老本就是个神气的人啊。”魏池想起了周文元说话常用的表情,真的特别’内阁首辅’。 “哎,不和你讨论这个,总的来说,在你眼里,皇上哪里都好。”胡杨林挥挥手,表示想要结束这段鸡对鸭讲的谈话。 魏池对胡杨林这种莫名其妙的偏见感到无可奈何,但他并不担心,因为这是陈昂,即便他知道他的锦衣卫这样想,心里可能都不会在乎吧。 送走了胡杨林,魏池换上了衣服,他要去见一个才从漠南回来的人。 这么多年里,陆盛铎扮演了许多人,现在他终于能以“自己”的样子出现在街上了。魏池见到他的时候甚至一时有点认不出,回忆他的长相,怕是要追述到建安六年去了吧? “恍若隔世。”陆盛铎这样评价。 “我希望我没有让你失望。” “我们没有让彼此失望,魏池。”陆盛铎第一次亲切的拍了拍魏池的肩。 终于可以放松心情,像个普通人一样走进酒楼了,魏池却还是看到陆盛铎眼中习惯性的闪过鹰一般的目光。 “陆大人发现了什么?”魏池调侃。 “喏,”陆盛铎拿手指了指:“那个小二刚才在用袖子擦鼻涕……哎,我的笑话果然不好笑。” 魏池只好笑了,还把那个店小二招过来:“点菜。” “这是我吃的第一顿像样的饭,这么多年了。”陆盛铎听魏池报的菜名,微微点头:“时光飞逝,你都长大了。” “陆大人别用这句话了,说的我就像真的是小孩子似的。” “你在我面前至少长高了这么多。”陆盛铎比划了一下。 “陆大人就一点都没有变高。” “魏大人,你的笑话同样不好笑。” 两个人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谈话间,菜上齐了。 “这么多年皇上一直在黔南?”魏池好奇陈昂脸上那沧桑的气质。 “只是呆在那里早就被抓到了。西面山区我们都躲遍了。有一次蒋颂贞的人都摸到村口了,幸好那天运气够好,狗叫了,要不然就真的被他得手了。我瞧见不对劲,赶紧背上糊涂面就从后门跑了,我们三个连口气都不敢歇,直到在山里奔了半个时辰才敢停下来。”陆盛铎喝了一口酒,补充了一句:“对了,糊涂面就是戴师爷。他想吃碗面,没有。只好靠这个名字来满足满足。” “这么多年,皇上竟然熬过来了。” “何止是熬过来了?才到那里的时候,别说是皇上,就算是戴师爷都快要崩溃了,你知道的他断了一条腿,两个人连自己做口饭吃都不会,更何况没有粮食。”陆盛铎嚼着嘴里的菜:“所以当真熬了过来,想法就都变了,权利,*,一切,早就看得透彻了。” “陆大人看透彻了?” “我没他们那样惨。” “我在国子监看到陆大人的名字了,大人是两榜进士。” “呵呵,”陆盛铎放下酒杯:“如果是这样说,那我早就看透彻了。” “漠南还是老样子?”魏池想到他才从塞外回来。 “我们折腾成这样他们都没动手,你觉得还是老样子?” “哦?”魏池有点紧张。 “漠南王的状况不大好,你要知道,他并没有子嗣。”陆盛铎丢了一块肉到嘴里:“女皇帝可能真要做女皇帝了。” “哦。”魏池咽了口饭。 她的人生似乎和自己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了。 “更何况还有她的亲王支持她,那个人你知道的,就是被赐名叫酋兹的那个人,攻打京城的主将。” “我知道他,”高个子,金头发,魏池暗想,还调戏了我:“很会打仗的人。” “魏池,你看透彻了么?”陆盛铎见魏池若有所思。 魏池思考了良久:“也许我就是那个唯一没有想透彻的人吧。” 酒过三巡,两个人却都有不醉的本事,小二看到满桌的空酒壶和两个脸都不红的人有点惊讶:“六个大铜子儿。” “你们开始收铜子儿啦?”魏池解开钱袋掏钱。 小二讪讪的笑了。 魏池避开了他的袖子,把钱放到他手里:“再拿一碟荷叶点心,我要带走。” “看来不能留你了,”陆盛铎有些遗憾:“本想和你再聊聊的,不过来日方长,今后再见吧。” 看着魏池远去的背影,陆盛铎突然有些伤感:也许有家室还真挺好。 “这两天终于可以闲散一点啦,”魏池拿着点心向戚媛邀功:“在天气变热前,咱们的出去骑骑马。” 最终,戚媛还是选择了侧骑的马鞍,毕竟这里是京郊,贵为夫人跨骑在马背上不是太像话。侧骑的马鞍很难掌握,魏池不得不陪她多练几次。 “魏池。” “嗯?” 戚媛拿手指按了按魏池的眉心:“你什么时候养成的坏习惯,时不时的皱眉头。” “有么?”魏池自己也揉了揉:“我刚才有皱眉头?” “嗯,就像是就像是装作开心一样。” “怎么可能?!” “你,急什么啊?”戚媛有点惊讶:“不就是随便说一句而已,为何这样在乎啊。” “没,没有。”魏池回过头,看了看镜子。 “来,吃点东西吧。”戚媛把面前的碟子往前推了推。 魏池叼了一块,吃了一小口就没胃口了:“你先睡吧,我想看会儿书。” 魏池径自走到书桌前,拿了一本书在手里,只觉得这几个月过得太快,比翻书还要快,然而自己又必须要装作很忙的样子,这样才能欺骗自己平静下来,接受一切,顺应一切。 然而,内心的自己,还是没有被骗过去么? 第二百章 200【始元二年】 陈昂并未因为回到京城而长胖,他现在依旧是一张消瘦的脸。每天他都会很早起来,喝一壶茶,比划一会儿胳膊腿,再更衣去上朝。在不上朝的日子,他比划完胳膊腿后,就开始批阅奏折,虽然他立刻组建了司礼监,但他还是习惯把所有的披红都看一遍。 胡杨林递交的百官的呈情已经不再重要,陈昂往往是随手一放,或者半带安慰的翻一翻。胡杨林并没有刻意讨好新皇帝的想法,打心里来讲他并不想见到陈昂这个人,每天要来一次,纯粹是因为没有办法。 陈昂埋头接过了胡杨林手上的文件目录,而并未留意这位指挥使今天没有迅速离开。 