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名门毒女》 第1章 饮毒死 熙元三年,二月初三。 北地的春,总是要来得晚些,何况上元节后断断续续下了大半月的细雪,寒气料峭。 但即便如此,络绎不绝的人流还是带着澎湃的春潮从四方涌向了景朝国都洛京。开国天子旧都城,大方地敞开怀抱,呈现出一派盛世将临的太平景象。 洛阳西郊的大慈恩寺也恢复了多年前的香火鼎盛,梵钟悠悠敲着,涤尘清音散入山林。 落霞山坳,一弯新月,一片梅林。寥落花影随晚风送来的钟声浮起残香,青瓦白墙小院落,一院安宁。 “孤云归空山,离情入晚钟……”,拥被坐在院中主屋紫檀雕花床上的周曼云,轻声一叹,蕴着淡雾的翦水秋瞳缓缓落在了怀里的襁褓上。 蓝锦包裹着的初生婴儿正闭眼睡着,黑发浓密,肌肤粉嫩,只一张小嘴在睡梦中还不时地呶呶着。 周曼云不由地丢开惆怅,舒眉一笑,将怀中的儿子搂得更紧了些,心头涌上了一抹化不开的欢喜。 紧紧贴在她胸前的小脑袋,默契地在她鼓涨的Ru房上不安轻拱,象是要寻找可口的食物。 曼云稍稍迟疑了下,贝齿叩唇,两只轻轻颤抖的手指放在了白色衾衣的系带上。 一双手突然地从斜里伸了过来,牢牢地抢过了孩子。 一个从左眼眼角到右侧嘴角有道深疤的中年妇人,怨恼地瞪了曼云一眼,把小小的襁褓交到一直候在一旁的奶娘手里。 接着,疤面妇人不满地挥手比划,不能言语的嘴巴对着周曼云发出了责怪的唔唔声。 他不许?在孩子被带离这儿之前,当娘的亲自喂养一下,都不许? 悲从中来,周曼云顿时觉得浑身失了力气,一阵儿眩晕,身子软软地靠在床头,呆呆地看着就在咫尺之外奶娘胸前的小婴儿,眼底一片苍凉的死寂。 立在床边的疤面哑妇微微一愣,手拂上了曼云柔软如缎的长发。 周曼云苦涩笑笑,伸手拉过了能听不能讲的哑妇,让她在床边坐下。 经五六个月的相处,她清楚这个看着面恶的妇人尽忠职守,也是个好心的。"哑妈妈,如果您会跟着孩子一起回去,还请帮着照……” "哑妈妈,院外有人叩门!",一个急跑而来面色微红的小丫头,掀了帘子大声地通报。 疤面哑妇缓了缓,对着周曼云依旧神情严肃地向净房方向比划了一番,才站起了身,匆匆地走了出去。 夜风乍起,紧闭的院门口,肃容地站着两排人。 倾耳听到院里细碎去又回的脚步声,领头的几个人紧盯着黑色桐漆院门的眼更显灼热。 一名戴着帷帽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子,伸手将身上一件半旧的黑色缀锦斗篷笼得更紧了些掩住了绣着缠枝花儿的绣鞋尖,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抚了一下狂跳的胸口,向着身边的仆从再次点了点头。 站在她身旁的一个粗壮仆妇,立即冲上前去,挺直身,绷紧脸,蒲扇似的大手毫不惜力地连续狂拍着结实的院门。 等了许久,院门才吱扭扭地拉开了一条细缝,疤面哑妇探出头,审视地打量着很是眼生的一队人。 带头的女子高傲地伸出一只素手,递出一块雕着狰狞兽头的铜牌,哑妈妈翻来覆去仔细查看了两三遍,点了点头,利落地拉开了院门。 门外的人鱼贯而入,除却带头的女子,都着着统一的青色装束,有男有女,进了门也不言语,径直地分组向各房扑去,如狼似虎。 放人进来的疤面哑妇见情形不对,死死地拖住了带头女子的衣袖,嘴里发出了一连串哇哇喔喔的声响。 原来是个哑的!一只男人的大手毫不留情扯过了哑妇的后衣领,一柄细剑横过她的脖颈,猛地向下一拉,一道血箭飞喷而出。 "啊!",刚才那个举止倨傲的年轻女子发出一声尖叫,惊慌地退靠在了粉墙边,帷帽落地,露出了一张柔美至极的瓜子脸。 "周姨娘,要先处置了云姬那个贱人要紧!",一声厉喝响起,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撑起年轻女子,扁薄的嘴唇勾着不加掩饰的轻蔑,将右嘴角的一个豆大的黑痣突显得更加分明。 "齐妈妈!",被唤做周姨娘的年轻女子手脚不听使唤的发抖,试图拉住齐妈妈的胳膊,却被老妇人反手一推,一个趔趄跌进了正房的棉布门帘里。 院子里突然响起的打斗声响和血腥味道,也引起了房里的骚动。 一个大胆的丫鬟跑到门边,伸手要把门锁上,见有个女人跌了进来,下意识地扶了一把,却被紧跟在后面的一把长剑正刺了个透心凉。 尸体被后续的一脚踹进了房中,砰地一声,血花四溅。 房里剩下的几个丫鬟奶妈全然慌了神,盆翻架倒,一个挨一个地跪伏在地上,象捣蒜一样胡乱地冲着来人磕头不止。 "饶了她们吧!",从听到院外异声突起时,就从奶娘手中抢回襁褓对着孩子低语告别的周曼云缓缓地抬起了头,望向门口来人,素脸上满是认命赴死的苦涩。 齐妈妈摆了摆手,随行之人上前将跪在地上的女人一个挨一个拽拉出去了。 房门紧闭,除了齐妈妈和先前跌进门的周姓姨娘,只剩下了坐在床上的周曼云母子两人。 齐妈妈右嘴角习惯性地向上一勾,转侧了身请示着,语气恭敬,"周姨娘,这就是去年中元节后私逃出府的云姬,您总要依令先处置了才是。” 周姨娘?周曼云抱着襁褓的手轻轻地抖了抖,眼神定在了齐妈妈身边的年轻女子身上,也正呆看着她的女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俏丽的脸上还依稀带着几分稚气,却已梳着妇人发髻。 周曼云心底恍然,这个被唤作周姨娘的年轻女人,应该就是在腊月里刚被宫中赐入府中的周家女,二伯家庶出的十一妹周曼洁。 "云姬?周曼云?",一只手紧揪住了齐妈妈的手臂,周曼洁也紧敛了瞳仁,心存侥幸地试探着低唤了个名字。 对面女人瞬间煞白的脸和紧紧拥住襁褓的防备姿势,让周曼洁的心一下子跌进了谷底。原来一直以来,那个影影绰绰的传言居然是真的。 "十一妹!"既然已被揭破了身份,周曼云索性就唤起了已然十年未见的堂妹,声凄情苦,这是多年来她第一次见着亲人,可顺着窗缝飘进的惨叫声却在提示这不是一次能善了的会亲。 "你别乱叫!我不认识你!",房间里越来越重的血腥味呛得周曼洁红了眼睛,娇嫩的嗓子迸出了撕裂的破音。 "我嫁入清远高家的六姐,早在八年前夏口城破时就守节自尽了!当年高家到霍城通报周曼云死讯,我知道的,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周家女贞静守节,又怎么会如你这般下贱无耻……” 姐妹同侍一夫,堂姐曾为人妻,还有云姬做过军妓的传言……周曼洁被心底的羞怒燎得面红耳赤,残留的惊惧荡然无存,她用力地抖开一直用手紧紧握着的纸卷。 素纸之上只写着一个张扬的"死"字,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果然,我是不能活了。”周曼云,盯着熟悉的字迹好一会儿,惨淡一笑。 如果不是他应下了自个儿"留子去母"的跪求,也许早在几个月前,自己就如原本在深宅小院伺候她的那几个侍女仆妇一样死于非命了! 只是没想到,现而今,她又连累身边人遭了一次灭口之灾。 周曼云心如刀割,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初生的孩子,努力克制的悲伤终于涌上眼眸,清泪如涟,瞬间打湿了小小的襁褓。 如心有感应似的,一直安静的婴儿扯开细嫩的小嗓子,拼命地哭嚎起来。 打进门就盯紧着锦蓝襁褓的齐妈妈冷冷一笑,一把抢过孩子,把哭闹不止的小婴儿硬塞进了手足无措的周曼洁怀里。 接着,齐妈妈又转回身从怀中取了一个白瓷小瓶,拔掉塞子,狠狠地凑向了周曼云的嘴边,一股浓重的甜香之气氤氲而起…… "求你……",被硬灌下的剧毒,很快让周曼云的五脏六腑都如同火焚,忍不住痛翻在地,几个翻滚之后,她还是努力撑起半个身子,向着周曼洁所在的方向伸出手。 苍白指尖离着要想抓住的五色锦裙还远着,裙袂的主人就已急急扯了裙边,闪到更远处。 周曼云尽力抬起的手只得颓然地砸在地面上,无奈地垂了眼帘,一滴豆大的浊泪悄然从眼角滑下。 “曼洁是孩子的姨母,应该会好好待他的。”,已经失去所有力气的周曼云,在心底最后一次安慰着自己,无比眷恋地慢挪了侧脸向着隐约传来婴儿哭声的方向望去。 她已经觉得身子沉重地如铅坠地,眼前所有的一切模糊得无法分辨,似乎控着身体的魂灵也飘飘摇摇将要脱壳而去。 再看一眼,一眼就好!周曼云的嘴角无意识地扯出了最温柔的笑,已散开的瞳仁凭着执念找准了目标。 婴啼声突然一下子变大了起来,又嘎然而止。 周曼云的身体随着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突然暴睁起的双眼淌出一汪血泪,僵直伸出按在地面的一只手将地板抓出五道血痕,指断甲裂。 "死了!",血腥味越发浓重的屋子里,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更深露重,夜幕掩着梅林之中燃起的熊熊烈火,烬灰轻扬,仿若有灵,清清淡淡地顺着北风向南而去。 第2章 因毒生 陈朝永德十五年六月十五,平洲丰津县柳叶胡同。 小院西厢房,素洁的黄杨木板床上躺着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小女孩,她双手紧紧地按着下腹,双膝曲起,整个身体痛苦地弓成虾形,紧闭双眼,满额冷汗淋漓。 坐在床侧的一位年轻美妇急忙用手扣住了小姑娘的双唇,珠米般的小牙狠狠地咬在了妇人白皙的手背之上,留下了两个深深的牙印,带着淡淡的血丝。 鲜血入唇,重又勾起了年幼孩童从身体深处涌起的强烈痛感。 小小的身体象是突然断弦崩断的弓,猛地向前一扑,伏在了妇人的腿上,一大口墨紫色的淤血喷吐而出,滴答落在了床榻边缘及暗沉的地板之上。 "云姐儿!",室内几乎同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本立在靠窗的书桌边,正皱着眉思忖着刚诊完的脉案,只是药方难以下笔。 待听到动静,他连忙抢身上前,又一次把住了小姑娘的脉门。 不一会儿,老大夫放下了小孩纤细的手腕,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血迹,无奈地摇了摇头。 近段时间,老大夫已目睹了县城里数个孩子因五月孩儿瘟而亡,但象眼前这个女孩不似生病反似中了致命剧毒一样的表征,他却是生平第一次见。 也许是原本就有秘毒使在了这孩子的身上,又恰恰好赶上疫病,就变得怪异了。老大夫看了下满脸戚容却不掩丽色的年轻妇人,心下一凛,怀疑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主人家也不过是旅经丰津的过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免招惹上不必要的是非。 没把握治病的老大夫主意拿定,暗打着眼色让身边跟着的药童赶紧收拾医箱,自个儿却持重老成地拈须,缓缓转身,低声地向病儿的娘亲道了声抱歉。 "要准备孩子的后事?",送走老大夫,转回身的美妇人口中喃喃复述,含泪的美目轻轻合起,然后又突然地一下睁开,透出一股子由内而外的坚定。 "朱妈妈,把那苦玄草拿来给云姐儿吃了吧!” 隔了不久,周曼云毫无知觉的小身体被一双大手稳稳地扶了起来,一只小匙带着几分犹豫递到了她苍白的嘴唇边。 一股冲呛的酸腥之味,仿若勾起周曼云身体里潜藏的一只饕餮小兽,连续几天没好好吃过药食的小曼云居然缓缓地张开了嘴,让药液顺当渗进了她的喉咙之中。 "苦玄有毒,本应慎用,但云儿病情如此,也只能行险了……",黑暗中,曼云隐隐听到女子清冽如冰的声音,陌生却透着久违的亲切。 苦玄草加热断生之后只是轻毒,气味刺激,回味苦涩,服后会让头部有短暂的眩晕,如饮酒过量。 而将我致死的剧毒,不知其名,其味甜香,待落到五脏牵连全身筋络,由内而外如同被烧蚀的痛,跟苦玄没有半点关系! 周曼云的意识虽然昏沉,但当年曾试过的苦玄草和致死剧毒的区别,却自然而然地浮上了她的脑海。 又喝下一口被送到嘴边的药汤,周曼云屈起手指使劲地抠着自个儿娇嫩的掌心,力图能获得一丁点儿清醒。 眼前斑驳的金星光影乱晃之中,是几张忽远忽近变形得分不清人样的脸,但都有着奇怪的关切表情。 "云姐儿!",一直紧盯着曼云的年轻女人,看到她的眼睫轻动,惊喜地唤出了声,托起了曼云冰凉的小手放在了自己温热的粉颊之上,"云儿……曼云……娘在这儿!” 娘?娘应当在我五岁时就死了!我哪里还有娘? 一滴泪从曼云的眼角滑下,微张的小嘴,却不自觉地跟着唤出了微弱的一声,"娘……” 西厢小屋,因为昏迷数日的曼云喊出的一声娘,陷入了一片混乱,但掀起波浪的周曼云却又歪着小脑袋,沉沉睡去。 一片黑,永无止境…… 周曼云独自一人行走着,找不到任何光亮和出口。偏偏却有东西在她的体内由内而外的嘶咬着,叫嚣着,无休无止。 没等她应声,身体里细碎的声响就突然地挤进了她怀中一个小小的襁褓。 初生的孩子,肌肤粉嫩,透明的小耳朵蜷贴着头侧,紧紧闭着眼,一线小嘴不停地开开合合,随着哭声发出尖利的叫,"为人母,你不配!不配……” 周曼云惊叫着松开了手,一脸青紫的死婴飞坠而下。 圆圆的小脑袋撞在地面,一蓬血花溅上了她不知何时倒在地上的尸体,紫黑色的唇粘上了一片妖艳的血红。 至亲之血渗体入喉,无边无际的赤焰烈火燃起,一大一小两具尸身被从内而外焚烧得干净干净…… "不要呀!",一声尖叫,周曼云的一双大眼睛突然睁开,如瀑的泪水哗地一下从眼眶中,飞流而下。 "云姐儿!",闻声撩开棉布帘风风火火地冲进房的是一个高高大大的胖妇人,圆饼脸双下巴,白底红花的衣裳紧勒着胸前蓬勃欲出的两团,下身松松地系着条青色裙子,高挽着袖,露出两条麦色的粗胳膊。 在周曼云的目瞪口呆中,胖妇人径直地在床边坐下,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利落地伸进被里,利落地拔开了周曼云防备的小手,在她的肚子上轻轻地揉了起来。 胖妇人的嘴也跟着手一样快,急急地迸出了一连串,"姐儿,跟妈妈讲,是觉得哪样痛?有没有想吃东西?还是要屙屎……” 可没等周曼云回应,胖妇人又转了头,带着怒气的声音对向了门口微动的棉布帘,"小满,刚死哪儿去了,还不快给我滚进来!” "朱妈妈,我去给姐儿端药去了!",一个女孩子的细声伴着小跑进屋的步子,怯怯地响了起来。 胖妇人嘟哝地半扶起周曼云,一碗温热的汤药送到周曼云的唇边。 被唤做朱妈妈的胖妇人身上还带着股清新的泥土味,端碗的指缝里也残留着青黄,胸部胖肥软绵的两团肉丘紧顶着曼云瘦弱的后背,让曼云凭空生了几分羞涩的拒意又却奇异地想着亲近。 周曼云傻傻地张开嘴巴,一碗墨绿色还带着浓腥味的汤药,涓滴不剩地被她迅速地咽了下去。 "姐儿今天可真乖!",朱妈妈的手欣慰地抚着曼云的头发,小心地又把她重新放平在床上,拉上了被子。 呆呆望着高悬于顶的房梁,周曼云的意识在朱妈妈轻摇的蒲扇带起的微风中,渐渐清晰。 第3章 出乎意料的娘 菱花镜,辉光照影,镜中影双。 远些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因为手上动作不停,显得有些模模糊糊,苹果脸健康红润,眼睛圆亮,只是鼻头有些塌。 正给曼云梳头的丫鬟小满,看着镜子露出了一脸笑盈盈,比划着把手中一条茜红色丝带往镜前孩童柔软的黑发上系了上去。 五岁大的周曼云象是一个大白缎布娃娃,傻傻地端坐着,正不错眼地打量着自个儿在镜中稚气未脱的样貌。 精致的瓜子小脸,长眉入鬓,杏眼微挑,菱角小嘴,吹弹可破的肌肤白皙滑嫩,依稀可见几分曾经的熟悉。 此前起床前,曼云已偷偷查看了遍身体,左臂肘弯处一点绿豆大的朱砂痣,黑密头发掩着右脑勺下方的一道小疤,也都跟前世一样。 再加上这两天在昏沉中零零碎碎听到的对话,都提示着周曼云,她回归了自己的身体,二十年前的身体。 可若得上天悲悯,许我重生,为何偏偏要在此时? 想到初醒那天正是永德十五年的六月十五,周曼云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哟!看来我家云姐儿的病真是大好了!会要好吃的,还会臭美照镜子了!”,打趣着曼云的人未至,声先到,周曼云慌忙地敛去了脸上淡淡的痛苦神色。 随着轻快的话尾,挑着帘儿进门的火红人影,已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了周曼云跟前,将她一把儿从妆凳上高高抱起。 曼云惊诧轻呼,居高临下,跃入眼中的是一片红,耀眼夺目。 一袭鲜亮的烟花笼地石榴裙,本来俗艳的颜色,穿在周曼云年轻漂亮的娘亲杜氏身上,相得益彰,更为她平添了几分倾城之色。 杜氏回身一转,曼云还没搞清状况,就已然被安稳地放在一把梨花木椅上,面前的小桌上已摆好了白粥及各色小菜,色味俱全。 两只带着柔香的手指掐上了周曼云的小脸蛋,又很快地化掐为揉,指腹的薄茧轻轻擦着她娇嫩的肌肤。 “还是肚儿痛得难受?姐儿不气!等咱病全好了,爹爹也就从京里回来了,他会给姐儿带好吃的果子,漂亮的衣裳……”,一个亲吻轻轻地落在曼云的额上,酥酥麻麻。 几天下来,周曼云还是无法适应娘亲这种毫无避忌的亲近,她有些羞涩地垂下了暗暗发红的脸。 看着曼云的羞怯,杜氏却越发心疼。自家的女儿病一场,不但小模样脱了形,小人儿也没了往日的机灵劲,变得呆呆傻傻,要是换了往日,早就扑过来腻在自己身上了。 “唉!小孩子就是病不得……”,拿起小满递过来的粥碗,杜姗姗看着眼前的女儿,心底暗自一叹,更加笑语殷殷地将汤匙递到了周曼云的嘴边。 “云姐儿先把粥吃了?不然,等爹爹回来看见姐儿不听话,给饿瘦了,他一伤心,原本给云姐儿带的果子就都给慎哥儿了……” 犹豫了下,周曼云的嘴轻轻地张开,配合着娘亲喂食的节奏,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粥,也一点一点的拔拉着脑子里的浆糊。 慎哥儿应该是二伯家那个比自己只大几个月的嫡子,现在一样也得了孩儿瘟,病着。 昨日一脸忧色的二伯娘高氏,也来房里看过曼云,还坐在床边跟着杜氏一起说过话。 说来惭愧,虽是骨肉相连的亲生母女,而且一到了晚上,杜氏还腻腻歪歪地搂着曼云睡,可周曼云是先认出了抚养她长大成人的二伯娘高氏,才勉强地接受了眼前这个跟高氏妯娌相称的杜氏,真就是她的亲娘。 小儿记忆浅,对于曼云来说,杜氏连带着朱妈妈,小满几个都是前世根本就没任何印象的陌生人。更何况,眼前活生生的杜氏,跟曼云前世里曾无数遍在自己脑海中勾勒过的母亲形象大相径庭。 前世里,周曼云也曾有好奇地向长辈们问过自个儿生母的样子,而祖母周夫人一听见就抬起帕子捂住了眼,嘤嘤哭声起,伤心难耐,边上的其他人开始围上去你一言我一语地宽慰起周夫人。 二伯娘高氏把吓坏的周曼云拉开,带回两人居住的小院,才小声地跟她讲,曼云的娘亲是位容貌秀美,品性端方的贞淑女子。 而祖母谢氏年岁渐长,家中众人也都历了当年的失亲之痛,以后关于过世之人的话头要少提,最好不提。 听话的周曼云也就真没再向任何人追问过娘亲的事情,只凭着自己的想象一点一点地勾描着娘的样子。 在她心中,最接近娘亲形象的,应当是楚州知府夫人崔氏,容貌端丽,不苟言笑,娇小却挺直的身姿透着果决刚毅。 前世里,崔夫人在楚州城破夫死之时,带着一双儿女一齐跳了河。 可眼前鲜活坐在床边的杜氏,跟前世里高氏说的容貌秀美,品性端方好象差了许多。 一碗白粥被周曼云稀里糊涂地吃下了肚,杜氏开心地站起身亲自收拾了碗碟。 周曼云温顺地让小满拿着湿帕子帮她拭着手脸,一双大眼睛飞快地瞥了自家娘亲一眼,又更快速地低下了头。 二十三岁的杜氏,面容与其说秀美,不如干脆说是明艳倒是更恰当些,又因为她脸上总挂着笑,看上去显得比实际年龄更显得小了一些。 至于品性端方?杜氏的身形高挑,说话行事爽利泼辣,倒是跟那个一早就出了门的朱妈妈一样,很有些有其主必有其仆的味道。 满腹心事的周曼云被杜氏牵了小手带出房门,母女俩旁若无人在洒满了阳光的小院里溜达了两圈。 待曼云稍稍出了些微汗,被杜氏带回房喂了次苦玄草药汤,又一次被安排着在床榻上缓缓躺下。 杜氏坐回到了曼云的床边,一只手握住小手,另一只手抚着柔柔的头发,如前两日一样地开始哄着曼云睡午觉。 “睡不着的。”,曼云强压着苦笑,两只眼睛巴巴地瞅着久违了的陌生娘亲。 话出声,周曼云也自觉调硬声冷,心中暗叹。匪夷所思的重生也不过才三天,她现在还没找着跟娘亲相处应有的分寸。 杜氏反倒不以为忤,低头想了想,露齿一笑,灿若春花,“那,娘给云姐儿讲故事?” “好!”,周曼云忙不迭地应了,脸上迅速地带上了一丝赫红。 前世里曼云跟在高氏身边,高氏给她讲过诗书女则,但更多的是讲佛经。 高氏待曼云极好,但在教习书文之时如师如傅,端正严谨,从来没有象杜氏这样坐在床边亲亲热热的讲过故事。 这也算是有亲娘的好处吧?在杜氏零乱不堪的讲述中,周曼云的小鼻头悄然变红,死命地憋着夺眶欲出的泪,两眼贪婪地定在杜氏的脸上。 娘亲的下巴比自己的圆润些,嘴稍大些,细看之下容貌与身材却是跟成年周曼云有着七八成的相似。 最惹眼的是杜氏一身雪白的肌肤,光洁细腻,如锦似云。这又是和周曼云相类的,想当初,曼云被以云姬之名困在萧家后宅,还有人将她的名与人联系着,想得香艳。 娘连自尽都是选了使剑抹脖子,又怎么会是个性子娴静的?曼云心底轻叹,为人处事,前世一直小心翼翼苟活于世的自己,倒是半点儿都不类母。 “女孩在大雪地里好不容易抱了捆柴走回家,却发现家里的墙塌了,砸烂了厨房里的大水缸……水缸里生出一朵好漂亮的花……然后有只小老鼠吱吱叫着从柴堆里跑了出来……” 杜氏根本没把一个故事记全了,硬是把些相干不相干的都生搬硬套的揉在了一起,随嘴就说。 小曼云对照了下前世成人曼云记着的故事,放舒眉眼,嘴角缓缓地弯了起来。 显然,生身亲娘的学识跟博望强记,对任何典故都信手拈来的二伯娘高氏根本就没法比。 可能够有这样的娘就很好了,可以一直这样就更好。 周曼云心底一恸,紧紧地反握住了杜氏的手,带上了一脸的希冀。“娘,再讲,再讲一个吧。” “再讲一个?娘讲的故事好听?”,看着连忙点头应是的周曼云,刚掰扯完一个小故事的杜氏长纾一口气,在女儿孺慕的眸光中不由地露出几分洋洋自得。 “娘也觉着自个儿的故事其实讲得真不错。往日都是咱俩一齐儿听你爹讲故事,等着这次爹爹回来,换了我讲给你们爷俩听,省得他见天在我面前瞎显摆!” 想着跟着公爹返赴洛京的夫君,杜氏促狭地眨了眨眼,“那,云姐儿,娘再给你讲一个……你爹的故事,可是真事……十二年前,你爹爹跟着你祖父刚到燕州松崖的时候……” 燕州与羯族接壤的边城松崖,随着获罪贬谪的父亲而来的翩翩少年,年未及冠,聪慧机敏,孝顺和善,如同由江南飘落至久旱大漠的细雨,润物无声…… 娓娓道着往事,杜氏的眼睛越发晶亮,脸上隐隐带了一层娇嫩欲滴的粉红。 这样美丽绽放的杜氏,却让小曼云不忍卒睹,她缓缓地合上了眼,不敢让娘亲看见她眼底浓郁的伤痛。 “娘亲和我不一样!”,前世的周曼云活在乱世,身若飘萍,不由自主地与前夫为妻,后夫为妾。 前夫无情,后夫无义,缘份薄,恩爱浅。此刻,就算他们齐齐地在她的面前死去,周曼云自信也不会为谁伤心地眨一下眼皮。 可单听着娘亲讲的故事,周曼云就有些明白了当初为何娘亲会不管不顾地殉了节。 这几日,她在浑浑噩噩中也曾反复想过,自己机缘巧合地重活一世,虽然可能父亲现时已经不在了,但还是可以想办法,尽力拉住娘亲。 只是眼前明显深爱着父亲的娘亲杜氏,一下子就让曼云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勇气消失殆尽。 “云姐儿!”,杜氏压低了声,唤着女儿,发现曼云已闭眼睡了过去,有些遗憾地起了身。那些和夫君之间的美好往事,她才讲得起了兴头,记忆勾起,有些意犹未尽。 “哼!等五郎回来……”,杜氏温柔地抿嘴一笑,细心为曼云掖好被角,再起身,轻手轻脚地向门外走去。 听着衣履细微的声响步出房门,周曼云侧转了脸,对着一片空寂的墙壁悄悄地又淌下了泪。 若娘亲自尽只是为节名,还能一直牢牢地看着她,事到临头哭劝一博。可如娘亲赴死是为情,自己在娘心头的份量比得上父亲吗? 待听到小满放轻步子走过来悄没声儿地坐到床尾守着,周曼云装着翻了一个身,轻抬起了被子,蹭去了小脸上还挂着的依稀泪痕。 懦弱无能的周曼云,重生有何用? 按着前世的记忆,六月十五,就是曼云重生而归的那一天,父亲周柘在洛京意外身亡。 待到半个多月后的七月初五,丧讯传到周家旅居的平州丰津,娘亲杜氏拔剑自刎。 第4章 下仆之闹 夏日午后人易困,本在曼云床尾执着花绷子练习绣花样儿的小满,没多会儿,就如小鸡啄米似的时不时地点着头,打起了瞌睡。 白绫纸窗纸上浮着的燥热渐退,树影微斜。手里拎着一只亮铜茶壶掀帘进门,杜氏悄悄地走到曼云床边,步落无声。 她伸出手,轻巧地抽走了小满手中的绣花绷子,很是认真地端详下,接着不屑地撇了撇嘴,手腕向外一翻。 拙稚的绣活儿空中划弧,被撂到床头几案的簸箩里,小满靠在床边的绵软身子也被杜氏放歪倒在床尾。 绯色烟罗裙径直撩起,衣袂带风,杜氏就势结结实实地坐在了床边的小脚凳上,大马金刀。 “哎呦……”,后脚跟进门的朱妈妈,刚刚咋呼了半嗓子,就被杜氏急忙摆手止了。 杜氏轻轻拍了拍听着声响轻皱起眉头的小满,叹了口气,声音不复此前给曼云讲故事的轻灵,疲惫满满。“算了,她也还小呢。这两日照顾云姐儿也累着了。” 朱妈妈点了点头,拖了个梨花圆凳,紧挨杜氏坐下,肥臀还没挨着凳子面,就先冲着地上狠啐了一口。 “呸!那死拗婆子!” 见杜氏眉眼间有些恼她不讲究,朱妈妈悻悻地抬起一只大胖手挡住了嘴,刻意收低了声,“俺觉得夫人训的忒没理了,若不是当初她硬要留在这地界,俺姐儿哪用得上遭这罪!” “再怎么,她也是云姐儿的祖母!”,杜氏的杏眼儿飞白,嗔怪间,妩媚天成。 “小姐,你这是周家的媳妇做久了,性子越发绵善了。”,朱妈妈不满地扁扁嘴,低沉的抱怨声连珠儿地向外迸。 “姑爷可早交待了,他自会在洛京照顾好老爷,咱这一大家子也不要在平州逗留,要赶早乘船渡江霍城去。可前脚姑爷刚走,后脚夫人就稀里哗啦地哭上了,捶胸撞墙地寻死觅活,非要留在平州等着爷几个的消息。 现在倒好,一大家子儿困在这地儿,不南不北,不上不下,还平白惹来了瘟神娘娘。这会儿,四五个孩子都病了,她就觉着顺心合意了?要我说,她就是……” “婆婆也是怕了,当年公爹贬去燕州,她没跟着,然后就闹出一堆事儿。”,杜氏抿嘴笑笑,指了指自个儿的鼻尖,“前车之鉴嘛,现在可不得小心着些。” “可夫人她不想回霍城,也不该指着小……奶奶骂不孝不敬。奶奶劝的话,不都是姑爷托付的?俺倒是听说,夫人是怕一回乡就要给太夫人侍疾。 这婆婆当惯了,谁还想着回乡,小媳妇儿样地做低?况且霍城老宅那头还有三房那家子在。论起不孝,拖着一大家子儿在这块儿作耗,不也是不孝着太夫人?要是几个孩子有个长短……” “可别胡说了!”,杜氏心虚地瞟了眼浅淡呼吸声微有变化的曼云,舒挺的眉头一拧,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朱妈妈的手背上,啪地一声响。 躺在床上的周曼云紧闭着眼,樱桃红的小嘴不安生地呶了几下,粉颊蹭蹭枕头,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儿。 “俺这就给姐儿拾掇药去!”,朱妈妈嘴里不满地嘟哝着,却也不敢再多言。大胖脸笑叠起两道肉,起身探了探曼云的额头,接着手笼进袖里,大步流星,掀帘出了门。 “云姐儿?云姐儿!”,杜氏一边掖着女儿的被角,一边轻唤了两声,见曼云睡得香甜,不觉为自个儿的莫名警觉,哑然失笑。 等从杜氏母女呆着的二进院西厢踱到前院的灶间,心里怨气还没发散尽的朱妈妈也依稀捯饬明白了小姐憋着,估摸着又是按姑爷教的啥百善孝为先,在云姐儿跟前要言传身教那一套。 “姑爷话说得倒轻巧,孝不孝的,也得他在平州才好!不管咋的,他是从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朱妈妈坐在厨房的廊下一边择着苦玄草,一边摇头晃脑地叹着气。 护着周家老少回乡的路上,五爷周柘收到老爷周显周世荣与大爷周柏在京都下狱的消息,就掉头返转了洛京。 独留在平州管外事的四爷周檀是庶出,自小在嫡母面前唯唯诺诺惯了,周夫人说要留,他也就不敢劝走。 为等消息在丰津县临时租下的小院,二进半,也就只能当个客栈住住。上上下下本都以为将就个十天半个月,待一向挑剔的周夫人缓过伤心劲儿,就可以继续再上路。 可没想,却糟心地在这丰津困了两个来月! 朱妈妈的长吁短叹却让隔窗在灶间里忙乎的两个妇人忍不住捂嘴笑了。 两人凑到一块儿,悄悄地咬上了耳朵。再三下两下,两人赶着做完了手头活计,蒸笼一上锅,就忙不迭地走出闷热的厨房。 “朱妈妈,听说云姐儿大好了?”,一个圆脸庞的年轻妇人,一走近就利落蹲下,帮着朱妈妈择起散了一地的草药。 “可不!俺姐儿福大命大,这苦玄草才吃了两三天,就醒了。就是病了一场,瘦了一圈,可让人心疼呢!”,讲到曼云,朱妈妈本就不大的一对小眼儿一下子就笑眯了缝。 “我就说那个偏方有用吧!”,另一个年长些的容长脸妇人,适时的给朱妈妈递过了一瓢刚打好的井水。 就着葫芦瓢猛喝了一口,沁凉入心,朱妈妈抬眼笑笑,象记起啥要紧事似的,抬起手来猛地一拍脑门,大饼脸一下子薄刷上层带着愧色的红油。 两个从丰津本地临时雇来帮厨的妇人快速地交换了下眼色,神情立时都有些恹恹,手上帮忙的动作也缓了下来。 伴着一串嘿嘿的憨厚笑声,朱妈妈的大胖手往怀里一探,再一会儿,一个明晃晃的银镯子套在了容长脸妇人的右腕上。 半推半拒间,圆脸小媳妇的头上也多了根素银莲花簪。 两个妇人欢天喜地遥谢了周家五奶奶的赏,帮忙做活的手脚更显利落,刻意奉承着五奶奶的心慈和云姐儿的讨喜,不一会儿,就哄得朱妈妈乐呵呵地哼起北地俚曲儿。 对丰津本地人来说,朱妈妈的哼唱语音晦涩,但两个妇人仍在半懂不懂之间听得入神。 “朱妈妈,再唱一曲吧!”,圆脸的年青妇人,红着小脸儿使劲撺掇着。 地幅辽阔的陈朝,沱江以南只占了三分之一国土的江南十三州礼教甚严,连带着只隔着一江水的江北平州也多受南俗影响,放肆大胆的北地曲子就连歌馆伎院也是少有,何况是在民间。 朱妈妈看着年轻媳妇子半低下的苹果脸儿,挤眼儿一笑,嘴里的哼唱声更显清亮。“小亲亲来小爱爱!把你的小脸儿扭过来,小亲疙瘩儿……好脸儿要配好小伙……” “伤风败俗!丢人现眼!”,厨房外的长廊尽头,分明地飘来了尖利的冷哼! “你骂俺!”,朱妈妈撂了手上的苦玄草,霍地站起身来。 胖大的朱妈妈目光灼灼,而从远处缓缓踱过来的一个妇人,却在这眼刀子下走得极稳,象极了正在花园子里练步态的大家闺秀。 待将将要走近三人,一块淡绿色的半旧丝帕儿掩住了来人的嘴唇,只听得帕下传出了几声不耐烦的咳声。 声不大,却将两个不安生做厨事的妇人生生地吓得慌忙掉头就往厨房里钻。 圆脸小媳妇慢了一步,乌黑发髻上的银光一闪,倒一下子就晃痛了管事娘子桂枝的眼。 “朱妈妈,这厨房可是大奶奶委了我管着的!你哪能天天勾着这几个不做活?再有,刚才你瞎唱什么!纯是在败着周家的名声!霍城周家状元第,本朝六代为官作宰的不下四五十人,单说我们家老爷,那可是当朝二品大员……” 管厨房的桂枝不过三十出头,颇有几分颜色,通身收拾的齐整,压发的簪子上还镶着几颗攒成花的米珠。她本是大奶奶谢氏陪嫁来的二等丫鬟,做姑娘时就是个巧嘴,也很讲究体面。 这会儿,桂枝自觉占了理儿,端着主家世仆的范儿,两张薄唇更是不停地开合,字字句句连串往外冒着,鸭蛋圆的粉脸上透出了几分得色,口沫四溅。 “话说,杜府亲家老爷就算出身差些,但也算累了军功做了官。可怎么给五奶奶陪房,却都尽添了些没规无矩的下人,朱妈妈你自个儿瞧瞧你那老不休的样儿……说不得,人家还真以为有其仆必有其主,真是丢人呢!” 一直低头沉默不语的朱妈妈,眼底一暗,右手麻利抄起身旁的一把菜刀,往一捆子择好的苦玄草上狠狠地一砍。 “俺剁死你个看着好看,可也就会攀高爬床的烂枝儿!” 刀子狠砍在石板地上,砰地闪出几星光亮,青砖地上立时现出一道白棱棱的刀痕。 唬了一跳的桂枝尖叫一声,向后一靠,死死地抱住了廊柱。 一声冷哼,朱妈妈傲慢地站起身,胖大的膀子故意挤过面色发白的桂枝,端着一簸箩处理好的草药进了厨房门,自顾自地挽袖打水。 桂枝背靠廊柱细想了下朱妈妈刚才的狠话,待回过神来,立马心虚地跟进厨房,可两眼一扫,却只见着坐在灶边的两个仆妇故作混事不知的低眉顺眼更显诡异非常,直觉得脸上火热发烧。 一时忘了端架子的桂枝狠咬着牙,愤愤地挤到朱妈妈身旁,双手胡乱一伸,抓起一把药草就囫囵个儿地丢进炉膛。 炉膛里火势一窜,青叶卷入火舌头,瞬间飘起一股浓呛的烟气。 “四平家的,你这个狗杀才!凭什么把俺给云姐儿拔的药草填了炉灶!”,朱妈妈被草药气儿呛红了眼,大手抬起,狠狠甩了桂枝一耳光。“老娘要扒了你的皮!” 顺势歪倒的桂枝,索性两手一划拉,把灶台上备好的饭菜,食材,碗碟都扫到了地上,然后扯下几缕青丝飘在颈侧,捂着脸,嘤嘤哭着跑了出去。 “算你个小娘皮跑得快!”被溅上了满身油污的朱妈妈,站在厨房门口,指着桂枝的影骂了半晌儿。待返回头,她也只能自认倒霉,归整了剩下的草药,在两个妇人诚惶诚恐的陪笑中,也往着内院去了。 第5章 娘身有孕? 昏暗的西厢耳房里,朱妈妈扯着外裳裹住胖胖的身子,正系着带,门砰地一下被从外面踢了开来。 气势汹汹的桂枝带着一堆儿丫头婆子堵着门,染红的蔻丹直指向前,“就是朱九红她无理取闹砸了厨房,非要在置备晚饭的点,给六姑娘整来历不明的草药汤子喝!带她到大奶奶跟前,让她自个儿分辩去!” 几只手七手八脚地冲着朱妈妈扑了上来,扯发抓乳,硬是把一座小山样的朱妈妈推推搡搡,挤出房门,挤到了院子当中。 “呸!乃们这帮子糟食的猪狗!”朱妈妈火大得挽了袖子,钵大的拳头轰的一下就要往桂枝的脑袋砸过去,可她下意识地向曼云的房间一瞥,却见了杜氏不知何时已站在檐下的阴影处冷着脸色。 朱妈妈拳收,低头,消声,任一群女子围着她咋呼。 见着一向剽悍的朱妈妈在自个儿面前蔫了,桂枝得意一笑,衬着半面红肿更显狰狞。 她一手抖着从刚才跑回厨房里捡出来的草药篓子,另一手猖狂的指头戳上了朱妈妈的鼻尖。 “你倒是凶呀!大奶奶委我管事,你反倒来糟践我。这什么烂药杂草,也能进了周家的院子?也好在你们房里的六姑娘只是个姐儿,不比哥儿来得金贵,由得你撺掇了五奶奶瞎摆弄,不吃大夫开的药,吃这些个有毒的杂草,必是找死的……” “依我看,找死的是你吧?”,不远处传来的疑问声清淡,还带着些许爱娇似的尾音。 正骂得痛快的桂枝,迅速伸手掩住了唇,方才透着兴奋红润的脸儿,刷地一下变得苍白。 院中花圃围栏的一根竹条已然被拔了起来,执在红衣的杜姗姗手中,挟风带势冲着吓呆的桂枝就照直打了过去。 任着桂枝哭着讨饶,左躲右闪,竹笋炒肉的声响,却是在小院之中不绝于耳…… 躺在房里的周曼云,似睡非睡间,就听着院里隐隐传来一连串的哐哐砰砰。 可却是一个女人拔高哭嚎的夸张声音,把她彻底地惊醒的。 “夫人,您要给我做主呀!五奶奶就要打杀奴婢了!” 这一嗓子,不但曼云,旅居平州本就挤在一院之中的周家内眷,不管刚才是真没听到,还是假装没听到的人都被惊动了。 依稀听着涉及娘亲,周曼云强撑起柔弱的小身子,翻身下了床,趔趄地向着门边走去。 也跟着起身的小满,揉揉惺松的双眼,撑着有些发麻的单脚向前急蹦几步把曼云紧揽在怀,一脸慌张。“云姐儿!我抱你上床去。” 周曼云摆了摆手,坚定地指向了门边。 倚在小满身旁,透着未卷起的布帘边缝,周曼云眯着眼看向了热闹非常的小院。 小院子正北的正房,门帘被掀开一边,然后几位丫婆子簇拥着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站在了门口,冷冷地看着院子当中一堆儿或站或跪的人。 阳光之下,也只有杜氏还闲闲立着,一脚踩着实地,另一只脚抬起踩在一个正趴着不停啜泣的妇人的后腰上,红色绣鞋尖攒珠而成彩翅蝴蝶作势欲飞。 被杜氏踩着的桂枝看见上房有人出来,就想昂了头接着叫,一根竹条贴着她的额头直直地扎进了土里。 半声呜咽立时伴着土沫子哽住了,却是连本就轻不可闻的抽泣声也听不到了。 这是娘亲?我周曼云的亲生娘亲?小曼云的小手紧紧地拽住了棉布帘,十指指节透出了紧张而又兴奋的葱白。 可接下来的情形,又出乎周曼云的意料,急转直下。 见桂枝不敢作声了,杜氏红色的身影却是直冲到正房门口,一把捉住了大嫂谢氏的胳膊,盈盈跪下,芙蓉面梨花带雨,对着房内掩面哭了起来。 “还请母亲给媳妇做主!实是这奴才欺主,造口业中伤云姐儿,媳妇才忍不住教训了她几下。她却喊得彻天,纯是要败我周家家声。母亲您最疼五郎,五郎更是把云姐儿当眼珠子似的,他若知我没能拦着卑贱下人编排云姐儿,我,我可怎么交待呀……” 杜氏的哭诉声极轻又极清晰,不至满院皆知,但也能丝毫不差地递进周夫人的上房所在。 娘亲跪着!隔着有段距离的周曼云听不真切,只看着自个儿今世失而复得的娘亲跪在地上哭着,心头抽疼。 养儿方知父母恩,当日自个儿跪求于地,也只为了孩子的一条性命,方才打桂枝时那么嚣张的娘亲不是为了女儿,又怎会如此?周曼云眼中一热,小身子往前一扑,撒开步子向着杜氏跑去。 “娘!”,叫得情真,泪已如雨。 “云姐儿!”,杜氏挺直背半扭了身,原本假作的委屈换成了十成十的惶恐。 周曼云快速奔来的身子在闷热的院子里晃了晃,险险要栽在地上,朱妈妈的手及时地捞住了她。 朱妈妈冲着跟在曼云身后跑来的小满狠瞪一眼,抬手打算把曼云递到小满伸过来的手臂里。 “不要!娘!”,周曼云强别过头,一只小手直直地指向了还跪在大奶奶谢氏脚边的杜氏。 朱妈妈心下一慌,直接抱着曼云冲到了杜氏的身边,也跪了下来,大嗓门直接地咧了开来,“夫人哟,您可别让俺家小姐跪着了,要罚就罚老奴吧,俺家小姐还怀着身孕呢……” 身孕?朱妈妈的话,一下子坐在她结实臂弯里的周曼云惊呆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向了杜氏平坦的腹部。 “呀!这可是真的?”,原本冷绷着脸居高临下俯视着杜氏发顶的大奶奶谢氏,瞬时放柔了嘴角,连忙俯身扶起了杜氏。 比谢氏足高了一头的杜氏顺势搭手站起,腼腆地低下头,小声应着,“应该是的。我自个儿算了下,也才上身两个月,许是路上有的……” 一片或高或低的恭喜声,伴着谢氏惊喜的笑容,在四周响了起来。 “朱妈妈!你先带着云姐儿回房!等会儿再回来跪着!”,再转向朱妈妈的谢氏敛了笑,又是一脸的霜。 杜氏轻轻地扯了扯谢氏的袖,谢氏暖暖一笑,妯娌俩亲热地把着臂,一同进了上房。 上房打起的帘子刚放下,曼云就从朱妈妈怀里支愣起她的小身板,小手儿一直指向了周夫人房里,嘴里只一味尖叫着,“娘,娘……” 言多必失,又急于知道究竟的周曼云只能一直强撑着,以小卖小。 拗不过曼云的朱妈妈一脸难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一会儿,周夫人的房中才出来个长相俏丽的丫鬟,伸过手从朱妈妈怀里接过曼云,冷冷地吩咐着,“夫人许云姐儿进去请个安,劳烦朱妈妈就和桂枝姐一起在廊下跪着,等发落吧。” 曼云顾不上朱妈妈的罚跪,直接跟进了祖母周夫人的上房。 紧闭着门窗的屋内,一股淡雅的暖香直扑而来,让跑到杜氏跟前的曼云不自觉地皱起了小鼻子。 香味入鼻仿若自然又细分成了数缕。比之前世,这种灵敏又怪异的感觉,让曼云有些浮躁不安,强自悄悄屏息宁了神,她才面无异色的抬眼儿打量起了四下。 几日醒来,周曼云只在自个儿房里呆着,看着家具陈设很是简陋,倒是真符着在异乡客居的样儿。 可周夫人的房里却不同,家具倒还一般和曼云屋里的一样显是租来的便宜货色,但床架上搭的杏色绡纱幔帐,屋里点着的卧蟾吐金品香炉,还有床边的镜匣,又隐现着周曼云前世熟知的周家作派。 果然,前世里关于自家娘亲出身北地寒门的说法,也应该是真的。周曼云思忖着,更加心疼地握紧了杜氏的手。 周夫人现年不过五十七,因保养得宜,还依稀能看到当年的好样貌。 只是周夫人头上硬是箍着个让她显出暮气的金丝连蝠蓝锦抹额,病容恹恹,闭着眼倚在床头迎枕上。床边还一气儿围了四个侍疾问安的儿媳妇,年轻女人容似花,反倒衬出她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周曼云一见周夫人,就自觉在床头行了个周全的跪礼,伏着小身子等着叫起。 依着前世的经验,曼云知道周夫人老谢氏,自诩出身江南最尊贵最悠久的谢氏,极重规矩,礼重不怪。而且打前世曼云能清晰记事起,周夫人也就一直这样病歪着。 两年后的泰业二年,曼云七岁时,爷爷周显曾被刑讯的旧疮复发过世,周夫人将管家之权正式交给了大媳妇谢氏,荣养当起了太夫人。可直到曼云死去的那年,按着那些被刻意送来的消息,周家的太夫人老谢氏还活得好好的,七十七的高龄。 “母亲!云姐儿给您请安呢!”,大奶奶谢氏无奈地看了看自己被杜氏扯住的袖子,开口提醒着周夫人。 周夫人正是大奶奶谢氏的嫡亲姑妈,周谢两家亲上做亲,所以谢氏一向是最得周夫人心的长媳,她的求恳比之别的儿媳管用百倍。 周夫人倦倦地抬起了眼皮,示意着立在床边的大丫鬟银霞扶起曼云,脸上现出了一抹慈爱的笑,“好孩子!我总病着,精神不济,你们也不早提醒着点。” “母亲,您看看,云姐儿果然好多了!”,四房的伯母闵氏一笑,从银霞手中抢过曼云,向着周夫人床前推去。 一瞬之间,揣着成人魂灵的周曼云看到周夫人眼中一闪而逝的厌恶,心中又是一惊。 前世,她与奶奶周夫人并不亲近。除了年节,周夫人很少见她。 二伯娘高氏开解前世的小曼云曾说过,周夫人原也是很疼着曼云的,只是后来曼云父母去得早,老人家一见曼云就会想起自个儿的一对佳儿佳媳,为防着伤心伤身,才渐疏远了。 原来奶奶本就不喜欢我。小曼云暗挑了眉眼,飞速地瞥了说谎的二伯娘高氏一眼,转身扑进了杜氏怀里。 扑的时候,曼云很是小心,环住了杜氏的脖子,倚坐在杜氏的椅边,小心地避开了杜氏的肚子。 “不会碰到的!”,女儿刻意的小心,不禁让杜氏莞尔一笑,反倒伸出手,把曼云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柘儿的子嗣艰难,你生了云姐儿隔了五年,才又怀上,还是小心着些。”,周夫人转着手上的佛珠,提醒着杜氏,却也没让人把曼云抱开。 第6章 仇人之母 站在周夫人身边,正打着扇的大丫鬟银霞,眼神儿飞速地往杜氏的肚子上一掠,又温顺地低下了头,暗自盘想。 五奶奶嫁入杜家已近十年,五爷膝下也就只有云姐儿一个独女,身边别说妾室姨娘,却是连个通房都没。 此次周家举家离京,好些个和银霞年纪相仿,十五六岁的丫鬟都被打发嫁了出去。周夫人暗示过留着长相漂亮又乖巧听话的她,就是想在以后,让她去五房伺候。 这会儿,五奶奶倒是又有了。杜氏身子不方便,也应当不会再有借口拒收夫人赐的房里人了吧?如果五爷因着杜氏的这一胎顺水推舟应了,该多好!一抹微红上脸,银霞执在手中的团扇儿也渐摇渐缓。 可不一会儿,银霞就立时惊出一身冷汗,暗咬着牙,不敢再露半点绮思。 “见了鬼了!五奶奶凶悍,生个姑娘,那眼神儿也跟要吃人似的。”,想着此前匆匆看到桂枝的一身伤,银霞心中更寒,又一次偷眼儿看向了刚才仿佛在冰冷瞪着她的周曼云。 “娘!”,周曼云避开了银霞探究的目光,强抑了心中的悲恸和愤怒,紧紧地搂住了杜氏的脖子,把小脑袋埋在了杜氏的肩上,象是要从娘亲温热的身上汲取到勇气。 屋里的人对曼云来说,熟悉又陌生,她一点一点地才捋顺前世和今生的差异。 而银霞姣好的面容,经了再三与脑海里记得的影像对照,周曼云才认出了眼前这个刚才险险被错过的重要人物。 银霞不可怕,充其量,丫鬟出身的她最多是被好色的二伯抬举成姨娘,就如她的前世一样。 可怕是,她会在五年后为二伯生下的女儿,周曼洁! 生生死死如同连环,重生一世,这些死劫能解得开吗?周曼云极力地克制着从心底里涌上的恐惧和愤怒,死死地咬着嘴唇。 “姐儿还是不舒服?”,杜氏轻声地问着,把怀里颤抖的小身子搂得更紧了些。 杜氏很是心烦婆婆与大嫂如出一辙的作派,明明眼下要处理就是朱妈妈与桂枝的争闹,可现在她们却云里雾里地扯着闲话打着机锋,目的也不过是想让朱妈妈她们在外面多跪些时候。 但她什么也不能讲,因为她只是周家的小儿媳。 “姗姗,小受大走!遇到事儿不要急,能忍的,装也要先装出个顺服的样子,以免闹闹吵吵反伤了自己。不能忍,就掉头跑,反正到时,我自会担着。”,杜氏默背着夫君的教导,调整了下呼吸,索性专心地哄起怀里的曼云睡觉来。 曼云也乐得装睡,以掩饰住心底的惊涛骇浪。 银霞的事先丢一边,那个捂死了她孩儿的周曼洁,要在五年后才出世,还有五年的时间把她料理清楚。曼云强忍悲痛,暗自给自个儿鼓了鼓劲儿,开始细细地琢磨起杜氏的身孕。 没讲过!她笃定前世里没有任何一个长辈曾讲到杜氏死时,是怀着身孕的。 如果娘亲不知道自个儿有孕便罢,可她明明知道的,她会带着肚子里的孩子自尽吗? 前世不堪回首的历历往事,又一次清晰地浮在了周曼云的脑海里。 “周曼云!那个新封的锦乡侯私下对我扬言,要雪夺妻之恨,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如果这样,我是不是也该找他,好好算算他让我受的共妻之辱?”,搁在自己下颌的冰凉手指,即使隔了一世,周曼云也仿佛能感觉得到。 当年闻此诛心之言,周曼云也悲愤地几欲速死。 但她没有,她只是摸了摸肚里不足三月大的孩儿,默默地长跪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狠狠磕下一个又一个长头,泣血哀求,‘将军之辱,云姬必以命偿之,但求能宽限时日,留子去母……” 前世的自己也是做过母亲的,已然决意赴死,唯一舍不下的就是孩子。想必天下娘心同,如果娘亲知道自己有孕,也应当会珍惜自己性命的,要知道父亲膝下只有自己一个女儿,如果父亲去了,娘亲怀着的这一个可就是他的遗腹子。 如果娘亲真爱父亲的话,不会就这么带着可能是继承父亲香火的弟弟离去的。 可是,可是要是当时父亲去了,腹中的胎儿也没了,娘亲会不会……脑子里转了几个弯,想到了一种前世杜氏自杀的可能,曼云霍的一下睁开了眼,死死地抓住了杜氏的衣襟,小手心里涔涔的冒出了冷汗。 杜氏无暇细看怀中周曼云的情形,因为周家婆媳间的话题转了半天,才刚刚转到了对她擅自让朱妈妈给周曼云准备不明来历草药的责难上来。 这会儿,杜氏正扁着嘴,一脸委屈地对着周夫人,明眸之中泫泪欲下,‘母亲!您是最最慈爱不过,定能谅解媳妇的爱儿之心。儿是娘的命,就算是天要收,我也要把她留下来!所以才自作主张让朱妈妈出去打听到了这个草药方子……” 儿是娘的命!杜氏的话清晰入耳,一下子让周曼云愕然动容。 前世曼云对娘自尽撇下自己,未尝不怨。但此时贴着杜氏的温热,曼云心中全然没了怨气,却更多了几分沉重的怀疑。 “娘……”,心底一声轻呼,曼云的眼泪悄悄地蹭到了杜氏的衣裳上。 周家婆媳几个绕了半天进了正题,跟人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忙乎了一阵儿,周家几个媳妇都被请出去周夫人的内室,围坐在了外间的桌旁,而桌上已堆出了一大堆的证物。 周夫人近年来已逐渐放手家务琐事,由着大媳妇谢氏处理,所以她表示只先在内室里躺着听。 跪在廊下的朱妈妈和桂枝一齐被大奶奶谢氏差人叫进了屋里,指了门边的地方,让两人依旧跪着等问话。 妯娌几个打量着眼前的桌上,先是一把归整清楚的草药,黑色的粗根,中间带黑线边缘锯齿形的细长绿色叶子,这是桂枝从厨房里拿来的。 一个白瓷小碗盛着汤药,这是五房的丫鬟小满在处置结果还没出来时,就又自行热了,放在西厢房里等着要给周曼云用的,也一并被去五房搜查的婆子人脏俱获逮了来。 仗着嫡幼子的身份,五房上上下下都跟那个不着调的五叔似的,成天阳奉阴违的自行其是。有公婆在压着还好,若是有天上面的老人们都去了,五房就是个惹事的祸根。大奶奶谢氏眯着眼,厌恶地看了眼碗里的汤药,抬起素净的手帕,文雅地挡住了嘴。 小碗中的汤药,不象是常见汤药的褐色,幽幽地散着诡异的墨绿,不用细闻就散出了一股浓浓的腥臭味。 谢氏躲在帕子后轻轻一咳,示意着边上的丫鬟先给药碗盖上盖子,才斯文地侧了身子对上了杜氏,“五弟妹,你把说这药说得跟仙丹似的,说是云姐儿吃了两天就见好。可我觉得还是有些不妥,云姐儿此前可是跟几个孩子一起照平州名医王大夫的药方拿的药,王大夫可是京里胡院判的师弟。说不准,是云姐儿的身子骨强健些,王大夫的药先在她身上起了效……” “而且,桂枝今个儿也跟我讲了此事,真真吓煞人呢。罢了,桂枝,你就直接把你打听到的禀下五奶奶吧。”,谢氏说完,又拿起了帕子捂了口鼻,她实在是无法忍受那草药的怪异味道。 也亏得这小丫头能喝得下去,也真能好了,还真是人贱命大。谢氏不露痕迹地斜了周曼云一眼。 在她眼中,刚才死搂着杜氏脖子不肯放的周曼云,是集齐了五房夫妻俩的折腾与粗鲁。 谢氏审视的眼也偷偷看下抱着孩子的杜氏,恶心人的药碗就在眼前,说是有孕的杜氏面色红润,言语如常。 趁着桂枝回话,谢氏招招手唤了自个儿身边的丫鬟丹霞,轻声地贴在丹霞的耳边指派了件重要差事。 第7章 娘给毒药我也喝 “桂枝实不敢欺瞒各位奶奶……四平在外边打听得清楚,这草药原是从西湾那帮子修渠拉纤的穷汉中传出来的。他也拿着这方子问过丰津县平州城里的几个名医,齐齐地都说从没见往药里加这个的。苦玄草本是有毒的,倒是在山民在打猎时有掺在肉饵里用的。后来才打听到是个住在西湾的游方道士拿来哄那帮子穷鬼的。有些野孩子命贱,倒是误打误撞吃好了。县里李教谕家里也拿这草给孩子吃,结果把个三岁时就会背诗千首的聪明小神童给吃傻了,说是现下就记得吃喝,人都认不齐全。县里几位大夫正打算着联名上告官衙把那个道士按枉害人命的罪名抓了呢……” 桂枝低着头恭敬答话,字字咬得清晰。 作为谢氏指派的管事娘子,她才不会无的放矢跟五房的一个粗俗奶妈子较劲。做下人的,讲究的就是为主分忧,若不是谢氏前两天得了报,就决意借这事煞煞五房的威风,桂枝才懒得跟朱妈妈闹一场。 不过,却是自己大意,五奶奶出手依旧如几年前一样狠辣,那几棍子打得真是棍棍到肉。暗数着身上的伤痕,桂枝端正跪着,一只眼皮抽了抽。 “俺去看过西湾那带看过吃这苦玄草治好的孩子,二三十个,一个挨一个的,都看过!反倒是城里有身份的人家找名医,好了的不多,拉到城外埋的孩子却不少!俺觉得这治病的草药还分个屁高低贵贱呀,能治好……” “妈妈!”,杜氏急急地喊了声,止住了朱妈妈滔滔不绝的插话。 完了!估摸着又给小姐添乱了。朱妈妈咂了咂舌,伏着不动了。 谢氏放下帕子,冷冷地看了看老实跪着的朱妈妈和桂枝,缓缓地开了口,“怎么说?我觉得云姐儿好了,估摸着也是因为前面王大夫开的方子起了效,跟这草没关系。想想,其他孩子用着名医开的方子,云姐儿吃着一钱不值的野草,让五弟知道,还道是我们觉得云姐儿不金贵,所以在可劲儿地糟践,把毒药喂了她……” 谢氏的话正说着,周曼云一个急窜从杜氏的怀里滑下了地,两只小手径直地伸出,捧起了桌上的白瓷小碗。在几个女人的大呼小叫声中,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药汤。 “云姐儿!这药有毒!”,冲来最快的却是一直象个透明人坐在边上的二伯娘高氏,可她也只抓住了一个空空的碗边。一碗药,半碗进了周曼云的肚子,另半碗在拉扯中撒在了地上。 曼云松开小手,抬着眼望进了一双带哀含惊的眼里。 前世养大自己的二伯娘,从来就是这样绵善到让人不忍。周曼云感激地向着高氏笑笑,转过脸对上大伯娘谢氏,却扬起了秀挺的眉,“大伯娘,我自个儿觉着我是喝这药喝好的!我信我娘!”。 “这药有毒!”,谢氏居高临下盯着曼云,肃杀冷冽。若是前世,只要谢氏一瞪眼儿,自个儿就会跪下请罪吧? 曼云轻轻一笑,挺着小胸脯,站得更直了些。“我信娘是为我好,她给我毒药,我也喝!” “好孩子!”,杜氏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周曼云,好一会儿,才在曼云的耳边轻声哽咽着,“娘从来没觉得你不金贵,你是爹娘最重视的宝贝,旁人胡说的,你不要信……” 虽然杜氏刚才一直镇定坐着,但实际上也只是强撑着给婆婆还有几个妯娌看的。 本来不过是两个下人打闹的事,可谢氏不问起因不问过程,一开口就只问药。杜氏就立马明白了,处置朱妈妈是虚,实实在在要追问的是她擅自拒领公中给家中生病孩子统一配的药,让朱妈妈自采草药的罪过。 还好女儿信自己!杜氏的眼角一弯,所有委屈一扫而空,紧紧地搂住了周曼云柔软的小身子,暖意融融。 周曼云反揽着杜氏的后背,她明白杜氏她抢着喝药后为何如此激动,正因为明白,她的脸上也晕了一层羞愧的粉红。 周曼云敢喝药,不完全是出于母女情的力挺。她早就知道这汤药用的苦玄草,正对了自己的病症。此前杜氏和朱妈妈喂她喝这个,曼云还以为她们用的是早就有人试过的验方。 前世离乱缺医少药,为了活命,即使世家大族也没少按着民间土方自行挖草捡药。这副草药,她从前也摆弄过,试喝过,也大着胆子喂给了被丢给自己伺候的病危女孩。 按当时的所知,苦玄草用得再过量,也不会致死致傻,只不过是会视中毒程度或多或少影响人的记忆罢了。对大人来说,忘了事是不得了的,前途经济可能就此终了,确实算是毁尽一生。但小孩子记忆本就浅,用却无妨,忘记的慢慢再教就是了。 景朝初立时,那个喝了这药痊愈的病危女孩,被开国皇帝封了庆阳郡主,不照样活得有声有色。 周曼云的身子总不会比皇帝的孙女儿来得金贵吧?故作娇怯,周曼云嘤咛着躲在杜氏的怀里,嘴角勾起了淡淡的嘲讽,盖住了满心的苦涩。 她倒是在这会儿又想通了个问题。前世里周曼云一直觉着自个儿是个笨人,记事晚,幼年之事一点印象也无,特别是永德十五年周家那一连串的憾事,都是后来听人讲,拼凑起来的,现在想来,多半有着苦玄草的“功劳”。 “娘亲真要觉得儿女金贵,这一生就为我活下去吧,还有腹中那个未知的弟弟或妹妹!”,周曼云紧抓了杜氏的衣襟,小脸儿使劲地在娘亲的怀里磨蹭着,娇娇柔柔地一声又一声唤着娘。 已年近三十的年纪反过来跟比自己前世死去时还要小上几岁的娘亲撒娇,周曼云初始有些强装,但渐渐在杜氏的轻抚下,越发地显得自然了。 倒让五房的这对母女在这儿演起了母慈女孝,被周曼云突然的行为搅了局的谢氏愤愤地暗扯起了手中帕子。 内室里传来了周夫人一连串的咳嗽,等声稍歇,周夫人的声音从里面软软地飘了出来,“云姐儿到底跟家里别的孩子,底子不一样。她喝得,未必别的孩子喝得。还是慎重些请王大夫先瞧着……” 云姐儿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绵柔的话音一入耳,周曼云就直觉耳朵眼儿扎得慌,而腰侧杜氏搂着她的手也明显的紧了紧。一室之内,神情各异。 周曼云觉得自己仿若又回到了前世隐隐觉得被排斥的童年。可见前世年幼时光的记忆不假,只是现在用成年的眼光再去看,更显得怪异。为什么不一样?周曼云咬了咬唇,悄悄记下这个问题。 有了周夫人的一锤定音,接着谢氏对诸人处罚就很快地一一说了分明。 最先惹出事端的朱妈妈,被杜氏腆着脸耍赖护短只罚了半个月的月钱。反倒是以下犯上的桂枝被罚了一个月的月钱,还被记下了杖二十,只为现在是赁着房子住,这顿打要待回了霍城主宅后再挨。 隐瞒了身孕,还挺着肚子跟下人胡折腾的杜氏,被罚抄写五十遍《女诫》。杜氏当下就苦下了脸,涕泪欲滴。 听着谢氏的处罚,周曼云静静地趴在娘亲的怀里看向了始终没有再发出声响的内室。前世记忆里人们都赞的那位深明大义的周太夫人谢氏,似乎并不是里面那个端着架子,药试也不试,就一径不许孩子们喝的周夫人。 前世里周家别的孩子是否喝过苦玄草?周曼云也轻声地在心底问着自己,这个,她根本就记不起来。 但她记得按长辈的说法,周家滞留平州,和她一起得了孩儿瘟的是五个,最后活下的却只有她一个。 细想一下,应当是苦玄草对症起效了。可前世,曼云隐约记得自个儿在归乡路上一路昏沉,是在霍城被裹上一身白色孝服,才开始对童年事有所印象,而这一次好得如此之快,是不是也有些重生的诡异? 在这几天的服药过程中,她没有前世试药时药气上头眩晕难明的感觉,反倒觉得药汤下肚,丝丝缕缕散到四肢百骸,有种说不出的舒畅之感。甚至有着病已好了,可还就想着饮鸩止渴,服毒解馋的感觉。 周曼云思量着,不觉地紧皱了眉,看不过眼的杜氏呵呵地笑出了声,两只手指在她的眉间轻轻地向两边一推,‘小傻瓜,也不知见天想啥呢!” 不想了!周曼云暗叹口气,又娇娇地抬起脸儿撒娇,“娘,我困了,娘和我一起睡去吧?” 杜氏乐得有台阶下,连忙向周夫人和谢氏讨饶告退,边上的高氏闵氏,也跟着起了身。 “五弟妹!你先等等!”,谢氏起了个半身,声音尴尬地有些发涩,“我刚让丫鬟去请了个大夫来帮你请请脉,你再稍坐下。” 杜氏了然地嗯了一声,揽着周曼云重新又坐了下来。 要留着看好戏的闵氏在门边稍停,却被高氏一把拽住,“在母亲跟前伺候了半天,既得了空,你我先去看看怀哥儿和慎哥儿吧!” 是喽,儿子要紧!被提醒到的闵氏,脚下生风,把看着同是嫡出的大房和五房暗斗的小心思迅速地撇到了一边。 第8章 胡女善淫 淡淡的月光照在正推着东厢一间房门的闵氏侧脸上,原本在周夫人房里带着几分刻薄小气的一双丹凤三角眼,在门扇的吱扭声中显得格外的祥和舒展。 房里点着一对明烛,烛影摇红,映出一床一榻上分别躺着的两个小小的身影。 闵氏回身关上房门,见没有外人,匆匆地向正坐在儿子周怀床头照拂他的一名老妇行了个半礼。 等闵氏坐到了床尾,伸手进被摸了摸周怀温热的小手小脚,才轻声地开了口,难掩兴奋,“姨娘辛苦了!刚才在夫人那儿,我见着五房的云姐儿,确是已好多了!” 正照顾着闵氏次子周怀的老妇,是闵氏丈夫周檀的生母,周显的妾室白老姨娘。论起来,她还是周夫人谢氏母族白家的远房表妹,当年也是谢氏亲自做主抬进门来的。 白老姨娘也就比周夫人谢氏要小上四五岁,但胜在身体康健,虽常年一身素淡,但看着却倒象才四十许,清丽不减,风韵犹存。 白老姨娘低头沉呤了会儿,道:“五房杜氏倒是真是个大胆的,明目张胆地就用了那带毒的苦玄草,也不枉当初咱们费了心思,让厨房给朱妈妈递了消息。四爷送进来的草药汤子,我这两天也给五姑娘试过了,五姑娘自小体弱但也吃无事。两边验证下来,倒是能把药给怀哥儿服用了。” 闵氏闻言心中一喜,笑着冲着白老姨娘点点头,说:“今天五弟妹倒又为这事大闹了一场,好在我们爷行事低调,这两天的药都是在外面请人弄好送进来的。只是姨娘顶着大热天关着门,用热茶的小炉热着,实是受累了。” “那边…”,闵氏抬手指了指上房的方向,刻意又压低了些声,“还是不许用这草药的。” “我晓得!两个孩子还是我照顾着,若夫人与谢氏发现了,我也自当一力承担,豁了这张老脸不要,也不会让那俩姑侄有脸找檀儿和你的麻烦。” “姨娘!”,闵氏更是感激地握住了白老姨娘的手,心中慰贴,她自觉嫁入周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四房虽是庶出,但胜在一家人心齐。周檀私下极敬生母,闵氏进门前就得了娘家母亲提点,也懂得在周夫人与白老姨娘两边该守的分寸。 虽说夫妻之间互敬多过相爱,可丈夫晓得自己的身份处境,只应景似的让周夫人硬塞来的女人生了个女儿,这让当年只是六品小官家中继妻嫡女的闵氏在周家立足,多了几分底气。 “燕娘!只是,等我们回了霍城,你应过事,可要做到。横竖她的生母已死了。”,白老姨娘似懂闵氏心中想,眼神儿落在了另一边冷冷清清的小榻上隆起的被丘,暗念一声罪过。 “我记得,若是怀哥儿病好了,我定会把音姐记在名下,给她个嫡出身份。” 闵氏应得干脆,她明白,虽然当初拿着庶女曼音试药是白老姨娘的主意。丈夫周檀也说如有个万一,曼音只是个通房生的庶女,就当是她为弟弟怀哥儿挡了灾。 但细摆扯下来,人家是有血缘的母子父女,自个儿这个嫡母要填堵是会招恨的。何况,只要儿子怀哥儿真好了,给大难不死的周曼音一个嫡出名分那也不过是顺手积点功德。。 “燕娘,夫人那儿你还得早晚尽孝伺候着。对大奶奶,也得警醒着点。毕竟这草药夫人不允孩子们用呢。”,白老姨娘得了应允,更小心地嘱咐着闵氏。 “也不过是因为她们谢家女人生的两个男孙现在都在霍城,现跟着大奶奶的曼华也没得病……” 闵氏愤愤的埋怨,被白老姨娘在她手背的轻拍,拍散掉了后半截。 “你的长子长女也在霍城,还要赖自家堂哥提携相护!”,长叹一声,白老姨娘站起身,提起小茶炉上煨着的药壶,闵氏见机乖巧地摆好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碗。 一滴粘稠的烛蜡淌下,光一闪,照着白老姨娘掩在发髻中新添的星点银霜…… 周夫人的上房里,慢了脚程的大夫总算赶到了。 来的还是那位近一个月来惯请的老大夫,周家在丰津县暂住常用他,不是因为他医术好且得了平州名医王大夫的推荐,而是因为他足够老。已近七十的老人家,出入内院也可以让守规矩的周夫人放心些。 但也因为老,在老大夫被丫鬟领着坐下,开始为杜氏把脉时,还如拉风箱似的哼哧哼哧喘气。立在杜氏身边的周曼云蹙起了秀气的小眉头,很是怀疑他的脉术精准。 “真是辛苦了!”,杜氏冲着对面的老大夫眉眼弯弯地笑了,曼云眼见着站在大夫身后的谢氏跟着不自然地扯起了嘴角。 不出一会儿,老大夫就大声地道了恭喜,领了主家的赏钱,又匆匆而去。 周曼云欣喜若狂,看着老人家高一脚低一脚摇头晃脑的背影,有样学样地晃了晃脑袋,故意。 啪地一下轻拍,杜氏的手心停在了曼云的额头上,杏眼圆瞪,“云姐儿!你这样象什么样?以后记着当长姐的,要帮娘护着点小的!” “娘,我晓得了!”,曼云笑应,尾音娇憨,心中激荡。 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真好!在前世惶恐畏惧着的大伯娘面前放纵着自个儿的喜乐,看着她因她的开心而不开心,反倒让曼云把心中那些沉沉的黑暗放走一丝儿。 “朱妈妈!朱妈妈!”杜氏笑着,按住了半点不显的肚子,连迭几声唤来了近在咫尺的朱妈妈,示意她抱上曼云。 接着,杜氏故作夸张地一手扶腰,一手扶着搀她的小满,看似弱柳扶风,实则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回自个儿的住处。 杜氏袅袅的身影远去,上房里又差使出几个丫鬟婆子,门被银霞缓缓地关上了。周夫人的卧房里只剩下谢氏和两三个周夫人身边的体己人。 一个白瓷茶盏在卧病在床的周夫人手中颤抖地留恋了下,就噼啪一声,在床前的地板上了结了寿命。 碎声入耳,大奶奶谢氏的眼皮就紧紧一缩,她明白这声响只是个前奏,自个儿又得在婆婆作耗上一两个时辰了。 谢氏脸上急换了慌张神色,冲到周夫人的床前跪下请罪。 不多会儿,谢氏被周夫人亲手拉了起来,让她紧挨着坐在身边。 然后,毫无意外的,周夫人的帕子掩住了眼,嘤嘤的哭声又起。 谢氏低眉垂目地小声劝慰。心中却是止不住的厌烦。十几年前,还在娘家做姑娘时,谢氏就听娘亲说过,她的姑姑未来的婆婆本是谢家幼女,一向拿腔作势,是个惯会哭的,深深为她将嫁入周家而担忧。 从未嫁的小姑子哭到了儿孙满堂,倒也真是难为了。谢氏心里腹诽着,手上的帕子更轻更柔地向着婆婆满是泪痕的脸上拭去。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周夫人的眼里才重回狠厉,“杜氏有孕了,你就给我看她看得更紧些。她成天除了顾她那个赔钱的丫头,就是探着外头的消息,这般的不规矩,别做下什么丑事,让小五和周家蒙羞!” “杜氏与五弟情深,料想不会!”,谢氏轻声道。 刚才请来的大夫诊脉也确认了杜氏的身孕才两月,正如杜氏所说是在回乡路上才上身,应该就是在周柘收到父兄消息返身上京前。 周家现下就挤在一个小院住着,婆婆话中暗意根本不可能。作为未来的当家主母,谢氏虽然想打杀杜氏的气焰,但对婆婆做好人,却硬压着让她出头做恶嫂着实有些心烦。 “不会?”,哧的一声冷笑,周夫人雍容端庄的脸上扭出了几分狰狞。 “胡女善淫,一脉相承!” 话入耳,谢氏心下了然。周夫人这是一锅儿端骂着杜氏,公公周显那两个同样出身燕地的年轻混血美妾,还有当初送这对双生姐妹花给公公侍奉枕席的杜夫人,杜姗姗的娘亲莫支氏。 第9章 但求慈悲 旧事不提便罢,一提起,就生生地让周夫人的五脏抽痛,一连串的强烈咳声不绝于耳地响起,唬得在一旁服侍的谢氏和几个贴身心腹一阵儿手忙脚乱。 一只珐琅掐丝三君子的茶盏适时地递到了周夫人的唇边,茶汤微温,香气宁沁。 周夫人轻抿了几口清茶,咳声渐平,渐缓过气来。她抬眼笑了笑,放杯入盘,反手拍了拍少女正托着盘的柔荑,语带亲昵,“银霞!还是你细心,顾我周全。待家里重返洛京,我自会给你个大赏。” 银霞漂亮的脸蛋一下子染上了淡红微晕,更添丽色,嘴里却带上了几分娇憨之气,“夫人!现下,银霞却是要向您先讨个恩典,去躲懒儿歇着了。” 随着银霞有眼色儿的告退,几个同样深知周夫人禀性的婆子丫鬟也一一地自找了由头儿退了出去,只留下周夫人的寝室里要说私房话的婆媳两个。 等人走净,周夫人倦抬起眼,看看大奶奶谢氏嘴角还没收好的轻蔑笑容,长声一叹,道:“秋容!我何尝想让贱籍丫鬟生的孩子继五房香火,只是柘儿拒纳良妾,我也没旁的法子。银霞颜色好,又自小长在我身边,让她给柘儿生儿育女,总比让杜姗姗再生下个胡种儿强。你看看,那个杜氏生的云姐儿象个什么样儿?” 谢氏附合地点了点头,“娘说的是。云姐儿平日看着倒也乖巧,可刚刚抢药喝的蛮劲,着实吓着媳妇了。” “杜氏血脉哪会有个好的?她亲娘莫支氏自称是祖上是奚族贵族,可这天下有谁不知奚族早已族灭,在边关多的是冒名称贵的胡汉杂种!等做了将军夫人倒是好手段,把杜家后院清理得一干二净,人家送给她家的姐妹花,转手就送给老爷暖床。你说说天下间,有给亲家公送姬妾的吗?还有那杜姗姗,也纯是杜家当时趁老爷贬谪,硬赖上的……” 周夫人愤愤,已全然忘记了当初周显收了那对胡婢两年多,才再与杜家议亲的事实。 对周杜当年联姻事还记得门儿清的谢氏,也自然乐得糊涂,顺着给周夫人捧着哏。 但不多会儿,凝神听教的谢氏瞳孔一下子敛了起来,富态圆润的脸上显出了一丝讶异,“……那,那可是五弟骨肉?” “一个云姐儿就已让你我成了谢家笑柄。再添个那样的男丁,我们又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先祖肃宁公,史册彪炳,谢家怎能有流着胡人肮脏血脉的子孙!” “可毕竟……”,可毕竟现在她们都是出了嫁的谢家女,正经的周家媳。 谢氏咽了后半句,惶惶不安地扯了扯手帕儿,轻声道:“但若被公公和五弟知道,必不会干休的。” “别提那该死的糊涂老货!从当年瞒着我与杜家结亲,到这次搅出的事儿,这些年来,那老东西何曾做过一件对的?这不,被丢到诏狱里去了!”,周夫人挺直了腰,半点病容不见,微黄的脸上也带上了些兴奋的红晕。 这一次,谢氏却不敢应声了。因为婆婆骂的糊涂老货,正是公爹周显。而自家夫君周家长子周松周成栋,现在也在狱里。 周夫人见大儿媳溢于言表的伤心,心疼一叹,更用力地握住了谢氏的手,气稳神定,“秋容,你也别怕!为官者,起起落落乃是常事,贬官、入狱、流放……但世家子弟不比那些没根基的劣货儿,只要身后有靠,同气连枝,总有一日会再翻盘上位。” “十二年前与那老货一样被贬出京的蒋静斋,现今已然是今日的内阁首辅。论起当初,蒋静斋起步还不如那老糊涂呢!周显周世荣,先帝钦点的探花郎。当今冲龄践祚,他受太后命,名为侍读,实为帝师,为官四十年,深得圣心。若不是他临老昏聩,被那两个小妖精勾了魂,仕途不顾,连儿孙前程也不想,早就官居一品,拜相封侯了!” 当年得了谢家女青眼的俊逸少年,已不知何时变成了个脑满肥肠的糟老头,实在令人失望至极!周夫人想起了新婚之时,周显亲许下的一品诰命,鼻翼轻哼,鄙夷地勾起了嘴角。 是呀,怎么就摊上个不顾儿孙的公爹。大奶奶谢氏心中暗怨,不敢出声,但眼圈已忍不住红了起来。 大奶奶谢氏还记得,从洛京离开时,父兄把她叫回娘家极尽呵责,质问着去年九月后周显把周家一堆儿年纪较长的孩子以侍奉太夫夫孟氏的名义赶回霍城,是不是周家早就已打定了抽身而退的主意,而她与姑姑却瞒着不说。 谢氏实在是觉得委屈。那时她实是不知,公爹居然糊涂至斯。明知皇上借着这些年定北疆,灭南召的胜绩,欲立新太子,却非在这个关键的当口接二连三地上表请退。 “乞留残躯,归乡养母。”,这样的借口理由,让内阁六部之中那些个比周显年长的老大人们,情何以堪。 更何况,一想到本在洛京城里众多千金贵女中数一数二的嫡长女周曼华,很可能因为公爹的行差踏错,误了大机缘,谢氏更觉难以释怀。 “如果父亲肯为儿孙计,这一次,夫君又何必行险!”,谢氏抛下了对公爹的敬畏,拖着周夫人的手,声凄语泣。 周夫人安慰地拍了拍谢氏的背,“所以说祸福相依,若不是有了这场牢狱之灾,这会儿我们可不就已经困在霍城那个鬼地方了?他们爷俩在狱里也自有照应,周谢两家,亲朋故旧,至不济还有柘儿赶去周旋。否极泰来,想来无事,我们就留在平州不走,静等着好消息! 当今天子以仁孝治天下,兼且惜才顾旧,只要你那糊涂公公低低头,大哥保他并不算难。待曼华的大事尘埃落定,就万事大吉。再以后,他想荣养当太爷,就且让他自个儿滚回霍城陪狐媚子过去,也正好给儿孙们入仕升迁清清道!反正,我们娘儿几个的将来就都要指望着成栋了。” 说是没事,但皇家诏狱也不是任人进出自如的,进去的要出来,总要些代价的。可上京打点的五叔,一路报回来的信字里行间透着根本就没使力打算,只会一味地催人回乡。 只是周柘也是婆婆的亲生子,手心手背,打压下杜姗姗可以,却在婆婆面前根本就没法讲五叔的不是。谢氏一腔愤懑,可也只能对着婆婆的安慰点了点头。 伺候着婆婆躺下,谢氏轻手轻脚走出上房,由丫鬟打着灯笼往后边半进的小跨院走去。 周家临时租下的房子仄逼了些,只两进半,内外院分了男女。周夫人带着几房媳妇在内院住着,剩下带个小莲花池的半进跨院,却是让给大房独住了。 理由也来得冠冕,几房之中,只有大房带着个已及笄的嫡长孙女周曼华。总不能让待嫁的周家姑娘委屈了,何况周夫人和谢氏对曼华,指望不是一般的高。 谢氏在丫鬟婆子们的伺候下净了身,换上了一身梨花白素锦寝衣,在床上歪了会儿,却了无睡意。 她索性爬起身,移步走进寝室隔间的一个小佛堂,对着佛龛盈盈地跪了下去,“信女仅求能多留在平州些时日,曼华的佳音早至,夫君得脱牢狱……” 在平州的这几个病孩子恰巧拖住了各房,周松瞒着公爹与各家订好的计划,还有得了贵人青眼的曼华……桩桩件件在谢氏脑里反反复复地翻着。 再细数了下,私下另行让家人送上京以供打点的财物,谢氏一阵儿肉痛,对其他各房特别是五房的恨意更是滔天。 周府现下还没分家,周柘上京时带走的银票是就从公中账上走的。谢氏费心筹划着一批珠宝珍玩让周柘带上京,却被他给推拒了,说是所带尽够。 “够,怎么够?不过是看着东西多是公帐上的,怕自个儿今后吃亏罢了!”,谢氏想着周柘上京时轻衣简从仿若踏青游玩似的公子作派,又一个虔诚的长头,对着佛龛重重地叩了下去,“五房奸诈无情,如复归洛京,还望公婆主持公道,早日分家打发了才是。” 佛龛之中,一尊白玉柳枝观音莹润光洁,宝相庄严,在烛光映衬之下垂眸而立,仿若有灵,慈爱悲悯地凝视着虔诚的信徒。 第10章 周家长女 “丹霞姐姐!行行好儿,再帮我通禀下,让我见见夫人!” 谢氏卧房门前,一个腹部高挺的年轻孕妇眼明手快地扯住一个从房里悄声仄步而出的丫鬟,哽咽在喉,眼眸蒙着一层欲凝成滴的淡雾。 “王姨娘,夫人吩咐您安心养胎,您就别为难我了!”,丹霞看了看王姨娘七个月的大肚子,无奈地合手求饶,生怕与这位候着已久的孕妇发生一星星的碰撞。虽则,王姨娘也不过和自己是一样的丫头出身,可人家肚里的可是未来的主子。 “丹霞!”,王姨娘一只白得透明的手将将要把丹霞的葱绿褂子掐出了汁,而另一只手上已多出一对丁香米珠耳坠。 “王姨娘,丹霞五岁进府,也还是您带着在奶奶跟前伺候的,奶奶的脾气您比我更清楚!”,丹霞飞快地瞥了一眼内室,推掉了王姨娘硬塞过来的手,小心嘱咐,道:“奶奶正礼佛呢。刚她让小绢去绣楼唤大姑娘来,您倒是可以再等等!” 等等?这意思是说去求求大姑娘?看着丹霞趁她一愣神就溜走掉的身影,王姨娘开始在月光下焦虑不安地扭起了自个儿手上的帕子。 刚过正月,老爷周显就轰着周家未入仕的四爷五爷带着一大家子都回霍城给太夫人尽孝。 在兵部任着郎官的大爷周松,为尽孝心,只在京中留了个未生养的妾室,王姨娘被打发了跟主母谢氏一起回乡。 揣着身孕的王姨娘本不欲行,可奈何她除了肚子里的这个,还有个四岁大的儿子在谢氏身边养着,被一起带着上了路。孩子年纪小,又是庶出,名未起,只是唤着文哥儿,这会儿也正病着。 “闺女,听说五房的云姐儿吃那苦玄草好了!不如你去向奶奶讨个恩典,就说让文哥儿给哥哥姐姐们试试药?”,王姨娘想着娘亲递来的话,一脸迷惘,待听到隐约人声,凝住神的眼已是一片清亮。 月光如银,细碎撒着,池中清莲舒华,波光潋滟,池水上空飘起雾里渗着香,将池对面的小绣楼和曲折回廊氤氲得如梦如幻。 两个俏丽丫鬟,一个琉灯高挑,一个分手拂柳,更衬得当中的妙龄少女如同刚刚从月宫偷步下凡的仙女,步步生莲。 周家长女周曼华,清贵高华,乐善好施……想着洛京城里对周曼华的溢美之赞,王姨娘一咬牙,扶着肚子急步小跑了过去。 “姨娘小心些!”,对黑暗中突然蹿出的人影,两个丫鬟只顾闪避惊呼,却是周曼华亲自伸手扶住了王姨娘,笑语温柔,如春风拂面。 王姨娘心中一喜,象是抓着救命稻草似的径直扯住了周曼华的袖子,低声哀求,道:“大姑娘万福!您最是心慈。还请救救你弟弟……只要求奶奶行个好,让文哥儿试试……” 只一件事儿,王姨娘却说得颠三倒四,再三哀告,罗嗦至极。 周曼华却极有耐心地侧耳倾听着,然后,在王姨娘的热切的注视下,缓缓地点了点头。 时光如漏,夜凉如水…… 看着周曼华走进谢氏紧紧闭着的房门后,却没半点动静,挺着大肚子的王姨娘站在院中只觉得脚麻腿颤,肚子也有了不适的坠涨感。 她硬撑了会儿,一看谢氏房里退出了刚才跟在曼华身边的两个丫鬟,又跟了过去陪着小心。 “王姨娘,大姑娘已经跟谢氏一块歇下了!”,两个丫鬟相视一眼,其中个儿高些的犹豫了下,轻声细语地跟王姨娘讲了大半实话。 王姨娘惊地瞪大了眼,“要不劳烦二位姐姐,再去禀一声,请大夫今晚来看看文哥儿也成!” “这个,王姨娘,我们只是伺候大姑娘的。”,高个儿丫鬟轻声道,眼角瞄了下谢氏的房门,伸手扯了扯呆呆的同伴,匆匆向着她们住的绣楼而去。 王姨娘犹豫了会儿,咬着牙,上前拍门喊人。 过半晌儿,一脸难色的丹霞重又从谢氏的房里走出来站到了门边,“王姨娘,您身子重,就回去歇着吧。奶奶交待了,文哥儿那里自有乳母照料,不劳您操心,明儿一早再请大夫。” 王姨娘呆住了,认命地将帕子捂在脸上,甩开了丹霞作势欲护的手臂,深一脚浅一脚蹩回了自个儿的房里。 “姨娘回来了?” ,王姨娘的贴身丫鬟彩霞凑了上来,尴尬陪笑。 啪的一声,耳光脆响,彩霞的粉脸上多出了几道血红指痕。 “滚,你个没用的东西,给我滚出去!”王姨娘喝走了彩霞,自顾自地趴在床上大声地哭了起来。“怪也就怪你没投了好胎!难道你就不是管她叫母亲的吗……” 等哭够了,王姨娘起身,扯着手中的帕子胡乱抹了满面涕泪,狠狠地咬了咬牙,开始亲自翻箱倒柜找东西。 好一会儿,她独自攥着一个鼓鼓的荷包,扶着肚子摸黑向通向内院的月亮门走去。 王姨娘本是周家家生丫鬟,由谢氏指给周松作了通房,待主母开恩停药生子后才抬的姨娘,这次跟着回乡的仆妇之中也自有她家的人。在主母那儿想不到法子,她打算自寻她的亲娘。 原本侯在王姨娘门外的彩霞,把身子藏在暗处,一声不敢吭,等王姨娘前脚一走,就蹑着脚奔到了谢氏的门边。 听了丹霞回报,谢氏嘱咐了她几句,让她自去打发了门外通风报信的彩霞去。周家的几个霞本就是周夫人当年一手调教的,分于诸房,尽皆难得的忠心能干。 待侧耳细听外边没了声响,谢氏才又重新地躺回到床上,继续教训着刚才替王姨娘求情的周曼华,“大姐儿!你且记住了,你是周家的嫡长孙女,也自有两个嫡亲的兄弟。那些个妾生的,就是猫狗一样的玩艺儿,能活不能活,只看他们自个儿的命,没得为了他们去违了你祖母的意。” “娘!妾生子就如此吗?”,在母亲的严厉训斥下,周曼华的声怯怯,娇美的小脸上多了惶恐,“可那位也已经有妻了,我如进王府,岂不是也是妾……” “笨呀!王府侧妃是有品秩的!”,谢氏的指头恨铁不成钢地戳上了长女的额头。 “娘!临离洛京前,祖父专门让我去他书房,考我背周家祖训。我觉得祖父,他是专门强调着周家无再嫁妇,无为妾女的规矩。他说,他说若是有周家女儿让周家蒙羞,就直接打杀算了。娘!我想祖父不乐意让我去为人妾的。” “为人妾?那能一样吗!那可是皇家。你的嫡亲姨母受封当朝贤妃,按你祖父说法,服侍天子也是不该?”,公爹居然越俎代庖地管教后宅女儿,谢氏又是一阵儿憋屈的气闷。 百年望族谢家在朝,隐隐有着“谢半朝”的美誉,几辈子下来姻亲故旧,消息甚灵。皇帝陛下膝下能承继大统的左不过也就那三位皇子,而按着娘家大哥的分析,其实圣心早定。 如果公公不折腾,才貌双绝的曼华作为在职正三品礼部尚书的嫡长孙女,嫁入王府的前途会更加的好。 现而今,那对父子陷入狱中,这么一折腾,曼华却是可能连进王府的机会都会没有。就算谢家能帮挽回,也只能生生的让千娇百媚的曼华,在位份上受些委屈了。 好在,女儿正当青春华年,未尝不能笑到最后。谢氏想着那府的情形和当日几位贵人的许诺,轻轻笑笑,悄悄地贴在曼华的耳边说起了私密交代来。 “娘!”,一声娇嗔,周曼华白皙的脸颊顿时红晕片片。 谢氏却是一声轻叹,抚上了女儿一绺如云的秀发。天生丽质的曼华,秀眉如烟,明眸如星,性子又温柔可人,本就应当享着人间的大富贵。 第11章 生母情,养母恩 月沉西厢,杜氏也在曼云的耳边碎碎念着。 “云姐儿,你记着,桂枝那样的坏东西,我这做主家的捉住了她们的短处打得骂得,可朱妈妈未经允许却打不得。她们都是长辈的手下人,要收拾,就要先占了理,可有理也不能在长辈面前声高,要给大伙儿都留着点面子……” “可要象奶奶这样有了身子,还亲自动手打人,也是不对的!”,朱妈妈大嘴一咧,径直抄起曼云白嫩脚丫旁的铜盆塞进了在一旁偷笑的小满手里。 小满一扁嘴,出门倒水,又再回来把门重新带上,开始慢悠悠地收拾着铺盖,继续竖着耳朵听戏。 “朱妈妈,边呆着去!我正教姐儿道理呢!”,杜氏嗔着朱妈妈的吐糟,一脸爱娇,越发妩媚。 “娘!”,虽然杜氏说法跟前世高氏教的温良恭谦大相径庭,但是不知怎的却直入了周曼云的心底,小身子向杜氏的怀里更紧地靠了靠。 “娘知道云姐儿今日在祖母面前的大胆儿,都是心疼娘亲!”,杜氏笑着低头,亲了亲曼云的额头,“但其实娘是自知分寸的。就算朱妈妈不嚷出来我有孕,我也会自己说,而且还要仗着这个讨好处,断不会让自个儿受一星半点的委屈。先生教过的,示敌以弱,保存实力,一点也不丢人!” “先生?”,周曼云眨着眼,一脸疑惑。 发觉自己把夫妻闺阁间至今还拿着打趣的称呼说漏了嘴,杜姗姗的脸一红,吐了吐舌头,却也在女儿面前大方认了,“嗯,我的先生就是你爹爹,从前他教过我识字写诗的。” 不过,十年耳鬓厮磨苦学下来,杜氏的浪漫情怀还就停留在偶尔给周柘送张素笺,题上“努力加餐饭”而已。 爹爹?周曼云的眼底不觉一黯,默默地低下了头。重生一世带着的记忆,此刻让她觉得异常沉重。 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被轻轻地拍了几下,守着门边的小满刚拉开条门缝,一个神色略显慌张的女子就立时挤了进来,好象正在躲着捕快的贼。 “二嫂?”,歪坐在床上的杜氏惊异地直起身子,一双手却丝毫没有怀中女儿放开了的意思。 周曼云索性顺势儿趴在杜氏的怀里,只侧着脸儿,轻声地唤了声‘二伯娘!‘,长睫半掩,不错眼地盯着这个前世最熟悉也最亲近的长辈。 高氏现今才三十出头,鹅蛋脸,容色清秀,一身装束也是素淡清雅,加上眉梢眼角锁着的愁苦,与曼云紧搂着的杜氏两下一比,显得更加黯然失色了。 但现今这样的二伯娘,比起曼云所见前世四十来岁就一头银霜,从外到内都形同槁灰一样的高氏不知要强了多少去。 “云姐儿果真大好了!要是慎哥儿……”,高氏提裙坐到了床边,一只左手爱怜地抚上了曼云的头,眼里带着浓浓的羡慕。 等望向等她说话的杜氏,高氏张了张嘴,想出口的话却自然地换了词,“姗姗,我想着路上东西都不齐全,正好我那儿还有些从京里带出来的松墨和溪纸……”。 说着,一只紧攥在她右手心里没放开过红藤小篮,被掀开了盖在上面的蓝色锦绸,篮中摆放整齐的黑白,立现。 杜氏稍稍一愣,也从善如流地与高氏道了谢,感叹起自己又要抄写《女诫》的辛苦。 二伯娘还是跟前世一样,想要什么,都不敢直接说出来,总是纠纠结结,隐隐涩涩地藏着自己的心思。听着两个大人的对话,小曼云心中一苦,把头更深地埋在了杜氏的怀里。 也就在抱怨的这一刻,曼云才惊觉原来前世的自个儿象极了正被自己腹诽的高氏。 前世的曼云是高氏养大的,高氏如母一样倾心教养她,曼云也按着高氏为榜样修习着世家女的言容功德。 从永德十六年起,高氏与曼云,相依为命的一大一小无欲无求,不惹事,不生非,躲在霍城周家偏僻小院里安份度日。 高氏唯一可圈可点的壮举,就是曼云十四岁时,冲到谢氏那儿大闹了一场,起因是当时家中正在给几个姐妹议亲,就连二伯家小的几个也在被牵着线,却独独漏下了更加适龄的周曼云。 高氏引经据典地讲着长幼有序,嫡庶有别的道理,硬是为曼云抢来了一段令人称羡的姻缘,将曼云许到了她的娘家清远高家,嫁给了她的嫡亲侄儿。 周曼云及笄出嫁,也是二伯母倾尽陪嫁为她添妆,全然不顾二伯膝下还有好些个也唤她为母的庶子女,为此,本就不睦的二房夫妻更加地形同陌路。 及至高家那位与江南第一才女薛素绮的“佳话”人尽皆知地传出了来,姓薛的直接上了高家门摆出了薄命甘做妾的姿态,高家上下都劝曼云这位做正妻的要贤惠大度操执纳妾之礼。而本应为她作倚仗的周家,从上到下对此不理不顾装聋做哑,也只有二伯娘昼出夜行,紧赶慢赶地从霍城赶到了清远。 “都怪我,都怪我……”,等确认薛素绮进门无法挽回,周曼云将要重回霍城的高氏送到城郊,她反反复复地只会拉着曼云的手说着这三个字。 怪她吗?作为当年方才新婚不到一年的高家新妇,曼云一直沉浸在自怜自艾之中,心底对错牵了姻缘的高氏也未尝无怨。所以只是对着二伯娘默默地摇了摇头,却未想到那日两人的一别却是永绝。 未过三个月,曼云就回归霍城,那一次是去送高氏的棺椁入葬。 所谓娘家,就是有娘才有家。生母杜氏早逝,实同养母的高氏再丧,也是从那时起,周曼云渐断了与霍城周家的联系,夏口一“死”更是了结。 不怪,一点也不怪,前世养恩心存感激,但这一世,我想要的是自己的亲生娘亲。周曼云的小手臂把杜氏搂得更紧了些,脑袋也不安份地拱了拱。 “云姐儿!”,被女儿突然的撒娇打断谈话,杜氏带着喜意嗔怪地摸了摸曼云柔软的头发,抱歉地看向了还一直在云山雾里绕着的高氏,抱歉道:“云姐儿应当是渴睡……” “二伯娘,你就让慎哥哥跟我吃一样的药吧!”,杜氏的怀里突然地支愣起一个精神无比的小脑袋。 周曼云大眼睛闪着希冀的光,说:“我还等他好了,一起玩儿呢!” “那个药,慎哥儿应当,应当也能试试吧?”,强撑着说完,高氏的脸已刷地通红,她还正想着怎么跟杜氏转到这个话题,没成想被个五岁大孩子给叫了出来。想必自己的来意,这屋里的大人都明白,意识到这点,高氏的脸上愧色更深。 杜氏笑着握住了高氏的手,‘嫂嫂,真的但试无妨。这偏方出来也有些时日,现下跑深山里挖苦玄草的人家也渐多了,据朱妈妈说在山里就遇着好些个看着象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仆妇。” “姗姗!你就没想过,就算这草药吃不……吃不坏,但有可能,会怕孩子吃傻吃呆了?”,县城里李教谕家那个小公子的情形还是让高氏有些害怕。 “想过!”,半晌儿,杜氏轻轻拂过了曼云柔软的发,道:“当日云姐儿看着凶险,给她喂药时,我就想过。我想着,就算是她呆了傻了,但只要她活着就好,她是我的骨血,大不了就是撑着养她一世。” 高氏垂眸,曼云重又埋回杜氏怀里的眼睛又有些湿了。 “我明白……明早,我就让我屋里的明霞去弄药,还要劳烦朱妈妈指点她了。”,高氏神色端严起了身,向杜氏道谢。 杜氏这边的药,被厨房管事的桂枝烧得烧扔得扔,如果慎哥儿也要用,势必明天就要再出门的。 杜氏带着几分凌厉的眼扫向了朱妈妈,朱妈妈胖胖的大手立刻地摇了起来,“不成的!二奶奶您屋里的明霞长得漂亮,这草药要现采,出城进山走山道,不太平。护着她,不如我一个人来得利落。” 话是一半实一半虚,朱妈妈嫌高氏身边的丫鬟娇气也算属实,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她在外面采药已是另有帮手的,要是戳穿了,这麻烦就又一堆儿。 显然高氏也立时意识到自己的提议不对了,比如就象今晚,她来杜氏房里都不敢带人,又怎么敢把人交给朱妈妈使唤。明霞说来还算是好的,但这些从周夫人手里调教出来放在各个媳妇身边的“霞”,丝丝缕缕,牵扯太深。 五房一向外松内紧,泼水不进,拒绝也在情理之中。 高氏只得善解人意地把话自个儿圆了回去,道:“那好。姗姗,现今我们都挤在一个小院里,我屋里的人,你若用得上,就直接唤她们!” “好!一定!”,杜氏笑着,把高氏推出了门。 高氏跟来时一样,偷眼儿看了上房周夫人住处的灯光,才拈着裙角悄悄地闪回近在咫尺的隔壁房里。 站在门口帮高氏望风的朱妈妈,送着她的身影进了房,才合上房门,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二奶奶为人不错,就是太面!” “什么呀!二嫂那是温和敦厚,可别什么话都在姐儿面前乱讲。”,正被小满伺候着净脸的杜氏,听着音,直接把块湿帕子往朱妈妈身上丢了过去。 所以,这一生还是就要这样鲜活的娘亲好!周曼云看着杜氏就连轻嗔薄怒都美极了的脸,甜甜地勾起了嘴角…… 第12章 遗忘之夭 高氏的房中烛光微晕,淡淡地散落在了床边上的一只空碗上,碗的上方还搁着一根空心的芦苇管。 高氏长叹了口气,收回了探在儿子慎哥儿额头上的手。慎哥儿病得昏沉,服下的药也是她吸了,一点一点地给喂进去的。 周家里的几个孩子相继病了,请了名医也无济于事,高氏已近乎绝望。可白日里一场打闹终了,随后也被叫进了周夫人房中的高氏却下意识地捉住了一点光。 婆婆敲山震虎,但弟媳杜氏的反驳更深入了高氏的心。"儿是娘的命,就算是天要来抢,做娘的也要留。” 慎儿能靠的除了自己这个娘以外还有谁?高氏抬起帕子捂住了一双红肿的眼,泪水一点点地透过帕子渗出来。 跟自己一样不算得婆婆欢心的杜氏,本就是最小的嫡子媳妇,明艳娇憨,很是得五叔的心。就算多年来她的膝下只有一女,五叔依旧一次一次跪拒了婆婆要往五房里放的屋里人。 可自个儿,婆婆不喜,丈夫周柏又是个喜欢好颜色的。不说别的,就连五叔不要的通房丫鬟,转天都能被婆婆转手塞上了周柏的床,反正对二房来说,多一个少一个不算什么。 待周柏到楚州就职,更是堂皇皇把正妻嫡子丢在家中伺候公婆,带妾赴任。听说摆在他心尖的那一个在楚州也是被外人当作“夫人”敬着的。 二房人丁兴旺,他周柏周敬轩自有着一帮子美妾与子女。高氏的脸上掠过一丝讥诮,俯了头,贴上了儿子的额头,喃喃唤着,"慎儿,慎儿,好起来,娘只有你一个……” 星河碎沉,雾移斗转…… 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周曼云是被一声迭一声的尖利嚎哭惊醒的。 她霍地一下从床上坐直起来,掀被,翻身,下床,披衣趿鞋,径直向门边走,想要出去看个究竟。 随着几日来病体渐好,周曼云前世保持着的警觉似乎也渐渐地回到了身体,下意识的一听到声音,就做出了个成年人的反应。 行动还算利落,表情也一本正经,但配着一个五岁孩子的小身板,却让也跟着起来的杜氏有些气恼地喝出了声,"周曼云!” 周曼云的手搁在了门栓上,停了会儿,才一阵儿后怕地缓缓转过了身,一脸惶恐,"娘!” "病了一场,倒成了傻大胆儿!",曲起的指在曼云的头上叩了一记,杜氏已着好衣,对着朱妈妈使了个眼色。 朱妈妈赶紧地把周曼云抱了起来。 "睡不着!怕!",周曼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让朱妈妈帮她穿衣,在朱妈妈的大手之下,小身子止不住地轻轻颤抖。 她是怕,不是怕外面的声音,单听着不过是死了人而已,乱世里各式各样的死法也见过不少,撑的住。她害怕,是怕自己顶着个孩子的外壳却管不住体内成熟的魂灵,更怕前世的周家厄运依旧会根深蒂固地如影相随,即便重生仍要面对一个挨一个的死亡。 杜氏前脚出去,后脚抱着曼云的朱妈妈也站到了门边,掀开了半边的门帘。 院子里,跪着一个正痛哭的女人,她的身边静静地躺着一具孩童的尸体。 周曼云觉得有些晕,把小脸儿埋在了朱妈妈肥胖的肩肉上。眼前仿若充斥了前世霍城周家出殡的一片白,前世里的厄运,又来了吗? 很快地,除了杜氏以外,院中围上更多的大人。 "夫人,您要给文哥儿做主呀!",跪着的女人,声音更加地尖锐地在晨风里飘,顽固地想要钻进周夫人上房的门缝。 "大爷家的王姨娘,死的应该是文哥儿了!",朱妈妈的声音在周曼云的耳边清晰地响着。 朱妈妈解释时心底也藏了几分得意,因为她的云姐儿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只起先在她身上趴了一小会儿,接着就镇定自若地在她耳边问起了问题。如果不是这当口,朱妈妈一定会更大声的夸耀起来。 文哥儿?王姨娘?前世里有这些人吗?周曼云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院中,一脸茫然。 前世童年的记忆最深刻惨白一幕,莫过于永德腊月里的霍城周家大出殡,半城飘扬的白色纸钱之中,一线黑棺蜿蜒而行,有大有小。 长房也有人死去,还是常被长辈们时时念着的。但是在平州因病没了个哥儿,还有挺着大肚子的王姨娘,周曼云半点印象欠奉。 这时,谢氏收拾停当,带着几个人步出房门,移步缓行,停到王姨娘的边上。 正在哭嚎的王姨娘,没理会谢氏定在她身边的脚尖,却是瞅准了偷偷藏在人堆之后的一个身影,不管不顾地要扑了上去,"大姑娘!大姑娘!你应过我的,应过一定会救你弟弟的!” 隔着老远,王姨娘就被几个丫鬟婆子牢牢地架住了。 听到丫鬟一星半语的转述,匆匆赶来的周曼华还被吓得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还不带大姑娘回房去!”,谢氏喝着,几个丫鬟搀着脚软无力的周曼华向着西厢庑廊避了过来。 大姑娘?透过半掀开的帘子,周曼云将直面走来的周曼华看了个清楚。 十五六岁的年纪,正象初夏清晨汲满了水的禾苗,纤柔的身子挺直,面容秀美,舒眉菱唇,只是面色有些苍白,不过这是刚才被吓的。健康光泽的肌肤显示着她此时的身体,其实很是不错。 前世里,她们说周曼华也是得了跟其他孩子一样的病,病死在平州的!周曼云仰着头盯着健康无碍的周曼华,轻敛了瞳孔。 感觉到盯着自己的炽热视线,周曼华轻扭头与曼云碰了个对着,接着,周曼华在院子里的哭闹声中羞赫低头,拾了裙脚向自己的房间小步跑去。 院子里的王姨娘,仍跪着,大声地声讨着谢氏与周曼华母不母,姐不姐,硬是不管不顾拖死了文哥儿,声泪俱下,字字凄厉,闻之伤心。 四奶奶闵氏的身子向前晃了一下,手就被白老姨娘死死地拖住了,“别多事,高氏在房里,都没出来!” 闵氏悻悻,身子也沉稳了下来,但又立时被接下来听到的看到的吓丢了魂。 小院之中,一直冷冷看着王姨娘闹腾,闭口不言的谢氏,拿过了边上一个丫鬟递来的黑陶药罐,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碎掉的黑色陶片夹着墨绿色的药汁飞溅而起,生生地在王姨娘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我还没问你糟践大爷骨血的罪呢!昨晚我就嘱了奶娘好生顾着文哥儿,今早就再请大夫的。可你私下都给他胡喝了些什么?” 喝了什么?王姨娘不用答,所有的人都已经清清楚楚地从空气中淡淡散开的腥臭味里弄明白了。 “这药可是刚才从你房里搜出来的!文哥儿房里自有奶娘丫鬟看顾着,倒是你,不过是个借肚子生了他一回的玩艺儿,倒能耐的私下寻了这催命的药,大半夜偷偷摸摸地支走了哥儿身边人,给他喂药,你倒说说你的居心何在!” 谢氏骂了一通儿痛快,拈起了手中的帕子,捂了嘴脸,伏下身子,对着文哥儿的尸体嚎啕大哭了起来。 是昨晚塞了钱银出去,让外院重金买回来的药害死了文哥儿?刚才还声势浩大声讨主母的王姨娘,被谢氏犀利的抢白吓傻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一院皆静,没再听到任何异响的谢氏方才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站起了身。 她先是一脸哀容,肝肠寸断地指了脚边的童尸,"你们先把文哥儿装裹了,别让母亲见着伤心!” 接着却是喝向了几个健壮的仆妇,让她们把王姨娘带下去。 可本来已呆傻的王姨娘,一看见白布覆上孩子的尸身,又疯魔地往上扑,在被人撕扯开的时候,她红肿的泪眼,看到了曼云房门的帘子微微地动了下。 “不是,不是我!云姐儿吃那药,吃好的了!”,王姨娘从被指责她自个儿杀子的内疚中悟了过来,甩开众人,高挺着大肚子,就向着站在门边的曼云冲了过来。 王姨娘挣脱的冲势很猛,院中晨露未干的小路又滑,整个身体直直地向前摔了出去,一个人影赶忙扶了她一把,却被她带着,重重的压到了身下。 “娘!”,曼云的尖叫声响了起来! 第13章 索性妖孽 周曼云惊慌地从朱妈妈的身上滑下来,冲向院子中央。 肥胖的朱妈妈,脚步却比她要快上许多。等曼云跑到杜氏跟前,她已跪在地上抱扶起杜氏跌倒的身子。 而压在杜氏身上的王姨娘,被朱妈妈大手毫不顾念地掀了,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一边。 ‘娘!娘!娘……‘,周曼云已吓得满脸是泪,只会叫娘了。 身孕不到三个月的娘亲,前世自尽的娘亲,她会失去的娘亲……纷至沓来的恐惧弥漫在曼云的心上。 “没事,没事!娘没事!”,杜氏抱紧了周曼云,把她的小脑袋压在了自个儿的怀里,连声安慰着。 两个孕妇的相撞,让周家人慌得顾不上了已死透了的文哥儿。晕厥过去的王姨娘被抬了回去,而坚称自己没事的杜氏也被朱妈妈一把抄起,安置在了床上。 已有丫鬟得了令,匆匆地赶去外院,找人请大夫。 “娘!”,坐在床边脚凳上,周曼云紧抓着杜氏的手,泪如雨。这会儿,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娘也是她的命。再一次失去,她不要! 知道杜氏带着身孕狠摔了一跤,来给杜氏诊脉的老大夫老成持重地开了方子,嘱咐着要杜氏卧床静养着,最好是就在床上躺够了前三个月。 周曼云顾不上自个儿的小孩身,缠着大夫问了好些个问题,让满头白发的老人家忍不住频频侧目,琢磨着究竟是房中的哪位支使着小姑娘来问。 待等老大夫认出曼云,就是前几日自己交待要办后事的那个,眉毛忍不住拧成了一个死疙瘩。直到拿了诊金离开时,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他的不可思议。 送走了大夫,杜氏的几个妯娌先后地来了杜氏的房里探望,见无大碍,也是齐齐地称幸。 几个女人或直接或隐晦地怨过王姨娘几句。作为长嫂的谢氏环看了下聚在杜氏身边的几个周家媳妇,正色地开了口:“文哥儿可是去了。可见那苦玄草真不能再用了。从下等贱民那传出来的药,虎狼之性,咱家的孩子们可都是娇养的,身子骨可经不住。” 不能用了?私下里都开始或打算用苦玄草的高氏和闵氏神情各异,眼神儿齐齐地落在了周曼云的身上。文哥儿的死是真的,可前两天吐血欲死的曼云,现在已然痊愈,也是真的。 而周曼云一双眼儿,却紧紧地盯上了高氏腕上的一串正缓缓滚动的蜜腊佛珠,此刻的心情已是悲愤的无法言说。 这串珠儿,她熟悉,而眼前几个女人团坐的场景若是除去了卧在床上的杜氏,她也熟悉得很。 前世里,年少时在霍城,周家几个妯娌偶聚着谈起永德十五年逝去的几个孩子时,也是如此。只是一个个更显阴郁灰败,在长吁短叹间,晦涩复杂的眼神,一点点凌迟着站在高氏身边伺候的周曼云。 那时,她们都说周家死去那么多的人,是命!这让前世的曼云,在深深同情着她们的同时,也为自己成了那个活着的幸运儿而内疚不已。 可现如今,这些在前世的数年后提起往事就懊悔不已的女人,却看着象是在温吞地空等孩子去死! 命?什么是命?前世的死不是因为命,而是自己主动放弃了作一个母亲的责任,拱手将把自己和孩子的生命拱手呈上,予夺予取。醒来几日,周曼云反复推演过死去当日情形,痛悔裂心。 屋侧净房有密洞,床下暗格有匕首,当初初知身孕也有过几次可以逃走的机会……就算最后是个死,总好过她从没试一试怎么带着孩子活下去。 身为人母,毫无反抗的放弃,是罪,不是命!哀不幸,怒不争! 满目仿若还在晃动的血红,点着了周曼云胸中的一股邪火。她抢身上前一步,站在谢氏面前,故意挺胸抬头,尽量让自己显得更精神点。 “大伯娘,我有些事就是想不明白。比方您说文哥儿是吃了苦玄草去的,可我也吃了怎么却好好的?文哥儿怎么死的,是不是要查个清楚……” “五弟妹?云姐儿可得好好管束了!”,谢氏根本就没理会周曼云,只看着杜氏,嘴角带嘲。 “大嫂!”,杜氏反扯了周曼云的手,把她往后拉了拉,回护着,“说不准文哥儿是病得重吃得晚了。孩子们的病多想个法子试试,总是不错的!” 曼云的小胳膊被抓在杜氏手中,皮肉紧贴,让她更觉娘亲回护之意,心头一暖。 “每个孩子底子不一样的!”,谢氏看着母女俩一大一小相互辉映的妍丽面容,无奈地摇了摇头。 “有什么不一样?”,杜氏的手虚捂在曼云嘴上,自个儿却挑了眉,冷言道:“再不一样,减些份量试试,也总可以吧!” 谢氏哧声一笑,话音多了尖锐,“笑话!试试?按着探回来的消息,苦玄草可是有毒的,难不成还要再试死一个,你们才甘心?” 在谢氏的冷笑声中,高氏手中正默数的佛珠动得更快了些。 佛珠粒粒,入眼,让周曼云心中大痛。跟在高氏身边八年,见她泣血思儿八年,直至油枯灯尽。 前世虽无母女名,却有八年养育恩,曼云感念。此生她决意留在亲娘身边,就也想着尽了所能帮高氏把慎哥儿留住。 想到此,周曼云轻轻挣开杜氏的手,小手儿扑向前,扣住了高氏腕上的佛珠,童声清朗,诵出前世烂熟于胸的经文。 “破有法王,出现世间,随众生欲,种种说法……有智若闻,则能信解,无智疑悔,则为永失。是故迦叶,随力为说,以种种缘,令得正见……” 正默数的佛珠突然停了下来,高氏静静地看着曼云,双目幽潭之下隐有光闪。 一室之内,变得分外安静。 吓着她们了?那就索性再豁出去了,周曼云心底惨淡一笑,扭着头盯上了谢氏,“大伯娘,你要觉得擅自用药不妥,尽可以先把那个最先弄出这药方来的道士请来家!医书药书,二伯娘应该也看过些。十药九毒,神农尝草时,哪样药又在书上了?咱们可以亲自跟那个道士问清楚。” 谢氏的眸光暗中带着光,灼灼定在曼云幼嫩的肌肤上,仿若立时要将她身体里的魂灵抓了出来。 周曼云心下一凛,一双黑白分明的琉璃眼儿却睁得更大了,直直地瞪了回去。前世怕的,这一世,她不想再怕。 “你这孩子!”,杜氏伸手又重新揽回了曼云,死死地把她往怀里一扣,象是抱翅护雏的母鸡,轻声说:“昨晚跟这丫头提了一嘴,她倒学开舌了。大嫂!要我说,倒真是让四伯找了道士来问清楚,多用些银子也成,要药能用的,也能让每个孩子斟酌着份量试!” 娘亲比起我来,强过百倍千倍。曼云贴身听着杜氏的心跳,温暖非常。 静了半晌儿,闵氏的声音带着几分亢奋响了起来,“大嫂!五弟妹说的是。是骗人神棍,还是世外高人,让夫君找那道士来家,咱们亲眼确认下也好!”。 “大嫂,就让四叔请那道士来一趟吧!”,高氏缓缓地抬起了一直低垂的头…… 众妯娌软硬兼施合力挤兑,今日若不让她们遂愿,谁知还要在背地里玩儿什么花样。谢氏悄然冷哼一声,缓缓地点了下头。 周曼云暗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个儿攥得死死的小拳头里,已尽是冷汗淋漓。 趁着谢氏点头的热乎劲,闵氏已亲自蹿在门边,大声唤了丫鬟去前院通知周柏,去找那西湾道士上门来。 真真是个妖孽!谢氏心念一转,两只长指突然一下子促不及防地捏上了周曼云圆鼓鼓的脸颊,“我看着云姐儿,病了一场,倒是伶俐了许多,象是变了一个人的。小小年纪,神农尝草的故事知道,就连佛经会背呢!” 什么意思?周曼云闻言心惊,当下心一横,孩子气地扁了嘴,作势欲哭,眼中含泪巴巴地也望向了自家的娘亲。 “大嫂!”杜氏果然心疼地嗔怪出声。 谢氏就势松开了手,一脸担忧地道:“向来病邪一体,云姐儿的病虽好了,可这样儿还是有些不对。倒不如等会儿再找那道士讨道符,给云姐儿吃,定定惊驱驱邪也好!”。 “大嫂,云姐儿只是随她爹爹,聪明!夫君、公爹,周家本来就代代都出神童的!”,杜氏故作得意地挺了挺胸,傲然。 杜氏祭出了周显与周柘两面大旗,着实好用。 闵氏当下插嘴反驳,微带酸意,“想来近些年,公公喜好与方外高人结交,谈空弄玄。五弟也就下力气教着云姐儿尽孝心了。也是云姐儿聪明,经文背得真好。” 花花轿子人人抬,只要不针对自己的女儿就好。杜氏微笑回应,却是顺势夸起了闵氏的几个儿女。 就你们这些个无知愚妇肚子里爬出来的,也敢称着神童?谢氏不再答言,细想了自家儿女强过曼云百倍的出色处,却是将那一丝丝不满与怀疑丢在了一边。 有娘护真好!曼云偷偷一笑,趴上了杜氏的肩,把小脸儿埋在了杜氏的脖颈里。 ‘这会儿,倒又知道羞了!‘,高氏也淡淡地笑着,拍了拍曼云肉肉的小腿。 第14章 道士原来是个贼 许是四爷周檀为了自个儿一双儿女的病情,早就盯着借住在西湾老君观的那个游方道士,一说找人,行动麻利。 辰时刚过三刻,那个道士就带着个小道童上了周家的门。 后宅都是些女人孩子,而此前曼云所说让二伯娘跟道士论论药的建议更是荒诞,大人们也只是当着孩子话听。到头来,也只是让外院四爷周檀支应招呼着,把几个生病的孩子也一个个小心地带到前院,给道士瞧病。 严守着男女大防,不让道士进内院是对的。与道士清淡了几句,四爷周檀也暗叹了口气。 周家常请的那位大夫已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 而从西湾老君观来的道士,很年轻,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桃木素簪牛心髻,水洗半旧青道袍,却难掩面容隽秀,眸光隐华。 如果让道士换身富贵打扮,简直比之四爷周檀这个书香世家的公子还更象公子,而现下一身道家装,更添了出尘味。若是这样的人物要做骗子,不应当混在西湾那堆苦巴子里,尽管往城中繁华人家走走,不说拿着草药骗钱,空着手骗走一堆儿后院女儿家的芳心也是足够的。 四爷周檀感叹着,守在自家儿子怀哥儿的身边,看着道号叫虚言的道士把脉,适时地问着问题。 道士答话声清气朗,如沐春风。 “这样的道士,怎么外面会传着他个性乖张?对西湾那些个苦哈哈乐得俯身援手,丰津县乃至平州里几户有身份的人家也有唤他上门,稍有怠慢,他就径直甩冷脸,理都不理?”,周檀想了想,态度又自然地放得更低了些。 周檀本是庶出,性子绵软,近几年跟着喜好与方外人结交的大才子爹爹四处拜访,作为晚辈伺候有脾气有怪癖的高人也多了去了。此前莫名其妙受的教训也受多了,知道坐对面的道士肚里有点货,又能救儿女,他倒真不介意折节相待。 虚言道士侧了脸,笑容可拘地看看越发恭谨谦和的周檀,却是涌上了满腑满腔的无奈。 以现在他四处避居的境况,虚言本不想和任何官宦人家打交道。更何况,西湾那些人硬给他扣了个神医的帽子,几家医馆的大夫正跟县里递着诉状,风雨欲来。 可正准备收拾包袱跑路,就有人找上了老君观,一问之下,却是朝中享几十年才名的周显周世荣家中来请。 原本是想着顺些东西走人,可这周四爷一客气,弄得虚言本来想耍些促狭的小心思都消得七七八八,反倒刻意卖弄得把本事显个十成十。 虚言给怀哥儿和慎哥儿诊脉后,重新写下的脉案,不只是苦玄草一味,附开的药方,君臣佐使配伍得当,方上的字也是写得龙飞凤舞。 ‘好字!‘,周檀接方先赞,由衷。接着就按下了小哥俩的方,说起了另两个女孩的病情。 先带着虚言看了整日昏沉的周曼音,周檀让人去把曼云也接过来。 ‘家中这个侄女,并未如道长所说吃这草药七天,头尾不过三四日,现在看着就好了……” 头尾不过三四日?虚言闻言,挑起了眉。 苦玄草对症不假,但按他早前刻意传出去的用量,药效应当没这么快。而要是一下子用多了,就算是小孩子,大损记忆,家人也会当是吃傻了,而不是吃好了,怎么可能? 道士的眉梢飞扬意气,透着几分桀骜,却是让跟在挑帘的小满身后进门的周曼云,突然地惊喜交杂,往周檀身边走的步子变慢了许多。 ‘云姐儿,来,让虚言道长看看!‘,周檀以为曼云害羞,笑着抬手招呼。 道长?周曼云审视的看了下虚言道士的打扮,果然几分仙风道骨,不类俗流,前所未见。 但按着前世残留的印象,给他换上一身灰暗常服,再往那张白净的脸上扑点褐土,额上画几道深深的皱纹,颌下加绺山羊须,她就认得了。 这哪里是什么道士?待到六年后的泰业五年,天下人就都会知道这人是个贼,大反贼。 徐讷,徐敏行。泰业五年,刘泰据平、淅等五州杀官造反,徐讷就在刘贼的队伍之中,排名为五。待北楚僭称国号,他被立为伪右丞相,位置不低,陈朝官府发榜中一颗人头赏格也不低。 前世,周曼云见他是在泰业十四年,那会儿天下间并行的年号也还剩下了十几个,但刘泰自立的北楚国已被陈朝景国公,也就是后来景朝开国皇帝给灭了,徐讷也成了一个待问罪的阶下囚。 周曼云前世给庆阳郡主用过的苦玄草药方,还就是从他手里拿的。因要力求稳妥,她还专门在徐讷跟前请教了十数日,要如何识草,煎药,伺候病人。 当年那个泰业五年刘贼造反前已预谋数年,手下的徐讷假扮道士四处画地理,选地盘,策民心的说法,是真的? 闹了半天,居然无意中把个前世了不得的大贼请来家了。缓缓地任小满扶着在这个陌生的道士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周曼云伸出小胳膊,两眼直望着虚言的脸一径发呆。 眼前的女娃儿不过五岁,但已初显姿容丽质,一身雪肌更衬得她象个白玉琢成的娃娃,只是一双直勾勾的眼显得太过炽热。虚言道士轻轻咳咳,整了神思,把两只手指搭在了曼云的腕脉之上。 非常奇怪的沉稳有力!徐讷再观察了下周曼云白里透红的肤色,了无半点病气,甚至是服了苦玄后,应该眉梢会带着一点儿的青色也丝毫不见。 徐讷心中震惊,脸上却半点不显,笑着放下了手。直言周曼云底子好,无大碍,示意着身边的道童收起东西,向周檀告辞求去。 周檀力挽,三分客套,七分真。文哥儿一去,病着的四个孩子,他的一男一女就占了一半,自然想着留人住下,图个心安。 虚言道士和周檀相互让来推去,周曼云在一旁傻看着徐讷,胸中翻腾着五味陈杂。 当时北楚被清剿,自刘贼以下一串人头被砍,徐讷却是被留下的少数几个,固然是因他知兵书通药理还有些功夫在身,但最主要还是他性狡心狠,见机不妙就把几个不肯降的兄弟都药翻,带着一块儿降了,卖了个干净。 用药算是说得好听,这等卖友求荣之人用的分明就是毒! 接纳了北楚降将的景国公,当时一直是将徐讷独自囚禁一地,如不是庆阳郡主之病,周曼云根本就不可能与有毒蝎之称的徐讷有任何的接触。 想到前世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再思量下这假道士化个名也是明晃晃的“虚言”,周曼云的脑子里,天人交战。 大夫,道士,反贼?陈朝、北楚、景朝?周曼云狠狠地咬了牙。反正这人公开造反也是几年后了,周家此时也没啥好让这贼人算计,现在要紧的是多给自己一些机会留住命。 有命在就好,管他是药是毒,活着才是正经! 见四伯周檀已然词弱,周曼云连忙地上前一步,扬起了稚嫩的童音,‘虚言道长,就留我家吧!要嫌闷,可以让四伯找书给你看,爷爷回乡带了好些书,道藏佛经,经史典籍,山河地理,好些都是孤本呢……”。 这已是凭着旧日记忆。当年曼云与徐讷接触的十几日里,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让自己帮忙带书去,地理图志,游记杂说,孤本最好。 虚言暗蕴精光的双眼眯了起来。 周世荣少年成名,家中豪富,为购善本孤册一掷千金的故事,民间也多有流传。 前几日虚言还听相熟的镖师嗑牙,说是周家从京都返乡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让他横生了一丝贪念,听着有机会入周家,就想趁机找找周显年轻时曾在年轻时作的文章中提到的一本,才有此一行。 可被小姑娘这么一说破,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转了头对周檀打着哈哈,‘令侄女真是聪慧善言!” ‘爹爹教过我,善言不如讷言!‘,一只白嫩的小手抓上了青色的道袍,攥得死紧,薄薄衣袖显得不胜其力。 虚言低头看了看停在袖子上指节发白的几只小指头,目光渐显幽深。 女孩嫩笋似的指尖隔衣轻触,虚言腕上一环银色,发出了咝咝的轻响,仿若在叫嚣着此肉鲜美,速待一咬。停在虚言胸口的一团赤色,也不安地鼓噪起怦怦的心脏跳动。 “你们也想留下?”,徐讷心底暗自问着,原本怀疑的三分现在已能确定了七分。 也许就为了这个奇怪至极的小姑娘,周家也值得一留。虚言道士抬头淡然一笑,向着周檀深深稽首,“敬亭兄,那贫道就叨扰了。” 第15章 暗夜蛇吻 浓云遮月,暗夜一片黑漆,可周家小院里许多间房中都不约而同的隐约透出昏黄的光亮。 本该酣睡的时辰,难眠,在等。 小小的周曼云也直挺着身子拥被而坐,双手紧紧搂着娘亲的腰,黑色的瞳仁中闪动一星烛光,明灭不定。 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了。 仿佛并手并脚跑进来的朱妈妈咧着大嘴,一脸儿的庆幸,直冲着挨在一块儿的母女两人,说:“阿弥陀佛!好人好报,好在把那道士请了家来。慎哥儿看着脱险了!” 没事就好!一直被曼云死抱着不得脱身的杜氏,展颜一笑,骂道:“道长救命,你却念佛,也不怕三清祖师怪罪。” 要怪罪也是怪那假道士!周曼云缓缓地松开手,塌下双肩,闭上了欲哭的双眼。 应该过去了,六月二十一日,前世里慎哥儿死去的日子,而在今生的这一天,家里多供了一个道士。 诸天神佛,讲究的也不过是先自救,再天救。 “好了!云姐儿,你慎哥哥没事了!你也睡吧!”,杜氏亲昵地摸了摸曼云软软的头发,示意地拍了拍身边,满眼心疼。 刚敲过二更时,杜氏就接了消息说是慎哥儿凶险,道士在施针急救着。 她本想亲自去看,却被朱妈妈和曼云拦了,而曼云更是在朱妈妈出门后光着小脚丫爬上了床,死搂着她直撑着到了现在的丑时。 “好!”,曼云大声应了,掀开被,站起身,对着朱妈妈张开了双臂。 杜氏摇头笑了,看着朱妈妈把曼云抱回了对面的罗汉床上。 自打知道杜氏有了身孕,曼云就拒绝和她一起睡在,唯恐夜里会踢到弟弟,又不肯分房出去,非要赖着挤窗下的罗汉床。 不过好在孩子身量小,晚上由朱妈妈或是小满轮流陪着睡,在一屋之内,也能照应得到。 几番劝说无果,杜氏也就允了。本以为孩子话,折腾阵儿就忘了,却不想曼云心性儿定得稳当。 “要说那道士倒还真有些门道!大晚上不睡,象就等着救人似的……”,吹了烛,朱妈妈的大手紧搂着曼云,嘴里神叨叨伴着一个大大的哈欠。 “道长的医术还是好的……”,周曼云的低声应和,在朱妈妈已然立时响起的轻鼾声中消了音。 没有半点儿声响的叹息,轻轻地在周曼云胸腔绕了半匝,她闭上了有些干涩的眼,想起了前世与徐讷的最后一见。 那是庆阳郡主痊愈的三日后,曼云再次奉命去囚禁着北楚降人的思园,问询徐讷有何所求。 “让你来,他倒是有心了!”,微阳西斜,散发跣足坐在一片阴影里的徐讷,答非所问,看不清面目。 周曼云低头不敢应声。 在来思园之前,她已听到风言风语,影影绰绰传着,说是当初安排曼云照顾庆阳郡主又让她几次三番跑来思园,是有着将她拱手送给眼前人的打算。 虽然她不信,但还是忍不住心慌。 黑暗中,一缕冰凉的飞丝覆上了她的腕,而未及出唇的惊异之声在徐讷清晰的叙述咽了下去,“数毒并存,胎宫阴寒,难孕成形……” 那一天,她是偷偷揣着一颗“算是便宜你了”的白色丹药和几张墨迹淋漓的药单离开思园的,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五天之后,徐讷,死了。 也许……周曼云轻轻地咬住了唇。 前世的自己一直到二十六岁才生下初生子,也许真的是因为当初信了治好了庆阳郡主的徐讷,大着胆子偷偷吃下了那粒小指盖大小的丹药。 那时,生下一个属于自己孩子的诱惑太大。以至于,忘记了有生,还得有养,平白害了孩子的一条性命。 重生几日,看着娘亲和二伯娘几个,更知养儿之难。 不过,这道士就算是能救人命,到底还是要防着点。 曼云的小脸儿苦涩一笑,小心地抽出了被朱妈妈箍住的一只小手,曲起腿儿摸向了自个儿右脚的脚踝,那里曾在不久有着一个小小的红点。 戌时中,曼云正坐在净房小凳子上,等着小满舀水伺候她洗浴,直觉着有着冰冷细线从她脚上滑过,一挽裤腿,就发现了一点胭脂红。 被蚊子叮咬的?因为红肿很快便消,从杜氏到小满都这样的认为,但曼云明白,不是。 异常诡异的感觉,红肿消散时,热流从红点流入血脉,带着如同服饮苦玄之后的感觉,甚至更加强烈。 若不是痕迹已消失无踪,又不想杜氏担心,曼云就隐忍了不说。 明日,要不要去问问那个假道士,还是根本就与那道士有关……反复思量中,曼云抗不过小身体的倦怠感,沉沉入梦。 前院客房,一片仿若比别处更深的黑暗之中,被周曼云临睡前不停惦记着的假道士,正散发跣足,盘腿坐着。 少了死板的道士装束,徐讷的白皙面容更显清雅,可身上扯开的道袍袒出结实的胸膛,却带着反差强烈。 特别是他的左胸心房之上正踞着一只蝎子,更显狰狞。 蝎子是活的。 通体透明,身体淡淡的红色,曲节分明,正张合的双螫颜色深些,朱红如翡,但红得最深的,却是高耸的蝎尾,已然如墨。 蝎尾随着徐讷轻不可闻的轻叱声不断轻点着,象是表达着强烈的不满。 徐讷摇了摇头,右掌稍倾,一根五六寸长的青色竹管从袖中迅速滑下,对准了他正教训着的小东西。“银子,进去!” 盘缩在徐讷身前的一团银线,如电一闪,顺着竹管急速盘旋而上,碧绿的青竹之上瞬间,银丝数匝。 小小的三角脑袋闪着一对琉璃眼儿,盯着赤蝎,长长的红信吐着,不停撩碰着徐讷的手臂,象是个撒赖打混的孩子,不肯钻进管内。 这条被唤作银子的,是蛇,极细的小蛇。 若不是色泽如银,闪动如星,过分娇小的身量象足了一条蚯蚓,还是饿得过瘦的那种。 “银子!不可能!即使你要跟着她,她也不可能要你!”,一根暗红色的细针快速地扎向了银蛇的尾端。 小蛇吃疼,尾一蜷,百般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地认命,钻回了暂时的安身之所。 长长吐了一口气,收了身上的赤蝎,徐讷的脸上露了意味难明的苦笑。 不可能,他是对小蛇银子说的,也是跟自己说的。 世间事,极具讽刺。 当年的南召国主信着妖言,相信以毒养毒,以人孕蛇,可令活人长生,白骨复活。 只为了当权者的一己贪念,十几年间,南召国举国上下,无论身份贵贱,被收罗入宫死于蛇口的少女,不知凡几。 五年前,南召王宫之中终于孵出了所谓的灵蛇银子,可暴行虐施的莽姓王族已然被反抗的臣下弑杀得一干二净,在永德十三年终为陈朝所吞并,划入疆域版图成了最南的召州。 可现在,南召国没了,却在陈朝的中原腹地遇上了疑似当年南召一直苦求的无垢清琉体。 银子愧为灵蛇,先天不足,虽颇具灵性,可长了五年,模样孱弱,毒性也一般。只是这一般的毒性咬在一个正常孩子身上,也应该还是能让她昏上一阵儿的。 初初相见,银子与彤,都对那个女孩子有所反应。 银子更是主动地偷偷溜去咬了她。 徐讷本疑着三分,可收拾停当准备等着救治应当昏迷的周曼云,最后却是被叫去对另一个孩子周慎急救。 忙里偷闲地听那个胖妇人口无遮拦说自家云姐儿半点事没有,好得很,徐讷更是能确之七八。 就算她不是传说中的清琉体,那也应当是百中无一学毒的良质美材。若是投生到南召的乌蛮少女身上,估计那些个使毒役蛊的寨子都要把她当圣女供奉着了。 “可这样的女孩,偏偏是出身陈朝大家,学毒作甚?除非,把她带得远远的……”,一抹笑,轻勾起,徐讷心中动念横生。 不一会儿,徐讷大笑着拍散了自个儿的邪念,轻声如呓。 “毒,毒有什么用?这东西,没法让人吃饱,让人穿暖,家国永存……名门闺秀,贞静自守,相夫教子,才是她该有的人生。” 一滴浊泪蕴在眼角,欲滴,还收。 第16章 守时的去世 若想病好得快,三分在药七分却是在己。 虽然囿于今世五岁的身体里,但是,周曼云还是记得前世作为一个成年女子的经验。 重生莫名,病好,药对,但也有部分原因是她一恢复了意识就主动配合着饮食和尽可能的让自己多动弹起来。 所以,大清早,周曼云已在自个儿的房门前跟着朱妈妈有样学样,叩齿摇头,摆腰揉腹,全然无视内院里那些早起的仆妇、丫鬟们诧异的眼神。 这几日细细地回想前世的境遇,周曼云更明白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 十八岁时她刚从高家少奶奶的位置跌落给人铺床叠被伺枕席,初时也是娇娇怯怯得不适应。后来活做多了,却自然抛掉孱弱,虽然境遇不佳,但身体康健,所思所想也算通达,认了自己的命歹,凡事靠己,也活得不差。 可后来定居在了洛京的后院里,锦衣玉食的日子一过,不出两年,心中对那男人起了不该有的依赖心思,就又退回了从前做周家女高家媳的憋屈,到最后落了个连亲生子都保不住的结局。 那时不敢逃,也是有些是担心自己逃不了才放弃。身体好坏也影响人的心境,这辈子决意要守护母亲,就得让自己的身体尽量再康健些。 杜氏死日将近,不知当年当日是何种情形的曼云心思沉沉。 不过神思再飘摇也禁不起朱妈妈的厚实拉扯,她的赞声响亮,象是巴不得全县城都能听见,“云姐儿真聪明,一学就会!”。 周曼云偷偷地抬起小手拭了把汗,把面上的心虚掩了去,在心底再次对自己强调着,“我才五岁,才五岁,能把这些照样儿做出来是该得意的!”。 再抬脸,一滴自得的汗珠儿已上了小巧的鼻尖。 依葫芦画瓢儿,跟着朱妈妈比划了一通,回到廊下,小满就贴心地递上了拭泪的帕子。 “二伯娘!”,周曼云看着就立在小满身边的高氏,面上还是不觉得露了羞涩。 想来刚才那些个动静已然被高氏全收到了眼底,贞淑娴静,她跟高氏前世的教导已背了个道儿。 带着轻淡的梅香,高氏的手爱怜地摸上了曼云的小脑袋,“刚病好,就能这样欢实,多好!” 不是责怪?曼云暗暗地有点幸福的眩晕。 已探完杜氏的二伯娘高氏,是来给曼云送早点的。同样她亲手包的燕皮小馄饨,一份给曼云,一份送到了外院,给她亲儿周慎。 看着高氏袅袅而去的身影,曼云庆幸地看了看外院的方向。 那夜,慎哥儿莫名发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热,好在有假道士在,折腾半宿,终于险险地抢回了慎哥儿的命。 仿若度了一劫,慎哥儿也渐有了好转的迹象。 而这也让本来对留下来历不明道士很有意见的大奶奶谢氏哑了声,对众妯娌前仆后继都成了道士的信众只能腹诽。 应该他不会死了吧?曼云手中的小匙,在小碗的汤水中捞了空,依旧未觉,直接放到了嘴边。 前世里,家中的逝者死忌,挨得近,整个周家一到六七月就是一片香烟缭绕的阴霾。跟在高氏身边长大的曼云对慎哥儿的日子,记得很清。 今日是已经是六月二十三了,曼云在心中掐算完,面上露出了甜甜的笑,不管如何,慎哥儿的命已与前世不同。这一点点的改变,也让她对接着留住娘亲跟更多亲人的命有了更多信心。 六月二十三!再一细想,周曼云手中的汤匙砰的一下掉到了碗底,溅起的汤汁很快的濡湿了她身上的藕色小衫。 “乱想什么呢?”,坐在床上看着女儿吃早点的杜氏,嗔怪地斜了曼云一眼,招呼着朱妈妈给她换件衣衫。 周曼云看着朱妈妈手上捧着的一团柔软的胭脂红樱,使劲地摇了摇头,“太艳!” “姐儿生得好,又白嫩,穿艳了才好看!”,朱妈妈一边笑着,一边自顾着给曼云解着身上弄脏的衣服。 “换件素……”,话到嘴边,曼云自咽了,木偶式地摊开了手。 她能说什么?那个没了的文哥儿,明显周家上下都没当回事。难道告诉就是喜好艳色衣衫的母亲,父亲可能已经不在了?还是告诉整日也还是光鲜亮丽的周家众人,在霍城的周太夫人,七十六岁的曾祖母孟氏今天就要去了? 这会儿要是强要着素,会被认定是引晦气的,毕竟家里病人一堆儿。 默默地在心中暗祷一番,从善如流地换了衫,周曼云坐到窗边的书桌旁,托着小香腮,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 “平州这天气邪性儿,自五月来就没落一滴雨水,要不能让那孩儿瘟发了起来……”,朱妈妈坐在曼云身边,纳着一只鞋底,嘴里不停地碎碎念。 永德十五年,哪里的天气都邪性儿!特别是对周家而言。 前世,就听霍城的老人们说过,曾祖母孟氏去世前后,霍城连着下了小半个月的雨。 曼云轻轻地叹了口气。 六月二十三,霍城,大雨。 雨点如豆,连着了线砸在地上,溅起了一朵朵白色的水花。 就连周家大院里在各处摆着的三十六个风水缸,都有好些个被突来的雨水灌了个满饱。缸中饲养的锦鲤也跃出了几只,在地面上扑腾着,拍打同样被冲出缸的睡莲花叶。 下人们在大管家周安的指挥下,冒雨捉鱼,排水,井然有序。由始至终,不见周家上下,大大小小的各位主人踪影。 在霍城的周家人,都集中在周太夫人孟氏的房里。 周显庶出三子周杨夫妇,在内房里伺候着,而以长房嫡孙周恪为首的周家第四代都战战兢兢地等在外间,据说是等着被传去见曾祖母的最后一面。 内室中满头白发的孟氏梳着整齐的发髻,也着上了早就备好的诰封大衣,看着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由一个贴身伺候的婆子扶着,靠在床头的三星迎喜枕上。 “祖母,还请您用些药吧!”,一碗药置在托盘上高高地被举起,周杨夫妇跪在床边,哀声苦求。 周三奶奶林氏,跪在奉药的丈夫身边,低垂的眼睫悄然闪动。丈夫在外还有些不太明白,她却是清楚得很,自打公公周显下狱的消息传回霍城后,祖母孟氏就已自绝了汤药,近两日更是连饮食也禁了。 按刚送走的大夫的说法,孟氏现在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而且就连孟氏自己也清楚大限已到,也自换了衣,想要交待后事。 果然,如同以往,周杨奉上的药还是照例的被孟氏屋里的丫头含泪拿走了。 “去洛京和平州报信的人都安排好了?”,孟氏问着周杨,待听到一声哽咽的“是”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还是怨我这死老婆子贪生,早死些个日子,让你爹报了丁忧退下来了,就万事大吉!”,孟氏微闭了下眼,又突然地睁开来,目光灼灼地盯向了周杨,“我的丧讯,你亲自送到平州,带着船去!谢氏不回来,你就说遵我遗命把能接走的孩子都先接回来!” 孟氏面色潮红,话音透着许久未闻的铿锵,但凭谁都知,她这是已如风中的残烛,在拼了命的燃着光亮。 周杨低声应下,想着一墙之隔正被安排等着见曾祖母的长子嫡孙,心中百味陈杂。 周杨的生母黄氏本与父亲周显姑表之亲,同为孟氏抚养成人。本以为青梅竹马的一段佳话,却在周显少年成名娶了谢家女后东落了空。 孟氏本要安排黄氏另嫁,但阴差阳错,却成了周显的妾室,生下周杨没几年就没了。父亲一路就职都不曾带他在身边,一直以留他在霍城为祖母尽孝为名,让他自在霍城娶妻生子。 原以为自己能就这样默默延续霍城周家时,在京的父亲居然返乡,还提前将几位兄长的孩子都先送了回来。 现在父兄狱中,已显见着还未回来的嫡母并不是好相与的,独自留在霍城近三十年的周家三房人心惶惶。 何况祖母的一些交代,对周杨来说,有些过于沉重了。 “杨儿!”,养了几十年的孩子,孟氏有什么不明白的,可再多的话她也没力气说了,只能颤巍巍地拖了周杨的手,放在了一只雕红漆牡丹花开的匣子上。 内室里的啜泣声一直不绝,窗外雨声哗哗,却是什么也听不真。身为长房嫡孙,十二岁的周恪拉紧了九岁同胞弟周惕的手,微微低下的头,审视地看着周边堂兄弟姐妹们。 好半晌儿,内室里终于传唤了。一群孩子,瑟瑟地自觉成队走进房里,一一地由林氏领到孟氏的跟前。 孩子们看到的曾祖母孟氏已口不能言,躺在床上,目光焕散的扫过了众儿孙…… 天空突然地响起了一声炸雷,雷声过后,方才小歇了一下的雨势轰地一下又大了起来,孟氏房中也跟着响起了恸天憾地的哭声,此起彼伏。 第17章 桃子甜吗? 记起曾祖母孟氏死忌的周曼云吓着了,小脑袋瓜里反复地把所有能记得的亲人死期盘来盘去。 等到朱妈妈再领着她去前院找虚言道士日行一次的诊脉,曼云为了多听些其他几个孩子的近况,看完诊也不回去,以小卖小的坐在了周檀边上的小凳子上。 周檀这几天眼见着孩子们的病情好了起来,心情大好。何况他也知虚言能留周家,侄女儿那天的巧言也占了便宜,所以打发走了朱妈妈让她等会儿来接,反把了些果子花生让周曼云在一边吃着。 徐讷更是求之不得,按着他的私心,也想让曼云在边上多呆着会儿。虽不能真个儿把小姑娘拐跑,但是即有缘相遇,多探究下也还是好的。 道士一边跟周檀说着话,一边不着痕迹地摆弄着桌几上的果盘。 看着周檀果然毫无知觉地将一只他刚加过料的桃子递给周曼云,小姑娘的小嘴也可爱地嗑下了一块带皮的桃肉。 徐讷嘴角轻轻一勾,又自然地把话题绕回了曼云还没过来时,他正跟周檀刚谈起的话头。 “贫道在西湾暂住的时候,不止一次听到那里征来修河的民夫,苦叹近年来的徭役之苦。前两年才疏浚了恒水、洛河……长此以往民不堪其苦。” “可开渠疏河利在千秋!”,感兴趣的话题,让周檀很是兴奋地站起了身,解释了几句,唯恐口拙讲不清,伸出手挥了挥,“我那儿有从殷尚书那儿摹来的一幅水图,待取来给你看看。” 就这么着,周檀掀帘离去,独留了徐讷与周曼云,一室之内,大眼瞪着小眼。 徐讷静静地看着周曼云,眼前的小姑娘看似拙稚乖巧地小口小口吃着果子,但能在他凝视之下还如此镇定,可见不同一般。 “你在装傻!” “没有!”,周曼云放下了手中啃了一半的桃儿,扬起了甜甜的笑脸,“曼云本就不傻,也没装。” 再问什么,难道问那句“善言不如讷言”是无意还是故意?徐讷虽经历复杂,但毕竟未婚无子,身边一个十二岁的徒儿还是前年才带上的,与小姑娘打交道并不擅长。 “道长吃果子!”,曼云笑了,伸出一只白嫩的小手摸向果盘,再一翻腕手中一枚红桃,红白相衬显得更加水灵。 “我这两天可在你们周家没看到什么藏书!”,徐讷索性直言事实。曼云那天诓他的另一件事,所谓的孤册善本,他私下查了一番,根本没有看着。 没有?周曼云反倒有些吃惊了,前世里,霍城周家专有一座藏书楼,里面藏书四万余册。某年整理书库时,长辈们曾指指点点过说有好些藏书是永德十五年时周家返乡由洛京带来的。 “书倒全带回来了,人没全回来!”,这句长辈们都认同的怨言,曼云记得很清。 眼前会下药使毒的大贼不好相与,据说性子乖张,一言不合让他下手药翻了自个儿,可是不划算。 周曼云眼睛咕噜一转,坦然地把桃径直放到了徐讷的手上,“四伯性子好,待人诚。君子坦荡,道长为什么不直接问他。何况,道长应是喜欢风水地理,这个我祖父不精,可我四伯却喜好!”。 这后一句,说的也已是前世的印象。 徐讷沉呤着,一只手轻轻地转起了手中的桃子。寻书之事,也只是为解心中一个执念,倒是周家这小妞儿,再次拿她试毒,居然又是如泥牛入河一样,毫无结果,才更让人郁结丛生。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巴不得曼云立时出现中毒迹象,让他心中的不得安生的念想一了百了。 一片静默,周曼云暗自腹诽着这贼道的不爽利,对个小女娃儿倒敢问,对着大人反倒怯了。再想想着前世与道士的因缘际会,又多了几分唏嘘,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桃儿甜吗?”,道士突然一下又转了话题。 周曼云皱起了小眉头,看上了自个儿另一只掌心中被啃了一半的桃子,呆住了。 过了会儿,她的瞳仁轻轻一缩,有些惊恐地望向了道士,“有点过甜……象是另加了蜜,香浓之中还有些淡淡的酸……有不妥?” “没有!”,徐讷闻言摇头一笑,象是刚才只是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 “应该有……”周曼云犹豫着闭上了嘴。她立时反应过来,桃上应该有的是毒,只是自己身体特别而已,道士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可是这特异之处能跟这贼道士撕扯开来,和盘托出吗? 你闪我躲,一时之间,一大一小不知该怎么再交流下去的两个人,只能相互审视着,暗暗迸着火花。 幸好,匆匆跑回来的周檀,立解了一室尴尬。 手中有图,本来平日里有些唯唯诺诺的周檀一下变得善言起来,手在摊开的图纸上点着,“道长,且看这儿,洛河横连伊水,接入恒水,通广济,就在丰津这儿可以再转入沱江……” 功在千秋?徐讷眼中的利芒骤放骤敛,他本就一直对地理有所验究,又行走江湖多年,周檀所说,他很快就理解明白了,有些看不到的,就象是窗户纸一样蒙在眼前,一捅破明白了几分,却让他又多了困惑。 他自小由师傅养大的,师傅教得杂,他也就学得杂。奈何为出身所困,见识有限,特别是对陈朝的一切,都还在重新学习中。 而喜好地理水文的周檀,就此一门学问比起徐讷学得系统,也接触得多。比如眼前的图,就是他托了老爹直接从工部摹描来的,要不一般人哪里能看到水图,就连各地河工所里也都只有当地一小截的河图。 “这图,道长尽管拿去!”,难得有人愿意听自己讲话,而不是训斥,周檀白净的脸上涌上潮红,看着徐讷还专注看图,就干脆地把图许了出去。 一向冷情的徐讷,面上也不觉得带了讶异,“这个,君子不夺人所好……” 周檀用力地挥了挥手,“我才学平平无能出仕,也就此一好了。不瞒道长,镇日呆在家中,此图倒是细细描了两幅。本是想随身带着参照实地看看。” “那就多谢敬亭兄了!”,周檀的大方,让徐讷检讨了自己先前的小人之心,他飞快地瞥了周曼云一眼。 周曼云这会儿正抽了两人说话空档,自个儿专心趴在了水图上看着。 计里画方,寸折百里,按着前世跟那人学来的看图法,一只白嫩的小手有模有样的捺量着。越量越惊,周曼云皱紧了眉头,心中尽是疑惑,前世娘亲的自尽之说突然在这张图前显得格外的诡异。 周家果然不凡,这幼女竟然也通舆图之术!徐讷微微一惊,再转头对上周檀,神情恭谨,道:“敬亭兄,那日令侄女说此次周家回乡村所带孤本经典甚多。如有风水地理的,不知可否借贫道几本一观?” 徐讷虽然想找的书只是一本,但也不介意将网撒得更大些。周显作为三十多年前在引用南召旧闻为典作文相互应合的几位陈朝才子之一,手中有着那本藏书的可能性极大。 做道士,看风水也是正职之一,想要看些珍藏典籍也是正理。周檀迟疑了下,愧色上脸,“家父藏书早在四月初,家中来船接时,与其他一些不常用的物什儿一块儿先行运回霍城去了。” 这边徐讷道了惭愧,那边厢周檀拍了胸脯表示待等回霍城,徐讷尽管到周府,他一定说服老父敞开了书箱任挑任选。 边上静听着的周曼云,视线从地图上茫然地挪了开来。刚才两个大人打的机锋,她自认与己无关,只是四伯嘴里说出“家中来船”四个字,又一次惊到了她。 前世里,因为永德十五年事,长辈个个忌讳,在晚辈面前谈得很少,曼云只偶尔听了一星半点。 拼拼凑凑,她当时得下的印象是,祖父在洛京被抓下狱,于是原本约好在丰津接人的船只就没再等周家,然后周家孩子一病,世态炎凉,出钱也没有船肯载客,以至于惨事频发。 所以,徐讷一告退,周曼云就急忙拉住了四伯周檀的袖子,“四伯,您说霍城家里就有船接我们?不会因为我们生病不载?” 周檀犹豫了下,小心地跟周曼云比了个低声的手势,然后,点了点头。他对涉及嫡母的事谨慎惯了,生怕一句话说错说漏,又给后院的亲娘和妻子惹麻烦。 第18章 匕首带来的恶梦 原来周家自是有船的。 听了四伯的解释,被朱妈妈牵着走在回内院的路上,周曼云脚步飘忽,倒真象提前在船甲板上颠簸开来。 霍城是江南水乡,河道纵横,有船的人家比有高头大马的多,何况周家三伯周杨掌着霍城庶务和生意,手里就现有大船在行商运货。这是四伯方才说的,应当不是作伪。 但前世周家有船的事,曼云没有任何印象。祖父周显在两年后逝去,遵他遗命,周家几子分了家,三伯周杨带着全家南下去了宁州,是否有把船都带走,曼云同样不记得。 依着现今的情形,不是周家困在丰津县走不了,而是只要铁了心地肯走,往南边递个信儿,自有船沿江北上来接。 那么祖母这样一直坚持留在平州,是为了什么?为了显示一家老少齐齐等待周显出狱的坚贞,然后,就这样憋屈着异乡为客,把体弱的孩子一个挨一个的耗死? 父亲六月十五在洛京出事,娘亲七月初五在丰津自刎,前世里曼云确信老辈告诉她的“事实”,可方才从那幅水图估量出的路径,洛京到平州有着几重山岭隔着,赶来报信的人马不停蹄也在二十日之内跑不到。 前世从没怀疑过,是因为泰业年间横贯南北的大运河以及沿河两侧如蛛网密布的驰道已然全面修竣,自个儿用了五年甚至十年后的路程判断了当年事的准确。 如果不是因为收到父亲身死消息自尽,娘亲是为了什么才拔剑的?周曼云立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对窗坐在书桌前的杜氏,一阵儿恍惚,真为隔世。 室明气清,杜氏的脸上微晕晖光,她手中执着细毫,一笔一划在纸上描纂着,嘴角还时不时地露出甜蜜的笑。 在那笑容之下,杜氏颀长的脖颈从霞绯色的衣领中露出一截白嫩,显得分外刺眼。 “我的乖乖,五奶奶尸身上的剑痕有这么长……”,想起前世一个收裹过杜氏的家生婆子在霍城吃醉后的胡乱比划,周曼云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俺的奶奶哟!你这是作甚?不在床上安生躺着,抄这些个没用的东西!”,待曼云稍平复了下呼吸,耳朵里已灌满了朱妈妈不满的大呼小叫。 自觉在床上躺着难受,偷起松泛一下却被抓包的杜氏一边低声抱怨一边嫌弃着朱妈妈的粗手粗脚,亲自上前争抢收拾起桌上的笔墨书卷。 “女诫?”,在两个大人抢活儿的热闹中,一只小手偷偷地摸上桌。周曼云不看封面,只瞥一眼,就已知手心之下扣住的细线装裱手抄书是何内容。 当日娘亲一听被罚写时的愁眉苦脸和刚才亲见的笑意,反差鲜明。周曼云的小手犹豫一顿,手中的书卷已被杜氏执住了另一端。 “云姐儿!这书可不是拿来玩儿,这是你爹爹给娘亲布置的功课呢!”,杜氏笑嘻嘻哄着孩子,眉眼舒展。 若夫妻有情,即使领罚也是乐事。想来娘是故意在人前做足了苦相,好一次又一次的让祖母用这样的法子罚她? 周曼云握书的小手不自觉地捏得更紧了些,浓密眼睫垂下如扇阴影。手抄范本上的小楷圆润挺拔,行气贯串之间透出了不类女儿家的神采飞扬,字是父亲周柘的,曼云曾在他遗世不多的画卷书稿中看过。 杜氏弯了弯嘴角,轻俯下身,小心地抽了抽书卷,纹丝不得动。接着,她腆着笑跟女儿做开了交易,道:“云姐儿!把书给娘,娘给你再找了别的好玩的,咱俩个儿换!” 别的?又紧盯了下杜氏的脖颈,周曼云抬起通红的小脸,手一松,问道:“剑!娘亲,您身边有带着剑吗?” “唉!怎么不随你爹,倒随了我了!”,杜氏直起身拍了拍曼云的的小肩膀,笑脸上露出了几分懊恼,摇了摇头。 “真没有了?长的?短的?”,周曼云一定要弄个明白,手里按着自个儿的印象大约比划了几类剑的长度。 女儿脸涨红,小胸脯不规则地起伏着,眼中带着几分希冀,突然一下子让杜氏不忍心拒绝。她故作恍然大悟地拍拍额头,“倒还有一把,不知是不是你要的!” 还真有剑?周曼云看看杜氏,再看看被她差使着的朱妈妈,还有墙边被朱妈妈打开一通翻找的黑漆箱子,眼中划过了难言的伤痛。 不一会儿,一个不过一尺长的鹿皮卷被朱妈妈递到了杜氏的手上。 “就是这个!”杜氏满脸笑着,为自己总算找出个应付曼云的东西而得意。“这也是你外祖听闻周家要回乡,特地差人远从燕州赶着送来给你的。娘觉得好,就先私留下了。” 杜氏边说着,边解开了卷上的缚绳,将鹿皮卷一点点的在曼云面前摊开。 这分明不是剑,只是柄七寸来长的匕首罢了。周曼云才看到一点影儿,就判定了,心中五味陈杂。 难道当初经历过当年事的老人们所说的娘亲拔剑自刎,是以讹传讹,错把匕首说成了剑。但不管如何,现如今霍城回不去,娘亲前世死因不明,自己能做的,就是把她身边的一切疑似凶器全部丢掉,统统丢得远远去。 鹿皮卷完全摊开了,一柄匕首显在眼前,匕鞘通体乌黑,护柄处也包着同样软柔的黑色皮质,只是其上隐隐有着银色的云纹。 杜氏将闪着冷光的匕首飞快地抽出来下,又重新插了回去,“看着不起眼,实是你外祖父费了心思的。钢料是西域商人带来的,燕州徐大师亲制,大师手笔,世上一样的就只有这一把。极轻极利,而且为了送你,用银线在护手的黑豹皮上绣了云纹……” “世上一样的就只有这一把?”,周曼云的小手放在匕鞘上,目呆神痴。 没等杜氏说到,周曼云的手已自然地摸到了柄首,那里一朵银色的云形里阴刻着一个小小的篆体云字,不细看根本认不出来。 过了会儿,等杜氏以为她看够了,要重新包起来时,周曼云才快速地把匕首抢到了怀里,“娘!我喜欢!我要贴身带着。” 杜氏这下有些慌了,再三跟女儿强调着匕首的锋利,奈何周曼云铁了心的撒赖打混,赌咒发誓,硬把重新包裹好的匕首死死地抱在了怀里,一步不让。 直到夜深,曼云蜷着身子睡着了,杜氏起身给她盖被,发现她的一只小手居然放在枕下死死地扣着鹿皮卷儿,不禁哑然失笑。 夜幕低垂,明月高悬,若有若无的云丝缕缕缠绕在周围,仿若亘古不变地照着世间人的前世今生…… 半开的雕花窗格,斜斜地透着恬淡月光,如涟如漪,散在一张咯吱作响的黄杨木床上,朦胧之中,交叠的一对男女正做着最原始的律动。 被男人结实身体死死压着的女人,冰肌似雪,披散着如蔓的长发,紧闭的双眼长睫在不停地抖动,在男人急促的喘息声中,紧紧地咬唇承受着。 雪白的肌肤经了一阵儿深吮浅吸,显出了艳丽而又淫/糜的红,男人还是十分不满地咬上了她的脖颈,“周曼云!睁开眼,看着我……” 是被强迫命令,还是半推半就?她不仅睁开眼看着他享受她的肉体,还无耻地叫出了声,喊出了他的名……可欢好的余韵犹在,男人已毫不留恋地起身穿衣,月光冷冷地照着他装束整齐的背影。 静躺在床上的周曼云忍不住侧头偷看了眼,男人迅速转了身,一道银光划过,一柄匕首出鞘,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惊惧地瞪大了眼睛,尖叫声还未出唇就被一只大手牢牢地捂住,利刃还鞘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响,接着是一串恶劣至极的笑声,“给你的!周曼云!你可以拿它杀人,也可以杀自己。人在匕在,否则我会把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在梦魇的一连串回音绕旋中,永德十五年,平州丰津县的周家小院里,响起了一个孩子的惊声尖叫。 “云姐儿!”,杜氏把一头冷汗涔涔的周曼云轻轻地揽了起来,一脸心疼。 周曼云的眼茫然地在杜氏的脸上流连了会儿,才反扑进娘的怀中,放声大哭,“娘!娘……” 恶梦!从前世带到今生的恶梦,娘亲的死,还有自己的! 现在五岁曼云枕下的匕首,分明就是前世自个儿在洛京山中小院死去时,藏在床下暗格的那一柄。 前世今生,逃不开的通通地重叠在一起。即使尽力改变着命运,但有些事,有着记忆的今生会比前世更痛苦。那些痛苦的往事,忘不掉,这辈子才五岁的身体,就有了前世成年曼云的浪荡记忆。 脏!脏死了!小曼云紧咬着嘴唇扑进娘亲的怀里,磨蹭了几下才缓缓地在真实的温热触感中缓缓阖上了眼。 过了好久,一只小手轻轻地放在了杜氏的手背上,再紧紧一握,“娘!你快生下弟弟来吧!妹妹也好!” 什么都好,从前世逃回来的周曼云即便再如何故作稚气,也永远找不回已经失去的天真美好。此生决意守护住娘亲,但应当有个比自己干净、纯洁的孩子陪着娘,承欢膝下。周曼云,不配! 换下了汗湿透的衣裳,再次躺回床上,周曼云闭着眼却了无睡意,那柄匕首被小心地从枕下挪了出来,抱在了怀里。 前世他是怎么拿到这把匕首的?而今生是不是得先杀了他,才能让恶梦终结?曼云又一次想起了前世才出生不到一天的孩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第19章 不告而贼 被恶梦惊扰得一夜未得好眠的小曼云,一大早起来,眼睑之下就象是扫一层黛黑。因为漂亮的小脸蛋肤质白腻如瓷,两厢一衬,更让人看着就觉得心痛。 为了身子骨的长久计,周曼云还是强打着精神,照着前几日的样儿跟朱妈妈在院子里活动了会。可一吃过早食,她的小呵欠就不由自主地一个连着一个冒了出来。 杜氏被曼云的渴睡样儿逗得咯咯直乐,朱妈妈眯着眼斜了自家小姐一眼,心疼地一把揽过曼云,把她侧抱在怀里哄着,想要让曼云再好好地睡上一个回笼。 朱妈妈身胖力大,曼云象是被网住的大鱼一样挣脱不得。 “娘!”,她可怜兮兮叫着,求救似的,望向了近在咫尺的娘亲。 杜氏却矫情地用块浅茜色的帕子捂了正弯着月牙的红唇,朝着墙壁扭过了脸。只留了斜插在坠马髻上的赤金衔珠凤钗,晃当着圆润光洁的珠子一颤一颤笑话着周曼云的徒劳。 结果,周曼云还是被朱妈妈高耸的波峰和粗壮的胳膊压住了小脸,眼前一黑,不露半点光亮缝隙,也只得认命地半闭上了眼睛。 本来周曼云只想装装,应付一下朱妈妈就起来,可奈何她五岁的小身体一点也不配合,即使在朦朦胧胧之间觉得又有嘈杂声嗡嗡地开始在外边响,可还是枕着朱妈妈软和的身子昏沉地睡了过去。 时近午时,从小床上爬起身的曼云,就着小满端来的天青色小茶盅喝了口温水,使劲地甩了甩头,才清醒地听清了娘亲和朱妈妈正谈着的事情。 四伯周檀正在外边的院子里中跪着,而内院里为自家夫君在嫡母周夫人面前求情说了两句的四伯娘闵氏也被罚了。 本来闵氏也想夫妻共体的在内院周夫人的房门门口陪着自家夫君跪着,但被白老姨娘和众妯娌劝了,众人也帮着她向周夫人讨了饶,现在闵氏正待在自个儿的屋里反省。 周檀会被周夫人罚跪,还是因为那个虚言道士。 虚言在昨个儿半夜里就离开周家了,这对本来就很不待见他的人来说是件好事,可主要这道士做人实在太不厚道,走得太过隐秘了些。 溜走的虚言没惊动任何人,只留了封给周檀的信,放在了外院客房的桌上。 信里说是,半夜里虚言道士那个被留在西湾老君观的小道童跑来报信,在西湾有几位他的友人得了重疾,道士必须要赶回去看着,来不及告别,还请多多恕罪云云。 原本收到告别信的周檀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周家四个孩子病情也算稳当了,再接着按方子吃药,也就是了。道士既然有急事,也留信打招呼了,走便走了。 何况在周檀看来,道士来一趟周家也就只拿走了一幅自己描的水图,算下来,周家应当还亏欠了孩子们的诊费和一份丰厚的程仪,得紧赶着补上。所以,一早看到信,周檀的第一反应是让身边的长随带钱物去西湾的老君观送礼。 只是周檀怎么想不顶事儿,道士在半夜里走掉的消息,下人们在通知他之前也就早传到内院里。 在周檀还在想着怎么跟嫡母回话时,周夫人已直接让下人带了周檀到了她的上房里开训。 周夫人对道士居然能不告而别,很是气愤。昨晚虚言道士是何时收信,何时走人,又如何走的,外院看门护院的人就跟敞了篱笆似的任进任出,而负责一家老小安危的周檀居然一无所觉,纯是从上到下都十分地失职。 “那道人高来高去的,你别是招了个探路的贼人来家!”,周夫人的这句评语被一直老实的周檀小小地反驳了一下,说是他私心认为虚言道兄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小人。 于是,难得在嫡母面前胆儿肥了一次的周檀,因为了这句不敬的顶嘴,直接被罚着在内外院相连的垂花院门旁跪下了。 “四爷跪了快一个时辰了,这大太阳地里的!不晒晕死,就见鬼了!”,朱妈妈在房里打抱不平的呶嘴呲牙,被杜氏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肥手儿。 周家租住的小院,内眷这儿还有一堆丫鬟婆子伺候着,而周檀居住的外院人手少,松散非常,确实给道士了说走就走的机会。可原因却不都在周檀疏于管理。他要管,也得有人让他管才是,周家本就是散了仆从回乡客旅中,而大奶奶谢氏前几天差人往洛京送礼更是让管事周四平带走了好些个可用来看门护院的青壮年男仆。 这两天,前院的人手明显不够用,周慎和周怀这两个本来病情严重些送去前院让道士就近照拂的男孩子,也被移了回来,说是大有好转,其实也是因为前院没人照看,让仅有的几个婆子内外院两头跑,也着实累得慌。 可再多的理由又能如何?那个让四伯在大太阳底下跪着的,是他的嫡母。周曼云透着窗格,看看外头盛夏猖狂着四散热力的日头,默默地低下了头。 前世里,自己是该有多无知糊涂,才想着把孩子给别的女人养。即便那时孩子和自己都能侥幸活下来,若自己跟白老姨娘一样连亲生子都护不得,还要站在一旁赔着笑脸赞主母罚的对,那么生下孩子受罪,又有何意义? 夏日热毒的太阳照着,让人目眩神晕…… 果然不出朱妈妈的所料,不一会儿,院子里果真响起了一阵慌乱的叫声,周檀的细皮嫩肉抗不过日头,终于还是晕倒了。 “近些年,夫人的气性越发大了!”,听着声,就滴溜溜出去走一圈,随便出了把子力气帮着把四爷周檀扛回屋去的朱妈妈,一回来就又忍不住瞎砸巴嘴儿,随带神秘兮兮地说起了四爷身边那个去西湾的长随从外面带回来的讯息。 “那道士也不在西湾老君观了。周长贵去那儿一打听,却原来昨夜里根本就不是有什么人病了。西湾那里除了本地拉纤搬货讨生活的,不还有四千多从周边各州来征来修河的役夫来着。今年平州天气打五月起旱得玄乎,但北边的彬州更惨些,打三月起就滴雨未落,又不比丰津就在江边上还有水用,进了六月又闹上了蝗,前阵子一拔打各县逃荒来的流民跑到扎在西湾役夫营找家里人来了……” 修河的役夫听闻家乡的情况急了,原本他们就对在开春农忙季硬生生把他们从家乡拉来做活不满至极,而且本来说好的三月役拖长到了五个月还没放他们回去,家乡逃荒的人一到,几个不放心家里的大胆儿就直接找上河工总监。 结果得到官家的回应,是让他们趁着天旱水浅,赶紧把河床河岸拾掇清楚了。挑头的几个役夫不听,杠上了,结果役夫们就和驻在河工所的兵勇们打了起来。 没有章法乱打的庄稼汉,打不过兵,损了两条人命,还重伤了四五个,轻伤的更有二三十人。 “那道士就是得了报,赶回去给那些伤着的人看伤去了!”,朱妈妈说着,小心地半推开了红漆小窗,张望了下院子。 虽然外面空无一人,她还是刻意地压低了声,“河工所要治役夫们的罪,说是要砍了那几个带头的脑袋。结果不知咋的,信漏了,那些个伤的带头的昨个儿半夜就跑了一大半儿,连去给他们看伤的道士也跟着没影了……” 还未解除劳役的民夫偷跑了,还能如何,不过是找处山林落草为寇罢了!听朱妈妈讲了半天书,周曼云一直专注地用双手托住着的小脑袋开始犯晕,对于徐讷,她前世所知不多,可按着现今的情形,也就是说道士是从这儿开始正式当起贼了? 虚言道士跟贼人跑了的事情,很快地就也被周夫人得知了,周家从主到仆,从上到下都被下了封口令,不许再提道士曾来家的事。 至于中暑的四伯周檀更惨,呆呆地趴在床上,看着周夫人派出的老妈子把他的住处彻头彻尾地抄了一遍,跟道士拿走的水图一模一样的那副,被丢进了火盆里,让周檀心疼地差点连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晚上掌灯后,大奶奶谢氏特地奉周夫人的命令到了杜氏房里,把正卧床养胎的杜氏严正地训了一顿。这已是给杜氏的优待了,其他两个当初一起撺掇着请贼道士上门的妯娌,已在周夫人的房里整整跪挨了两个时辰的训。 “小心门户,当心进贼!”,在周夫人的指示下,周檀撑着虚弱的身子,带着仅剩下的几个男仆开始严守起周家的门户。 月黑星稀,风干物燥,就在周檀小心地在平州丰津县防贼时,千里之外,谢氏派去洛京送礼的周家仆从可真的遇上贼…… 平州与郴州交界的苍壁山驿道上,谢氏派着上京的周四平,正在两个镖师的护卫下,策马向着洛京方向狂奔。 几张银票还在周四平的身上,可几大箱子的珍玩和其他周家仆人和镖师的尸体一起被丢在苍壁山柳溪峡黑漆漆的林子里。 “一向太平的驿道咋就出匪了呢?好好的客栈就被贼占了?”,周四平百思不得其解,身边护着他的镖师也一样。听着那伙儿强人自称,他们应当是郴州梁冠山的山贼,可明显现在他们已然捞过界。 跟着周四平逃开的镖师有建议绕着小路回平州报个信,但被周四平给否了,嘴上说着要赶去洛京救老爷大少,实则他怕好不容易逃开再回头,又被山匪给宰了。 “平州丰津县?”,柳溪峡阴暗的树林里,一个满脸横肉络腮胡的匪头子,掀开一口箱子,看着光亮夺目的黄白之物,嘴里念上了刚被杀死的一个仆人讨饶时说的地名。 “老大,丰津可是好地方!”,见着匪老大意动,几个手下人凑了过来,“沱江从那儿可就直接走船到江南了,这江北灾年,从南方调来的粮米肯定会在丰津过!”。 郴州的灾年,害得不仅是种地的百姓。没得吃喝,连原本盘踞在山里的匪帮也不得不南下就食。抢人粮米,吃不愁,但逢到灾年,也只有丰津这样的交通要隘集散地才有钱银如流,劫不得官府派了重兵的官银,扫几个粮商富户倒是不在话下。 “好!弟兄们扮上逃荒的,咱们去丰津!”,匪老大一声吼,豪气干云。 第20章 跪羊图歌 1 六月二十三,月光之下的洛京皇城,银龙盘脊,崔巍庄严。 有多少异乡客,巴望着自个儿能在洛京的坊间胡同里占上一席之地,天子脚下,长居久安。 洛京城宝善坊羊肠胡同,名乍听着不雅,但一提着它的别称“翰林胡同”,就会让洛京城中人肃然起敬。 羊肠胡同的院落大多小巧拙致,在寸土寸金的洛京,论卖论租价钱都是不菲,但根本不会有人轻易出手,一条胡同两边的十来座院落本就是累世相传,有几家还是曾经的宰辅旧居。甭管是家道中落仅剩下一院的小官,还是有御赐官邸或另购豪宅的大人,都不会有任何人会轻弃了扎根在这块宝地上的祖宗家业。 胡同中间的一家,院门紧闭,洒着银辉的院子整洁素雅,树影掩映着书房里还响着的清朗诵读声。 “跪哺吮母液,受乳躬身体……孝道莫迟疑,反哺莫遗弃……”,高恭端坐在椅上,轻捋着才蓄上没多久的短须,听着膝下的两子端正地站在他的面前,齐声背着塾师新授的跪羊图歌。 最近两三日里,这首《跪羊图歌》开始在洛京城中逐渐风行,消息灵通的夫子自然就将此杂在课业里教授弟子,若没这眼力劲的,估计早就被主家扫地出门了。 原因无他,不过三字,“上所好!”。 正供职翰林编修的高恭高长德,在孩童的清音中眯起了狭长的凤眼,回忆着昨日有幸得见的当今天子亲手所书,在脑海里拆解揣摩着笔锋墨意。 “通晓雅意,要看一个人写了什么,也要看他怎么写的。”,这是许多年前,还是个少年的高恭在世叔周显家中,听周显指点书法时说到的。这话估计当日也在场的周家诸子都没留意,但高恭却牢记在心里。 和有父亲一路扶持的周家子不同,高恭的父亲与周显同榜进士,但却岁寿不济,在他十三四岁时就撒手去了,因此高恭对为学之事要比周家几子都更上心。 高周两家世谊兼且周显也有着失怙经历,对高家多有怜恤,周显待他们兄妹俩亦如亲子女,高恭的妹妹高蕙更是嫁给了周显二子周柏为妻。 高恭那会儿一听周显开口指导,就敏感记起了父亲临终交待的遗言。“当今十岁冲龄登基,周显正是太后钦点的侍读之一。虽说天子课业另有明师相辅,你周世伯年纪轻经验浅,成天只看着天子默书临贴,却更是亲近……” 若论熟悉当今笔意,当朝除了周显,不做第二人想! 近两年,当今天子膝下三个大的皇子皆到了婚龄,奉天子令选皇子妃本就是大事,更何况,隐隐有言,在诸皇子婚事俱谐之后,皇帝就会册立陈朝的新太子。可身为礼部尚书的周显却从去年起就再三地于御前请辞。 想来是周显提前觉察到了些许不为人知的上意,因此并不看好由谢贤妃所出的齐王。高恭轻敛眸中寒芒,心下隐约判定。 不管是否确定,他也庆幸着因为妹妹与周柏夫妻不和,高家在近些年跟谢家的往来也就是个面子情,四处乱窜的谢家也没想起他这个平日里死板又不起眼的小编修。有些事,对于目前就只他一人撑着的高家而言,还是不沾为妙。 再一转念,高恭细听着孩子们正背的《跪羊图歌》,对周显近日的境遇,暗自唏嘘。 在六月十五日洛京西郊大慈恩寺的一场法会结束,微服听经的皇三子梁王遇刺,虽然皇子只是微伤轻恙,但刺客还是误杀了数条人命。 周显的五子周柘,就是在那天被刺客误杀的一个,也是身份地位最有分量的一位死者。他生前在大慈恩寺还未绘完的壁画是一组跪羊图,血溅的图上就题着这首含着佛家劝化意味的《跪羊图歌》。 “爹爹!”,已背完诗,静候了半晌儿的两个男孩相互看看,年纪小些的高维上前一步,对着神思物外的高恭轻声一唤。 “君子不器,何解?”,高恭掀起眼皮看了两个孩子一眼,突然问道。 “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十岁大的高绩略一思忖,曾背过的功课,朗朗上口。 八岁大的高维偏了偏小脑袋,一对黑琉璃样的眼珠儿轻转,灵动非常,“可孩儿也听过有作‘君子不相’解,说是……” “若专攻一才一艺而不及其身家性命,不可称为君子。君子居仁由义,在上致民安乐和顺,在下修身齐家!”,截了高维欲出口的歪理,高恭一声长叹,肃颜道:“百善孝先,跪羊图歌你们两个都背得不错,但终归浅浮,须记得还是温好经义……得进功名,重振家声,方是真孝……”。 端正训子的高恭,白净的面皮下隐带了些羞红,周柘是姻亲又是逝者,即便这样隐晦地在背后点评,他自觉还是有些失了君子之风。 好在孩子们的心思是极单纯的,毫无所觉中,两个男孩清脆的嗓音已经开始应答起高恭提出的其他问题。 当爹的也就丢开了心中方掠过的淡淡不适,在父子问答中频频点头。 高恭的举业起步晚,除了连续地守父母孝外,更主要是在读书上他是属于稳扎稳打的苦学一族。高父在日,还曾点评过他的读书天份不如其妹。所以,他一向认为无论是年少成名还是大器晚成都是殊途同归,只要别象自家妹婿周柏一样小时了了就好。 眼前一母同胞的两个男孩长得极象,只是略差了些个头儿,面容清俊,眉眼容长,鼻挺唇红,一对儿芝兰玉树,瑾瑜双辉。 长子高绩稳健,所学扎实,引经据典颇有风范,他不担心。但八岁的次子高维却有些机敏有余,高恭眉间划过隐忧,深悔此前曾让次子跟着周柘学画两年。 周柘返京婉拒了谢家留宿的好意,带着家仆住在了西郊的大慈恩寺,除了定时探看周显,不入公卿门,不重礼往来,以示周显被长子周松所累方才卷入那起贪弊案的无辜和周家的清正自守。这一点,在周柘入京伊始,高恭略加思忖就想明白了,也就自守门户,冷眼旁观,不象谢家一定要纠结着亲戚关系三番五次硬要拉着周柘上门以示亲近。 而周柘静心留在大慈恩寺中画壁画的事,待他身死人人称孝时,洛京城中混着官场的人只要不傻,都明白过来了他原本的谋算。 当今极重孝道,萧太后于昭和六年谢世,天子次年即改元永德,诰天下曰,永念慈母恩德。并将洛京城西郊的广济寺敕封改名为了大慈恩寺,于寺中修七宝浮屠塔供奉。此后,每年逢六月二十九的孝慈仁皇后生辰,天子都会御驾亲至大慈恩寺,拈香祈祝。 周柘题壁的一图一歌,再加上与周显交好的大慈恩寺主持智空大师的说和,只要让天子念及一丝一缕周显本就是要回乡奉养老母的苦情,就很容易能让周显得脱。 只是时运不济!周家父子的运道着实差了点,周柘没等到皇帝亲临,反倒等来了刺客杀星。周显得了天子开恩,可一出了狱,就得直奔去大慈恩寺收敛儿子暂厝的尸身,白发人送黑发人。 周柘绘画自幼师承本朝名家大陆学士,在陈朝青年一代屈指可数,隐有宗师之气。可再有才华横溢,又如何? 从书房回到卧房,由妻子黄氏服侍着净身安寝,对自家麒麟儿很是满意的高恭由衷地赞了黄氏几句,接着又叹了气忧心起儿子的未来,“妻贤夫祸少。周柘少时课业上佳,如不是当初在燕州……在燕州蹉跎了学业,不得寸进,能有个官职傍身,或得近侍天子,又何必如此冒险行事,平白遭了杀身之祸。绩儿、维儿都已渐大了,你自要对他们身边的人多上点心,别没得被勾坏了……” “妾身晓得的!”,黄氏连忙地点头应了,脸上笑意亲和,温婉如玉。 小院雅居,一烛明光,正照着一个孩子稚雅的侧脸,他的一只手中执着一本翻开又卷折起只留了几行的《论语》,另一只手却是在书上拿起放下,不停调整着遮挡的姿势。 “高维!睡了!”,高绩半倚在床头,不满地催促着。高家二子,一母同胞,只年头年尾差了一岁多,日常都是一起起居一起上学的,弟弟大夜里不睡,他也不得安生。 “哥,我知道了!”,高维侧转了小脸一边应着,一边把手上的书卷重新整饬平整,放在了桌上。 嘟起的小嘴吹灭灯烛,余烟袅袅而上划出一条淡淡的灰线,高维摸了摸左臂上的一道旧日伤疤,恍然若失。 去年应当大约也是这时节,也同样是在这间房里…… “维哥哥,君子不哭!”,一只白嫩的小手挡住了半卷书,拿着书的小姑娘头上牢牢缠着厚实的绷带,却眉如弯月,笑眼盈盈,不错眼地盯着左臂正换药的小男孩。 “周曼云,念错了!不是哭字,是器,君子不器!”,小男孩一字一顿纠正着,认真非常,一时忘了伤痛。 “爹!是你跟云儿说,书上讲君子不哭,我是好女子,也同样不能乱哭一气儿的!”,小姑娘却不买帐,返身扑进了一个年轻男人的怀里,一脸不依不饶的爱娇…… “不哭?不哭……云儿没了爹爹,还会不哭吗?”,小高维静静地躺在床上,想着旧事,几滴清澈透明的热泪悄悄地先挂在了腮边。 夜深人静,更鼓轻敲声声脆,敲落一地童子梦。羊肠胡同高家院,一片宁馨。 第21章 跪羊图歌 2 六月二十四日的清晨,一队车马严整地从洛京内城出发,出了西城门,马蹄踏踏,向着洛京西郊而去。 回眺着在不远后方的大慈恩寺,并绺而行的两位礼部郎中交互了下眼色,神色都有些凝重。他们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几天前的血案和在刺杀中时运不济死去的周柘,原来是他们顶头上司的周显现正在寺里守着儿子的尸身。 两个郎中心有波澜,却不敢开**谈,因为他们只是混大队伍中的从六品绿袍小官,前方有着皇帝身边伺候的内监侍卫,后面两辆油壁小车里端坐着从宫中来的太医女官,品秩在他们其上的十之六七。 由外朝与内廷共同组成的一行人,是奉了天子令去探望另外一个时运不济的名门淑媛。 十六岁的萧婉,现任景国公萧睿的嫡长女,集了万众瞩目的皇子妃的候选人。梁王遇刺当天,她也因缘巧合地在大慈恩寺上香。 当今万岁已御极三十三年。皇帝十岁时,由嫡母武宗孝慈仁皇后护持着登上帝位。而孝慈仁皇后就是景国公萧睿的嫡亲姑妈。待天子大婚,太后固辞萧家女入选,但当今仁孝,坚持迎娶了萧睿的长姐。此后帝后和乐,萧后之子甫一落地就封了东宫,并改元“昭和”以庆。 只是待太后于昭和六年谢世,次年改元永德后,萧家的气运也渐走渐下。先是萧后所生的太子在永德三年夭折,再接着永德七年,本以为可以再生下个小皇子的中宫萧后难产薨逝,被尊为明昭皇后,于两年前移驾入陵。 萧后崩后,中宫空悬,万岁于朝中罢黜了几个请立新后的官员后,还无人提及后位之事。 萧家女儿两任中宫,圣眷不衰,以至于如今市井之间还有传闻,说是当初萧后辞世之时,当今曾允诺会让下任的皇帝再娶萧家女。 空穴来风,也未必无因。虽然民间关于帝位传承之说法有些悖乱无礼,但萧家女应能再为皇家媳,也在勋贵大臣中有着共识。可就这样一位身份矜贵的贵女,偏偏也在六月十五当日遭了池鱼之殃,在慌乱躲避的过程中受了重伤。 这一次,拉拉杂杂从内宫到外朝组成的队伍再次去登景国公的家门,也不过是最终验定伤势之后,取消萧婉的参选资格罢了。 出过两位皇后的萧家,终于与皇子妃之位失之交臂,让许多骑墙观望的权贵名门暗松了口气。 而早在去年三四月间一听到皇子选妃的风声,就主动地大张旗鼓从云州送女入京的景国公萧睿,却是气坏了。 六月十五,萧睿一得知女儿出事,风风火火地带着家将仆从在洛京京兆府和各部衙门前闹腾了一通,接着又闯了内禁撒泼打赖地面见陛下痛哭一场,然后才在天子的劝说下,气哼哼地带着一群儿女住到了洛京西郊的玉穂园。 景国公府,与国同休。玉穗园最初是由陈朝高祖御赐给萧家,先后六代帝王也不断地赐下了周边的山林谷地。在景国公府极盛之时,由第二代的景国公依邙山、临洛水,随地势筑台凿地,楼台亭阁,池沼碧波,交辉掩映,将连占了几座小山的玉穗园修筑犹如天宫琼宇。 只因初代景国公起过萧家为国守边的誓言,萧家的男丁一代又一代折损在幽燕边境的居多,再经了三十三年前的代王之乱,当年的老景国公膝下只留下了两个孙辈,年方十岁的萧皇后和两岁的萧睿,缺少了维护的玉穗园也从那时起就渐渐败落萧条了。 由皇帝身边得用的太监总管吕正领着的一干人,先行去正院,拜见了不知是病还是气,反正就一直倒在榻上不肯起身的景国公。 没三下两下,萧睿就不讲情面地把来人统统打发给了自己的嫡长子,才十四岁大的世子萧泽招待。他自个儿倒立时唤了入京后新纳的几个美妾进屋伺候,当着还未出门的长子和众客,已然开始上下其手,露了一副急色样儿。 有年青的官员对景国公这般的慢待侮辱愤愤不平,但年长的几个却是心底暗庆。仗着皇上姐夫的偏宠,萧睿自幼跋扈纨绔,永德元年收拾几个据说是在背地议论孝慈仁皇后的士子时,险闹出人命,如果不是被当皇后的长姐护着,移去了云州,还不知要在京中闹出多少祸事。 前几日萧家大小姐受伤,当爹的只是在打砸中损了些东西,碰伤些小官,已经算是混到三十五六的萧睿脾气见好了。 据世子萧泽所说,受伤的姐姐萧婉伤心难耐,住到了落霞山半山的梅坞。 落霞山已在了玉穗园的边缘,再往前些,反倒又折返到了临近大慈恩寺的地界。 总不成,一拔出来的差使硬是分了两拔回去。洛京来人只得一起再次向景国公辞行,跟着贼笑兮兮的萧泽出了正院,再折腾地往回程上行。 “这是当初老景国公屯兵的小西涧么?”且走且行,年已五十开外的内官吕正,在一处荒地上勒住了马缰,望着一片荒草凄凄,黯然神伤。 吕正自小跟在皇帝身边,曾亲历当今得位的不易,如不是当年的景国公护着侥幸逃出宫的母子重杀回洛京,吕正这位呼风唤雨的大内总管也早成了这处荒郊的枯骨一堆。 “全家都在云州,也没得人打理!”,一旁的萧泽随口应着,漫不经心。 吕正眯起老眼,认真地看了下眼前的少年。 阳光之下的景国公世子,承继了萧家的好皮相,见吕正看他,就更挺直了如青竹般的身姿,略带些傲慢地扬起了脸。 一顶玉冠松松地扣着一头乌发,目朗眉秀,笑咧开的红唇露着一口白玉般的牙齿。象极了当初在洛京城里四处惹事生非,累得当皇后的长姐时常掉泪,然后皇帝姐夫无可奈何劝解着,再帮着收拾残局的少年景国公萧睿。 就连言行谈吐也象足了十成十的吊儿郎当。吕正一边与萧泽絮叨着,一边观察着这位未来的景国公。 突然,路边的荒草地里突起了一阵散弥开的烟尘,夹着此起彼伏的喊叫声,远远的一大堆儿人影快速地涌了过来。 因着不久前大慈恩寺的行刺事件,路上的人都绷紧了身子,几个侍卫已翻身下马,手扣在刀环之上。 “没事,没事!”,萧泽仔细一看,连忙向着客人们摇起了手。 可不,待荒草地突起的烟尘淡些,就能看清了不过是七八个孩子正在追逐着一群可怜的山羊,他们的身后跟着三四十个身强力壮的仆从。 从七八岁到十三四都有的孩子堆里,其中有个最是显眼,光着膀子,犊鼻小裤,露在外面的一身黑皮如锦似缎,上面晶莹的汗粒反射着阳光的碎金。 只见黑皮小子,飞身扑向一只高壮的黑色山羊,手撑羊背,两脚一跨就骑了上去,再接着两只手扭住了两只尖长的羊角使劲一拧,羊儿吃痛地倒在地上,发出了咩咩的凄叫。 “这是三公子萧渊吧?”,吕正的记忆不差,眼前的黑皮小子去了衣冠,还是被他认出了是正月里有跟萧睿进宫陛见的萧家三子。 洛京来人中立时响起了对吕正的附合声,有赞吕正眼神儿好的,更多是附合着他一起赞着捉羊的萧渊颇有乃祖之风。 原本一脸笑意的萧泽,在旁人对弟弟的赞美声中绷不住了,妒恼之色上脸,对着荒地大声地吼了起来,“萧渊,你们在做什么!” 几个玩得正热闹的孩子停了下来,发现了立马在路旁的长兄和他身边的来客,快速地整理了一下,走上前来。 原本闹做一团的孩子,在客人的面前,还是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主丛两堆,三个萧家儿郎在前,其余在后。 萧家的三个,或歪歪扭扭或规规矩矩地给众人见了礼。 “三公子,你们这是做什么呢?”,吕正笑着,把刚才萧泽的喝问又清晰的重复了一遍,他逡巡在十一岁的景国公三子萧渊身上的目光,让萧泽看得更加心惊,一张俊脸晕上了气愤的淡红。 一身大汗的萧渊,不讲礼数地从身后的一个仆从手里抽过他的衣裳,借衣摆挡着,手指大咧咧地,捅上了另一个孩子的腰眼,天生的大力气生生地把个头差不多的兄弟推到了前边。 趔趄得歪上前来,被侍卫护住的,是只比萧渊小上半岁的萧家四子萧湛。他面容俊秀,修眉斜飞,黑白分明的眼珠儿咕噜一转,身形刚刚站稳,直直伸出的手指就指向了身边更小的一个,“是小六,都是小六要羊,我们才帮他抓的!” “六公子,要羊作甚?”,决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吕正,将保养得宜的细长手指落在了又一个被指出来的萧家子的肩上。 吕太监的长甲之下,不到九岁的萧泓,腼腆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小六要羊做什么?年岁差不多大的萧渊和萧湛,生怕互相推诿的事儿在六弟那儿穿了梆,可也不敢再吭声,只得在长兄的灼灼目光下,互相憋着劲,暗地踩着对方的脚丫子。 “泓儿要画羊,才央哥哥们帮捉羊的。”,萧泓的声音怯怯地响了起来。 和声音一样,萧泓细嫩的肌肤在阳光下更显得白得透明,眉目如画,精致漂亮,一双眼清澈透明。 “六公子倒是象极了皇后娘娘。”吕正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哀色,对上萧泓的笑容更可亲,把他的一只小手紧攥在了手里,“六公子是要画什么呢?” “要画跪羊图!”,萧泓糯糯的声音小声地应着。 “跪羊图歌,六公子知道吗?” “知道的,泓儿还会背呢……父母倚窗扉,苦盼儿消息,双亲颜已老……” 吕正让个侍卫将稚拙可爱的萧家小六带到了马上,自个儿拉马凑近了,一问一答,言语亲近,仿若一对郊游登山的祖孙。 萧泽回身剜了出卖幼弟的两个弟弟一眼,不发一言地跟上。 在长兄容后再算的暗示中,萧家老三老四松了口气,飞速朝着反方向撒丫子跑了。 “萧湛,我捉到的那只羊是公的吧?”,在荒地里跑了老远,后知后觉的黑皮小子才停住了脚步,皱了眉头,认真地问向了聪明些的弟弟。 萧湛不负责任地耸了耸肩,“管他呢!就让小六自个儿圆去吧!”,反正,跟爹一起来洛京的几个孩子中,萧泓最小,一年多来他的黑锅也是背惯的! 萧渊想想,也乐了,在荒原上奔跑的速度更快了,一下子就把弟弟甩了老远。 第22章 跪羊图歌 3 待到一到了落霞山的梅坞,吕正一行就立时明白了为何受伤的萧婉会被景国公安排独自住在了就医艰难的偏僻所在。 六月的梅坞,树影清疏,白墙青瓦的小院,雅致安适,但一进院子就听到的瓷碎瓶裂和女子的喝骂声,瞬间就撕裂了眼前的一切美好安宁。 “大姐受伤后,一直心情不太好!”,萧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直接招呼吕正与众人坐在院中等着,却是半天盏茶未奉,而大队人马更是留在了院外苦捱着日头。 几个太医联袂进了萧大小姐所在的正房,但没多会儿就又一块儿在蛮横的喝骂声中被赶了出来。 为首的老院判一脸镇静,目不斜视,只对着吕正轻轻地摇了摇头。 萧婉在大慈恩寺的意外中摔断了一条腿,原本在当日正骨及时还有得治的机会,可拖延到现在已不可避免地会成了瘸子。 皇家的媳妇可以嚣张跋扈,可以懦弱无能,高贵的出身可以弥补一切,但绝不可能身体有所残缺。 显然,萧小姐也很明白这一点,把太医们赶出来后,她的绣房里就响起了嚎啕的大哭声,夹杂着对姑祖母和姑母在天之灵的求乞,还有对洛京城中那些同龄淑女的恶毒咒骂。 不多时,一个用帕子紧捂着脸的丫鬟含着泪跑了出来,身后跟着出门的是一只青花梅瓶,啪地一下,就炸碎在她的脚踝处。 世子萧泽神色一凛,腾地站起身,上前一步抓住了正惊叫闪来的丫鬟手腕,扯下她挡脸的帕子。 只见一张粉嫩嫩的俏脸之上,深红的五指痕清晰可见。 见有能给自己作主的在,俏丫鬟居然也不避外人,径直就扎进了萧泽的怀里,嘤嘤地哭了开来。 这哭声一起,为小美人出头的萧泽就堵在了长姐的门口。一手搂着美人儿,一手撩着帘,隔着一扇门,俩姐弟你一句我一句地骂来刺去,言语粗俗不堪,令人发指。很是显出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能耐。 跟着长兄而来的萧家小六一脸尴尬,两只大眼睛里泫泪欲滴,两只小手紧紧扯着吕公公的袍子,看在旁人眼中着实可怜。 鸡飞狗跳的梅坞,让众人大倒胃口。反正已确认好了萧婉的伤腿情况,吕正也就起身告辞。 跟家姐吵出了一脸怒气的萧世子倒是托大,居然只跟着走到小院门前,敷衍地拱拱手,就当送了人。 一行人再沿路下山,一个跟在吕方身边的小太监回了下头,却正好看见丰神俊朗的萧泽正站在小院前,俯着身,伸手掐着萧家小六的脸蛋。 “爷爷!您看看!”,小太监不落忍地提示了下吕正。他估摸着那个小的会被长兄如此对待,是因为刚才萧家兄弟中只有这一个真正得了吕正的青眼。骄纵成性的景国公也真养不出象样儿的子女,虽然在几次萧家子女入宫觐见时,已见端倪,但今日事先未通报就直接来景国公府看着,他们的表现与从前进宫匆匆见的几次,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睿的几个儿子不是蛮横无礼、相互倾轧的愣小子,就是胆小懦弱任人宰割的羔羊,而那个遇了点事就会哭天抢地的萧小姐,除了还算长得不错的皮囊又那里有萧家两任皇后英明果敢的半点风采。 在小太监的提示声中,返程洛京的队伍中有几双眼都不约而同地转后望了望,接着又都陆续转了回来,淡漠地看向了前方的路。 吕方久久回望着远方将坠的落日,然后长叹了口气,无奈地挥了挥手。 沿着来时路,一队逶迤,又重返洛京城…… 梅坞门前,远望着众人离去的萧泽,轻轻地勾起了嘴角,接着又俯下了身子。 “小骗子!”,萧泽继续掐了下幼弟萧泓嫩得仿佛能出水的小脸蛋,觉得不过瘾,又换了只手掐了另一边。 “世子爷!”,刚才对萧泽投怀送抱的俏丫鬟,婷婷玉立地站到了院门边,却严肃地板着面孔,道:“小姐请你去!” “小六!你可瞪大眼,记好了,这就是女人!天下间的女人都一样,半点宠不得的,只给上三分好脸,就反倒要跟你装样拿乔!”,萧泽大笑着,将弟弟一把抱起,撇下身后气鼓鼓的小美人儿,挑帘进了上房门。 此前太医进屋确诊只有三四个丫鬟在旁伺候的屋里,突然地多出了两个人坐在萧婉的床前,一位白发青袍的老者,一位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 老者的神态自若,而年青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躲在闺阁女儿净房密道里的困窘红色。 拥被坐在床上的萧家大小姐萧婉,仔细听完老者对自己伤腿的诊断,一脸凝重地问向立在一边的大弟萧泽,“那些人不会再来吧?” “就算要再来,大姐你的腿也得先治!”,萧泽无奈地叹了口气,“就是怕他们这样再三来看才一直拖着。再耽搁,你可就真瘸了!你尽管先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有事,自有爹和我担着!” 萧婉把自个儿白皙的手掌搭在了弟弟的手上,而小萧泓也乖巧地把同样白嫩的小手放了上去,萧泽笑笑,用力地收掌一握。 “为了那几个狗杂碎,把自己整残了不值得!”,萧婉清丽绝伦的脸上划过了一丝冷冽,“那就治吧!” “大小姐,断骨已经长了这些天,再重新弄开续整会很痛的!如若将养得不得当,也可能还会显着有些微跛……”,给萧婉瞧病的燕州名医段世保点了点头,但还是先把丑话说在了前头。 示意着萧泽先带弟弟出了房门,不一会儿,房间里响起了萧婉被重解开伤口时忍痛的闷哼声…… “不能让萧家女儿,再有她们这样的命运,是不是?”,萧泽低头,目光幽暗,一只手揉散了萧泓整齐的顶发。 “如果不是为了找我,大姐也不会在大慈恩寺里摔到了。”,萧泓讷讷出声,透着惶恐。 梁王遇刺当日,是萧泓先到的大慈恩寺,众所周知的萧婉携弟进香突逢意外不过是唬人之说。 萧泽笑着捏住了小弟的鼻子,“笨蛋!你要想她说不准摔这一跤,因祸得福,否极泰来了!”,其实如果没有因缘际会的这一摔,势必爹爹和自己还要想个法子让大姐受上一次伤,而刻意做出来的,又那如这样因势利导的浑然天成。 “只是大姐伤得过重了些。但也不能怨人,只能怪地太滑!待以后你长大了,尽可想法子把那七宝塔毁了去!” “真的很可怕!”,想起在大慈恩寺见到的情形,萧泓靠在长兄怀里轻闭了眼睛。那日近在咫尺亲见的血光对他而言,如同恶梦。 “萧泓!”,萧泽正色,扶起了弟弟的双肩,强调道:“那日你见到的人和事,从今天起给我统统忘掉,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 “他的妻儿也不行?”,萧泓咬了咬唇,心有不忍。那日所见,他只告诉了父亲与长兄,连姐姐那儿都没提过。 萧泽轻哂,“他家只有个五岁的女儿罢了,能做什么?” 是呀,如画中纯白乳羊一样的娇小女儿家,能做什么?萧泓垂下了长长的眼睫。 “跪羊图歌?”,萧泽有些无奈地揽着心软的幼弟长吁口气,脑中模糊掠过些闪想。 越想越觉着可行,萧泽兴奋地站起身,把小弟高高地抱了起来,在梅坞前转了个圈,“皇帝好名,是个想当千古明君的!”。 第23章 归乡路漫漫 七月初二,洛京西郊十里折柳亭,刚在黎明时分下过一阵儿透雨的天空,碧空如洗。 骤雨歇,天朗气爽,宜上路,也宜送别。 不算大的六角亭,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围得密不透风,远远望去只能看见青瓦飞檐翘首,残泪点点。 亭内外无论老幼,一律的青衣素袍,凝重庄严,虽不见朱紫,但依旧按着品级,自然有序。 众人送行的是前任礼部尚书周显,但人堆儿里已有着几个便服官员讲究古礼地改称他为周国老了。 从六月二十五日起,周显连着几天被已然重病辍朝已久的当今陛下召见。虽然被屏退的内侍也听不真君臣两个在一起究竟谈了些什么,但皇帝对着周显数度流泪,抚背挽手、赠衣赐食的几个亲近举动传出一星半点,就够让一帮子勋贵大臣心中有了共识。 就在昨日辰时,圣旨颁到了周显出狱后暂居的大慈恩寺,恩准了周显的致仕,赏进正二品,准参与廷议国事,食全俸,赐安车驷马、几杖钱帛…… 周显的五子,本还是白身的周柘也得了个六品奉议郎的虚官衔。就算目前周家长子周松还关在狱里不得自由,周显上表严辞求请以国法秉公论处其子,不枉不纵,但牢头狱卒的脸色总归是由冬入了夏。 若没有半月前的憾事,象周显这样的归乡也可算是恩宠备至的荣退了。 几位老大人饮尽杯中送别酒,对着周显拱手行礼,眼角不禁浮上几滴浊泪,非关交情,更多的是触景生情,物伤其类。 被围在亭中央的周显,已不见几个月前还如笑佛一般的团圆脸儿,入狱吃了些苦头的骤瘦让他的双腮瘪塌了下去,额上也多了几条皱纹,更刺眼的是在数日内就覆满了一头的银霜。 发如雪,如同亭中正幔盖在黑陶骨殖坛上的白绫布一样。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陈朝虽说讲究停灵三月,入土为安,但周显出狱后亲洗儿身,恳请了大慈恩寺的和尚们做了法事,待周柘头七一过,就行火化。 虽也有人暗自诟病原掌礼部的周显在儿子葬仪上居然过分的不讲究,但总归是念着他的失儿之痛,众人也对此默然不语。 被同情着的周显,眸光低垂,透着安祥,静静地凝视着正在周柘灵前行礼的小儿。 不同于此前兄长周绩的三顿而起,年幼的周维稽首长拜,端正肃穆,又带行云流水般的节韵,庄重非常。 “小儿高维曾从周家五弟习过两年画,虽无师名,却有师实。”,高恭向身边人解释着,声轻语悄,但不妨碍如涟一般向四边散去,就连几位持重的老大人也暗自点头赞许。 高绩对逝去的世叔行礼有节,而高维的大礼却更有情。 周显明显也对高维更喜欢些,待他礼毕起身,就将小人儿拉到了身前,带着几粒淡褐斑点的大手攒紧了一只小手,声音发涩地轻唤了一声,“好孩子!” 再望向肃容立在一旁的高恭,周显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哀伤,道:“长德!高周两家,世谊相交,又为姻亲,老夫想着能否让两家……” 哒!哒!哒……一阵狂噪的马蹄声碎,踏破了十里亭的宁静,也将周显的未尽之言尽数吞没。 “我说怎么这么热闹!原来你们都跑这儿来小朝会了!”,亭前堆着的人流分开一道,周显抬眼,却对上了正骑在马上的景国公萧睿。 萧睿正当壮年,虽则人尽皆知他因是萧家独苗,自小被萧太后和皇后溺爱成了不学无术的纨绔一个,完全不类父祖。但架不住萧家世代相传的底子好,倒给他套上了个很有卖相的壳子,金玉其外,闪亮非常。 这会儿,他倨傲地勒马亭前,剑眉星目,猿臂蜂腰,也照样儿显得颇为威武健壮。 “哈哈!本公想起来了,周老头儿,你也是今日回乡的。”,看清送别情形的景国公未下马,只居高临下地用鞭梢遥指着周显,笑道:“原来,你这老货也有今天!” 这一开口,就又引起了满亭哗然。 十二年前,东宫身故,由云州赶回洛京的国舅爷萧睿自上而下大闹一场,带人痛打太医与参与调查太子死因的官员,其中就有周显。十年前,贬在燕州的周显曾参劾萧睿擅离封地云州,偷回到旧日景国公经营的幽燕之地……细究来,两厢很是有些积怨未解。 但此时,亭中还供着周柘之灵,景国公就如此失礼,一时引起了送行官员的公愤。即便是外戚勋爵,敢于如此挑衅世宦清贵的,也就这么一位混不吝。 看着挽袖拽着马头,硬要自个儿下马赔罪的小御史,萧睿冷笑连连,道:“弹劾?尽管去!要强留下本公问罪更好,反正老子不想离洛京!若不是你们这起子小人作祟,皇帝姐夫也不会用姐姐遗命压着,硬让本公带小子们回云州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人群中同样义愤填膺的几位反被同伴劝住了。令景国公于七月初一前离京也是陛下亲下的旨意,这位不肯走的瘟神已死磨硬缠地拖到了最后时限,若是此时被他找到了借口又强留下来,那被当筏子的可是要遭罪的。 “周某多谢国公爷殷勤相送了。”,周显放开了高维的小手,自亭中缓步走了出来,微笑着从一脸通红的小御史手中抽出了马缰,放在一边。 再接着,周显干瘪老脸轻仰,一片祥和,拱手致礼,道:“归乡路遥,还请国公爷走好!”。 一声冷哼,萧睿扯回马头,傲然而去,身后数骑默然景从,对人群中细碎的指责声仿若未闻。 不知是那句话突刺入耳,本已前行的当先一骑突然地停了下来,回缰数步,顿时亭内亭外,一片肃宁。 只见马头又重拔向北,却有男人恼羞成怒的高声喝骂响起,“呀呸的!老子养你们几个小兔崽子有个鬼用!滚过去一个!我们萧家也不是不知礼的!”。 景国公身后的马队停了停,几匹小马踟蹰踏步。然后,其中一骑上有个童髻披发的孩子翻身下马,犹豫着牵着马绳呆站了会儿,才在兄长的催促下快步跑了过来。 本以为理应是世子萧泽前来代父赔罪的众官员,眼角带上了几分不屑,接着在吃了一惊之后,嘲讽更浓。 奔来行礼的是个八九岁大的孩子,一身银白锦袍衬得小脸清雅干净,礼也行的很是标准,与此前的高维一样,稽首长拜,再而三。 “礼过了!”,站在父亲身旁的高维用眼角偷瞄着和自己应该是同龄的男孩,心中暗起淡淡的愤恼,莫名,只是觉着属于自己的特殊被分走了一半。 在高维动念间,灵前跪伏的小身子已肃立而起,转回头撩袍大步径直向前奔去,仿若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次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两对同样透明干净的眸子在空中交会一碰,又瞬间分开,不见痕迹。 “他是谁……”,马蹄声渐响渐远,拂去了两个男孩心中不约而同涌上心头的疑问。 远望着从玉穗园更晚出发的景国公车队先行向北,周显也团揖一圈,与众人最后道别。 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挥开身边的仆人,亲手将置在亭中石桌上的陶罐抱在了怀里。“柘儿!咱爷俩也该启程了。爹……爹带着你,回家去!” 老人微微佝偻的背影一步一步向着不远处的马车行去,四下悄然,只听得脚步声缓起缓落,默默呆立在亭侧的高维却觉得自个儿的小心脏擂动如鼓。 他突然一下甩开与哥哥相牵着的手,大步地冲了出去,对着将启程的马车高喊出声,“周家爷爷!爷爷!” 高维使劲地抬晃着小手,他忽然想到刚才周显要在众人面前跟父亲要讲的未尽之言,应当与自己息息相关。 青布车帘半掀,老年人带着褐斑的手掌伸出,向着稚子声传来的地方摆了摆,重又收回放在了怀中的罐顶之上。 周显背靠着轻摇的车壁,闭上了昏黄的老眼,口中喃喃,道:“也好!一南一北终是隔着远了些。柘儿,待到家了,爹定会为云姐儿好好打算……我们先回家……” “回家,回家……”,车轴轻响唱合,旧车老仆相随,南归路漫漫…… 相较于周显沉闷的护灵而行,北返云州的骑队,是恣意飞扬的。 景国公队伍早早地就分开了两部分,一队带着十来个景国公在京一年新纳的姬妾大摇大摆地穿州过县,而性好玩乐的景国公亲带一队钻进了莽莽山岭之中。 日暮时分,随意找了处山林安营扎寨,孩子们又玩起了最爱的抓羊游戏。 景国公萧睿懒懒地侧躺在一方绒毯,半闭着眼,一边享受着丰乳翘臀的燕地健婢捶腿喂果,一边听着大儿子萧泽呼喝着几个弟弟分工合作。 “死老头!萧家现在男丁够多了吧?”,听着一帮小子的热闹叫唤,萧睿双眼迷蒙地望向了远方一堆儿攒动的人头,低声暗咒,“你……还有萧家列祖列宗……这种没劲透的日子,你们来过上一天试试?我呸!给你当孙子,老子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齐炆应该快死了吧?想到龙椅上病容憔悴的姐夫和那帮子都很能耐的外甥。景国公乐得大笑出声,长臂伸出,却是勾下了美婢的臻首,咬上红唇。 景国公向来荒唐好色,即便场面再香艳些,无论是下属还是子女都是看惯的,因此一个个都熟视无睹,依旧各自忙碌。 “左翼虎贲……右翼狼巡……鹰扬,击!” 随着萧泽的一声令下,一只羽箭干脆利落地射进了一只黄羊的脖颈。 只是力道未足,强壮的公羊带着四下喷溅的血水向着立在一处的萧泽和萧鸿冲了过来,赤目奋蹄,来势汹汹。 萧泽一把扯过弟弟的后衣领,带着他向一边闪开。待羊身稍错,萧泽手中的一柄短剑准确地插进了黄羊的腹部,羊儿连声哀鸣都没来得及再出口,就已轰然倒地。 营地里自有善长烧烤的骑兵护卫上前,对羊儿剥皮剔骨,和别的猎物放在一堆,开始准备晚餐。 手持着一把弯角小弓的萧鸿,有些丧气地垂着头,一步三挪地走回到了父亲的身旁。刚才猎羊的那箭,是他射的,却累得长兄还得补上一剑。 景国公萧睿松开怀里的女人起身跨步,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幼子,一根粗糙的马鞭伸出,抬起了萧鸿的下颌,“气力不足?还是心怀不忍?”。 萧泓的眼中似有流波闪动,他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涨得通红的小脸,越发显得白嫩细腻,宛如处子。 “萧泽!你给老子滚过来!”,自诩英武的萧睿实在看不去了,气极败坏地吼起了居然敢站在一旁看笑话的大儿子。手中的马鞭颤抖着,仿佛在强忍着直接抽到萧泓身上的冲动,咬牙切齿,“大郎你看看,看看!看这杂碎到底是不是老子的种!” 没等萧泽应声,萧睿已大咧咧地插鞭入腰,一只大手扇在萧泓的头顶,高声骂道:“个小兔崽子!你屙屎,每次都要旁人给擦腚?倘若哪天老子和你哥死了,你是不是也不要活了!” 再转头,又是一脸狠厉,“萧泽!等回了云州,利索点,把这小子给老子扔到黑山喂狼去!老子一看着他就心烦!” “是!父亲!”,萧泽笑着揽住了早已红了眼眶的幼弟,应得干脆。 黑皮小子萧渊听着音立时凑了过来,把一只黑油油的胳膊举得老高,“还有我!我也要去!”。 第24章 还你一桃 七月初三,平州丰津县的天空,还是一如既往,万里无云。 曼云穿着一袭飘着柳叶淡花底纹的月白色襦裙,丱发也只用了单色的浅蓝丝带绑了,老实地牵着朱妈妈的手,跟着往院门外走。 她们是一起要出门去。朱妈妈要去药店给杜氏拿安胎药,这是她一向亲力亲为的活儿。而周曼云却是经了一番闹腾,才被杜氏勉强允了,跟着朱妈妈上街去见识下丰津县的模样。 周家直到今天也还没收到洛京和霍城任一边报来的丧信,周曼云打扮得素淡,也只是用了夏天想着让自己看着清爽些的借口,很是又被娘亲和朱妈妈取笑了一番她的臭美。 虚言道士跑了,可家里的几个孩子看着病也好了许多,应该不会再有死了的危险。 周曼云抬眼望着天,握紧了自个儿的小拳头。只是不同前世的一点点改变,就多拉回了几条命,这让她对改变未来更多了些信心。 等攥得死紧的拳头被看着门的一个老婆子拉了过去,一串铜板塞进了她的手心,曼云才回神儿,呆呆地扭头瞅向了朱妈妈。 “好了!王婆子,你要的药,俺帮你带!别脏了俺姐儿的手!”,朱妈妈伸过蒲扇大手,从曼云的小手里抢过铜钱串,大咧咧地塞进了自个儿的怀里。 刚给周曼云塞钱的王婆子如释重负,露出了一脸讨好的褶子笑。本来那几个钱就不是给曼云这个小姐的,只是朱妈妈刚才一直拒着,她才急中生智塞进了曼云的手里。 曼云的行程只被王婆子耽误了会儿,其他下仆都对周曼云跟着朱妈妈出门,选择了视而不见。也没人想着去周夫人或是大奶奶面前告小状,前不久桂枝挨的那顿结结实实的打,她们都还记得清楚。 “大门上怎么也用上了婆子?”,回望了下已经在身后的周家小院,曼云轻声地问着朱妈妈。这不合周家的规矩,无论前世,今生。 “这是在白天,夜里还是用男的!”,朱妈妈答着,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曼云的四伯周檀经了中暑晕倒和连着几日几夜的值巡后病倒了,跟着病下的还有两三个男仆,只好把些个婆子用到了看门上。 “那,那个王婆子为啥给我钱?她要啥药?” “那个?那就是大爷房里王姨娘的亲娘,原本在京郊农庄当着庄头娘子,可有体面着呢……”。虽说也是仆,但在小庄园里关起了门来也自能当家作主,若不是为了当了半个主子的女儿强要跟着回归江南,何至于此。 想着也算是同类,朱妈妈的声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无声的嘟哝。 可曼云已然恍然大悟地明白过来,闭了嘴,不再出声。 抬高踩低,人之常情,那日文哥儿死了,因是疫病夭折,只一口小棺抬到城外焚了,连骨灰也寄在城外的一座尼庵里,没有取回来。 那个还挺着大肚子的王姨娘,也被上门来帮着谢氏为文哥儿颂了三天经的师太提点了,说是怕她的秽气会影响大姑娘曼华,给移到了内院仆妇们住的倒座里,跟她的亲娘一起挤着,王婆子也就只能忍着声气,指望还在王姨娘肚子里的孩子顺利出生了。 只怕还是不好!想想王姨娘的近况,朱妈妈摇了摇头,突然地重重地拉了下周曼云的小手,“云姐儿!” “嗯?”,曼云正贪看着渐热闹起来的街景,手上一沉,困惑地抬起了头。 “姐儿!你自小就是个好心的!可得记着,长大成亲了,要跟小姐……奶奶学着点,容不下妾就直说出来,可别糟践别家姑娘,显着自个儿大度,害人命更要不得……”,朱妈妈说着,自个儿乐了,伸出大手摸了摸曼云柔软的顶发。“瞧我胡说着,姐儿还小哩!小女婿儿还不知在哪儿哩……” 我懂!曼云轻轻一笑,点了点头,但心中一片茫然。前世她曾为人妻,对当妾的,面上笑着,心里恨不得直往人身上戳上几刀。待命运不济的为了人妾,却是常常受了来自各方的羞辱,让她愧而欲死…… 说来,不为人妾,不以人为妾,都是对的,可今生根本就不想再嫁怎么办? 暗叹口气,撇过了应该在十年后才要考虑的烦心事,周曼云专心地观察起了周边的情形。 装了个快三十的魂,周曼云要跟着朱妈妈出门,当然不是因为那个对杜氏撒赖说嫌闷得慌的理由。 重活了十来天,不但有些事在她的努力下稍稍变了样,前世里一堆儿认定的事实也仿佛笼上了一层谎言的迷雾,随着前世娘亲忌日的临近,在周家小院的一片风平浪静中,找不到任何线索的周曼云急了,才决定要出门看看。 朱妈妈说是带着曼云出门见识,实则也就在丰津县南城周家小院的附近街道晃晃。 丰津南城的居民富庶,朱妈妈带着曼云直奔的一条街,铺着平直宽大的青条石,两边开着各式各样的商铺,五颜六色的店幌子高挑着,显出了水路要冲的别样繁华。 一阵儿嘈杂声吸引了曼云的注意,她拖着朱妈妈的手,好奇地放慢了步子。 仔细看着,却是一家米店换了挂在店门口的水牌,将几款米又各提升几个铜子,刚才就在挑米的客人不忿,正扯着嗓了争着米价。 “客官,您还等着江南大船运米来?北边几州可都遇灾了,昨个儿我们老爷才在县太爷那儿得的消息,下游允州那边在江上设了卡子,封江都封了三四天了,北上的船无论官商都截了……”,米店门口一个尖嘴猴腮的掌柜,刻意挺着胸,向着四下看过来的人群炫耀他主家的消息灵通,早在允州设卡之前就做足了准备。 允州设卡截船?周曼云按着那天在周檀那儿默记下来的水图,估摸了下方位,再按前世里乘船的经验一盘算,无奈一笑,她明白了霍城报曾祖母丧讯的应当也被拦下了,就算三四天前就下船上岸改走陆路,至少到平州这儿也还得再等上个三四天。 但这也算不得什么,麻烦的是这几天得发生些什么事,能收了周家长姐周曼华的命?还得让大伙儿都说她是得病死的?因为记得周曼华的死忌就在娘亲的之前一天,周曼云很不厚道地拿着现下还如夏花绚烂的大堂姐,参照着找线索。 一双小眉头轻蹙着,眼睛看着一处就直愣起来的小曼云,着实让朱妈妈吓了一跳,一把把她抱了起来,直奔药铺。 “大夫!大夫,快给俺姐儿看看……可别中暑了!”,一进药铺,朱妈妈就直接把回过神的曼云硬摁在椅上,大嗓门招呼着大夫又给她把了次脉。 得到曼云只是有些体虚的保证后,她才拍拍肥胸压了压惊挪到柜前催着伙计抓药。 周曼云歪着头,抿嘴笑了,脆声提醒道:“妈妈,别忘记了王婆子的!” “小孩子家家,记性儿那么好,做啥!”,还真忘了的朱妈妈红了老脸,哼哼着,又向柜里递了张药单子。 因要等着药柜称药,周曼云央药店里的伙计帮忙搬了个小凳子,乖巧地找了个阴凉地,托着腮看着从药店门前过往的人群,呆呆出神。 路上一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又很快地移了开来。周曼云警觉地站起身,正好看见一个穿着上灰下黑粗布衣裳,带着斗笠的小个子,故作镇定地闪进了对面一家铺子。 周曼云扑嗤一下笑出了声,也不急,自调了头,自坐回到了小凳子,悠闲地数起了地上的砖缝。 待跟着抓好药的朱妈妈,快走回到周家小院所在的巷子时,周曼云才轻轻地扯了扯朱妈妈的袖子,“有人跟着我们呢!” “姐儿真棒呢!”,也早就发现被人跟踪的朱妈妈笑眯了眼,又给曼云送了顶小高帽。 牵着曼云的手,拐进了条僻巷,朱妈妈胖硕的身子猛地往回一跨步,速度却是极快,一个跟着她们身后的瘦小个子被她死死地压在砖墙上,在朱妈妈手掌上变形的小脸努力地作出了讨饶的表情。 “是虚言道长身边的忘语!”,周曼云的一双眼儿弯成了月牙。不知怎的,可能跟虚言也算是前世旧识,本来挺怕的,可被周夫人一口一个贼的评价着,周曼云反倒觉得那位应当惯大反贼,应当不会纡尊降贵地改做偷鸡摸狗的事儿。 朱妈妈的手松开了,在曼云的提示下,她也认出了此前见过两三次,这回却换了俗家衣裳的小道童。 十二岁的少年,不忿地整了整被肥婆弄皱的衣服,一双又浓又黑的剑眉还带着几分戾气地挑着,两只淡琥色的瞳仁里却盛满了笑,向着认出他的曼云点了点头。 忘语明显就是和虚言配套的假名,望着眼前少年和徐讷有几分相像的清俊面容,周曼云不由地越发心软。 前世,徐讷降景时无亲无戚孑然一身,那这个跟徐讷亲近非常的少年,可能也是早就淹没在了离乱战火之中,不知何年何地做了孤魂野鬼。周曼云从前世带来的半颗未了慈母心作祟,对可能将要消逝的生命的几分恻隐带进了眼底。 周家的六姑娘有着一双幽深的眼,但暖暖的,并不让人反感。忘语脸腼腆一红,低下头,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物什儿,直直地伸出去递到了周曼云的眼前,“给你!” 没等曼云看清,朱妈妈已先抢到了自个儿手里了,仔细一看,闪着利芒的两眼眯了起来,“桃?”。 在朱妈妈的手里是个核桃大小的木雕桃子,只是有个桃子形而已,材质普通,做工也糙,看着表面的划痕,想是急就章用利器削出来的。 朱妈妈没读过书,但架不住当年姑爷和自家小姐,也曾桃呀李呀送来送去折腾了好一阵儿,这会儿看着眼前长得怪俊的小道士,忽然有种恶从胆边生的感觉。 “师傅让给你四伯的,可我见不着他,你们家看门的现在根本就不让我靠近了!”,忘语有些气恼地扁着嘴,认真跟周曼云说,“师傅也说了,给你也成。说是就当是还礼了。” 还我当初给他吃的桃子?周曼云仔细一忖,突然地张大了嘴巴,眼中显出了惊惧之色,“逃?!” 第25章 白露玄霜 曼云起初也被自个儿无缘无故的想到“逃”吓着了,但仔细一想,却越发觉得可能,要知道那个借物报信的可就是一个贼道士,从他那儿出来的东西,多往坏处想也是对的。 滴溜溜转着的琉璃眼儿,向朱妈妈打了个眼色,朱妈妈就会意地抓住了忘语的衣领。气得本想传完话就走却被胖妇人拖住的小道士,嘴里喋喋嘟哝着不满。 三人所处的小巷,是两家院子的夹墙,在不远的地方都开着小角门,不适合问话。周曼云有些为难地看看四周,仰头求助着望向了朱妈妈。 朱妈妈却是嘿嘿一笑,蒲扇似的大手,一手拉着周曼云,一手拽着小道童,大咧咧地带着两人出巷,向前方走去。 在周曼云讶异的目光中,朱妈妈放开了她的手,砰砰地敲起了胡同口一户人家的门,另只手还是紧扣着忘语不放。 门吱扭一声打开了一条缝,朱妈妈的眼睛向下瞥,示意下站在她跟前的周曼云,门立刻开得大了些。 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年轻女人笑着,先伸手把一头雾水的曼云抱了起来。然后,朱妈妈把小道士推进院子,自个儿再闪身进门,大门又立时牢牢地关上了。 被高高抱着,坐在那个开门的女人手臂之上,周曼云一阵儿晕,盯着近在眼前的鹅蛋脸儿,目瞪口呆。 “姐儿!不会吧,这才多久,就把白露姐姐给忘了?”,一只手指轻轻点了点周曼云的脸蛋,抱着她的年轻少妇皱了皱鼻子,露出了一脸欲哭的表情。 “白露!云姐儿估计是被你在这儿出现,吓着了!”,朱妈妈的手拍在了妇人的手背上,看着也不过二十的年轻媳妇,又立时换上了一脸笑,右侧的嘴角显出了个深深的酒窝。 白露?周曼云的神思又一次在惊异中飘到了前世的数年后。那会儿,大约是在她九岁时,的确曾见过这个叫做白露的妇人。 那会儿,曼云是跟着全家到周家祖坟拜祭归来,在周府门口遇上这个妇人的。曼云刚下马车,白露就冲了过来,一口一个云姐儿的叫着,形似疯魔。周曼云惊吓地钻在了高氏的怀里,而妇人也被周家的仆役拉开了,曼云偷眼看到她的一脸绝望,印象深刻。 她问过高氏,高氏含糊地说那是她娘亲原来身边的丫鬟白露,但在周家回霍城前已然被杜氏放了身契,在洛京就直接脱籍嫁了出去,与周家再无关系。 想是现在她的日子过的不如意,又找到旧主家?前世的周曼云和高氏曾这样猜度过,可后来高氏再派人去找她,却没在霍城找着人,也再没听到过她的消息。 “白露姐姐怎么也在丰津?”,想着前世的一团迷雾,周曼云的小手试探地摸上了白露的脸,柔柔的触感让白露咯咯笑出了声。 “还不是当初夫人非要……”,朱妈妈想起杜氏的嘱咐和曼云的年纪,嘴里含糊一下混了过去,何况当下时,要紧的是问清小道士事情。 白露住的小院中林林总总,有五六人,有男有女。看着朱妈妈带着曼云来了,就跟春笋一样都冒了出来。周曼云听着他们跟朱妈妈打着招呼,一时目瞪口呆。 原本想找机会开溜的小道士更没得溜了,就只得扯着嗓子喊着,“我还要买药去呢!太晚回山上,会被砍了的!” 一只大手伸到了小道士的眼皮子底下,一把沉稳的男声响了起来,“药单子先拿来!” 一张皱巴巴的纸从小道士的怀里被掏了出来,一个年轻男人接了过去,看了两眼。然后招了招手,院子里另一个男人上前接过,快速地窜出了院门。 小道士挠挠头,不得不撅着嘴坐下,接受着几个人的连番盘问。 忘语在那天半夜里把虚言从周家叫去西湾之后,就跟着一群受伤逃跑的役夫,躲进了丰津县西部的八耒山。在那儿能打山货,也能跟山民换吃食,倒也过得下去,虚言从山中自采草药,偶尔再叫忘语下山来买些,也治好了不少人。 这一次,让他下山来购药时,师傅也就塞了个木桃,交待了要转告的那两句,旁的也没跟他多说。 “就这样?”,周曼云的眼里带着质疑。 “就这样!”,小道士狠狠地瞪了回去。 白露笑着揽住了曼云,放柔了声,对着小道士细语轻轻,道:“小兄弟!你再想想,你师傅这次让你下山前,有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小道士本是一脸的傲气,但没过一会儿,转过劲儿来,脸一下子刷白了起来,“山上前几天来了一伙子人,看着挺横,本来和那些役夫抢山货,打起来了。可是,后来说起来,他们中有好些是那些役夫的同乡,是彬州受灾南下找活路的,两下和好了就也在山上住下来。师傅昨晚一晚上都在跟他们谈事,今早儿刚从议事的房里出来,就让我下山买药的……” “那些西湾闹事被逮住的人,在河工所号枷三日,晒死了两个。其他人被押到了县衙大牢,听说这两天就要送到平州城里。”,说话是刚才管小道士要药单子的男人,叫杜玄霜。 周曼云刚才在一旁听音辨行,八九不离十地判定,白露和玄霜是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刚才,从小两口子与朱妈妈交流的寥寥几句中,周曼云知道了前些天从去西湾打听药方到采药,都有他们参与。 “总不成,他们想劫狱吧?”,朱妈妈咧咧了一句,然后就捂上了大嘴,唯恐自个儿又一次充当了乌鸦嘴。 屋里的几双眼睛相互看了看,流露出的意思,却尽是认同。 小道士的脸儿更白了,眼神儿也变得飘忽不定,恨不得立刻肋下生出双翼,好一气儿飞回八耒山找师傅问个清楚。 “可他们劫狱就劫狱,又关周家什么事?”,边上有人困惑地问了问题。 杜玄霜的脸色一寒,一个接到他暗示的年轻人笑嘻嘻地凑上前了,勾着忘语小道士的脖子,哥俩好似的把他拖出了门。 待忘语被带出去,一张图很快地被打开摊在桌上,周曼云以小卖小的硬凑了上去,目光却先落在了杜玄霜还压在图尾的右手。 那只手修长有力,压在图卷上时拇指微微有些翘起,显出了分明的薄茧。这也是擅长拉弓控弦的!周曼云了然一笑,接着又为自己居然在脑海里用了个“也”字,愕然一惊。 发现小小姐一直盯着图看,杜玄霜微黑的脸庞敦厚一笑,却是将图向着曼云的方向又推过去了两寸。他只比曼云的娘亲杜氏大上三两个月,当年他娘当杜姗姗的奶妈子,就是将他的口粮分出去的,说来也算得上一奶同胞。对曼云,他有着如待血亲的喜欢。 图上画的丰津县城,别的闺阁女儿家可能对这些地理图接触不多,初看时有觉得眼晕。但前世的曼云被那人教着看过不少,所以,很快就找着了方位。她的眼神儿从丰津县衙快速地掠到柳家暂住的柳叶胡同。 杜玄霜的眼底盛满了嘉许,手指也轻轻地点上地图的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点。 丰津县的县衙在县城中轴衙口街的偏东面,这是陈朝以来县衙设立的特色,因为在县衙的左侧,路的西边是城隍庙。一阴一阳两衙门,占了县城中心,而县城隍是正四品,知县多是六七品的芝麻小官,因此要让了左侧的尊位给城隍老爷。 而刚才朱妈妈带曼云买药的大街就在城隍庙的附近,再往南走上二三百米,就到了现在周家暂租的柳叶胡同。 丰津县南临江,所以一直被周夫人这些贵妇人们称为贱民聚居之所的西湾,实际在县城南城门外渡口附近,跟富庶的南城是紧挨着的。 也是如果不是临着渡口,丰津南城怎么会富呢?周曼云的脸上又飞上了一抹淡淡的羞色,前几天困在周家小院里听着虚言道士半夜走了,她还在杜氏和朱妈妈面前随口说过道士夜里从周家院子跑到西湾真是速度惊人的傻话,当时她真当了西湾就该在城外正西。 “我要是那些逃人,一进城先在西南这些个儿有钱人家摆出个放火抢钱的架式,然后再分了人去县衙……”,杜玄霜声音平稳地说着他预想的劫牢计划,有条有理。 “如果只是摆摆样子,让县衙分了衙役来这片来还好,就怕那些贼真抢呢!”,听着杜玄霜说完,朱妈妈长长地舒了口气,如果是过路贼也没啥逃的必要,估计那道士只是谨慎地要提醒注意罢了。 也许这次朱妈妈说对了,真的会有贼来!前世童年记忆里残留的一片血色和奔跑的人影,随着耳边嗡嗡的声音仿佛变得清晰了些,周曼云屏了呼吸想把如同笼着迷雾的一切看得清,随之而来的是脑壳子由里到外撕裂般的痛疼。 “还是谨慎防备的好。只是大哥刚带着大部分人手去了彬州……”,杜玄霜的声音带上几分愤恼。 他的大哥杜玄风本来是带着五十人的一队按将军吩咐暗护着周家南下的,正赶上周家出事的消息传到,就分散了人手安排。两三个回燕州报信,十来个跟着姑爷回了洛京,剩下的就留在这儿守着,只是周夫人一直对杜家有心结,小姐杜姗姗嫌向婆婆解释更麻烦,让他们另赁了小院住着。 可前两天,杜姗姗让他们查探周家大奶奶派去洛京送礼的镖队。派出去的人在苍壁山找到几具周家仆人的尸首,杜玄风接到回报之后,就按小姐传出的指示带了大部分的人手去郴州追查贼踪去了,刚走没两天。 “都只是些役夫灾民!以前也就是伺弄庄稼的老实农人,料也不会狠到哪儿去吧?”,白露轻声细语地宽慰着多虑的丈夫。 “你年岁小,又跟着小姐在京这么些年,有些事都忘了吧?”,朱妈妈不满地哼了哼,“没吃没喝,保不住命,再老实的人也会变鬼。燕州打草谷的羯族蛮子狠,可要是遇上大灾,本府本地的灾民抢粮抢人更跟凶鬼似的!” 再老实的人也会在灾难面前变成鬼……这是真的!朱妈妈说者无心,但那一字一句却连续不绝地轰着周曼云的耳鼓,她的眼前猛地一黑。 “云姐儿!”,朱妈妈一声惊叫,大手伸出抄住了周曼云歪倒下的小身体。 第26章 前世梦魇又来袭 细密如网的秋雨笼着大地,即使远远地呆在西陵山的山坡上,仿佛还能感觉到夏口城未烬烟灰飘摇而来,低沉压抑,让人无法透过气…… “奶奶,车辕断了,我们跟丢府上的车队了!”,一个翠裳丫髻的年轻女孩掀开车帘,看着前方远去的烟尘发出了绝望的叫声。 坐在断辕马车上的周曼云,抬起双手捂住了脸,滚烫的眼泪从冰冷的指缝流出,淌在素腕的碧玉龙凤镯上,无声无息。 丫鬟画屏和车夫声声催得急,周曼云在呆坐了半刻之后,想到了夫君高维在昨晚突然归家时的交待。“娘子!你且记着,如夏口城守不住,就立即带着全家过西陵山,折南至双桥镇……照顾好娘亲,兄长还有……还有瑾哥儿……” 双桥镇?询问了下车夫大约的路程,周曼云当下弃了车,决心步行追过去。 夏口城破,必须尽快离开追上家中车队才有活路。据说攻下夏口城的黄胄军,杀人如麻,烧掠无数,为首的祝贼最喜食人心。 山路泥泞,周曼云带着帷帽,一手拈裙,一手扶着画屏,艰难地行进在泥泞的山路上。身边同是一群逃亡的夏口城民,衣着各异,但同样的神情茫然。 路难行,跌跌撞撞,远比想来难走千倍百倍,双脚挪动渐如受刑…… 黄昏的西陵山山神庙,一主一仆两女挤在人群中坐着,本来跟着她们的车夫在半路上就独自跑了,撇下了明显就是拖累的两女。 所幸跟上的这队百姓看着都是老实人,在周曼云主仆用随身的细软换了吃食时,尽显着憨厚,还好心地为她们找了块干净又隐蔽的边角地休息。 以至于在黑暗中突然被接近的躁动气息惊醒时,周曼云望向由老实人变狰狞恶鬼的几个好心人,眼中还是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们都是夏口的普通百姓,平日也遵律守纪,但城破家亡的惊变让他们崩断了心中的弦。换吃食时是好心,但也不妨碍在接下来几个时辰的绝望煎熬中渐渐蔓长的黑暗欲望。 只带着一个同样孱弱的丫鬟,身上有着昂贵饰品,又偏偏在吃食时露了小半面惊艳脸孔的周曼云,成为他们最先的狩猎对象。 裂帛声夹着喝骂声声声响,周曼云挣扎着,手脚并用地向人群密集处逃去,身子哐地一下倒下,手指尖将将地碰着了一位老妇人的衣襟。 老妇人正抱着自家的小孙孙,一脸慈祥,看见求救的周曼云,立即惊慌地把手中的孩子搂得更紧了些,向后飞速地挪了身子。 “别在这儿丧德败性!”,一位面容端正肃然的中年读书人严正呵斥。在被几双齐齐被欲火烧红的眼睛瞪上后,读书人腆起了尴尬的笑,主动凑上前,指了指庙前的一处小亭。 庙里的人太多,初次做恶事的几个还多少带着些羞耻心,交换了眼神,一只大手无情地抓着周曼云的头发向外拖去。 被扯住胳膊拖曳的周曼云不住地讨饶求告,可身上衣裳磨地裸露出的雪腻肌肤,却引来了更加猥亵的倒吸气。 “能玩过这样富贵的少奶奶,这辈子死也值了!”,狞笑声中,正拖着她的男人俯下身,当众撕扯掉了她的衣襟。 死抓着庙门门槛的周曼云,痛苦地闭上了眼,紧合的嘴里贝齿咬上了舌尖。 紧接着,微凉的雨丝中,一股呛人的血腥气突然冲鼻而来…… 一具尸体轰然倒下,压在了本想自尽守节的周曼云身上,一声惊惧的尖叫破喉而出! 被半遮住的视野里,依稀能看到一队黑甲骑兵占据了山神庙,正冷漠地驱赶清点着庙里逃难的人群。 趴在周曼云身上的尸体歪首倒着,大脸贴在她的颈部上,嘴大张着,穿喉而过的一支黑羽在风中轻抖,箭杆之上一只小小的“萧”字显得格外分明。 周遭的一切慌乱而又无声。只有清晰的脚步声一步一响,渐响渐近…… 收箭的来人伸出一只手将死尸上羽箭拔了起来,喷起的血花溅在了周曼云的脸上,才让她彻底地回过神,哭叫着,推搡起还压在自己身上的尸体。 “活的?”,男人的尸体被甩到地上,一只手抬起了周曼云的下巴,手指冰冷彻骨。 不知过了多久,略显粗糙的拇指指肚犹豫地抹开她脸上的血点,一双眼渐从寂冷转成了困惑,“是你?” 紧接着一袭半旧的黑色披风迅速地裹住了曼云衣裳褴褛的身体,严严实实。 只在低沉的安慰声微微一怔神儿,泪眼模糊的周曼云鬼使神差似的扑进了陌生男人的怀里,痛哭失声…… 五岁的周曼云又一次从前世无休无止的梦魇中醒来,拥被坐起,冷汗涔涔。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惊恐地向已然熟悉的方向看去。黑暗中只能影影绰绰地分辨出另一张大床上杜氏掩在锦被之下的身体曲线,而紧挨着曼云的身边是小满轻轻浅浅的呼吸。 还好,这一次没吵到人。周曼云抬起小手紧紧地扣住了自己的小嘴,缓慢而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前世已全然忘掉的记忆,却在重生之后因为一丁点儿的相关性又一次地造访,这样的事实,让周曼云神魂俱伤。 这样来自前世的折磨还要多久,才能彻底地放过自己! 放松,放松,再放松!曼云的一双小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她在心底轻声地安抚着自己。前世里,不也曾同样被夏口旧事困扰了许久,但最终也洗淡了记忆,从未再想起。 这一次,会再次回溯起,也只是因为白天听到朱妈妈和白露等人讲到难民作恶,勾起了当年的惨痛回忆。 “只是梦,是梦而已!现在是在丰津,我五岁,才五岁!只要不嫁高家,不去夏口,今生就不会再有那样的经历!”,周曼云捏紧了小拳头,咬着贝齿,力图让自己扑扑乱跳的小心脏安稳下来。 只要今世不再重复前世的轨迹,前夫后夫通通随风,回归霍城后跟着娘亲好好地找个避世所在,挨过战乱,就一切都会好!都会好的! 心跳渐渐规律,曼云紧盯着黑暗中的房梁,深深地用小腹吸进一口气,在渐渐放平的呼吸中,眼角凝住了一滴苦涩的泪珠。 所谓人,就如此。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活过一个前世的周曼云看够了。安居乐业太平时,为奸作恶的好歹会披着张人皮,隐讳行事,等到了朝不保夕之时,一个个索性撕破嘴脸为鬼为兽的,数不胜数。 前世没被当“两脚羊”生吞活剥地吃了,没彻底沦落到千人踩万人踏的泥潭里,已是万幸,已是托福。 托福?托谁的福?可再一转念,周曼云的眼底蕴了一片羞恼的暗红。 高维?结发夫妻,理应同心。可当年他也只在夏口城破的前夜匆匆回家交待事体,不足一刻。叮嘱着自己这个做妻子的照顾婆婆,照顾兄长,照顾他的庶长子……转回头却撇下了一大家子,只私带了他捧在心尖上的那个女人先行离了夏口。 再有在那般不堪的情形下初次见到的萧泓。当时的周曼云感激他救了清白,救了性命,而且即便自己惊吓过度言行失据,他也恪守礼节,持着君子之风。所以才毫无保留地相信他这个救命恩人,所以才抛了颜面求他将自己送到双桥镇,重回高家。 可等到了高家的暂驻地…… 双桥镇那段彻底改变命运,让“周曼云”沦为无姓之女的混乱不堪,周曼云已不敢再想。 因为不知不觉间流出的泪已濡湿了枕头,她抬起衣袖胡乱地在脸上抹了抹,狠狠地咬住了嘴唇。 再一个翻身儿,曼云把自己的小身子向着熟睡的小满挤了过去,少女特有的暖香一下子让今世的她觉得安生了许多,也让她有了勇气去试着再一次在黑夜里闭眼睡着。 “是你?是你!是你……”,前世因为惊慌失措而未听见的疑问象是穿越了时空,固执地在浅眠的周曼云的耳边不停响着。 她的小手再一次地摸上了枕下一直放着的匕首,又再一次地勾了出来,紧紧地搂在怀里。 “死?假死,真死,周曼云都已经死过了!死得彻彻底底!这一世的周曼云只想活着!只想活着……所以,一切想让我死的人,你们自去死吧!” 恶梦再从头,可这一次,不再哭,不再求,不再等人救! 银刃光闪,周曼云利落地将匕首插进了挡在眼前的黑暗,双手持柄狠狠向下一划,一道血箭迸起,微带腥气的血点狂乱溅上她白皙的脸颊,划着红色的弧线流进了衣领。 无边的灰暗渐渐地被一团团斑驳的血色吞噬,替代…… 周曼云紧皱的眉头,却也随之渐渐地放松开来。 第27章 羡慕 七月初四,丰津县周家小院。 日上三竿,一架葡萄有气无力地低垂着肥绿的叶片,筋叶相牵织出还算密实的藤网投下片阴影,而不知从何处传出的几声蝉鸣嘶叫着,尽显浮燥。 绿荫之下的小石桌,有几个人或坐或站地聚在一处,难得的安闲自在。 "没气了!",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娃娃握着小拳头,粉团样的小脸儿写满了沮丧。 "没事儿,重新来!",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年纪大点的男孩子伸出手拣起了刚落在棋坪上的一枚白子,和善地笑了笑,双指并作鹤嘴从对面小男孩面前的花梨棋罐中衔出了一枚黑子重新放在了棋坪之上。 "怀弟弟,你刚才若象这样关门吃,我就输了……你看着,象这样扭羊头是不是也很好玩……” 周曼云牵着小满的手,在花架之外的不远处静静地站着,听着讲棋的童言童语,入神。 世道安稳,对于书香世家,琴棋书画本就是游戏,自小到大耳濡目染地玩着,只要不傻不笨,就都多少什么都会些儿,成了世人眼中的名门风范,再有专精的,就更受追捧。 前世的周曼云也是在成年后,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人在同样的五六岁年纪玩的内容是砍柴种菜,烧汤煮饭,甚至是拔刀杀人…… 站在一旁小满虽不知曼云究竟为啥不挪步子,但也不动,只微微侧了侧身子,抬起手中一团纨扇为曼云遮住了斜打了半面的日头。 似梦非梦,即使醒了,依旧还是会对眼前现实存在的一切觉着不踏实。周曼云的眼睫轻闪了两下,暗拧了下自个儿的手臂同,生痛。 比自己大半岁的周慎正跟三岁半的周怀下着棋,六岁大的五堂姐周曼音撑肘托腮坐在当中凝神盯着一坪黑白,而斜了小半个身子只坐了半椅微笑看着孩子们的老妇人,是在两年后祖父死去时自殉了的老白姨娘。 在前世里已早早化成苍白姓名的几个,活生生地在眼前,一颦一笑,生动自然。 周曼云的眼底浅浅地漾起了一层轻雾,忍不住掉转了头,深深地望了眼西厢正紧闭着的房门。 那里有着娘亲,刚才中气十足地吼着把自己毫不留情打发出来的亲娘杜氏,朱妈妈,还有白露。 早上伺候周曼云起床穿衣的就是白露。看着曼云迷糊的双眼刚刚清明又立时滞住的呆样,白露还促狭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白露在前一天就跟着抱着曼云回来的朱妈妈一起来了周家,连带她的丈夫和那座小院里的一堆人。明面上的理由是说正要向江南探望旧主,打听到周家还逗留在丰津,就投奔而来。 关于假道士虚言示示警的事,杜玄霜在前院跟四伯怎么交待的,周曼云不晓得,也没法知道。 因为就在白露要开口回禀杜氏时,想在一旁偷听的周曼云被亲娘扫地出门。 "云姐儿还是个孩子!",娘亲口中强调的事实,多少让周曼云有些沮丧。 梦中立志要狠心辣手的魂灵,也没法控制会自然赖床的幼儿身板,而杜氏也明说了因为前一天曼云在外的突然晕倒,她不会再纵容让云姐儿乱掺和"大人们"的事情。 "云姐儿快过来!别在院儿当间晒着!",老白姨娘满脸笑意地迎上前,牵住了曼云的手,一边引着曼云向几个孩子聚着的石桌走去,一边问着些吃喝作息的问题。 小满恭敬地一一回答问话,拖步跟着的周曼云只负责发呆。 "六妹妹睡到辰时才起的?真……好……",伴着糯糯的声音,小女孩软和的小手覆了曼云的手上。 六岁大的周曼音容颜与曼云有着三四分的相似,同样的瓜子小脸,眉眼更秀气细致些,额发还自然地形成了个小小的美人尖,笑也温婉。 但这话音中流露的意味却不同,周曼云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向了正握着她手的女孩。 果不其然,面前的一双眸子中盛着满满的羡慕,周曼云心底暗自苍凉一笑。 周曼音飞快地扫了白老姨娘一眼,见着她还在跟小满罗嗦着琐事,再看看已转了身笑兮兮地跟兄弟俩个打招呼的曼云,暗松口气。 刚才话中不经意带出的酸意,旁人未觉,但周曼音清楚,自个儿对这小堂妹是真羡。 一样的因病险死还生,自个儿的病刚好一点,白老姨娘就催着按时作息,对长辈晨昏定省,讲足规矩,而周曼云却可以随心所欲,百无禁忌。 说到底,不过是没跟周曼云一样占了身好皮囊而已,嫡子嫡女和庶子庶女的差别,相去甚远。周曼音轻叹口气,缓缓地紧挨着曼云坐下,小脑袋凑了过去,一脸明媚,巧语清音。 谁又羡着谁?眼前的五姐,让曼云想起了前世曾暗自用羡慕的眼神偷看着周边每一个人的周曼云。甭管是那些或骄横或高傲的女主子,还是叫着李秋香还是王大妮的丫头,不论高贵贫贱,都比个连自家姓氏都不敢说出口的女人活得痛快自在。 起码,她们鲜明地以自己的名字活着,证明着在这世间的存在。 而活在今生偏记得前世事的周曼云更纯是个怪物,无法真象个孩子一样天真纯良,却又没有怪得彻底,能多上几样能改命换运的妖孽神通! 满怀心事的周曼云跟几个孩子说笑着,面上一团喜气,心中发苦,一双大眼睛掩掩塞塞偷悄悄地四下瞄着。 待看到一脸凝重的周檀匆匆走进内外院之间的垂花门,直奔向周夫人的上房,周曼云霍地一下站起身来。 "六妹妹!姐姐这儿还有你前些日子最喜欢的……",周曼音欢喜地从面前的红藤小筐里翻出个七巧连环,攒在手中才向前一递,就突然地一下涨红了小脸。她正要刻意讨好的六妹曼云,正三步并两步地走向了花架的另一边,对她的话语置若罔闻。 周曼音转头看看玩得正投入的两个小兄弟,眼底一黯,缓缓地把手里的物什儿放下。 在这一架绿藤之下,最不堪就是自己这个小小的庶女!曼音稚嫩的小肩膀轻轻一抖,然后就被一双手稳稳地一把揽住,她抬头望向了亲祖母老白姨娘,一老一小都一样的眼眶暗红。 周曼云全然没有体察到身后五姐的小心思,她看着又被放下帘子的上房,小手反反复复辗着一片被扯下来的嫩叶,望眼欲穿…… 即使天气热燥,但要养病的周夫人房里依旧捂得严实。 未开的窗下,两个铜鎏金冰盆玉雪半堆,一炉清香萦绕在旁,在夏日里显着奢华而又怪异。 周檀垂手站着,目光盯着屏风上麻姑正捧着的寿桃,不敢轻挪半分。 等了半响儿,周夫人的声音才悠悠地响了起来,道:"这么说,杜家的那些人要跟着我们去江南?” "是的!母亲!” "嗯!总归是杜亲家家里的家人,可要安排好了!",周夫人重重地咬着个杜字。虽说那里面有几个也曾跟着儿媳杜氏在周家近十年,但在洛京城强令杜氏散去之后,那些人已与周府没了半点关系。 但显然,隔着肚皮出生的庶子周檀少了份体察母意的仔细。 周檀如释重负地直了直身子,轻声回道:"回母亲,前院里本就走了些仆人,倒也松泛,安排着调整下屋子还是可以住下的。” 对强撑了几天防卫的周檀来说,周家小院里能增加几个使唤特别是夜里防卫的人手,是件难得的好事,特别是听了杜玄霜关于从忘语那儿哄来可能会有逃亡役夫在县里惹麻烦的猜测。 报官是不成,凭着一颗粗雕木桃而来的揣测就去说嘴,不管最后有没有人去劫牢,周家要先解释的就是消息的来源。 要是往日,身为官家公子的周檀有底气,现而今父兄都在洛京狱中,他可没胆子多事。 对这个消息,周檀也掂量着在周夫人面前回报。 半句不提让周夫人估计已咒完祖宗八辈的虚言,只讲杜玄霜和白露在来丰津的路上,有看到平州北边几个州县有灾民逃来靠南边的丰津。 "母亲!现在就怕灾民涌进城,里面再混着些偷鸡摸狗的盗贼。家中柴米尽够,我想这几日还是约束了出门采买的下人,看看情形,再想法子搬去平州府城……",周檀老实说着自个儿的打算,毕恭毕敬。 周夫人倚在床头闭着眼,保养得宜的手上祖母绿戒指泛着深绿色的润华,如同她的心思一样幽静难明。 思虑再三,她轻轻拍了坐在床边的大奶奶谢氏,婆媳压低声音细细地交流了一番,谢氏才扬起声,代婆婆交代了周檀一些事情。 看着周檀施礼退出房门,周夫人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秋容!你瞧瞧,老四这些年被那老货成天带着四处访着和尚道士,处事为人成什么样子……” 周显养废了周檀不打紧,反正相交的世族大家里这种比奴仆多认几个字的废材庶子并不罕见。关键一道被老东西带坏的,还有自个儿亲生的五子周柘。 周夫人气苦得自捶了下胸,接着拉住了儿媳谢氏的手。 婆媳俩悄声商定了一番,没多会儿,就有仆妇另接差使出了院子。 待到午后,两顶青呢小轿停在了后花园的小角门边,一行人出门上轿,向着县衙行去。 第28章 实话半说 日昳,光斜。 镂空的红漆窗格轻筛了斑驳的光影,洒在正紧贴着粉墙站着的四个小孩身上。 四个孩子的个头儿,高低错落,但却动作一致,一样的低垂着眼看着自个儿的脚尖,刚被施了家法打了手板的小手或垂在身侧或背在身后。 两个男孩子不约而同将嘴抿紧成了一条直线,只是更小一点的周怀,脸蛋上还残留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痕迹。 周曼音偷用眼角瞟了一眼正站在左侧的周曼云。 几缕细柔的黑发散在曼云的颈间,让她的认错姿态显得跟大伙儿同样乖巧,但周曼云攥紧的小拳头却出卖着她的不服。 周曼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刚才,最小的周怀只挨了一下,周慎也不过三,只有她与曼云被奉了周夫人命的银霞结结实实地打了五下。 正午不睡,跑到长姐周曼华住的绣楼闹着,在曼华要跟着谢氏出门时,怂恿着最小的周怀死缠烂打,险些误了时辰的是周曼云。 可就一句“曼音你是四个孩子中最大的。”,就让一直劝着曼云的自己受了同样的罚。周曼音的右手轻抚过左手掌上的红肿,痛得扯起了嘴角。她也清晰地记住了,刚才施家法时,明显银霞打曼云要打得轻得多。 “五姐!对不住你了!”,周曼云注意到曼音抚手的小动作,面上纹丝不动,细细的声音挤出了唇。这样憋屈的说话,也是前世学的。 周曼音轻侧了脸,淡笑盈盈,道:“自家姐妹,本就应当的。” “嗯!”,周曼云的头更低了些,一句自家姐妹让她想到了刚刚出门的周曼华。 虽说一直以来,周曼云盯着大堂姐周曼华,是以之为参照害怕失去杜氏居多,但终归是对曼华年轻的生命,她无法视若无睹。 因此,当周曼云看着一群丫鬟婆子先后往后花园走去时,当下就吓着了,才撺掇着几个孩子一起去找大姐曼华玩儿。可到了绣楼,曼华啥事儿没有,倒是正在东挑西拣选着衣服,准备跟谢氏出门赴着一场晚宴。 赴宴,在这生死当口赴宴?周曼云直觉着要把周曼华留在院子里,才更能安心点。 于是三下两下粗糙的撩拨,最小的周怀成了曼云最好的帮手。 可最后的结果?周曼云长叹了口气,最后的结果就是曼华身边的丫鬟喊来了几个孩子的身边人,再然后,只一个朱妈妈就能一手一个,把缠闹最凶的曼云和周怀拎到了半空上。 没阻止周曼华的出行,又给娘亲添了麻烦。周曼云自愧,为自己前世和今生一样的愚笨拙劣。 孩子们屏着气深刻反省,而他们的娘亲正为了几个小人儿,在周夫人面前请着罪。 “母亲!云姐儿这样做是不妥,不过应当是她曾听了我跟下人们讲了外面不太安宁,就为她姐姐操上心呢!小孩子家……”,杜氏低眉顺眼地赔着笑,愣是憋出了几分温婉。 “小孩子家?”,周夫人手上正轻拔着的白瓷碗盖扣在了茶碗,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叮响。 “教训了一下孩子们,你们这些当娘的就心疼了?我与老爷,五子三女,当年不也是如此训过来的?周家列祖列宗不也是如此!”,周夫人的声音突然地拔高,倒也显得中气十足。 “我晓得,你们几个或多或少都知道了些外面的消息。估计一个个都以为老四既已跟我讲过约束下人出门,这做主家的更要在家里守着。可那有这样成日困守防贼的道理……娄知县也就罢了,可他的娘子何氏,是原内阁大学士何公讳忻和的孙女,西南总督钱公的外孙女,而钱夫人正是我的十一姑姑。周家当初留在丰津,也是托了她,才租下这儿的房子……” 周夫人环视了一下众儿媳齐刷刷呆若木鸡的表情,突然一下子觉得意味索然。世家高门的婚姻之事讲求的就是个门当户对,可是眼前这几个由周显那糊涂虫定下的媳妇都有着天然的出身缺陷,以至于对这些人情世故全无概念,遇了事就只会添乱。 周夫人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再接着,还是简略讲了讲她原本的盘算。 在周檀离去后,周夫人与大儿媳谢氏议定,先差了仆妇向何氏递信,再由何氏邀约了谢氏与秋容上门赴宴,那边厢由娄知县约了现正驻屯西湾的平州防御张千总。由娄知县说合,借些个兵勇来周家用。 三个做儿媳的又齐齐地赞起了“母亲英明!”,一时好听的不停地往周夫人耳朵里灌,只求早点把自家的娃娃领回去…… “五弟妹!这家自有母亲掌着,我们四爷也在帮忖着,你就少操些心,好好养着胎吧。”,院子中间,闵氏拖着周怀的小手,眉梢飞挑着怨气,不等杜氏回答,就自顾自地转身而去。 周曼云把自己的小影子藏在杜氏的影子里,跟在一声不吭的娘亲的身后,亦步亦趋。 申时为哺。 而母女俩个住着的西厢房,即使用餐也一直保持着凝滞的安静,全然没了往日的热闹劲儿。 被朱妈妈填鸭似的塞饱饭的周曼云,偷眼儿看着杜氏端坐的剪影,心底没由的一酸。 “娘!”,周曼云冲到杜氏的身边跪下,扶着娘亲的双膝,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抬起,声带哽咽,道:“娘!您听云儿讲,云儿不是瞎闹,是因为,是因为……” 杜氏低下头,静静地看着曼云,象是在耐心地等着她的解释。 周曼云心下一横,清晰地说道:“娘!这几日,孩儿不停地做着恶梦。在梦里,曼华姐姐死……死了,还有娘,还有娘也……” “我也死了?”,杜氏拉下了周曼云突然掩唇的小手,语气冷清。 果然,说出来会被娘亲厌恶的。曼云难过地闭上了眼,可小脑袋还是轻轻地点了点。 “笨蛋!”,杜氏轻啐一口,伸手把带了一脸错愕的曼云扯进了怀里,将她的头扣在了自己的颈肩之上。“做了恶梦心里怕得慌,就直接跟娘讲。自个儿瞎闹腾啥!” “娘,不是的!”,曼云的泪流得更凶了,言语模糊,“真的……跟真的似的……” “其实……”,杜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曼云的秀发,斟酌着要怎么安慰明显钻了牛角尖的女儿。 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儿杂乱的步履匆匆,还有些个儿仆从的呼喝声,将杜氏还没整理好的思绪搅得七零八落。 她扶起趴在自个儿身上的曼云,起身往门边走去,才行了两步就觉得行动艰难,低头一看,曼云正抱着她的腿,两只大眼睛透着求乞。 “傻孩子!”,杜氏索性牵着曼云站住了,高声地喊了起来,“小满、白露,你们看看到底怎么了!” 整齐的一声应,两道身影闪出了门,接着向着院子两边掠去。 倒是忘了,除了自己和娘,还有她们。周曼云突然地出了神,前世里是否白露和杜玄霜几个人也有在周家?如果前世没有,今世有,那么会不会…… “是大奶奶和大姑娘回来了!好象是大姑娘不慎落水,才提前回来的……”,先蹿回来回报的是往前院方向查探情况的白露。早在得知谢氏带着曼华出门时,杜氏就让杜玄霜安排了两个人偷偷跟着,白露得来信息也就便利。 落水?杜氏的眸光一敛,低头看了看曼云,只见女儿的眼中惊惧更浓。她的神情也为之一凛,素手一翻,扣住了白露的腕,“那大姑娘如何?有没有……有没有死?” “没有!听说只是掉进荷塘,那种一挺身就能站起来的。只是慌乱中,可能呛着了几口水……”,白露干脆利落地回答。 “大姑娘没事!”,插嘴回报的是从后花园跑回来的小满,微微喘着气,“听着大奶奶安排婆子去厨下煮定神茶了,说是凉温给大姑娘喝呢!” 没死?周曼华没死!周曼云身上紧绷的弦突然一松,软软地靠在杜氏的身上。 “没事!”,杜氏暖暖地呵呵一笑,摸上了女儿的顶发,“小笨蛋,有时梦就是反的……” 第29章 旧识重来 夏季的天空,更让热辣的日头眷恋,及至酉时,还是一片晴碧。 周曼华的提前归来,似乎显示着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虚惊,周家小院重归平静。 而呆在西厢房中的曼云,心中却不平静地波澜起伏,为前生记忆的模糊偏差,也为杜氏刚给她套上的一件七八成新的石青色圆领布袍。 袍子是男童装,量身定制的,穿着合适,可能从前的“自己”应当穿过。 周曼云紧盯着铜镜中正被抓起的男童发鬏,眼睛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浓浓困惑。 自家的娃一有个眉高眼低,当娘的立时就知道了。杜氏抿嘴笑了,她明白若是不讲个清楚,跟前这个小妞儿又不知还要瞎折腾出些什么事体。 “陈朝承平多年,丰津县城处在腹地,又是江运通商大埠,往日是不关城门的。但这些个日子,又有西湾逃人,又有北边灾民,城门也定时开关了。戌时五刻,县衙鼓楼暮鼓响,四门齐关。如要真有人想要在城里搅了事再逃出去,就得在那之前,不然待闭了城门,再城中大索,就没那么便利了……” “娘的意思是……觉着那个劫狱的猜测是真?”,周曼云问得犹豫。前世事她记不清,而道士的报信也太过简略,让周曼云现在对着将会发生什么,全无头绪。 “云姐儿,你在怕吗?”,杜氏对着镜中怯意满满的曼云露齿一笑,再接着,俯身贴在曼云的耳朵边,朗声道:“人生在世,没什么事是可怕的。只是……无惧无畏也不是一味的傻大胆儿。既然那道士有示警,多做些准备也是好的。” 未料胜,先算败。这道理杜姗姗自己也是成长过程中慢慢学来,自小她看着许多熟悉的叔伯倒在了边关,而只有爹爹撑了下来。按照娘亲莫支氏的说法,这是因为爹爹杜彪有着边地农家的市侩,悍不惜命,却又会在控制不住热血上头前先刨个坑留条后路,力求稳妥。 如果换了只带着曼云在丰津,想必第一选择应当是宁可信其有的收拾包袱,逃之夭夭。但跟着一大家子却不成,无论如何,从自己嫁给周柘那天起,周家这些人也是家人,不可能真的不管不顾。 从收到忘语的桃子开始,杜玄霜和手下的人就紧锣密鼓地查证着消息。 西湾闹事役夫将于七月初六送往平州是真,而流言能传得满天飞,却明显有着刻意为之的痕迹。 谁在算计谁,说不清,但若真要拖些无辜的池鱼下水,柳叶胡同的几家确实是首选。周家院小,却还要通过县令夫人的关系租下,可见这里所居地段的特别之处。 杜氏捋了捋女儿的碎发,直起了身,腰杆绷直,双手摁在了曼云的肩膀上,道:“云姐儿!给你换上男娃娃的衣服,是想让你行动方便些。我和你四伯商量好了,这几天晚上,你们几个孩子聚一块儿,安排专人护着。” “娘!”,周曼云惊惧地跳下凳子,搂住了杜氏的腰,不肯放松半分。 被杜氏亲拉着小手的曼云,泪眼婆娑,拖着步子,一步一挪地被送进了倒座中最靠边的耳房。 门一开,里面已有三个同样懵懵懂懂的小孩子齐齐地将目光集中在了曼云身上。 “放心好了!有娘在,定会护你周全!”,杜氏蹲下身子,在曼云耳边轻声说着。 周曼云的小拳头一下子攥得死紧…… “云儿又换男孩衣裳了!”,周慎凑上前,拉着曼云的小胳膊开始表达着善意,另一只小手拿着的帕子抬到了曼云红肿的眼皮下。 周曼云却将他的手一甩,坐到一边的罗汉床上,盯着正堵在门口的两个护卫,一径发呆。 娘亲说即使有盗来掠财,因为时间紧,多半会直冲他们认有贵重之物的内院上房,呆在仆妇住的倒座中最不起眼的一间里,反倒安全。可娘亲呢,娘亲怎么办? “六妹妹……”,周曼音迟疑地开口想问,但在瞥到了两个护卫时自动消了声。 周曼音目光幽幽地上下打量了下曼云的打扮,又低头看了看自个儿身上鹅黄底绣着如意草纹绫缎小袄,也开始发上了呆。 那个因为白天捣乱,罚他们晚上一处反省的借口,定是假的,周家应有事发生,只是大人们瞒着。再看看房中打扮相类都穿着素雅布衫的两兄弟,周曼音一个激灵,弹了起来,小手扯过跟着自己一起来的包袱,开始一通翻找。 好半天,周曼音才找着一件豆绿素面的小布衫,哆嗦着手脚给自己换上,又哆嗦着重梳了发。 赌对了!曼音抿好发丝,眼睛的余光扫到两个冷面护卫微露出的嘉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重又坐回到曼云的对面,犹豫了会儿,息了欲问问题的念头,向后挪了挪身子,靠上墙,闭上了双眼。 曼音的一通翻找改装,吸引了周曼云的注意力,她抬手抹了抹脸上残留的泪痕。 前世里五姐早早就不在了,以致对她的印象半点也无。但现在看来,五姐看着柔弱但却机敏,显然不知情的她,从自己的打扮中猜到了些什么,也主动去想办法去做了些改变。 周曼云轻咬了下嘴唇,为了有着二十来岁的熟魂的自己还不如个六岁女娃而自惭。 待曼云静下心打量起所在房间,才发现这儿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显然把她们挪到这儿的大人们事先仔细地收拾过的。 曼云自踮着脚尖,投了块帕子,净了花猫一样的脸。然后慢慢地走到了周慎和周怀跟前,伸手从放在两兄弟中间的食盒中拿起一块牛乳菱粉香糕,低下头狠咬了一口。 “六系……换!”,满脸饼渣的周怀抬起藕节小臂,抓着一团豌豆黄的小手张开,言语含糊。 “一见姐姐吃,就觉得这个更好?”,周慎笑着拉过周怀的小手,仔细地擦了擦,才捏了块香糕放进周怀手里。 再抬手,周慎将面前的一个小茶碗推到了曼云的跟前,“六妹,且先喝口水。” 真有些噎着的曼云也顾不上说谢,快速拿起,牛饮,接着又一大口糕团。她并不算饿,但却深知现在有吃就吃,才好应付接下来未知的情形。 随着日落,原本就昏暗的房里更加暗了,而且安静非常。 只有怕黑的周怀为了要烛哭过。护卫答说因为几位小少爷小小姐是在受罚不能点灯,周怀也就扁着嘴躲进了周慎的怀里,被周慎三下两下哄着,睡着了。 周曼云曲着腿儿坐着,手里拿起带进来的小包袱,摸出了裹着匕首的鹿皮卷,紧紧握住。 一直想丢却没丢掉的东西,还是让它派上些用场。哭反正解决不了问题,不如静下心找个机会溜回娘亲身边守着她。 本就带着缚带的鹿皮卷儿缠在了曼云的小腿上,在牢牢系紧又反复抽取了几次匕首后,周曼云渐找回了前世的一些感觉。 若不是身量还小,象从前一样缚在左臂上,出刃会更快。周曼云有些遗憾地还匕入鞘,转身重要把敞开的小包袱系上。 黑暗中,包袱中间一个小小木桃之上,银光一闪。 “什么东西?”,一个长着圆圆娃娃脸的护卫,一个跨步,就闪身站在了周曼云的身前。 “没有!是匕首反光!”,周曼云快速回答,毫不犹豫。 一匕持前,一手却背在后。背后手心中死攥的小桃之上原本惹眼的银线,快速地钻进了曼云的袖口…… 房里又恢复了一片静谧的黑,映着从窗格隐约透来的灯光,隔壁房里若有若无的病人轻哼声,也让周曼云的触感变得格外的清晰。 一丝冰凉正在她幼嫩的肌肤上游走着,象是逡巡着领地。诡异之感,让周曼云几欲屏息。 周曼云轻皱眉,看向了手心里的小木桃。这是她硬要留下的,因为大伙儿都觉普通的桃子,在她闻来,有着一股淡淡的特殊香气。 而刚刚突闪的那线银光,她不知道是什么,但也直觉着很亲很贴。 贼道士果然还有后手。 周曼云咬着牙,独对墙隅,曲身躺下,臂弯在胸前拢了一小环,心中默念,“无论你是什么,若是能帮我,还请现身一见。” 无论什么!重生之事,本就匪夷所思,因此无论此刻面对什么,只要能真的改变命运,护住娘亲,怎样都好! 即便永堕修罗,也在所不惜! 如感应到曼云的心声,一个银色的三角小脑袋缓缓地从曼云的袖口露了出来,一对琉璃样儿的眼儿,静静地望进了曼云的眼。 在曼云的眼神从错愕渐转为坚定之后,小小的银点一闪而没,又蹿回了曼云的袖中。 紧接着,曼云的左臂传来一阵儿痛疼。 不用看,只身体传来的淡淡酥麻的眩晕感,曼云就知道左臂上现在多了一点胭脂红,与那夜右腿上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的伤口一样。 原来,也是旧相识。 周曼云苦涩地弯起嘴角,笑了。 第30章 猎杀 月朗星稀,独行的打更人腋下挟着摇着微光的灯笼,缓步行在柳叶胡同青砖道上,重重地敲着梆子。 "咚……咚!咚……咚!咚……咚!",一缓一急,三声叠,报着初更。 打更人的身影刚离开不久,一队穿着各式各样的黑衣褐裳的人突然象蘑菇一样长了出来。 "栾老大!不是说在这片儿捡几家,往马棚柴房丢把火,就成了嘛?怎又专门要搞这家。",一片淡黑的模糊中,一个初次开夜工的汉子有些胆怯地问向临时变了山上约定的带头人。 不等带头的络腮胡子回答,已有一个憨厚的男人将巴掌拍在了提问人的脑袋上,轻声骂道,"王三,你个笨蛋!还是咱俩亲见这家主人家午后才去县衙,知县娘子亲接亲送。要是弄这家,才管用,是吧?栾老大?” 几声简短的赞同和命令之后,这队混合着山匪和役夫的队伍散成了四五个小队,散向了四边,要争取同时在柳叶胡同的几家都找个好下手的地方点上把火。 鄙夷地看了下被哄弄去送死的那些个苦巴子,来自郴州梁冠山的匪首栾大叫过了身边的心腹,"那边送过消息了?” 手下人点头应了,栾大开怀一笑,抹了把胡子,指向了周家小院的后花园,"让那帮蠢货冲前院,我们从那儿走!” 周家后花院墙下,栾大一声令下,引来了一群呼应之声,却是比刚才聚着的人更多了一倍,足有三四十人。 在苍壁山把求饶的周家仆人砍死前,问清过周家的情形,外路来客,再强也没充裕的人手可用,比之其他肥肉,这块咬熟的应当更好咬些。何况,在郴州,他们是贼,可到了丰津,他们现在也算得上是与官府合作缉拿逃人的良民。 至于,在配合官府抓人之时,顺道挣点外财,也只是不忘根本,不丢立身祖艺。 看着从周家前院和其他各家相继燃起的火光,栾大对着弟兄们抬手一挥,几支飞爪立时攀上了周家后院的院墙…… "走水……走水了!",周家院子里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一下子把在屋里或深或浅打着瞌睡的孩子们惊醒。 原本就独坐黑暗中的周曼云蹦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地向门边奔,还差着两三尺,就被护卫拦住了,只能依稀在渐浓的烟火气中看见从窗格中透进的红光。 还在睡梦中的周怀扁了扁嘴,跟着坐起来的周慎在他的身上拍拍,居然小娃儿就又睡了过去。 可见白天配合曼云在长姐房里的胡闹,周怀是实心实意地下了力气的。 周慎抬头向门边两高一矮的身影看了一眼,接着低下头,喃喃地重又默背起了论语,稳坐不动。 和曼云站在一起的两个护卫,周慎并不熟悉。可在跟四叔来之前,娘亲高氏交待过他们是四婶家的,自个儿受罚时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听话老实呆着,还要照顾好弟弟和姐妹。 一直倾耳听着外边的周曼云,感觉到一只微带湿意的小手触到了她的手指。 周曼云索性伸手一探将靠过来的曼音抓了过来,对着她展颜一笑,道:"五姐不怕!没事的,火只在前院……” "我没怕!",周曼音的声音轻抖,将身子向曼云靠得更近了些。 曼音并不怕火,只是怕被丢下,极有眼色的她在曼云被送来时,已然发现两个总冷着脸的护卫对五婶杜氏的态度远比对她父亲还要好上许多。 "六妹!我们一直一起!别分开。",曼音的手紧紧地扣住了曼云的,满眼希冀。她直觉着,跟紧了曼云,会更好些。 "好!",小姑娘的祈求,让曼云不忍,所以应得干脆。 周曼音感激地点了点头。 在曼音暗自盘算跟紧曼云,会得到两个护卫更多关照时,周曼云正为怎样从两人手底下溜走而头疼。 身高不及人家的腰际,手中有匕,但显然最多只能扎上一个,不提是否真的逃开,就脑子里一想起来就是直刺前世里从萧泓那里学会让人致残的风市、中府等穴。 这些护卫是跟着娘亲的人! 周曼云暗自检讨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恶意,收回正牵着曼音的手,按住了此时正盘在左臂蠢蠢欲动的小蛇。 一双带泪花的眼抬了起来,小手顺势巴在了那个看起来更好说话些的圆脸护卫袖上,周曼云语带哽咽,"哥哥,我好担心我娘!你带我找她好吗?” "小小姐!别去给小姐添乱!",一只大手将曼云拎到了半空,"你听听,外面不也没吵吵声了。一群土鸡瓦狗,有啥好担心的!” 曼云侧耳,果然,原本喧闹的声音已然静了下来。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再一闭眼,想到困扰着自己的一片模糊血光,周曼云的心砰砰地撞着胸膛…… 周家前院因为火起的大呼小叫,突然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也让刚刚翻过院墙的十来个山匪隐隐觉得不安。 按此前说好的,从初更开始动手到撤离,就是要快,由那些役夫冲着前门引了注意,他们用三刻的时间洗了细软就撤。 最先入园潜藏的弟兄已确认了园中的人大都跑到前院方向救火,后院无人值守,显得空也是应当。 相互递了个眼色,几名悍匪快步地向后花园的独立绣楼摸去,动作利索。 飞奔在头一位的匪徒面上已露出了狂喜之色。 千里而来,只求财。在山道上被砍死前吓得屎尿拉了一裤子的那人说过,周家携着家私归乡,大半好东西都在住在后花园的大姑娘那里。 半弦银月睡在莲池正中,柔风送荷香,适合……安眠。 噗的一声,当先奔着的匪徒一头栽倒在地,一颗脑袋附庸风雅地歪垂向了荷花池的方向。 "张五!",跟上的同伴,翻过了尸身,只见一支利箭穿眼而过,让另一只大睁着的眼显得更加的死不瞑目。 悲愤并没持续太久,再接踵的一支箭已从第二个匪徒身上透胸而过。 扯过一个小匪挡了箭,呼喝着同伴的栾大,这时才发现,绣楼的楼阁之上,正有两张硬弓张着,箭簇正不停地觅着猎物。 而他们刚刚爬上的院墙上,也突然多了三个黑衣人,正操刀收割着接应兄弟的人头。 "往前边院里冲!",栾大一声令,立时,就有人掉了头,向着与后院相联的月亮门冲了过去。 杀……冲到前边胡砍一通,不信突然出现的这些瘟神不会分了神。一柄大刀向着月亮门口象是吓呆的胖妇人身上砍去。 "我呸!大晚上的给老娘送菜呢!",肥胖的朱妈妈有着与身子不符的灵巧,反手甩出的铁棒槌,狠狠地抡上了正冲来的人头。 砰的一声,血光迸现…… 第31章 救兵 在黑暗中的等待,仿若又隔了一世似的,特别是在只平静了一小会儿之后,就听见有隐约呼喝声从后花园的方向渐向内院传来。 周曼云紧紧地抓着窗格,从被戳开的一个小眼中拼命地向外面的一片昏暗张望。 什么都看不清,但仍努力。 她没再对房中的两名护卫提出要求,因为他们身上那种不容置疑的气息,前世的周曼云熟悉非常。 周曼云只能劝着自己静下心,仔细辨听着窗外的声音。可夹杂在兵器碰撞中的叱骂声,有朱妈妈的,有白露的,可是却没有娘亲的。 难道重活一世,居然还是只能袖手在一旁看着!周曼云再一次深深地痛恨起自己才五岁的身体,她手臂上的一链银环更是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勒紧、放松再勒紧,死死缠着,几处窒息边缘。 突然,院中响起了几声清晰而又尖利的口哨声,有规律的两长一短。待院中的声音还未完全消散,一模一样的声音又从不同的方向呼应而起。 周曼云的头顶,也立时有同样的声音在高亢地飚着。 她仰起头,看见那个娃娃脸的护卫正将曲起的指头从嘴边放下,圆脸上是一片兴奋的红。 “我可以出去了?”,周曼云问着,没等应声,就蹿到门边。 “入侵的匪徒应当是全清干净了……”,迟到的解释刚来,曼云的小身影已飞快地向着院子跑去。 四周弥漫着微腥的血气,这种勾着曼云噩梦的味道,令她难以忍受。但此时的她,却顾不得,只拼了命地在奔跑中连声叫着,“娘……娘……娘!”。 尸体!院子当中静静倒着的,应该都是尸体。 从与前院门到院中隔着几步倒着三具,祖母周夫人住的上房门口台阶下,一具。 连接着后花园的月亮门口也有一道黑影横在地上,而坐在旁边正哼唧着的胖大身影,曼云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朱妈妈。 曼云只觉得眼前发黑,步子也变得踉跄起来。 “娘!”,一声唤,周曼云向前一栽,若不是被朱妈妈的大手捞住的,立时就要以头跄地。也是在轻微倒悬的一瞬,曼云看清了地上的尸体,是具面目模糊的男尸。 “朱妈妈!娘亲,她在哪儿!”,曼云抓住了朱妈妈的胳膊,满脸焦急。 “那,柳贵!你咋做事的,咋就让姐儿跑出来了!”,朱妈妈站起身,牵住了曼云的手,吼向了在后面跟着跑来了的娃娃脸。 “我娘呢!”,小身子倔着,吼出了高音。 “小姐一直带着小满在绣楼……” 朱妈妈看着又跑掉的曼云,搓了搓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满身血污,把怒气撒在了看着干净非常的娃娃脸身上,“还不快跟上姐儿……”。 一声爽快的应,从后面追上曼云的柳贵,一把把她抄起,扛上了肩。 曼云也不客气,身形刚刚坐稳,小手就指向绣楼,大声命令着,“快!快点!” 被驮高了,视野也一下子变得开阔了许多,在亮了不少火把的后园里,曼云清楚地认出了杜玄霜,也认出了四伯,甚至还有些个穿着陈朝青色戎服的兵勇…… 后院的门,还是大敞着的,几匹马身若隐若现地显在墙外。 想来,就在匪徒入侵之际,丰津县当地的驻兵也有赶来救援。这样说来,应当不曾有啥惨事发生,看着四伯和杜玄霜的状态还算不错,周曼云的心又往下落了点。 这院里杀了五个,还留了四个活口。一路行着,与分在后院的同伴打了招呼,当得知了战况,长着一副娃娃脸的柳贵也不再当木头人,一边驮曼云跑着一边不忿地也不忘自吹几句。 “小小姐,你别理他们得瑟。说来,俺们这拔子人里,就数俺和邢老四的功夫最好。所以,小姐才让俺俩顾着小小姐你们几个的……” 由得你吹!周曼云咯咯地笑了,她刚才也听到答话了,打火起之前,杜氏就在曼华的房里守着,没出过门,应当现在好得很。 周曼华的闺房安排在小阁楼的二层,冲到楼下也冷静下来的曼云犹豫地拍了拍柳贵的肩,示意着他放自己下来。 拧了眉的柳贵没言语,而是急忙地一个侧身扶住了曼云,将两个人的身影牢牢地掩在了廊柱的阴影之下。 周曼云微愕地张了张嘴,又自然地闭紧,她了解,应当是柳贵发现了些什么。 果然,紧接着,就看见一个人影从二楼的梯口儿狼狈地滚了下来。 待等从楼上下来的人抱住梯口扶手站定,偷偷打量着他的周曼云的眼底多了些纳闷。 盘领窄袖绯色袍,暗描平素纹,腰系银色带,如果没猜错,应当是带那些兵来周家救援的丰津当地驻兵将官。 可周家,谁会如此慢待了这位官爷?周曼云的疑惑刚起,又在男人的喊声中瞪大了眼。 这个看上去应有三十来岁的男人高声喊的诚恳非常,“五婶!您且留步,咱们都是自家亲戚,不必客气了。您照顾好华姐儿就是了。” “张绍雄!你给我老实点,别乱嚷乱叫!哪个是你五婶!”,一道寒光闪,一柄利剑架在男人的脖子上,杜氏矫健的身姿显在了周曼云的眼前。 男人却也不恼,长脸上还是带着笑,“五婶,看着就是岳母大人没跟您讲。也是,毕竟让华姐儿做妾是……” 啪的一声,没等他讲完,杜氏已反手将另只手还拿着的剑鞘狠狠地拍在了张绍雄的脸上,抽出了丝丝缕缕的血痕。她不知这位京中旧识,现而今是有了什么依仗胆敢在所谓的救援之后冲来曼华的绣房还无所顾及地大放厥词,但也明白,若让他讲得多了,就彻底败了曼华的名声。 张绍雄抹了抹唇边的血丝,紧盯着杜氏的眼,闪出了啮人的凶光。 可不一会儿,他又望着紧绷着脸的杜氏朗声一笑,一拱手,转身掉头而去。 杜氏还剑入鞘,回手丢给了正犹豫地站在楼梯上,不知是该上还是该下的小满。 周曼云见娘亲手上没了凶器,立马拍了拍刚刚险些要炸开的小胸脯。 “带云姐儿回去吧!”,噔噔地上了三四个台阶后,杜氏侧转了身,扶着梯子扶手,向柳贵做了交待。 “娘!”,周曼云拖了娇娇的尾音,向杜氏张开了双臂。 杜氏轻叹一声,转身下来,抱了抱女儿,“乖,云姐儿先回去睡!” 更鼓响,正报亥时。 周曼云死死地搂紧了娘亲的脖子,不敢再放。即将到了七月初五,从现在起,她要不离娘亲半步。 杜氏拍了拍赖皮的女儿,心中无奈。她不想无故多管别个儿的闲事,但有些事她必须弄清楚,周曼华是周家的嫡长孙女,她的婚嫁影响着下边的几个小姑娘,何况还惹上的是个泼皮的张绍雄。 “云姐儿……你先睡去。娘看看曼华姐姐,就……” “曼华睡了!五弟妹,不劳您看她了!”,杜氏的话被冷冷地打断了,谢氏一步一顿走下楼梯,眼睛一直牢牢地盯着穿着一身男童装的曼云。 “可是……” “不用你管!杜姗姗,你以为你什么都能管?今晚的事,你倒是先给我解释清楚!”,谢氏拍掉了杜氏欲上前搀她的手,脸上尽显狠厉。 第32章 内贼 谢氏立在楼梯的踏步上,居高临下。她平日纹丝不乱的发髻有些松了,眼肿如红桃却凶悍地瞪着,象是捍卫着领地的受伤母兽。 杜氏牵起了女儿的手,她想起了起先借口探望,到了这绣楼里,从丫鬟半掀的门帘里瞥到正抱头痛哭的母女二人。 逗留在曼华绣楼的这段时间里,杜氏看到的周曼华一直伏在床上,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张绍雄闯楼的动静一响,周曼华更是吓得尖叫着,缩成了一团。 的确,曼华的情形看着非常不妙。 不过,这会儿作为婶婶的过多关心还是有些孟浪了,也许让她的亲娘先疏导着才更好。 转过念的杜氏抬眼看了看立在阶上的长嫂,将掌中女儿的小手捏得更紧了些,温言开口,道:‘嫂嫂!我就带去云儿先回房了,您……‘。 突然地,妯娌二人相对而立的梯口边的一间小屋,门扇发出了砰的一声,接着砰声不断,象是有重物撞击着急欲从里面的黑暗中破茧而出。 周曼云紧紧地拽住了杜氏的衣襟,反身将头埋进了杜氏的怀里,小小的脊背对住了后方诡异的门,她直觉着想帮娘亲挡着。 一直隐在暗处的柳贵一个箭步抢上前,将曼云母女俩护在了身后,再倾耳凝神一听,手中的刀就向着门扇上正晃动的锁头劈了下去。 扣锁一分两半,掉落在地,一团黑影也嘭地一下从门里滚了出来,被门槛拦着趴倒在地上,不停地向着杜氏站的地方蠕动着。 ‘不怕!是人!‘,杜氏定睛看清,笑着摸了摸曼云的小脑袋,示意着紧绷的女儿放松些。 是人才更可怕! 曼云死也不松开抱着娘亲腰身的双手,只扭了小脑袋向着地上看去。昏暗的壁烛之下,她只能依稀分辨出俯在地上是个周家仆妇打扮的女人,看着身形与头发,应当是个婆子。 ‘不要!‘,一声尖叫,从急冲而下的谢氏胸腔中迸了出来,一向讲究规矩的她扯住了柳贵的袖。 正要拔出地上那人嘴里布头的柳贵,直起身,有些发愣。在地上不停动弹的婆子,应当是周家人,双手双脚都被绳缚着,在匪入侵的夜里这样的情形不得不让人多想,他也只是想问问话而已。 ‘怎么回事?‘,有声音从背后远远地传来。 随着话音,周檀拎着袍脚匆匆跑而来,直喘着粗气。在他的身后面跟着杜玄霜,还有好些个刚才正收拾着园子的男男女女。 原本昏暗的楼梯口,被突增的火把、灯笼一照,顿时亮了起来,恍如白昼。 一看到地下被捆绑的老妇,三两个身着黑衣腰佩兵器的年轻男人自然地散开,开始查看周围。 在火把的映照下,周檀脸色青紫,很是难看。不仅是因为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遇匪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尸体,更多却是被刚刚施礼拱手而去的张绍雄疯言疯语给气的。 杜玄霜站到杜氏身侧,脸上带着的却是浓浓的愧色。 关门打狗,猎得正酣,却遇上了突来的一帮子平州兵捣乱。一阵儿大呼小喝,不仅墙外接应的匪徒跑了一大半,就连墙里的也溜了几个。 待平州兵进了园之后,张绍雄先是端着架子非要周檀前来说事,一通折腾。可就站在花园口,有个被缚着压来的悍匪突然暴起伤人,杜玄霜顾着护住周檀,再接着被那些一看见尸体就先嚷嚷叫叫的的老爷兵一闹腾,却是把张绍雄给漏了。 谁成想,姓张的居然摸到了绣楼,待被杜氏赶走也不掩饰行藏,一到园门口,就呼喝着下边人一起撤,与周檀告别是更是说了几句莫名其妙引人遐想的鬼话。 本欲走的杜氏听了杜玄霜的几句低语,倒又站住了,急得听了一星半点的曼云直摇着娘亲的手。 周曼云想跑,现在就带着娘跑,前世里她并不认识张绍雄,但对这名字并不陌生。 不明究里的杜氏低头安抚了下曼云,犹豫着,没动地方。 因为这会儿,一向温文的周檀正气鼓鼓地拉着风箱,眼睛瞪着倨傲的长嫂,象是想问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杜二哥!这儿还有一个!” 就在周家几人僵持之时,跟着杜玄霜过来的一个黑脸男人,又从刚才老妇扑出来的小隔间里,拖出了个女人。 一个披散着发的年轻姑娘,同样被缚着手脚,嘴里塞着帕子,满眼的惊惧惶恐。 “玉翘!”,杜氏惊讶地叫出声,只从变形的半脸,她也认出了这是原本应当跟在周曼华身边的大丫鬟。在骚乱发生时,她帮着约束楼中人时,还疑惑过玉翘的去向。 先前冲出来,倒在地上的那个是王婆子。地上的人已被拉着抬起了半个脑袋,就连偷眼儿的曼云也认出了人。 本想问侄女曼华事的周檀也呆了,手指着被撂到一处的两个,呐呐地问向长嫂,“她们两个……” “这两个奴才吃里扒外,勾结匪徒!”,谢氏毫不犹豫地答道。 勾结匪徒!一时间,四边下的周家仆从中响起了一片哗然之声。 桂枝从人堆里挤到了被缚着两人跟着,呸一声,一口浓痰吐在正倒在地上的玉翘身上,大力甩出去的嘴巴子却是盖在了王婆子的脸上,直打得老妇的嘴向外一歪。 桂枝满脸黑灰,裙角还带着一滩子血红,可就这样,她也记得谁打得谁打不得。 起先周家火起,点着的就是外院西边的柴房,离得厨房很近,正看宵夜的桂枝急冲冲地吼了两嗓子,就不管不顾地扎进了内院,要进周夫人房中通禀。 内院里象是得了消息似的,各间房都门户紧闭,不得其门而入的桂枝慌乱中还遇上冲进院的贼人,险些被砍了。 因此这会儿,她对着两个内贼很是义愤填膺,一时忘了敬着大奶奶,自个儿先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象这般不忠不义的狗奴才,得送到官府去,砍了她们的脑袋。” 人群中隐隐有嗡嗡的附合声,有几个想表现的下人意动,挽了挽袖,却看着不言不语的几位主子,不敢挪步。 “不必送官府了。直接在自家打杀了,也就是了!”,方才一脸慌乱的谢氏一缓过劲,就又恢复了雍容模样。她伸手扶了扶头上的发簪,傲然地转身走回梯口,按住楼梯的扶手,单看着背影就气势逼人。 当家的大奶奶有令下,自然就有人听命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去抓地上的两个女人。 “奶奶!”,小满望了一眼不停扭动挣扎的玉翘,不忍心地在杜氏耳边细声吱唔,“有人进来时,我跟虎子哥在顶阁上,没让人靠近绣楼过。”。匪徒爬进后花园时,阁楼上张着的两张弓,有一张是小满的,待看到园里情况定了,她指点着虎子爬顶下了楼,才回到曼华房里。 “云儿困了,我们先走吧。”,杜氏轻抿下干涩的嘴唇,拉住了曼云的手。何止小满所说,杜氏想到的疑点更多,但眼见谢氏的果决之色,她明白必有些事不能言,也不能问。 打杀?两个奴婢的命,谢氏这么一句就能了结。周曼云扶着娘亲步下台阶,一步一步缓行,她突然觉得空气中的血腥味让翻胃欲吐。前世作为云姬之时,被人喊打喊杀的几次经历又浮上了心头,脚步也变得格外沉重。 劈锁的柳贵,年轻的脸上也有着忿忿之色,但却在杜玄霜的一个手势下噤了声,转身和几个弟兄一起跟在杜氏的身后。 他心里默念着当初离开燕州时将军的交待。在周家他们只听小姐和姑爷的,也只管他们和小小姐,周家的其他事,不参与。 绣楼前的小路边上乱作一团,虽早就被捆成棕子,但知道要被打死的两人不停地挣扎着,弄得要拖她们去行刑的人狼狈不堪。 一个长长的身卷正滚在了柳贵的脚边,花白的头发夹着泥灰,粘在他出门前娘亲给纳的千层底上。 柳贵眸色一暗,俯下身伸手拂去,接着大步地冲向前,追上了前方的小队。 赶忙跑过了的周家仆人,重新将倒在地上的王婆子拽了起来。 王婆子瞪着满是红丝的老眼,凝神看了下前方的背影,然后又紧紧地闭上眼,别过了头。 杜氏一行人的背影已经踏上了绕着荷池的长廊。只要通过小半圈曲折廊道,越过一排房,就是与内院相连的月亮门。 虽说走得沉重,但也快了,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周曼云轻轻地吐了口气,可就在这时,她们身后突然飘来了王婆子惨烈的叫喊声。 “冤枉呀!我没勾结强盗,只不该看到那个姓张的官儿扯下了大姑娘的裙,大奶奶要杀人灭口啊!城隍爷爷可作证!就在庙后鲤鱼沼……” 第33章 夜探 王婆子死了。 她喊完石破天惊的那一句,赶在反应过来的人们重塞上嘴前,咬舌自尽。 在她之前,已认命挨打的玉翘已挨了六七板子,因为王婆子的死,板子被周檀喊停了,毕竟再打下去,压在周家的头上就真成了“杀人灭口”。 呆在后园里的下人们恨不得自个儿从来没长过耳朵,但没法子,只能在周檀的严厉申饬下,闭着嘴各自散了。 而周家的几位主人也都移到了周夫人的上房里,兹事体大,无论是谢氏还是周檀都无法再继续瞒着周夫人。 周曼云盯着在三更天里唯一还亮着的灯光的上房,心底茫然。 估计是怕事态再行扩大,二房的高氏和四房的闵氏并没有再被缠进去,因听着王婆子叫嚷声音而受了池鱼之殃的只有娘亲杜氏一人。 曼云既担心着娘亲,也挂着长姐曼华。 据说周曼华哭累了,已经睡下,但曼云不信。 五岁的孩子才会上一刻哭得昏天黑地,下一刻就又睡得昏天黑地。成年女子却不会,何况事关名节二字,前世里苟且活下来的周曼云不知经了多少个日夜才慢慢放下了心结。 她会死的!周曼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一声长叹,从上房出来的杜氏抱住了傻坐在廊下等着自己的女儿,深深地望了一眼上房,那里现在只留下了谢氏一人。 谢氏一反常态,没有在周夫人床侧坐着,而是趴跪在地上,不停地啜泣。 谢氏现在深悔,悔不该在出门时,带上了王婆子这个祸根。当时她想着即便公爹和夫君还在狱中,也不能在有着亲戚关系的何氏面前落了排场,作为周府的的大奶奶和大姑娘出行,捧衣奉香,打帘跟班的人手得配齐全。 旅居丰津,人手不便,懂得规矩的王婆子也就被叫上了凑数。 到了县衙,谢氏自与何氏在后宅谈事,何氏的两个女儿邀着曼华去左邻的城隍庙走走,想着就近在咫尺,又要客随主便,谢氏就允了。 周曼华一出门,就被王婆子赖上了,说是要跟着曼华去城隍庙,顺道给死去的文哥儿祈个福。周曼华居然应了,用王婆子换下了另一个丫头,只带着她与玉翘去了庙里,在庙里又被王婆子三言两语撺掇与娄家姐妹散开了。 “王婆子应是故意的,姓张的没准就是她勾搭去的……”,谢氏悲愤,咬牙切齿。 “娄家姐妹知道?”,周夫人未置可否,沉呤着另问了问题。 谢氏不情不愿地挪了下膝盖,低声道:“知道的。”。 被张绍雄轻薄了的周曼华折身跳了金鱼沼,是个路过的生人跳下水把她扶上了岸,随后张罗着让曼华换衣裳的正是娄家的大小姐。 “还有外人?那个下水的路人又是什么来历?” “儿媳不知!”,谢氏的额上沁出了几滴冷汗,指尖抠住了掌心。 越问详细,周夫人就越是心烦。 当听到谢氏只心念着女儿,一见到受惊的曼华就急匆匆地赶回家,而跟着曼华的两个,还是何氏安排县衙的人捆了手脚塞了嘴弄回来的。一个绘着彩八仙的白瓷枕,就直冲着谢氏就砸了过去,在撞偏谢氏肩膀后,磕在了地板上。 “姓张的妹妹过年时刚晋了和嫔?”,周夫人冷哼一声,道:“他这是要借着势,算当年的旧帐?” 周夫人这么一说,谢氏才想起了当年旧事,老广恩侯曾为庶孙张绍雄求娶过小姑子周娴秀,但却被公爹拒了。 原来女儿会是因此受了无妄之灾吗?谢氏心中更是悲从中来,跪行了几步,抓住了周夫人手,喊道:“母亲!” 周夫人叹了口气,一只手轻轻地抚着谢氏的头顶,另一只手却是从床的里侧拿起了一个五寸见方的紫檀描金木盒…… 约摸着早就已过了子时,现在已是七月初五。 周曼云在黑暗中瞪着大大的眼睛,一径发呆,她说不清心里的感觉,是为曼华度过了七月初四的死期而庆幸,还是为可能会出现的惨事而惶恐。 要不要做些什么?我又能做些什么? 突然觉得莫名焦躁的周曼云掀被而起,坐直起来,抚上了自己的左臂,挽起了袖子。 让她出现不适感的是一直悄悄绕在她臂上的小蛇,这会儿,她正紧缠着身子将曼云的藕臂勒出了几道,蛇信吐着发出嘶嘶的轻响,小脑袋游移着,向着窗子的方向轻摆。 让我到窗边?周曼云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窗下,缓缓地推开窗,小蛇一下子弹开了身子,挂在了窗扇的横隔上。 “你喜欢她?”,黑暗中,有声音问着,极清也极冷。 臭道士!周曼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你喜欢她!”,这一次是陈述,对着又重新爬到曼云手上的小蛇,也对着下意识将小蛇拔到袖中的周曼云。 果然,这蛇是假道士有关!而且,居然这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了周家的院子里,而且有恃无恐地跟她说着话。 周曼云惊恐地看向了屋里似乎应该是正沉睡着的娘亲等人。 “只是让她们几个睡得更香甜些而已。我本来只是想带她走的!”,窗外的虚言,言语间带着点怅然。 曼云按下了狂跳的心,略忖了一下,想明白了道士所说后一个的她应当是指又被自己笼在袖中的小蛇。 盛夏的夜风轻轻地透着半开的窗,拂着曼云的发顶,居然也凉意逼人,糁得慌。 周曼云竭力地让自己冷静了会儿,才踮起脚尖,手扒着窗台,轻声问向眼前的一片漆黑,“你还在吗?” “在!” “你能带我去后园绣楼去看看吗?”,周曼云自觉这样的请求有些象是在与虎谋皮,但她想去,想去确认一下,那楼中的周曼华现在是死还是活。 又静待了一会儿,周曼云才听到了一声,“好!” 窗子被从外打开得更大了,搬了张小凳子的曼云站了上去,身形还在晃,一双伸进房中的手臂就将她抱了出去。 身子被完全裹在一件沉黑的披风里,等曼云站稳了,才发现自己已站在了绣楼的瓦顶之下,俯瞰着园中荷池的惨白月色。 “你胆子很大!和一般的中原小姑娘不一样。”,蹲在曼云身边的虚言看着她,目光灼灼,“你现在能告诉我,你要看什么吗?” 人只要多死几次,胆自然就大了。 周曼云低头敛了微带戾气的眉眼,轻声说道:“我来看看我的大堂姐,死了没有!” “果然!”,在一声轻笑中,周曼云只觉得自个儿的小身子在空中翻滚了一周,然后被勾脚倒悬着屋顶的虚言,径直扔进了阁楼一扇被打开的窗。 带着曼云在黑暗的廊道中走了几步,虚言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周曼云迟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再接着,一皱小鼻子,循着一股淡淡的气息,迈开了步子。 “不错!按味道的浓重,估摸着,她还没死,不过也快了。” 第34章 玉燕光 烛光映着微黄的光晕,勾勒着温馨画面,而窗格上的窥眼画弧,描着细边。 温柔慈爱的母亲倚坐在床头,女儿的臻首靠在她的肩上,秀发如瀑,透着如雏鸟一样怯怯的依恋。 听到亲娘在耳边的低语劝慰,少女闪着泪花点了点头。接着,一只白玉似的瓷匙触上了她的樱唇,她一点一滴轻咽了娘亲喂的药,毫不置疑…… 这样美的画面,自己定会永生不忘。 周曼云立在后花园的一棵玉兰树下,看着沉入一片暗色的绣楼,满嘴苦涩。 琉璃飞檐俏丽,红檀柱梁挺拔,平日秀气十足的小楼在黑夜里就象一张狰狞的大嘴,生生地将曼云灵魂的一部分撕咬下来,生痛。 “那药苦吗?”,周曼云问着,一双眼却茫然地仰望着怎么也望不到边的黑色苍穹。 “你可以尝尝!”,一只袖珍的青玉瓶被拔了塞子,递到了周曼云的跟前,虚言道士月下持瓶的手稳定有力。 这药是自己眼见着道士从大伯娘置在几案上的瓷瓶中倒出来。 曼云有些犹豫地缓缓伸出了白嫩的小手。 迟疑的手被虚言凌空一把抓住,一滴药液先滴在了曼云的手背上,他看了毫无惧意的小姑娘一眼,低下头用指腹缓缓地将药液推开。 即使是在夜里,曼云也看得分明,在自己手背之上多出了一团散着萤萤光芒的浅粉色,象是上好的胭脂。 “玉燕光,致命毒,入腹一钱即死。 初成配方约在四百六十多年前,据传当年的皇帝极宠爱一位有倾国之色的妃子,但却遭朝野上下反对,只得将其打入冷宫。妃子跪求,若欲赐死,请让她死时无苦无痛,且能保持美丽容颜。天子许之,并以此为借口,拖延赐死之期。 却不想,在半年之后,就有人献上此毒。验之,果能令服毒者速死,且面如绯霞,珠光隐润,遂赐于妃。妃子死后,停灵月余,颜容仍栩栩如生,帝日夜抚尸痛哭,不得自持……” “这故事讲得让人心烦!若他真爱她,又何必让她死!找药拖延时间什么,不过都是借口。”,周曼云嗤地一声冷笑,伸出的小手抢过玉瓶,仰脖一饮。 在虚言的惊异中,曼云的菱口小嘴咂巴了下,笑言道:“药液微甜,还带着轻淡的花香,倒真不难喝!”。 其实待药下了肚,周曼云的心里反倒多少有些失落。气味有些类似,但前世把自己喝死的那药应该更甜腻些。 “你可真有趣!”,道士回过了神,脸上立时露出了乐不可支的笑容,五岁大的小妞儿明明一脸稚气,但从冷言情爱到坦然饮毒看着倒也架式十足。 周曼云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狠狠地瞪了回去。 “曾有一种说法,说是因为那个第一个服此毒死的妃子闺名玉燕,此毒才因此得名,但我却觉得只是玉颜的误传……在前朝时,‘玉燕光’甚至还曾做为南召的秘密岁供定时纳朝……而现在,估计在陈朝也就只有传承有序世家大族还保留着些,你们周家舍得用这药也算是对她极好了……” “那粒放在水里会融成粉色的白色药丸又是什么?” “芙蓉三醉。同样的淡花香,服之颜如薄醉,颊绯唇润,但毒程却分三阶……” “给我一粒尝尝!” “没了!” “真没了?何必如此吝啬……” 周曼云霍地一下从床板上坐直,后背冷汗涔涔,静了一会儿,她环顾了下四周,认出了自个儿身处的还是周家内院西厢与娘同住的那一间。 天已经亮了,眼前一切都清晰可见。 周曼云赶忙地捋起素白寝衣的袖子,一条细嫩的臂膀现在眼前,不仅不见了那条叫银子的小蛇,一片雪白之上根本就没有半点痕迹。 轻轻的一声痛呤,她低下了混沌的小脑袋,十只手指头插进了乱蓬蓬的头发中,使劲地按了按。 漫漫长夜里,如同鬼影一样出现的假道士,灵性十足的银色小蛇,还有自己在看到真相的激愤之下,真实而又放任的负气言行,就如同一场迷梦。 到底是真其事的,还是自己又被幻梦魇着了?周曼云掀了被,跳下床,光着脚丫站在了地板上,地砖凉意沁着脚心,让她觉得踏实。 “姐儿哟!你可别给妈妈凉着喽……”,朱妈妈的抱怨依旧夸张无比地拖着特有的尾音,随着她胖大的身体向着曼云压了过来。 周曼云尴尬一笑,任她摆弄着,穿衣,喂饭,依旧两眼呆愣着回忆着。对朱妈妈几次三番憋不住的欲言又止,视而不见。 周家女不二嫁,不为妾,若真的一言一行必须按足了祖宗规矩,单为了贞节二字,前世的周曼云应当死去多少回?虽则说这一生想极力做好,她能保证不行差踏错,忤逆亲意,却害怕又挨了命运无情的拔弄。 也许有一天,周曼华也会是自己的前车之鉴!只是在七月初五的这个日子里,还是先看好娘亲才是。 “娘呢?”,味同嚼蜡地吞完嘴里的最后一口,周曼云才找回了点清明,眼底带上了淡淡的伤感。 朱妈妈撇了撇嘴,粗粗的指头指向了门外。 “娘!”,周曼云立在门口,对着廊下杜氏的背影轻声一唤,喜悦之中夹着浅淡的哀伤。 “云姐儿!”,杜氏轻仰着向着阳光的脸低了下来,转身向着曼云伸开了双臂。 周曼云迟疑了下,小碎步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杜氏的腰,却在那一瞬发现杜氏搂她,搂得更紧。 “云姐儿!你曼华姐姐死了。”,依稀间,曼云似乎觉得有水滴落在了她的发顶,她点了点头,入耳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了,“是昨晚走的。” 昨晚?真的是昨晚吗?周曼云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痛色。 压在杜氏身上的小脸轻侧,周曼云这才发现阳光下的小院正有一群人绷脸噤声,正摆弄着院子里的陈设。不同于当初文哥儿死去的无声无息,横拉竖扯的布幔飘扬着,满眼皆白。 相依着的母女俩,沉默地看着众人匆匆忙碌着,仿若置身在喧嚣的尘世之外。 “云姐儿!”,突然地,紧搂着曼云的杜氏放开了手,蹲下了身子,认真地盯上曼云的眼睛,“云姐儿,你还记得我从前教过你,身上的衣物饰物不能让别人得了去,不能让人碰到你的身体的这些部位……” 不记得!童年是否受到过这样的教诲,周曼云不记得,但前世的教训,她记得很牢。她呆站着,任杜氏轻拍着她的身体示意。 待杜氏的话稍停,曼云的小细嗓子立即象被掐了脖子的小鸡崽一样尖利地响了起来,“娘!是不是象曼华姐姐一样,若是裙被人扯了,就要去死?” 不甘不忿,前世的经历让周曼云的胸腔里燃着了火,她想尖叫,大声地叫出来,“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受到伤害的女人反倒要死,而那些恶心的男人却能活得好好的!” 一只素手挡在了曼云的唇边,让她没叫出声,杜氏看着女儿脸上毫不掩饰的狂戾之色,满眼心疼。 “不是的,云姐儿!”,一双臂牢牢地把周曼云重新固定在了怀里,杜氏沉声,缓缓地交待着,“娘刚才说的,你要记牢。但现在娘要跟你讲的,可能你并不大懂,但先记着,要更牢的记着。” “云姐儿!周曼云!你要牢牢地记着娘说的话,这世上的一切都没有你的生命来得珍贵!无论你……无论你将来会遇到什么,不管多难多苦,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你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不管如何,活下去!” 前世的那些日子里,响在耳边让自己撑着捱下去的温暖话语,是娘亲为女儿留下的记忆吗? 周曼云的小手迟疑地抬起,抚上了杜氏的面孔,轻轻地摸着,一下,一下又一下。 第35章 准备 周曼云被朱妈妈引领着,在后花园绣楼急就章布好的灵堂之中,向着盛着曼华尸体的楠木棺行了礼。 在被牵着带出去时,她忍不住地又回望了一眼,向死去的堂姐和昨日的自己,再作告别。 人生在世,有时看着阻碍重重,实则只是一道抬脚可迈的门槛。 抬脚一迈,看向前方,一片艳阳铺地,让曼云觉得,很暖。 前世,她活得累活得苦,泰半是因为她在意。 在意着自己不要脸面的苟活于世,丢尽了周家的颜面,倘若有天到了地下,也必定会为父母所唾弃。 父死孝,母死节,是周曼云的骄傲,也是她的枷锁,牢牢地锁在心上,从未放下过。 而今天,她亲耳听到娘亲告诉她,无论怎么样,娘都会认可她,接受她,爱着她。对曼云来说,这就是前世今生苦盼已久的佛音。 心得恕,步子也变得轻快了,若不是整个周家小院都沉浸在一片白色中,曼云想笑,大笑。 所谓命运并不是不能变的。想想刚刚俯在曼华尸身前,轻嗅到象是在深夜之中闻过的熟悉香气,周曼云对七月初五这个日子的惧意浅淡了许多。 “妈妈!”,见四下无人,曼云缓停住了步子,摇了摇朱妈妈的手,仰起了头,道:“妈妈!你还记得我曾跟娘亲说过的梦吗?” 朱妈妈一下子呆住了。被这么一提示,她想起来了,曼云曾跟杜氏说过梦话。说她梦到曼华死去而杜氏也会出事,当时的杜氏还当着是孩子话,在几个身边人面前笑过。 可是如果从大姑娘的身上看,倒还准了。朱妈妈心里嘀咕了一声,眼里多了几分犹豫,但牵着曼云的手还是牢牢地没有放开。 有些事,有些人,还是可以相信的,只要自己信。也不必在意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做该做的事就好。 曼云的心不再象前几天一样乱得诚惶诚恐,她展颜一笑,正色对上了朱妈妈,道:“妈妈,我听说小孩子眼清神静,自会有神明佑之。我在梦里真的有梦见到曼华姐姐死去,可是娘亲那儿我只梦到隐有血光。所以,你帮帮我吧,我们一起护着娘亲,让她度了这一劫。” 短短的几句话,唬得朱妈妈合起了双掌…… 周家前院杜玄霜住的客房里,门紧紧地反锁着,几个大男人关在屋里围坐一堆堆,齐齐的面色凝重。 周家大姑娘的死讯,他们也都知道了。 按着公开的说法,周曼华起先就得了孩儿瘟,病还没断根,又在去城隍庙里祈福时受了凉,夜里病症突发难治,未到戌时就香消玉殒。 偏赶上周家晚上逢火遇盗,也只得委屈着,到了今日才对外通报。 周曼华的死提前到了七月初四的黄昏,这样一来,张绍雄闯绣楼的事,就成了子虚乌有。 柳贵蹲在地上,两只宽大的手掌紧紧抱着头,一种莫名的痛感从脑仁子里面向外钻。他虽对这些世家规矩不了解,但刚才在大伙儿的讨论中,他也明白过了,是昨日自己一时心软,拔了塞在那老婆子嘴里的布头,最终害了大姑娘的一条命。 可那时,他只是看着那老妇头发花白,目含哀光,一副含冤待吐的模样,心有不忍,想给她个机会剖白,何曾想到结果会是如此。 杜玄霜看了眼象蔫菜叶似的柳贵,皱了皱眉,转身却是正色地训起了另一个腆着脸的混小子,“祈虎!你昨个儿从金鱼沼里扶起周家大姑娘的事,今后也给我烂肚子里,不许再提半个字。” 昨天祈虎眼见城隍庙里事,根本就没详细回报,当时只大咧咧地说周家大姑娘落水了,周家大姑娘没事了,周家大姑娘回来了…… “俺咋知道会这么麻烦。也不过是远远看见那人凑姑娘边上说了几句醉话,大姑娘一跑,把外裙撕了个口子,啥也没露出来呀。看着人掉水里时,我那会儿也只当是她不小心踩滑了……俺们村里那溪边也常有大姑娘小媳妇露个大白腿子,跪在石板上洗衣洗菜,见俺们游过来,还伸脚丫子踹人心窝子呢……” 控不住嘴的强词辩白,立即引起了哄堂大笑。 但笑声一静,室内的气息变得更加地凝重了,想到了最晚没了的两条人命,一个个男人的脸上都又盖上了霜。 “还好你小子还记得当时是跟踪,不敢露了行藏,一上岸就跑了。虽漏看了她们咋回程的,但好赖没把你逮着。不然,你也得殉了周家小姐了。”,老成点的邢老四悠悠地讲着,末了还举个早年前,一个六品小官家,把家中失火后抱出小姐的男仆和小姐一齐又都重推进火场的故事。 “把俺们小姐送回江南后,俺再不往南边来了!俺要回燕州!裤腰上别着脑袋上北崖口都成!大老爷们,死,也要死得看死在啥地方……”,刚被陪葬之说唬着的祈虎,不满地吼出了声。 一个个出生贫寒的汉子,在北地疏狂惯了,那会想到一些在他们眼中鸡毛狗碎的事儿,就会要了后宅女人的命。 这样的死,对惯常砍头割颈的人来说,确实憋屈。 “咱还不如让小姐带着姑爷,还有小小姐回燕州呢!”,有人天马行空地提出了建议。 燕州,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不过要想安稳些得在泰业五年后……立在刚敲开的门边,听着些话尾的曼云拧住了秀气的小眉毛。 “姐儿!有话,进去再讲吧。”,朱妈妈轻轻地推了下周曼云。 “嗯!”,一个闪身,周曼云进了屋。 有周曼华的例子在先,现在的她必须做,尽可能地做好一切准备…… 七月初五的早上,在周曼云四下跑着,安排着人手为度过这漫长一日做准备的同时,丰津县衙不大的后院里也是一片凝重。 一身官服的娄知县与何氏夫人面面相觑地站在院中,消化着刚才从不同地方接踵报来丧讯。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面容清瘦,颧骨高耸的娄伦发出了一声长叹。 “老爷!您不是小鬼,您可是妾身敬仰的大老爷呢!”,何氏凑前一步,露出安慰的笑脸,道:“在您这儿,这些不过小事一桩而已。” “和嫔晋位是走的谁的路子?”,娄伦明知故问,他习惯这样多留些思考的时间。 何氏不露痕迹地比了一个手势。 娄伦点了点头。 昨日发生的一切起先只是演戏,那些逃走的役夫要以柳叶胡同为饵,钓兵去救,他们也就将计就计。 正好谢氏递贴,他也就让何氏邀了谢氏母女过来,大门开着,迎来送走,对那些从山上下来的役夫探子显着周家的重要性。 张绍雄为人是嚣张了些,但也不至于色令智昏的去找周曼华这个小姑娘的麻烦,在城隍庙散酒偶遇调戏,多半是想到了什么,顺水推舟而已。 只可惜,昨晚的计划基本夭折了! 想着狱里还关着的几个役夫,还有张绍雄屯在南城外的兵,娄伦觉得着实为难。 “如按前几日的家中传信。周松攀告亲父,应当是可以钉死老周显了吧?” “去岁中秋节后,万岁爷私下对崔公公埋怨过,说是周显近年俞显昏聩,镇日谈空弄玄,办事不力。在那以后,周显才开始提的辞呈……”,何氏没直接回答,只娓娓道来,讲得清晰。 “明白了!夫人,还请你先带着巧英姐俩去周府祭下大姑娘,总归亲戚一场,礼数要到……” 第36章 贼开花 "奶奶!你快歇着,要喝茶,我来!",白露一边嚷着,一边一个箭步冲上前持住了陆氏手里的铜壶。而跟在白露身后的小满更是神情紧张地扶住了杜氏,如捧珍宝。 杜氏瞬间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她只不过静极思动地想起身给自己倒碗茶,结果就被身边几个如临大敌似的围上了。 这些看着怪异的保护举动,多半是曼云那妮子撺掇的。 杜氏想着一大早,周曼云跑前跑后上窜下跳的小模样儿既觉得窝心,又有些愧疚和无奈。 女儿在这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里,丟掉了娇娇的孩子气,是成长,更是因为看到了这世上一些并不算美好的事情。 当初与丈夫约定要为曼云守护的喜乐安宁,似乎脆弱十分。 杜氏的手放在了还未显怀的腹部,看着在窗下掰着手指头与朱妈妈窃窃私语的曼云,对意外再得的第二个孩子的未来有些担忧。 周曼云抬起小脸对着杜氏笑了笑,接着继续和朱妈妈一件件数着从大早上起来已安排好的一串事情。说着也是学着杜氏,不去怕,但也要将所有的可能的坏事想得周全。 稳婆、大夫等等都由着杜玄霜带着人找到,约好了。能提前抽了空的两个稳婆更是给了重金,让她们呆了白露他们起先住的院子里,若不是医女只在平州府城有,曼云也会提前让人拉了两个来。 血光之灾!通过对杜氏的察颜观行,曼云现在已认定了前世的自刎之说,应当是谣传。 人手安排的应当也算齐全了,只是从大早上就让杜玄霜他们找的虚言道士却杳如黄鹤,不见踪影。 这多少让曼云心下残留了几分忐忑。 “这样可以吗?”,后花园周曼华原本的闺房里,谢氏红着一双眼,手中捏着一角帕子,凄戚地压在了娄知县夫人何氏的手上。 何氏另一只手抬着帕子轻压了下眼角,凑近了谢氏的耳边,“秋容姐姐!我家已将那天在金鱼沼的几个婆子丫鬟处理干净,巧英姐妹也自会守口如瓶。我且说句不敬的,她俩是未嫁的姑娘,目睹已是罪过,自也不会再揽事上身,要不也会被影响着婚嫁,不是……” 谢氏暗敛了眼上的悲愤,静静地听着,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昨夜的一通喧闹,即使对着仆妇们下了噤口令,但一直当着家的谢氏明白,根本就堵不住悠悠众口。 曼华若活着,因此前事,嫁与张家为妾,是辱及先祖,也会让周家在亲戚故旧前抬不起头来。为着父亲和兄弟的前途,曼华以死明志,她身为娘亲,自然要维护女儿的身后清名。 周家此次回乡,已在洛京打发了大部分的仆役,现跟在路上都是周谢两家知根知底的世仆。他们的身契都在手里紧捏着,若是有个不对,径直打杀或是发到蛮地也是便宜。 最是惹人心烦的却是杜氏身边那些个莫名其妙来的灾星。 “兰妹妹!还请你和妹婿帮姐姐个忙,让苦命的华姐儿走得也安生些……”,谢氏思虑清楚,哀声求恳着,眼中泪潸然而下。 待从周家角门送走何氏,谢氏立在园中回看了下独立着的小楼,眼泪依旧止不住地往下淌。她的女儿应当要堂堂正正坐着喜轿,从周家正门出,享受人间富贵,而不是这样凄凄惨惨地呆在萧瑟的后院,等着被装裹入椁从小门抬出去。 未婚未配,无夫家可依,就连周家的祖坟也进不了,只能是在祖茔附近堆起一个小小的女儿坟…… 谢氏愤愤地瞪向了内院西厢,手中月白的帕子扭着了麻花,愤愤地将造成一切罪过的祸首之名在齿间碾着。 待情绪稍稳,谢氏才抬起手来,招来了远远侯在一边的丹霞,悄悄地嘱咐着,“你且去五奶奶那儿看看,她正在做什么?” 未时七刻,各自忙活了半天的几个杜家亲兵重又凑在了前院。除了还在外秘密找着道士的邢老四,还有北上去追杜玄风回来的另一个,从杜玄霜以下的六个相互通报了任务完成情形。 都是成年的男子汉,却被小小姐一个五岁的奶娃娃指使着,虽真有些没面子。但勉强给小小姐扣个将门虎女的头衔,也让几个汉子舒服了些。 “俺倒觉得小小姐不象将军,象夫人!谁不知道,将军是老虎,夫人可是母老虎……”,几个男人正玩笑将周曼云今个儿正儿八经交待事那个的架式往杜夫人莫支氏的身上套,就听到了仆人敲门传唤的声音。 唤着他们的是周檀身边的长随周长德,说是请他们去正厅与丰津县的黄县尉相见。 待彼此照面打了招呼,腆着小圆肚子的黄县尉就很客气地请杜玄霜几个往县衙走走。 “因为拒贼时,用了军中的强臂弓,所以让我们连人带弓一起去查验对号?”,杜玄霜有些不太乐意地拧住了眉毛。陈朝的军械管制还算严格,弓箭矛矟不许私家所有,但对于他们这些本就在燕州军的人来说,带着武器应属平常。 “杜二爷!您想要替下官想想,您们在北边杀强人用啥兵器都成,但在丰津县这儿,可真不成呀。您看那几个强盗的死相,下官总要让仵作登记清楚了才好,也是为了省麻烦不是。”,黄县尉在杜玄霜面前姿态放得低,生恐被这些粗人蹭破了他的油皮。 杜玄霜沉呤不语,一旁的周檀先急了。 因为在杜家几人来前,黄县尉已跟他讲过,如果不去把强盗尸身上的伤处和致伤兵器一一对照清楚,待报到州府或再上,如遇上有心人要治周家私服藏兵械之罪,重则可按谋逆论处。 “玄霜!你就跟着去一趟吧!”,周檀将杜玄霜拉到了一边悄声求恳,一脸为难,道:“老爷子和大哥现下还在洛京狱中,何况此前大哥还任着兵部郎官……” 破家县令,灭门令尹。周檀自觉已然风雨满楼的周家已经不起半点折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何况,这里的娄知县还算是自家亲戚,若是早点解说,也就无事了。不然,被落到现驻在丰津的平州兵那儿查,就麻烦了。”,前院里周檀劝着杜玄霜,后院里谢氏和闵氏也在用同样的理由劝着杜氏。 现带着平州兵,虎视眈眈呆在西湾的是张绍雄。 周曼云象只猴子一样地撒波打滚被彻底无视,权衡了一会儿的杜氏同意了建议,消息再传回前头,就隧了黄县尉的意。 “大不了去忍上个一两个时辰!”,杜玄霜安抚着手下的几个粗人,决意一行。 “那日,在绣楼上拉弓射贼的是哪两位好汉?”,黄县尉松了口气,更恭敬地问起了要重点关注的人物。 “是虎子和小……小鞑子!”,本来要实话实说的杜玄霜突然想到了曼云早上要求杜氏身边不能少人的交待,把原本要脱口而出的小满咽了下去,手指指向了一个面目扁平,皮肤黝黑的矮个儿伙伴。 小黑个子摸摸脑袋对着黄县尉呵呵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齿。 黄县尉的眼角瞟向了周檀。 对那夜里谁是谁根本就分不清的周檀,和稀泥地也跟着跟了头。 一小队威武的北地士兵,跟在了脑满肥肠的黄县尉身后走出了周家院门,热情将潜在威胁送出门的周檀长长地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的丰津西湾,周家人一直提防着的张绍雄也在“送人”。 原本剽悍威武,呼啸山林的栾老大正倒在地上,脸上承托着的是一只黑色的牛皮小靴。 张绍雄歪了嘴角大笑着,道:“栾大,昨晚你在周家折了不少兄弟,很是不甘?” “我不敢!不,不,不……是没胆子了,再不敢,再不敢了!”,栾大在被继续的拳打脚踢中扯着嗓子求告着,他心下深悔着此前做的官匪交易。 原本说是驻在西湾的平州兵,会在收拾了劫狱的役夫后,再转回头将洗过周家的山匪们接出来。 可没想到,夹在中间的彬州山匪,被平州兵和役夫两边儿耍了。 役夫们根本就没去县衙牢劫狱,跟着他们去放火的那拔子,居然也是随意点了火之后就走人了,而且将散在里面看着他们的山匪都丢下了。而张绍雄带着平州兵更是标榜“随机应变”,见周家院中控住了形势,就提前出现了。当着周家人的面,张绍雄还带人砍翻了几个山匪。 结果等幸存的山匪被捆绑着带出周家院,回了兵屯,又被砍飞了几颗人头。 这下子,骄横的栾大看着不远处兄弟没了头颅的空腔尸体,彻底服帖了。 交易?象这样的贱民也敢轻言交易?张绍雄蹲下了身子,用刀背拍了拍栾大的脸,提醒道:“你是不甘,因此今天要带着人重杀回去周家报复是吧?” “不!”,刚扯着嗓子叫了一声,栾大就看到张绍雄脸上的狞色更厉,急忙地象捣蒜一样地点了头。 踩在栾大脸上的鞋子抬了起来,张绍雄转身唤了一队民间打扮士兵,站在了栾大的眼间,冷冷地命令着,“栾大,你就带着人再杀一回,好让爷们来个‘贼开花’,多混点军功。” 晃当着站起来的男人,唯唯诺诺,点头哈腰,让围观的众人发了哄堂大笑。 再悍的匪又如何,没了爪牙,没了立身之本,叫去送死,也就会老实去。 张绍雄冷哼一声,拍了拍腰中的刀鞘。 就象周家也一样。周曼华病死的鬼话,鬼才信。如不是自尽就是被自家人弄死的。 老周显曾经再硬气又如何。现在的周家被人侮辱,也只会自残出气,就象是被圈养的羊群。杀上第一只,圈里还会咩咩叫几声,待再杀上几只,等他们习惯了,也就会引颈就戮,予取予求。 第37章 引蛇出洞 日头一点一点地向西挪,给天边缀上了一层绵软的红锦,暖意缱绻。 周家小院里几个各怀心思正等着不同消息的人,心却一样的不平静地一会儿抛高一会儿抛低。 谢氏持意要为女儿曼华守灵,因想让尸身在盛夏里多厝几日,裹在一片素白中的小楼中摆满了冰盆。这样的环境,别说是孩子,就连体弱的大人们也陪不住,因此也只有还算康健的闵氏陪着长嫂。 四房的两个孩子由老白姨娘看着,而高氏与杜氏则带着周慎和周曼云,都聚在周夫人的上房隔间里,抄经的抄经,折纸的折纸。 为逝去的长姐周曼华尽一份心是明面上的理由,实则也是眼见了去了县衙的杜玄霜几个久候不归后,杜氏与妯娌几个商量的结果。 在守卫缺乏的情况下,都先呆在上房,由公认有股子蛮力气的朱妈妈带着白露、小满守着,这也让几个女人心里觉得安适些。 周曼云装模作样跟周曼音学着折着元宝纸,笨拙无比,眼神儿不停地飘到正靠在一张美人榻上跟二伯娘讲着话儿的娘亲身上,白露小满正一左一右合围着杜氏,守得严实。 眼瞅着似乎在短时间应该不会有什么突变,周曼云低头一抿嘴,捂住了肚子,轻轻地向着跟她们坐在一处的银霞招了招手。 一股柔香扑鼻而来,少女在曼云面前低着头,黑发轻轻地扫过曼云的鼻尖,清新可人的模样却让曼云的嘴角一抽。 她索性拢了手,贴在银霞耳朵边大声地吼了起来,“我要去屙屎!” 自己这样没有任何意义的举动,真的非常幼稚!被银霞拉着走出周夫人的上房时,周曼云低头在心里检讨,脸上微微带上了些绯色。 净房,周夫人的上房也是有的,只是周夫人生性好洁,是不允别人擅用的,即便是自家儿孙。 周曼云这会儿发挥着从祖母那儿遗传的挑剔本色,指手划脚硬是让银霞将自己送回到了西厢房里,迎上她俩的是听了曼云的嘱咐一直在内外院跑来跑去的朱妈妈。 一大一小交换了下眼色,朱妈妈大声谢了银霞,将她打发走人,然后利落地关上了房门。 “姐儿,你要的东西,都齐了!”,朱妈妈掀开了桌上盖住的笼罩,虽然她根本就弄不明白云姐儿要做什么,可还是尽可能给备了齐全。 周曼云点数了下物件儿,净了手,开始按着在大半夜里听那虚言道士的胡言乱语忙活开来。 十只鸡蛋只取了蛋清,加上二两剁得碎烂如糜的精肉,再拌进了两碗鲜甜的蜜桃汁。趁着看门的朱妈妈没注意,周曼云抄起一根绣花针往手指上狠狠一刺,又挤进了两滴自个儿的鲜血。 细白的面粉又再轻筛了一遍,倒入碗中,这下曼云也不再托大,而是唤回了朱妈妈让她使力气拌匀,待面稍醒了会儿,又再和朱妈妈一起捏成了一个一个松子大的小丸。 朱妈妈一边干活一边在嘴里嘟哝着,却不敢出声。她活了近五十岁,说是不畏生死,但还是敬畏着未知的神明,通过了这几日的事,她对周曼云的梦说是宁信其有,反正曼云让她做的事也都是些本就举手可成的,真能消难免灾又何乐不为。 五六十个小丸子很快就做好了,密密地摆在了盘子上,周曼云的小手拔拉着,将它们分成了并不均等的两份。 多的一份推给了朱妈妈,“妈妈,尽管把这些丸子散在墙角屋后的草木繁茂处,最好院子各处都散到。” 另一份少的,被曼云裹在了自己的手帕里,再叮嘱了朱妈妈几句,她匆匆地再往上房跑去。 周曼云走的不是直线,而是沿着廊边曲折,脚稳但却手抖,兜在怀里的小丸子不断地向外掉,落在地上,又被她跟上的一脚踢到了阴暗处。 待最后一颗被丢在了门槛处,周曼云才恋恋不舍地抖了抖手中的空帕子。 “六妹,这些是你折的!”,刚坐下来的周曼云就收到了周曼音推到眼前的一堆金纸元宝,她感激地冲着曼音笑了笑。 天空愈发显得暗沉,周曼云仿佛几次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窸窸窣窣,但待站起身查看,一无所获。 周曼云难免有些失落,蹭到了杜氏的身边,将小脑袋贴紧了娘亲的胸膛…… “弟兄们,就是这家!给我杀!”,寂静的黑夜里,随着一声戾气十足的喝声,几只火把从周家的后花园的墙外扔进了来,一片火光凭空而起。 强盗又来了! 与前一晚杜玄霜几个在时,分散在各处强力弹压不同。待几个大着胆子上前拦着贼人的仆人被砍翻,恐惧立时象是瘟疫传染一样蔓延开来。周家院里,哭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白露,护着夫人和孩子们!”,一声喝,杜氏已挺身而起,拉开上房门。 “娘!不要!”,周曼云吓呆了,赶忙跑上前去抓住了杜氏的袖子。 杜氏腕沉有力,只一下掰开了曼云无力的十指,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径直向着院子中心冲了出去。女儿并不是胆怯,只是担心自己,周曼云折腾一天的行径,杜氏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若没了她的默许,曼云的“胡闹”根本就无法达成。 只是女儿的守护是稚嫩,她身为人母,却要真正地护着女儿无惊无险。 “娘!娘……白露姐姐,你不是说都听我的!”,被白露紧紧钳住的周曼云只能叫着,她抡在白露身上的小拳头全然被人无视。 “我只听奶奶的!”,白露绷着脸,面无表情地紧盯着小满跟在杜氏身后蹿出去的身影,恨不能以身替…… “周家的龟孙们听着!爷爷们是梁冠山来的大王,昨日在你们院子里折了兄弟,今天特来讨要一个公道!”,待一阵刀棒声响稍静后,一把洪钟似的大嗓门极近地就在内院与后花园相连的垂花门,门口一片人影憧憧。 火把照明,亮了半边天,明目张胆找上门来的贼人有恃无恐。 所恃的是他们在几乎无人值守的后花园里逮着的两个贵妇人,一把环首大刀刀背压在几欲瘫倒的谢氏的脖颈上,而闵氏已干脆地坐在了地上,任人扯着她的头发一动不动。 栾大眯着眼,看向了正在院中与他对峙的一群人,为首的也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却与他们扣住的人质不同,脚下踩具尸体,仰着头,眼中尽是鄙夷之色。 自报家门吵吵给四邻知的山匪,午后被诳走的杜玄霜等人,已然经了一场匪事又让贼人混进城的丰津县……几件事在杜氏的脑子里一翻,她心中掠过一丝愤恼,若说这些事毫无关联,她不信。 只是明白是明白,杜氏还是冷清地装起了糊涂,道:“好汉们!想来你们到我周家也只是求财,周家财物尽在后院,还请自取了离去,不然这就是榜样!” 随着杜氏拖着的尾音,朱妈妈的铁棒默契地向下一磕,一颗贼人的头颅被砸得粉碎。 “我们还要给枉死的兄弟报仇!你这婆娘先放下兵器,交出昨日杀了我们兄弟的人!否则,我就先杀了她!”。栾大叫着,手中的刀又向着谢氏压低了三分。 “五弟妹!救我!”,谢氏的尖叫声狂飚而起。 “不可能!放下兵器,我们就任你宰割了。临着生死,不过是各人管各人,如若两位嫂嫂不幸,我也只能……”,杜氏缓缓地说着话,一只手背在身后对着小满摇了摇,小满悄悄地撤身钻进了身后的人群,借着夜色悄悄地攀梁上房,往自己藏弓的地方摸去。 “杜姗姗!”,谢氏高声喝了一声,两道泪瞬间顺脸颊流下,却也让她忘了恐惧,一咬牙就向着栾大手里的刀撞去,但求速死。 栾大躲避晃动的身形向旁一让,恰恰避开了一支向着他面门飞射而来的羽箭,箭闪,擦过了他右侧的头发,留下一道深深的血沟。 “老大!房上有人!”,已有眼尖的匪徒指出了在房顶暗处张弓瞄准的小满,立即就有人向着小满的藏身处奔跑而去。 “猪!”,杜氏一声喝骂,手中执着的剑也气得轻轻一抖。 栾大从死里逃生的呆滞中回过神来,发出了一串狂笑,接着手指指向了杜氏,道:“你这娘子倒是有趣,不如跟着本大王一起回山当个押寨夫人,我管保你……” 恶心!栾大的疯言疯语声音极大,就连呆在房中的曼云也听得一清二楚,她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领口,为娘亲受到的侮辱心痛不已。 死!让他死去!捅死他,戳死他,咬死他! 周曼云的怒意无遮无拦地冲上了头,两眼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红…… 就在这时,正调笑着杜氏的栾大,突然哑了声。一只手臂高高抬起,僵硬地指着前方,接着嘭地一声倒在了地上,引得挨在他身边的谢氏、闵氏同时发出了连声尖叫。 “有……有鬼!”,上前试探了下栾大鼻息的一名“匪徒”收回了手指,倒退几步,满面惊恐。 栾大并没死,但这样没来由的晕倒在这夜里更显怪异。 一条银色的小蛇,悄悄地从栾大的颈部盘尾弹身,如一道银色的闪电,窜上了正尖叫的匪徒脚踝,对准了血管处结结实实地又是一口。 又一具失去知觉的身体,轰然倒地。 周家小院传来一阵儿渐响渐大的咝咝声,从四边的草丛中缓缓地游出了十数尾长蛇,有的嘴里还正咽着刚寻到的美味肉丸,但已在同类高阶生灵的指引下,向着要对付的活肉扑了过去。 再有被咬的匪徒,不再如栾大一样幸运,在被银子驱使的蛇中有几只有毒,剧毒。 第38章 援兵 擒贼先擒王! 在边关长大的杜姗姗自小对行武之事耳濡目染,再兼未嫁之时,她也曾易钗而弁偷跟二哥身边混过军营,虽然在只挨了一场羯族蛮子叩关打草谷的突袭战后,就被老爹发现赶离了战场,但也算是正儿八百历过真阵仗的。 