胡杨林紧张的看着他,直到一某本奏疏被他拿在手里打开。 陈昂吃惊的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抬起头才看到面前的胡杨林:“你怎么还在?” “臣,”胡杨林一时发愣,跪了下来:“臣听命。” “这是谁上的?”陈昂的表情恢复了平静。 “御史给事中卫青峰,举人出身,在此之前本是云南的县令,去年才调回京城的。” “举人当着好好的县令,为何会调回京城?”陈昂看了胡杨林一眼。 胡杨林没有抬头:“先帝看他是魏大人的学生,便将他调了上来。” “哦,”陈昂把奏折放到了一旁:“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件小事,交给刑部处理吧。” “皇上!”胡杨林跪在了地上:“这件事情本就莫须有,臣认为这是内事,应当由锦衣卫处理。” “胡大人的意思朕明白,不过既然对方是个御史,想来就不是宫里人压得住的,与其落人把柄,不如正大光明的来查,魏大人不怕查。”陈昂把奏折重新拿在手里:“去吧,亲自交给刑部,让他们查清楚。既然魏池牵扯其中,就让他回避。” 胡杨林思考了片刻,接过了奏疏。 “对了,”陈昂突然又开了口:“这是个大事情,你们镇抚司盯紧点,一有情况立刻来报。” 半个时辰之后,刑部尚书郑储郑大人坐到了北镇抚司的上堂。郑储面色不善,因为近年来北镇抚司不温不火的,早就不复能把一品大员找来“喝茶”的风光了。 胡杨林拿出那本奏疏,推到了郑储面前:“郑大人不急,请慢慢看。” 郑储才看了一半,手便颤抖了起来:“这,这?” “皇上的意思是,查清楚。”胡杨林拿手指扣了扣桌面:“这件事非同小可,一定要查清楚。当然,有需要帮得上忙的地方,随时吩咐镇抚司才是。” 郑储唯唯诺诺的点了点头,把奏疏塞进了袖子:“无论如何,请先彻查卫青峰。” “这个是自然。”胡杨林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与此同时,一群锦衣卫到了大理寺,魏池正拿着一本案卷和林宣讨论。 “哪位是魏大人?” “下官就是。”魏池放下卷宗。 “从今日起,不必再来衙门当值了,请回吧。” 林宣要开口,魏池做了个手势:“好的。” 大理寺的众人呆呆的看着这一幕,魏池没有任何反抗或者质疑,简单的收拾了东西,走了出去。锦衣卫的人则简单的交代了主事的几句便离开了。 林宣拿起魏池刚才放下的卷宗,猜测了许多的可能,但没想到以为讳莫如深的事情,当天下午便满朝传开了。 卫青峰,这位魏池在当国子监祭酒时的监生上书揭发了他的老师,罪名惊人——他质疑陈熵的死因,并将矛头直指魏池。 对于陈熵的死,许多人当然心存怀疑,特别是陈昂继位后,曾经理不透的头绪仿佛连成了一张可以解读的网。很多人都还记得当年魏池和陈昂的交情,细细想来,如此皆有可能。不是没有人怀疑过魏池,只是这一切迷雾太深,看不透的太多。 卫青峰找到的证据颇为令人寻味,他在魏池的书房里发现了一张信封,这张信封的地址正好写的是陈昂所在之地。大家当然都还记得陈鍄把陈昂贬到了哪里,魏池并不是贵州人,没听说他有任何亲眷在贵州,如果不是要写给陈昂,那他要写给谁?他和一位被贬黜的藩王联系,是要表达怎样的信息? 虽然陈昂已经坐稳皇位,陈熵早已是明日黄花,但这件事关乎弑君之罪,满朝顿时哗然。 陈昂的态度倒没有暧昧不清,整件事情并没有交由锦衣卫,而直接交给了刑部,看来是要撇清关系,让大家放心的查,甚至由周阁老出来发话,表示绝不干预此事,全权由内阁代理。 林宣从衙门到家的时候,家里的长辈早已知道了,林家有些长辈虽然和魏池有些书画上的来往,但官场上的几位都不是太看得上他,特别是林孝一脉更是言辞之间有些想要落井下石的意思,林宣听着他们的问话便有些心烦。 “晚辈认为这件事情还不宜太过喧哗,毕竟只是一个信封,算作存疑就得作罢。如果真是魏大人所为,那么是用何方法作案的?这个要从何查起?开棺验尸?谁敢?谁愿?” “这是弑君的大案,何为太多喧哗??”说话的是林孝的儿子,如今任职鸿胪寺:“就是存疑就够了,要彻查案件,谁敢不开棺验尸?” “晚辈有一事不明,”林宣耐着性子:“如今天下已定,做这些猜测有何意义?” “天下已定?”有人便冷笑了:“你的意思是这天下已经定了是姓魏的了?那如今不能扳倒他,要等他翅膀长硬了真把我们都一起做了?” 林宣叹了一口气:“此言差矣,如果魏大人真有这个心,那他不止和当今皇上有私交,他更是先皇的老师!晚辈认为他若真有不臣之心,何必不学做曹操?犯了如此大险,要谋得的就是现在的局势?” 你们想证明什么?证明魏池是燕王的死士?宁可背上弑君之罪都要帮燕王上位? 你们想证明什么?证明燕王为了上位宁可弑君? 屋内的几个人沉默了。 “魏大人不是这样的人,”林宣恭敬的抱了一个拳:“各位长辈请想一想,魏大人学子出身,并非三六九教的人,他要如何才能在宫禁之中谋杀皇帝?如果真的拥护朝中的言官要求开棺验尸,验不出个所以然的时候又当如何?言官要求彻查可以是是为了公平道义,我们林家如果要求,那就是与皇上对着干,这对林家有何好处?” “如果没有铁证,他自己的学生为何要揭发他?”林孝的儿子还不死心。 “谁知道呢?”林宣冷冷的摇摇头:“与其争做先锋,不若相时而动,如真的查出了些有用的事情,咱们林家再动不迟。” 至少先看看秦王和王家有何动静才是啊!林宣内心有些无奈,林孝一家似乎将自家的落魄全权归罪到了魏池头上,这是因为惹不起内阁?还是真认为魏池是未来最大的敌人? 谁知道呢? 