小满一击不中,栾大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倒下,对面又更诡异地出现了一群帮着咬贼的蛇……这一切都让她十分困惑,但更直觉的反应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先抢回大奶奶、四奶奶……”,杜氏呼喝着跟在身边的健婢壮仆向着眼前的匪徒扑去,立图先抢回人来再论其他。 “蛇是俺放药引来的!不会咬俺们的!”,冲在最前方的朱妈妈。她咧开了大嗓门冲着身后叫嚷开来,一双眼如牛铃一样地瞪得老大。 看着几条蛇喉部分还突起的小圆点和残留的饵料香气,朱妈妈就明白大约是云姐儿放药的功劳,心中暗惊,却反而更大声地将事儿全揽在了自个儿的头上。 杜氏与朱妈妈冲在人前,悍勇之色瞬时带动了身后本就欲博一生的人群。 反正都是周家奴,被贼砍死了是个死,若是此时弃主逃掉,真让大奶奶和四奶奶死了,待到日后追索也不过个死字,还会累及家中老小。周家仅存的十来个仆人在绝境中奋起的气势不小,猛地一拥而上,将两个倒在地上的女人连扛带拖地拉回了靠近上房的一边。 果然匪首被干掉之后,确实好打发多了。杜氏见人已抢回,连忙挥手止住了还要往前冲的几个愣头青,周家人与入侵的匪徒重新对峙,但强弱似乎已然易势。 匪徒们虽是练家子,但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先被一群诡异的蛇群扑咬,正与蛇相博时,又被杜氏带人趁机砍杀,一时折损了十数条性命。还有几个还在与死赖着不走的蛇纠结着,情形尴尬。 “五奶奶!这家伙是活着的!”,刚才晕头晕脑抢人的过程中,有人误将昏迷的栾大架了过来,懊恼了一会儿,在老成的仆人提示下,又拖着栾大凑到杜氏身边。再接着又有被逮过来的两个活匪徒也被架在了一边。 杜氏嘉许地点了点头,待朱妈妈的铁棒槌搁在栾大的脑袋上,她朗声对着对面喊道:“还请各位先离了周家,待明日,我自会将你们的老大和兄弟放归……” 没等杜氏的话喊完,一只利箭划空而来。 杜氏被朱妈妈眼明手快地挡在了一边,但显然射箭人瞄准的目标并不是杜氏,栾大尸体上正摇晃的箭羽的夜风中提示着。原本仅剩下七八个人的匪徒阵营,突然地又多了从垂花门外涌进了二三十个援兵,而且居然还拿着弓箭的五六个人立在院墙之上。 “退回上房去!”,杜氏吼着,手中剑抹过了己方扣押的一名匪徒的脖颈。显然,对面的匪徒是不惜人命的,不管是周家的,还是自己人。 朱妈妈的铁棒跟着敲上了另一个匪徒的脸,血肉横飞,再双手一用力,将栾大的尸体举起向着对面扔了过去,抡圆的铁棒密不透布,紧紧地护住了杜氏。 “一队防御,把周边的蛇清干净。二队把房顶上那个弓手给我弄下来!你们等会儿,杀进上房,一个不留!”,匪徒之中,一个穿着不起眼的褐色喽啰服的小个子在前方人身掩护下发出了命令,一只手指指向了上房房顶的正要换位的纤细身影。 刚才射杀栾大的弓手也只得发出一箭而已,房顶上的小满回射的一箭已取了他的性命,而现在她的目标是要将可能造着威胁的弓箭手一一收拾干净。 小满会很危险,她的箭术不错,但也防不了这么些人的合围,而那些帮忙的蛇也不可能再来一次。 杜氏看着正按着指令攀上两侧厢房房顶的人影和不停点燃草丛的火把,眼底一黯,这那是什么打家劫舍,分明就是要杀人灭门。 要冲回上房,起码要把曼云抢出来,送出去!杜氏咬了咬牙,任朱妈妈在前顶着,自个儿带着人狂扑到上房的门口。 已有跑得快的仆人碰到了上房门,跟着发出绝望的一声,“门闩上了!” 上房的门紧闭着,有人在里面紧顶着。 “让开!”,门里门外同时响着喝声,门外是杜氏的,门里是曼云的。 居然锁门!周曼云满眼铺着啮人的血红,直盯着眼前背靠在门边的几个。刚才跟白露安排着几个孩子躲进箱笼,转回头,门居然被扣上了。 “六姑娘!夫人说不能擅开!”,应话的银霞腿打着颤,眼神儿瞟向了内室,让几个丫鬟婆子顶着门是周夫人的主意,她们不过是尽忠罢了。 “让开!”,冲回身的白露,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剑尖对准了一个婆子的鼻尖,引了一起惨绝的尖叫,但身子却是没动地,半是听着主命,半是吓得不知该如何行动。 “白露姐姐,废什么话!”,才及银霞腰身的曼云抬起了脸,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银霞忍不住地毛孔一悚,再接着却是痛叫着滚到了一边,一只手紧紧地捂着腰部,鲜血从指缝里不停地往外淌。 一柄还带着淋漓血色的银匕持在周曼云稚嫩白皙的手中,再一下,又狠狠地往另一个死忠地把住门的婆子腿上直直扎去! “还不快开门让五奶奶进来!”,藏好儿子的高氏扑了过来,压住了曼云还欲再刺的双手,大声喝着。 白露伸手拔开了已瘫倒在门口的婆子。 门打开了,门外的人不论男女,轰地一下冲了进来。 没有!没有娘亲!周曼云紧紧握着匕首立在一边看着涌进的人影,猛一回头,正看见娘亲杜氏的背影就立在门口不远处。 “娘!”,曼云尖叫着,但杜氏仿佛根本没听见,她正全神贯注地留意着瓦顶传来的奔跑声。 负隅而抗并不是好选择,可眼下也别无他法,只能全退回上房再说。现在只能希望听说是被几个周家世仆护着从前院逃出去的周檀能早带回援兵。 杜氏向前冲了两步,向上张开了双臂,刚才在她打手势的暗示下奔跑而至的小满飞跃而下,两个身子惯性地跌倒,在几根利箭齐齐扎来时,被返身冲回来的朱妈妈一手一个拎着,扑进了上房中。 守着上房门的白露砰地一下关上了门,边上还有残留着几分勇力的仆人帮着她顶好了门,原就备好的家具也迅速地推了过来。 周曼云扑向叠在一块儿的主仆三人,望着一片血色,手脚颤抖地不听使唤。 赶来帮忙的高氏与白老姨娘移开了已然脱力晕过去的朱妈妈,小满扶着靠倒在自个儿身上的杜氏坐了起来,惊叫出声,“奶奶!” “我没事!”,杜氏摆了摆手,声音暗哑但还算清晰。 曼云心下一松,连滚带爬地摸到了杜氏的跟前,然后,呆住了。 一只利箭正扎在杜氏的右胸上,箭上的白羽染了几个血色,狰狞地轻颤着。 “娘!”,曼云的眼泪止不住地淌了下来,一只手却托住了她的小脸。 “不怕!云姐儿不怕,娘死……死不了的,只是小伤,拔了箭就好了!”,杜氏凝视着曼云,翘起的嘴角带着笑…… 娘亲的箭伤在右乳上方,入肉七八分,未伤脏器,但即使白露做了简单处置,但血还是浸湿了裹扎的白绸,箭头不敢拔,只剪了尾端的箭羽。 娘不会因伤立即死去,但她现在需要大夫的及时救治,否则血一直流,一直流着…… 周曼云看看倒在榻上强撑着的娘亲,再看看紧闭着的上房门,紧紧地攥紧了拳头,霍地起身要住门边走去。 “云姐儿!”,前行的周曼云被周围的人七手八脚地扯住了。 “算了!也别耗着了,一把火烧了得了!”,上房门外攒动的火光人影中传来了毫不避讳的议论声,瞬间成功勾起了困守于室的大部分人的恐惧,低泣声不绝于耳地响起。 “待火起,我冲门,你带云姐儿逃!”,白露扯过小满,压低了声交待着。虽说因为室内拥挤,声音再小也避不了人,可她也不在乎周边凝在她们身上的渴求眼神儿,值此关头,她们本就管不了太多的人,只能顾了曼云一个。 “白露姐姐……”,小满的眼圈红了。 她们的声音,曼云听得一清二楚,但却又觉得仿若远在天边。 重活一次,救不了娘亲,还不如就这样一起死去……周曼云跪在了杜氏的头侧,将自己的小脸贴在了娘亲的脸颊旁。杜氏已被白露点了穴位弄晕了过去,正安静地躺着,美好静谧。 夹在狞笑声中的火光越挨越近,在窗格上摇晃着,似乎是在享受着猫戏鼠的乐趣。 突然,窗外的人群中响起了一声迭一声地痛呼声,一道道的血箭交织着,喷溅上了白色的窗纸,横七竖八的血道交织着,模糊着窗外正收割着人命的身影。 白露紧盯着一道正左右腾挪身影不放,瞅着靠近了自己的所在,猛地扑起身,十指抓住了窗格,大声喊着,“二哥!二哥!是你嘛!” “是!”,窗外的杜玄霜趁着再砍飞一颗人头的空当,靠在窗上回了妻子的话。 “二哥!快点!小姐伤着了,要找大夫的!”,直到这会儿,一直冷着素脸的白露言语中才带上了哭腔。 室外杜玄霜没吱声,身形一矮,窗格的外面砰地一下多出了一道刀痕,紧接着窗纸上多出了几个血点,一道人影歪倒下去…… 过了会儿,杜玄霜的声音又轻喘着气,晃了回来,“虚言道长正和我一处!等会儿开门,让他先进去!” 假道士有在!周曼云腾地一下弹起了身子,立在了紧锁的门边。 第39章 你为什么不去死 繁星洒满天,枕着沱江的丰津县城仿若已沉沉入睡。 若不是因了一连串的糟心事件,让丰津在近期紧闭了各城城门,多了几分肃穆。作为口岸集散的丰津,在这样的夏夜里应当自会有一番热闹、旖旎。 但在七月初五的夜里,丰津南城城门居然没按暮鼓声的催告关起来,只半睁半闭着只眼,看着在城门楼下嬉闹的一群士兵。 这些士兵在待命,等着冲去那个倒霉大官的院子里,发笔横财。 虽然说起来有些荒谬,但对这些驻屯在丰津的兵士来说,却也是惯例。 自打当今改元“永德”之后,定北疆、征南召,天子的丰功伟绩一笔笔在史书上刷着,令人感慨着天子终是承继了父志,结了先帝武宗的毕生心愿。再接着,开河修道,澄清御宇,显而易见是要与历代明君试比高低。 皇帝老儿的心思,当兵的不明白。他们只知道那些往北向南的同样吃兵粮的,灭了别地的国,亡了某姓的族,据说都挣了个钵满盆满。而憋屈在江岸边的他们,只能见天风餐露宿看着一些穷到骨头里的贱民们修桥挖渠。 好在,近两年来,他们也靠江吃江的吃了不少。虽说领兵的将官们拿大头,但是小兵们总还是有得分点残羹剩炙,比之往昔强了百倍。 过往富商是养着过境抽血,日行一善的。而家有积财的卸任官员才是好吃的大餐,若是已失了圣心被革职下狱的,更是再好不过,抢光杀光,他们也没地儿喊冤去。 这次自找着留在丰津的周家现下就是大肥肉,本来待确定了周显父子在京入狱就要咬一口的,恰正好天时地利人和地凑出了便利。原本杀人越货的买卖都是江上做,还要跟船帮分润,而这一次因为西湾逃人事,居然直接在丰津就可以开吃了。 待周家方向的信号传来,张千总就要领着大家伙儿去行“救命之恩”了。被安排值守的一名老兵望着柳叶胡同的方向,眼睛笑眯成了缝,可待一转睛,立时目瞪口呆地叫了起来。 “火!火……起火了!” 火势冲天,正等在南城门的张绍雄带着手下的将官也同时看了个分明。 但这火起的地点有些不对,不是他们计划中的周家,而是县衙。 “那些该死的役夫!”,张绍雄立时狠狠地咬住了牙。 昨晚设定的局,那些躲在山上的逃人没有上当,他与娄知县议着,应该是那些土巴子经了昨晚的试探后没了胆子。可又怎么会想到在今晚,他只想着咬周家一口时,县衙偏偏出了事。 由平州调驻丰津,本就是为看着那些苦力的,如若失职,事情可小也可大。 张绍雄略盘了下得失,举起的鞭子指向了县衙方向,“到那儿去!” 那些扮匪攻入周家的真是好命,这样一来,不知会被他们藏匿下多少好东西!奉命狂奔县衙的士兵们不满地哼哼着,向着县城中心奔去。 城门现在是锁,还是不锁?原本热闹的城门口瞬时只余了两个看门的老军,面面相觑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很快,黑暗中从背后摸来的两个身影为他们做了决定。 两具尸体倒下,一群衣裳褴褛的男人从城门附近的阴暗处跑了出来,飞快地向着城外跑去。 “咱们不用管道长师徒吗?”,人群中有人捂着伤口,闷声问着。 “不用!”,一个身影头也不回,瓮声瓮气地只答了两个字就架着人,更快地跑了起来。 县衙燃起的大火冲天,在柳叶胡同的周家院子里也能看得分明。 那个放火的小子应该会按指定的地方躲好了吧?虚言抬头瞥了一眼,就又低下头,顺着杜玄霜护着的道儿靠近了周家上房的一扇窗边。 被堵死的门没去开,白露静听着外边的声音,待丈夫的喝声一起,迅速地推开了一扇窗,一个身影鱼跃而入,接着窗子又被牢牢地关上。 果真是他! 虽然不再是一身道装,而是与杜玄霜等人差不多的黑衣打扮,周曼云还是一眼就认准了人。她奔上前,小手一扒就拽了虚言的衣襟,硬扯着他往杜氏躺着的榻边靠。 “处置得还不错!”,道士不慌不忙地先赞了下白露的外伤处理,惹来了周曼云等人齐齐的白眼。 有大夫在一旁,原本有些慌神儿的曼云一下子找着了主心骨,连迭声地问出了一串问题,“先止血清创?把箭头拔出来?要腾出个地方的是吧?你看到里面行不行……” 这丫头不怕别人觉得她妖孽了?虚言坐在了杜氏的身边,一边把着杜氏的脉,一边看着没有等到任何回答就已开始在室内大呼小叫的曼云,侧目。 曼云心急如焚地要给娘亲找好地方,可刚一出头就受了挫。 她和白露又一次被堵在周夫人门口的忠仆给拦住了,她们压根儿就没把银霞身上的血洞子当一回事。 “六姑娘,你要做甚?让夫人挪出屋来?夫人受了惊,现在床上躺着,实不方便让五奶奶移进去!” 周曼云怒了! 从变动开始,周夫人就是这样一副稳坐泰山处变不惊的德性,让孩子们躲在哪儿不管,外面风吹草动不管,只坐在床上抱着一只匣子落泪,不知让人该赞还是该叹。 这会儿,宽绰的内室里也不过是她和几个体己人,而小小的外间却挤着一堆儿,就连周慎周怀两个男丁也是二伯娘小心求恳才得以藏在内室的箱柜,而曼音现在还在外间的角落里蹲着。 大胆去猜,曼云认定周夫人抱着的匣中藏的十之八九是毒。 但要以死明志求个玉全,您老人家倒是趁早喝呀! 周曼云恶从胆边生,小手向着腿上绑着的鹿皮卷一抹,又亮出了锋利的匕首。 “六姑娘,你这是不敬尊长!”,一个婆子闭着眼扯着嗓子狂喊一句。曼云此时无礼的举动比之刚才让银霞开房门更升了一级,毕竟那门外是匪,这门里是她的祖母。 “云姐儿,不能让你祖母挪地儿的。”,白老姨娘和高氏一前一后地拉住了曼云的袖子。曼云若敢对周夫人亮刃提要求,就做实了忤逆。 荒谬!周曼云摆头扫了下,却发现虚言道士低头坐着不言不语,似乎只是在等着结果,等着她要不要救娘亲命的结果。 不久前夜探后园绣楼后与道士的一番交流又爬上了曼云的脑海。该死的道士又玩袖手旁观看热闹的这一套,求他根本没用,他这“出家人”讲的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才勉勉强强地随手为之。 “赶进去!”,被两个长辈拦住的周曼云大声地对着白露、小满吼了起来,“她不能挪出来,就把人赶进去!谁不进去,杀了谁!” 对!不能让奶奶进内室,就在这儿为拔箭腾出地方。两柄长剑齐齐出鞘,对准了周家幸存的仆人。 “唉!”,一声长叹,高氏先松开了架着曼云的手,低着头,挤过了守着内室门的两个婆子,钻进内室。她无力,尽了所能为杜氏母女做的,也只能是当这怕死的第一人。 “谢谢!”,周曼云对着高氏的背影做了个无声的口形,低下了头。 她忍不住又想流泪,虽然这几日曼云也一直在心中翻腾着前世二伯娘是否也跟着家里的长辈在一起哄她骗她瞒了她许多事实,但是任什么也还是抹不掉二伯娘的好。也许前生最幸运的,就是曾有这么一位善良的人照拂过自己。 有了高氏的带头,下头的人也有了胆子,接二连三的挤进内室。 男的反比女的钻得更快的,杜氏手下几个砍人的架式,他们亲眼见着了,更有体会。 内室里先是传来了周夫人的几声叱骂,接着又没了声,透过掀起的帘儿看着,已有屏风隔扇匆忙地拉起来,将男女隔成两边。 还不错!虚言道士的眉梢挑了挑,伸手示意着曼云将手中的匕首交给他。 真恨不得也捅上他两刀!周曼云负气地一嘟嘴,手中的匕首拍在了道士的手上,接着就麻溜儿地跑到了白露的跟前,开始帮她拾掇着拔箭要用的热水净布。 这倒要感谢常年足不出户的祖母,热茶用的小炉,炭好火旺。曼云透着已袅袅而起的水气,望着一片朦胧中,虚言道士举匕划开娘亲染血外裳的场景,眼底一片湿润。 “不能治!”,一声颇具威严的制止声透着门帘响了起了,让虚言道士的手悬空而定。 “云姐儿!你这不是救你娘,是害了她!”,一脸憔悴的大奶奶谢氏由个婆子扶着,十指把着门边,言语恳切,道:“男女授受不亲!听着外面的贼人声也小了,想是杜玄霜他们已控住了局面,还是等天明,到平州请来了医女再说……” “只管救她!”,曼云回首狠狠地剜了慢吞吞的道士一眼,冲到了谢氏的跟前。 谢氏低头望着曼云,不自然地扯起了嘴角,眼前的侄女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黑色的瞳仁微波不兴,带着化不开的冰。 曼云心中的恨意丛生,想着今生也想着前世。前世事不知,但是否也有可能娘亲的死跟曼华一样,也是个骗局。也许就是她们用什么请医女的借口,生生地把娘亲拖死了! “云姐儿……你……你乖乖的!不能让那个男人救你娘的,若你娘醒了,亏了名节,又如何面对你爹!”,谢氏轻声说着,极尽温柔耐心。 “为全名节,我娘就算被救活,也还得死?” “这……”,曼云说得太过直接,反而让谢氏有些不知该如何应。 仰起的小脸,缀着两只黑水晶样儿的眼,倒映着谢氏渐显出些局促的容颜,周曼云笑了,甜美至极。 她大声地喊着,尽力让所有的人都听见,“大伯娘,那你怎么不去死?我虽未亲见,可刚才光听着声,也知道你在外面被那些匪徒拖着抱着,也许还有别的吧?那么些下人都看见了,你跟别的男人授来受去说不清,你为什么可以不去死?” 周曼云竹筒倒豆子地一口气说完一串,依旧象个纯真的孩子对长辈提出拙稚的问题一样,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死?”, 谢氏的脸,刷地一下煞白,恍若冥纸。 内室里也突然地一片安静,鸦雀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尖利的女声突兀地拔地而起,嚷着,“我不活了!我没脸活着了……就让我死去吧!让我死……” 声音被一片混乱掩住,但曼云还是听清发出尖叫的是四伯娘闵氏。 确实相较而言,一直一声未吭的大伯娘确实更有镇定自若的名门之风,怪道前世四伯娘上窜下跳地要抢点小权,也屡屡受挫。 能狠心杀死亲女的人,不忍心杀自己?这真是,脸皮厚的男人好当官,脸皮厚的女人才好当家…… 没来由的,曼云突然想到了前世里曾在民间听到对于景朝归降新贵和诰命的评语,嘴角淡淡地勾起了一丝嘲讽。 侧目再看向另一边,在内室喧闹声的配衬之下,杜氏的衣衫已然被全划开了,一只丰盈的椒乳挺着红色蓓蕾,边上衬着一支狰狞的箭杆,血珠凝如露滴。 周曼云果决地转过身,将内室里的大呼小叫抛在后边,只一步一步地走向娘亲,脚步镇定,不沾纤尘。 第40章 蝎尾十三针 “别再让他们出来了!”,仿若一直看着笑话的虚言道士,终于在手指搭到杜氏的伤口上时,开了尊口。 虽说曼云一直诟病着道士救人的动作太过悠哉,可他那副举手投足气定神闲的样子却也让曼云几个都不由地放松了许多。 他应该能救得了娘亲! 周曼云尽敛了方才正在全身游走的暴虐之气,她的眼淡淡地看了看不再有半点波动的内室门帘,又将注意力转回到了光秃秃的箭杆上。 内室的门前正堵着一张大圈椅。椅子的分量不足以拦住门里人,椅子上正坐着哼哼吱吱的朱妈妈却可以。 朱妈妈在半昏半醒中配合着裹了身上密布的伤口,就被小满搀到椅上坐下了。刚坐下时,她手中铁棒砸地的声音甚是威武,在顷刻间让内室里复归了一片安静,他们看不到朱妈妈的惨样儿,听着声被唬住了。 道士提出要求,防着人呆在门边,应当是不想让人看到他的医术之秘吧? 曼云盯着被道士行云流水般插在杜氏身上的几支针,恍然失神。 期门、脐渊……几个穴位上被快速插入的细针,不是常见的金银之色,而是暗红色的,透明如翡,细如牛毛还带着十足的韧性。 虚言的手指在一根长针的尾端轻弹,针影一晃,带起一弧绯光,又渐复了挺直。 “蝎尾十三针!”,极轻的声音在曼云的耳边响了下,待她一抬头,道士就象从没开过口一样,正接过白露拾掇好的匕首。 匕首还是曼云那一把,它的锋锐,曼云前世今生都有体会。 匕名“潜霭”,却从不藏锋。 银色的刀刃划开杜氏胸前白如素绢的皮肉,一直不敢眨眼的曼云忍不住心中一悸,紧紧地握住了杜氏的手。 “道长给奶奶用过药的,说是不会有痛觉。”,曼云额头突然一瞬之间沁出的汗珠让白露心痛,她抽了帕子给曼云轻轻擦去,收了手,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也捏了一把冷汗。 交叉的十字刀口划开,虚言的指尖慢慢地探了下去…… 当地一声,一个带血的箭头被掷进了小满捧着拖盘,周曼云继续屏着气息,一边看着虚言道士用着一匝透明的细线缝着杜氏的肉皮,一边清晰地听到小满在一旁的念叨。 “箭簇一寸八分,杂钢所制,三棱针头两倒月钩,这是……” 小满疑惑的声音被周曼云狠狠一瞪,自己抬手堵了,白露探头看了眼箭头,也抿紧了嘴唇。 箭杆应当还是摇杆设计与箭头虚合,如果没有让道士取箭而是擅拔的话,箭头会随着杆子的拔出,反而更入皮肉,致人死命。这样的箭,前世的曼云见过。 军用杀矢,猎敌!比之小满所用的荞棱狠之数倍,只是射箭的人功夫稀松些而已。 杜玄霜等人白日里是被调查军械出处的理由带走,而在周家院里却也出现了军中箭!周曼云攥紧了小拳头,唇上多出一线血丝…… “不怕!不怕!云姐儿,奶奶没事了……没事了!”,白露牢牢地将曼云的小脑袋箍在怀里,安抚地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 “我不怕!”,周曼云闷声问答着,眼睛又一次地落在了杜氏身上。 没有怕,只有恨! 曼云眼中火烧火燎的怒火不期然地撞上了两潭冰,她有些困惑地盯上虚言道士又转开头的侧影。 因为曼云示意了自己没事,白露放开了她,急忙地跑到门帘处接过了高氏从里面递出来的一条薄被和几件衣服。 待将一切都收拾停当,白露和小满先开了通往外面的大门,放了杜玄霜几个进来,才将又昏沉睡去的朱妈妈连人带椅的抬到一边,让开了内室门。 早在杜氏处置伤口时,外面的贼人已被收拾干净了,杜玄霜几个已在外面等了许久。 听说了好消息的周家人齐齐地松了口气。 杜氏躺着的美人榻被白露指挥着几人齐力扛着,要往西厢移。 被一群人挤了一夜的上房,血气与汗味、屎尿味相杂着,实不是一个令病人休养的所在。就让好洁的祖母头疼去吧! 虽然道士有说杜氏并没脱离危险,但七月初五,过了! 周曼云环视了变得拥挤的室内,长纾了口气,帮着小满扶上了朱妈妈。 “道长,能帮五姐儿看看吗?”,一道人影冲了过来,拦住了跟在曼云身后的虚言。 周曼云定睛一看,眼前眼若红桃,发散髻乱的女人是四伯娘闵氏,她正牢牢地拖着五姐曼音的一只手,满面赫红地求恳着。 护着曼音一向是老白姨娘的事,闵氏对庶女曼音的态度一向是可有可无,如同待客,象这样亲热难得。 曼音要看的右手,一道深深的划痕从手心穿过,象是被利器犁出了一条深沟,破了掌纹。看着已是做过些处理,血不再流,但皮肉翻卷着还是看着可怕非常。 曼音的伤是为救闵氏留下的。闵氏哭叫要自尽的时候,是真的拔了发上的金钗要自尽的,亏得眼尖的曼音及时拦住了。 “道长就帮我五姐看看吧!”,曼音叹口气,仰头看向了面无表情的虚言…… 又不一样了,不是吗? 坐在西厢,看着为曼音处理伤口耽搁了的虚言道士走过来,守在杜氏身边,曼云低下头淡淡地笑了。 前世这样的掌心伤,她见过,却是老白姨娘的右掌上。 对伤口的成因,大人们讳莫如深地没讲过。在老白姨娘自殉祖父前,闵氏待老白姨娘至孝,如同母女。 “你们周家的女孩子倒都早慧得很!”,虚言伸手,探了探杜氏额头的温度,很突然地冒出了一句。 “五姐是真聪明。我不是。”,曼云低声答着,实话实说。 道士嘿嘿笑了,显然是半点不信。 信不信,又何如何?重生事,本就是这一世要烂在肚子里带到棺里去的,曼云还了一笑,再不言语,只轻轻地掖了掖盖在杜氏身上的薄被。 “六姑娘!六姑娘,救救命呀!”,窗外扯开的嘶喊声,一下子又破坏了难得的清静。 窗格推开一半儿,曼云听清了,是周夫人上房的余婆子正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求着让虚言去给受伤的银霞和另个婆子看伤。 “她们没直接求你?” “求了,我说,我是你请来的。”,虚言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一动不动。 窗外的哭声渐响渐大,“六姑娘哟!虽说她们两个贱人不该惹您生气,你骂得打得,但也不能不顾她们的性命。都是周家世仆家生子,都是跟着主子出生入死的人……” 有完没完?周曼云真心觉得累了。 就在哭叫的婆子所跪的不远处,就有一堆人正收拾着昨夜的尸体。可总有些人,知道自己活下来,就本能地想要折腾事儿。 周曼云缓缓地站起身来,手一抄,大力地撩开了门帘。 在她的身后,一双眼悠悠地睁开,盯住了她的身影。 周曼云立在门口,不看那闹腾的婆子,只盯着上房,清晰地说:“昨晚,那俩杀才挡着门,不让人进!” 说完,她就转了身,又折进了屋里。 原本袖手一边看着余婆子哭闹的仆妇们,自有人跑了出来,七手八脚地架起了余婆子。原本,他们听着余婆子的哭诉也觉得六姑娘狠了些,身为下仆,难免物伤其类地想要看个结果,但六姑娘的一句话,让他们想起了昨晚险些因为被拒门外遭贼砍的经历。 “啊呸!那小娘皮死了才好!”,有不忿的,已然啐出了声。 “刀子捅进人身体里时,会怕吗?”,走进屋里的周曼云,又被没头没脑地问了一个问题。 “不怕,习惯就好!”,是习惯了,前世也捅过,只是后来忘了。 周曼云露出了一脸苦笑…… 待等白露几人忙完,齐聚一室,默默坐在一边的周曼云才明白过来周家的围解得实在有些“侥幸”。 不但贼人本应当有的大队援兵没有来,而现在就算周家往院门口堆出了三四十具贼人的尸体也无人理会。 因为城外驻兵,城内衙役都在围着已烧得只剩下内院完好的县衙转。 昨晚的丰津县衙,牢被劫了,犯人跑了,房被烧了,而知县娄伦面对一片废墟,心灰意冷地撞柱自尽。 “我是估摸刘老大他们应当走到南城门时,才放的火。因为师傅此前放了药,那些货都跟死猪一样,泼桐油,点火,他们都没半点知觉……”,一边往嘴里塞着点心,一边口沫四溅的小子,是虚言刚让杜玄霜派人接回来的忘语。 一把火,烧房也烧了人,还能兴奋地眉飞色舞,也是个天生的小杀星。周曼云轻轻一颔首,将心中偷偷悯过的薄命小子形象划去。 “他们也是死有余辜!”,抱着臂立在一旁的祈虎冷声一哼,“反正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他们是陈朝的兵,但是这一次杀吏劫牢的事儿,他们不仅是见证者,与是参与者。 “怎么回事?”,白露错愕地看向丈夫,有些事,她还没来得及问。 “他们一直拖时间耗着,摆了好吃好喝招待……后来,我们等到邢老四,他带着道长来的!”,谈起险些中招的遭遇,杜玄霜脸上带上了羞愧的红。 若不是一直还记得曼云煞有其事的嘱咐,而且大伙儿都是行伍中人忍得饥挨得饿,执意推辞着要等到两个同伴一起来了才一起吃喝,几条性命就提前交待在了丰津县衙。 那个去寻杜玄风的同伴没回程,被衙役们千辛万苦地找到的邢老四,假模式地带着他找到的虚言匆匆前来凑数。 然后,虚言发现县衙备给他们的酒菜里,有毒! 第41章 信 原本接到虚言耳语提示的将信将疑,在试探过陪席的黄县尉后化为了肯定。 几个男人对此事的反应利索,配合默契。 一个人伸臂揽住黄县尉,强撑开他的大嘴,另一个按着虚言道士的指点将投了砒霜的酒菜填鸭似的塞了进去。 再来也没亏待自己的肚子,关起门来,无毒的菜饭挑着吃着,还划拳行令好不热闹。 当然,从头吃到尾的也不过嗓门最大的俩,其余几个受累的,跟着道士走了趟牢里。 大丈夫恩怨分明,怨报得直接,恩也报得爽快。 险被毒杀的羞恼夹着义愤填膺,杜玄霜几个主动协助了那些役夫的越狱事。 正如忘语小道士所说,把犯人悄悄放跑后,他们才离开的县衙,只留下了跟接应人一起出现的放火少年悄悄地躲着。 杜玄霜大约地讲完前事,目光忍不住在道士清雅从容的脸上停留了一瞥。 几个兄弟看着大咧咧,但在跟虚言合作的过程中,他们也一点一点地发现了不对劲。 如果说以毒攻毒给狱卒下药劫狱是道士早有准备的因势利导,等摸回周家院后的分组偷袭更显蹊跷。 细心的邢老四一直跟着道士,按他的所说,道士功夫平常,但与人交手突进甚快。夜里厮杀未看分明,但天明收拾四十三具匪徒尸体时,却发现了约摸半数,死得诡异,无伤无痕。 白露曾偷讲的朱妈妈放药引蛇,应当也和虚言脱不了干系。 虚言并不是象他自称的那样,只是一个粗通医术的游方道士。 杜玄霜偷看虚言的眼神,周曼云留意到了,她猜着可能是道士的有些首尾没收拾干净,被盯上了。 反倒是做妻子的白露,迟钝着,她的手只顾紧紧地抓住杜玄霜,一脸担忧,道:“二哥,这些坏人不会再来一次吧?” “应该……不会。刚刚邢老四打听了消息,在昨晚原本困在西湾的役夫也跟人犯一样逃得一干二净,丰津县已派了人往府城报信。” “扎在西湾的驻兵号称千人,吃着空饷,实数不过八成,昨晚在这儿也大约填进了半百。张绍雄要是不傻,看到门口堆着的尸体,不会再来了。”,虚言朗声回答,西湾驻兵情况他摸得很熟,门儿清。 杜玄霜的眉拧到了一处,虽然大伙儿都猜到了丰津兵匪一家,但虚言这么指名道姓说着,也过直接了。 他们几个毕竟是大陈的兵,在边关杀的都是外族蛮子沙盗马贼,昨夜杀戮的狂热到这会儿退了,虽不悔,但一想到死的那些人十之八九也是兵,直觉得恶心。 “应该是不会再来的!”,坐在角落的周曼云轻声地说着,说给自己听。 娘亲的伤情安稳了些,她的心也定了许多,也想通了些前世旧事。 如果依着前世猜今生,张绍雄应当也没有把周家灭门的意思,他会在最后关头前来缉匪,在被杀破胆的周家面前当足了“救命恩人”。 前世在泰业初几年,霍城周家就象是被张绍雄圈养的肉牛,予取予求。只一封书信,就能让祖母和大伯娘收拾了一堆财物供上报恩,直到他死了。 姓张的是只粘上就甩不掉的蚂蝗,一向淡泊的二伯娘曾在曼云的面前愤怒地骂过,曼云印象深刻。 想来他对周家所谓的恩情,前世今生都一样,不是救命,而是“不杀”! 周家对张绍雄的“纳贡”是在祖父去世之后,长姐曼华的死与张绍雄就脱不了关系,她们竟然还能如此? 周曼云细捋了下始末,还是有些想不通,更觉烧心。 大约辰时初,据说在匪乱从后院起时就被几个忠仆护着去寻救兵的周檀回来了。 周檀先是跪在周夫人的床前痛哭自责求死,接着又和自请下堂的闵氏相对而泣了半天,然后吃不住劲,晕了过去。 按他身边长随周长德请罪之言,是他们见势不妙,打晕了四爷硬架了走,夜里没法出城,躲到天明回来了。 这说法按前世对四伯的印象还算实在。他虽懦弱但对妻儿还是看顾的。 “只是脸皮薄了点,大难临头,男人抛妻弃子先跑,不是天经地义?“,周曼云迷迷糊糊中嘴角嘲讽一笑,缩在杜氏脚边的小身体轻轻地翻了个身。 妻可再娶,儿可再生,他们是担当繁衍家族使命的“男人”,他们是“爷”! 可咱也不求他! 梦中再次在夏口逃亡的周曼云从狂奔的马车车厢里钻出,持剑对准车辕,狠狠地,亲手斩断…… 在周家一片还未洗尽的血气中,一堆人一直滴水也饮不进,周夫人更是听说吐了四五次。几个孩子中也就只有这个吃得肚子溜圆,还睡得香甜。偏睡前还会嘱咐人在她小睡后叫起她来照顾娘亲。 “比我当年强多了。”,虚言望着眼前粉红色的小脸上轻合的眼睫,心中一叹,浓浓的羡。 从熟睡的女孩身边走到周家门口,仿佛再次从仙境走向了地狱。 夏季正午的烈日之下,堆在周家门口的尸体有些已散出了腐败的气息,令人作呕。 杜玄霜正站在门口,等着义庄化人场的拖尸人将尸体带走,显然那些“匪徒”的尸体是没人要的了。 走到玄霜身边的虚言打量了下尸堆,轻声道:“多谢!”。 此前在他查验尸体时,就发现发现很多因毒致死的尸身上已多了许多横七竖八的利器伤,血肉翻卷。无论是死于蛇口,还是死在他手上的。 “我已安排柳贵跟去,看着他们把尸体都化了!”,杜玄霜目视着前方,淡淡地说着,放在腰刀柄上的手紧紧一握。 主动为道士做掩饰,不为求谢,好赖他也算是曾一起并肩战过的同伴,虚言也救了小姐,他的来历诡异,有怀疑但不想问了。 死过太多人的院子污秽不堪,还想再住,就得清理。 周家上下搬尸,洗地,撒药,全然无视着四邻侧面和故意晃来的探子查探。 周曼华的尸体也不能再在周家停灵,挤满贼尸的义庄也是不能送的,最后还是由谢氏出了重金暂寄在了城外的白云庵,和她庶弟文哥儿的骨灰反倒成了一处。 目送着最后一辆拉着贼尸的马车离去,杜玄霜鄙夷地对着远处瑟瑟如鼠躲起的几个探子冷声一哼,沉声道:“他们怕了!这是在城中不便,否则筑个小京观更好。” “在……在我的家乡,枭下的敌首会被秘制成弹丸大小,绳结挂树,以耀军功。“,道士侧过脸,认真应答。 周家小院的大门前静了下,接着又响起了爽朗的笑声,音色交融,心照不宣…… 如果周家还要逗留丰津一段时日,建议移居城外的普济寺。 补眠一场醒来的周曼云第一时间就听到了白露的转述。 普济寺在城西,背后就连着八耒山,按推荐这处住所的虚言道士的说法,要真还有祸事,往山里跑也快些。 可周曼云想到的却是那些应该躲在八耒山山里的役夫,她很是怀疑道士的真实动机。 周曼云站在门口打量了下正说着话的几个男人。很奇怪,原本在此前明明让她发现对道士起疑的杜玄霜这会儿跟虚言勾肩搭背,一副要斩鸡头,烧黄纸的架势。 她犹豫着,向虚言招了招小手。 再经血洗一次的周家在恐慌之下没了诸多规矩,内院住成了大杂院,后花园更成了无人敢住的空地。立在荷池边的周曼云,摸摸发凉的手臂,心中茫然。 “有话说!”,刚从男人堆里被抓出来的道士带着浓浓的烟火气,很懒得理只会发呆的别扭小姑娘。 周曼云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你是故意跟邢老四去县衙的,打知道杜玄霜他们在那儿,你就想让他们帮着你劫牢。” “是!原本的计划并非如此,但有了更好的机会和帮手,就临时改了。”,道士答得干脆。 “酒菜里的砒霜是你……不,应该不是你下的。”,周曼云缓缓地说出了另一个怀疑,但却在道士灼灼的目光下改了口。 “为什么不是我?”,道士觉得好玩了,小姑娘的临时改口显然不是因为惧怕。 “因为……”,一直盯着道士的周曼云塌下了一直紧绷的肩,“因为,我突然觉得你不会用那么简单的毒!” 在此前,前世的记忆让她怀疑道士是自做局诱人入壳,可话出口时,她却想到刚才看到的一室融融。 改口,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前世的记忆未必可尽信。 虚言的眉梢瞬间扬了起来,透出了些得意,手摁上了曼云的肩,道:“原本你真不笨!” “那为什么又要帮我?”,曼云认真地问。虽然将前世那个出卖兄弟的阴险小人与眼前人暂且分开,可求取答谢,路见不平,往道士身上搁,她也不信。 “说来你家第一次遇匪,我回收银子时也想拐你走的。只是发现,你比之一般的小姑娘成熟许多,记忆早定,而我又一时想不出有什么药可以不让你变傻又能忘了前事。“ “为什么是我?” “能让银子再咬你一口吗?”,道士这下没有回答,他的袖口中钻出了闪着微光的一点银色。 “好!”,周曼云毫不迟疑地伸出了一只细嫩的手指。 对道士她保留看法,对银子,她信…… 第42章 市恩 一匝银线绕上了周曼云的手腕,银子弯下头,在她的寸口亲热一蹭,带起一丝冰凉。 “你先看清楚!”,虚言的一只食指指向了银子的细尾处。 在月光之下,曼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银子,她的身长不过五寸,通体银白,只在从细细的尾梢向上两分处有着一圈淡淡青色,如环绕扣。 “银子,来!”,虚言轻轻地伸指抚过蛇脊,小小的蛇牙跟着向下一扑,又在曼云的腕上咬了一口。 一点鲜艳的樱红点在曼云白嫩的肌肤上,她静静地看着,大约在一刻的时间里,红点慢慢地变浅,最终了无痕迹。 “你再再看看银子!” 在道士的指点下,周曼云又瞪大了眼盯上了银子,只见刚才的青色的圈上多出了几个浅淡的绯色圆点。 “这一圈青色是此前她咬过你后才长出来的,两次,那时你只服过苦玄草。而这个,应该是你吃下的玉燕光,只可惜你服的量并不多,否则会看得更明显些。”,道士说着,言语中带着惋惜。 “银子已有五龄,但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有任何改变。难得遇上了你……” “这世上可能只有我能养她?也只要我养她就好,不需要我再做其他?” 虚言迟疑地点了点头。他突然有些头疼,原本坦诚的解释,被周曼云讨价还价的架式一冲,让他顿时自觉沦为欺负小孩的不良商贩。 周曼云反倒如释重负地淡淡一笑,伸手扯了袖,盖住了还缠在她左腕上的银子,道:“那以后,就让我一直带着她好了!” “你确定?”,知道眼前的女孩不能以常理度之,但曼云如此快地接受了银子,也让虚言有些不敢确信。 “我会尽力养好她的!” 周曼云笼了袖,自顾自地转身向着内院走去,跟道士谈开了,她很轻松。 不过就是因为重生得来的体质特殊,在今后自己服了毒,再供银子咬,让她得以积毒蜕长而已,与蛇同生,有什么无法接受? 她有用处,这样很好,否则一直想着道士的救助要如何回报,她会疯的。 那个相信在危难时遇到的陌生人会不求回报,扶难悯弱的周曼云,在前世里就早已死掉了。她曾毫无保留地信过,但最后却赔上了身体、名誉、还有……性命。 一小一大的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穿过与内院相连的垂花门。在周曼云举手示意后,周曼云的身边上多加了个从院墙上蹦下来的小满。 这孩子的戒心不轻。想到自己刚才估计是小满箭矢瞄准的对象,虚言看着前面不过三尺的倔强身影,哑然失笑。 走在头前的曼云顿住了步子,她正好与端着托盘的余婆子打了个照面,余婆子尴尬地护住了盘中的药碗,向着曼云一福。 周曼云敛了眼中乍现的冷芒,不予理会,径直从余婆子身旁擦身而过。 “她是银霞认的干妈。”,小满握紧了手中的弓,皱了皱鼻头,道:"那几个堵门的,死了才好!夫人还请了大夫给她们治伤!” “不给治,下次谁来堵门?”,周曼云低着头在心里轻念一句。 夜晚的周家院浸在浓浓的药气中,外敷、内服、定惊、防疫……周家上下都吃着药。 为仆人们看伤的大夫是周夫人重金请来的,因为谢氏心结难纾地病倒了,周夫人硬撑着病体出面对大夫叮嘱殷殷,说是不惜财力,要将每一位忠仆都治得完好如初。 死者的抚恤不说,重伤的仆从也得了重赏。 其中最让人羡慕的就是银霞,周夫人已亲许了脱其奴籍,还她良家子的身份,还备了份丰厚的陪嫁,只待周家安稳之后兑现。 有些事搁着在谁心里也是心知肚明,但能体恤下人的主人家总归是能得到更多下人的效忠。 自己捅向银霞那一刀终究还是因为气力小,没有捅实。不过,那个银霞也是个有意思的,按着听来的说法,她挨的那一下也不过是贴着油皮就过了,只是当时捂腰翻滚着晕倒的样子实在惨烈。 周曼云坐在杜氏的床边,举起了自己的双手,仔细地相了相,摇了摇头。 “其实夫人单拿钱出来,哪里就能轻易找着大夫?若不是杜二哥提前约了,让大夫等着,有钱也请不到人的。”,小满一边帮伤了右边膀子的朱妈妈擦着脸,一边跟朱妈妈叨叨着。 小满本不碎嘴,但经了两天不是射靶而是射死人后,她突然觉得跟朱妈妈一样念念叨叨下,把脑子里存着的事儿往外一放,会轻松很多。 “奏……是!”,朱妈妈的脸也肿了半边,含糊不清地应着。 周曼云笑了,她们是娘亲的身边人,情分不同,现在是对下人们念着夫人的好,却不知五房的努力而不平。 可这样就很好了。周夫人把恩领走了,自己提前让备大夫、稳婆的事就可以放下来。 “王姨娘生了吗?”,想到了黄昏中被匆匆从白露她们原来住的院子里请来的稳婆,周曼云侧脸问向坐在一旁的白露。 “还没!”,提到这个,还是新媳妇的白露脸色有点发白。 大房的王姨娘算是难得了,昨晚匪闹得凶险,她硬是拖着七个月大肚子躲在了床下,也好在她移到了下人们住的倒座,有惊无险地挨到人们把她翻出来才有了发动的迹象。 原本周曼云预备要应付杜氏突发情况的稳婆,被曼云暗地吩咐,及时地领了来。 “俺……姐儿……心……好!”,朱妈妈说话艰难,可还是硬对曼云挤出了一脸笑。 我心好?周曼云的一只手伸进了锦被之中,紧紧地握住了娘亲的手,另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肚子上。 无声地长叹在胸臆回荡,幽幽转转贯着前世今生,周曼云轻轻地闭上双眼。 不是好心,非为施恩,只是曾经感同身受罢了…… “你的!”,一只鼓鼓的钱囊在黑夜中划了一道弧线,在落下时,被一个普通士兵打扮的中年人眉开眼笑地接到了怀里。 匆匆对恩主行了个礼后,老兵退进了黑暗之中。江边船家花柳巷且去逍遥,又管他谁生谁死。 对有功的手下人,一定要及时奖赏。张绍雄拍拍空了的两手,长长地呼出了口胸中的闷气。 刚刚拿钱的老兵在昨晚就做得很好。 娄知县哭天抢地作势要自尽的时候,他及时地上前帮了忙,在众目睽睽之下,虽一时手滑没拉住知县大人,但终是"尽力"了。 娄伦与黄胖子都死了,当初商量好的事情,可以由死去的人帮忙扛着了。 张绍雄一路向设在县衙后院的娄伦灵堂行去,焦土残垣,寂寞凄凉。 他在正厅门前稍稍顿足收拾了下,撩起袍角,大哭着扑向了厝在中央的黑漆棺木。 “娄大人……介元兄……您怎么这么糊涂呀……”,泣不成声的哭诉含糊地让人听不真。 边上自有帮衬丧仪的凑上前,扶着,劝着,让他节哀顺便。 “姓张的也是个倒霉的!他也就这两年借着妹子的势,刚混出些名堂,又摊上了这种事!”,张绍雄已被饬令回平州待处的事,留在县衙里的人都清楚,不敢高声语,只敢挤眉弄眼。 大陈立朝二百余年,除了边疆之地,被毁了县衙的也就独此一份。当知县的娄伦死了,驻兵丰津的张绍雄罪责最终会如何定论,还得看京里的。今上近两年龙体欠安,后/宫之中年轻的美人想吹枕风并不容易。 等有丫鬟从后边转出来领了张绍雄去见娄夫人何氏,又让人在背后感慨唏嘘了一番,膝下只有两女的娄伦无人祭祀香火,很是可怜。 隔着一扇素绢,张绍雄对着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细语交谈着,揽着两个女儿的何氏,渐渐地又红了眼圈,开始暗责了突然撒手死去的丈夫。 同样的要面对着犯人越狱,役夫失踪的重罪,出身广恩侯府的张绍雄就能持住根本,不惊不乱。不论是明日被带回府城问罪,还是会受到京中更严厉的议处,起码留得青山在。 可一向还算聪明的娄伦却选了自尽!何氏心中忍不住一阵儿气苦,身为名门庶女,择到一位家境普通进士出身的夫婿,图得也不过是他日夫君出人头地,也能跟着得封诰命。娄伦一直以来在姐妹的夫婿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这一次却是蠢到……蠢到了死。 “只可惜,娄大人膝下无男丁,他这一死,不但苦了夫人,就算有冤有恨,也只能带到九泉之下了!”,张绍雄抬袖拭泪,语带哽咽。 又再一次被提醒着家无男丁的事实,何氏忍不住大哭出声,哭自己早夭的嫡子,也深悔着当年过于争强对后院管束过严,也没得个庶子。 “娘!娘……还有,还有我和妹妹呢!”,娄家长女娄巧英一边淌着泪,一边帮娘亲顺着气。冤!恨!带着气的字眼,固执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边上的娄家次女娴英,才五岁,只扯着阿姐的衣襟,一个劲地跟着嚎。 待哭声稍歇,张绍雄又着意地安慰了几句。 过了会儿,在听到何氏打算携两女护棺回娄家祖籍时,他突然福灵心至地提出了建议道:"娄大姑娘也有十三四了吧,若是就此回乡未免可惜,不如返了洛京城去天香女苑就读上个三两年,以利婚配。” 天香女苑?何氏与长女止了啼泪,惊异地交换了下眼神。 好半响儿,何氏的声音才干涩地响起,道:“可……先夫本就品秩不及,现如今又这般负罪身死,她还要守着父孝……怕是不妥。” “嫂夫人!和嫔娘娘入宫前也曾在天香就学,由她说项,自有贵人会携之一二……若嫂夫人愿携两位令媛往京,张某自当尽力!” 张绍雄等了许久,屏风之后,三个踞坐的模糊身影才动作一致地缓缓伏身施了个大大的谢礼…… 第43章 金鸦暖 已入二更的周家院因接连遇了两次匪袭仍灯火通明,院中房内的灯烛不惜本钱地燃着,无论是谁,最大的心愿就是熬到天明。 但也有熬不得的,倒座里正艰难生产的王姨娘的哭叫声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向耳朵里钻,让人心烦意乱。 周曼云无暇理会,她正撅着小屁股趴在杜氏的额边,一接过小满刚绞过的丝棉帕子,就再一次将杜氏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轻轻拭去。 打她跟虚言道士在后花园谈完话回来不久,杜氏就醒了,虽还虚弱地不能吱声,但已对身边人说话可以简单地闭眼,摇头示意。 曼云和朱妈妈等人的欣喜若狂还未退却,就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随着杜氏的清醒,似乎原本道士用在她身上让她暂失痛觉的药也跟着开始失效了。 “一定很痛的!”,周曼云看着不言不语也没有半滴眼泪只在强忍着的杜氏,心中更痛,她厉声地喝向了小满,“看看白露找人找到哪儿去了!你去催……” 小满刚应声要走,白露就挑着帘,将虚言道士让了进来。 “你就不能一直在……”,周曼云不讲理地冲着道士吼了半句,又狠狠地甩过了头。 白露无奈地上前,把趴在床上的周曼云抱了下来。姐儿急了,她们知道,但一直留着道士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卖相又好的成年男子在小姐身边呆着,于情无理都说不通。 “不仅是痛的关系。”,虚言摸了摸杜氏的额头和手脚,又翻了翻她的眼皮,一脸凝重地说道:“还热得过头!” 不想出现的伤后高烧,杜氏还是没能侥幸躲过。 虚言的双眼凝在了杜氏红透的双颊上,愣了一会儿,伸手抽下了杜氏正咬着的被角,温言道,“痛或难受,一定要尽早让人知道!你是病人,不用这么强着。” 再接着,道士的指尖搭上了杜氏的腕,久久不放。 “你倒是用药呀!能让她不痛的,先用也好……”,周曼云尽力说服着自己要冷静,但话一出唇,还是呛得象是刚点着的炮仗。 “她有身孕!止痛退烧,许多药会伤到胎儿的。”,一向自认对小姑娘极度宽容的虚言忍不住地瞪了周曼云一眼。退热止痛,偏偏杜氏又有着身孕,对他而言,能够平衡着尽善尽美的药物也选择有限。 周曼云咬了咬唇,小手攸地一下伸过去,抓住了道士的胳膊,示意着一边说话。 “如果……”,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娘亲,周曼云拢了手贴着蹲下来听她讲话的道士,为难地说:“如果,放弃我娘肚子里的孩子呢?” 看着道士听言之后一下子就敛住的眸子,周曼云低下头,声如蚊蚋,道:“我知道我自私,但我只想让娘活下来!” 只想让她活下来!周曼云望着自己的脚尖,眼眶红了。 从最开始去请稳婆时,周曼云就想到杜氏将要面临的血光之灾的一种,她有想过,如果保不住未出世的弟弟或妹妹,娘活下来就好。她重活一世,不想再受失母之苦,即使娘以后会怨她恨她,只要娘活着,就好。 静等一会儿,周曼云才听见头顶传来了道士冷冷的声音,“你先别急。是否要放弃胎儿,我必须先问问你母亲的心意。” 自私的周曼云很让人厌恶吧? 周曼云绷着小身子靠在墙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虚言坐在杜氏的身前,几枚暗红的蝎尾针重新插入杜氏的几个穴位,接着,道士俯声在杜氏的耳边轻声地问询着。 如果让娘选,娘肯定死撑着要孩子的。周曼云分辨着杜氏的细微动作,心下大恸,眼前一片模糊。 问完话的道士直起了身,向着曼云招了招手,唤她过去。 “你娘说能保住胎儿就尽力保着,不行,就放弃,她要活下去顾好你!”,虚言直接地说完,将周曼云的小身子扳向了立在床边的白露,大有一副,你不信可以尽管问的架式。 白露对着曼云缓缓地点了点头。 跟着道士一起进来的一只药箱子被打开了,这箱子是去把忘语小道童从藏身地接来时,一并起出来的,三层屉,堆着满满的瓶罐筒袋,顿时让周曼云眼前一亮。 但也只是一亮,再一细看,周曼云又有些失落了,箱中所有的药品无一例外的没有任何标签,象足了卖假药的,让人根本分不清孰好孰坏,也挑不出救命良药。 一只不起眼的黑色陶瓶被虚言随手择了出来,瓶口一斜,一粒绿豆大的黑色药丸滚在了他的掌心。 趁着白露拿水调和,虚言轻声地跟眼前一坐一躺的母女俩解释,道:“这药叫‘金鸦暖’,服用之后会让孕妇暂失痛觉,也能减其他的病痛症状。只是孕妇会失去行动之力,必须由人服侍到生产。这药本就专为养胎之用,待等胎儿瓜熟蒂落,再取三滴儿血为引,反哺母体,即可解之。” 杜氏眼皮轻轻地合了两下,瞥向了自己的腹部。此前与道士对话有约,同意眼合一,有疑合二,不许则不动。 果然!周曼云拉住了娘亲的手,代问着,“确定不会伤着胎儿?也不会伤着初生的孩子。”。小手上压着重量微微一紧,她明白自己没问错。天下娘心同,曼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前世也曾为母的经历。 “肯定不会!孩子出生后的三滴血,我也会慎取,不会有任何损伤。” 杜氏的眼皮又是轻合两下。周曼云迟疑了下,问道:“这药,此前有人用过吗?” “有!”,道士轻轻一笑,实话实说道:“当年我娘就是用了这药生下的我。” 杜氏的眼皮快速地合了一下。 娘居然这么快地就同意了! 周曼云抬起头,紧紧地盯上了道士的双眼,“那,那你娘呢?她现在还在吗?如果……” “她死了……不过与药无关,她在我五岁的时候,死于……死于火灾。” 周曼云呆住了,好半响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干瘪瘪的“抱歉!” 杯盏里用水调好的“金鸦暖”,象是黑色的墨汁,乌黑一片,半点金色欠奉。 一只苇管被虚言递给到了周曼云的眼前,示意着她立刻给杜氏喂药。 “我来吧!”,小满和白露异口同声,也几乎同时地想伸手抢活。 “小孩气清。何况血亲哺饮,效果更佳!”,虚言的提示又一下子让两只手先后地缩了回去。 骗人!这句肯定是骗人的!这药有毒,他怕她们误服而已! 周曼云手持着药盏,狠狠地瞪了道士一眼,刚才因为道士眼中暗闪泪花而涌起的内疚消失无踪。 “真能用?”,不敢让娘亲和身边几个生疑,周曼云对道士作着口形确认。 “我娘当年也是受了重伤,最后才选择服用此药,虽说困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感觉不算好,但我生下来很是康健,听师傅讲足有七斤六两……”,虚言道士没理小姑娘的挤眉弄眼,坐在杜氏的身边娓娓讲着故事,气定神闲。 杜氏眼中希冀的光俞发浓了。 周曼云手臂上环着的银子紧了紧。她低下头慢慢的吸起一管药液,凑在了杜氏的唇边,缓缓吹药而入…… 药见效很快,大约一刻钟之后,杜氏就渐渐地沉睡了过去。 试试娘亲的鼻息,松了一口气的周曼云呆看道士再次将一根根的蝎尾针拔出,收进随身腰囊,再合拢了药箱,直到见他欲走,才三步并两步地追上去,抓住了道士的后襟。 借着廊柱遮挡,一只小手平平地向道士摊开,不依不饶。 “最后一颗!”,同样的一粒金鸦暖被倒在了周曼云的掌心,道士露出了一脸心疼,“一粒何止万金,就被你糟践了!” 味道有些酸涩,服用之后感觉到的气息…… “你们家姑娘累趴了,抱她睡去吧!”,道士的声飘渺非常,周曼云感觉自己被他凌空抱起,递到了白露的怀里。 明明知道自己醒着,但手脚却动不了!周曼云为防惊着白露,索性闭紧了眼。 等白露几人收拾停当,本以为睡着的周曼云又一个骨碌从床上翻起了身子,扯着她们直问自己睡了多久。 大约一刻?周曼云听到回答后,皱起了眉头。此前服用苦玄的感觉轻微,可吃了玉燕光就有些酒醉上头的眩,当时好象自己有胡言胡语一通又晕过去了一阵儿,但时间也不算长,这个金鸦暖却是让自己的四肢失去了一刻的行动自如。 金鸦暖的毒性确实诡异,散四骸,令人手脚麻痹,却又有一股暖气紧紧围住胎宫。照此看来,道士所说应当是属实的,只是亲身历毒的人是不是他,还有待考证。 周曼云撇了撇嘴,又突然心下一凛地绷紧了嘴角。 所谓的百毒不侵也是有缺陷的,服毒之后视毒轻重会有一段时间的迟滞,如果这段时间要有人害自己,该怎么办?一刻之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要命了。 “你能保护我吗?”,周曼云轻轻地叹了口气,悄声贴着自己的手臂问向了又咬了她一口的银子。 蛇声咝咝,响得极轻,完全淹没在窗外传来的脚步嘈杂中。 “白露!”,随着拍门声而入是高氏身边的丫鬟明霞。 她微红着脸颊,轻喘着气,扯着白露的袖求恳着:“白露,你能去请虚言道长帮王姨娘看看吗?她的胎儿寤生,我们奶奶让我过来……” 此前虚言对银霞袖手时托词,他是曼云请来的,并没几人当真。大家伙儿都当跟着杜玄霜他们一起出现的虚言是杜家那几个再有请了来的,更有甚者,直接就将虚言算成了杜家人,而且佐证多多。 第44章 咒怨 王姨娘生产的情况比众人预想得还要糟糕。 当初白露回报王姨娘有临产迹象但稳婆不好找,周曼云同意了将原本备给自家娘亲用的稳婆请来,就将此事丢到一边,专心看护娘亲了。前世从未见过的王姨娘,她能做的也就是仅此而已。 但早已收了定金的两个稳婆却中途撂下担子,跑了! 杜玄霜有安排着值夜看守的,可是几个粗汉子又怎么知道两个婆子是没做完活计儿就开溜的,他们只结记着晚上的院子不许进人,对两个老婆子还大声地道了别。等内院的人接到消息追出来,已看不到了婆子的踪影。 夜晚事多,正运交华盖的周家实在无心力派人去追两个接生婆,看家护院要紧。 两个婆子是在做接生准备前被王姨娘身边的丫鬟彩霞给吓跑的。 当周曼云跟在道士身后赶来时,披散着一头黑发的彩霞正涕泪满脸地抱着高氏的腿痛哭着,化开的胭粉在高氏湖蓝色的裙上涂满了深一道浅一道的痕迹。 “二奶奶,奴婢真不是有意的。只是那两个婆子在问王姨娘是否经产时,奴婢说漏了嘴……” 不是故意?说漏了嘴? 周曼云缓步走到了二伯娘高氏的身边,看着跪在地上的彩霞,满眼厌恶。 如果真是娘亲在发生险情时遇到这样的糟心事,自己应当会把眼前的这个丫鬟活活给掐死! 按着彩霞的哭诉和边上另个婆子为求脱罪的指证,彩霞确实对周家这几日遭遇毫不知情的接生婆面前心直口快地说出了实情。 遭了厄运的周家院,接连不断死去的人,一车又一车拉走的尸体,还有院子里怎么洗也洗不掉的血腥味…… “二奶奶,真不干老奴的事儿,老奴只是一直在边上听着不敢吱声。是彩霞姐姐跟那两老货说,说是周家连遭的难事都是从王姨娘生的文哥儿死后起的,是文哥儿死得不安生,要祸害着周家满门……她还说,王姨娘这胎这么早来,保不齐是怨鬼投胎要……” “住嘴!”,看着二伯娘呆呆听着没有动作,周曼云急了,上前一脚踢在了一个劲抖料的婆子肩上。这话不能让她说下去,说下去,惹出的事儿会更麻烦。 但这边的婆子刚闭了嘴,那边彩霞的嚎声又响了起来,“不是我!大伙儿私下里都这么传着的!” 什么叫都这么传着?周曼云有些后悔应该带着朱妈妈出来。娘身边留着白露和小满尽够,朱妈妈伤了胳膊,但踹掉两人下巴的力气还是有的。 明霞示意了下自家愣住的奶奶,高氏才恍惚地招呼着身边人将彩霞带下去,而另个婆子则被打发进了产房帮忙。 曼云探出小手够着了高氏的手,高氏下意识地紧紧反握住,曼云立时感觉到肌肤一片冰凉。 前世里二伯娘曾说过她最怕见人生产,而且一遇到这类事,她就会吓得躲进庵堂里念经,久久地不出来。只是没想到,这毛病这会儿已就这么顽固了。周曼云又伸过一只手,将高氏的手围在了她的掌心中。 一脸青色的高氏确实在怕。 彩霞的供述,高氏一直听得模糊,因为她早就因产房里的响动心生恐惧。她曾三次怀胎,可前两次的孩子或胎死小产或生下来没有站住,而生下周慎之后,也因产后出血大亏了根本,无法再孕。儿奔生,娘赴死,半只脚踩着鬼门关的生产,总会让她想起从前痛苦的回忆。 王姨娘本是大房的姨娘,可是现在她的主母谢氏吓病了,其他妯娌也都倒着,下人们请示到周夫人没个说法,临时主持内院事的高氏就不得不来盯着。 “二伯娘,没事儿!云儿陪着你!”,周曼云故作轻松地晃了晃高氏的手,深深地吸了口气。洛京城外的梅花疏影,悠扬传来的钟声,还有孩儿浓密的胎发……正不停地在她眼前晃着。 “嗯!”,高氏蹲下了身子,将曼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没了稳婆,产房里就只剩下为王姨娘扎针的虚言道士和两三个有生产经验又老成点的婆子呆着,但毕竟这些个婆子不是正经操持着行当的,时不时地就听见她们喊出的一声半声,让外面等着的人更是心焦。 “二奶奶,道长说了,可能大小都活不得!要哪个?”,隔着帘,一个婆子大声地直接冲着外面请示上了。 “小的!”,高氏紧箍着曼云,回答得半点不迟疑。 周曼云轻叹口气,双手环上了高氏的脖颈。高氏直觉的选择,她能理解,为正妻的,没人想到会舍了家族子嗣去留个贱妾的性命。只是她想哭,很想哭…… “滚!你们……滚出去!”,随着虚言的吼声,几个婆子灰溜溜地从门里跑了出来。 面对放开曼云站起身的高氏,婆子们支吾着,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其中一个脸上还带着深红的五指痕。 道士的声音却又从产房里飘了出来,“来个手小心细的!” “来了!”,随着高声一应,周曼云的小身子蹩进了门帘…… “云姐儿!”,追着来的高氏苍白着一张脸,强忍着欲倒在地的冲动,颤抖地对着道士说,“我,我……来吧!” 周曼云一边高声叫着明霞把二伯娘扶出去,一边将一只小小的胎儿脚丫一点点地重新塞回产道。刚才虚言把几个婆子吼走,正是因为胎儿的一只小脚突然出来了,婆子上手用力要扯的架式让他直接把人扇开了。 听着招呼进来的明霞也一下子白了脸,搀住高氏就直往外走,门帘跟在她身后落下,让她头皮瞬间一麻,险些叫出了声。六姑娘真是……真是妖孽! “如果你不怕,就再伸进去些,帮她翻个身吧?”,凝神在几个穴位上插针的虚言,状似无意地轻声说着。 周曼云狠狠地咬了咬牙…… 七月初七女儿节,周家长房在子时三刻添了个小女儿,刚到四斤的早产儿,右脚有些畸形。 “都怪那婆子劲使大了!不过道长说了,只要每日按摩着,长大就会好了!”,清晨的阳光斜照进屋,精神无比的周曼云就趴在了杜氏的床边碎碎念着。 “娘!你看她,是不是很漂亮?”,周曼云指着搁在杜氏枕边的一个小小襁褓问着,杜氏浅浅一笑,合了一下眼。 多好!新生的孩子,还有醒来的娘亲。曼云咯咯笑着,亲上了杜氏的脸颊。 “大……大来来,也不管!”,脸还肿得不成样的朱妈妈,艰难地埋怨着,引得房里围坐的众人一阵大笑。 笑够了,白露才轻叹着气,说:“这么大点的孩子,能不能站得住不说。她又是王姨娘生的。”,王姨娘死了,死于产后大出血,由周曼云亲手接下的女婴现在正躺在杜氏的身边睡着,因为王婆子的缘故,想来从孩子诞生起就不闻不问的谢氏是不会把她接走的。 “那正好,我养着小猫好了!”,周曼云的眉眼笑弯成了月牙。这个前世没有的小堂妹是她亲手接引到人世的,听到人世初啼的那一刻,她就下了决心,要把这个小妹妹养活大! 小女孩因为早产生得小,哭声也极轻极细,按朱妈妈贱名好养活的高论,曼云管她叫“小猫”。 “云姐儿?你来养着?”,白露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若不是二哥走了半城寻到肯分奶喂的的好心人,能成吗?”,顶着夜露,忍着白眼,要来一小盅奶水的杜玄霜的辛苦,她要说清楚。 周曼云有些怕了,轻声问道:“奶娘应该能寻到吧?” “出城就好寻了!” 白露的回答,立时地让室内又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静。 在丰津城里,奶娘不好找,大清早杜玄霜他们就从外面带回来消息,周家被恶鬼缠身以致灾难连连的说法在丰津县城里已传遍了,甚至有说法说,县令娄伦也是因为帮了周家,才身遭横祸。 周曼云等人的沮丧并没持续多久,辰时刚过不久,天没亮透就出城去普济寺的邢老四带回来了好消息。 在普济寺的附近,他已直接买下了一座农家小院,而且也跟寺里的长老谈好,借到了寺里的一处院子。要怎么住,任周家选择了。 因为想早点搬离死了许多人的院子,周家的行李早已趁夜收拾停当。虽然周夫人还坚持了一阵儿,说是让人再去平州找房看看,但是当管厨房的桂枝回报了本地帮工妇人辞工,上街采买遭到冷遇后,也就从善如流地同意了搬家的提议。 “我们就要离开了!”,周曼云的心情更显雀跃,她转了个圈,趴回到床沿,轻声地跟熟睡的小猫儿通报着更好的消息,“还有你的奶娘,也在那个叫宝树村的地方等你去呢!” 从外面进来的白露看着曼云,也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等曼云瞪上她,她反倒正色地说起了刚从丈夫那儿得来的消息,因这些日子曼云的所为,杜玄霜有特意过交待有事要直接报给云姐儿知道。 “刚才,原本租我们这院子的薛东家来。本来我们都以为他是来催要房子的,可结果……”,白露特意地卖起了关子。 “结果他把这院子送给咱家了?” “姐儿!你咋知道的!”,白露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道:“这次他是专程从平州赶来丰津送房子的,也幸好来巧了,不然等响午才到我们就都到了城外了。” 闹出人命还疑似充斥着咒怨的鬼院,不想再要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能立即送了出来,这东主倒也算大方。 周曼云微微一笑,随口问道:“这人是做什么的?” “这个姓薛的商人,叫薛进均,走着江运贩米粮,是平州府数一数二的大米商,听说临近几个州县都有他的产业。” “薛进均!”,周曼云沉呤了下,原本笑盈盈的嘴角绷得笔直,追问道:“他家有没有做绸缎布匹?” “这个,没听说!要不要我打听一下……” “不用了!”,曼云急忙摇了摇手。 也许只是名字有些音同,前世里将自己在高家逼得无处可躲的薛素纨,父亲也叫薛进均,但那时听说薛家世居江南经营着布匹绸缎,薛素纨的名字也是因着祖业得来的。 这一世,她不想再跟前世那些冤孽再有交集,不问也罢。 第45章 村居 柳叶胡同周家院的大门被缓缓地关上了,只虚虚地在红漆的院门上挂了一把锁。 在前世里,这个小院应当也会象如今这样被废弃,然后逐渐成为一处真正的荒园。 每一个人都是说着在这院子里经历的事太过惨烈,但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比之前世,现今已是很好了。 周曼云扒在马车车厢的窗口,回首望了望渐离渐远的院墙,低下头对着安稳躺着的杜氏甜甜一笑。 因为要照顾杜氏,曼云跟小满几个是最后一批离开的。 最早往城外去的是小猫儿,她被箍在白露的怀里,直奔宝树村的奶娘去了。周家搬迁的急迫拍马也赶不上小奶娃娃天经地义要吃奶的劲头。 “也怪不得,那些山匪会打周家的主意。”,确认了娘亲已然无性命之忧的周曼云,开始有心思琢磨着连日来的事情,“今日从祖母和大伯娘那儿整出的三十来只箱笼,看着是挺招人的。” 穷家富路的道理没错,但是周家一行却是招摇得过奢了些。 “出洛京时,老爷还说就这样出门挺好,让人看着就知道我们回了江南,不再返京了。”,朱妈妈含舌应着,语音模糊。 听清意思的周曼云点了点头。如果从这上面讲,娘亲曾说过祖父早生退意离开洛京是确有其实,只不过,他肯定没想到自家的老妻会带着家人滞留在平州,然后又遭遇了连串的惨事。 “要是那会儿把东西全搬上船运回江南,就没事了!”,小满的浓眉皱着,不忿。 “未必!”,周曼云反复地想着初四那晚在长姐曼华的绣楼看见张绍雄的情形。 虽然前世周家供了张绍雄不少钱银,但直觉着姓张如此大胆地杀人破家,不因只是求财,也不是为了长姐周曼华的颜色一错再错。 权力欲望强烈的男人会因女人色令智昏,按前世的经验来看,不过是个笑话。 “张绍雄已经回平州城了,他的部下也全部调防。新来接防丰津的将官姓黄,此前有去拜会,看着与张贼并非一系。丰津的政务由平州下来个长史先代管着,新县令要等朝廷任命……”,待出了丰津县城门,跟队护卫着的杜玄霜才松了口气,扯着马缰靠在曼云的车边,讲起了丰津县里的情形。 比之周家人,他们更想出城,刀口上讨生活的并不惧住的地方是不是鬼屋,只是杜玄霜几个毕竟是参与了劫牢事的,置身在丰津城内总有存身于瓮的感觉。 “虽说娄伦和黄胖子死了,但张绍雄还活着,县衙里也有看见我们几个曾在衙门里呆过的捕快仆人,可这两天,根本就没人找过我们问话。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有些不安,总怕他们又要再玩什么鬼把戏。” “二哥!你说会不会是他们针对周家本就心中有鬼,反倒瞒着上边了?要不就是被我们杀怕了,吓住了!”,小满想着乐呵,双手不自禁地拔拉起了曼云的小辫子。 “那样倒好了!” 周曼云绷着脸抢回了自己被揪在小满手里的发梢,道:“还是得快!城外也只是暂住,还是要尽早回霍城。” “柳贵已往允州方向去了!”,杜玄霜一边应着,一边瞄了下曼云的侧脸。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坐在轻晃的马车上,拧着眉,看着有些滑稽。 允州设江卡限船北上的事,大伙儿一打听便知。可让人走陆路往允州方向看是否能碰上霍城周家人,却是周曼云的主意,原本杜玄霜打算是让人直接带信去江南的。 周曼云解释说,是因为住在丰津期间,霍城一直会有人定期来催,而这会儿应该再有送信北上的人过来。理由有牵强,单来送信的到了丰津又能起到什么作用?杜玄霜犹豫过,可最后还是下了决定,按曼云说的做。 因为他私下与白露谈过,如果心疼女儿的将军知道杜氏现在的情形,肯定会让他们留在江南,守着周家的。那么在那几个心心念念要回北边的兄弟面前维护曼云的威信很是重要,因此不管是对是错,由小小姐独立做出的判断,要支持去验证着。 如果云姐儿猜准了……杜玄霜摇了摇头,跳过了些傻傻的想头,举起的马鞭指了指前方,道:“前面再转个弯,就到宝树村了!” “哪儿!”,小满的脑袋直接探出了车窗。 道路两旁已是一片青绿的农田,在葱郁树林的掩映下,沿着山体斜度错落排布着房子的小村跃然眼底。 “这儿的房子都是八耒山特有的红麻石垒的……院里有井,虽说天旱,水低了打着困难,但吃用还是不愁的。村里好些人家种着普济寺的佛田,还算好相与。地势高,门前开阔,站这儿一下就能看见村里动静……再来,紧靠着屋后就有上山的小路,不难走,若是……”,一到地头,邢老四就象个掮客一样,上窜下跳着向周曼云演示着这处院子的好处。 周曼云咯咯地笑了,甜甜地说:“邢四叔受累了,这儿,我好喜欢!” “真喜欢?” “真喜欢!”,周曼云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就说小小姐不会不识货吧?”,杜玄霜的胳膊肘顶上了邢老四的胸口。三十来岁的胡子大叔顺势按住胸,故作受伤地嗷嗷叫开了。 真好!精心找到的农家院结实敞透,窗明几净!站在院中的周曼云透过半支起的窗,看着被安置下躺在正房床上的杜氏,会心一笑。 能和娘亲独自住在村里,更好! 邢老四唯恐曼云不喜欢,是因为起先一提到这个院子,周夫人就给否了。 现在,周家的其他人正住在普济寺专门腾出的小院里。 沿着宝树村村口的大路再往上走二里,就是普济寺的外山门,要到正门,还有一千五百四十三个台阶。 周曼云借口着娘亲伤着,经不得台阶颠簸留在了宝树村,当然还有个在佛寺里吃不着的小猫儿。她的奶娘就在宝树村里住,自有夫婿乳儿,是不会住进和尚庙里去的。 五房的独居决定,让周夫人很是发了一阵儿脾气。 “也不过是想让我们去寺里住着,好去给她们看门!”,朱妈妈一边抱怨着,一边用没伤着的胳膊把要上山当护卫祈虎子几个推推搡搡地赶出门。 “俺也不乐意,可抽签输了,老邢耍诈!”,跑走去老远,小伙子的嚷嚷声还在黄昏的风里飘着。 周曼云抬着手掩嘴笑了。 除了邢老四,其他几个都被打发到寺里去了,也算是安抚如惊弓之鸟的周夫人等人,外加得了自由的条件了。 周曼云并不托大,敢吃亏,是因为院子邻近的几家,也早在重金攻势下换了芯子。 杜玄霜那天派去寻找他家大哥的兄弟,带着人在初六晚上赶回到了丰津。二十个壮实的北地将士没在周家人面前现形,只直接跟着杜氏母女偷偷地住进了宝树村。 周曼云不打算再知会亲长,就象周夫人之所以生气只是想要护卫但全然不顾宝树村住着的五房一样,曼云也交待了去寺里的杜玄霜几个,无事最好,有事就直接抢出来几个人就好。 玄风比玄霜也就大个两三岁,身形也差不多,只是肤色要黑了许多,加上没有打理的胡渣,往杜氏床边面前一跪,直让坐在床上的曼云觉得象是面前倒了半截黑塔。 “小姐!是玄风错了!”,一个响头结实地磕下去,身后跟着一致的砰砰声。 周曼云赶紧跳下床,小胳膊撑住了杜玄风还要接着来的第二个,一双大眼睛瞪圆了,压着声道:“风叔!知道错了,就出去说!别吵着我娘!” 就着室内窗格透出的昏暗灯光,周曼云站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勉强与杜玄风的眉毛平齐,她稳了稳身形,然后指着杜玄风的鼻尖,开骂…… 骂了应该有半柱香功夫了,应该够了吧? 前世是何时得来的认识,女人自认做错事了要哄要慰,而男人特别杜玄风这样的,最好是痛痛快快地把他骂一通,才让他放下心中的芥蒂? 小试骂技的周曼云,摸了摸红得滚烫的双颊,在恍惚的回忆中缓缓地闭上了双唇。 “不怪你!”,周曼云从桌上倾了身体,轻轻地抱了抱呆站面前的杜玄风。 不意外的,她发觉眼前男人的虎目中隐约有了泪光。泪光之中倒映着的女孩,纯净美好,仿若全无沾染半点尘世的污垢,无暇透明。 借着幼小的身体,不讲礼法,哄着人开心,倒做得也算不赖。坐在杜玄风结实的手臂上,小曼云环住了他的脖子,低下头,暗讽着藏在幼女身体里的自己。 杜玄风他们起先是在郴州的一家当铺里发现了有周家标识的器物,追着质当人的踪迹一路南下返程,结果在路上遇到了报信的兄弟。 “你们还得了几个梁冠山匪徒活口的证词?” “是山里的那些逃人帮忙扣下的。我们审过,他们打劫来的东西,有部分据说在丰津进给了当地的一些官员。都有哪些,还得从周家找单子对出来……” 第46章 柔锦 “没想到你个头不大,骂起人来嗓门倒挺大的。”,周曼云刚走进杜氏的房里,迎面砸过来的就是虚言道士的调侃。 光顾在杜玄风等人面前“作戏”,对道士何时登堂入室全无所觉的曼云,微微一愣。 住在宝树村还有个好处,就是虚言对杜氏的看诊会更方便些。 曼云让白露几个在这个院里给虚言师徒留了房,但她们搬进来的时候,本应更早些到的一大一小两个道士都没在,说是访友去了。 访的应该是山中人,周曼云的视线在虚言微染了黄绿之色的鞋子一扫,沉默地坐回到了杜氏的身边。 “道长回来好一阵儿了。见你正跟大哥他们谈着事,就先进来给奶奶换了药。”,白露笑盈盈地端过了个茶杯子塞进了周曼云的手里。 “你吃这个试试,正好顶用些!”,一个蓝底白花的小布袋子随着虚言的话音向曼云抛了过来。 周曼云急忙搁下茶杯,满目戒备地伸手捞住,捂在怀里,不敢让白露碰着半点。她第一时的反应是怀疑道士是否在用这样的方式,直接在人前递毒给她。 虚言摇了摇头,没好气地道:“忘语那小子好心打山里给你带的梨果干。现吃,泡水喝也好。” 还真是!从布袋子倒出来的吃食呈黄褐色的片状,曼云放在嘴里一品,应当是生梨再加了些清凉的草药煮了又晒干,甜香中微带酸意,过喉一阵儿清凉。 曼云弯了下眉眼,对道士暗表了自己突发小人之心的愧疚,接着对着白露、小满摊开了袋口,也不忘转身给坐在边上的朱妈妈嘴里塞了一片。 “我先去休息了,有事再叫!”。道士拂衣起身,待快走到门边却又站住,很是认真地向曼云提出建议,道:‘你可以从现在起就修习你家的内家功夫,不但对身体有好处,而且今后用着丹田发声骂人,也比较不费嗓子。” “什么……”,一头雾水的周曼云出了声,刚才骂戏做过头而导致小嗓子发痒的沙沙音,暴露无疑。 道士的话不全是跟云姐儿讲的。站在曼云身后的白露若有所思。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躺在床上的杜氏…… 有着靠山的农家小院,安逸舒适,从内到外。 来到宝树村的第二天。周曼云直睡到日上三竿,再跟在忘语小道士的身后四下转着看看院子周边的风景,回来学说给杜氏听,居然也就混过了一天。 这就是顶着孩子身体的好处,也是身边多出了一堆可用之人的好处。杜玄风带来的人稳妥能干。而单住在东厢里的道士,早中晚三次诊视杜氏也是不用请不用唤,主动非常。 只是在自己趴在床上做着美梦的时候,娘亲等人好象就决定些事情…… 曼云皱了皱小眉头,感叹着年纪小的有得必有失。 大人们还没跟她讲明,但是白露诱人吃糖一样问着她想不想习武和这会儿洗浴木桶里散着的药香。也已让曼云猜到几分真相。 想想白露护着小猫儿翻身上马的矫健身姿,再想想她带着孩子逃都不敢逃的前世。泡在浴桶里的曼云闭上了眼,掬起一捧水狠狠地抹了把脸。长长地吐了口气。此前她已故作好奇地应下了白露,再接着,她决定就懵懵懂懂地听大人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由小满服侍着拭干身体,换了寝衣。周曼云坐进了被窝,打算在先舒舒服服地睡足了觉。有可能从明日就会开始的受虐了。她的菱角小嘴笑着,一双眸子却幽暗地垂着,习武辛苦,前世里,她知道。 可不曾想,没等她的小脑袋挨着枕边,站在床边的白露就利落地一把抽走了枕头。 紧接着,一只素手托住了曼云的后脑勺,将她放平在了床板上。 周曼云错愕地看向了一脸严肃的白露。 “云姐儿!就这样仰卧平躺着,不要乱动……”,白露停了会儿,无奈地抿了抿唇,扳上了曼云的肩膀让她放松些。 初为人师的白露,也在心底暗嘱着自己放松些。 虚言在为杜氏诊脉针灸时发现了杜氏所修习的内力与常有异的端倪,因此建议由曼云开始修习同样的功夫。他不求杜家的传家之秘,只要通过曼云初浅了解下这种特异的内力走向就好,以便斟酌着调整医案,为帮助杜氏今后恢复作些准备。 杜氏与白露悄悄地商量了下,决定让曼云正式开始修习由杜夫人莫支氏家传的内家功夫。疾不忌医,武也不忌医,从前她们在燕州就听说过名医段家数代因为人疗伤尽收诸家秘籍的掌故,何况对虚言,她们信得过。 白露开始讲得一板一眼生涩无比,到后来估计是背起了当年硬记下的东西,才逐渐地流畅了起来。 但好在曼云也不是个真正的孩子,对白露略显生硬的讲解还是能听懂的。 “世上大多的练气功夫讲究的是定丹田凝气海。但小姐还有我等所习的斛赫勒是夫人的祖传家学,传继者皆为女子,却是强调首气重在关元。元者乃性命之本,关元之穴连通胎宫,乃是女子生息最重之元……” 周曼云压住了心中的微惊,乖乖地照着白露所教,将一只手并拢了四指放在了脐下,只一下就找到了脐下三寸处的关元穴。 按白露的说法,且不说道士信得过信不过,现下娘亲要靠他治着,就得迁就。可是他们能确定让自己炼的是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若有天赋也能练出深厚内力,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内家功夫? 周曼云一边按着白露的指点吐纳呼吸,一边分了神地在心底苦笑连连。 娘亲和白露估计当年也是小小年纪有什么就学什么,从没探寻过所习功夫的来历。 但是前世里的周曼云曾有过很长一段清冷寂寞,黄纸故卷相伴的成长岁月。‘斛赫勒之名,她曾在周家藏书楼里一本记着奚族旧史的古书中看到过。 曾经生活在北疆的奚族,在四百多年前曾建国名为乌敖,崇武好斗。称霸塞外,特别是在奚族中专有女军,悍勇更胜男儿。但整个奚族却在一百多年前的灭国之后消失无踪,据说即便有遗民孑留于世,也都迁到了极北的不毛之地,陈朝边民有自称为奚族的,十之八九都是西贝货。 而斛赫勒在那本旧书里被非常认真详细地记了下来,可不是当作武技。 “柔锦之术,奚人称之为斛赫勒,乃奚族贵女不传之秘。习此术之女。体柔似绵,曲折随意,肤滑若锦。腻如琼脂……余尝遇习此术之奚女,年逾六十,却宛如三十许人,多媚善淫……盖需取男子阳精以供修习……” 前世的记忆清晰地从周曼云的脑海里蹦了出来,仿若她是直接翻开了那页当初看到时被面红耳赤地丢到一边的泛黄书卷。 是娘亲她们误修了媚术而不自知?还是那位偶遇奚族美妇。神魂以授的男人,在巫山云雨后发现美人实则足以做他的祖母,才写下了不尽不实的谤言? 前世再闻“柔锦”之名,是在洛京。 那时正值景朝将立,革旧纳新,从陈朝旧宫、勋贵大臣的后院清理出了许多各色各样的美人。溺毙、棒杀……一时间。无论贵贱,被扣上修习柔锦邪术罪名的红颜,前仆后继地奔赴了枉死城。 说到底。不过是男人们趁着革鼎之时,淘换新鲜,娶新妻纳新妾以示立场,而后院当权或当宠的女人们借机清理异已罢了。 当时,也曾被三尺白绫硬勒在颈的周曼云险死还生后。自认想得明白。因为以此为借口要杀她的那个女人的尸体,在曼云颈上红痕未消之时。反被冠上同样的罪名扔出了萧家后院…… “云姐儿!”,一直仔细观察着曼云的白露惊呼着,把面色赤红的云姐儿抱了起来,反手抚背,温言让她重新调整气息。 听着白露愧疚地自责操之过急的教不得法,曼云摇了摇头,握住了她的手,眸子轻闪着打量着白露的模样。 昏黄灯光下的白露,面色健康红润,眉秀鼻挺。平日的白露也只有在杜玄霜在时会微露些新妇的娇柔,其余时候,鹅蛋脸儿端正容方,全无半点媚态。 还有娘…… 倒是自己魔怔了!写书描述的是男人,编排罪名的也是男人,他们眼中的女人,情浓爱切时的娇媚婉转,待恩驰爱衰,也就成了狐媚淫邪。 柔锦之术是正是邪,又岂能辨得分明?现在,只要信着娘亲就好! 周曼云再次躺下,五岁小身体的腹部老实地按着白露的导引,一呼一吸,缓缓渐稳,自成韵律。 “云姐儿……”,白露轻唤了声,却发现曼云已入梦乡。她自调了下呼吸,轻触着曼云的腹部计了下数,然后放下纱幔,惊喜地跑回到了杜氏的床前…… 该找谁,又如何套问清楚外祖家的情形呢? 睡了一晚,神清气爽地爬起来的周曼云坐在妆镜前,大眼睛转着偷偷打量着屋里正各自忙碌的几个女人。 前世里从不知娘亲杜氏出身来历的周曼云,对外祖家的情形也几乎是一无所知。重生之后,她有心事压着,听杜氏讲故事提到一星半星,也拼凑不起外祖家的情况。 杜氏对她讲娘家事,直接就是我家阿爹你外祖如何,我家阿娘又如何,而身边的人都尊称着将军、夫人,曼云到现在也就只搞清外祖家应是燕州一带的将门。但陈朝末年,燕州一带姓杜的将官有好几个,只在后来听过他们名字的曼云实在是找不出哪家才是自家的,又不好暴了重生之后记忆全无的情况,直接冲去问‘我家外公究竟姓甚名谁?’。 这几日杜家人的表现,更让曼云觉得前世的不对劲,按理对杜氏如此关照有加的杜家,不应当会狠下心肠扔下幼小的自己在江南不闻不问。前世身若飘萍,全因无有根本,无所依凭。今世想活,想和娘亲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不但要学得更多些,也要长齐根须枝蔓,起码要先弄清根源将身边现有的人笼住。 “姐儿!不许乱动!”,身后的小满不满地哼哼着,重新扳正了曼云的小脑袋,手中的细齿木梳顺势从柔柔的黑发中快速篦下。 周曼云暗啐了下自个儿压不住的功利之心,脸上挂上了甜腻的笑,爱娇地问道:“小满姐姐!等咱们到了霍城,是不是就不回洛京了?” 镜中映出小满的苹果圆脸,犹豫了下,还是重重地点了点。 “那白露姐姐她们呢?她们跟我们一道,还是回洛京?” “她们……应该是回燕州吧?” “外祖家?外祖家在燕州松崖,对吧?娘说过的!” “不是了!那是从前。我七岁进的咱们杜家,那时杜府就已在了燕州府城……” ps: 第一更! 第47章 还魂夜 通往普济寺的千层台阶也同样是用八耒山里特有的红麻石修砌而成。被透夜的雨水一刷,暗红麻点带上了层油亮的颜色,远远地一阶又一阶往前递,象是上好的红绒毯,凭空为远处的寺门增了几分宝相庄严。 已两月未雨的丰津,下雨了。虽是从初十的晚上开始,晚雨朝歇,但天边如棉絮一样堆着的云团,在招呼着下场雨也不远了。 祸不单行之后,就是福雨双至? 周曼云驻足在石阶上,回望了下根本就望不到的丰津县城,轻叹了口气。 想来那一日如同送瘟神一样送走周家的丰津城里人,也可以凭空多了证据,以证明着周家的衰气是如何祸害了丰津一县。 好在,周家的霉运也应走到了尽头。 就在昨晚,从江南霍城来的三伯随着夜雨一起到了丰津。 躲在宝树村的周曼云接到了从寺里递下来的信,于情于理都要去拜见长辈,何况三伯是带着曾祖母孟氏的丧讯。 周曼云摆了摆手,止住了说要抱着她走上山的白露。 她就要一步一步走着,再理理心中繁杂的思绪。 远隔了千里,在霍城的曾祖母还是依时去了,这也将她心中残存的一丝丝侥幸扼杀得无影无踪,在洛京的父亲应该还是同样要重复了上世的轨迹。 周曼云也有些庆幸自己当时应下了让娘亲用了金鸦暖。杜氏的行动不得自由,也减少了她接到噩耗打击时做出自残举动的危险。 人之欲死,也讲究一鼓作气,再衰,三而竭。就象前世的周曼云也就有过两次自尽的念头,夏口西陵山一次,双桥镇再一次。没死成,就再没心力寻死了,直到想用自己的一死换孩子的一条命…… 在普济寺周家暂住的小院里,周曼云见到了久违的三伯周杨。 周杨微胖,面白无须,留着点短须,显着十分的和气,但言语之间怎么也掩不去与众人的客气疏离。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对曼云对周家的大部分人来说,三房都象是只惊鸿一瞥就从记忆中消失的路人。 在周杨向着曼云重述了归乡的回程打算后。周曼云的小手轻轻地扯了下杜玄霜的袖子。 “周三爷!从允州回程霍城,船行顺风顺水也至少要五天。而现从丰津到允州的周家泊船处,还要走上三五天。况且眼见近日将阴雨连绵,路上境况不好,我家小姐又受着重伤不便挪动,因此还是不跟着上路了。” 周杨没理会,对着曼云露出了和蔼的笑。道:“云姐儿!三伯自会在路上安排妥贴的,何况祖母和哥哥姐姐们都要回的,独留了你在这儿也不好……” “三伯,我只听杜家舅舅的。”周曼云轻声一应就闭住了嘴,怯怯地只低头盯着脚尖。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不得不与杜玄霜打交道的周杨一阵儿气苦,对方不过是五弟妹的奶哥哥,但小曼云一句舅舅就将杜玄霜拱成了杜氏的娘家代表。 仿佛得了理的杜玄霜只揪着一点。反反复复强调着,“小姐有伤,不走。”。根本不听任何意见。 周杨当日并未遵从曾祖母孟氏的遗命,在她死后立即发船北上,而是待办好了孟氏厝灵的大小事宜,才带着船队,沿江而上。 可不想。逗留在丰津的周家人却遇到了一堆祸事,在遇到接应的柳贵后。他紧赶慢赶来了丰津,原本以为难劝的嫡母是巴不得早行,可一大家子的行程却卡在五房这儿。 目送着带着几分骄横的五房下人簇拥着云姐儿出门往周夫人住的上房去了,立在周杨身后的周家老仆周固低下头提醒着,“三爷!五爷是夫人幼子,留不留下等五房的,您还是得找夫人定主意。” “小儿子,大孙子!估计我们在丰津有得耗了!”,周杨拍拍僵得发疼的大腿,皱起了眉头。 但请示过周夫人的结果,却在周杨的意料之外。 周夫人只提出了要杜玄霜带着就在寺里的几个侍卫随同一路返乡。杜氏伤病,曼云孝顺,可还在丰津先留着,待杜氏伤好,再来接她们。 这样的安排本就在周曼云的预料之中,她听了,就立即跪谢了祖母的仁慈。 想是曼云难得的乖巧让周夫人顺了气,背靠着秋香色的迎枕,她开始絮叨着要曼云谨记的事项,“云姐儿,你和你娘留在宝树村,要切记着谨守门户,不得擅出。不得做出有辱家声的事体,不得结交外男,那些僧道之流也要防着……” “娘!我也带着慎哥儿留下,陪着弟妹和曼云吧!”,高氏插着空儿,大胆地向周夫人提出了请求。 周夫人半闭的眼攸地一下睁开,盯住了高氏。 高氏犹豫了下,还是重复了下自己的请求,“娘!慎哥儿这几日也有些腹泄,我怕他路上折腾着不安,不若我也缓几日,跟五弟妹一起待家中再来接。” 周夫人的半边脸皮抽了抽,一只手捂着额头,唤着痛,上房之内一时又一片混乱。 “谢谢您!”,曼云立在高氏身边轻声道谢,她明白二伯娘临时起意要留下不是为了慎哥儿,而是在周夫人一连串“不得”的交待中嗅出令人尴尬的指摘。 在陈朝,未随着父亲、夫君等成年男子单独住在外面的年轻女人,要承担着名声的风险。 杜氏养伤,宝树村的小院里,抛去打杂护卫的邢老四,还留着周夫人一直看不顺眼的虚方道士。 若是知道我们还在四邻藏了二十个大男人,怎么办?周曼云冷冷一笑,伸手向着又突然密织的雨网伸去,指尖一片冰凉。 “其实,你大伯娘也一直病着,要不我去跟她讲讲。若是她肯,大家就都能留下等你娘伤好了。”,高氏揽回了曼云的手。言语温柔。 杜氏用了金鸦暖的事,曼云瞒着周家上下,不知情的高氏还只当等着杜氏也不过最多是十几二十日的功夫。此前在丰津那般艰难也熬下来,再留一段时间,她觉得也能接受。 周曼云轻轻地摇了摇头,“二伯娘!不用了!真的!”,她是真心想跟周夫人等人分开走,但个中内情,又不好跟高氏说个明白。 高氏还是决心试试自己的主意,嘱了白露就带着曼云在寺里吃斋饭。自个儿急急跑去找谢氏。 可等到了谢氏的房门口,高氏就被彩霞拦下了,“二奶奶!大奶奶在佛前念着经文呢。今个儿……今个儿可是大姑娘的头期。” 待入了夜,雨越下越大,天上还时不时有几道电光闪过,令人心悸胆战…… 随着一声炸雷响,摆在供桌上的靛蓝牌位前的白烛微光一闪。正坐在蒲团上念着经文的谢氏扑在了桌案上,瞬间痛哭流涕,泪满面。 “我的儿!我苦命的女儿,你怎么都不来看为娘……你个狠心的囡囡,怎么就舍得十月怀胎生你的亲娘哟……” 谢氏的哭声,合着窗格之外明灭不定的光。更显声嘶力竭。 彩霞等一干在谢氏房里服侍着的丫鬟婆子忍着心惊,苦劝着谢氏保重,几只手共同配合着才将谢氏拖回了她的卧房。 负责值夜的彩霞查看好门户烛火。为睡得不安生的谢氏拭了拭额顶的冷汗,又从桌上自倒了杯冷茶喝下,才裹着毯子用脚踏临时搭的地铺上沉沉睡去。 三更后,雨声渐稀…… 谢氏在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味中,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彩霞!”。她撑肘起身,隔着浅月色的纱帐嘶哑地急唤了声。“给我倒杯茶来。”。想是白日里哭得多了,她的喉咙正火烧火撩地痛着。 “好的,娘!”,一声乖巧的应答在帘外响起,坐在桌边的苗条身影带着几分雀跃站起了身。 还没清醒过来的谢氏低下头,伸手掐掐额头,彩霞的应答让她直觉得怪。 “娘!”,又一声唤,让谢氏一下子毛骨悚然,瞪大了眼睛。 隔着纱帐,谢氏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捧着个茶盏向她走来,已半俯了身,想要掀帘。 头七还魂夜!谢氏惊惧地想要尖叫了声,但只觉得张大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 “娘!是我,是我回来了。”,周曼华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越离越近。 “别过来!”,一只定惊用的玉枕从床上掷了出来,手脚颤抖的谢氏看着飘在眼前的身影不再移动,凭空增了几分胆气。 “是了!我是你的生身之母,即使你从幽冥地府归来,也得听我的!”,谢氏侧过脸,看着一角白裙,嘴眼歪扭着露出了笑容。 “娘!”,再一声唤,回魂的鬼音反带了一丝恐惧。 “周曼华,你死了,你回去吧!”,谢氏一把掀了被子,光脚站在了地板上,一只手指向了门外,“你走!娘自会请高僧大德为你超度,为你求个好来生!你走!马上走!否则,你停在白云庵的尸身下压着符咒,我让师太烧了,你就将永困地狱不得解脱。” “娘!原来真的不是你……你真的不想让我回来,真的想让我死吗?”,立在幽暗中的白衣女鬼仿若失去了所有力气,颓废地坐在地板上。 “你得死,必须死!”,谢氏的脖颈上梗出了青筋大声吼着,面目狰狞。 “为什么我要死?”,声音更幼嫩些的疑问从屋顶房梁上轻灵而又清晰地飘了下来,一上一下,配合着地上女鬼充斥着室内的痛苦哭泣声音,更显诡异。 ps: 今日上架第二更。那个,只到二更,下面没了…… 第48章 芙蓉三醉 “你为什么要死?”,谢氏脸上的表情怪异,似哭似笑,两眼茫然地望着前方,沉呤着象是在问着自己。 “为什么?娘……娘,为什么……”,周曼华暂停了啜泣,哽咽也无意识地重复回应着。 “周曼华,你死了,已经死了!”,谢氏瘫坐在了女儿的面前,双目淌泪,悲声喊着,“华姐儿!你不能怨娘,不是娘杀的你!是你自己不好,非要去庙里,让张绍雄坏了你的清名!” “不是我不让你活,是她们都要你死。王婆子、杜姗姗,是她们害得你,还有,还有你爷爷,还有周显那个死老头子……” 谢氏的手向前一伸,抓住了一片白色的裙边,死死地揪着,全无了刚才的畏惧,面目也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曼华你本该享着人间的大富贵。娘跟你讲过,今上成年的三子中,你姨母贤妃娘娘所出的齐王最长最贵,若不是成亲三载,还无子嗣,早就能入主东宫了。娘娘要为齐王选位才德兼备的侧妃,而私下里已与谢家及几家姻亲达成默契,最终中选的就会是你。可偏偏你那糊涂的爷爷,在这关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下了堆儿渐失了圣心的错事,不说补救,还非要全家都回霍城去。” “本来你入齐王府的事,娘娘与皇上说过,皇上也是允了的……”,说到这句,谢氏又突然地哭了起来,瘪着嘴,象是个被抢走心爱玩具的孩子。 “娘!其实我不进王府也罢,我根本就不想的。”,周曼华紧紧地揪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她非死不可的原因。 “胡说!怎么会不想,你要去。我们都说好的!”,谢氏故作神秘地放低了声音,道:“当年杨家的那个女人能当上齐王妃纯是小人设计,贤妃娘娘不喜欢她的。你知道她为什么三年无孕,那是因为我们给她下了药,等你入了王府,你会是生下皇孙的第一人,齐王登基,你会当上皇后……” 谢氏早已沉浸在自己描绘的美梦中,在室内昂首走来走去。仿若已成为了尊贵的国夫人。 坐在地上的女鬼忘了哭,只呆呆地看着她。 “娘,我死了!我已经死了!”。房梁之上的声音又冷冷地出现了,提示着谢氏残酷的事实。 谢氏的瞳仁猛地一下放大,发狠地揪住了地上女鬼的衣领,一个耳光干脆地抽了上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娘!” “不要叫我娘!你为什么要去什么城隍庙金鱼沼?为什么要招惹那个姓张的?他以为你喜欢你的颜色?张绍雄的妹子在宫中一直跟娘娘别着苗头。他就是纯心与谢家作耗,要用你打娘娘的脸!还有娄家的!娄家大姑娘给你换了衣裳,却扣着你的湿衣从里到外都不肯还,他们这都是在逼你嫁她。” “周家女不为妾。”,女鬼羞愧地低下了头。 “不是不为妾,是不能为张家妾!他们张家本就投的晋王。你不做齐王侧妃,却做了张家妾,你让娘娘与齐王怎么想?待齐王登了大宝。又会怎么对我们?曼华!曼华……”,唤着女儿的名字,谢氏又哭了起来,“你不要怪为娘的心狠,你得死。必须死,不然你活着嫁了张家。你爹爹和你两个弟弟就没活路了。” “曼华!娘记着你的好,你牺牲了就不阻着弟弟们的前程了,娘给你烧纸钱,娘给你做法事,娘……”,谢氏的手在虚空中舞着,许下一堆承诺,“曼华,你就安心走,别回来,别回来了!” “我不走,又如何?”,房梁之上传下的鬼音依旧稚嫩,却透着倨傲。 不走?坐在地上的女鬼也抬起了脸,眼中隐带了些希冀,望着谢氏,欲言又止。 “不走?”,谢氏笑了!撑在桌上的手,抄起了一只茶盘,狠狠地向女鬼的身上砸去,“不走,我就赶你走!” “娘!”,惊慌失措的周曼华一边唤,一边躲避着不断袭来的物什儿。 “我杀了你!”,胡乱从桌上摸起一把剪刀的谢氏,气势汹汹地冲着女鬼的肩扎了下去。 一声哀叫,周曼华的身形突然一下子从地面抽离,后退着悬到了空中,又再一闪,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房内只留下了不停找着东西驱鬼的谢氏,嘴里念念有词。 又过了会儿,桌倒椅翻发出的砰砰声响,丫鬟婆子的大呼小叫,也相继地在谢氏房里响了起来,相邻的几间房渐次地亮起了灯光…… “怎么办?”,普济寺一间偏僻的禅房里,周曼云焦躁地跺着脚。 让她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是趴在床上周曼华,活着的周曼华。 她虽活着,境况却是不堪,秀眉蹙着,强忍着从身体内往外扩散的痛疼,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外冒着。 “不要问我,我从没要救她的。”,站在一旁的虚言道士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是自己要救的。周曼云轻轻地别过了头。 周曼华死去的那一晚的,换下致死的“玉燕光”的“芙蓉三醉”,本是道士带着身边要给曼云用的。 “原本就是想带着试试,只要毒效能让你诈死上几个时辰,再想法子,从周府带走一具童尸并不算难事。”,这是虚言那一晚放弃的原本计划。 正赶上了谢氏为周曼华调着玉燕光,在周曼云的求恳下,药用在了周曼华的身上。 “芙蓉三醉,毒程有三。第一阶,人如身死,无知无觉,仿若长醉。在服下第一剂解药后会醒来,进入二阶,但缓缓会渐如饮酒过量,五脏六腑烧灼难耐,生生痛死。若想得活就得再服第二剂解药。”,周曼云轻声背了下那晚记下的解释,虚言赞赏地点了点头。 伸手向虚言要了第二剂的解药,周曼云轻轻地走到了曼华身边,将个小小的白色瓷瓶放在曼华的手中,“大姐,解药在这儿,你若想活,就喝下去。” 若不想再活,也不强求。转身离开的曼云径直出了房门,跟在她身后出来的虚言和杜玄霜几个。 夜雨已停了,即将破晓的天空积着厚云,四周依旧暗沉,房门紧锁着少女痛彻入骨的呻呤声…… “如果她死了,还得麻烦各位叔叔把她再带回白云庵。”,周曼云说着,云淡风轻。 现在在白云庵的棺材里,正放着具从别处买来的年轻女尸,如果曼华真死了,就还得换回来。 “她吃了解药了。”,从隔壁屋查探回来的柳贵,走进房门,带着一脸欣喜。 “那就好了!省些折腾了。”,周曼云站起了身,伸手扑进了白露的怀里,“我们也下山吧!” 说是雨势太大,要在寺里留宿一晚,但却折腾了一堆事,特别是曼云趴在房梁上听了半天的胡言乱语,现在已困得不成样子了。 “带信去白云庵,看好了尸首,不管谢氏是否打算化,不能让她看出端倪。周曼华,你们先带进山里去……”,杜玄霜一一按着原本说好的方案布置着。 “第三阶的解药,也带着,给她吧!”,周曼云从怀里摸出个黑色瓶子往杜玄霜手上一搁,就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什么时候能长大?可以不这么爱睡?趴在白露的肩上,迷迷糊糊睡着下山的周曼云一路在梦中遗憾。 睡足两个时辰的小姑娘,立时又恢复了圆润透亮,可以趴在窗前无聊地数着屋檐落下的雨滴…… “为什么第三阶的解药只给她一半?” “升米恩,斗米仇。我不想麻烦。”,周曼云没回头,眼神儿依旧粘着下滑的雨线,计着数。 曼华与谢氏毕竟母女,倘若某日机缘巧合地尽释前嫌,干预了曼华生死的,反倒会落了不是。 何况,离乡背井,隐姓埋名的苦楚,曼云受过。她明白,那种啃噬着人心的滋味。时间久了,就反怀念那个曾经视若地狱,但能堂堂正正被人唤起自己姓名的地方。 “芙蓉三醉,第三醉,一直醉下去就真死了。可你让她留着几分醉意,她每个月都会有几天会疼痛难耐。”,虚言直点事实。 “痛着好,会让她清醒地记着自己死了。”,周曼云转回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道士叹了口气,道:“你可真不象个孩子。我现在有些庆幸没把你带走了。” “可是我现在……”,坐在靠窗桌上的周曼云扭过身子,小手扶上虚言的胳膊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道:“可我现在,想拜你为师了。” “拜师?”,这样理所当然的拜师之说,让被曼云看上的师傅有些意外。 “拜师!”,周曼云狠狠地点了点头。 见识过了几种毒,但周曼华的芙蓉三醉给她的触动还是极大。不比入喉即死的毒药,这样复杂多变的毒,更得小心防范。一直靠着道士给药不成道理,她必须自己弄懂这些毒的制法解法。 “我要收你为徒吗?”,虚言的指尖点在了曼云的肩头,一脸戏谑,“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想着学成出师之后,怎么样把我毒倒。” 被他猜中了! 周曼云的小脸尴尬一红,眼睫轻闪,如蝉翼轻振。 第49章 不嫁人,会死吗? 年轻的虚言道士与前世那个阴郁孤僻不理人的徐讷截然不同,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已和杜玄霜等人相处得俨然旧识,落在普济寺暂住的周家人眼中更坐实了他本就是杜家人的认知。 而他在曼云面前的言行也越来越直接坦诚,拜前世经验所赐,周曼云知道虚言是在刻意交好,想要取得她的信任。 可信赖与保持适当的警惕并不相悖。 就像现在每天都会出现在曼云身边的小蛇银子,虽然在没人时与她亲近非常,但平时小蛇躲在何处,曼云并不清楚。 她觉得小蛇这样从不盲目地认为跟着她就安全的特质,很好。 曼云想拜虚言为师也一样。想跟着他学毒,也不过是为了可以摆脱对他的完全依赖。 她不敢肯定虚言是否在某天又会重走了徐讷的轨迹,改变或离开,本就充满了变数。她只能尽量多想些,如果娘亲身上的金鸦暖存在后患或是今后身边亲近的人又被用上毒该如何? 人有,不如己有,将风险降到最低才最稳妥。 只是,眼前的虚言道士听到她拜师之意后不置可否的态度,让周曼云心里多少有了几分不安。 “的确,如果只把你当哺喂银子的药人养是有些可惜了。”,虚言看着周曼云长叹了口气。 小姑娘说出了他一直以来想要诱她说出的的话,可他的心情却更显沉重。 南召故国常被陈朝百姓称为蛮夷之地,仿佛在那儿居家生活的当地人都是一些不通教化的山中野人,更有甚者以为南召人还在茹毛饮血。但实际上南召皇亲贵族早在百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学着按中原名门的标准教育着子弟,与陈朝同,在南召是彰显身份的象征。 这也是陈朝攻陷南召,改土归流。南召大部分贵族根本无任何抵抗之意的原因之一。 虚言自小身边也有着数个教他习练陈朝文化礼仪的先生,更因为他长大成人后的联姻对象有可能就是陈朝贵女,因此他也翻过据说陈朝世家名媛会严守的女诫女则,遥想过未来妻子的贤淑模样,充满向往。 只是后来国破了,家亡了,他来到了曾经向往的陈朝,却发现这里也并不如当初想的美好。 比如,西湾服不完劳役的农人,周家遇上的匪徒……再比如。刚刚被送走的周曼华。 眼前的小姑娘与那个被亲生娘亲下药毒死的女孩是堂姐妹,都出身江南霍城周家。 “江南十四江北八,燕六巴五关中七”。周家正是他幼年时背诵过的江南十四家之一,当时授业的师长告诉他,这些历经数朝仍传承有序的世家名门正是陈朝鼎立中原的根本所在,他们对子女教育有着严格的规范。 “你知道分布在各州府城的医女吗?”,虚言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在周曼云的面前。认真地问。 周曼云点了点头,道:“州府医署专设医女,是太祖皇帝时定下的规矩。” “那你可知,太祖弘显年间民间争当医女的胜况蔚为壮观,甚至有些富庶的县镇也纷纷设了女医馆。但到最后,女医终成响应政令的昙花一现。待太祖驾崩,各州府的官方女医多又转为了世家的私人供奉,普通人家的女孩也因为医女难嫁而不愿习医。以至于现在各州医署虽因太祖令律保留了医女,但多是从贱罪之籍中择幼女教之。” “我知道,世家大族的女子若会医术,最多也只能在闺阁之中给身边人开开方子。”,曼云接过话。目光灼灼地看着虚言,她所求的也不过如此。 “我想说的是良家女不为医。是因世俗不许,从医为贱,何况学毒!世人心中对毒都有着天生的恐惧,你若跟我学毒,可想过你的将来会如何?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想骗你。而且……而且你要不要问一问你娘亲的意见。”,虚言的眼中,现出了几分小心翼翼。 “若瞒得住,还好。若瞒不得,别人会认为我是蛇蝎毒女,惧我畏我,心存芥蒂。甚至,不会有好人家的男子愿意娶我?” 曼云的低语喃喃清晰地响在了虚言的耳侧,他愕然动容。 “女子学不得毒吗?” “学得。而且相较而言,女孩家钻研毒术比男人更具优势。比如藏毒,首饰香包、胭脂水粉……唇指细处较之男儿更为方便。”,若是乌蛮少女,还会以毒附彩,贴身纹绘,如蝶似蜂,过则染之。 “那,你见过女子学毒吗?” “见过!不仅见过,我的师傅就是女子。她……确是终身未嫁。”,虚言掩去了师傅的特殊身份,只言事实。 “那不嫁又如何?不嫁人,会死吗?”,曼云垂眸再问,长长的眼睫遮住了满目苍凉。 无人娶又如何,前世有着孽缘的前夫后夫,都可称得上年少俊彦,人中龙凤。她嫁了,跟了,是不是也曾经羡煞许多女儿家? 可最后,她死了,不得善终。 “若要杀人死,也未必要用毒,比如一双手就够了。”,一双小手抬起在虚言的面前,狠狠一扼,“我只知尽力学多点,有可能会让我活得更久些。” “我现在倒真觉得你不是聪明,而是妖孽了。”,虚言轻声叹道。对于一个年方五岁的孩子,周曼云的所思所想古怪得可怕,可也就是这妖孽的违合感让他心动。 “对!妖孽!”,周曼云抬头甜甜一笑,深吸了口气,“那你还敢教我吗?师父!”。 她敢赌!比之前世她怎么也看不清的徐讷,年青的虚言眼中渐现的犹豫和火热在她眼里近乎透明。 “七月……七月十五,我带你祭师门先祖……” 不一会儿,心急的朱妈妈已经开始数着要置备的祭礼,上上下下,包括还在襁褓中的小猫儿都被她告知了,云姐儿要跟着道长学“医”。在她看来,云姐儿能跟医术高明的道长学习。是件天大的好事。 “好!莫张扬,别让夫人知道。”,听完曼云趴在耳边的倾诉,杜氏难得一字一顿的回答,更是让宝树村的小院立时就陷入了一片欢腾的热闹…… 与此同时,普济寺里也非常热闹。 因为雨天困守在寺中的僧侣原本还以为可以躲在禅房中偷得半日闲,结果却被主持大师召集起来,开始忙碌一场法事。 借居在寺里的周家大奶奶,昨晚见鬼了。 据说来作祟的是她那不幸在青春正好时夭了的女儿,回魂的鬼闹腾了半宿。最后还摸走了谢氏房里的一把剪子。 知客大和尚愁着,一说闹鬼,周家作主的周夫人就发话要在这两日内就离开寺里。无惧风雨。这一下子,要让他凭空少了不少打赏进项。 几个小和尚你一言我一语说着鬼故事,乐着,下山化缘时他们又能多了些寺里降妖伏魔的谈资。寺里接待着南来北往的客人,遇到的白事多了。搁在俗世的居家小院或是客栈怕不吉利。可在寺里,这是做着功德。 “那个周家大姑娘的尸首不是一直厝在白云庵吗?听着主持跟周夫人讲,正因普济寺地势高,雨水如思儿泪,尽灌了白云庵,才让周家大姑娘的亡灵不得安宁。上山探母。周夫人哭了半天,才让人安排着去白云庵把周姑娘的尸首先化了。” “白云庵主也就只会骗内宅妇人的钱财。跟下山的五师兄有看到周姑娘尸首下垫着的定魂符有这么厚!”,一个小和尚站起身夸张地比了下厚度。“可就这样,也没把那魂给定住。” “你们有没有听说周家原本住在城里的事……” 几个圆溜溜的小光头凑成了一圈,故作神秘。 “母亲她们在城里究竟遇到什么事情,还劳烦固叔下山一趟尽量地打听清楚。”,将几个小和尚的谈话尽收入耳的周杨。想了想,低声嘱咐了跟在身边的老仆周固。 原本在路上。周杨就听着五房派去接应的柳贵提到了周家在丰津遇匪的事,惊骇之余,也只觉周家实是厄运当头,时运不济。但等今早收到长嫂受鬼魂惊挠的消息后,他的心中却多了几分怀疑。 周夫人和四弟周檀都告诉他说,长房的大姑娘周曼华是和她弟弟文哥儿一样得了孩儿瘟,病逝的。可是他依稀听到还未被灌下定神茶前的谢氏连迭声的喊声,那一声声“不要过来……不关娘的事……”听着,确实有鬼。 周杨也已为人父,而且以家中妻子林氏近日思儿以泪洗面的样子对照着长嫂,他直觉着不对劲。 如果嫡出长房长嫂真出了什么差子,是不是霍城的庶务,起码妻子手中掌着的祖宅中馈就可以不用让出去了? “让!”,这是周太夫人孟氏临终前的遗嘱,她交代周杨等将周夫人接回霍城后,他得跟长房交割霍城周家的一应事务。 周杨决意照做,但更觉憋屈。当年他的亲娘黄氏本与周显有婚姻之约,只因一个让字,为了人妾,以致他也不得不跟着退让到底的事实,让他难受至极。 被周杨派去丰津城里的周固,很是精明能干,再加了钱银使力,到了黄昏时,就将打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报给了周杨。他是周家世仆,一直就在江南霍城,看着周杨长大,情分不同。 听到周固的回报,周杨缩了瞳仁,微胖的脸上挂上了几滴虚汗,道:“固叔!您确定属实,不是小人攀诬?” “大姑娘确是遭人奸污后自尽的!为此大奶奶还打杀了跟着她的王婆子,还有大姑娘身边的玉翘也受了杖刑,只是玉翘在后来的匪乱中不知其踪,不知是跳了溏还是被匪徒劫走了。 案子本有报到丰津县,后又被夫人差人撤了案。因为丰津县衙被烧,案卷记录也烧没。可娄知县生前查证曾让何夫人帮着收起的大姑娘衣物还在。” 周固斩钉截铁地答着他在丰津县城里打听到的事实,一只作为佐证的包裹被放在了桌上,打了开来。 “我说我是从霍城周府来的,何夫人就给了我这个,还嘱我最好是烧了去。” 一套被撕成几片的亵衣现在了周杨的眼前,去岁他从江南差人送去洛京的烟紫香柔绸,衣角一簇绣成“华”字的花蔓边上,暗带了几点斑驳的锈红。 周杨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拿去烧……拿去……” 犹豫了会儿,包袱皮还是被周杨颤抖的手合上了。他咬了咬牙,道:“先收着!让画眉找机会再找两件华姐儿的遗物,留个念想。” 画眉是周杨从霍城带来的丫鬟,现正被打发着在谢氏房里帮忙伺候…… 第50章 擦肩 沐了一场透雨,天空初晴,山坡上的农家小院沁在清新的泥土芬香中。 久未出了房门的杜氏,也由朱妈妈抱在了一张大大的藤椅上,微笑看着曼云指给她的一道挂在不远处山壁之上的一道虹霓。 见娘亲喜欢,周曼云更是卖力地跑前跑后,端点心拿靠枕,不假人手,费了心力地围着杜氏打圈。 “云姐儿!累了,就歇歇!”女儿的贴心,让杜氏心生暖意,虽出声还有些干涩,但还是努力地招呼着曼云。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小腹上,真恨不得可以马上到了临盘之期,好摆脱现在手脚发软,连为女儿擦擦汗都没力气的状态。 “娘!我不累!”周曼云朗声应着,鼻尖上带着点汗滴,莹亮透明。 周曼云是真不累,她现在浑身上下都透着真挚的欢喜。活在这世上,能被人需要,能照顾到自己想要照料的人,对她来说是件非常值得珍惜和感恩的事情。 “白露姐姐回来了!”雀跃的一声唤,本来还站在杜氏身边的曼云,一溜烟地牵上了白露的衣襟。一大清早,白露就带着宝树村的几个农人到了寺里,给正收拾行装准备明天就出发的周家人送去备在路上吃的果蔬,也要带着从寺里得来的消息回报。 “云姐儿该叫我妗妗了!”白露轻声一哼,她昨个儿一直被朱妈妈等人打趣着,在云姐儿的认识中她和被叫舅舅的玄霜差了辈份。 “好妗妗!”曼云从善如流地娇声一唤,接着扯了扯白露,示意让她俯下身子。 小手笼在白露的耳边,曼云提的问题却沉重。 她轻声问道:“那单子送到四伯那儿了没有?” “云姐儿!礼单已经被四爷带来的一个叫画眉的丫鬟拿走的。因为虎子看见,那丫头趁着旁人不注意鬼鬼祟祟地藏了件大姑娘的寝衣带到三爷那儿。就索性把礼单丢在大奶奶衣箱里,故意引她去看……” 礼单是周曼华头七回魂的晚上,他们顺手从谢氏〖房〗中的妆匣子里偷出来了的,谢氏笔迹,从洛京及近郊的房地契到古董珍玩,密密麻麻地列了三张。有几样东西,经了杜玄风他们核实,是当初追脏时在当铺里发现的。那些房屋土地,报给杜氏,她也确认是周家在京部分还未发卖的产业。 原本的礼单子誊抄之后已然重放了回去。普济寺里的护卫工作由杜玄霜带人做着。倒也便利。 曼云见了三伯周杨,自然想到了前世里,祖父去世后。大房与三房曾发生过的产业争执,双方相互指责对方贪墨了洛京与霍城的周家产业,闹得不可开交。前世是三房惨败,全家去了全州,这一世。曼云决意给周杨送上些对长房不利的证据。 如果让长辈们操心的事情多一些,自个儿和娘亲就更会被无视些,曼云无意害谁,只想祸水东引。 “可是,三伯要大姐的衣物做什么?”周曼华生前用过的衣物原本只是匆匆收拾了下带到了普济寺。因为闹鬼,在这两天才被拾掇了全部焚去。 “应该是三爷也打听到了些大姑娘的死因吧。”白露答着。笑容有些勉强。被送进山里的周曼华,她没交情,但真心觉着可怜。自家亲娘当年没得吃,也只是卖了她,还是挑着硬卖到了杜夫人的手上。而身为大家闺秀的周曼华却连活路也没有。 “白露,嘀嘀咕咕地跟云姐儿说什么呢?”。朱妈妈的腮帮子消肿了,大嗓门代杜氏问起话来更显利落。 “我在跟云姐儿说,午后睡起,我还得带她上一趟寺里。夫人要云姐儿陪着吃顿斋饭。” 斋饭?好吧,应该是送别饭,应景儿的,祖母也未必能吃得开心。 周曼云侧头看了看白露,见她不似作伪,就自我安慰地倔起了小嘴,道:“那你们,要记得给我留着些鸡蛋汤饼做宵夜。” 满院皆笑,周曼云舒着眉眼,直当自己是彩衣娱亲的老莱子。 通往普济寺的一千五百多级台阶,周曼云依旧是自己慢慢走上去的,待进寺门,身子出了些微汗,小脸蛋也红扑扑得鲜嫩。 要先请安拜见的祖母房里有客,曼云被吩咐就在廊下等着。 院子里被雨打下的落叶,无人扫,自然地铺就了一片毯,周曼云牵着白露的手,故意地踩上去,任残雨溅起在小鞋子上,自得其乐。 “这样,很好玩吗?”一句稚雅的童声带着些困惑响起,一只芒草绷的白粗布鞋子在不远处也狠狠地踏了一脚,几片残叶飞粘在了她的白裙上。 周曼云停下,打量起眼前陌生的女孩。看着高出一拳的个子,眼前的女孩子大约比自己大上个一两岁,一身素白显是带着重孝,小圆脸肉肉的,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也挺可爱。 也有几分眼熟。周曼云的小眉头轻轻一蹙,目光定在了女孩的一身白色布衣上不吱声。曾祖母去世,隔了辈的曼云也是素衣服孝,但若是接到父亲的死讯,她是要象眼前的女孩一样着重孝的。 “我们一起玩!”胖姑娘凑到了曼云的身边“这是娄知县家的千金。娴英小姐。”院子里有婆子急忙跑到了曼云跟前小声提示着女孩的身份。 那在祖母房里半响儿没出来的客人,就是娄县令的夫人何氏了。想到了娄知县在此前周家遇匪事中可能扮演的角色,周曼云别过了头,抽到了险被胖丫头抓住的手。 好容易找着个玩伴的娄娴英,瘪下了嘴,又一次地要去拉曼云。 “娄娴英!”同样一身孝服的娄巧英从耳房里转了出来,喝向了院子里的妹妹,娴英讨好的样子和周家小姑娘的倨傲让她想起了母亲何氏的交待。 娄家的长女,娄巧英?又被提示告知了一个名字的周曼云呆立在院中,看着一身雪白的娄巧英向着她走了过来。 娄巧英,面容清秀,眉眼秀气,只是颧骨微高,让她损了些丽色,却平添了些与众不同的傲气。前世里,据说她从洛京天香女苑的众女中脱颖而出,也是因为画得一手傲骨凛雪的好梅huā。 这对姐妹,曼云不认得小圆球一样的妹妹,却认得姐姐,前世。 原来,曾经丰津就有过擦肩之缘。 “娄知县的祖籍在原州昭义,离洛京不远,何夫人也定了在后日就启程携女扶灵归去,今日是特意来跟夫人道别的。” 周曼云静静地在廊下听着白露打听回来的消息,看着娄巧英扶着眼如红桃的何氏与周夫人依依惜别,然后牵着妹妹,母女三人相依走上了离开周家小院的小径,缓缓地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但愿此生擦肩,再不见…… 在普济寺的临别晚餐,果然如曼云所料,一室无言,斋菜卖相也不差,只是所有人等都吃得没滋没味。 曼云坐在孩子堆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周怀还要乳娘喂,周曼音的进食规规矩矩,食量却小得象只猫咪。只有一向斯文的堂哥周慎对一道清炒青瓜情有独钟,几乎将一整盘都扫进了自己的碗里,引得一向好脾气的高氏也数度不满地暗示明示。 好在周夫人对周慎的失仪未做追究,离别在即,她的心思也都放在了要交待曼云的事情上。 “云姐儿!你现在年纪还小,有些亲疏还分不清,容易被人蒙蔽。就象你娘身边的杜玄霜,你知道是个什么来历?当年是他爹烂赌,把大儿和怀着他的娘拿去卖了换钱,因遇上了你外祖母才收进了杜家,给了他哥俩一个杜姓。也不过是仗着老妈子奶过你娘亲,就挑唆着你与亲长作耗,你居然还叫着他什么,什么舅舅!”周夫人慈眉善目地攥着曼云的小手,死紧。 三伯与祖母不睦,瞒着她们私下做小动作,但在这些事上倒是对周夫人没有欺瞒。 周曼云心中微叹,脸上强挤了一丝惊诧“祖母!云儿知错了,那要不让杜家舅舅,不,杜玄霜他们几个不要跟着您回霍城了。” “傻孩子!祖母不是这个意思。”看着眼前巴掌大的小脸,周夫人一阵心烦,握着曼云的手松开了,道:“我只是想说,你是名门贵女,要晓得自己与杜家那些下人,还有那个什么虚言道士之间的云泥之别。还有,祖母问你,你从前有没有见过虚言道士……” 又是虚言是否杜家人,是否自己当初第一次吃苦玄草时,就见过道士的这类的问题。周曼云无奈地,只能呆呆摆出一问三不知的傻样坐着。 好在不多会儿,周家又突然出现的一场小混乱将她从被套话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原本就有些肚子不舒服的周慎,腹泻不止。 唯恐霉运阴影还在的周家,又乱了起来。二奶奶高氏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好在,普济寺离着宝树村不远,虚言道士很快就被带到了寺里,为周慎看症。 “无大碍,只是吃错了东西引起腹泻。”一句断言让众人放下了心,可道士的下一句又让盼着归乡的人眼中露出了沮丧。 “只是为求稳妥,建议小哥儿明日还是不要上路的好。” 最快更新,请。 第51章 食毒 已对呆在丰津深刻厌恶的周夫人在狠狠地责备高氏之后,还是痛下决心,按卜算好的时辰准时在第二日的一早就出发了。 而被建议不宜出行的周慎与他的娘亲高氏,只带着个丫鬟明霞,被留下了。 周家的车队统一换上了深蓝色的布幔车盖,车辕之上也打着白色布条的绳结,使得告别的场景显得格外悲凉。 “早去早回!”,白露送着丈夫,依依不舍,再三叮嘱着已交待过了多遍的话语。跟着周夫人一行回霍城的路上注意着安全,不逞强不出头,而就算到了霍城也要小心着,特别的是饮食,更要加倍用心留神。 因为“被毒死”的周曼华,周夫人身边紧傍的药匣子早已成为了他们皆知的秘密。 虽说偷偷查过匣子内的药物,也偷换过了一些,但是谁知在路上或是霍城会遇到什么。能舍得毒死自家血脉的周夫人和谢氏现在在杜家人心目已没了信用可言。若不是顾念到小姐还是周家媳,不得翻脸,杜家几个都不乐意往南一行。 若不是因为人手不济,周家也不想用着这些人!周杨审视看着车队前后散着的杜玄霜等人,也同样紧皱着眉头,在这方面,他倒是和他的嫡母想法一致。 “六妹妹!我在霍城等着你,你要快些回来才好!”,周曼音紧拽着曼云的手,直接哭成了个小泪人儿。 曼云一脸尴尬苦笑。前世今生,她不擅长说哭就哭,同样也不擅长应付说哭就哭的美人儿。 车帘放下,马车启行,坐在车厢里周曼音收住了盖在脸上的帕子,眼眶还红着,泪已拭尽了。 “做得不错!自家姐妹就得友爱亲近!”,靠坐着的老白姨娘点了点头,交待道:“路上也记得伺候好你的母亲,汤药茶饭,一应小心着些……” “嗯!”,周曼音点了点头,嫡母闵氏从丰津县城搬到普济寺就一直病歪着,心病。白老姨娘教她了,要改变做实了身份,就得先做好了孝女。 车行远方,将周家的一堆儿心事由北至南,向着故里带去…… 一溜小跑地奔回宝树村的自家院子,周曼云一下子觉得轻松许多。 不用整天被审视和探问,一定会对娘亲的身体复原更有好处。虽然,留下高氏母子也意味着要加多了几个对娘亲真实病况的知情人。 朱妈妈早就带着人给高氏母子收拾好了就在杜氏隔邻的上房,高氏轻声哄了哄已好了许多的儿子,就抽了身去到了杜氏的房里。 见高氏进了门,周曼云起身问了安,就立时嚷着,“我去找哥哥玩!” 不等高氏说可否,周曼云就已窜到了隔壁的屋里。 屋里已有了更早到的访客,坐在周慎身边替他把着脉的虚言,还有虚方身边老老实实塌着脑袋象是只斗败小公鸡一样的忘语小道士。 另一边,白露正跟明霞清点着随着高氏母子而来的随身箱笼。 虚言冲着两个年轻女子所在的方向挑了挑眉。 师傅有事,弟子就得服其劳。周曼云认命地扬声,道:“白露妗妗!你要不要带明霞姐姐,去你屋里先歇会儿!” “唉哟喂!姐儿不提醒,我倒忘了!走,明霞,我带你去看看你住的地方。住这院里,你得跟我挤着了!”,白露闻言,立马亲热地把住了明霞的手臂。 “白露姐姐,不急的!”,明霞看了看正闭目躺着的周慎,轻轻地摇了摇头。 高氏正和杜氏在隔壁房里妯娌俩说着话,屋里整洁不用收拾,呆着也无事可做,但明霞就想呆在周慎的身边,不想走。她跟着高氏母子来到了宝树村五房住的地方,五房上下对高氏尊敬有加,可明霞心中挤进来到陌生之地格格不入的感觉却很是强烈。 “慎哥儿也睡过了。道长就在这儿看着呢!”,白露指了指正坐在曼云身边的虚言道士,反手拉住明霞的手,更热情地往外扯。 “你们就先去吧,我想跟慎哥哥说会儿话!”,周曼云走到了周慎的床边,小手一撑坐了下去,扬起笑脸,挥了挥手。 明霞犹豫了一下,从善如流地跟白露着走了。五房的六姑娘,这几日一直在她们几个年轻丫鬟私下里议论,已然公认曼云是周家这一辈的姑娘中最厉害的。年纪再小,她也得敬着。 “道长,有什么要问的?”,等室内只剩下周慎,还有一坐一站的虚言师徒,周曼云问向了一脸严肃的道士。 从昨晚起,她就怀疑着周慎的病另有隐情,也一次次仔细想虚言在为周慎诊病时曾露出的一丝错愕的表情,随着话音,曼云的手放在了周慎的手上,紧紧一握,一直闭着眼睛的周慎轻声一咦,睁开了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 周慎的眼,澄净透亮,露着掩不住的心虚。 可没等虚言开口,忘语小道士已扑通一声,跪倒在了虚言面前。 “怎么了?”,周曼云扭过头看着,反倒有些吃惊了。 “师傅!我错了。我不该教了周慎那个法子,让他闹肚子的。”,忘语惧着,两只手巴上了虚言的膝盖。从昨夜虚言给周慎看过病后,就没搭理过他。 教周慎的法子?周曼云的眼狠狠地瞪上了忘语,她本以为应该是二伯娘为了留下陪着她与娘亲,故意夸大或是拖延了周慎的病情。 “不关小语哥的事!是我自己贪嘴吃了……”,小周慎糯糯地说了半句,又在曼云的目光中改了口,“是我问小语哥哥,有什么法子能让我病得重些,好让娘留下的。” 留下是高氏曾说过的愿望,周慎只是单纯地想要实现。成天在普济寺、宝树村转悠的忘语在偶尔听到他的想法后,拔刀相助。 “你给他吃什么了!”,曼云急了,冲着忘语就嚷。她也怨自己想差了,依着高氏的爱子之心又怎么会舍得让周慎受一丁点儿的苦。而忘语有参与,却不得不让她想到,周慎的病情与毒相关。 盛夏的腹泻,对于孩子来说是能要命的,何况周慎刚刚才被医好了瘟病。 “只是花生和青瓜。”,忘语轻声说着,支起身子的周慎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大包煮好当零嘴送给周慎的花生,再加上厨房里摸来的两根青瓜。为求保险,吃得肚子溜圆的周慎在晚餐里,又把餐桌上的青瓜清了一个干净。 “只是花生和青瓜!”,周曼云有些怔住了。她记起来了,花生她还看到小道士在宝树村这里的厨房煮了,她一个没吃着,就都被忘语兜走了,他说是要拿到山上去喂鸟。 可没想到喂的是周慎这只傻傻的小雏鸟儿。 “这就跟你说过的,要杀人也未必需要凶器一样。”,虚言伸出了一只手,手指纤长,清爽漂亮。 青瓜与花生同食,可致腹泻,何况周慎的小肚子本就已有些不舒服,所以在昨晚才闹出了一场一泄千里的凶险。 “六妹妹!不要跟娘讲,好吗?”,周慎拖着曼云的手求恳着,泫泪欲下。 周曼云回头看了看虚言,缓缓地点了点头。 周慎被哄着睡下了,忘语也被独自关在了小屋里面壁思过,周曼云接着跟着虚言单独上了她的第一堂辨毒之课。 “世间的天然毒大约可以分成四类。植草毒,如花树荆木;活物毒,如禽鸟鱼虫;金石毒,如砒石丹砂。 此外,还有由植草或活物腐烂后,形成的各类腐毒。实际上,有独特气味颜色的毒物,是很容易为人发现,因此会通过提炼复合,配出较为完善稳定的药剂。 可是在植草和活物之中,有许多,单独用着是无毒的,可作食用,但在相互配合,可产生毒性。在普通的医书药典中,也有提到了忌口之说…” 致人腹泻的青瓜加花生,只是轻毒。有许多看着不起眼的食物,组合在一起,就会立时致命,比如鲤鱼与甘草,芥菜与兔肉…… 晕乎乎地上完一堂课,长了见识的周曼云心有余悸。 “如果有机会,你也可以调整一下你的食谱,看看要怎么样吃,才比较好养银子……” 周曼云听话地点了点头,接着就听到了虚言的又一句嘱咐。 “曼云!虽然你还未正式行拜师之礼,但我也已当了你是唯一的嫡传弟子。至于忘语,你要记得切不可以把我教你的,教给他。” “啊?”,周曼云对自己突来的唯一嫡传身份,非常意外,继续追问道,“那忘语师哥他学的跟我不同?” 忘语的长相跟虚言还有着几分相似,两人看着也亲近非常,特别是忘语看着虚言的孺慕眼神,曼云自觉不会错认。按她所想,忘语应当是虚方的衣钵传人,自己这个小姑娘才是顺带的。 “他不学毒!那些个禁忌,是当初按医书教他的,让他能注意着,不把自己吃死了就是。”,只是没想到那小子活学活用的心思倒灵得很。 “为什么?” “因为他学不了,也不能学。”,虚言撩下了没头没尾的一句,就不再多言。RS 最快更新,请。 第52章 命蛊 七月半,仿若转瞬即至。 原本半藏在深山中的普济寺,因为盂兰盆节的到来,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而靠近普济寺外山门的宝树村村口起了个小集,尽显着尘世喧闹。从宝树村到普济寺的路上,更是人头攒动,象是正在排成队往高处移的蚁群。 自打陈朝太祖初年诏令天下的道观佛寺于七月十五举行祭典,祭祀曾为驱除胡蛮鼎立陈朝的英烈亡灵之后,原本从前只由出家人关起门来做的香火供奉渐成了风行于陈朝的民间之俗。 每到这时,普济寺的法会总是居了丰津之首,今年尤甚。 佛家盂兰盆节的排场本就越出道家的中元节许多,何况普济寺中的大德高僧们近日还显出了神通手段,化解了缠住那户远来的姓周人家的戾气,让他们得以顺利还乡,不再逗留在丰津,祸害此地。 一身男童打扮的周曼云,正挤在进香烧纸的人群之中,爬着通向普济寺的长梯。她的身边,就这样,时不时地响着一堆又一堆的丰津百姓,市井妇人议论周家传奇的“啊!哟!”之声。 一大早起来,周曼云本还记挂着虚言道士曾说过七月半将要带自己祭师门的话,小心脏怦怦跳着,忐忑着想象中神秘未知的祭礼。 结果,虚言只是让她换了套衣裳,一起跟他上趟普济寺。 而听到她要上寺里,更是一下子多出了好几个尾行客,就这会儿,以二伯娘高氏为首的进香团,也还在后边三四十阶下的地方慢慢晃着。高氏帷帽戴得严实,身边又有朱妈妈这样的健妇跟着,周围倒是少了许多热闹。 “师父!我们只要跟着寺中祭礼就好?师祖们不会怪罪?”,周曼云的小腿一颤,蹬上一步台阶,问向了正立足阶上等着她的虚言道士。 “他们本就崇佛,你在这样热闹的法会上打招呼,想必他们会更开心些。” “师父不是道家人?”,周曼云明知故问。 眼前的虚言穿着件月白色的葛布直裰,束发木簪,打扮与一路行来见着的许多年青男子几乎一般无二。只是他的皮相出挑些,很是招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的青眼,若不是有个小小的曼云在旁边帮忙降着热度,说不准就有媒婆会跟着扑了过来。 “世人盼安居,这年头,会游行各地的也就是宦商僧道,前两类麻烦事多,僧人要剃发不方便。” 道士身份本就是虚托,这一点,虚言早已在杜氏等人面前和盘托出,要拐了人家的女儿当徒弟,他还是极诚心的。只是不知情的小姑娘古灵精怪,应当是猜到了些什么。 虚言想到了与曼云初见时的情形,低头一笑,道:“我姓佘,佘讷,佘敏行。”。 佘通余,同蛇音,是南召乌蛮语义翻音,已行用了百余年,而他的名与字是启蒙汉师所赐,依足了汉家规矩。 “什么?你姓佘?”,周曼云瞪大了眼,有些不可思议。前世里天下皆知的“徐讷”居然还是假的。 “不可以吗?” “可以……师父想姓什么就姓什么……”,曼云不满地小声哼哼着,想着前世自己的纠结。 前世里,丢掉了周姓之后,也有过可以改换姓氏重换身份的机会,可是她自己坚决地推拒了。虽为女儿身,周曼云也不想背个数典忘宗的罪名去到地下,可不曾想,这个师父却是假来假去,好象全无所谓。 日暮黄昏,普济寺门口的施孤台上,招魂幌随风而摆,各家各户奉上的瓜果粟麻挤得满满当当,念完经文的僧人们开始撒米面,放焰口…… 上山来参加法事的四方信众陆续下了山,与高氏等人打了招呼,虚言独自一人带着曼云暂留在了普济寺里。 “你二伯娘的样子,好象唯恐我把你拐了吃了。”,摸黑带着曼云向着更高的山崖上攀去,虚言笑看着神情淡定的小姑娘,心中得意。 怕就对了,若是一般的孩子早就应该吓哭了!曼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七月半的夜里,牵着虚言的衣襟一路山行,林中幽暗,小路崎岖,而待远离了人踪之后,路旁两侧窸窸窣窣的声响也越来越大。 行至山腰,仅容一人的地面上现出了跟着他们不停向前移动的银光如带。活动的银色,都是些大大小小的蛇虫,它们是在吞食了虚言沿路撒下的药粉跟过来的。 “很美!是不是?”,终于攀到小山顶峰,虚言将曼云将她带到了一块磨盘样的大石上,扶她站着,示意她看着地上正不停蠕动的光点。 “很美!”,周曼云绷着小身子,笑应着,掩下险要出口的尖叫。前世今生加起来,她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毒物聚合在一处。 跳下大石的虚言,手中已又换了把白色的粉末,一心沉浸地在地上画描起图画,随着粉末撒落之地,跟行而来的蛇虫仿若听着命令一样,老老实实地摆出图案。 “是星图!”,努力让自己看图而不是看虫的曼云,渐忘了恐惧之意,看着眼前渐渐成型的图案,惊叫出声。 星图!用毒物身体摆出来,与天空中一模一样的星图。 坐在石上的曼云半仰着身子,抬头望向亘古不变的苍穹,天上的星光,地上的银色,相互辉映,一时让她,心驰神往,物我两忘。 “哪颗星是什么?”,虚言笑指了地上星图还未填上的一点问道。小小年纪的曼云似乎已学了不少,让他教起来,更省了些力,这点他很满意。 “大火!”,曼云低头沉思了下,轻声回答道:“七月流火!五月,心宿在中天正南,而到了七月,大火星渐渐西移,天气要转凉了。” “不错!”,虚言亲昵地伸手摸了摸曼云的发顶,以示肯定。 周曼云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心中暗啐。如若不是现在还只是个五岁大的娃娃,她都有些想尖叫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动”了! 刚刚以毒粉作画毕,踞坐在曼云的身旁的虚言道士散了发,身上的直裰也半敞了开来,结实的胸腹肌肉若隐或现,夜风拂,星影耀,颇有几分男色惑人的味道。五岁的身体不懂,但二十来岁的灵魂,却极懂,也羞煞。 显然为人师的虚言没有看出徒儿的心虚,反而将衣襟拉得更开了些。 一点朱红妖异地从他的左胸前破肤而出,未留半点伤痕,本想建言师父夜里风凉小心着装的曼云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着,一动不动。 一只红色透明的小蝎,支起如红墨浓积的蝎尾,轻轻一点,象是向着曼云示意。 “彤!为师的本命蛊!”,虚言拉过了曼云的小手,挽起了她的袖子。 红色小蝎骄傲地缓步爬到了曼云的左手臂上,等到了她的手肘内侧的朱砂痣上,停了下来,仿佛对这与它相类的颜色很是满意。 “彤要跟你亲近下,以便今后不会错认错伤。” 曼云晕晕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她的手臂猛地一麻,再抬眼,已收起尾刺的彤又施施然地掉了头,重往虚言的身上爬去。 “这山中的毒物毒性弱,灵觉也差些。彤,你去帮帮忙吧!”,虚言指了指地上的星图,彤掉了头,懒洋洋地向着刚才空出的“大火”星位缓缓爬去。 “若你只是充当药人喂哺银子,此前那样就好。但若是要传承毒术,我建议你还是将银子纳为自身命蛊,就象我和彤一样。”,虚言解释着,对闪着大眼睛看着他的曼云,也对着悄悄从曼云手腕爬到她肩头的银子。 “也就是说,我需要将银子纳入体中?”,周曼云想到了刚才诡异地从虚言身体里出现的彤。 “是的。人蛊相合,同生共死,本门规矩即如此,如果你害怕,可以……” “好吧!”,周曼云扭头看了看银子,立马应了,肩头小蛇湿漉漉的眼神儿,她不忍心后悔。 按着虚言的指点,曼云除了鞋袜与外裳,跣足向着草地上的微缩星图走去,小蛇银子松松地搭在她的脖颈之上。 同生共死?在前世里,自己也曾盼望过在世上能真的有一份情,有一个人能与自己共历生死,不言悔。但终究是奢侈的,求不得。男人靠不住,银子应该靠得住吧?小小的身体平躺在蛇虫组成的星图之中,曼云微微一笑,缓缓地闭上了眼,调整着呼吸…… 星图中西方的一点朱红动了起来,小红蝎彤迅速地弹身而起,地上的所有银色也随之而动,一张原本贴在地面的图,在移动中化作了一张将曼云紧紧锁住的网。 网的正中心,是娇嫩如花的小姑娘。彤停在曼云的额头,尾刺向下虚晃了晃,紧跟在它身旁的一只蜈蚣懵懵懂懂地张开了腭牙,钳上了曼云的耳垂,刚婪要下嘴,一束粘稠的蛛丝就缠上了它的身体…… 越来越多的蛇虫凭着被彤带动起来的本能,相互扑咬了起来。 在不停晃动的银点中,银子细长的小身体轻捷地游走着,偶有险情,也由掠阵的彤帮着解决了。 待等银子已在看护之下,食尽百毒后,彤功成身退。 银子盘身在曼云的膻中,如孤单地高悬在空中的圆月。她俯下头蹭了蹭身下的柔嫩肌肤,静静地盘紧了身体,渐渐沉没……RS 最快更新,请。 第53章 警告 仿若沉醉在星河之中,伴着细碎的虫鸣,居然一场酣眠,就到了天明。 周曼云迷蒙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手里扯着盖在身上的月白色直裰,坐起了身。阳光斜斜地打在她的脸上,稍有些刺眼的光芒一晃,才让她敛了瞳孔,想起了自己正置身何地。 七月半的夜晚露宿野外,而且在调整呼吸入定之前,还曾清晰地感觉到有小虫子从身体上爬行的恐惧,可就这样,还能睡着了? 摇摇头,曼云翻身站起,惊异地打量着安安静静的四周。 虚言只穿着一身白色中衣,盘腿坐在磨盘石上,正闭目吐息。 也是天亮了,曼云才看清,原来昨晚自己也立身站过的石头,是突兀在山峰上的一块,背后就是深不见底的山崖。 晨风清清爽爽地扑面而来,草叶微露沾在光洁的脚踝,四周不见任何细小的虫踪蛇迹,更让曼云觉得昨晚的那一片星海更象是幻梦一场。 “醒了?”,虚言的声音突然地响在了曼云的耳边。 他上下打量了下周曼云,脸上渐露出欣喜,曼云纳蛊入体的过程不仅顺利,也比他想象得要更加完美,无痕无迹。 “师父!”,周曼云轻声地唤了一声,小手抓着的衣服向前一递,偏垂了小脑袋,耳根红透。 一阵止不住的笑声从虚言的胸腔里涌了出来,眼前五岁小徒弟的一脸娇羞,他打年少时起就没少见过,不过一般做着这样小女儿态的,都是些十三四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在笑声中,周曼云更羞,轻声一哼,扭过了头。没规矩的师父,好相处,但也让她有些无法适从。 好在,虚言也没打算留着她在深山中继续教学,只简单地交待了些初养命蛊的禁忌,就带着曼云重返山下。 “银子现在就在我的体内吗?”,一前一后地走在下山的小路上,曼云甩着手中的草茎,问着就紧跟在后面的虚言。 “是的!从今之后,你再服下的毒,就由银子直接与你一起分担共享,命蛊相连。” “同生共死?那银子的寿命有多长?” “银子还有彤,它们寿命与一般的蛇蝎不同,蕴毒续生,应该可达百年之上。” “应该?” “是应该,因为我所知的星命蛊,本体大都随主人死去了,无法知道如果人能一直活着的话,它们能活多久。”,虚言顿了顿,沉静地道:“曼云!你要记得藏星入体,不能与外人轻见。星命蛊是我们留给自己的毒。” “留给自己的毒?”,曼云住了步子,停在了小径上。 拍了拍曼云的头顶,虚言笑道:“是,留给自己,最后的毒。也就是说,如果哪一天你听到我死了,就一定是彤蛰死我的。” “彤蛰死你的?”,周曼云眼底凭空增了几分骇意。 她想起了前世听闻到的虚言死讯。 囚禁在思园的徐讷是无伤无痕地在幽室里暴毙的。待等看守的官兵报上确认之后,他的完整尸身被拖到室外安置一旁,可没等装殓入棺,尸体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化成了一堆散如沙砾的粉糜。他的死状在当年,很是为朝野之中增了不少谈资。曼云虽未亲见,但也仔细地听过。 重活一世,提前认识了虚言,还拜其为师,见识过他的手段,从曼云心底想过也许前世的徐讷是诈死逃生,可现在,她确定前世的师父在那时是死了,自己把自己弄死的。 年青的虚言见到了周曼云脸上微带的惧色,不以为意,反倒促狭地挑了挑眉,语带傲气,道:“你不觉得命是自个儿的,如果被他人夺了去,是一种耻辱。比死还无法容忍的耻辱!” 曼云心中大恸,强忍了就要滑下来的泪水,静了会儿,才哑着声问道:“那彤呢?按着同生共死之说,他蛰了你也要死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不想死的?” 彤不想死?虚言有些愣住了,在他的认识中,传承星命蛊的每一代如有遇上不可解的困境,都会选择自绝,就象他的师父。 “你不觉得,你自己找死,还要带着彤一起,更无耻!更卑鄙!”,周曼云的泪珠儿已忍不住地滚下来了,吼完了,用袖抹了抹小脸,径直撇下了发呆的师父,沿着下山的路冲了下去。 转过一道山弯,普济寺的山墙已能看到,脚下的土路也成了整饬过的整齐石径,周曼云回望了下身后还没跟上来的虚言,扁了扁嘴。 “周曼云!”,小路边树荫下的一团坐着的黑影,突然地站了起来,高声一唤,唬得曼云按住了自个儿的小胸脯。 “师父呢?”,等了许久的忘语,显然对着新出炉的小师妹没有好声气,声音板得象块砖,直接就又撩了过来。 周曼云回身指了指,一角月白色正好默契地转过一蓬绿草,缓步地移阶而下。 忘语的眉头一皱,低下头,踢开了脚边的一颗小石头。 多加了一个来迎接的师父下山的忘语,师徒三人之间的气氛更显凝重,一路上只能听见轻重不同的足音叩响。 周曼云暗自掐指一算,自觉自个儿的年龄比之一大一小两个男的,都要年长,也就叹了口气,捏着小细嗓子问道,“师哥,你等我们,好久了吧?” 平日里无往不利的甜蜜笑脸,遭了冷遇,忘语只是在唇间轻声一“嗯!” 要怪也只能怪身后那个一碗水没端平的师父!曼云自认明白忘语的心结所在,幽怨地瞥了一眼师父。 昨日,一向喜欢四处乱跑的忘语蔫巴巴地赖在了宝树村,就连周慎陪着笑,让他一起去普济寺看盂兰盆节法会,也毫不理会。祸起萧墙,十一二岁的孩子因为待遇不公,而对五岁的孩子会做出的伤害不可估量。 “师父,师兄等了我们好久呢!”,周曼云扯了扯虚言,想让他及时疏导下看着象是要活吞了她的忘语,只为自身安危考量。 虚言仍是一副毫无所觉的云淡风清。 “我先看娘去!”,待看到所居的小院就在眼前,曼云长吐一口气,也顾不得淑女仪态,撒开小脚丫就冲着前方跑去。 虚言抬脚要跟着,衣襟被身后的半大小子紧紧扯住了。 “师父!”,忘语叫着,眼里有泪花开始打转转。看虚言没应,他扁了扁嘴,抽泣着喊道:“小舅……” 忘语没叫全的称呼,被虚言单手堵在了他的嘴里,再接着虚言用力一扯,将忘语拉离了渐有人行的村中小道。 “师父!”,宝树村外四下无人的荒坡上,忘语扑通一下跪在了虚言的面前,一双手死命地攥住了他的袍角,哽咽道:“师父!舅舅,我知道你带小师妹上山,是为她种星蛊。她那么小,都可以,为什么不让我试试。小舅舅,你就让我再试试吧。” “莽千羽!你给我站起来!”,虚言青着脸,拧住了眉,手放在忘语的腋下重重一撑。 “世上有些事勉强不得。你在初生之时,就已错过了淬体之机,与毒无缘。那几年,你在他们手里受过的苦楚,你已忘得一干二净了?让我帮你解毒,跟我走,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我也一早跟你讲过,我可以教你任何事,也会为你找到适合的师长,除了修习蛊毒之术。” “可是小师妹,周曼云她是怎么做到的!她今年也五岁了!”,忘语梗了脖,眸光微红。“你们都说我是当年为奸人所害,错过了淬体之机,引蛊必死。可是周曼云呢?她怎么可以?!” 猜到了虚言收曼云为徒是当真,忘语的胸中早就憋满了不忿。 南召皇族亲贵之家若有初生婴孩,必会在出生当日,就哺以秘药,淬体无垢。待满月即引星蛊定命,为今后修习奠定基础。当年的莽千羽出生时,南召内乱频发,再有人刻意瞒了他的出生,以至于他终究成为了兄弟姐妹中唯一的异类。 “周曼云应该是先天清琉体!”,虚言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命运半点不由人,应该习毒的莽家后人与毒无缘,千载难适的良质美材却是出生江南世家的名门闺秀。 忘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呆站了好一会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你学毒,做什么?”,待等忘语的泣声渐渐小了下去,虚言冷声喝问。 “学了……”,忘语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去答。 “你无法学毒,成了族中弃子,但也因此,你才因祸得福没有跟你的那些兄弟姐妹一样,统统地都被杀得一干二净。”,虚言蹲下身,眸光含冰,紧紧地盯住了忘语,道:“而且,你认为毒可以解决一切事情吗?你的祖父是南召史上最惊才绝艳的毒术天才,但也是南召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国主,就是他,用他的毒术让莽家最终亡国灭种!” “我说过,跟着我,我只能保证你活着。”,虚言颀长的手指穿过了忘语的发束,扣住了他的脑袋。 小蝎彤顺着虚言的指尖跃然而出,利鳌紧紧一合,一阵剧痛顺着忘语的脖颈,直牵腰髓,他的小脸瞬间惨白,汗如落雨。 在痛疼欲死的战栗中,忘语仍清晰地听到响在耳边的警告声。 “我当初就说过,你若是相信那些人跟你讲过的胡言乱语,相信他们会研究出丹药,让你得以种下星蛊,你就尽管回去找他们。若你还做着莽氏遗孤复国的美梦,就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RS 最快更新,请。 第54章 谎言 虚言教训完不知心里胡思乱想些什么的大徒弟,撇下了跪趴在地上的忘语,独自向着住处走去。 结果,还没进院门,他就听到了院子里新收的小弟子叽叽喳喳的声音,满带笑意。 周曼云满口胡柴,正跟杜氏与高氏妯娌乱扯着昨晚的经历。 “昨晚,我和师父一起借了普济寺的禅院给师祖烧了经文,然后,师父给我讲了师门来历,还有要尊师敬长的道理……师父和师兄都是西南矩州人……师门?师门应该是叫药王门吧?”原本的祖师是西南一带的名医,当看就连南召国的贵人也有跑去矩州求医的呢……” 小姑娘童稚而又清晰的表述,却是比之虚言此前干巴巴交代过的几句更象是真。 站在门外的虚言哑然失笑“药王门?”这个显然是周曼云自己现编的门派名听着还挺象回事,但若是南召国圣星殿的历代国师们听到了嫡传后人居然轻飘飘地就把他们改成了不入流的江湖游医,估计会气得又活过来,掐死他这个收徒不长眼的了。 “道长回来了!”眼尖的白露及时提醒,周曼云的嘴立即老老实实地闭了起来。 周曼云讪讪地起身,唤了声师父,眼睛却直往虚言的身后瞟。虚言的脸色并不好看,有些发白,明显是气极方消的,这让她很是担心那个给她带梨果干的小少年。 “那小子还在外面,你去找他回来吧!”虚言打量了下曼去,交待一声,抬脚就往自己住的屋里走去。从下山开始,周曼云做的那些小动作,他都尽收眼底。既然她唯恐得罪了师兄。就不妨让地自己去跟忘语那小子面前卖个人情。 周曼云连忙应了,拖着小满的手,就出了院门。 虚言回来了,原本陪着杜氏在院里晒着太阳的高氏有些坐立不安,神色微露,就听到杜氏吩咐着身边人,说是自己要回屋歇息着。 因为金鸦暖的关系,杜氏的手脚无力,但人一静久了,心思和五感却比往日细腻了许多。 在白露与朱妈妈的帮助下。杜氏重新躺回床上,看着身边欲言又止的高氏,轻声问道:“二嫂。是觉得我对云姐儿太过放纵?” 高氏一拧帕子,斜签着坐在了杜氏身前,俯下身,小声道:“姗姗!感念虚言道长的救命之恩不假,但是让云姐儿跟着学医真不妥。现在她还小。等再大些,七岁不同席,再跟昨晚似的与外男独自呆着,她就毁了……” 昨天,如果不是朱妈妈在边上拦着,高氏会死扣着曼云。不会让她跟着道士单独走的。但没法子,她最终只能回来,严令跟在身边的周慎还有明霞。不得吐露半字。 “我何尝不知。只是旦夕祸福,说不清。嫂嫂,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杜氏仰望着床顶,轻声叹道:“原本想好好带着曼云的。现在却要她顾着我。若是有日我不在了,谁又能顾到她?总是多样本事。也多些活命的本钱……” 心底更深的惧意,杜氏藏着,不敢出口。周曼华服毒的事情,直到现在,高氏还不知情。 婆婆周夫人的药匣子里有秘药,而这也是世家嫡传贵女的珍贵嫁妆之一。从前杜氏曾听周柘讲过,也曾看到过周柘从周夫人那儿拿到的另一种药,她本来也就以为那已是极限,可是这一次周曼华的死,才让她体会到可怕的无情。 若是有天做父母的无力护持,曼云也遇上涉了医药的险事又该如何。反复思量了,杜氏才答应了虚言的收徒弟之意。虚言的来历,交待过,她比曼云清楚,也直当云姐儿是在讲着虚言告知她的托辞。 “嫂嫂!一样的,就跟你托我请玄风大哥教慎儿些强身健体的功夫一样的。做娘的,不就指着儿女,平平安安。” “可是曼云终是女儿家。你想好怎么跟五弟交代了?”高氏凝重的眼神放柔些,但手中的帕子还是攥得死紧。 “我想五郎也会乐意的,他最疼云儿……”杜氏笑了,光灿如huā…… 稍偏了村道,走到不远的荒坡下,曼云就看到了紧贴在土面上的忘语,一身褐布褂子加上动也不动的姿势,象极了被阳光晒干的大号壁虎子。 小手摆了摆,止住了要跟上来的小满,周曼云独自一人拎着袍角,跑到了忘语的身边。 静静地看了会儿,曼云问道:“哭够了吗?” “唔!”趴着的人形动了动,仰起脖子,看向了曼云。这会儿,忘语的眼里已没了早上那种忿忿不平的红,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还有羡慕。周曼云叹了口气,重生以来,自己一而再而三地反成了旁人羡慕的对象,这让她有些感慨万千。 “师父对你真好呢!”周曼云说着,尽量地让自己的语音显得欢快“一回院子,就让我把你叫回去。他也就是不好哄你嘛……” “要你教!”忘语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双手垂在膝上,反瞪着牛眼“谁对我好对坏,我不晓得。要你个小奶娃娃教训我?” 得!好心倒没得了好报。周曼云心底一哼,脸上甜甜一笑,伸出了小手,道:“师兄,那我们一起回吧!” 忘语犹豫了下,伸出手,握着,站起了身。 小满远远跟着,仿若已芥蒂全消的两个孩子,你说一言他顶一句地拐上了村道。 “徐小哥儿,回了?”路边村舍正拾掇着柴火的中年农人热情地向忘语打着招呼,大嘴咧着笑“刚才我打山上下来时,就跟你讲过,你爹打你两下,把你扔山坡上,也是气的。回去跟他认个错也就得了。” 曾远远看着虚言教训人的农人,在下山经过时就曾好心劝过忘语,可是他却没听。 周曼云却有些呆了。握着忘语的手晃了晃“徐小哥儿?” “嗯!”一直板着脸的忘语扑哧一下乐了,脸上带上了几分得意,道:“村里这些没见识的土人!也就偶听杜大伯他们叫师父虚言道兄,就当了师父叫徐言道。还问误认我是师父的儿子,一直当他人长得嫩相,生子又早。”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虚言从住进宝树村起,就再未做过正式的道家打扮。村里人也只是在忘语面前猜过长相有些相类的他是否是虚言的子侄,是忘语一个误导的点头。才引了村人猜错了两人的关系。 “徐羽!”忘语想了想,认真地低下头交待着小师妹。“我跟村里的小孩子说我叫徐羽,他们管师父都叫徐大叔,他现在还没反应过来,每次都胡乱应。” “这事,你不许告诉他!你必须保证!”。忘语紧紧捏着曼云的小手,郑重地强调着。 “我不告诉他的!徐羽哥哥!” 很显然“徐羽”这个名字很得少年的心,嘴巴咧开了huā,一个冲身抱起了小小的曼云,撒了丫子地快速跑了起来。将本就掉在后面的小满,更是甩了老远。 风从耳边过,紧贴着少年胸膛的身体。能感觉到他的心正欢快地跳着,喜悦,无遮无挡。 只这样,就能很开心吗?曼云低下头,看着忘语还带着黄土草茎的发顶。抿嘴一笑。也许,前世的徐讷。也是这样,被个小孩子的谎言,硬改了姓吧。 解了心结的忘语很好相处,依旧如往日一样护着曼云。 每一天,周曼云的学习日程排得满满当当,简单充实。她现在有着两个师父,白露依旧晨昏拘着她修习着柔锦之术,而虚言开始给她教背起汤头医歌和药典,学毒先学医,远离了南召,接触了更多不同药草的虚言,想让弟子从头就把基础打牢。 还有二伯娘,似乎也勾起了好为人师的瘾头。 呆在高氏房里,正在窗边桌旁临着字贴的周曼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啧啧有声,在她对面的周慎又写了几个字,终于还是手中笔一颤,素纸上多了个大大的墨点。 周慎低下了头,默默地把写废的纸抽到一边。 “谁让你写得比我快?”曼云大乐。她突然发现,以小卖小地欺负小孩,真的很有意思。从忘语到周慎,他们爱摆哥哥的谱,她就如他们所愿。有人纵容,她珍惜,也奢享。 门帘缓缓地挑开了,高氏带着一身的霜气缓缓地挪步坐在了曼云的身边,利声道:“周慎!你先出去!” 刚才捣乱的事被高氏听到,逮着了?周曼云不安地将笔靠回到了笔洗上,怯怯地抬眼儿看向了高氏。 高氏红着眼眶,眼中泪珠直打着圈,见着曼云一团孩子气的小脸蛋,更是悲从中来。 她一把将曼云揽在了怀里,痛哭失声,道:“云姐儿!我可怜的云姐儿,你爹,你爹爹他没了!” 爹爹没了?周曼云有些恍惚了,象是踩在了虚渺的云端。山居的日子过得安逸,她倒是真的,忘记了爹爹的死讯将至。 高氏见曼云呆住,心慌地将她箍在怀里,轻声唤着“云姐儿!云姐儿……” “爹爹没了!”周曼云找回自己的声音,平板地重复了句。她觉得她该哭,可是眼眶干涩得没有一滴泪,流不出。 也许是因为,对于别人来说突如其来的丧讯,对我来说,已是隔了二十来年,隔了一生的事实。心早就接受了,所以忘记了应该怎么样去哭?周曼云轻轻地侧了侧头,缓缓地伸出了手,探向了高氏手中紧紧捏着,从进门到现在都没有放开的一卷纸。 皱皱巴巴的纸张,摊在了曼云的面前,她仔细地读着上面的每个字,反复抠着。 “杜玄风他们从县里抄来的,怕有假,又到平州核了才报来。还没跟你娘讲……”。高氏一边拭着泪,一边在一旁解释着。这并不是民间私传的丧报,是由朝中发往各地的明旨抄件。 “六月十五,南召余孽于大慈恩寺行刺梁王,当时也在寺中父亲不幸罹难?”前世从未见过此份邸报的周曼云细心读完,抬起了头,一脸麻木,道:“假的。” “云姐儿,这是真的!”有些吃惊着侄女真看懂了略嫌生涩的文字,高氏轻轻地抚了抚曼云柔软的黑发,小声纠正着。 “假的!”周曼云的小脸板着,一颗豆大的泪缓缓从腮上滑了下来。 父亲的死居然也有着蹊跷。 这让原本早做好接受准备的她,无法接受!前世里,周曼云也看过永泰元年发到家中褒扬父亲的圣旨,那上面写着的父亲死因,与这份邸报上的,不同。 最快更新,请。 第55章 言而无信 由洛京广行天下的明旨当然不是为了专门通报这事,最主要的目的是要求各道各州严查已混入陈境腹心的南召余孽,特别是西南各州更是进入战备状态。 而颁行日期六月二十五日,比之行刺发生的六月十五要晚了十天,显然是等事情查清楚,盖棺定论后的结果。 齐聚在一处的人们脸上都带着霜,从远方而来的消息现在已成了他们心上重重压下的锁。现在他们是在周家住处不远的另一座小院,应该通知的人,都偷偷地被叫来商量对策,而毫不知情的大人也就剩下了还躺在病床上的杜氏一个。 “平州以北数州正逢旱情,许多州县已现流民乱象,路上也不太平,可能跟着姑爷的人还会晚几日才到丰津。从今日起我们会在轮流在丰津县城守着消息,也要再安排上两个北上迎一迎。”,杜玄风的脸,铁青一片,握成拳的手暴着虬蛰伏的青筋。 杜家亲兵也分了几个保护着周柘回了洛京,可现在出了这样天大纰漏,他们还没回来,这让杜玄风很有把他们剁了的冲动。 “得赶紧的!说不得那消息是假的呢!”,坐在地上的朱妈妈抬起哭花成一片的大胖脸,声音沙哑。 白露摇了摇头,朱妈妈狠狠地拍了下自个儿的大腿,又哭了起来,“姑爷没了……俺家三娘,俺家云姐儿可怎么办哟……” 怎么办?自然是要好好地活下去就是了,周曼云低着头静静地坐着,呆看着在自己的小手中捻动的衣角,一片茫然。 “师妹!应该与南召无关的!”,坐在她身边的忘语很认真地对着曼云解释。他敢肯定,是因为两年前,他跟忘语离南面进入中原腹地时,那些叫嚣着要复国的南召残兵残将躲在大山里,根本就没敢跟来一个半个。 只是受着师父的管制,这些话是不能讲明的。忘语直盯着坐在眼前的小姑娘,生恐被她迁怒怨恨,从进屋开始就不哭不闹的周曼云,让他无所适从。 语惶惶不安的样子,落在了杜玄风等人的眼底,他皱了皱眉,拍了拍跟虚言的肩膀,边上几个大男人也同样默默无语地拍胸捶背表达了下对道士师徒两个的信任,依旧如昔。 虚言师徒两人其实是南召人,这个大伙儿其实都知道。但在燕州,虽常对着叩关的胡蛮,但一个战壕里的兄弟,除了汉家子,纥、葛、图伦等等也是各族皆有。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未必就是敌人,这个道理,他们都懂,不会平白迁怒。 “先且不论这些。”,曼云抬起小脸,冲着虚言,轻声问道:“我只是在想,这个消息能告诉娘亲吗?” 经了一段时间的冷静,周曼云想明白了,这份邸报与前世看到的圣旨都是真的,只是内容是符合着不同时期的不同要求,要想知道事实的真相,她急不得,只能等,等祖父南归问个清楚。她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娘。 “应该告诉她……”,犹豫了很久,虚言才缓缓地说道:“从身体角度,她没问题。” 谁去说?几双眼齐刷刷地落在周曼云的身上。 烛光明灭不停摇摆着,将周曼云踞坐在杜氏身边的小小身影映在粉墙上,放大的身影担着不符年龄的坚强,沉默如磐…… 曼云一字一字的清晰陈述,已结束很久了,她现在正紧紧地抓着娘亲的手,一动一动。 杜氏的手冰凉,仰躺着的她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空无一物的房顶,面上一片平静,仿若无悲无喜。 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滋味,最是难受。周曼云俯下了身子,靠在杜氏的手臂上,轻轻地蹭了蹭杜氏的脸颊。 “云姐儿……”,等了很久,杜氏的声音飘渺地响在了曼云的耳边,“你爹,他死了?他死了!” 周曼云点了点头,小手柔柔地抚上了杜氏披散的长发。 “我第一次在松崖见到他时,才十二岁。那时,我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孩子,精致漂亮。我缠着他,叫他先生,让他教我诗文,总想学好,但却总是忍不住地出了更多丑……十四岁那年,家里要给我议亲,我跟娘说,我就要嫁周柘。娘说,他才不会要我这种野丫头…… 我这一生做过最大胆,也是最值得的事,就是拿鞭子抽走了媒人,闯进了他的书房……我问他愿不愿娶我,不娶我就嫁给别人去,他说好……我听差了,气得哭了……他就对我说,如果我再哭,他就不要我了,然后我就一下把所有的眼泪都憋回去了…… 家里有两个哥哥,爹娘就偷懒,唤我三娘。是周柘,在问名纳吉时把我的名字写了姗姗,我一直问他这名字是什么意思,他总不肯说……洞房结发,等第二天他为我盘了发,才在我耳边,跟我讲姗姗是走路很慢慢的样子,我恼他,他就对我讲,‘杜姗姗,你总爱横冲直撞象风一样捉不住,我想你走得从容些,陪着我慢慢走,一直走到老……’” “娘!”,曼云的泪扑簌成涟,哽咽着抱住了杜氏的脖颈,“娘……你还有,还有我呢!我会陪着你……” “云姐儿!”,红着眼眶的杜氏,轻抽了口气,嗓子突然地利了起来,“你爹他说话不算话!” “周柘,你个王八蛋!你骗我!你让我等着,你倒是回来呀!凭什么,凭什么,就留了我一个……”,怨骂声中,杜氏的眼中淌下了两行晶莹…… 也许,这样痛痛快快地骂一场,她会好受些了。周曼云爬起了身,用帕子细心地拭净了杜氏的脸。 杜氏睡着了,沉静安宁,娇颜宛然若莲,这是任她痛哭一场后,曼云偷偷对她用了些药物的结果。还怀着身孕的娘亲,需要倾泻情绪,却也不宜太过。 “她会好起来的!”,天又蒙蒙地下起了雨,站在屋屋檐下看着阶前夜雨,曼云喃喃自语。 “给你的!”,一个食盒伸到了曼云的身前,匆匆从厨房跑过来的忘语,身后湿了一片。大人们拦着他,不让他听墙根,他也就只好守着炉灶,等着曼云出来。 “谢谢师兄!”,曼云道了谢,看了看四周,想要找个地方坐下。闻到食物的香气,她确实觉得饿了。 “我帮你拎进堂屋了!”,忘语轻叹口气,一手拎着食盒,一手牵住了曼云的手。 曼云低头大口吃着,忘语坐在一旁,呆呆看着。小师妹的胃口也看着还不错,这让他准备了一箩筐的安慰又落到了空处。 “周曼云!”,好半天,忘语才从嘴里憋出一句,“你也别伤心了,你爹是好人,自然会涅槃沦回,转生天道,喜乐安宁。” “嗯!”,曼云沉声一应,继续地往嘴里扒了口饭。明天,还有好些事等着她,她等不及要长大,长大起来,撑起属于自己的家。 “我是说真的!你爹不在了,那么些人都会他伤心难过,他一定很好很好……”,忘语坐在凳子上,盯着自个儿不停打着圈的脚尖,“如果我有一个能让我念着的父亲……” 敞开的堂屋有阵小风吹过,少年打了个寒栗,咽下了说不清是怨是羡的心事,锁住了眉,悄悄地在心头默默念着,“象我那个死去的亲爹,就应该永堕饿鬼道……不,永远呆在地狱才是。” 杜氏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坚强,自从和曼云独处的那晚之后,再也没哭过第二次。每一天都听话地吃药饮食,梳洗打扮也依旧认真,除了原本的艳色衣裳都尽收了箱底。 八月初十,护送着周夫人南下的杜玄霜等人赶了回来,一路平安。他们在返程时也收了周柘身故的消息,霍城已是一片哀色。 八月十五,杜氏微隆起的腹部里的小胎儿第一次踢蹬起小腿,动了起来,为惨白的中秋节添上了一抹喜色。 八月二十三,宝树村里迎来了一路风尘仆仆的祖父周显,还有曼云父亲周柘的骨灰坛。 隔世再见的祖父,跟前世里留在记忆里的印象一样。一头银霜,满脸皱纹,已有了风痹之症不良于行的症状,不仅走路,就连坐在椅子也必须要人强架着才搀扶起来,痛苦不堪。 在见到留在丰津的高氏与杜氏妯娌,听她们讲述了周家在丰津的一系列遭遇后,周显独坐了一宿,如同一尊被抛在荒郊之中的石像。 待等周显歇息了几日,大姐姐周曼华的情况,曼云犹豫再三,还是私下里跟祖父实话实说了。 前世里,曼云跟不到两年后就去世的祖父并没亲密相处过。她敢讲,是因为在说过周家事后,周显老泪纵横地表示要将周家人都带回江南,无论生死。 活的自然是指宝树村的这几个,死的是指在周夫人离去前,被遗忘了丢在了白云庵的文哥儿。还有当初被周夫人下令丢到了义庄的王姨娘,周显也嘱咐着收了骨灰一并带走。 “就算不念死了的,也要让小猫儿将来对自己的生母有个念想吧。”,两个月大的小猫儿已经养圆了许多,趴在床上努力仰脖看着周显的架式,让他很是喜欢。 折随着祖父和父亲的归来,周家留在丰津的这一拔也到了要回程的时候了,船期在约,行李也在收拾。还在山里的周曼华也必须要在人走尽前,安排个更稳妥的去处了。 第二日,周显直接找到了杜玄风,诚恳地提出了请求,“玄风!听曼云说你们把大姐儿安置在了山里人家,老朽想要去见见她!”RS 最快更新,请。 第56章 乳 自打周曼华被送进八耒山里后,曼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刻意。 人虽活着,但突然被至亲之人放弃在世间强行抹杀了曾经过往生存痕迹的痛苦滋味,周曼云体验过。同情与帮助,她做不到,也只能远远地躲着。 周曼华两个月的山里生活可能比之从前的众星捧月来得艰苦些,但大体还是不差的。宝树村里有的,也都给山上备了一份。杜玄风当日也安排了两个杜家亲兵住在了她寄养的山民家附近专门保护着她的安全,就连忘语三不五天地窜到山上看顾她的近况。 周显因腿病登山路困难。周曼云也只陪他,勉强到了普济寺的后山,借了寺里一处从前隐居高僧闭关的荒院,等着从更远的山中小村被带来的周曼华。 青huā布夹衣,蓝布裙子,头发也用布半包着,迟疑地走进门的周曼华没有了昔日的风采照人,一张素脸瘦了一圈,只显得两只眼睛更大更亮。 “阿爷!”周曼华见着端在室内的周显,先是呆滞地缓行了两步,再接着,却是冲身跪在周显的面前,抚着祖父的膝哭了起来。头上围着的布巾随着抽泣,掉落在地上,露出了一肩长短不一的碎发…… 将室内一片清静留给了祖父和长姐,周曼云偷偷地溜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周曼华的头发是趁人不注意自铰的,说是要自行落发,找个庙堂去当姑子去。听着身边白露压低了声的解释,周曼云缓缓地点了点头。也许,伴着青灯古佛,对于一个无家可归的弱女子来说也算是个好归宿。 周曼云坐在树下,静静地数着斑驳树影下爬过的蚂蚁,俯视着一只只小生灵为生存做出的努力。 蝼蚁偷生。又有何不对?等着祖父对周曼华做出的安排决定,也算是一种试探吧! 在地上来回的乱画停了下来,已计不清数的曼云,轻轻地丢下了手中的草梗,勉强一笑。 其实在收到父亲丧讯后的,周曼云一直反复考量着是否还要跟母亲回到霍城去。前世事不提,就今生,她觉得和娘亲回到燕州外祖家会更好,虽说燕州要等泰业五年后才得基本安稳,但是如果能利用记得的那一点半点逃掉就好。 沉闷阴郁的霍城周家。对曼云来说,不回也罢。只是现在的她不得不回。她要送爹爹回去,杜氏想回去陪着夫君。还有未出世的宝宝要写在祖谱里父亲名字的后面…… 三年的孝期,两年后祖父的去世,十年后自己的婚期……何时能离,何时必须离?周曼云盘想着那些交叠错乱的日子,心绪不宁。 “云姐儿!”。门吱扭地打开了,周曼华一脸腼腆地靠在门边,招手唤着曼云。 痛痛快快在祖父的面前哭过一场,曼华的精神反倒好了许多,伴着放松的面容,布衣荆裙的打扮也显得清爽怡人了。 周曼云深深地看了曼华一眼。不吱声,踮着脚尖走进了门。步子只犹豫了下,就立刻向一脸慈祥的周显靠了过去。露出一脸稚气,道:“阿爷,有话跟云儿讲?”。最近二个月在杜氏面前恪尽孝心,带着孩子气的爱娇,周曼云已信手拈来。 周显果然老怀宽慰地笑了。一只手揽住曼云,另一只手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示意曼华也坐下。 “叫你们姐俩一块儿,是阿爷想给你们讲个故事……” 故事?周曼云心底不以为然地一晒,已猜着多半祖父是要借事寓理,讲些什么道理。可不一会儿,她原本装样好奇眨着的一双大眼,渐随着周显的讲述,直愣了起来。 “陈朝立国后,燕云边境一直是景国公封地,萧家世居当地为国守边,但经了三十三年前的代王勾结胡蛮作乱后,景国公府也就只剩下了老景国公和现景国公祖孙两个男丁……昭和二年,老景国公辞世,燕云全境举丧,羯族大军却乘此机再举南下,强攻定远、绩西、北崖口三地…… 在北崖口,一向不擅长攻城的竭族蛮子居然使出了匪夷所思的法子,将装着黑水的瓶子扔进城墙,再放火箭助燃……那种黑水,产自极西的大漠中,水扑不灭,一时间满城哀嚎,尽是烧伤……当时北崖口的守将姓杜,在他带着兵士们守城之时,他的夫人也带着仆妇,领着城中妇女援救伤兵……在伤兵营中,一名烧伤的士兵疼痛难忍,神志不清,在杜夫人为他换药时,抓向她胸口,扯住了她的衣襟……” “啊!”周曼华惊叫一声,双手牢牢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杜夫人的衣裳被死拽着松不开,周围有仆妇上前,想要将伤兵拖走,更有人已抽刀对准了受伤士兵的双腕。那时的杜夫人刚生下小女儿不久,推挡之间……”周显的讲述顿了顿,想斟酌下怎么再跟两个年幼的孙女讲下去。 “伤兵手捋夫人乳,戚声唤娘。边有同袍泣而跪求夫人,言道此人自受伤以来滴水不得进,已是弥留之际,思亲之举,望恕其罪。夫人默然,趺坐于地,怀抱伤兵于膝上,解衣,乳之……” 周曼云的声音极轻极细地将剩下的故事讲完了,依着前世的记忆。 “原来云姐儿听过!”周显宽慰一笑,点了点头。 “后来,这位杜夫人如何了?”周曼华急切地问道。 周曼云摇了摇头,她前世听到的故事也就到这儿了。 “待战事平定,论功行赏后,有人针对杜夫人于众目睽睽之下解衣的失行之举弹劾杜将军,责他疏理内帷。有腐儒上门建议杜将军休妻,更有些人家见将军升迁做好了送女上门的打算。将军言道,‘我的性命官位都是夫人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唯恐她休我,我又何胆休她!’” 轻哧一声,曼云的小手捂住了嘴,只两只眼弯成了月牙。祖父故意粗着嗓子学说的将军言,仿似在仿着真人。 夫令妻从才是常理,世上真能有这样的夫妻?等笑过了,曼云垂下眼睫,也同时发现身边的曼华的手正紧紧地扭着衣角。 “杜将军杜恒城,杜夫人莫支氏,正是云姐儿的外祖父母。” 周显捋须,看着两个孙女从质疑到震惊的眼神,缓缓言道:“华姐儿!周家世代书香,从前从未与武将家中联过姻。你五叔五婶结亲,祖母极力反对的旧事,你应有所耳闻……” “祖父!”周曼华瞥了坐在身边的曼云,怯怯地唤了声音,脸上带上了微红。祖父说的是事实,作为周家这一代的长女,关于五叔五婶的婚事,祖母和母亲的抱怨,她都有听到过,这种私下的非议撕扯开,着实有些难堪。 “曼华!当年我作主与杜家结亲,你祖母一直责我,是因贬谪松崖目光短浅,想要寻杜家作为托庇。但其实……其实,我欲娶杜家女为儿媳,是慕杜夫人贞烈高华!” “阿爷!”曼云的脸上也显出了讶异之色。她曾听过杜氏讲了她与父亲之间的往事,再联想着前世周家隐瞒娘亲身世来历的态度,一直都怀疑着父母亲事并不为周家长辈所认同,祖父之说出乎意外。 “贞烈高华!”周显强调了下,老脸带上了半醉似的酡红,灼灼地看着两个孙女,道:“我讲杜夫人的故事给你们,就是想让你们知道,女子之贞,不在于身,只在于心!” “谁在乎?谁在乎!什么周家名声,都是借。!”老周显站起了身,扬着手臂,情绪激昂。 “阿爷!”曼华泪流满面地扑跪在地上,抱住了周显的双腿。 周显回身,咧开了嘴,也痛哭出声“华姐儿!是阿爷这老头子没用,才让你受了委屈!” “孙女儿只求找个安静所在,剃度出家好了!”周曼华的请求夹在哭声中呜咽着响起。 “佛也只收开悟人!”周显摇摇头止了曼华的想头,忍住泪,劝起了还在抽泣的大孙女“华姐儿!阿爷想让你去燕州!” “我听玄霜他们讲,你祖母他们已在霍城散了你故去的消息,就连远在洛京的亲友也差人送信去了。死而复生,终非小事。到了燕州,我将你托给杜夫人,你就跟着她,再仔细想想将来要怎么办……春华秋实,你是阿爷孙辈中的第一个,我总想你好好的,你们都好好的……” 那一边爷孙哭作一团儿,而周曼云却独自坐在椅上蜷腿抱膝,心底抽起的寒意一丝一丝地将整个小小的身体绕得密密匝匝。 故事里讲的那位夫人居然就是自己的外祖母,可前世里听过两次这个故事,讲述的人都没提起过。 第一次,是与高维新婚燕尔时,他当野史小说讲的,隐了年代地名姓氏,全只用某替。第二次,却是数年后,景国公大军将复燕州,萧泓在临行时突然提起的燕地旧闻,他还接着说要把曼云也赶到医帐去照样儿学学。 他们不知道? 他们知道!他们知道这是外祖母的事迹!周曼云攥紧了小手,前世里他们讲述时的细节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映过心头,她能肯定,他们都是知情人。 比起那个傻傻的周曼云,他们了解她的事更多,可是都选择了隐瞒。 想到被愚弄的前生,周曼云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最快更新,请。 第57章 我需要你 寒雨一江秋。 春夏之时一直干旱无雨的平州,在七月之后反倒陆续地迎了几场大雨,甚至在八月中下旬时,江岸还连着出现了两次凶险的汛情。 洛京皇城里皇帝老倌重病的消息也渐渐随着寒风从北至南地传了来,到了十月初,就连普通的市井百姓相互见了也会故作神秘地打着哈哈,猜测着是不是就要变天了。 “说来也是,到了永德十五年,上天对陈朝的厚待之德已近了尾数。”小小的周曼云站在南行的船甲板上,扶着船舷护栏,望着渐离渐远的丰津渡,暗自感叹。 她不通占卜星象,但是她曾经历过。天终是要变的,但对于千疮百孔的周家来说,当务之急是要赶在下一场连绵秋雨锁江之前,回到霍城。 虚言师徒也在船上,他们要跟着周家一道向南。早在半个多月前,躲在八耒山里的最后一批逃亡役夫已与他们告别先行离开,自去寻找能让他们安身立命的地盘扎根去了。被虚言以嫡传弟子身份带着身边去送别他那帮子“兄弟”的周曼云,很是见了前世里一些声名显赫的大反贼,其中包括了北楚的国主刘泰。 可就在周曼云还没弄清她这个重生的变数把虚言带到江南霍城,会不会影响北楚国运时,就又听说丰津渡口重新押来了一批河工,比之从前服役的,数目还要更多。 而且因为当日的西湾逃人事件,新征来服劳役的农人和囚徒一样,脸上被统一打上了金印,烙下了个“河”字。不仅丰津如此,据说陈境之内的各河工所,都已经采用了同样的法子管着。 所以,在十一年后。截了陈朝末帝南巡龙舟,使其再不得北归的“河人”是由此时开始就有了的。若不是如今亲眼看到,想必自己还会和前世一样感慨,陈朝末帝固然荒唐,可庙号定为孝宗的先帝还是极好的一代明君。 乱,原由此即始。 曼云的眼中轻换上了一片雾霭,缓缓地闭上,江风拂面,在耳边如泣如诉…… 一只略嫌冰凉的小手在曼云的手背上轻轻一拍。她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堂哥周慎露出的腼腆笑靥。 六岁周慎正在换牙,见堂妹呆看他。不好意思地含住了露出两个空门洞的牙齿,低声邀请道:“六妹妹,外面凉!我们进去,下棋吧!” 周曼云笑着点了点头,任着周慎牵着她的小手。晃晃悠悠往船舱里行。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待两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在舱门前,刚刚示意着周慎把曼云叫回去的老周显孤零零地站在不远处的甲板上,默默地盯着桅杆,黯然落泪。 桅杆上的帆卷着风。尖啸着,而侧旁正悬着一串麻布剪制的铜钱。钱串儿跟着风尾不停飘摇,向四周通告着。这一艘携着“归乡客”的丧船。 游子异地愁归乡,待到归时已成客。是从幽冥黄泉归来,只能偶探人世的客。 船上挂布钱是行舟的规矩也是一道不用明讲出来的保障。 即使天下太平,江上也不了吃靠水吃水,混江饭的江匪。但匪有匪道,三抢三不抢。商抢官不抢。富抢贫不抢,红抢白不抢。前两者不过是看着油水多少和会不会受到报复,若是利大,偶尔也是会破例的,但最后一条“白”不抢,却是禁忌非常,毕竟没人愿意抢个“死”回来。 “柘儿,你护爹爹归乡。爹爹也会护着曼云,还有你未出世的孩儿,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阿爷!”周曼云带着一脸羞红小跑到了周显的身边,扶住了祖父。刚才随风入耳的喃喃尾音,很是让她心头一悸。 祖父待她是极好的,可是曼云是在回了舱房摆好棋盘后,在虚言的提示下,才想起来老爷子还一个人被他们兄妹俩丢在外面。她不是年纪还小难免疏漏关照老人的周慎,只是因为隔了一世,面对着阿爷,她还有些不自在,刻意地躲了几回,就躲惯了。 周慎也跟了过来,一左一右的充当起了周显的小拐杖。周显呵呵笑着,也只是虚扶着孩子,手上自拄的杖更用了力了些。 祖父的腿病很严重!周曼云跟着周显的步伐慢慢挪着,低下了头,莫名地有些难过。 而且周显不仅是腿上有着风痹之症,按给周显检查过身体的虚言讲,周显在诏狱中,应当还受了刑求。只是用刑的手段高,皮肉之上不露痕迹。也得亏周显出狱及时,不然可能都会直接就死在了牢中。 “刑不上大夫,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孝宗号称陈朝数代最仁慈的帝王,只是不太懂得选择继承人。可在他最后执政的这一年,是因病糊涂到管不了事还是根本就已然对朝政失了控制?”直到坐在棋枰前开始与周慎对弈,周曼云一边落着子,一边还在细想着一堆乱帐,直觉头疼。 今生的她不过五龄,而前世里,尽管命运辗转跟新旧朝的权势更替相关,但实则一生被困在内宅之中,对大事如何又为何发生,是糊涂非常。 “六妹妹,你输了!”对面的周慎不落忍地小声提醒。 曼云定睛一看,果然,棋枰之上,她执先手的一片黑子,已被白子封杀,毫无半点生路。 下棋居然输给了个六岁的娃娃?曼云暗数了下自己的岁数,立即理直气壮地,回道:“这盘不算!再来一盘……” 再来的结果,也还是周曼云推坪认输。 曼云故作懊恼地找周显告状,周显轻声安慰了她几句,再接着,眯起眼夸起了周慎,道:“慎哥儿的棋下得不错,以后能当大国手!就现在,回霍城开个棋社,也够用了……” 明显是拿来哄孩子的话,让周慎很是开心。 曼云的脸上。却多了几分讶异,对于一名刚刚“荣退”的朝中大员来说,周显这样对儿孙的指望有些低了,低得过分。 “慎哥哥,以后不还要考状元,当大官吗?”逮住从脑海里浮过的一丝回忆,周曼云冲着周显扬脸一笑,故意试探一问。 周显呆了呆,轻声笑道:“当官有什么好的……”老人家的话音含糊。但眼底的伤痛却鲜明。周曼云默默地低下了头,拾掇起手边的棋子,一粒一粒。 前世。泰业五年,二伯为祖父的守孝期满,收到了起复的任状。在准备上任时,二伯娘高氏特意从家庵中跑去阻拦,曼云就随侍在一旁。 “父亲临终遗命。周家子孙不仕陈!”二伯娘当日死死地拽着二伯的衣袍就是这样喊的,而二伯周柏狠狠地冲着高氏的心口就踢了一脚,高氏当场吐口黑血,昏了过去,将养了大半年才好。自然也没阻成二伯上任的好事。 周家子孙不仕陈?即使是仕途不顺,祖父也不应当对后辈子孙有这样的要求。如果,二伯娘所说的祖父遗命是真。那么…… 难道现在周显就已看出了陈朝已日薄西山的命运。周曼云的手忍不住一抖,一颗棋子砰地一下砸在了船板上。 “云姐儿!你还只是个孩子,有些事不用想太多的。傻孩子!人要傻一点才活得好……”周显长叹一声,枯瘦的手指耙了耙曼云散在肩膀上的柔软发丝。 人老精。鬼老灵,更何况周显是早就混在一堆人精里看了几十年眼色混下来的。孙女儿的异常。他都尽收眼底。他不欣慰,只心痛。 就象当时给曼华讲杜夫人的故事,他特意地叫来曼云,就是想告诉她,他对虚言救治杜氏的事是赞同的,曼云根本就不必用曼华来试他的态度。只要一想到从宝树村里曼云就开始对他的一次又一次试探,还有直到现在都欠缺些亲密的祖孙情,周显很有些力不从心的无奈之感。 待哺时用过餐,虚言为周显做着针灸,曼云跟在一旁随带着认穴识位,舱内再无旁人。 周显看了曼云许久,才笑眯眯地问出了声“云儿对师父,比对阿爷还更信任些吧!” 周曼云愣住了,有些发懵。周显的笑脸上还带着一支正晃动着的长针,但问话的感觉是极认真的。 见曼云没回答,周显接着轻叹着,道:“也不怪你,因为你大姐姐的事,你对阿爷阿婆有想法,也是对的。云姐儿!因为阿爷知道你都懂得,才跟你直说。阿爷也很想云姐儿真心孝顺着我,喜欢我,但云姐儿现在做不到,阿爷也不强求。阿爷只想说,我会尽了全力护着你们母女的……” 把话直接说开,是现在的大夫虚言道士私下里给周显的建议,他对自家徒弟的评判,是要把她当大人,不隐不瞒。周曼云就是个看着复杂,其实单纯至极的孩子,你对她好,她就对你好。 应该不错吧?周显不动声色地与虚言交流了下眼色,心中惴惴。 周曼云一直没吭声,看着虚言手中的蝎尾针一一地扎进了周显身体各穴。 一、二……十二,果然蝎尾十三针成了针形的也只有十二枚,最后一针要留给他自己的彤。 周曼云抬眼看了眼师父,虚言的脸上平静无波,恍若对老周显的絮叨充耳不闻。 这是要我自己应对着与祖父坦诚相待的分寸? 周曼云抿了抿嘴,两只眼睛凝视着祖父的眼睛,轻声说:“阿爷!娘亲病着,弟弟还未出世,我也还小……我需要您。” 前世缺失的隔代亲情没法毫无障碍的接受,但她会努力地去尝试。 “阿爷!我要您好好地活下去,治好病,活得更久,能多护着我们长久些……” 周显的双唇颤抖了一会儿,竭力地克制了欲流的泪,对着虚言说:“虚言道长,你说过的那个秘方,我想试一试。待回了江南,我会建药园子,让人到西南,寻药草种下……” “我给你配的药,主药中会含有钓吻,雷公藤等致命毒!”虽说病人采纳了一直犹豫的治疗建议,虚言的脸上不见喜,反而更强调了下方剂的危险性。 “总要试试!你不也说,我这样下去,也就是最多能一年的光景。”周显大笑出声,攥紧了曼云小手,道:“老头子活着还有用,还会有人要,自然要多活些时日。” “阿爷!你会好起来的……” 开心的老人就象孩子,即使拔了针,也还罗嗦了半天,才被哄着睡下。 夜泊在江面的大船,沐着月光的清辉,一切宁静安祥。 “一帆风顺,我们会平安到霍城的,而今后的日子也会渐渐好起来的……”曼云贴在熟睡的杜氏耳边,喃喃地说着悄悄话“娘!我会照顾好你和弟弟……要是,要是妹妹也好……我会是做个好女儿,好姐姐……很好……” 重活一世,能被人需要,就很好…… 第一卷,终。 最快更新,请。 第58章 碧眼儿 永德十六年,二月初二。 江南冬季多雨,而连着下了小半月的细雨,更是将已有六百年历史的霍城涤荡得焕然一新。 待雨停风歇,一大早,城中几处募人所就围上了一堆又一堆的人群。里面大多是去岁北地灾荒后流窜到霍城附近村落扎根的灾民,他们无地可种,只能靠卖着苦力挣口吃食,还乡或是在江南扎根,是要吃饱后才考虑的事情。 在大大小小的管事或高或低的吆喝声中,原本乌眼鸡一样相互瞪着的抢活人,渐渐有序地散入到了城中的各个角落,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劳作中,不一会儿就混得熟稔无比,不分彼此。人群相互挤推喧哗,散发出的热闹气息让城中隐透出了几分春和景明的气象。 及至申时,一队齐整肃穆的车马队伍打清远北门而入,快速地碾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轻溅起低洼处的积水与爆竹碎红。 上元节的喜庆还未消尽,谦和有礼的行人也只是将躲闪的身子向两侧的店铺房檐挪得更近些,惹来店铺迎门伙计越发殷勤的笑容。 由十来匹高头骏马拱卫着的两架青盖油篷车,沉静有序地向城东南方向逶迤而去,一个转弯,渐没了影子。 打看见车队,就一直屏着呼吸的一个闲汉,长长地吁了口气,两只破棉袍的袖子笼起了刚才恭谨垂在身侧的双手,啧啧有声地咂起舌,“到底是世家名门!腊月里看着周家大出殡,还以为周家就败了呢!” 几个手里拿着家伙什儿的汉子听着风声向着屋檐下凑了过来,刚才发言点评的闲汉轻吸了口气,狠狠地朝着自个儿的大油脸上抽了个嘴巴子,紧接着讪讪地对面前明显有着北方人高大身形的生客陪起笑。 就在半个月前,他的几个伙伴也是在街上说着周家的闲话,过分了点,结果被据称是周家五奶奶娘家燕州来的几个家人胖揍一顿。直到现在,还有两个缺了牙折了胳膊的还躺在家里,没脸再到街面上混。 “兄弟,我是从云州来做生意的!”,领头的外来客商愣了下,压低嗓子回了一句,接着大声地哈哈一笑,热情地搭上了眼前霍城原住民的肩,憨厚的圆脸上快速地闪过了一丝精明,边上的几个伙计也配合着抖了抖手上的扁担篓筐。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讨生活的人都懂!在下想在江南挣份家业,初来乍到,自然要先搞清霍城的道道。见老兄对霍城事熟,不如就喝上两杯……” 几个做生意的外来汉子裹挟着听着有酒吃就变得更热心热口的好心男人,转进了边上小巷一个生意清淡的小店。 几碗劣质黄汤下肚,几颗黑压压的脑袋聚得更紧了,刻意压低的声音也渐大了起来,狭小的铺面中氲着的劣质酒气也多透了几分暖意。 “要不都说否极泰来!周家也是运道好,虽说现如今一家男人都丁忧在家,可他们那个死了的五爷当初居然救了当今新册的太子爷,看着后福不浅!”,高大的胖商人咽了一口酒,脸上带上了薄醉的红晕,掩着心底的嗤笑。富贵险中求,为官,为商,都一样,说来当官的,反而还要更狠些。 “要咱说,是周家的祖坟风水好!一座霍城半城周,芳溪对岸状元。这撑了三五百年,风水福运本也尽了,可这一次,从周家孟氏太夫人到周家三房最小的齐哥儿,一气儿往他家祖坟里又埋了一排棺,可不该升官发财了!” 霍城土著闲汉醉眼看着几个外来土包子屏息听讲的专注样,更是细细地反复嚼着刚塞满嘴的肉丝,觉得味尽了,才狠狠地囫囵一咽,又摇晃了下脑袋,“可惜周家老五……唉,没那命……听说,他留下了一个姑娘,还有个遗腹子应当也该生出来了……等到太子登基……” “周五的那个姑娘,现今如何?”,打从云州来的商客,状似无意地打听起,本就是要重点关注的事情…… 被无聊闲汉和外来客商议论着的车队一路无碍无阻,顺顺当当地停在了清远城东南的一座大宅前。 油壁车直接入了二门,车上的人才陆续地下来,早已候在内宅门口的一群使婢,手脚麻利地冲上前迎接着城外别庄归来的主人们。 见着一片无声却热闹的景象,周家二奶奶高氏抬抬手止住了身边婆子的殷勤相扶,原本温顺的脸部线条绷得硬直,很是让周边的仆妇一阵心惊。跟着高氏身后的三奶奶林氏低眉敛目,而四奶奶闵氏则是一副神魂不宁,物游天外的模样。 “这五奶奶在半山别院生产也实在不方便,从城里到霍山,远着呢。莫不是……”,奉了周夫人等在门口迎着几位奶奶的余婆子,小心翼翼地凑到高氏身边,轻声探问。 “五奶奶生了!是个哥儿,母子平安!”,高氏狠狠地瞪了余婆子一眼,抬脚向着周夫人住的修裕堂走去。杜姗姗生了个男孩子,虽则可能带来的消息会让一直生病的婆婆很不乐意,但是她还是要据实报上去。对于在永德十五年失去太多血裔的周家来说,添丁入口,总是好事。 远远跟在几位主人背后的余婆子,偷偷不屑地撇了撇嘴。 杜姗姗回到霍城,就没进过祖宅,直接就住到了周家在霍山的半山别院里。就连六姑娘周曼云也只在周家腊月大出殡时,在祖宅里呆了几天,其余时间也都在山上。而年后,老爷周显也以为母亲孟氏太夫人守坟的理由,留在了霍山,在霍城的周家祖宅,他都一应甩给周夫人。 杜姗姗产子的消息,很快插着翅膀,飞向了周家祖宅的各院里…… 儋院里,大*奶谢氏坐在床边捏着帕子,对着纱帐,眼泪不由地淌了下来,道:“五弟妹现在也算是儿女双全了,只可惜我的华姐儿,年纪轻轻……” “滚!你给我滚出去!”,一声愤怒的喝骂从帐中尖利响了起来,一直呆在床上的大爷周松倒下了刚才听到消息时坐起的身子,发出重重的砰的一声,接着,他拉起锦被,牢牢地把头埋了起来,掩住了左脸颊上的一道狰狞非常的深疤。 “虽说五弟去了,可爹爹待五房也太厚了……”,谢氏小声嘟哝着向外走去,站在门口稍停了会儿,手抠着门边,心中恨极。 华姐儿白死了! 正月里,因为朝中新册太子,清赦刑狱,一直羁留在洛京的周松也回到了霍城。可他丢官去职不说,还因为狱中的一场意外,伤了条腿,还破了面相。在朝为官,风仪也是要紧的,这也意味着他已失了再复官职的希望。 新册的太子,出乎意料的是梁王,就是周柘当日遇险时身边的那位皇子。 谢氏在极度失望之后,好容易想到了两个儿子,重燃了些指望。但不仅五房母女,就连周显都呆在山上,避而不见。她曾鼓捣周松带着两子上山,到公爹面前尽孝,却被周显拒之门外,赶了出来。 而这次杜氏生产,谢氏派人到山上请示,周显给的答复是让她安心帮着婆婆操持家务,让其他几个妯娌上山一趟就好。 周显对长子周松的态度实在恶劣,这不得不让谢氏多想。而随着老2周柏全须全尾却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从楚州回来,谢氏的忧虑就更深了。 公婆与丈夫指望不上,谢氏长叹了口气,向着长子周恪的书房走去…… 周家的半山别院就在霍山的雁凌峰的半山上,别院四周的山林田地也尽是周家的私产。 从丰津回来的杜氏母女被安置在半山别院,半是因为杜氏用了金鸦暖的伤情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而另一半却是在雁凌峰脚下的隐秘山坳里,已重整了林地辟出了药园,以供移植药物。 杜氏养胎待产,曼云承欢膝下,再加上安排得满当的学习日程,让山居的日子过得飞快。 而金鸦暖也确如虚言所言,让杜氏的整个孕期平顺安渡,直到在二月初二的清晨生下了孩子,而虚言也已取了婴儿的三滴血,配了解药给杜氏服下了。 守在床边的曼云,看着服药后就昏睡了近五个时辰的杜氏眼睫轻动,轻轻地伸手握住了杜氏的手。 “云姐儿!”,杜氏尝试着抬了下手,又颓然放弃,眼底一黯。 “娘!不打紧的,师父说了,你的毒已解,只是久未活动,初时要动作还是困难的,我们以后再慢慢将养,就好了。” “云姐儿!你弟弟呢?”,杜氏淡淡一笑,希冀的目光开始在室内寻找着。 “他很好!真的很好!” 站在一旁的白露扶起杜氏,然后,朱妈妈将一个小小的襁褓抱在杜氏的面前。 “娘!”,曼云轻轻地用小手扒拉开了小蜡烛包的边缘,一张正在酣睡的婴儿小脸完完全全地露了出来。 杜氏的目光贪婪地落在了新生儿的脸上,酸涩、喜悦,很想哭。 “娘!弟弟生下来有六斤九两,身体康健,皮肤白嫩,头发也又黑又密。而且……”,周曼云犹豫了,还是很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而且,他有一双非常非常漂亮的眼睛……” 象是要应合着姐姐的赞美,襁褓中的小婴儿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一双眼睛缓缓地打开,偷懒儿的并没睁得很开,只是匆匆一下,又合上了。 但是,他的眸色还是惊艳地呈现在众人的面前。 湛蓝如碧,如晴空无际。RS 最快更新,请。 第59章 得名 黄昏灯暗,周家的二奶奶高氏才带着一身疲惫从修裕堂,回到二房现在住的浣香院。 修裕堂里,周夫人听到高氏回报的消息先是怒气大发,不管不顾地砸了一地的瓷器,再接着老人家哭得昏天黑地,让一直强撑着的高氏恨不得也厚点脸皮干脆倒在地上,也学闵氏病遁了。 可等高氏一进浣香院,三进院子里内外传来的隐隐笑语,香风送暖,却让她本就头疼的脑袋,快要炸了开来。 周家祖宅套叠环扣的十六个院落中,浣香院占地最大,搁在外面,也能自成一家,还得是有些家财的富商们才能置办下来的。这大院子给了周夫人嫡出的二房住着,非关重视,而是因为现今二房是周家人口最多的一房。 “奶奶!孙姨娘几个带着忱哥儿他们来给你请安了!” 一口定神的茶汤才刚端在了高氏的手上,新近提拔上来的大丫鬟玉露,就低声地通报着院里的一群莺莺燕燕已闻风而来。 高氏的唇边挂上一丝冷笑,手中的茶盖往碗上一扣,淡声吩咐,道:“我累了,让她们都回吧!” 从楚州长史任上回到霍城为祖母守孝的周柏,带回了三妾二子四女,还有通房数个。二房一下子多出来的人口,让已长期习惯母子二人相守的高氏,很不适应。 听着门外一阵儿乱糟糟的孩子哭叫声渐渐地远了,高氏低下头,轻声地问向身边的儿子“慎儿,娘也带你去霍山,跟曼云妹妹一道住好吗?”。那些也叫着她母亲的小孩子,她实在无心力应付。不会薄待,但也欠奉慈母心意,所以更想着一走了之。 “还有五婶刚生的小弟弟!”周慎的小脸,一下子笑开了huā。 “对,还有小弟弟!”高氏轻叹着,将儿子拥在了怀里。杜氏初生婴儿的特异眸色,她亲见之初,很是骇着了。 象那样的怪孩子将来可怎么过呀?轻声哄着儿子睡下的高氏。蹙紧了双眉,愁! “娘子!慎哥儿睡下了?”周柏醇厚的声音温柔又突兀地在高氏的耳边响了起来。 “啊!夫君。您来了。”高氏缓缓地抬起了头,一丝讶异很快地转成了平静,无波无澜。 现年三十七岁的周柏正处在男人的上好年纪,原本他就择了周显夫妻两人面相的好处长着。姿容俊朗,又兼保养得宜,更显得气度不凡。 此刻,他刻意放低了姿态,温言相对,若换了别的妾室早就已笑脸相迎。喜不自胜,可高氏一如从前的平板面孔,让周柏立觉不耐烦再撑着了。 “娘子!”。周柏坐在了高氏身边,轻声问道:“我刚从外面回来,听说五弟的那个孩子有些不妥?” 高氏愣了,轻声道:“还好!弟妹生得顺当,孩子也挺好的。”。 丈夫从回到霍城后。这还是第一次进到内院上房,显然。他的心思并不是在叙夫妻情,虽不知目的,但高氏还是小心应付,不肯露半点口风。 夫妻俩寡淡无味地说了半柱香功夫,周柏悻悻地离了上房出了门,不一会儿就又摸进了孙姨娘的房里。 这一位孙姨娘也是跟在周柏身边的老人了,养着周柏的庶长子和两个孪生女儿,很是得宠,跟着周柏在楚州任上,也一直主持内帷事务。 “本来,我非承重孙,论理为祖母守孝也用不着辞了官回乡。奈何,爹爹上表谢恩,弄得朝野上下沸沸扬扬,我若不回来,被人在身后戳都要戳死。本想着让高氏到半山别院探探爹爹的意思,为起复做个准备,可偏遇上那女人就是个木头!” “二爷,您可别这么说!咱们奶奶只是擅长守拙罢了!”孙姨娘媚眼飞挑,柔香的手儿捏上了周柏的肩,笑语殷殷,道:“现而今,周家这么一退下来,论起姻亲,除了保宁侯谢府,五奶奶的家中最是显赫,何况,死去的五爷还是有个天大的功劳在身上……” “五弟倒是可惜了……那个孩子真是个蓝眼睛?” “应是错不了,夫人房里递出的消息,错不了。”孙姨娘压了声,掩住了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 “可恨那死女人连我也瞒着!”提到高氏,周柏狞色上脸,咬牙切齿。 “也不知奶奶是为了什么?就连她们留在丰津的事,也半点口风不露。 二爷,妾身可是帮您打听了,原本跟在奶奶身边留在丰津的那个大丫鬟明霞原是泽亭庄头刘老七家的二姑娘,一回霍城,就被奶奶打发回家了,说是她家给她说了亲事,要备嫁的。” “泽亭?赶明儿,我就去泽亭走一趟……其实,若是把杜氏生了个小妖孽的事撕扯开来,由得长房去闹,咱们再做人情,倒也不错。只是,爹爹现在就在半山,依着他对五房的偏心,估计是要把那小妖物藏着护起来了。” “就算老爷有心护着,不还有族里……” 一个响亮的亲吻贴在了孙姨娘的粉面上,接着一阵儿窸窸窣窣的声响,更是让她面红耳赤。待送着周柏出了门,往外院去,浓浓的潮红还未从孙姨娘的脸上消去。 “谁知又便宜了前院哪只偷腥的猫儿?”孙姨娘的嘴角勾起了讽意,气恼地摔下了帘子。 世家大族讲着规矩,男丁守孝,自然不能留在后院,妻妾都得守着分寸,防备着闹出事儿来。可是前院里伺候的那些没名没份的丫鬟小子,却是可以不禁的,因为那些,不过是个解闷的物什儿。 说到底,还是儿女才是根本的。孙姨娘渐将绮思消了,移着莲步探看了长子周忱和两个五岁大的孪生女儿。 周忱比起高氏生的周慎,大了六岁,而且周慎自小身体一直不好……只是两个女儿只比五房的曼云小上半岁,只是因为庶生,今后的婚姻事可能会麻烦些。 孙姨娘暗盘了下二房与周家现下的情形,长长地叹了口气…… 半山别院中,一场小小的洗三礼刚刚结束。 作为主角的小婴儿乖巧可爱,从始自终,都是一副没睡够的憨样儿。只在清水抚上身时,睁开一对碧眼儿看了看,扯着小嘴咧了两声,就又安静地撑完了整个仪式。 周显抱着襁褓,眼睛紧盯着襁褓中新生儿的白嫩小脸,慢慢地,眼角挂上了滴眼泪。 “柘儿!你真会给爹爹出难题呢!”周显在心底悄声暗怨了五子周柘一句,再接着,一抬手擦了眼角的泪,将抱在手中的婴儿小脸贴上了脸颊,好半天才不舍得放下,转回头,对坐在身边的周曼云说道:“云姐儿!弟弟叫‘忆’好吗?周忆!” 周曼云摇了摇头,把手放在了阿爷的手,按住了弟弟的襁褓,道:“不好!”。 “不好?” “阿爷的意思,曼云明白。”曼云看着周显,认真地说“可我想如果爹爹有知,也不想弟弟是因对他的回忆而得到大家的同情可怜,他只会想着让弟弟一生无忧,开心快乐的活着。” 周家的男孩这一辈取名从心,而且就算是嫡子也多在三四岁后才正式取名,祭告宗祠。阿爷提前给弟弟取名显是重视,但她也看出了现在的这份重视还是基于在了祖父对父亲的缅怀之上。 “云姐儿!”周显看看曼云,再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婴儿,笑道:“那就叫周恺吧!象你姐姐说的一生和乐!” “周恺……周恺!”曼云在唇间反复念了几次,开心地点了点头。 半山别院上下顿时跌进了小哥儿得名的热潮中,南腔北调各式各样的唤名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就连七个月大的小猫儿也流着口水呀呀叫着,流露着羡慕之意。 “周曼真!”一片欢腾声中,周显高高地抱起小猫儿举在了头顶。 小猫儿似乎听懂了她顺风趁来的名,咯咯笑着,口水滴答。 “贵宁,你回府一趟,跟周松一起去北周大周府递个信吧。看什么时候开个宗祠,把恺哥儿的名先记上!”笑闹过了,周显唤过了身边的老仆周贵宁,慎重地交待着。 自西向东的芳溪斜斜地将霍城分成了了南北两边,周显家的祖宅就在芳溪的南岸,霍城人称城南小周府,而在芳溪的对岸还有个城北大周府。 城北城南的大小周家本就是一家,在三代前,还只有北周家,没有南周。周显所承的溪南周家,也是从曾祖父上才分出来的,那时是因为本是北周家庶子的周显曾祖父中了状元。 一座霍城半城周,芳溪对岸双状元。 第一个状元是在前朝,因文得贵,周家迅速发展繁衍,一道文德桥从芳溪北岸架到了南岸,嫡支嫡传长房居北岸的祖屋,各代的分房、庶出另拓了南岸居所渐成规矩。而第二个状元在本朝诞生之后,一道文昌桥又从南岸架回了北岸,南北并重。 周显的父亲早逝后,南岸周家消沉了十来年,随着周显得中探huā,成了朝中大员,又渐有了南复压北的势头。北岸大周府嫡支一直担着周家宗族事,但逢大事,还是非常敬着南岸小周府的意见,孟氏太夫人在世时更是在宗族中说一不二。 只是,在周家受到重创之后,周显不得不对族中事,慎重以对。 最快更新,请。 第60章 坑爹 “手指从左到右,依次慢慢放开……做得很好!再接着,咱们试试左手,先试着把这根棍子握住……跟刚才一样……” 师父对娘亲说话的声音既清且柔,比之呵令自个儿辨毒之时,不知要和蔼了多少倍! 周曼云瞥了正在坐在杜氏身边的虚言一眼,心下腹诽。 自打杜氏生产后,每一天清晨的看诊,虚言开始这样细致而又耐心地指导她完成一些小动作,以利恢复。 周曼云现在十分相信师父说过他也是用了金鸦暖而生的说法了。 这世上除却自然而生的骨肉亲情,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应当都还是要有缘故的。就象师父对着娘亲,若不是物伤其类,那也是因为他正透过慢慢恢复的杜氏,找寻着记忆中久不见的影子。周曼云冷眼旁观了会儿,低下头,对着眼前的小猫儿开怀一笑,将小堂妹身边的两个靠垫拢得更紧了些,“我对你,也一样!”。 七个月大的小猫儿因为早产,身体还是弱了些,同龄孩子可以独坐稳当的月份,她现在还得有东西在身边围着,要不就会只坐一下下,就轰地一下仰倒,哇哇大哭。她是长房的女儿,但显然,不论是她的嫡母谢氏,还是她的父亲周松都已经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就算是管我要,我还不还呢!”,虽则自己还是个孩子,但曼云总觉着被她接到世上的小猫儿象是她的娃娃。 师徒两人分两边,各自指导着眼前的人儿做着最简单的动作,一室之内,乐融融,就连一直睡着的小周恺都开心地在梦里吹了个鼻涕泡泡。 可惜,曼云摆弄着小猫儿没多久,就被白露匆匆带来的消息惊着了。小猫儿的亲爹,曼云的大伯周松来到霍山的半山别院,没进门,只在别院的山门外跪着。 听到白露的耳语相告,曼云起身,探过身子看了看熟睡的小dd,转身笑道:“娘!祖父找我呢,我去去,等会儿就回来!” 周显并没唤她,但大伯折腾得动静大,吼出声的求恳也过于惊人。 脚下生风,一溜烟地冲到了院门口,周曼云刚想往外探身子,后脖领就牢牢地被周显攥在了手里。 半山别院门前的两棵古槐已越百龄,正抽着新芽的无数枝杈相叠着影子,给院前的地上覆盖了层浓浓的晦色。而在树影之下,正跪着的周松僵直着身子,带着一道疤痕的脸颊上,满是戚色。 在他的身旁,须发发白的周贵宁正俯着身,力劝着周松进院面见了老爷再做计较。 “贵宁,你回来!就让那蠢货在这儿跪着,跪死了省心!”,周显立身站在门口,大声喝着,扶着曼云的手不住地打着颤。 “父亲!您要想清楚些,一个初生稚儿与周家存亡……孰轻孰重!”,周松膝行了两步,接着疯一样地扑上了缓缓合上的大门,悲声喊着,在门槛上伏下了身子。 昨日,周松刚刚听到了周贵宁回府传的消息,先是欣喜若狂,一直不肯理会他的老父让他去宗房请示开祠事宜,是对他嫡长子身份的认同。他身体有些微残疾,面相受损,请了良医,细心将养几年,还是有望复原的,可是如果遭了父亲的厌弃,失了周家嫡长身份才是大事,不仅是他,而且他的两个嫡子也将受了影响。 可到了晚上,与母亲、妻子再细细地剖析了一番,周松很快就意识到了往溪北周府一行的不妥。 “让大伯进来吧!”,曼云抓紧了阿爷的手,周显手上因为愤怒更显得分明的老人斑让她不忍心。“这边山上虽说人少,但到了这会儿,还是有山民佃户往来的。” “他不就是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大义灭亲!”,周显冷声一哼,带着曼云走在了头前,任凭身后的几个仆人连抬带拽地把周松抬了进门。 待进了花厅,见周显屏退了众人,挣扎起身的周松深深地看了一眼还紧抓着老爷子手的曼云一眼,撩了袍子,重新又重重地跪在了周显的面前。 “爹爹!为周家儿孙后代计,还请处置了那个眸色异常的妖物。现而今,霍城已有广有传言,说是杜氏生下的那个孩子是妖物投胎,从坐胎伊始,就行克亲,害父兄姐妹惨死,累我父子饱受刑狱之苦,丢官去职,更有平州丰津等地异象,害了民生,若不及时处置,将会累祸,乱了霍城,绝了我周家宗嗣……” “天灾人祸,稚子何过?”,哧的一声冷笑,从曼云的嘴角逸出。打丰津开始,从她自己、小猫儿,现在又到了弟弟,都先后担当了不祥的代名词,混事儿不知的孩子,要担起苍生,还真够累得慌。 “你懂什么!” “你闭嘴!” 周松与周显几乎如出一辙声腔的喝骂,一前一后地响起。 周松低头紧盯上了周松,咬着牙问:“周成栋!你也是读圣人书的,这些刑克的鬼话,你信?你也不是一直困守乡里的井底蛙,久居洛京,鸿胪寺的外藩使节也见惯了,京中贵人家中胡妾也有生过异于常人的孩子,你应当知道恺哥儿的眸色应当是随了杜氏那边的母系先祖。” “爹爹!”,周松顿首一叩,凄声答道:“您也说了京中那样的怪孩子多是胡姬所生,地位低贱不足道。可恺哥儿却是我周家嫡子嫡孙,若是张扬出去,周家该如何自处?” “为何无法自处?”,周显气极反笑,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拉紧了曼云的手,要细听下长子的高论。 “霍城周家本就是中原著姓,郡望允阳,先祖于三百六十年前始迁霍城,立绍廉堂,前朝时文德公更是天下文章大宗。及至一百八十年前,铁勒胡蛮扫西域诸国,入侵中原,当时是江南各世家联合抗敌,将胡蛮拒之河北岸……待我朝高祖皇帝,重收中原,复了汉家河山,叙功论赏时,周家景仁公得封泽亭侯,后才有了文德公的状元及第。 虽周家爵位五代已没,但世家之风不可废。曾抗胡蛮的周家,家中怎么可以有个流着胡人血脉,长着异色眸的孩子……” “你为何不再说说,周家先祖当年是附着谢家肃宁公的骐尾,惟谢家马首是瞻。因此,你白活了四十岁,也没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谢,还是姓周!”,周显起先话音淡淡,待说到最后,手边的一碗茶汤,径直地就冲着周松的脸上泼了去。 “爹爹!儿子确实是为了周家……” “周松!这些个,又是那两个姓谢的女人教的吧?”,周显扶着曼云颤巍巍地站起了身,白发轻动,一身落寞,道:“我还以为你经了一场牢狱会变聪明一些!” “周松,周成栋!你就记着一点,就好了。你五弟本不会死,他本会自己护着自己的孩子的,他是为了救爹爹死的。是替被你陷害入狱的老父亲死的……”,在周显的长长的叹息声中 ,一老一小的身影离开了花厅,只留下周松一人依旧在厅中跪着。 依山就势,沿坡修的长回廊看不到尽头,周曼云的双眼酸涩,她紧紧地握住了周显的手,悄声问道:“阿爷,您所说的大伯陷害您入狱,又是怎么回事?” “老头子说多、说漏了!”,周显的脸上显出一丝苦笑,道:“在周松那个榆木脑袋里,估计就觉着是理所应当。兵部郎中,监临贪弊。周家那里缺那几个钱?他以为是与同僚和光同尘,人家却是作了局让他钻。三木之下,受了些逼刑诱供,又自觉聪明得招出一句‘我父知情’,想着把我这个老头子拉下水,凭着圣眷脱罪,又或者是他身后的人所图更大,教他可以用我翻案,还可以借机把办案的那拔子人反整下来……” “他背后的人?大伯背后是谁?谢家?” 周显拍拍曼云的肩膀,一头白发摇了摇,低声道:“云姐儿,就这样,别再问阿爷了!左不过就是一群狗咬狗罢了……” 白发老翁,满目的苍凉悲恸!周曼云低下头抿紧了嘴唇。 “周大人!若是周家容不得小哥儿,等小姐出了月子,我们就把她们娘仨个都带回燕州去!”,一直等着周家祖孙两个回来的杜玄风,一见到周显,就立即提出了要求,在他身后,是一帮子点头应合的杜家亲兵。 将杜氏母女送归霍城后,跟着南来的杜家亲兵中也只有几个回了燕州报信,其他的都留在了霍城。 “娘还不知道,他们想这样对弟弟呢!”,曼云轻声解释着,握着周显的手更紧了些。 “不论如何,我也会让恺哥儿上了周家的谱,让柘儿在地下安心!”,周显犹豫了下,又笑言道:“若是等上了宗谱,媳妇想带着孩子回燕州去看亲家公,也好!” “阿爷!云儿没打算走的!”,周曼云立即娇声地安抚着老人家。有些事,她也没跟杜家这几个说清楚,娘亲现在的健康是在恢复中,可是如果她跟着娘亲离开,那么师父也会跟着走,可是祖父伤病的治疗也才刚刚开始。 前世里,周显遍请了江南名医,还是在明年春天去了。今世看着,阿爷待着自己和娘亲还是极好的,若是不顾,真心不忍。 “好,不走!云姐儿,明个儿你就陪阿爷亲上一趟大周府,看阿爷把弟弟的事办清楚喽!” 周曼云连忙欢喜地点了点头。 “老爷!老爷!”,一头大汗的周贵宁急急地跑了来,嘴里嚷着,“老爷,族里的些个破落户,足有一百来号人,纠集着堵了别院的门,让我们把小少爷交到宗祠处置……” “周……周成栋,这个混蛋!”,周显狂咳着,按住了胸口,两道老泪顺腮而流下。 周显自知生了个蠢儿子,可那里知道周松居然会蠢成这样!RS 最快更新,请。 第61章 胡姬妖娆 倚霍山,傍芳溪,霍城从古时的溪边小村,渐成集镇,再到了如今的县治,居停此处数百年的周姓大族功不可没。 和其他有着豪族祖地的州县一样,霍城周家若有事,也是先循着家丑不外扬的规矩,宗族中自行处置,若非必要并不会动到官家,即使家中有进士及第做了官的也是如此。 数百年来,周氏宗族开枝散叶繁衍的人丁也多,难免有些无事可做而又热心宗族事的闲人,天天揪找着宗亲们的错处,喝令改之,以收谢礼。 因此,当溪南小周府的五奶奶杜氏生下个妖物的传言,随着不知从何处来的铜钱,在街面上倒过了几手,周家霍山的半山别院的门口就堵上了百十来号群情激昂的周氏族人。 人群中也有老实些的,犯着嘀咕,悄声道:“那孩子怪倒是怪了,但也是周柘的遗腹子,说来还跟太子爷有着渊源……世荣公从朝中退下,也是进了品阶,赐了仪仗的,若是他真心想护着,也是难办。” “我们溪北大周府里还没透出消息来。上山前,我专门报了咱们要把那怪娃娃带去祭了祖,淮二叔也没说不准!”,嚷嚷的汉子一副得色,亲近地称呼着周家目前的族长周淮作淮二叔,显示着自家还是刚从嫡宗分出来不久,与众不同。 “就是……就是……” 在门前的一片喧闹附合声中,有人一把揪住了身边一个正掩面躲避想要溜走的男人,用手指着,大声地嚷开,道:“大伙儿,看,小周府的周松!他也在这……” 恍然大悟的声响在人堆里此起彼伏。有几个与周松辈份相近也惯长混脸熟的,已没样儿地凑上前对周松勾肩搭,捶胸顿足地摆出了同仇敌忾的架式。更有甚者,腆着脸,大咧咧地谢了周松的的赏银,拍着胸脯保证的,会让周松得偿所愿。 得偿何愿?被紧紧围在人群中的周松欲哭无泪。 这些他压根就不认识的族人说是周松使了钱银,让他们来闹。可他也是才带着气出了半山别院的大门,往下山路上没走久,又被裹挟了回来。 “松大爷。您且说说,这一次是把那小妖物处置掉就好了……还是一鼓作气,咱给柘五爷膝下过继个小子。把这些别院山产一气儿地都拿回来……要我说,显爷爷也是处事不公,那小妖物还没生下来,就将这大片的良田山地都转给了五房。要是小妖物没了,你们五房也就有个要外嫁的姑娘。难不成就这样。让我们周家的地姓了别家的姓……” 四周的嘈杂声一下子都灌进了周松的脑袋里,他的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 在家中,周显也听到娘亲与妻子对周显紧急处置产业办理文书的抱怨,当时他并未多想,可这会儿,被外人揭了出来。实在让他羞愧难当。 “爹爹眼里又何时有我这个嫡长子!”,想到了周显护着五弟弟骨灰离开洛京,将他独自丢在狱中的那段日子。周松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轻声道:“原本,爹爹就偏着五弟,周柘死了,他就恨不得我也死去……” 哗然声向四下扩散开去。更引了一片义愤填膺。虽说围在这儿的人,论起根来。一个个都旁庶得不知到何处,但不妨碍他们维护正统嫡枝的心意。 周松又对着半山别院紧闭的大门跪下了,腰杆挺直。此前被老爹泼茶赶出门的惶惶不安再也不见,身后那些个他原本从未拿正眼看过的族人,让他备感宽慰。 “出……出来了……”,有声音在不远处喊着,都盯着正大门看着的一堆人齐齐地扭过了头,周松缓缓地站起了身子。 半山别院的正门有阶,而此时打开的是不远处的一道车行门。 好事的人群一拥而上,最前排地很快地收住步子,自成一列,害得后来人只得撞在他们的脊背上。 “咋回事!这是……”,后面质疑的声音一下子也顿住了。 “天子赐的驷马安车……” 十对穿黑色弁服,腰带镶着铜色兽头的骑士,前四后六,护在两辆马车的前后,神情严肃。 前一辆马车朱轮华盖,遮挡得不透半点风,四匹黑色骏马拉着,端正稳当。穿着紫色大科朝服的周显安坐在车中,曼云踞坐在他的脚边,托着爷爷的手,口鼻观心,仿若对外面的一切充耳不闻。 周显荣退,天子赐车赐杖,可他一向觉着这份归乡荣耀沉甸甸地压着周柘的人命,因此从未使出来过。 但世人总是先敬衣冠后敬人,就连自家的亲生儿也是。敢叫嚣着纠众上门,不过是看着老父无用!周显听着车窗外隐约有人唤着周松的声音,心中大恸。 “本想明日办的,也只能今日就出来了。我们快些,说不准赶回来时,恺哥儿还醒着呢。”。周显低头看着眼前一脸凝重的曼云,朗声一笑。 曼云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跟阿爷要一起去大周府,把弟弟的事情扯清楚。 才出生没几天的周恺,自然是舍不得带着乱跑的,为了他,周显在后面的车上另安置了人。 后一辆马车只用双辕,虽然现下还春寒料峭,但车帷已换了浅白的轻纱,透过时不时被春风撩动的纱帘,可以看见车里影影绰绰对坐着的两个人影,身姿曼妙。 车队向着山下的霍城行去,如逐浪觅食的水鸟一样跟着去的人流,一边跟着,一边议论纷纷。 “那些护车的侍卫应当是周家五奶奶家的……说来,都是军中正经的武职……”,跟行的人群中,有人想起了曾经挨到的老拳,吱了一声,就蹩手蹩脚地溜了。 但仍好些人锲而不舍,除了个别几个还关心着杜氏生的那个孩子在不在车上,大部分人都在想弄明白了后一辆张扬的马车上坐着的两个女人究竟是谁了。 名门世家的内宅妇人。在市井中能有个隐约的美名传着就不错了。平日里,就算是进香走亲有所进出,不能车行直入二门,也会有围帷挡得严实。周显这队出行,车中人若隐若现地露了异于平常妇人打扮的身形,却让一群闲人很是兴奋地忘记了原本的初衷。 缓缓前进的车队在进霍城城门时,刻意地停了一下。不是为了停车待检,而是掀开了后一辆车的围挡。 倒吸了口气的诧异之声,瞬间跟着投射而来的目光,凝在车上。 车上两个披发于肩的丽人踞坐相对。因周家正处丧中,装束素淡,一浅青。一月白。但同是绫缎制的衣服,款式异于中土,紧绷着酥胸,但腰际却放空一片,露出的蛮腰不盈一握。 更奇的是两个女人。是一模一样的异族孪生女,鼻挺目深,轮廓分明。在阳光下,两瀑秀发反射着棕红色的光泽。 车队迤逦向前,跟在车子后面的人越来越多。 “她们的眼睛是绿色的!”,人群中有孩子。突然地尖叫出声。几个孩子吓得跑开,没多会儿又跑了回来,继续远远地跟着。 坐在车上的两个女子中。着青的一位似乎有些局促不安地停下了头,另一个女人伸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半掀开车帘向后看了看的曼云,放下了手,涩涩地对周显说道:“阿爷。够了吧。让她们把帘子放下来吧。”。 后边的车上的两个异族美女,丽芙、丽菱是十年前由她的外祖母莫支氏送给周显的。据说来自极西的漠国。她们早在永德十四年,就跟着第一批回乡的周家子弟一起回了霍城,但因长相特异,当时就被太夫人孟氏安排住进了半山别院里,除了照顾饮食起居的下人,不曾与外人相见。 她们都是周显的姬妾,若是按着规矩,如不是要将她们发卖,周显不应当这样将她们当着大庭广众,示于人前。 周显睁开了昏黄的老泪,认真地看了看眼前的曼云,示意她唤过改行在车侧的杜玄霜。 周曼云将小手伸出招了抬,看着玄霜向着车边靠来,长舒口气。同为女子,这样抛头露面的艰难之处,能免则免。 “玄霜!让她们下车走!跟四周的人打招呼,要显得开心些。我们去大周府,这儿,你留两个人看着就好,许她们随意走动,跟霍城百姓多说话……” “阿爷!”,周曼云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霍城里,现在除了恺哥儿,只有她们。你若想让恺哥儿以后好好地在这本就属于他的故乡长大,而不是躲在山上,就得让她们现在就尽份心力。”。周显清晰地说道,一脸严肃。为了恺哥儿,一切都不重要,放任两个内宅里的异族美姬在外晃荡,损得不过是些虚名而已。 想明白了祖父的作法,曼云不再做声,端坐如常。 马车继续前行,前方的溪北大周府隐约可见…… “妹妹!怎么办?”,看着把她们抛在陌生闹市渐行渐远,两个红发美人中的姐姐丽芙眼里泪花儿打转。她们打四五岁起,就被转卖来转买去,到了十六岁上跟了周显,才开始有了安稳日子,躲在院子里相依为命,但也不用再被人挑货物一样看着,可现在,周边突然一下子多出来的猥亵眼神儿,让她一下接受不得。 “姐姐!老爷说过,等我们办好了这事,让小哥儿上了宗谱。他把身契还我们呢!”,妹妹丽菱快速地在姐姐耳朵边安慰一句,笑盈盈地伸出一只胳膊,让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摸了一把。 紧接着,又有两三个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围了过来,好奇地摸上了丽菱的手。 “这不也很好!”,丽菱笑着,两只绿眼睛闪闪发亮。 斜里插来的一只中年男人的猪爪,被守在姐俩身边的邢老四一记刀背拍开,痛得男人抱手,站在远处跳,敢怒不敢言。 扯着脸上还带着苦笑的姐姐,大步向前走去,丽菱丰润的唇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得能淌出了蜜,悄声示意着丽芙看看身边年轻护卫的矫健身姿。 “姐!我若得回身契,就再求老爷放了我,然后找个这样年轻结实的男人!” “菱!不可以的!”,听着丽菱大胆放肆的言语,丽芙原本就如玉的脸颊更加发白。 没理会姐姐的劝阻,已昂首走进路边一家乐器铺里的丽芙,拿起了一把琵琶,随心弦一拔,媚眼儿轻挑,乐不可支地咯咯笑开了。 不多时,欢快的乐声在霍城的街头响起,弹琵琶的却换成了硬被妹妹将乐器塞进她手里的丽芙,一浸在乐声中,她也无了方才的局促不安。 霍城街头一时间万人空巷,在众人的围观中,丽菱越发得意,踮脚旋舞,纤腰轻拧,折袖俯身。二十六的年纪,青春将逝,尽力一博,盼得知音,更愿得自由。 一双绿翡一样的漂亮大眼,不自觉地又向着一直在偷偷观察的那人身上飘去…… 最快更新,请。 第62章 算计 溪北大周府坐北朝南,正门前的大道临着专门在此稍改了河道的芳溪,取着金盘玉带的好意头。 想是有人抄了近道报了信,大周府的黑漆铆钉大门早已大敞着,隐约看着已有人列站在门口,等着迎宾。 周显带着曼云乘坐的马车在离着大周府约百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行动还是显着困难的周显在曼云的搀扶下,下了车,精瘦的手向着孙女儿示意了下他们下车位置左侧堤岸的一块不过二尺余的古石牌。 “且系舟!”,虽离得还有些远,看不分明,可曼云却记得那碑上勒石刻雕的三个大字,是周家那位前朝的状元祖先文德公的手书。 据传当年周家南渡,本是想随沱江南下,往和、润一带的大城古邑,但船行中途恰适水低,徘徊不得前。南迁始祖愁苦之时,夜梦先人显灵,风吹船行,来到了山明水秀的一处胜景,待下船上岸观赏,手中持杖撑入土中,立时化作绿树,枝蘩叶茂…… 待天明,周家先祖的船队转了了沱江支流,顺流而行,果然来到了与梦中风景相同的所在,于是周家就在了当时还叫着芳溪霍口的地方落地生根。 且系舟,且系周。 无论族中人身份如何显达,到此碑前,都要落轿下马,这是规矩。 周曼云低着头,扶稳了穿着二品大员紫袍的周显,一步一步随着祖父向着大周府的府门行去。心中暗自唏嘘,前世历了几次山匪勒索、官员敲诈,大周府再连续故去了两位族长,加之族中几位重礼守矩的宿老长者逝去,“且系舟”前的这片铺着整齐青石的宽阔空地,没了此时的肃穆,成了孩童们都可以肆意玩闹的场所。 待爷孙俩行了十数步,正要迎客的主人家也不敢托大,已急奔迎了出来…… “余三儿,那个扶着周显的小姑娘,是周柘的女儿?”,远远地躲在大周府的外围看热闹的人群之后,前几日来了霍城的云州胖商人细看了曼云的背影几眼,问向了身边雇请来的本地帮闲。 从那天一起喝了老酒就开始给云州商客打杂的余三,联系着这几日的市井传闻,细琢磨了下,点头应道:“看着个头,打扮……应该是小周府五房那位姑娘!” 接着,他用手挡了嘴,轻声地说道:“高爷,听说周五奶奶的娃娃生下来,是个哥儿……”。 再瞟瞟四周的人群,余三觉得不甚稳当,扯了扯东家高维明的袖子,将他拉出了人堆。 且走且行,消息灵通的余三压低了声,对着传闻中周柘遗腹子的特异之处很是发了一通感慨。 “呵呵,那算个什么呀!也就是在霍城,要是到了北边……幽燕一带的军汉、贫家子,下不起聘娶不起媳妇,荒年时勒勒裤腰省上点口粮糙米,到关外领个外族女子回来生儿育女,后代里这样的孩子多了去了!”,高维明不屑地撇了撇嘴。 “爷!这可是真的?”,四十岁的老光棍余三两眼放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还能有假?我跟你讲,就这个周家五奶奶杜氏的老爹杜大有,别看着现在总领着燕州十万兵马,想当年,那姓杜的也不过是老国公手底下牵……”,高维明惊觉说得有些过了,晃了晃大脑袋,改口道:“也不过是个穷军汉罢了。只是霍城周家欺人杜氏娘家远,又占了在霍城人多势大,才会有事没事扯了一堆。” 说到霍城周家的欺生,高维明却是真心实意的十分反感。 打过了正月,他与手下的伙计在霍城连跑了几日,可买卖连个落脚的地方都不好找。霍城是江南鱼米乡,自给自足,也自有贩着各色南北货的商家铺号,背后撑着的不管是大周小周,总之是让初来的外人压根钻不进半条缝。 转念想想,高维明很认真地问道:“余三!前两日,咱看上县里进元街的几间铺面,你都说是周显家里的,不好买也不好租。我看着周显应是极疼着五房,若是咱走点路子,雪中送炭地给那个小哥儿送上点满月礼,应当铺子就好拿了吧?” “高爷!可不好说!”,余三慌忙地摇了摇手,苦笑道:“世荣公也是刚回乡!从前的周家都是由孟太夫人掌着,这些庶务也是由周家三爷常年在霍城打理着呢!” “那你说,要找谁?”,高维明听着瞪圆了眼,“若不成,我们就不在霍城了!周边和州、清远、连方等地我们可都租下铺子了。”。这倒不是唬着余三,本来在他眼中,霍城也就是个鸡肋之地,只是上有命,要在霍城设个点,才不得不为。但若是不成,想来向北边去信解释清楚,也能应付过去。 “高爷,不急,不急!容小的再想想法子!我这就再托人去高家打听打听,真的,我有兄弟正跟在周家三爷的身边……”,余三急得扯住了高维明的袖子,为着高额的佣金。 周显带着周曼云去了溪北大周府的消息,如轻扬的柳絮,越了溪岸,也飘进了小周府的祖宅里。 正被人在背地里盘算的周杨,此时看着眼前掩面而泣的妻子,紧皱着双眉,圆圆的脸庞显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苦相。 大哥带人去半山别院劝告父亲放弃初生的小侄子的事,他晓得。可老父亲居然想都不细想,就穿着正式的朝服,驱车去了大周府侄子正名,这让周杨有些始料未及。 “凭什么……凭什么,一个那样妖异的怪孩子,刚出生才没几天,老爷子就给定了名,急吼吼地就要上宗谱。可我的齐哥儿呢?祖母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我们母子生生地分离。就这样,宗谱中也根本就没有齐哥儿的大名!” 林氏仰起了一双红肿的泪眼,狠狠地咬牙,道:“周三爷!我也是好人家嫡出的女儿,就算家世不及嫂嫂弟妹,但嫁过来之后,祖母是我一直伺候到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是你们是怎么对我的!” “娘子!祖母的决定也是为了齐哥儿,为了我们周家好!”,周杨对着妻子俯身作揖,声音发颤。 “那为什么不换别房的孩子去!”,林氏起身,冲向房门,高声道:“我这就上大周府找老爷去,他要为五房张目撑腰,我就要要回我的孩儿!” 周杨冲身上前捂住了林氏的嘴,低声哀求道:“别说!娘子,可别说!齐哥儿的事,爹爹还不知道实情呢!”。 “夫君!”,林氏的眼泪刷地一下又流了下来,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周杨的身前,“妾身只是觉得不值,为了周家,婆婆让出了嫡妻位夫人。为了周家,我舍了我唯一的嫡子。为了周家,您做牛做马在霍城辛苦了十几年…… 可待父亲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将霍山几个山头的林地田地收回去,过在了六姑娘曼云的名下。而现在为了个五房的孩子,又兴师动众地要开祠堂。他们凭的不就是夫人嫡出!” 周杨揽住了痛哭的妻子,细声安慰。 待林氏的泣声稍小了些,周杨才压了声在林氏的耳边说道:“先等等,等等!由得夫人生的两个哥哥闹去……再等两年,等分了家就好了!” 现下少了五弟周柘,再除了同是庶出却更不得重视的周檀,周家看着是周夫人生的两个嫡子占先,可他们回了霍城后做的小动作逃不过周杨的眼睛。 一直呆在故乡的周杨占得就是个地利人和。 大哥周松上山求父亲处置小侄子,二哥周柏一边私下里找着丰津旧人要翻底,一边拿了钱银到街上找人跟着大哥去闹的事,周杨都晓得。那些相熟的族人有问过他,是否可行之时,他也点了头,另塞了好处。不然,凭着长年生活在外的两人,哪里有那么容易就做成了事。 “外边都传着爹爹为人心慈气和,但实则他老人家的主意极定,心也狠,认准的事就非做不可。若非如此,当年他也不会另娶了谢氏,也不会将我母子丢在了霍城,不闻不问。” 周杨扶起妻子,扯过林氏手中的帕子,为她擦了擦泪,又道:“按着眼下的情形,爹爹是护五房那个孩子护定了。到时,我们只要把两个哥哥做过的事拆了出来,就得了。” 林氏愤愤道:“可若是分家,有夫人护着他们,我们三房还是要吃亏的!” “现在父亲和夫人不和,住到了山上,也就你把家务交给了谢氏,大头的外务还在我手里。这段日子,想来父亲没心思理帐,我们也可以把本就该我们的拿回来些……退一万步,至不济,还有祖母留的东西呢!那个红漆牡丹盒子,你不是还收得好好的。到时,我们就带上孩子,一路南下……” 听着周杨描述的美好前景,林氏不由地破涕为笑。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溪北大周府的大小院落已渐次地点上了灯,可一直呆在族长周淮书房里与他谈话的周显还没出来。 祖父所说的早去早回,看来是不成了。正坐在后院一位年岁差不多大的堂姐闺房里的周曼云,对着邀她一起玩翻花绳的两个女孩摇了摇手,继续端坐想着心事。 周家的这位老族长周淮周泽仁,论辈份比周显长一辈,已近八十,在四十多岁上做到了四品侍郎就报病退了,回乡后含饴弄孙持着族务,为人按着后人的悼怀是极方正梗介的。在前世里,幼年的周曼云对着泽仁公的印象,也就是他故去时的吊唁。 此刻,曼云对族长的“梗介”很是没谱。一般来说,能用上这两个字的老人,应当会很固执己见。对于恺哥儿的事,他会跟阿爷掰扯了这么久,想着必不乐观。 再想想,从进了周府之后,周淮的三儿媳亲带着她认全后院的内眷时,落在身上那些“原来这个孩子还是正常的”的眼神儿,周曼云心里更是五味陈杂。 阿爷让丽芙姐俩在街上被人看,和让自己被大周府的人相看,目的都一样,不过都是借着她们说明下,现在还在山上的恺哥儿也只是个有点点不同的正常孩子。她也按着阿爷的吩咐,热情地邀请了内宅的女性长辈们得空儿去别院看看初生的小周恺。 “溯根源,正本系。本朝太祖就出身世家,登基后更是严格规范了世家谱系。陈朝五品官员以上,方可立家祠,非列候不得享家庙。生为庶人,只能路祭先人。恺哥儿的将来,无法预估。但阿爷必须尽己所能,让柘儿名下有子,让周恺有本可溯,待他长成后不至连根本都无处寻,不为家族承认,为世人轻视。只要待阿爷办好了这件事,你尽可将恺哥儿带走,他在哪儿长大,也不打紧……” 想到了周显老泪纵横的坚决,曼云长叹了口气。面对老人家极其重视的心愿,她是怎么也没法把乱世将至,能让弟弟活着就好,其他虚名都无所谓这样的话,轻飘飘地说出来。 按着大周府内眷长辈对待自己的和蔼态度,显然族长周淮并没必要针对个后辈的小孩子,那么泽仁公与祖父纠结着的到底是什么? 最终要让恺哥儿落谱,阿爷还是要付出代价的! 周曼云才不信俩个在政坛泡了经年的老头是在泪眼相对,玩着动之以情!RS 最快更新,请。 第63章 留下 当初只有高氏、白露等人充着亲友为周恺办的洗三实在是寒碜至极,待与溪北大周府谈妥之后,周显决意为嫡孙办个热闹而又隆重的满月礼。 既然是要正身名,满月礼自然得办在芳溪南岸小周府祖宅里,按着周显亲拉的名单,内外宅加起来,单请族亲,宴席也就能开上百席。 刚接着周府管家之权没几个月的大奶奶谢氏,不甘不愿地嘟哝着劝了公爹几句,说是周家才逢大难不久,逝者未安,不宜过奢,也恐折了小孩子的福气。 长媳这样生硬的回绝,与长子周松自那日见周显上了大周府就消极对抗躲在儋院的态度,惹恼了一心要贺周家添丁之喜的老周显。他直接喊过了原在霍城主持祖宅中馈的三奶奶林氏,将操办事宜交给了她。 而林氏早就收了消息,知道溪北大周府族长周淮的嫡长孙周桐是要在满月礼上充任赞者的,也就忙不迭地接了处理家事的对牌。 年近八十的周淮,嫡长子已逝,按着族中规矩,他的嫡长孙周桐毫无疑问地就是下一任的族长。 虽说婆母与长嫂是谢家贵女,但终究这是在周家的霍城,做了周家媳就得随着周家大势走!自觉有底气撑着的林氏,一忙碌起来就尽扫凄苦,又恢复了从前三房独留霍城时当家作主的利索劲,事事力求安排得尽善尽美,不为还呆在半山别院的奶娃娃,为的是自个儿的名声。 溪北大周府的态度一亮了出来,半山别院每一天都要接待了许多殷勤探望的族亲内眷,曼云带着朱妈妈等人帮衬应付,也是焦头烂额,苦累不堪。 二月二十五,杜氏娘家的长嫂蒋氏南下抵达了霍城。 浩浩荡荡而来的杜家车队。带着几车重礼,扈从着百十来号精壮的燕地士兵。 车队故意进了霍城县城里兜了一圈,才恍然大悟地又出城,往杜氏还在坐月子的半山别院去了。蒋氏就是要故意端足了正四品恭人的架式,给霍城内外提个醒儿,小周府的五奶奶杜氏也并非无枝可依的孤女,她身后自有父兄撑腰。 蒋氏大约三十四五的年纪,鹅蛋圆脸,一双不输男儿的浓重剑眉一下子就让她的姿容少了秀气,多了些强横的味道。 但实际。蒋氏长的是显着凶了些,说话行事还是极实在淳厚的。 周曼云立在杜氏身边,一直不停地打量着蒋氏。她自觉在前世记忆里根本就没这位大舅娘的任何印象,但是不知为何,蒋氏总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异常强烈。 蒋氏也才拉着杜氏的手哭过,待泪抹尽了。就直接开门见山,道:“小妹!我这次来,是先见了亲家公公的。他跟我讲了你们娘几个的境遇,听着话意,他也有意思让孩子们跟着你回燕州,可能是觉得那儿讨生活的外族多。对恺哥儿来说日子会好过些。但,我已直接在他老人家那儿推了。” 直接拒了?周曼云讶异非常,她最近一直在去留的选择间煎熬着。结果大舅娘一来,就否了她们去燕州的盘算。 “小妹!实话说了,你自小在北地长大,也知道在边关的汉子是在刀口上挣命,谁知道那些胡蛮啥时又摸上门来。当初爹娘允了你嫁到周家。一是看着你和周柘确实登对,二也是有着私心。不想你嫁在北地,多增了做寡妇的危险。只是妹夫这样早去,谁都想不到…… 三娘!本来去年接了妹夫去了的消息,爹爹就要派人接你回去的。可因北地的旱情,不独我陈朝,就连羯族的瀚国境内也是同样,那些胡蛮没的吃喝,不就是要南下就食?几场战打下来,你大哥、二哥都又是伤痕累累,就连爹爹也咳过了几次血。” 杜氏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还不能便利活动的胳膊艰难地伸着,想要抓住蒋氏的手腕。 蒋氏反手拍拍小姑子,低语安抚说:“不打紧的,好在爹爹现在位高权重,不用上战场拼命,大夫说他只是累着了,用心将养着也就好。朝中因战事频发,我临从燕州出发时,才又给他加个什么卫国大将军的衔,现下是从一品了。说实在的,左不过是要使唤着咱杜家继续卖命罢了……所以我来前,爹爹和你两位哥哥商议了很久,想着你要回去,可能要再等上个三两年。” “再等三两年?”,曼云神思不属,跟着鹦鹉学舌了一句。蒋氏说到这个“再等三两年”,让她想起前世幼年时,似乎有听到过这样的话语。 “是呀!也就三两年!”,蒋氏笑着抓过了曼云的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蛋,特意压低了声道:“按着从洛京城里传出来的消息,皇帝老倌也就不过是今年了。若是天子真不在了,北边的瀚国一接到信,定是会大举犯边的,这种阴损事,那些蛮子是惯做的,何况今年又遇上了灾年。” “若有战事起,你们娘儿几个呆在江南还是好的。这里也就是那些个上窜下跳的小人儿,咱躲远些,不理会就好!等时局安稳了,我就再来接你们。”,蒋氏挥了挥手,一脸爽朗,象是一切尽在掌握。 是了!倒是忘了自个儿的外公杜恒城将军是陈朝末年燕地边关几员姓杜的虎将中,最大的那一只。 曼云盯着蒋氏无畏无惧的笑容,低下头,凄苦一笑。 这会儿,她还是没有记起前世是否见过蒋氏。但按着现下的情形,加之当年景国公复燕地前听到的那些旧事,曼云想明白了,很有可能,在前世里,杜家也有过带走或是想要关照她的打算,但奈何世事弄人。 前世九岁时见到的白露,装扮素朴,盘髻插麻,分明应该是一副带孝的模样。而白露本就是杜府收留的孤女,无父无母。 永德十六年五月,孝帝驾崩,北方边境确是起了狼烟。十二座边城遭掠,但未伤及根本。 要命的是,泰业元年,陈朝末帝立志着要雪瀚国扰惊先帝之耻,集结大军,立誓要反攻横扫漠北。 大战拉锯似的扯了两年,陈朝大军兵败,瀚国铁骑直入燕州全境……泰业五年,幽州李家从瀚国手中购回燕州,幽燕一体。方得休养生息……义宁元年,不,泰业十四年。萧家假陈帝诏斥责李家投身瀚国,僭称帝号,领军复燕…… “杜家……杜家……杜家去哪儿了?”,周曼云皱着眉,气恼地捶了捶脑袋。痛恨着前世的自己曾有过许多可以翻查旧档的机会,却束手束脚,老老实实地从没多看多问过一星半点。 “云姐儿!”,站在一边突然眼泪扑簌而下的周曼云把蒋氏吓坏了,她慌忙站起身,把曼云揽在了怀里。柔声劝慰,道:“云姐儿!不哭,不哭……舅娘真的会带你回燕州的。家里的哥哥姐姐都盼着你呢!” “大舅娘家里的欢哥哥,就比你大两岁,这次舅娘来,他哭着喊着要跟着来找你。等你家去,尽管把他的好玩艺儿都抢了。他要不给你,舅娘帮着你揍他……” 蒋氏显然不太会哄孩子。用着得心应手的招式就是把自家八岁大的儿子杜欢的糗事卖个底儿掉。 在她的嘴里,那个曼云还未见着的表哥是讨猫嫌惹狗恨,一无是处。 能如何,前世过得糊涂,所以到了今生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不忍心让娘亲和舅妈跟着难过,周曼云勉强地露出了一脸笑容,附合着蒋氏的话语,胡乱地点了点头。 “若不是边关苦,我是巴不得立时把曼云带回去。”,看着曼云被小满领下去的背影,蒋氏坐回到杜氏的床边,不由地感叹道:“她要是嫁欢哥儿也好,杜家没纳妾的说法,也省得象在这边一样,一堆烂事!”,“欢哥儿很好!男孩子就是要皮实些才好!我倒是想让恺儿,打小习武。不求别的,能自保,别象他爹一样就好。”,杜氏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眼圈又有些红了。 “恺哥儿习武的事儿好说,现成师傅一堆儿。这一次,我带来的人加上玄风他们,也就十来个再跟我回去。其他的,老爷子都叫我给你留下呢!” “嫂嫂!这让他们离乡背井,成吗?”,“成!怎么不成!都是爹爹专门挑过的……杜家自家养大的孤儿不说,那些跟着爹爹的老人家,也有想让儿孙在江南留下条根的……” 周恺的满月礼如期举行,溪北小周府的正堂观礼的族亲挤做了一堆,望上去,黑压压的一大片。 作为赞者的周桐立在一旁念了告文,一身紫衣的周显颤巍巍地对着正厅的祖先位上香、行礼。 待礼毕,周桐对着周显俯身一揖,起身后,严肃地宣道:“迎子!” 二伯娘高氏抱着周恺从后堂缓步走了出来。 家中有孝,包着周恺的包裹是用着掐了银线的素白锦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刚出了月的杜氏行动还是有些不便,因此由高氏在仪式中暂替着母职,而接下的仪程需要父亲完成的部分,则由曼云的二伯周柏承担。 穿着一身玄色礼服的周柏走到了高氏面前,低下头,和蔼地将一块温润光洁的玉佩挂在了周恺的襁褓上。 玉是有传承的古玉,将随周恺一生,君子匪如玉。 高氏轻轻地动了动眼睫,微不可闻地细声道:“多谢夫君!”。 这声谢,高氏是实心实意,从心底由衷感激。她一向认定丈夫荒唐,可是这一次周恺的满月礼,周夫人与大房夫妇不满,尽皆称病避之,是周柏主动地跪求周显,请公爹让他们二房夫妻两个来帮衬着。 不论如何,周柏作为与周柘同胞生的嫡兄能在此事上尽力,圆了公爹与侄儿的颜面,让高氏突觉得丈夫并不是那么可憎。自己不得丈夫喜欢,夫妻缘薄,也就得过且过,他能做好为人子,为人父辈的本分,就算不差了。 站在人群前面的周曼云,一直紧紧盯着周柏接过弟弟的手,提心吊胆。 相对于心中不爽就不配合,直接撩挑子的大伯周松,她更怕总是气度温雅的二伯。依着前世,周柏可不只是耽于美色而已。 虽知在大庭广众之下,周柏不可能对弟弟周恺下黑手,但是曼云还是在周柏完成命名、认亲等仪式退下正堂,将周恺还给高氏后,才狠狠地纾了憋在胸口的闷气。 “霍城周氏绍廉堂,丙戌年二月初二生男名恺,周氏十六世孙男……其父柘,字敬林。其祖显,字世荣。曾祖浩……” 主持礼式的周桐朗声宣着对孩子的认定文,这是对周恺的初认,其后,将在宗族开祠时将会将这文焚告祖先,待祖先收知,周恺入宗谱就板上钉钉。 周曼云看着在香烟缭绕中众族亲脸上或严肃或羡慕的神情,心思百转。 这样隆重的满月礼是周家嫡子嫡孙才有的殊荣,一般的庶子根本就不必如此复杂地折腾,待到四五岁确定夭折的可能少了,挑个大祭的日子,随大流往宗谱上加个名字也就得了。 “来宾祈福!” 周曼云按着赞者的提示,双手合十,闭上了双眼,求祷着祖先英灵庇佑着弟弟,许他一生无忧,喜乐安宁。 “爹!我不喜欢霍城,但是一味地逃开这里对小周恺来说,也许并不公平。我不强求荣华富贵,但恺哥儿作为周家子应当享有的荣耀和尊严,我作为姐姐不能因为惧怕和厌烦而放弃!爹!云儿想好了!我会留下来,护着周恺长大,成人!” 最快更新,请。 第64章 玉狗金犬 “哎呦!俺家小哥儿还真是个金娃娃!”,朱妈妈托起了周恺的小脑袋,竖抱一小下,又立马把他斜搂在了怀里。 襁褓里的小周恺乐得咧开了没牙的小嘴。 刚满月的小子的确身体康健,而且吃了睡,睡了吃的一个月让他一下子又多长了五六斤肉,整个身子圆圆滚滚。现在稍睡得少一些的他,只要醒着,就必要人抱着走动,时不时的想要立一会儿,精力旺盛。 想想弟弟出生以来,师父天天给他做的药浴,曼云抿着小嘴,也笑了。 虽然周恺并没跟她一样学毒,但虚言说了,用过金鸦暖的孩子本身抗毒性就强,再辅之药汤子天天泡着,今后也勉强能混个百毒不侵,而身子骨也会比一般孩子结实许多。 朱妈妈见曼云坐在一旁不知愁地乐着,反倒收了胖脸上的笑纹,重重地唷了一声,道:“可不是乱说,俺小哥儿就是金打的!为了他上个宗谱,老爷舍出去的钱银海了去了!” 室内暖融融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滞,靠在床头的杜氏轻声咳了咳,陪坐着蒋氏与高氏几乎同时无奈地叹了口气。 周显与溪北大周府在周恺的满月礼之前半点口风不漏,待到礼成后的这几日,人们才陆续地通过小周府的一系列举动,拼算出了周显为了孙子下足的血本。 小周府私有的霍城县南郊泽亭镇的二百亩良田转成了族中祭田,另捐二万两白银修缮宗祠与族学……小周府的三爷跟老爷子报说府中一时没有那么多的现银,周显直接就让他拣着各地好出手的铺子卖上几间…… “要我说,我要带着人早来几日就好了!吓吓他们,也能少出些钱银!”,蒋氏对此,颇感遗憾。在她看来,周显的心急了些,才会在讨价还价中失了先手,让大周府占尽了便宜。 “其实给族里也是好事!”,曼云轻声地应道。 有些事,曼云比大人们知道的清楚,只是没法说出去。师父开始给阿爷服用的药,她尝过,毒性不弱,阿爷是担心着自己有个万一,办不好周恺的事,所以才一心求快。而按着前世的印象,她更是觉得,阿爷这样把钱财舍到族中,比之祖母卖地卖铺喂了张绍雄那样的贪狼要强出百倍。 “云姐说得对!不打紧的,那些不过是些个身外之物罢了!”,坐在杜氏床边的高氏浅笑着向朱妈妈伸出了双手,抱过了恺哥儿。 “蕙娘,你倒是个心宽的!那天我见着你家老三媳妇,一听说恺哥儿的阿爷要捐田卖铺,整个脸就跟打翻了酱料铺子似的。”,蒋氏一边拉着恺哥儿的小手,一边笑着学了下那天她看到林氏突然的变脸。 不知所里的恺哥儿,见着好玩,小手径直就往蒋氏的脸上拍了过去。 “嫂嫂与弟妹,她们都是管家管惯的,不象我似的不知柴米贵……”,高氏低头一笑,嘴里含糊,更觉得象是嚼了黄连。林氏的变脸被蒋氏看着了,很是不屑,但如果有人见识了周柏私下因此事大发雷霆的德性,估计会更惊着了,亏得自己起先还当丈夫是多有同胞之情。 “哟!小子劲还挺大的!”,蒋氏的眸光一闪,开心地喊了起来,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了恺哥儿胡乱扑腾的一双小手上。 边上的曼云等人也围了过来凑趣,刚才的话题被丢得老远,大大小小的一堆儿女人开始探究起恺哥儿现在的力气有多大了。白露与小满更是在杜氏的指挥下,开了箱盒,兴奋地拿了些小物件给恺哥儿一一抓着试…… “这小狗儿倒是活灵活现,精神十足的。”,不一会儿,一只大约一寸八九分的小玉狗定在了蒋氏的掌心里。恺哥儿肖狗,这小玉狗儿让蒋氏看着,十分讨喜。 和田白玉雕的小狗儿蹲坐着,尾巴蜷放在后肢边上,仰首,嘴微张,刻工线条流畅,灵气十足。 高氏侧头认了下,笑了,轻声言道:“这是我娘家哥哥从洛京送来的满月礼。说这件是我那二侄儿专门为恺哥儿筹的礼物,京中玲珑坊杨六指的雕工。”。 这会儿,高氏心中也暗自庆幸着娘家礼物来得及时。杜氏有孕的消息早在丰津就传回洛京去了,可是关山路遥,一直到了二月初十,她才收到了礼盒,还有哥哥的亲笔信。因为女人家生产总有个难免,信中还特意叮嘱了送礼的时间还得估量好。 “让我看看!”,杜氏颤着声,向着蒋氏伸过了手。 端看了好半天,她才把小玉狗放下,脸上带上了诚挚的笑意,道:“二嫂!维哥儿有心了,这玉狗儿原本的画稿应当是夫君的手笔。” “妹夫画的?”,蒋氏眼中显出了惊异之色,又接过了小玉狗。 “是呀,大嫂!还记得,从前我在松崖养得那只‘黑将军’吗?我从小养大的,后来我嫁给五郎,又跟着周家回了洛京,走时匆忙,它又正好病着,就只好把它托给了二哥……” “就是等你们离开以后,二弟怎么喂,都不肯进食的,生生地绝食自尽的那只!” “是呀!”,杜氏怅然一叹,道:“后来我从家信里知道,哭了好些天。五郎就画了好些个黑将军的小像哄我开心,这个,就是其中一个!” “维儿是有跟五弟学画的。估摸着有些五弟的手稿从前留在他那儿,做样子呢!”,高氏握着杜氏的手,暖言劝道:“待以后,我去信,让维哥儿整理齐全了,送回来。” “那倒不必了,维哥儿喜欢,就留着吧……” 高维跟爹学过画?听着长辈们提到了前世的结发夫君,周曼云将信将疑地拿起了被杜氏搁在手边的小玉狗,仔细地看了起来。在她的记忆中,高维的书法,文章都是不错,但是她从未见过高维拿过画笔。 “咦!”,抱着匣子的小满突然地瞪大了眼,接着,从几个小件里择出了一样,惊喜地道:“这只也是高家二少爷送的吧!” 一只跟刚才那只小玉狗大小差不多的小狗儿,亮在了大伙儿的面前。同样的蹲坐,蜷尾,只是头稍侧偏了些,两只黑色的琉璃眼睛栩栩如生。 “这孩子!哪儿有送礼不送一对,一只玉的,一只金的!”,高氏接手细看了下,先轻语嗔怪了声,又很快皱了眉,道:“不对!看着倒是象,但是高家来的礼单没这个!” 纯金制的小狗,毫毛纤丝分明,再加上镶嵌得体的黑色眼睛,显然也是大家手笔。若是忽略了材质和些许不同,单看模样与周维送的小玉狗儿,象足了十分十。 “这是昨个儿,进元街平升号一位姓高的东家补送的满月礼中的一件!”,立刻去查了单子的白露,转身回报,道:“他买了周家的铺子,又听着小哥儿的喜庆,强拧着一定要送,老爷也就嘱着收下了,还让人多顾着他家新开张的生意。” “升平号是做什么的?”,周曼云闻言暗松了口气,接过了小金狗儿,故做好奇地问道。 曼云的裙上一左一右摆上了两个小玩艺儿,一时金玉交辉。 她对比看看,觉得这个突来的黄金小狗很是不错,起码让娘亲等人提到高维时的热络消了不少。这辈子,她不想再招惹旧人,所以高氏提到高维时就往她身上看的眼神,让她敏感地想躲。 “听说是要倒着南北货,这些日子正在乡下收着粮食、桐油什么的……” “北地现下倒正缺着粮呢!”,一提到这些个,蒋氏就不由得拧紧了眉,长叹了口气,道:“军仓的粮草,现在划拔得也不痛快,要是一直让当兵的饿着肚子,哪里守得住关口!” 听着蒋氏的感叹,周曼云突然地灵光一现,想起了前世里侍茶倒水时曾听到的只言片语。 “国无三年蓄,国非其国。永德初年,天下国仓溢满,才让孝帝有了心力连番对外征伐。到了泰业年间,修陵通河已费尽仓存,灾荒连年的情况下,末帝还想着对瀚国用兵,纯是自寻死路。跟那狗皇帝一样傻的刘道昌,连粮草先行的道理都不懂得,抢了燕州兵权后,就只会逼着将士急进……” 粮草……刘道昌……抢兵权…… 如果放胆去猜,这意思应该是外公杜恒城的燕州兵权会在对瀚国用兵之时或之前,被个姓刘的抢了去,而当时陈朝大军的粮草是出了问题的。 周曼云抓住了蒋氏的手,眼睛里闪着亮光,道:“大舅娘!燕州粮食不够,后日您回程,要不要从江南带上些?” “从江南弄去?”,蒋氏哑然失笑,道:“这不合常例的!再说路途遥远,杯水车薪的,又能顶什么用?” “我去找阿爷!让他帮着想想法子!”,周曼云霍地一下站起了身,抬脚就往门外跑。 原本置在她膝上的两团小物随着裙摆的起势,飞快地向下坠去。 “哎哟!”,眼明手快的白露一个折腰,仰在地上,一手一个接住了一金一玉两只小狗儿。她爬起身,细看了下,才接着笑出了声,道:“得亏没摔坏了!不然等小哥儿大了,找姐姐赔,云姐儿可没得办法了!” “收起来,先都收起来吧!”,高氏后怕地摆了摆手。按曼云和恺哥儿的年纪,还都不是懂得惜物的时候。 打从不同地方来的玉狗金犬,被紧挨着收进了同一个小匣子里,一把明晃晃的黄铜小锁吧嗒一声扣了上去。RS 最快更新,请。 第65章 提醒 那对金玉做的小狗应该都摔坏了吧? 闷着头一气儿跑出了老远,周曼云才渐渐地放缓了步子。 她说要找祖父商量事情避了出来,是真。但也是动了点歪心思,想趁机找个冒失的由头,把高维送来的玉狗给砸了,那只金子打的小狗就当是陪绑着上刑场。 谁让送金狗儿来的那个商人也姓高!给恺哥儿随身把玩的金玉物件儿,她以后自己弄去,才不要高家的! 曼云仰起小脸,翘起嘴角,得意地一笑。 阳春三月,春风拂面,很暖。 江南的草木就算是在冬季也是一样郁郁葱葱,而这会儿,半山别院的曲道小径旁又抽出了新绿,远远近近的浅翠深碧叠着,让曼云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在将要走近祖父住的耕心堂时,脚步已轻快了许多…… “周曼云!你一人边走边傻乐个啥呢?”,随着突如其来的话音,一双闪亮的眼快速地贴近了曼云的小脸,一眨不眨地盯紧了她的瞳仁。 拦住曼云去路的忘语双手撑膝,半蹲着身,鼻尖似乎就要碰上了曼云的小鼻头。 少年暖融融的呼吸,就象轻柔的鸭羽一样挠在曼云红扑扑的脸颊上,痒痒的。 周曼云轻声一哼,小身子一退,向着侧旁横跨了一步。 “你别动呀!”,忘语一把拽过了曼云的胳膊,再接着,却是把跟在他身后的小跟屁虫推到了曼云的跟前。 堂哥周慎象小鹿一样圆亮的黑眼睛一下子直冲着过来,曼云来不及躲,两个孩子的额头咚地一声撞到了一处。 曼云和周慎一齐发出了声尖叫,再接着,不约而同地用小手掩住了嘴。个头差不多的堂兄妹两个动作几乎相同,而且遮了口鼻,单看眉眼,居然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始作俑的忘语不以为意,兴致勃勃地拉住周慎,老气横秋地指着曼云的脸点评,道:‘周慎!你看,我说得没错吧!云儿妹妹的眼睛颜色虽然跟恺哥儿的不一样,但是她们姐弟俩的睫毛都一样又浓又密,还都是有些往上翘的这种。” “师兄!你很无聊!”,曼云别过头,轻声一哼,羞恼非常。 她只责师兄,不怪堂哥,因为周慎的岁数虽比忘语要小上了一半,但更懂规矩。只是现在他俩都跟着杜玄霜练功夫,一向还算稳重的周慎居然对象猴子一样擅长上窜下跳的忘语,莫名其妙地极度崇拜,天天跟在他身后,总不嫌腻。 对于小男孩的择友品位,曼云实在不敢恭维。 “她的头发,细看也不是纯黑的呢!这里,这里,发尾有些发红!”,挨了师妹白眼的忘语不识趣,继续找着茬。 因为恺哥儿的眸色,师父与周家人追溯了半天成因,让忘语得知了曼云居然也有着外族血统。然后,他就一直这样兴奋着,但凡只要能找到曼云一点点的与众不同,他就会觉得这个小师妹更亲近更可爱了些。 “你的头发就这么在大太阳底下瞪着看,也不是纯黑色的!你再欺负我,我找阿爷和师父去!”,曼云散碎披在肩上的头发不忿地在空中轻划了道弧线,她扭头就往祖父住的耕心堂冲去。 “云姐儿!不要去!阿爷还在给师父讲书呢……”,紧赶慢赶跟在曼云后面追着的忘语和周慎急了,可在耕心堂的院门,就被尽职的周贵宁拦住了。 不好意思对老人家不敬的两个男孩子只好老实站住,暗自急得跳脚。 已经走到祖父宴息室门口的周曼云,侧身扭头促狭一笑,掀开鸦青色的纱帘,一猫腰钻了进去。 周显院里的人不会拦她,是因为祖父用药扎针的时辰就要到了,每到这会儿,她要跟着师父打下手,必不可缺。告状什么的,她也就是逗着那两个孩子玩,都已经老大不小的人了,她才不会那么孩子气。 书房靠窗的罗汉榻上,老周显正端着个茶碗,半眯着眼,嘴里滔滔不绝讲着经义,还夹杂着自己早年前的求学之事。而坐他身前小凳上的虚言一边倾耳静听着,一边用手指头试探着压向老人家的腿部,看着白白胖胖的小腿立时显出一个个青紫色的斑点。 曼云不由地放轻了步子,蹑手蹑脚走到了师父身边。 虚言淡淡地看了曼云一眼,示意她看看周显的手上,曼云连忙爬上榻,乖巧地接了阿爷的茶碗。 再续上新茶,好为人师的周显意兴更浓,仿若把眼前的所在充当了学堂。 估计阿爷是把给师父讲解经义充当了诊金。若是这样一直下去,前世的大反贼徐讷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窝在江南小城,安份地蜕变成个饱学大儒,是不是也是好事一件?起码,师父可能就不必再动用到他的第十三针了,说不准还能在霍城娶了妻房,生儿育女…… 没敢打扰“大人”的学问,直到周显的腿上被一根接一根地扎上了针,原本火急火燎地跑来想问个究竟的粮草问题,曼云才吞吞吐吐地问出口。 “南粮北运?”,这个问题一抛出来,就让周显和虚言都不由得一愣。 细细想了想,周显笑着摇了摇头,温和地道:“云姐儿!将江南米粮运到燕州的想法是好的,但在现在,确实不可行。按着老话‘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以如今陈朝的运力,米粮商人多是据着一地在周边各州进行交易,而朝廷也有着固定的粮食调拔范围。比如洛京城里的粮米,多依仗关中各州纳贡,而不是江南。” “沿江而上应当便利吧?在丰津,我就有听说,有南来船贩米的?”,周曼云迟疑地问道。在丰津的市井见闻,她还有印象。 “那是因为由江南至丰津,沱江即便逆流而上水势也还算平缓,船运还有利可图。若再往北上,到了伊水有险滩相阻,即便现在已沿着山壁修筑纤路,驱使人力扳船,依旧困难重重。而洛河、恒水春冬河冻,夏有大汛……” 周显顿了顿,捋捋白须,很是欣慰,道:“不过,云姐儿,你能想到从江南调米北上,就很好了。这本就是朝野上下,一直都想着办成的事。” “伯父,您说的是运河漕运?”,在一旁静听的虚言,适时插进了祖孙的问答。 “是的!敏行,你且取了纸笔来……”,周显抬手,指示着虚言翻找出文房四宝摊在了几上。 不一会儿,一副墨迹淋漓的简图现在了素纸之上。 图上所绘与当日在丰津时周檀相送的那一幅,同也不同,看着只是简略地勾了河道,但在两岸勾上的一连串大小圈圈,让图的内容丰富了许多。 虚言大致看看,轻敛了下瞳孔。曼云也不禁咋舌,暗叹着前世里只凭长辈描述得来的祖父印象确实粗浅得很。 “现今正修着的运河,其实是自太祖时起就开始筹划的。太祖钦定的御图,大约排布就是这样的……自洛水始,取直水道,沿岸筑大仓储粮,以供转输……兴山、黎阳等仓沿北线布,以供征北战备。若遇冬季冻河,则由平庆渡散诸仓,侍机转般运粮……” 周显枯瘦的手在图上不停地动着,在他娓娓的叙述中,一张的粮运大网缓缓地流动了起来。 “这么说,兴修运河,并非当今天子之意?”,虚言轻声地问道。他现在更理解当年启蒙师长提起陈朝世家大族时肃然起敬的模样,单凭着可以传承着这些外人无法看到的事实,就已非同一般。 “敏行,这样的国家大事又怎么能临时起意?运河之事,自太祖时起,就数度提起,又数度放下。只不过是当今等不及罢了……”,周显细心解释着,可不知为何突然一下子兴致全无,挥了挥手,示意着虚言把图收了,闭了双眼,倦倦地靠在了椅上。 “军国大事,应当也讲机运吧?就象冯乾将军定南召内乱,不就是他在获知战机后突发奇兵,当时朝廷不都还要问他擅动兵马之罪?” “若不是早有准备,冯乾会恰恰好地就在象郡一带等着?南召事,少说也筹划了三四十年。” “三、四十年?那就是从武宗时起?”,虚言停了手上的针,暗自换算起了陈朝与南召两边的纪年。 周显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四十年前,我也才年方弱冠,那时……” “阿爷……阿爷!燕州的事,先想法子!”,曼云急了,使劲地摇了摇阿爷的手。 这一老一少却臭味相投的两个男人追古溯今地谈着,已由北至南,划过了陈朝全境。他们心怀天下,她理解,但是说到底,她不过是只想护着自己人的小家雀,不相干的事,她不想纠结着了。 “好!好!”,周显尴尬地笑应。能被孙女信任是好事,但是想个法子就能解决问题,在他看来,实在是孩子气。 阿爷应当是想左了。入耳的应和声带着敷衍,曼云听得出。 她暗自狠了狠心,顾不得掩饰,直接道:“阿爷!我说给燕州想法子,不是你们说的那种大事。也就是想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外祖父一家在燕州多条退路。本来我想着是若他们能有些私仓粮草,可以多养些私兵,如果有事发生,他们好躲着就好。” 屯私仓,养私兵。这是前世里在云州的景国公做过的事情,否则若是毫无预备,萧家又怎么能捱过泰业年间的乱战。 “云姐儿,你说的有事是什么意思?”,周显惊讶地反问道。 “我听大舅娘说的,皇帝陛下的身子不好,很快会换新天子的。我是想……是想……要是新天子对杜家不好,怎么办?” “云姐儿!难道,你知道……”,周显坐直了身子,两眼灼灼地直盯着曼云好一会儿,欲言又止。 “阿爷!我只是听着大舅娘说的,很怕。云儿,不想有事!”,周曼云把眼儿一闭,扑进了周显的怀里,搂住了他的脖颈,试图赖了过去。 可惜云姐儿是个女儿家!周显的手,拍了拍曼云的后背,眼中泪光轻闪。 好半天,周显才轻声地对曼云交待,道:“等会儿,去请了你舅娘过来,我会跟她提个醒儿的。” “只提个醒儿?”,曼云的小嘴扁了起来。 “云姐儿!你信阿爷,也要信着你的外祖,只要他那边晓得要做准备,他会做的很好的!”,周显对亲家还是很有信心的。他细想了下,确如曼云所言,有些事还是必须清楚地告知杜家。 待等周显与蒋氏谈话时,将曼云当闲杂人等扫地出门…… “阿爷,都跟舅娘谈了些什么?”,一直关注着宴息室动静的曼云,牵着师父的手,仰头相问。她刚看见,与周显私下谈完话的蒋氏双眼红肿地离开院子,显示着阿爷所谓的提醒,内容应当很是严重。 “不知道!”,同样被扫出门的虚言脸上凝着一层薄霜。 如果阿爷和大舅娘不肯说,确实是没法知道的。曼云的眼睛骨碌一转,道:“师父!就上次在丰津,你给我大伯娘用的那种药,还有吗?有点果子酒味,直接往空中喷的那种!” 丰津普济寺,周曼华的还魂夜,那一晚为了让谢氏多说出些隐情,是用了药的。 一种象果子淡酒的液体,趴在房梁上,用特制的微型多孔瓶漏洒下去。飘扬在空中的水滴顿时会化为淡白色薄雾,待吸入胸腔,药物起效后同,只要辅之诱导的话语,用作套话,很是便利。 “浮生醉?”,虚言低头看了曼云一眼,干脆应道:“有!但是,不能用。” “为什么不能用?”,原本也只是随意问问的曼云,反倒执着起来。 “你确定你真的想对他们用毒,然后窥探到他们还不想告诉你的事情?” “这……”,曼云愣住了,接着,她不由地轻声一叹。都是自己的亲人,若是用了毒才探得实情,又有什么意思。 “我也做不到……“,虚言的叹息声仿佛更加沉重。RS 最快更新,请。 第66章 入籍 圆圆的大木盆,满漾着墨色的水波,就象是个大号的洗墨盂。 被虚言从水中抱出来的小婴儿周恺肤白如雪,黑色的水珠从他的身上滑下,跌到水面溅起了水huā一朵一朵。 周恺正玩得意犹未尽,象藕节一样圆鼓鼓的小腿不停地踢蹬着,小嗓子试试音正想要开嚎,侯在一旁的曼云就将一块大大的绵布披到了他的身上。 没一会儿,周恺的小脾气就一点皆无,光着小身子老实地趴在软柔的床榻上,享受着虚言为他做的细心按摩。 从细嫩的脖颈到撅起的小臀,再顺着小胳膊一点点抻到每一个手指尖……虚言的动作流畅,轻柔。 若不是曼云曾见过师父第一次抱着周恺时提心吊胆的样子,会当他本就是服侍着孩子的奶妈子,还得是资深级的。 “我看师父那样,象是把自己当恺哥儿的亲爹了!”负责倒了周恺洗澡水的忘语,拎着空盆靠到了曼云身边轻语挑拨着,架式象是喝了份量十足的一瓮陈醋。 周曼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也许是因为周恺与虚言一样都是用了金鸦暖后出生的孩子,曼云也同样地明显地感觉到他对周恺的偏疼。 比恺哥儿大几个的小猫儿,有着残疾的腿部需要矫形,但师父也只是将手法教给了白露、小满等人,就甩手不管了。可对周恺,虚言从他初生伊始,不提别的,每一天的泡澡及按摩从未假手过他人。不想他人误沾了药液的说法,听着冠冕堂皇,但细究也是不通。 “可能师父真的喜欢极了恺哥儿。”曼云轻声应道,眼睛直盯着正给弟弟麻利地装上衣裤的师父。发愣。前世的徐讷,从未娶妻生子,卖友传闻再兼死得诡异,让人觉得他阴森可怕至极,可现在眼前的师父让人觉得温柔得吓死人。 那一边,虚言正跟来接孩子的白露交待着已不知说过多少遍的注意事项。 “别再用那小蜡烛包缚着恺哥儿手脚了,天气也渐转暖,该让他多活动活动,不过就是大人们受点累而已……” 白露抿着嘴,一一笑应了。待等虚言的罗嗦了了,才笑嘻嘻地问道:“道长!大奶奶明日就要回燕州了,不知前几日说要给他们路上带着的药物备得如何?” 白露口中提出的大奶奶是杜家的大嫂谢氏。这一次。她返程回燕州,预备轻车简从,粮草自然是带不了的,周显也就筹备了些细软及药物当做回礼相送,而虚言也特意地备了些特殊的成药。 一个褐色的小包裹挎在了曼云的臂弯。她跟在抱着弟弟白露身后,向师父道了晚安,离开了虚言徒弟住的小院。 “白露妗妗,这次你能留下,真好!”走到院门口。曼云把手上的包裹交到了正打灯笼等着的小满手上,牵着白露的衣襟,爱娇地说道。 这句话。曼云说得由衷,前世匆匆见到的白露带着孝,不知经历了些什么,也不知是不是玄霜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这一次,白露夫妻两个都留在了江南。如果一点点小小改变可以让这世上多留下一对能共白头的夫妻。曼云就觉得极好了。 “我和二哥,怕是要终老江南!婆婆也只能由大哥大嫂照顾着了。”。白露轻叹了口气。在一堆儿杜家亲兵中,最早被确定要跟着杜氏的应该就是他们夫妻俩了,玄霜的大哥杜玄风是要跟着蒋氏回燕州的。 “玄风舅舅在燕州娶妻了?”曼云恍然,一下子明白了杜家兄弟这样分开的原因。长子长媳在燕州,次子次媳留在江南,也算安排得妥贴。 “是呀!大嫂就是大奶奶的娘家侄女,很是能干贤惠的!” “咦!当真?”曼云有些讶异地歪了歪小脑袋。杜家兄弟虽说也都在军中混了个小官,但究其出身,也不过是杜氏的乳娘之子。而听说,蒋氏的娘家本也是燕州将门,论起出身比起杜家兄弟要强上许多。 这门亲事,显见杜玄风有些高攀了。杜玄风娶了官家小姐,孤女丫鬟出身的白露想必相处也麻烦,从这点来说,他们两口子来江南倒也对。自行演绎了下,曼云低下头,不再吭声了。 听出曼云的语气里带着怀疑,白露低下头整了整周恺的小披风帽子,轻声道:“大嫂真的极好的!等姐儿到了燕州见了她,就知道了。”。 有些事,白露不好明讲。杜玄风的妻子蒋菊英能嫁给杜玄风,是因为玄风得杜蒋两位将军的赏识,但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蒋菊英打小就是个天哑。哑嫂虽有残疾,但与大哥相处,还算是恩爱的。 “白露妗妗!”曼云故意提了音量,开心地道:“反正,等你和玄霜舅舅在霍城落了籍,就是霍城人了。” “是啊!”白露也从善如流地,笑着点点头。 蒋氏南来,要留在江南的杜家亲兵都带来身份文书,待等在霍城县衙过个明路,他们就能脱了燕地军户,成了正儿八百的霍城良家子。对于现下还能压着官衙办事的周氏大族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只是周显在与蒋氏细谈过之后,建议将蒋氏送来的杜家人分了批,一拔一拔地托不同的人去缓办,并且不一定都要落在霍城,而且具体的操持,还要等蒋氏离去之后进行。 周显的安排,曼云也知道。对于老人家的谨慎,她佩服,但一想到被祖父防范的对象,又怎么地也乐不起来。 “师父那儿不知会怎么填呢?”想着刚刚由白露带给虚言的几份文书,曼云心中惴惴。 让曼云惦记的五六张身籍文书,正摆在忘语房间的桌上。 灯影晃动着,淡黄色纸笺,空了几处的墨迹,映在对坐桌边的师徒两人脸上,一片朦胧。 “杜家倒也有趣得紧!”。虚言拿起了桌上的一份文书又看了两眼,笑着搁下了。 周曼云的外祖父杜将军字恒城,恒城两字还是御赐,表彰的就是他为国守边,磐如坚城。本想着,他应该是个方正严肃的忠君将军,可是看着他让儿媳拿到江南来的这些文书,就知道,这道城对外还算结实,对内还是自开窟窿。护短得紧。 随着杜家亲兵来的身籍证明,不是一人一份,而是一打又一打盖了燕州都防军所。甚至各府县衙门大印的空白文书,有一些根本还就不是燕州的,而是跑到了幽州、安州等地。 杜玄风做人情送给虚言的几张,就是分着不同的地界。 “我们现用的并不是户籍文书,而是西南矩州的度牒。挂在碛岩七星观。一直装着小道士,对你来说,不太方便,毕竟等你长大,要在陈朝娶妻生子会麻烦虚些。再来,陈朝皇帝现正借着去年普济寺的刺杀。在全境之内大索着南召余孽。 算我多想,也许陈朝中也自有人跟那些打着复国旗子却不知想要做什么的人有着联系,要索查的目标说不准就是你。所以。杜家送的这份礼,也算雪中送炭了。” 认真地听完虚言的解释,忘语扁了扁嘴,闷声应道:“保不齐,人家是要找你的呢!” “倒也是!我比你有用得多!”。虚言挑了挑眉,随手扯过了张白纸。提起笔来,落墨纸上。 文书再被虚言翻检了一遍,最后只留下两张搁在桌上,他曲指叩了叩桌子,起身道:“小子!我写了两个人名生年,你看着照填吧!记得小心点,字写得端正些,可别给我写废了。剩下的,我留着有用。” 挂在房门上的门帘随着虚言的话尾轻轻晃当,忘语鼓起了腮帮子,对着桌上摆着的笔纸,狠狠吐了一口浊气! 纸上墨迹未干的人名,跃然入眼,忘语一下瞪大了眼睛…… “徐讷?徐羽?那小子想姓徐就姓徐吧!”虚言肃立在房檐下,透着窗,看看少年正埋首认真书写的身影,垂下了眼眸。 安州裕平县出身的两个徐姓男丁,将迁霍城入籍。家国河山,宗族姓名,对比着周显硬要周恺入谱的执着,实在是让人惭愧至极!听着已经落定要叫徐羽的小子一声迭一声的欢呼,虚言靠在了墙边,心中五味陈杂。 三月十七,蒋氏回归燕州的车队从霍城周家的半山别院出发。 一连串的车队加之护卫的百骑,如来时一样,声势颇大,引得明送或暗送的人们都一阵儿侧目。 百人的车队行出了霍城地界,转过一处僻静的山湾,接到探哨信报的蒋氏,跨步下车。 她与身边几个丫鬟出发时的裙装,已换成了窄袖束腰的胡服,头上身上的钗环也尽摘了干净利索。 “车队分行,按与周老大人的约定散入各庄。回燕州的兄弟们,一骑三马……” 随着杜玄风的指示,分散开的车队向着不同的方向行去,而确定要留在霍城的杜家亲兵,翻身下马,向将北归的蒋氏等人重新道别。他们大都要将乘马让给了回燕州的队伍,然后各自换了衣裳陆续回到霍城及周边的几个小庄。 除了明留在半山别院跟着杜氏的玄霜白露等人,他们按着周显与蒋氏的安排,暗自留下。 小姑这儿,也只能尽力至此了。当务之急,是要早日回到燕州,将周老大人的特意交待,带给父亲。 蒋氏远眺了下还依稀可见的霍山,拔转了马头,喝令道:“我们,走!”。 蒋氏的一声令下,一队不过二十人的小队伍,飞驰向北,要尽快地赶到早已约好渡船的清远歧浪渡。! 最快更新,请。 第67章 姐妹 即使风传着溪南小周府为周恺入宗谱乐捐族中大量资产,但周氏宗族开宗祠还是照旧例慢悠悠选定了黄道吉日,三月二十一。 周家的一干人等提前两三日就移居住到了霍城南郊泽亭镇的别庄上,为的就是族祭当日,前往宗祠会更方便些。 原本周家宗祠是随祖茔设在霍城北边的霍山脚下的,但在陈朝开朝之初,周家出了位泽亭侯,也就将祠堂移到了顺芳溪再往南的大湖“翕泽”旁,而泽亭也是因了周家御赐的封号才得名成镇。 “陈朝初立之时,太祖皇帝大封天下,问及先祖景仁公欲居何位,先祖答道‘臣愿衣锦归故里,于翕泽湖畔种茶放鹤。”太祖嗔而许之,乃封其为泽亭侯。景仁公高华雅量,固辞世袭,约束子孙读诗书,传家声,严律己,以书香自求功名……” 三月二十一的大清早,周曼云带着小满缓步走进huā厅时,就听着一把细柔而又清越的嗓子正讲着周家家史。 huā厅里围坐着一群年龄各异的女孩子,正说话的是曼云的二堂姐,二伯父周柏的长女周曼妙,而一室之内聚着的周家姐妹加上曼云拢共七人。 告祖族祭只限成年男丁进宗祠,女子和孩童是被排除在外的。而在宗祠的后侧另设了个取名叫慈贞阁的小别院,开着专供女眷进出的小门,阁内供奉着周氏宗族中的历代贞女节妇,是允着周家女孩在族祭清道之后进去叩拜的。曼云的曾祖母孟氏的灵位也于去年被奉入堂中,所以她们正等着族祭结束的管事通知,前往相祭。 最后一个来的曼云,老老实实地按着规矩行礼一圈,厅中大多姐妹也都只是客套地还礼、寒暄,疏离非常。 也只有北归路上还算有交情的周曼音。凑上前拉住了曼云的手,笑着把她让到自己的椅上坐下。 待曼云一坐定,斜签着坐在椅上的曼音就红着小脸靠在了她的耳边,低声道:“六妹妹!等回了城里,你别再住山上了,跟我一道吧……” “周曼音!你坐相就不能端正些?别以为母亲抬举了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冷冷的喝声从另一旁传了过来。曼音的嫡姐,十二岁的周曼妍清秀的瓜子脸上带着几分薄愠。 周曼音委屈地低头应了,老老实实地坐在椅上。再不敢乱动半分。 这一次上宗谱,阿爷也应了四伯之请,将五姐曼音记在了四婶闵氏的名下。对于原本是四房唯一嫡女的四姐曼妍来说,是会觉得有些难受了。周曼云了然一笑,小身子往后靠靠,把自个儿整个藏在了黄huā梨的椅圈里,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室内的众姐妹。 坐在她与曼音对面正围成一圈。听着最年长的周曼妙讲家史的都是二房的。二伯周柏是周家现在孩子最多的一位爹爹,三子四女,但只有周慎是二婶高氏所生。长姐周曼华“死”了以后,周家这辈最长的女孩,十四岁的二姐周曼妙,十二岁的三姐周曼清。都是二房庶出。 时不时分了神往曼音飞眼刀子的是年将六岁的八妹曼静,她与七妹曼淑是双生子,是二伯极宠的孙姨娘所生。她这么恼着曼音。是因为这次她与老七也会被记名,但不比被认做嫡女的曼音,她们姐俩的出生会白纸黑字的标明是庶出。 三伯家还有个五岁的九妹曼娴因为生病没来。再上个四五年,长房会再添个十妹曼雅,再然后。二房的十一妹周曼洁就该出生了…… 周曼洁,周曼洁……曼云的眼底一黯。垂下了头,可没过一会儿,她突然一下子挺直了身子。 漏算了小猫儿周曼真了,现在小猫儿才是周家行十的姑娘! 曼云的心扑通扑通跳着,紧紧捏着扶手的小手也憋得通红,在看到一室姐妹之后的突然发现,让她有些发晕。直到被曼音使劲地摇着胳膊,她才回过神来。 “六妹妹!”曼音唤曼云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大的眼睛里凝着的泪水,欲落还止。 “五姐,怎么了?”曼云疑惑问道。她自觉应当不是自己发呆应惹哭小姑娘的。 果然,顺着曼音委屈的视线,曼云看见了人小嘴巧的曼静正站在huā厅正中间,满脸倨傲地继续着刚才她漏听了一半的闲话。“爹爹跟我讲过,周家女孩的名字本都是曾祖母取好的。华妙清妍,淑静娴雅,都排着的。只是不知怎么中间就杂了些乱七八糟的……” 中间杂了乱七八糟的?周曼云挑了挑眉,凝神看了看曼静和她身后站着不吭声也不拦阻的几个姐妹,又低头看了眼现在正扑在她身上的周曼音,哭笑不得。 曼云虽是一时走神,不知始末,但也知道八妹曼静对曼音的攻击,把自个儿给牵上了。 趴在曼云颈边低泣的曼音,哽咽道:“六妹妹!刚才八妹说,等会儿去慈贞阁拜祭曾祖母,要按她老人家定名的排行来。要这样,她们就把我们两个给跳开了……” “八妹妹说的?”曼云打量了下微露得意的曼静,哑然失笑。从前世到今生,无论是十四五岁的少女还是五六岁的孩子,曼静总是被她身后的姐妹推出来争抢的那一个。 曼音紧搂着曼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受到二房的几个女孩联合起来的羞辱,本应站在她这边的四姐曼妍置之不理,甚至还默许放任着对方的行为,她也只能找了比自己小的曼云来还击。 “这样呀?姐姐们都定好了?”曼云歪了歪头,不着痕迹地与曼音远了点,笑道:“姐姐们都定好了,就这样吧!” “六妹妹!”曼音直起身子,不可思议地看了曼云一眼,咬了咬唇,绝然地转过身,对向了其他的几个堂姐妹,道:“姐姐们,曼静所说的排序,对曼音来说,无甚差别。但你们要想着六妹妹,她可是五房嫡女,从祖父祖母那儿论起,云姐儿是我们当中身份最贵的一个……” 刚才梨huā带雨泣不成声的小姑娘,没得到曼云的支持,也能自己说得有理有据。 稳坐在椅上的周曼云,沉静地把手放在了膝上,静听着姐妹们你来我往的唇枪舌箭。前世早天的五姐是个聪明的,但她想借力的心思还是让人一下子就能看得清。可已历了一世的老人,再返回头,跟些没长开的小姑娘争抢这些又有何意义。 若是她们喜欢,就惯着她们抢吧!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前世二伯娘帮着抢回了高家姻缘,淑、静两位同胞姐妹哭得半死,如果这一世会再重头一次,她们能抢走了高维,自己是要烧高香酬神的。 “谁爱要,就要去吧!”曼云静看着曼音与曼静的交锋,曼妙添柴架火的劝和,还有故作清高躲在一边的曼妍……直觉得时空正轮转着似曾相识的当年场面。 “云姐儿!祠堂那边果然有人要闹事!”走到huā厅外听了消息回来的小满,附在曼云耳边轻声地回报。 周曼云点了点头,眼底一片冰冷…… 立在翕泽旁的周氏宗祠背靠一座小小的镜屏山,面前是翕泽宽阔的百里湖面。 祠堂前后占地百余亩,配享三祖的主殿后奉着陈朝迁祠家主泽亭侯的景仁堂,一东一西还有祖上两位状元公的文德、文昌堂。 这会儿,在主殿的香烟缭绕中,周氏宗族的男丁们正屏息听着族长周淮的族祭告文。 从主殿到正院,四五百人按着远近亲疏的血脉枝树站着,神情肃穆。只是在几张同样严肃板着的面孔之下,正有人心里如同装了只抓耳挠腮的猴子,盼着祠堂外传来的消息。 艳阳照在周氏宗祠紧闭的红漆大门上,顶端“绍廉堂”三个大字闪闪发亮,而门前密布的五六十根汉白石旌杆桂上石雕的笔锋犀指向天,每一旌杆的彰显着周氏宗族一位科考进士,显示着周氏家族与众不同的底蕴。 祠堂门口是不许人逗留的,特别是在这样庄重的日子。霍城百姓对周氏本就尊重,尤其是泽亭镇上的居民祖上多是泽亭侯家中护祠仆役,几代下来,虽有人另谋了生计,但是对此处是敬畏非常,不必明言,也会遵从着规矩。 溪北大周家散在宗祠四周的护卫,象往日祭典一样在开祭前巡视完毕后,就稍懈了些精神。有些老人还自找了阴凉地歇去了,漫长的祭典若是一直撑着,是件很不好受的事情。 因此,当一队人穿着白衣孝服赶着一辆拉着薄棺的牛车,哭哭啼啼地从北而来,向着祠堂前的旌杆林撞去时,大部分护卫都没缓过神来。 打着白幌子的一位壮汉抬眼看了看绍廉堂的门楣,眼泪鼻涕立时抹了一脸,大嘴开咧,哭道:“冤……” 壮汉的声音还在嘴里打转,不知从何处突然蹂身飞窜下来一条黑影,将一块粗布塞进了他的大嘴,顿时声消无踪。 同样从各个方向诡异出现的一群人,将准备嚎丧的队伍中人,一一地如法炮制,踹翻在地捆扎起来,或牵着,或扔上载着棺木的牛车,迅速带离了周氏祠堂前。 “见……见鬼了!”原本负责祠堂护卫的几人,对着突然现出丧家又突然消失的大太阳地,上下牙磕着,打起了冷战。 最快更新,请。 第68章 人命 泛着淡黄光的纸灯笼在前方随风晃着,周檀跟在一个长相陌生的仆人身后,走在泽亭别庄的曲折漆黑小路上,心里直犯嘀咕。 白日里,在周氏宗祠里老族长周淮的祭告文一经念出,就让周檀与其他族亲一样惊诧非常。 原本风传的溪南小周府献纳族产的举动得到了确定,因已有准备,也不算突然。真正让人没有想到是周淮居然在祭告先祖时,明言了溪南小周府至周显与溪北大周府已是五代亲,因此特许溪南小周府开支祠祭祀。 开支祠在周氏宗族中并非首次,霍城周家的绍廉堂也是在南迁之后才立的祠。但一般说来,都是外迁各地的周氏族人才会提了开支祠。当年文昌公即使状元及第,位极人臣,也从未有过分祠打算。 何况溪南小周家如开支祠,祭祀是周显的父亲起算,而当年周显是溪南小周府的单传独苗。要被分出来的溪南周家,论起来就只剩下了周显和他的直系儿孙们。 对于注重宗族礼法的周氏来说,这事顶了天了。可回到自家庄子里的周显,没给儿孙解释一星半点,就急急地带着五房的孙女周曼云离开了。 周檀原本是和三个哥哥是在一处商议着今后要如何应对的。可过了酉时,几个兄长陆续被周显差人叫走,待老四周檀惴惴不安地独自一人忐忑了半天之后,终于轮着叫到了他。能与众兄弟同的如释重负过后,压在周檀心上的却是沉甸甸对未知的惶恐。 没等周檀胸中的小九九盘算清楚,领路的仆人站在了一处僻静小院门前,轻轻地叩响门环。 门吱扭一下应声打开,周贵安满是皱纹的脸孔被灯笼昏暗的光亮拉得细长,象是变了个人似的。 “四爷来了!”周贵安扬声唤着,向周檀打着招呼,更是通知着院里的人。喊完了,他也没理会周檀,自顾自地接过男仆手中的灯笼走在前面。 周檀脸上勉强地挤出丝丝笑纹,跨过门槛。身后的门迅速地被拉了起来,关得严严实实。 院子里点着十几把火把,恍如白昼,周檀不适应地眯上了双眼,视线下意识地看向前方摆在院子正〖中〗央的一个长条物体。 “啊!”一声尖叫从周檀胸腔迸出,原本就苍白的脸更加面无人色,一只手迅速扣上了嘴唇,忍住了狂涌而上的恶心感觉。 摆在院中的是一具未加遮盖的女尸体,面目模糊,隐隐散着腐臭,显然已是死去多时。 “敬栉,你进来!”周显沉重的声音从院子的堂屋里传了出来。 周檀如蒙大赦,快步冲进堂屋。一进屋,他就看见屋里正位上周显正襟危坐,椅边的小脚凳上坐着侄女曼云,而下首正跪着周松等兄弟三人。他连忙撩了袍子,咚的一声跪在了三哥的后边,伏下头,动也不敢动。 “老四,刚才吓着了?”周显轻咳了几声,问道:“你知道刚才那具女尸是谁?” 周檀的眼皮跳了跳,老实答道:“回父亲!儿子胆小,没敢细看!” “胆小?”周显的胸腔象拉风箱一样,嗬嗬地笑了几声,说道:“总算我养的儿子里有个胆小的了!” 看着受惊的四叔立刻又叩首请罪,周曼云伸出小手拉拉了祖父的衣襟。她听得出,阿爷没有怪四叔的意思,只是连番看了前面三个儿子见到尸体后不同的变脸绝活后,有感而发而已。 周显摇了摇头,闭上了眼,轻声道:“刘老七,你出来吧!给他们讲讲那人是谁!” 一个身影从侧边的耳房里扑了出来,跪在地上,不停啜泣。 等了好半天,刘老七才止住了泪,咬着牙,道:“回禀老爷和各位爷,院中的女尸体是小人的二女儿,原本跟在二奶奶身边的明霞。她五岁进周府当差,八岁时规矩粗粗学懂就送进了洛京,现下她死了,也才年方十六。” 曼云心下恻然,眼睛不由地闭了下才又睁开。 高氏留在丰津时,身边就留了明霞一个丫鬟服侍,因为一起同院住着,娘亲用了金鸦暖不得动弹的事瞒不住,高氏有警告过明霞不得多言丰津事,。明霞也赌咒发誓即使是在祖母等人面前也不可提一字。 待回了丰津,二伯娘怕明霞漏嘴,问过她的心意,给了些钱银就打发她家去了。 可没想到,再次见到的明霞已是一具尸体,而且还是被人利用着成了要冲撞了周氏族祭的道具。 “当日二丫头回到家中,说是二奶奶怜她年纪大了,让她回家自寻了亲事,伺候父母。老汉夫妻俩听了,心里也是欢喜的。刘老七前世不修,这辈子香灯不济,只养下四个闺女,原本打算是让大丫招婿上门,下面的的几个女儿都好生嫁了。可大丫头命不济,当初赘进来的何驹子是个没脸皮的破落户,成亲没两年,就生生地把大丫头糟践死了。 二丫头带着奶奶的厚赏回家,我与她娘就合计着再招个靠谱些的养老女婿。因主家有丧,只托了媒人私下问着,想着为太夫人服完一年孝后,再办亲事。可不成想,那何驹子找上门来,说是要跟刘家续婚,再娶了明霞。老汉自是不肯的,但那姓何的,成日里来闹,还叫嚷着说是明霞已经……已经失了清白。他肯要就是好的了!” 说到这儿,刘老七又趴下身子,捶地哭了起来,道:“都怪我听着心急,一直追问着明霞。她不肯应声,我还把她打了一顿关在了家中,却没成想,她居然偷偷跑了出去。待等在镜屏山找着她,她已挂在树上自缢了……” 自缢!一室之内的老少,听着这话,面上都没任何的异常表情,只是不知有谁的肚肠里松了口气。 周曼云垂着头,直盯着自己的脚尖,眼中讽意渐浓。在几位伯伯没来之前,阿爷带着自己,还有师父已检过了明霞的尸体,银针探毒,在喉口及腹部取出的针,都是黑色的。 师父教过,其实大部分毒都不能用银针探出,只有金石毒中的某些毒可以用这种方法来检。银针探毒之所以常用来做初步排除,是因为民间常用的〖砒〗霜往往是从红信石中提炼的,纯度有限,恰好可以辨出让针变乌的毒质,若是极纯的〖砒〗霜,用银针是不管用的。 明霞的“自缢”也不过是挂树而已,究其死因,又何来一个“自”字。 堂内一片沉闷被周柏气愤的声音打破,他直了身子,向着挪了两步,道:“父亲大人!明霞一家是周家世仆,她更是母亲放在娘子身边的得用人。如此被个闲汉无赖逼迫致死,周家必然要替她们一家讨个公道!” “讨公道?”周显皱了眉头,俯身问向刘老七,道:“明霞的尸体可是在绍廉堂前拦下的,那时赶车到那儿的人也在叫嚷着要讨公道,向周家讨公道!” “老爷!”跪着的刘老七脸上大惊失色,慌忙道:“因明霞是自尽的,小人收了尸体就要下葬的。是何驹子到了我家,起先他……他说让明霞失贞一定是周家人,让老汉要找家主来闹。因他惯是个无赖,小人没听他的,把他赶了走。结果,明霞前脚葬了,后脚坟就被扒了……” “再然后,何驹子就带着明霞的尸体,纠结一群无赖,要闯周家的宗祠闹事。” 刘老七的脸上老泪纵横,点了点头,俯下身子,再不肯起。 “刘老七!你看看这个是不是就是你的大女婿何驹子!” 一个年轻汉子被人从后堂推了上来,双手反剪在后背,五huā大绑,嘴里塞着麻布,一脸惊恐。正是周家在族祭时,赶着灵车要喊冤的那人。 刘老七抹泪抬眼看过,确认了,还不住地强调,道:“实与小人无关,大丫早去了,何驹子和我刘家再无关系……” “我明日会递贴将他送到县衙,治他逼杀人命且擅动坟土私掘尸体的罪。”周显温言对刘老七说了一番安排,接着挥了挥手,让人把一直扑愣着象是有话有说的何驹子带了下去。 刘老七磕头谢了恩,按着周显的吩咐,出门找帮手将明霞的尸首带走,准备着重新安葬。 堂屋里只剩下周家直系的血亲几个,门被老仆周贵安带上,牢牢地扣住。 听着院外搬挪的声响渐渐静下来,周显环视了一下,还跪在堂下的众子,惨淡一笑道:“我赏了刘老七一笔收埋银子,要被送去县衙的何驹子已被敲牙拔舌。黄土一埋,你们做的那些龌龊事,就没人知晓了!” “父亲!”几声唤,不约而同地响了起来。 “真没人知晓?”周显冷哼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单你们以为憨笨的刘老七,他心中没有过怀疑?不过因是周家世仆,还有活命的恩义牵着,隐忍罢了。人在做,天在看!等着哪天,你们把祖上遗留下的恩泽都耗费光了,也就是报应到的时候了。” “爹爹!”周松狠狠地在地上叩了个响头,倔强地应道:“孩儿认了。我是有拿钱银给何驹子,让他帮着说服明霞出来说清丰津旧事。但实不知,他会做出毁人名节之事,以此胁迫。明霞自缢后,儿子特意训过何驹子。后来担心着那个小咋种的入谱事成了定局,也就许了姓何的,挟尸冲撞宗祠。” “小咋种?”曼云缓缓地站起身,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紧了大伯。 “你滚开!”周松的指头点在了曼云的鼻尖。 “柘儿早亡,恺哥儿还小,是我许曼云在此代表五房。你要让她滚,那么为父又要如何?”周显一把扯过曼云,将她拉到了身侧。 曼云低下头,看着自己嫩笋样的细细十指,冗自出神。藏在她胸隔里的银子蠢蠢欲动,尖牙冷撩,存着扑咬撕裂眼前一切的冲动。(未完待续 最快更新,请。 第69章 宴无好宴 父亲直接摆在明面上的偏袒,让周松一下子红了眼眶,但身子依旧绷得如上紧的弓弦,嘴角扯成一线,望着曼云的双眼闪着啮人的光。 “儿子那里敢对父亲不敬!只不过是怕爹爹被杜氏,还有她养下的两个小崽子哄了去……” 周松的话还没说完,愤然起身的周显举起手中平时借力的拐杖,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肩头。 周显用来打儿子的黄杨木拐杖,杖脚约近一尺包着铜皮,顶端还镶了块汉白玉石。虽然上了年纪的周显气力不足,但被打到的周松,身子还是顺势歪向了一边。 再一记柺忿忿地接着敲下去,却是砸在了抱住了长兄的周柏背上,发出了砰的一声。 周杨与周檀也慌忙起身,冲到周显跟前,又跪了下来,扯住了父亲的袖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解起来。 周柏忍着痛倒吸口凉气,膝行几步,抱住了周显的腿,沉痛地道:“爹爹莫要一再地只责兄长,明霞枉死,敬轩也有错。是我打听了刘家与何驹子的事报知大哥的,若是父亲要责罚,就一并处置了孩儿,断不能让哥哥一人生受。” “二弟他只是给我递了个信儿,指点着找人而已!他不知我要做甚,只当我是要问当日丰津华姐儿去了的旧事真相。”,周松重新直起身来,感激地望了眼自个儿的同胞兄弟。虽则兄弟成年后聚少离多,但这一刻,还是显着同胞的弟弟更靠谱些。 周杨与周檀两人含糊着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请罪声,也跟着响了起来。 被几个儿子围着的周显,仰起了头,老泪纵横,道:“你们这会儿讲起了兄友弟恭。可柘儿呢?你们想要绝他子嗣之时,有没有想到他是你们的弟弟!” “爹爹!”,周松的眼泪也下来,他狠狠地瞪了立在一边的曼云一眼,痛下决心道:“父亲!不是孩儿不顾惜五弟骨肉。若是五弟留下血脉,我自会护持他长大成人。奈何,那小杂种……小杂种应当不是五弟遗孤。” “大伯!您话可不能乱说!”,一直静立在一旁的曼云冲了上来,冷冷地看向了周松。她站着,大伯跪着。这样的高度倒也正好可以平视。 周松冷哼一声,道:“父亲!成栋一直以来自行其是,不过不想让周家丑事外扬。遗羞世人。您看云姐儿,今年已然六岁,但五弟除她之外就再未添儿女,而山上别院里的那个孩子,按着月份倒是勉强能扯上是五弟归京前留下的。您把那孩子当宝。可也许是有人见五弟不在了,趁机给野孩子硬弄了名份!” 曼云向前一步,走到了周松的面前,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返身向着周显跪下,诚恳地道:“阿爷!大伯这说法已辱及爹爹与娘亲的身名。还请您秉公处之。” 周柏偷眼仰看了下父亲平静无波的脸色,焦急地扯了扯周松的袖子,道:“大哥!这话可不能乱讲!是要有证据的。” 证据?曼云口鼻观心。掩着胸中狂啸的郁结之气。二伯看着挚诚相待着兄弟,但不过是在给大伯提着词,她倒是要看看周松会说出什么实证来。 周松一阵儿语塞。作为嫡长子,他是周夫人一手带大的,对娘亲所言一向信服。也是周夫人斩钉截铁地说了件隐事。向他保证周恺并非五弟骨肉,但这事。他自觉如果在老父和几位兄弟之前言明,会影响到周夫人的声誉。 至于那些对于杜氏逗留丰津期间与那些杜家来人之间捕风捉影的传言,说出来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杜氏留在丰津时,二弟妹高氏也留下陪着的。 周松看了二弟周柏一眼,梗着脖子答道:“虽无实证,但按常理推之也应有所不妥。父亲!估计族长也是如是想的,否则何必在纳那小子入谱之后,要令溪南小周府开了支祠,明显是怕因那孩子影响了周氏宗族的百年清誉。” 周显怒极反笑,干笑了几声之后,扯起曼云,退回到椅上,拐杖在地上一顿,苍凉应道:“小周府开支祠,是我和族长商议之后的自请。并非为了周恺,而是我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教子无方,唯恐遗祸宗族。” 看着底下几个儿子或径直发傻和故作愚钝的样子,周显叹口气,道:“云姐儿!你给阿爷讲讲,为何刘老七刚才一力撇清他家大女死后,何驹儿已与他家无关?” 曼云沉呤了一下,道:“刘家长女虽故去,但何驹子未娶,因其是赘婿,故而应当还算是刘家人。刘老七不认,是因其为周家世仆,家中妻女都在府里应着差事,身契也俱在阿爷手上。若论以奴犯主,其罪加等。他恐受株连,因此才不认了女婿。” “一个小女娃娃明白的事情,你们想不明白?”,周显对着几个儿子冷笑道:“周家亦如是。特别是周松,你自个儿扪心自问一下,在洛京中你参与的那些破事,细究起来,是不是早已够将你直接出族?开支祠?开支祠,不就为了召告天下,你们与大周府已出了五服,要是哪天要被诛九族,不至于尽屠了一座霍城!” 没等几个各有所思的儿子反应过来,周显牵起了曼云,爷孙两个相护扶持着,步履蹒跚地向着门外行去…… 一场族祭之后,溪南小周府翻天覆地。 不管喜欢不喜欢,都要从相对宽松的半山别院搬回到溪南的祖宅住一阵儿了。 曼云在小满的搀扶下,缓步下了马车,看着前面车上几乎同时下来的娘亲,淡淡一笑。 杜氏的行动已能自如,她的怀里正亲自抱着周恺。 让周恺回祖宅,是周氏族长周淮对周显的严正建议。他说一个本就有些特异的孩子,要让人对他的身份少些质疑,就是要堂堂正正地呆在自家宅子里,而不是藏在山上。联系着近期的一堆事,曼云觉得这话也在理。 “其实半山别院也还算好了!大伯要结庐在霍山的祖坟旁代父守孝,过得会更辛苦些。”,这话,曼云只敢小声地靠在混事不知的小猫儿耳边讲,若是大声,定会被人当了是幸灾乐祸。 因为周松上山并不是自愿,而是在族祭的第二天,周显向着还聚在泽亭的族亲们公开宣布,他才得知。 永德十五年,溪南小周府祸事频频,想是因为祖地风水需要打理,故此周显家中诸子再不出仕,潜心于乡里耕读修身,而周家长子更是自请守坟。 前世里根本就没有的决定这么一出,代表着伯父们的仕途为了守着孝道都受了阻,而大伯的守坟期更是没有明言,若是祖父没再发话,他根本就回不来。但按着前世经验来看,阿爷的决定对几位伯伯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溪南小周府开祠,五房回府,周松上山……几件事情往一处一堆,周家应该是忙得不亦乐乎才对。 可住进颍院的曼云刚收拾停当,就接到了全家要共进晚餐的消息。 想来这顿饭,许多人都是食之无味的,但是周夫人早早地亲自安排布置,就连周显也不好在仆妇面前直接让老妻没脸。在周夫人派来的人走过后,周显也差使着仆妇又通知了一遍。 宴设惜黎厅,厅当间拉起了一道七宝迎仙屏,一宅男女分了内外坐着。 一张大大的圆桌,满当当地挤了十数人,周夫人坐在上首,四个儿媳分列了两边。 除了还是个奶娃娃的小猫儿,曼云的堂姐妹无论嫡庶都上了桌,依着排行坐着,而各房的姨娘都跟丫鬟婆子们一并站在一旁伺候着。 因还在守丧期,各桌均未上酒,摆在食盘里的精致小菜尽皆素食,色泽鲜亮,仿了肉食的素鸡素肉也很是可口。 曼云此刻非常庆幸着世上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可以只与碗中嫩绿的青菜专心作对。偶尔,她也就抬眼看看娘亲和二伯娘,待确定布菜的丫鬟是按了规矩,依次给周夫人与谢氏上过菜后,才布给她们的,也就放了心,急盼着这漫长的晚宴早点结束。 “百合甜枣羹!”,随着少女轻快而又低柔的声音,一只白瓷的小碗搁在了曼云的面前。 手指轻触到碗边,曼云快速地侧头看去,正好看着端着个红漆大托盘的银霞正把一只相同的小碗搁在了周曼静的跟前。 曼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一室之内,仿佛只有她眼前这碗更香甜些。 她的鼻子比一般人强,但身上银子辨毒的能力却更要强过了她百倍千倍。曼云低声安抚了下也感觉着又赚到了的银子,低下头,小匙轻动。不一会儿功夫,就清空了碗底。 然后,曼云意犹未足地蹭到了娘亲跟前,死磨着让杜氏喂了她一小口,才慢吞吞地爬回到了椅上。不意外,一路收获了来自堂姐妹的暗地白眼数枚。 要做的事应该做完了,也应该可以放人回去了吧?看着一桌的碗盘一一地被端下去,曼云懒懒地靠在了椅背上,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周夫人眼中寒芒一闪,招手唤过了立在身后的余婆子,没多会儿,厅堂内伺候的仆妇撤得一干二净。 同时被撤走的,还有立在厅中的屏风。 一时间,被突发状况弄懵的周家众人露出了形色各异的表情。 最快更新,请。 第70章 香零 “成栋,你过来!”,周夫人的目光直接正冰冷地盯着她的丈夫,唤着这两日来已显见憔悴的长子。 周松迟疑地站起身,慢慢地走到周夫人的身边,刚站稳,他的手一下子就被周夫人捏在了手心里。 “松儿明日不用进山里去守坟!你就留在霍城,这祖宅才是你该呆着的地儿!你爹爹得了失心疯,脑子糊涂,不必理他!”,周夫人拔高了嗓子说着,眉目之间带着几分戾气。 周松是周夫人的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婆婆主持中馈本点不让她沾手,年轻的周显除却公事就是在外交际,对子女教养上并不上心。是初为人母的周夫人倾尽心血,把周松带大的。很长一段时间,也只有周松陪着她度过那段难捱的时光,因此周显不心疼着周松,她打心眼里疼着。 “成栋去伺候祖母灵寝,是他身为嫡长孙应尽的本份!”,周显捋须,淡然应道。 “本份?你做梦!谁该尽孝,谁上山呆着去!” 提到要长子给婆婆孟氏守坟,周夫人就更心感厌烦。打她进门成了周家媳伊始,孟氏就从来就没少给她使过绊子,支使着让周显纳妾黄氏,待黄氏一死,孟氏就带着不丁点大的周扬回了霍城,愣时给她在亲眷中扣上了一顶不贤不孝的帽子。 从没带过长子,只一力带大庶孙周杨的周太夫人,还想着让嫡孙周松在她坟前结庐守着,简直就是荒谬至极。 周夫人冷笑道:“周世荣,你病了,也该歇下享着晚年了,儿孙事就少操些心!若为那小咋种入族谱事,要找由头责罚松儿的话,也就免了吧!成栋所为,皆我授意。我不比你,会拿了个咋种孩子当了亲孙,金玉似的疼着。我谢琬就是容不下我的后人中有胡人脏血混淆了血脉!” 环视一圈,目光特意在曼云与杜氏身上逗留了会儿,周夫人缓缓地站起身,傲然道:“更何况,那孩子未必是我亲孙。周显老儿,你不是一直管成栋要证据,那我就来告诉你证据!” “周显!想当初,你被贬松崖,我留在京中没跟着去,你怨我不能同甘共苦,因此失了夫妻情分。但你可曾想过,我之所以留京,也是帮着张罗你的起复事。柘儿跟去松崖,我也在京中为他看好了亲事。可是,你却在燕州自作主张,聘了杜氏。我责问送信下人,才知她……” 周夫人愤怒的指尖颤抖着指向了杜氏的鼻尖,道:“才知她是硬赖上柘儿的。我去信拒认亲,顶多按着奔者为妾,抬她入门就是。可是信晚到一步,她与柘儿还是成了夫妻。然后,就生下了这个小咋种!” 被骂到的曼云直起了腰板,双手撑在桌上,平静地等着下文。周夫人说的证据,她很是感兴趣。 周夫人勾起了嘴角,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道:“这个小妮子生下来,亲友到府探视,总有人动不动故意赞她肤白眼大,令我羞愤难当。因虑着杜家是朝中新贵日渐势大,不好叫小五休妻,要是杜姗姗出了事,杜家也必不肯干休。我就暗地叫过柘儿训示,说不想再添一个这样的孽种。” 想到死去的幼子,两行清泪从周夫人的腮上滑下,她定定地看着杜氏,一字一顿地说道:“柘儿应了!他应了!” “他从我这儿拿走绝子药,给你服下。他也答应我,等过个七八年,以你无法再行生育的理由,他会另纳贵妾通房,生出孩儿,以继香火!” 坐在杜氏身边的高氏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差一点儿就尖叫出声。 周柘与杜氏一向是高氏眼里的恩爱夫妻,特别在生了曼云之后,五房五年无子,周柘也没纳妾找通房,很是让她心生敬意。高氏一向照顾杜氏,除却投缘,也是因为对周杜夫妻的感情羡慕非常。 周曼云也吓着了。她现在很后悔,如果知道周夫人会说出这些话来,刚才她跑去管娘亲要甜羹的时候,就不会暗动了手脚,让带着浮生醉毒素的银子偷咬了祖母。当时她以为,既是鸿门宴,就不妨让祖母在众人面前说清楚她往自己的甜羹里下毒的目的。 曼云一个箭步蹿到了正低着头的娘亲跟前,握住了杜氏的手,试图想让娘亲受的打击小一些。 “我不晓得她是找了什么外魔邪道解了药性,生下那蓝眼睛的怪胎!原本在丰津知她有孕,我就想着等柘儿回来审她。后来,我越想越觉着,那小咋种不是柘儿的!” 看到曼云的紧张样儿,周夫人脸上的泪立时收了。 她暗带得色,鄙夷地看向了周显,道:“要依着柘儿,是不会让她再怀胎生子的!” 周夫人故意提了嗓门的叫嚷,一下子让众人齐齐地变了脸色。 厅堂之内还不晓事的几个孩子,也都绷紧了身子,大气不敢出,他们听不大明白,但晓得事不轻。 曼云的小手被杜氏用力地回握住。接着,杜氏缓缓地站起身,离开位子,眼中含着泪盈盈向着周夫人行了个礼,沉声道:“母亲!您所说,夫君给我吃的绝子药,应该是唤作‘香零’吧?” 周夫人诧异地看了下杜氏,接着鼻间一哼,道:“是给你解了药性的人,告诉你的?”。出手解了香零的人,周夫人一直怀疑就是虚言。 杜氏惨淡一笑,仰首道:“只是我从来就没服过香零。母亲,你让夫君拿回香零之日,他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实情,将那药交给了我。” 杜氏摸了摸曼云的发顶,继续道:“云姐儿!你爹从来就是好丈夫,好爹爹。他从不曾有半分嫌弃我们母女的念头。只是母命不可违,他又怜我生你时有些艰难,因此才另寻了避子药方先用着。” “至于那些纳妾生子什么的,不过是母亲你自讲的,夫君可从来没应过。他只是跟我约了,待过几年我年龄稍长,再为云姐儿添弟弟妹妹罢了。” “这不可能!柘儿不可能骗我!”,周夫人冲到了杜氏面前,双眼鼓着,形同疯魔。 “香零一药专用来绝子,很是霸道。服过的女子,就没有能再怀胎生子的。母亲当初既赐了媳妇这药,又怎会不知?这药现已罕见于世,想来您那儿也不多。当初为怕您今后会再问起,您赏的那一瓶现在还在媳妇的箱底压着,完好无损。” “不可能!不可能……”,周夫人气急败坏地吼了出声,张着双臂向着杜氏就扑了过去。 曼云轻拉下娘亲,一起闪到了一旁。周夫人扑在了椅背上,周松、谢氏等人慌忙地一拥而上,将她牢牢地扶住。 “母亲!”,杜氏照样儿唤着,温顺地地敛着眉眼道:“当日您赏媳妇药的事,夫君也有告知公爹,怕他因我二人膝下子嗣乏匮操心。儿媳在洛京起先服用避子药,还有后来重做调理的医案脉方都一一留着。夫君为求稳妥,还托人请太医院专长此科的张太医指点过,您大可查去。” 周夫人愣住了,颓然坐跌回椅上,扶着椅背嘤嘤地哭了起来。 “娘亲陪嫁给我的‘香零’金贵非常,拢共也就三小瓶,我一直存着。就连周显纳了黄惜月那个贱人,我也只是硬忍着给他又抬进来了姓白的。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生了一堆儿小咋种在眼前咯应着,都没舍得用上一滴半点。为了柘儿的清名,我才给了他一份,他居然……居然就这样糟蹋了……” 因为不喜欢有着异族血统的儿媳和儿孙,就要这样吗?曼云瞪着周夫人,义愤填膺。 哧的一声冷笑,老周显沉声说道:”谢琬,你既已不要了面皮,我也就在儿孙面前说个清楚。在你眼中看不起的可不止杜家,如果我没猜错,还有一瓶‘香零’应当在洛京时被你送进了齐王府,你和你母亲家那几个蠢的一样嫌弃着齐王妃杨氏的出身。” “你和你的好大嫂都自认是不戴头巾的相辅之才,以为在后宅中就能左右朝政。殊不知当初陛下肯让齐王将错就错聘出身寒门六官小官家的杨氏为妃,就是不想让他再受世家女的钳制。一瓶绝子药下去,齐王没了嫡嗣,也就早没了坐那位置的本钱,亏得你们还上窜下跳不知魇足。单这一条,你自问一下,是不是就足够令周家灭门?” 这件事,周显在洛京就知道与老妻脱不了干系,但也是在丰津听了曼云对谢氏夜会曼华的转述,再合上今日周夫人的自供,他才敢十成十的确定。 “父亲!谋算皇嗣非同小可!这罪名,您可不能轻易地扣在娘亲的身上!”,大惊失色的周松挺身拦在周夫人的身前,颤着腿顶撞着气势逼人的老父。 “周成栋!你也是四十而立的年纪了,直到现在还要你母亲教着才认得对错?”,周显指向了长媳谢氏,道:“你看看你媳妇做贼心虚的样子,也应知我所言并不假。”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了谢氏身上,苍白着脸的谢氏扑通一下跪伏在了地上,泣不成声。 “果然是真的!”,周柏嘴里轻喃一句,收回了要站过去护在周夫人身旁的脚,沉痛地在周显脚边跪了下来,哀声泣道:“父亲,还请念母亲操持家务多年辛苦,临老糊涂,莫要再怪她了……” “临老糊涂?”,周显长叹一声,盯上了周夫人,道:“想必今**是想证了恺哥儿非周家骨肉,再借此闹腾着要将我关起来吧?”。周夫人此前的失心疯说,很伤透了他的心。 “是!我就是要将你这老不死的关起来,若不是你处处拆台,我又何必离了洛京。周显你自个儿是个无胆的鼠辈,就硬要逼着我的儿孙回了乡下,受人轻辱!” 周显静静地看了面色潮红尽显癫狂的周夫人许久,涩涩地挥了挥手,道:“夫人犯了癔症,你们带她回去歇着吧!” 周柏起身越过跟长嫂一起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大哥,扶住了周夫人的胳膊,轻声劝慰着娘亲。 周夫人挥臂甩开周柏,又一次地冲到周显面前,咬牙切齿地瞪着已结缡四十载的丈夫。 