激愤的群臣几乎都和林家一样,抓住了这个信封的线索紧紧不放,但真做司法的人却和林宣一样态度保守。郑储郑大人显然要归为不喜欢魏池的一派,当年江南弊案的事情他还没忘呢,但回归现实,他作为刑部的人可不能起哄,他要拿出真凭实据才行。 而且他所处的位置比林家艰难多了。他当然想明白了林宣想的那些,如今查不出还好,若真的查出来些不该看到的,自己要怎样做?审秦王还是审,审皇上? 郑储愁白了头发。 第二天恰逢朝会,郑储当朝要求三司会审,既然魏池已经回避了,陈鍄答应了郑储的要求,即日开始三司会审。 审谁? 还不能审魏池,因为一个空信封证明不了问题,更何况按照卫青峰的说法,收信的人是皇上,要审魏池那还不得把皇上一起抓来审? 使不得,那只能审卫青峰了。 为了公正起见,御史台的所有给事中全都到场旁听。 郑储左思右想,觉得比当年的弊案还令人为难,对于卫青峰,他略知一二,这个人可比当年的徐汝能难缠多了。 卫青峰的科考成绩并不好,他在贡院读了贡生便到京外去做县令了,说起来这一切还得感谢魏池,若不是有魏池这个老师,不知道他哪年才能轮的上做官呢。虽说他科考成绩一般,但做县令还真是做的不错,在当地颇有了一番名望,不过他真的出名却是因为周文元的孙子,这位孙子和周文元的儿子可大为不同,算是一顶一的纨绔子弟,游玩路过卫青峰所在的县,因为点小事杖打了个衙门的小吏而被卫青峰强行押到了大堂上。这位周公子并没有功名,而且他竟然殴打了朝廷官吏!依照齐律,应杖打三十! 可这并非是普通的“周公子”,谁会和他较劲呢?偏卫青峰就不认这个理,愣是冲破了省里人的阻拦,把周公子结结实实的打了一顿。 为此周文元并没有真的生气,他虽然心疼孙子,但还是被这个人的耿直打动了。专门向省里的学生打了招呼,让不要为难卫青峰。周文元这么多年来整了不少的人,但官品还是有的,许多为卫青峰捏了一把汗的清流们都松了一口气。卫青峰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感谢或要亲近周阁老的意思,依旧我行我素的干着他自己的活,谁都不愿搭理。 京城保卫战后,魏池把他调回了京城,在魏池因为奏疏被众人攻击的时候,这个卫青峰倒是站出来为他老师说了不少的话,这一次的事件估计别说魏池想不到,论谁都想不到。 大堂里的官员们议论纷纷,屋顶发出了嗡嗡的响声,郑储清了清思路,拍了拍惊堂木:“带卫青峰上来。” 官吏的传话声盖过了大家的议论,大堂终于逐渐安静了,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瞧着门口,想见见卫青峰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黑且瘦的中年人表情淡然的走了进来:“臣参见郑大人。” 郑储指了指放在正中的条凳:“卫大人请坐。” 卫青峰行了一个礼,坐了下来。 “这是你呈给皇上的奏疏,你看还有要改的么?” 卫青峰摇摇头。 “给大家传阅。”郑储把卫青峰递给皇上的那封奏疏交给文书,文书将它放在屋中桌案上,在堂的官员逐一过来观看。 众人都听说了一二,但还没见过这道奏疏,还是一一过来仔细看了。众人落座之后,郑储表示开审。 “卫青峰,昨天我已经问过你的话了,今天是三法司会审,我希望你能一一如实回答。” “请问。” “在这封奏疏里,你揭发大理寺官员魏池有谋害先皇之嫌疑,你有何证据。” “回大人的话,先皇年少力壮却突然病逝,下官认为朝中不止在下,怕是许多人都对此存疑。魏大人是先皇唯一的近臣,如果先皇并非病逝,那么他理应成为怀疑的对象。下官是魏大人的学生,得以进入魏宅借阅书籍,只是偶然,在借阅书籍时发现了一枚空信封,信封的地名却是黔南,关于此事,下官亲自和魏大人对过峙,魏大人虽然未承认任何问题,但也说不清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信封,所以下官认为这件事情必须要呈报皇上。” 郑储向文书示意,文书将那个信封展示了一番,同样放在了案桌之上。 许多和魏池有过来往的人都能一眼认出来,这显然是魏大人的字。 郑储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他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件事情扯到皇上那里去:“案件要讲证据,讲实情,单凭一个信封,很难说明问题。你还有别的证据没有?” “没有。” 众人的目光转向卫青峰,然后又转回郑储,等待他的再次发话。 郑储回头看着周文元,周文元没有理他,郑储只好硬着头皮转过头:“没有证据不能定案的。” 话才出口,堂下果然议论了起来。 卫青峰站了起来:“下官认为,此刻魏大人理应到场,有些问题需要他做个解答。” 堂下得议论声更大了。 卫青峰深吸了一口气:“下官知道,大家一定是质疑我作为魏大人的学生,竟然上了这样的折子,是不是受人指使,是不是忘恩负义。下官也知道,大家都一定认为天下终于太平,为何我要掀起这样的大浪,这会对谁有好处,我是不是沽名钓誉。” 迎上了周文元的眼睛,卫青峰提高了音调:“下官不是忘恩负义,下官也不是沽名钓誉,下官想问各位一句,如果是百姓家的孩子,被人陷害致死,他的父母能不能为他讨一个公道?难道因为先皇是皇上,所以就该让他走得不明不白?是因为他的父母具不在了?还是因为要保住天下太平?!大家就可以不闻不问?