周显板着的冷漠面孔,让周夫人心中更觉悲愤。她环视了一圈,满堂屏息凝神保持着沉默的儿孙,让她眼中的光亮渐渐暗淡了下去。 直到眼神儿定定地落到曼云身上时,周夫人才缓缓地露出了个诡异的笑容。 现在是不是要配合着做些什么?曼云暗自问着银子,感觉着银子卷了尾,窝成了个球形,她也照着样子捂住了自己的腹部,狠劲一缩。 嘭的一声,周曼云用着最近练习柔锦的经验暗闭了气,倒在地上,额头细汗瞬间滚了一层。 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叫声中,曼云清晰地听到祖母得意的大笑声。 “杜姗姗,你不是没喝那瓶子‘香零’吗?你女儿喝了也一样!这小咋种以后不会再生下令先人贻羞的小崽子来了……”RS 最快更新,请。 第71章 快刀斩乱麻 曼云蜷在床上,闭着眼听着身边隐隐约约的低泣声渐渐远去,心下不忍,但又不知该如何“醒”过来才是。 突然一把刻意压得低低的嗓子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周曼云!你再装,我就真拿针扎你了!” 曼云暗打了个激灵,缓缓地睁开了懵懂的双眼,待看到室内除了师父之外,没有旁人,才腆着脸露出了讨好的笑。 “知道是毒,为什么还要当众吃下去?”,已正式通知了众人恢复了俗家姓名的徐讷,坐在曼云的床头,静静地看着弟子等着解释。 周家的夜宴,他没份参加,但来给曼云瞧病时也知道她是误服了香零。 曼云装着被毒倒也好理解,毕竟除了为打消徐羽的杂念,曾跟他提过曼云的体质特殊外,其他人就连杜氏也只当徐讷收曼云为徒弟,是因曼云早慧,资质过人。 “为了做实祖母的过错。”,曼云轻声从唇边吱出了几个字,接着,慌忙地拖住了师父的手,道:“师父!求求你,别往出说解了我身上的香零,就让外人认为我中毒好了。” “你明白说出去你中了这毒,意味着什么?” “师父!”,曼云娇声一唤,摆出了副撒赖的样子,道:“反正别人既不知我体质特殊,也不知你毒术通玄,何必要解了奇毒惹人怀疑。” “傻蛋!你才几岁?成天不知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徐讷狠瞪了曼云一眼,愤然站起了身。看着曼云的神色,他就明白了,这妮子又在纠结着长大成人后不嫁人的荒谬想法。 “师父……”,看着徐讷作势要走的身影,曼云惊慌地高喊一嗓子。 可这声喊,却把徐讷刚支开的杜氏又唤了回来,后面还影影绰绰跟着朱妈妈等人。 曼云一见着娘亲露面就自动消了声,拥着被,湿漉漉的大眼睛直冲着徐讷打着眼色。 徐讷看也没看曼云一眼,就伸手示意着,让杜氏到外间说话。 “道长,云姐儿中的香零是否能解?”,年轻的杜氏一身素缟,脸上尽是心急如焚的焦虑,直盯着徐讷的眼中带着几分期盼。 徐讷不自觉地脸微微一红,艰涩地答道:“这毒说来……说来的确难解,我也只能开了方子给她缓缓去毒调养……待她……待她二七之年,天癸水至,如无异样,也就好了。” 话不说死,应该算是对得起那个总爱奇思怪想的死妮子了。等她年纪大些,通晓了人事想嫁人了,脑子里的结一解,毒也就自然解了。 徐讷长叹口气,对着一脸戚容的杜氏拱了拱手。 师父会怎么说?坐在床上的曼云支长了耳朵,没听到一星半点,眸光不由暗沉了下来。 她轻轻地抚上了胸口,对着潜藏的银子在心底轻语:“中了香零之毒无法治愈,才能做实了她的错,让阿爷把她关上一辈子才好!银子,你知道吗?我觉得就这样罚她,也是太便宜她了……” 一滴泪挂了曼云的眼角,她悲声地道:“前世里,师父也给我看过诊,说我不能生育是因体内数毒并存,其中就有香零。银子!前世,她应当就给我下过一次药了,我没办法,没办法原谅她……就算我此生决意不婚不嫁,不要子女,那也得是我自己选,没有人可以这样随意剥夺我与生俱来的权力,对不对?” 小脑袋埋在了被子里一会儿,曼云擦干了泪,板直身子靠在床头,倔强地将嘴抿着了一条直线。 僵靠在床头的小小身影跃入进门的杜氏眼里,她不禁心中大恸,跑上前紧紧抱住了女儿。 “云姐儿,不怕……不怕!你师父跟娘讲了,这毒没什么要紧的,我们慢慢调理着,等你长大就能好了……” 师父终究还是帮着说谎了。曼云愧疚地伸出手臂回抱住娘亲,小脸在杜氏的身上爱娇地蹭了蹭,双眼一片清明。 世人娶妻除了门当户对身份背景,再次注重的不就是个生养的肚皮。前世嫁入高家半年不曾开怀,高维就纳妾薛素纨,姓薛的依仗的除了她嚷嚷的真爱,还有就是肚子里的那块肉。而事到临头,周家除了二伯娘没人愿为自己出头,想来也是因为他们知道周曼云有所缺陷。 曾在高家听到的那些阴阳怪气的闲话,也算是找着了出处。那这辈子就干脆地自暴其短于人前好了,省得闹心。 掐算了下高家即将回到江南的时间,曼云的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 一场夜宴最终的结果,是第二天溪南小周府周显夫人病情加重的消息,散到霍城周家的各个族房。 周夫人所住的修裕堂关上了门,她身边体己的婆子丫鬟将一起陪着她。因为有高氏放了明霞家去的前车之鉴,所以就算是跟着周夫人一起被软禁的世仆家人也心中有数,一个个噤若寒蝉,也只期盼着快快地过个一年半载,事情淡了,再去谋个出路。 周显将祖宅里要自住的院子,依着半山别院旧居的名,仍题了“耕心堂”三个大字。 还未挂上新匾的院子,已在正厅聚了一堂的子孙,周显端坐在椅上,神情凝重地看着众人。在他手边的桌上摆着几个用锦布盖着的托盘,有几个遮得严实,不知是何物。唯一亮在众人眼前的紫檀描金匣子,是昨晚从周夫人房里搜出来的,里面塞着十来种各式药品。 长子周松夫妻和他们的两个嫡子周恪和周惕,都在周显的面前跪着。方才,他们刚自请上山为周太夫人守坟。 单看着那个小匣子,他们就不敢再为周夫人求情。 曼云中毒的事实确凿,除了徐讷,周家也请了别的大夫,都道是看不出将来会如何。若按着眼下的情形计,周夫人确确是害了亲孙女的终生。 世家大族,有些事能做但不能说,昨天周夫人不但对曼云下了毒,还形似癫狂似的将自个儿的所思所为抖了底儿掉,若是传扬出去,不说别的,有这么个祖母在,周家的女儿今后就无人再敢娶,当然还有谢家的女孩家会更不堪些。周谢今后再亲上加亲联姻的事,也断断不会复现。 为后世子孙计,有些决定还是当断则断。 周显的目光一暗,沉声道:“成栋,你上山为祖母守坟是理所应当。若不是当**我父子齐困狱中,太夫人根本就不会在接到消息后自绝汤药。我为人子,不孝,你为人孙,亦不孝。” “谢氏就不用跟着成栋到山上了,让他在山里静心多读些书多想明白些道理。您婆婆既病着,你就留在她身边伺候汤药好了。恪儿十三,惕儿十岁,都是大孩子了,就都放在耕心堂,我自带着。” 周显放在桌上的手颤抖了下,还是掀开了一个托盘上盖着的锦盖。他略过一个打结的布包,抄起了盘底的几张纸张,示意着周恪上来一一念着。 只听着长子的诵读声响了一会儿,谢氏就狠狠地在地上磕起了响头,啜泣应道:“父亲!不用再念了,媳妇擅卖京中产业,并将公中部分珍藏送上京,是实情。但那时媳妇也是想着到京中请托着关系……” “周四平向你回报说是礼单上的东西尽已送到京中。那你可知,除了送进谢府的银票与房地契外,其他的早在路上就遇匪尽失了。而且,他抵京时,我已在了回乡的返程路上,成栋虽在狱中但也无忧,送进谢府的财物,你说又有何用?” “父亲!那些财物,媳妇会去信娘家,让我爹爹送还霍城……”,谢氏抽啜着,满脸通红。被当着众兄弟妯娌,特别是儿子的当面这样指责,她羞愧得几几欲死。 “还有文哥儿和华姐儿的死……罢了,死者已已,我不想再提了。”,周显摇了摇头,还是将周曼华的事忍了不说。没打开的布包里装着的所谓证据,看得他心寒。 用来揭穿长房面目的这堆证据是三房周松提供的。 年少时贤妻美妾的齐人之福,到老了,变成了一堆沉重的儿女债。 周显看了看肃立在一旁的三子周杨,苦涩地一笑,唤了长孙周恪,道:“恪儿,你再把当日偷偷跟阿爷讲过的话,在这儿再讲一遍。” “阿爷!”,周恪白净的脸上立时带上了两团赫红,踟蹰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道:“我跟阿爷讲了曾祖母的临终事。说我看到三叔捧了个红漆盒子从曾祖母房里出来,自回房去了,待三婶领着我们见曾祖母后,才回来的。” “敬亭,这事你似乎从未跟为父提起过?” 三房的两夫妻,不约而同地齐齐跪在了周显面前。周杨还未开口辩解,林氏嚎啕大哭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爹爹,祖母当时是给了个盒子,里面是周家在南边全州的一些产业,靠海的地界并不值几个钱,她老人家只是心疼三爷幼年失母,又怕夫人会排挤三房,才交待我们,若是在霍城过不下就举家往全州去。” 周杨任着妻子答话,自己只砰砰磕着头,悄然落泪。 “长者赐,不敢辞。何况你们在霍城伺候祖母多年,她老人家偏疼你们些也是应该的。”,周显缓了口气,接着把另一个托盘打开,丢下了几张契约。 纸张径直飘在了周杨的面前,他慌忙接住。 “敬亭,你且说说,这些又是什么?” “回父亲……”,周杨看清手上的白纸黑字,咬了咬牙,道:“这是前番为恺哥儿入谱事,变卖的家中产业。儿子为图利,特意与这些买家做了阴阳契。” “你长年呆在霍城,人面熟悉,托人递信也很是便利。所以一头儿哄了哥哥们胆大妄为地去搅事,一头儿又在老父面前买了好……敬亭,你以为你占了地利。可你忘了,这是霍城,周家的霍城,但凡有些风吹草动就会被族亲们了如指掌的霍城,他们容你如此做,也是看在太夫人面上,但只要为父去查,你想又会有几人替你隐着?” 周显苍凉一叹,接着道:“太夫人有安排,你也有心思,不妨就带着船队往南边,到全州去探探路。若是合适,在那里安家落户也好……”,不比白氏所出的四子周檀,黄氏活着的时候与谢氏心结即深,周显并不指望嫡长的两子在自己身后会诚心诚意地善待周杨这一房,真要分家分产,在活着的时候主持,会对几个儿子更好些。 “爹爹!”,周杨扑身上前,抱住了周显的脚,低泣道:“您让儿子去何处不打紧。还请您帮着先把齐哥儿找回来,我与林氏带上他就立即南下……” “齐哥儿?”,周显悚然动容。待他回到霍城,听到的是三房嫡子齐哥儿是在太夫人去世前,因为疏于照顾,夭了。周家大出殡,齐哥儿的小棺排在最后一个。 “当日,祖母见父亲与长兄在狱,唯恐周家覆巢。让谷叔带着齐哥儿离了霍城……待爹爹您回了乡,我也暗地里四处寻了谷叔下落,但皆不得……” 原来,齐哥儿没死,是被族中一位远房的长辈周谷带离了霍城!那么,前世里三伯夫妻与大房撕破脸皮的大吵,是因为他们找到了齐哥儿,然后再顺水推舟地按着曾祖母的安排,去了全州? 一直在一旁静听着的曼云,对前世事更觉困惑难解。 但不论其他,祖父干脆地公开撕扯开各房矛盾也好。起码,从今后,年幼的弟弟能少受些亲长暗地的算计。 曼云偷眼儿打量了下周显更加苍老憔悴的面容,心中恻然。 前世的这会儿,阿爷已病魔缠身,镇日躺在床上不得动弹,有时请安会听见他发狂似的叫骂声,怨怼地喊着祖母的名字,一句句“谢琬你怎么不去死!”,听得人揪心揪肺。那时,长辈总是哄着说,是因为祖父病痛得太厉害了,才会坏了脾气。 但这一世,轮到了祖母被囚于一院,咒骂着丈夫。抛开对错不说,少年结发,到了白首,却如此,真是令人伤感。而象爹娘那样,很是难得,却天不假寿。 天下至亲至离是夫妻! 周曼云暗自感叹了下,对着未来更觉迷惘。 就在这时,她听见阿爷冷冷地问向了二伯周柏,道:“周敬轩,你说说,你有没有做过什么欺心之事?” 被点到名的周柏也立即跪在了地上,清晰而又沉痛地陈述着自己的罪状,文辞流利,但翻来覆去也不过是此前在泽亭就认过的挑拨兄弟,通风报信的小事。 前世二伯也如此,他才不会象大伯和三伯那样留了一堆把柄给人。 曼云低下头,轻轻地挪了脚尖。 突然,在周柏伏地请罪时一直死呆呆地站着的高氏,双膝一顿,磕在地上,清晰地道:“爹爹!儿媳高氏想与周敬轩析产别居!”RS 最快更新,请。 第72章 周家事定 “高蕙,你休要在父亲面前胡闹!”周柏直起身,极力保持着面容和音调的平静。他本想再多喝几句,但却被周显冰冷严肃的目光制止了。周柏只得狠狠地瞪了高氏一眼,俯下头,再不敢作声。 昨日待周夫人被禁闭修裕堂已成定局后,周柏就细细想过,出身谢氏的母亲犯下大错,父亲周显是断然不会再将中馈再交给同样姓谢的长嫂兼表姐。而在深夜里造访浣香院的长兄周松,也已明确表示自己将上山为祖母守坟,很是语重心长地交待了他一番。 周家诸子除却周松,也就周柏即嫡且长,他自以为接过周家内外事已是板上钉钉,可万万没想到高氏会在此时会突如其来地整了这么一出。 周柏暗悔着,莫不是因为在昨晚兄长走后,他特意跑到高氏〖房〗中交待她要知机地把管家权拿到手里时,多讲了一句“若是忙不过来,让倩娘帮打理。”才让高氏妒意上头,做出如此拆台的短视之举。只怪当时,他也只想着,高氏从没有过当家经验,而妾室孙倩在楚州处事还是较为周全的。 “老二媳妇,你可知我本有意将主持中馈之事交付与你?”周显低声问着,沉痛但并不特别意外。 高氏与周柏的不睦,他早有知。只是他曾经希望这一对能糊涂着得过且过,等年纪大了勉强做个老来伴就好。可这个自己很是中意的媳妇,还是过于聪慧了些,可能早已猜到了些没法让她再忍下去的事实。 高氏泪流满面地伏下头,道:“儿媳愧谢父亲的厚爱了。蕙娘无德无能,不敢承此大任。但请父亲准了媳妇的别居之请。” 曼云心中暗叹口气,偷偷瞄了站在身边的堂哥周慎一眼。前世里的二伯娘带着自己,选择了避居庵堂。而这一世,有了周慎在,高氏显然勇敢了许多。侄女和亲儿,还是有着轻重之别,但这是人之常情,对二伯娘来说,也是好事。 “蕙娘,我且问你,你若与周敬轩析产另居离了周家,觉得家中事应当交付与谁?”。周显的问话,让在场明白“析产别居”之意的成人和几个大点的孩子都有些呆了。他们很明显地听出周显并不类其他的家翁,不是在劝和。而是在劝离。 高氏顿了一下,沉静地答道:“父亲决断,媳妇本不应轻易置喙。可按媳妇之想,三弟妹一直管着霍城祖宅事,为寻齐哥儿也一时不得南下。可让她继续理事,四弟妹也能协理着。长房恪儿也近成丁,待过个三四年,父亲为他聘了淑媛,由嫡长孙媳掌着家,各位叔母帮衬着也就是了。” 一室之内。周家的几个媳妇心中立时五味陈杂,特别是谢氏已抬起帕子掩着脸轻泣了起来。 刚才,周显将长房夫妻安排着分开。让谢氏专心伺候周夫人,又借着三房事暗训了周恪,谢氏已近乎地绝望以为长房将被周家所放弃。 却不想高氏一步退,也给长房退出了几分生机。 “蕙娘,那就按你的建议吧!”。周显倦倦地点点头,挥手示意让周恪给高氏磕了个头。沉声说道:“周恪,你年虽未及冠,但阿爷先给你定了字为‘子诚’,望你今后能谨记今日事。就算你二婶与二叔分开了,但仍是你的嫡亲长辈,慎哥儿也是你的手足兄弟,望你还能以诚待之。” “子诚谨记祖父教诲!”周恪立时换了祖父新赐的字自称,毕恭毕敬地向着高氏又伏首复行一礼。 “父亲!”周柏终于忍不住地尖叫一声,道:“您的意思,是许了高氏与孩儿析产别居?” “许!为何不许?”周显苍凉一笑,转向高氏道:“二媳妇,你夫妻缘薄,公爹也不强求,此时分了,也是好事。只是兹事体大,你父早逝,老夫还是要听你长兄的意见的。前番京中来信,言道长德已外放允州,离江南也近了,到时待他到任,我就去信问他。” 高氏默默一拜,不再言语。 “父亲,你如此处置不公!孩儿不同意析产别居,我要休妻,休了这个妒妇!她不就仗着周家现在落魄,她娘家哥哥却得重任,在这儿装样拿乔……” “蕙娘,你不解释下为何要跟他别居?”周显的手指冷冷地指向了周柏,问着高氏。 泪流满面的高氏摇了摇头,揽住了跑到她面前的儿子周慎,依旧是一言不发。 周显叹了口气,道:“家有贤妻,却不自珍!周敬轩,你媳妇是见慎哥儿年幼,不想伤着他。我只提一人,你自知便罢了。” “明霞!” 被提及的亡人姓名让室内的气息一滞。 周柏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望着老父似乎洞明一切的深邃眼神,呆了一会儿,又突然地吼了起来。 “若因此事,父亲厌弃孩子根本毫无道理!是,占了明霞身子的人是我!但她本就是娘亲放在高氏身边的大丫鬟,为孩儿侍席暖床,天经地义!谁晓得她会自尽!主家享用过的女人,照旧嫁给那些贱民的一堆儿,怎么不都死去…………” 从周柏突然喝出声的那一刻起,高氏就紧紧地捂住了儿子的耳朵,不想让他听到一星半点。 当初,她放明霞归家,不为瞒着周家其他人,只为了瞒着周柏一个。夫妻虽然情薄,但周柏的劣性,她却相知甚深。周柏好女色,但更好是把胯下一根骚筋当成了笼络身边女人的惯用招式,总以为人成了他的,就会对他忠心不二。 当初为了拿捏新进门的高氏,周柏就不顾廉耻将高氏的陪嫁丫头接二连三地往床上拉。以至于,高氏根本不敢轻信轻用身边人,不是怕她们泄密,而是怕误了她们,伤了天和。直到周柏就任楚州,高氏才纾了口气,过了几年松泛日子。 所以听得清清白白离了周府回家的明霞是失贞后自缢而死的。高氏就直觉得与曾套过她话的周柏脱不了干系。 待等公爹周显悄悄找她问过周柏近期出外的记录,仔细琢磨对照了一下,她就更敢肯定。 不想周慎今后受父亲影响也成为那样的人,高氏才打算着与周柏析产别居,自带着儿子度日。可没想到周柏居然半点颜面不要地吼了出来。 周显喝令着其他几个儿子拦了周柏,堵了他嘴。可愤怒的周柏气力颇大,挣扎中的骂声依旧不断。 “父亲向来偏心!最小的周柘,您掏心掏肺的疼着,周松身为嫡长,更是什么都是好的。就夹在中间的儿子我里外不是人。做什么都横竖不对!周松娶了侯门嫡女,轮到我就得践行旧约,娶了你短命同年留下的孤女。高氏就是块无识无趣的死木头。守着这么个活死人,找几个女人松泛一下,居然也都成了我的罪过……” 杜氏跨步上前,一记手刀准准地劈在周柏的脖颈上。周柏的身子一软,倒在长兄周松的怀里。 “父亲!敬轩只是生性风流了些……”。周松讷讷地为周柏求情。就刚才听到的,他也只当明霞早就是周柏的屋里人。对于一出生就被一堆美貌丫鬟围着的富贵子弟来说,周柏也不过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 “把他送回浣香院吧!那里,他的女人也够多了,就让他关起门来在院里过,查一查还有没有旁的丫鬟被他坏了身子。愿留的。送去给他。不愿的,就把给了嫁妆银子,打发了……浣香院的孩子们都移出来……” 与送上山盼着多读书明明理的死脑筋长子不同。心思够活也够狠的次子周柏,周显已决定就关在眼前,当猪养着,种猪也好! 有些事,周显本来想撕扯得更明白些。但看着躲在娘亲怀里已哭成个小泪人似的周慎,他还是软下了心肠。周慎虽被高氏捂着耳并没听真。但眼前发生的一切,就足够敏感的孩子知道父亲犯了大错,比之叔伯更大的错。 二伯坏得不仅是明霞的贞操,还有她的性命。在泽亭时,师父有给明霞尸检,而后阿爷也有带着玄霜等人,查过〖砒〗霜的来处,明霞生前的行踪…… 曼云低头握住了堂哥周慎的小手,慢慢地将他攥紧的小指节,一点点往外抻开着。 这样也就罢了吧!如果周慎再长大些,从旁人那儿听到父亲的事情,让他知道周柏是因为好色误人被祖父厌弃,总比知道父亲曾主谋或参与杀人要好得多。 周显苦涩地摇了摇头,他做不到大公无私,还是对荒谬的次子亲亲相隐。为了那点周柏并不稀罕的骨肉情,还有周家累世的声名。 “子不教,父之过。若轮周家首错,应当是我周显周世荣。周家祖训讲求清正自守修身齐家,今日之乱,也始于老夫当年急功近利……溪南小周家本为文昌公一脉,周显五岁丧父,由寡母带大。对着溪北大周府总存着攀比之意,总想着复现文昌公荣光,位极人臣,成了周氏第一人……所以当日得中进士,就背信弃义,舍了本有婚约的黄氏,另娶了谢氏为妻。 为官四十载,坐上高官要位,我这双手也不见得清白无暇……但我自忖,人之为人,必应有其底线……残害自家骨肉,不许;擅伤人命,不许;贪财好色,不许……今日,之所以处置家事没有让孙辈回避,就是想让你们知道,错了要罚也要改,待你们长成后,能不再犯与祖父还有你们父执同样的错。 溪南小周府亲开支祠,名为‘三省’。由周檀负责修建立事宜,不为奖你无过,只为给你个施展专长的机会……自今起,周家子孙不求荣达,但求为人行事,无愧于天,不愧己心……” 时光荏苒,沉浸在一片凝重的周家开始缓缓地按着周显重新修订的家规开始运转。 不知别人如何,曼云对这一世低调却更显稳健的周家很是喜欢。象是被埋进了厚厚的灰烬泥土之下,但总有抽出新芽的一天,比之前世看着它从枝繁叶茂到渐渐凋零,要好得太多。 六月中,周家接到了已就职允州的高恭来信,言道妹妹高蕙与周柏析产别居之事,他们尊重周显建议,但具体事宜还请烦待半年后。高恭于过年休沐时,会携妻子一起回祖籍清远,届时将至周家拜会详谈。 提到舅舅和表哥们要来,已经很久都保持着一副闷老头样儿的周慎总算露出了开心的笑脸。陪着傻乐了半天的曼云,私下里的小脸能拧出一大碗苦瓜汁。 现在的霍城与周府一样满城素淡,因为孝宗皇帝在五月初驾崩了,陈朝各州县都服着国丧。新太子,旧梁王还算顺利地坐上了皇帝宝座,明年就要改元“泰业”了。这些都跟前世一模一样。 可是,因为二伯娘与前世不同的析产别居,高家要来了。高维也要来了! 这比之前世提早了半年多。 被搅乱的未来,更不知道去向。周曼云只能潜心向学,期盼着自己快点长大…… 最快更新,请。 第73章 暗意 微雨漉湿了霍城的青石板路面,隔窗所见尽是一片迷蒙。 在冬天遇上了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若换了前世,必定是会在心中暗自埋怨着江南之冬的阴郁潮湿,但换了个心境,看着细雨斜织,河岸泊舟,却觉得烟雨江南很亲很贴。 周曼云坐在进元街尾一间铺面的二楼上,撑肘看着霍城芳溪岸边最大的渡口桃花渡。 霍城沿着芳溪两边建着屋舍,芳溪名溪,但作为沱江的支流水量不小,经过修整的河面也宽,蜿蜒着汇入下游的翕泽,那儿是个大湖。 城中富贵人家,居于河畔或是有引了芳溪水到宅院附近的,大多都有着自家的私渡大小不一。城中也有揽客的船家撑着乌篷小船,沿着城中密如蛛网的水系行走停泊在简易的岸点,船上有暇有闲的乘客是少数,多是为了在水上运着货物,比在路上搬弄要快捷省力得多。 但全城水深能泊了大船的就只有桃花渡,每一日都有着大船载着货物从外而来,在桃花渡散开,再由着小船散诸各处。 曼云所在的铺名叫“顺意船行”,原本就是周家的产业。 原本船行是由三房周杨打理的,但在去年时已由周显主持着一分为二。现有二十来条的大小船只七三开,三房七,五房三。 给周杨的船现还在用着,但也轮流地进了翕泽的船坞进行修缮,为着他日南下全州做着准备。 分给五房的船与船行,在外人眼里是周显对早逝五子的怜惜,但周家人心知肚明,这是老周显专门给中了香零之毒的曼云又添了一份嫁妆。有旧事新规压着,周家人大都对此无有任何异议。 中中毒,装装弱。其实也蛮好的。 倚窗而坐的曼云舒着眉眼,翘着嘴角,配着身上锦白色的男童装,依稀也有几分将要长成翩翩少年郎的架式。 楼梯的木踏步响起的咯吱声响渐近,曼云起身一望,正看见几个店伙打伴的人簇拥着一个胖大的商人撑着伞走在了街上。 “二哥,可都谈妥了?”,陪着曼云坐在屋里等消息的白露喜笑颜开地打了门,迎进了一脸如释重负样儿的杜玄霜。 杜玄霜使劲地点了点头,走到曼云坐着的桌前。摊开了手上拿着的一纸契书。 “我就说玄霜舅舅会做得很好的!”,曼云也不去看,先径直给着初试牛刀的杜玄霜塞了个蜜枣。 从去年七月起。杜玄霜就跟在周杨身边学着打理船行事务,为接管做着准备,但离了周杨的协助,签订合约,今个儿却是头一次。他自觉比打仗。砍人头要累得许多。 “其实这单子,顺意也挣不下什么钱。”,被曼云和妻子死命夸了半天的新任杜掌柜,撑不住地在脸上添了两坨红。 “我们又不为挣钱!”,曼云笑了,两眼弯成了月牙。 “嗯!我们这就回去给奶奶报喜去!”。白露也使劲地点了点头。 新签的约,将带货北上,行到平州。而后。顺意船行会将部分人手留在那儿设上个点,再行南返。对于一向生意南拓的船行来说,这也算是往北扎的第一点。 “借着人家的生意光明正大地扎回北地。然后再往北边各州揽些南下的活计,就能自然地在济州与将军派人南下扎的点接上了。”,把生意当了侦敌之举。杜玄霜说起话来,就自然了许多。 曼云搂住了白露。一大一小指着杜玄霜,笑得不可支。 “这家做粮草的升平号,掌柜的姓高,伙着几个同乡义兄弟由北至南开了几家分号,倒腾着南北货物。眼光倒是极刁钻,运河还没完全修竣,就打起了一路由南向北船行运货降低了成本的主意……” 坐在回周家的青盖马车上,白露捏着封装好的契纸,小声地倒着她所知的信息。 “升平号的高老板,就是去年第一个主动把三叔签的阴阳契交给阿爷的那个?” 当日姓高的是借送弟弟周恺满月礼,与阿爷见了面,泄了底的。而且高掌柜名维明,字希亮,与高维居然就差了一个字,这让曼云对他的印象大打折扣。 “妗妗,您让玄霜舅舅跟着高掌柜时,小心着些。那人表面看着憨胖,但却鬼精……”,曼云放下手中抓着的车窗帘,细声地提醒着白露。刚才仅掀了一缝的车帘,正好能看了高悬着升平号匾额的门面。 车辙悠悠地划过进元街,待车影转了弯消失不见,原本升平号二楼的半扇木窗也关了起来。 “那个跟在杜家娘子身边的小童是周家二房的嫡子周慎?”,高维明摸着圆圆的双下巴,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 “她们早上过来,在顺意船行门前下车时,小的听船行的揽货店伙说的。”,一个精瘦的手下束着双手,恭敬地答道。 “杜玄霜是五房杜氏的娘家人,不说姓氏,那股子兵味也瞒不得人。小伙子也长得结实,看着跟我老高当年也差不离……只不过咱马放南山三十年,如今已是髀肉横生,脑满肥肠了……” 胖胖的高掌柜拍了拍自个儿肥油油的肚子,惋惜地长叹了口气,转而很肯定地道:“那是个假小子,五房的六姑娘,杜老虎的外孙女儿!” “虽说杜老头为人不咋的,但要在南边霍城里能这么胆大包天穿着男装晃当的,除了他家的,也不做二人想。” 反复地在室内来回踱了几趟,高维明才下了决心,差人叫来这一次要跟货北上的心腹。 低语的交待,让领了命的手下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道:“掌柜的,这样做,我们会赔本的!” “赔本?赔你个头!”,一只肥肥的巴掌横空拍在了手下的脖颈上,高维明恨铁不成钢地道:“卢鹞子!来了江南,你还真把自己当生意的。你想想当初北边何必千里迢迢送了礼来。让我们找机会送进周家五房?” “爷有意要通过周家五房,探着动静……” “也许是爷早料到了周家会与杜家勾搭着,弄着从江南到燕州的通路。若我们这次给杜家的人提供些便利,他们的路子,以后也能趁着用了。然后,再遣人回燕州……”,跟手下人天马行空地猜度了半天,想到能重回故土的高维明,眯起了小眼,越发兴奋。 高维明立在书桌旁。胖乎乎的手指抓起了一枝细笔,刷刷地写下一大片字,按着特定的密信写法。跟北上沿线的结义兄弟们通报着此次生意要注意的事项。 一条原本没有计划过的通路,被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意外,缓缓地扭了轨道…… 回到周府的曼云,先回了自个儿的院里换了衣裳,吃了些点心。无所事事地发了下呆,才估摸着将到哺时,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祖父的耕心堂。 比之越来越卯着劲儿读书的兄弟姐妹,周曼云明显是最懒散的一个,常常托病。而她看好了大家都散学了才来耕心堂,也只是想跟阿爷报备下顺意船行的事情。 “老爷还在跟大哥儿几个在里面谈事!”。一脸就满脸褶的周贵宁挥退了边上的几个小厮,将曼云让到了书房外间。 “那我先回去吧……”,曼云甜甜一笑。作势欲走。只是作势,室内隐隐传来的声音,她很感兴趣。 “六姐儿也进来吧!”,室内的周显显然听到了周贵宁的招呼声,停了正在讲述的声音。 大堂哥周恪挑了帘。曼云矮身钻了进去。 “跟只老鼠似的!”,待曼云一靠到身边。周显立时皱着眉,轻声嗔怪。 祖父看着在怪着六姐儿,实则最疼的就是她。就这会儿,一室之内只是几个已上了十岁的大男孩,可阿爷却让云姐儿一个女娃进来。周恪心下了然,但不嫉,比之其他姐妹,曼云得到偏疼也是应该。 在祖父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曼云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正随意摊开着的两份圣旨。 本应供之于祠的上赐之物,就这样搁着,明晃晃地张扬着周显轻慢的态度。 “云姐儿正好在这儿听着。你们继续说说,为什么永德十五年先帝之旨与这份刚收到的当今旨意中中,你们五叔的死因并不相同?”,周显抓着曼云的小手,轻声地问着眼前的诸孙。 年轻之时,周显将儿子们的教养之事都丢给了谢氏,结果付出的惨痛代价不可想象。世上有贤母,但不是每个母亲都能将儿女教好,周显也不敢自夸着自个儿现在教孙手段更好些,但他也尽力想让孩子们想通些事情,不要再象长子一样只是个遵从长辈权威意愿的应声虫。 曼云的小手偷偷摸向了已听过的两份圣旨。周显看着,将两卷纸向着曼云的方向推了推。 “永德十五年之旨写着,五叔身故是赶上梁王在大慈恩寺遇上南召余孽行刺,而今上的旨意中讲的是晋王欲谋帝位派出的刺客……应当是,是事隔了年余,查出了实情……”,周惕的声音轻声响着,透着几分没底气。 周显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 “永德十五年时,先帝病重,为确保南北疆的安宁,因此隐了晋王谋逆事。现而今,陛下已将晋王褫夺王位,囚于禁中,所以才将真相诏告天下……” “会不会,也有可能两个旨意是反过的?”,另有声音微不可察地吱了一声。 几个兄长的讨论在周显的纵容下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放肆。 周曼云不禁瞪大了眼睛。因着前世的经验,有些怀疑早已在她的心头转了无数次。但象阿爷这样摊开了让兄长们议论,还是让她有些吃惊。 “不是所有记录在史书的都是事实,天子也并非永不会犯错。昔日先祖文德公曾有言,士大夫与国君共治天下,君贤从之,君不贤则弃之。为臣者忠于国,而非为一族一姓的家奴……” 周显娓娓而述的总结,让周家的几个兄弟听着直发愣。 曼云也呆住了…… 最快更新,请。 第74章 谁是你妹? 周显的一番教导,让曼云比其他的几个兄长受到了更多的冲击。 她默数着陈朝的最后岁月,感慨万千。现在曼云再不怀疑当初祖父辞官的原因了,确实,按着老头儿在孙辈面前大放厥词两眼放光的样子,应当是他主动离了朝堂。 人人称颂的孝宗皇帝到底做了啥事,让祖父心气不顺了? 直到上灯时,再到师父徐讷住的敦院接弟弟时,曼云的脑子里还一直盘旋着这个问题。 一连串你应我回的声响,不停不歇地在敦院的上房里响着。 认真听了一会儿的周曼云,立时气结。 正抱着小周恺玩儿的徐羽,正小声而又认真地教着快一周岁的周恺说话。 “爹……爹……爹……”,徐羽的教叫声,字正腔圆,而且居然还带了点霍城软软的口音。 “阿古古……打督……啊哟哟……”,周恺的回应是一片毫无意义的大声嚷嚷,显然他对说话还没掌握任何诀窍。相比之下,小猫儿周曼真在他这么大的时候,虽然身子不算结实,但喊起人来已有些样子了,现在的小猫儿更是能清晰地说着词,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养过孩子的大人,都有说过,男孩女孩之间有着差异。周恺学话慢些,是正常的,还举了一堆儿晚开口却早慧的神童例子。 所以曼云生气不是气自家小弟,是气那个正在教着周恺的人。 教没错,但是徐羽教周恺喊爹时,一直偷指的是徐讷的背影。 “恺哥儿自有爹的!”,赶在师父还没发现前,曼云就冲到了徐羽的面前,急吼着制止。 被抓包的徐羽腆脸对着气鼓鼓的曼云,笑言道:“小师妹,我不是不好意思直接喊师父嘛,就拿恺哥儿练练……”。 去年新上的户籍,徐羽与徐讷的关系改写成了父子,虽达了他一直以来的心愿,但长时间叫着师父再看看徐讷一对上他就清冷的面孔,一声爹,徐羽还真不好意思出口。 曼云愤愤地伸手要抢过弟弟,一双大手抢在她之前,将周恺腾空抱了起来。 被徐讷举得高高的婴儿愉快地发出一串咯咯笑声。 开心地玩了一会儿,周恺配合地让徐讷剥成了一只小光猪。 周恺圆圆的脑袋斜搁在了徐讷的肩上,屁股有大手在下面托着,他靠得舒服,也就毫不客气地在倚着的宽肩上留下一串口水。 与往日一样,放好了药浴汤的徐讷,试了水温,将周恺放了进去。 浮在黑水里的小白胖子,拍打着水花,继续咯咯直乐…… “师父!你娶个妻子吧!”,曼云突然心疼起前世无亲无故的师父来了,看着徐讷对恺哥儿的样子,将来也一定会是个好父亲。 徐讷一怔,微微笑道:“好啊!”。不必再守圣星殿的规矩,找个好女子结婚生子,这是当初他师父临终前的愿望,他也想着实现。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曼云的双眼立时变得晶晶亮。 “想做媒人?”,徐讷挑了眉,笑答道:“一生一次的事,要慎重才是,托给你,我不放心。” “一生一次?妻子不好,多纳几个合心意的妾好了!” “周曼云!”,徐讷原本舒展的眉头打了结,严肃地说道:“你快点把你那一脑门歪门邪道丢了!” 周曼云不屑地撇了撇嘴。 徐讷摇了摇头,许久才道:“一世能遇一人就好,彤有洁癖。” 有洁癖?世上会有洁癖的蝎子不多,而有洁癖的男人更少。曼云盯着徐讷拂水的双手,一阵儿发呆。 “小师妹!”,徐羽笑着又凑了过来,玩笑道:“小师妹,你就别肖想师父了。不如长大嫁我,我保证也不会多看旁的女孩子一眼。” 一个葫芦瓢立时扣在了他的脸上,伴着周曼云的一声冷哼。 “其实我要娶了小师妹也不错是吗?”,看着曼云主仆离开敦院的背影,手里一直拿着瓢儿不放的徐羽,偷看了徐讷一眼,突然觉得刚才的玩笑要是成真,其实也是好事一件。 起码,比之自己,“爹”更喜欢曼云…… 过了正月十五,霍城的年味消散了许多,但溪南小周府的颍院里却正开始渐渐地忙碌热闹起来。 恺哥儿就要周岁了,上上下下都在张罗着怎么伺弄好这个小寿星。 周曼云早在年前就已经开始动了针线,前世记忆在,但今生的小手跟不上脑子的节拍,紧赶慢赶也只将将地做好了一双小鞋。 “不过想来是根本用不上的,也就是摆个看罢了。”,曼云暗数了下现在已知各人准备的恺哥儿礼物,叹了口气。 见姐儿似有愁容,立时就有个也不过七岁大的小丫头凑了上来,细声问着曼云想要些什么。 溪南小周府在年后又新进了批下人,都是年前从周家各庄的世仆中挑选的。让他们在家过了个团圆年,初七才归入了原本就定好的周家各房。 现在曼云身边除了小满为首的四个大丫鬟,又配了年岁与她差不多大的两个小的。 这一个主动跑过来的叫红梅。圆脸,爱笑,是泽亭庄上刘老七最小的女儿。 红梅家中行四,去年枉死的明霞就是她二姐。 刘家十五岁的三女儿等到了五月也就要嫁人了,嫁的是杜家留在霍城的一个亲兵,是刘老七从周显提供的人选中自个挑出来的。这个刘家新婿也是被杜将军养大的燕州孤儿,原本的姓氏不知,跟着收养他们的杜家暂姓杜,因此对入赘刘家,没有任何异议。 按着周显交待曼云的话说,身为周家女必须要融入周家,熟悉周家的世仆,而且要让燕州来的杜家人彻底地与霍城周家联成一体。 曼云细想下当初祖母与祖父一直清算周家的,谢家的伤心场景之后,点点头也就同意了。 人生至欢,一碗安乐茶饭。不管什么样的姻缘,只要双方乐意,也就是好的。 周曼云有意无意地问了红梅些她家三姐的亲事,听到她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家爹娘如何相看姐夫,又如何准备嫁妆……妥妥地将一颗心放了下来。 “姐儿!”,刚走到门口的小满高声唤着,眼里难抑兴奋。 曼云错愕地抬起了头。 “姐儿!”,小满走近了曼云,打量了下她的衣服,笑道:“快快!你们快点拿了衣裳给云姐儿换上。” 小满看了下呆呆的曼云,继续说道:“高家来人了,奶奶要带姐儿去见呢!” 果然,还是来了!曼云无奈地低下了头,象个大号的木头娃娃任小满摆弄着,心中渐觉苦涩。 “云姐儿从前在洛京最喜欢与慎哥儿一起找高家两个哥哥玩!特别是高家行二的维哥儿,跟着五爷学画,对姐儿也极好……”,待到跟杜氏会合一同往高氏现住的小院行去时,一向口无遮拦的朱妈妈更是一路高兴地说着在京中的旧事。 曼云不想听的陈芝麻烂谷子一径地向她耳朵眼里灌。 “云姐儿,还记得你在高家院子里淘气爬树吗?树枝折了,你往下一跌,维哥儿急忙去接。结果,姐儿的后脑勺还是划了道疤,维哥儿更是折了条胳膊。两家大人都急得哭死,生恐你二人落下毛病。也就五爷,成天乐呵呵地逗着你们俩笑,还说……” 朱妈**话说到这儿,就被白露拧了胳膊。她才恼恼地闭了嘴,心中暗怨起了周夫人。因为曼云的中毒,现在杜氏并不喜她们再拿曼云的亲事开心。 “还说两人也算了患难之交,不知是否还能结了更深的缘,成就一对患难夫妻。”,曼云偷偷在心底把朱妈妈没说完的话补了个齐全。 这话,她是在前世的洞房花烛夜听高维讲的,当时话音响在耳侧,倒在婚床上的她曾感动得泪流满面。 只是话犹在耳,夫妻还是夫妻,但已不能共患难,也不能同富贵。 高氏的房里一扫往日的冷清,而她也一脸喜气地招呼着两个侄儿并一个侄女尝着霍城的各色特色小吃。 “妹妹,我就不用了!”,高夫人黄氏淡笑着推了高氏让到她眼前的芙蓉糕,眼底掠过一丝忧虑。丈夫高恭正在周显的耕心堂谈着高氏与周柏夫妻的别居事,结果未定,她心不宁。 倒是这要析产别居的气色倒好,看着倒象是要办喜事的新嫁娘。黄氏心中暗叹,手中的帕子拧了又拧。 来霍城的路上,黄氏也几次和丈夫详谈过,都以为是周柏好色惹恼了妹妹,来劝和一番,打发了周柏的身边妾室通房就好。可没想到,刚刚高恭与周显没谈多久,就要去了高家留存的高氏嫁妆底单,眼见着这析产别居之事还真要成真了。 “妹妹,不再为慎哥儿想想?”,看着与自家子女玩在一处的周慎,黄氏小声地问向高氏。 高氏摇了摇头,扬声道:“慎哥儿,你先带着哥哥妹妹们到外边玩去!” 待着身边的丫鬟领着几个孩子离开,高氏才拉住了黄氏的手,红了眼眶…… 周慎当着小主人给远来的表兄妹介绍着自家院子,名唤蘅华居的院子不大,也就母子二人住着,走了两步就让都还是些孩子的客人没了兴趣。 特别是比起兄长来更好动些的高维,渐渐脱了周慎的引领,跑出了院门。 远远地,高维见着一队人沿着小径向着这边走来。 “五婶!”,高维一下子就认出了队伍中一身素服但仍明艳高挑的杜氏,一个飞冲,就立在了杜氏面前。 唇红齿白的少年喜悦地向着杜氏行了礼,杜氏也笑盈盈地搀了。 一张满盛着明媚阳光的笑脸,歪了歪头,盯上了躲到了杜氏身后的小姑娘。 “云儿妹妹!”,一声唤,饱浸了小小少年的欢喜。 “谁是你妹?”,被杜氏强拖出到跟前的小姑娘一脸不情不愿,冷如冰霜。RS 最快更新,请。 第75章 抓周与抓奸 高维正向前凑的小身子板晃晃,又在原地稳住了,圆溜溜的黑眼睛里尽是不可思议。 突然地呛声之后就缩回到杜氏的周曼云,比高维印象中起码要高出了一拳有余,因为向上抽条显得瘦了许多,面容也更显秀气。但究着轮廓眉眼,分明应当就是从前那个总围在自个儿身边哥哥长,哥哥短的娇憨姑娘。 杜氏回身拉了曼云两下,见女儿不动地方,忙笑着安抚一脸受伤表情的高维,道:“云姐儿大了,怕是有些害羞了。” 高维的嘴角一牵,勉强露出了个笑容,点了点头。 被引进高氏院子的杜氏等人,与高夫人及她的儿女一一见了礼。 也只有高维打量着举止规矩而又疏离的曼云,觉得有些个伤心,在大人的眼里,曼云的行止再正常不过。 就象高维五岁的妹妹高舒媛,对两年前离开洛京的高氏、杜氏已经半点印象也无。而现年七岁的曼云忘了旧日玩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静静地坐在室内一角,看着大人们谈话的曼云,也乐得装着拘谨,除却答过舒媛的几句孩子话外,对高家兄弟俩的搭话一视同仁地不理不睬。 十年同船,百年共枕,也许在前世的前世也曾修过了数百年,但夹过了还残留在记忆里的二十年,船漏了,枕凉了,对着故人,曼云只尽力地去视而不见。 “比起在洛京时,云姐儿文静了好些!真象是变了个模样!”,说话间偷偷打量了曼云的高夫人,却是对不声不响的曼云增了些好感。 高恭为人踏实遵礼,在时下,只要是官宦富贵人家都妻妾成群的情况下,除了妻室也就两个伺候的通房。高家子若到四十无嫡方会纳妾续香灯。他这种守着古礼的态度,很是让黄氏在其他女子面前觉得硬气。 好在黄氏的肚皮也给面子,接连生了二子一女。因为都是亲生子,黄氏对每个孩子都是亲身教养,要求甚高。 从前在洛京,黄氏并不太喜欢曼云,小姑娘总爱来高家又总爱逗引着定性不足的高维,何况两人一处,还出了意外。 此次来霍城的路上,次子一直嚷嚷着要找云儿妹妹一处玩。她本也有几分不满,但又不敢放在脸上,伤了儿子的心。这会儿。见着曼云突然变得内向不理人,她反而顺心了许多。 杜氏也笑着,代曼云谢过了夸奖,心中暗叹。相较于现在这个总是心事一堆儿化不开的懂事女儿,她更怀念当初上窜下跳的皮猴子。 高家四口在霍城一齐呆了三日。办妥了妹妹与妹夫析产别居事的高恭先行回了允州,职任上的公务他不敢轻易放松。高恭就任允州的河工署,正五品,任命是先帝时下的,但当时已是当今天子以太子监国。 沿江两岸的官场在永德十五年有过一次震荡清洗,在京中一向无争的高恭是正撞上了人员匮乏的好时机。连升了两级,夺下了众人眼中的肥差一件。 而高夫人黄氏却带着两儿一女留在了霍城,要陪着刚从周家分出去的高氏住上一阵儿。算着时日,在二月底再回允州,正好还能赶上了周恺的抓周礼。 周曼云得知高家的行程安排后,掐着手指算了又算,更加热切地盼望着恺哥儿的抓周快点来临。 二月二。龙抬头。 这一日的霍城,龙首抬得老高。舍不得滴下半点龙涎龙泪,碧空万顷,就象是恺哥儿笑开的一双眼睛。 溪南小周府耕心院的中堂,热热闹闹地围了一群人,被团在中间锦席上的小白胖子无奈地趴着,望着四周,摇头晃脑。 周恺性子好,不认生,但也对着此起彼伏,或大或小的引逗声置之不理。爬一会儿,累了,就自顾自地坐下,眼瞅着面前的一堆东西就不伸手。 “这孩子以后心性定,不会为外物所扰!”,周显捋须笑叹,引得站在他身边的曼云腹诽不已。 赞者未有言,阿爷就先给恺哥儿派了高帽子,显然是私心作祟。 “恺哥儿,拿这个,这个好!” “哥哥的这个更好……” 看着周恺的慢条斯里着急,几个男孩的小手在试探了下大人的态度后,不约而同地伸了出去,拿着不同的物什儿向周恺招摇着。 周恪晃着的是支描金竿的紫毫,其他几个周家兄弟瓜分了另些文房摆弄着,高绩拍着本厚厚的经义,徐羽手里的金色小刀也很是亮眼…… 高维正向恺哥儿展示的一个小小的白玉印章。章上饰着兽钮,却是做成了官印模样。 周曼云垂着眸子,浅浅一笑,暗叹果然。 抓周即试儿,世人常以看着孩子先拈了什么,以为佳谶。但说来,不过也是从个侧面,试着孩子此时的喜好心性。 恺哥儿没还试出来,但身边这些个男孩子的想法却在此时也露了个小角。周家的几兄弟被阿爷训怕了,现下不敢随意提着功名事,又一个看一个不敢拿了金银脂粉。 而高维选着印章,符着他官家子的身份,也应着前世志向。 曼云蹲下了身子,轻轻地唤了声,道:“恺哥哥,快选上个。阿姐就带你去澎澎。” 周恺听到熟悉的声音,咧嘴乐了,三下两下就只冲着曼云爬了过来,手中空无一物。 周曼云嫌弃地推开了小胖子拱过来的圆脸。 周恺委屈地扁扁嘴,掉头又爬了开去。因为长得胖了点,小腿儿撑不大住,现在的周恺只在有人扶着时会走上两步,其余时间,都是用连爬带滚的。 不一会儿,一个圆球就又滚回了曼云的身边,一只小胖手高高举着,显示着已拿着了个心爱的物什儿。 一只三寸大的木雕船,帆舷细雕,丝毫毕现。 赞者夸张的声音立时响了起来,道:“小哥儿立志高远。扬帆千里,顺风顺意……” 偷懒的家伙儿!曼云的眼弯成了两道小月牙,揽住了正张着小嘴流着口水向她讨好的小弟。 这小船分明就是为了防着周恺平日泡药浴睡懒觉而放在浴盆里的玩物儿。 杜氏笑着抱过了明显让女儿很是吃力的胖儿子,掰了掰他白嫩的手指,没弄开,也就作罢。 一堆儿男孩的叹气声跟着响了起来,一一地把自己手里的东西重放回了锦席上。 “恺哥儿,给哥哥看看好吗?”,高维蹭到了杜氏跟着,小胳膊伸起。逗着周恺。 周恺把小船紧紧地抱在怀里,咯咯笑着,露着两颗白玉似的小牙。 呆了几天。就连不会说话的周恺都会看着人乐,可是开始讲究什么“七岁不同席”的姐姐曼云还是一副不爱理人的样子。高维心底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低着头,慢慢地挪到了一边。 原本因抓周礼聚在一堂的男女宾,陆续地向着两边散去。到着开席吃恺哥儿的“寿面”时,还是要讲着男女关防,分席而坐。 小白胖子先被杜氏交到了白露手上,白露抱着周恺跟在了周显的身边,小寿星要跟着阿爷往男宾席走一圈。 周显拄着杖站起了身,身边的徐讷立刻虚扶上了他的手臂。 “义父小心!”。徐讷轻声交待着。 周显和蔼地笑笑,伸出另只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在过年时,周显认了徐讷当义子。为着相投之缘,也为了徐讷这个外男长期住在周家方便些。毕竟给周显治病,教导曼云,还有伺候小胖子周恺,都非一朝一夕之事。 听到徐讷的声音。趴在白露肩上的周恺乐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直直地伸了出去。 小木船将将要戳到徐讷的胸前。一声奶香气十足的含糊叫声,跟着响了起来。 “爹!” 一室之间,须臾愕然。 “叠叠……爹……爹……”,也被自己的发声弄得困惑了一下的小胖子,突然象是找到了其中的乐趣,开始玩命地整串地嚷了开来。 都怪徐羽那张臭嘴! 原本已要转进后堂的曼云,一个箭步冲了回来,欢喜地抢过了周恺硬要塞向徐讷的小船,惊异地叫道:“阿爷!是爹爹在天之灵,要护佑着恺哥儿一帆见风顺吧!” “是呀!柘儿在天有灵!”,周显跟着朗声而笑,大方地招呼了身边的徐讷,道:“敏行!你来抱着恺哥儿!白露还是回去好好地伺候你家奶奶吧!” 周恺顺势靠在了徐讷的怀里,很是惬意,对被姐姐忘还回来了的小木船毫不介怀。 看着祖父一行人的背影依旧笑意盎然地走远,周曼云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那个徐叔到底是什么人?”,高维的小脑袋凑到了周慎的肩上轻声问着。周慎还没答话,就只见曼云恶狠狠的目光瞪了过来。 周慎拉了拉二表兄的衣袖,将他一路扯到了宴桌之上。 原本以为周慎会说出些什么秘密的高维,只被表弟一样又一样递到眼前的食物顶住了小肚皮,关于徐讷的只字半句都没听到。 君子念恩,且不在背后言人是非。谨记着高氏教诲的周慎,极尽主人的热情。 “那个姓徐的是什么人?”,另一边的女宾席上,黄氏也趁人不注意用帕子掩着唇,问着小姑高氏。高氏轻轻地摇了摇头。 听不到前世的婆婆在探听什么,但曼云猜得到!一只小匙将眼前的七翠羹搅成一碗混沌。 高家的母子俩在前世里也是这样! 这会儿,估计他们又在那儿凭着“眼见”的事实聪明地推断出了“奸情”! 最快更新,请。 第76章 撇清 曼云一直以前世的记忆为经验,对高家母子很是反感。 其实只是好奇心起的高维没再打听,见小姑不愿搭话头的黄氏也就将应当是属于周家的私事立时抛在了脑后。 但人之执念是深入骨,否则也不会有智子疑邻之说。 从周恺的周岁日起,曼云对着高维就更见冷淡,直到高家母子四人启程沿江北返之时,她也又借口生病避到霍山雁凌峰下的药园。 隐在山阴凹处的药园子里外三层,为防着外人偷进采摘,最外一圈纯是市面上常见的药草,专供人看的。而再往里走,就层次分开,逐级管得越发严格。 种在最里圈的是从南疆移来的“毒”草,不过两亩。由周显指定着一位可靠的老仆伺弄着。老头儿无家无口,带着两只大狗自就住了看园子的小屋里。 因为园子初起时,就有交待过有些植物的枝叶根须会致人命,老仆就战战兢兢地看着门,严按规矩,从来也只放徐讷与曼云两个进去。 “开园大吉!祥爷爷辛苦!”,曼云娇笑着给须发皆白的老头儿递上了一个大大封红。 泰业元年,开春一通忙活,她还是第一次来到这药园子里。 看着穿着象乡间男童一样褐衣短衫的曼云,欢快地向着药田深处跑去,七十有余的祥爷不禁摇了摇头,嘴里嘟哝着道:“漂漂亮亮的一个姐儿,天天学着医药,不是个事儿……” 老头儿的叹息散在凉凉的清风中,还没赶上曼云的小影子就消了音。 快步冲了过来的曼云在蹲身在药垄上的徐讷站定,慢慢地敛了脸上的喜色。 徐讷手里正拿着一束草茎,绿叶蓬成了伞形,几个紫色的根须象是一根根细小的竹签子。徐讷的眉皱着,显然眼前的植物生长情况并不符他的意。 曼云俯身撑手在膝,侧着头看向徐讷,试探问道:“师父,新移来的紫铃有问题吗?” 象是婴儿手指粗细的草根被徐讷揪在手中一根,他抄起刀子削下一块干净些的,直接就塞进了曼云的嘴里。 一股夹着泥土清香的草木清气氤氲在了曼云的口腔中。 仔细地嚼了嚼,小小的植物块茎分散成带着黏性的细碎,被曼云一下子咽了下去。 “没毒!”,周曼云惊异地喊了出声。 “嗯!本来的紫铃长成之后,会在地下结成双铃样,食之略带辛辣,有剧毒灼胃才是。”,徐讷苦笑着,也扔了一块入嘴,稍后道:“移到江南后看着长得挺快,可不成想,只能用来当个吃食罢了。” “也是它挑地方,我们种其他的,也都还好!”,周曼云温言安慰道。 毕竟,现在阿爷治病会用到的几种药材毒草在药园中种的成效还是不错,其余的新品也只是用来教她学毒的。 “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要带你到南召去一趟,那里虽然……想来是因为南召丛林里特殊的瘴气毒雾,才能让紫铃这类的毒物长得更好。”,徐讷轻声说着,别过了头。 “师父想家了?”,周曼云笑着拉上了徐讷的袖子,不依不饶。 “没有,只是有些南桔北枳之感。当时收到紫铃种子时,我根本就没想到会这样!”,徐讷笑着,将手里还握着草茎都丢在了地上。 曼云的小鼻子皱了皱,尽显出了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道:“别说植物了,人也一样!” 话出口,曼云有些呆了,她突然一下子想到了昨天来她院里探病顺便告辞的高维。 小少年想着将要离别,跟她这个童年旧识,讲了许多暖心温肺的洛京旧事。她故作懵懂装着记性不好,高维也一直不以为意,总是笑意相迎。 这一世还没长成的高维与前世的那一个,是一个人还是不是一个人? 今世的曼云又和前世的是不是同一个? 周曼云抽出了别在小靴筒里的潜霭,又自个儿削了一块变异的紫铃块,放进了嘴里。 这一次,紫铃的味道在清甜中带着一点儿涩意…… 早春的阳光撒在一望无际的江水面上,金鳞跃动,晃着人眼。 蜿蜒的沱江之上,一行从霍城出发的船队由南至北地逆流而上,缓缓地向着允州清源渡靠了过来。 只有一只客船靠向了渡口码头,码头上已有着一队人正等着乘船来人。从另一艘货船上也放下了一只小船,向着岸边驶去。 其他临时结了队的客商船都只是暂歇,船摆开船身,驶到了较偏远的泊位停了下来。在晃荡的船舱里晃当了许久的人们,一个挨一个如雨后春笋样地在船甲板上冒出了头。 “高家人上岸了!杜玄霜也跟去送了!”,刚才放小船到江中的大货船上有人窃窃私语,议论着同行的船伴。 “从前在洛京,高恭一向除了周家,与其他拐弯抹脚的亲戚们十三不靠,所以到最后才捡了个便宜,得了今上的青眼,也算是给了他一个肥缺。” “说不准是在京里的兄弟们看走了眼,没看出这位高爷啥时烧上了当今的那锅冷灶。” 当今天子前梁王,在先帝成年的诸子中,母家身份最为微贱。若不是大慈恩寺的刺杀,好些人都还注意不到这位皇子,而后来先帝立了梁王为太子,更是让人扼腕,觉得是齐晋两王相争,让梁王得了渔人之利。 听着有轻微的脚步声响从甲板的另一头踱了过来,霍城升平号的卢鹞立时冲着心腹手下挤挤眼,高声笑道:“小呆!你可晓得,为啥我们组着船队一齐从霍城出发时,咱高掌柜来码头送别,跟在杜二哥边上的那位高府小二爷皱着眉头非要老高改名?” “为啥?”,一个瘦瘦的年轻人立时附合,摆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打听着了,高家那小子叫高维,就跟老高高维明差一个字!”,卢鹞得意地昂首大笑,象是占尽了高掌柜便宜的样子。 不过下一刻,他已揽住了走过来的邢老四的肩膀,大声求着支持,道:“老四,这改名还论个狗屁贵贱,要轮长幼对不?要改,让那小子改去!” “对头,是要讲岁数的!”,邢老四高声附合着,一脸笑,掩着心中暗起的沮丧。作为老资格的军中斥候,在船板上被几个老江湖识破了行藏,他自觉十分丢人。 “邢四,你脸这么白,不是又吐了吧?”,卢鹞的手用力地拍打着邢老四的背心,很是关怀备至。 相互较劲称着斤两的几个汉子呵呵笑着,拍肩捶胸,俨然旧识。 码头之上,高恭拱手相送了顺道将黄氏母子送回允州的杜玄霜,转头走向高家来接人的马车,一脸严肃。 “高大人,刚才那人是哪位贵亲?”,边上有穿着官服的渡口小官凑了上来,恭敬地问着。夜泊在此的船只按着惯例是要收些泊船费的,但轻重还是由视船而定。 “只是顺道跟着内子归船的普通商人。”,高恭应得清淡。 小官会意地拱了拱手,权当送别。 隔着车帘听到父亲答话的高维,眼底一黯。 马车缓缓驶离了清源码头。 月色融融,合家团圆的高府依旧如往日一样,度着温馨而又安详的时光。 等着父亲考较完这段时间兄弟两个做客霍城有没有拉下课业,高维大胆地问道:“父亲,您在码头对那吏官讲周家顺意船行的船只是普通商船,是怕他们徇私给周家便宜吗?” 对于父亲在码头上的说词,高维想了半天的理由。最后说服自己是父亲到任不久,人又刚直,不想落下把柄与人。 “嗯!”,高恭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高维脸上立时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打发了儿女睡下了,高黄夫妻两人夜话,又渐绕回了高维问过的码头事。 熟悉丈夫的黄氏不会象儿子一样想得简单,她略带忧虑地问道:“码头上那些小人都是吸血敲髓的,若周家船队肯出血也就罢了,若是不肯,闹将开来,夫君你没为周家说话,恐会被周家埋怨。毕竟小妹只是跟周家子析产别居,高周两姓之好的关系还在呢!” “高蕙与周柏闹了生分别居的事,我已在允州告诉了上级同僚。日后内眷们交际,你要顺着点话意,透出我们和周家已然不和的意思。”,高恭没答妻子的话,反倒另行嘱咐。 “这行吗?”,一向以夫为纲的黄氏微微愕然,道:“周世伯得知,会有不妥吧?何况周柘不还救了当今?” “世伯知道!”,高恭倦倦地合上双眼。 半响儿,黄氏才听着丈夫缓缓的说话声。 “当日我急赶回允州没跟你细讲。原本,我还想挽回下蕙娘之事,是周世伯建议我,不如趁此机会与周家远些关系。周柘的救驾之恩,尽是私下传言,先帝与当今的圣旨上都只写着周柘身死是遭了池鱼之殃。 救人,特别是救驾,哪是常人能做的事情?天子授命于天,是自有上苍庇佑的。也只有不开窍的,才会在天子面前提着他还欠了谁的救命恩。和夺嫡一样,这功劳也不是好事,周家不想沾,高家更不想沾。 我能得此官位,走的路子,你是知道的。况且说来,天子就是赏识我性子孤介耿直,跟周谢等显贵的亲戚并不亲近,所以,我也只能暂且这样孤下去了。朝堂还未安稳先这么着,待两年事定了再论亲戚情,周世伯那边也不会介意……”RS 最快更新,请。 第77章 再嫁 泰业元年到泰业三年,从北边传来的消息先疏后密,洋洋洒洒如雪片。 远在北疆的那场拖了两年多的大战,就象曼云前世记忆一样,以陈朝的惨重失败而告终。 只是这一次曼云可以很清晰地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不类前世。 泰业元年四月发起对瀚国的北征,当今摈弃了那些一味守成,胆小畏战的老将,包括曼云的外祖父杜恒城在内。统领着大军的刘道昌是新帝皇后的大伯,刘家也是北地数一数二的世家之一,刘道昌本人在永德末的那几年也收了个常胜将军的称号,很是屠过不少的河人反贼,并非一点领兵经验皆无的初哥。 大军在燕州集结等待出征前,刘道昌就拿些不遵帅令的边地低级将官人头祭了旗,其中有两个还是杜恒城收养的义子,丝毫没把杜老将军的求情放在眼里,顺顺当当地就接过了燕州的军政大权。 再接着,突入瀚国境内的大军势入破竹,直到在黄沙万里的“魔海”沉戈折戟。 进入那片沙海的八万军队只回来了万余,除了少数核对出了死亡名单,其余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曼云的两个嫡亲舅舅也在其中。 被安排守着燕州城的杜老将军听到前线消息吐了血,却又赶上了瀚国军队反扑攻城。 燕州府城关隘坚守十五日,未得援助,城破。 杜恒城,身死殉国…… 当外祖父身死的消息从北边切切实实地传来时,周曼云悲愤非常,她也明白了前世里为什么周府上下一直隐瞒着娘亲的出生来历。 应负指挥全责的刘德昌只是被削职为庶民而已,但在燕境被瀚国铁蹄尽踏时,一批身故失踪的原燕州将官在承受着百姓骂名的同时,还要被朝廷论着他们在这场战役中犯下的罪错。 雨声沙沙。霍城溪南小周府耕心堂的正堂里,周显也正跟着孙子们分析着这场糊里糊涂就输掉的战役。 “泰业元年,为先帝雪耻而起干戈的说法本就站不住脚。永德十五年,由北至中原,十数州皆遇旱情,一向由关中各地供应粮食的京城也曾遇了断粮危机,瀚国境内也如此,因此才有了胡蛮军队南下掠食。京中定策北征者可能想反趁了瀚国危机,夺下沙洲、蒲海、大泽一线重地,连通西域通道。将瀚国领地压缩到克伦河以北……” 周家诸孙中最长的周恪正站着,指着挂在堂上的一副地图侃侃而谈表达着自己观点。他已经十七岁了,再过半年。就要与邻县义宁柳家嫡出的大小姐成婚,真正地担起周家嫡长孙的责任。 他的父亲周松仿佛是在山中结庐读书读上了瘾,这些年除了些年节的大日子,都呆在山上当着隐者。 一室几乎都是周家男丁,只有在周慎的小桌隔壁。板着身子坐着男装打扮的周曼云,已近十岁的年纪,渐显了小少女的艳丽姿容,只是神情一片清冷。 周恪讲完自己的观点之后,二房的周忱也起身,慢条斯里地说道:“先帝立今上为储时。就迎了关中刘家的嫡女为太子妃。也多有当年借助北地豪族支撑,应付灾荒之意。与江南世家多往南拓,开茶园设盐场一样。那些北地大户也尽想往北拓,如能重连西域,他们的获利可就最大了……” “现而今北地一大败,一直偏好任用北人的今上就立了不少出身南方世家的妃子呢!我舅家也有两位表姐……”,周惕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压低了些声音,道:“就是洛京谢府。又送了两女入宫为妃。还有张、史等家也一样……” 堂上的议论象是失了控,越发热闹,但终归在最后还会再绕了回来。 曼云看了看堂上闭着双目象是睡着的阿爷,再看看与前世大不相同的堂兄们,垂下眼眸,专心提笔在纸上练起字来。 从一开始,参与阿爷给兄长们的教学起,曼云就是个异常乖巧的旁听着,只听只看从不多说。久而久之,男孩们也就习惯了有个喜欢装哑子的堂妹呆在一边。 今生和前世是不同的! 对照着手中的一本《崇明文集》,将要传回北地的消息一点一点地编进家长里短的絮语中,周曼云心中一片清明。 信是写给还在远在北地的外祖母莫支氏的。 杜夫人在燕地沦陷后,护着丈夫的遗体逃了出来。原本暂居延州,可待朝廷派员调查口出悖语时,她拿出了异族女子混不吝的莽脾气,掀桌走人,一夜间再不见了去向。 也是等她安顿好了,曼云才透过原来铺好的路子,重新联络到了莫支氏,还有两位舅舅。 外祖父力战殉国,是为护卫疆土,还是为了保全早安排着若事不可为就躲起来的儿子,曼云不得而知。但照着娘亲的说法,外祖父自个儿安排好了退路而不退,多半是丢不下他身为陈朝将官的荣誉和骄傲。 求仁得仁!因此,又服上外祖孝的曼云哀而不伤。 耕心堂的讲学结束了,兄长们各自散去,依着惯例留在最后的曼云走到了周显的身边,慢慢地蹲下身子,把头枕在了阿爷的腿上。 “这样讲着有关于你外祖的事,有些不开心?”,周显低头理了理曼云的越显黑润的长发,轻声问着。 “不会!阿爷,有些事讲明白了不是更好嘛!”,曼云抬起脸笑了笑,道:“其实您讲这些,应不只跟哥哥们讲,也应当让周家姐妹都听一听的。” 兄长们这样大方的议论,曼云觉得没什么。反倒是姐妹们之间掩掩塞塞对她暗表的同情,让她有些承受不来。也许是因为重生以来,一直跟着男孩子堆里厮混了几年,曼云对纠结的小女儿态有些无法适从了。 给阿爷讲的让姐妹们参与的提议也真有几分当真。 前世里那些个并不算出色成才的堂兄们,这一世在少年或是幼年时,就被阿爷拖出了后宅管束着,虽不知未来前程。但单看现在的精气神,与旧日记忆就已大不相同。同样的孩子不同的教法,长成之后,也就不同。没有人是天生的坏胚子。 “不行的!”,周显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就你一个就让我头痛万分了!” 曼云暗忖了下,小声道:“因为姐妹们终归都要嫁人,若是把她们教得太过出挑,反倒会惹了麻烦。” 周显点了点头,叹道:“就象你二伯娘与二伯的婚事。本来是我极看好的。蕙娘少时就有才女之名,诗赋俱佳,我本以为娶她进门。能让学问浮躁的周柏收收心。可当初周柏在婚前就拒婚过,说是高蕙有才无德。现在想来也不过年少时的几次诗文唱和,你二伯总落了下风。” 所以二伯好的那些女子未必比二伯娘美,但都比高氏少了学问,会傻傻地赞他了得。 “其实若是从小教起。起码在见识上,女儿家未必就输了男儿。”,曼云的言语中带上一丝怅然。究了前世的不幸根源,除了在佛堂里养下的忧郁性子,多半也有着对世事不知不解的缘故。不懂,不是因为她傻。而是没人肯教她,甚至连听都不让她听到。 究了前世的近三十年,反倒是跟在萧泓身边的那几年还学了些。但是那人教自己时。多半也是象逗猫训狗一样的好玩吧? 曼云的眼底不禁多了些哀伤。 “云姐儿!”,周显心疼地捏了捏孙女的小手,道:“这些阿爷都知道。但这世上对女儿家的要求就是这样苛刻。阿爷本也应当让你跟其他姐妹一样专心学着怎么做好女人的本份,你现在这样,阿爷既欣慰也内疚心痛。有时我也分不清。这样教着你,最终是不是会害了你……” “不会的。阿爷!”,曼云笑着,拔高了声道:“我以后会过得很好,非常好的。您不就怕没人娶我吗?我倒不怕,世上的规矩也不总是一种,我这些年跟着师父也常到各地走着,也是知道的!” 即便是在礼教关防很重的江南,对女人束缚最多,也还是家有余粮可以折腾得起规矩的人家。 近几年,为寻药,曼云跟着徐讷钻过深山,淌过大泽,就看到过那些偏远的山野人家的迥异规矩。 江南大户是男人们三妻四妾,但在大山深处讨不到媳妇的地方,还有着“打伙妻”,有次带着他们进山的年青男向导就管着自己名义上的嫂子叫着姐姐,因为他也是她的夫君之一。 而师父徐讷讲过,在南召的一些乌蛮部落,也不乏有女头人娶了多夫。来自燕州的那些汉子也胡咧咧过,在男丁战亡几率较高的边地也多有坐拥资产的女子招着养夫,有些个还招了不至一人。 曼云对做什么妻主并不感兴趣。只是比前世多出的经历让她体会到了,所谓的夫为妻纲,也不过是那些掌着权钱的男人给女人定下的利己规矩。不让妻子抛头露面挣钱银留在家中管着一堆儿小妾,再弄上一堆姬妾怡情养性,男人给女人找的差事实在是高妙非常。 要是到了形势逆转的地方,男女之位也就自然换了过来。 细数过自个儿现在拥有的嫁妆,再对比一下一穷二白还要二伯娘补贴的前世,曼云自觉还是很有底气。 “你就是个不守规矩的坏姑娘!”,周显愠怒地弹了下曼云的脑门。 曼云不以为意,拖长了声,娇娇地回道:“阿爷看着板正,其实也是个不守规矩的坏老头!” “我不守规矩?”,周显瞪起了眼,手里的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磕。 “你当初放了丽芙姐俩自由,还许她们自择人嫁了,早被霍城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了!”,曼云哼了一声,刺了回去。现下,她与阿爷越发融洽,结结实实地坐稳了孙辈第一人的位置,周恺也得排在后边。 “若是当初我先死了,她们不也是要被发卖了,成了别人的女人……”,周显也没好气地呛回道。 “也是哟!”,前世里不知所踪的胡姬姐妹花,想来就是被祖母卖了的。 曼云扶着祖父慢慢地向着他的寝居走去,脚步声沙沙,见四下无人,曼云终于忍不住地问:“阿爷,你会允我娘亲再嫁吗?” 握着曼云的手突然紧了一下,周显沉声道:“是你娘要你问的?” “不是!”,曼云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道:“阿爷,是我瞎想的,您别当真……”。她暗自检讨了问话的毛燥,丽芙姐妹只是周显的妾,而娘亲却是正经的周家少奶奶。 前世一直对自己的“二嫁”耿耿于怀的曼云,经了重生这些年的历练,悟了。跟过两个男人的前世,不是她自甘下贱,是世事无常,是不被尊重,被那两个男人当货物交易的痛苦结果。 所以,今生,她有些不忍还如花般开得正妍的娘亲守下去。 最快更新,请。 第78章 散 初秋的旭阳温暖却不扎眼地染着芳溪流水,霍城桃花渡的水面上真象是飘起了一层桃花红。 二十来艘高大的楼船停在渡口,集结待发。 周家三子周杨接过了周显递上的一个褐色的绣锦囊,泣不成声地再次跪下拜别了老父。 三房将往全州定居,一应分给他们的家私财产俱已在船上,这个囊中只有霍城祖宅里的一捧土。 周杨的妻子林氏也领着儿女向着妯娌和兄妹再次道别后,缓缓地走上了登船的行板。 “还请大哥、四弟代敬亭好生孝敬老父!”,最后登船的周杨扶着船舷栏杆大声地对着岸上不停喊着。 即便离别情稠,船还是按着算好的时辰准时起航。 周杨望着还在岸边伫立着的老父亲,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伏在船板上久久不起。从前,他总是对没有用心管他,将他抛在乡下置之不理的父亲心有怨恨,但真到了要甩手离去之时,才发现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想往下淌。 林氏抱着儿子,牵着女儿娴姐儿也跪在了丈夫的身边。不仅这船,在别的船上也有着不少同样离了故土的霍城人在跟亲人如此隆重地道别。 模糊的视线里再看不见桃花渡,周杨才抬袖拭了拭泪,低声对妻子道:“江上风大,把贤哥儿抱回去吧!” 见贤思齐!永德十五年,周家三房被送走的嫡子齐哥儿并没找到,才一岁大的贤哥儿已定了大名叫周恰,记入了族谱。 虽然周显对周杨承诺地一定会找到齐哥儿的下落,但周杨夫妻已然不抱了任何希望。 因为早在泰业元年时,周家就找到当日带走齐哥儿的族人周谷,在远在千里外的润州。只是找到的是周谷的尸体。 当地的官府曾将周谷当作无名的漂尸勘验掩埋,还好保留了他的一些随身物什儿。才让追踪而来的周家人确定了他的身份。但是,当时周谷身边是否带着个二三岁大的孩子,循线沿路问着,因为隔了年头,当地人对外乡客的印象已然消失殆尽。 若是当初早报早找就好了,这样的后悔话说着也于事无补,周杨也只能认了事实。只是他与妻子打心底里还是尚存一点指望,想齐哥儿活在人世被好心人收留着就好。 接着曾祖母的孝期满了,周家三房正准备南下,林氏又有了添丁之兆。 也就一直待到泰业三年的九月。贤哥儿过完了周岁,这才出发前往全州。 桃花渡岸上的送别人们也是依依不舍,待到船队的帆影再望不见。方才渐渐地散了开来。 “十七叔,敬亭与幼荪他们南下,也算是好事,周家人口繁多,总要开枝散叶。何况。近年来了江南的北地逃人也越发多了……”,溪北大周府的周桐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周显缓步走向小周府的马车边,周松与周檀两兄弟连忙地迎过来扶上了老父亲。 周桐现在已是周氏族长,他的父亲周淮也在年头去逝了。淮老头儿自四十岁上就避居乡间,不再问朝堂事已久。可待燕境尽沦的消息传到江南霍城时,还是气得当下中风瘫倒,拖了两三个月。就去了。 周淮临死之前,对宗族与大周府的事也做了交待分配。兄弟迟早要分,不如在老父死前分清爽。周淮与周显选择了同样的处置方式。 这一次,他庶生的五子一家也安排着跟周杨一起南下全州。周桐口中的幼荪就是他的庶出五弟。 有了大小周府作范,霍城里自有一帮人家跟着动开了脑筋。 去全州的队伍渐渐地在筹备期庞大了起来。除了大小周府要南下的两房及跟着他们的仆役,有些人口庞多周姓族人家中也分出了丁口要跟着南下。还有不少近两年逃荒到了霍城的北人也自递了卖身契投充仆役要跟着一起南下。 原本就觉得人口压力渐增的霍城县衙选择对由周家带起的迁徙热潮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坐在回程晃当马车上的周曼云,轻轻地放下了车窗帘,将听四周送别人潮归程中的嘈杂声响隔在了外面。 “前些日子,你大伯还带着恪哥儿到我房里,恳求我收回让三房南下的决定被我拒了。”,周显闭上了红肿的老眼,靠在软枕上低声言道,今天并没多说话的他,声音也已是沙哑非常。 “让三伯分族离乡,减少手足纷争只是其一。也能分担了往日大堂哥继承周府后的负担,也能降了覆族衰亡的风险……” “你能想得明白就好!阿爷从前想不明白,家中有事但总觉翻将出来会失了颜面。临老将死,才想通了人活得还是要实在点好。” 周显轻叹了口气,道:“云姐儿!阿爷也细想过,现下虽然你的几个伯伯没再吵闹,哥哥们也还算听话。但时移境迁,他们将来会怎样做怎样想,阿爷不敢赌……靠别人的好心好意不长久,做人还是要靠自己……” 阿爷是什么意思?曼云困惑地眨巴了下眼睛。 嘎咕作响的车辙转动声中,周显的声音艰涩地响着,“初嫁由亲,再嫁……由己,你娘若有其他想法,阿爷由她……” “由她?”,周曼云嘴里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待咀嚼明白再看向周显,发现阿爷掩面靠在软枕上象是睡着了一样。 “阿爷,真的只是云儿自个儿瞎想的,娘亲她什么也不知道……” 曼云的说话声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窗外突然地响起了一阵儿狂奔而来的足音,马车一下子停了下来,原本留在府中一位下人张皇地凑在了车帘畔急报着,道:“老爷!二爷又冲到街上去了!” 周显的眼睛攸地一下睁开了。 本就是要回小周府的车队立时分开了两边,一队照旧回了府,一队护着周显等几个匆匆地赶向了据说是周柏闯出府跑向的亲贤街。 亲贤街上一片混乱,带着孩童的妇孺慌乱地向着两边的沿街铺面躲散着,而一些胆大的男人正跟在一个袒着衣裳,趿着布鞋的“疯汉”身后,嘻笑连连。 在人们眼中容若槁木。双目赤红的疯子,正是趁着家中人少硬闯出来的周柏。 他的样子看着疯,但他嘴里正高喊着的话细听起来,半点疯意也无,字字清晰。 “周世荣宠妾灭妻!他囚了嫡妻嫡子,抬举庶房兴家祠,硬逼着儿子媳妇分开,分明要行那不知羞耻的扒灰之举。早在永德十五年,周显周世荣就带着两个儿媳独居江北……” 话喊着半截,周柏就被几个追上来的周家世仆拦下。不顾尊卑地堵嘴,捆人。 “这汉子喊的事倒也奇了!”,有人看着情形啧啧作声。立时引来了一圈儿白眼。 “客官,一看您就是外来客。这溪南小周府的二爷是长年服散的,药性上头,就狂悖不堪。去年他也因服散过量,跑出府来两次。和现下情形相类。若不是念他服散时,五感皆悖,否则以子犯父的忤逆之行定是要被周老大人革族出府的……那!你瞧瞧,周家大爷来了,边上的少年就是周家长孙,正经的嫡长房。若是周老大人抬庶抑嫡又怎会如此……” “就是,就是!周府大爷只是孝行可嘉,自请上山代夫为祖母守孝的。后来见山上清静就留下著书修文,前几日集贤书坊里还出了本他堪合过的文昌公文集呢!” 更有知道“内情”的闲人故作神秘地小声对别人解释,道:“听说周家二爷是仿着前朝先贤服的五石散,那散方很是能活血畅精……若是用女子发散,最好不过……也是因为二爷好了这口和女色。才被他家老父厌弃。周老大人从朝里荣退时,可不是就是掌印礼部的……” 曼云隔着坐在车帘纹丝不动的车里。静听着周围的议论声,看向了阿爷平静无波的皱纹老脸。 现如今,阿爷是占了礼字才能稳压住了周家。而自己谈到的娘亲再嫁事,根本没有阿爷此前应得那么简单。 窗外有人轻轻扣扣木格,表示着周柏已经被带回了小周府。也一下子让曼云从胡思乱想中挣了出来。 “回府吧!”,周显倦倦地指示道。 曼云敲窗回了下,不算起眼的青盖车悄悄地又重新动了起来。 “自作孽,不可活!”,许久,周显才从齿缝中轻嗤出声。 人本血肉之躯,金石类的药物本就不宜多服。何况周杨服的五石散是真有毒性。这散方是在浣香院被关上半年后,周杨自翻了医书求配的。那时他急吼着说是自个儿得了寒症,又拒了府上给请的大夫,只递了方子,让下人们径直去抓药。 药方到了周显手里,也示之了诸儿孙,另请了大夫做了份量的修改,才送进去。何曾想到,周柏呆在集了一堆儿女人的浣香院,到了后来,纯是将这散方当了春/药用,聊胜于无。 因为起先周显交待过下人,只是不许放二爷出来,一应需求尽皆满足,所以等发现他已上了瘾头依赖服散时,已然晚了。 毒能毒死人,也能治人。 但毒家不比医家,始终少了点悲天悯人之心的曼云选择了装聋作哑。阿爷、二伯娘均未发话,她也不会上赶着往浣香院里送。 说来上山后一直潜心读书的周松比之周柏要强出许多,他这次下山也只是送别三房,稍后还会回去,已约了在腊月时再下山以主持开春时长子周恪的婚礼。 相比之下,二伯周柏一步又一步的自我放弃和放纵,显然是让阿爷伤心失望,任其沉沦了。 只是这样的结果,也许会让二伯的几个子女觉得难受,特别是周慎。 最快更新,请。 第79章 他又来了 “阿姐!”,仿若还带着浓浓奶味的尾音颤着,周恺圆滚滚的小身体象是投石机掷出的石头块儿,向着曼云凌空袭来。 刚回了颍院的曼云结结实实地把三岁大的弟弟揽在了怀里,可还是止不住小男孩硬硬的脑门撞在了她胸前,发出一声闷响。 周恺现在的身高已三尺有余,还兼吃得好又开始启蒙习武,身子结实。一撞之力很是让有炼柔锦的曼云也有些吃不消。 “笨恺儿!头不痛吧?”,想着自己的痛,曼云的手揉上了周恺的脑门,没好气地问道。 “一点儿也不痛!”,没心没肺的周恺不耐烦地扒开了姐姐的手,伸出的小胳膊牢牢地攀上了曼云的脖颈,一脸雀跃地道:“姐!姐!刚,娘亲跟我讲,只要我……只要我长得跟小羽哥哥那么高,就许我搭着大船去全州玩了。” 小周恺唯恐姐姐不信,松开了手,歪着脑袋,一上一下张着双臂,努力伸展比划着他印象中大概的高度。 “你知道全州在哪?好远呢!”,曼云故作为难地皱了皱眉,轻声道:“你要去玩,阿姐会好久好久都看不到你了!” 这一次送别三伯一家,周恺在渡口哭得昏天黑地,不晓得的人都道他是情重,可曼云却知道他是哭闹着要跟着上船,一起去“玩”! “我知道好远好远的……可是那有海……”,周恺又扑到了曼云身前,小手伸出一只食指认真地指着自己的大眼睛,道:“娴姐姐说,她们到全州可以天天看海,跟我一样蓝色的……” “那好呀!等恺哥儿长高了,带阿姐和娘一起去!” “嗯!一起去!”。周恺拖着曼云的手向着杜氏跑去,脸上的兴奋更浓。可能是因为从小泡水比别的孩子泡得多,他就喜欢呆水里,那片在堂姐描述中望不到边的蓝色大海,让他无比向往。 杜氏望着眼前一双儿女,脸上也浮满了甜蜜的笑意。 不一会儿,周恺又撒了欢的满院折腾,曼云才慢慢地走到了娘亲的身边,小手轻轻地捏上了杜氏的肩。 “娘,你舍得恺哥儿长大去大老远呀?” 也许将来的某一天。周恺真会扬帆南下,去寻那片汪洋。可是她与娘亲却未必。曼云曾与杜氏谈过三房的远行,暗自试探着将来若是世道乱了是否南避。当时杜氏曾明确地表示过从小生长在北地的她到江南已是极限,再往南行,她不想。 “孩子大了,娘能留得住?”,杜氏浅笑着。反拍了曼云的手。 周曼云蹲下身,靠在娘亲身前,认真地抬着双眼道:“娘,云儿就不离开你!” “好!不离开……”,杜氏大笑着揽住了曼云,虚口应着女儿的孩子话。 待细细碎碎说过了一些闲话。刚才提前带着周恺回了祖宅的杜氏,向曼云问起了周柏冲上大街的事情。听着曼云讲完,杜氏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想来除却老父周显。还跟周柏存着夫妻之名的高氏面对这一切应当更加难过。 “云姐儿,等会儿跟娘亲去看看你二伯娘?” “去二伯娘那儿?这……好吧!”,周曼云犹豫了下,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高氏带着周慎还住在蘅华居,这个二进的小院子在周宅的最西边。当初高氏与周柏析产之时。周显将这个院子从祖宅的地界划到了高氏的名下,沿街的院子另开个门向外。可以正正当当地说明了别居之意,而背倚着周宅庞大的院落又能让母子俩有照应。为了保证儿子的安全,高氏也就领受了公爹的好意。 蘅华居通着祖宅的门常年都是通着的,来往很是方便。 曼云对杜氏建议的犹豫,倒不是因为躲懒,而是因为蘅华居现在暂住了位小客人。 十三岁的高维,他又来了,而这一次,不会象上次一样只是匆匆一会。前世里也大抵如此,第一次高家一家皆来了霍城,前世为了高氏住佛堂今生改为析产,而第二次,都是高维一人来的。前世他在霍城一住就是三年多,所以周家姐妹才把他当成了个婚嫁的好对象。 “见就见吧!”,曼云心里暗叹一句,开始招呼了丫鬟帮娘亲重新换衣挽髻。 就在杜氏母女准备着向蘅华居一行时,暂住在姑母这儿的高维正一脸尴尬地立在高氏的门口不知所措。 他自觉自己这趟遵着父命来霍城,时间不赶巧得很。他是九月初三到的,只带了一个跟他一般大的书童,两个三十上下的仆人。可到了霍城,一在蘅华居落脚,就发现周家因为初五三房就要远行,上上下下都没心思招呼他。 周显也只是在他问安时,简单听了下来意,就没了下文。而一大早,尽着亲戚礼数,一起跟着姑母表弟到渡口送行,回程路上却又听到了姑父服散冲街的消息。 当时周家人赶到亲贤街处置时,为防周柏闹得大发,带上了二房的周忱和周慎,为了护着表弟,高维也跟着去了,很是听了些本不该听的东西。 周慎年纪小心肠又柔,回来不敢跟高氏讲,只躲着哭,待被高氏发现了,又藏不住话,然后痛哭地又多了个高氏。 室内抱头哭着的母子二人,让高维为难地如同风箱里的老鼠。 好在他刚招呼了蘅华居的下人去请周家五奶奶,就很是凑巧地听到婆子通传杜氏母女到来的声音。 “五婶好!六妹妹好!”,高维利落地向着杜氏与曼云行了礼,伸手就将杜氏向高氏的正房宴息室引。 杜氏打量了久不见的高维,少年已近五尺,石青色直裰细滚着一圈淡白叶纹边,拔起的身形也正如一竿葱郁的修竹,比之几年前的样子少了孩子气,很是显着小书生的沉静俊朗。 与当年初见的五郎还有着三四分相类呢!杜氏在心底轻叹了一声,拧着眉喝向了身后的曼云,道:“云姐儿,也不知给高家表哥回个礼!” “高家表哥安好!”,曼云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地回了礼,接着就自觉地站在了高氏房门前的廊下。 “娘!二伯娘应当只想跟你说体己话吧!” 一脚迈过了门槛的高维,不着痕迹地侧身看了曼云一眼。 曼云低下头,自带着身边的红梅到了高氏布置在东厢的小书房,舒服地坐在了窗前的罗汉榻上。高氏这里,她也是来惯的,不必旁人招呼。 不过一息,高维牵着满脸泪痕的周慎走出了正房,向西厢走去。 “六姐儿!表少爷让奴婢通禀一声,他自带了慎哥儿安置,还请您自便!”,一个着淡青衫子的小丫鬟进了书房,向曼云脆声报着,粉嫩的小脸儿带一丝惊喜的红。 周曼云轻轻地嗯了一声,靠着软枕,随意地翻起了一本诗集。 终于觉得顺过了,这样温和清雅而又与人淡淡疏离的高维,才象了前世记忆里最初的样子。那一年,一口一个“云儿妹妹”的小高维,说实在地,真让人无法接受。周曼云长长地吐了口气,将脑海里那个咋咋呼呼的小男孩抹了掉,微带了些酸涩。 会真实无伪回忆着往事的高维不见了,也许今生也该感谢当年到访的他带来了许多根本就记不得童年回忆。 曼云轻笑着翻过书页,纸响沙沙。很快地,她就浸在了墨香之中,物我两忘…… 跟正房卧室里,正商量着对策的妯娌两个一样,周慎房里的两个表兄弟也正在促膝窃语。 周慎年纪小些,但因为这几年有跟杜玄霜习武,比之抽条的高维显得更结实些。但比童年壮实的也只是身体而已,近两年,他懂的事越多,就越会越为父母的关系,还有不着调的父亲而羞愧。 他声细细,涩涩地向表哥怨道:“爹爹也不知是如何想的。阿爷也是许我去浣香院给他请安的,可每次我去见他,他不是在服散,就是混在那些姨娘的房里,不是不肯见就是应付……” “慎哥儿!”,高维认真想了想,道:“你是不是想着让你爹爹可以停了服散?也能如常人一般?” “嗯!”,周慎用几乎不可闻的声应了下。 “我想周老大人也是因为失望才囚了你爹爹的。当时,把姑父和一干姬妾美婢关在一处,说不准也是想着让他早日悟了红粉骷髅之意。你想想,再喜好的吃食,一连吃上个几天也会腻味的,何况经年。若是姑父早日醒觉,向周家爷爷自请散了姬妾美人,说不准你阿爷早就放他自由了。”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周慎惊叫一声跳下了床沿,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阿爷……阿爷平日极疼我们,想来对父亲他们也一样。真的,真的可能是阿爷给了爹爹改过的机会!” 周慎先是象力求保证一样地晃了晃高维的手,接着又颓废地塌下了肩,道:“可惜爹爹不明白!” “他不明白,你就让他明白啊!”,高维摸了摸周慎的小脑袋,自信地言道:“你若心有孝父心,就应当再进浣香院跪求姑父,让他停服散药,散尽姬妾,改过重来。” “若是爹爹不肯呢?” “那些姬妾美人重要还是骨肉亲情重要,我想姑父只要听进去,就会想明白的!” “那我试试!”,周慎的眼睛里燃起了两簇小火苗,跃跃欲试。 最快更新,请。 第80章 疯 周慎与高维两人悄悄离开蘅华居的时候,曼云知道,但并没在意。 十岁大的周慎也算得上是半大小伙了,他要招呼着远来的表哥参观周府宅院理所应当。 靠坐在软榻上的曼云看书正看得入迷。 这两年来,她在学毒学武上都还算有些进益,得闲还趁趁哥哥们的课,长点见识。诗书文章大多还是全凭着前世高氏给打下的底子硬撑的,琴棋书画、女红针线一并儿也是同样挥霍着旧日所学。即便重生,她也不是神童,精力有限,只能顾好一边,因此在一众兄弟姐妹中也只能混个中平。 周家不乏读书的种子!轻叹了自己两世的不长进,曼云更是沉下心,决意要利用这难得悠闲的时间将手中一本薄薄的诗集读完。 小轩窗半开,隔窗望也只能看见少女鸦羽毛一样的发顶,淡淡的阳光静洒着,仿佛暖柔如绒,触手即暖。 “六妹妹看着很是安静,她喜欢读书?”,待蘅华居的院门被甩在身后老远,高维才低下头问着周慎。又隔二三年未见,当初认生的小姑娘更当他如陌路,沉静而又内敛,却也符合着书香世家小姐的端正娴淑。 “是啊!”,正在脑海里不住地来回背词的周慎听而未闻地虚应了一声。 绕过一段曲廊,浣香院的垂花拱门就跃然眼前了。 浣香院原在周府的东北角上,最初修建时是做着带自着花园的大客院打算的。院里引了芳溪水入渠,点了假山,饰了花廊,也正因为空间大,房舍也多,当初周家南归才拾掇了浣香院给人口最多的二房居住。 待后来,老爷子下令锁了园子,高氏与周慎还有那些个二房的庶生子女都搬了出来,浣香院才减大半的热闹。 热闹只减大半,是因为高氏和周慎等人搬了出来,却在清查过周府丫鬟后,又给浣香院里送进去了五六个周柏曾收用过的。大概是出于对失节之后走出周府的不确定,领了周显发放的嫁妆银回家的女人也就只有两三个。 翻过年,周慎就十一岁了。 家中的兄长,还有平日会指点他功夫的杜家老兵们在偶尔开些玩笑时,也不大象前两年一样刻意避着他,周慎约摸弄明白了一些浣香院的情形,更是觉得只要站在了浣香院门前就更显尴尬。 “慎哥儿,试试!不然姑姑发现,寻来把我们逮回去,就迟了!”,高维小声紧催了下。 自小在父亲虽然严肃但却仔细的关切下长大的高维,实在对表弟居然没得生父在身边管训深感遗憾,深觉要是能唤回姑父的一点慈父心,是件天大的好事。姑姑义绝了夫妻情是对的,但总不能隔了周柏父子之间的情分。 “嗯!”,周慎点了点头,鼓起勇气用力地叩响了门环。 等周慎敲过二遍,浣香院的门才缓缓地拉开了一条缝,两个粗使婆子一前一后地站在缝那边,冷眼打量了下门外。待看清门口站着的周慎,才悻悻地拉开了半扇。 “原来是慎哥儿?来给二爷请安,是吧?要不您先回吧,待明日再来……”,应话的婆子面皮肿得老高,语音含糊。 因为上午周柏又一次闯出了府,院里看门的婆子们才刚被大管家周贵和罚了,互打了几下嘴巴子。若不是冲着在浣香院看守大门领的工钱极高,她们也不愿冒着每年都有可能挨上两三次打的风险来做这活计。 周慎向前跨了一步,目光灼灼,尽显决心。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同时向后撤了一步,放了周慎进去。 “这位是高家表少爷吧?您就在外面坐着等会儿好了?”,跟着周慎进了浣香院院门的高维,立刻被一个婆子热情地让到了大门边的一间东梢房。 “院子除了我们几个看门的婆子,可都是二爷的人……” “咳!”,高维尴尬地红了脸,轻轻一咳,对着周慎的背影清声喊道:“慎哥儿,我就在这儿等你了。” 捏着婆子敬上的热茶,淡淡的雾气扑在高维的脸上,更让他觉得双颊发烧,有些后悔没有跟姑姑打招呼,就带着表弟来浣香院求父改过了。 高维虽还未成人,但心思灵透,正经科考的经书读得不错,那些个市井的稗闻野史也看过些个。刚婆子一点,他就明白了那句“二爷的人”的意思,姑父周显本就是掉在浣香院的花堆里,还服了散,谁知会越过了二进门里面如何荒唐。他本就是周家的外客,就算周高两家有着通家之好,按着年龄,有些地方,确实他是半步也不能踏的。 坐在最外一进简陋清冷至极雪洞似的房里,窗外隐约传来院墙另一端女子的呼喝声此起彼伏,高维双眼盯着茶碗里的茶梗起伏,冗自出神。 刚才离开的蘅华居小窗日影疏,窗下一丛木芙蓉开得正妍,艳红的花瓣舒展粘住了女孩偶尔发出软软糯糯而又显得有些冷静的诵诗声…… 轻轻转着手中的白瓷盏,高维不由地想到从允州出发到霍城前,父亲是一本正经地交待了他首要紧是跟着周家爷爷严以为学,谨以做人。 但娘亲却在私下里跟他讲过,现而今朝堂之上又渐显以南压北之势,虽则父亲为官清正不偏不倚,但总归高家是出身江南,未来的长嫂已定了翰林院杨家的女儿,所以他将来最好是娶一位正经出身江南的淑媛。 如果母亲说的不差,父亲又安排了自己到周家跟着周家爷爷一起读书。那么其中也应当另是有些意思的吧? 高维细细想了想,童年在洛京时周家五叔戏言的患难之约,父亲在送别周五叔灵位时让自己行的稽首大礼……不禁地在脸上蕴上了一层淡淡的酡红。 “父母中意的人选会是云儿妹妹吗?她还那么小!也……也不小,若是按了爹当初说的,我在霍城呆个三五年,那她也就正好及笄了!”,突如其来的想法一敲上高维的心头,他越算着就越觉得长辈有意给安排的婚配对象会是曼云。 “象床试锦新翻样,娇困云酣春帐暖……”,在浣香院呆了近一柱香的少年,脑子里背下的诗句立时变得乱七八糟起来。 “救命!救命!救……”,一连串尖利的叫声,由远而近地伴着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高维打了个激灵,冲出门外,没等问上同样慌乱失措的婆子,一团软香的白肉就直扑进了他的怀里。 直扯住高维衣襟的是个跟他差不多高的女子,挽着妇人发髻,半扯开的裳子却是周府普通丫鬟的天青色,玫色的裹胸束着高耸的两团,拉着高维的手臂整个儿是光光的。若不是满脸涕泪,也颇为美艳动人。 高维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待听清了女子口中含糊喊着的话语,一跺脚,就径直往内院里冲了去。 待在外院的婆子们也吓坏了,嘴里倒着刚才听来的信儿,慌忙地分了头,向着内院和周府各院跑去。 “二爷又发疯症了!正要把慎哥儿弄死了!” 一声接一声的高喊,瞬间充斥了周宅的上空。 连冲过两进院子的高维,按几个四下逃窜、大惊失色的女人指引下,在一块题着“浣香”的立石旁看到了只穿着一条亵裤光着上身的周柏,他一手正紧紧抓着周慎的衣领,一手不停地狠往下括着耳光。 被暴打的小周慎脸憋得通红,一管鼻血流到了上唇边缘。 仿佛来人从远处喝来制止声更刺激了周柏的情绪,他拎起了儿子的身体向着身侧的溪水,猛地一下就将周慎的头向着冰凉的水面压去。 浣香院取名浣香,正是因为这儿的主景是引自芳溪的浣香渠。 “住手!”,已然冲到近旁的高维心中大恸,顺手摸起了路边的一块石头,冲着周柏的面门就砸了过去。 放开了周慎的周柏狠狠地瞪着高维,猛地一冲,拱上了高维的胸口。 小少年清瘦的身体啪地一下拍进了浣香渠。 “表哥!你……”,趔趄地将高维扶起来的是先一步栽进了渠里的周慎,他的状态并不算好,小脸上一片血色模糊。只是托了渠水只摆看的福,没送了小命。 高维难过地摇了摇了摇头,撑着周慎的身子,把他先一步送上了岸。 “爹!”,周慎悲伤地又唤了一声,牢牢地抱住了周柏的腿。 “姑父!你看清楚这是周慎,是你的嫡子!你难道就如此狠心要将他打死吗?”,落汤鸡一样的高维也冲了过来,架住了周柏还要再往周慎身上打的拳头。 渠水声哗哗作响,大石之畔只有周柏一人立着,周慎与高维一左一右地跪在他的面前,你一言我一句声泪俱下,极力恳求着他恢复理智。 匆匆赶来的众人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 周显挥手,让人拉住了已然大惊失色,只想往儿子所在扑的高氏,只带着曼云一步一步向着三人呆着的溪边走去。 “云姐儿!你看你二伯是疯得要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吗?”,周显苍凉地轻声一叹,问向了充当着他拐杖的曼云。 秋日的花木大多透着清气,浣香渠畔少了往日的脂粉,也格外的清新。曼云和银子一样没有闻到过重的金石药气。 “二伯被逮回来后,师傅给他用了苏樵,虽不能解其毒,却能让他的情绪迅速镇定下来。就算他再次服散,发作也不应这么快,这么猛!”,知道会伤祖父的心,但曼云还是实话实说。起码要真疯杀人,把两个少年的脑袋直接往浣香石上撞,会比扔他们入渠来更省力气。 “那我就看看,当老子的不惜装疯杀儿子,把老头子引来要做什么!”,周显稳稳地向前走去,一身霜气。RS 最快更新,请。 第81章 她也来了 “姑父!您且仔细想想,即便不依古礼,单单遵着陈朝律法,各品级官员的妾室数量也是有着限制的。您房里一妻二妾就已是足数,且不论良家女为妾已是自甘堕落,那些被下人谬称着姨娘的贱妾、侍婢更不过是身契捏在主母手里的下仆,一并打发了出去又有何可惜……”。 少年陈述声在渠水潺潺的合鸣下十分清越,跪在地上的背影挂着滴答的水迹,更显认真执着。 曼云先是一愣,接着低下头抿嘴一笑。 高维这话在这时能说得铿锵有力,但待等了几年,就不会是如此这般了。 世上一物降一物。现而今跟周柏讲着妾室之害的高维是没遇到薛素纨,若是遇上了,是要怜她薄命作妾的。一妻二妾是足数,那么当年薛氏进门后,他讲的那句“此生能有娥皇女英足矣!”,显然还是厚道了。 谁会乐意做他的娥皇呢?周曼云轻翘起的嘴角有些放不下来。 缓步行来的周显侧头看了下孙女,轻轻颔首。 曼云挽着祖父的手臂走到大约只离三人不到五步的地方,一直瞪着赤红的双眼盯着眼前两个大男孩的周柏突然地一声利嚎,扑通跪下,死死地箍住了周慎的身体,把他抱在怀里。 “慎儿!是为父糊涂……都怪为父在梁州染上了服散的毛病,药性一起,就变了性情……生生地痛煞了我的儿呀!为父该死,真是该死……” 抱着周慎的周柏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入情至深地根本对走到了他身边的周显视若无睹。 倒是一身湿的高维反映快些,慌忙地站起来向周显行礼,待看清周显身边跟着的曼云,脸上还更多了一丝愧色。 被周柏紧抱着的周慎也在哭。泪水和着红肿脸上的血水,很是凄厉。他听到声音,向着周显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手臂,艰难地哭求道:“阿爷!爹爹他认错了,他要改了……您就做主放了他吧!” “爹爹!还请放了二弟,延医为他治病吧!”,隔着一条浣香渠,匆匆赶来的周松跪在地上,身后跟着伏倒了一群周家子弟。 周显的拐棍在地上一顿,冷喝道:“先把慎哥儿放开!” 周柏的手丝毫不肯放松。曼云走到了他的身边,伸出的一只纤手之下暗扣上了一枚银针。她打算好了,若是二伯一直扯着慎哥儿不放。就直接扎下去再说。 只是站在一旁的高维见势抢上了一步,赶在曼云前,把上了周柏的手臂。几乎没费任何力气,就把周慎扶到了他自个儿怀里。 曼云不忿地斜了高维一眼。 “周敬轩!”,周显喝向了装神弄鬼的二儿子。一脸怒意。 “爹!”,周柏只凄苦地应了一声,就嘭地一下向后仰倒,人事不知地晕了过去…… 繁星点点缀在秋天的夜空,晚风淡爽,宅院清凉。但只剩下周显与曼云祖孙俩的书房里一片沉闷。 “慎哥儿无事?”,周显轻声地问道,一脸疲惫。 曼云赶紧回了师父给周慎看诊的结果。事事巨细地禀了清楚。 “云姐儿!我已经答应他们,不再锁了浣香院,要给你二伯治病去毒,待他好了,许他自由……” “好的。需要师父给他配方子吗?” “不用了!找地方上的几个名医给他慢慢治吧!”,周显说着。两行老泪忍不住地落下,道:“养此孽子,真真是前世不修!” 在曼云带徐讷给周慎治疗的过程中,周显也与“昏倒”后醒来的周柏细谈了一番,可是结果让周显大失所望,但为了不使周慎及其他子孙失望,他也只得准了周慎的请求,逐了浣香院的众女,看管着周柏让他戒服散方。 “已经几年了?云姐儿,阿爷当初将你祖母送到乡下庄园却留了周柏在身边,确实是有存了些指望想让他求着改过自新。可不曾想,他却选了服用金石散方……他第一次冲到街上胡言乱语时,确是看管不严,但后来却是我交待了管家,若是他要跑出去就追追,让他尽量地发了散……” “你道是为何?”,周显苍凉一笑,道:“他若喊一次就死了,世人多半以为他喊得那些个是真有其实。因此,我才让他多喊上几次……现在满霍城都知道他是个服散的疯子,那些悖乱之语也就不攻自破。然后,他愿自寻死路也就自去吧……” 父子相互算计,但是始终不忍心下手杀子的周显还是棋差一着。 “二伯确实大多时候都是在装疯!”,从几次的冲街到这次伤害周慎都作了假,更让曼云感到了周柏的无情。 “就刚刚他也始终没跟我明明白白地认过了一句错!从梁州就开始服散……这么一讲,等他治好了,从前的悖行都没法再行追究……吃药后连自己亲子都会杀的人,奸杀上些个贱婢,根本就无足挂齿……” 周家诸子,周显对周柏罚得最重,就是因为他这种对人命的漠视和死不认帐的执拗。可是硬别了几年,更狠得下心的周柏还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得回了自由。 其实只要一点毒就能结果了任何人的性命,这样的话,绕在曼云的嘴边没法说出来。 眼前的周显白发苍苍,皱纹满面,脸和手露出的部位已生出了星星点点的老人斑。垂垂老矣,再撑着也不过是几年的光景,师父徐讷在不久前看诊时才私下说过的判语,让曼云心生凄意。 周显自个儿说过,他在朝中没办法装聋作哑地呆下去,是因为一些底线不肯破。在对待家事上,也是如此。 对周柏,他再恨再怨,做到最狠也只是看着他自寻死路了。 “阿爷!不打紧的,哥哥们与曼云也都大了,而且二伯被关了几年也应当会有所顾及才对。放他出来,也不全是坏事。眼瞅着二房的几位兄姐也都要婚了,有个正常些的爹爹在,不也有利于他们的婚事!二姐姐本也就快嫁了,有爹爹送嫁总也是好事……” 曼云甜甜一笑,握着周显的手尽拣了好听的讲。 周显舒开了眉头,摇摇头道:“如何也指望不了他,就当是多个摆设好了。” 说是无所谓,但老头儿心里对曼云的所讲也早有盘想过,二房毕竟是周家现在第三代最多的。此前,周曼妙的亲事。很是受了家中有个疯爹的影响。好在周家累世声名在,又硬扯了庶出的曼妙是由嫡母亲自教养的,才定了霍城白寺镇的一户书香门第。 “阿爷!你要想着慎哥儿也快要说亲了。他是二房嫡子呢!” “这次慎儿伤得不轻……出主意让他去找你二伯的是高维!” “是!”,周曼云使劲地点了点头,道:“那高家表哥倒也是个惹事精!”。 有些过度使力的厌恶,显然起了反效果,周显反捋了须。赞赏道:“处事是毛糙,但心思倒是灵动得很。” 不想再跟阿爷扯高维的曼云,撒了赖,找了个借口,径直遁了。 看着曼云袅袅而去的身影,周显独自坐着。翻出了高维前天到周府时递来的信,反复地想了又想。 信中,高恭只提了允州事忙无法细顾两子读书。长子高绩已然北上由他未来的岳家管束,高恭本欲让高维回乡静读,但清远为江运大港,学风浮华,怕孩子移了心性。才特意托到了霍城周家。 比之自己的几个儿子,一向显得清冷的高恭其实更懂得如何为官做人。所谓托子。也是细思了各种关节。周显想得明白,但也并不厌恶。在这个限度内的利用,他还是可以接受的。 只是如果周家和高家的关系可以再进一层也是好的。 浣香院里那一身湿淋淋还冲挡在曼云的小少年,还是让周显心存好感。 “高维自小就对云姐儿好,而且高家家风也不错。长德连妾室也没有的,不过只有两个通房,若子类父……留在身边,再细看看也好……”,周显仔细想想,越觉心热。 一张写了一半的信笺也被他翻出来撕了个粉碎。 周显原本在上面写着给高恭的回信,说是自己年老体衰,也就带带自家儿孙,欲将高维送到族侄周桐门下…… 混乱的浣香院经过两天整束,一片肃然。 宽大的正院中,二十来个装扮各异的女子大气不敢出地伏跪在地上。 院子里唯一的男主人周柏被周显送去了霍山的半山别院,而院里的女人正要面临着再次转向的命运。 坐在主位的是周家四房的闵氏,现下她正掌着周府的中馈,只等着过了年,周恪的媳妇进门再行交了出去。 闵氏身旁一边两个,坐着四个周家姑娘。姐妹几个心中惴惴,也只有曼云在心中腹诽着闵氏纯是借机在堂姐妹面前显着将要卸任的最后威仪。 坐在左侧的周曼妙一径低头拧着帕子,十七岁的她也是明年春天出嫁,跟在四婶身边学习是应当的功课,但是现在要处置自家父亲的一干妾婢让她还是羞愧难当。 先是将生了子嗣的孙姨娘等三个女人请了出去,再打发愿自领了嫁妆走的女人一个挨一个被带了走,到了辰时中,就只剩下四五个犹豫不决的女人。 闵氏看着她们的眼光也就更加冷了。 “四奶奶!奴婢年已二十六岁了,又破了身子,出了府也不会再有人要的……”,一个年长的侍婢掩面痛哭,不能自抑。 “你是叫绿……哎呦!”,闵氏刚拈了名册,要对人,脚就被突然冲来的一个女人牢牢抱住。 一声尖叫也跟着飚了起来,“四奶奶!还请救救银霞,银霞已身怀有孕,是二爷骨肉呀!” 银霞!一直倦靠在椅上苦等着时光早过的周曼云直起了身子,两只眼带着火苗儿盯住了眼前面似银盘,身段丰腴的少妇。 久未见的银霞小腹只微微隆起了一点,看着是有些孕妇的模样。 周曼云冲步上前,冰凉的手指一下子扣住了银霞的手腕,静查着脉相。 看清了眼前小姑娘的模样,银霞的身子止不住起了一阵儿寒意,空着的手摸上了小腹。她自知肚子里有孩子不假,但肚皮之上也还有多年前曼云捅过的刀痕。 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 “是滑脉!”,曼云放开了银霞,小小的脸蛋尽露呆滞。 “云姐儿可查真了?云姐儿……”,听不到曼云回应的闵氏无奈地站起身,招呼身边的婆子前去请大夫。 周遭的声响,曼云再听不到,她只听着自己狂跳的心脏砰砰直响。 银霞确实怀孕了,而且推算着时日,应该是她来了! 前世杀死孩子的十一妹,比自己小十岁的周曼洁,她居然也来了…… 第82章 教女 日头渐渐向着天空当中移动,浣香院内院正厅房门虚掩着,端坐在里面的闵氏直觉得一阵儿闷热心烦。 闵氏抬袖掩唇,喝了口清茶,也借机打量了下还在身边的几个周家姑娘。自家的两个女儿自是没挑的端淑,而二房的曼清则是一副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手里的帕子都拧成了麻花。 五房的曼云整个呆得就象个木雕泥像。 闵氏不由得暗嗤一笑。再怎么吹着被公公带着身边教养的孙女中的第一人,毕竟年纪小,只听得个贱奴有孕,就慌丢了神。比之自家女儿处变不惊的自若差了老远。 一个婆子悄没声儿地蹩进堂来,附在了闵氏的耳边报了消息。 闵氏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此前被带到耳房让大夫看诊的银霞被重新带进堂来,依旧老老实实地跪在了闵氏的跟前,只是一双手比之前番更刻意地护在了肚腹之上。 “你倒是个有机缘的!还真有了身子……”,闵氏冰冷的视线凝在了银霞的手背上,满是鄙夷道:“你原本是母亲房里的吧?可是回了霍城没多久,就擅自勾搭了二爷,那时还应当还是太夫人的孝期,按着家规本该立时把你打杀了!” 银霞仓惶地瞪大了眼,双目垂泪道:“四奶奶明鉴!当时可是夫人安排奴婢去伺候二爷的……”。 豁了脸的银霞干脆据实回了当初失身的具体时日、地点,还扯了周夫人身边的余妈妈做证人。 语中带出的几句暧昧话语,直听得未出嫁的几个女孩面红耳赤。 “够了!”,闵氏砰地拍了桌子,银霞立时闭上嘴。 一高一低,一坐一跪,闵氏直盯着银霞似要瞪出些根底出来。银霞只是一味地哭着,目光不闪不避。 银霞的说词一时倒真也辨不清真假,她是当初周显清查府中丫鬟后才被查出来送进浣香院的。按着面上论,真也不象是周夫人送到儿子的房里人,起码当时还未与周柏别居的高氏就一无所知。 去问现在被囚在庄子里听说已有些脑子糊涂痴呆的周夫人,怎么可能?余妈妈更是银霞的干娘,说不准两个刁奴几年前早就串过了词。 永德十五年周家丧事颇多,周柏要服着太夫人的齐衰还有周柘的大功,不得亲近妻妾。不声不响不通过儿媳安排了身边的丫鬟给儿子用,倒确实极象是周夫人的手笔。当初曼音的娘亲。就是这样被安排到四房的通房丫头。 闵氏冷哼了一声,飞快地瞥了一旁静坐的周曼音一眼。 虽说这些年,闵氏与已记在名下的曼音。母女还算相处和乐,但曼音越长越象了那个女人的样子,也常让闵氏恨不得曼音能早点长大,早嫁早好。 “现下浣香院的人只剩下你一个了,我且留两个婆子陪你在这儿先呆着。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二伯的。我作弟媳妇的不敢自专,已派人通告了老爷,结果如何,由他老人家定夺了……” 冰冷而又平板地说完,闵氏就带着几个女孩离了浣香院,空荡荡的院子只剩下银霞在堂上跪着。背影寥落。 过了许久,才有两个婆子上前,一左一右将银霞架了起来。 重新躺回了往日住的小床。银霞平摊在床面上,忍不住发出了一串儿低嚎…… 待到黄昏时,周显指示着暂留下银霞,待她生子后再行处置的消息,传到了四房住的和院里。 正呆在长女曼妍房里的闵氏只应了声“晓得了”。就打发着报信的婆子去了浣香院。 闵氏无暇他顾,她带着两个女儿看着曼妍已备下的几样嫁妆。 鸳鸯交颈。蝶翼双舞,摞在窗前桌上的锦缎绫罗交叠压着,在烛光映照下明晃晃地耀眼。 料子上好,花样儿活灵活现倒是其次,主要是堆在一起的大红色极正,光艳而又端庄。 “青芽!领了她们把这些个收回箱子里,记得手脚轻着点!” 这两年眼见着富态了一圈的闵氏放下了手里正拿着的一件百子百福的床幔,拉住了长女的手,欢喜中透着几丝怅然,道:“等着明年,曼妍就该嫁了!” 羞意满满的绯红色,立时由周曼妍秀丽的脸庞延伸到了颀洁的脖颈。 “娘!妍儿还要留家里伺候娘呢……阿爷有说长幼有序,要先嫁了曼清姐姐,才会轮到女儿。” “可不敢瞎说!”,闵氏手中的帕子立时掩上了女儿的嘴,眼梢轻挑起嗔意,道:“老人家也就只是那么一讲。二房的曼清是庶出,还摊上那么个爹,想找好亲,可难着呢。不比我的曼妍,就是命好!” 闵氏向来不是个敦厚内向的,此时得意着女儿的婚事,更是自觉扬眉吐气。 二房里的曼妙与曼清都是庶出,曼妙嫁的一般,曼清的婚事还没着落,接下来的几个女孩又差着岁数,这么一算下来,最近这两三年,周家最隆重的嫁女就应当是曼妍的亲事了。 虽说周檀是白老姨娘的庶出子,但这一两年周夫人远在乡下庄子养病,作为周显尚存的唯一妾室,一向安分守己的白老姨娘也算是周宅里可以勉强数二的长辈。 更何况,闵氏娘家父兄争气,她的嫡亲三叔已于年前升了户部左侍郎。现下闵家在几个妯娌娘家中排在了首位。大房谢氏娘家是有个爵位不假,但奈何当年谢氏去信讨要周家洛京财物时遭拒,周谢两家更显着交恶了。 因此,与嫁到霍城普通人家的周曼妙不同,曼妍已定下的郭家虽远在义庆,但却是正经的官宦人家。 闵氏毫不遮拦的夸耀,涉着曼妍,所以有些害羞的少女只低了头,露了半截火烧样的粉颈吃吃地笑了。 坐在一旁的周曼音,眉眼弯弯,附合着露出一脸甜笑。 借着桌子挡着闵氏的视线。一只鹅黄鞋面飘柳叶尖的绣花鞋狠狠地踢到了曼音的小腿上。 不一会儿,曼音糯糯的声音怯怯地响了起来,“娘亲,女儿想回房去了。白姨奶奶让抄的心经,我还没抄完。” 曼音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转着盈盈的水波,惹人心怜。 闵氏皱了皱眉,温言道:“那音儿就先去吧!”。曾在平州共历生死的曼音,她很是喜欢的,但就是见不得这副似曾相识的楚楚可怜。 恭敬地向母姐行了礼。曼音小小的粉绿色身影快速地从曼妍的房门口闪了走。 “改不掉的狐媚样儿!”,曼妍不屑地撇了撇嘴,留仙裙底露出了一尖儿嫩嫩的鹅黄色。曼音变庶为嫡已有了年头。但当时已十二岁的曼妍一直对突然转了身份的妹妹无法真心接纳。 虽然心底对着女儿的评语也有几分赞同,但闵氏还是正声喝道:“周曼妍!你给我收敛着些,那是你妹妹!” “娘!她就是丫头生的!她娘也就跟白日里见的那个银霞一样是十成十的贱人!” 闵氏看到女儿脸上毫不掩饰的厉色微愣了下,缓缓地坐了下来,拉着女儿的手。郑重道:“妍姐儿,你也是要嫁的大姑娘了。娘也正经地跟你说,这话你放在心里想着成,在娘面前说着成,到了郭家可不敢。” 周曼妍低下头,把着腰上挂着的香囊。轻嘟粉唇,很是不忿。 “若是你今后遇上银霞那样儿的,要如何?” “打了孩子。把她拉出去卖了!”,周曼妍回得不加思索。 “若她真是长者所赐呢?就象当初曼音的生母,娘亲再不满,也得收下。她怀了胎,也是照例好生待着。只是她命不济生了曼音就去了,否则现在也还是要在我眼前晃着咯应。” “娘!”。曼妍用力地抓住闵氏的手,惊恐地问道:“我若进了郭家,她们也会塞了通房来不成?” 闵氏有些语塞了,她很想安慰不安的女儿一定不会,但在她的印象中,妾室、通房一个都没有的亲戚人家还真不多。她与周檀这样只夹过一个“偶然”的夫妻,已是令人称羡的对象了。 郭家的婚事由闵氏的三叔保的媒,周显看着不错,也就应了。 那边也是家中庶子嫡孙,比曼妍大上两岁,学业不错,为人也好,但是官宦子弟不比贫家子,身边也是少不了有丫鬟伺候的。 “妍姐儿,郭源那边本来有个屋里人的,但郭家已承诺,待到明年开春,就会将那个女子打发了……”,闵氏斟酌了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对女儿说道:“可待你们成婚后,再多出别的女人也是会有的。” “娘!”,曼妍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望向了闵氏。 “千百年来,女儿家皆如此。娘亲能遇上你爹爹也是运气了。你五叔也是寿数短,要是时间长了,谁能保准?”,虽然不忍心,闵氏还是决心要把话说透。 “妍姐儿,你且看周家各房,可曾发现各房中,除了生育艰难的二伯娘,其他年长的孩子都嫡出……女人就得在进门后先生下子嗣把位子占住,那些个围在丈夫身边的女人,只要不让她们坐胎生子就好……若待嫡子立住了,就不妨让几个还是听话的妾室通房生些个孩子……” “不让她们生不行吗?” “哪一家的老人不想着家族枝叶繁茂。就象银霞那个贱人,你阿爷让留着,不也是不想背上坏了子孙的罪名?要防,就得在事前,等要防备的女人有了孕或是生下孩子,就得养活着,显得贤德才是最好,就象……就象当年你祖母,忍了一辈子,到最后功亏一篑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吧……” 伏在闵氏膝上的曼妍,带着涩意点了点头。 紧挨着曼妍绣房的一间小耳房里,一只白嫩的小手翻开了荷包,一粒银瓜子塞到曼妍的大丫鬟绿芽的手里。绿芽推了推,也就在眼前小姑娘的坚持下笑纳了。 接着,绿芽扶住椅子,待曼音从后窗跳了出去,她立马迅速地掩上窗子。曼妍出嫁并不带着绿芽,得了白老姨娘暗示去处的她,关照曼音只是举手之劳。 曼音常常去而复返,叩窗而进的事,她跟白老姨娘报过,得了“随她”的指示后,就放心地一做再做。 黑发上沾着曼妍窗下的花叶,曼音蹑手蹑脚地走进了自个儿的房里,眼底一片幽暗。 就算是被记作嫡女,也只是挂个名而已,母亲闵氏始终待着自己不如亲生,也只会给了好吃好穿。 “周曼音!你觉得自己这个样子,象个正经人家的小姐吗?” 曼音惊诧地停住了步子,抬起头,正看着白老姨娘端坐在椅上冷脸看着她,而房里齐齐地跪着四个本应跟在曼音身边的丫鬟。 第83章 不能抢,只能捡 周曼音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对着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白老姨娘,大气不敢出。 她深刻地明白,自己的名字能从一个早逝通房生母转到嫡母名下,白老姨娘居中所起的作用。若不是有这位血缘上的祖母在背后撑着,她还依旧是从前在洛京时不被任何人多看一眼的卑微庶女。 “阿奶!”,想通了关节,一待房里的丫鬟被打发出去,曼音立即就膝行了两步,趴到了白老姨娘的腿上细声叫着,象是只撒娇的小猫。 白老姨娘低头看了她一眼,板着面孔道:“周曼音,近日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我记得提醒过你,在曼妍出嫁之前,最好收了你的小聪明,不要自寻死路。” 周曼音右手五指死死地扣向了手心,那里一道浅白色的疤痕正横亘着将手相划成了断掌模样。这伤是她幼年时在丰津夺下闵氏自尽的金钗时留下的,当日还叫着虚言的徐讷给看过,也上了说是会不落痕迹的透明药膏,但却在背地里让曼音偷偷洗了。 为救嫡母所受的伤,让闵氏在那段时间里,因疚生怜,很是心疼爱护了她一阵儿,也让曼音以嫡女身份入谱再无阻碍。但是回了霍城后,在永德十四年就先回了家乡的四房嫡女周曼妍,依着闵氏亲生女的身份时时挑剔着曼音,显然更心疼自己亲生女儿的闵氏也就渐对曼音淡了。 白老姨娘也看得真,提醒过曼音,不要跟曼妍较劲儿,只待曼妍嫁人,再利用着随后待嫁的几年与闵氏再相处得亲密些就好。 可是,才刚十岁的曼音做不到,她总是忍不住地想了解闵氏与曼妍私下在做或是说些什么。 “阿奶……”。曼音未哭,眼里已蕴了一层水色,委屈地抽着鼻音道:“孙女儿也只想向母亲学得更多些,这一两年,母亲教着姐姐再不象从前那样一并儿将音儿带上,总是将孩儿打发出来。所以我才想着,能私下里多学些。” “你就没想想,你和曼妍差着岁数,有些事你娘并不好教你!你不过是防着你娘,怕她不尽心误了你罢了!” 白老姨娘气结。但看着眼前已有啜泣声现的孙女儿,又突然地在心头涌起了一股悲意。 为人庶女苦,白老姨娘也深有体会。而眼前这个和自己出身相仿的小庶女的所作所为,也正象极了当年的她。 “音姐儿!你且听阿奶讲……当年我也与你一样,总是担心会受嫡母薄待误了前程,所以想着靠着自己的小聪明抓住一切机会……嫁到谢家的姑妈回沅县白府挑人,嫡母压着我不让出头。我就自寻了路子博了个彩头……结果,母亲在送我从沅县去洛京时就说了,三姐儿待你大了,一定会后悔的……” 回忆着旧事,白老姨娘的眼中也不由地含上了泪珠。 自作聪明跟着族房姑妈到了保宁侯府的小姑娘也不过十一二岁,跟其他亲戚家送来一起享着锦衣玉食的表姐妹们一样。都一心一意地把侯府当了依靠。 十五六岁情窦初开,姑妈悄领着偷看了陪着表姐回府探亲的姐夫,几声赞美再加上帮助表姐对付狐媚子的鼓动。一顶小轿就晃晃悠悠地抬进了周家的侧门。 “刚进周家,我不悔。谢家表姐待我极好,夫君也是温柔体贴的,唯一要费些心力的就是按着表姐的指示,帮她给姓黄的女人添添堵……黄惜月死的时候。问我,‘白竹君你后悔吗?’。我也摇了头,可她却说,‘你不悔,我悔了!’。可怎么会不悔,不过是死撑着不想丢了面子。谢氏占了名份,黄惜月有着少年情谊,而我有什么?不过是个帮着谢氏分忧的工具……” “你明白我为什么讲这些?”,白老姨娘苍凉一叹道:“我家除了我,其余的几个姐妹都做了人家妻子,就算有的嫁的人家身份家境都不如意,但都好过我,是个死后不得入祖坟无人祭祀的妾室。所以在平州,听得你祖父下了狱人心惶惶,我却镇定着,因为我那时就想,若是周显死了,我索性自尽博个节烈之名,或许可以陪葬在他与主母的坟侧,趁个香火。” “周曼音,你现在的身份得来已是不易。老身怜你才助你到此,你别自作贱,惹恼了你母亲。周家女不为妾,你只要立身正,就会自得后福。” 周曼音闷声跪着,眼泪吧嗒地往膝上砸,好半天,才伏下身子磕头道:“阿奶!曼音再也不敢了,从今后一定好生孝顺母亲,谨听您与她的安排。” “听着就对了!五房的云姐儿只比你小上几个月,她又极得老爷的宠爱,必会细细为她择着夫家的,到时你不必争不必抢。待云姐儿的婚事定了,老身自会向老爷进言,再往挑剩下的人家里捡了合适的给你,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白老姨娘伸手挽起了曼音,抬着帕子拭了孙女儿脸上的泪痕,小心安慰。 周曼音立刻破涕为笑,灿若春花。 “不能争,只能捡了周曼云不要的!” 更深露重,在梦中依旧紧锁着眉头的周曼音不安翻了个身,小脸碰到冰凉的床沿,突然惊醒。 曲身坐靠上床头的她,不敢作声吵了房里的丫鬟,抬起右手捂在了嘴上,泪水淆然落下,漫过了手心那道已永远无法再去掉的伤痕。 同样的夜晚,周曼云也同样曲着双膝靠在床头,夜不能寐。 因为有了排行居十的小猫儿周曼真,周家的姐妹排行比照前世已经乱了,可是上了霍山面壁读书的大伯这一世没整出前世的十妹周曼雅,而二伯房里的银霞却还是如前世一样怀了胎。 这样若是生出女儿,还是排行十一,如果再叫了周曼洁…… 两只手捧着脑袋,十指插在了黑发之中,周曼云红肿着双眼对着正盘在膝盖的银子,一动不动。 银子的一双眼。纯黑得如同宁静而又深邃的暗夜,象是可以吞噬掉一切,只待曼云的一声令下。 曼云呆呆地看着银子,一句话在嘴里反复含着…… 待日头揭开了暗沉的天幕,渐渐升高,周宅的一处角门也缓缓地拉了开来。 青盖马车晃悠悠,里面坐着一大早突然要去去霍山雁凌峰药园的周曼云。一夜未睡的她,不想留在府里听到浣香院传来的任何消息,选择了先避着再说。 一层又一层的药丛走过,散在空中渐渐浓重的毒素气息。让曼云和在她体内同样骚动不安的银子安静了下来。 “师父!”,静静地站在一畦药垄边看了会儿,周曼云扬着声。唤起了正埋着头拣着草药叶的徐讷。 “过来!”,徐讷听到曼云的喊声,压根脸都没抬,只直接抬起了只胳膊敷衍地招了招手。 周曼云抿嘴笑着,提起裙边飞快地跑了过去。刚在徐讷身蹲下身子,还带着清晨露水的一片草叶就直接塞进了她的嘴里。 “没洗过的!”,曼云皱了皱小鼻子,故作了一脸嫌弃的表情,显示着自个儿已是个即将长成的小小淑女。 徐讷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笑道:“眼睛红得象只兔子。还在这儿装?也不晓得配了药敷了再来。” “师父配的药比我配的更好用嘛!”周曼云笑意满满地摊出了手心,很是无赖。 待徐讷起身向着药田边的小屋行去,跟在他身后的曼云眼中却微转了一丝感伤。 没心没肺的师兄徐羽这一年来跟着杜玄霜在各地跑得上瘾。徐讷独自一人搬到药田也已近一年了,借口是原本看守药田的祥爷爷去世,一时没找到好的人选。 如果追根溯源,师父是从周恺周岁时的那声爹起,开始慢慢地抽身远离了周宅。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会不想再留在江南。就此转身离去。 直觉也跟经验相关,结合着前世旧事,曼云敢认定自己一直以来越积越深的微妙感受并没出错。 世上事皆如此,你想留的未必留得住,你不想让她来的,她偏会来。 周曼云紧闭的双眼四周被抹上了一层淡绿色的透明药膏,徐讷打量了下,促狭地又拍上去了两片翠绿的叶子。 “叶子不能掉地上!” 听话的周曼云索性跪地曲身,将柔软的身体拗成了个回字,脸向天仰着,翘起的脚丫直接垫在黑发底下,倒也舒服。 出来放风的银子也有样学样,在周曼云身上摆出了几乎相同的形象。 “怪不得银子喜欢你!你们本就是一家的……”,徐讷忍不住笑了出声,笑声一止,却又端了脸严肃道:“以后可不能四处显摆着,女孩子家要矜持些。” 学了柔锦的小姑娘,身体软柔,摆着架式只是单纯的好看,但若待成年,相同的样子却会突现身体曲线,显出些媚相。曼云脑子飞快一转,脸也刷地一下红了,一个翻转弹跳,却是老实地仰脸站直了。 看着象是要转身出门的徐讷,曼云咳了一声,掩了掩尴尬,轻声问道:“师父,若是你遇上一人,这个人他将来会害了你,你会用何毒来对付他?” “只是觉得?”,徐讷看着正缓缓从地上爬起,攀着曼云的小腿一点点向上蹭的银子,沉声道:“你认为我会因为未知的惶恐去下毒吗?” 曼云这个假设的疑问勾起了徐讷并不算愉快的回忆。 徐羽的祖父,惊采绝艳的南召国主,就是因为怕着面对逐渐老去的生命,怕着政见不和的臣民,甚至怕着会威胁到他权位的儿孙,才在南召掀起了毒战热潮。南召皇族尽灭不是死于陈朝或叛乱臣子之手,是那位君王自下杀手屠戮子孙亲人的后果。 毒者必须有禁忌,否则肆无忌惮之下的后果不堪设想。象彤这样由天地自生的剧毒生灵,都是晓得这个道理,他们自藏自珍,若不是被侵扰到领地,是绝对不会主动攻击。 “周曼云!我跟你讲过毒术只是一门技艺。先人用毒,是从用药中来,世上有毒天生,然后在解毒过程中才摸索着配出了各式各样的新毒。我师父曾说她学毒,其实就象其他女孩子学习琴棋书画,针线女红一样,娱己怡情,将所有未知的一一求出答案,相互配搭得出更巧妙的毒方……一直以来,我都希望你能象她一样……” 徐讷伸手揭下了还盖在曼云眼上的叶子,扳正了她的肩膀,凝重地正视着她的双眼。 “周曼云,你能告诉我,你想去毒谁?” 第84章 一枝南来,菊花残 周曼云的双唇颤抖着,半天发不出一点声响。 午夜梦回,被前世阴影紧紧扼住咽喉之时,曼云想提前解决的后患很多。 还在银霞肚子里的周曼洁,前世曾将高氏踢打吐血的周柏,曾在夏口卖妻的高维和那个还未也可能永远不会再在生命里出现的买家…… 今生她只重活了五年,可是灵魂经历的前世二十多年岁月更加根深蒂固。剥开现在这个幸福而又阳光的明媚少女壳子,里面装着的曼云还是掩不住对未来的恐惧,一如往昔那个怯懦苍白的女人。 提前把所有不幸的根源统统抹杀,这样疯狂的想法也不止一次地爬进她的脑海。 “师父!我知道未罪先判是不对的,可是有时我总想着……我也不想成为象祖母那样不会青红皂白就未罪先判的人,可是只要看到他们,我就会想,想着若是他们死了,我会过得更好些!”,曼云抬起手掩住了脸,挡住了一脸泪痕,喃喃道:“昨个儿半夜里,我悄悄走到了浣香院门前,让银子爬了进去咬那个女人,然后又唤了她出来……” 经历了一番跋涉,最终绕在她皓腕上的银子环扣如环,在阳光下晒着耀目的银色。但只要细看,就能发现跟了曼云五年的银子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在银色光影之下,隐着许多千奇百怪各色的点带环片,都是各种毒素的累积。曼云一直以来吃下的所有毒药,银子都做了保留。只要曼云想,银子就是藏在她身的移动毒源,可以随她心意,释放出各种不同的毒。 从直接抹杀银霞性命,到让她中毒落胎,再到给胎儿下毒……周曼云反反复复地在脑海里折腾推演了无数次。 “最后。你是用了什么?”,徐讷轻声问着,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补救之法。他知道周显对曼云极为偏疼,但要是曼云真要做出了伤人性命的事情,也并不好交待。 周曼云艰涩地摇了摇头,道:“没有!最后,我没动她!” “那就好!”,徐讷庆幸一叹,拍了拍曼云的肩,道:“你要下毒杀人不打紧。师父自会帮你兜着。只是我不想你因为害怕误了自己,你想想就这么着用银子抹杀人命,你会开心吗?如果不能。又何必脏了手……” 涟涟泪水夺眶而出,曼云向前一步紧紧环住了徐讷的腰,埋首在他怀里,痛哭失声…… 前世临死前看到亲生骨肉被曼洁捂死后跌落砸在地上的情形,在昨晚她放弃之后。时刻不停的地啃着周曼云的心,生疼。 世上重生,再见仇人,最令人痛心的若过如此。清晰地记得所受的一切,可是仇人却还只是个无知无觉的胚胎。曼云是人,是女人。对着孕妇和孩子下手,即使恨意满满,但她做不到。 祖父周显在给孙辈讲当年他任职刑部的卷宗案例时。讲起了一件发生在楚州溢阳的旧案。案子听着简单,只是一个益州旅商初到肃州安化,纳了个从未离开本乡的妙龄女子为妾,在新房里被这位小妾所杀。 奇是奇在自首小妾的供词,她捏着粗嗓自称是一名益州商人。本来与案件被害者在二年前一起搭伙做生意,但却在路上被同伴杀人夺财。而死后却又重活到了千里之外安化的小户女儿家身上。本来模糊的记忆,在见到前世仇人后逐渐清晰,所以设局让被害人纳己为妾,趁机杀之。 女子在公堂陈述完供词,就当众撞柱自尽,引了一片哗然。 也亏得当地的县官较真,还就真按着那女子陈供的线索在千里之外起出了二年前旧案的尸骨和证物。 周家的几个兄弟私下里讨论时揣测了那女子的各种离奇身份,但对重生之说并不信,只当周显是在讲一个善恶有报的故事。 但是真正重生了次的曼云却信。她也想过,若是自己能这样重生与仇人相见,快意恩仇,痛快生,痛快死,该有多好。 “象自己这样有了能力但又没法放手复仇的重生,怕是得了天眷之后最憋屈的一种了!”,靠在回周宅的马车车厢侧板上,周曼云抬起自己洁白无瑕的双手,看了又看,露了一脸苦笑。 陪坐在车厢里一大一小的两个丫鬟,青缨与红梅表情一致,都在凝神盯着晃动的车帘,对身边自家小姐的愁苦模样视若无睹。 伺候周府六姑娘是件极闷又极闲的差事。周曼云总喜欢一人独来独往,时不时还出远门,周家长辈也纵着,身为丫鬟她们要做到的首要就是听话,听话地看守门户,听话地任云姐儿自行其事。 时近正午,周家的马车靠近霍城的北城门,缓缓地跟上了挪动的进城队伍。 “又遇上清远贩人队伍堵了城门!青缨姐,还请姑娘多担待些。”,马车夫压低的嘟哝声清晰地传进了车厢内。 周曼云掀起一角车帘,果不其然,除了几点鲜衣怒马的点缀,前面一片或高或矮的人影尽皆衣衫褴褛,不成样子。 贩人也是近一年来清远县城新起的生意,做这一行和卖的人却基本都非清远本地人。 连通陈朝境内数条江河而成的大运河已在永德末年与泰业初这几年的强压下基本修竣,在一片民声哀怨中,于泰业三年初通航的运河开始由南往北启航运粮。 因为燕境陷落,原来就在前两年遭灾还未恢复生息的江北无法接纳过多人口,许多州县闭了门,也就有着聪明的生意人立在江北岸的渡口,宣扬着江南的富庶。由北往南的船只带来了的最先一拔货物是人。 不比只在芳溪边上的霍城,江运大港清远是卸货的一个大据点,在那儿会将贩到的人口先筛选了一遍,分了等级,商人们再带着大队,走了陆路,一城一城地铺送而来。 江南本土大家都用着自家世代田庄里的家生子。被贩来的人能进了普通富裕人家为奴作婢已是幸运,俊点的进了些青楼楚馆等地,差的再往南下,义庆银,宝山铜,还有马邑的炭窑子都是要用人的。 周曼云放下了车帘,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双膝。看到清远商队,她也一下子想起旧事,确定来了霍城的高维怕是不会轻易离开了。前世的高维在霍城寄读求学,是拜在溪北大周府族长周柏门下。吃住在溪南小周府这边,直到三年后周桐去世。 高维会留在霍城的最大原因就是他的故乡清远在充斥了贩人商队后,更加繁华也更加奢迷。不宜向学。 “被卖了也是该!明知清远有此风,还非嫁了去……”,曼云心底暗自调侃了下前世那个倒霉的自己,突然觉得自己因为高维与周曼洁的到来慌了手脚有些可笑。江北难民,沿江江匪。还有后来专门揖盗养贼的和州官府……从今而后的日子,需要解决的难事不会少,那个还不知将来会如何的小胎儿又算得了什么? 车壁晃了晃,马车象是向前挪了两步,又突然地停了下来,车外传来了一阵混乱的嘈杂声。 一股淡淡的血气远远地漫进了车厢里。没等曼云开口,赶车的汉子已轻捷地勒缰转辔,将马车赶下了城门大道。掉头而去…… 赶车的齐二也是当年来江南的杜家亲兵,虽离了边地几年,但还很是警觉。 “城门口有杀人的,我们先避避再回去!” 夹着风声传来的提示声少了拘谨,听得更顺耳的曼云立时高声应道:“齐二叔作主就好!” 马车绕行到一片安静的小树林前才慢慢地停了下来。齐二才耐心地跟车里的三个姑娘解释了刚才看到的情形。 “隔得还是远了些,没看得太真。象是裹在那些被贩来的难民中有个矮个儿突然抽刀捅了押队的一个商人……趁火打劫。贩良为奴,这些黑了心的本来就该杀……” 青缨与红梅听着就在刚刚的呆的地方死了人,再加上本被马车颠着有些晕,脸色齐齐地泛了白。 “凶手逃掉了……”,曼云低头想了会儿,轻声道。 “是,看着趁乱跑了。但愿那小子不会被那些人再逮回去。”,齐二感叹着,有些发痒地将手上牵着的缰绳在手背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象是在试勒着人的脖颈。 红梅的两眼一下瞪得老大,惊声问道:“被抓住,他们会杀了他是吧?”,她又突然地同情起跑掉的凶手了。 “不会被逮着的……”,曼云浅笑着,拍了拍红梅冰凉的小手。这话,她不是纯安慰,前世里大约也是这时,霍城城门口也发生了血案,几家贩奴的清远商人在城里城外搜了几天,反倒又被杀了几个。 因为发生了杀人事又找不凶手,贩奴的商队还专门绕开了霍城小半年,大约到明年的四月间才又在霍城做开生意。 按着不立危墙之下的想法,曼云索性带着两个丫鬟到树林边的一户农家借了屋子稍歇,只放了本就见血心喜的齐二再返了头回到城门口打探消息。 大约一柱香的功夫,齐二回来了,重新请了三个女孩上车,说是城门口已清理干净,加了戒备。 曼云望着齐二眼中跳跃闪动的笑意,忍不住问出声道:“齐二叔有甚新鲜事,说来听听。” 齐二的脸一下子红了,慌乱地摇了摇手。 马车重走回头路,城门口已没有人堵着,但却加了戒备。顺着车帘的小缝,曼云只看见了地上边缘还带着一星星微红的水渍,是尸体拖走清洗地面留下的痕迹。 直到晚上,曼云才从朱妈妈听到了不知倒了几手的案情实况。 “哎呀!姐儿没亲眼见着就对了,行凶的是个混在人群中的小个子,死的那个站在路边的大石上,就那么毫无防备地被根不知咋锉尖的棍子戳进了屁……”,朱妈妈说着涨红了脸,自顾自地趴在床沿上哈哈大笑。 “妈妈再讲呀!”,几个丫鬟不明就里地看着朱妈妈,很是着急。在霍城呆了五年,曼云身边的丫鬟也换了茬,小满等大的都嫁了人,青缨现在算是最大的,也就才十四岁。 曼云掩嘴咯咯笑了,前世她也只知道是有死人,怎么死的不清楚,但刚才朱妈妈的话意,她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招手叫过了红梅,曼云只在她耳边讲了两字。小丫头果不出曼云所料径直嚷了出去,接着又是一片笑声,一室的人仰马翻。 “杀人的不是普通的难民,应该是练家子!”,朱妈妈止了笑,才认真地跟曼云解释。 尖利的棍子应当原本是伪装了走路助力之用,待到杀人时棍梢自下而上,由死者后庭直穿入腹捅了个对穿,不仅手法准力道够,还够狠,而乘机在喧闹的城门口逃走显然也是早有预谋。 曼云轻轻地点了点头,道:“不管是什么人,是寻仇找事也好,还是过路行侠也罢,都与我们无关!” 前世泰业三年九月至十月间发生的霍城连环血案,在今生也同样地拉开了序幕…… 第85章 藏凶之地 拜那位城门当众杀人的凶手所赐,泰业三年的重阳节,整个霍城过得都有些憋闷,溪南小周府也不例外。 虽然城里人都晓得那位不知躲在城中何处的凶手不会对着普通人下手,但谨慎的人家还是尽力约束了自家的孩子不让出门,怕那些还在城里城外搜人的贩人商队平白地找麻烦。按着商队缉凶的口径,杀人的是个身高约五尺左右的北地少年。 这个说法很是让周家的一堆儿少年兴奋不已,虽然只有周慎曾正式拜师学武,但不妨碍他们对可能差不多大就杀了人的少年有着一种莫名的好奇。 耕心堂的课程刚散,周家的兄弟们就又重新投身了了持续了小半个月的的热议中。 “大约也就你们这般高!若是你们到街上,估摸着就要被那些清远人揪住细看了……”,周恪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半圈,正好把自个儿的胞弟周惕、四房的长子周忻,还有近日已正式在周家就读的高维划了进来。 这三个男孩正好就都在了这个高度上下。 高维的脸一下红了起来,嘶哑地辩解道:“那些贩奴的并不是清远人。” 原本清如泉彻的声音,这会儿象是锉着木质桌面的钝刀,难听非常。 十六岁的周忱听着,不禁地翘起嘴角乐了。最近周忱正在变嗓,正觉得自个儿出音难听,却不想多出了个吃错了东西的高维来作伴,倒也安适。 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里的曼云起身,提起了搁在角桌的一只茶壶,贴心地给每一个哥哥都倒了一杯药茶。 一盏茶同样温柔地递到了高维的眼前,淡黄色的茶汤表面,还飘着一瓣纤细的菊蕊。 “谢谢六妹妹!”,高维慌忙道谢从曼云手中接下。茶汤搁在嘴边,看着已转向周慎的曼云,犹豫不决。 “云儿妹妹!大夫说表哥不能喝菊茶的!”,周慎心有不忍地伸了援手。 高维如释重负地搁下了杯子,冲着一脸惊讶的曼云,尴尬一笑。 实话实说,人会死?曼云暗自不屑地一嗤,高维这样毫不推拒的君子之风,她早就了然于胸,何况近几日高维的轻微中毒症状本就是她的手笔。 菊花本就有毒。叶梗生吃或是长期直接以触及肌肤,会引起肿痛难耐的不适症状。 所以家中姐妹一起下厨做的重阳糕分诸各兄弟时,曼云特特给高维送了一份加了碾碎菊花生叶粉的。高维现住在修裕堂的东院里。曼云一点也不担心,会误中副车伤了周慎。为求保险,曼云还特特应景儿给家中的兄弟姐妹都送了盆菊,以作案头清供,只是在高维那两盆上多涂了一层诱剂。 这两日。高维咽喉肿痛得厉害,看过大夫,说是初来霍城水土不服,兼之对菊制品排斥。 但他只暗地里撤了摆了房里的菊,却一直忍不跟曼云直说,曼云也就乐得每天贴心地在耕心堂准备了一色儿的菊花糕、菊花茶。 曼云不觉得自己的行径幼稚。她也不过是在为现在眼角还一片青的周慎讨个公平。 被二伯娘带大的周慎有些老实得过了头,就跟前世的周曼云一样。在高维的怂恿下,被二伯毒打一顿。还懵懵懂懂地对自家表兄崇拜至极,无怨无尤地处处维护。 只可惜也只能这样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曼云遗憾地看着重又热闹聊开的几个男孩,长吐了口郁气。她明白,现在的高维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跟前世里那个负她的是一人又非一人,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当她真的这样下手折磨浑事不知的高维时,还真觉得有些畅快。 “侠以武犯禁,不管死者是否无辜,这样杀人总归是不对的。”,几个少年的争论渐渐地分成了两边,渐显出了些淡淡的烟火气。 “可那些贩奴商人当真可恶。据说在城门死的那个商人与他的同伴来霍城,是要将收罗的一批北地少年送到城西的幽竹馆的……那人即知道了,肯定是要杀他的。”,周忱梗着粗嘎嘎的嗓子强力辩着。 “哥,幽竹馆是什么地方?”,堂上年纪最小的周怀摇着哥哥周忻的手,大声问道。 “幽竹馆就是个养小……”,周忱认真的回答,被高维伸出的手捂在了嘴里。 高维压低了声提示道:“六妹妹有在呢!” 周忱看着曼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曼云冷冷地斜了高维一眼,从容道:“断袖分桃,古风已久,就跟青楼一样,幽竹馆也是做皮肉生意,只不过里面养的都是少年。” 小倌娈童,自家那位生冷不忌的二伯也是下得了嘴的,只是这里的几个少年包括他的亲生子,都不知道罢了。 “六妹妹从来都没被当普通闺阁女儿养过……”,红了脸的周慎小声地靠在自家满脸震惊的表哥耳边说明着。 能把这位吓跑了才好。曼云闲闲地靠在椅上,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道:“也别什么侠不侠的,我觉得杀人的肯定是心理压抑成魔,刻意地杀人泄愤罢了。而且杀了数人还不离开霍城,应当是还另有目标。要不是顺利杀了最终想杀的目标离开,要不就是索性通杀一圈,除了贩奴的连无辜的清远人也要杀掉!” 高维的肩头立时被几只手掌一起同情地拍了又拍,周家兄弟忍着笑,只等着自家妹妹继续奚落。 “那六妹妹且说说,已过了半月,还没被找到的凶手会躲在哪儿?”,高维暗掩了眼中闪动的光芒,轻声问道。他突然觉得侃侃而谈的曼云比起记忆中娇娇憨憨的样子更好,青梅竹马的玩伴可爱就好,但如果是未来的妻子,他真心希望是能与之能有共鸣共和的,象是家中那个只好绣工的小妹,他能宠着,但也生觉无趣。 “要我是凶手。肯定不会躲在那些客栈酒楼。才十来岁的年纪……混在城里的大户人家是最好的,缉凶的兵丁和商贩就算怀疑,也没胆子上门挨人查。若是有着空院落住着,顺了衣服,吃食,混着多久也是成的……” 周曼云在自个儿懒洋洋的讲述中渐渐地直起了腰板,她突然地记起前世大约也是凶案后,溪南小周府发现遭贼丢失些财物。二伯娘高氏曾揽着她啜泣,痛心地说,她未看管好曼云生母留下的遗物。让贼撬了箱子。 周家的几个兄弟也面面相觑。 周忻突然地弹了起来,道:“要按这样说,霍城最能藏人的就是大小周府。” 午后的小周府。突然地兴奋起来。在一群少年的嚷嚷声中,各院各房开始了莫名其妙的清查。 回到五房的颍院,周曼云拖着步子爬上了自己的小绣楼,两眼发呆。 她喊过,就算那人躲在院子里也不要打草惊蛇。可除了周恪、高维等两三个冷静些的。其余热血上头急想抓着凶手的正义派与想掩护犯人逃走的枉法派,都陷入了一样的狂热中。 “希望那人是呆在溪北大周府了!” 攥着宝花金线的蜜饯盒子打开,曼云先招呼着几个丫鬟吃了些自制的蜜渍果,接着吩咐青缨,让她开箱取了几块黄色的香饼还有香炉子。 淡黄色的烟雾从微张的鹤嘴喷出,密密地洒在了四周窗格之上。曼云着意指点着四个大丫鬟在一些重点位置多喷了几个来回。 丫鬟们低头做事不敢多问,只暗自相互递着眼神表达着纳闷,云姐儿说是要防着虫蚁进门的借口显得有些牵强。 到了掌灯时分。呆在楼里的曼云就陆续地从充了耳报神的红梅那儿得来了一串儿的消息。 各房各院没见丢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住修裕堂里的周忻还有周惕身边的一个砚喜的书童各丢了两件旧衣裳。因为周夫人被周显送到了乡下,重新改过的修裕堂因离着耕心堂近,也被划到了前院部分,做了男孩们集体居住的所在。 有说应该是不小心丢了。也有人认为是被凶手顺走的。 孩子们的挣腾被报到了周显那儿,遭到了老头子一句“无事生非”的呵斥。 阿爷怕是也想到那人可能曾经或还潜在园内。只是不敢轻易刺激了杀人者。 “也许还真是人没杀够,没到走的时候,估计等要走了才会撬箱偷物。” 曼云待青缨吹熄了烛走出房门,又偷偷下地蹑手蹑脚在房里走了一圈,扒在窗口向四下看了看。 从楼上看着,杜氏的房里也早已熄了灯火。曼云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心,娘亲的房里,她也带着人去薰过香,虽然这一世娘在不存在什么遗物之说,但一想到会莫名被贼偷了,实在让人气愤不已。 “前世的小贼和杀人的凶手是一人吗?那会儿,他又偷了什么……”,曼云辗转反侧地在床上打了几个滚,直到过了二更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黑漆泼过的夜空,被阴云遮着,不见半点星子。 一道精痩的身影从周家止止斋的四楼窗口翻出,几个腾挪坐到了楼顶,居高临下地将整个周府收于眼底。止止斋在周府偏东南角的方向,是座四层的藏书楼,因为周显有令,平日里很少有人到这儿吵闹。 周家也只才呆了两三天,许多地方还未摸清,但不知为何从午后开始就有人不停地来回走动,怕是有人发现或是意识到了不妥。 呆坐在楼顶上的黑影望着自己的双手,意味难明地笑了笑。 “不得久留,就在离去前,作个了结吧!”,一声轻叹如絮,才将将地落在楼顶青瓦之上,黑色的影子已向着瞅准的方向悄悄地摸了过去。 第86章 送上门的仇人 周氏宗族南迁到霍城前的北方祖地在颍水之畔,周家五房所住的颍院就以此而名。五房会分到颍院,也是因为周显偏心曼云这个孙女的原因。 溪南小周家前几代一直就在霍城长大至出嫁的女儿并不多,所以专供闺阁的绣楼也不过只有两座,而费心收拾出来安排着住人的也就颍院里的这一座。 周曼云现住的楼前挂着周显归乡后亲题的”藏岫“二字,字好楼秀,在周家众孙女中稳稳地占了头份。 想着此前混迹在周家前院打听到的楼名,从屋脊溜下的黑影将摸到楼匾的手收了回来,往身上青色的书童旧袍上蹭了蹭。 再一闪身,他来到主屋窗下,破纸拔销,翻窗入室,一气呵成。 就在打开窗子进入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香气立即扑鼻而来,暖暖地轻撩着百骸诸穴。 夜行来客立即警觉地屏息靠墙,反手将窗推开一条缝,窗外冷洌的空气拍空而来,将环在身边的醉人香气冲淡了许多。 他狐疑地侧头凝神静听了一会儿。一室之内,也只有靠墙主床的一帐纱帘后响着几乎轻不可闻的呼吸声,清浅而又悠长,显然应该是已坠入甜黑梦乡的小主人。 黑暗中,扣着窗格的手一下子放松,移开放到了身侧,窗子无声地重新扣上,重还了一室的暖意融融。 再深吸口气,夜行客原本戒心满满的身体弦一松,在黑暗中勾出了模糊的一弯笑。 就算只是个十岁大的女孩也是喜欢伴着一枕熏香入眠。 这味道,象极了娘亲曾经在北地仿着古法让人用秋天新收山椒和泥做的暖室。所以身上未愈的伤口和还没填饱的肚子,突遇有些类似的味道就不由自主地让身体懈怠了。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自己目前的状态,着实象只归巢的鸟儿一样可怜得需要找个地方休息会儿。 一点火光起。火折子点亮了窗前的烛台,一只手很是干脆地摸上了摆在桌案上的糕点,毫不客气地塞进了嘴里。 “果然世上事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有贼上门,还是很大胆的贼。”,隔着一帐绡纱,侧躺着的曼云眼皮留着一线始终警惕地盯着帐幔外昏暗的灯光。 一直就辗转难眠的她在窗子被打开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异常,只是五年不辍的柔锦修习,让她能够平和地保持着稳当不变的呼吸。 隔了一会儿,一星灯光。缓缓地向床帐移了过来,越来越近。 曼云咬紧了牙关,强压下心头涌起的愤怒。她深悔自己白天根本就不应该只在室内用了能使人减缓行动。渐入昏梦的“暖椒”。 白天让青缨等人仔细在门窗各处熏下的暖椒,此时就在暗夜来贼的身上未见起效。虽看不见外面的动静,但也能估量出来人的警觉性和功力都够不错,不太好对付。而如果来的真是那位杀人凶手,应当对杀人更是信手拈来。不会有所顾忌。 惦量了下自身能力,曼云悄悄安抚着跃跃欲试银子一起等待时机,力求一击而中。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来人居然就这样大咧咧地直向了床边摸来。 一般来说,绣楼的形制即使在夜里也应当极好辨识,讲究点的盗贼要偷东西总会首选库房、书房之类的。怎么的也不会擅自到女孩子住的地方。 毕竟偷物与坏了闺阁少女的名节,在量罪上也有着根本之别。偷物可耻可恨,偷人简直该死。 一只手的轮廓搭在床幔上。也在犹豫不决。 曼云紧盯那只模糊手形的视线已热得想要在上面直穿上个洞,盘在她的手臂的银子也同样仇视地吐出了细尖的红色蛇信。 “周……曼……云!”,帐外人喃喃的低语声,清晰地敲进了曼云的耳里。 怎么回事?周曼云错愕地咬住了嘴唇。显然是针对她来的客人,让她的脑子有些发懵。 靠着床头的半幅帐子被缓缓地挽了起来。静放在床旁几上的烛台闪着微黄的光芒,将穿着青衣的身影映得泛出一圈淡紫色的身影。那人仿若带着几分好奇的探究慢慢地俯下了身子…… 银子攸地一下弹身而起,尖利的细牙直接向着来人的脖颈凿去,一道寒光也几乎同时快速地向银子的细小身躯斩了下去,凭着直觉。 曼云如蛇一样柔软的身体立即趁机曲膝弯起,再弹开,足尖狠狠地踢到了来人的肩膀,顺势坐起了身。 一把厨房顺来的剔骨小刀迟疑地向后一摆,配合偷袭的银子趁着良机,对准夜行人的脖颈咬了一口。 刀子不受控制地从夜行人的手中脱手而出,他的眼前一片视线模糊,突觉昏沉的身体歪歪斜斜地向后倒去,砰地一下撞上床边的几案。 “呼!”,曼云一个猛扑身吹灭了将要倒地的烛台,鼻尖结结实实地撞在地板上。 “万幸,没点了屋子!”,周曼云一阵儿后怕。待撑肘想要重新站起来,才发现一角裙边正被一只手牢牢地抓着,不得放松。 曼云羞愤地皱了皱眉,喝道:“银子再咬他一口!”,银子却懒洋洋地掉了头,盘上了曼云光洁的脚踝。 “难不成已死了?” 弄不清刚才抢了战机自作主张的银子究竟是如何咬的,周曼云只得再蹲下身。 受着被拉住的裙边牵累,努力探了几次,她才探到了地上长条物温热的鼻息。 呼吸正常,说明人还活着,只是昏了过去。 银子甩了甩尾,钻进曼云的身体又躲了起来。对她来说,开口咬人是能省则省,她也是有洁癖的。 曼云就势坐在地上,长纾了口气。死人她不怕,但实在不想有人死在自己的屋子里。 呆坐了一会儿,曼云试着又扯了扯被拉住的裙边,依旧纹丝未动。 她气恼地抽出了绑在腿上的潜霭。凌空向着登徒子的几只手指比划了几下。 “银子,掉下来的手指头变带着血,会把我们的屋子弄脏对不对?”,没得到任何回答的周曼云,小脸更露了一脸苦相。 深深地叹了口气,曼云不情不愿地伸出小手,用力地抓着一只留在她裙边的手指狠狠地向外一掰。 入手的指节纤长,指肚带着薄薄的轻茧,即使主人已暂失了意识,可执拗地不肯放弃抓住的目标。 这样拗的人真的实在少见得很!曼云的嘴角一哂。对着还没看清面目的执着小贼表示了敬佩。 紧接着,周曼云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 翻江倒海而来的记忆夹着此前听到那声“周曼云”翻滚着,直冲着她的胸口。让她无法控制住一下子突然发寒的身体,颤抖得象是秋天里孤独挂在枝头的树叶。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潜霭利芒出鞘直接将梨花白的素锦寝裙划成两片,手脚不听使唤的周曼云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站起来,慌乱地在黑暗的屋子里摸起火烛。 一点明灭不定的光,晃悠悠地亮了起来。 把烛台放在昏倒的俘虏头侧。踞跪着的周曼云紧咬着银牙,拔开了覆在那人面上的几缕乱发。 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顿时跃然入眼。 眼前昏迷不醒的少年,苍白憔悴的双颊粘着几丝黑发,长睫如扇掩着,清俊秀气。如果模糊了发式衣裳。也会让人错认是位形容昳丽的少女。 周曼云的双手扣住了颤抖双唇,竭力地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喉头一直咔咕的声响总是不停地想要挤出来。发声悲哭。 高维来了,周曼洁来了,她已经尽力地让自己接受了前世改不了的事实,可为什么命运却开了个这么大的玩笑,把应当这会远在云州的萧泓也送了来。 眼前的惨白少年。就是萧泓。就算把他扒皮剔骨,曼云也认得。 前世。二十出头的萧泓总喜欢在大太阳地里混着,刻意在人前保持着冷漠英武的模样。 但他的肌肤其实是易白不易黑的,平日最多也只是显着麦色,而只要受伤或是大病休养十天半个月不见日光,就很会立即固执地重现一片嫩白。 直到年近三十,被岁月磨出棱角添了沧桑,才渐渐地摆脱了俊秀之名。 所以,前世里很长的一段时间,只要萧泓受伤生病,在他身边充当侍婢的曼云总是会被独自扣在他的身边,因为他讨厌让外人看到他“孱弱”的样子。 少年时的萧泓据说长得更俊,象极了当初以美貌著称的嫡亲姑姑孝宗皇后萧氏。 曼云记得清清楚楚,前世她没见过少年时的萧泓。她第一次见到他,应该是在八年后的泰业十一年,夏口西陵山,她十七岁,嫁入高家两年。 可现在就倒在眼前的萧泓又是怎么回事? 周曼云塌下双肩,把脸埋在双手中,忍不住地痛哭失声…… 颍院的灯火由藏岫楼开始次第地亮了起来,急冲冲赶到曼云房门口的杜氏,喝退了堵在门口大气不敢出的青缨等人,冲到了曼云的身边,紧紧地将哭泣的女儿箍在了怀里。 “云儿!你没事吧?”,等曼云的哭声小了些,杜氏才试探问着,自责浓浓。 刚才打眼一看,见到的场景,确实把杜氏吓着了。 屋子的正中倒着个陌生人,曼云跪在一旁,痛哭流涕,如遇了天塌。 