下官只想说一句,如果真的是魏大人所为,他就是长害幼!师杀徒!臣弑君!如果这样都能顺理成章的一笔带过,这世道还有没有天良!先皇在京城有难之时未曾抛弃臣民,现在臣民就要如此理所当然的抛弃他么?!” “卫大人请冷静!”周文元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下官没有不冷静,”卫青峰并没有被内阁首辅吓退:“下官希望朝廷彻查此事,如果是下官不对,下官愿意承担一切责任!下官要求彻查!” 周文元放低了态度:“卫大人,没有任何人说不彻查。只是你要明白,任何案件不能依照情绪定案,你也读齐律,应该知道,定案是要讲证据的。” “魏大人说不清楚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信封!”卫青峰再次提高了音调:“为何不带他到大堂上来问话!” 周文元一听到信封就头疼:“仅仅因为一个信封就要把魏大人抓过来问话?” “真是异想天开!”郑储突然拍案而起:“你的意思是,还需要把当今皇上带过来问话?” 周文元惊讶的在卫青峰眼中看到一丝狠绝的光。 “好了!今天先退堂!”周文元猛地敲了一下惊堂木。 “退堂!” 魏池为了回避此事,暂时赋闲在家,天气已经不再寒冷,心却阴冷得吓人。自那一日卫青峰找他对峙之后,两人再未见过面,而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啊。 魏池坐在亭子里,看着池塘里微起的涟漪,“风雨亭”,说好的“风雨停”啊。 多久了?认识卫青峰? 现在感到如此陌生,但又觉得这才是他,才是那个自己认识的他。 “是你做的么?为什么?为什么?” 卫青峰那天的咆哮依旧在耳边,自己从未见过他如此面目。 “他是你的君父!” 过了许久,自己冷冷的说:“我没有。” “那为何会有这个信封!老师,为何你会写这样的信封!你为何会写信给燕王!为何先皇刚好驾崩燕王就能出现在京城!” “我没有。” 过了许久,自己只有这句话。 “为什么……” “我没有,我说了!我没有!!” 魏池猛地从梦魇中醒来,春末的阳光透过树枝洒在脸上如寒泉一般。 过了四月,暗夜将不再漫长,活,希望,烂漫的花朵变为果实,京城的繁华再度灯火通明,而我们却将转身远去?就像这是一个浮华虚妄的梦境? 陈……熵?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么? 第二百零一章 201【始元二年】 卫青峰回到家,脱下官服,空荡荡的家里只有安静。在递交奏疏之前,颜沛伟和自己大吵了一架,但是他还是安顿了自己的家眷。 “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情?更何况你找不出证据的,而且天下终于太平了,你这是要说明燕王弑君上位?而且你为何不愿因相信老师!老师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是那样的人。” 颜沛伟抓住自己的衣领,声泪俱下。 “他是我们的老师!” 过了许久,自己才缓缓的说:“正隆一年,只有两个月,这一年真的太短,太短了。” 颜沛伟终于松开了手:“好,我帮你安顿你的家人。” “多谢。” “好好查,”颜沛伟转过身:“还他一个清白。” 卫青峰抬起头,刺眼的阳光让他觉得有些晕眩,他并未见过陈熵,只是不知道他少年的模样究竟怎样?变成了这样,你后悔么? 那么我呢?我会后悔么? 卫青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朝廷的官员们彻底沸腾了,有些人甚至准备亲自拜访卫青峰,但很快大家就发现,虽然他没有受到任何拘禁,他家的周围却已经被戒严,戒严的人是锦衣卫。 久未出面的锦衣卫出现了,一部分人退缩了,他们突然明白了一个问题,陈昂不是不用锦衣卫,只是时候还没有到罢了。 在日常事务之余,陈昂把戴桐琒叫到了宫里:“魏池那件事,你不用管了,让陆盛铎去。” 戴桐琒愣了愣。 陈昂没有理会他,戴桐琒想要开口,陈昂却已经走远。 陈昂的回归让前朝有了些朝气,但后宫却陷入了停滞的气氛,不单单是因为陈昂,还因为陈玉祥。这位倒霉的公主的婚事被彻底搁置了,华贵的合德宫再没有任何宴会,因为宫里除了她,就只有还在守孝的太妃们了。 时局的转换甚至让人们忘了同情她,大家都只是在猜测陈昂的下一步棋,猜他会和哪一家联姻,做出怎样的决断。 陈玉祥却没有别人想的那样凄凉,她开始计划绣一副巨大的屏风,这将花掉她许多的时间。 一个月都不曾打开过的合德宫宫门,今天却迎来了一位客人。 陈玉祥接到通报的时候,正在仔细研究宫婢绘好的花样子,来客的名字让她有点吃惊:“胡太妃?” 胡贵妃变成了胡太妃,但她还是她,虽然衣着简朴了不少,但是气势依旧。 “公主近来可好?” “好。”陈玉祥看她得意的样子,知道她想说什么。 “您听说皇上的死因了么?”胡太妃专程赶来,的确是为了此事。 这早已不是秘密,陈玉祥已经听说了:“现在还在三司会审,太妃怎么就知道死因了?” 胡太妃表情夸张的冷笑了一下:“公主此刻还在骗谁吶?!不是您那位小魏大人又会是谁呢?” 如意厉声呵斥道:“太妃娘娘请回吧!后宫不议前朝政事,这是祖训!太妃娘娘失了体统,恕我们殿下不能再与您交谈了。” “哟,您眼前的新人照常的厉害啊!”胡贵妃并不理会她,只是对着陈玉祥说:“是的,是的,这些都是前朝那些大臣的事情,咱们女流之辈管不着。