如果不是杜氏还算冷静地看到曼云的衣裳是整齐的,只是被刀子齐齐地割一片裙,早就直接抽刀剁了闯进曼云闺房的小贼。 再聪明能干的女儿终究还只是个孩子,杜氏轻叹口气,竖着眉吼道:“朱妈妈,还不快把这闯空门的贼子拖下去……” “拖下去直接杀了!剁了肉泥,烧了灰,埋地下当花肥!”,周曼云从杜氏怀里支起身子,扯着嗓子拼命地嘶吼出声。 那一纸死字的墨迹淋漓,还有孩子跌落在地的血浆迸流,又一次地混在泪中模糊了曼云的视线…… 第87章 真相? 娘的怀抱很软也很暖,曼云紧紧巴在杜氏的身上,小手紧环着不肯松开半点。 杜氏看着怀里的曼云不禁菀尔一笑。 女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撒娇过了。从平州丰津开始,曼云先是照顾着用了金鸦暖的自己,再接着就端着长姐的架子带着小猫儿还有周恺,小小的年纪硬是做出了一副当家作主想要扛起重担的模样。 但不管女儿多大,只要有娘在,就应当是可以肆无忌惮躲在娘亲羽翼下的宝贝。 “再大点,娘就抱不动你了!” 很是勉强地把曼云抱回床上,塞进被窝,杜氏遗憾地甩了甩手道:“还有你弟弟,也是沉得不得了!云姐儿,你说重男轻女是不是说男孩子天生骨架子就比女娃娃重呀?” 娘亲故作愁眉苦脸的样子,让脸上还挂着些雨尾的曼云配合地露出了涩涩的笑,轻声道:“等云儿大了,云儿抱娘好了。” 杜氏亲呢地吻了吻曼云的额头,当作奖赏。 她掖紧了曼云的被角,自然放柔的声音地在曼云的耳边絮絮念着些个不着边际的闲事,待女儿倦倦地合上了双眼,才蹑着步子,悄悄地下了小楼。 一夜梦,杂乱得象是被风旋抛上了高空翻腾不休,落地却是轻柔的,安适得让人不想再睁开眼睛。 曼云睡足方醒,一双大眼睛懵懵地打开,好半天才收拢了视线集中在杜氏浅笑的脸上。 “那个人醒了?”,虽然很不情愿,但明白昨夜所见非梦的曼云,抿了抿唇,还是用轻如蚊蚋的声音开口问道。 “昨晚那贼?云姐儿不是吩咐把他剁了当了花肥使了吗?”,杜氏惊异地挑起了眉梢。 曼云无奈地转侧了头。重又闭上了双眼,道:“娘又不是那样的人。” 因为了解杜氏虽然对子女也算护短,但在自己没受到实质伤害的情况,她是一定不会不查不问就直接伤人性命的。所以在昨晚理智渐渐回归之后,曼云才索性对被从她屋里带走的萧泓不闻不问。 “昨夜,那少年在昏倒前有跟你说过什么吗?还是你从前小时候在洛京有见过他……”,杜氏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作为亲娘,她直觉着曼云昨晚的失控极不正常。 “都没有!”,曼云板着脸,生硬地答了实话。 “这样呀……”。杜氏的语气里带上些淡淡遗憾的怅然,轻声道:‘昨个儿夜里就有请你师父下山把那人弄醒了,现在他在你阿爷那儿……好象你阿爷认识他……‘ 周曼云腾地一下弹坐了起来。光着脚丫就开始冲向衣箱。 “慢点,别毛毛躁躁的,娘在这儿等着你一起过去呢。” 杜氏微笑地看着女儿的背影抱怨,眼里满含着一片酸涩。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挂心着女儿,她早就守在耕心堂要仔细听清那个神秘少年的来历。 有件事。她还没有来得及跟曼云细讲。不等天明就火急火燎地请徐讷下山,不是在送人去耕心堂后周显的主意,而是在之前她吩咐的。 在女儿睡着后离开的杜氏,细心查看了朱妈妈从昏倒少年身上搜出的随身物品,其中一枚小印让她当场就震惊非常。 一枚如成人拇指大小的熟栗田黄闲章,印面只悠然舒展地阴刻着“迟斋”两字。庄重雅致。 印石是杜氏曾经细选的礼物。收礼的周柘亲手制的印,在生前最后的几年,他所绘的图画上都有留这枚印记。迟斋主人的画作至今还在藏家之中小有名气。 姗姗来,迟迟归。只是一心想着同归的夫妻,脚程行在路上,快慢并不一致。 公爹周显携灵南归,也收了周柘的几件遗物。但那时就没见了迟斋小印。 都以为是这枚印被周柘遗落了,但它却在这多年以后。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带到了霍城。而这人弃了周宅各处,直扑曼云住处的行径,更让杜氏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悲痛莫名的杜氏甚至已然怀疑被扣下的少年和当年在大慈恩寺杀了丈夫的刺客有关。本来想直接叫起曼云让她为人解毒,但又怕听到的消息会让情绪本就不稳的女儿再伤神伤心,所以才强忍着派人连夜出城去寻了徐讷下山。 可醒过来的少年面对杜氏的追问,闭口不答,只提出要见周显。 周显见到这少年第一眼时,只略显讶异地问了一句,‘你可姓萧?‘,就将他带回了耕心堂。 如果他与公爹相识,他会是谁,又从何得了周柘的小印?重重的疑问压在杜氏的心头,越缠越死,只是话不敢轻易出口,唯恐给本来心事就多的女儿心中又增负担。 紧握着杜氏的手,站在耕心堂书房门口,等着通传的曼云手心里一片粘湿,她也分不清是自己还是娘亲在紧张得心惊肉跳。原本一直猜测着萧泓来因的曼云,在发现了娘亲隐约的不安后,心中更加忐忑。 周贵安从书房里出来,打了帘子,示意着母女二人进去。 曼云的耳朵清晰地听到她与娘亲象是同时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周显半睁开眼,看了看正屏着呼吸的杜氏母女,苦涩地提醒道:”萧公子,你不是说此次南来,就是想见周柘遗孤吗?你刚才也跟老夫讲,柘儿的骨肉应当知道真相,那么你不如就直接把跟老夫讲过的再给她们讲上一次。‘ 萧泓错愕地抬眼看向了眼前的老人,他此前求见周显已然将所知的事情都一一说明。想着是让周显在合适的时候告诉周柘的家眷,特别是待周柘三岁的遗腹子长成之后。至于周曼云,他并不想让这个女孩知道太多事情,爹爹有说过女人就是放在后院宠的,不需要承担太多的责任。 “什么真相?”,周曼云一张嘴就满是烟火气,一双眼牢牢地锁在了萧泓身上,不避不让。 昨晚没有看清的女孩这会儿在眼前显了分明。模样居然与自己描摹过千次的形象有着七八成相似,但却一点也没有想象中温柔可亲的样子,即使一身浅蓝,但还是象带着扑不灭火,视线更是火辣辣灼着他的脖颈。 昨晚咬了自己一口的又是什么东西?萧泓忍住了想要再摸一次脖子上伤口的冲动,此前他已经对镜看过,昨晚觉得被咬到的地方半点痕迹都没有。 “周世叔在大慈恩寺遇害前,我就在他的身边……那时,家父带我们兄弟几个就住在离大慈恩寺不远,我那时常常会溜到寺里玩……六月十五那一天。我和往常一样,又跑到周世叔画壁的西林塔院跟他学画……” 少年声音终于从仿若云端处飘然而下。曼云每个字都听得清,但却零落地组合不成完整的句子。因为娘亲牵着她的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着。 萧泓敛着眉眼,肃手立着,仿佛对面上显出异色的母女二人视若未见已自沉浸在他再次讲述的旧事中。 永德十五年的萧泓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因为自小母亲的偏宠,在一群爱打爱闹的兄弟中是个略嫌文静的异类。所以当他在大慈恩寺结识了一个和自己一样喜欢安静写字绘画的忘年交后,就天天准时地换了不扎眼的衣裳跑到寺里学画,在兄姐的掩护纵容下,自得其乐。 ‘我们在西林根本就没看到刺客,只是听到寺里远远地传来一片嘈杂……有个叫宣明的和尚跑来跟周世叔讲,梁王在寺里正殿遇了刺客。由护卫护着要塔院暂避一会儿。因为我不想跟齐家的人打照面,周世叔就让我先走,我胡乱将桌上画具包了。爬窗出去……因为担心真有刺客来,也不敢走太远,就在塔林里找了个正好能远远地偷盯着画室的塔顶藏身……‘ 萧泓的眼圈又忍不住地一下子红了。 他斟酌了下,才干涩地继续道:“梁王来了,拉着走到廊下周世叔重又进了画室。侍卫们都在门口守着,室内只有他们两个。我听到寺里有人喊刺客都死了。也就想着溜走,这时画室门开,梁王走了出来,前襟溅满了血迹。我看到他举着满手鲜血高声大喊,喊什么听不真,但那些守在门口的侍卫居然就抽刀向着刚才正陪着他们说话的僧人砍了去。” “从始至终,我没亲眼看到周世叔究竟是如何死的。画室门大开,我也只能看到他的一角袍子和一滩血迹。我当时想趁乱再靠近些,结果被赶来找我的姐姐抓住了……” 萧泓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放在身侧的手掌紧紧地攥成了拳。 有些事他不想在人前提,虽然回忆中的故事已可能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 同样是在那天,为了把萧泓迅速带离现场,他的长姐萧婉在一片混乱中摔伤了腿,虽然后来得了医治,可只要仔细看着就还有跛行的痕迹。也是从那一年开始,一向享受母亲徐氏溺爱的萧泓开始听话地接受父亲的所有安排。周柘的死,还有萧婉的伤都证明了父亲说的是对的,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和自己所重视的人简直就是废物。 与随着萧泓的讲述渐渐泣不成声的杜氏不同,曼云仍一动一动直挺挺地站着,脸上没有半星泪花。 梁王齐衡?那么,应当就是现在正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九五至尊? 曼云探究的眼睛缓缓地从萧泓的身上转到了周显的脸上。 虽然她对萧泓恨意难解,但是这个“是当今天子杀了父亲”的说法,曼云相信是真的。前世认识的萧某嘴刁心狠,但并不擅长说谎,无论喜欢还是厌弃,他都会直接了当地扎人心。 白发苍苍的周显看着向他求证的孙女,缓缓地点了点头,道:“萧公子说的,我信。” 第88章 离光 书房门严严地被关牢了,室内只留下要细谈的祖孙三人。 萧泓回头看了看紧闭的门扇,默默地低下头,跟着徐讷的身后向着临时安排他住着的敦院行去,显得很是老实。 到霍城,看看作为跪羊图中原型的小姑娘,然后再找机会,将周柘的小印交给周显讲明当日情形。从云州出发前的盘算,好象都实现了,可是却让他更加地怅然若失。 从永德十五年的秋天在黑山第一次亲手杀死猎物开始,他将双手越染越红,也从此再没有动手拿起过画笔。 云州家里,当年从周柘那儿拿来的一叠跪羊图画稿小样却是因为时常翻看,纤尘不染。当年听周柘的描述,他的女儿周曼云是乖巧可人的小仙子,而画中她长成的模样,更象一湾清泉倒映的白云,幽雅自在。 所以会在寒夜里一直想着,不管自己会如何,但这世间总会有个女孩洁白若云,不沾半点尘泥。 可是,等真见到周曼云,凶巴巴的女孩实在太让人失望了。 萧泓的足尖碾碎了一片落在小径上的叶子,眸光幽暗不明闪动了几下,眼前光影斑驳流离,分不清了颜色。 一只手及时地从侧旁扶住了萧泓摇晃欲倒的身体。 少年尴尬地抬起头,冲着据说是周家供奉医师的徐讷,勉强露出一笑…… 令少年萧泓备感失落的曼云,正一脸专注地盯着阿爷,一双手臂紧紧地抱着杜氏的胳膊,力图让娘亲的身体保持着温暖。 “其实老夫早在当年离了诏狱到大慈恩寺,就知道柘儿的死并不平常……只是想着待周恺长大些,再跟你们母子讲清楚,可既然那个萧泓来了。也就提前跟你们讲了,只当是天意吧……” 在她们母女的对面,周显浑浊的老眼依旧半闭着,象是个旁观的看客一样,平静地重述着当初出狱后看到亲儿尸体的情形。不宜宣告众人的秘密,独自存着,在暗夜里深嚼了数年,也渐显麻木了。 周显年少入仕,担过几任地方州县主官,也处理过杀伤人命的血案。在永德三年受东宫夭逝牵累被贬谪燕州前。更是正任着刑部侍郎。虽不是正经刑狱出身,但基本的常识并不陌生。 儿子周柘身上应是在毫无防备上的近击致命伤,还有伪作了搏斗痕迹的几道砍伤。周显分得很清。有死有伤的正殿,活口全无的西林塔院,死伤者的伤痕区别只要细心辨认就能分得出所用凶器的形制区别。 原本按着周显的猜测,周柘和西林塔院众僧的死,应当是梁王授意身边的侍卫所为。萧泓带来的消息。说是那人亲自动的手,细想了下,周显觉得更合现场勘验的场景。 “因为知道柘儿之死是卷入了储位之争,刚从狱里出来的老夫怕了。比之已死的柘儿,周家上上下下二十来口还有宗族兴亡要顾全,所以我才忍痛装聋作哑。坚持亲洗了儿身,未再让人勘验,让柘儿跟着寺里死去僧侣一起焚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周世荣是好与方外人结交,但论生死并没那么看得开。只可怜了我的柘儿,要被火舌卷着,受那烈焰之苦……” 周显的泪,终于还是忍不住地跌了下来。 “他杀人。是为了嫁祸兄弟以夺储位吧?阿爷!你为何当初不跟先帝讲清楚,象这样的人如何配当天子!”。周曼云怒愤地弹起了身。 “你们都道梁王是侥幸得位,但实际他从始至终都是孝宗一直暗自属意的储君人选,只是不占嫡不占长,母家也不显贵,孝宗碍着朝堂上下物议,没敢立储而已。他嫁祸晋王,先帝求之不得!柘儿的死,他那皇帝老子怕也知道一二,只是人心都偏着自己的爱儿,帝王也不例外……” 周显嘴角不禁自嘲一笑。 在他心中,不配当天子的不仅是当今这位,还有那位还在被世人对比着称颂的前任皇帝。 孝宗年少时,周显侍读陛前,亦师亦友。那位帝王年少时的痴狂持念和后宫旧事,他知道的比旁人更清楚些。所谓的与萧后结发情深,太子死后不易储,待萧后难产死后不立继后,揭开种种深情念旧的表面,内里不过是个固执的男人想将陈朝江山当礼物交到他最爱的儿子手中罢了。 大臣们眼中略嫌乖张怪僻,性情狂躁的梁王,在孝宗眼里也会当他是坚毅果决,杀伐立断。 洛京归乡前的进宫陛见,在世人眼中君臣相得,解衣推食,不过也只是一场令人心惊肉跳的试探罢了。若不是周显戏还算做得不错,估计在那一年也就直接死在归乡的路上。 “永德三年,东宫太子薨逝时,我就意识到孝宗已走火入魔,无可救药。只是没法子,只能故作不知地撑下去、混下去,不然周家那时也就完了。” 周显长叹口气,对着双眼红肿的杜氏轻声道:“三娘,若不是当年想明白了,老夫估计也不会与杜家联姻,而是会跟你婆婆一样,指望着继续靠世家合力,早日官居一品。” 夫妻一体,起码在当年,也曾同心同德。只是贬谪燕州,一番反思后的周显不想向上爬,只想着怎么体面地退出朝堂,而周夫人谢氏还是存了恋栈之心。 “也怪我一早先存了私心,谢家尾大不掉,又捧着齐王,恐受其累,因此我并不想管。结果想独自得脱,却被扯住,累及了柘儿。即使到了今日,当年遗祸的影响还在,所以我才一力约束着周家子孙,不许入仕。也许熬过三代,事已成史,有了定论,也就好了……” 周显抬手拭了拭眼角的一滴老泪,正色对上了周曼云道:“云姐儿!萧家那个还要在府中呆上几天,你且小心着点,忍着几日将他送走就好。” 萧泓没离开前,周曼云眼中一直隐忍的恨意,周显尽收眼底。因此深恐被夜闯了闺房的孙女会不知轻重的与萧姓少年为难。 永德年间事,追根溯源,最初的祸根都是始于武宗朝起的齐萧帝后两族之争,周显旁观过,也真心看怕了,不想躲在江南还无辜地被当池鱼烹了。萧泓这个少年不足惧,但周显半点不想把他身后的萧睿引了出来,现在的周家要做的首要是休养生息。 “父亲担心那萧泓会对云儿不利?”,听到与女儿相关,杜氏顾不上满脸泪痕。忙伸手揽紧了曼云。 “昨晚,敏行看诊,有说萧泓身上原本伤势就重。曼云昨晚用……用药也有些过了头。” “可我看他刚才在这儿不也好好的!”,曼云倔强应着,脑子里已开始盘算着怎么去找师父问问情况。昨夜的一切,太过慌张,银子究竟咬出的是何种毒。曼云也不大清楚。 “敏行专门给喂了药,等你们娘俩儿过来的。他回家来,我就把萧泓安排到他那儿了。云姐儿,得空儿也去看看那人,力求握和言和。做主人家的大度些,让他安适地早走早好……”。 周显巴不得送瘟神一样将萧泓送走。但是少年带伤带毒,他也无可奈何。 徐讷住的敦院,从前是曼云在周宅里除了颍院最喜欢的一个院子。院里有小池。斜着几竿子竹,点兰缀荷,错落有致的房舍饰着茅顶土墙,取着君子敦纯之意,古朴而又雅致。 可这会儿。站在敦院门前的曼云,拖着步子一点一点挪着。天人交战。 她有提前拽出银子在身前,细问过昨晚用了什么毒。盘在她腕上的银子扭了个身,露出一片斑驳的花色。曼云认真地猜了几次,却都没中,银子的小眼闪闪,很是鄙夷地嘶了下红信,潜身而遁。 “银子下的毒,你控制不了?也分不清?”,待等周曼云问到徐讷,立时得到的回答更加冰冷。 被徐讷拖到昏迷不醒的萧泓榻前,周曼云泫泪欲滴地看了看师父,再接着,嘟着嘴,认命地搭上了萧泓的手腕。 她明白,自己昨晚的临阵心乱,真的让银子和师父都极度不满了。 克制了想要直接杀人的冲动,曼云细细地把完脉,又扒开萧泓的眼皮仔细地看了又看。 深褐色的瞳孔边缘带着一圈淡淡的蓝光,被翻起的上眼皮带着几点碎芒,象是初初凝结的霜花。 “先是暖椒吸入过量,再来,被银子咬的是离光。”,曼云扁扁嘴,小声地说了答案。 离光,初中毒的六个时辰内无明显异状,随后将会随着时间更迭不停变换眸色,中毒者眼前所见,一片迷离光影,潋滟非常。但若不及时医治,光迷人眼,最终会双目失明。 “银子!你是恼他点灯掀帘想看我的样子,就索性让他从此以后什么也看不着!”,想通关节,曼云低声唤了银子,带着一点点雀跃。 “必须治好他!”,徐讷嗔怪地瞪了曼云一眼,道:“你阿爷有交待必须完好无损的把他从周家送出去。” “除了离光,他身上别的伤又是不在周家受的……”,曼云悻悻道。 一只碗淡绿色的药泥毫不理会她的意愿,径直被塞到了她的手里。 “我可不是自作贱的服侍人,只是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总不能让外人来动这些有毒的药物。”曼云在心底竭力地说服自己,手下的动作才渐渐地从生涩变得利索起来…… 一根本不必要的绷带,缠在了萧泓手臂的旧伤上,恶意地使劲一勒,打了个死结。 即将收工的曼云偷眼看了看门口,自觉徐讷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头,心情大好地指上了萧泓的鼻尖,沉声骂道:“凭什么我还得伺候你!……好色之徒就该一辈子看不得美人才好……如果能直接毒死你更好!一了百了!” “周曼云!你应当庆幸没毒死我才对!”,芊芊玉指之下,萧泓气得泛白的嘴唇颤了颤,艰难地吐出了隐忍已久的反驳。 第89章 薛家有子? 霍城进元街升平号后院的一间小屋里,一张简陋的霍城地图摊在桌上,几个围坐的男人脸上都带着霜气。 地图上从霍城北门起,从北至南,用朱砂笔画着八个红圈并标着日期,红圈象是被条无形的线牵着,蜿蜒而下,停在了溪南小周府的附近。 “五天前,六公子在这儿与追踪的清远商人护卫短兵相接,杀了一个,伤了两三人……我们兄弟一直缀着,却被他发现,交手后被他给甩下了……” 手指指着离着溪南的普宁巷,一个长相普通的马脸汉子苦笑着将脸拉得更长。那晚,他们就差一点就逮住了萧泓,只是不敢把他磕了碰了,才让人溜了。 胖胖的高掌柜双眉拧成了一个疙瘩。 萧家子待到十二三岁,就会被景国公赶出云州,在外面呆个两三年,对孩子美其名曰说是试炼。而马脸汉子和他的另一同伴,却是在萧泓出发后就在暗地里缀上的保证安全的暗卫。 云州是孝宗安置萧家的所在,前面挡着幽燕,后面兜着安顺,看似让萧家不至远离家族从前常驻的燕州,又安全地躲在边境之后,但实则就是被人养在瓮中的格局。 所以萧家这一代才兴起的锻炼孩子规矩,在他们这些被景国公信重的老人心里都明白,不过是每一段时间都会放着一两个年纪够大,能独立存活下去的孩子在外,不至于覆巢皆亡。 “现而今,燕境又被蛮子占了,云州的日子也越发艰难了……”,高掌柜沉呤了下,自作聪明地为萧泓南来找了理由道:“夫人最疼的就是这个幼子,想来是觉得江南安稳些。才让六公子来的吧。如果云州有……” 不吉利的话立时被高掌柜咽了,他知道在场的人都明白,如果景国公和世子萧渊出了事,嫡出的六公子萧泓按着规矩,就该是云州萧家的继承人。 景国公夫人徐氏是备受下属们爱戴的主母,极守后宅本分,温柔贤淑,膝下二子一女,世子与大小姐萧婉年长被教养得极好,而隔了几年才得的萧泓因为早产。小时候一直是徐氏娇养的宝贝。 萧家老人能数得过来徐氏与萧睿之间的争执,都是为了萧泓。 这么个不省心的小祖宗突然就来了江南,还折腾出了连串血案。实在让这些忠心的萧家部属头疼不已。 “六公子应当还会再出手的,我们就等着时机多用些人手把他逮住?”,马脸汉子沉声地提出了建议。 萧泓南下,他一路跟着,对萧泓与清远商人的结怨一清二楚。 在平州就花光盘缠混进花子群。只得破庙栖身的萧泓,想来是打算搭了往江南的顺风船,所以在那些贩奴商人在渡口说是买人往江南做工时,就高高地举起了手。 只是被泥灰掩住的俊俏模样骗不得人,到了清远,萧泓就被挑拣着分到了要当着娈童相公卖的队伍中。 当下一直跟着的马脸就急了。不为萧泓的安危,而是为了他不知何时会发出来的戾气。 云州萧家都知有些玩笑跟萧泓开不得。 永德十五年,从洛京回到云州的萧泓性情大变。逐渐狠厉,大开杀戒。有知情的侍卫在私下跟兄弟们说过,是因为六公子在洛京被孝宗身边的吕太监掐过脸蛋又说他象是女人,才让萧泓心存怒愤,移了性子。 而在贩奴过程中。为把人买出好价的那些无良商人虽没真格动过队伍里的少年,但是言词侮辱和掐掐脸摸摸臀的轻薄行为还是有的。 当时混在难民堆里的马脸已为那些人提前念了往生咒。可不想一到霍城城门,不想忍的萧泓就出手杀了人。 马脸估摸了下萧泓在云州的表现,直觉得可能还得再死上两三个人,才差不多。 “六公子身上应当有伤,这几日不见出现,会不会是躲起来养伤了?还是早点找到为好。”,跟马脸一道来的另一个眯眯眼暗卫小声地提出了反对意见。 躲起来养伤?会躲到哪儿? 勉强充当着本地地头蛇的高掌柜拿起地图看了又看,视线黏在溪南小周府的轮廓上再不能放开。 当年从云州千里而来的那只小金狗,残影一跃,蹦到了他眼前。 “备份厚礼,找顺意船行的让他们传个话,我们去周府拜见下老周显。”,高掌柜咬牙做了决定,道:“六公子的安危现是首位,早找到早好。否则我们就算屠了霍城,再齐齐抹了脖子也赔不起!” 几个手下拱手一诺,闪身就要出去,其中一个帐房打扮的又被高掌柜叫住了。 “还有前日拿着郝瘸子来套交情的平州大贾薛进均那儿也去递个贴子。我找上几家相熟的店铺老板一起去跟他谈谈,让他动员那些贩奴的商队早离了霍城。” 想了又想,高掌柜还是决心要先掐了掉让萧泓逞凶的根源。 郝瘸子是萧家在平州设点开店的另一位负责人,据说刚到平州时,当地的大商人薛进均提供了不少帮助,所以郝瘸子有跟他提过,若在和州遇事,可找升平号的结义兄弟帮忙。 只是前日薛进均上门时,高掌柜只是阴不阴阳不阳地应付了。因为薛某人此次从清远赶来霍城,是要收尸追凶。 薛家的三弟就是在城北门被萧泓杀死的那一个。 将惹来祸事,影响生意的清远贩奴商队赶走,这个提议一出,一下子就获得了平日里老老实实做正当生意的商家集体认同。 一只呼啦啦扯起的队伍赶早地堵上了霍城最大的吉祥客栈的门…… “就这么平白丢了生意,离了霍城?往后谁还敢跟咱们做买卖!” 将十几个再三纠结的霍城本地大商人送走,一个年青商人气愤地摔了杯子,红着瞪向了仍是一脸佛笑的薛进均。 ‘薛大,你也是在这生意上投了份子的,现下死了人丢了货,没了面子。怎能说走就走?‘,质疑声瞬间七嘴八舌跟着四起。 由萧泓在北门杀人开始,就有不少被贩来的人丁趁乱逃跑,虽然逮回来大部分,可还是有少数不知其踪。 最近他们满城缉凶,是为找杀人凶手,也为追货。 薛进均摆了摆手,大声喝道:“我家进喜也是死了的!只是事已不可为,你们待如何?等到官府与周氏宗族来赶人,就更麻烦了。一早就跟大伙儿说过。贩人只是图着短利,人是活物,风险极大。不可久为……” 有几个老成的商人闭了嘴老实地坐到了一边,只些个红了眼的不管不顾,照旧欺身到薛进均身前捋袖扯襟。 “素儿!”,气极的薛进均大吼一声,道:“把银匣子抱下来。咱薛家加倍赔他们的份例!” “好咧!”,木楼板咯噔咯噔地一阵儿快响,一个垂髫童子抱着个挂着铜锁的红漆匣子从楼上快步跑了下来,立到了薛进均的身边。 小童看着样子不过十岁左右,眉清鼻挺,唇红齿白。特别是一双点漆的眸子灵气十足,软软的发散在颈边挡着若隐若现的八宝璎珞项圈,象极是刚从菩萨身边走下凡间的善财童子。 几张银票看也没看数目。就被薛进均一把从匣子抓了出来,直戳向嚷嚷得最凶的那个人的鼻尖。 刚才凶狠狠的男人,反倒退了一步,自摸着鼻子,尴尬地干笑了几声。 薛进均的手臂被几个年长的商人架了住。不停地劝慰着,道:“谁不知薛兄最是仗义疏财。生意之上也自是我等头领,又何必跟这些生犊子计较……” 一场闹剧之后,贩奴商队立时做出要离开霍城的决定。 消息散开,市面上一阵欢腾,被祸害得不得自由出街的霍城人齐齐松了口气。 吉祥客栈安静的上房里,薛进均却摇着头,长叹连连,对着身前的小童道:“素儿,这一次没拦着你三叔真是亏大发了。人死了不说,还让外人知道我们家有在这生意上入着份子,影响声誉。” 薛家为商,历来力求稳妥,而参与贩奴,实是因为跟平州官府及沿江帮派关系皆好,才被拉了入股。 何况薛家也有意将生意南迁离了越发动荡的北地,贩奴本小利大又能与沿路官商打好关系,薛进均也乐得在背后支持。 而年轻气盛又有些不良嗜好的薛三主动请缨,又身死霍城,接到消息不得不来从清远赶来收拾的薛进均只觉得身心俱疲。 “爹!”,精致漂亮的小童甜甜一笑,小手抚开薛进均紧锁的眉,道:“爹,三叔他借了你的钱银与朋友搭伙做生意,误入了歧途,您哪儿有空管顾?” 薛进均的眼眸一亮,揉揉孩子的发顶,略带遗憾道:“可惜了我的素儿……” 薛进均叫了几个家仆上来,自是一番仔细的吩咐。 接着,薛家敦厚的长兄在收了兄弟尸体后,因自惭薛进喜做的生意不上台面,特特将薛三份额之内还未贩掉的人口放了自由,还捐了钱银,赈济难民的消息在霍城里慢慢地散了开来。 一张素雅大方的拜贴也随着送进了溪南小周府的门房,再辗转着被周檀送进了耕心堂。 “薛进均携子求见?” “爹爹,当年我们在丰津租的就是这位平州薛商的房子,后来那个院子还被他送给家里。”,周檀毕恭毕敬地老实回答了老父亲的问话。 丰津的那处刻意被抛荒的院子,是周家永远无法遗忘的一道伤痕。 周显闭目沉吟了一会儿,道:“不论如何,周家要知恩念情。你就且安排个时间出面招呼他一宴了。” 周檀连忙点头应了。他明白老父倦理,能这样安排由他招待已是给足了那商人面子。 “他还带了儿子?”,周显拈贴再扫一眼,补问了一句,道:“多大?” 周檀不是很确定地按门房传来的信息答道:“应有十来岁吧?” 周显随意地吩咐道:“敬栉,这么着,你就再安排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陪陪吧!” 第90章 她会喜欢你 因为不大清楚薛进均所带的孩子究竟几岁,周檀斟酌再三,在选择陪席的孩子上还是下了番功夫。 作为周家嫡长孙的周恪接待个交情普通的商人太过隆重,因此长房安排了十四岁的周惕代表。而二房四房就直接让曾在丰津住过的周慎周怀出面。 只是到了最后,席上又多出了个高维。 这段日子,高维已与周家诸子混得烂熟,特别是他的亲表弟周慎。一直住在高氏身边的周慎还特意求了母亲让他跟表哥一起住在修裕堂。 高氏想着高维一人客居霍城,而且现在修裕堂还住着周家其他几个男孩,自小让兄弟相互扶持也是好事,就许了。 周慎陪客,高维也就黏糖人儿一样主动请缨陪着表弟。 到了约好的九月二十七,薛家父子如期往溪南小周府赴宴。 宴设在周宅一个偏院的小花厅,景致简朴,席面也只是让家中厨子用心做了几道霍城特色,并不奢华。 溪南小周府近年在周显的管束下,格外低调内敛,早已不复周夫人和大奶奶谢氏拿着侯府派头管家的招摇。 别具风味的宴席也足以让宾主尽欢。 薛进均能成一方大贾,自是懂得如何不露痕迹地迎合着主人家喜好。 他先是自报了祖籍就在邻县义庆唐河镇,算起来与周家也同属和州府,只是年少随父祖在北地经商,离乡背景讨着生活。再来就是对周家这样的书香门第种种高山仰止。 配着薛进均圆圆脸盘的佛爷笑,真诚而不谄媚。一言一字都正挠在了周檀的痒处,以至于本不擅酒的周檀硬是比平常多喝了不少。 但席上最妙的还是薛进均带来的十岁儿子薛素,与周慎同样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粉团一样,言辞却得体。象是在证明着薛进均对文人墨客的推崇所言非虚,说起话来也带了几分文华清气。 周家的几个兄弟正好被周显要求着要知行一致的了解市俗民情,与周慎年纪相仿的薛素有着跟父亲来往各地的见识,说话间又多带了童稚的趣味,因此不论大了几岁的周惕。小了几岁的周怀都立时对薛素好感更增。 听得高维故乡就在清远,刚从清远而来的薛素自然地就谈起了清远当地的景致吃食,还俏皮地学着清远口音说了几句简单的问候话语。 高维的脸微微显出一丝绯红,他自小在洛京长大,对于故乡不过是隔了几年一次的归乡,长辈的葬礼或是祭祖总笼着一层凝重,对于故乡他实在是有些陌生。 年纪最小的周怀仰着脖,好不客气地就对着比他高出半头的薛素直呼其名问道:“薛素!你是说你家将要从平州搬到清远?” “是呀!”,薛素不以为意,笑颜灿烂地道:“待收拾好产业房舍。明年春天就搬了回来。到时大伙儿要去清远,可不能找维哥当向导,得让我带着了!” 周惕看了眼正与薛进均相谈甚欢的周檀,再看看眼前可爱的小童压低了声提醒道:“薛家弟弟,你若今后跟你爹爹从商留在清远倒罢了,若是进学。清远未必适合久居。” 周惕的提醒是很实心实意的。 今日作陪的兄弟中他的年纪最大,知道的事情也更多些。 长兄周恪因为那日几兄妹对北门凶案的讨论,特意查了些市面上的消息,城门口的那位死者是薛素三叔的事,周恪只在宴前提点过周惕。怕几个小的知道后在面上带出来不屑不耐是其一,最主要的是怕来的薛家子不是个好的,会给几个孩子说些不大中听的市井杂言。 只是一桌同食之后,周惕对薛家小童的印象极好,也见闻了薛进均对他那位死去兄弟的哀恨纠结,自然地就惋惜起薛素天资聪颖。行止有度却偏偏出生商家,想想还是出言提醒了。 薛素一怔,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立时定在了来自清远的高维脸上。 被提及故乡短处的高维有些不知如何面对薛素清澈的眼眸,顺势将自家表弟向前一推,笑言道:“周三哥应当是想着素弟跟我家慎儿年纪相当。就差着不过一月,又都爱棋道,若是今后可以来霍城一道读书,相互切磋也是乐事。” 这个清远“同乡”并不若周家几位兄弟老实。薛素心里明白,脸上挂着甜笑,有模有样地向着周慎唱了个大诺,道:“素……素就麻烦慎哥哥多多指教了!” 猝不及防的周慎一下跟行礼的薛素险些撞到。他慌乱地扶住了薛素的手臂,一截白瓷似的纤腕持在手中,周慎才惊觉显着脸蛋圆润的薛素实则身上骨架极细。 薛素看似浑不在意的抽开手,嘴角却不禁稍稍向下撇了撇,周慎看在眼里,心中忍不住泛起一丝狐疑。 边上的周怀没眼色的起哄着让周慎与薛素手谈一局,一决胜负。薛素很是干脆地欣然应诺,没等周慎回应,就眉开眼笑地跑到薛进均跟前问着可否多在周家多留一会儿。 薛进均略带尴尬地望向周檀。本待送客的周檀大度地命人寻了棋具,一坪棋,很快的摆在了两个孩子的中间。 薛素猜枚后持黑先行的小得意,长考时很是秀气十足的蹙眉,拈子轻翘的尾指……让心下存了怀疑的周慎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薛素的一些表现与周慎熟悉的周曼云很是类似。 周曼云这几年在霍城没少穿着男装出门,还常借了周慎的名头。 几套曼云的男装长期放在蕴华居,曼云常从周家内院到了蕴华居,换了衣服,就从院里临街的门打了周慎的名头出去。 大部分霍城人现在认得的“周慎”实际都是更喜欢在外跑的曼云。 因为曼云起先穿着男装总爱与周慎站在一排,让高氏等人找着不同以做更正。周慎也就记下了许多高氏关于他与曼云之间男女孩童行止细微差别的点评。 对面而坐,周慎越打量。就越发觉得薛素显得女气了些。 最初说的一局,最后还是下成了薛素与周慎一胜一负一和局。 一开始说要观战到底的周怀在周慎第一局输了后,就失了兴致,由周惕另哄了在一边玩着。一直闭口在旁当着真君子的只剩下了高维一人。他很是认真地观棋,也观人。 先赢中和最后输的薛素,很是开心地捡子入盒,不见半点愠色。 周慎反倒不好意思了。家中的六妹曼云只要露了败相,是一定要悔棋的,如果薛素真是女孩。比之曼云在这方面要强出许多。 若她真是女孩,倒是让曼云与之相识,想必两个一定会成为好友。周慎心念一动,趁着收子时,悄声在薛素耳边道:“我家有个妹妹总爱穿着男装,四下走动呢!” 薛素捏着个棋子的小手停在半空,犹豫了下,嘴角一弯,压着声道:“慎哥哥的眼好利,让小妹素纨很是惭愧。” 果然。她是女孩。周慎轻轻一笑,道:“你叫素纨?” “你家真有个也喜欢男装的妹妹?” “素纨凝墨,纤玉抚桐。” 薛素纨错愕地抬头看向了跟她回问正好赶到一块儿说话的高维,脸上氲上一层薄红。被周慎识破已经让她始料未及,再遇了个偷听的,就更显尴尬了。 好在她也不是经不得事的普通女孩。稳了稳心神,手上的棋子轻轻丢进棋篓子,清泉一样的声音轻快地响起道:“维哥哥说的真好,素纨的名字真是由此,薛家祖业就是经营着绸缎布匹的。” 瞥了瞥还未注意到这边的众人,知晓了共同秘密的三人相视一笑,一起收拾棋子的动作齐齐放缓,小声地交流起刚才薛素纨问到的问题。一时间,小角落里欢语声响,连续不绝。 等薛氏父女告辞。周家众子将他们送出门时,周慎还很小心地做了邀约,道:“下次来家,可以找六妹妹,想来她会喜欢你的。” 薛素纨微笑轻声应了。待上了车,还掀了车帘,向着周慎的方向挥了挥手。 车帘啪地一声放下,薛素纨才没了一直保持的笑意,握紧的小拳头气恼地砸在了车壁上。 “素素,怎么了?”,原本一副半醉模样的薛进均直起了身,很是郑重地问着女儿。 “爹!”,薛素纨一声嘤咛,扑到了薛进均的膝盖上,嘟嘴道:“周家也太拿大了,待客简慢,把我们安排在偏院,庶子幼孙招待着……” 在薛进均循循善诱下,薛素纨一五一十地将在周家所遇所听都告诉了父亲。 “说家要搬到清远,他们就有些不屑,知道女儿是女儿身也说他那个妹妹会喜欢我,谁有要讨她的喜欢?” 薛进均仍是一脸和气的呵呵乐着,自家的掌珠打小聪明过人,也就遇到一时还没接受的事才会这样。 车子一停到吉祥客栈门口,立即有热情的店伙抢了出来。 “薛爷!您带公子自小周府赴宴回来了!” 店伙计的声音极大,一时间,客栈老板和帐房等人也被惊动出来,个个上前与薛进均笑脸寒暄。 “薛爷,您与小周府如此熟稔也不早说。这溪南小周府已久未待客,也就是您才进得了门……” “就是,前个儿,升平号的老板求见周老大人,也就是进去喝了盏茶罢了……” 在一片吹捧声中,薛素纨若有所思的拧了拧眉。 一番应付,薛家父女才回到了房里。 房门闭紧了,薛进均才沉声问女儿道:“素素,你有发现去完周府之后有何不同。” 已然明白父亲为何伏小做低到周家拜访的薛素纨讷讷答道:“那伙计此前也称您薛爷,但却不如今日殷勤实意。还有客栈老板,我们投店几日,都嫌我们是来给叔叔收尸晦气,避而不见,可现在却主动来了……” “世人多是先敬衣冠,为商者有钱,但即使在同类人面前也不是光靠钱就能说得了话的!” 薛进均握住了女儿的手,耐心教道:“你今日说家中祖业做绸缎布匹就很好,既然周家有人识破你的女儿身,就索性用这些后宅多用的物什儿与周家内眷交好……那个周六姑娘喜欢易钗而牟,你能让她喜欢不也是好事一件?” 薛素纨受教的连连点头。 薛进均笑容满满,眯起的眼里开始盘算起女儿带来的信息。 商人地位并不算高,再可人心的女儿如果要堂堂正正地嫁到为官人家里,象周家这样家长已然荣退,但族亲姻亲还多有人在朝的,家中子弟也有望可期的是最好选择。 把家安在霍城显得刻意了些,不如也在霍城盘上店,带着女儿常来常往,若是配得周家庶子为嫡妻,薛家也算是正式与书香世家攀上了亲。若是不得溪北大周府的族长周桐也正主持着传芳书院,书院里也尽有上进的年轻人,得个能改换门庭的佳婿也是好事。 最主要是自己的独养女儿不能被埋没乡里。 主意拿定的薛进均看着女儿,眼中越发的笑意盈盈。 第91章 前夫后夫,遇 风瑟秋意浓,寒气渐重的夜晚很是清寂,只是在修裕堂东院住的高维与周慎两个表兄弟的谈兴甚浓。 女扮男装还大摇大摆,很是自若地来周府赴宴的薛素纨,留下的涟漪一圈一圈,难以消散。 少年心事很是简单,才十岁的薛素纨被他们念在嘴上,非关成人似的风月情爱,只是两个藏了共同秘密的少年为他们慧眼如烛,开心不已。 况且能给自家特立独行的六妹妹周曼云找到了个可能会很合脾气的同伴更是好事,因此两人有志一同地巴望着长夜快快地过了,好蹿到曼云跟前献宝。 可待到第二天去耕心堂听讲的时候,哥俩个齐齐地失望了。 已然缺席两三天的曼云照旧托病没有出现。 对于周家兄弟来说,曼云不在也属平常。毕竟她是女孩子,周显的要求一向是随她自愿,门敞着她想来就来,并不强求。 “病了”在小一点的周怀眼里,也不过堂姐正式而又惯常的偷懒借口。 只有不明就里的高维,带上了几分紧张,悄悄地找了耕心堂的老仆周贵安打听。 老头儿挤着皱纹笑笑,应承着会立即差人去六姐儿那儿问问究竟如何。 巳时五刻,耕心堂里讲学终了,高维一出屋门就看到周贵安站在廊柱旁,冲他招了招手。 “表少爷,云姐儿可没病着。”,周贵安看着高维放松下来的嘴角,憨憨一笑。道:“云姐儿现学着医,她师父下山回府,她也就跟去敦院了?” 高维的眼一下亮了,扯着周慎连忙问道:“贵安爷爷。我和表弟能去看看吗?” 周慎慌忙扯了扯高维的袖。此前,他有受过娘亲的交待,不要打扰曼云学医,更不要将此事四下张扬。 周贵安却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指了个方向,道:“敦院离着耕心堂也不远。表少爷自让四少爷带着去就好了。” 高维立马道谢,拉着周慎就往敦院的方向走去。 曼云学医的事,当初高维曾听娘亲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私下里父兄皆觉得周显对曼云的支持稍嫌溺爱,可高维却一直对“不为良相即为良医”的说法有着好奇。 “不过,慎哥儿,六妹妹的医术应当学得不怎么样,前不久我因菊起了一身疹子,她居然就没看出来。” “表哥你又没让她给你把脉开方,云姐儿怎么会知道?” “那下次。我若病了,也不找旁的大夫,就找六妹妹让她试上一试……” 从耕心堂渐行渐远的两人,兴高采烈,渐渐地开始琢磨见了曼云要如何考较她的问题。 耕心堂对着院门的一扇窗缓缓地合上了。窗前的周显对着恭敬立在身后的贵安点了点头。 “老爷,这么把云姐儿学医的事直接说给表少爷听。会不会……”,周贵安不复方才的镇定,小心问道。周家的孩子,他都看着大的,特别对曼云,更是悬了心怕影响了姐儿的前程。 “贵安,当年周柏与蕙娘也算是打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两家要订亲时,那孽子就跟我讲不喜蕙娘,可老夫却没当了回事。总以为那是少年气话。待大了,也就好了……” 周显持杖向着后院缓缓走去,也缓缓地向身边的忠仆说着思虑很久的想法。 “云姐儿跟着敏行学医,瞒得了世人,但总瞒不了她将来的婆家。长德与黄氏的品行。老夫信得过,对娶进门的媳妇应当不会薄待的,可若是高家小儿对云姐儿学医有看法,这门亲也就不结也罢。” 经了数年,才摸清曼云脉门得了信任的周显深知自家的孙女儿看着倔强实则柔善,做了决定的事会坚持到底,但伤人的功夫远比不上自伤。如果真的将来勉强嫁了对她行径横加干预的丈夫,也许又会是的第二个高氏。 “看着高家表少爷对六姐儿还是极好的。”,周贵安很是中肯地评价,接着又小声地提醒道:“老爷,那个萧家的少年人也还在敦院养伤呢。” “老夫知道。”,周显轻声一笑,道:“世上事无绝对,云姐儿这会儿信誓旦旦地说将来若是有成也就只在内宅之中看诊,绝不现于外,但她即学了,就难免要会遇上象萧泓这样难缠的病人。不试试,有怎么会知高家小子是否真的不会介意?” 医女之所以受了世人诟病,与外男相交也是一点。嫁人之后,如何在贞静自守与悬壶济世之间平衡,看得不是女人的自我操守,而是丈夫的心胸气度。 知道曼云所学异于常医的周显,还是不太乐意将孙女纯当了使毒之人,坚持用着医女的框框为她挑拣着未来夫婿。 想了又想,周显忍不住还是长叹一声。 曼云的未来是扎在周显心尖尖上的一根刺,即便确定了高维对曼云为医不介意,他还得再考虑着怎样将曼云曾中过香零的事小心地说清楚。 “高维是家中次子,上有嫡兄,子嗣艰难一些,有时间缓冲就好办了……” 忧心的老人眯起昏黄的眼,脸上的褶子显得更密了。 秋日阳光晴好,铺在敦院特意修的茅舍顶上晾了一片金,虽然荷塘莲叶绿意半残,可池边新移的几株墨菊正开得得意。 深深浅浅的色彩染就的秋意图,还未解了离光的萧泓看不到。 他百无聊赖地靠在榻上,头枕在交叠的手心上,翘着脚晃晃,静了一会儿又一次大声地吼道:“周曼云,我想喝水了……” 一杯清水砰地一下放在了榻前的几案上,周曼云怒瞪着眼,恨意满满。 能怨谁? 银子咬的离光。并不算霸道,只是要根治了极难,解药分七色,每色敷用七天。得足了七七之数,才得尽解,否则眼睛即使能看得见仍会残留下缺色之疾。 所以,周家不得不将萧泓留了下来。 前两天,周显见过升平号的高掌柜后,更是郑重地警告了曼云要将萧泓囫囵个儿地送出去。 按着高掌柜的说法。是有云州来客找到了升平号,说是一户贵人家中南下的小主人走失,想要在霍城寻人,借助一下周府人脉云云。 跟在高掌柜身边的一个仆役打扮的马脸,向着周显亮了一块腰牌。周显为免周家莫名其妙惹了事,也就让那马脸见了下萧泓。 萧泓只说眼睛受伤了在周家治着,没提是夜闯曼云房里惹下的麻烦。让一旁的周显和徐讷都觉得萧泓还算厚道。 厚道的患者要得到更尽心的照顾,难得遇上个中毒的医案,徐讷也要求曼云要仔细对病者进行观察。 前世事无法向着阿爷与师父解释,曼云只得憋屈着天天到敦院来看着她一看就烦心的病人。 “水很甜呢!周曼云。你怎么不往里面下毒了?”,摸索着又喝下了一口清水,萧泓故意冲着他听到的大约方向,露出了一脸满足的笑容,道:“你现在庆幸没把我毒死了吧?” 周曼云冷笑一声,扭过了头不言不语。索性自找了个角落按着柔锦的吐息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前世经验,她心中还有数,这人是越理他,越会折腾出一堆事情。 室内一片静谧,萧泓终于有些心乱了。 他发现原本就在不远处还满带着怒气的周曼云,渐渐地消失无息。 虽然徐讷曾向萧泓再三保证过,只要用足药后,就会复明。但已经持续了将近五六天的失明状态还是让他觉得很是难捱。 “周曼云!周曼云……”,站起身四下摸索着寻人的萧泓,渐渐地慌了声调。 何曾见过他这般茫然无措的样子?周曼云抱着膝。轻轻地嗯了一声。 “原来你在呀!”,萧泓后退几步重又坐回了榻上,恢复了一脸平静。 过了好久,他才艰涩地张开双唇,说道:“周曼云。其实那晚,我真的没有任何恶意,只不过是想看看你的样子而已。” 只想看看而已?似曾相识的话语,不禁让周曼云心底一哂,鼻尖配合而出的哼声尽透着不屑。 “我说的是真的。周曼云,你知道你爹爹在洛京大慈恩寺里画的跪羊图是什么样儿的吗?那副画真的很美……” 象绿色绒毯似的草原,雪白的云朵和同样雪白的羊群,跪羊图的组图中唯一出现的人物就是一身白衣的美丽少女。 站在羊群边手持羊鞭的守护,半跪着揽住初生仔羊的轻柔,还有星空下提着一盏灯火的暖暖笑容…… “周曼云!”,轻声述说了自己亲眼见到的图画,萧泓诚恳地劝道:“其实女孩家还是温顺乖巧些好,我想令尊也是如是想的。女孩子要是一味地聪明外露,要强好胜,命运多半也会坎坷……” 周曼云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尖声道:“所以你觉得女人就得象羊一样被圈养着。该哄着就哄着,该杀了就杀了?” 前世里那些记忆又忍不住地涌上了曼云心头。那个成年的萧泓在两人最是甜腻的时光,总爱揽着曼云喊着“我的小羊儿”,前世的曼云羞煞。 可这一世,她明白了萧泓这么叫着的真正原因。 曼云瞪着萧泓的眼更尖利得如同出鞘的刀子。 如果前世萧泓对她不过是念着爹爹的一点香火情刻意照拂她,她虽不忿但也理解。但是把人照顾上床,最后弃而杀之,又算什么! 也许因为看不见,萧泓对周曼云身上一下子冷冽尖锐起来的气息更加敏感。 他慌忙解释道:“周曼云!我真的只是实话实说。男女有别,这世上还是安分一些糊涂一些的女人会过得更好,象我的姑母还有姑祖母,她们都……” “荒谬至极!你的姑母,姑祖母又是谁?”,一把清洌的声音响了房门口,高维一步跨进门槛,目光灼灼地盯向了眼前陌生的少年。 “你是谁?”,萧泓腾地一下站起了身,努力瞪大眼转向了声音来处,直觉地不想让来人看出他眼睛的异样。 第92章 卖妻 哐当当一阵儿桌翻椅倒的声响,在屋里响了起来。 不管看见或是看不见,几双眼都停留在了闹腾出大动静的曼云身上。 “云姐儿!”,跟在高维身后的周慎抢前一步,扶住了自家突然象是遭了霜打的堂妹。 周曼云的嘴唇紧紧绷出了条淡粉色的直线,铁青着脸撞开好心的周慎,向着门外冲了出去。 “六妹妹!云姐儿……”,高维连着唤了几声,望着周曼云落荒而逃的身影,再转向眼前已淡定坐下的萧泓,目光越发不善。 在廊下,周曼云被正撞上的徐讷一把拽住。 徐讷仔细打量了下脸色发白如同见鬼一样的弟子,扣着她尺关的手一松,曼云极其勉强地感激一笑,迅速地奔向院门。 “曼云有些不舒服,就让她自回去歇着。”,徐讷再拦了跟着追来的周慎,扳反了他的小身板,让他带着返走房里。 “周慎,刚才你们聊了些什么?” 小心跟在徐讷身侧的周慎茫然地摇摇头。他被表哥在前面堵着,几乎是刚挨到门边就被曼云撞了出来,完全摸不着半点头绪。 真是一群让人头疼的孩子! 徐讷一脚踏进屋,看到两个象刚长成的小斗鸡一样互瞪的少年,又好气又好笑。 “不怕费眼?”,徐讷沉声一喝,伸手压稳了萧泓的肩头,眼睛余光却着意地打量了下送上门的高维。 高维会来,此前周贵安有专程跑来通知过。而周显想捡了高维当孙女婿的心思也没瞒过徐讷,在前几天也已细细地谈过。 虽然表示了认可,但徐讷暗觉周显还是着急了些。 老人家总有时日无多的危机感,再加之霍城不比洛京儿女结亲时的反复掂量,江南乡间总爱依着旧俗在儿女小时就早早就定了亲。男孩需要求学可能还好些,周家年长的曼清曼妍多少都在婚事上折腾了些。 门当户对。知根知底,按着周显的条条框框划下来,能选择的好人家并不算多,因此才有了曼云嫁到陌生之家还不如托到相熟的高家受照顾的想法。 这道理,徐讷听得明白,所以也默许了让高维来让他看看的提议。 但眼前生涩而又带着点小脾气的少年,实在让徐讷觉得不太顺眼。 在徐讷的心目中,自个儿看大的徒弟是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徐讷略带挑刺的审视目光,让高维心下一凛,慌忙恭敬行礼。 他有些后悔了。徐讷既是曼云的师父又是周显义子,虽不姓着周,但与周家关系密切。即使姑姑高氏对徐讷也是尊敬有加。 “高维!萧泓!”,徐讷懒理少年心事,只简单的点两个名让两人相互知道,就振衣坐下,状似无意地又再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些什么?” 原来是那个曾叫提议高掌柜改名的高家子。萧泓轻哼了一声。扭头重靠上榻背闭上了眼。反正他盯也就是盯个方向,也看不出高家子长得是什么样子,不如就此作罢。 高维微微一惊,他打量了下萧泓,终于将记忆中那个洛京西郊的男孩和后来打听到的名字,还有眼前的少年对上了。 难不成。周家阿爷还与景国公府有着联系?那么他提起的姑母和姑祖母就应当是陈朝前两任的皇后…… 高维脑子里一阵儿乱,面上却放了晴,很是谦和地向着萧泓行礼道:“第一次见萧兄。高维鲁莽了,还请萧兄见谅。” “我以前见过你的!”,另一边也同样记起洛京相遇场景的一个,既不领情也不随和。 好在高维心胸与风度都不错,几句客套的场面话下来。渐将室内尴尬不安的气氛调节升了些温度。 敦厚的周慎两边都叫着哥哥混稀泥,少年人之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出盏茶的功夫,就抛了刚才的剑拔弩张,虽不热络,但也算和气一堂。 一直没说话,只听着几个少年做着交流的徐讷,在角落坐着,认真观察着高维的一举一动,若有所思…… 敦院里,徐讷在借着萧泓在相高维这个“女婿”,而藏岫楼中的周曼云已是恨不得将自个儿整个人都藏了起来,不复现世。 门是关紧的,身边人也尽轰走了,被子蒙在头顶,周曼云的呼吸长久地凝滞着。 直至将小脸憋得通红,才拼了命地挣出来,无声啜泣。 这一刻,她相信了世间事必然是有着得失相衡的规律。得了重生之幸,命运就会让那些麻烦的事情也提前出现在身边。 敦院里,两个少年的相遇,是多么讽刺地与前世在夏口双桥镇很是类似。 那一年也是深秋,天气也是同样的冷,寒意也是一样地从骨头里一点一点往外渗…… 夏口西郊获救后,周曼云隔了三天,才赶到了本来只用一天路程就能到的双桥镇。 萧泓救人只是顺带,能把曼云带到双桥,她已极为感激,半点不敢对救命恩人提出任何过份的要求。 与夏口一样,双桥镇上也有着乘船南渡的渡口。只是夏口是大城,又有着皇帝驻陛的行宫,官渡豪华大气。而双桥只是泊巡江军船的小地方,因为军管,商船民船也尽皆不见。 只是夏口失陷后,平日冷清的双桥变得热闹起来,但随着夏口跟着帝驾逃来的官商抢渡数日后,又渐渐地沉入了惶恐的低迷中。 十月初七的早晨,周曼云带着丫鬟画屏辗转找到高家临时借住的小院,很是庆幸地松了口气。公公高恭已带着长子高绩和二房长孙高瑾在前一天追着御舟的尾往江南去了,高家的其他人也已然收好行装,准备排到船位就行离开。 曼云见了婆婆黄氏,婆媳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场。 痛快宣泄之后,又一勺酸醋从头至脚地泼到了周曼云的身上。 她原本以为高维等人留在双桥是在等着她,可不想,黄氏吞吞吐吐地在话语里夹出了真相。 先跟着高维到双桥的薛素纨。又诊出有孕了,因为胎相不稳吃了几贴药,才误了第一批船期,等到了黄氏,也等到更晚到的周曼云。 周曼云无可奈何。她早已知自己在高家不过是个占着妻位的透明人,只得恭喜了一脸焦虑中也隐带得意的薛素纨,默默地去拾掇自己所剩无几的行装。 可待到黄昏时,黄氏又一次地将她叫到了房里,仔细地问了她回到高家的过程。 “曼云,那位姓萧的将军与高家周家都毫无交情。为何会一路护送着你来了双桥?你莫不是暗许了他什么好处?”,黄氏小心翼翼地问着,一双眼直望曼云的身上遛着。 曼云大惊。脸颊一下子变得苍白。 为了名节计,她隐了西陵山山神庙受辱一事,只说是路遇萧泓得其伸手援求。她与萧泓之间清清白白,可是按着婆婆狐疑的态度却是在质疑着她。 一番赌咒发誓,甚至全盘将山神庙事说出来的曼云是哭脱了形被送回到自己房里的。 烛光微晕。照着镜中模糊的容颜。曼云抱着双臂,呆看摆在面前的一条汗巾子。 黄氏一边大度劝慰又一边不着痕迹地翻瞅着她衣领袖口的举动,令她伤心欲绝。 也许干脆死在夏口才是更好的。一只素手摸上了桌上的汗巾,周曼云仰首看着屋顶的房梁一阵儿出神,以至于根本就没听到窗外的一阵儿乱七八糟的响动。 向上抛着的绫缎被人扯住了另一端,在泪眼朦胧中。周曼云看到了本不该在周家出现的萧泓。 “你怎么来了?”,曼云愣愣地问道。 “只是听你的丫鬟跑来说你被高家逼着……所以来看看,真的没想到会这样!” 萧泓的大手扣住了曼云的腕。不由分说地就要将她往外扯。 一片眩晕混乱,眼前是一群大呼小叫跑来跑去的人群,面目扭曲…… 在杂乱的声响中,只有高维喝声清晰地传到了曼云的耳朵里,“你是谁?” 在问谁?曼云茫然地张了张嘴。试图解释,但声音还没出喉。脸就被萧泓的手掌用力地扣着,压上了他的胸膛。 “我是谁不用你管!她是我的人,我要带她走。” 心如擂鼓一样敲着,周曼云死命推着无缘无故自承奸情的男人,想要狂叫出声。 身子却不听话地瘫软在了萧泓的怀里,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两个男人令人难堪的“讨价还价”。 “你们高家要她全贞,她死了就好……怎么死的,你们自想了说法,反正活着的人我要带走……今日南渡的船排不上,三日之内定会让高家离了双桥,如果恐有贼兵来袭,我自留了百人在此护着你们……”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若没了恩爱,剩下的就只有疑了。 勉强地从萧泓怀里挣开了一丝缝,曼云只看到眼角挂着滴泪的高维狠狠地点了头,应道:“好!” 好,很好! 失去辩解欲望的周曼云,全身力气更被抽干,面无血色地任萧泓拖着,一步一步向着院门走去。 一道浅茜色的身影挡在了院门前,薛素纨伸出手拉住了曼云的手臂,温和而又坚定地对萧泓道:“萧将军,等船确定,您再来带着姐姐走好了。” 萧泓的手掌直接括了出去,趔趄后退的薛素纨就势捂着脸坐在了地上,冲过来的高维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 少年结发的丈夫没问过半句,就将妻子拱手相让。离去那一刻,趴在他怀里的爱妾对着自己露出的得意笑脸,令曼云永世不能忘! 前世自双桥别后,曼云不曾再见过高维与薛素纨…… 第93章 上眼药 前世从双桥镇的深坑里满是血泪地爬了出来,可接下来,一步又一步渐行渐错,路越走越窄,直至最后跌下悬崖粉身碎骨。 曼云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前世的生命能结束得早一些,也许就能留住回忆中为数不多的美好。 在高维将薛素纨领进门前死了,走到奈何桥边自会带着淡淡的遗憾怀念着才新婚半年的结发夫君。而再晚些死在双桥镇,那么在饮下孟婆汤前,嘴里应该会噙着将自己救出生天的恩人名字,期待着来世结草衔环。 只是可惜,前世的惜命让岁月把一切美好偷去,只留下永远抹不掉的伤痕累累…… 一夜无眠,周曼云昏昏沉沉躺倒在床上,滚烫的额头被银子用冰凉的皮肤一点一点蹭着,过了许久才扯回了她的清明。 “男人靠不得,靠他们还不如靠银子,对吧?”,曼云抓住了银子的纤尾,认真地问着盘在她指上的银子。 细长的红色蛇信吐出,轻轻地挠上了曼云的脸颊。 曼云不禁淡讽一笑,重新将银子揽回了怀中。 有时,事情一弄清前因后果想通透了,也就变得简单了。 前世里的高维应着姑姑高氏的求恳勉强娶了她,给了个妻位,再把真爱给了薛素纨,求个情义双全也是男人本性。而幻想过是否对己有情的萧泓,最初伸手救助不过是因了父亲遗留下的阴德,那点恩义耗尽了,也就缘尽了。 当年高家从双桥镇离开。萧泓就有提过送自己回江南或是跟着他到云州寄在稳妥人家,如果不是大半年后因缘际会真成了他的女人,也许在前世,她与萧泓之间也就早无了牵扯。 或许因了前事。在他心目中,周曼云不过是个接下来甩不掉的包袱,只可笑她真当萧泓爱过她,而毫无自知之明。 现在想来他们都不曾真爱过她,最终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履。又何足为奇? 不被人爱,就更得自己爱自己了。 对镜自照了许久的曼云,带着一脸暖暖的浅笑翻开药匣,配了药泥,轻柔地覆在了脸上,盖住了发黑的眼圈。 一大早,收拾停当的周曼云杏眼带着露,桃腮飘着红,俏生生地又开始在敦院里忙碌开来。 放下心结,直把萧泓当了恩怨两清的路人。她端药上水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无牵无碍。 所以,待等再一次来到敦院堵人的高维和周慎兴高采烈地给她提到前日周宅里来过位特殊的小客人,而那个明艳乖巧的女孩名叫薛素纨时,周曼云也只是毫不在意的嗯了一声。 重回此生已提前遇了高萧二人,那么薛素纨能一起来了也好。反正不过是再多上一个要早点打发掉的路人。 “素纨妹妹说下次再来周府,她会直接穿着女装来拜会。到时我们可能就不方便见了,就得六妹妹你招呼着了……”,周慎说着他与薛素纨曾经的约定,很是细致。 更想让两个特别的女孩早日相见的高维索性道:“如果可以,我们现就能找个时间约好,带你出去找她玩。你们俩都穿着男装,我们一起去爬霍,游泽亭都是不错的。” 周曼云一一笑应了。各有前缘若羡人,现下她信了。虽然现下高维还未慕少艾,但她真不介意高维与薛素纨间的红线提前早结。 只是不要牵连了自家表哥就好,周曼云瞟了一眼同样满脸兴奋的周慎一眼,很是同情这个实心眼的孩子。 等表兄弟两个的身影刚走出院门,周曼云立即跟徐讷打了声招呼。向着蕴华居的方向奔去。 她要急着给高氏通风报信上眼药。 眼部覆着药膏软纱的萧泓扶着廊柱,静静地听着曼云足音渐行渐远,待消了音,才缓缓地转过了对着院门的身子。 “你不喜欢周曼云这样的女孩?”,徐讷缓缓走到了萧泓的身边,认真地问道。 萧泓皱了皱眉,直言不讳地回答道:“不喜欢。” “可昨天高维就有说过,即使曼云身为女子,但也应有做自己喜好事情的自由,她喜习医是好事,应当尊重她的选择。” “说是这样说,但实际呢?徐师父,我家大姐从小跟着长兄一起受教,巾帼不让须眉……大姐夫是我爹爹亲挑的,当初他也应过不会将大姐当寻常女子看待,但是现在……现在夫妻失和,大姐一人独居在玉衡山。” 远在云州的大姐萧婉永远是萧泓心头的一道疤痕,就象姑母在父亲萧睿心目中一样,萧家出色的女儿都有着不算圆满的命途,所以他认可长兄一直强调男女有别的道理。 徐讷默然而立,按在廊柱上的手湿湿地拓出了个手印。 被周显交待过看人的徐讷,现在正如一个患得患失的父亲一样,莫名地对曼云的未来无限惶恐,全没了当初行走江湖的轻松自在。 “高维也还算不错吧,起码现在他能容得下……”,过了半响,徐讷才从嘴边吱出了含糊不清的一句。 萧泓的眉头一皱,敏感地问道:“你们想把周曼云嫁给他?” 徐讷没回答,但站在他身边的萧泓却明白自己的猜测是真,暂失去了目力,他的感觉反倒灵敏了许多。 “她还那么小……”,萧泓不屑地撇了撇嘴,心中却泛起了一层波。他并不喜欢象浑身长了刺一样的周曼云,但如果需要为周曼云的未来提供照顾,他自觉会比别人做的好。 如果可以……萧泓犹豫了下,轻声对徐讷道:“徐师父能不能安排我家的护卫再来见我一次。” 有些事,他想与家中的父兄商量好了,再正式地向周显提出。 即将前拒狼。后迎虎的曼云正在蕴华居里故作欢喜地跟高氏告着状。 “二伯娘,刚才慎哥哥和高家表哥特意跑到敦院,跟我讲了件新奇事呢。就前天,跟着那个薛商来家。叫薛素的小子原来是个小姑娘,本名叫着薛素纨。” 高氏的眉头果然不出曼云所料的拧了起来,道:“这可是真的?他们怎么打听到的?” 来家拜访的客人不尽不实地将女作子,实在是有些不敬主人家,况且那人还是个口碑好坏参半的商人。高氏因为丈夫周柏荒唐的原因,对儿子周慎的教育交友极其谨慎小心。 “不是打听的!”。周曼云掩嘴笑得眉眼弯弯,贴在高氏耳边道:“是她私下里跟慎哥哥挑明了女儿身,还告诉了闺名的呢!” “云姐儿!你还觉得好笑?”,高氏带着怒意的眼睛直瞪上了曼云的笑脸。 “二伯娘!”,周曼云拖长尾音娇声唤着,晃了晃高氏的手,正色道:“二伯娘,云儿觉得不妥得很呢。因弟弟还小,云儿有时也会着了男装出去,但也只是到了自己家铺子和庄上。还费心地常借了慎哥哥的名,无关的人都不会知道曼云的闺名。” “女儿家的闺名除了订亲事要问名,又哪里能主动讲了出去!”,高氏认可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觉得薛家女行止轻浮了些,但慎哥儿欢喜地交待了我。等人家上门要热情招呼,高家表哥也说要带我找她去玩……二伯娘,云儿应是应了,但总觉得不好。” 高氏沉呤了片刻道:“跟他们出门找那个女孩子玩,我是绝对不许的。如果薛商下次带女儿来,你身为女儿家也不要管那多事,让你四伯娘安排就好,到时也通知蕴华居一声,我也自会去打发了她!” 周曼云腆着笑脸应了,心满意足地长纾了口气。 二伯娘高氏虽然仍同前世一样吃着长斋。但却不比前世孤寂冷清,她对周慎的未来有指望,就自会出手挡着一切可能会影响周慎的闲杂人等。 只要能把自己和堂哥摘出来就好,高维就随他早日与薛素纨佳偶天成吧。 笑弯了眼的曼云又继续加了一把柴,道:“二伯娘您现让慎哥哥住在敦院。若是二表哥带他出去,您管束不到怎么办?不如跟阿爷建议下,还是让他们分开吧!” 高氏忍不住地细看下曼云,没有立即答话。老爷子有意与高家联姻的事,也跟她这个高家女周家媳透过口风,这桩婚事,高氏很是乐见其成。 可现在曼云的态度看着对高维并不算好。 高氏很是小心地问道:“云姐儿,听着你,不太喜欢你高家表哥。” 就等着这句问话的曼云,狠狠地点了点头,清晰应道:“我觉得高家二表哥太活泛了,不是很喜欢。” 不喜欢?高氏瞅着曼云清澈的双眼,小姑娘形于外的排斥显而易见。 高氏失落地低下了头,拍了拍曼云的手背。 曼云微带愧疚地反抓住了二伯娘的手。 她清楚地知道高氏一直在心中深悔着当初若知高柏排斥,就也不同意了婚事,也不至于成就了怨偶。 只要高氏不是坚定地推动高周联姻事就好,曼云更有把握说服了阿爷和娘亲将高维彻底地将高维从婚嫁名单上剔了出去。 初达目的的曼云带着小得意,走出了高氏的上房。 才下庑廓,当面就碰到一个显了腰身的孕妇慌忙地给她行了个礼。 看清对面人,周曼云立时冷下了脸喝道:“你怎么在了这里!” 被认出来的银霞,支吾着应道:“禀六姑娘,奴婢是老爷许了在这儿伺候二奶奶的。” “云姐儿!”,身后高氏的唤声,让曼云转回了头。 拾阶而下的高氏挥手让银霞自去,轻声解释道:“慎哥儿去了修裕堂住着,她托了人求说要在我跟前伺候,我请公爹把她放了来。” “二伯娘!”,曼云愤愤地跺了脚。“这叫什么伺候,你不还得顾着她生子坐月子!” 高氏悠悠一声叹道:“好歹夫妻一场,她肚子里的也是慎哥儿的弟弟妹妹。” 是那个要人命的周曼洁! 曼云愤懑地扭头冲出院子,气结。 第94章 送瘟神 进了十一月,周家上下又迎来了一次巨大的变化。 因为开春后就要张罗嫡长孙周恪的婚事,周显重新要求家中调整了房舍,大人孩子的称呼统统地升了一等,周显安安心心地当起了老太爷。 同样以老迈体衰的理由,周显跟溪北大周府的周桐谈好,过了年,周家十四岁上的男孩子都要进了周桐的传芳书院,包括高维在内。 只是要跟表哥分开的周慎有些怅然不舍,因为母亲带他别居的关系,他原本与二房的两个同父兄弟还有其他堂兄弟相处之间难免有些尴尬,反倒是活络的高维到来,让他跟大伙儿相处得越发融洽了。 蕴华居的上房宴息室里,高氏看看微红着眼圈的周慎,又仔细端详了下在边上陪站的高维。 一袭青衫的俊秀少年同样刚被严厉训过,但面无愠色,温文尔雅,观之可亲。 高氏不禁暗叹,十三四岁的少年已是通晓人情世故的半成年,自然懂得控制心思情绪,若别的小姑娘估计会对温和的大哥哥心存好感,只有十岁的曼云嫌弃着他待人接物的客套圆滑。 大侄子高绩的个性类父,严谨端正,所以高恭才放心将他独自留在洛京,而相比之下,高维确实有些欠了稳重。 也许,确如公爹所说,与其高周两家早定婚约到时不睦,不如再等了两三年看看,若是到时长大的曼云还是排斥,也就不必再提此事,以免坏了亲戚感情。 心念转。高氏也就温和了脸色,絮絮地叮嘱道:“周慎。你与表哥好就更不能耽误了他的学业,原本你舅舅也是想让他去传芳书院的……还有高维。你若去了书院里要记得交友要谨慎小心些……” 高维立刻诚恳受教地应了。姑姑高氏再一次点出的交友问题虽是老生常谈,但听进耳朵里还是略有一点刺。 高氏一直纠结的其实是针对着五天前他带着周慎出门送别薛素纨的事。 薛万均离开霍城的消息通知周家的同时,薛素纨很是客气地单独给他与周慎送了告别信贴,人家一个女孩子极尽了礼数,那么投桃报李地相送一番在高维的认知中是天经地义的。 只是没想到先是去约曼云,她却推脱说是徐讷要她配着重要药物不能出门,而出门计划也被得了消息的高氏派人来拦,高维觉得爽约不好,在当天还是扯上了周慎赶到城门与返回清远的薛素纨匆匆一别。 可毕竟不是在自己家。周家下人习惯性地把这些个不起眼的小事报了上去,以至于引了高氏的不满,念念叨叨了几日还不敢罢休。 等高氏训示完毕,两兄弟退了房门,高维才无可奈何地对着周慎摇了摇头,道:“好在我们还是一道住在修裕堂的,不然平日里见都见不上了。” 周慎腼腆地点了点头,刚才被娘亲教训的一脸残红在脸上还没消开。 正坐在院子里的几个丫鬟婆子见到哥俩连忙地行了礼,自散开了。 只余显了怀的银霞行动慢些。扶着腰磨蹭到了周慎的身边,低声细气地跟周慎讲了几句,接着才千恩万谢地离开。 “理她作甚?”,高维扯过了表弟。一脸严肃。在高家母亲黄氏就有严格交待过,高恭的两个通房是专门伺候父亲的贱婢,他们兄弟不必理会。 “她只是求我能不能在阿爷面前说项下。让祖母跟前的余婆子来看看她。”,周慎吞吞吐吐地答道:“从前银霞跟在祖母身边时。待我们也还算不错的……” “只可惜自甘下贱!”,高维撇过嘴。不再置评。高氏虽然责他交友有失谨慎,但他觉得自己还是能分清人品贵贱的。 周慎小脸又尴尬地红了。如果找了根源,一切错处还是由现在霍山别院里的亲爹周柏开始的。 高维的眼睛一转,好奇地问道:“周家阿奶是得了什么病在乡下住着?我来霍城还没拜见过她老人家呢!” 周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含糊应道:“我们兄弟隔上一两个月,都会一起去庄上给她请安的。算着日子,腊月里也是要再去送年礼的,到时表哥你也一起好了。” 高维乐呵呵地应了,接着问道:“那家里的几位姐姐妹妹会去吗?”。 “也会的……” “那我送上些什么好呢?” 修裕堂里的高维发愁着送年礼,而敦院里的周曼云正欢天喜地送瘟神。 高维在开春后要被送进传芳书院,虽然一道被送去的还有几位堂兄,但曼云还是很为自己在阿爷面前努力游说的结果得意。 但眼下最妙的事情是终于治好眼疾的萧泓要被扫地出门了。 几个搁在蓝色包袱布上的小瓷瓶被曼云的手指头,快速地拔拉着,轻快的声音也跟着有节奏地响着:“瓶子上有标签,清创止血的,防了虫蚁的,治着风寒腹泻的……若懒得细看,记得白色外用,黑色内服就好。” 一双白嫩嫩的小手象翻飞的蝶,三下两下就灵巧地打好了包袱塞到萧泓眼前。 “你很讨厌我?巴望我从此不再出现?” 不由得萧泓不这么想,周曼云的神态象极了他曾在云州乡下看到的一些个在路边烧着香纸祈祝的老太太,不过是她们嘴里念着的是“天灵灵,地灵灵,瘟君此去莫回头。” 曼云甜甜一笑,爽快应道:“是啊!祝君走好,永世不见。” 永世不见?萧泓桀骜地挑了眉,冷哼一声抢过包袱,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早已侯着他的马脸汉子赶紧地跟在了他的身后,前边周家的一位管事恭敬地引了出院的路。 前世里萧泓就深厌牙尖嘴利不守规矩的女子,府里收罗的美人若有犯了忌的。十之八九都被打了出去,死活不论。 周曼云看着迅速从眼前消失的身影。很是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手还没完全放下,她的耳边就响起了徐讷低沉的声音。“萧泓只是依约离了周府,但还会在霍城住着等消息。” “等消息?”,周曼云瞬间愕然。 “上月他有给云州去信。因为眼睛看不到,他口述,我写的。 也许姓萧的少年也是用着这样的方式暗示着他的决心,徐讷看着曼云轻轻一笑,道:“他信里写着,想聘周府的六姑娘周曼云为妻,请父兄为他作主。” “他有病!纯粹是疯了!” 周曼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象只受惊过度的猫咪一样将后背紧紧地贴在墙上。 “我有跟义父提过,他只应了声‘知道了’。而此前,义父也有让我相看过高维,本来是想如果大家都觉得那孩子不错,就在年初忙完周恪婚事后,筹备着你的订亲事。虽说早了点,但要按着全套礼数走,总会耗上一年半载,也不为过。” 徐讷淡淡地瞥了脸色发白的曼云一眼。接着道:“只是你自己跑去找了你二婶,还有义父和你娘亲,那些让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小把戏翻来覆去地倒腾着,也不过是为了在我们面前说明你有不喜欢高维。所以。义父犹豫了。” 否则,作为未来孙女婿的人选,周显是会将高维亲自带在身边细细调教的。不会象现在一样做了决定,让他还是去了传芳书院。 “也就是说。我误打误撞救了自己一命?”,周曼云嘴里喃喃一句。脸上稍回了些阳。 “救命?”,徐讷审视地将曼云看了又看,确定自己没听错,才笑道:“丫头,你得有多讨厌他才会这样?” “师父!”,曼云一下子抓住了徐讷的胳膊,爱娇地摇晃着,道:“就是讨厌死了,您好人做到底,帮着云儿在阿爷那儿再使点劲,让高周两家联姻事彻底甭提了才好!” “那萧泓呢?”,徐讷认真问道。虽然从前他从未考虑过萧泓,但在帮那孩子写过信后,却对他印象有所改观。 “一样的!这两个都一样,我嫁阿猫阿狗也不会嫁他们的!”,周曼云竖起指头赌咒发誓。:“师父,你就跟阿爷讲,让云儿将来自拣了喜欢的。” 徐讷忍不住笑了,摇头叹道:“傻孩子,将来别后悔就成。大人的建议其实有时也并不错。” “那师父你怎么就总推了阿爷给你荐的师娘人选?”,曼云不服气地顶了回去。 话出口,她才觉出了不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师父的脸色。 象是没听到的徐讷,开始低头理着桌上的物什儿,不发一言。 周曼云呆站着,犹豫了许久,才又轻轻地走到了徐讷的跟前,小声问道:“师父不想娶妻,是因为我娘吗?”。 徐讷的手停顿了下,抬眼看向了曼云。 “我懂得的。”,周曼云长长地叹了口气。 旁观者清,有些事用着过往的经验琢磨一下,就显而易见。也许从丰津给杜氏用着金鸦暖开始,徐讷就一点一点的在娘亲身上放了心思。 对自己而且对周恺视之若子,若论爱屋及乌,哪个是屋,哪个又是乌,又怎么分得清楚? “师父,阿爷说过如果娘亲想嫁,他且由她!”,曼云鼓了勇气认真地问道:“你一直守在江南,却不肯明说,是因为介意我娘是守寡之人吗?”。 原本早就想直接问了师父的问题压在心上不曾开口,也是因为曼云困惑着徐讷说过“彤”的洁癖问题。 “胡说什么呢!”,徐讷轻声叱道,一脸平静。 曼云隐隐失望地低下了头,接着又惊异地抬眼盯上了徐讷。 “有什么介意的?在我遇到她时,她就已经是你的母亲了,若喜欢,就要喜欢她所有的一切,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一声略带惆怅的轻叹,慢慢地在室内荡了开来。(未完待续……) 第95章 羡慕嫉妒,恨? 周曼云安静地站在弟弟周恺的门边,盯着娘亲杜氏的背影一径发呆。 她还记得当初重生丰津时所见杜氏的模样,红艳艳的如同一团火,似乎可以将一切都温暖点燃,而现如今,将近三十的杜氏已再没着过艳色的衣裳,就象现在一样的一湖水蓝,却仍美丽得让人忍不住想掬在手心之中。 周曼云的眼睛有些潮湿了,她想到了此前跟师父徐讷开诚布公的谈话。 也是徐讷直言不讳地说了,她才知道,原来并不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蹦跶着想给师父和娘亲牵红线。 早在周恺周岁那次喊出一声爹后,徐讷就曾大胆地找杜氏谈过,只是被杜氏婉拒了,之后才有了徐讷的渐渐远离。 “娘亲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听了师父的讲述,曼云曾负气地这样断言,结果却被徐讷训斥了。 他严正地交待曼云想清楚,“是不是你被人家喜欢,不管自己的意愿如何,就一定要回应着去喜欢对方?” 曼云呆了半天,还是沉重地摇了摇头。 前世她将感情拿来报恩已证明了是种错得离谱的作法,换了现在的她,如果被不喜欢的人喜欢着,她也一定会逃。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师父是个好人,所以才会尊重着娘亲的意愿,自觉得保持了距离。 “也许有一天会遇到另一个让我心动的女人,也许永远遇不到,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就娶一个的。”徐讷的笑言,露着沉甸甸的苍凉。 那一刻。曼云仿佛又看到了前世那个踞坐阴影角落里的中年男子,孤独寂寥。 阳光过处。刹那成灰…… 曼云向前跑了几步,在周恺的小床前从背后揽住了杜氏的腰,瞬间泪下。 这一世,她想让娘亲和师父都能幸福地过下去,只可惜,她想要的,他们不要。 “云姐儿!”,杜氏弯着嘴角笑了,她刚给熟睡的儿子掖好被角。身后就被女儿偷袭,让她觉得很是开心。 曼云的个头儿已快到了杜氏的肩胛,很快,后背传来隐隐湿意,让她心中一惊。 “云姐儿!”,杜氏慌忙地扳过了女儿的身子,捧着曼云的小脸,大拇指的指腹心疼地推开了曼云双腮泪行。 “娘!”,曼云索性不管不顾地扑进了杜氏的怀里。哽咽地说道:“师父跟我讲,他等明年三月后,想离开霍城了。” 曼云说的是实情,但也心存了一点点侥幸。那一边。她跟徐讷求过,让他在临行前跟杜氏再好好谈一谈,而娘亲这儿。她也想赌赌是否杜氏会有一丁点儿的不舍。 “原来这样呀!”,杜氏笑着将曼云揽在怀里。轻声劝慰道:“男儿志在四方,你师父本就非池中之物。想要出去到外面走走也是好事。就象你的小羽哥哥,不也是一跟着玄霜出了门,就不想再回来?” “娘!”,周曼云仰起小脸,仔细看着杜氏,不一会儿就低下头埋首在了娘亲的怀里,嘤嘤地细声哭了起来。 母女骨肉相连,有些感觉错不了。杜氏的态度,曼云读得懂,徐讷要走,她根本就不会留。 回到藏岫楼的路,是杜氏牵着曼云一步一步走回去的。她还专门留在楼里,帮曼云篦了头发,试了浴水温,才笑着拍拍曼云的小脸蛋,转身下楼。 “娘!我真的好羡慕你!” 几颗寥落的星子挂在天边,杜姗姗抬头凝望着天空,刚才为女儿梳理头发时,曼云含在嘴里嘟哝的声音仿佛还响着耳边。 女儿所说的真正意恩,她明白。 新婚燕尔,提到燕州边境不幸失夫的可怜女子,夫君周柘也曾说过,“姗姗,若是那天我走得早,是会乐意有人能接替我照顾你的。” 而在她中了金鸦暖之后,一直在身边照拂着,帮着她从一根根手指开始恢复的徐讷,她也并非冷血冷情的全然无动于衷。 若是想改嫁,霍城的公爹,燕州的娘亲哥哥应当都会宽容的支持。 但是,她不想。 首先,年迈的公爹要在江南同意媳妇改嫁承受的压力,他为曼云姐弟弟的付出,杜姗姗撇不下。 再者,徐讷喜欢她不假,但他并不适合在江南老,有些男人的心思与野望,杜姗姗读得出来。 更主要,她不想离开江南,曾经与心爱的少年郎约好要共听潮同揽月的烟雨江南。 徐讷情真,就更应得一份完美无缺的感情回应。杜姗姗自问做不到。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夫君周柘曾教过的句子,突然随着星光清晰地映在杜氏的眼中,她不禁莞尔一笑,向着头顶认不出是什么星的星子眨了眨眼,关门锁窗挡了逼人的寒气。 腊月初一,桃花渡,北风送船归。 北风送来的是顺意船行赶在北方河冻前最后一批归来的船只。 “小羽哥哥怎么还没到呀!”,站在高维身边的周慎,一脸纠结的焦急和兴奋。 高维闻言,目光扫过人群,自然地落在了穿着淡褐色直裰的周曼云身上。在此前推三阻四不肯见薛素纨的女孩,今天很是主动地奔出了家门,这让高维心里多少有些不是味儿。 高氏有跟他与周慎强调过,不能将自家妹妹曼云看得与薛家女那样的商户女子等同。因此,他想过,之前曼云的不爽利可能也是因为长辈们耳提面命地说过些什么。 但是,曼云一接到北边来信,知道杜玄霜与徐羽将抵达的日期,就积极张罗着出迎。 被曼云叫着舅舅的杜玄霜不过是五婶杜氏的奶娘之子,而徐羽也只是徐讷这个前道士的儿子罢了,论起身份并不比薛素纨来得矜贵。 难不成。真如曾偶然偷听一耳朵周家八姑娘周曼静跟七姑娘周曼淑的抱怨一样。被周显娇宠的周曼云更喜欢和男孩子们一处呆着,并看不上其他的姑娘家。 卓而不群是好。但要是因此倨傲了并不好。娘亲就曾提过姑姑高蕙待字闺中时就常恃文才有些自傲,她与姑父会闹到析产别居。除却姑父荒唐之外,姑姑放不下傲气也是主因之一。 可是,低眉顺眼的女孩子真的没意思透了。若是曼云能稍改改就十全十美了。 高维的心猿意马很快被一阵儿欢呼声硬扯了回来。 由北而来的一行船队,渐行渐近,打头的一只船甲上已有人将缆绳向着岸上抛了过来。 一道灰色的人影利落地跃到岸边,一把捞起还晃悠着的缆绳,牢牢地将绳子盘在了岸边的系船桩。 没等上岸的搭板搭好,徐羽立时就从船上蹦了下来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岸上,还算漂亮的身手和青春飞扬的面庞立时引来了岸上闲人的几声叫好。 “还是打把式卖艺的德性!”。周曼云极为不齿地评价一句,两只笑弯的大眼睛却带着笑,脚步轻快地向着徐羽站着的地方奔去。 “小子!身手不错嘛,刚来的!”,徐羽大咧咧的拳头捣在了刚才系船的灰衣人身上,大方地表示着赞赏。 他本来想直接往看到曼云等人的方向去,可一错眼,发现了身手不错的灰衣杂工居然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就忍不住地停下步子。表示了一下肯定。 怎么用上他了?飞奔而来的周曼云渐缓了步子,晒多了阳光吹够了河风的徐羽再黑,她也认得,而他身边正认真埋头干活的小杂工。她也认得。 从周府衣着光鲜摆着贵介公子派头傲气十足地离开的萧泓正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工服,按着工头的呼喝跑前跑后。 远远看到曼云,萧泓特意停了一下。得意地咧嘴一笑,露了一口白牙。接着跟着卸货的一堆人挤上了刚才徐羽下来的那艘货船。 “周慎!想死哥哥了!”,徐羽大笑着揽住了曼云的肩头。一下子就将她的视线堵得严严实实。 真正姓周名慎的男孩,缓下了步子,懊恼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在堂妹曼云这些年不遗余力的挤压下,他已成了半个透明人。 好在徐羽没忘了他,一只手放在曼云肩头的同时,另一只手也搭在了周慎肩膀上,推着两个孩子向着周家等候的马车走去。 “喂!小四你怎么搞得,哥哥离开大半年,你居然半点没长,慎哥儿比你高多了!”,徐羽略有些不满地哼着。 他说的小四是真周慎,虽然周慎大了曼云半岁,但现在的个头,却是曼云比他高出了三寸。 “叔说我的个子会在后面长的,现在先让着她。等过个三两年,我就跟你一边高了。”。周慎仰脸笑着,欢喜非常。 跟着他一起出来的高维,被兄妹几个无意地拉在后面。 直到要上车时,周慎才惊觉过来,红透了脸对着跟上来的高维解释道:“表哥,对不住,我是很久没见到了小羽哥了。” “徐家哥哥与六妹妹同车回去?”,高维压低了声提出质疑。他对徐羽与曼云之间并不守着七岁不同席的规矩有些讶异。 “是啊!”,一脸笑的周慎随口应了声,就招呼着车夫驾车回程了。在他心中,从丰津起就一直叫着的小羽哥,就跟他直接唤叔的徐讷一样是自家亲人,根本没觉出丝毫不妥。 “徐家哥哥多大了?” “十七!比大哥还大上两个月!”,周慎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 好奇的高维继续问道:“恪哥哥明年就要娶妻了,他呢?” “没有呢,小羽哥也跟叔一样挑得很,阿爷也拿他没办法!” 周慎眉飞色舞,很是卖力地讲着徐羽的各种故事。对于表哥高维,他有着缘自血脉的亲近,但是小时候从丰津起就管着他护着他的徐羽更让他崇拜。 表弟难掩的欢喜,莫名地让高维觉得有点涩。(未完待续……) 第96章 暖房与试床 过了腊八,霍城的年味也越来越足了。 对于第一次远离了家人寄居在周家过年的高维来说,在周家孙辈探望周太夫人谢氏前几日收到家中托人送来的年礼,让他踏踏实实地放下心来。 协助着高家渡江送礼来的正是薛进均。 此前薛家父女从霍城离开时,高维在薛素纨的殷勤建议下就在城门口草草写了几行家书托他们带到允州。 一封由父亲高恭亲笔写的回信也摆在了高维的面前。 仔细读了三四遍,高恭手一松,信纸从他膝上滑下跌进脚边的炭盆,火舌轻舔,一缕青烟袅袅而起。 再顺手一盏残茶泼下,纸成灰,父亲的殷切交代却不停地在高维脑海里盘旋。 高恭极赞同周显将高维送去传芳书院的决定,若高维今后想进学出仕,汇集了不少和州精英学子的传芳书院是求学和交友的好所在,当年高维的祖父和周显也是在此地结交的。 只是高恭特别强调了,既然住在溪南小州府就一定要多向周显请益。当年,年青的周显即被武宗看重着意培养,虽因永德三年事开始仕途波折,但为官经验肯定与一直在乡教学的周桐有着天渊之别。 周显老年的消极避世不可取,得择其善而从之,择其不善而改之。 再有就是对薛家父女的点评,高恭让儿子拿捏分寸结交着,不可想此前表现的热络过头,但也不能冷着。 “为父在允州为政地方。方知处政艰难。当今旨意在夏口拟建南巡行宫,当地富绅商家多有抵触。薛商得知后乐捐大额资财,其行可嘉……今维儿与薛家小儿交好。但必须使其为我儿所用,而非任其借我儿之势……” 父亲的训示一下子让高维倍感压力。显然,写信来的高恭还不知道薛素纨是个女孩。 将来可以通过自己改换门庭的商家子是可以为友的,可本应养在深闺的女孩,就算是拿捏分寸交往也很麻烦。 高维又拿起了桌上的一份红色请柬,俊秀的脸上立时拧起了眉头。 请柬正是薛家送来的。薛素纨极用心思地附了一张纹花香笺,娟秀的小字密密地写了满张,不仅请他,还提了亟不可待想要见到周家六姑娘与之交好的心情。 薛家此前提过要在霍城置业。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店铺住所就全部安排得妥妥帖帖,现就是下了贴子,在腊月二十请着搬家入住的暖房宴。 可惜曼云年纪太小,又被周显和五婶杜氏宠着,难免傲气了些,若是她肯放低身段与薛素纨走动走动,一切都事半功倍了。 高维有些遗憾地把请柬重新放回到桌上,摊开纸笔开始给薛素纨回信。 后日腊月十六。他要随着周家众子一起去趟泽亭,拜见在那边庄子里住着周太夫人和大夫人谢氏,待回来是会去薛家的。 至于到时能不能带着曼云去,高维并没在信上把话说死。他准备在去泽亭的路上。找机会再跟曼云讲一讲道理。 冬日正午间的暖阳,明亮而不刺眼。 周显正带长孙周恪在周府内的一处院落里,四下走动。 院是旧院。这会儿因摒退了下人,只有祖孙二人转着。显得有些冷清。可移植的花木专挑了好的,在冬日依旧郁郁葱葱。处处透出蓬勃向上的喜气,让人看在眼里就觉得神情气爽。 这处院落是明年开春,周恪将要过着新婚生活的新房所在。 周显看过空空荡荡的新房,站在廊下扶住长孙,万分感慨地道:“待明日义庆柳家送来的家具摆上,房子也就满了。待等有了小孩子,这里也就会热闹起来!” 周恪的脸上不禁一阵儿发烧。周显提到的义庆柳家,就是他聘定妻子的娘家,由柳家而来的大件嫁妆已停在了桃花渡等着挑了明日的吉时进城进院。 而等到后日十六他带着弟弟妹妹去了泽亭,再回来,就可以看到布置一新的新房了。 “子诚,你的妻家虽现下无人在朝为官,但义庆柳氏一族却是难得的耕读世家。柳家女在室居长,自幼承着庭训,帮着理家,素有贤名,老夫才做主聘她做了周家长孙媳……这一次,你去泽亭请你娘亲归家主持,还是要跟她细细说明了,万万不可轻待了柳氏。” 周显只要想到住在乡下的老妻,就头疼非常。 在儿女的婚事上,周太夫人谢氏一向心气大,折腾出来的事情遗祸不浅。 这一次为了周恪的婚事体面,要将大夫人谢氏请出来镇镇席,虽说长子长媳近年表现还算不错,但周显还是怕谢氏会受自家婆婆兼姑母的影响做出些捧高踩低事体来。 亲上加亲的婚事,说来是亲近,但要是有什么不好了,就更加麻烦。 顺着这点想头,老头子的心思自然地绕到了原本也想着亲上加的孙女曼云与高维,周显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周恪连忙扶住了祖父,侧头耐心相询。 周显一把抓紧了周恪的手,很是认真地说道:“子诚,老夫近年确实已渐有力不从心之感,儿孙的未来时刻悬心,却又不知该如何处之。你这儿,柳氏进门,我也就指望在闭眼前看到四世同堂。只是将来你的兄弟姐妹恐还要劳你扶持……” 周家各房的孙辈亲事一直压着周显的心,比如二房的庶生子女多,又受周柏牵累,曼妍就嫁得有些难,现在还压着周曼清大女未嫁。但却让周显最觉得难为的是年纪还并不算大的曼云。 为着死去的周柘,还有老妻给曼云下的香零,周显自觉要是没法给曼云安排个稳妥的未来死不瞑目。 但是时光却不会刻意留人。周显只能扯着嫡长孙周恪小心翼翼地将此前跟高氏、杜氏等人都交待过的话仔细交待了,额外更叮嘱了些并未跟内宅女子提及的大事。 高维之父高恭完成了允州河工事。因任职期内勤勉清廉,又升了官。正式地知了允州并负责起夏口行宫的督造事。 “老夫考虑与高家结亲,看的不是高恭,而是曾与你五叔学过画的高维,总想着青梅竹马,他也念着旧情会对云姐儿好些。 但是两姓婚姻所虑极多,高家不曾开口求联姻但却送子来霍城,此举本就暧昧,看他前后几封书信,也是怕那些想要与他攀亲的人家上门不好推脱。借了我们周家做筏子。 若是最后与周家联姻可说世亲,若是不成,他也能说只是亲戚人家寄读而已……老夫虽不喜他如此作法,但看在高维还算顺眼的情形下,也就乐得装了糊涂……” 倾耳受教的周恪频频点头。 虽然祖父有言,让他们读书尽心即可,不求仕途显达,但对会影响周家的陈朝官场,几个兄弟常听周显分析。因此对各类事情也渐渐有了各自的想。 高维的父亲高恭,时人皆赞清正,但说得实在些,也是因其出身书香。家中自有薄产,而且志向高远所求并非富贵而已。他的长子与杨翰林家联姻,图得也是个清贵中正之名。而杨家也是跟周家一样是能算到勋贵世家的拐弯亲里的。 不直接联姻,但说起来也是贵人们的亲戚。哪边都不靠着可以得了皇帝信重,若真是有事。却也能有人可求助。爱在这方面瞎琢磨的周忱在几个兄弟的私聊中,很是小人之心地评价过这位世伯。 只是这样的话,他们兄弟几个不敢在长辈和几个小点的弟妹的面前提上半句。 可现在看来,周显也不是单纯地只认了高家的好处,只是老人家平日藏得深,在平日对高家父子的赞扬肯定中,半点看不出。 粗通成人规则的周恪很是认真地将所听牢牢地记在了心里。阿爷如此直白地讲这些,是要他担当起家族长兄责任,做姐妹们出嫁之后的后盾,这一点,周恪明白。 腊月十五的辰时,桃花渡口,满载着义庆柳家嫁妆的船只卸货。 提前而来的这批嫁妆多是陈列在屋中的家具,式样繁多,从床塌屏桌到几凳盆架,要把周家小院里那个空空的新房填满。 一具披红的黑漆大棺在最后下了船。 江南人家嫁家中重视的女儿,讲究的就是从生到死,一丝一毫都不用婆家一丝一线。此次柳家嫁女到周家算是高嫁,也就格外更讲究了些。 特意站在顺意船行二楼窗口看热闹的曼云,看了看身边的周慎,兄妹相视一笑,齐齐对着那口大棺咂舌不已。 曼云不禁感慨下前世,也许是自己没带着棺材就嫁了高家,所以最后才落到了死无葬身之地。 一线从曼云眼前过的红色家具河流,也让她认识到今生不同。大哥周恪除了模样还跟前世一样,从他的字到他的妻子,都跟前世大相径庭。 柳家来的大嫂,应当比当年被谢家安排来的王家嫂嫂要好相与得多吧? 曼云正想着,被白露扶在张椅上的周恺指着楼下,开始连声叫道:“姐!姐!新娘子!新娘子……” “怎么会有新娘子,这只在送嫁妆……”,曼云笑着纠正了一半,也呆住了,在棺木之后,有两顶两人抬的小轿,平顶青帐,只在轿顶结了朵大大的红色绸花。 因轿子是驱使人力,在陈朝有着严格的使用规定。一般在民间能见除了皇帝亲赐给年老病重官员,也就只有新娘子才有着坐轿资格。 柳家女要到明年才嫁,这时来的轿子里又坐着谁? 周曼云略思忖了一下,明白了过来,只是对着身边的周慎与周恺没法讲。 等周家几兄妹回了周府,那小轿中人的身份也就含糊地传进了曼云的耳里。 柳家送来了两个长女身边的贴身丫鬟,一个大点的十八岁,另一个十五岁。她们将在周家住到新年的正月十五,然后再回到义庆。 当然,她们不是只干住着不做事,这两个丫鬟肩负着重大的责任。 因为周家众兄弟被周显管束的极严,过了年就十八岁的周恪根本就没有其他大家公子身边所谓的“房里人”。 义庆柳家得知周恪立身端正很是欣慰,但为了自家姑娘的未来考虑,还是依着旧礼,选来了两个人来做“试床”。 既来试床,也就是由着周恪挑一个或是两个都要了。而她们在相伴周恪一个月后,会回到义庆。待柳家姑娘嫁来时,或跟着来当通房或是直接被打发,就由周恪决定了。 傍晚的修裕堂中,周忱等几个十几岁的大男孩都晓得点儿女事,好奇而又兴奋地围着刚见过两女的周恪,问东问西。 “恪大少爷要被试货了!”,徐羽大笑着,拍上周恪的肩膀。 周恪的脸瞬时红得赛过了盖在嫁妆上的红绸,打着结巴应道:“明……明天……我还要跟大伙儿一起去泽亭呢!”(未完待续……) 第97章 悍女? 由未来妻家送来的隆重嫁妆让周恪尴尬不已,一夜都没睡安生。 直到腊月十六的清晨,负责领队的周恪只要一瞥到队尾的那架不起眼的平头小车,仍会觉得一股莫名的燥热从脖颈爬到了脸颊上。 为免让跟在身边的弟弟们看出异样,周恪频频大声呼喝着本就正常准备出发的队伍,掩饰着不安。但同时也隐如春天跃上枝头的小雄鸟一样不停鸣啭,招摇着尾羽,想让谁看到,他自己心里也说不清楚。 昨晚匆匆见了两女一面,只知一个叫秋英,另一个叫雪香,究竟哪个是哪个,周恪还没认真分清,就逃跑似的回了修裕堂。原本他以为,这两个女人的事可以待从泽亭回霍城后再做计较,可不曾想,一大早队伍要出发时,主持中馈的四婶直接让人牵着载着两女的小车掺进了队里。 “恪儿!把这两个也带上,去给老太太叩个头!”,闵氏尖利的嗓门在晨风中大声响着,象是要让聚在门口待出发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居移体,养移气,近年当家作主惯了的闵氏除了嗓子还是尖的,身体已经溜圆地胖了不知几圈,乍看着蛮象个怀着三四月胎儿的孕妇。 四房一向老实,也正应了憨人自有憨福。 周檀奉着老父的命在霍山脚下战战兢兢地修好了溪南小周府的周氏支祠三省堂,依山引水,端庄精致。更在许多细处匠心独运,别具一格。这么一来。周家四爷善治园造景的名头也渐起了,周显默许。周檀也就大胆接了四下人家恭手送来的单子。 书香世家出身的周四爷给人画个图监个工只是爱好,不为敛财,但是送上门的润笔和年节礼还是颇为可观,那些请着他帮忙弄园子的也不差钱。 这些周檀自得的钱银,老爷子让四房收着自用。 闵氏打一开始接家务事时,就牢记着大房三房的教训,不敢贪心。但只要守份,老爷子还是允着用周家的名头做些事情的,没有别的房头压着。四房看着日子红火,擅于计算的闵氏也就当了自己是溪南小周府的大管事,过路的钱财不沾手,只搭着顺风给四房置了些私产以便留给自己的孩子。 何况闵氏娘家近两年也更是蒸蒸日上,她乐得自矜自贵,只待在周恪娶亲之后将周家事交给了新媳妇,然后安生地去经营四房的一亩三分地。 柳家送来的两丫鬟被塞进去泽亭的队伍,闵氏是有些看热闹的促狭之心,但也非自专。这两个女人大老远从义庆来。除了给周恪暖床,查查未来姑爷在床第上有没有隐疾癖好,也要充当探查周家事的耳报神。 周显只打算让谢氏在周恪婚礼时回来,周太夫人还是要留在乡下的。藏着不如晾出来,也就让闵氏安排两个女子到泽亭,让她们看个清楚明白。 至于近年来据说身子不错。但还是会时不时闹腾下的周太夫人,会不会对柳家人有啥不好。周显与闵氏都没放在心上。 徐羽和六姑娘曼云有跟着去。虽然他们从没见过周曼云开一张方子,但据徐讷讲。有曼云在边上坐着,让老太太适时地睡过去还有把握的。周显与闵氏等人对曼云的信心,也就源自于她那位说她可以出师的师父。 被寄予厚望的周曼云和小猫儿周曼真坐在队伍中间的一辆油壁车上,闵氏的大声嚷嚷,她听见了,不置可否地拉上了车帘。 “姐!”,小猫儿细声叫着,小脑袋俯在了曼云的腿上。这是她第一次去泽亭见据说病重的老太太和嫡母谢氏,心里难免有些紧张。此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周曼真都以为自己和恺哥儿是从杜氏的肚皮里一起蹦出来的,直接管杜氏喊娘。 “不怕,就当了我们是去泽亭玩儿!”,曼云这么说也是这么想的。这一次,若不是周显在周恪完婚之前刻意放手,让他带着孙辈的兄弟姐姝们活泛下,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几乎把周家的第三代都带出来远足了。 不过蓝眼睛的周恺,杜氏还是慎重地将他留在了家里,任那小子怎么哭也不放。虽然小胖子长得瓷实,但终归是个将四岁的孩子,放到脑子有些糊涂的周太夫人面前,谁也不放心。 周家的车队逶迤地出了城门,向着泽亭的方向拉出了一条长线。 听着路边偶然入耳的一两声议论,曼云摸着小猫儿微微发黄的头发,暗暗地叹了口气。 世上事皆如此,就如一床锦被能遮丑一样,只要表面光鲜,内里究竟如何,没人会去真正探究。 这几年在周显的管制下,霍城人对周太夫人谢氏尽多的是同情。大儿子因狱残疾避世到山上读书,小儿子死了,就剩下个好好的二儿子又染上了服散玩女人的毛病,谁家老太太摊上这事,不会气得脑袋糊涂坏了身体?好在她人家福气还算不错,儿孙贤孝,大儿媳长期在乡下陪侍着,儿孙们也隔三差五地去看。 反正能让人看到溪南小周府,母慈子孝,兄弟和睦,一团和气,就万事大吉。 从霍城到泽亭不论走水路还是陆路都是不到半日的路程,冬天水气寒,周恪怕队伍中几个孩子闹腾受了凉,才决定走陆路的。而上路不久,他就发现带着一帮孩子出门实在是件异常烦人的差事。 也许阿爷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着自己这个嫡长孙需要承担的责任吧?周恪耐心地劝住了刚出了城门就不想坐车要想骑马的周怀,轻叹口气,又奔到了后面又突然停住的一辆油壁车旁。 定住的车子正在队伍中间,将队伍分成了前后两截。 曼云和小猫儿乘的小车正在后面一辆,她轻掀开车帘。凝神望了过去,立在那边车窗下的周恪正苦口婆心地劝着车里人。 “八小姐和七小姐又吵嘴了。死活不肯同车。”,红梅快步跑过去又跑了过回来。小声报着。 周曼云无奈一笑,扶曼真坐好,自个儿下了车子,掀了前车的车帘,钻了进去。 车里正你一言我一语向着大堂哥告状的两个双生姑娘齐齐惊愕地住了嘴,看向周曼云的两张小脸,涨红得更象一对开得正妍的并蒂莲。 说起来,曼云实在想不明白两个同根生的小妞有啥好争吵的,前世里几个大的姐姐因为阿爷去世服孝都耽搁了婚事。可到了她们,没掉进高家那坑,二伯又起复做着官,都嫁得不错。而这一世,虽说没有二伯再宠着她们,但曼云自觉周显给诸姐妹安排的先生教习比之前世更好,若论嫁人时,会不会比前世差,却是看人是怎么想怎么看的。 两姐妹有些害怕的表情。落在曼云眼里很是受用,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们怎么都不吵了?不吵了,就给我听好,不管谁再自找麻烦给大哥添乱。我不问对错,直接一人一针,保管你们一路睡到泽亭。到下车时你们就得任人抬着。尽管丢人现眼去!”,论排行。周曼云是姐姐,威胁起两个小姑娘毫无压力。 车帘外。立时传来噗嗤一笑,毫不遮掩。 听声音就知道是师兄徐羽,曼云悻悻地下了车,很是不满地翻了个白眼。但等看清围在车边的人,立时慌得提裙跑走,跳上了自己的车子。 再掀车帘,仔细瞅明白了刚才所见并非幻像,曼云懊恼地捶了捶车壁。徐羽在,而跟在他身边的除了周慎、高维,居然还有个下仆打扮的萧泓。 “小师妹还是这么悍!”,徐羽呵呵笑着,对周恪深表同情地道:“周大少爷,您要处理好了这堆鸡毛蒜皮,就快点让车子跟上吧。前面的那半截,周忱也就答应帮你管着一会儿,别拉下太远了。” 车队重又开始启动,刚才从前方溜过来看情况的几个少年把责任重大的周恪扔下,打马又向前奔去,比起在后面押车慢挪,他们更享受放风式的自由。 “六妹妹平日不会如此的。”,稳坐在徐羽鞍前的周慎,偷眼看了边上的表哥,涨红着脸反驳了小羽哥哥的“还是”。他偶有听到高氏提过高周联姻的想头,虽娘亲没讲清楚,但在他心中,若是表哥真要从自家的妹妹中娶一个走,他更偏心跟自己亲近的六妹妹曼云。 “嗯!”,并不擅长控马的高维分神点头,猛勒了下缰,身下的小马立时打了个趔趄。旁边的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高维,再将马稳稳地拉住,向前行了几步才又缓缓放开。 “看,小萧不错吧!”,徐羽伸手大力地拍了拍萧泓的后背,向众人夸耀起自己的识人之明。刚才,正是萧泓及时帮高维稳住了小马。 高维拱手对萧维道了谢,再低下头,眼底一片困扰的幽暗。萧泓应该是景国公的家里人,这个猜测,他只放在心里没跟任何人验证过。而离开周府一段时间的萧泓又再次以伴当的身份跟在了徐羽的身边,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周老爷子和徐讷到底想做什么。 徐羽带上萧泓的过程很是简单。说是跟叔叔从北方逃荒来霍城讨生活的萧泓,由同乡卢鹞子做保,叔侄二人在顺意船行打着零工,徐羽见他身手好又聊得上道,跟周显和徐讷报备了一声,就带在了身边。 虽然没看清,但从车里传来的声音凶巴巴的,还有那两姐妹随后噤若寒蝉的表现,说明了周曼云当时的威胁是认真的。而那姑娘私下更凶,曾经失明一个半月的萧泓深有所感,他紧抿着嘴唇,手中的马缰牢牢地在手中烙下了个印子,在心底轻声总结道:“周曼云欠调教。” 这样的周曼云是不会受到家中父母认可的。 队伍尾部的平头清漆小车里,从义庆柳家来的两个丫鬟也在窃窃私语。一路看下来,对着兄弟姐妹毫无愠色的周家大少爷在她们眼中越发的优点多多,金光闪闪了。(未完待续……) 第98章 男人贞操不值钱 人说心宽体胖是很有道理的。女人若是要想保持苗条的身段,最好的方法不过是保持着适当的忧虑。 前世里痛失了幼子周怀,夫君周檀也没有产业进项的闵氏就一副干瘦样儿,即使娘家日渐显贵,也摆脱不了一脸苦相。而今世,却倒了个儿,曼云在泽亭见到原本富态的大伯娘谢氏清瘦了许多,一袭青色的袄子,素髻上插一根白玉簪子,手上笼着串佛珠,打冷眼看着,象极了前世的高氏。 曼云对前世敬而远之的大伯娘没法实心实意地起什么同情之心,尽了侄女的礼数,问了安也就在一旁站着了。 依着序,二房的双生姑娘曼淑曼静向谢氏问完安后,小猫儿周曼真怯怯地走上前去。出生时被稳婆拉坏的右腿经了矫治,只要走路慢点,也就看不出异样,因此她细步挪着,脚步落处没有半点声响,更象是只初生的奶猫儿。 裹在桃红绫缎袄子里的小猫儿,修剪过的刘海儿覆在额前,显得白嫩嫩的脸蛋小得不过巴掌大,配着象含着水光的大眼睛,看着更楚楚可怜。 “我的心肝宝贝,可想煞为娘了!”,谢氏不必立在一旁的儿子周恪介绍,看着样子就反映过来这是那个在丰津出生的女孩,立即从椅上起身,半跪在地上将小猫儿揽进了怀里,眼泪扑簌扑簌地就成串地掉了下来。 备嫁的周曼妍留在城里没出来,除了跟着出来散心的曼清,五姑娘曼音是最大的。周曼音看了眼出神发呆不知在想啥的三姐曼清。心中暗叹一口气,凑到了久别重逢的“母女”两人跟前。小声地安慰起痛哭的谢氏。 只是小猫儿不领情,被吓住的她也淌下了泪两行。一只小手乍开五指拼命伸向了曼云的方向,连迭声地叫道:“姐!姐!姐……” 曼云上前握住了谢氏的胳膊,略用了些暗劲,将小猫儿扯回了自己怀里。 谢氏被人扶了重坐回椅上,除了长房的周恪和周惕,周家的其他孩子相视看看,也就向外退了出去。 “六姑娘,我们奶……夫人看见十小姐亲,所以想留她一起……”。边上凑过来解释的余婆子,被曼云狠狠一瞪,咽了话,老实地站回了原地。 “她本来就是大房的嘛!”,跨出门槛,周曼静的声音还是象锥子一样扎进了曼真的耳朵里。 小猫儿红着眼,牢牢地把小脸埋在了曼云的身上。 周曼云一声冷哼,周曼静不忿地低下头,扯起了手上的帕子。 小姑娘家的把戏除了能给人添添堵。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周曼云好赖活得久了,皮厚实,无所畏,可是唯恐被谢氏留在泽亭的小猫儿不同。离开上院回到她和曼云的临时住处许久,还陷在小声的啜泣中不能自拔。直到曼云帮她换了件男孩旧裳领着在别庄走了一圈,小脸上才渐渐转了晴。 曼云也换了男装。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自家的庄子没啥好避忌的。只是图个方便。 庄上的庄头正是红梅的爹爹刘老七,招赘了女婿的刘家三姑娘年头时刚生了个大胖小子。曼云带着小猫儿跟在红梅身后去看了看那小家伙儿。难得见了比自己小的孩子,小猫儿稀罕地摸了又摸,以至到了哺时,两人直接就是在红梅家里用的饭。 吃完了饭,红梅的姐夫自叫了住在左近的几个兄弟一起陪着曼云姐俩,沿着庄子靠翕泽的岸边随意走着,看看风景。与红梅的姐夫一样,几个年轻人都是当年在这个庄上扎根的杜家亲兵,大多都已娶了泽亭当地的女子为妻。 有他们陪着,刘老七也就放心了,再三叮嘱着把两位小姐早点送回园子,就自返回家中,跟被曼云留下的红梅享着天伦了。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想到那年在泽亭见到明霞尸首时的情景,曼云的眼睛一阵儿湿润,望向了同样雾霭朦胧的翕泽水面。 “冬天里,翕泽到了这会儿是常起雾的。小小姐还是回吧,别凉着!”,红梅的姐夫憨憨一笑,劝着。 曼云点了点头,步子刚抬,就听见湖面上一管清笛悠扬,划破了雾气,袅袅地飘到岸边。 一艘灯火通明的楼船停在周家庄园自建的码头上,船上隐约响着说笑声,显得很是热闹。 “喂!在这儿……”,甲板上有人冲着岸上招手,透着满满的欢喜雀跃,但等着曼云等人好奇地向前凑了两步,那人却又作贼心虚地别过头,想要往船舱里走。 只是就连小猫儿也认出了刚才叫她们的人,奶声奶气的声音一串儿响了起来,“二哥,二哥……” 船上认错人也认出人的周忱尴尬一笑,听见声音跑出来的周慎拉住了他的袖子小声道:“二哥,就让云姐儿她们上来吧,天要黑了,回去也不方便。”,曼云身后远远跟着的那些人,周慎知道是庄上的,但一个也不认得,自觉妹妹们上船才更保险些。 周忱点了点头,走到了船边,向着已踩在跳板上的曼云伸出了手。 曼云只是想来看看,这艘在顺意船行报上来的说法里应当进了翕泽白鹤梁船坞修理的船只,怎么会在此出现,结果还没进舱门就听到了故意捏着嗓子的迎宾声。 “恪少爷,今天您要点哪位伺候您歇息?秋英,还是雪香?” 周忱大急,连忙咳了起来。可惜迟了一步,曼云秀气的小靴子已冲着微动的门帘踹了过去。 迎宾的徐羽一声怪叫跳到了一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盯住了突然闯门而入的周曼云。 宽敞船舱里的曲声,笑声一下子象是被集体掐住了脖子似的,嘎然而止。 曼云一步一步认真审视了每个角落。暗吐了一口郁气,舱内的情形比她刚才站在外面想得要好上百倍。一船之内。都是周家自家兄弟和各自的仆从,如果算外人。也就是高维和萧泓两个。 “云姐儿,我们只是在等大哥他们过来,一道夜游下翕泽。”,站在曼云身后的周忱拭了拭额头的几滴虚汗一阵儿后怕,好在大哥周恪在霍城出发前坚持只肯向小羽哥借船,没有接受去找几位伎人来船上凑趣的建议,否则被云姐儿告了阿爷,他们不死也就得脱层皮。 顺着曼云冰冷的视线,周忱赶紧走到了正沉默抚着笛管的萧泓面前。暗示地捅了捅他的腰眼,接着仍一脸赔笑地对曼云继续解释道:“这也不是外人,顺意船行的小萧,跟着我们从霍城一道来的。” “怕我把他当了伶人?”,周曼云一声闷哼,扭过了头,却不巧又跟高维探究的视线对个正着。 前世不修,带来的冤孽。曼云心中一叹,转身牵了小猫儿就要往外面走。却在船舱门口跟周恪周惕俩撞了个正着。 船等到要等的人已经离了岸,而岸上的红梅姐夫等人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后边有小舱可以休息的!”,周慎小心翼翼地凑到曼云身边,指了指直打呵欠的小猫儿。曼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领着曼真往后边去了。 “你家这个妹妹的脾气确实不好,你们太过宠她了。”,望着曼云离去的背影。萧泓站在徐羽身边,冷言评价道。 徐羽刚要捋袖子反驳。就被周恪拉住了,周忱也在一边笑劝道:“没事。没事,她们姐俩自去休息了就好。待天明下船时,再叫她们就好了。” 带着小猫儿来的曼云小搅了下局,但等她带来的波澜散去,船舱里又恢复了热闹。 周恪的婚礼就在二月,兄弟们借了机会要闹腾,自然也不会真将已呆在船舱里的曼云姐俩放在心上。等夜色渐酣,把被几碗果子酒就放倒的周慎和周怀再往舱里一送,剩下一群十来岁的少年,气氛反倒更热络了,谈论的话题也就更无了禁忌。 被众人围在中间取乐的还是准新郎周恪,一向喜闹又有点承了父亲周柏鉴美之能的周忱酡红着脸儿拉住了他的衣领,非要他确定一下,在秋英和雪香中先选了谁。 “我今个儿算是认清了,那个大点的才是雪香,脸庞圆圆的,小的秋英更俏丽些。”,周恪大着舌头回答,使劲地晃了晃头。 本来今个儿晚上,谢氏安排在庄里的住宿时,就把这两女放进了他屋里,始终下不了决心的周恪还是借了兄弟有约躲了出来。反正从根子上讲,那两个都是岳家送他的礼物,只要想用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大哥怕了?弟弟可是把止止斋的避火图都偷出来给你看过!”,周忱用劲地敲了敲自己的胸膛,以示义气。 “避火图是什么?”,周惕一脸茫然地问着,高维凑在他耳边给他解释了下,周惕的脸一下就红透了。 周家的几个大男孩都守着规矩不敢对家里的丫鬟,但十来岁的少年也都到了喜谈异性的年纪,止止斋藏书数万为了防着火神娘娘,夹了不少房/戏、春/宫的画册用以“避火”,其中不乏名师作品。 止止斋?前番只顾藏身未及鉴定品书的萧泓竖耳听完,低下头,也不由地闷声一笑。 “恪少爷你这事可难办!”,年纪最大的阅历也最丰富的徐羽,故弄玄虚地调侃起周恪,道:“柳家看着你呢,你要是两个都要是好色,要是选比柳家小姐大的那个是喜着年长的,选小的是喜欢嫩的,反正选谁,柳家小姐嫁来都不会乐意。” “若是柳家大嫂进门时,你要她把啖了头汤的这两个带来,也是会打翻醋坛子的。”,周忱适时地补了一刀。 周惕看看大哥果然开始皱眉认真思考的样子,不忍地提了建议道:“不然,大哥就都要,然后让柳家都打发卖了,扔到穷乡僻壤的山沟里,永世不见。” “噗!”,船舱的角落里冷冷地传来了一声轻笑,一把好听的声音倦倦地插嘴道:“世人都说女儿家的贞操是给婆家最好的嫁妆,可是男人的贞操却真不值钱。大婚之时,新娘是将自己如珍如宝地献给夫君,而你们却是要将贞洁给了不知将来会在哪个山沟伺候山村野汉的村妇,或者更惨点,是把初夜不花钱的卖进了妓寨。” “话不能这样说,你要知道男女有别的!男乾女坤,夫妇人伦讲究的就是女子守贞,又哪儿来的男子守贞。”,周忱看也没往声音来处看,直接反驳。 “所以你们男人的贞操才不值钱呀!女孩家要自爱,被人摸了碰了就得死……”,拍案而起的周曼云红了眼眶,她想起了曼华、明霞还有前世的自己,哽咽着道:“你们男人若是被女的赖上,就还得把人一顶花轿抬进门,做了妾,好吃好喝供着养着。一个男人被一堆女人用着,脏不……” 前世的高维被薛素纨赖上,不顾新婚燕尔的妻子纳了妾。而萧泓更甚,在萧家窃了陈鼎的头几年,身边的美人更是如流水一样哗哗地过。在深夜里睡不着,想来听听这些还没脏掉的男孩在谈论什么话题,可曼云却失望地发现天下的蛤蟆都是一样的。 曼云很想接着骂痛快了,但未尽的喝声却被徐羽的大手严严实实堵着,变成了一连串的唔唔声。 徐羽瞪着红透的眼,扫视着在场的仆役,看着众人低下了头,才将曼云拖着走向后舱。 “云姐儿吃醉了?她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待小小的人影看不到了,周忱才后知后觉地弹了起来,一脸惊恐。 “你胡说什么!”,也吓得清醒过来的周恪吼向了堂弟,大声道:“刚才说话的是慎哥儿,云姐儿好好地呆在别院里,根本就没出来过。” 周家几兄弟有志一同地点头,目光集中在了高维和萧泓身上。 高维轻轻地颔首表示明白,萧泓轻哼了一声道:“你们家的弟弟确实得好好收拾收拾了。” “回去最好让这小子跟咱家签下卖身契!”,周忱轻轻地碰了碰长兄的腰眼,袖在袖子里的手暗指了下萧泓。周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99章 偶遇 一丝冰凉蹭着徐羽微微发烫的皮肤,在很久以前就习惯被银子偷袭的他立刻放开了紧抓着周曼云的手,闪到了一边。 换了几年前,他还会无知无畏地跟曼云死磕到底,但是惨痛的经验教训告诉了徐羽,曼云和杜玄霜等人不同,她用着银子帮忙就象是用着自己的手脚一样,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 摆脱了徐羽的桎梏,曼云气恼地退开了两尺外,手臂伸出,还盘在徐羽身上的银子在空中跃出一条细细的银线,转瞬不见。 “别这么瞪着我呀!”,徐羽气急败坏地跳脚,大声道:“要不是你在那儿胡言乱语,我也不会就那样把你拖出来。”。几年兄妹下来,他明白刚才把曼云捂嘴带走的动作,让小姑娘极不开心了。 “胡言乱语?我是说真的!”,曼云的眼里象还带着水气,很是认真地回道。 重生以来,她一直对前世事放不开,可是接踵而来的故人却逼得她不得不好好地想个清楚明白。如果说过去几年,她就象是困在监狱中待审的囚犯还在等着上天垂怜给条好路,那么现在她终于看到判书,可以干脆决定杀官造反了。 生命中那些不想再遇上的人接二连三不符前世时间一一都出现了,不想未来被带糟,就得自己要有舍得一身剐的决心。 眼前的女孩素着一张脸,紧抿着嘴唇,身体贴在船壁上象是随时都要拔出鞘的匕首。徐羽看着,不禁皱了皱眉头。轻声劝慰道:“妹妹!你还小着呢,有些事哪里是真想什么就说什么……” “有什么就说什么不好吗?”,特别是人堆里还有那两个人在,周曼云轻哧一笑。勾起了嘴角,道:“你们听不听得入耳是你们的事,我自坚持我的看法就是了。”, 那样的不满和憎恶在前世就有,但曼云都选择隐忍不言。高维抬进了薛素纨,她就没再让他碰过。前面是使着性子,后来是为二伯娘高氏服着丧,那时她占着嫡妻的位表达不满也名正言顺,反倒是后面的漫长的几年才是正经的打落门牙往肚里咽,没了名份,就连拒绝都变得更加苍白无力。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爹这么纵着你一定会出问题的!”,徐羽锉着牙,拳头捶在了船板上,哭笑不得。往爹字前面加个老字,他才能在这几年顺溜地喊起徐讷。对这个“爹”,徐羽是敬重的,但是也就这两年跟着周家的船队南北走着,他越发现徐讷对曼云的教养出了问题。 “老爹一直按着他自个儿想法教你,恨不得让你成了莽沧月第二。但是师祖是南召人,还一辈子都没嫁……”。小声的嘟喃声不停地在曼云的耳边劝着,徐羽极尽了苦口婆心。 “没人娶?你从前还说过要娶我呀?”,曼云咯咯地笑了,她直觉得师哥的婆婆嘴功力见涨。 徐羽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年少时的傻念被曼云这么一提,让他有些吃不住劲儿。 周曼云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儿,她明白这两年长开的师哥也开始有了喜好女子的标准,那种胸丰腰细的小妖娆,对阿爷给提的端庄姑娘看不过眼,更看不上她这样的小豆丁。也正因此。她才敢没任何顾忌地调侃。 “你现在反悔了……”,曼云笑着说了半句,猛地一下推开了窗棂。 窗外的夜风清寒,裹着湖面淡淡的雾气,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曼云低头轻笑了下自己的敏感。而徐羽乘机打了个哈哈,向着门外退了去,神情紧张地再三叮嘱道:“我们保证不会做错事,说错话。云姐儿,你就再别出去吓人了!” 一只小巧的脚板踢到了徐羽的腿上,曼云呆着的舱门紧接着砰地一声扣上了。 徐羽轻叹了口气,向前行了几步,就很快被寻来的周忱兜头揽住。 周忱一边走着一边小声问道:“六妹妹还在发脾气?” 徐羽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过是孩子话,怕什么?” “可不敢!不怕六妹妹她生气,怕得是老爷子听了要收拾我们呢!”,周忱急急地辩解着,眼睛的余光瞟到不知何时跟过来的萧泓,立即又闭住了嘴。小羽哥带来的这个下人,太不象个下人,隐隐地让他觉得很不保险。 温暖的船舱里不复了刚才谈论避火图的热闹,一桌人围着,一脸凝重的高维正跟周恪另提着更为合理的建议。 “云姐儿虽说说的话带孩子气,但恪哥还是要注意些好。毕竟她时常跟老爷子身边,可能听到了些什么。要知道……”,高维瞥了进门的周忱,压低了声道:“要知道姑父就是因为在色字上修身不正,才被老大人厌弃的。” 周家发生过的旧事,高维并不清楚。但是姑姑与姑父的析产别居,他就知道得比较多些,那些曾关在浣香院里的女人就是姑父周柏的“罪证”。 从顺着老人家喜好的角度来说,确实周家孙辈不适合再犯和父辈一样的错误。 “是啊!说不准阿爷是专门让四婶把那两个女人安排跟来泽亭的……”,一时间,几个少年相互看看,突觉得一股寒气。 “你看看你们一个一个,怨不得云姐儿看不惯!”,徐羽大手一挥,果断说道:“这么说着,就让那两女人从哪儿来再好好的回哪儿,别再为她们闹心了。” “反正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知是劝导着周恪还是劝导着自己,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在船舱里响起,带着淡淡的遗憾。 周曼云说的是孩子话? 一船之上曾听到曼云指责的少年们心中各有各的想法,又都象是在黑夜湖面下潜藏着的鱼儿,相对游过打着照面。却不知对方是怎么想的。 翕泽极大,若是游到周家庄园的对面的那一半就属了义庆县界,那里就是周恪的未来岳家的所在,船自然不会去的。在湖面上划了个小弧后。就又回到出发的码头上,只是各自都留在船上歇息,直到第二天天色大明才又陆续地爬了起来。 “六妹妹和十妹妹还在船上!”,迷糊着双眼的周忱掬了捧凉水净了面,才乍惊地吼出声,瞪向了正看着他的长兄周恪。 周恪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岂不是不能上白鹤梁玩儿了吗?”。周忱叫苦不迭,原本在霍城,几个大男孩就安排好了在泽亭的行程,满满当当。夜游翕泽,接着第二天早上,再开船停回白鹤梁下的船坞,大伙儿再一起去爬爬白鹤梁那座小山,下了山,在坐了安排在那儿的马车回到庄园。 翕泽的形态本就象是一只大鸟张开的双翅,故而称翕。白鹤梁正好居中象是鸟身。在小山岗上可将两边的风光看个通透,周家先祖还在山上修了放鹤亭,也算是翕泽一景。 “去还是能去的,不过要带上一堆麻烦。”,靠在门边的徐羽很是无奈地摊了摊手。 周忱眼珠一骨碌,大惊道:“她们姐俩也要去?” 一双手同情地拍上了他的肩。周恪很是诚恳地给堂弟分配了事做,道:“云姐儿比我们起得都早,一大早就差了人去庄里把那帮子姐姐妹妹全拉来了。所以,等她们到了,你得帮我点。” 周忱痛苦地拍了拍脑袋,一个云姐儿已经让人烦透了,再来一帮子,他自觉他们根本就没得玩,而是只能沦为周家众姐妹出游的护卫了。 “你们能去玩,我们就玩不得?” 想起曼云此前立在甲板上阻着开船的促狭样儿。徐羽已经无火可发,无话可说。 楼船缓缓地从码头再次离岸,甲板浅翠深碧,鹅黄绛红地站了一堆儿,清风中传来的阵阵笑声也很是悦耳动听。只是被轰进船舱的一干闲杂人等很苦恼地围坐一处,互相望着,神情恼恼。 好在除了曼云,周家的其他女孩还是守礼非常的。待船离了周家所属的水域,就挨着个儿先后找了理由避回了船舱。 周曼云看着只掀开了一条小缝还在贪看湖面景色的周曼真等人,哭笑不得。年纪最长的曼清说是要陪着谢氏看护主母不来,而来时很是欢喜的几个姐妹在最重规矩的曼音带动下,集体又将观景的好位置让给了兄弟们。 待船到了白鹤梁,曼云更觉得自己临时想出的主意,不但是在折腾着周家兄弟,也是在折腾着自己。 除了没换下昨天衣服的曼真,姐妹里没人愿意换上男装,个个躲在遮着面容的风帽底下,小步子挪着,望着并不算高的白鹤梁,娇娇怯怯地问着上山可有软轿。 “这样的才象女孩子。”,徐羽凑在曼云身边小声地指着带头提要求的曼真,声音并不不大,却也引来了几个少年的点头附合。 高维打量下曼云的一身男装,笑道:“不过有时确实不能太过矫情,要玩自然要象六妹妹一样尽兴才好!” 曼云没给出半点反应,扭过头,牵起了有些惴惴不安的小猫儿,低声道:“猫儿不怕,你每天在家练习走的路就多,要上山走一半累了,姐姐抱着。” 周曼真信任非常地点了点头。 聚在山下半天还没往山上走的周家人,很快引起了不远处刚到的一队人注意,一驾马车的车帘半开看看,又放了下来。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青色衣裳的仆人跑了过来,陪着小心向周家仆从打听了下,接着就被引到了周慎和高维的跟前。 “你们家小姐也来了!”,高维惊异地挑起了眉。来的仆人正是薛家的。 “是!回高少爷,我们家小姐是从义庆家里要往霍城去的,想上白鹤梁看看,正巧看着这边象您。”,仆人恭敬地答道。 高维恍然,那次薛家父女到小周府就说过祖籍是义庆的,倒是和周恪的岳家是同乡。 按着仆人的说法,在霍城置了产业的薛家在义庆还有着祖宅,薛素纨先回了义庆小住,再赶着在二十日到霍城招呼着家里的暖房宴。 “看来薛家送来的请柬和信都是先写了送的,自己的那封回信估计薛素纨没收到的。”,高维心中暗忖,看看不远处的周曼云,脸上带上了明朗的笑。 在问过周恪意见之后,高维扬声吩咐着薛家的仆人道:“相请不如偶遇。家中的几位姐妹也在,就请薛小姐跟她们一道见见吧。” 第100章 情敌相见 虽然曼云一直在轻声细语地跟小猫儿说着话,但也不妨碍着将刚才那阵子异动尽收眼底。 高维特意抬高了些的声音让她心底暗自发笑。这样象雀鸟开屏似的少年,是前世里从未见过的的,也许纯以旁观者的眼光看着活生生的大戏也是一种乐事。 远处的马车动了车帘,由两个小丫鬟跟随着走来的小少女渐行渐近,周曼云很是认真地歪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前世初见的薛素纨是什么样子,曼云发觉自己记不清了,也许当是坐着正妻的位置,看着一个怀着身子要进门的妾室,目光都集中在了人家的肚皮上。 十岁大的薛素纨身量未足,面如满月,眸亮如星,很是讨喜。所以即使一身月白色兰花刺绣袄子配着滚着银鼠边的比甲,清雅素淡,还是隐约透出了几分富贵气。 当年传说中江南第一才女,应当是婉约清丽的,那些悱恻缠绵不知要浸多少眼泪才能写出的诗句,曼云认为前世宛若白莲的薛素纨写得出,但要是眼前这位明显长袖善舞的小薛姑娘去作就显得有些违和了。 从前的记忆又出错了?也许没错,那个长成的薛素纨虽温婉如水,但也极会当家理事……周曼云有些困扰地皱了皱眉,但很快不由地翘起嘴角轻哂。 高维今日穿的袍子也是月白色的,银丝暗掐着竹节纹,真真的跟薛素纨很配。 不比罩得严实让自家兄弟都大倒胃口的周家众女,被高维引见给周家诸子的薛素纨明丽大方,令人心喜。从各位兄弟变化的小眼神中,曼云就知道,这位“情敌”很是收获了不少好感。 见过几个年纪大些的少年,轮到更熟悉些的周慎。薛素纨笑着问道:“慎哥哥,在去义庆之前,我给你和维哥都递了暖房宴的贴子,你有收到吧?” “素儿妹妹,不如给我们兄弟一人一份吧!”,周忱抢应着。带着些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轻佻。 从小跟在父亲身边长到十一二岁,周忱有些毛病是祖父周显怎么别也改不过来的。他刚才听到在高维提示下认出人的周惕靠在他耳边说了薛素纨曾假着男孩到薛家的事,对眼前的薛家女一下子就失了尊重之心。 周恪的手探向前,扣住了周忱的腕子,暗示地瞥了正兴致勃勃的高维一眼。从起先应下让薛家女过来,他不过也就是看在高维的面上。 周忱轻哼一声,不屑地点了点头。 高维并没留意周家兄弟私下的小动作,他正与薛素纨一样饶有兴趣地盯着一脸绯红的周慎,笑问道:“慎哥儿也收到薛家妹妹的贴子了,怎么没跟我讲?” 周慎张了张嘴。尴尬地不知如何应答。 “四哥没收到你的贴子,二伯娘管他管得严,帮他收着了。倒是高表哥,应当收了你的贴子也回了信的。”,曼云笑着插嘴解释了实情。 薛家送贴的事,她亲眼着二伯娘把薛素纨写给周慎的贴子扔进炭盆。至于高维的那份,如果不是她拦着也到不了高维手里。高家表哥大了而且还是客,曼云给的尊客理由也算是合理。 曼云蹦出来也是为了特意指点指点薛素纨弄清楚方向。自家表哥后面有个严厉的娘亲,要有什么想头,还是看牢了从前那位比较划算。 “这样呀!”,薛素纨遗憾地点了点头,紧接着盯上曼云的眸子亮了起来,带着点雀跃地仰脸问向高维,道:“这位是……?”,薛家要在霍城置业。自然对大小周府的主人们都有进行了了解。按着刚才见过礼的几个,数下来年纪小些但上次就见过的周怀正跟在他同胞哥哥周忻的后面,突然多出来的男孩应当就是当初高维和周慎提过的周家六小姐。 “正是六妹妹!”,高维笑着,对显然是已经猜出人来的薛素纨很是赞赏。 “云妹妹好!我早就听说你……”。薛素纨的眉眼笑成了弯月,向前抢了一步,热情满满地想要握住曼云的手。但很快她刹住了步子,也刹住了嘴里的话语,她正要示好的小姑娘向后退了一步,根本就没让她碰着半点。 薛素纨的手尴尬地滞在了冷凝的寒气中。 “长幼有序呢!”,曼云低头一笑,将身后戴着风帽的曼音推了上前。如果不是大哥周恪对她瞪眼,她倒是想让薛素纨就那么被晾着。 曼音无奈地推下了帽子,浅笑着跟薛素纨见了礼。虽然一直站着木偶似的口鼻观心,但曼音对薛素纨的印象极不佳,说是来跟她们姐妹一道的,可人到了却厮混进了男孩群里,让她觉得很是咯应。 但自小被白老姨娘敲打大的周曼音是个好脾气,任薛素纨拉住了手,替代了高维的位置,向她介绍起了曼淑曼静两姐妹。 “六妹妹,其实待人接物,你应当跟五妹妹多学学!”,高维并没有立即退回到周恪他们一边,反倒低下头,轻声地提醒着曼云。 那边厢年龄相近的几个女孩,私下一通姓名,序了年齿,就自盈盈地笑作一团,硬生生在寒冬之中绽出了春花浪漫。而站在他眼前的周曼云穿着一身深蓝色素面袍子,白嫩嫩的瓜子小脸恬静可人,手里只牵着个小小的曼真,看着人的眼带着点冷傲,一下子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曼云不置可否地蹲下身子,给小猫儿重新又折了折了袖子。 比之那几个女孩,曼云的身份、长相还有被周老太爷亲自教养的眼光学识都是最好的,也许正因为这样,才多了些傲气。若是曼云能揉一些曼音或素纨的优点就完美了,只可惜……劝不动人的高维叹了口气,转身向着周家兄弟们呆着的一边走去。 “五姐姐。你且想想平日里咱们难得出门,今日在的也都是自家兄弟,来得又早,白鹤梁上也没什么外人。前面让仆役们清清道,山下再叫人围上一阵儿……咱们姐妹也就能好好地赏景观湖了……”,薛素纨轻快的声音带着暖暖的温度在风中跃进耳朵,显得格外的清脆好听。 咱们?自家兄弟?周曼云不觉莞尔一笑,即使前世里做过那么阵子恨不得对方死的“姐妹”,但她不得不佩服薛素纨与人热络起来的功力。 起初曼云死劝了半天还忸怩的几个姑娘。居然听着薛素纨的劝说,都撤了帷帽之类的累赘,滞停在山脚下的队伍也一点一点地向着山上行去,采用的方法还就跟薛素纨的建议差不离。 怪道前世里高维那么环管不顾地为之倾情呢!周曼云牵着小猫儿默默拾阶而上,心中暗自唏嘘。 泰业十一年双桥镇一“死”,周曼云就再也没见过这一对了。从那时起,她也心灰意冷地对他们的下落毫不关心。 但是,随着景朝大军兵临江南建阳城下,高恭高维父子开城门,缚了儿皇帝。献上玉玺……高氏父子一门双侯,锦乡侯高维重返了景朝的洛京,关于他们的消息,周曼云是被迫不听也得听。 不同于那些在仆妇或是市井中的传闻,周曼云听到的是萧泓更提前也更详细的通报,透着说不清的阴阳怪气…… “世人皆言锦乡侯高维重情。结发妻周氏在夏口尽节之后多年未再续娶,自降我朝以来,多少达官贵人想将家中女儿嫁他都被婉拒。结果……”,萧泓大笑出声,幸灾乐祸地打量着立在身前的周曼云,道:“结果,母后赐了一套钗环给薛氏,他就立刻顺杆儿爬,上表求请将那个女人扶正了。” “薛氏?薛素纨?”,周曼云愣了一会儿。才在脑子里想起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周曼云!你不是说过,你们家乡一带最重礼数规矩,丧妻可再娶,但妾室扶正作填房非君子所为?你倒跟我说说,姓高的是念着你这故剑情深。还是更看重她些?”,周曼云的下巴被掐在了萧泓的手里,他盯着她的目光灼灼,象是要啮人的凶兽。 “应该是更在意她吧!”,周曼云闭上了眼,难掩怅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她难免自伤着自己反倒变得尴尬的身份命运。 “你是在后悔没能熬着当上名正言顺的侯夫人?” 后悔个鬼,那两个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关我屁事!如果换了现在的自己,应当会这样痛快地骂出声吧? 可是当初的周曼云是怎么应的? 好象什么没应,只是低了头,悄悄地让两道清泪滑下了双颊,然后不意外地,又看到了萧泓暴跳如雷地甩门而出…… 走在白鹤梁上的周曼云咬了咬嘴唇,将手中的小猫儿拉得更紧了些。 前世事太过荒唐,这一世就早点让薛素纨嫁得良人,做她的夫人去吧! 周曼云回头看了看被拉在二十来阶后的薛素纨,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薛素纨的步态还是极轻盈的,显然平日也有时常走着,这会儿她还有余力挽着带着些娇喘的曼音,很是贴心。 “前面有亭子,要不歇歇?”,突然从前方折回的声音把曼云唬了一跳。 人真不经念!刚想了前世一会儿,就又把这个魔头给咒过来了。周曼云抬眼看了眼立在身边的萧泓,使劲地摇了摇头。 “你不累,她也该累了!”,萧泓修长的手指指向了曼云身边娇小可爱的小猫儿,轻声提示道:“她的腿……”。 周曼真走平路的样子和平常的孩子无异,他并没发现,但在上山的路上出现了数十级台阶时,萧泓就看到了小娃儿总是先上了左腿再慢慢地跟上右腿,起先以为是小孩走路气力不及,但细看之下,他还是发现了不妥的端倪。 小猫儿抬起巴掌大的小脸对着突然出现的漂亮大哥哥甜甜一笑。周曼真知道这个哥哥是在跟姐姐讲她的腿,但他的眼神里盛着的爱惜让她并不反感。 曼真是想歇了。曼云蹲下身抱起了小猫儿,从善如流地走向路侧边的亭子走去。 萧泓原本伸向小猫儿的双手老实地收了回去,沉默地跟在姐妹俩的身后。 倒是忘了那位景朝开国之初就早逝的长公主也是腿部有些不好,难怪他对小猫儿挺好。在亭中坐定,接过萧泓示意要递给曼真的水囊,思忖明白的曼云不由地轻轻一笑。 “那人是谁?”,一边陪曼真说笑引她走得快些,一边留意着四周的薛素纨不由地将目光凝在亭中。 八角小亭,一个小小的女孩坐在中央的石桌上,曼云正举着手中的水囊给她喂着水。在侧旁,一抹玄色的身影立着,卓然不群,单远远看着侧影,就显着极俊。 “姐姐!六妹妹在亭子里歇着呢!曼淑、曼静,咱们一起去……”,薛素纨侧转了头,不忘招呼着在她们身后不过两三步的双生花。 待渐渐走近,看清了萧泓身上的服饰,薛素纨不免有些失望。 这少年长得再好,没得身份也是白瞎了,当初薛万均与人贩卖人口,长得标致的少年多得很呢。突然失了看人兴趣的薛素纨,索性学了曼音的样儿,齐齐低下头玩起了手中的帕子。 “你什么时候被卖到我们家的?”,双生姐妹花的眼神一碰,刚在石凳上坐下的周曼静却是大胆地弹身而起,蹿到萧泓身前大声问道。 出了一身透汗,小姑娘们把在起先山下固守着的矜持给忘了。 第101章 去不返 这问题问得可真好。 虽然曼云一向对曼静人不符其名的闹腾有些小烦,但这一时刻坐在亭中扶着曼真,还是一本正经地绷住脸,憋住了胸中翻腾的笑意。 从那一日听师父徐讷讲过萧泓居然起了念头写家信到再见其人,曼云一直在纳闷着萧泓不长进的一举一动。显然,他并不喜欢她,之所以这样,也不过为了弥补当日在大慈恩寺目睹父亲周柘惨死的遗憾。 周曼云自忖着就算两世为人也没弄明白何为情爱,但现在的她明明确确地知道自己厌恶着萧泓这样的同情可怜。 心里闷笑归闷笑,周曼云的一只手扶着曼真,另一只手还是悄悄地放开垂在了身侧,做好了防御准备。即使不忌惮着萧泓前世凶名,单看他在霍城杀人的劲头,也不是好相与的,若是真为曼静的提问生起气来,曼云担心着在亭中的姐妹们枉做池鱼。 可是让曼云意想不到的回答居然清晰地响在了亭子。 “我现只在顺意船行里打着零工。”,萧泓淡然瞥了眼曼云已扣好的手形,轻声对眼前的曼静答道:“是否与周家签了身契,我爹会与周老大人商量的。” 卖身周家?跟着周恪几兄弟走向亭子的高维顿住了步子,很是狐疑地打量着亭中模样谦和的少年。 “云姐儿?怎么回事?”,周慎直接扯了下曼云的袖子,在她耳边问道。徐讷喜静,他住的敦院虽在周府之中。却一向是非请勿入的,周家的其他兄弟没见过萧泓。但周慎还是对他印象深刻的,只是搞不懂徐讷院里的座上客不知怎么绕了一圈成了徐羽哥哥身边的小厮。周慎不敢说破。但远远听到个身契问题,更觉困惑。 周曼云的嘴角噙了一丝淡讽,摇了摇头,道:“应该他家里长辈跟阿爷是认得的。”。 如果说此前她还对萧泓写信求亲之事觉得惶恐,那么这会儿,周曼云反倒在他的提示下,心中大定。不管是萧睿,还是萧泓的长兄萧渊当年都对周曼云很是不满,特别是萧渊在初见之时就想着将曼云弄死。虽说此会儿没见到萧家父子但如按着前世他们知她是周家女的态度推想,应当十之八九还是不会同意萧泓的荒诞建议。 “认得就好!回去我就找阿爷说去,立刻找你爹爹签了约,然后你跟着我好了!”,周忱的手热络地搭在了萧泓的肩上,眉开眼笑。想到这个萧姓少年的卖身契拿到手,昨晚堂妹的狂言悖语也就彻底成了自家内事,他的心情很是不错。 萧泓皱了皱眉,一根手指竖起来。很是嫌弃地将周忱的手掌拔了下去。 不等周忱变了脸色,徐羽的手就拍上了他的后背,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亭中有些尴尬的气氛瞬间在此起彼伏的哈哈笑声中。消弥一空。 这还是当初自己曾活过的人世吗?沿着缓缓的山路,再往山顶走着,置身在一片少男少女的喧闹声。周曼云渐觉茫然。 斜前方的高维依旧温如玉,侧头问着萧泓问题的样子很是认真。答的人也耐心,全然没有半点暴戾之气。身后的薛素纨妙语连珠。直逗得曼淑曼静笑声不断,全没有当初进高家门时梨花带雨的凄美模样。 还有手中牵着的曼真,不远处一道走着的周慎周怀,还有五姐曼音,前世他们在这时应该只是一坯小小的黄土包…… “去不返!”,山顶的放鹤亭旁,曼云抓着小猫儿的小手指头,一点点描着石碑上的字。 “去不返三字是周家先祖泽亭侯的手书,阴刻于石,铁划银钩,是霍城周氏宗族传承的七碑之一。与溪北大周府门前文德公所书的‘不系舟’古朴端庄的大篆不同,泽亭侯在此所书的是行草,更透着神驰飘逸……” 一向沉稳的周恪眉飞色舞,很是与有荣焉地向着弟妹们讲到了周家的先祖。一群人随着他的介绍挪着步子,神情专注,与前世受教过的曼云不同,他们中的很多人是第一次上了白鹤梁。 周曼真看了看正呼喝着要转亭子数莲花的兄姐们,眼中透了些热切。据传放鹤亭的基座上共刻镂有莲花十八朵,常人最多数到十二,若能数到十八,必是宿慧聪明。不说周家子弟,就普通的游人上得山来,也是喜欢去数的。 曼云笑了笑,放开了曼真的小手,扬声唤了四哥周慎。周慎一停步子,小猫儿就飞快地向着哥哥扑了过去,全不见半点路途上的辛苦。 “你不去数莲花?” “我是个笨的!”,半蹲着身的曼云头也不抬,手指依旧在阴刻的书痕上缓缓挪动着。自家事,自己知,如果不是重生,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笨人,脑子是根本没有跟真正的聪明人比的。就现在,还是学不会太多弯弯绕的算计,也只希望将来能够过得朴素简单。 “先祖初代景国公与泽亭侯曾是莫逆的知交好友。”,萧泓倚在碑侧低头看着根本就不理人的周曼云,一脸困囧。他根本不知道应当怎样跟女孩说话,只能试着找些能扯得起来的话题。 “只是曾!”,曼云站起了身,手摁在了石碑上,轻声念道:“去不返……” 去不返,只要读过陈朝初年的旧事记,就知道当年一齐跟着陈朝高祖打天下的旧友,早在天下定后,一向南一向北,不仅是所去的地域,就连政见都已相隔了千里,论不上交情了。而且据说,因孝宗朝萧后出的章怀太子夭折时,景国公还与祖父周显结下了深怨。 去不返的何止是作古的先人,还有那葬在洛京梅林深处的前世,无论爱恨,尽皆一去不返…… “六姐姐就这样,自认是阿爷得意的,对姐妹们看不上眼,对哥哥们就不一样。你看这会儿,跟个仆役也是有说有笑的。”,莲花没数出几朵,周曼静已凑着薛素纨的耳边咬起了耳朵。 “周曼静!”,听到点尾音,周曼音立时停住了步子喝向了堂妹,道:“不可妄议自家姐妹是非!” “五姐!”,曼淑一把抱住了曼音的胳膊,娇声叫着,眨着眼对孪生妹妹打着眼色。 曼静嘟着嘴,别过了头,反倒是薛素纨上前拖住了曼音的另只手,俏皮应道:“姐姐可不敢生气,都是自家姐妹,您这样儿让素儿如何自处?” 被拖过来的曼静很是不情愿地道了个歉意,薛素纨细语哄着,不过一会儿,曼音面前的三个女孩又甜甜腻腻地挤了一团儿,一起数起了莲花。 周曼音漫不经心地数着,心中苦笑不迭。一个六妹妹周曼云毫不介意地撇了姐妹跟个下人说话,而粘在身边的薛素纨就象是糖做的人儿,既甜且黏,三下两下,就从了路遇女隐然成了通家之好的姐妹。 若是薛素纨此后提出来家,在面子上是不好拒的,曼淑姐俩都看着呢。只是等阿奶知晓自个儿被商家女这样缠上了,一定会严厉责怪的,早知还不如学着曼云在最初就冷着些,有什么事也就让曼淑曼静担着了。 心生悔意的周曼音偷眼看了看“去不返”石碑,愣住了。 原本在碑旁的曼云不见了,还有那个漂亮精致的少年。 “十八朵!素儿姐姐数出了十八朵……”,曼静惊喜的叫声突然拔起,一下子将还在绕亭子的人都吸引到一处。 被几个女孩团团围在中间的薛素纨脸上带着点羞涩的红晕,眼睛亮闪闪地眨着,矜持地表达着兴奋之意。 “那么我们这就下山吧!这一次,素儿妹妹要请酒了!”,见几个女孩子中有人数出了结果,一直在一旁耐心看着的高维笑着从亭子另一侧走了过来。所谓的数莲花,在他看来不过是个小心仔细,早在薛素纨数出数来前,他与周慎几个就都数好了,只是依着男儿风度,不好让难得出门的小姑娘们难过,才留在亭侧看着热闹。 “高表哥,怎么只有你们几个在这儿?曼真呢?”,曼音不动声色地没嚷嚷曼云不见的事儿,反倒认真看了看高维身旁的人。在亭畔的,除了高维,就只有周慎和周忻两个。 “另一条山道的中间,有个小瀑冲出的碧萝潭,大哥已让下人们先拾掇了。我们今个儿就在郊外用餐。曼真由大哥带着呢……”,高维笑应着。 登山之初,周恪就早安排了一些仆役们带着炊具、食材走了另外的那条道,不干扰兄妹们登山看景,也给了下人们充裕的准备时间。本就没有耐心在山顶吹风数花儿的周忱、周怀等人一听徐羽说他还按着北边吃法专门带着几头小羊要做着烤全羊,就更不耐烦等着女孩子们,早早地往山下奔了。 周恪抱着曼真走的,把性子稳当等得住的高维等人留作了后卫。 想来曼云是跟在大哥他们一起下的山。曼音松开了手中捏得微湿的帕子,稍稍放下了心。 下山的路更缓,也让众女走得不算太累,不过三刻,周曼真等人清晰地听到了隐若雷鸣的瀑布声响,透过草木间隙,依稀可以看到潭边正有人向着她们招手示意。 一阵儿足音由远而近,徐羽与周忱两个精力还算是旺盛的,直接冲上来接人了。 徐羽扫过了下山的人头,立刻惊异地问道:“曼云呢?她没跟你们一道?”。 周曼音的脸刷的一下白了,心紧紧地揪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102章 我不是羔羊 一片片草绿斑驳的小山岗,在冬日斜阳的照射下,暖意融融。 拱不着草茎吃的白色小羊抬起头咩咩声叫,一把集了很久的青草递到了它的嘴边,持着草叶的手,如同上了釉光的白瓷,熠熠生辉。 即使周曼云的身上穿着的半旧男装并不起眼,但萧泓恍惚之中似乎又看到曾经在梦中复描过的图画。 每个人的成长都带着无法回避的遗憾,所以人活一世,汲汲以求的不过是将生命中的不圆满重新圆了起来,即使付出血的代价,也再所不惜。 萧泓突然一下想起了爹爹萧睿当年的感慨,手不由地摸向空空落落的腰间,接着又垂手放下。这一次跟着周家兄妹来泽亭,没有带着随身的剑,让他很不适应。 周曼云的手放在了小羊的头顶,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摸着,羊儿很是受用地享受着,不躲不避,不停咀嚼的嘴里塞满了绿色。 从惶恐地被人带到个埋灶烧火的水潭边,再被两个少年从羊兄羊弟中牵出来在山间溜达着,小白羊儿害怕过,但很快就在静谧无声的暖阳之下,放松下来。身边喂草的少年太过殷勤,草也鲜美,放松警惕的羊儿吃得欢,就连羊绳被丢在地上,也没想着挪开半步。 跪羊图?曼云看了不远处立着的萧泓一眼,弯起嘴角,浅浅一笑,转向小羊的眼神一下子幽暗了起来。 “你觉得这么一直跟我有意思吗?”,周曼云象是问着眼前的小羊一样,甜美的声音轻轻地敲破了宁静。从“去不返”的石碑离开,她原本只想一个人走走,下到碧萝潭牵了只看着顺眼的小羊也溜达得开心,当然这是指无视了身后一直跟着一个吊靴鬼的情况之下。 “总不能让你一个在山里钻来钻去。”,萧泓的应答声很是有几分无奈。 “只是担心我的安危?”,周曼云歪着头,认真地看着萧泓问道:“不是想找着机会解释你的卖身契?” 萧泓有些惊讶地问道:“你知道?” “如果是指你写家信回云州的事,我知道!如果说是你要娶我的事,我也知道。”,苍凉一叹,曼云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只是我觉得你这样做很是幼稚,令人厌烦。” 不比高维,现下就有个与他本就是天造地设的薛素纨在,这一世,曼云想着撮合了那俩,让高维不必见异就直接迁了就得了。属于萧泓的女人,排得上位说得出名的,现在都在江北,而按着前世所知他的执拗性子,有些事必须在还不算糟糕的时候,说清楚。 “你想娶,是为什么?你喜欢我吗?” 少女的疑问象是火苗灼点着萧泓的耳朵,可一双眼却似冰封的寒潭无波无澜地紧盯着,象是他若说出一个违心之字,就必将沉身水底,永葬其中。 一双手在身侧握着了拳,指节泛白。萧泓抿了下发干的嘴唇,坚定地回视应道:“现在,不喜欢。可是我觉得我能照顾好你……” 果不其然!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曼云就势坐在了草地上,手轻柔地抚过了小羊的脖颈,笑言道:“可不需要的!” “你有没有想过,因为同情可怜娶了我,但若有天你遇上了心爱的女子,无法给她名份时,会如何待我?”,前世的高维就是这样,依着二伯娘的意思娶了妻,但心却给了薛素纨,所以正妻在后宅中的痛苦挣扎他看不到,所以在生死关头的放弃才会那样的干脆。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对扛下的责任觉得累了倦了,一个并不讨着你家人欢心的女人,不但帮不上你,反成了你圆满人生的污点,让你渐渐生厌,到那时你会望之速死,好让她不再干扰你,拖累你……” 这说的是萧泓他自己。前世的八年里,他曾将曼云宠在手心,让她诚惶诚恐不知该如何回报,但等她想为他生儿育女之时,爱衰宠驰,最后等到的是个墨迹半干的“死”字。 “我不会!”,萧泓垂下了眼眸,只答了三字。 眼前的周曼云有着一种诡异的阴凉之感,特别是看他的样子,更象是直接预言未来的巫女。他确信根本就不会象周曼云担忧的那样,不能始终如一,若有诺,他就必定会做到。 周曼云咯咯笑了,笑脸竟也象凌寒而开的花朵。她对少年的言之凿凿很是不屑。 “那是因为现在你还没经历到。萧泓,我的未来我不赌,我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任何人的同情、怜悯和照顾,因为我不想别人成了我的依赖,让我麻痹沉沦,而后就连怎么死也不知道……” 稚嫩清丽的女孩声音还在风中飘着尾音,一道腥臊的血箭就飞溅而起。 “周曼云!”,萧泓向前抢了一步,又停住了步子,盯住了正将一只羊头按在地上的一双手。手依旧如玉,但上面正淌着热腾的鲜血。 刚才还在吃草的羊儿,还未来得及叫出声,喉管就横穿过了一把森冷的匕首。一直好心喂着它的曼云,突然暴起将潜霭插进了羊喉,一刀就要了它的性命。 血不停淌着,曼云等羊身不再抽搐,才渐渐地松开了手,站起了身。整个袍子的下方,一片染红,而顺着向上,是一朵又一朵斑斓的血花点。 周曼云不以为意地将两只血手往身上蹭了蹭,轻声说道:“萧泓,我爹爹的死去应当也如这羊儿一样毫无防备吧?” 曼云的突然之举太过让人震惊,再听了她勾着往事的问话,萧泓痛苦闭上了眼,轻轻点了点头。 周曼云轻轻一晒道:“可我能保护自己,所不需要你廉价的同情可怜,不需要你通过婚姻之举,在我这儿找补你的未了心魔。” “我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一双还没揩尽的血手很是干脆地往萧泓干净整洁的衣服上一抹,曼云笑着退回到死去的羊儿身边,蹲身抽了潜霭。 “六妹妹!云姐儿!云姐儿……” 几声焦急的叫声伴着零零落落的步子向着小山岗上跑了过来。在潭边仆役的指点下,听说云姐儿去放羊的几个少年循迹找了过来。 曼云收匕,缓缓地站了起了身。 “云儿!”,徐羽冲在最前,一把揽住曼云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下,立即扭头双眼喷火地就瞪向了萧泓,道:“你这人到底……” “师哥,我又没事!只是杀了只羊。”,周曼云拖住了徐羽的胳膊,细声解释。她不介意徐羽打上萧泓一顿,但却怕真动手,徐羽吃亏。该警告的事,她跟萧泓说清楚了,也不想节外生枝。 “这羊……是你杀的?”,刚跑过来气息未均的高维闻言,惊异地掩住了嘴唇。 眼前的高维脸色发白,不知是跑累的,还是被满地血腥呛得。曼云很是得意地一挑眉,笑道:“是我杀的,许你们吃羊,不许我杀羊吗?” “女孩子家做这些终归……终归……”,高维讷讷,不知该如何评价。满身血迹的曼云谈笑自若的样子,突然让他心里堵得慌。 曼云不理,在徐羽的低声维护下,转身向着碧萝潭走去。 高维急忙跟上了兄妹二人的步子,按下残留的心悸与不满,细心提示道:“可别让云姐儿这副样儿给那几个女孩子看了,先让跟来的丫鬟来帮她换件衣裳……” “回去吧!”,落在最后的周忱没好气地踢了萧泓一脚,狠狠剜着他的眼神象是要吃人似的。 蹲在死羊身边的萧泓惨淡一笑,应道:“我先在这儿把羊拾掇了,再拖回去。” 寂寞的山岗再无人声,在渐淡的血腥气中,也没了此前的温馨惬意。 利落地剥下羊皮,象以往一样将羊心羊肝挂在树上赠于山林中的食肉鸟雀,还将羊肉分成几块用草绳拴好拎起……萧泓机械地进行手上的动作,直觉得一股酸涩直冲鼻腔。 刚才看过的刀口,出刀狠辣,干脆利落。一双鲜血的周曼云不是那个一直在周柘画中温习过无数次的温柔少女,而且自己那些在未来让娘亲教她,让她渐变得平和娴静的想头,纯是幻梦…… 想了个清楚明白的萧泓,在山坡上使出全身力气怒喝一声,待紧绷的身体放松了,才拎着几块肉飞掠下山。 不知从何处回来的周曼云换了衣裳,虽还是同色同款的男装,但明显比前面那套新了两三成,也肥大些。薛素纨的眼眸飞快地从坐在角落的曼云身上移开,对着象是看着自己的曼音笑笑,继续笑盈盈地跟身边的曼静讲起了笑话。 周曼音低下了头,她明白与其他几个妹妹不同,姓薛的这个女孩也看出了曼云有换过衣。 “怎么样?自己过了把杀羊瘾,结果现在恶心得一块羊肉也吃不下了?我看你呀,就是不长脑子,不走心……”,撇了众兄弟的徐羽坐在曼云身边,看牢了她,嘴里不停碎念着,一副慈祥的老太太模样。 身边一道黑影笼住了兄妹俩,徐羽不满地瞪起了眼,看清是萧泓,更是在鼻尖愤恨地一哼。虽然曼云不讲,但他直觉一定是这小子怂恿曼云去杀羊的罪魁祸首。 “周曼云!”,萧泓低头,很郑重地跟曼云说道:“其实还有一种杀羊方式会更好些。” “你滚开!”,徐羽腾地站起身,捋起了袖子。他深悔自个儿当初带了这人来,本来就想着是萧泓教唆,结果他还真的又来了。 周曼云眸光一暗,笑着扯住了徐羽的袖子,抬脸道:“且说来听听!”。 “下次你再杀羊,可试着从羊的胸口刺入,穿过胸腔横隔,挑断脊椎上的大血管……这样,血不会溅了一身。”,萧泓轻声地一字一字地清晰说明。 “谢谢!”,周曼云点头言谢,眼底锁住了些无法分说的雾气。前世多年的相伴,就算最后是惨烈的血光结尾,但是一些情绪,她在一霎还是能够读懂。 “还请珍重!”,话音落时,萧泓向着曼云与徐羽一拱手,向后退去的玄色身影立即头也不回地蹿入了山林之中。RS 最快更新,请。 第103章 撮合 萧泓的离去,就象是小孩子一时淘气扔进翕泽的小石子一样,只溅起一星水huā,继而就转瞬不见。 只有周忱私下里有些遗憾地扯着徐羽嚷“没有将姓萧的小子留下很吃亏,应该先封那小子的嘴再说!”。 周曼云当时一听就直觉得好笑。对还没来得及向二伯学习何谓灭口的周忱而言,他封嘴的三板斧不外是把人留在身边,好吃好喝哄着,然后指着府里的几个漂亮丫鬟许诺着“听话,这些就都是你的。