可我来此就想问问,如果真是那位做的这大逆不道的事情,您会不会觉得冤?冤不冤呐?” 陈玉祥放下手中的画稿,笑了笑:“不冤,因为根本就不是他。” “是么?我记得先皇才到合德宫的时候,病情是有好转的,可他追过来后,皇上没几天就驾崩了。我就想着,这还是挺巧的呢。” “不是他,”陈玉祥的表情没有变:“他和陈熵经历过太多,我知道不是他。” 胡太妃脸上露出了无趣的表情:“如果陈熵知道是因为你的痴情害了他,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陈玉祥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画稿:“这件事情和痴情无关,对此,本宫只能告诉你,你作为一个连亲生哥哥都不愿相信的人,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懂的,既然如此,您又何必徒劳去了解呢?” 当陈玉祥提到“亲生哥哥”的时候,胡贵妃隐秘的笑了。 “殿下,别忘了,魏大人是您亲生哥哥的亲信,从时局来看,他一直以来都仅仅忠诚于这一个人而已。”胡太妃抛下这句话走了。 如意跪了下来:“胡太妃出言不逊,还请殿下允许奴婢将此事告知皇上才是。” “前朝已经够乱了,咱们别再去添乱了。”陈玉祥把视线转回她的画稿,画上的牡丹开得姹紫嫣红,但这也只有画上才有:“别人不信他,本宫无所谓,有些事情本宫知道,本宫相信,这就够了。” 陈玉祥不是没有想过去找陈昂,但她知道,她现在只是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过气的公主,她再拿不出任何的筹码来交换权利。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在所有人质疑的时候,选择相信。 我相信。 可惜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再如此选择如此单纯的相信了,即便是魏池自己的学生。 事件的发展远比卫青峰想的要快,虽然朝中对此持怀疑态度的人很多,但几乎在一天之内,所有的衙门都禁了声。三法司的程序还在继续,但各部门都不再对此事多加评论,就连太学生的态度都冷淡了许多。 第二次升堂开始了。郑储还是坐在老位置,但是态度变了很多。 “卫大人所言及的内容虽有疑点,但在先皇死因未定的前提下,一切都只是空谈,还请卫大人指点刑部如何才能将事件查得水落石出。” “提审魏大人。”卫青峰料到事件会变得棘手。 “不合适,这已经专程请奏了皇上,皇上表示不可。” “为何不可?”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侧目。 “依据齐律,有人报案,便应提审嫌犯。”卫青峰提高了音调。 “但三品以上官员除外。”郑储语气冷淡。 三品?众人哗然。 “昨日,皇上恢复了魏大人帝师的职位,因为魏大人做了两代帝师,所以升列三品,这在之前是有先例的。”坐在首座的周文元貌似不经意的开口解释。 “那么皇上是要这个案子是要不了了之了?”卫青峰冷笑。 “皇上就是要请教大家,这个案子如何才能查的明白。要不就用不着三司会审了。”郑储笑着对卫青峰说:“三品以下的官员,是没有座的,卫大人能坐在这里,就已经是皇上的恩典了,卫大人可别让大家失望。” 卫青峰的表情并不惊讶:“臣定不辱皇上重托。” 退堂以后,陆俊一个人边走边笑。 “陆大人笑啥呢?”同在一个衙门的徐大人问。 “这个魏大人呐,我在北伐的时候和他共过事的。” “哪个魏?” “当然是没来的那个啦,”陆俊捋了捋胡子:“当年北伐的时候他是委署护军参领,我和他都在王将军手上做事,我还好,沈扬到漠南的时候,我就一起跟着回来了。魏大人可就惨了,跟着,” “这个我知道,他不是到了封义了?谁不知道啊。”徐大人见走得远了,胆子便跟着大了起来。 “可别说酸话,”陆俊依旧是笑吟吟的样子:“我和魏大人共事时间虽不长,但还是知道的,他不是那派清流。” “是不是清流不关事,问题是他一个读书人,哪能就有能力谋杀了先皇了?我看这真的扯得太玄乎了。一个信封有何用处,就算给当今皇上写信了又如何?写了信了就敢说人家杀了先皇?现在的给事中真的太能扯了。” “那你就小看我们魏大人啦,魏大人是读书人,可人家认识的人可不少呢。再不成,还有那个蛮子公主呢,据说医术高明。” 徐大人赶紧附上耳朵:“快说,快说。” 陆俊却欲言又止了:“我哪里会知道啊,只是觉得魏大人倒霉,官升的挺快,可就是辛苦。” 徐大人见他不说了,便没了乐趣。 “哎,撇去别的不说,是个挺不错的漂亮小伙子呢。”陆俊望着远处的皇宫有点感慨:“算起来,我们认识了有十多年啦。如果他能熬过这一次,想必会成就一番大事吧。” 熬得过么? 陆盛铎带着一顶毡帽坐在轿子里发呆,说实话,他真的不知道是谁对陈熵下了手,至少他自己没有接到任何命令,也没有传达过任何命令。 这是一个真正的悬案,魏池对此似乎不愿多说,陆盛铎并没有提及之前朝堂舆论与戴军师之间的关系,他觉得魏池的表情非常不好,好像是一根紧绷的弦快要断了,如果此刻再告诉他,这些暗流之中还有自己人,无疑又会是一种压力。 “大人,咱们这是准备去哪里?”随从见陆盛铎久久没有回应。 “先回去吧。”陆盛铎揉了揉额头——那个卫青峰会建议开棺验尸么? 如果把他逼上绝路,这几乎是肯定的。 那有些事情必须要提前确定。 皇陵地宫早就封好了,凭自己一个人是打不开的,这个还真的需要锦衣卫帮个忙。除了告诉陈昂,陆盛铎动手之前还是给魏池打了个招呼,魏池的表情略古怪,但终究没有表示反对。 “皇上说行就行。”魏池耷拉着脑袋。 陆盛铎安慰性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皇上当年比你艰难得多呢,你得挺住才对。” 魏池强作欢笑的点点头:“如果可以,有了结果给我说一声。” 陆盛铎点点头:“好。” 入夜,天气干燥而没有风,魏池盯着床顶,睡不着。 “都多少天了,你这样会把自己拖垮的。”一旁的戚媛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 “啊,没事,没事,我立刻就睡。”魏池讪讪地笑,翻了个身,脸朝着墙。 戚媛帮她拉了拉被子,在她肩膀上轻轻的拍着:“别想了,快睡。” 也许是因为太累了,也许是因为这句话是戚媛说的,魏池第一次感到了困意,几乎就是在瞬间便睡熟了过去。 突然,真实的就像不是在梦里。 沉重的棺盖一打开,陈熵就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了?!”戚媛一把抱住猛然坐起来的魏池。 “没事,没事。” “你满脸都是冷汗。”戚媛帮他擦了擦脸,下床点起了一盏灯。 “没事,没事。”魏池把脸埋到被子里,不敢让戚媛看到,背脊上抑制不住的冰凉则一阵一阵的扎入心里。 第二百零二章 202【始元二年】 “怎么样?”离天亮还早,陈昂没有睡,一直等到陆盛铎进宫回话。 陆盛铎行了礼:“并没有验出异样,更没有验出中毒。虽然的确有些匪夷所思,但现在看来先皇有可能真的仅是病故而已。” 陈昂摇了摇头:“这一石激起了千层浪,有多少人只是想拔掉魏池?又有多少人是想借此找到我的把柄?” 陆盛铎对陈昂突然让他接手戴桐琒的异样有过一些猜测,现在看来倒是猜中了一二。 “在我看来,我们的人到不至于和王家勾结,但王家的确有些蠢蠢欲动了。” “国力衰弱始于内乱,王家竟然不能给我**的机会,既然戴桐琒依旧见不得魏池,那就让他对付王家去好了,毕竟他还是知道轻重的,这次还是我的不对,以后还是得把他俩隔开。” 陆盛铎点点头:“魏池这边我会盯着的,他的状况的确不大好。各部都打过招呼了,只要卫青峰不提开棺验尸,谁都不会提。毕竟朝局初定,谁也不会像那个二愣子似得揪住不放。” “胡杨林在哪里?” “他就在外面。” “让他进来。” 胡杨林听到传话,赶紧进来行了跪拜礼。 “戴桐琒的人查到了么?”陈昂揉了揉额头。 “是季潘。” 陈昂有点吃惊:“就是他推举到江南的那个人?” “回皇上,就是他。” “哼,”陈昂冷笑了一声:“给他打个招呼,才华横溢之人何必充作他人走狗。” “是!”胡杨林磕了头,退了出去。 东方已经微亮,初秋的凉意渐渐袭来。陈昂找不到睡意,依旧坐在案前看那一豆的烛光。这么多年来,见了太多,经历了太多,做过帝王,做过贱民,饱食过终日,挣扎过饥渴,然最猜不透的还是世道人心。 究竟是谁杀了陈熵? 这不仅是个悬案,也是个命题。 多少人认为卫青峰在发疯,又有多少人唾弃魏池残酷无情? 自己呢?是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谜底就在自己手里,只是不敢说出罢了? 然而这一切却都没有答案,就像是陈熵的死因成谜。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饥饿逼迫自己思考,思考帝王之道,人臣之路,浮生之计,本以为浮华飘渺的参悟其实都会回归简单质朴的论题。 所以,不会再有任何事会扰乱我的内心了。 卫青峰,其实我感谢你这样追求正义的人,但是这份感谢动摇不了我的决心,我早已不再是我,我也早就不再拘泥于正义的本意。魏池,你在痛苦中煎熬么?这也许就是你一生都走不出去的怪圈,你受益于君臣之纲,又受累于它,你还需要多久才能体味它的真谛? 天终于亮了,上朝。 这么多天以来,魏池是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依旧是衣冠楚楚的样子,但是脸色略微苍白。站定位置后,大家发现卫青峰站在他的对面,显然这别有一番安排。大家小心翼翼的站在他们身边,尽量压低了议论的音量,脸上都用寒暄的表情来掩饰关切。 大殿非常大,站得下所有的给事中,许多给事中和卫青峰一样,是第一次参加早朝,但新奇的感受冲淡不了内心的愤怒,这一群人显然安静得多,表情晦暗难明。 卫青峰的脸更加平静,他甚至没有对魏池怒目而视,他只是淡淡的看着面前的一切,就像魏池只是他眼前众人中普通的一个。 陈昂进入大殿后,大家安静了下来。 “众位爱卿平身。” 然后是例行的朝报。朝报结束了,所有人都扬着耳朵等陈昂发话。 “近几日来,相比诸位爱卿都已经知道了,给事中的卫青峰大人上了一道奏疏,对先皇的死因表示了质疑,三法司前几日会审,却没有结果,这个事情是个大事,也不能全压给三法司,今天早上大家就议一议,有想法的大家都说一说。” 郑储先站了出来:“因为是卫青峰大人先上的奏疏,而且也提供了证据,所以还请卫青峰大人先说。” 卫青峰走出队列,但眼睛却看着魏池。 “回陛下和各位大人的话,臣要说的,已经在奏疏里说的很清楚了,在刑部,在三司会审,甚至当着魏大人的面都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现在还是要看看魏大人准备了怎样的话。” 