如果不听话,小爷就把你卖到幽竹馆去……” 萧泓会被这些哄住? 虽然周忱及几个兄长所想的有些简单,但曼云还是感念着他们的关爱。比之前世,这些少年要善良正直了许多,也更让曼云珍惜了在周家的美好,不忍让任何外力将走上正道的家族重拉歪掉。 幽幽暗室,一灯如豆,昏黄的光晕之下,周曼云神情专注地拿着一把小刀将案上一块新鲜血肉切成了整齐一致的二寸见方的肉块,象是一点点切裂着那些忘不掉的往事。 即使明白现如今的萧泓不全然是前世的那一个,也决意恩怨两消,但前世生命最后时刻见到的孩子是曼云永远无法碰触的伤。与萧泓再继前缘,名正言顺成了他的妻,再一起生下前世的孩子,这样的傻念头只在脑子里转一下,曼云就觉得恶心反胃了。 生命重启,灵魂却是整体,前世本就是周曼云今生的一部分,将过往干脆地切掉抛到一旁,周曼云也就不再是周曼云了。 周曼云长叹一口气,直起了腰,将案上细心抹过红色丹砂的小肉块很是认真地一块一块丢进了眼前的一个黑色陶罐之中。黑色的罐底看似空无一物,其实里面正蠕动着上百条米粒大小的黑色小虫,它们粘粘稠稠地相互攀着,分不清头尾。 这种虫子名叫芥虫,生长在温热地方的深水底,平日只是食着水底的腐草鱼尸,但是若有新鲜的血肉出现就喜欢吸附其上,吸食鲜血。因为深在水底,平常人并不得知,即便有些采珠或是落水的人被缠死后有尸浮上水面,人们所见也不过是死去的干瘪皮囊,而以讹传讹地说是某某水域有着水鬼。 翕泽的湖底就有着芥虫。 鲜肉一入罐,实际上目不能视物的芥虫立即凭着敏锐的嗅觉,各显神通地向着肉块钻去,拼命地抢占着地盘。原本肉块上已静凝的血水随着虫身的钻动又继续渗了出来。 肉是从泽亭别庄厨房里拿来的羊肉,属于原本在白鹤梁逃过死劫,被带回庄子后又不幸遭了屠刀的一只“幸存羊”。 “比起落入那些说着不忍杀生但吃得却欢的人腹中,在这儿呆着会更有价值吧?”曼云手抚着刚被蜡封的陶罐,轻声问着。 缠在她腕上的银子仰头轻点,黑水晶样儿的小眼透出了老饕似的渴求。罐子里性喜吸血的芥虫是她一只只从翕泽的水底衔出来的,但除了试毒时吃了几只肥点的,其余都让曼云逼着吐到了水盂里。 “到正式成毒,估摸着要过个三年吧,中途应该还要再加进些别的物什儿。”曼云笑着点了点银子的尾,商量似地问道:“银子,这是我第一次自创的毒,你说叫什么好呢?” 自创新毒除了掌握师父所教的配搭,更要讲着灵光乍现的契机。一直苦于想不出新毒的曼云,在白鹤梁杀羊之后,居然就抓住了那么一丝丝制毒的渴望。 正在新制的毒,只是作为设想,但真正的毒性不知如何,而且即使此毒有用但此生也许也根本没有机会能用得上它真正的意图。 周曼云闭上了眼,在嘴里喃喃地祈祝了几句,眸子再打开,闪起了璀璨如星的光亮。 “血规糯!”纤指伸出在罐体上虚空写了三字,她满意地勾起了嘴角。 规糯即乳羊。鸦有反哺恩,羊有跪乳义。如果上天垂怜给机会,曼云还是想着能报了父亲的生养之思,即使要被用上这毒的那人贵为天子,又如何? “但我不会刻意为报仇将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搅得一团糟,爹爹,我想你的在天之灵也是希望女儿能护着娘亲和弟弟一世安宁……”曼云抱着黑陶罐走出了房门,神情肃穆。 门外徐羽正挑灯等着,百无聊赖。见忙活了大半夜的曼云出门,立刻笑脸相迎,可不一会儿,又在小姑娘板得死死的面孔中抻展了脸上的笑纹。 “我是真心命歹,先是有个一个关起门配毒就六亲不认的爹,再来又是个同样一进屋就让我守门守了两三个时辰的妹子。不念哥哥的苦劳给口茶喝,还吝啬地连个笑纹都没得……” 泽亭别庄一处僻静的角落,徐羽一边在一棵老槐下刨着坑,一边不停地抱怨着。 周曼云蹲在一边,看着徐羽轻手轻脚地把黑陶罐放进土里,顺手就拔下去一捧浮土。 “你别把我埋喽!”徐羽夸张地嚷了起来。坑虽深,但大小也不过容个罐子,埋人是不可能的,就多是将他的一条胳膊埋在里面。 “这罐子大约在一年以后才要再挖起来,那时师兄就帮不了我了。”曼云抿着嘴,静静看着徐羽轻声地问道:“你也决定跟师父一起离开了,是不是?” 近两年来,徐羽一次又一次的北上,说是增识广闻探着新路,但通过他所划出的轨迹,曼云看着就猜得出徐讷虽远在江南,可还是跟前世北楚的那些反贼有着联系。 此前徐讷就已跟她明说过,他在江南呆得如同被闷在了永远的梅雨天里,总想着能出去走走看看。如果宿命一样无法避免,现在还是个孩子的曼云根本就拦不住想要北上的徐讷。 周曼云暗算了下日子,自觉还能寄希望在北楚兵败或是徐讷入洛京之前,已经成年的自己有能力将徐讷抢回来。但前世不知何时不见的徐羽命运如何,她不知道,也就更觉惶恐。 “嗯!”正埋土徐讷瓮声瓮气地答了一声,拍土的小铲子换了手掌,带着点气恼。 “我们明个儿回霍城,一起回去的大伯娘可能会跟阿爷提说要将曼清姐姐许给你。如果你娶她,就能亲上加亲地当了我姐夫。”曼云小声说道。白日里,谢氏跟她说话时试探过,暗藏的意思她一下子就听懂了,只是故作懵懂地没有接茬,但现在还是忍不住想问问徐羽的意思。 “我明白你对曼清姐姐没什么想法,可是一直以来,你想要的不就是一个安稳的家?”曼云小心地盯着徐羽察言观色,心中惴惴。 徐羽低着头,不言不语地拍着已然结实的土地,全没了此前的咋呼。在他心中在霍城周家呆着的这几年,比之从前所受的折磨与流离,才是正儿八经人过的日子,有慈祥的长辈,可爱的妹妹,还有家…… 霍城的城门渐行渐近,坐在油壁小车里的谢氏突觉近乡情怯,松开了一路上默数的佛珠,手揪住了胸口的衣襟。 “奶……夫人!”呆在车里近身服侍的桂枝小声唤着,带着物伤其类的怆然。 作为谢氏陪嫁来的体己人,她是为数不多还留在谢氏身边的一个,不比那些年纪大了还能打发了嫁人的丫鬟,嫁给周府下人的她走也走不得,再加上丈夫周四平也是犯了事的,也只得陪着谢氏在别庄熬了数年。 “桂枝!”谢氏掏了帕子拭了拭眼角,轻声说道:“这一次回来,咱们定要尽了力就留在城里。我在老太太眼前尽孝也够年头了!” 昔日的谢氏对婆婆兼姑姑周太夫人言听计从,可是那是在两人在周府能当得了家作得了主的时候。 久病床前无孝子,在泽亭的日子,原本同一鼻孔子出气的姑侄婆媳也渐渐相看两厌,谢氏有时都恨不得手上再有一瓶玉燕光,索性让周太夫人喝下去立时死了,一了百了,好让自己能明正言顺地回到大宅之中。 “是呀,大少爷新娶媳妇进门,您总要教导着柳氏几年,到时您再带带小哥儿……”桂枝宽慰着谢氏,也为自己严密鼓劲。 “就怕老太爷还恼我……”谢氏偷掀了下车窗帘,打量了下外边,队伍头前侧边徐羽骑马护卫的身影正入眼帘。她仔细看看,才将手放了下来,对桂枝道:“那个徐羽与曼清的事,真提着不会有错?” “夫人,你想想,三小姐不过是个二房庶出的姑娘,二爷现还在霍山别院关着戒着散毒,而那小道士虽说出身差了些,但架不住他那爹得老太爷的喜欢,收了做义子的,听说老爷子为他父子俩择亲也是极费心的。” “说起来他是爹爹的义孙呢!跟清姐儿也算是兄妹。” “也正因此老太爷才没想到,但义孙总归是义孙,这门亲还是结得的。夫人你试探着清姐儿,她不是也有些意动,只是窗纸怎么捅的问题。再说,咱们也不为他们的亲事能成不成,也就是想让老太爷晓得您是为着这些晚辈打算的……” 谢氏缓缓地点了点头。桂枝的劝说正是她心中所想,只是再听听,增些信心。泽亭她呆够了,她不想在那儿再熬下去,等周显死了周恪当了家,才老态龙钟地回来当太夫人。 “清姐儿有意思就好。我这为人媳的做些个事体,老爷子断是不肯饶的,但他对孙辈却是极疼的。回去之后,你还是要往清姐儿那儿多走动走动。” 周显讨厌耍阴用药,谢氏就打定主意走了明路保媒牵线。少男少女的心事,好撩拨,只要他们起了念头,她就自信能将亲事促成。 车队在城门口停住,谢氏再次掀帘相看,正巧看见前方曼清的车窗微动,徐羽应唤靠在了车边。她长长地纾一口气,已然苦了许久的脸,终于爬上了一丝笑纹。(未完待续 最快更新,请。 第104章 卿本佳人 腊月二十日,从泽亭归来的周家车队进了城门后,在临近溪南小周府的济和巷口分出一支,喜凑热闹的周忱陪着高维将薛素纨的马车送到了薛家新家的门口。 在白鹤梁偶遇的薛素纨因当日与周家众姐妹相处投契,且兼夜里着了点凉,原定回霍城的行程就应着周曼音等几女的挽留,与她们作了一道。 张罗筹备着暖房宴的薛家一片繁乱,可当家的大家长薛进均还是亲自迎了出来,笑意满满的眼睛直眯着了一条线,热情地招呼着两个少年直接留下等着宴开。 周忱笑应道自己要回府请示了祖父,但高维却是可以留下,不算厚道的推脱惹来了高维的一记手肘。最终两个少年还是一齐来,一齐走的,并没明确地表示了要来薛家赴宴。 等周家人走远了,一直矜持呆在车上守着的薛素纨才令车夫将马车驱进了旁开的小门。 “薛老板!刚才进去的是您家的千金?”,几个跟着车马过来看热闹的街面帮闲凑到了薛进均的跟前,带着几分敬畏小心问道。刚搬来的薛商妻子已逝只有一女,而刚进院的车是内宅女眷专用的,再加上高维与周忱临去时对车内人的道别,相互验证说明着那人应有的身份。 薛进均捋须呵呵一笑,爽朗地应道:“正是小女从义庆老家来了。” “义庆?”,有消息灵便,脑子又好的立即接着话尾问道:“薛老板,府上可是跟周家恪少爷的岳家是一地的?” “莫不是府上本来就与义庆柳家有亲?” 在众人纷纷的议论声中,并没正式回应的薛进均只笑着团揖一圈,退回到了门里。 薛家大门缓缓合上,巷口巷尾自有些仆人打扮的奔回了家中,又陆续有人在隔了段时间后往别家去了。济和巷住了好些霍城本地的商人。在宗族势力大过县衙门的霍城,溪北溪南两个周府的一举一动对他们来说,也是在指点着是否要真心实意接纳新来邻居的风向。 “话有时就这样不必说透就好,那些闲人要如何演绎,不干薛家的事。咱家可是实实诚诚,童叟无欺的……”,重换了一件簇新的团花锦袍准备迎客的薛进均神清气爽,很是欣慰地拍了拍女儿的肩。 “爹!”,薛素纨抿嘴笑了,接着遗憾叹道:“只可惜周家那几个女孩子一听出门做客都推说要问过长辈,今晚是不会来的了。” “已经很好了!”,薛进均由衷地赞道:“你这时机抓得不错。一收高家小子的信就赶了去泽亭,可不就拦着了人。”。 此前,薛进均给周檀送的贴子被周府收下,但却已明确告知,周檀忙着族祭事无暇抽身,而薛素纨给周慎的私信更是如泥牛入海,连声响都没听到。所以薛素纨一接了高维的回信,就立即赶了泽亭。 “没跟爹爹商议,您不怪我,女儿就心安了!”,薛素纨拖着薛进均的手晃着,粉雪团样儿的面容上一脸爱娇。 “只可惜素儿是个女儿家。现在年岁小还好,再长几岁,这样的去堵着别人家,若是被看了出来就难免会为人诟病了……若是你母亲还在,爹爹也就不用素儿如此抛头露面,你安安生生地做咱薛家的大小姐就好了。” 薛素纨眼睛咕噜一转,轻声问道:“爹莫不是想再续娶了?我这次倒听说周家的三姑娘周曼清正愁着亲事呢。若不是您岁数大了些,倒是可以把她娶来给我当个小娘。”,她这是纯粹是拿着从曼静那儿听来的小道消息开心,在泽亭小住的两天,她也被曼音领着见过周曼清,说实在的,对清清淡淡看着有点小傲气的周家三姑娘半点好感欠奉。 “等等!你再说说清楚……”,薛进均止住了女儿的咯咯笑声,皱起了眉。 薛素纨仔细地复述了一遍曼清择亲不易的情形,接着情急地抱住了父亲的胳膊道:“爹!你可不能真打了周曼清的主意。”。 此前,薛进均跟她讲过,周显从朝中已二品大员的身份荣退,还持着先帝给的折奏议政的荣恩,周家两个年长的老爷当年只是丁忧并没有真正去职,就连她最不喜欢的周曼云的死鬼爹,也是带着六品官职的。这两年周松守孝著书的孝行很得世人肯定,有传闻说,当今若是念着周柘的相救情,周家的这几个还是大有机缘能东山再起的。 若是想有机会进了官宦人家当夫人,现在势弱却有隐起之势的周家是最好的选择。周家几个少年,她也都看了,论着皮相都还不错且还被周显管教得规矩单纯,若能择其一,薛素纨自信能把丈夫管好,博个夫荣妻贵。 可如果爹爹自想做了官家女婿,等于此前自己是白忙着给自己找娘了。薛素纨偷瞥了若有所思的薛进均一眼,不满地嘟起了樱红的小嘴。 “傻闺女你想多了!”,回过神薛进均笑了笑,叹道:“你二叔家里不还有个实哥儿嘛,我想着能不能给他拉个线……再来,他跟着的那个张大人已调防到了和州,听说也是在张罗着想再纳个着出身书香的贵妾。” 薛进均兄弟三个,年纪最小的老三死在霍城城门口,而老2薛进益却在多年就跟着当时在平州丰津驻防的张绍雄,帮着打理钱饷粮米,那段时间也是薛家在平州从事粮米生意最是兴旺的几年。 只是后来受了丰津西湾逃人的牵累,被拿问的张绍雄经了一番折腾才又复起,薛二的日子也难过了一阵。好在薛家兄弟看人准,薛进益在患难时对张绍雄不离不弃,现下也跟到和州在军中混了个从七品的粮官职。薛家筹划着将生意再迁到和州也是为此。朝中有人好做官,而有官伞撑着,做生意也就更便当些。 “实哥儿比周曼清还要小两岁呢!”,薛素纨很是松了口气。 “小两岁有什么打紧……只是听二叔说张大人一直对周家女有些……”,考虑到女儿的岁数,薛进均最后还是将多年前二弟酒后的醉话吞进了肚子里。当时谈起周家在丰津的遭遇,薛进益曾感叹过张大人若是纳了周家大姑娘,周家可能会日子好过些。薛进均虽不清楚首尾,但细想了却觉得要是能把周曼清说给张绍雄,圆了他未了之愿,怕也是件好事。 薛素纨偏不依不饶地扯了爹爹的袖子,一脸好奇,道:“什么嘛……您倒是给我讲讲了……” 惹起薛素纨好奇心的事儿最终还是没听到,因为参加宴席的宾客陆续来了,薛家新崭崭的小院一下子变得热闹无比。身为主人的薛进均在霍城人迎新的热情中,左支右挡,还是渐渐地有了醉意,暂将想当月老的心抛到了一边。 而呆在后院的薛素纨心头象是被猫爪子不停挠着,坐立不安。她本就好着热闹,本欲再装着薛家子出去应酬,可是父亲不允,霍城的民风又偏保守了些,听说薛进均的内宅中没有当家主妇,来做客的居然都没有一个带着家眷孩子的。 “都怪那个周曼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薛素纨扭着手里的帕子,暗自骂着。在泽亭时,如果不是周曼云时不时地在姐妹们中丢下一两句凉凉的提醒,她还是自觉有把握将拖来几个女伴。 金猊吐香淡晕着烛光,闷在一室香气中的薛素纨在贴身丫鬟的低声通报中,刚刚站起了身,就见从被从外面打起的帘子踱进了两抹身影。 “素儿妹妹在生谁的气呢?”,周忱夸张地让过了高维,让他走在头前,一脸笑尽带戏谑。 借口不胜酒力的两个少年一逃席,就被引到了薛家后院…… 周忱和高维一起回到修裕堂的时候,已过了亥时五刻。 “高少爷已经醉得睡下了?”,微带点醉意的周忱接过身边小厮递来的帕子净了脸,喝了盏浓茶散了散酒气,向着大哥周恪的房里走去。 看着周恪探究的目光,周忱刚要开口却冲出个酒嗝儿,他讪讪地一退,就势坐到了窗边的暖榻边,扯过了个绣着岁寒三友图的迎枕抱在怀里,半遮住了发红的脸膛。 好半天,周忱嘴里才嘟哝出了不满,道:“你叫我跟着高维去薛家,我去了了……大哥,阿爷是想把咱家哪个妹子嫁给高维?我看着那小子不靠谱得很!” “怎么讲?”,周恪亲手给堂弟倒了杯茶,认真地问道。 “咱们不早就试探出他喜欢的女孩子是那种有些见识才情的?说来家中几个姐妹都是阿爷费心请了女先生教的,个顶个的都差不到哪儿去。可除了曼静咋呼些,其他都守着女孩家的规矩。当然,曼云又得另说……” 点评完家中姐妹的周忱摸了摸鼻子,继续道:“这次我跟着他到薛家算是明白了,他不但是喜欢有才的女孩,还是喜好能跟他一块儿卖弄的。就刚才他在薛家,和薛素纨两个一唱一和,联诗作对,那叫个投契。也不想想正经人家的女孩,谁会把外男往闺房里引,谁会大夜里陪人喝酒聊诗谈文……他还赞她是霍城第一才女……我呸,咱家妹妹哪个不比姓薛的强得多……” “你那天不还说薛家小姑娘有趣?” “我只看她长得漂亮,就多看两眼。反正她就那副巴不得引人注意的样儿,不看白不看!”,周忱一个打挺仰坐而起,很是严肃地前倾了身子,盯着周恪道:“哥!可高维不一样,他赞她才比男儿,还说了要与之结友,当她是知音。就他这样的性子,不管咱家谁嫁他,都怕……” 身为庶子的周忱忍不住有些怅然地垂下了眼帘,道:“都怕会和母亲一样被会能说会道的姨娘挤到一边去。”。 他所说的母亲是周柏的嫡妻高氏,而姨娘却指的是自己的生母那些女人。身为人子能护住出身不高的生身娘亲是愿望,但转为人兄,他凭着直觉讨厌会伤害自家姐妹的外人。RS 最快更新,请。 第105章 不如做贼 连绵的冬雨连着下了小半月,就连霍城的除夕夜也是湿漉漉的潮气中度过的,好在到了正月初二,天公作美,渐放了大晴,方便了在冬闲之时尽日不闲着的人们。 霍城西郊的紫竹寺门前原本用作墟集的空地也从正月初三起重搭起了预备已久的赈灾彩棚,来往的青石路也被和尚们细心地扫了个干净。来领着救济的是不会在乎路好不好,但是来发赈的人里有不少都讲究非常。 紫竹寺并不算大,在寺的僧人算上火头也不过十二三人,平日也至多在路边摆几个舍水的桶子供着路人取用,如此大手笔的粥棚子穷和尚是没有财力搭的,却还为借出寺里人力收了一笔香油钱。由着霍城县仿若可有可无的县令牵头,城中的信善商贾合力助阵的济善之举很快地传到了霍城周边村镇。 正月初六,立在一座粥棚子后面的薛素纨戴着绡纱制的半截面巾,微挑起的眉眼难掩兴奋。爹爹第一次全然放手让她参与的赈灾就要启幕,而这会儿。在她身边细声问她话的中年女人正是霍城李县令的夫人。 与在李夫人绕来绕去扯着闲话中,薛素纨很是自然地谦逊说了自家二叔的新官职,也含糊地提了自家和溪南小周府的关系。 “夫人!周家的姐妹比之素儿肯定要娇贵些,周爷爷又管得严,没法子常来看着……不过,这次大人和您首倡此义举,她们也是拿了平日省的份例银子捐了资的。” 眼前的小姑娘嘴儿极甜,大大方方地就在众人点出夫君和自己的努力,李夫人领情地抿嘴一笑,看着薛素纨的眼神也更柔和了些。 远离着粥棚百步之遥,坐在马车上的周曼云冷眼看了会儿薛素纨显得俏丽而又乖巧的浅绯色剪影,眸光转向渐聚起来的人群更显冰冷。 霍城并非大邑名城,这些年流落到霍城的逃荒人陆续都有得到疏流和救济,在外居无定所,衣食匮乏的并不多,单单大小周府的庄园里就有用上了不少勤劳肯干的外来人,而且去岁南下全州的船队也带走了些有冲劲到临海博一把的青壮。 但显然,不论是去年新上任的李知县还是喜欢凑热闹的薛家都还是拿出了在大城中常见的救灾作派,所图不过一个善名。现在渐响应着聚集而来接受善心的,除了个别的老弱病残,居然还夹着不少精壮的闲汉。 不论是乱世流离还是盛世太平,总有些人是专门不事生产吃着伸手饭,更可怕的是这些人手伸得还会很长。 前世里的这场赈灾的结果也不过不外如是……周曼云勾唇一笑,沉声招呼着立在车边的杜玄霜道:“有劳舅舅在这儿看着点。云儿先回家去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女子更是。就算自恃再乱也能稳妥护住自己,确认过情况的曼云也不想冒一星半点的险。至于薛素纨,曼云自认当初劝说家中姐妹不要来现场时说的话,自有人传到她耳朵里了,姓薛的不信不听,又关她周曼云何事。 轻巧的车轮滚动,快速地向霍城驶去,仿若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排队等着开赈的人群中,手拿着一只瘦长竹竿的萧泓,扯了扯身上破絮条一样的衣裳,妥妥地松了口气…… 周曼云回了周府,就往藏岫楼里躲,可一本书没看两页,就听得青缨报说三姐曼清来访。 吩咐着丫鬟们沏茶拿点心,周曼云一边笑意盈盈地迎着,一边心中叫苦不迭。 在除夕的团年宴上,重归家中的大伯娘谢氏假借着醉意,居然在女眷席上直说了在她眼中徐羽与曼清极配,若是老太爷能玉成,是再好不过。这话,谢氏本来想要透着曼云或是自家两个儿子传给周显,但是小辈们似乎一个二个都办事不利,一直得不到答复又在平日见不到老子的谢氏干脆地换了法子。 当时,四婶闵氏居然附合着称,这主意大善! 只是如果真好,阿爷就早明提了!徐讷父子要离开的事,周显是知道的,而这个联姻的主意,他听周恪报过,也问过曼云,甚至徐羽本人。可是徐羽明确表示无意了。 原本就直当没这事就好,可周曼清节前节后渐增了上藏岫楼的次数,眉梢眼角带的意思,曼云清楚也更觉难办了。 女大不嫁是犯法的。这不是虚言,在陈朝太祖诏令中就明确写过“男十六,女十四以上,听婚嫁”,而陈律中也有着女十七以上不嫁,要罚金课税的规条。虽说到了近年,渐有许多官宦富贵人家会将女儿留到十七八岁再嫁,但也是在找好婆家之后,并不违律,只当是在替婆家再养两年女儿,以示娇宠。 前世有过类似煎熬之感的曼云很明白三姐曼清的大女心态。现下,曼清也未必对徐羽有什么儿女之情,只是被提到一个还算靠谱的婚嫁人选,反复琢磨之下,就越发觉得其人不错,还是值得一嫁的,大有把自己嫁掉就一了百了的心态,一如前世曼云听到二伯娘要让高维娶她时的如释重负。 想得多了的周曼云眼神直勾勾地盯得周曼清心里直发毛,她忐忑地挪了挪手上的绣样儿,轻点了下曼云的手背道:“云姐儿,你说我给恺哥儿做个这样式的小衫,他可会喜欢……” 十七岁的周曼清,正是女儿家最美最好的时候,肌肤柔光若腻,眉眼清丽,嘴唇若滴,一把纤腰更是不盈一握,只可惜被湖蓝色袄子裹住的胸只不过是轻轻地划了个小弧。 师哥若是以胸取人,简直就是个自败福气的傻蛋!曼云的眉梢一耷,闷闷地应道:“小羽哥是要走的!” “恺哥儿要去哪儿?”,显然本就想拿周恺做个铺垫的周曼清根本就没跟上曼云的想头。 “我师兄,徐羽在开春后会跟师父一起离开,大约也是要去全州的!”,曼云索性大声应道。在除夕那晚,谢氏提到徐羽的好处之一就是家中人口简单,定会留在霍城,而通过平日对曼清的了解,偏好安稳的她会对师兄上心,多半也是有这样的原因在。 “这样呀!”,长长的尾音一拖,脸色稍僵了下的曼清掩了眼底的黯然神伤,轻声道:“六妹妹也不要为这太伤心,天下本就没有不散的……” 有些微酸夹着尴尬闷在周曼音的胸间,她分辨不出曼云说的是真还是看出她心思之后的另种推拒,再或许根本就是徐羽知道谢氏的话后专门让堂妹来做的提醒……不管是哪种,她都觉得心头难耐刺痛,但还是和言悦色地就着曼云说的话开始讲起安慰之语。不是劝曼云,却是劝自己更多些。 “三姐!其实阿爷对你的事很上心的,有时缘份晚些并不是坏事!”,曼云反抓了曼清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 前世里的周曼清在这会儿是已经嫁了的,但却是被谋着起复的二伯嫁给了个四十来岁的官员做填房,那一家的原配嫡长子也就跟曼清差不多大,还有着一堆姨娘庶子女,就前世所知,曼清过得并不如意。 周显给孙辈择亲极慢但也极细,对比着,曼云是认为已嫁和待嫁的曼妙与曼妍的婚姻都要比前世好上许多。 “六妹!你胡说些什么……”,曼清仓惶起身,恨不得立时遁地走了。 “三姐,你见我何时乱讲过……” 象是佐证着曼云从不虚言的承诺,正午过后,小周府里就得了从紫竹寺来的消息。 紫竹寺的赈灾现场起先还好,但才到巳时,领粥的流民里居然打起了混架,不仅是掀了粥棚,还有些大胆的直接抢起了在场善人们的金银细软。最惨的是个王姓商人的妻子,光顾护着知县夫人,自个儿被推搡倒地,滑掉了刚上身不久的胎儿 当初周家姐妹捐银之时,也跃跃欲试到现场亲抬素腕为民解困,曼云就曾冷言评价过为善招摇,必惹祸事,被她一刺,她们都没出门反倒逃了一劫。 只是周家还是有几个少年去看热闹,凑角当了回池鱼,若是周曼云让杜玄霜带人看着,怕也要顶伤带痛回来了。可即便如此回来之后,还是齐齐地进了耕心堂里罚跪。 而已掌起灯的蕴华居里,高氏也正冷着脸,盯着跪在她眼前的高维。回府后换过衣裳的少年,俊秀的脸颊上有着一处微微的擦伤,隐带着几分儿狼狈。 怪道曼云一直抵触着,有时小孩子的眼更真些。高氏长叹一声,道:“维哥儿!我也不罚你,你自回去想想,这些日子的行止是否得当?就这次的事,云姐儿的处事跟那个薛家女比起来来判若云泥,象云姐儿这样才是正经持家保全的稳重……” “姑姑!她们也不过是些想尽善心的弱女,哪里能考虑得周全?”,高维涩涩回应着,低着头的眼神里带上了丝忿然。 比之薛素纨,周曼云正如高氏所说更符着未来做当家主母的风范,但就跟她在白鹤梁杀羊一样冷血无情了些,今日在紫竹寺,周曼云安排留下的人竟然只顾着把周家兄弟护在一旁,如果不是他冲去拉了薛素纨,那些下人根本就不会伸了援手。 高维的腹诽若是被曼云听到,会很遗憾地说明本来她是交待杜玄霜只管“周”家人的,姓高的并不包括在内。 藏岫楼的窗前灯下,周曼云正拧着眉认真看着杜玄霜送进来的供词。在护着周家几个离开混乱现场之后,杜玄霜安排的人手还是逮到了挑事的两个人。随后配合着药物,进行了逼供。 “果不其然!”,周曼云松开了手,将手中几张纸拍在了桌上。 前世里,她只知从泰业五年正月初六的这次乱民闹事起,霍城开始多事,据说在此事件中被县里通缉的一些流人据了个山头当起了贼盗,然后在霍城里绑驾勒索,几年下来声势渐大,大小周府和地方乡绅凑了钱银几次请了和州兵马来剿匪,折腾了数番也没得结果。 当初捏着兵将向周家要钱的就是在丰津遇过的张绍雄,因为知道他有养匪的习惯,重新审视了当年事的曼云多长了心眼。 结果,也正如她所想。还真的是老调重弹,张绍雄又在辖地里玩起了养贼自肥的把戏。这些人闹完事,就等着被通缉好换上贼衣。 再接着,等霍城出了绑票案,大周府周桐的幼子被撕了票,周桐身死后,姓张的就要出来收拾匪徒了。 “妗妗,玄霜舅舅有什么想法吗?”,纸上只是审出的供词,没有说明杜玄霜的意见。恨不得现在就立即出府跟他详细问清楚的曼云,掐了下时辰强捺下冲动,轻声地问向了送信进来的白露。 白露的舌头在嘴里打了几个转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二哥说,说不如我们也抢个山头做贼吧!”,虽然杜玄霜与白露在去年也新做了父母,养下了个大胖小子,小日子过得安稳,但他们和那些留在江南的杜家亲兵一样,不说静极思动,也舍不得就此马放南山无所事事的。 就象此前顺意船行每次外出,那些小伙子都是争着抢着要跟着出去历练,就算起初上船吐得晕天黑地也毫无所惧。 周曼云想了半天,才缓缓地点了点头,道:“这个……这个建议听着不错。” 为了将来计,狡兔三窟,然后再多些得用的人手肯定是好事。 “不过,玄霜舅舅不太适合去了。小石头还那么小,本来就连跑船,我都不想让舅舅出去的……”,曼云细细地交待着。小石头是玄霜与白露两个孩子的乳名,到现在也不过才九个月大。 私下挺想当贼婆子过瘾的白露爽声一笑道:“姐儿莫操心,我们的人手多着呢!” 再经了杜氏的那一关,同意去抢山头占地的建议被在周府住了一晚的白露在第二天带了出去。 杜玄霜在冬节里歇工关门的顺意船行里把消息一散,立时得了屋里几个兄弟的一阵儿欢呼。 待呼声稍歇,邢老四才凑到了杜玄霜的跟前,手指点了点同街的升平号方向,轻声提示道:“杜二哥,咱们要不要跟那边说一声,毕竟当贼的主意开始还是那家的那小子出的。”RS 最快更新,请。 第106章 贵以专 杜玄霜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百+度+搜++小+说+网+看+最+新+章+节**** 于情于理,跟升平号打声招呼都是应该的。在紫竹寺当时混乱的现场,能不着痕迹地将两个参与闹事的活口拖走,升平号混进了乞丐堆里的几个人起了关键作用。 起码现在外人循着线索看,也只知顺意船行的杜玄霜等人保护了周家人。闹事者中丢掉的两个,可能是打群架的时候不知被何乡何镇来的的乞丐敲了闷棍裹挟而去。待在荒郊找到时,一个死了,一个头上顶了大血洞确定已是傻了,再怎么被盘着也不会扯到周家头上。 单讲这一点,杜玄霜对处事缜密的升平号众人也是感念的。何况,两家之间还有那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渊源。 杜玄霜轻唷一声,在邢老四耳边低声交代道:“还是与以往一样,合作可以但也得警醒着防着。” 就刚才提到升平号的那小子在经人介绍到桃huā渡码头帮着做杂工时,被周曼云在码头一见就从府里送出话来,让他们小心注意着些。可不想少年机灵,很快就攀上了徐羽,虽然其后说是给徐羽当着随从不适应,还是跑回了升平号做小工,但整个过程在杜玄霜等人眼里已显得诡异非常。 周曼云隐了萧泓的身份和曾在周府里养伤的经历没跟众人交代。而杜玄霜等人也有些事瞒着曼云,只跟周显和杜氏提过。 比如合作几年下来,升平号与云州萧家相关的事实已隐隐呼之欲出,而杜夫人莫支氏带着的杜家残部也暗地滞留在失陷的燕境见不得光。到云州后殊途而行的合作队伍常做的是类似的私货交易,不可能相互揭发也就只能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行我的船,你走你的货,不去深究。 邢老四接令往升平号走了一趟,带回来的消息一下子让等回话的杜玄霜神霁气和。 升平号不参与顺意将组贼窝的生意,他们将另辟山头,只求的是待定下地方之后相互打声招呼,别可磕碰着伤了和气就好。 世道纷乱的血腥沫子刚飘起来,潜在水底想冒头做贼的就聚了一箩筐。 同样关着门的升平号后院里,萧泓的手指在一张和州地图上轻点着跃过白鹤梁,在翕泽的另一侧划了个小圈。同样被撩拨起意头的周家自有优势,按着眼下尴尬的关系,他不打算自找麻烦。 “义庆银、宝山铜,虽说这些矿产的开采是由官府把持,但若是和州全境乱了起来,先守着也就能占地利之便拿了下来。”高维明看着图,大笑着捋了捋须,经过昨个儿一晚的交流,他不再觉得少年此前突发的奇想荒唐了。 “我们不抢,张绍雄也会假兵为贼的去抢。和州各地近来冒出的贼案越来越多,谁知道是谁干的……”卢鹞子在一旁抱臂哼着,很是不屑。此前正是他从和州各地频发的民乱中理出蛛丝,才在霍城逮住了闹事之因。 对世代从军的卢鹞子来说,虽说自己现在不算真兵但对姓张的这种喜欢将刀子向里插的行为很看不过眼。 “当贼来钱快,黑吃黑来钱就更快了。”萧泓抬起头,笑揖了一圈,道:“当年四哥西行凭一己之力,不到两年就挣了十万雪huā银。小六本事不济,只能仰仗各位叔叔护持了。” 胖胖的高掌柜故作豪爽地把胸脯拍得山响,道:“只要六公子一句话,我高维明这二三百斤就摞下了……” “希亮叔,我还是觉得您的字比较好。”萧泓轻声地在嘴里囔囔了一句。 有些事放下就放下了,对比着家中的几个兄长,自己已经耽误了许多时间,从此后应该专心做应该做的事。走出室外的萧泓深吸了口气,抬头合上了眼帘对上了斜照下来的阳光。 即使闭了眼,被覆住的黑色中依旧有斑驳的光影在跳,迷离神秘。这不是离光的余毒未消,而是一直都存在的现象,只是从前从来没有试着闭着眼睛看过。少年微微一笑,心中一片释然。 过了正月十五,两驾小车吱扭吱扭地从溪南小周府的后院角门驶出,由一队护卫护着向着义庆方向。 前一辆车上坐着的两个漂亮丫鬟相对看着,默然无语。 待等车夫提醒着已出了霍城县界前方有段土路不算好走,两位小心时,一直绷着瓜子小脸的秋英哇的一声大哭出声,扑到了雪香怀里,号陶大哭。 “秋英妹妹可别……别让外面听着笑话,后面车上还坐着周家的两位妈妈呢!”雪香拍着秋英的背,细声安慰道:“周家大少爷不要我们,不也是好事?到时,我们领了身契,也就自给人当正头娘子去了。” 秋英一边抽泣着,一边点了点头,道:“姐姐,我只是觉得咱们被挑出来送到周家,只见了大少爷两回,就这么的被打发走了实在冤得慌!” 不满还是不忿?雪香苦笑着搂住了秋英,道:“我们都是做丫鬟的,这是命……” “小姐倒是好福气的!”一声细叹在车厢里轻轻萦绕着,让两个红了眼眶的大姑娘挨坐得更紧了些。 在她们的车后的两个周家妈妈,不仅带着周家老太爷和大少爷给柳家的亲笔信,还带着霍城里三位名医给周恪请过的脉案,将要去柳家说明他没有依就“试床”风俗的原因。 “子诚谨尊古礼,非年过四十无子不纳妾婢,但求夫妻和顺,举案齐眉……” 在装在给柳老爷的信中,另有未封口的小套封装着周恪给柳家小姐的私信,将随着南去的马车在柳家掀起一阵儿波澜。 而写信的周恪将信与人齐齐送了出去,原本从腊月里一直有些浮躁的心绪反而平静了下来。其实无论有没有试床,他与柳家小姐的亲也结定的,与其胡思乱想散了精力,不如象读书一样努力地调试到最佳的心态,准备着去读懂从未谋面过的妻子。 因此在耕心堂里,听着阿爷周显训示着从外归来的弟弟们,立在一旁的周恪若有所悟地看了看跟自家兄弟站在一起的高维。 高维与周家的其他几个大点孩子一样都是从刚刚入学就读的传芳书院回来的,几个少年换着同样式的朴素青衫,在低调之中也显出一种宁静之美。被他们挡在身后的周怀与周恺穿着簇新的棉袍子,眉眼之间尽是兴奋,他俩的年岁不够,但也被送到了周氏族学里。 “求学之路永无止境,在你们今后的日子会遇到许多各有所长的各家之说,孰优孰劣,在乎于心……老夫垂垂老矣,能交待你们的也只是‘专心’二字,读书之人不要忘了本初,有时用心读透一本胜过略嚼千册……” 祖父讲的不仅是为学之道,也是对人的态度。可是高维能听得懂吗?他写给柳氏的信也曾当着弟弟们和高维的面一字一句读过,也算是种暗示了。 “周家阿爷一定会赞赏大哥这样做的。”当时高维的认同就让周恪愕然非常了。夫妻相处,日子是自个儿过的,又哪里需要别人的肯定和赞扬才能继续下去。 周恪想着,不由地垂着眼帘轻叹了口气,此前他有将与周忱对高维的观感说给了阿爷听,但老太爷显然还是想给从小就有渊源的高维成长的机会,当初五叔在洛京时提过要让跟他学画的高维做周家婿的那句一直缠在老爷子的心上,总是不能完全放下。 “阿爷!”周显让诸子散去的话音刚落下,一团宝蓝锦袍裹着的小雪球就滚到了他的跟前。 知道自己的体重阿爷已抱不得了,周恺就靠在了周显的膝边,一手按着祖父的腿,一手开心地指着自己眉间的一点朱砂,舌头开心打着结道:“阿爷,阿爷……先生点的!” 初次拜师开蒙时,由先生一点就通的启蒙点慧。周显捧着周恺的小脸儿,对那点吉利看了又看,满眼欢喜中带了些感伤。过了年,他渐觉身子越发得不得力了,也不晓得能再看着年幼的孙儿几年。 “我以前也点过,还是阿爷给点的!”周怀挤过来,大声嚷着攀比。 “我有新香囊!我姐姐给绣的!”一只同样宝蓝色的锦囊被周恺白胖的小手高高举起,一股松木清香透手而出。 周怀同样得意地晃着腰间一个秋香色的香囊,道:“六姐姐也给我了!” “我的香囊不一样的!姐姐说,只要我带着,不论去哪儿,丢丢都能找到我!”周恺极认真地辩着,眼底碎散着一湾星辰。丢丢是只四个月大的小狗,眼下周恺的新宠,本来他去上学都想带着去的。 “我觉得我的和你的味道一样呀!可云姐姐跟我讲说,我带着这个,就不会有小虫子咬我。”周怀把周恺的香囊扯到鼻尖嗅了又嗅,一脸茫然。 “都好!你们就听姐姐的话戴着,别丢了!”周显扯过了两个小的,将两个小脑袋瓜一起揉了揉。给孩子们的香囊,曼云跟他提过,里面配了秘药,能循香寻迹的当然不是还没长成的小狗,而是曼云自己。 孩子们出去就学,首重的就安全。虽然霍城还算太平,护卫也得力,但曼云多留这么一手也算是稳妥的老成之举,周显很是认可。 周家几个大的孩子并没听话散去,只看着两个小的争宠,立在一旁闷笑。 立在周慎身边的高维目光扫了周家诸子一圈,他们腰间的饰物或有或无各不相同,稍稍地放平了轻诮的嘴角。 “表哥,这个给你!”一只浅蓝色的香囊偷偷地塞进了高维的手里,周慎的脸上微带些赫红。周曼云亲制的香囊是周家兄弟人手一份,只是大点的兄长们已懂打扮配搭,书院里又讲着规矩,因此并没往外露着。周慎曾替高维向曼云要过,却被云姐儿很不客气地回了一句“他是外男”。 这只浅蓝色的是周慎自己的。(未完待续。 第107 夜泊 二月二,按着霍城民俗,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给土地公过生日,开市经商的东家们还要请伙计们吃着新一年的头牙。*[*****请到w*w*w.s*i*k*u*s*h*u.c*o*m看最新章节*****] 溪南小周府里周恺这小胖子更是吃的肚子溜圆,两只笑眼眯得见不了缝。府里上下借他的光,也打回牙祭,因为这一天也正是小胖子的生日。 可待周恺的生日过后没几日,徐讷父子在参加过周恪的婚礼就要离开霍城到全州去的消息就由周显正式地在府里说明。一直傻乐了几天的小胖子在曼云的解释下弄了明白话里的意思,立即又象是下了雷雨似的狠狠地哭嚎起来,连续几天,只要一提起就淅沥沥地不停不歇。 好在小孩面似天气,到了三月初六周恪大婚时,小胖子的一双碧眼儿已如雨后初霁。 新进门的柳氏,虽也不过十六岁的年纪,但在家就是家中长女,常带着弟妹,性子温柔哄孩子很有心得,周恺在新嫂嫂那儿找补回来些存在感,也就接受了徐讷父子只是出趟远门,到时大哥会象接嫂嫂一样把他们接回来的说法。 当然,周家上下对柳氏最满意的,还是正在跟她蜜里调油的长兄周恪。 依时就景,周曼云难免会想到弟弟当初抓周的情形,也私下想过如果当初那小子没有石破天惊似的叫声爹,让一切缓缓而行,是不是师父反倒会留了下来。 巡视了敦院一圈,看着里里外外的各种物品都已封箱准备入库封存,周曼云心中不禁唏嘘。将要离去的徐讷爷俩和来时一样,简简单单的行装,最金贵的不过是那箱子没有任何标签的药物。 “喂!云姐儿,我们明个儿就走了。不开口再留留哥哥?”,一直跟在曼云身后的徐羽突然地转到曼云身前蹲下身盯住了她,一双眼晶晶亮地闪着,大有只要你开价合适就成交的架式。 周曼云别过脸,使劲摇了摇头。 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为着自己未来努力的权力,即使与徐讷亲如父女,她也不能为一己之私,强留下他。至于徐羽,她不知道他的未来,但也只能尊重他自己的选择,会尽力想办法关注护持着,但绝不会强人所难地干预。 “小师妹当真心狠!”,徐羽夸张地捂住了胸口站起身,挤了一脸受伤的表情。 说实在徐羽真有些伤到了,他一向自诩不仅跟周家兄弟处得好,就连内宅的姐妹也是喜欢他的。只是这一次要离开周家本就难受,可当日周显跟众人提到时,女眷之中跳出来挽留的居然只有一直想当大媒的大夫人谢氏,还有闵氏。 抛开他一向没好感的谢氏不谈。闵氏的心思路人皆知,也不是为了他,只是身为曼妍亲娘的她巴不得曼清早嫁了,省着耽误曼妍的婚期,毕竟同岁的两个女孩子,曼清的排行还在前。 “你记得按时送信回来,若是外面不好过,混不下吃喝就滚回来!反正在这儿,自有妹妹养着你。”,曼云勉强笑了笑,用力地拍了拍徐羽的后背。 徐羽垂下眼睫拦住将滚下来的一滴泪,任曼云在背后拍着,不敢回头。好半天才轻声说道:“你也一样!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你想,我就接了你走,养你一世都行的……” 正如义父所言,可惜这对师兄妹年纪相差大了些。十八岁的徐羽已经是个大小伙子,再加之近年走南闯北的历练,身材渐显魁梧,十一岁的曼云在同龄的女孩中算是高挑的,也只将将地齐到他的胸前,更显出是个没长成的孩子。 即便撇开年纪不论,在过年时,徐羽推拒曼清婚事时也与周显及徐讷深谈过,同样说了他待曼云只如亲妹。 徐讷站在屋门口呆了一会儿,才对着一室温馨,轻轻地咳了一声。 徐羽还在絮絮叨叨给曼云念着诸多需小心的杂事,一时刹不住,曼云已弹身而起,轻声唤道:“师父!” “云儿回去收拾些行李吧!阿爷要带你跟我们的船到蓟溪,大约七八日用的就尽够了!”,徐讷绷着脸沉声吩咐道。 周曼云呆呆地顿了下,接着忙不迭地应声出门。跑在花径上的脚步如同踩着云端,很是飘忽,即便是等在敦院门口的红梅在身后追着大呼小叫,她也充耳不闻地直向藏岫楼的方向冲去。 “阿爷带云姐儿送我们?”,徐羽错愕地摸了摸头,狐疑地问道:“老爹,我们不是要北上?只是怕今后那些人查到周家,所以才在霍城说是要往南边全州去,可是蓟溪真是在霍城南边!” “不是送我们,只是顺道!”,徐羽轻叹了口气,为了圆谎,他也只能做一次南辕北辙的事情。 徐羽扁了扁嘴,但立时就想到了好处,笑道:“好赖能带着那妮子再走一截,说不得半路跟阿爷说好了,把她拐走得了!” 一记爆栗狠狠地敲在徐羽的脑门上。 徐讷有些遗憾地收回了手,现在比他还高了寸许的徐羽敲打起来,很是不凑手了。他敛了敛袖,肃容道:“义父正好接了一位老友从蓟溪来的信,他说那人,我应该去见一见。” “阿爷的旧友?老爹你认得?” 徐讷望着眼前的徐羽,艰涩地摇了摇头。只是如果按着周显所说,这人不仅他与徐羽要见,还有曼云也是应当要见的。所以他才建议了周显也带上曼云。 刚才耕心堂里周显的话语如犹在耳。 “敏行!自永德十五年,我们父子相识到现而今,为父从未探问过你的出身来历,只按你的说法当了你是名普通的南召游医……但你进府来,止止斋的藏书中关于南召旧事的都被你翻阅遍了,起先你也多次探问着老头子旧年之事……后来你再也不提,老夫明白,你是怕问得清楚了,反伤了我们的父子情份。 本来为父也就想这样算了,有些事带进棺材就得了。可这一次,你欲远行,正巧我又接了旧友来信。他信中言道,疾病缠身,将归佛国,可旧日罪业难消,横亘于心,不得解脱,望我去看看他,稍解困扰……你一直要找的《南召逸闻实录》,老夫本来是有的,只是当初应了这位编撰本书的老友所请,一把火焚了…… 见或不见,随你所愿。为父只是觉机缘巧合,说不准你能解了他的心魔,他也能解了你的疑问……” 人生事就是如此地充满讽刺,常常在人放弃时,突然地又将久寻不至的答案放在面前。 三月十七日的辰时,一只油壁乌蓬的小客船悠悠地离开霍城桃花渡,一路向南。 坐在船尾的徐讷,盯着被划开的水面一阵儿莫名地心悸,曾想住上一世的霍城仿若笼在烟雨的梦境一样渐行渐远…… “师父不能白坐着!”,一枝鱼竿被曼云笑着塞进了徐讷的手里,俏皮眨着的眼睛象是缀着星光的。 徐讷一笑,回过神,收住了难得的感伤,接着看着手里的鱼竿皱了皱眉头。 “老爹他根本就钓不到半条!云儿想吃鱼,不如哥哥直接跳水里给你抓去!”,徐羽从舱中钻出个脑袋,不遗余力地揭底。从前他将老爹视为无所不能的神人,但现在长成了,他也就明白了,自家的便宜爹爹除了在用毒上比自己强出千万倍,其他的本事并不是很拿得出手,根本不如自个儿。 “小心水凉!年轻人不晓事,等你到老夫这年纪就苦了……”,徐羽的胳膊被周显抓在了手里,虚虚地,用不上半点力气。 徐羽赶忙扶住了阿爷,嘴里不满地哼着:“老爹是傻蛋!”。不笨,就不会拐不到师娘,不笨,就不会离开江南,不笨,就不会麻烦着他要跟着流落江湖。 “游人只合江南老……”,听得明白意思的周显靠在了徐羽弄好的靠枕上,闭眼轻叹。每一个年龄都会有不同的追求与梦想,他是人老倦动,而外面的徐讷现在正是怕自己老了将来动不得的年纪。 “我们晚上歇在白鹤梁。能不能吃饱,就指着师父从翕泽里钓鱼了。现在快练,快练练!”,船舱外,少女清如莺鸟的声音宛转着欢喜,象是要把从前学艺的辛苦找回来。 “有在流水里习钓的吗?要不,我往水里下点药……” 小船儿载着祖孙三代,轻舟击水,仿若未载半分离愁。 出门前算好的行程不差,到达适合泊船又安全的白鹤梁旁的回鸾湾,正好赶在夜幕低垂时。水面漫散着点点星光,缓摇轻曳,拍打着小船,很是惬意安宁。 只是回鸾湾里已泊了数船,周家的小船只能委委屈屈地找着还算空闲的边角。 俏立在船头的曼云,混充内行指使着抢了艄公活计的徐羽,“往那边!向右回,再往左点……” 徐羽瞪起了眼,很有将手上的篙子直接扔下,冲去堵了曼云嘴的冲动。岸上隐隐绰绰的人群中,已有几个人好奇地走到了岸边,看他们指点相唤的样子,仿若是在笑话船上的他本事不济。 “徐兄!翕泽逢十八有涌潮,船还是到中间来要安稳些!”,岸上有声音终于忍不住地喊出了声。 周曼云原本无拘无束的笑声嘎然而止,一只手抓住了船篷,抬眼望向了湖岸。 几根火把集中到了岸边,停在湾中的一只崭新的楼船也缓缓地摆舵向边上移开,将将地留出了一个安稳的泊位。 “停过去吧!”,有些咯应的周曼云想了想还在船里的阿爷,小声地跟徐羽提示了一句,领受了突来的好意。 一条船缆抛到了岸上,一个玄色的身影跃起接过,牢牢地将小船系在了锚柱上。 “小子!久没见了,这手艺还没拉下嘛!”,跳下船的徐羽,老气横秋地拍了拍系船人的肩膀,表示了下肯定。 火光映衬之下,上次从白鹤梁跑走后就再未露面的萧泓,露出了一脸灿烂笑容。rsl3l4 第108章 盈盈一水间 夜泊在回鸾湾的周家祖孙,总归是没吃上徐讷钓的翕泽鱼。**********请到w+w+w.S+i+k+u+s+h+u.C+o+m看最新章节****** 早一步来了湾里泊船的升平号众人正准备开着全鱼夜宴,周家的小船就象是打着商量一样撞了过来。 相请不如偶遇。徐羽本就与常跑船押货的卢鹞子等人熟识,混吃喝已是熟门熟路。而久坐船中的周显也乐得由徐讷扶着到岸上活动活动手脚,听年青人讲讲近来的新鲜事。与老太爷比起来,近五十岁的高掌柜也算是年纪小了。 周曼云只得从善如流,很是斯文地跟在阿爷的身侧,充当趁手的小拐棍,不离半步口气得想多喝两盏的的老爷子直皱眉头。 升平号的一干人等说是才从左近的白鹤梁船场接了条新船,预备着往宝山去。船是私船,没跟顺意船行抢水上生意的念头,只是想在自家运着短运途的杂货时便利一些。 一直绷着小脸的周曼云听了高掌柜半实半虚的解释,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说法,在一旁的阿爷与师父也就听个表相,而前几天杜玄霜已向她讲过些个内情,在临近各县都有设点的升平号盯上了义庆、宝山一带,想要在那里做些本小利大的买卖,而近年来经过商船历练的顺意船行更适合挂着同一块招牌再另扯一路人马以控住从翕泽沿芳溪向北的水路。 近年贩奴到南边来的那些商人也算帮了忙,从沿着运河支流而行的各个城镇煽动逃奴收拢人手,顺意船行也已开始做起了小动作。 但显然,贼胆更大些的升平号做得更过分了些。周曼云晶亮剔透的眼睛扫视过坐在阴影角落里的三四个人,心下了然。 那几个壮年汉子的脸颊侧边都有着狰狞疤痕,应该是用刀锉或是火燎的,如果没有猜错,这几个被升平号收留的应该是“河人”。运河是修通的,但正象高维的父亲正在负责夏口行宫修建设一样,这些人莫名其妙从以役代赋的农夫变成看不见前路的罪奴,依旧是被驱使的主要人群。 “他们是自己人。”黑暗中,萧泓的手按在了一个疤面大汉手背虬起的青筋上,低声喝着。 大汉低下了头,粗壮的手指毫无意义地在地上画着乱七八糟的线条,掩着心底一片烦乱。 周曼云也立刻别过了头,象只听到弓弦声响就惊吓跑掉的小鹿。疤面汉子的隐怒和萧泓的解释,她没看到也没听到,只是刚才那么跟萧泓的目光轻轻一碰,就明白了他对自己打量人的行径很是不满。 待轻啜了。茶汤,定下神的周曼云不禁为刚才的惶恐懊恼不已,银牙咬碎。前世八年下来养成的习惯仿若根深蒂固,即使隔了这么些年,依旧是他不用多言,她就自会看了眼色。 看着上次在白鹤梁的架式,萧泓应当下定决心要离开的,可不知怎么却还滞在江南。若还是会这么碰上,是不是应当是找个高僧或是老道,书一道“恶灵退散”的符纸来用用…… 夜幕低垂,周曼云瞪着一双乌黑眼睛直盯着帐篷顶,辗转难眠。 帐篷是升平号的人均出来的,翕泽恰逢十八大潮,除了正赶巧来的两拔人,其他停船在此的多是周边的渔家自有住处,原本周家祖孙想着不是住在船上就是找个渔家借宿。可三下两下,被说动的阿爷由着高掌柜安排着住在了岸边的营地里,升平号有人值夜护卫着,似乎显得更安稳些。 人安稳,但心不静。周曼云坐起身,侧耳听了听四下的动静,摸索着披上了一身半旧的褐色袍子,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夜风轻吹,拍岸的湖水带着淡淡的泥腥气,水面倒映着夜空闪亮的星子。春季的夜空并不太适合观星,但在今霄本应只缺了个小角的银月腼腆地躲了起来,立在回鸾湾的岸边,一抬头,难得地能立时分辩出几颗亮星。 独立在江岸上的周曼云仰头望着天空轻声喃喃地点数着。她跟着徐讷学毒传承的一脉需要引星蛊入体,自然要熟悉星图。她也喜欢在心绪烦乱的时候数数星,人心易变,人世易迁,但亘古不变的苍穹却会让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物我两忘。 “观星还是在夏天为好。参横斗斜,银河归家……在春天看不到银河,难免有些乏味了。”黑暗中,有声音清沥地如同透石而出的清泉,轻送到了周曼云的耳边。 周曼云呆住了。 徐讷教曼云学习星图,因为她原本就会着些,所以很是轻松。徐讷当是她家学渊源,而老太爷那边也曾在给诸兄讲课时提过星相,见曼云会自然认为是徐讷教的好。两边下,曼云都含糊地混了过去。可追根溯源,最初教她观星的正是眼前正从黑暗中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的少年。 前世他还教了她很多。教过她观星、识图,在野外辨别方向和时辰,也教过她怎么用匕首自卫杀人。只可惜当初他教的虽然都是活命的法子,只是她几乎都没用过,也没有活下去…… 周曼云垂下眼睫,怅然一笑,掉了头向着来路折回了步子。 “周曼云!你不用躲着我!”看着曼云稍顿住的背影,萧泓沉声说道:“其实那……那件事……家父已经回信否了。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那件事就是他想求娶曼云的事,萧睿的复信已从云州送来,信中的意思明确地告诉他“休想”。当然,萧睿的表述会更直白俗些,说是你小子连自己还要老爹养,就想着养女人,就这么点出息,不如早死早超生。 “嗯!”周曼云轻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家父也另有信给周老太爷,应当他老人家也看过的。” 这个没听阿爷提过,可能是觉得这种连点边都挨不上的亲事,不值一提。周曼云淡然一笑,回转了身,面对了本不想再对上的人。她心中有惧,但也不想堕了气势,所以反提了声音朗声道:“如此甚好,不知萧公子何日北归?” “事做好了,总要走的。毕竟家在云州。”萧泓象是想让曼云听清一样,边说着边向前走了两步。 果不出所料,对面的小少女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才又重新站定。四尺三寸,萧泓估量了下他与曼云之间的距离,低下头,掩下了闷在胸间的一声轻叹。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就象那春日看不见的银河其实一直都在一样,在河两岸相对着被人们演绎着故事的两颗星其实是永远碰不到一起的。就如同眼前的女孩在江南,而自己总归要独回北边云州一样,原本就是要走向不同的地方。 “此前给你带来的困扰,很是抱歉。是我想得简单了……还有夜闯藏岫楼,当时我自恃着身手不错以为不会惊动到你,结果还是让你受惊了。”因为不知是否还有缘如此偶遇,萧泓还是极尽诚恳地道歉。 “不是自恃身手不错,是你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别人会如何。特别是女孩家的闺誉,你何曾放在过眼里。”曼云冷声应道。反正此生可能不复见,不如直白地说了不满。不但是今世,还有前世在夏口双桥镇突闯高宅的那一次,似乎同一做派的这个人总是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喜欢按自行其事,从来都不听不问。 “我明白。下一次我不会再……”萧泓笑应着,话出口半截又咽了,怅然地转为了一声叹道:“再没有下一次了!” 曼云轻轻地点了点头。她即使对前世萧泓有诸多不满,但还是相信他应当能说到做到,只要不涉情爱,他还算得上是个守诺君子。 “当初想要娶你,可能也是因为中了毒,不但眼睛看不见,而且糊涂了心窍吧!”见着曼云的脸色稍霁,萧泓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身体,无奈地耸了耸肩。 “如果我没给你下毒,你会如何?那晚来了就走,然后随便偷些财物,如果有顺手的兵器物什儿,也一块摸走了?”周曼云摸了摸现在还绑在腿上的潜霭,轻声揣测着这把今生贴身匕首曾经的前世遭遇。 “会!”萧泓干脆地应道:“你若没把我放倒,我自然是会顺点东西走。那时我也没打算现身投靠到升平号,当然要让你尽点通财之谊。至于……你那天杀羊的匕首就很好,那刀口……” 萧泓有些遗憾地啧啧舌,对失之交臂的利器备感惋惜。 周曼云的脸上不禁地浮上了一抹笑。前世的他就这样拿着本就属于她的东西再送给她作人情,居然还就让她感念了多年,实在是让人不知该如何评价。 “参横斗转,天将明了。”指着远山之间的依稀星光,萧泓低声地提醒着曼云道:“你快回去吧!” 周曼云懊恼地惊呼一声,拎着袍角,一溜烟地向着自个儿的帐篷奔去,只留了立在岸边的青葱少年象是一棵送别的垂柳一样,孤独而倔强地立着。 朝阳斜铺在船甲板上,待师父与曼云扶着阿爷上船入舱,还留在岸上的徐羽慢条斯里地解开了系在岸上的缆绳,船身与岸边渐拉开了缝隙,露出了一弯宁静的水面,这时徐羽才一个折身飞跃,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甲板上,昂首立着。 要去宝山的升平号众人还没出发,几乎都围在在岸边看着,见徐羽卖弄身手,立即捧场地奉上了一波儿的掌声欢呼。 在欢送声中,离岸的小客船顺着水势,又向外飘出了三四尺,一道浅碧横亘在船与岸间,渐渐地将两边越分越开。 彻夜未眠的萧泓低着头,将目光落在清澈的水面上,冗自出神。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未完待续。 第109章 旧事旧人 “怯雨宜晴不识愁,去随春草牧春牛……” 春日行船在翕泽,就象是一点点地随波推开一卷晕着淡彩的大写意,即使为恐阿爷受了风凉,陪坐在船里的曼云只扒在小窗边偷眼儿看着窗景,依旧抑不住满心的欢喜,眉开眼笑。 不识愁?若是这个从小就让人头疼的孙女是个真不识愁的,老头子道了万幸到庙里烧香还愿了。周显盯了曼云的小脸半响,才缓缓地开口道:“云姐儿,应该知道那萧家少年的来历吧?” 被周显一句问话败了兴致的曼云转过身子,正襟坐好,轻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周显眯眼靠在软枕上,象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若论起家世,他自然是不差的。可其父萧睿自少年起背着拈花惹草的好色恶名,当年他在宫中春宴上见了日后的嫡妻徐氏,惊为天人,不管不顾地强自往徐家下聘,若非孝宗与萧后事后为他圆场,徐氏已要自请出家了。可就这样,待徐氏进门后不过一年,萧睿又故态重萌,接连往府中抬了不少女子,惹得帝后都大动肝火,待他迁到了云州,无人管束后,就越发的变本加厉了。” 周曼云听着,噗嗤一笑,抿了抿嘴才轻声言道:“阿爷是觉得萧泓其人将来必定类父了?”。这样的陈年旧事,在前世里估计是为尊者讳的关系,她并未听说半点,现在听来着觉得很是新鲜好笑。 就此事而言,她倒是想送阿爷顶预言大师的高帽。喜欢美女的萧睿在将来自会坐拥了汇集三千佳丽的后宫,而萧泓在景朝初定后收集美人的势头也格外强劲,特别是他年近三十膝下无有子女,他的父兄更是变着法子,天天找着由头送女入府。 看着曼云似乎不以为意的神情,周显轻叹一声,冲着坐在身边听讲的徐讷递了个眼色,温言再道:“就算撇过这点不说,老夫也觉得他在霍城肆意杀人的行径太过狠辣。” “而且,按着此前我给萧泓看诊时察过的脉相,他应当是被用秘药催生下来的早产儿。虽说从幼年起一直被用珍稀药物调养着,养生功夫也练得不错,但若一味地耍狠斗勇,身体根本还是会有亏的。”,徐讷接着周显的话尾,补充上了他的看法。 “将来会与子嗣有碍?”,曼云敛了脸上暗带的笑容,沉声相问。萧泓如何,她自认并不在意。只是前世里她曾那么艰难地生下孩子却只让他在世上存活了不到一日,现在只要想到,就还是难免其恨难平。 听到徐讷的回答和曼云的反问,周显不由地坐直了身子直盯着徐讷,眼底隐带的忧惧更加明显。 徐讷稍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话地言道:“肾精无碍,于青壮之时娶妻生子也还是可以的。只是他手太阴肺经存着隐疾,若疏于调理温养,大约是过不得不惑之年的。” “这样呀……也挺好!”,曼云低头轻掩了涌上心头的怆然,轻声应道。按这样的说法,也就是说在前世里她和孩子死后,始作俑的萧泓估摸着也活不了几年了。她跟过他八年,清楚地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注意过身体的隐疾,也特别地擅长讳疾忌医。 “也挺好?”,徐讷的一双眉头纠结地拧在了一起。周曼云的应答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要不如何?”,周曼云一边应着一边抬起头,已换上了一脸明媚。黑漆点的眼珠儿再往阿爷和师父的脸上一转,立刻不满地哼了一声,气恼地撇嘴道:“姓萧的不过路人一个,他的闲事与我何干?你们尽讲这些,烦透了!” 趁着两个挨训的长辈还没回过神,跃立而起站在船舱中央的曼云一跺脚,借着刚才喊话的余势冲出了船舱。 不一会儿,船舱外的甲板上就隐约传来了曼云的咯咯笑声,偶尔夹着徐羽几声嗔怒的呼喝。 “难道老夫眼花看错了?”,周显迟疑地捋了捋白须,打着褶皱的脸上多了些茫然。 老年人的睡眠极少,常常天未明人已醒,何况人在旅途。周显自觉虽然老眼昏花,但也敢确认此前在回鸾湾远眺到江岸上投契夜谈的一对小儿女究竟是谁。那一个男的不提,自个儿费心思养了曼云这么些年,天天琢磨着,何用细看,就一道剪影也能认回自家孙女。 “父亲,也许云儿与他也只是偶遇闲谈,没有其他。曼云性情稳当实诚,而且年纪也还小。”,徐讷轻吹了碗茶,端到周显的身前,低声劝着。 周显就着徐讷的手,喝了口清茶。稳了稳心神,才摆手言道:“敏行,可能真是老夫想多了……只是那么乖乖巧巧的小闺女要是永远都不长大,该多好……” 老人絮絮感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在徐讷的宽言劝慰下合上了双眼,靠在枕上露出了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 徐讷轻轻一笑,预备起身去外面走走,可就在这时,周显突然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老头子的体力渐虚,但这一下子却抓得狠准实在。让徐讷不禁心中一惊。 船舱里四下寂静,只听见周显刻意压得极低的声音哑声问着,“敏行,你能确定萧泓是被秘药催生而出的?” “不会有差,应当是在大约七个月时就使药催下来的。不知萧家为何要如此行险。”,徐讷低下头在周显耳边认真地清晰作答。搁在他袖上的枯瘦老手一下子放了开来,尽显颓然。 “曼云要离他远点,越远越好……”,几不可闻的声响,在周显的鼻尖哼着,仰躺着的老人象是在说着梦中呓语。 如果曼云真当了萧泓是路人,有些事就不必再追问着老父了。心知周显的问话除却了萧泓的身体原因,顾虑可能还有其他,但徐讷还是当着没有听见,只顾低头细心地帮周显盖上了层薄被。 客船划过了另半个翕泽,挤进一处窄细的水道,随流而下,挨坐在一块儿的两兄妹斗嘴声不断,其乐融融,很是惬意。 待时近黄昏,客船稳稳当当地泊在了杨泾渡,这个渡口属于信州蓟溪县,正是周显要带着众人去的目的地。 枫泾渡离着县城还有些距离,徐羽看看日头,一丝懊恼爬上了脸颊,嘴里嘟哝着道:“进城有些晚了,能不能找到好些的客栈得看运气了。” “我们不进城!”,周显扶着曼云的肩站稳,四下看了看,举起的拐杖指向了杨泾渡侧方的一座小山包,朗声道:“我们去那儿!” 不过几十米高的小山正临着水岸,绿树掩映下透出了几块青色的院墙,墙后檐角飞挑,还能隐约地看到一个尖尖的塔尖。 “广善寺!”,徐讷的声音在风中透着股寒彻的冰凉。他虽然是第一次来蓟溪,但是在出行前还是查看过关于此地的文献,试图提前了解那人假死躲藏了数十年的地方究竟是何模样。而在霍城听到周显说出旧友就是《南召逸闻实录》编撰者时的愤慨,此时难免又涌上心头。 “是,广善寺!”,周显长叹一声,牵起了曼云的手,一步一步地向着山上的寺院方向走去。曼云直觉得祖父握着自己的手很是用力,带着股难以掩饰的焦灼与不安。 “还是我来扶阿爷吧!”,周显的手肘被赶上前来的徐讷稳稳地托住。 曼云侧头看了看阿爷脸上淡淡的笑纹,听话地一点头,闪让到一边。 “那人出家了?”,徐讷尽量放柔声音问着。 “是,应该也有三十年了吧?”,周显眯着眼轻声回答,象是跟徐讷解释也象是在重新整理着自己的记忆。 “如果是从他装死发丧的那年起算,应该是二十七年。” “敏行!”,周显紧紧地握住了徐讷的手,停住了步子,一字一顿地严词说道:“人之将死!若是你心中有怨,老夫这就带你回去!当年事非他一人之力,老夫也有参与……” “不一样的……”,徐讷从齿间挤出一声后,不再言语,只扶着周显拾阶走着,步步沉重。 所谓的访友究竟是怎么回事?惊愕的曼云看了看走在边上的师兄,可徐羽年青的面庞上写着比她还浓的困惑。 广善寺的山门前,徐讷掏出了周显收到的信件,递给知客僧,胖僧人脸上立时象是吃着酸果一样的表情,连声喝着身边的徒弟去找人来。不一会儿,一个不过**岁大的小沙弥听着传唤跑了过来,打着灯笼领着几人向寺院后走去。 徐羽特特留在了最后,塞给知客僧一纸香油钱,托烦在寺内安排上几间客房。待原本酸着脸的知客僧脸上露了笑意,徐羽才哥俩好似的拍拍他的胖肩,向着提点的方向追了过去。 看似久未打理的荒径越走越偏,徐讷的嘴角不禁带上了一丝不屑的讥诮。藏头缩尾的往逝者躲进了佛地,想也读不懂经文真义,只能象老鼠一样藏着。 这样的师父比之前世所见的那个阴郁中年还要可怕。周曼云轻叹口气,将目光停在了带路的小和尚身上。 带路小和尚年纪虽小,但紧闭唇,轻抬步,清秀可人的眉眼在灯笼的映照之下也颇显出几分佛子庄严。 “小师父,有些面善呢!”,周曼云弯起嘴角笑了笑。只是这客套话一出口,她突然觉得小和尚的样子还真的透着些似曾相识。 第110章 燕草碧丝 刚才由知客僧介绍着叫悟缘的小和尚并没搭茬,只冲着曼云腼腆一笑,接着继续闷头领路。 一只飘在黑暗夜色中的灯笼终于在寺院西南角的一处荒院里停了下来。 悟缘轻车熟路地点起了院中石屋门旁窗台上的一盏油灯,吹熄了灯笼放在地上,轻轻摆手谢绝了徐羽要帮忙的好意。然后,一只白嫩的小手托着灯台,另一只手搭在门扇,扭了头细声交代说道:“各位施主,师祖久病,您们见到他时还请镇静些,别惊着他。” 小和尚清澈如泉的眼中映着油灯不停跃动的光点,满是希冀地看着周显。 周显慈爱一笑,一只手掌轻轻地按住了悟缘的肩,道:‘小师父,我是他约了来的。” 悟缘小和尚微笑着点了点头。知客的师叔在他眼前晃过师祖写的信,那信壳子还是他帮着封口的,印象深刻,而白发白须的周显释放出的善意他也能感受到。 门吱扭一声从外向里推了开来。 室内依旧是一片死寂的黑色,若不是仔细听着还有浅浅的呼吸声在起伏,曼云都要直当了这是一间没有半点人气的鬼屋。 桌上的一盏油灯接着被点亮了,悟缘比划着手势请走在最后的徐羽将门关上。在昏黄的光亮中,靠墙木床上正面冲墙侧卧的一个灰衣僧人轮廓跃进了众人的眼中。 “我去叫醒师祖,你们还要小心些。”,悟缘咬着嘴唇。走向床边的动作还是有些犹豫不决。 徐讷忍不住一声毫不客气的闷哼。他听得出床上的老僧一直醒着,只是托大地对外物不理不睬。 果然。禅床上立刻响起了灰衣老僧低哑的沙沙声,“悟缘,谁来了?”。 老僧在广善寺中辈份高且已病了多年,近些年来即使是来请益经文的弟子也多是立在门外说话,也只有悟缘常出入此屋。而今小和尚居然带了人来。足以说明了来客的不同。 “文卿,是我!周显周世荣。”,周显哽咽相应,步履沉重地向着走了两步。 对于垂垂老矣,频听故人死讯的老人家来说,乍见了已数十年刻意未见的老友,内心震荡也带擎了身体剧烈摇摆,曼云赶紧冲过去。一把撑住了阿爷仿若摇摇欲坠的身子。 “世荣兄?您且在桌边坐着,别过来染了病气……”,禅床上的身形微微动了动,也同样快速地出口劝止。 “阿爷,客随主便!”,曼云立时知机地扶着阿爷远远坐下。 这屋里洁净非常,没有半点寻常病患的污浊之气,反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草木之气。清新怡人,但在曼云体内不断叫嚣着的银子很是明白地提示着,这里有毒难得。 而毒源正在灰衣老僧身上。 徐讷一个箭步冲到床前。扳过床上灰衣僧人依旧面壁的身体。他的背影正好地将周显与曼云的视线堵了个正着。 “施主!你怎么可以这样!”,悟缘大叫起来,一双小手随着嗔怪牢牢攀在了徐讷的胳膊上。 “悟缘休嗔!”,被强行翻过身的老僧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望向徐讷,神色平静。 徐讷冷笑着甩开了悟缘,一把捋下老和尚的一只僧衣袖子。接着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一手抓着胸口一下子就把人拎了起来。 手上的重量极轻,说是久病的老僧果真就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徐讷微闭了下眼,嫌弃地将手一松,磕在禅床上的老和尚喘着粗气,趔趄欲倒,但最终还是在悟缘慌手慌脚的搀扶下盘膝坐好。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曼云完全没有预料到一向温雅的徐讷居然会如此粗暴地对待一位老人,根本就来不及劝阻。祖父同样惊异的手捏得曼云生痛,她不禁向前一倾,高声唤道:“师父……” 曼云原本要说的话在瞥到老僧容貌的一瞬,立时化成一口凉气倒呛了回来。 青衣老僧的面容焦黑,不是正常的那种被阳光晒黑的情况,而是如同被烈火焚烧过的槁木。被徐讷扯露出的瘦胳膊同样象根细长的柴棍,上面却如枯木逢春一样长满了一层大约寸许长的绿丝,丝丝缠绕纠结,象极了春日里正抽芽的绿色原野。 虽然细微,但曼云凝神看着,能分辨出那绿色是活的,就在这会儿还是在生机盎然地生长着,象是要把个活人生生地裹成一个绿色的大茧子。 “燕草碧丝!”,很快镇定下来的曼云回忆了下所学,轻喃出声。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被取了汉名为“燕草碧丝”这种蛊毒是南召有传承记载的五大情蛊之一。 此蛊的母蛊多为南召女子所饲,子蛊则会被施放与其订情或婚配的男子身上,当然十之**会被用上,都是带着心伤苦痛。这蛊会得名燕草碧丝,除了它的表相,也是因为它讲求的就是个情丝缠结,感同身受。 男子中蛊后,即便远隔了千里,仍会与带着母蛊的女子病痛相连。比如女子在远方用刀子割开自己的手腕,那么在男人身上的同样位置也会莫名其妙地多出一道类似的伤痕。她要多久才愈合,他也就得痛多久。 而象老僧这种身上长出碧丝的情况,代表着那个施蛊的女子已然身死。 但只要被施下子蛊的人未死,生命力极强的蛊母埋入地下就如同草籽,岁岁随着季节生长枯荣,并联带着子蛊同样生长,中蛊的人活多少年,就得忍受着多少年,直到他的生命结束,子母双蛊才会同时而亡。 这边厢,曼云胡思乱想着老僧可能的遭遇,而立在老僧面前的徐讷已指着老僧的鼻尖。放声狂笑,笑声桀桀。与往日大不相同。 “怪不得你要‘死’,原来是不得不死!”,徐讷讽意满满地看着老僧道:“蕲春有异龟,身被绿毛,胆小喜阴。惜命怕死。莫非就是你托胎人形的前世?” 老僧的禅定功夫极佳,面色如常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轻声吩咐道:“悟缘!你先去隔壁石室抄会儿经。” 立在一旁的小和尚立刻敛了脸上带着的隐忧,恭敬一礼后,默默地向着门边退去。 听得门外的脚步声离开,老僧才缓缓地启唇问道:“你来自南召?”。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随着话音,静静地凝在了徐讷的脸上。 “是!”,徐讷收了脸上难看至极的笑容。淡淡一应,象是突然又对老僧失去了嘲弄的兴致,转头对着徐羽道:“我们走吧!”。 “敏行!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周显伸手拉住了徐讷的胳膊,脸上尽露哀伤。故友老了,他也老了。人生活到夕阳西下,难免想着要将前事尽结了,才好撒手去见了早亡故人。 “义父。我一直当他是死的。想要找的不过是一书而已,看看那书中所写究竟得多荒谬能亡了一国。前几日,你说他活着。我倒也想过报仇,但今日一见,他显是已得了现世报,我又何必脏了手。”,徐讷冷傲地清声应答,丝毫不避讳老僧的感受。 “你是谁?”。老僧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 “一个普通的南召人而已。宋哲,你对南召所为,足令所有南召人恨你入骨。食髓寝皮,也不足以解恨。” “他就是宋哲?”,原本听话挪步子的徐羽,折回身瞪起了满盛怒火的大眼。 “敏行!老夫讲过,当年事并非他一人所为。”,周显叹着,轻声说道:“那时我们不过是一群初入官场的年青人,因为大多留在了京中各部或翰林院里任着不起眼的小官,时常聚在一起谈文论政……” 周曼云肃立在一旁,一只小手紧紧地拉着祖父的袖子,掩着心中的惊骇。 阿爷所讲的前半截故事,她曾听过。 武宗朝时,一群在洛京的年青官员常在洛水文会相聚,长者不过二十七八,最年少的才十六七,几次文会上的佳作渐流于市面,一时洛京纸贵。终有一日,有个同样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闯进了文会,静听了一阵儿之后,拍手称赞,还提了些个问题。 带着薄醉的才子们自恃才高,毫无顾忌的与来人辩论起来,话过了几巡,才有人认出来人正是武宗皇帝,惶恐地伏首相拜。 “帝不为忤,复归朝……与会众人,皆得简拔……”,若按了史官记下的帝王起居录,文会的结局是光明而又美好的。 而现在正在古寺荒院石屋里的周显,正沉痛地说着世人无法知道的内情,“当日我们与武宗陛下所辩并非市面上后来刊印出来的《洛水集》,那集中所录不过是大家寻了应景旧作或是新写了来糊弄人的。那时我们热议的是当朝时政……” 若非此,武宗身为帝王又怎会为了几篇诗赋,就对一群还在学政的年青官员施之青眼?那日讨论的话题在皇帝的授意下,又由众人重新分析写了策论密报。 “年青人的想法天马行空,而且都带着些野心勃勃,与老成谋国的重臣们不同,自然得了想要开疆辟土的武宗赏识。几篇涉及军政大事的密折涵盖甚广,即有针对后族萧家内患的,也有征讨南召的…… 其中,南召策中,提到了当时也是以弱冠之年继承了南召国主之位的莽腾。莽腾其人喜研毒制药而疏于为政,但南召朝制学习中原数年,有大臣辅佑,一个喜欢甩手的国主也能勉勉强强坐得稳当。” 在周显的讲述声中,徐羽放在身侧紧紧地攥成拳,指甲抠进了手心的嫩肉。周显所提的莽腾正是他的祖父。 “为决南召事,我主动请缨出使南召,前后共去了五次……”,禅床上灰衣老僧一声叹,接过了周显的讲述。 第111章 被吃掉的银子 眼前的老僧象是从火堆灰烬中扒出来又长出新绿的一截枯木,看着实在骇人。 但四十多年前的宋哲却是位俊美优雅的翩翩少年,在第一次作为随员出使南召之时,仅凭着言谈行止得了不少推崇中原文化的王族重臣好感。再加之他事先准备功夫下得足,熟背了医典药理,新奇开阔的思路也顺利地赢得了国主莽腾的欣赏。 与常带着些许傲慢与戒备的中原来人不同,谦逊而又对南召蛊毒之学有兴趣的宋哲很快地融于当地。几次出使,都由莽腾指派的官员常带了他深入到了南召的各个村寨。 宋哲表示了自己作为中原文人,虽不通蛊毒,但对南召的历史和各类传说很是感兴趣,因此几次出使回到中原都带回了许多拓本和金莎纸。拓本拓自南召独有的高山崖画,而金莎纸则是南召古时未引入中原技法时用当地一种金莎草自制的纸品,多记录着南召先民象画图一样的文字记录。 令南召上下官员汗颜的是,许多先人文字和图画,他们都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相之文字传承相对薄弱的南召,在中原不仅官方而且有许多民间藏家会保留了更多的南召史料。宋哲向南召君臣许诺,他会在回到中原后,遍访各地,将散逸的南召旧事收集整理,“还”给南召。 在他担任正使的第四次出访南召时,就拿出了一本的《南召异闻实录》,谦逊表示这只是根据现能解读的资料编撰的草成之作,望得到南召国主与大臣们的指点。 通过相熟贵人递进南召王宫的书,立时让莽腾惊喜万分,精美的雕版套色印将在刻在高山石壁上看得困难的崖画纤毫毕现地复现,底下配解的文字虽然在他看来虽说用于制毒还不甚严谨,但却成功地勾起了他按着古法配出新蛊毒的**。 在按着书中记载试出三四样毒药之后,莽腾将目光放在了书中一段乍看并不起眼的描述上。文字内容写的是在被誉为南召神山大垣山峭壁上的几幅古图。 “古有神蛇,胎生异种,其食集世间万毒,终可生双翼,化为龙……凡人服之。可破虚空。逆转生死……” 千年以来,手握权柄的十之**都希望自己能长生不老,在高位上做得越久越好。何况莽腾本身就是个喜好钻研的,见猎心喜,在亲自核实过大垣山的壁画,就很快就投入其中,开始琢磨。 “起先国主只是遍寻特殊的胎生蛇种,到后来在解读中有人提示他若是产卵的蛇无法胎生,是否可由人蛇相配孕育蛇种。莽腾认为可行,就按他的理解在南召国内开始广征少女开始孕蛇,起先是罪奴。再到平民女子……直到最后动到了他自己的子孙。” 徐讷的眼底暗燃着火焰,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紧紧地箍住了徐羽瑟瑟发抖的双肩。 醉心制毒的莽腾简直是疯了,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坚信是因为孕蛇之人血统不纯影响了结果,甚至提出莽氏皇族应当为维护血统纯净性。亲亲相婚,儿孙越是引了星蛊的优秀潜质越是成为了他强令之下的牺牲品。 母亲是佘家之女的徐羽在出生之后,由佘家刻意保护着错过了种蛊,反倒逃过了一劫。而徐羽的其他兄弟姐妹都死在各类试毒之中。 而现在曼云的命蛊银子就是当初在徐羽的异母妹身上养出来的。这一点,徐讷刻意略过。只字不提。 但一直在旁静听的周曼云却心知肚明,胸口一阵儿一阵儿地痛,在那里蜷成一团的银子也好象在痛苦地挣扎。 “我杀了你!”,徐羽奋然地弹身欲起,却被一根刺在他肩上的暗红细针阻住了势头。 “徐羽,你若是现在杀他却是便宜他了。中了燕草碧丝的痛苦,让他受着就好。”,徐讷看了看正闭目待死的老僧,淡然一笑道:“我也跟你讲过,读罢春秋无义战,国战伐谋,他们也不过是站了他们的立场。莽腾中计,信了妄言,自毁国本才是主因。” 不做王孙贵族的复国梦,再见故人也不过是想求证一下那毁了一国的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才宋哲直陈那段文字描述根本没有典籍出处,只是他根据图画的自行演绎,听到这样能让亡者明白的解释也就足够了。 “南召圣星殿早在三十多年前为求真相,就派了人来中原查证,可惜都没问出结果。再然后,听说宋哲死了,南召又内乱频起,也就没再追查下去。”,徐讷看着闭着双眼稳坐如钟的老僧,凄凉一叹,若是当初能早知其人未死,可能南召国乱能少亡些人。 只可惜,世上毒的不是毒,而是人。擅毒的良善女子遇上心志坚定的狠辣之人,不仅是问不出个所以然,反倒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敏行!”,白发苍苍的周显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徐讷,又看了眼宋哲,吞吞吐吐地问道:“你的娘亲应当是莽黛珠吧?” “是!娘亲嫁入佘氏,我的父亲是佘岩。”,徐讷高声应着,很是利索。 什么意思?周曼云的脑子糊成一锅浆糊,没等她搅和清楚,徐讷已一手一个拉上了她和徐羽退出了小屋,看似潇洒不顾,但总让曼云觉得有些惶惶之意。 只剩下两个老头儿相对而坐的室内,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坐在禅床上的老僧才缓缓地向着周显双手合什,郑重地施了一礼。 “世荣兄!老衲原本不知你帮我了了这因果,写着信唤你来,原本是为了现在隔壁石室的悟缘。”,正身盘坐好的老僧,一脸祥和宁静。 “悟缘?”,周显拧着眉,轻声地倒了一句。 “嗯!永德十五年,有个叫周谷的抱着这孩子来了寺里,说是受孟太夫人所托。” 周显霍地一下站了身子…… “银子!银子……如果不是夜路难行又顾忌到自己和阿爷,师父多半会带着师兄立时走了吧?”,坐在一片黑暗中,曼云将头枕在交叠在一起的双臂上,鼻尖轻碰着银子的蛇信,轻声相问。 经过了近两个时辰的沉淀,凭着积累两世的经验,曼云依稀弄懂了刚才那些语焉不详的对话。 “我觉得很伤心,银子!家国河山,是不是在大义面前,女子就是必须被牺牲的那一个?师祖母给他下毒的心情,我懂得……只是因为懂得才更难过!”,曼云自说着,豆大的泪珠如涟地顺着脸颊淌下。 她能自爱自强,但无法冷情冷性,世上能让她流泪的事与人很多。 银子将盘紧的身子松了松,昂起的蛇信舔在了曼云的脸上。 “银子……”,周曼云却哭得更凶了,含糊地说道:“也许正是你……正是你,带着我又历了这一世。” 师父徐讷从前曾笑言过,如果银子没有跟着曼云,大概可能强撑着再活个七八年,到时为了不暴殄天物,他会拿了银子炼丹。按着银子的先天药性,驱除寒毒还是够用的,当然因为镇日养着好赖有些感情,当然不会轻易去用。只等着徐讷自个儿活不下去了,才会看着情形给了有缘人。 那会儿,曼云就暗有怀疑,而在今日听到那些话时,不免就想得更多了些。 “破虚空,逆生死……也许那些看图演绎出的故事恰恰合了本意……也许,银子……前世我真是吃了你的。” 喃喃自语的曼云坐在桌旁轻轻地闭上了眼,银子细长的蛇身象是带着一声延绵亘古时空的长叹缓缓地顺着她的脖颈而下,重新地回到了她的体内。 寂寞空石屋,灰衣的老僧静坐禅床,盘膝结印。 此前,他唤了悟缘带了周显去休息。老友与小徒孙要如何再论祖孙情,老僧自觉已无力再干涉了。 人生饮啄,无法量估,因果循环,万法常圆。 “为何活着?”,少年才子老年僧,不禁地扪心叩问着内心深处的自己。 许多年前属于宋哲的理想高远而又执着,世人为棋,他自认凭着才智聪明,自己是当之无愧的弈者。就连随时能要人命的南召毒者,在扼住他咽喉之时,他也有能力死里逃生,反败为胜。 直到有一天,那个根本不被他看在眼里的女子在他的反算中开始了漫漫的逃亡路。 身体上莫名其妙突然出现的大小不一的伤痕让他痛苦不堪,接着是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的困窘……那时的宋哲,满心充满了对那恶毒女子的痛恨。在接下来突然痊愈后的四五年中,他心心念念地不过是找到那个女人,然后,杀了她! 可是身体却在怨恨之中,突然如同自燃一样,一整夜无休无止的痛。 她死了,死于南召国主施予的烙刑。在他险死还生却毁了形容之后,终于接到确切的消息。接着,到了春暖花开时,一点点的绿色现在了他的肌肤之上。 在难捱的反复折磨中,他开始真正感受到一个死者遗留在世的情绪。她的埋骨之地方何时破开了新绿,细小的虫蚋是怎么样地一点点地啃咬着她残留的余烬…… 那个在活着的时候从未被他真正看起过的蛮夷女子,在身死后让他开始正视。 天下众生,谁为刍狗? 黎明的天空露出了一抹鱼肚白,按着惯例来到荒院之中照顾师祖的悟缘红着眼圈推开了木门。 不多时,小和尚悲怆的呼声响在了广善寺里,“师祖圆寂……圆寂了!” ps: 今天的抽风第二更,前面还有一章的说。 第112章 南来北往客 广善寺对僧人的圆寂自有规矩,灰衣老僧的遗蜕和着秘药与木炭装瓮七日后,才由预留的孔洞填火焚之。 开瓮之后,寺中的僧人居然在瓮中拣出十八颗碧鸀沁心的舍利子,大的如同成人拇指,小的则如米粒。接着佛钟声响,广善寺的信众四处奔走相告,蓟溪县也似乎跟着沸腾起来。广善寺上位结了舍利的高僧已是百年前的故事了。 无论是飘渺的神迹还是世俗的热闹都与已收拾好行装的周家祖孙无关。周显婉拒了寺中主持亲留参加法会的邀请,带着众人重回到了杨泾渡。 杨泾渡上来送别远客的不过两僧,一高一矮。大约四十来岁长着一对浓密耷八字眉的中年僧人名叫贤秀,是跟在他身边小和尚悟缘的师父。 周显遗憾地将枯痩的老手搁在了悟缘的肩上,目光中尽显唏嘘。对于自己周家孙的身份,悟缘的回应是师祖所说他自然相信,但已身许佛门,无意再染凡尘。 “若是将来有事,可以来找阿姐!”,曼云咬了咬嘴唇,扯下了贴身的一块玉珏塞进了悟缘的手里。毫无瑕疵的白玉上镂着在曼云的私物上常用的云纹暗记。 小和尚为难地抬手推挡了下,轻声道:“施主好意,悟缘心领……” “悟缘,你且收下吧!”,贤秀温言说着,摸了摸小徒弟的光脑袋。贤秀与师父一样都是成年出家,对人间世故看得比小孩子要明白些。眼前小姑娘带着的浅忧,他看得分明。 周曼云感激地向着象是永远无法展眉而笑的贤秀恭敬施了一礼。 悟缘选择留在广善寺,阿爷说是他身具佛缘,但曼云却会想到自己曾跟高氏在家庵之中读经念佛的前世,孩子的心纯更接近经义的本真,但幼年时因为亲长之故而未见浮世的澄净,在长大能一直保留是幸运,但若崩溃,后果无法估量。 眼前的小和尚如真能单纯地做个佛门弟子未必是坏事,但曼云要给自家的堂弟齐哥儿多留一条俗世求生的路子。 “小僧会在寺中为各位施主善信虔心祈福……”,客船缓缓离岸,悟缘立在岸边双手合什,嘴里喃喃,掩盖着心底淡淡的惶恐。该怎么样象个孩子一样面对着这些俗世的亲人,他不懂,只能用着自己最熟悉的方式来应对。 “算了吧!”,立在船甲上的周显一声长叹,由曼云扶着向着船舱走去。 在南北消息无法畅达的永德十五年,已逝的老母孟太夫人唯恐着入狱的子孙可能会牵连家族,提前择了最小的齐哥儿秘密托孤,与寺中约是待等周显或是送人来的周谷亲接。广善寺里的僧人守了诺,而送齐哥儿到了信州的周谷莫名地死在了在霍城北面的润州,造化弄人,无可奈何。 船舱的帘子一挑,周显与曼云就看到了齐齐跪在舱室正中的徐讷与徐羽。 “敏行?你也要走了么?”,周显的眼中更带上了几分凄凉,被曼云扶坐在椅上的身子轻轻地抖着。 徐讷不语,只带着徐羽砰砰地在木板上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将所有事情联系想着,也许早在他对杜氏用金鸦暖时,当年曾帮着宋哲假死发丧的周显就已猜到些内情了,也许义父子之间有过相互的试探和隐瞒,但相处几年的情谊并不作伪。 此番将离,徐讷反不知要说些什么了。 “午时船到衡春,你们爷俩下船吧。不必再绕路糊弄老头子要往全州去,只要去你们想去的地方就好。”,两行浊泪滑下了周显的双腮,他用力地握住了徐讷的手道:“敏行,只要你们都好好的就好!” 一场离别再叠了另一场,总会让人心伤不已,何况周显已是近古稀的老者了。所以,当船泊衡春时,老头子哼哼着躺在铺上,面着壁,对悄悄离船的徐氏父子不再理会。 只有曼云送了师父与师兄上岸。 听完两个大男人絮絮叨叨反复交代照顾好这个,管好那个的唠叨。周曼云抿嘴一笑,扬着小脸交待徐讷道:“师父遇事且退自有云儿养你老,别做了自寻死路的懦夫就得了。” “好!”,徐讷微微一怔,忍不住笑了出声,驱散了一脸霜。 “说话算话,击掌为誓!”,一只稚嫩秀气的小手不依不饶地竖了起来。 双掌对击的一记脆响后,曼云的小手反抽到了徐羽突然凑过来的手背上,冷声哼着,“你也老实地活好点!” 徐羽刚应声,眼前的曼云就一个飞跃闪开到岸边,解缆,归船,动作一气呵成,渀若半点不给岸上两个男人反悔的机会。 “小丫头片子倒是洒脱!”,徐羽不满地撇了撇嘴,抬袖遮了自己红透的眼眶。 一前一后离了江岸老远,徐讷才轻轻地问出声道:“徐羽,你不怕将来后悔?” “后悔!我现在就后悔……但摊上你这么一个离谱的爹,我能如何?没得女人肯嫁你,收个弟子将来也是要嫁的,我不守你身边,谁管你死活呀?”,徐羽的碎嘴一如往昔,没完没了。 打了个轻转的客船悠悠地停在烟波浩淼的水面之上,远眺着熟悉的两个背影渐走渐远,消失不见。曼云收回了撑扶着船壁的纤纤细手,扬声对掌舵的船老大唤道:“我们回霍城!” 浆声轻击着水面,较之来时轻了两人重量的小船沿着来时路逆流而上。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少女稚雅而又软柔的歌声清越地飘扬在了水面之上,不过一会儿,船舱内响起了拐杖击敲应和之声,老爷子苍老沙哑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谁已往,谁又来?破浪击水的轻舟轻快地向前驶去。 因为广善寺老僧的身后事,周家祖孙已比预计的七八天要多耗了几日,再送了远去的徐家爷俩,更归心似箭地想要赶回霍城。 霍城溪南小周府的大门口,周恪也正对着一队将要离去的骑队拱手为礼,谦和地道着抱歉,“家祖父外出,子诚实不知归期……” 场面话是这么说着,看着面前板着黑脸的张绍雄,周恪暗自叫苦不迭,指望着阿爷能再晚些回来,即使到了桃花渡也能被等在那里的周忱拦住。周恪明白,祖父周显十分厌恶张绍雄,即便现而今姓张的手里已捏稳了和州的军政大权,可依着阿爷的脾气见到其人,估计还是会不屑相待。 坐在马上的张绍雄居高临下,倨傲地瞥了下立在马前的周恪,突然地哈哈一笑,冲着马身狠狠一鞭。 还没反应过来的周恪被站在他身后的一名褐色健仆猛地一拉,险险地避开了擦身而过的马匹。咽了口口水,在仆人的搀扶下站好,周恪苍白的脸上才显出了后怕的惶恐。 由张绍雄带着的几骑飞快地掠过了霍城芳溪南岸的几条街巷,马蹄踏到文德桥的南端,才渐缓下了速度。 “那是什么地方,薛二?”,张绍雄举起马鞭指向了对岸可见的一大片空地。 此前在长兄薛进均家中住过几日,也细看过霍城的薛进益眯了下眼,胖圆的脸上挤了一抹笑道:“禀大人,那是溪北大周府的门前。周家人在那边的河堤上弄了块‘且系舟’的石碑子,就硬是不让霍城全城的人在那块儿呆着,经过的车马还都得让着。” 张绍雄冷声一哼, 道:“周家人也太霸道了吧!” 围在他身边的附合声立时四起。 “和州是大人治下,且待小人去把那碑给砸了!”,有满脸横肉的粗汉子已捋起袖子,催马欲动。 一条马鞭止了几人的面前,张绍雄的大眼一横,那些个嚷嚷的立时就消了音。 “正月里军中刺探匪情的两个军士在霍城遇了险。说起来,这小地方也不太平,那些匪来无影去无踪的必定与地方上有着关联。某受皇命管着和州,自当要绥靖安民,绝了匪患。地方上的良民自是要安抚的,但若是欺压百姓的豪强街霸该打压还是要打压的……” 执鞭四下指点的张绍雄边言边叹,威仪端正,气势十足。 由文德桥从对岸走过来的一群年轻学子经过骑队身边,听到些?锵激昂的尾音,不由地侧目相看。有几个年长的认出了这队人身着官家服饰,还恭敬地对着张绍雄作揖施礼,才缓缓离开。另一些还未束发的童子,却根本没在意,笑着闹着就过了桥,身上背着各式书袋晃着,拍在小身子板上发出了一阵阵扑簌的声响。 张绍雄坐稳马背,轻轻颔首,显是对学子们的礼仪气度很是赞赏。 “传芳书院的学生,我倒是认得出。”,传芳书院统一的青衫很是好认,张绍雄拉马靠近薛进益,鞭梢指向了远远跑去的几个孩子,问道:“那几个小崽子又是怎么回事?” “大人,那都是在周氏族学里开蒙的学生。霍城周氏自诩是书香世家,说是从幼时起就要要求小儿立俭德,恤民力,不论族人贫富都不许孩子华服车马。但实则也是这小地方小,来回走着方便,周氏才敢如此,说来不过是群井底之蛙的自吹自擂。” 话说完,薛进益偷眼儿看着张绍雄变化的脸色,暗松口气,庆幸着自己又一次猜对了大人的心思。 “那些小崽子礼数欠缺,咱们是不是要蘀他们的父母管教下?” 第113章 小女愿卖? 送走张绍雄的周恪一直心乱难安,待返身进府,吩咐着下人给内院的妻子带了话,就径直枯坐在修裕堂的正厅里等着堂弟周忱。 今日,张绍雄一上门,周恪就立即私下差人到传芳书院传话,让周忱到渡口堵着阿爷。他也只是按着周显事先所说的行程防备着已然超期未归的老爷子带着曼云突然回来撞上了张绍雄,以至半点准备全无。 周显若真和张绍雄打了对面,就得是作为小周府的家主来应对客人。不比周恪可以推脱自己还只是孙辈,作不得主,只能招呼着客人喝茶吃点心。 先回来的却是周忻、高维等在传芳书院上课的少年,因为知道周忱在中途被周恪差人叫了走,几个人探头看了下周恪略带焦虑的神色,立时就放轻了脚步。 “大哥,家中是否有事?”,高维热心地询问道。 可周恪只是勉强笑笑,没有答话,反倒问了几句书院的事情。周慎拉了拉表哥的袖子,高维低头一笑,也就从善如流地跟着周慎回房去了。 两个表兄弟正在猜测着方才在文德桥附近路遇的官兵究竟是何身份时,一身大汗的周忱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冲了回来。 周忱一踏进正厅,起身相迎的周恪立时动手掩上了门扉。周忱只一怔,也立即地帮起了堂哥的忙。 “阿爷还没回来,我安排了人在渡口等着。也跟顺意船行的杜玄霜打了招呼,让他弄条小船到河上迎一迎。”。周忱提着桌上茶壶,直接对着嘴儿就喝了几口凉茶。 永德十五年,周家在丰津的遭遇,哥俩早归霍城并没经历。但在两三年前,周显就安排着较年长的他们作为代表去抚恤那些曾在丰津受伤的老人还有失去了亲人的仆役家庭,也让两个婶婶给他们讲了当年故事。 周显明确地说过,张绍雄就是制造了周家惨事的幕后凶手,周家险险就要在丰津葬了半家人命。 “当年人道张绍雄为晋王一系。孝宗膝下的齐晋两王相争。你父周松当日下狱正是晋王系作套设局,若得翻案,却又是齐王赢了……若非你五叔身死之事震动孝宗,我们父子也不得脱……如果周显还在洛京狱中,远在丰津的周家人遇匪遭劫,你们会怀疑到谁?” 周显的问题,在最初提出来时,周家诸子也各有答案。但随着对张绍雄消息的关注,他们很是无奈地发现。其人幸运地从已如落水狗一样的晋王身边离开,现在更象是当今陛下的亲信。 而且在带点暧昧颜色的市井传闻中,张绍雄那位本是先帝旧人的妹妹。居然跟当今有着些个不明不白。 牧了和州的当权者。与周家有着旧隙。在张绍雄去年履新之时,周家已外松内紧地严阵以待。所以周恪派人去传芳书院唤周忱,只提了名字,周忱就自然地绷紧了弦子。 “大哥!我也让人远远地跟着张绍雄,你且猜猜,他离了咱家在城里晃了一圈。到哪儿安置了?”,周忱脸上带着薄怒,凑近了周恪的耳边,轻说了几个字。 “他家?”,周恪温雅的脸上尽显讶色。 “可不。好在年初紫竹寺出了那祸事,我就教训了曼静。说她再敢跟着那薛家女称姐道妹的,我从此不再理了她的死活。” 曼娴,曼静这对双生花和周忱一样都是由二房的孙姨娘所出,近些年被磨得没了脾气的孙姨娘也一再交待了姐俩,此后终身可靠的也就是周忱这个同胞的亲哥哥。因此,周忱的威胁对半大女孩来说,比阿爷的冷脸要有效得多。 “周忱,你说那家会不会是张绍雄特意安排来霍城的?”,焦虑了半天的周恪难免将事情想得更严重了些。 “大哥,你且跟嫂子讲了,让她把持了内院,别再让那女子上门胡混了。就前几天,那薛素纨要找曼静被我安排的婆子拦了,就又找了曼音。音姐儿也是个耳根软的,见她拿了几块稀罕的料子说要给曼妍添妆,就引她去了四房,到末了四婶居然还留了她一顿饭。” 周恪郑重地点了点头。 待回了小俩口自住的宜芝院,周恪在新婚妻子贴心服侍下净了面,换上了件家居的半旧直裰,又品了柳氏亲点的一炉香,才仔细地对她说了要求。 柳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细声道:“夫君,大房二房的妹妹们,老太爷有让我帮照管着自不在话下,五婶带着两个妹妹向来不沾闲人的也好说。只是四婶那儿…… 你也晓得,四婶极疼四妹五妹,曼妍出嫁在即,她巴不得多往嫁妆箱里添好的,就今日早上教我对帐之时,还跟我夸说薛家女拿来的料子好,她还又邀了薛家姑娘过了几日再来。” 柳氏在家也是学过整理帐目的,闵氏教她,不过是要将执掌的中馈全盘交给她。讲着投桃报李,柳氏难免觉得不太好阻着现在对薛素纨极有好感的闵氏。 “芊芊,四婶那儿,你可以试着先跟白老姨娘说说,五姐儿是由她带大的……” 柳氏刚点头应了,门外侯着的丫鬟就报说大夫人谢氏来了。 被引了进门的谢氏,带着一脸惶惶,一挨着椅边就抬手示意柳氏出去,毫不客气。柳氏和善一笑,施了一礼,也就留了地方给象是有私话要沟通的婆婆与丈夫。 “奶奶,要不要我去听听?”,一直跟在柳氏身后的秋英小声问道。她与雪香被打发回了义庆,因柳家一家对周恪的回信解释很是满意,为显了柳氏心无芥蒂的大度,还是将她俩又再次陪嫁而来。作不得姑爷小星的两女,现也就想着好好伺候了柳氏。以谋个好结果。 悠闲地站在一口风水缸旁喂着锦鲤的柳氏,眉眼舒展地笑了,纤手摆摆,道:“不必了!”。嫁入周家的她已得了族中诸多姐妹的羡慕,夫婿爱重着,又何必眼皮浅得去计较婆婆的一时慢待。 关在屋里的谢氏在小声啜泣着道:“恪儿,今个儿桂枝出门办事回来正好瞥见门上来客了,她说认得打头的是在丰津有看过的那个张魔头……” 周恪立时对多嘴多舌的下人大感头痛。但亲娘一直拖着他的手,他也只能实诚地点了点头,道:“他从去年就主政和州了,和州兵丁不多,朝廷新令也委了他一并管着。这次来霍城,应是在巡视下辖各县。” “天哪!怎么办,怎么办……”,谢氏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伏在桌上如丧考妣似的痛哭。当年丰津事给她带来的阴影巨大。只要提到张绍雄其人,就直觉得心底寒冷,恐惧万分。 周恪长叹一声。无奈地环住了谢氏的肩膀劝慰道:“娘。我们不怕他……真的,不怕!”。阿爷教过,人活一世,不管自身勇力如何,对比自己强大的可以一时忍让,但绝不可以生了怯懦畏惧之心。 谢氏的哭声并没有立时停止。只一点点一点点地变小,以至于周恪能清晰地听清了她夹在哭声中低诉,“早知如此,当初就把曼华给她作妾好了……要是华姐儿能笼住她,我们家就好过了……” 周恪的手脚一下子变得冰凉。他象是个木头人一样缓缓地伸展开关节站直了身子,挪到了离谢氏一尺远的侧边。涩涩说道:“娘,过两日,儿子还是送你回泽亭去吧。” 原本说是柳氏进门后就要回泽亭的谢氏因为周显出行而滞留在了府中,不仅是她,就连周恪也想过,待等周显回来,好好说道说道,就让她留下来。 因为和儿子有过默契,所以一听这话,谢氏立时止了哭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住了自己的嫡亲长子。 周恪闭了闭眼,一把推开房门利声唤着侯在院中的下人道:“大夫人累了,扶她歇息去吧?”。他真心对母亲又一次失望了,大姐周曼华的“死”,祖父并没有瞒过他这个嫡长孙。 一片乱哄哄的慌乱过后,谢氏哭骂着离开的宜芝院复归了宁静。 柳氏惊恐地站在了丈夫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脸庞。一双手臂牢牢地把她箍在了怀里,温热的泪水透过了红绡春衫贴在肌肤之上,柳氏模模糊糊地听到周恪响在喉咙间的低鸣,“芊芊,我们以后要心疼我的孩子,无论子女,周家永不鬻儿卖女。” 不明所以的柳氏狠狠地点了点头。 鬻儿卖女,也只有那些倾家荡产,衣食无依的人才会去做吧? 同样夜雨轻扣窗棂的春夜里,一向乐着张笑佛脸的薛进均正紧张盯着张绍雄掐着薛素纨下巴的两根手指,脑门上直冒虚汗。 倒是小姑娘镇定,眉眼弯如月牙,摆不好嘴形的嫣红菱唇冲着在好好问话中突然出手袭击她的高官大叔勉强一笑。 “不错!这份心性气度难得了!”,张绍雄满意地呵呵一笑,松开的手钳化为轻掌在薛素纨的脸上一拍,带着些轻佻。 薛进均的白毛汗更爬满了后背,胖脸却恢复了平时的弹性,挤了一脸与有荣焉的笑容。 “薛大,你不觉着把这么个俏丫头藏在霍城这种小地方,埋没她了?刚小姑娘说啥来着?她的诗文连传芳书院的才子也喜欢,赞她是霍城第一才女。”张绍雄的嘴里连啧了几声,道:“那又算得了什么,若你带她去了和州府,我包管在她及笄前,已能是江南第一才女了。” “小女年幼,说话尽是孩子气!”,薛进均的笑容有些发苦了。他会在去过周家一次之后,选择霍城弃了清远,就是想为女儿找到一个可靠清白的好人家,能做了官夫人的最好。做生意见多了浮华,反倒真心想让女儿融入原本与薛家甚是遥远的书香世家里,改了门庭。 薛素纨眼中的跃跃欲试,他看到了心中才更怕。常在场面上混的薛进均明白,那些正经官宦人家的小姐谁会抛头露面去争什么第一,要真成了什么江南第一才女,他不晓得女儿的将来要付出什么代价。 张绍雄哼了一声,撇了不上道的薛进均,径直对上了薛素纨。小姑娘眼中闪动的火苗,他很熟悉,也很欣赏。 “本官家中现供奉着两位资深的教习妈妈,是从洛京天香女苑请来的。你应该听说过,天香女苑中的众女尽皆国色倾城,本官的亲妹也是在天香被训导了几年后得以成为先帝宠妃。天香女苑近年将迁了部分来江南,到时收的可都要是出身高贵的官家女。可如果你能抢了先机,本官保你能名副其实的江南第一……” “当真?”,薛素纨不顾薛进均的扯拽,向着张绍雄的方向猛跨一步。 张绍雄大笑着点了点头。 “小女愿意!”,薛素纨的应答声干脆而又响亮。 第114章 弃女 一大早,薛进均笑送了由二弟引来暂住了一晚的张绍雄等人。 可一转回自家院子,他的笑佛模样就立时化了一脸化不开的哭相。 昨日备感荣耀的接待,此刻对薛进均来讲,成了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薛进均虽然做生意胆子极大,路子也撒得广,但对张绍雄这样的,他可以保媒牵线送女人,但是要是将亲生女儿拱手送出,心中还是极不情愿。 张绍雄在昨晚给薛素纨描述前景时,举了和州府西南观澜园的孙云翘作例子。 孙云翘现年十八岁,祖籍蔡州,亡父曾在和州做过六品小官,只可惜死在任上,妻女无力扶灵归乡。于是三年前,她在父丧后就独自撑起门户,闺中所作的绮丽诗画渐传于世,籍此与文人墨客唱酬,与达官富商交游,不到一年即在和州名声雀起。现而今,许多青年才俊争相投贴求聘,只是孙家姑娘眼高于顶,才还没择定了夫家。 可见识过真人的薛进均明白孙云翘的风光不过是哄了小姑娘的表象。 出生良家的官家女,论起身份比青楼楚馆的那些女人高贵,去观澜园的人似乎也就显得高贵了。原非名家,一纸诗画能卖几钱?能挣到钱实实在在是靠得在官商间迎来送往当着中人,虽不是生张熟魏出来卖身子的,但做的事总归不是普通女子该为。那些求亲的年轻人又哪儿是真心求人,不过是些看重她身后利益才不计较女子名节的投机客。 可听张绍雄说孙云翘实际不过中人之姿后,当下时薛素纨就更是坚定了去和州府的决心。她本就不是要当孙云翘第二,而是要先做了江南第一。 薛进均的忧虑生生地被二弟薛进益在他腿上的狠掐给压下去了。“侄女与张大人投缘,你敢拦着,拒了张大人的好意?”,二弟的耳语警告和张绍雄的凶名一下子把他当场吓住了。 这会儿,等蛊惑人心的魔头走了,前思后想了半天的薛进均还是立在女儿的闺房门边,忧心忡忡地拣着些慎重又好听的说辞劝了薛素纨几句。 薛素纨一愣。很快地拉下原本兴奋的脸趴在枕上哭了起来。 “素儿不想去和州也好。爹爹再想想办法,反正那姓张的也是个好搂财的……”,薛进均走近女儿身边,低声劝慰,充满了自责。他也想过,如果昨日自己没有将女儿现宝一样拉出来在贵客面前亮了相,也许就不会象如今这样为难。 “我就要去和州!”,薛素纨一下子翻坐而起,芙蓉面带雨,嘟起的小嘴却很是利落。扬声道:“为什么不去?至多不过是帮着张大人做些事情,他管着和州。总不能让我吃了亏去。” 薛进均大感头痛,道:“素儿!象我们这样的商贾人家择亲更要求了稳当。你要是顺顺当当进了书香门第,择个人品中正的女婿管束着,爹爹再多贴些嫁妆银给你,只要用心,家里家外你都能把在手里,自能过得红红火火。可若是听了张绍雄的。就算他守着昨日之诺会为你择了良婿,也不过是要夫妻两个再为他卖命做事的。” “书香门第?爹爹指的人家是象溪南小周家那样的吗?” 一想到最近在周家的遭遇,薛素纨的眼泪更是委屈地止也止不住了,一边抽泣一边道:“爹爹,你不知道她们家是怎么对女儿的?本来女儿折节下交,哄着堆毫无见识的女孩就已是难堪,可她们怎么待我?那个周曼静天天腆着脸,一口一个素儿姐姐叫着,可我递贴上门。她居然叫个婆子拿些她手制的不值钱玩艺打发我。 等好容易进了周家门,四房的母女又纯将我当了送货上门的商女。看着绫罗绸缎眉开眼笑,万事皆好,女儿一提着让曼音带我各处走走,那闵氏立时鼻孔朝天地说‘若是冲撞了哥儿们读书就不好了’……” 捏着嗓子学了下闵氏斜着三角丹凤眼说话的架式,薛素纨反倒不哭了,拧着手中的茜色绢帕子,咬住了一口雪白的银牙,狠狠道:“她们不就是看不起我嘛!唯恐我祸害了他们家的男丁似的,我就偏要去和州府,到时他们若给张大人递行卷求功名,我就跟张大人讲,让他们先来求我!” 薛进均定定地看了女儿半响,才缓缓地站起了身,轻声言道:“为父这就差人去和州府看房子去!” “爹!”,薛素纨欣喜地一唤,象往常一样爱娇地抱住了父亲的腰。 一声长叹闷在胸腔,薛进均的手落在了薛素纨的黑发上。既然和州的张绍雄得罪不得,薛素纨也自有主张,他也就只能舍了这个象眼珠子一样疼了十一年的女儿了。 薛进均与发妻结缡于微末,一起苦撑着把生意做起来的同时拉扯大了下面的四个幼小弟妹,等日子好过了,妻子几经调养,才艰难地中年得女,可在素纨七岁时还是撒手去了。念着结发情,而且前几年素纨一直哭闹着拒绝后母,薛进均考虑再三,也就一拖再拖。 可就在这会儿,薛进均突然下定了决心要娶进房继室。即便是粗鄙凶悍的村妇也不打紧,只要能生会养就成。 人生的转弯不过在一息一念之间。 即便是前半程跑偏在霍城白白绕了个弯,薛素纨依旧缓移莲步轻巧地重返到了正确的道路上。即将被恶毒后母逼迫得无路可走的弱女,将凭着自身的才情与胸怀卓然于世,只是在此前就得了贵人青眼予以栽培的这种小事,无论何时都不必刻意去提起了。 对于周曼云来说,薛素纨总算是回了正轨的事情,她无从知晓。 在薛进均苦心劝女时,她乘着的小船正悠悠地停在了桃花渡。在渡口险成望爷石的周忱不等船稳就撩了袍脚跳了上来,亟不可待地要把爷孙俩往家里搬。 周显与曼云回来得算巧,正好跟离了霍城的张绍雄等人错了一个多时辰。 周显笑骂着周忱毛糙欠稳重,但心里还是对突访霍城的贵客很是慎重。一回到府中,就集了年长的几个孩子,还有玄霜等人到了耕心堂。 耕心堂里,曼云蹙着秀气的小眉头坐在阿爷的脚边,听着两位堂哥相互补充的讲述。自觉前世的记忆已十之**成了一堆废料。 稍想想。她不禁低头自讽一笑。不提周家的变化,扎了堆跑来霍城的薛素纨、萧泓等人都已是在意料之外,提前了大半年出现的张绍雄不过是雪上又加上的一点霜,能要人命的黑霜。 “应该是年初在紫竹寺一死一残的两个人将他引来的。”,曼云一边说着,一边摊开了手边的一张地图,道:“张绍雄假兵为贼的事,杜家舅舅此前就报过,而我们专门盯着的那帮子贼,现聚五六十号人马滞留在了霍山西边的六盘岩。” 霍山山脉连绵地斜在霍城的北边。中段在县城之界,但两边已伸进了周边的村镇。若不留心,也就漏了。 周曼云现在很是感念留了杜家亲兵在霍城的大舅母蒋氏。蒋氏当初的安排,现在看来极好,分散到周家各庄园的亲兵潜下来不着人眼,也象触须一样可以侦知了四方动静。 六盘岩附近的那些个贼,原本一直故作不知地放养着,只待哪天周家现正在秘训的江匪队伍拉出来活动时名正言顺地和他们发生些个小摩擦。再来个黑吃黑。 只是提前而来的张绍雄着实让曼云心中不安。世间事有得就必有失,在弄到活口查出贼踪何来后,附带着也就打草惊蛇地将大贼头子引了出来。 曼云斟酌了下话出口,如何掩了似是而非的先知先瞻,才抿了抿嘴,轻声说道:“霍城周氏宗族人口众多且都邻近住着,因着同根同源,若一家有事,四下就会响应支援。我想着。这些贼应该不会象丰津一样肆无忌惮吧?” 厅堂之中响起一阵儿热议的嗡嗡之声,周家的几个少年开始揣测起“我若是贼,将如何?”的话题。 周显捋着颌下白须,看着没参与讨论而是口鼻观心老实坐着的曼云,笑了笑。对孙女这种明知故问的聪明,他很赞赏,比之几年前时不时还会露出”我很强,我能行!”的小姑娘来说,曼云还是长大了。 曼云的几个兄弟都还算是聪明的,不多时,就有人提到了轻衣简从劫人劫货的想法。出门办货采买的下人就算被掳了也没有意义,最好下手的应该是要去学堂的孩子们…… 在达成了最终定案后,聚在耕心堂里的人就四下散了。 还带着跟兄弟们争论时的一抹红晕,高慎脚步轻飘地回到了修裕堂的西厢。也是到了今年,祖父和兄长们才开始带着他言周家事,这种被信任的感觉对他来说很是美妙。 “慎儿回来了!”,见周慎进屋,已执着一卷书在窗下等了他许久的高维立即站起了身。 此前周显差人到修裕堂唤人,只说是要召了家中年长的几个孙子,并没有叫上他。当时高维心中微酸一下,可没一会儿也就释然了,自家呆在周家总归只是亲戚,总不能寄着希望让老爷子真把他当了亲孙子待。 但总觉着自己应该可以帮上些忙的高维还是到了周慎的屋里等着表弟,想听听究竟有何事发生。 周慎的小嘴张了又合,决定还是按着堂兄周忱的交待,不敢跟高维说得仔细。周家与张绍雄的仇怨,没有必要将原本置身事外的表兄与高家扯下来。 所以,周慎带着一脸腼腆,只轻声地说着能说的一些结果,道:“阿爷说现在市面上鱼龙混杂,恐再生出象紫竹林那样的事,要大伙儿都要谨慎小心,出入都要跟着人……而且不能私与其他人家来往。” “其他人家?”,高维看了看周慎脸上的一团红,眸子冷了几分,笑问道:“是不是又在讲薛家?”,十四岁的少年正是看什么都带着刺的年纪,周家这样对薛素纨及曾对他们有恩的薛家明里暗里的挑剔和打压,让他反起了些打抱不平之心。 周慎很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实话,他对薛素纨也极有好感,但阿爷交代了不许,他自然也就老实地听了。 可看看高维不置可否的表情,他慌忙扯了表哥的袖子仔细交代道:“表哥也尽听阿爷的好了,反正……反正六妹妹也不乐意跟薛素纨相交。”,在周慎想来,表哥对薛素纨不错也是想着她能跟六妹妹曼云玩到一处,可既然曼云甚至其他姐妹不能与她交好,他们做为男孩子,也就只能将这事丢到了一边。 “六妹妹……周曼云……”,高维轻声长叹,点了点头。周曼云的聪明和得宠他见识了,但她的心胸,他也算是见识了。 自以为拿自家堂妹说服住了表兄的周慎,立时绽开了一脸灿烂的笑容。 第115章 绑架 一进四月,霍城迎来一段漫长的雨季。[*****$百=度=搜=四=庫=書=小=說=網=看=最=新=章=节*****]*细雨从月初断断续续地下了十数天,还没有半点停下来的迹象。 四月二十日的申时,从溪北大周府旁的周氏族学中走出了六七个打着油纸伞的孩子,他们差不多是一样六七岁,被伞面一盖,象极了几朵正慢慢向前挪动的大蘑菇。 一个身量即高且胖的孩子边走着边腆着圆圆的小肚子,提着声交待着将要分开的同伴道:“周权,你记得晚上要帮我把那幅画着小狗的图补好,不然,让我阿姐知道了一定会撕了我的。”。 几个小伙伴的附合声立即跟着响了起来。溪南小周府的六姑娘周曼云会不会真的撕人,他们不晓得,但同龄人中最高最壮的周恺既然畏姐如鼠,他们自然也要一起跟着怕。 被周恺交待的清秀男孩认真地点了点头,丝毫不介意自己被族侄给支使了。要说补周恺私带到课堂上的图画他不会,但是家中的爹爹却会,在霍城里谈到字画装裱,他爹爹的功夫数一数二。 对面的胖小子眯着碧蓝的眼睛笑了,圆圆的小手指指向了不远处的一条小巷,道:“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们还要回溪南呢。”,周权空着的一只手摆摆,举着伞低头向着家里的方向跑去。 突然,原本寥落无人的小巷子里迎着小男孩快步奔来了个戴着斗笠身穿黑衣的男子,来势汹汹地一把捞起瘦小的周权就扛在了肩膀之上,周权手中的雨伞啪地一下就掉在了地上,孩子的尖叫声立刻象是被捏着喉咙小鸡仔一样,不成音节地吱唔响了起来。 几个刚才已从巷口挪开的孩子听到声音愣住了,就在他们呆长在地上的时候,扛着周权的男子正好擦过他们向着河堤方向跑去。 “有人把周权抢走了!”,打小练功夫的周恺打了个激灵,立刻拔腿就向前方的身影追去,手里打着的雨伞也合拢了当了暗器向着黑衣男人的背影径直丢了过去。 剩下的几孩子相互看看。跟周恺的步子也开始了一边追。一边不停高声叫着。有个机灵的,跑着就歪了路,拍起了临街大门的门环。 在孩子们的叫声中,两三个象是早有准备的年青人从一处茶楼里冲了出来,团团将抢孩子的男人围住。男人将周权轻轻地放在一边,接着就跟追来的人一拳一脚地打了起来。 这人的耍横的气势看着不弱,但不一会儿,还是双拳难敌四手,被围攻的众人齐心地制服在地。 这时,几个孩子也捣腾着比成年人短半截的小腿跑了过来。领头周恺刚刚站定。就将攥紧的小拳头照着地上男人的脸上砸了下去,尖声喝骂道:“让你欺负小孩子!小爷打死你!” 周恺的下手显然在几个抓贼的义士的预料之外。他们中有人连忙冲前一步扯住了作势想要再打的周恺,望着地上蒙着面巾的男人,眼里尽带同情。 “邢四叔,是你!”,满脸愤意的周恺一扭头看清了拦他的人,立时惊喜地叫了起来,接着小手不依不饶地指向了地上的人。道:“四叔,咱得把这个坏人打死!” “打死,打死……”一堆孩子立刻鹦鹉学舌一样,不停不休地叫了起来。刚才被吓着的周权更是哽着声,憋红了小脸。 邢老四点了点头,绷紧脸走近了趴着的黑衣人,很是气势慑人地抬起脚,向着地上的人狠狠地踹了过去。可遮住孩子视线后的落脚却极轻,只轻轻地用脚面磕了下黑衣人的身体。 被踢到的黑衣人就势在地上打了个滚。鲤鱼打挺跃身而起,一把推开了个很是中看不中用的胖子,径直向着烟雨蒙蒙的河堤冲了去,三下两下就不见了身影…… 霍城里来了专绑孩子的坏人! 不多会儿,这条让家有儿女的百姓震惊的消息就象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全城。 虽然没捉住坏蛋,但成功救下族叔的周恺在跟着邢老四几个把和他一起的同窗都送回各家后,才趾高气扬地回了溪南小周府。 “姐!我今天打了个坏人呢!”,一进了颍院,周恺就直扑进了姐姐曼云的怀里,得瑟着他的第一次抓贼实战。 “我就这么的狠狠一下,正打到他脸上,估计怎么的也要青上一块!” 周曼云看了看一脸得色的周恺,目光投向了也是刚进屋的小满,小满立刻笑着冲着她点了点头。 曼云不禁莞尔,原本在她身边当着大丫鬟的小满也早两年就为人妻为人母了,嫁的就是她心心念念的虎子哥,小夫妻俩喜欢在外跑着,也就留在江北打理着顺意船行北上沿线的补给事宜。 这次难得的回了趟霍城,相对面生的祈虎就被邢老四忽悠着当了次“绑匪”。周恺就是揍的祈虎,可这边厢探过丈夫伤的母老虎居然听着童言童语,还没心没肺的笑着。 让人客串绑匪是曼云的主意。 前世里,在大半年后被绑走的孩子是溪北大周府周桐的幼子周恒,那时的溪南小周府丝毫没有受到冲击。 原因也简单,小周府那会儿就已对张绍雄心存畏惧,只一封信,就会自动送上了财物,而周桐那边讲着文人的风骨,接了和州府请各地乡绅捐剿匪钱的通知时,只象征性地出了两千两银子。你认为霍城无匪,那么就匪给你看,强盗的逻辑有时就是这么荒谬绝伦。 周家毕竟人力有限,没法子顾到了全城,曼云可不敢确定了这一世,人家就真的还是只看准了周恒绑。 空口白牙地去劝着溪北大周府与霍城百姓去小心还没出现过的匪徒,多半引不起人重视,只当小周府的都擅长杞人忧天。不是任何人都能没有理由的去相信别人的话。 所以,周曼云就提议先让自己人先绑个孩子,让霍城人紧张起来。 在曼云的眼里,小周恺才是最金贵的肉票,她也很想试试弟弟的反应。可在非职业的绑匪祈虎眼中,即便周恺再值钱,也就是个不值当去扛着受累的胖墩子。而他看了两天最终选了周权,也不过是在与周恺玩得不错的几个孩子中,这个体重最轻。 一番折腾下来,看着周恺的表现算是不错。可曼云在他钻进小被窝时,还是坐在床边,认真地说道:“恺哥儿,其实遇了匪也不能只一味的斗狠,你觉得要是没有四叔帮着,你能打到那坏人吗?阿姐给你讲个聪明小孩从拐子手里逃走的故事……” 小胖子听着听着,就连打了几个哈欠,闭上了眼睛。白天追贼的刺激兴奋让他上窜下跳了很久,到了晚上,身体自然地就受不住了。 故事才讲了一半的周曼云带着点遗憾,站起了身。 好在虽然周恺不给面子的睡了,可从堂哥周忱传进来的消息看,一次假绑架还是很有效果。传芳书院与周氏族学都立时做出了反应,一连串的规矩重新申明而出,由小周府主动请缨要牵头弄的护学队也得到了族人一致的支持。 周曼云的心情一下子就完全好了起来。她只是个敬小慎微的普通女子,较之当了事后力挽狂澜的英雄,她更喜欢这样由全城齐动的严密防护,即使根本不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曾经做了些什么。 霍城突然出现绑匪的消息,也让呆在六盘岩的山贼们惊呆了,一边派着人往和州府递报,一边开始暗查着是哪里来的拍花党,居然在他们计划动手前先抢了生意,而且还搞砸了。 待到五月五,霍城热闹的端午节也比往年更多了些秩序感,虽然周氏宗族自组的护卫队伍配合着县衙的差役们防护着,大部分人家还是约束了子女外出,防着意外。 若是在往日,这样独自一人被憋在屋里,薛素纨定会觉得要疯了。但此时,她坐在雕花窗下,提着素腕写着封书信,尽显娴静端庄。 薛素纨对霍城这段时间的乱哄哄嗤之以鼻,因为再过个几日,父亲就要带着她去了和州府。在霍城的这个院子,薛进均当初交待牙人要整座清雅简朴的,就比较好找,可在和州府的房子由张绍雄亲自帮忙把着关,弄下来就艰难些了。 可是就在留在霍城的这个月时间,张绍雄还特意将原本天香苑的一位妈妈派了过来,足见他对自己的看重。薛素纨得意地勾起嘴角一笑,收住了信纸上的最后一笔。 “王妈妈,我写好了,你且看看。”,薛素纨将墨迹尚未干透的一张花笺捧到了一位大约三四十岁的女子眼前。 面目平淡的中年女子接过信,从头到尾念了遍,双手一抬,将信纸撕成了碎片。 “妈妈!”,薛素纨不敢发怒,只好含着泪小声嘤咛着不满。 “文辞不错,但是还带着些个世故谦卑,素儿姑娘还是再斟酌下重新写吧。要那种在委屈中淡淡地透着清傲的,你这离别信一送出去,必须是要让看到这信的那个男人看过之后一定会按你的要求出来的。”,王妈妈袖着手冷声言道。 “妈妈!那高维不过是寄居在周家的少年,才十四。往日里只要素儿随便写几个字,他也会捧场……” “往日是往日,我从教你那天起就说过,别再当着自己是个不经事的小姑娘。你是会被万千才子追捧的江南第一女,是有风情有韵致的女人。这姓高的既然从前就好拐,你就且试试,用一个女人的方式和口吻来约一下他……” 第116章 不被喜欢的人 因为逢了五月节,即使周曼云很是不情愿,还是左手牵了周恺,右手牵了小猫儿,一齐跟在杜氏身去了二伯娘高氏住的蕴华居。 曼云对着二伯娘有着从前世就积累而起的深厚感情,但这会儿,高氏身边的却多了一个周曼洁。银霞腹中的孩子顺顺当当地生了下来,阿爷居然也巧合地赐了曼洁这个名字。 与曼云从颍院出发时所料不差,她们被引进高氏房里时,高氏正一脸慈爱地逗弄着眼前的小粉团子。与其他人家的嫡妻不同,已与丈夫析产别居的高氏,将曼洁留在跟前是半点没念着夫妻情,只当是收养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婴儿以解了高慎另居读书的寂寞。 老太爷周显对此也是极赞同的。 小小的周曼洁目前是周家第三代中最小的一个。女人天生爱着那种带着奶香的稚嫩幼态,不仅杜氏一坐下就凑过脸去,就连小猫儿也笑眯了些,直把她用心裹了好久的彩丝棕子往小堂妹的手里塞。 只有曼云靠着椅背僵坐着,嘴角绷成了一条直线,放在背后的小手将指尖抠进了掌心里。不丁点大的孩子总是会让她想到洛京西郊送晚的钟声,让她头晕脑涨。 何况,现在在蕴华居的宴息室里,对面还坐着带了一脸笑的周慎与高维。年节下,有长辈在侧,讲避讳也不会在这时候,高氏刚才很开心地留下了本欲告辞的两兄弟一道就在蕴华居吃午饭,曼云也不好矫情地在长辈面前提出回避。 “云姐儿,来!抱抱妹妹!”杜氏把怀中的婴儿轻搂在臂弯晃了晃,接着,就起身把小小的周曼洁往曼云的怀里放。杜氏知道自家姑娘喜欢孩子而且是个会带的,周恺和曼真在小的时候,曼云常常是抱住了就不肯撒手放,两个孩子也亲姐姐。 扑面而来的奶香气一下子让曼云的胃部一阵刺痛,极有一种想吐的冲动,呆呆盯着被放在手上的婴儿,不由地抽动了下眼皮,带上了一丝狞色。 就坐在曼云对面的高维,吃惊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只要一松手,就会,就会砰地一声……许久未再见的心魔在这会儿又蔓住了曼云的心,她托着曼洁小脑袋的左手不禁松了松,但很快身体直觉地做出个回捞的动作,另一只右手拖住了孩子的衣领。 象是明白自己从生死边缘险死还生,响亮的婴啼声立时充斥了室内。 “你要做什么!”站起身的高维冲到了曼云面前。 而比他更快些的却是周曼洁的亲娘银霞,她已一脸惶恐地跪在地上,抱紧了哭闹的孩子,慌忙查看。很快,孩子脸颊到脖颈的一道五六寸的指甲划痕显了出来。 “六小姐!”银霞搂着孩子膝行了两步,泪如雨下,道:“奴婢知道当初猪油蒙心做错许多错事,但您还得看着十一姑娘是您的妹妹……” “闭嘴!”不等银霞把话说完,高氏立刻拍了桌子,示意站在一旁的奶娘从银霞手里抱走了曼洁。接着瞪着银霞的眼更象是点着了火,道:“六姑娘人小,一时失手,你在这儿嚎什么?还不快点滚出去!” 还在大哭着的曼洁被奶娘抱了下去,一脸委屈的银霞也被下人拖走。反倒是险些惹出事的周曼云被高氏搂在怀里,温言安抚着,杜氏也坐了一旁,轻声宽慰着…… 高维看着众星捧月一样的周曼云,突然觉得很是揪心揪肺的难受。他曾经听周慎讲过在丰津的事,二伯通房银霞与曼云的旧怨也知道些,而周慎隐着没说的曼云小小年纪就舀刀捅人的事,他也听着跟在他身边的高家仆役学过舌。 身边的二伯娘与娘亲的劝慰声,曼云好象一句也听不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的十指笋尖发呆,刚才电光火石的那一刻发生的一切,她也分不清到底哪步对哪步错。 “娘!”周曼云的泪水不由地夺眶而出,一个扑身抱住了杜氏的脖子,高声道:“我不喜欢她!我讨厌周曼洁!” “我也不喜欢那个小孩!我最讨厌她!”小胖子周恺眼里只有姐姐的眼泪,捏着小拳头就跳下了椅子,立在中央拍着小胸脯表示支持。 “那……那我也不喜欢十一妹好了。”在周恺的瞪视,小猫儿也怯怯地划了自个儿的立场。 “好,好,好!不喜欢就不喜欢……”杜氏与高氏悄悄地对视一笑,然后,一边拍着曼云的后背,一边敷衍地应付着。刚才那情形,显然是把曼云吓着了,这时说的孩子话,她们都没当真。 呆坐在一旁的高维看着又渐渐和乐起来的周家一家人,低头落在桌上的眼眸里带上了点伤。由人推己,他想到了来霍城之后的一连串遭遇,周家里好些人对待他从热络到客气,好象也都是从周曼云明里暗里对他的排斥开始。 自己做错过什么?自觉和那个小小的周曼洁一样无辜地就被嫌弃的高维很是受伤。 他轻轻地抬步走出了令人憋闷的室内,靠在了房前的一根廊柱旁,冗自发呆。可不过一会儿,几个孩子也跟着从房里出来了,高氏与杜氏妯娌间有私话要谈,三下两下就把屋里的毛孩子一块儿轰了。 有周慎尽着主人本分招呼着周恺与小猫儿,已是个大姑娘的周曼云摸了摸还有些发腻的脸颊,不好意思地唤了高氏身边的一个相熟的大丫鬟。 待净了面,重新抿发整装,收拾停当的曼云在镜前左右照了几次,才缓缓抬步走了出门去寻弟妹。 眼见着几个孩子就在前方,周曼云的步子却因了高维的一声唤,不得不停了下来。 一直如梗在喉的少年,眼睛余光扫了一下周围,向着曼云走了两步,才轻声地问道:“六妹妹,你是当真不喜欢那个周曼洁吧?” “不喜欢!”周曼云向后一退,**地直撩了一句。 “周曼云,你不觉得凭着一时之感就轻言爱憎,对人很不公平。”本想再好言劝劝的高维,无奈地摇了摇头。曼云的见识眼光都挺好,但就是这脾气让他有些发憷,更不要说还喜怒无常地不避忌沾着血腥。 “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好象与你并不相干?”曼云侧脸打量了下眼前天外来客一样的高维,鼻尖一哼,就提裙向着前方跑了过去。 “维儿!”不知何时已立在几步外的高氏沉声唤住了象是要跟去继续理论的侄儿,仔细盯着他看了又看,才低声叹道:“佛家讲因果轮回,前世因,今世果。因缘有善有恶,有的人在此一世相逢,因着恶缘,彼此不得相合,也是有的。” 在深沉的叹息中,高氏完全死了让高维与曼云结亲的心思。推己由人,刚才与杜氏谈到将要回了周府的丈夫周柏,再看看这两个小儿女,高氏难免悲怆地想到了因果之说。 一扇小窗推开了条缝,一双浑浊却不失精明的老眼凑边打量了下院中正谈话的姑侄俩,轻轻地把窗放下,一只手接着啪地一下就拍在了银霞的手背上。 “傻女子!刚才在二夫人面前何苦跟云姐儿对上?你呀,就跟当日被二爷拐上床一样,还是个拎不清的。”余婆子的叹声很是沉重。她现在还是跟在太夫人身边,只是从银霞开口求周慎在老太爷面前说情后,得以在年节时来探看下银霞这个干女儿。 “我只顾着紧着曼洁,一时糊涂了。”银霞扯了帕子,按上了又想要流泪的眼角。 当年回了霍城,她想着五爷已死,大爷已废,周太夫人又一味打压着庶出的两子,也只有二爷显得更稳当可靠些。周柏想要找着娘亲身边的体己人探消息,银霞是不想出了周府断了安生日子,三下两下就滚了一处,可不曾想结果如此不堪。 “唉!你也不过想着若是真被打发回家,又破了身,你那赌鬼爹一定会把你卖到勾栏里去。可你现在孩子生下来了,要想留在周家也是难办,听说老太爷是想让二夫人带着曼洁,然后打发了你,要不就是等二爷回来,还让你到他跟前伺候着。” “干娘!银霞两样儿都不要!与其回到不服散都象疯子一样的二爷身边,银霞宁可留在二夫人这儿看着十一长大。我所求的也不过是和现在一样的衣食无忧。”银霞的眼泪不禁又下来。 余妈妈满意地笑了,轻轻凑在银霞的耳边说道:“若是老太太回来了,你的日子不就更好过了。” 银霞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 本来有风言风语传着要被大少爷送回泽亭的大夫人,现在还留在霍城家中,而就在前两天,周显突然又提出说自个儿年老体衰,想要让在霍山的两个儿子回来,可是却只字未提到自己在泽亭的老妻。 “老太爷好象对太夫人积怨更深些。”银霞不确定说道,在她眼里,周显与大多数男人一样,是疼儿不疼妻的。她却不知,周显唤儿归的真正原因,是怕分散在各处的周家人成了那些山贼的目标,到时援手缓施。 余妈妈却不以为意,从怀中掏出个信封,细细地交待了银霞一番。 待余妈妈离去之后,银霞仄出房门,向打听了院里的丫鬟打听了下高氏等人的动静,庆幸地拍了拍胸口。 在蕴华居吃过午饭,此前被姑姑一番言论说得脑袋发晕的高维撇下了还想跟亲娘再腻一会儿的周慎,独自一人踏上了回修裕堂方向的小路。 “高少爷!”跟着一声没底气的轻呼,一道浅黄色的身影拦在了路边。(未完待续 第117章 媒鸟 一钩月清清冷冷的挂在天边,轻扯异乡游子酸涩的心绪。 闭着双眼平躺在木床上的高维忍不住又侧翻了个身,身体怎么也无法安适,而指尖也同样传着烧灼的痛,仿佛此前被烧掉的那封信还在提示着他所处的窘困之境。 白日里在蕴华居被银霞拦住所接到的那封信,是薛素纨送来的。单听着银霞七零八落的讲述,高维就能想象到了那边厢的薛素纨的不易。 薛家此前递进周府的贴子,几天都没收到回音,好容易拖到端午送礼时再问,只得了一句周家目前紧闭门户,大小主人都是不再交际的,薛素纨怕信送不进,就差了人在门口等了几个时辰,才拦下了要进府的余妈妈,好说歹说把信弄了进来。 传芳书院和学堂因为不久前拐孩子的事件而严了管理,高维能理解。但周家比书院更加谨慎小心的态度就让他觉得显得小气了些。 此次来霍城,高维身边的带了两个成年男仆和一个小书童墨竹,后者是贴身跟着服侍他的,而两个男仆却本是想放着跑腿打杂。进了高家,客随主便,也就交待了下人按了周家的规矩。这几日,周老太爷不许诸孙及他们的身边人擅自外出,高维也被顺带作了同样的要求。 其实也只有那些懵懂的孩子可以被看管着,按自己,若不是父亲一力压着让再多深研些经义,都已经能有个功名傍身了。如此,象幼子一样的看管,根本就是剥夺了他交友的权利。想起周慎此前学过的话,高维的眼中浮上了一层淡淡的轻霜。 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辗转反侧难安的高维轻声一叹,就更可怜起薛素纨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这乍暖还寒的夜晚,发觉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是与自己同病相怜的。 与以往书贴言谈之中的明媚与谦逊不同,这次薛素纨的来信言辞虽然极力掩盖着,可还是透出了些淡淡的悲凉。 薛进均因着生意繁忙,又兼之年初在紫竹寺发生的那场祸事,决意将薛素纨送到和州府的二弟薛进益那里,将她交由二婶教养。 同样是寄在亲戚家中,身为男儿还能外出读书交友,而一个弱小的女子只能镇日关着面对并不和善的亲戚,几分娇憨几分爽朗的素儿妹妹在经了管束之后,也许在不久之后也会成为个索然无味只讲规矩的平淡女子,或者更加的面目全非比如从洛京离开后的周曼云。 一去不返的时光也许会将看似不经意的一别变成了永诀? 在暑气渐起的初夏夜,薛素纨含愁带怯的笔墨象只玲珑可爱的小猫咪抬着小肉爪子一下又一下地挠着少年的心…… 五月初七的辰时,传芳书院如往时一样,各屋各舍之中或是响着学子们清朗的诵读声或是安静地只能听到微微的磨墨声,一切宁静祥和。 一脸焦急的周慎跑到了挂着“天璇”二字的房舍门前,轻声地唤着里面正坐在讲案前指点罢一位学生课业的老先生。 在传芳,因着各人读书的底子还是有着差异,高维一人编在天璇班里,象周忻、周慎却在玉衡。按着分班的排行论,高维倒是比周家诸子略胜出一筹。 被*扰到的老先生心中略有不满,但好在养气功夫不错,还是和颜悦色地问了周慎来意,接着,看了看三排左二的一个空座,低声说:“你要找的高维才刚说是肚子疼痛难耐,我唤了仆役让他的书童进来,吩咐着扶他去了医馆去了,也不过两三刻左右……” 周慎点了点头,恭敬地向老先生施了一礼,就匆匆地向外跑去。 高维离去的时间,周慎本来也就大约知道,正因知道心中才更急。他的课程一告段落,就立时有个周家仆人语焉不详地跑来说高少爷突发重病,当下,他就吓住了。 书院上课是不准带书童和仆役进到讲学的各个院落的,只在大门口的倒座留房子让这些人一起歇息着。待周家牵头弄了由各家健仆组合而成的护学队,到散学时有护卫将学生们按着路程远近一一送到家,有些个人手不凑手的人家干脆就不派人等着了。 生性活泼些的学生中不免有人嫌弃着象是看押犯人归家的一样的护学队伍,但碍着方行不久的规矩,还都是很老实地每天坚持走着书院和自个儿家的一条线。 可是在周慎与周忱两个正赶去说是高维看诊的医馆,一个护学队的护卫就拖着墨竹的领子迎头截住了他们。 由墨竹配合着,高维在医馆里甩了专门跟来的护卫跑了。 周忱气哼哼地踹了墨竹一脚,嘴上也不停不休地骂骂咧咧,道:“聪明!他高维可真聪明!我们周家首倡了书院严管着,他倒成了第一个弄奸偷懒的……” 周忱的脸瞬间成了一块染坏的红布,呐呐地不知该如何应答。 如果只是偷懒回家倒好了。周忱咬着牙对周慎说道:“我已派人回府里看他有没有回去,我先带人在附近再找找,你先回了书院里去。” 周慎听话地点了点头,向着书院的方向走去,身后只跟着两个护卫。一队大约十人的队伍由周忱带着,开始以医馆为中心,开始了寻找。 一间茶楼二楼,一扇窗格半开,一个青衣汉子居高临下地看了看正从街拐角处走来的周慎,赫赫一笑,向下挥了挥手。 原本停在路边的一辆双辕马车上正仰头看着的车夫,一抖手中的长鞭,吃痛的马匹猛地一下带着车架向着周慎的方向冲了过去。 “小心!”,周慎伸手将挡在前方象是被吓坏了的一位白发老妇向后一扯,稳稳地扶住了步履蹒跚的老人家。老妇被握住的手很是粗糙有力,周慎困惑地皱眉想要撒手,但一只尖利的长甲已回抠到了他的手背。 跟着周慎的两个护卫,一个身手好些的已刚下意识冲去帮着车夫勒着惊马,另一个寸步不离地站在周慎的身侧的,突然听到了妇人沙哑的声音,“哎呦!少年人,你怎么了!” 怎么了?大惊失色的护卫一把扶住了身子正缓缓软倒的周慎,眼睛狐疑地看向了撑在另一边的老妇。 “老身真的不知是怎么回事……”,白发老妇的声音颤抖但手却不抖,一道墨汁一样的水线从她腕下扣着的铜管向着护卫的双眼直喷而去。 伴着一声惨叫,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跑了过来,原本动作缓慢的老妇居然象是吃了重返青春的仙药,托着周慎,飞快地冲进了车厢后方撩起的车帘中。 赶车的车夫长鞭子一扬,轻车直向着城门口奔了去。 “绑人又何必要在荒郊僻路,在闹市里不是更好?这下,蹦跶得最砍的小周府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人弄丢的事,也该全城皆知了吧?”,一直在茶楼雅间里观战的青衣汉子缓缓地放下了窗子,右下巴上的一颗花生大的黑色小肉瘤随着大笑声,不停抖动。 “绑这个有用吗?这应该是周家二房的周慎吧?”,一直坐在茶桌旁的另个褐衣中年,轻声相询。 “只要是周显家的就好。大人交待了,先拿着这小肉票管周老头要些钱花花,养上两天,再大卸八块地给送回去。”,想了想未来的场面,青衣汉子脸上的狞笑更盛,暗哑的声音继续说道:“能把周老头气死了,就更好!” “那对媒鸟怎么办?” “雌雏儿是大人以后要用的,照旧送到和州去。那只雄的,跟他家表弟先放在一道吧……” 一篙入河,再提起是湘妃泪洒点点、可由桃花渡乘船去和州的薛素纨离开暂居了几个月的霍城,看着渐远的渡口,眉眼弯弯,笑得明媚非常。 薛素纨的开心很是实在。一来,她能去了天地更为广阔的和州受了天香苑的教导,等着一鸣惊人,翱于天宇。再者,不久之前刚与她分开的高维的表现,也让她很是受用。 一想着,薛素纨的脸上不禁飞上了一抹红霞,两只凝脂含香的素手就势解下腰间新系上的一块佩玉,搁在手里反复把玩。 送玉的高维说得冠冕,当她是知己好友,霁月风光。但是今日里他初见到她时眼中的惊艳和离别时的不舍,薛素纨很是清楚。 只按了王妈妈的交待细描了妆容,搭配了衣裳,再收敛点性情尽量显得温柔些,果然结果不同。从前怎么会想着穿了男装才好与人交际?很明显,只有突出了女儿家的优势,才能收获得更多。 呆在一旁看了薛素纨很久的王妈妈冷冷一笑,挨过身去,一把把薛素纨手中的玉抢到了手里,接着袖着手瞪住了薛素纨。 “妈妈!素儿没做错什么吧?”,薛素纨怯怯问着,很没底气。 “今天,你做得不错。说来你灵性足,学起来也快……只是这玉,我只能给你先收着……以后的好货色与好男人多得是,又何必拘了这个?” “妈妈,我也只是玩玩嘛……”,见不是恼她,薛素纨的笑脸立时扬了起来。 小船越过的江岸边,传来阵阵鸣鸟啁啁。这个季节的鸟类开始活跃了,也开始变得肥美了,在江边常年从事捕鸟营生的都会下功夫调教媒鸟,训好了放将出来让其开口叫着,引来原本自由飞翔的野鸟们自投罗网……rs 第118章 逃出来的聪明人 高维悠悠地从一片黑暗中醒了过来,艰难地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呤。***[****$百*度*搜**小*说*网*看*最*新*章*节****]** “表哥!你没事吧!”,一个温热的身体挪了过来,挨到了他的身边。 表哥?高维还没恢复灵光的脑子静了一下,眼睛才籁地一下瞪得溜圆,惊异问道:“周慎?周慎!我们这是在哪儿!”,充斥在鼻腔里的一股草木和粪便混杂而成的腐臭之气,显然并不是他们表兄弟两个应该呆的地方。 “不晓得!”,周慎舔舔干涩的双唇,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声。被反剪在身后的双手让他很是恼火,而莫名其妙被个老妪放倒的事实更让他觉得羞愧。比起表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自个儿也算是从小文武兼修,但没等了出手,就被人绑了。 从前教他的杜玄霜也让曼云给他喂过招,曼云也使过些不入流的法子赢得理直气壮,当时师傅们都有说过,若是对上真敌,比曼云下作的人多如河沙,是数不清的。周慎从前不太相信,到了这会儿,他信了,也悔了。 “我们让人绑了!”,也试着动了动手脚的高维,同样发现了被绑缚着的事实,话出口已带上了颤声。 周慎轻声安慰道:“不怕的,家里自会救我们的……”。 自觉比起读书输了表兄,但好赖是个习武之人的周慎很是自觉地担起了两个人质中稳定情绪和谋划着自救的那一个。 等高维点头应了,周慎就立即倒到了高维身后,低下头,用着整齐的小牙啃起了缚在高维腕上的麻绳。在高维醒来之前,他已四下滚了一遍寻过,根本没有找着趁手的工具。 十一岁孩子的小牙明显比不上老鼠的,周慎咬了一阵儿,就停下酸痛的腮帮子,呼了口气,轻声问道:“表哥,是在医馆里被人制住了吧?”。 “嗯!是的。”,高维愣了下,很是肯定地回答道。 周慎呵呵一笑,再低下头,啃绳子的速度更快了。周慎刚才就想了按着自家表哥的人品应当是不会做出逃学之事,多半是和自己一样也是误中了毒,被人从医馆里扛了走的,现在得到答案,心里也好过了许多。 感觉着背在身后的双手被周慎口水打湿了一片,高维垂下了眼帘,掩住了心底的恐惧。他现在既担心着不知在何处的绑匪,也担心着自己刚才说的谎话有没有在外留下漏洞。 被匪徒绑了已是糗极,若是再说了是应了薛素纨的邀,与她见过面,在返程路上被药迷了,更是要斯文扫地了。何况,这种实话一说,还会影响了薛素纨。见面时,薛素纨就哭诉说是紫竹寺乱世闹事之后周家姐妹就对己冷淡,而近来市面上还有传言说是溪南小周家已是不待见了薛家,父亲在霍城生意因难,才想着再换个地方,把她寄到和州。 若是让周家或高家知道此事还跟薛素纨带着关系,恐怕薛家日子就更难了。毕竟周显虽退,但作为曾经的朝中大员,要摆弄个商人,还是有门生故旧效力的。 “好了!哥,你试着往开振一振!”,周慎出言提醒了,高维才慌忙地照章而做。 有了放开的双手,高维再帮周慎解开缚绳就简单了许多。 得了自由的周慎立时站起身,稍稍活动了下,就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边,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了门上,细细地说道:“我们好象是在一个牲口棚子的旁边,有牛吃草的声音,现在应该是晚上了……” 黑暗中的等待,是一种能折磨死人的煎熬,何况是在忍饥挨饿的情况之下。 表兄弟两个四下摸过一遍,厚重的大门是锁死的,而唯一的窗也是从外面钉死的,周慎试了半天没法打开,也就只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慎哥儿,我们只能等人来了,再趁机跑出去了……”,高维轻声地又提了别的法子。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一股饭菜香顺着门缝远远地飘了过来,似睡非睡的两人同时打了激灵坐了起来,相互捏了捏握在一起的手,周慎用力地点了点头。 被打开的门锁哐当一下砸在了地上,一双蒲扇大手缓缓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周慎狠狠地攥拳,向着看不清面目的壮汉冲了过去。来势汹汹的拳头还没挨到那人的身体,就被捏在了大掌之中。 “就他一个!快跑!”,周慎一边抬腿踢打相抗,一边吼了出声。缩在门边的另一个身影,惶惶地向外跑了出去,毫不择路…… 终于逃出来了吗?用尽了吃奶力气狂奔的高维总于撑不住地扎倒在一片草丛之中,草叶尖锐的边缘划过他的脸颊和双手,他却半点痛觉也无,只侧转了脸大口口地呼着气。 过了许久,高维才翻坐起身,抬起双手捂住了脸,劫后余生的眼泪顺着指缝不停地往下淌。 刚才是从哪儿逃出来的?哭够的高维放下手,看向了四周,眼里中尽显迷芒。夜风灌颈而入,他不禁打了个冷战,渐清醒的脑子开始打转转,也开始更怕了。 “那些绑匪只是求财,不会伤着慎哥儿……我有提过自己留下,是慎哥儿说他习过武,比我能捱……姑姑只有慎哥儿这一个孩子……劫匪在霍城绑人,说不准就是针对周家,我是受了池鱼之殃……” 高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坡上,脑子乱成一锅粥样的天人交战。 夜色渐淡,除却西边山边挂着的一弯月,东边也现出了个惨白惨白的太阳。 借着光,躲在山坡的一棵大树阴影下,高维依稀地辨出了在大约十来丈下的山脚道路上走来的一队人。象是在寻找什么的这二三十个汉子,大多穿着青色仆役衣裳,里面有个身高六尺的巨汉很是扎眼。 顺意一个叫杨保的船夫,那次去白鹤梁的那条船上就有他!听说原也是跟着五婶杜氏从燕州来的家人,在霍城有这身高的独此一份。高维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恨不得立时就冲了下去,但还是理智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脚步。 一只拳头握在胸前,高维咬了咬牙,深吸了口气。身体向前一倾,双眼一闭,就着山势缓坡滚了下去。 “人,有人……”,长满杂草的缓坡上突然滚下的人体立时引起了将要远离的队伍注意,没等滚到山脚,一群人就冲着围了过去。 一个顶俩的杨保几步抢在前边,张开了手臂接住了高维滚下来的身体,定睛一看,就高兴地大叫了起来,“高少爷!是高家的表少爷!” 粗壮的手指掐压在了高维的人中上,让他一下子痛得醒了过来,周边尽是嗡嗡的嘈嘈声。 “表少爷!我们四少爷在哪儿……” “在……”,一只手虚虚地抬起,大约地指了方向,靠在杨保胸前的高维一歪头又晕了过去。 怎么办?没问清周慎下落的人们相互看看,很是遗憾,如果能大约听到些被绑地点的特征也是好事的。 杨保的手再一次的搁在了高维的鼻间,还没用力就被领队的扯住了衣袖,“别掐了,杨保,你刚才那下子就掐破皮了,还是来几个人先送表少爷安顿下来,给府里也带个信……” “左不过就在表少爷滚下来的这片山林里,大伙儿再用心找找!”,随着呼喝声,队伍按着安排分散开来。 就在周府撒网找人的同时,一辆牛车拉着又一次被迷晕的周慎,离开了原本关着两个少年的塔房村,向着事先约好的另一个藏身地点移了去。 回头看了眼倒在车斗后面的周慎,正赶车的褐衣男人跟蹲坐在周慎身边的汉子打起赌来,道:“你说跑走的那个人会要用多久时间引了人了?” “两个时辰?”,汉子估量着说了个时间,不一会儿,又自个儿笑了起来,下巴的肉瘤子显得更加黑亮。他摇头否定道:“说不准,就根本来不了,死路上了……” “玉娘那边传大人的话说是,只要姓周的小子,暂时还不想动到高长德的儿子!”,赶车的褐色衣男有些急了。 “不会死,放心了!那小子能狠心跑了,自然也能狠心活下去……” 天色已亮,但溪南小周府依旧一片凄风惨雨。 蕴华居里高氏哭了一宿,直到现在,还由杜氏寸步不离地陪着。周慎就是她的命,这一点,谁都懂,只要周慎有个闪失,高氏也就完了。 正因为此,站在修裕堂正厅的周曼云看着跪在面前的墨竹,眼底是能将人剐了的冰刀子。 “小的实在不知少爷究竟是真病还是假病,只是按着先生的唤,进去扶了他出来……在医馆,少爷嫌那个护卫在一旁盯着烦了,让我把人哄外面去,我只顾着和护卫大哥争执,少爷何时不见的,我没看着……” “那这个呢?”,周曼云的指尾挑起了一个蓝色的香囊,那是她送给周慎的。 可昨日想用银子循香寻人的时候,找了一圈,却找到了修裕堂高维的房间,而且还是掉在了靠墙的书桌后,沾了层薄灰。rs 第119章 傀影 香囊的遭遇不用任何人解释,周曼云都能猜到前因后果。 如果当初不梗着那口闲气,也替高维做一个就好的想法只在她脑子里打了结,又丢开了。这世间最不缺的就后悔二字,最缺的却是卖后悔药的铺子,即找不到门面,周曼云也就只调整了下有些紊乱的呼吸,极力地让自己镇静下来。 世间事,总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此前自以为约束好了周氏宗族的子弟,派人盯紧了踞在六盘岩的那些山贼,也就将风险降低了七八成,但是眼下的情形却与前世大不相同。六盘岩的那些人根本就动都未动,成天也就抓个山鸡逮个兔子,很是悠哉。 霍城虽不是大邑,但临着水路,在五六月这种没有大汛大潮的季节,来往的外客还是极多的,再加之周边乡镇进城的人群,防不胜防。 在周慎被绑架现场的双辕马车是一位宝山商人的,本人已跟船北上,还是跟着顺意船行的船队。被留在当地等主人归来的车夫收了别人几串铜钱,就临时把车借给了人用。除此之外,那辆小车与白发老妇的来历至今未明。 可是被绑的还有一个高维。他又是怎么被弄走,说法就不象周慎那样简单。 医馆的坐堂大夫、伙计和来看病的病人的说法极有差异,有说是自己走的,也有说是被个灰衣人带走的,毫不一致。那时,店里人多,呆了没多会儿就不见的少年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只要人找到就好,别的就都先不究了。”,一大家子人在焦虑中悬着心,这样的说法得到了极大多数人的认同。在他们想来。那些绑架人的匪徒应该是在城中等了很久,也摸清了周府的底细,见有人落单就干脆利落地下了手。 初八早上,散在外面寻人的队伍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他们在霍城东南的鸡冠山找到了高维,把他安顿在那儿附近的一个小庄子上。 鸡冠山说是山,实则只是一串形似鸡冠的小丘陵。最高的高度也没过了百米,只是山包连着山包,高维也说不清当初他逃出来的方,寻找周慎也只能是铺开了一点一点的仔细找。 “按这样的法子,等地方找到了,人也……也被挪到别的地方去了!”。拄杖坐在椅上的周显苍凉一叹,眼角挂上了一滴泪花。他做过地方官,掌过刑名,也处理过类似的绑架案子。 就在昨日的末时,已有一封绑匪勒索的信件摆在了周府的门房里。狮子大开口地要着白银百万。超出了小周府能承担的周转现银,已不是用钱赎人的架式了。 听懂了周显不忍心说出口的意思,周曼云狠狠地咬住了嘴唇。 虽然手法不同,但和当初周恒被绑一样,起初勒索信上写着百万,到了第二日就成了二百万,其后送信来的频率变成了以时计,送来的东西也逐渐升级,从孩子的血衣、断指直至了被分解的尸块和未闭上眼的头颅。 周桐当时见了儿子的惨样,就吐了血。之后。不过三月,就撒手人世。 前世单听着就心悸的血腥,不能使其重现。当年在丰津打破了命局,活下的慎哥儿,必须继续活下去。 要尽快找到人,象此前那样分了队伍凭运气找显然是不行的。 曼云敛了敛瞳孔,走到了周显的身边,抓住了阿爷的手轻声说:“阿爷,我觉得高维被绑还是玄乎,能不能让我去查查他?” 跟大部分人将高维往好里想不一样。曼云心中对高维存着疑。 从小周府急奔而出的骑队行在半路,就被白露更不恤马力的催鞭撵上了,白露立身在马上直接高声喊道:“云姐儿,你让我查的薛素纨,不在她家中,也正是昨天去的和州府。” 为求证所想,奉了曼云去薛家的白露直接带人直闯了后院,挥鞭抽打了看院子的下人,一问到话,就立即追了过来。 和州府?坐在小满身前的周曼云,伸手抓紧了绺头,唯恐自己被胸口冒上来的火气掀到了马。她一直怀疑能把还算好学的高维从书院里,除了薛素纨这个前世宿缘,在霍城不会再有其他。结果,她料中了,却更觉气愤。 小满扶好了曼云,双蹬一磕,立时又冲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姓高的人在哪?”,刚从马上下来,曼云随手扯过小满手中的鞭子,反手挽了下,就直接指点着问向了老庄头。 “表少爷喝了压惊茶,正在老汉屋里躺着呢!”,被吓住的庄头,慌忙地指了方向,若不是边上有人提示着这是家里的六小姐,他还以为是哪里的女大王来巡山了。 门扇砰地一下被推了开了,曼云在白露和小满的拱卫之下,直接冲了进去。 黄杨木床上的少年仰面躺着,睡得香甜,房门洞开的声音他根本没听见。 亏他能睡得着! 周曼云手里的鞭尾又在手里绕了一匝,她很想就这样直接抽下去,但想到还没找到的周慎还是忍住了。对常人来说在被抽打的惊惧下说出实话的可能性很高,但按着她对高维的记忆,赌咒发誓辨白的临危不惧,他还是有的。 一只素手伸了出去,向前的食指指尖染着浓艳的紫色,诡异神秘。因为要白露几个帮忙看着,曼云不想动到银子,所以将用以问讯的“傀影”事先凝在指尖。 抬手起落,一道深深的紫色划痕划在了高维的双眉之间,一滴沁出的血珠凝在紫色之上。血珠之下一只同样是紫色的小虫子钻进了他的肌肤,并没有让任何人看见。 可就这样,被剜了一道的高维还是没的醒来,反而呼吸变得更回绵长了。 “起!”,一记鞭凌空一抽,随着曼云的话音,原本平躺着的高维直身坐起,双眼依旧紧闭着,但嘴里已轻呓应道:“我起来了。” “昨日,就是五月初七,你为什么离开了传芳书院?”,不想浪费时间的周曼云直接问了问题。 如是用心养了十年以上的傀儡蛊,能将中蛊的人生生地由常人变成施术者的木偶,在蛊虫未死之前,予夺予求,莫敢不从。但虫蛊还没长成时,用作“傀影”,也最多象了阳光下的影子,影随形同,撑上二三刻问问话还成,只要施术者离开受者三尺之遥,虫蛊就会自死,不留半点痕迹。 虽然有些浪费,但为了救人,周曼云顾不得太多。 即使是在无意识的状态,高维对每一问题的应答声音依旧清晰悦耳,不论是说着惊惧还是兴奋。 只是周曼云的一双眸子变得越来越冷…… 又一记鞭响过后,周曼云如来时一样,如风一样冲了出去。 “记得帮屋里的洗个脸!很脏!”,留在最后的白露交待了一声老庄头。