众人都转向魏池,一半观望,一半幸灾乐祸。 魏池站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站出来,虽然不是第一次参加早朝,但是他却难以抑制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回皇上和各位大人的话,下官其实莫名惊诧,毕竟下官不知道为何一个信封会引起如此大的波澜,诚然,先皇驾崩之情确有疑点,但臣并非近臣,并不照顾先皇的饮食起居,见面议事均要恪守礼节,如此怀疑,臣定难接受。” “魏大人误会了,下官从指认过您直接谋害先皇,下官一直都认为,这件事和魏大人必有联系,而魏大人必然知道杀人真凶。” 魏池冷笑:“如果我知道杀人真凶,我便不会纵容真凶。也不会默认先皇搬去合德宫养病。” 卫青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人知道先皇会去合德宫养病,为何魏大人会知道。” 魏池失笑:“卫大人这个话问的好奇异,如果真对此有异议不防问问合德宫的公主殿下。” 郑储咳了一声:“卫大人不要东拉西扯,魏池你也要注意措辞,你就直接回话便行。” “回郑大人的话,先皇移驾合德宫的事情,臣确实不知道,只是因为先皇多时行踪不定,所以臣便前往兼任镇国一职的长公主殿下一处商议此事,长公主对臣下坦言了事实,仅此而已。” 郑储正要开口,陈昂打断了他:“胡杨林,把魏池的话逐一记下来,拿到长公主那里问话,立刻回来回话。” 胡杨林行了一个礼,退了出去。 “据内侍监记载,先皇搬去合德宫后,病情有所稳定,但恰在魏大人造访那一日后,病情急转直下,最终驾崩。不知魏大人对此有何解释。” “本官不是郎中,没有解释。”魏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卫青峰冷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这是内侍监记录的魏大人和先皇最后一次谈话的情状的,还请皇上赎罪,臣在此不能朗读,要先给魏大人看。” 这张纸在之前从未出现过,大家不禁有些好奇,都紧紧的盯着魏池的表情。只见魏池平静的接过那张纸,读了片刻,脸色便发白了。 “可笑,”魏池把纸交还给卫青峰:“本官想知道,是不是想要栽赃一个人,任何情状都能拿得到?合德宫的事情,为何长公主殿下会不知道?如此一张没有署名的纸片,满纸荒唐之言论,有何可信?如果臣真有不臣之心,何必冒死到禁宫之内救先皇?何必为了京城死战?” 纸上写了什么?众人禁不住议论了起来。 卫青峰没有搭理魏池的雄辩,只是淡淡的说:“下官还有人证。” 郑储打断了卫青峰的话:“有证据为何不呈上来!你在这里打哑谜成何体统!” “卫青峰,不要认为朕一直对你多有忍让便愈发放肆,把证据呈上来。”一直态度温和的陈昂突然冷冰冰的开口了。 卫青峰不屑的一笑,将那张纸交给了太监。 陈昂的脸却看不出任何变化:“你说有人证,人证在哪里?” 这次轮到卫青峰面露惊讶:“在东宫内侍监。” 林家?大家不约而同的闪过了这个念头。 正义论着,胡杨林回来回话了:“回主子万岁爷的话,长公主殿下表示魏池所说,一切属实,还请皇上明察。” 陈昂点点头,亲自把那张纸交到了胡杨林手里:“你去问问卫青峰这个证人是谁,把他带来。” 胡杨林这次出去了许久才回来:“回主子万岁爷的话,臣到东宫查访了许久,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又到查了内侍监户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登记在案。同名同姓的人倒是有一些,都在殿外候着,要不请卫青峰大人一一来指认?” 卫青峰思索片刻便明白了:“胡大人,不可能,这个人不只做过先皇的内侍,还做过太上皇的内侍,臣下虽然不认识他,但是胡大人您是锦衣卫指挥使,你确定你还要去内侍监查名字?” “卫大人高估本官了,本官升任指挥使并不久,之前主管江南务,对宫内确实没有大人想的那样熟悉。满朝诸位前辈在京城呆的比本官久,哪位认识的不妨站出来说明,本官愿听教诲。” 刚才议论的众人全都禁了声,此刻再蠢的人都听出门道了,所有人都低着头看着地,就连郑储都一样。 卫青峰看着魏池,魏池移开了目光。 大殿里突然安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到。 “魏大人,”卫青峰看着魏池:“您,于心何忍,良心何安?” “慢着!” 魏池正低着头,突然听到胡杨林一声大喊,才刚刚抬头就只见到卫青峰的影子从眼前一晃而过。在寂静的大堂上,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大臣们惊叫起来,卫青峰抱着大殿的梁柱缓缓的滑坐下来,柱子上鲜红的印记就像是用笔墨涂写出来的一样,透露出愤怒的力量! 你们可以选择沉默! 但我却不能! “叫御医!叫御医!”胡杨林率先喊了起来:“魏大人!魏池!魏池!” 魏池觉得天旋地转,紧绷的弦终于断了,眼前那红色的一切终于一黑。 “你醒了?” 魏池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陈昂穿着便服坐在他床前。 “王爷?” “你叫我王爷?” “啊,皇上。”魏池从床上爬了起来,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像要断了一样。 “一切都结束了。” “卫青峰,死了?” 陈昂点了点头。 “这一切不会这么简单的结束的。”魏池捂住了自己的脸,止不住的颤抖。 “但是都会结束的。”陈昂拍了拍魏池的头:“我派人送你回去。” 第一场秋雨卷去了燥热,京城骤凉。 “我,回来了。”魏池迈进了大门,见戚媛早已在门口等候,面上欲言又止。 “进去吧。”魏池握住了戚媛冰凉的手。 “胡大人都对我说了。” 魏池勉强笑了笑:“总比受封义的时候好受,害你担忧了。” 戚媛不经意间叹了一口气:“进来吃饭吧。” 躺到床上的时候,魏池想起了戚媛的叹息,是啊,自己也没曾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会有这样一个结局。 第二天,魏池终于回归原职,继续到大理寺当值,林宣似乎有话想说,但却又欲言又止。其他同处一科的人看似来往如常,但那气氛却变了。 压抑。 魏池独自坐到案前,打开了宗卷。 之前积压的案卷很多,足够忙碌很久了。 日子终会像流水一般过去的。 朝堂内外,大家似乎默契的将此事遗忘,但冰冷凝涩的气息却依旧蔓延着,挥之不去。 只有胡杨林偶尔来找她喝酒聊天,谈一谈有趣的事情。 “会不会有一天我连你这个朋友都失去呢?”秋冬交季,魏池和胡杨林又相约去给杜莨扫墓,当看到坟头杂草丛生的时候,魏池忍不住问。 “不会的。” 胡杨林把酒洒在坟前:“杜莨不是也一直都在么?” 立冬,日出变得越来越晚。 五更的梆子过了,魏池坐在椅子上一边想着这两天手上的案子,一边等戚媛来给她梳头。 戚媛拿起梳子,突然,手却停了 “你怎么了?戚媛,你怎么哭了?” “用手一梳……里面密密的全是白发。” 魏池感到戚媛抱着自己瑟瑟发抖,滚烫的眼泪沿着自己的鬓角流下。 “抱歉,抱歉,抱……歉。” 帝国蒸蒸日上,陈昂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看完了今天的奏疏,内侍进来通报:“皇上,大理寺的魏大人求见。” 陈昂有些意外:“哦?等朕见过了内阁就安排他进来。” 内阁来谈的是今年海运的事情,谈完已经天黑了。陈昂想起魏池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便一边招呼他进来一边问他吃饭了没有。 “陛下,”魏池沉默了片刻:“臣是来请辞的。” “嗯?”陈昂以为自己没听清。 “臣是来请辞的。”魏池重复了一遍。 “出什么事了?”陈昂屏退了左右。 魏池摇摇头:“只是需要离开了,皇上忘了么?臣本该很早就离开的。” “可我现在需要你帮我!魏池,我们终于走到了今天,我曾经向你承诺的帝国就要在我们眼前实现了!我们的商船将通达世界,会发现数不清的事物,不只是帝国的荣耀,每一个国民都会因此而荣耀!魏池,你不想和我一起亲手缔造这一切么?你看,这就是世界!这是荷兰商船带来的世界地图,远比我向你承诺的更加精彩!” “不,”魏池看着眼前精美的地图,表情平静:“皇上,臣必须离开了。” “抱歉。” 十二月初六,冬季的第一场大雪来临,魏池等来了他派往南直隶的调令,所有人收拾好了细软,准备向南京出发。 胡杨林前来送行,魏池站在码头和他玩笑:“你说的对,我那个宅子风水不好,守不住官运。” 胡杨林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运河平静的水面。 “老爷!老爷!东西都搬好啦!可以开船啦。”船上传来梅月呼呼扎扎的喊声。 “胡杨林。”魏池抬头看着他的侧脸,就像是十年的光阴要在这一瞬凝固。 “你走吧,”胡杨林推了他一把:“到了南京,给我写信。” 魏池点点头,扶着船夫的手走上了甲板。 船渐渐挪向河心。 “到了南京!给我写信!”胡杨林朝河心喊。 “好!” 站在船尾的人最终越变越模糊,淡出了繁华的一切。 浪涛敲击这着船底,船舱轻轻的摇晃,魏池坐下来,要了一杯热茶。 “不看看窗外么?”戚媛想要卷起帘子,因为她知道,她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用了,”魏池笑道:“没有你想的那样悲伤。” 炭火让船舱暖和了起来,魏池靠在软垫上,贴近戚媛的耳朵:“去了要给我买最好的丝绸,做几件裙子,好不好,大当家的。” 戚媛笑了:“好好好,给你做一百套。”说着,还是拉开了帘子,寒风混着雪吹了进来。 冬季的京城是凝固的,河面的薄冰稀疏的裂开,河岸两边是灰色的房顶。一个小媳妇缩在河边洗萝卜,两只手冻得通红。 魏池听到船夫在向她吆喝:“别洗啦,快回去吧,一会儿出太阳就要化雪啦,别看不是下雪,可冷啦!” 小媳妇抬头笑了笑,没有理他,只是卖力的洗着。 十年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竟然无从想起,离开,回归,耻辱,荣耀,黑暗,光明,十年前自己懂得几分?十年后又懂得了几分?忠诚,背叛,遗忘,铭记,愧疚,坚持,十年前的自己拥有什么?十年后的自己又失去了哪些?转眼间,雪停了,耀眼的光芒将原本灰暗的天地描出曲线…… “天放晴了……”魏池说。 “嗯……”戚媛接过了魏池手中的茶盏:“天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