她亲眼看到残留在高维脸上的紫色痕迹渐渐淡去,只留下一个枯涸的血点,但还是指使了庄头再去去灭迹。 老庄头躬身应了,待来去匆匆的骑士们走远,摇了摇头,直觉莫名其妙。 “找熟悉地形的当地人问清楚,去寻有养牛的大牲口棚子和那种只有一个高窗木屋的山洼……可能人已经走了,找对地方后,先问下生人来去……让玄霜舅舅找个善辨牲口行迹的人来,说不准他们会用畜拉车……到泽亭庄园找到余婆子,不惊动,看着就好,有接触生人就立时派个人回报……” 急行返回霍城的队伍,在曼云的声声交待中,越变越短。 而紧跟着曼云身后的几个没有回周府,而是直接又闯进了蕴华居。 蕴华居里的情形让曼云一下子愣住了。 二堂哥周忱正伏首跪在院子的正中间,泣不成声。身后是曼娴与曼静两姐妹,而他们的亲生娘亲孙姨娘正如同捣蒜一样冲着高氏住的上房叩头,嘴里不停喊着,“夫人,慎哥儿丢了,实不干忱儿的事,这些年来,忱儿如何,您也是看在眼里的……“ “怎么回事?”,憋着一团火的曼云不得不驻足问道。 周忱依旧趴着不吭声。曼云明白,二哥是因为昨日安排人手不足导致慎哥儿被逮了一直自责不已,没吃没睡的也已熬了一日。但在她一路整理的思绪看来,绑匪只是用了高维钓周家子离群,到后来绑谁,说不准就是看着势头确定罢了。 周曼云不由地叹了口气,道:“二哥,四哥的事与你无关的,不必如此自苦。” “六姐姐!”,一向不太搭理曼云的曼静哭着冲了出来,道:“你要真这么想的,要跟阿爷讲去,阿爷最重你了。现在府里头有人传,说是四哥会丢了,是二哥见爹爹要回府了,想要害了二房的嫡子。” “谁说的!”,曼云拔高声音喝了起来,道:“找!跟老太爷报一声,就说是我说的,有匪徒同伙在府中挑拨人心,一个一个查过去,找到嘴贱的根子,直接绑了,打杀勿论!” 如果她没想错,这一次的绑架想毁掉的不是周慎一个人,而是整个周家。 第120章 赌错? 打杀勿论! 这一句狠话配合着周曼云俏面上带着的狠厉之色,立时让蕴华居上下所有人等都心中一凛。待看到跟在曼云身后的一个护卫大声地抱拳应诺,如风一样向着耕心堂的方向跑去,更让一院之人都知道曼云刚才的所言非虚了。 周家自从当年周老太爷重新严厉整饬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对家中的仆役施加过刑罚。周显强调周家子孙重在慎独修身,对下宽仁,而独居的高氏更是吃着长斋的心善之人,遇事论理讲情,别说伤过他人半点半分,就连身边伺候的人也很少斥责。 但这世上总有些人,习惯把别人的善良解读成了毫无底线的懦弱。只要看着时机合适,他们就会象雨后长在朽木上的毒菌一样冒出头来,一不留神,要了人命。 “二哥!”周曼云在周忱面前半跪下身子,沉声劝道:“周家逢事更经不内耗!二伯娘现在正伤心着,你在这儿跪着无益,只能让那些自以为得计的牛鬼蛇神更加猖狂。若真有心证明,何不自去把那些传话的小人揪出来?” 嫡庶的分别从出生那刻永远在。何况当年周忱的亲娘是险险要让周柏宠妾灭妻的那一个,这时对他的诬陷摞了出来,也正好能误导了追查的方向。 谢氏的房门半开,一道青色的消瘦身影自掩在了帘后。高氏的声音哽涩地隔帘传了出来,道:“忱儿,听你六妹妹的,且自去吧!” “母亲!多谢母亲!”周忱的头磕在了院子的青砖之上,砰砰作响。待起了身,通红着眼眶的少年狠咬着牙大步地向外冲了出去。 曼娴与曼静也慌忙地站起身,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孙姨娘,低声劝着她离开。 瞥了一眼,还在院中磨着的母女三人,周曼云不禁地长声一叹。早年享够了齐人之福的男人,到最后,多半就是留了一堆烂摊子给妻妾儿女,让他们不得安生。 只是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周曼云看了看高氏房门已停了摆动的门帘,一折身冲向了西厢房的一间。 一股火辣辣的风从霎时洞开的门扇飚了进来,直冲向了正靠在床头两眼直愣发呆的年轻女子。没等她回神反应过来,一个劈头盖脸的耳光啪地一下就直接抽上她姣好的面容,五道指痕立时即现。 “六……六姑娘!”银霞不可思议地捂着火烫的脸颊,嘴里语音含混。曼云含怒带愤打过来的巴掌太过突然也太过使力,让她直觉得后槽牙都一阵儿发痛。 “初五那天,余婆子可是托你带信给高维?” 曼云示意着小满等人将银霞架着,直接就开口相问。从高维那儿听到薛家仆偶遇余婆子的说法,她不信,绑驾周慎的手法干净利索,象这样绑人的,在前面做准备时怎么可能只靠着巧合。 银霞的脸刷地一下现出灰败之色。在高维与周慎被绑之后,她就忐忑着是不是那封送出的信惹出了祸事。而脸上炙着的指痕提醒着,确实是当时被余妈妈鼓动出的莽撞行为,捅了篓子,还是天大的。 “那老货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干娘……余妈妈说,说是她在府外遇到了薛家人,然后受了请托就带了信进来……”银霞眼泪扑籁着哽咽相答。 啪!又一记耳光扇过去。“说实话!” “六姑娘,实是如此!” 周曼云收住了也隐隐有些发疼的手,打量了下哭成泪人的银霞,稍停了会儿,轻勾起了嘴角,道:“那她又许了什么好处?”。眼前的这个女人估计也不过是个被用了就丢的卒子,对于内情并不会了解太多。 好处?银霞目光呆滞地定在了曼云的脸上,多年前留在小腹的那记刀口突然地又开始隐隐作痛。盛怒打人的周曼云,她并不算太怕,但曼云拿着匕首捅向她时,也是如此的平静而又认真。 一只手指划过了银霞的脸颊,指甲尖点在了她脖颈之上。银霞的身体止不住地打颤,在惊恐之中,她清晰地听到曼云的恐吓“实话实话,否则我让人摔了周曼洁。” 曼云字字咬得清晰,眼眸之中象是燃着红莲业火,象是刻在骨子里的仇恨正急不可耐地要迸发而出。 银霞的瞳孔一下敛紧,奋力地向前一挣,大声哭嚎而出。 “是太夫人,余妈妈说有谢家人私下来了霍城,已有法子让太夫人重回家来。那时余婆子只说我按吩咐递信就好,我真不晓得,真不晓得后来少爷和表少爷会被绑了!” 谢家来人了?周曼云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如果在听到高维提到余婆子时,她凭着直觉对还困在泽亭的祖母有所怀疑的话。那么,现在那点怀疑已扩大到了十成十。 吩咐了人将银霞单独看住,周曼云立即向着耕心堂跑去。 “阿爷!”一只脚刚跨进了门槛,周曼云提高的声音立即憋在了喉咙口。 宽敞的厅屋本应是温暖而又明亮的,可是双膝跪在地上放声痛哭的老人,一下子就让屋子象极了浸满了冰水的地牢。 一见曼云进门,周恪就立即拉住了她,颤抖的手指向了在桌案上摆着的一个拖盘。 “刚又有人送了信来,还有慎哥儿的就衣裳……” 白色细棉织的内衫和周慎出事时穿的石青色外袍上都有着几个染着漫散血团的破口子,仿佛在说明着周慎现在的境况。来送信的人,也已安排了人手在盯梢,但还没有结果回报。 一脸苍白的周曼云手中抓住了一团衣服,细小的银子延着她的腕轻捷地在被遮盖的血迹上打了个圈,又重新没入了曼云的体内。 曼云的脸色稍稍回了些阳,捧着衣服,低声地说道:“还好,血是生人血,慎哥儿应该还没有性命之忧虑。” “真的?”几声疑问同时响了起来。 周曼云使劲地点了点头。抱着宁信其真的态度,在场的周家人开始了互相安慰,但对上祖父哀伤的凝视时,曼云还是没底气地低下了头。 血是活血不差,但也隔了几个时辰,如果没有料错,应当这些是周慎在高维逃离后就受的伤。时间过了这么久,现在她不敢保证周慎真的无恙。 曼云很是艰涩地大略讲了银霞的交待,轻声地提出了请求,道:“阿爷!我想集了人手,潜去泽亭……虽然,虽然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我总觉得慎哥哥会在那儿。” 泽亭?曼云的话,让一室之内的人呆住了。如果绑架周慎的事算在张绍雄的头上,周家的孙辈都能理解,但若是说到与在泽亭的周太夫人相关,就实在有难以接受了。 周慎与周曼云一样,身体里也流着部分谢家人的血。 “云姐儿!去泽亭要半日功夫!如果想差了,慎哥儿就完了!”周檀看了看垂头的老父,忍不住低吼了出声。 “我知道是在赌,可是……” “云姐儿说得有理!”跨步进来的周忱一把将手里反剪着双手的一个仆人推倒在地,抬脚狠狠一踢,道:“我刚查了一圈,抓到说我害了四弟的这厮,正是娶了大伯娘身边的桂枝。” “周四平!”周恪脸上的肌肉狠地一抽,讶异地叫了出声。为了自个儿的婚事,被请回霍城的大夫人谢氏从庄园里带了人回来,他念着孝慈并未强加干预,可这会儿,见到是自家娘亲的身边人弄事,立时羞愤交加。 “大爷!不是小的!是二爷栽脏,你想想四爷出了事,于咱大房有何好处,得利的不就是二爷嘛……”见周显也在,惶恐的周四平索性直扯着嗓子嚷了起来“我虽娶了桂枝,跟着到泽亭伺候老太太和大夫人,但我也是打出生就在周家大的家生子,绝不敢起半点背主的心思……” “塞了他的嘴,押一边吧!”周显有气无力地摇了摇手,抬眼看向了周曼云,道:“你若要去,就去吧!” 如果可以,周曼云宁可平庸笨拙地不用动半点气力和脑子活着,但连迭而来的事却逼得她不得不面对。由小满带着在马上颠簸着,曼云的心也不停地抛高落低。她猜遍寻不到周慎应该会被直接藏在周家的泽亭庄园里,只是凭着前世今生的对祖母的记忆猜。 前世的祖母让人感觉着只是个擅长嘤嘤哭泣的老女人,但实际,在周家日益凋零的十数年里,有人身死,有人志亡,但她老人家却仍坚持着,老尔弥坚。 一路急行到泽亭,天已擦黑了。此前吩咐寻踪的消息也陆续地在路上追报而来,从鸡冠山发现的牛车踪迹也正是向着泽亭的方向。 让跟来的人不着痕迹地散了了原本安排驻扎在泽亭的几家,蹑了行踪的曼云只带了红梅还有玄霜两个到了刘老七的家中。 “牛车?”听了曼云的急切询问,刘老七的眼一下子瞪得老大,道:“庄上今个儿一天都没进外来的牛车!” 错了吗?曼云的小牙咬上了淡粉的嘴唇,眼中惶惶。(未完待续 第121章 找到了! 在鸡冠山曾关押过周慎与高维的地方找到了,确实是一间原设牲口棚子旁在供人休息的小屋。附近的塔房村原有人在那儿山洼养了几头牛,几十只羊,但年初时原主因欠了外债,就把那地给卖了。 当时村人还嘲笑说偏僻的山洼不值钱,但还真有外来人卖了下来,但一直空着,渐成了一座荒屋。 从那儿查起的牛蹄车辙只能说是向着泽亭方向,追踪查看的周家护卫在车痕转入官道大路后也无法辨别清楚了。 若是自己凭着直觉猜测错了怎么办?周曼云的目光象是求助一样望向了杜玄霜。 杜玄霜伸出手摁住了周曼云的肩,双眼灼灼地盯住了轻拧眉头的刘老七,耐心问道:“刘庄头,没外来的车子,哪可有从庄上外出的牛车回来?”。刘老七的表情分明是在想着些什么异常,这些年在生意场上打混的玄霜眼力比从前强了许多。 “这倒有!庄上何树生家的,过了末时才回来。五月节,他家的亲戚借了车,去了趟霍城。” “什么亲戚?” “说是他媳妇的娘舅。应该是从洛京来的吧?”,刘老七不太肯定地说道:“他媳妇原是早年前太夫人给配的丫鬟,也都四十来岁了,两儿三女都挺大的了。那娘舅叫谢德山,看着也不过三十来岁,说是家里的晚生子,这两年在北边混不下了带了媳妇来投,三月底刚到了泽亭……” 刘老七谈到了别人家的八卦,不免有些刹不住车了。 杜玄霜鼓励地拍了拍曼云。他本只是坚持按着曼云所想继续问了下来,可现在看着曼云猜的十有**可能中了。 曼云眼圈一红,又张开口问道:“他们从霍城回来有没有带着什么人……不,他们回来时有没有显出些不同以往的怪举动?” “也没有……对了,谢德山一回来就领着媳妇说是把从霍城带回来的东西送进去给太夫人身边的余妈妈。余妈妈说着是他家的表姑还是表姨来着,自打他们来了倒是孝顺,那媳妇常随着何家的一起去探余妈妈。 这些日子庄上也接了府里传说,说是要小心门户,看门的也去拦了他俩,可却被余妈妈赶来骂开了,他那媳妇就被挽进去了。红梅她娘得了报就立刻赶去劝,好说歹说,才把他家娘子又给拉了出来。” “那女人进去了多久?” “这得问红梅她娘了!”,刘老七连忙起身就去唤人。 半送半押着那个女人出门的红梅娘很是肯定地说从她得报,到把人拖走不过一刻。 没带外人回来,那媳妇子只进去打了个转又出来了? 周曼云的眉头困惑地打了结。 早上奉命来盯着余妈妈的护卫赶到泽亭时,这一段已然发生过了,没有见到。他和协助查探的红梅姐夫等人一直在周太夫人住的小院外守着,但根本就再没看到余妈妈从小院离开半步与外人接触。 “先看住了何树生家!我进院去见见祖母!”,周曼云决定不管要先去看个究竟。 “六小姐!可不敢,您尽管让红梅和她娘去一趟就好了。”,在刚才听了红梅解释了前因后果的刘老七,慌忙起身拦住曼云,吓得直摆手。 “还得我去!”,周曼云却是跟杜玄霜直接解释道:“不论找人还是应付祖母,我比你们谁都更便当些。” 朦胧月光下的小院安静祥和,象是拢了一帘绡纱,正要坠进了香甜的梦境。 周曼云看了看已蹑行到了院墙根的一队人,轻轻地点了点头。杜玄霜合手交叠在膝,曼云足尖借力一点,向着近两丈高的院墙上空翻去。待身体在墙上不算太美观地趴稳,看到了后发而先至的另一道纤细身影,她不由地在心底轻叹一声。 学武之事也要讲了天份。曼云在学毒上的灵性用到武学之上,就得打了个对折,虽有传自姥姥家的柔锦打底,但除了还算身轻腰软,飞转腾挪比不上白露的真传弟子红梅,耍狠斗勇却是连小了一半的周恺都不如。 示意杜玄霜带人等着,周曼云轻捷地跃下了墙头,慢慢地向着周太夫人住的上房摸了去。 一只细指搁在了晕着淡黄色烛光的斜纹窗纸上,周曼云的心头猛地一下抽痛。不必用眼查看,体内的银子已示警着屋内有着血毒混杂的气息,与在周慎被送到小周府里的血衣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为何如此?周曼云低眸暗沉了浓重的悲伤,右手一转,抹下了绑腿侧的潜霭。抬起的左手,向着还在墙头等着的红梅比了个手势。 一队人迅速地跳进院子,向着上房靠拢。虽然对曼云如此快速地就确定了攻势觉得困惑,但杜玄霜还是带人跟了过来。 砰的一声,上房的大门被撞了开来,曼云直冲入屋,与闻声从东侧周太夫人房中出来的余妈妈正碰了个当面。 “六小姐!”,余妈妈扫了眼一脸凝霜的曼云和跟在她身后的一干人等,大惊失色地向后退了几步。待定了定神,立即张开了双臂挡在了曼云的身前。 周太夫人的上房,一厅配着东西两室,东边是她的卧房,而西面则是个佛堂。杜玄霜低声安排着几个人去佛堂查看,接着就重新盯住了象是很肯定周慎所在的周曼云。 周曼云没有理会余妈妈的阻拦,只一味地向前冲,自有人上前把余妈妈拖到了一边。 虽是幽闭在乡下别庄里,周显当日是还是令人将周太夫人的所有奢华家当都帮了来,整套的紫檀雕花家具将室内挤得满满当当,显着格外深沉。 但更深沉的是坐在床边满头银丝的老妪,她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衬得满是皱纹的脸上的冰冷双眼象是冬日雪山下的深井,寒彻。 “余妈妈!余妈妈……”,只在刹那之间,刚才让周曼云心惊的老妇一偏头,立时换了嘴脸,象个孩子一样哭叫起来,边哭着还边砸着手边能够着的物什儿。 有听到声的丫鬟婆子从院子里的厢房耳房相继跑了出来,虽然被杜玄霜等人拦着,但还是有忠心的开始扯着嗓子嚷开了,“你们来做什么……太夫人病着,你们就这样对她?六小姐?六小姐在里面又如何,祖母已然病糊涂了,她还要赶尽杀绝吗……” 病糊涂了?听到聒噪声的曼云,深悔自己还配出那种能将人集体毒哑的猛药。她低下头,凝了凝神,接着走到了正嚎啕大哭的周太夫人身边,一把抓着了老妪的领口将她摔到了一边。 “打我!她打我……”,幼儿一样的哭喊声又一次飚了起来。 周曼云的手摸到枕边内侧的一个黄杨木的小匣子。匣子斜斜地搁着,扣紧的锁歪着,象是不久前才匆匆被放下的。 一道寒光起,铜锁应声而落。 周曼云定睛一看,立时红透了双眼,抬起的脚毫不犹豫地向半伏在地下的老妇踢了过去。周太夫人闷哼一声,闭目仰了过去。 “云姐儿!”,杜玄霜赶紧地拦了过来。不管如何,周太夫人不能因着曼云而死,否则她就坐实了弑亲。 “舅舅!”,曼云的眼泪潸然而下,将手中的匣子向着玄霜一推。 木匣子里铺的蓝色锦缎上,一根带血的尾指正横在其上。 一线银色快速地环上了曼云的手腕,细牙轻咬,险险地将她从怒愤得失去理智的边缘拉了回来。蛇尾从她的尺关一划,轻翘着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冲向摆在另一侧周曼云哗地拉开了墙边一口衣箱的的盖子。 衣箱之中,空无一物。 曼云伸出手将箱底的木板一拔,虚盖的木板歪歪地斜了下。待抽了开来,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现了出来。原本浅淡的只有银子能察觉的气息,曼云也清查晰地辨了出来。 “我下去看看!”,红梅自动请缨地靠了过来,可话音还在唇边,曼云已跨箱爬了进去。 竖直而下的洞口不过六尺,就到了底,但置身其下,一个高四尺的空间就显在了面前。对十一岁的曼云来说,还得低了头,若是换了高身量的成年男子更是要猫了腰才能活动开来。 地下小室的长宽不过象了一张大床,在靠着墙的一边铺着一张草席,而席上正仰躺着一具人体。 周曼云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双手飞快地抓住了地下人垂在身侧的一只胳膊…… “活着,他还活着的!”,一边哭一边叫的曼云连着叫了几声,才稳住情绪,明确地向着上方喊出了现下的情形。 “我找着慎哥儿了,他还活着,下面太小了。先等我上去,再下来个身量小力气大的把他抱上去!” 上面传来了杜玄霜的清晰应答声,隐隐的好象还夹着几声欢呼。 “银子快些!”,定下神的曼云暗自催促。 听话的银子轻轻地弹落在了周慎的身上,寻了妥当的一处,轻啜了口带着残毒的血液,盘住的银色身体重又现出了七彩斑斓,象是个不停旋转的彩盘。黑琉璃样的眼睛向着黑暗处曼云的方向一望,又俯下头,再咬了一口。 周慎活着,但身上有伤,体内有毒,为保性命,曼云也只能用了银子以毒攻毒。 第122章 死忠 周曼云扯着从挂在竖井侧壁的绳梯开始重新向上爬去,眼睛忍不住向下看去,只见一片黑暗。[*****$百~度~搜~四~庫~書~小~說~網~看~最~新~章~节******] 明知在下面的慎哥儿亟待救出,但曼云的手脚还是在绳子上不停地发颤。 下来的时候,只想着找到慎哥儿并没想过太多,可这会儿,从心底深处狂啸而来的怒潮几乎要将她拍进了深渊。 “怎么忍心?”待被玄霜一把拉出了已挪开了掩饰箱体的洞口,周曼云双手撑着膝盖,深深地喘了口气,两眼冒火地瞪向了就在一旁的周太夫人。 她在地下小室周慎的身边,捡到了沾着血迹的小刀和布条,显然搁在周太夫人枕边匣中的周慎断指是不久之前在此室之内才被弄下来的。 此前,在这屋里的不过是周太夫人与余妈妈两人而已。 已然清醒的银发老妪身上已被裹上了一条锦被,身子瑟瑟发抖地缩作一团,显得十分可怜。一个大约三十来岁的媳妇子紧紧搂着她低声地劝慰着,在发觉曼云的目光立即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象是感觉有靠的周太夫人更缩得紧了,嘤嘤的哭泣声更是不休不止。 搂着周太夫人的中年女人谢香屏,曼云认得。她原本一路由周太夫人身边的丫鬟做到管事娘子,周太夫人被周显关到了泽亭的庄园里,香屏立即抛夫弃子与她的几个同伴一齐自请跟了过来,也已数年了。 安排了个身量大约五尺高的护卫立即从洞口下去接人,杜玄霜走到了曼云的身边,轻声报道:“余妈妈死了!” 被在房门扭住的余妈妈,早先就被护卫防着咬舌撞墙,缚了手脚,堵了嘴巴,丢在一旁。 周太夫人折腾起动静时,香屏等人赶了来,凶悍非常。她带着一干忠心护主的女子挠脸扭臂,愣是把猝不及防的几个护卫弄得狼狈不堪。好在护卫中有老成的,虎起脸来,卸下了几个打头女子的胳膊,丢在一边才把人吓住了。 可最蛮的香屏还是愣闯下进了周太夫人的室内。 待一片混乱被镇了下去,呆在门口的护卫才发现靠在墙角的余妈妈不知何时已死在了厅堂之上。 “应是那些人中的一个!”杜玄霜指了指对面的佛堂。 因为临时调集来的人手有限,又分了去看着何家,跟来的十五六人从院门起始就开始防卫,无暇一一甄别凶手,也就只能把这院里所有的下人一一地都暂赶进了佛堂。 周曼云轻轻地嗯了一声,接着还是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墙边的洞口。她明白查凶紧要,但现在却没有心思。 待看到晕迷着的周慎被下面的护卫托举而出,安置在了紫檀大床上,一直冷面着刀尖哄着周太夫人的香屏忍不住脸刷地一下白了,但等低下头抿了抿周太夫人的白发,眼中多出了几分坚定。 舒下憋在胸口的一股子郁气,周曼云才到了厅堂看了看余妈妈尸体。 余妈妈被捆了手脚的身体蜷成了虾形,嘴角一滩紫黑的血迹,曼云翻了下尸体的眼皮,又查看了下她的双手,很快在余妈妈的左手手心里找到被抠破皮的一处伤口,象是染指的蔻丹褪了颜色。 “她是自尽的。”曼云抬头跟杜玄霜一边说着,一边翻过了余妈妈的手背。 余妈妈的脸上也有涂蜜敷粉,但不失老年妇人的端正朴素,但被翻转过来的十指染着鲜艳的红色。九只都是正常的,只刻意修成如同三角尖锥一样的左手食指指甲上染着剧毒的“红息”。 此毒外敷无恙,但只要有沾染到破皮伤处,毒入血中,就会致人死地。想来被捆住的余妈妈只是趁乱做出了个曲指动作就能结束掉了生命。 曼云起身在四下打了会儿,在余妈妈的身边捡起了一个铜制的指套,道:“好在,她只是留毒自尽而不是用来杀人,否则无论谁被划到,都要没了性命。”进院以来,她与银子都着意关注着周慎的血毒气息,对余妈妈身上带着微末之毒倒是粗心地忽视了。 她看看正由两个护卫守的佛堂,道:“那些个人就先这么关着,也好。舅舅暂不要再让人与她们有了身体接触,待查清了再说。” 如果在这些伺候周太夫人的忠仆中,再有一两个余妈妈,就很是可怕了。 “你别乱动!”就在这时,周太夫人的卧房里响起了一个护卫狠狠的喝声。 “六小姐!”香屏的声音惨厉地叫了起来,道:“是我与余妈妈合谋绑了人!老太太病得糊涂不晓事,我们就在她房里挖了洞,将人藏了起来?” “你们绑了谁?”闻言转身立在门口的曼云盯住了靠在香屏身上的周太夫人,冷声问道。 尽管老太婆微不可察地缩回了想贴着香屏身上比划的手指,周曼云还是将那细微的变化收进了眼底。曼云直觉香屏是毫无意义地为人替罪,在她赶到泽亭询问刘老七时,他已说过霍城昨日的绑架案子泽亭庄上还没收到消息,而这边参与绑架的应该也没张扬给太多人知晓。 “绑了……”香屏的眼往大床上一瞟,狠狠地咬了咬牙,霍地站起身,向着身边一个护卫出鞘的配刀上撞了过去。 老太太屋里密洞,还有被救出的人,这一切香屏都一无所知,床上被围挡住的人是谁她看不清,刚才慌乱之中也没听清曼云等人的对话,无法再圆下去的她,也就只想到了以死护主这一个法子。 香屏自寻死路的猛扑被闪过去,反被扭了胳膊,压在地上。但嘴里还是不停地喊着“不干老太太的事,一切都是贱婢与余妈妈自作的主张……” “把她和老太太也丢到佛堂里去吧!有人想从里面出来,就直接上了箭弩,格杀勿论,无论是谁!”最后四字,曼云咬得极重。 杜玄霜不禁地向要留下的兄弟使了个眼色。若是周太夫人吵闹,闯门,也只能夺了她手脚的行动之力。他们不惧杀人,但是不能让曼云背上了弑杀祖母的名声。 但是周太夫人从被从地上拎起到被扔进佛堂,始终不曾有过一丝挣扎,只依旧一直嘤嘤地哭着,象个无辜至极的孩子。 一把大锁将佛堂的门从外锁了起来,几个护卫开始往门窗上钉着木条…… 要赶着去何家的曼云,来不及细查了那些女子是否带毒,也只能先把她们关了起来,至于困在室内的这些人会不会再有人自杀或是杀人,她无力起悲悯之心。 “想来祖母还会教了她们怎么串供吧?”周曼云看着满目狼籍的何家,嘴角不禁一哂。 几乎就在他们解救周慎的同时,在庄子西北角的何家里有人察觉到了被围困住的危险。想是知道已然事败,两条人影从院子里飞窜而出,意图逃亡。 因为周慎被绑之时,那个白发老妪曾往护卫脸上喷过一种黑色的毒水。被喷溅到的护卫虽未身死,但已被毁瞎了双目,一张面孔也奇异地被黑水消去了部分皮肉,狰狞非常。人未死,但此生必将生不如死。周曼云现下也无任何法子,可以帮到那个可怜人。 有了前车之鉴,来到泽亭的护卫不仅被提示了要小心近身的任何未经确认可靠的生人,还都带了弓弩。以毒克毒,无法实现,也就只能赶在被敌人逼近之前,先发制人。对着已是重点怀疑的何家,玄霜安排人手时,更是交待过若遇抵抗或逃亡格杀勿论。 当下时,齐开的箭弩射杀了一个,可还有个功夫高深的起先就用活着的同伙挡了几箭,随后带着箭伤居然从包围之中逃窜而走。 追踪而去的几个护卫还没传回消息。 倒在何家门口五丈远的尸体,是个男人。经了红梅姐夫的辨认,正是何家的亲戚谢德山。 谢德山样貌普通但下巴上却长了个明显的肉瘤子,特征明显,不至于错认。 何家里的堂屋里也七横八竖倒着几具尸体,除了外嫁的两个女儿,何家人全部都死于非命。但里面却没有谢德山的妻子,也许逃走的那一个就正是那个女子。 “他们都是服了毒的!”曼云扫了眼搁在桌上的几只饮水的杯子,轻叹口气,道:“待天明,再分了人查查他家的两个女儿吧。” 因毒而亡的一家人是被人谋害,还是如余妈妈一样集体自尽,周曼云无论下了结论。 世上事本也就无定论,被人视为助纣为虐的暴徒,在另外的一些人眼中却是誓死效忠的节义之士。 周曼云的眸光冷了下,轻声交待道:“把他们的尸体都收了吧……” 在何家等待了不多时,追踪着逃走匪徒的护卫就分了人回报。那个带伤的匪徒冲到翕泽旁的一处芦苇荡,跃上了一条小船,船上象是有人一直等着接应,见人上船就立即转入了翕泽。 “窦哥已带着两个兄弟找船去追了……”回报的护卫带着点懊恼,那边的苇荡里只藏着那一只船,以至于他们只能在岸上看着船影直向南去。 “这些绑匪也算是计划周详了!”杜玄霜同样扼腕一叹,单讲将周慎藏在了他亲祖母的房里,就已是让人匪夷所思了。若不是曼云跟着追到了泽亭,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查到这样的结果。(未完待续 第123章 南柯梦 “慎哥儿救回来了就好。现也才近四更,翕泽水上一片黑漆,还是让人喊了窦大叔他们回来,别再追了吧?”,周曼云温言向杜玄霜提了建议。 杜玄霜沉呤了下,朗声道:“云姐儿。既已对敌,而且他也受了伤,我们自然还是要除恶务尽才好。我倒觉得得往翕泽上多派上两三艘小船,让陆上的各个码头岸边也警醒着……” 曼云轻轻地点了点头,由着杜玄霜自去安排人手了。她并不是个杀伐立断的狠人,能撑到现在也是借着胸中的激愤而已,所以与其后继不力地拖了后腿,不如将剩下的事交给了更适合的人。 重返了周太夫人住的院子,这里已里三层外三层地被一些周家泽亭庄上的下人和佃户们围住了。带头领着各队的原放在庄园里的杜家亲兵,叫来帮忙的都是平日能信重的熟人。 虽然风险也有,但胜在人多,能保证了本来显得有些单薄的防卫能撑到天明。 周曼云只让报信的回霍城通报了找到慎哥儿的消息,并不打算夜行回程。 等到了五更末,守在慎哥儿的床畔眯了会儿的周曼云,搬了椅子坐在上房的厅中,正面向了换了条大铁链锁的佛堂门。 横在门前的铁链条绷紧了,让门开了一尺多的口子,但因门口即有链条碍着,又有持刀的护卫虎视眈眈地盯着,出来的人也只能一个个地从链条下方单独地钻出来。 不出来验明身份,就连屋子一块烧了。 周曼云撂下的狠话,虽然让一众人等犯着嘀咕。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排了队。经了段时间的沉淀,虽然同在佛堂里的香屏有交待有保证,但这些强撑着的妇人们也开始后怕了。 “你们自己可都想好了?你们已在泽亭陪了周太夫人数年,而现在如果再受着牵连。又将去了何处?庄上的何树生为太夫人办事,可是一家都死绝了!”,既已出言威胁,周曼云也就不吝偷了别人的杰作来丰满下内容。 打头出来的一个女人。大约四五十岁的年纪。她不停地哆嗦着,站在了曼云的三尺外,听着指示翻手转身,总是不由自主地慢上了几拍。何树生家的婆娘几乎与她同龄,只是早早嫁到了泽亭,初来此地她也怨过何树生家的待太夫人凉薄了些,可现在听到这话,她一时竟也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 待等耳边听到仿若圣言纶音的一句“好了!”,脚已软如汤面的女人立马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头如捣蒜地磕了起来。嚷道:“六姑娘明鉴!小妇人实实对太夫人与余妈妈的所为毫不知情。刚才香屏在里面还交待奴家等人说道……” 周曼云点了点头,手指指向了旁边的一张桌案,道:“桌上左边盒子里的白色药丸自择一粒吃吧!” “六姑娘!六姑娘。小妇人说的都是实情呀!”,瘫在地上的妇人大声叫着。凄厉非常。 “吃了也死不了,反倒能活下去!我只是不想在将来听到你改口胡说些别的,知道吗?”,曼云清淡地反问着,尽显着高深莫测。 自师父徐讷离去后,她自配的毒倒是有些,但却不曾带了桌上那两大盒子的黑白药丸来。药丸是此前红梅娘亲和二姐按着吩咐在她小睡时和面捏了来的,曼云不过是在收到后,让银子偷偷爬了一遍罢了。 在知道药丸来历,但不知就里的周家护卫眼中,曼云这种吓唬人的方法有些孩子气。 但什么都不知道的妇人还是在惊恐地盯了护卫亮在手心的刀子后,飞快地抓起一丸白色药丸,眼一闭心一横,拍进了嘴里。然后哭哭啼啼地走到一边,任个护卫将她的手缚上了绳索。 “吃了白色的,只要听六小姐吩咐就能活着,吃了黑色的会死?”,第二个出来的女人已听过前一个与曼云的对话,不确定地开口问询。 周曼云很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一只手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摸向了白色的。活着伺候周太夫的是尽忠,拼了命效死,这一个也没有决心。 “六小姐!香屏此前就已然说了,绑架四少爷实是奴婢与余妈妈因不忿呆在此间,勾结了外人所为!”,只有香屏出来时,很是镇定地给曼云磕了头,就要直冲去拿了药。 “你这会儿想起来绑的是四少爷了?”,曼云勾起嘴角,冷声一讽。 靠在桌边的身影顿了下,还是毫不迟疑地将一粒黑色药丸拍进了嘴里。 不过瞬息,香屏原本立着的身体突然地一抽,软倒在地上,口鼻之际汩汩地淌出血迹。曼云轻轻地合上了眼,不同于只是拿来唬人还得待今后还补了的白面丸子,黑色药丸中是真的有毒,剧毒。 第一次下毒致死人命,是这样的帮了香屏求仁得仁,也不知是错是对。但曼云不悔,她无意在祖母身边再留下个执着而又忠诚的帮手。 屋里女人的惊叫声立时象是要掀了屋顶一样响了起来,被绑成了一串的妇人象是被大雨淋着的鹌鹑一边叫着一边瑟瑟地挤作了一堆,在惊恐之余,也同样庆幸自己刚才作对了选择。 接下来,争先恐后出来的人几乎以同样的快速绕过了香屏的尸体,扑向了桌案上的白色药丸。 “天明之后,把她们一道带回霍城,先关在府里。”,周曼云说着,透过铁链拉开的门,盯住了踞坐在佛堂角落的周太夫人,道:“太夫人还请您也出来吧!明早孙女也要带着您一块上路呢。” 佛堂之中周太夫人的身影一动不动。 周曼云笑了笑,挥手让护卫们带着绑着串的女人们先退了出去。那些女人,本来银子就查过再无一个带毒的。刚才所为,也不过是故作了麻烦唬人而已。 “云姐儿!”,杜玄霜极不赞成地拦住了周曼云欲进佛堂的脚步。 “玄霜舅舅,我想跟祖母好好谈谈!” 一道只用铁链隔着的门。门外是香屏的尸体,而门内是周太夫人和踞坐在她面前的周曼云。 周太夫人打一见曼云进来,就惊恐地缩成一团,白发老妪硬生生地摆出了副娇小少女遇了采花贼似的怯态。不禁让曼云直觉好笑。 “装着不累吗?祖母大人?”,曼云也不理她,只垂了眸轻声问着。 好半响儿,周太夫人若有若无的啜泣声才歇了,老妪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言道:“你也想让我吃了那种必须老实听你的话,月月领了解药,才能活下去的药?若是如此,你也别假惺惺了,直接给老身拿来了就是。” “就象从前装着犯了癔症。让阿爷不忍心再对你用了药物只让关着你一样?就算我给你服了那种药。您老人家只要一息尚存。就会再想了法子算了回来的。” 周太夫人的脸上终于带上了几分惧色,愤声道:“周曼云,你想让我死?!” 可拔高的声音在她看到曼云平静无波的表情时。又立刻带上了些张狂,道:“你不敢!我是你的祖母。我可以因你的不孝打杀你,你却不敢逆伦杀我!” “就象你对慎哥儿一样?依着大陈律,尊长纵凶伤及子孙,流千里徒四年,若有因,则可缓。可若为孙的伤及祖父母,则可判绞,若为故犯或害命,立斩不赦!”,曼云看了看周太夫人的得色,浅笑道:“可我若真的要杀你,自会做得不留破绽。” “你若杀我,周显也不会饶了你的。他虽对我无情,但也容不得个狠心的孙女!” “也许!”,周曼云不置可否地摊开了双手放在膝,轻柔地说道:“可是我杀你做什么?你早已是糊涂了几年,一个连自家亲孙被绑了藏在屋里的可怜糊涂虫,我杀你有意义吗?其实我一直想不通,你这样糊涂着是为了什么……” 一条银线缓缓地从曼云的腕下滑到地下,慢慢地向着二尺开外的周太夫人爬去。 本来一直警觉盯着曼云的周太夫人没有注意到。她耳朵里听着曼云仿若云淡风清的讲述,明明觉得荒谬绝伦,但又忍不住地想听下去。 “您这一次又倚仗到的谢家很快就要成了明日黄花……先帝的谢贤妃没等做上太妃就为保齐王一命自尽了,可谢家现有两女在宫伺候当今,一康妃一安嫔,人称着大小谢妃,还是风光十足。 可到了十月里,当今接连接到幽州投瀚国,几股作乱民贼自立等等消息,躲在后宫里不肯临政。大约是十一月中的时候,他点了双谢一齐伺候,却突发狂症掐死了康妃,接着将惊惧逃走的安嫔投入池中,安嫔几次挺身欲出,却被他拿着长杆不停地捅了下去,直到一池染血…… 谢家怒不敢言,反倒求了张太妃,也就是张绍雄的妹子,让她转圜着让皇帝不找了谢家麻烦。洛京那边,谢家被张太妃带着一帮子内官讹诈,而在霍城一心护着谢家的你,却成了张绍雄予取予夺的钱袋子。 可等五年后张绍雄死了,谢家不但没翻了身,反倒被当今抄了家……” “你……你……胡说!”,周太夫人终于忍不住抬手指向了象极了预言巫女的周曼云,全然地忽视了手腕上正盘着的一圈银色。 “你所重视的荣耀骄傲,所追求的权力富贵,就那么简简单单地皆化为了虚无!” 曼云绽开了如花笑颜,调皮地翻过了本是向上摊开的手掌,轻声道:“您还想知道您能活多久吗?象这样装疯卖傻的活着,没有一个忠心之人服侍着,身上长了褥疮生了蛆,腐烂发霉,但人却一直清醒着,一直活着……” “我不要知道!不要……”,周太夫人惊恐地跳了起来。原在她腕上绕着的银子也跟着跃上了她的脖颈之上,狠狠地咬了下去。 “南柯梦!”,周曼云缓缓地施了一礼,站起了身,走到跪倒在地上的周太夫人身边收回了银子。周太夫人紧紧地揪着领口,双瞳散成了一片迷茫。 南柯梦,梦南柯。 中了南柯梦的周太夫人不会死,只会一次又一次地在梦乡里重复着曼云最后给她讲的故事。 素手点了下肩上银子昂起的头,曼云轻叹一声,道:“她不重视自家儿孙的性命,我也只能将她最看重的东西拿走了。银子,你说对不对?” 故事其实也都是故的事,十之**在前世都发生过,虽然不知传闻是不是为了抹黑陈朝末帝多加了些血腥底料,但大体是不差的。 “只是银子……那会儿我死的时候,她还在霍城活着,活得很好……” 少女若有若无的叹息声,瞬间就被眼前从仿若从翕泽跃起的金阳炙烧得一干二净。 第124章 又见? 辰时三刻,被护卫挑出来的两个女人战战兢兢地按着吩咐去服侍在佛堂睡了一晚的周太夫人穿衣吃饭,准备启程。 原本以为会异常困难的事儿,结果却出人意料的顺利。 被唤醒的周太夫人茫然地睁开双眼,接着粲然一笑,很是开心地配合着伸展了胳膊,道:“是要入宫去见贤妃娘娘吗?二皇子才五岁就受封了齐王可是大事,定是要赶早进宫相贺的。” 如果说的是孝宗朝的谢贤妃娘娘,那不是已经死了好久了吗? 一个矮个儿的胖妇人刚稍稍一愣,就被身边机灵的同伴抢过了话头,带着几分谄媚样儿笑应道:“可不是,夫人!待奴婢伺候您穿好了衣裳,再用了饭,车马也就备好了。” “要记得把华姐儿也带上的,让帝后见着开心,说不准能博个大造化。”,白发苍苍的周太夫人说着扁了扁嘴,满是皱纹的脸上带上了些少女似的惆怅,道:“想当年,若不是萧太后把持着武宗后宫,善嫉好妒,不容得美人进宫,我也不会被祖父打发着嫁到了周家。没那福份,也就指望了后辈中能多有些成器的……” “夫人,您的福气是一等一的好!您且看着洛京城里比得上您的又有几家?” 毕竟是伺候了数十年的老仆,两个妇人交流了下眼神,你一言我一语地很是默契地哄起了周太夫人…… 明明只有两个老婆子扶着,周太夫人仍带了一脸满足的笑容,跨步上了青盖油壁的马车,仿若是被成群的奴仆簇拥着重登了宫中特赐来接人的翠盖珠缨八宝车。 “我们走吧!”,一直冷眼看着的周曼云轻声一哼,重靠回了小满丰满的胸前。随着新一天的到来,周太夫的梦境又周而复始地从得意光耀中开始了。 小满点了点头,拔缰催行,跨下的黑色骏马就噔噔噔地迈开了步子。 回程的车马是临时从庄上弄的,也只有安置着周慎和周太夫人的两架好些。其他服侍着周太夫人的女人分别被赶到了两辆敞蓬的大车上,车子本是庄上拉草运料的,虽然趁夜刷了干净,可还是透着股呛人的饲料味。 何况每个人的手都和同伴的系在同一根绳上,象极了要被发卖的罪奴。 小户千金世家婢。这样狼狈而又羞辱的境遇对于这些女人来说,还是第一次。要知道,就算是当初幼年被卖进府的几个,坐过的车子也好歹的盖着廉价的布帘。 可没有人敢埋怨,都齐齐地低着头装着哑巴。 车队行到半程一个叫柳树埔的地方,停住稍歇。由周忱带着从霍城迎头来接的一队人马也在此,与曼云等人会合了。 探过在车厢里昏睡着的周慎,把车帘重新放好。红着眼睛的周忱才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用手捂住了脸,低声唔唔地哭了起来。 曼云只远远地瞥了一眼,就扭了头,重对上了眼前一个脸上有着道利器划痕的中年男子,道:“正如她们所说,昨晚香屏已被我赐死了,尸首现还在泽亭庄上。” 她们指的是现在在曼云身后的那些个在泽亭服侍周太夫人的女人,而中年男子是香屏的丈夫,更准确的说是前夫。 “多谢小姐赐了她全尸。小的自会去收拾了,帮她起个坟。”,香屏的前夫恭敬地磕了头,低声哀求道:“只是她留在小人家中的两个孩子,当年年纪幼小并不记得生母。小人,小人并不愿意让他们认母。小的只要活着一天,也会约束着他们老老实实……” 曼云垂下了眼眸。既已做了,她就不惧什么子报母仇,但显然眼前的男人反而顾虑着死去的香屏会影响了他和孩子们生活。 “六小姐!”,见曼云不言语,中年男人急切地挺了挺身子,指向了自己脸上的长疤道:“不是小人凉薄无情,当初她要重回太夫人身边伺候着,小人拦着,她就用剪刀划了小的的脸,连她自个儿亲生的大妮儿身上也被捅了一剪子。 小的实是怕阻她去太夫人跟前尽忠留她在家,反倒会让她伤到孩子们,才以妻犯夫为由,请写字的先生帮忙写了休书!这些事情,街坊四邻都可以作证的……现如今,小人与后妻,还有几个孩子日子过得和乐,实是不想再起波折。” 中年男人的声泪俱下,引来了围观的几个护卫的应合。 明白曼云心思的白露侧了身子,附在曼云耳边轻声道:“他现在码头上做事,家中事我也晓得。虽则他的后妻又新生了个儿子,但为人忠厚,对前面两个孩子很好,那两孩子也都只当了自己是后母亲生的。” 周曼云点了点头。 香屏的前夫立即如蒙大赦一样地松了口气,重又磕头伏在了地上。 重新起行的车队和向着泽亭去协助处理善后的几骑背道相驰。 终于,坐在敞篷大车上的女人有几个忍不住地痛哭出声。她们也与香屏有几分相似,都是当时憋着一口忠义之气,与家中翻了脸,回了周太夫人身边。而现在,她们也不晓得,如果想要归家,还是否有人肯为她们开门。若是就此死去,说不得也与香屏一样,不几年就成了座无人肯顾的孤坟。 “世上婚姻无定数。有时也未必都怪男人薄情寡意,女人也是有冷情的,恩恩怨怨没法子细说了……”,顺风灌了一耳朵的哭声,白露忍不住感慨一叹,揉了揉身前红梅的脑袋瓜儿。 与曼云同龄的红梅,一样因为身量不足以驭马急行,只得被白露带着。 还没开了情窍的红梅仰起脸儿,没心没肺地咧嘴一笑。 看着红梅笑脸的曼云却低下头。她明白,白露倾心教着红梅,除了她的资质不错,更主要的是与自己一般大的红梅说来是做为周曼云替身的最好人选,若有一日临险,从小就被培养的红梅也是要“尽忠”的。 “需要红梅的忠诚但不需要她的命,所以在将来周曼云应当更努力地对自己好。”,周曼云再抬起头,眼眸里闪动着熠熠光芒。 低调而行的车队一进霍城城门,就重地向着溪南小周府奔去。路遇了宗亲关切的相询,周忱也只一一在马上应了,是去了泽亭庄园将祖母周太夫人接了回来。 找到周慎的事儿,周家打算先暂且不提。 除了在泽亭死掉的那些人,在收到曼云从泽亭传回找到慎哥儿的急报后,在霍城盯住了勒索信这条线的周家也在清晨出手逮住了两个匪徒。 虽然来回奔波急行很是辛苦,周曼云还是参与对这两个活口的审问。 但结果只是差强人意,这两个留在霍城的匪徒居然是谢德山临时拉进伙的江湖人。说出有些价值的,也就在这帮子匪徒中,常常发号施令的不是谢德山,而是说是他的妻子玉娘。 泽亭庄上的人对玉娘的印象大多还算不错。这个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长着对丹凤细眼的面容十分清丽可人,兼之行止言语带着些妩媚,也算是美女一名。 “身手好,力气大,懂易容,身上还揣着些毒物。”,这些个由匪徒们招供而出的特征却是泽亭当地人所不知道的。 当日,那个在霍城的闹市里干脆利落地出手绑架了周慎的白女老妪就是玉娘。 按着揣测应当这个玉娘在绑了周慎后就赶回了泽亭,她身手极佳,趁着没人注意先潜进了周太夫人的房中,并不算难事。而后,谢德山再搀着被遮了面目的周慎过去,等红梅的娘亲赶去周太夫人房里揪人,她们就直接把人换了过来。 事情基本捋了清楚,围在周慎病床边的周家众人盯着周慎缺了小指的左手,心中不免五味陈杂。起先他们只认为绑架是张绍雄派人所为,只需憎恨着外人就好,但现在事情牵扯到了周太夫人和谢家,整个家中都蒙上了层灰色。 在绑架案发生的当天,在霍山的周松与周柏都被接了回来。这会儿,周柏倒象足了一位极有涵养的慈父,不再象从前那种浮夸的声泪齐下唱作皆佳,只轻握着周慎残了的左手默默流泪,更让看在眼中的人感到沉重。 以至于长房的周松和周恪哥俩都自觉羞惭万分。虽然周松与周柏二人都是周太夫人亲生的,但因了大夫人也是谢家女的关系,长房在血缘之上要更亲得多。 “反倒是我们错疑了张绍雄?”,现在全部都集中向谢家的线索,一时间让周家众人有些迷惘了。 前世大周府的绑架案是六盘岩的那些人做的,幕后人应当是张绍雄。这样的话,周曼云没法跟周家人讲,只能一声不吭地呆在一旁。 大约在近酉时的时候,从泽亭又来了快马急报。 趁夜逃亡向翕泽的玉娘和她的同伙找到了,只是玉娘死了,只余了一个活口。一人一尸,正被秘密地押回霍城。因考虑尸体不便进城扰人,死证与活证都约着先安顿在霍城南郊的一个小村。 死掉的反倒是那个功夫不错还会用毒的玉娘? 带着几分疑惑,周曼云还是在接到物证已达的消息后,装了个不起眼的小厮跟在了杜玄霜的身边。死去的玉娘身边应当还带着毒,周曼云觉得还是要跟去亲自验过才放心些。 暗沉的天空积云欲雨,无星无月,即使有火把照着,跟在杜玄霜的身后一步一步接近了约定的小村,不知怎的,曼云只觉得心里越发忐忑不安。 在半路上迎上他们的正是周家留在泽亭的护卫,杜玄霜略问了下,带上了几句夸奖。 护卫的大圆脸,被火光映得通红,讷讷道:“也是得了帮忙才捡了便宜。” “谁帮忙的?”,周曼云忍不住开口相询。有人帮忙的事,杜玄霜在家里时就跟她提过,但是也并没有说清。因为她信重着舅舅,也就没有追问。可这会儿,她突然又想问了。 杜玄霜转头要解释,却又立即被周曼云抬手止了。说是停放着玉娘尸体的茅草房,就在眼前,房前几道等待的人影隐隐地在黑暗中勾出了轮廓。 夜风中传来的爽朗笑声透着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 “这两杀才居然一路摸黑就撞到了回鸾湾,正好咱从宝山回程在那儿泊着。那恶心货色上了岸装模作样地还捏着小嗓子,说是遇匪受伤,居然要六……要小六子扶他。结果,被咱小六爷慧眼识穿,直接一剑就刺了个对穿!” 被卢鹞子搭着背的少年笑着解释了半句,却在听到渐近的足音时,扭过了头。 第125章 阉人 只匆匆一瞥,包括萧泓在内的升平号众人都只和杜玄霜还有相熟的几个周家护卫打了招呼,不起眼的曼云被忽视到了一边。**********请到w~w~w.S~i~k~u~s~h~u.C~o~m看最新章节****** 说来也是巧合,从泽亭慌乱逃走的匪徒一路向南,正好选了在回鸾湾上岸。 回鸾湾一带的岸边除了泊船,少有渔民就近住着,而如遇上潮讯风雨在此停船的外来客也多是把船系好后走上一刻到了渔村里休息。可正如曼云与徐讷父子一起出行的那次一样,升平号还是选择了在湾畔就地驻扎。 上岸时见着人群的绑匪正好撞见了掩饰着行踪的私贩,不明就里,想捏了软柿子,却反手被人宰了,也算是自寻死路了。 曼云轻叹,心下也明白了当初进府来报的护卫和杜玄霜为何在周家人面前语焉不详。施了援手的一听说扯上了可能会扯上官非的绑架案,宁可将功劳推给了路见不平出了手又渺了踪迹的侠客,也不想被人细翻了他们私走水路的前因后果。 半废的茅草屋里,一具女人尸体静躺着地上的草席上,胸前的一片血迹触目惊心。云髻半散,脸色发青,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死不暝目的模样一下子就破坏了原本姣好的面容,让人大倒胃口。 死者肩胛和腰部的两处擦皮过的箭伤,致命的正是从胸前到后背贯穿心室的一道剑痕,出手的人干净利索,倒是没让死者受了罪。不管是检视的曼云,还是扳扶起尸体的杜玄霜都忍不住多看了藏在人后的萧泓一眼。 “怕是这女人觉得小六年少好哄,没想着小六还不到怜惜美人的年纪……”。杜玄霜与升平号众人极熟,萧泓还在顺意做过几天,也就没遮拦地对着少年开起了玩笑。 一直低着头的周曼云悄悄地赏了杜玄霜一个白眼,放下尸体的一只手,向着玉娘的腰腹之处摸去。尸体青白色的手指节可能是因为习武的关系有些粗大,但干干净净地没有带着半点毒。 “你不用查了!这具尸体上随身带的东西,此前我们都搜出来了!”,萧泓看着曼云不停翻动的手终于憋不住地扬声制止。带着点微红的脸颊轻侧,指向了屋角扔着一个包袱。 可是因伤死的尸体上,还有一种毒在。 发现些苗头的曼云顿了一下,轻声说道:“要不你们先出去下?”,毕竟是女尸,虽则听着说升平号的人已不算厚道的搜过身,但曼云还是想着给死去的女人留点尊严。即使她十恶不赦。 杜玄霜点头应了声,抬手就招呼起了自己人,却被卢鹞子一把扯住了袖子。 “你别查了!”,这一边,萧泓也一把抓住了周曼云的手,压低声道:“周曼云!你若是不放心,就让杜玄霜再查一次好了。这不是个女人……” 不是女人?周曼云的眼不可思议地重落在尸体上。虽然尸身狰狞但仍能看出生前女子娟秀面容,也没有明显的喉结,怎么看怎么也不象个男人。 “他是个去了势的阉人。”,萧泓无可奈何地轻声从嘴里吱了一句,才轻轻地松开了曼云的手。 上岸救助的女子孱孱弱弱地伸手唤他,尽显娇怯,但他一挨近身侧,就直觉危险,在玉娘搭上他手腕时,先发制人地出了手。升平号的人反应极快。虽不知为何他会暴起杀人,但还是以配合灭口的打算活逮了另一个匪徒。 那一个的骨头并不算硬,只分筋错骨的几下就招了个大概。而卢鹞子等人是老江湖,别说面前的敌人成了尸体,就算是活的只是跟他们作对的,本就无了男女之别,也就打着十二分的精神细搜了尸体,自然也就发现了异样。 “怪不得!”。周曼云恍然大悟地应了声。 看似平常的声音一入耳,立即就让萧泓直觉着很不对味。 “怪不得气力超了一般女子许多。”,同样露出不可思议的杜玄霜立即补上了一句。 周曼云淡淡一笑,不再吭声。不比杜玄霜想得单纯。她是直接为萧泓杀人找了理由,能迅速地判断出美女非女也算是一种特异的能力。 屋里的所有人还是曼云的坚持下都退了出去,她要取毒自然要尽量避人的耳目。 就着一盏孤灯,又把玉娘的容貌看了一遍,周曼云不禁感叹,若不是明白了真相,眼前的分明就是个娇娥。 “这样毫无半点男儿样,应当是自小就宫了的……”,曼云一边嘴叨念着动手,一边在脑子里扯起了千头万絮。 因了前朝曾有过成年后自阉的内官作乱内帷之事,大陈朝对阉人们的管理极严。即便是恩赐还乡荣养的老年公公也只会偶尔在民间一现,其他的从生到死是在洛京内宫和藩王府邸,突然出现在江南霍城的这么一个人,不得不让人疑问着他的身份来历。 冰凉的手在死者腹部一推,立即可以看见原本平整的肌肤鼓起了小小的肉丘象是蚊虫叮下的痕迹。 曼云用左手按着,右手一刺,一只长着透明双翅的黑色小虫就直扑着她的面门而来。 从曼云额头盘下的银子,吐出了长信,啪地一下就把小虫子拍到了一边。别说吃,单这么一下,她都嫌脏,银子盘了盘尾很是不满地在曼云头顶蹭了蹭。 在虫子掉下来的一刻,曼云已眼疾手快地伸手将一只打开的小玉匣子接在了下方,迅速地合上盖。 再细检了下尸体,没再有有价值的他物,一个白瓷瓶拔盖轻斜抖下了一揖子黄色的粉末在尸体胸前的伤痕上。细粉粘上残血立即地冒出了一连串的黄色泡泡,迅速着吞噬着尸体的皮肉。 世上比活人可靠的是死人,而比死人更可靠的是死得不留下半点痕迹的死人。 经了这场绑架案,曼云也暗自检讨了下年初在紫竹寺外抓到的那两个乱民处理得不够爽利,太过着相惹眼。虽说,那时无论是否处理,绑匪依旧会来,但是是否有可能是因为别人看出了那两个身上中毒的痕迹,才会再派了玉娘这样会毒的来。 不知道答案的周曼云也只能尽量努力地让自己一次比一次想得更周全些。 从玉娘的那堆东西里捡出了一根铜管,两副惟妙惟肖的人皮面具,还有一包子暂时不知装着何毒的瓶罐,曼云走出了茅草屋,将门扣上。 “看着天气不过半个时辰就该下雨了,点房子的事还得等晚些再说。”,见着曼云举了手中的包袱示意,杜玄霜立即做了回应。被关上的门,他不会再去打开看里面的情形,直接就会毁了。 “若是有雷电,就推给天火吧?”,曼云顽皮地眨了眨眼,突觉自己还是很有作贼天份的。 站在三尺之外听着的萧泓不禁莞尔一笑。 周曼云装着根本就没看到偷笑她的人,直接举了举手中的铜管跟卢鹞子说道:“还好,你们没擅自动了这管子,否则麻烦就大了。”,虽没触开机关看着,但凭银子的反应就知道里面是在霍城绑架周慎时玉娘就用的那种毒水,究竟如何应对,曼云还没有法子。 “那是因为那贼厮当时扣在手下要拿来对付小六的,小六杀了他后发现,怕是什么暗器,不敢让人碰着……”,卢鹞子故癖难改地又替萧泓吹上了。 听杜玄霜细说了此前中毒护卫的惨状,众人更是唏嘘不已。 夜雨正如此前判断的一样,下了起来,但没有出现曼云期望的炸雷,难免让她有些失落。但更郁结的是要留下来放火的杜玄霜只愿再带了两个护卫,反将曼云托给了升平号的卢鹞子。对于曾一起跑过江路,砍过人头的同船人,不管将来如何,现在杜玄霜还是极信任的。 沙沙的雨声掩着仿若同着步频的行走声,曼云犹豫了再三,还是在队伍中间慢了几步,等到了护在队尾的萧泓。 “这次的事多谢了!你们现在既然收着河人……赶明儿我就差人给升平送些药去,抹消金印比刀割火燎要安全得多,大体上是看不出来的。”,这原本是为那个伤了脸的护卫配的,但对于大面积的伤害不甚管用,可对付道金印刺字还是成的。 “当做此事两清的报酬?”,萧泓侧头望了曼云一眼,笑应道:“尽管送来就是了!” “是的!两清!”,曼云答得认真。这一世,她要算得清楚些,有恩即偿,不拖不欠,所谓人情欠太多了,她怕还不起。 “我也要……”,萧泓只说了半句,就轻笑一声,改了口道:“好!两清了!” 立在原地的少年手平抬着示意着前方,象是催促着曼云快走。周曼云一点头,很是轻快地抬起了步子。 待曼云的身影重夹在了队伍中间,掉在队尾的萧泓才重抬起了步子。本来他还想玩笑着说,这一次也得谢了周曼云。若不是有夜探藏岫楼中了离光的教训,可能这一次就会着了“女子”的道。可想想这样的话太过轻佻了,就又咽了。现在看着,还是咽了好。 “火烧起来了……”,队伍里有人轻声提示着,曼云缓缓地扭过了身子。 红彤彤的火光透着雨帘映了过来,象是要烧透了半边的暗沉天空。 “连阉人都跑出来当绑匪了,这天下要乱了!”,卢鹞子啧啧的咋舌声显得无比清晰。 细雨中立着的曼云伸手扶了扶头上遮雨的斗笠,轻浅一笑…… 第126章 官非 雨只下一夜,到天明时就歇了。 敦院荷塘里满擎缀了透明珠子的碧绿雨盖,初生的荷花大多打着朵儿,只有零星的几枝羞涩地绽开了一两片如凝脂一样的花瓣。 不必等花开盛,连着芳溪的活水就会把清晨投入池中的渣滓,淘换得一干二净,不留半点痕迹。 重回敦院的池塘边坐着,周曼云不是在怀念着这里已离去的主人,而是在此刚刚又再操了毁尸灭迹的旧业。跟着阉人玉娘一起在白鹤梁被逮到的活口,重在周显等人面前招完供后,如同他的同伴一样被抹掉了在着世上存在过的印记。 什么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周曼云展开自己嫩如细笋一样的十指,看了又看,才轻轻地重又放回到了膝上,湖绿色的裙摆衬着雪白的柔荑正如池中莲一样,洁白而又朝气蓬勃。 得到的招供,不过是证实了绑架周慎的幕后确实是张绍雄。周家所在的霍城属和州府,往根里究着,这就是一起本州父母官绑架了治下子民的荒谬案子。活口人证留着有什么用?拉着出去,也不过是遭了那一边的灭口罢了,何况为了周慎那根再接不上的小指,周曼云觉着自己的迁怒也还算合情合理。 周府把找到周慎的消息放出去了。版本略去了在周太夫人房中的那一段,只说是周太夫人身边的下仆为图钱财勾结了匪徒绑了自家的少爷,外匪在带着人质逃亡路上被路见不平的侠客杀了。内贼见事败就服毒自尽了。时间顺序稍稍倒了倒,有着从泽亭来的大量人证在,错的也就成了对的。 与渐被放出去的风声一样,此前曼云在泽亭布置下的事儿陆续有了回音。 “何树生的大女儿和女婿一家在白寺镇,已找到了。何家大女刚生一子。正坐着月子,对娘家事毫无所知。但是,何家二女儿却早在年前就去了和州府……” 死去的何家有人在和州,联系了前因后果算是在了意料之内。 周显接到消息沉呤了许久,随后才做了决定。一边派人去和州府探着何家二女儿的下落,一边却是把自己关进了书房,只带了个周惕在身边磨墨压纸。 雪片一样的信件从溪南小周府向着各地散去,大多都是落在了霍城附近的各州各府…… 五月十二。从夏口匆匆赶来的高恭踏进小周府,第一时间没有去看在绑案中受惊吓后一直卧病在床的次子,而是冲去了耕心堂。 不敢论理,只论礼。 在并不算大的耕心堂里,高恭谦逊行礼一圈下来,也不禁有些腿肚子发颤。除了周显,现在这里挤着住了七八个外客。大都是六七十岁年纪的仕林前辈,其中还有当年高恭进学的恩师杨老侍郎。时光倒流个一二十来年。这里的人也是朝堂中不可小觑的一帮子,而就在现在,好几个荣退官员手里还捏着先帝准着参政议事的恩旨,虽然他们这些年来从未用过。 而周家外院的几个院落同样住着外来的客人,大都是稍年轻些,目前还没资格跟着老大人们挤着住的。有象高恭一样有官身的在职官员,也有如周松一样现正闭门立身的中年大儒。 因聚得人多且齐,周家招待得也热情,很有些客人倒一时忘了当初接信赶来的初衷。开始建议着周家不如恰逢其时地开个文会。 周显从善如流地捋须应了。 周家占着地利,家中又有着积年累财,说了不吝本钱招呼客人,开文会的说法刚被认可,倒就象模象样地正式忙活开了。此前,因为绑架案沉寂了一阵儿的传芳书院也跟着沸腾起来,书院的学子自愿地跑了周家求着打杂。以期能得了某位前辈的眼缘,指点一二。 所以在五月十四赶到霍城的和州官兵,一下子就陷进了周家红红火火的热闹中。 带着四五十号兵丁衙役而来的郑姓通判,连怀里的一纸公文还没掏出来,就被个白胡子老头啐了一脸唾沫星子。 精瘦如猴的郑大人倒也乖觉,立时拿出了啐面自干的风度,五体投体地向吐他的王老头行大了礼,道:“郑恩渠在此多谢恩师教诲。不知老师在此间,亏了礼数,实是学生的罪过。” 王老头只鼻尖哼着,手指点了点堂上坐着的几个,让自己当年担任房师取得的学生一一给老大人们行礼。 郑如一边行着礼一边更觉得揣在怀里的公文如同一块火红的烙铁,揣不得可又扔不得。 “郑恩渠,你来做甚?”,王老头自觉面子足了,才提声问了郑如的来意。 “回禀老师,学生……”,又挨了白眼的郑如立时换了文气十足的调调,快速地讲道:“今有泽亭何氏二女,于和州府出首提告霍城周氏灭门毁家,害她娘家的一家性命,张大人签了押令要拿周……世荣老大人和周大公子周柏等一干人等去和州。” “只有原告出状,未经勘验,就带了四五十号兵马来抓人,还是抓的荣退的正二品官员……何氏何日出首,她远在和州如何知霍城家中遇害……何氏应是周家奴,以奴告主,依着陈律不问罪由先得反坐一等……周家绑案已呈霍城县衙,遇同案论律要发回霍城同审,和州官员为何要僭职行事……” 群情激昂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驳斥着郑如的说法,各式的眼神交织成了一张网,仿若都在指责着分管着刑狱的郑如是个十足十的笨蛋。 “老夫倒是可以带长孙去和州走走的。”,稳坐在堂中的周显气定神闲地啜了一口茶,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郑如的身前。 “周老大人!”。如蒙大赦的郑如感激地拱手施礼,道:“下官也是有上命,不得不来此一趟……” 满脸堆笑的周显还没说话,郑如就被一脸焦急的王老头子扯到了一旁。 “郑恩渠,你家中老父老母辛苦耕作供你读书不易。你现在是权位在身,功成名就,但你可曾想过今日真把周显带走了,你在仕林中会受何评价?昏聩无能,唯命是从,陷害忠良的小人!你的前程和你郑家的身后名还要不要了……”,王老头子以目示意着一院青衫,语重心长。 “可是张绍雄……” “姓张的敢公然拿你作耗?按你职级本也能和他分庭搞礼。只是你无能退让罢了。老夫不是托大,若你在和州不如意,帮你往他州转个平职也还是易事……” 郑如的脸上阴晴变化不定,好半天才对着王老头真心实意地又施了个礼道:“学生就谨听老师吩咐了。” 霍城事,霍城决。 郑如拍拍手,很是为难地从霍城离开了。他从和州带来的一纸公文,被放在了霍城县李县令的案头。带人到和州的事象个没人要的藤球一样踢给了李县令。 在年初紫竹子寺刚吃了冒进之亏的李县令犹豫再三,将本就不合规矩的公文看了又看。战战兢兢地批了个“押疑似绑匪帮凶的何氏回霍城先审绑案”的回复交给了书办,然后换了一身八成新的儒袍,很是低调地混进了周家。好赖,他也是个文人,在这种情形下,也只能讲讲风骨了。 周家的文会从十二到十六,开了五天。直到依依惜别的老少约定了来年此时在新柳县由杨老侍郎作东再聚,才渐渐地散了。 “拖累了江南大半文秀为周家张目撑腰,世荣实在是惭愧至极。”。执手送着杨老头在桃花渡登上客船,周显很是郑重地向旧友道谢。他身边的周忱和曼云更是大礼相拜。阿爷的身体状况,周家子孙都知道,周恪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一个,若是真被五大三粗的士兵裹挟到了和州,不必入狱,在路上就必然会九死一生了。 头顶中央已如一棵没了叶子的老树样儿的杨老头伸手扶了两个小的。摇了摇头道:“世荣,明人不说暗话。这世道……这张绍雄所为,谁家不是心知肚明的。新柳也在乱,若是今日,老夫不助你,明日又有谁助我杨家?” 杨老头的手沉沉地放在了周忱的手上,很是欣慰地拍了拍,道:“你这孩子,老夫这两天看着很是合眼。老夫托大,且按着你家长兄,为你取个字如何?”,这几日,几个周显旧友都是由周家的周恪以下几个孙辈分别充着小厮伺候的,周忱正跟着杨老头。 “子纯,可好?”,这下,杨老头却是转脸看向了周显。周显老怀宽慰地会心一笑。 周忱恭敬地作揖俯下了身子。 孤帆远影尽,立在岸边的周曼云长长地纾了一口气,闪着大眼睛看了看阿爷,接着歪头瞅了瞅周忱,笑了起来道:“要是我猜得不错,这一次是二哥拣了便宜,待周家备齐了六礼,就能到新柳聘了我的二嫂了。” 周显笑着点了点头,一只手指轻轻点上了曼云的脑门,叹道:“你倒脑子活络,只可惜……”。可惜周曼云的婚事却还是扯不清,老友中想聘曼云的人家也有,但总是让他老人家觉得都不甚如意。 爷孙两个自顾自玩笑时,琢磨了下才明白过来的周忱露出了满面愕然。 于五月十七日离了桃花渡的杨老头,已是离开周家的最后一批人了,热闹的周家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来往皆客,对周家的孩子们来说,送走了客人,就能收拾心情好好读书了,有几个受了外来新鲜观念指点开了点小窍的,更是急得要把所得记了下来。 所以在整个周家,也只有躺在病床上的高维觉得最为郁闷。 好不容易从繁忙公务中抽身而来的父亲高恭要走,不仅不带他离开周家,而且在训他。 “你的病并不严重,为何不起身招呼前辈,错失得了进益的良机?”,高恭冷着脸,很是严肃。 “那些已不在官场上的老头子有什么用?”,高维扁着嘴,很是不忿。 “没用?”,高恭长叹一声,按下了心头跃起的无名火,耐心道:“若不是他们,周家此时会将如何?为父一直教你,若志存高远,期冀着鹏程万里,就更必须要爱惜自己羽毛,你又记到哪里去了?” 被指责的高维一下子红了眼圈。这几天,他跟父亲已讲过了他在高家的委屈和受挫,可高恭根本就没当回事,镇日还是将难得的假期耗在了那些周家的客人身上,直到现在要走,却又教训他。 “若是你兄长寄读周家,又怎会如你这般!”,看着次子一副受伤的模样,高恭的怨怼还是忍不住地出了口。 第127章 名声是个好东西 小轩窗半开,对着廊前的一道曲折的花径。【】往窗外看着,墨竹正跟高恭从夏口带来的几个扈从在晒不着日头的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再无外人。 立在窗边的高恭,定了定神,伸手将窗扇支得更敞开了些。 接着,他稳步地重新坐回高维的身边,语重心长地说道:“维儿,为父一向只拘着你们兄弟读书,倒是忘了跟你讲些旁的道理。周家文会之事,你且想想这周显能拢了这么些人来是为了什么?” 对张绍雄的怀疑和防备,周显只在几个老友到了霍城面见之后隐涩地说了一二,能猜到实情的也不过是杨循那种人老精鬼老灵的老头子。而其他人,多半也就是基于周家嫡孙被绑的义愤,应邀前来给霍城县施压限期破案的。用他们对付了来自和州的官兵,倒是周显暗地里算计了。 只是在高维被救出当日就去信通知的高恭,周家人当时也就只想到尽着情理将事情通知到他的父母而已,毕竟高维也是受害者之一。 高恭对前因后果不了解,自然对周家事另有了解读。从周家族中的孩子遇人拐带救回再到周慎被绑架断指,显然使周家意识到了宗族在霍城管控和影响的力量渐弱。溪北大周府现只有三两个小官在任上,溪南小周府更是无一人出仕,看似日渐衰败无力的周家被外来匪徒盯上想要割肉再正常不过。 “若论依着声名巩势,周家爷爷算是耍得驾轻就熟,也就你这不知深浅的小子只盯着他的偏听偏爱……你且去打听下现在市井之中周松的名声?为官的最忌贪弊,但他从狱中遇赦回乡不久,就被周老太爷安排上山为祖母守孝,再翻了祖先遗泽的残卷故纸印出两本书,几年下来俨然隐有修身治学的名儒风范。而周家其他几房莫不如是…… 这一次溪南小周府致信集人,溪北大周府那边同气连枝地响应,姻亲故旧,师长徒孙地就拢了一起。维儿,你且说说这让那些打周家主意的人看着会怎么想?” “破船还有三千钉!”,高维飞速地应了一句,又稍露了些不好意思,抿住了嘴。 高恭无意追究儿子不知从何处学来的俚俗之语,缓缓地点了点头,道:“若周家一直如此,不会昏了头自败,累世经营的名声起码还会护着几代。” 就象这次据说泽亭何氏女告周家杀人灭口一样,无论参与文会的文士儒者还是市井小民几乎在案件未明之前就众口一词地站在了周家一边。周家是主,何家是仆,且不说已有证人证实何家参与了绑案,以仆犯主本就该死,这杀人灭口看着就不是周家会做的事。 周显二子周柏当年不过是服了药石之后发散不得法,奸了妻子身边的婢女致人自尽,周显就关了嫡子数年,直到现在仍不允其起复出仕。 前两天从和州又传了消息来说,何家那个出首的二女诬告不成,畏罪逃跑,不知其踪。霍城的李知县一接了消息,就立时发了告示将绑架周慎的案情始末贴在县衙之外,将案子作结陈报。霍城人再谈此案,都在没口子地赞着周家仁厚,就那些背主的奴才还都给地给棺下葬了,象周慎因失了一指绝了进学可能,换了别家把这些个害人的都扬了灰也不为过。 “维儿,若是高家在清远能如周氏一般,我又何必将你送来霍城……”,对比着家族气数,高维忍不住长声一叹,拍了拍儿子的手道:“世代的清名虽换不得吃穿,却决着人心向背。为父对你寄着厚望,还望你能从此收敛性情,跟着周家阿爷好好学学。” “爹爹!”,高维的脸色微微发苦,扯着父亲的袖子轻声道:“大哥在京,儿子还是想在您和娘亲身前伺候着。”。听得还要留在周家,高维难免有些作贼心虚的感觉,虽然自绑案之后,周家人从来没追问过他当日情形,但瞒了许多实情的高维心里总不踏实。 “夏口事杂……况且你的学业要紧。” “若是为了求学,孩儿可以回洛京与大哥一处。”,高维有着急欲脱身的急切。 “高维!”,高恭不禁地瞪眼怒喝,道:“我已与周世伯讲好,待等你将养到了月底,还是要跟周慎一起入传芳书院读书的!” 高维委委屈屈地低下了头。 一声轻叹,随着一只大手压在了高维的肩膀之上,高恭肃穆方正的脸上悄然地滑过了一丝黯然。 刚才与高维说到的周家名声,高恭是极羡的。 在儿子心目中,高恭与当初在洛京做着小翰林时一样仍是廉正端方的君子,但高恭自知因接连负责着夏口河工和行宫的修建,允州“高阎王”的骂名已渐从被驱使的河人中传到了江北的寻常百姓家。这一次来霍城,就有好些个有脾气的老头子毫不客气地赏了白眼。 这样的局面,高恭当年在接过委任状时就已料到。有派有系唯恐磕碰的官员又怎么会去做这种毁声坏名还要面着各种险情的苦差事,但既要做出番事业,他也就顾不得许多。朝廷划拔的钱银如流水一样从手上过,就算当今念着他的忠正清廉,当初帮他与潜邸中的天子搭上线的贵人还是要了他的长子去京里为质。 借口托附亲戚的次子高维不懂事,愣是与一向待高家和善的周家人相处尴尬,以至于高恭直到离开霍城里也不敢轻易开口向周显提了其他,只能在临别之时反复交待儿子从今往后敛性省身,再不可行差踏错。 “若是周家真败了些,反好了……”,被下仆簇拥着离开的高恭回望了下芳溪南岸的小周府,心中感叹。 若是周家败了,次子与周家六姑娘的婚事倒就更好提了,也更有意义了。长子高绩已被指定的妻家并不显贵,高家也不图媳妇嫁妆,在次子的亲事如果跟当年周显坚持让嫡次子娶了失了双亲的弱女高氏一样,高家能攒一笔重情重义的好名声才是最好,特别是在将来要退身安居的江南。 父亲高恭离去后,仍被留在周家的高维不再消沉地困在屋里,很是诚恳地一一拜见了周显等人。 伏荆请罪还是直陈内情,周曼云一概不知也不问。不说祖父是经验丰富的老人精,周恪等几个兄长也都自有了判断是非与待人接物的准则,天天盯着硬要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和作法是件没有意义而且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可是只要一坐在蕴华居周慎的房间里,周曼云就总忍不住心中那股子想要把周慎的小脑袋瓜打开,重新换洗一遍的冲动。 从泽亭回来的周慎一直被安置在高氏的身边,曼云每天都跑过来为他拔毒治伤。高慎左手断掉的小指接不回去,而他身上中的无名毒与曼云曾学过的“紫墨缠绵”用料及表征类似,都是使人手脚酸软无力舀不得片纸,时不时地还会抽搐吐血。 可看着相似的毒在细微处用药不同,处置方式就得不同。为了确保不留半点隐患,周曼云很是小心地试了又试,也不过是在十几日内能让周慎恢复了些气力而已,要治好的,有得熬。 但正如用毒医病比直接用毒把人弄死要困难得多。要改变一个人的性子,也比杀人更难。 周慎使不得力,就坐在窗前的榻上任身边人张罗收拾着明日要去传芳书院复学的书籍笔墨,全副心神都浸在手中执着的一卷棋谱上,拈子打谱,根本就对曼云语重心长的唠叨充耳不闻。 “听或不听,我就一句。”,周曼云毫不客气地按下了周慎手中的书卷,认真道:“往后高维有事,你离着远些!他自有下人伺候,用不上你帮忙。” 眼前少年的头立时听话地点了点。 明明就是有口无心!得了回应的周曼云更气结,一下子就蹦坐到了周慎的身边,瘪着嘴暗生闷气。 从醒来到现在,已有大半个月,不管听到什么样的说法,周慎都不曾怨过任何一句,包括周太夫人还有高维。这性子象足了前世的曼云,她讨厌至极! 立在门口的高氏静静地看了儿子与侄女很久,才慢慢地走到了曼云跟前,涩涩说道:“维儿也只是个孩子,即便有无心之失,现也知道错知道怕了。云姐儿就不必计较了。”。一个娘家侄子,一个是婆家的侄女,曼云因周慎的事一直视着高维如仇敌,让高氏备感为难。 牵着自己的亲生儿,那些私下里对高维行为的评价,高氏初听不是不怨。但是在大哥来了趟霍城后,高氏心中反倒放下了,这世上论起血亲,她已无多,总不想真的做了冤家。 “二伯娘!”,曼云伸着双手拖住高氏,眼睛往周慎戴着银质指套的手上一晃,轻声说道:“前事即已了,云儿也就不再跟您和哥哥反复提了。只是刚才说的话尽是肺腑,伯娘您想,高家世伯现仕途大好日渐位显,而高维估摸着也是存着要为官作宰的想头的。 但慎哥儿性子本就恬淡,一棋一坪就能混了一天,不论亲疏,单论将来,本就不是一路人。与其总混在一堆儿相互牵扯着不能专心,不如各自交友寻师,也两下便利。若是四哥哥喜欢,前次来的文先生本就是国手,何不让阿爷领着四哥拜师认真学了?” 周慎手中的一枚黑玉棋子落在坪上摆出个双虎,抬起头来,目光闪闪。 周曼云暗吁了口气,笑着继续揽事,道:“阿爷那儿,我自会说去!”。她不指望做了大国手的妹子,高维赶不走,她就让周慎躲开,只希望周慎能和高维从今往后志不同道不合彻底分道扬镳就好。 谁说善弈者就善谋算,象周慎这样聪明但却心思纯净透亮的凑足一打,都顶不上高维一个算计。前世她赔命,今世周慎赔上根手指也尽够了,周曼云半点不想再受高维或是高家的牵累。 侄女的心思明晃晃地一眼能看穿,但高氏还是看着儿子脸上隐带的兴奋,点了点头。 曼云扶了红梅,跟在挑着灯笼的青缨身后,一起离了蕴华居。 前面的灯笼随着少女初成的婀娜身礀轻摆,染了一地光,后面的两个还没长开的一主一仆,悄悄地咬上了耳朵。 “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从蕴华居里出来的曼云因为又一次碍着亲情逼让高维而憋了一肚子火气。急想找个出气筒子的她狠狠地咬了牙,对红梅道:“明个儿咱们去顺意找玄霜舅舅,计划下把六盘岩的那帮子匪徒先收拾了!”rs!~! 第128章 新娘 五月中旬周老太爷在霍城呼朋引伴召集文会的架式,除却免了一场不必要的牢狱之灾,更因祸得福解决了一些正困扰着周家的难题。 能来且敢来的亲朋旧友都是周老太爷信得过的。而几家此前与周家议过儿女婚姻事但未决的,自然也就将自家曾被提起过的少年带到了身边或是更留意地仔细看过了周家的几个孙子。 才进六月初,先是周忱与杨家孙女下了小定,不几日,曼清的婚事也有了眉目。 如果按着这样喜庆的结果,周显漫天撒了出去的墨宝还算得了不少的收益。 否则在曼云眼中,那些个一辈子舞文弄墨的阿公阿爷们声势浩大的亮相不过是江南文坛在陈朝末年盛极而衰的绝章断响。夕阳余晖在此时还尚能唬住屠刀,待等幽燕投瀚,北楚作反……想在江南咬肉占地盘的豺狼们就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世人评价,直接撕了身上裹着的遮羞布不顾吃相,渐冷温度的残阳自然就带上扑咬进食的血腥沫子。 对周家未来的忧虑,除了周曼云这个爱搅和的,都由周老太爷带着一帮子儿孙们扛着。溪南小周府内宅里的妇人尽皆欢欢喜喜地准备着曼清婚事的各色物件儿,因为曼清年纪已算是大的了,才定下的西坂路家那边也急着催嫁,紧赶紧的婚期就订在九月。好在周家早就未雨绸缪着,因此才能忙而不乱地稳步进行着。 七八月的大热天气里,为曼清婚事跑前跑后操心最多的却是闵氏。她想把曼清打发嫁了好在十一月里嫁自家女儿的心思,并不避言,周家上下皆知。 高氏带着曼清检视完要装箱起运到西坂的大嫁妆,回到蕴华居里没等坐稳当,就认真地交待起了又一个要被嫁了出去的庶女。 “清姐儿,赶明儿嫁到路家,要记得念着你四婶的好!那些嫁妆单选木料就不晓得要用了多少功夫,若不是四婶为妍姐儿备嫁之时,就一齐张罗了你的,那里能赶得凑巧……”被高氏拖着手的曼清羞涩地点了点头。十八岁的少女正在一生绽放最妍丽的年头,即便面上粉黛未施,依旧通通透透毫无瑕疵,通身清丽婉约如同上好的白玉,令人惜之怜之,不忍磕碰半分。 正好上得门来的曼云,看着眼前的一对母女,悄悄地勾起了嘴角。周老太爷显然把高氏住的蕴华居当做了二房庶女的鎏金铺子,与已出嫁的曼妙一样,待嫁的曼清又被打发到了嫡母身边住几个月,由高氏完成名门淑媛出门前必修的课程。高氏虽已别居,但那副柔软的心肠根本就不会拒绝给每个离家的女孩子添上好处。 曼云不苟同但也理解。对于善良的人来说,在别人眼中的吃亏,她们自觉是在积福,并不应当受到指责和嘲笑。 只是,高氏所教只是最基本也是最正统的为人媳为人妻的规矩道理。 曾受过高氏教的曼云跟阿爷提议过得让姐妹们学些别的,却被周显瞪了回来。 且不说为每个孩子择亲,周显精挑细选的都是积善人家,退而言之谁家老人不希望自家儿孙过得和顺美满,只会教好不想教坏是正常,在婚嫁之前就提“你若被婆婆欺负,如何如何,被丈夫虐待又如何”纯粹是找着晦气。 大不了,今后姐妹在夫家受了委屈,自个儿领了人打去。自忖着能扮了凶悍小姨子的周曼云,也就只能这样想着了。 几张散着淡淡hua香的笺纸放在曼清手边的桌几上,周曼云眉眼弯弯地笑道:“三姐!这些养生的药膳方子,我都亲自拿到外面跟大夫核过,都是极好的。就当了添妆先送了姐姐,好让你现在就可以学做羹汤了。” “多谢六妹了!”曼清轻盈地起身向曼云施了一礼,眼底流露出真切的感激。 西坂路家是阿爷挑的,但也是曼清自择的。前两年曼清议亲遇上周柏发散的疯症冲着,总没结果,硬生生将年纪拖得大了些。而今年议亲到了最后,留下两家,一个是妻死续弦的,另一家是西坂路家。路家的次子和曼清同年,但因身体不好迟迟婚事未定。 按着大多数人的看法,前面那家除了非是原配,从家境到男人精气神都要好得多。但是对于本就是妾生女的曼清来说,她固执地就想求个原配嫡妻。周显本有犹豫,可在文会之时,与会的路家大伯将侄儿亲自带了来,随周家唤医察体,极尽诚意。这一手,路家还是跟周家处理周恪婚事的作派学的。 曼云当时混在大夫身边装了药童,知着前因后果,也跟阿爷下过保票。路周两家的婚事才开始起议。 “路家公子不过是先天休弱,肺部有些隐疾罢了。姐姐去了,自盯着不让他碰着生冷,注意防寒保暖,再冬病夏治地好生将养个几年也就好了……” 一张张药单,曼云都掰开揉碎细细地跟曼清讲了个清楚。曼清不吱声,只专注地听着,偶尔轻点下臻首表示明白。 待曼云讲好了,曼清还在轻蹙秀眉看着手上的药方子,低下头的侧面只露了一截雪白的粉颈,如玉生辉。 周曼云不禁有些失神,眼中带上了浓浓的迷惘,轻声叹道:“路家公子娶了三姐倒是有福了。”路周婚事是由长辈提的,而就算路家公子来到霍城,曼清也守着礼任谁怂动也没去做什么相看之举,但自从她认可路家后,就开始积极地为作路家媳做着准备,极其认真。 “是我有福才对!”曼清闻言抬起头,轻笑着应了。 待周曼清的视线重新落回纸上,才状似无意地低声说道:“六妹,当日我找过小羽哥的。他只问我,若是他浪迹江湖,我可愿意跟着?我思前想后,还是想求着一份安稳……人这一生,自己选的路就得自己走下去,无论好赖。” 周曼云闻言呆住了,满脸愕然。待想开口再问,却被一阵儿嘹亮的婴啼止住了话意,讪讪地起身告辞。 “三姐!我先走了!明个儿溪北大周府权五伯家的三姐出门子,我还得送嫁!她也是嫁到西坂呢!” “送嫁的事那会用到女孩子家?莫不是又要换了衣裳去看热闹?”曼清忍不住抬着帕子掩了唇偷偷一笑,才移了莲步把强忍着烦躁的曼云送到了蕴华居院门口。 世上总是一物降一物,在周家诸姐妹中横着走的周曼云,最怕的就最小的周曼洁哭。只要那孩子折腾出些动静,曼云肯定也就在蕴华居坐不下去了,这一点在周家人人尽皆知。 “不过,也是个可怜的!”送了曼云,周曼清的眼瞥了下正传着哭声阵阵的西厢房,暗叹一声。 周曼洁现在已正式地寄养在了高氏的名下,她的生母银霞经高氏的求情,免了责打,只直接地喊了人牙子领走。因着周家有交待,没被送去娼馆青楼,而是卖给了个行商作了小妾,一路向南,可能此生不会再现了。 西坂乃是邻县,嫁了路家次孙做正妻,未来的丈夫身体差些需避忌女色,所以早已许了如周恪一般无子方纳妾,已是尽够……孑然独立在夏日午后的院中,周曼清的身形挺拔得如同一根新嫩的翠竹。 八月初二,溪北的大周府张灯结彩,到了未时初,一队披着正红的车马由“且系舟”的大石碑前起行,一路迤逦出了霍城北门。 按着和州府的习俗,行拜堂正典多在酉末戌初取着合着新人的时辰,取着黄昏阳来阴往之意。 而西坂与霍城隔着座霍山,平日里只要翻过一道山梁就能到了,可那道山梁就正好踩着六盘岩的地界。从年初在紫竹寺闹事的那帮子匪徒踞了山上的一处废寺,总会时不时的下山劫了过往的商客收着收路钱银。 从霍城往和和州府或是清远等地走陆路同样要经了这道隘口,带着大宗财物的商旅听了有匪自会掉了头走水路逆流而上,可是急着北上的就不得不捏着鼻子去闯六盘岩。 好在匪徒们还算厚道,除却一些被害了性命但无人知晓的外地行商,这半年来,只要买路钱交够的大都能逃过死劫。 “给山上的大王们的喜钱送到了吗?”大周府送嫁的车马刚踏上六盘岩的山路,坐在喜车上的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小丫鬟就掀了车帘,扬声问道。抓发双丫髻缠着大红的丝带,白嫩的瓜子小脸上缀着一对如星子般的大眼睛,神采熠熠。 “早半个月就送了!”掉马回头的一个精壮汉子朗声应了,又一字一字咬着强调道:“也说了是溪北大周府嫁女。”。车队按着定好的日子时辰出发,即便没有提前送了买路钱,在霍城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那就好!顺顺利利赶到西坂,换轿子就来得及了!”漂亮的小丫鬟长吁口气,退身坐回车里。可车轱辘没继续转多久,一只白嫩嫩的小手又伸了出去掀了车窗的一角,象是觉得车里的空间让她憋闷难安。 “周曼云!你是在害怕吗?”一直端坐在车中的新娘子终于忍不住地问出声,满眼戏谑。 “谁让你把喜帕摘下来的!”周曼云愤愤地扭回身,瞪起了眼。 新娘裹着一身正红礼服,六股钿钗压着云鬓,更衬得眉眼如画,妍丽动人。只是与身侧被揉着团的龙凤喜帕一样,整个人倦倦地靠在车壁上,毫无半点仪态可言。(未完待续 第129章 千金笑 慕容天宇骑上绝尘马一路飞奔,有时奔跑了一天,怕马累了,便在野外休息,谁知绝尘马吃些草喝了水后,又不断以头撞慕容天宇的身子,示意慕容天宇上马,慕容天宇无办法,只是日夜飞奔,只跑了四天,便到了渡口。【】 萧海与宁威一见慕容天宇,脸lou喜色,纷纷前来迎接。 慕容天宇极这高傲,心想马儿都不要休息,他为何要休息。就像斗气一样,近万里的玄通大陆,只跑了8天,便已来到天之国渡口。8天不眠不休的奔跑,绝尘马一点事都没有,倒像越跑越快,但慕容天宇却受不了,找了间客栈大睡了一天一夜,才算恢复过来。 导佛寺数十里,没人敢在这里杀生,所以这马便一直在此生活。 杨强哼了一声,抽出长剑,剑尖朝前,真气不断涌出,与当年常山三怪的招式一样,只是强了数倍! 他哼了一声,道:“我天君门以礼待客,但既然你们这么横蛮,那也别怪我天君门无礼,来吧,谁能接我三招,我便承认他不是狗贼。” 慕容天宇转身走了出来,道:“哪来的狗贼,敢伤我师父?”周围的人大笑起来,那老者道:“小子,你是天君门的人!”慕容天宇冷冷地道:“没错,你们要挑战天君门?”那老者大笑道:“我们是神武大陆常山派,特来挑战你天君门。想不到天君门如此无能,门主单风以下,已被我派连败13人,现在,连你这样的小子也敢出来迎战。” 杨强一击不中,拱手笑道:“这是本门最强功法,《三分归元气》,慕容少侠似乎看通了我常山派的武技?” 坐了15天船,到了玄通大陆,慕容天宇也不再去打扰端木兄弟,而且坐在绝尘马上飞奔。除了偶而休息,一人一马一直在路上飞奔。 慕容天宇道:“准备滚。”说完,抽出残刀,一招“劈刀式”朝杨强轰去。 杨强阴森森地道:“慕容天宇,你敢辱我常山派满门?” 杨强面不改色,笑道:“那是我常山派的弃徒,弃徒能被慕容少侠称赞,真荣幸!” “你们让开!”却见一50余岁的人走来。此人中等身材,身穿短衣,双手放在后来。慕容天宇笑道:“你们常山派也挺有趣,迎战者越来越年轻了!” 那老者怒道:“大胆小子,舀命来!”说完,长剑刺出! 杨强道:“天君门的慕容天宇,20岁的武帝入微强者,失踪了3年,想不到现在却突然出现在天君门。”他突然脸色一变,喝道:“那就死吧!”右掌从背后伸出,掌中已形成一个光球,光球一扔,直攻慕容天宇胸口。 如果说仇人寻仇,那倒没什么特别,只是辱了天君门,那却是激起慕容天宇的心头怒火。慕容天宇驱马直入,喝道:“哪来的毛贼,不知天高地厚。”绝尘马一瞬间已跑到大门之前,慕容天宇手一伸,免战牌已被他的“擒龙功”取了下来。 老者抚着伤口,脸lou惊色,连话也说不出,慢慢退了回去,却见一中年人走出来,喝道:“小子狂妄,报上名来。”慕容天宇冷笑道:“凭你,还没资格让我报名。” 慕容天宇哈哈一笑,他早已知道杨强在不断储力,现在他已满24岁,已不再是当年的无知少年,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使只有一点可能,都不能忽视,早早准备好应对之策,所以等杨强仍出手中的气球。慕容天宇左掌拍出,一招“陨石天降”,掌力从掌心源源不断地涌出,与气球撞在一起。 坐了18天的船,终于回到久别的圣灵大陆。慕容天宇很挂念单风、梁颖心、林静君及他姐姐慕容冰然,便策马飞奔。在船上闲了18天,绝尘马很是不满,比以往跑得更快,只花了7天时间,便回到赤城。 萧海急道:“师弟,师父前天迎战,受了重伤,行动不便。”慕容天宇一听,虎躯剧震,双眼瞪得像灯乱般大,一股杀气盘旋而出。 慕容天宇曾在神武大陆遇到常山三怪,却想不到常山的强者居然跑到天君门耍野。 老者这一招极妙,但在慕容天宇眼中,只是雕从小技。慕容天宇刀一沉,避开老的一剑,突然提刀往上一拨。第一刀横劈,是《破山天刀》中的一招,第二刀,却是《神刀诀》。两刀之间这一我空隙,老者哪能抵挡,右臂已被割了一刀,幸亏慕容天宇手下留情,刀锋偏了两寸,这一刀,只伤了一点手骨,并没齐臂切断。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脸lou惊色! 慕容天宇正色道:“怪不得他们与阁下等人不和,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对你们,便不敢称赞了!”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都脸色大变。 “轰” 慕容天宇所骑的马,全身雪白,额头有一短角,据玄实所说,这20年前,这马不请自来,在导佛寺附近溜达,多次差点被人捕猎,但每次都能逃拖,导佛寺的高僧觉得这马极有灵性,便将马收养于寺中。 “轰”的一声,刀剑相交,杨强的长剑拖手飞出,虎口裂开,鲜血涌出,整个人不断后退,最后不支倒地,在地上也滚了两丈余才停下! 常山派的人见慕容天宇如此了得,都脸色大变。 慕容天宇也晃了晃,笑道:“常山派也就这战实力,还是快滚吧!”心下却暗暗惊骇。这杨强显然只是突破到武帝境界没多久,但储力攻击,却有这样的威力,心下更不敢大意。 慕容天宇哼了一声,只使出五成掌力,一招“天鸣地动”轰去。“喀”的一声,那中年人右臂臂骨断成数截,人也飞了出来。他笑道:“常山派,也就这点实力,也敢来我天君门耍野?” 绝尘马一见到慕容天宇,就长吼不止,似乎在嘲笑慕容天宇,慕容天宇甚是无奈。 慕容天宇这一招已运用了8成力,却只是旗鼓相当,心下暗暗惊骇,但不lou声色,笑道:“好骏的功夫,这是什么招数?” 面对武帝境界强者,慕容天宇不敢留心,这一刀用了8成力! 赤城门前,只见守卫大多垂头丧气,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慕容天宇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忙往天君门赶去,只见天君门前围了数十人,天君门大门,宁威、萧海各舀兵器守在门前守着,大门之上,居然高挂免战牌。只听见一老者喝道:“天君门,除了单风外,难道连一个强者都没有?别当缩头乌龟了,快出来应战。”周围的人齐声起哄。 慕容天宇下了马,将免战牌交给萧海,道:“师兄,快去禀报师父,看我怎样收拾他们。” 那人笑道:“在下杨强,常山派长老,敢问少侠大名?”慕容天宇知道此人非同少可,礼节便不可少,拱手道:“在下慕容天宇。” 那中年人大怒,“呼”的一掌朝慕容天宇胸前轰来。这一掌非常强,但最强的,却是蓄势待发的后劲。慕容天宇遇到的常山三怪,便能储力攻击,虽然不是同时爆发,但爆发时间很短,后劲推前劲形成储力之势再轰出,威力极大! 杨强奇道:“准备什么?” 而想不到的是,时隔10年,这马一点也没变老,仍精力充沛,僧人便称之为“绝尘马”,意思是凡尘之外的神驹。这马能日行千里,甚至可以不停不休地奔跑,只是这马有点脾气,很多时不让僧人骑上去。而僧人甚少骑马,玄实觉得英雄配宝马,便将绝尘马送给慕容天宇,想不到绝尘马却乖乖地被拉来,毫不反抗。 气浪四射。 慕容天宇哼了一声,拨出残刀,横砍老者手腕,老者手腕一沉,回刺慕容天宇右臂! 慕容天宇哈哈大笑,笑声盖过所有吵声,他道:“你们敢来我天君门耍野,就应该预料到被我们打得滚回神武大陆,杨强,准备好了没?” 慕容天宇笑道:“数年前我在神武大陆遇到常山三怪,这三人虽然是山贼,却也是汉子,与你们这些围攻我天君门的人不同呀。”!~! 第130章 美人计 火爆的场面就像一场战争。【】 他怅然若失。 美色当前,一杯接一杯,酒不醉人人自醉。眼前的女人已经迷离,面容更加可爱,墨明觉得自己就像中了彩票,得的是惊天大奖! 于寂静无声之中,优美的小提琴象微风拂过松林,在最深的黑暗深处响起,然后朦胧的灯光划破黑夜,象一轮皎洁的明月缓缓而来,最后停留在一个妙龄女子身上,十指如飞,犹如围绕花瓣飞舞的蝴蝶,优美的琴声从指间倾泻,敲打着听众的心扉,然后带着心灵一同高飞飘向飘渺的夜空…… 前面恍若天使,后面恍若魔鬼。 “请问是方言先生吗?”一个绅士般的工作人员出现,谈吐举止高雅,令人顿生好感。 坐定以后,墨明惊讶的发现自己的这个位置竟然是离主席台最近的正中的位置,可以近距离观测,如果被蓝雪的粉丝知道的话,一定会嫉妒得流口水。 “哪里哪里,谢谢你带给我们这样美丽的夜晚。”墨明的手和蓝雪握住的时候,觉得女人的手非常有力。不愧为钢琴家,手力与众不同。 (今天补课,连传三章,欢迎大家加入书友群65964208,谢谢推荐收藏) 后续的节目还在进行,就在墨明还陶醉在无与伦比的音乐魅力中时,蓝雪回到卧室,换上一件高雅的晚礼服,胸前一朵璀璨的胸花,一袭黑色长裙,衣领直上脖子严严实实,更衬托得一张面颊白玉般无暇而高贵。但是她转身的一瞬间,墨明顿时——血脉膨胀! 方言就是墨明的化名,“是的,请问您……”电话里的声音非常好听,似曾相识。 “是的,请问你……” “我是蓝雪,难道方先生忘记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电话里发出银铃般的轻笑。 “方言先生,你能来真是我的荣幸。”蓝雪一点也没有明星的架子,亲切之极,主动伸出手与墨明致意。 这不仅是听觉的享受,更是感觉的享受,没有想到音乐能给人带来如此丰富的想象力。 音乐会散场的时候,墨明起身正要离开,一个工作人员过来,在其它观众羡慕的眼光里将他带到后台。 “我们喝酒吧!”蓝雪捏住酒杯的手指像玉一样地晶莹。 “是啊!”蓝雪牵着他的手,就像公主牵着王子,引领墨明来到一个雪白的钢琴前,拉开一个梦幻的夜晚。 后面是一个v字形的大开口,从脖子一直延伸臀部最高端,整个背脊暴lou无疑,美丽的蝴蝶骨往下,平坦得就像长江中下游平原,然后是凸起的若隐若现的丰盈,上面显lou出一点点的缝隙,分明就是“水mi桃”的轮廓,以此推断,往下应该什么也没有,墨明赶紧收住想象力,这种前后极度的视觉对比,就像吃了正宗的重庆麻辣火锅然后马上吞下一根冰棍,肾上腺陡然激增。 墨明如期参加了蓝雪的音乐会,到了现场吓了一跳,这里已经被警察包围,许多没有门票的音乐迷们站在外面歇斯底里,高呼偶像的名字,甚至哭得昏厥。 将葡萄酒一饮而尽,葡萄酒很舒爽,里面有冰块,但喝下去的感觉就像烈焰在燃烧,向每一个毛细血管扩展。墨明感觉到饥渴,极度的饥渴,他解开脖子上的领带。 “你对我的帮助一直铭记在心,那好,你一定要来哦!”蓝雪嘱咐之后离开,墨明还沉浸在震惊里,一个音乐家竟然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发出邀请,不过墨明很快说服了自己,从蓝雪对待小偷的方式上看,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方先生真会说话!”蓝雪优雅地点头,和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然后换衣服出来,又恢复了那种大墨镜高领的打扮:“走吧,请你参观我的蜗居。” 对于偶像的召唤岂能不从?在d市的生活很幸福,可是也太单调了。墨明兴冲冲的来到约定的咖啡屋,见到了蓝雪,她依然是大墨镜,高高的衣领,遮盖了大半个面孔。 “方言先生,今天冒昧地叨扰您,是想邀请你参加我的音乐晚会,你愿意赏光吗?”蓝雪递过一张做工考究的请柬,上面有她的字迹,令人奇怪的是那笔迹纵横,颇有江湖霸气,一个人的字最能显示性格,看来这个蓝雪表面的美貌下是一个性格强硬的人。 当一切休止时,观众席上久久地沉默突然爆发出海潮般的掌声,充盈着整个歌剧院。坐在贵宾席清楚地看见这个音乐家,舞台灯光下,眉目如画、顾盼生礀。高耸的胸部强烈挑战地心引力,盈盈的细腰不堪一握,强烈的反差令人惊异纤纤其腰何其堪上方的重荷。修剪得体的一袭长裙,将高雅的身礀勾勒得活灵活现。 正在浮想翩翩的墨明再次感受到被窥视的感觉,回头看到一个曼妙的身影闪身出门。大墨镜,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熟悉之极。墨明一颗心狂跳,起身追赶,那女人的脚步很快,一眨眼汇入滚滚人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叮咚的琴声象泉水跨越山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溅起朵朵浪花,剔透晶莹。缓缓地象大雁翱翔在彩霞满天的黄昏,突然乐曲一转,急促、慷慨、激越,如海潮扑面,气势磅礴!将听众的心高高地吊起,飘扬在云端,然后在最高峰嘎然而止,而听众的思绪渀佛张开翅膀,还在云端飞翔,缓缓地享受着清风扑面的悠扬。 “愿意,愿意!”墨明感到荣幸之至,蓝雪近年很少在大众场合演出,只是举办一些小型的演出会。能够现场听到伟大的音乐家的演出是一件多么荣幸的事情,不过他有些遗憾,上面注明了邀请人数仅限一人,要是轻雪也能来领略蓝雪的音乐魅力该有多好! 扭动的一瞬间,墨明又看到了背部,哇塞!差点损失几百cc鼻血。头脑渐渐被下半身主宰。 ※lt;.》.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原创!《/a》 墨明呆呆地接过女人手中的酒杯,有些面部充血,蓝雪轻轻一笑,不经意地扭动身子,眼神斜邈,仪态妖娆:“我干了,看你的啦!” “来了!”哗哗哗的掌声四起。 蓝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墨明感觉上半身的功能正被渐渐被淡化,思维有些模糊。 蓝雪站在辉煌的灯光下谢礼时渀佛人间的公主般遥不可及。她的目光停留在墨明的方向,轻轻一笑,直觉让他感受到一种与众不同。 “请问是方言先生吗?”墨明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声音非常的优雅,有音乐般动听的韵律。 墨明四处张望,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随便看看吧!”蓝雪拉起他四处参观,两人就像多年的好友,一点也不像才见过几次面,墨明惊奇地:“你一个人住吗?” 高雅、性感,令人血脉贲张!这个极品美女视觉上的震撼不亚于音乐的魅力,比舞台下的她更加地迷人。 墨明和所有的听众一样,忘却了周围的一切。 蓝雪和墨明从后门溜出来,避过激动的追星族,来到郊外的一栋别墅,进屋只能用豪华、气派、高雅来形容室内的装饰。 但是蓝雪扭过身子的一瞬间,立即变得冰晶玉洁。 终于他迷失了,眼前一片模糊,女人的脸已经越来越看不清…… 随着手指倾泻,蓝雪为客人单独演奏了一曲浪漫的钢琴曲,墨明倚在钢琴边聆听,陶醉在动人的乐曲声中,预感一场奇异的缘分似乎就要展开。 这个邀请很冒昧,但墨明竟然不假思索的答应了。 “我是蓝雪女士的下属,受她的吩咐在此等候你多时了,请跟我来。”来人礼貌的微微躬身,那个礀态表lou出受过良好的专业礼仪培训,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都有如此的素质,墨明对蓝雪更加地崇拜了! 正在担心会不会被检查身份证,他的那个可是个典型的水货,就像他原来的文凭。 “有空出来坐坐吗?”美丽的钢琴家发出邀请。 墨明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令人难忘的钢琴家的影子。 钢琴家终于在期待中登场,但人的身影在舞台中若隐若现,像飘渺的青烟。!~! 第131章 作茧缚 夏季的天空复归绚烂,星子漫散在银河两侧,象是在织着张使人迷醉的细网。 独坐在藏岫楼的屋脊上许久,周曼云才悄悄地翻转了轻灵的身子,学着银子的样儿盘着一根细柱,重又翻回了自己的房里。 人不安,夜难寐。 此前六盘岩上的匪徒被全盘端掉的捷报传回时的欣喜,在稍晚时候见到杜玄霜等人渐化成了浓重的惆怅。 清剿余匪的过程很是顺利,但杜玄霜却受了伤。伤不重只是挨得有些冤枉,在他们返程几时,也将致杜玄霜受伤的几个“凶手”带了回来。没进小周府与顺意,只找了一处空院安置并审问着。 在山上匪徒被周家护卫清理时,出其不意地伤到杜玄霜的是个年轻女人,和她的五六个同伴一样,都是在新年过后被劫到山上的附近村女或是过路商客的家眷,最久的在山上呆了半年,最短的则不过十一二天。 她们的亲人多半已被匪徒所杀,而自己则成为了山匪的玩物。 可就这样,在杜玄霜等人表明了是来救人的时候,她们先是麻木地沉默以对,继而在几个匪徒的喝骂声中居然抽冷子袭向要救他们的人。 说她们是匪也不算,她们不过也是身世可怜的受害者。可将这些女人带回来细审之后,还又发现在山上时,居然她们中有人为了所谓的争风拈酸在山匪的怂恿下杀死过几个不听话的女人。 当自由被缚拘在一地,屈从于强大的绑匪,掉了头对付同类,到最后习惯了,给自由也不肯踏出牢门半步,看似不可理喻但也是常见之事。不独这些女人,困在某处宅院深处里象乌眼鸡一样为了个男人斗来斗去的那些女人,除了身份有别,其他的不也相类。在习惯丢弃尊严依附强权之后,送到眼前的自由反倒更会让已被驯化的弱者深感不安。 曼云一个人大半夜地睡不着。就是在想着这几个女人要如何处置。更在由人推己之后,她突然记起了白日扔给卢鹞子的那瓶药,羞愧难安! 象是白活了几年一样,身体还保持前世的直觉,即便面对着截然不同还未长成那个男人的少年,依旧会习惯地去观察留意。如非时刻在心中提醒着前世的自己与萧泓之间还有着血仇深恨,估计更会丢盔弃甲地失了底线。 “我不爱他。从来不爱!只是和那些女人一样,有病!病还没全好而已。” 睡梦中的周曼云紧皱着双眉翻了个身,梦语低呓…… 第二日的一大早,眼圈敷过药后的周曼云还是带着红梅一齐出周府。去了暂押着那些女人的小院。 一扇屏在大厅拉起,让个在霍城脸生的护卫在前面主持。曼云躲在屏风静静地听着。 大厅里的女人已没了昨晚刚被带来时的歇斯底里,瑟瑟地挤作一团儿,象是温驯地等待新主人的挑选。昨晚上曾经杀过同伴的两个女人死了,剩下的这五个女人虽不知那两人的死因,但不妨碍她们一下子变得老实下来了。 “这里有分给每个人的盘缠,各自领了就自家去。如无家可归的。也可寻着亲戚投靠……只是出了这门,就不必再记得此间事。” “大哥,您且行行好,就收留我们吧!”,一个绿衣女人愕然地瞪大眼,身子一扑就抱住了说话护卫的腿,满脸泪水道:“您们既行侠仗义救了我们姐妹,不如就好人做到底了!” 好人不好做,也没有权力做。被抱大腿的男人冷漠地弹开了缠上来的女人。一言不发地站到一边,将桌上的银锭向前推了推。 “我知道你们是溪南小周府的!若是你们当初能早些上山剿匪。我们姐妹又何至于失去了亲人和清白!”,另有女人抢上一步,高声地嚷了起来。桌上的银锭看着分到每人并不算多,她们此前有偷偷议过,若真是仁善的小周府救人,就不妨多要些好处。能在匪窝子活下来,这些女人自有着股子韧劲。 果然,升米恩,斗米仇。 躲在屏风后的曼云低头一笑,尽带苦涩。昨晚预想到的情形依着推演发生,她没有丝毫得意,反更觉着悲伤。 抬起手帕掩唇轻声咳了下,厅中为首的护卫立刻与同伴交换了下眼色,身手利落地一人箍住了一个女人的脖颈。 几乎同时,那些女人都被毫不怜香惜玉地挟住了脸颊被迫张开了嘴,一个白色药丸吞入喉中。 “原本想着为你们保留几分颜面安排条好路,但既然你们不愿,那就只能将你们送到县衙交由李知县处置。到时要做什么说什么,你们应当有些自知之明才是……”,大厅里滚着一地按着肚腹痛苦呻呤的女子,而男人解说的声音依旧低沉。 “走吧!”,周曼云轻捷站起身,唤了立在一旁的红梅,大步离去,毫不留恋。 事已至此,虽说对这些妇人心有怜悯,但既然她们喜欢作茧自缚,曼云也不愿上赶着当解救她们的好人。与周太夫人那些身边人后来补服了代替面团子的药物一样,她给这些女人用了“月影”。 月有盈亏,毒随月期。此毒并不致命,只是按月以难耐的痛苦提示着当初选择的错误。也许她们会在经年累月之后想通了,会来求着彻底治愈的解药。也许会在日积月累的痛疼中更恨了当初的下药人。 周曼云不惧人恨。刚才听到那女人暗带威胁周家的叫嚷,更让曼云觉需要给她们教训。 周家早已要剿匪不假,为了一举歼灭匪徒等待时机而让山匪多祸害了些无辜百姓也不假,但不并意味着周家要无怨无悔地背负起那些匪徒造下的孽债,救下一个人之后还要再负担起这人的一生。 曼云乘的小马车离开不久,一队护卫就押着整束好的几个妇人与另一批人会合起来,向着县衙行去。 隐了一天的剿匪事要正式地翻到了面上来,周家在给李知县送上一功之时,同样也计划着要将这位在霍城越来越配合的大老爷彻底地拖下水。毕竟,真要在城门上象周曼云所讲一样挂一长串的人头,还得李知县盖个大印。 几辆大车拉的匪徒尸体和哭哭啼啼过街的妇人,一下子让沉寂了许久的霍城沸腾了。 不仅市井小民们围堵了县衙附近的街道看热闹。就连纳着未来精英的传芳书院也在接到消息后比以往早散了学,许多年轻的学子一齐挤到了看热闹的人群里。 周家的修裕堂也几乎都空着,本应归家的少年们比别家的更早奔了县衙附近。因为周忱有参与剿灭六盘岩的行动,他们就更是与有荣焉地去捧场了。 只有高维住的西厢依旧与往日一样响着朗朗的读书声。 一扇纸窗半掩半开,窗下的高维眉眼舒展,气宁神闲。在经过了前次被绑架的教训之后,他整个儿象是从内到外重新淬过了一遍似的。安静内敛,越发显得温润如玉。 “维儿!这会儿也你还静得下心来!”,隔着窗,象是无意散步而至的周柏笑望着内侄。眼露赞许。 “姑父!”,高维立即起身行礼。才推了椅子赶到门口相迎。 安排着周柏坐定,又唤墨竹倒茶,高维的行止语音如清风淡拂,平和自然又不失恭敬,引得周柏不住地点头称道,一室融融。 高维待周柏较之从前亲近些也是自然的。在绑案发生过后。姑母高氏起先见他还有些女人家的迁怒小气,可身为周慎亲父的周柏打从高维被救回,就一直对他和颜悦色,极力安慰。倒也让高维想到母亲曾点评过姑母性子倔强也是他们夫妻别居的原因之一。 闲问了几句学业,周柏的眼中悄带上了些黯然,低声劝道:“维儿,你也不必矫枉过正,只一味地闭门读书。少年人跟着同伴看看热闹也是好的。不然总有曲高和寡,过于清傲之嫌。” “维儿晓得。只是先生交代的功课还没温好。不敢懈怠。”,高维低头。轻掩了无奈。 虽然因为余妈妈死了,到底薛素纨是有意勾他还是递进来的信无意地成为钓饵无法定说,但由周忱带着头的疏离,还是被周家几兄弟有样学样。最为亲近的周慎现已拜了文大国手为师。文先生无家无口搬进了从前徐讷住的敦院,这会儿也同样回了周家的周慎就又去学棋了,估计又得耗到天黑。 “其实当初我也和你一样,也是一门心思只晓得读书。”,周柏长声一叹,清隽的脸上带上了些怅然。戒散之后,他原本形销骨立的脸型圆了些,但总归还是瘦得恢复不了从前模样,但也正因此反带上了点所谓的清逸之气。 “姑父自小课业上佳,父亲在维儿面前也是赞过的。” 周柏眼带追思,点了点头,若有若无的沙哑声音在喉头响着。 “在家中,父母重的是长子,疼着幼子,做人次子的能如何?只能自己苦读上进,再大些得了功名也少得照拂,去乡千里无依无靠地从微末小官开始捱着,好容易有些盼头又终成泡影……大哥无法出仕可做大儒,我无他治学的耐心,本有心复职可是总归还是要让了嫡长一头……” “爹爹!”,门口传来了周慎带着些惶恐的声音。 周柏与高维几乎同时扭了头看向门边,在出声打扰了周柏怀旧的周慎身边,还正站着冒着一身冷气的周忱。 周慎跑进门,给父亲行了礼后,拖上了高维的袖子,带着一脸笑意道:“二哥回家找我,跟文先生告了假要带我出去,我想着表哥也一同走才好。”。 刚才被周忱从敦院拖出来时,周慎有些不大乐意,但经了二哥的解释,还是决定要去看看,而在出门前他想到了和他一样直接从书院回了家中的高维,就硬拖了周忱过来。 “我刚也在劝维儿出去走走呢!”,周柏笑着站起身,摸了摸周慎的顶发,尽显慈父的和蔼之色。 有人上门拉着去,高维也就从善如流地让墨竹找件出门的外衫。 “慎儿,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去送送父亲!”,周忱认真交代了周慎一声,就向着周柏的身影追了去。 象是已然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周柏独自慢慢晃在小径上的身影越发地慢了。 “父亲!”,追上来的周忱轻声喊了一声,卡了许久,才在周柏冷视的目光中硬了声气道:“四弟的绑案经过,您此前也是尽听过的。为着他无妄少掉的那根指头,您也不该这样与高维亲近。”。 “你要教训爹爹我?毛还没长齐的小子,又懂得些什么……”,一听是这样的交代,周柏重重地冷哼了一声,甩袖即走。 被周柏撇在身后的周忱呆站了好一会儿,终究不敢再追着几年都未亲近过的父亲聒嗓,气恼地跺了跺脚,重又折返到修裕堂西厢。 第132章 众生同 然而被项天猝不及防的,用连续三层蓝色魔法火墙给困在地面上的翡翠龙来说。【】恐怕就不会是被这种仅仅能没过自己半个身子的蓝色魔法火墙,给困在原地这么简单了! 随着项天掌控体内魔法的技巧,越来越纯属。被连续三层蓝色魔法火墙给困在地上的翡翠龙,丝毫没有机会从悬在半空中的项天那边逃离出这种魔法火墙的囚禁! 至少对于它来说,能够用自创的什么“心灵暗示”魔法衍生出来的魔宠召唤。轻松的将势均力敌的翡翠龙,变成兽人龙祭司的巨龙魔宠……这样的事情,对于笀命悠长的足以按照百年为单位计算的龙族来说…… 这才神态从容的看着,陷入惊慌和愤怒中的这头翡翠龙。一直远远躲在项天身后,一块碧鸀色灌木丛和高大林木后边的翡翠龙翠花。一脸迷茫的看着它的老大——“妖瞳武者”项天,故意招惹它族人的“不智”举动! 伸出一只锋利如钢刀一般的巨大脚爪,翡翠龙意犹未尽的剔着夹杂在牙齿缝隙中的,小半只没有被利齿撕碎的野狼头骨。只顾着回味猎物味道,喃喃自语的翡翠龙。 无论是探爪、撕咬,还是甩动翡翠龙所特有的那条灵活而粗壮的光滑大尾巴。甚至就连这头翡翠龙最最顶级威力的“酸液龙息”,也没能让包裹在层层蓝色魔法护盾中的项天有一丝退避的迹象! 只见毫无防备的野狼,刚要钻入一株苍天古树下黑色洞穴的野狼。忽然被一阵散发着浓重危险气息的轻微龙吟声,吓得连口中余温尚存的猎物都失口掉落在地上! 对于从来没有尝试过施展西方大陆上的魔法,来进行飞行的精灵德鲁依——“妖瞳武者”项天来说。催动着被德鲁依神殿魔法阵,强加在体内的充沛魔力进行飞翔尝试……还真的是种不错的主意! 想用他那手独家的蓝色魔法火墙,来困住能够飞翔的翡翠龙?这简直就是最大的玩笑嘛!翡翠龙翠花很是对项天,这种近似于白痴的行为感到无法理解! 可是……对于“千山鸟飞绝,万境人踪灭”的翡翠山谷来说,这头因为饥饿而胡乱闯荡的野狼。接下来的命运,恐怕也不会比正在它口中随着野狼得意的步伐而无力摇摆着的野兔好上多少! “吧~唧!吧~唧!……”从树根下的黑色洞穴,变回翡翠龙形象的一头高大的巨龙。意犹未尽的咀嚼着口中,这只原本处于食物链上方的饥饿野狼!“味~道~~太~差!” 一阵微弱的挣扎后,饥饿的野狼忍着满口喷涌而出的粘稠唾液。一路摇摇晃晃的叼着刚刚捉到的战利品,得意的夹着尾巴朝着一株高大的古树根茎中,一个半人多高的洞穴钻了进去。 翡翠龙不满的狠狠嚼了嚼野狼那口雪白的森森白牙。“可恶!最近的猎物越来越少!如果不是连兔子这种体型的动物都难以找到多少,哪头高贵的巨龙愿意吃野狼这种有着咯牙的爪子和獠牙的家伙?” 不知是项天施放的火墙太过霸道,也不知是项天首次施展出蓝火翔空的魔法技能的巨大威慑力。地上的翡翠龙焦急的扑闪着翅膀,想要从地上飞出火墙魔法的囚笼。 “吼~~~!”一声响彻整个翡翠山谷的吼声,从感觉到威胁的这头翡翠龙口中远远传了开去。刚刚揣摩出蓝色火墙魔法的,德鲁依“妖瞳武者”项天不紧不慢的踏着一条蓝色的炙热魔法火墙。 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远方,正有两双一大一小的眼睛正牢牢盯着他!“老大!你觉得我们这些身为中阶巨龙的翡翠龙一族,还不至于太让你失望吧?” 用这头全力警戒的翡翠龙,根本就无法察觉的速度。快速的绕着它,一口气放出了三层一人多高的蓝色魔法火墙!作完了这一切,依然倒背着手臂的“妖瞳武者”项天。 只见一层隐隐闪现的蓝色魔法光芒,簇拥着一双血红色“妖瞳”的精灵德鲁依项天。缓缓飞翔在这头被他用蓝色魔法火墙,困在原地的翡翠龙上空。这让一直想要挥动着翅膀飞翔的它,心中一阵莫名的恐慌。 项天明显对远方刚刚发现的表演,调动起了兴趣!被心甘情愿骑在脖子上的翡翠龙,赶忙得意的回答起来。“只不过是暂时拟型成为植物形态,融入周围环境!最多也只能坚持十五分钟!所以不怎么被我们翡翠龙重视。” 按照狼行山脊,兽走谷地的说法,此时刚刚收获猎物的这只野狼,本该找一处僻静所在进食并妥当掩埋好吃不完的食物。 不再罗唆,项天一个纵身从翡翠龙颈部跳了下来。一双血红色更胜往昔的“妖瞳”,散发出更为艳丽的妖异光芒。牢牢的锁定着毫无防备的,这头刚刚完成觅食工作的翡翠龙。 正午的阳光**辣的照射在翡翠山谷中,掩映在黝黑灌木和苍天古树阴影中的一个个巨大的洞穴前。一只觅食的野狼,迅速的从黝黑的灌木阴影中扑向正紧张打量着四周的一只兔子。 完全不亚于个别屠龙勇士们,能赤手空拳收拾掉一头巨龙一般的离奇!可是这个将翡翠龙轻松的用自创的“魔宠召唤”,给瞬间收服的“妖瞳武者”却远远没有它想象中只会血红着一对“妖瞳”攻城掠地那么简单! 被项天强令命名为“翠花”的翡翠龙神态谦恭的转头,对斜kao在他颈部尖刺上的项天说到。“据说你们翡翠龙一族,也同样有着仅次于精灵德鲁依变形术的类似种族异能?” 然而让它不解的是,项天居然一动不动的悬在半空。只是用他那双远比以往犀利的“妖瞳”,狠狠的居高临下盯着翡翠龙而已。一道远远超越龙族的强大威压,瞬间便轻松将它原本就忐忑不安的心境再次搅乱了起来! 不等它作出反应,一张足有项天身高般宽阔的巨大龙口。眨眼间,便将地上呆立瑟瑟发抖的野狼和它刚刚捕猎到的猎物——野兔。连同一地厚厚的杂草和树叶,一鼓作气的吞进了口中!!~! 第133章 七夕有约 【】其他秘书都暗暗笑在心里,等着看她的好戏,没想到董事长那么快就放过她心中都特别不爽.因为平时她整天仗着自己资历老在秘书处里横行霸道,所以大家对她实在没什么好感,恨不得她被抄尤鱼呢. 当贾宇琪到达公司的时候已经看到那栋深蓝色调的大夏前有几个秘书样的人等在那里,还有一个司机在那里等着要为她把车开到停车场. 迟早,也不会很久了,公司是时候换些新血了,无论是对贾宇琪来说还是对公司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变革,马虎不得啊. 众董事更是人人自危,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轮到自己. 大家看到刚刚还自信满满的在打压董事长的人现在都变成一桩石像了,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其中一个在贾氏工作了很多年的秘书有点过分亲密的说:“董事长你怎么这么晚才来的,董事们已经在会议室等你了.”口气是半责备半讨好的. 在电梯到达18楼的会议室之前她一直在发呆,直到听到“叮”的一声神魂才回到了身体.冷漠的扫视了一眼在电梯旁等候的身影,看到了许多双眼中的不耐与不屑,更多的是不信任的眼神. 来人看到陈董事后便直扑过来,涕泪横流的大声哭诉. 其中有一个董事不那么想,他今天就是存心要和他们的董事长(他还没有承认的)扛上了,等到第一个董事说完之后,他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不紧不慢的说:“你看,董事长,你今天的行为可是很不好哦,正所谓时间就是金钱啊,你怎么能在浪费了我们这么多时间之后而什么都不表示呢?”真是一只笑面虎,话中的讽刺味道特别浓. 贾宇琪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了,眼中的冰冷也相应的越来越深沉,她不动声色的看了董事会的人一眼冷哼了声就要说什么的时候,会议室的门“嘣”的一声被人撞开了. 那个秘书当下脸上一道青一道白的,好不狼狈. 会议室里瞬间冷成了冰河时期似的气氛,众人都是又惊又惧的看着他们没敢出声,而众董事则开开心心的看好戏来了. 贾宇琪淡淡的瞟了她一眼才说:“还有,等一下把上个月新聘请的员工资料送到我的办公室.” 最后就是董事长和董事会的人来讲几句,都是很无趣的内容,除了一些新提案之外,贾宇琪都没怎么认真听,会间还差点睡着,幸亏她的秘书悄悄叫醒她,并把她之前说要看的新进员工资料给她看,所以她在会议的下半部分才没有睡着. 终于轮到董事们讲话了,一个个昂首挺胸的准备来一篇长篇大论体现他们是有知识有文化阅历深的,不象某些黄毛丫头一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而贾宇琪则在心中默默的笑起来,心想看来是时候修理这些老油条了.上天给了我这么一个好机会,不利用就真是比猪还要笨了,大哥和雅那边应该也可以开始行动了,我们再过不久就可以团聚了. 那些人在乎的只是你的年龄,资历,性别,那一代的老古董啊…… 一边走向会议室,一边心不在焉的答着他们的话. 她在心里冷笑,人,真是不可理予.她明明带领着全公司度过了很多难关,得到过很多荣誉,在她父母死后毅然决然的肩负起这个重任,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多少汗水,难道他们就没有看到吗? 陈董事还是不知死活的继续在虎口边拔毛,“看来我们年轻的董事长好象不知道约了人提前到是一种礼貌啊.真是太无知了.”更是在“年轻”二字上加重了音. 推开会议室的大门,入眼便是工工整整的会议桌,不但会议桌边摆满了凳子,连墙边上也摆了一排凳子,因为今天这个会是一年一度的年会,除了报告这一年的案子之外,还要报告正在进行中的计划案,还有就是明年的计划. “爸……呜呜……我们家……我们家破产了……呜呜……”一边说还一边把眼泪抹在他老爸僵硬的身体上. 说完偏潇洒的走向专用电梯,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贾宇琪也没生气,只是笑容可掬的说道:“陈董事,话可不可以这样说啊,我不是说年会是在这个礼拜六上午10点开的吗?我可没有迟到一分钟啊,而且还早到了5分钟呢.”她脸上是满满的笑容,眼中却只有直达人心的冰冷. 接着分别是每个部门的报告,一般只会说一些重要的提案或者新签的合约之类的东西,今年人事部提出了一个很好的提案,就是从各部门中抽出几个人来专门调查公司员工的人品素质以及平时与同事的相处情况,酌情打分,研究看看那一个有潜力,那一个需要重点培养. 贾宇琪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才淡漠依旧的说:“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就行了.”!~! 第134章 暗香故人来 过了花朝节后,渐已超然之姿稳压了和州各家青楼楚馆的沧浪居,让众多的鸨母花魁险险吐血死。 因为沧浪居压根就不是她们这行当的,不过是个商人家里的别院,引得群贤毕至的薛家小姐也是真小姐,跟那些身契被捏在老板手里不得不卖的烟花女子截然不同。但就那么无意地捞过界了一把,就让诸多门楼子在旺季里硬生生地少了一大笔生意。 沧浪居主人之名先是由几幅闺阁中流出在书画店里寄卖的诗画带起的,词工精妙,画风旖旎,再加上有心人一打听,沧浪居里那位娇客的遭遇立时引得了和州才子们的怜惜。 年方及笄的薛家少女本是富商薛进均原配嫡妻所生之女,但在四年前薛商续娶了个粗俗不堪、见钱眼开的市井女,肚皮却又争气,三年抱俩,皆是男丁。后妻有了儿子丈夫撑腰,就如故事话本里的那些恶毒后母一样,将个娇娇怯怯的小姑娘逼得险险欲死,只得央了父亲许她别院而居。 偏世事如雪上霜,在年前,说是远航南下至全州的薛商在南边遇了船难,人货尽没,沧浪居里竟是连买炭换水的钱银都不凑手了。薛家姑娘委委屈屈地带着下人回家中讨要,却被恶后娘持着木棍撵了出门,直吼着薛家余财要留着养了男丁,不会分了小姑娘半分。再等薛家二叔上门调停,那后娘居然不知何时已带着两个小子卷了细软,逃之夭夭了。 因亡母当年与二婶妯娌间也不甚和睦,骨子里有着清傲气的薛姑娘为不使二叔作难,仍是独居在了沧浪居。只将从前闺中闲做的书画渐露出来,以补贴着家计。 到了四月,从和州各县来赴乡试的才子们在听了沧浪居主人的故事后,就有大胆且慕着姑娘高华的少年郎往门上递了贴子。不过几日,小小的门房就显出了掷果盈车的架式,薛家姑娘几经考虑,还是慎重地将沧浪居的部分院子租给了些来应试的童生们,以供他们备考。 就在城南的沧浪居,所在方便,园林精巧,主家又是个热情好客的才女。去沧浪居,有文会呼朋引伴,也有美酒佳肴,偶得了佳文妙句送进内院,那位藏在深闺中的薛小姐还会亲笔点评了,送出来。 何况,有得了机缘见着薛小姐的才子曾在外放言赞过,薛家小姐的容貌妍丽,不说举世无双,在江南应稳占了鳌头。 “就是那个薛素纨?”,听着余掌柜绘声绘色的描述,萧泓立时想到了曾在霍城见过的那个女孩子。当初一直疑着她与周慎绑案相关,但毕竟闺中女子往后院一躲倒是消息全无,可不想,再出场却是如此声势铺张。 “张绍雄在捧她?就象从前的孙云翘?”,卢鹞子脑子里过了下刚看过不的信报,沉声问着,不复了刚才怂恿着萧泓齐去寻欢的急色样儿。此前在和州独树一帜的孙云翘在两年多前,已正式被张绍雄纳入后宅,成了他的妾室之一。 余掌柜摇了摇头,肯定地道:“应当不是。张绍雄现正力推着天香女苑,请着教习在里面调教着一帮子女孩子,说是到时要送到建阳或是夏口的行宫伺候当今。而沧浪居无人去捣乱,只是因为薛家二叔在和州军中任着个军需小官,也算是有些关系。最近张绍雄去沧浪居,是因为接到那里住着的士子相邀,时间并不固定。我们的人有探到薛素纨偶由她二叔引着拜见张绍雄礼同叔侄。” “当初,周曼云一直坚持周慎绑案中薛素纨的那封信是故意为之。”,萧泓轻声地说道。当年事,无人证也无物证,薛素纨其时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大多数人都认为是她因是为人所利用,只有周曼云始终坚称薛素纨因是有参与绑案的同犯。有人将曼云的执拗当作是漂亮小姑娘间天然的对立,但萧泓却觉得曼云既坚持,就必有因。、 一番商榷,原本休闲寻芳的治游立时变了去沧浪居探查的任务。 萧泓三下两下扒拉了身上的银白锦袍,重新修饰了眉眼,悄然地与卢鹞子一道走在了个扮作公子哥的年轻护卫身后。他的理由充分,薛素纨当年也是见过他的,谁晓得会不会还有印象。这样的自甘堕落让卢鹞子哭笑不得。 已然敲过一更更鼓,城南的沧浪居依旧大敞着院门,很是热闹,比之和州有名的雪莺巷不遑多让。 只是一行人故作风雅地在院中的大花园里逛了几圈,也认住了几个少年才子的面容,可也没见出任何与众不同之处。有好心人提点了,薛家小姐只是房东,也只有众人雅集中有了上好的诗文,她才会难得的露脸一见,与其乱走动着,不如静心对着一园美景多作些个好句。 夜风清和,撩动着一园美不胜收的花影,香气暗动。 在自然的花香之中居然还夹了杂香。萧泓敏感地抽了抽鼻子,有些难耐,目光很是厌恶地瞥向了一处凉亭旁正用冰盆盛放着的奇异冷香。冰块之上不知放着何种香料,居然就随着丝丝冰线,暗送着香意。 亭中隐隐传着说话声,一道公鸭嗓子的恭维声尤其刺耳。“高兄,此文极佳,某细品之只觉口颊留香……何不快快细誊下来,送进去给薛小姐一赏。” “拙作当不得何兄此赞!”,应答的声音煦和如风,却又极清,直叩着人心。 萧泓忍不住停住了步子,向着亭上望去,瞬息之间又飞快地扯了卢鹞子的袖子,压声道:“离开这儿!高维在亭上。” “那高家小子?”,卢鹞子倒口问着,脚下半点没停,快步地扶着扮着主人的护卫转向了另条小径,见四下无人,才恍然叹道:“去年他回了原籍清远是参加县试,说是得了案首,这又来了和州。” 虽说在霍城并不常见,但对于一个并不算大的小县城,传芳书院的学子和跑船的商人照样有着碰面的时候。何况,萧泓一直觉得高维知道自己身份只是隐忍不揭,所以更格外留意。 夜如昼,亭沉香,立在亭上的高维抬起头向着远处看了看,目光迷离。满腹心事的他,压根没有留意到刚刚溜走的故人,只怅然地长叹一声,抬腕执笔,眼神重凝回了一纸素笺上。 世事纷乱,人心易变。当年在洛京城离别时的甜妞儿,现而今的周曼云已是个整日冷着脸象是欠了她性命样儿的倨傲姑娘。而当初,从霍城离开的薛素纨,听到了她客居遭遇的高维就悬上了心。没有直接递帖求见,反倒泯于众人,他所求的不过是,这世上还有个曾经会对他笑意满满的女孩不曾改变。 高维饱含着情绪写下的诗句未曾录下姓名,直接递给了个穿着翠绿衣裳的俏婢。 娇俏的丫鬟柳叶露齿一笑,不着痕迹地在纸上掐了个指痕,将那张纸看似无意地摞在一堆良莠不齐的诗稿之中。 年轻男人临别时,对那叠子纸稿的回望不禁让柳叶心底暗笑,这样子矫情不留名摆出副求觅知音架式的男人,她见多了。待等人都散了,她还得辛苦地翻出诗卷,贴了条,写清姓名来历才能递给小姐。额外增加的活计让她对这种人深恶痛绝。 在几个侍童相互补充的回顾中,柳叶一一将漏写名的卷子补好。在听到高维身份来历后,轻闪了下眸光,一张贴条瞬息而成,再等墨迹干了,俏丫鬟将高维的诗卷放在了今夜第一的位置。 诗未必是最佳的。但年轻的高维皮相最好,最最难得是他家父亲高恭高长德已是主政允州的三品大员。 放在了红锦托盘里的诗稿,被柳叶送到了薛素纨的闺房之中。锦帘密垂,一声皆无的内间,她不敢进,只是快步进屋放在书桌上,高声报了下,听到屋里有人应了,就同样急急退了出去。 经了三年密训,又被放在薛素纨身边三年,柳叶知道,在晚上的这时候,薛素纨要在林妈妈的教导下练功,不能擅打扰。 小姐究竟练的是什么?想到伺候薛素纨沐浴更衣时所见的媚态,柳叶儿不禁地一阵儿的心跳眼热。同为女子,只碍了良贱之别,少了贵人青眼而成的云泥之别,难免让她有些神伤。 正被柳叶猜测羡慕的薛素纨正很是吃劲地跪伏在房中的一方红毯之上,不复在人前的清淑高雅,白腻如脂的身上只裹着一层透明的红色绡纱,纤腰缓弯,俏臀高抬,极显媚惑。 “很好!身子再压低些,前胸侧转,半露椒乳……”,一个大约四十岁左右却仍风韵妖娆的中年女子踞跪在了薛素纨的身前,随手就把玩起了少女胸前将将隆起的鸡头嫩肉,嘴里轻叹道:“说来,你开始学这柔锦之术终究是年纪大了些,腰骨还是柔度有欠。不过应付起世间寻常男子已是尽够了。 随着林妈妈淡淡的叹息声,她一双象点着邪火的手不停地在少女的身体之上游走。不过半刻,她掌下的薛素纨已喘气连连,仿若被抽掉了骨头。 林妈妈不满地皱起了眉,喝道:“你还是未破瓜的处子!在人前横陈媚体要既羞且怯,不得在脑子里胡思乱想。” “是!”,薛素纨委屈地应了声,眼中泪花轻闪。 “这就对了!”,林妈妈点了点,继续边讲边弄地上着她的调教大课。 南生橘,北生枳。 与周曼云所习的“斛赫勒”同源的柔锦之术,抽了内功心法,摒弃了些大开大合的招式,再结合着女子动情之态改了改,全然就变了味。前者合着女子天赋之形集潜力以杀敌对战,后者也是为了提升战力,只不过是男女之间的床上战。 第135章 青史留名皆淫女 六月二十三日,新柳县杨家迎来从霍城来的一行。 现而今的杨家家主杨昭站在正院院门口,看着自家的娇客指挥着下人将内眷小车移入内院,一双眼笑得只剩下了一条缝。如果说大前年应着老父之命,将家中嫡出的三姑娘嫁给了霍城小周府二房庶长子周忱,杨昭还有些不情不愿,但现而今,他看着眼前的女婿是越瞅着越欢喜。 江南人家重书香,性子跳脱也无意进学的周忱本入不得法眼,但是难得是年轻人自有股子精神勇气,在霍城且系舟前的振臂一呼,被族中青年拱上团练的位置。这两年来,霍城有周忱带着的宗族亲兵拱卫,安然无忧。 而新柳自组的乡勇起先极弱,总是受了匪徒乱民的侵扰,但经周忱引兵驰援又安排了人手协助训练,如今也象了样子。杨家也籍此,隐隐地成了新柳之首。 想到了高瞻远瞩的老父已在去年逝去,这次周忱携妻而来正是为了杨老爷子的周年祭。杨昭的眼角不禁地挂上了滴泪珠,执着周忱的手唏嘘不已。 周忱立在门口也立即就红了双眼。世上的一饮一啄,他晓得,虽说现在拥有的一切是他自己努力求取的结果,但若是没有当初杨老爷子许嫁孙女的支持,还有阿爷在诸孙中的择定,他也没得今日。如今,杨老爷子已不在人世,年岁相差不多的阿爷也同样呈现出了垂垂老矣的疲态。 边上自有杨三小姐的兄弟们站了出来,这个劝了父亲,那个拉了姐夫,一堆儿热热闹闹地就进了门去。 内院之中女眷的见礼,反倒更加地奔放些。没有外人看着,杨三小姐就径直扑进了自家娘亲的怀里,抛了珠泪,虽说新柳与霍城相邻,但已出嫁的女儿能这样一年回娘家长住一月,对任何人家来说都是奢侈的事情。 一个大约两岁大的小男娃子见着娘亲跟个眼生的老妇哭作一团,大眼睛溜溜地望了望四周陌生的环境,立时也瘪起了嘴。 只是哭声未起,就被双轻柔而又有力的手抛了起来,只在须臾间又稳稳地接在怀里。小娃子忘了哭,眼巴巴地盯着抱着自己的妍丽少女,卖好地奶声叫着,“姑……姑姑姑……” 咕咕咕?周曼云低头望着怀中稚子开怀一笑,粲然如花。 “可真是让六姐儿见笑了。”,孩子的笑声,让杨夫人立时收住了泪,笑眯眯地凑到了自家外孙跟前,伸手欲抱,可虎头虎脑的小子不给面子,依旧紧揽着曼云的脖颈。 “娘!”,周忱的妻子杨氏笑着拉住了自家娘亲的手,细声道:“六妹妹在家就极得孩儿缘,不独咱家炔儿,大哥家中的两个也是粘上她就不放的。” 霍城小周家已然四代同堂,新生的枝叶渐茂,因着曼云爱带着孩子们玩,除却跟曼洁相处不得,在其他小些的孩子跟前倒真是缘份不错。 杨夫人听着,立时拉过了曼云的柔荑细看,接着开始了没了边际的称赞。曼云闻言,脸上浮上团轻淡的红晕,接着羞涩地低下了头。 很快,归家的杨三小姐带来了婆家的小姑子,天仙似的人物,只是极腼腆害羞,匆匆见过亲朋内眷后就守着闺范安份呆在深宅之中的消息,在新柳与杨家相熟的大户人家皆知。 六月二十六的清晨,天才朦朦亮,杨家的一处小角门拉开了条小缝,两个穿着粗布裳褂的少女从门里挤了出去。 未作片刻停留,两道纤细的身影就跃上了辆只挂着副布帘子的大车,待人坐稳,车起行,才相互看看,一齐大笑了起来。 两个女孩身量差着大约一寸左右,身姿却是一模一样的秾纤合度,更为一致的是脸上手上暗沉的黄色,再描了眉眼,活脱着就两个刚走出山沟的村姑。 “小姐,你扮的不象!”,红梅托腮细看了会儿,中肯地提着意见道。 曼云无奈地摊了摊手,不比常被白露要求着揣磨改扮她的红梅,实际曼云也极少乔装,就算是参与劫船,也多是本色上阵。 “其实,小姐可以继续留在杨家,我跟着邢四叔上和州去就好!”,红梅立时顺杆爬着,说了真心想说的话。前几次刺杀张绍雄都是在其人出巡各州县之时,但还是有所折损却无成效,这一次大着胆子进和州府,红梅与其他周家众人一样,并不想着曼云去冒险。 “我还是得去!”,曼云轻声一叹,靠上了车壁。红梅的功夫在她之上,一双量身定做的持手刺更是使得出神入化,这两年横行江上,无论水陆,刺出无情,很是犀利。但论及用毒,红梅也最多用用她给配好的成毒,还得小心着不要把自己先弄翻了。 听着车里又一次碰壁的劝说,赶车的邢老四无奈地摇了摇头。 响午时,一驾老马拉的旧车停在驿道边的个大茶铺旁。 一个带着两个闺女上和州投亲的老汉,心疼地掏了三个铜子买了三碗粗茶汤,安静地护着女儿们坐在了个安静的角落分享着从家中带出来的吃食。 驿路茶店,相逢皆客,几张椅子拼凑着,刚认识的行脚商人和路人开始胡吹海侃。 一提了彼此为何没走水路的话头,就有人从行囊里翻出了巴掌大的三角银旗,面露得色,道:“若不是家中催得急,我自走了水路,我可是有傍身的!” “七彩云锦帆!”,自有识货的,艳羡地上了手。那吹牛的客人倒也大度地示意自看去。 三角形的银色小旗高举到了空中对上了日头,阳光掠过银色锦面,立时翻起七彩的光浪,异常惊艳。 “好家伙!光这小块布料,就得值了多钱?老兄是咋得了此物的?若有这物什儿,弄上条舟船在和州地界可以横行无碍了!” “此次归乡我就要买……”,象是意识自己在无意间露了财,刚拿出小锦帆的年轻商人立即一把将物件儿捋进了包袱里,有些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四周,定了定神,反倒更大声地吹起了他与七彩云锦帆原主的亲近。 即便是太平年月,出外行走的也十之**是青壮年的男子,话题一绕到西岚江上扯着银色云锦帆的女江匪红姑,更加地如泄了洪的闸口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那女子实则已是三十出头的半老徐娘,只因深谙交合之道,方才形如二八处子……那么些个横行江上的汉子能俯首贴耳地对个小女子言听计从,泰半是因为为首的几个大头目尽皆是红姑的入幕之宾。 且说去年此时,七彩云锦帆为何与西岚江北面原本相安无事的混江龙开战?正是两船交会之时,红姑正在手下三头领的床榻之上行那**之事,待听得外面嘈杂,拖被半掩了酥胸,素手一挥道‘锦帆办事,闲船避让’,传话的小兵会错了意报了二头领,手下人就冲到了混江龙的船上去开了杀戒,到最后,红姑也就只得将错就错地领着手下吞了江北……” 刺激的江匪故事夹着香艳,一下子让夏日午间歇响儿的人们都瞪大了眼睛,一点困意皆无。 “爹!我吃饱了!”,坐在角落里的两个黄脸丫头个子略矮些的,气鼓鼓地推了眼前的吃食,霍地站起了身。若是仔细看着,能发现她的两眼眼眶已暗自发红。 唯恐着妹子失态,另个女孩也跟着起身,拉着前个女孩的手,先避到了车上。两个姑娘的父亲,这才慢悠悠地起身,去解了缰绳。 农家闺女没见过世面,听点荤话就吃不劲。见着载着父女三人的马车启行,茶棚里倒又有人点评起那两只深山雏鸟不算甚美的容貌和健美勾人的身姿,以及找女人是重脸还是重身段这样更高难些的话题。 马车上的红梅已经埋首在曼云的膝上嚎啕大哭了。 曼云领人出行时,并不拘着衣着,很是随性。七彩云锦帆和所谓的“红姑”,大都是红梅打出的声名,红梅名中自带红字,又受了一直怀念当年杜氏英姿的白露影响,喜着了红衣,一直以来颇为自得自傲,却不曾想在今日才发现在市井之中居然有如此不堪的传言。 “乖!快别哭了!”,曼云待红梅的哭声稍歇,才轻声安慰道:“你且当着这是你要青史留名的先兆了。” “青史留名?”,红梅的眼泪一下子收了回去,红着眼睛紧瞅着曼云。 “是呀!”,曼云轻轻地勾起了嘴角,道:“往上数四百年,林州有王氏女率部作反,史载着其人就是夜夜无男不欢的女yin/贼。本朝文宗年前,西南矩州有兰氏蛮女,因当地官员欺压过甚,率众杀官作乱,兵败被擒,史上记得也是拿在鸳鸯帐中……” 不同于真正十五岁的红梅,历了两世的曼云再读书看事,已有了不同的心境。 青史之上多yin/女。可是,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刚才绘声说着香艳故事的人,如不是曼云无暇理会,必会让邢老四跟着拿下的。这样的污蔑也算是对敌的一种手段,将七彩锦云帆的人格污蔑至极点,得到益处的人必是幕后主使。 而史书是胜利者写的,同样也是男人写的。成王败寇,失败者被泼着脏水是常事,何况是敢于挑战皇权和男人的女人们,所以不论真相如何,记在纸上的尽是荒唐。女人得占高位,赢得世人景从,如不是靠着个强有力的男人,必定是要自己是个张腿的,否则怎么让被压制的男人顶得住面上的那层薄皮。 “所以我说过,江上行事不可张扬,不论成败,要先保证自己全身退。”,曼云借着机会低声教训着红梅,道:“书上记的那些女子,在被擒之后会比男人受更多的折磨……造反的男贼只是枭首,而女子多是被裸押过街,毁尽声名,切乳割阴,施着剐刑。” 千年古今同,一纸堂皇,尽掩女儿家的不平。rs 第136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红梅与曼云虽说是主仆,但自小都是由杜氏与白露一齐教着,说是师姐妹也不为过。 曼云的心不并算大,容不得多少人。但重活一世,一向对身边幼小的孩子多有照拂,说得直白些,如果从前不是被没长大的身体限着,她将红梅、小猫儿等几个都当着闺女养的。 近两年,红梅喜欢在江上混着,曼云也就由她。但早已发现的隐忧,有了契谈的机会,自然要细细掰扯开了让红梅明白。 “除了在江上行走的招摇外,还有那锦帆的处置也有不妥,既是做了信物,就更应珍之惜之。前两月,你曾因路遇了个孝子赶着回乡探着临终的病母,就送他锦帆,让这人自去码头强征了快船……为善固然不错,但也要时刻想着我们在江上做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若是锦帆漫天飞,你的行踪人尽皆知,岂不糟糕。就刚才那男人手里的锦帆,你能记得是何时给了出去的?” 红梅惭愧地摇了摇头。 “也就是了!说不准何时你也出手帮了他,但那样的又怎是可帮之人?”,曼云轻叹道:“所以,到了和州,你还是得一切听着我的,让我去做。在功夫上,我较你差些,但更能自保,也更心狠些。” “小姐!我都听你的!” 红梅狠声应着,隔着一扇薄薄的布帘,邢老四的身子微不可察地稍稍向前倾了些,手中的长鞭顺势扬起,老马得得地奋蹄向前直冲了一大截子…… 不同于分号开遍地的升平,因为与张绍雄有着旧怨,顺意船行从前在和州设的点早已悄然关了明面上的铺面,另换了新人租了普通的住家院落。 投亲的父女仨,在天色擦黑时进了院子。 红梅立时就又成了能干的小丫鬟,根本不假人手就将曼云的居所收拾得妥妥当当。 曼云也不矫情。如常地交待了几句,就自睡去了,她不是铁打的,赶了一路还是得好生歇着。因为打小养着银子学着毒,她在藏岫楼里皆是独居,从没让丫鬟陪侍的习惯,出了门,依旧如此。 独自回到住处的红梅刚净了面。就被院里的小丫鬟传着话叫到了邢老四的跟前。 邢老四先问了曼云的情形,再仔细看了看经了修眉画唇揣磨神情已与曼云有了四五分相似的红梅,神色复杂地沉声交代道:“红丫头!云姐儿交代你的话十之**都是对的。但老叔听着,还是觉着要提醒你句。” 红梅有些困惑地看向了吞吞吐吐的邢老四。 “你也是周家世仆女,应晓得对主的忠义。其他听着云姐儿的都成,但是叔只要你记得,若这世上红姑越张扬,越让人揣测身份,越让人认定七彩锦云帆是你的。云姐儿就越安全。”,邢老四一气说完,诚恳地补充道:“云姐儿说着自个儿心狠,却是最心善不过,她不忍心你替她受过,但你却得有时刻替她的准备。” 对面的女孩呆了好一阵子,终于,坚定地点了点头。 邢老四欣慰一笑,挥手让红梅自去了,略带些佝偻的身体隐进黑暗。不多会儿。就攀着院墙出去,奔向了升平号。 周曼云提前到了!一听得消息,萧泓就捏紧了手中的几张信报,接着又缓缓坐下了。打更的梆子刚刚从街侧走过,要这时摸了去,估计不必等刺杀张绍雄,自个儿就又要着倒下了。 六月星空。河汉欲渡,却遇着时辰没凑,抛高落低的心绪难免天气一般霎时晴,霎时风。 但若是心定,未必需要掐准了时辰,只要有愿意,自也能风雨无阻地提前相会,叙了离情。 就在曼云进和州城的同时。高维正忐忑地等候在沧浪居的花厅里,手里捏着一纸墨香轻逸的素签。 诗签上的原诗是他那日作了送进去的。评了第一贴在沧浪居的榜上。这点荣耀对于清和县试案首的高维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真正让他心情振荡地是在侍婢的提醒下揭下诗贴之后看到卷后的一行墨字。 “素纨凝翰墨,纤玉抚清桐。” 当年初见那男装小姑娘时一句无意的调笑,她居然清清楚楚地记得。 长身玉立的翩翩少年立在空无一人的花厅里,心绪复杂难明。 “维哥哥!”,一声轻唤,带着几分惶恐响在了身后。 高维缓缓地转过头,双眼瞬间就落入了一对如同散碎着星子的泪眸中,无法自拔。 一身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纯白抹胸儒裙,如瀑的黑发也只用根白玉簪子松松挽着,曾经丰润的小少女纤腰不盈一握,弱不胜衣。只一声唤,就轻靠在门边,无语凝咽。 “素儿!”,高维轻呓着少女的名字,缓缓地走了过去。 靠在门边的薛素纨含着热泪用力地点了点头,向前轻移了两步,又立刻站定,很是端淑地欠身施礼。 突然从久别的热情中又转成了客套的疏离,一行清泪不自沉地从高维的腮上划了下来。 “维哥哥!”,象是带着几分不忍,薛素纨的莲步向前挪了几分,将将地在高维的身前站定,一双眼依旧如儿时最后一次分别时一样依赖而又崇敬地粘了高维的脸上…… “小妮子调教得不错!”,正对着小花厅的一处高楼上,一脸端庄的王妈妈对着身边妖娆的林妈妈由衷一赞,立时收到一个媚眼儿作了回礼。 还在情感懵懂中的青葱少年再一次成为了检较薛家少女学业成果的道具。 “钓着他,让他为你着迷,对你倾心……”,默背着林妈妈的交代,薛素纨原本漂浮不安的心也慢慢地定了下来,渐渐地控住了再度相逢的节拍,且泣且笑将漫漫的长夜转成了迅速流逝的时光。 花厅之上,与当日亭中一样的冷香脉脉地为着重逢夜奉着郁郁香意,使人沉醉…… “什么味道?”,一大早到了和州升平分号的周曼云立时撇下了众人奔向了正晾着衣物的院子里,银子的示警让她的嗅觉也变得格处敏锐。 宽阔的院子里晾着两套衣裳,是卢鹞子和那天一起去沧浪居的护卫的。 “六姑娘!你也说有味道?我们小六也这么说,还自把一套崭新的衣服扔得老远。我们这衣服,也被他逼着洗了又洗。”,卢鹞子惊异地叫了出声,有些做作也有些后怕,周曼云的神情凝重,并不象是玩笑。 “我现在闻不出来,只是当时觉得难受的。心里不舒服才扔衣服的。”,萧泓轻声解释着,疑问地看向了周曼云。 “衣上有毒,被洗过了淡了许多,但如果借助着专门养着的寻香虫还是能找着来的。” “有毒!”,卢鹞子蹦着奔向了衣杆,悔恼之色上脸。做为老资格的斥候居然犯了这样的错误,他自觉丢人丢到家了。 “不会致人死伤,只是用来定位跟踪,还有,如果闻多了,你们会再一直想回到散着这香的地方。”,周曼云捧衣深吸了口气,待银子确定后,很是认真地问道:“你们去哪儿了?” “沧浪居!”,萧泓立时冷脸应道。 “那个薛素纨住的地方?”,周曼云明知故问得倒了一句。因着前世的关系,自周慎绑案之后,不管他人如何评说,周曼云还是让在和州的人看紧了周曼云,虽说无法近身知道她的行止,但大体上还是有所了解的。 当年的江南第一美人就是如此练就的。前世就闻着沧浪居之名的周曼云了然有悟,就更觉讽刺,再算算要在八月初进行的乡试,也大约估摸着高维与薛素纨如按着前世的步骤应当将要或者已经重又搭上线。 世上缘,有时也是奇妙。曼云正想着,萧泓就交待了他们往沧浪居一行的所见,也讲了见到高维的事。 曼云不禁哑然失笑,叹着气问道:“你们还有再穿这衣裳出过门吗?” 卢鹞子立马摇了摇头,因着萧泓原本是让把衣服都扔掉的,所以他也没有再穿。 “烧了吧!洗是没用的。”,周曼云轻声道。 原本并未被重视的沧浪居,重又被翻出了周边的地图。如此用心布置的地方,如果只是个失亲商贾家的弱女招蜂引蝶,骗钱花的居所现在讲着,谁也不会再信。 “既然六姑娘说那样的冷魂香只一片,配起来就够市井中的小户人家过活一月了。没了生计,无钱嚼用,随便抬一盆卖了就是,还用得着那贱人开园纳客。”,不慎中了招的卢鹞子听了曼云的解释,歪着鼻子狠声骂着,毫不怜香。 “还记得当初在霍城的那个玉娘吗?” 待众人点头表示还有印象之后,曼云细声解释道:“那阉人身上有用到一种定魂虫,也是用这种冷魂香喂大的。那虫子更狠些,即便是人死之后,虫子随着尸体埋入土中依旧会活上五到六年,只要用同样喂服过此香的异性虫子寻着,百无遗漏。” 当年,收到的定魂虫,周曼云在密室里用最快的速度拆解研透,也是立时焚了。 第137章 情随海棠春 如果说此前周慎绑架案中对薛素纨的怀疑无凭无据,那么现在突闻到的一点残香却让曼云认定了前世的那位旧人并不简单。 是今生太多的改变让薛素纨也跟着变了,还是当初的自己从来就没看清过身边的每个人? 周曼云的右手狠狠地地掐住了左手食指尖,力求让自己更清醒些,不让对薛素纨的反感左右了判断。 现在在场的人大都认为薛素纨是第二个孙云翘,只是隐留的后患,而并非现在的威胁。 ‘张绍雄现在去天香女苑会更勤些。只是天香苑就在他的官邸边上,临着府前大道,又训着要送去行宫的女子,根本不许外人接近。‘ 余掌柜的手指划过不过百丈的府前大道,眼带遗憾。 刺杀之事如不能一击而中,就越来越难了。周曼云抿了抿嘴,没有言语,只凝神盯向了和州府城地图的方寸之间。 反倒是坐在她对面的萧泓心中微闪了些不安。此前刺杀张绍雄失手或多或少与他有关。 第一次行刺难免求全,还未制定刺杀计划,升平号倒却想着如何在张绍雄死后能在和州安排一个对萧家有利的继任者,信报拖到了自觉合适的时机给了周家,那一边张绍雄却也有了警觉,险险逃过。 再到第二次,萧泓潜击的利箭已插进了张绍雄的右胸,但却没听曼云的建议往箭头上淬了毒。一时抹不下傲气讲求的对敌道义,所带来的是当初潜伏的小山村被张绍雄施以报复,屠烧了个干净。 一而再的失败之后,已知处身之境的张绍雄更加地吝于现身,第三次干脆利落地被射杀的不过是他的替身。 实际上,在萧家潜伏在江南的间作中已对再次地配合周家行动已有怨声。 江南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盘剥地方的恶官自然是除之后快,但对于只是要在南方取利的北人来说,实际是和州越乱越好,如果原本想换来的接任者上不了位,管着和州的姓李还是姓张,根本没有差别。 只是萧泓一直坚持着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他想在八月前帮着周曼云完成由她主导的这件大事,因为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和周曼云合作的机会了。 云州来信已如雪片纷纷一样催了几个月,云州城里脾气并不算好的萧睿在信中将象是生根长在江南的六子骂得已是体无完肤。 所以,无论将要用了何种方式,萧泓都想将最后在江南的这次行动求个圆满的结局。 “你们为什么建议等在天香女苑对张獠动手?”,曼云慎重地将地图看了又看,缓缓地提出了疑问。 一室内的男人无论老少都将目光落在了曼云和她身后的红梅身上,欲言又止。 “鹞子叔和邢四叔一道领人探查了很久,现而今张绍雄就连去军中或是官衙都会带着两三个替身,令人难辨真假。而据说天香中虽是为天子备着美人,但有几个担任着幼女教习的都是张獠曾收用过的,从里面的仆役传出来的风声,至今张绍雄到天香还有让她们伺候。” 停顿了下,萧泓还是老实说道:“按着我们想来,男人即便在处理军政之时会用替身,但总归不会让替身给自己戴绿帽子。” 虽说得爽利,但年轻英俊的脸庞还是忍不住微微地染上了些红晕,斜飞的眼角儿偷偷地落在了美丽少女沉静如水的容颜之上。 周曼云了然地嗯了声,点了点头,道:“越是上位者越如此,即便那些女人不过是无名无份的玩物。” 从这点来讲,男人的想法与山中的野猴并无区别,占山为王的最大乐趣同样是占据了族群之中的交配权。 天香女苑与府衙一样有重兵守着门,张绍雄的身边也是针插不进,想想最近一次出手误中副车的遗憾,周曼云的目光依旧忍不住往沧浪居的位置再度流连。 前世里的这会儿,高周两家已议定了亲事。待到十月曼云及笄后没几天,就一顶花轿抬着,做了高维的新娘。 彼时的高维刚过了乡试,虽未如其预期地占了首位,但终久是少年得志。而到了翌年的春季四五月,成亲不到半年的高维就带来了薛素纨怀了身孕要薄命作妾的消息。 掐算着那时的张绍雄正死了不到一月。 如果,前世的薛素纨与今生一样也是张绍雄暗控的女人,其中之意就很值得玩味。特别是张绍雄如果真将薛素纨当了孙云翘第二,做了妾室的备用,会不会也对她有着独占之意? 周曼云定了定神,轻声说道:“若是按你们所说的此种特性确认张绍雄的真身,我倒有个不入流的法子。” 时近了七夕节,不独未婚配的小姑娘憧憬着在佳节之时遇到良人,深闺中的少妇也多有琢磨着利用着节庆多讨要些良人的相爱相怜。 城中数一数二大的药铺子宝善堂适时推出了种名为海棠春的特异丸药,严严实实藏着卖,却也收得钵圆盆满,名声渐扬。 海棠春睡足,这款专供给成了亲的妇人用的密药究竟有何好处无人张扬,但看用后没几日的女人眉梢眼角不用脂粉就满布的妍色,就自有后续的客人来订了货。 宝善堂做生意也讲究,对和州城里下了订单的富贵人家都是密送着药,一匣一人,绝对保证着质量。 “张府里共有三位姨娘取了药,天香女苑里也要了四份……”,结束了几天火热的营业,已无药可卖的宝善堂掌柜关了门,没跑去跟东家报喜,却是敛着袖立在了升平号的后院里,清晰报着账目。 待药房掌柜前脚离开,卢鹞子就大笑着摇起了脑袋道:“若是这么许多个女人齐上阵,还锁不定个姓张的,咱都要疑着他是不是那活儿废了。” “鹞子叔!”,萧泓提声喝了一嗓子。邢老四赏了卢鹞子一记狠辣的眼刀。 但被他们维护着的正主周曼云只跟没听见似的,轻轻地叹了口气。 海棠春不过是用方精妙些的春药,而在送给张绍雄的那些女人的药中却加了蛊毒。 受了冷魂香的启发,被改造了用以定位的蛊虫名唤情髓,一经入体,是会随着交合过男女分生出新蛊,长到对方身上。 只要男女间有着深入接触,就会新新复生,如同瘟疫,只能待辗转几人生的隔代蛊会降了活力。 为了确定张绍雄的真身,也只得利用这些女人了。 “记得安排宝善堂王掌柜等人先悄悄离了和州。若提用冷魂香的人在张獠身边,说不准不等他中招,就会查出源头……” 曼云细心交待,而用心听的萧泓也自连连点头。 “六姑娘终究还是心善,否则何必要费了劲找人出来,弄了那种能一个传一个的致命毒,把一干人等都弄死了就好!” “若有人辗转传到拢翠阁,难不成我还得给你卢鹞子收尸?”,站在萧周二人身后十步之遥的邢老四立即对身边的卢鹞子反唇相讥。 卢鹞子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接着,又快速伸手拉住了要跟上曼云的邢老四。 “今个儿七夕呢!” 胡子拉杂的大汉闻言,身上汗毛一寒,刚想再驳,就看见卢鹞子冲着两个小儿女背影比的手势。 邢老四暗叹一声,脚下的步子慢了下来。他是看着曼云大的,自然想着云姐儿有着好归宿,立在曼云身边的少年郎,在杜家来了江南的亲兵中人缘不错。 只可惜,他终是姓萧的,总要回了江北。若不是没了缘分,就得是把大家当着珍宝一样护大的云姐儿带走老远。 “卢鹞子!你不觉着俺家姐儿这次用的这毒是抓奸的利器……“,心中不大舒服的邢老四开始阴阳怪气地哼哼。 新月如钩,月下并行的一对人依旧如昔的隔着距离,月光下的影子却拉得极长,密密地叠在了一起。 夜深烛高照红妆,几处高楼未眠…… 和州府衙的内宅深院中,两年前进府的孙云翘正盯着一对烛光发呆,双颊潮红。 如果早知从前在和州城里的风光张扬到最后也不过是成了内宅之中堆灰的活死人,是不是就早早象普通女孩一样嫁人生子了? 孙云翘的手放在了一个紫锦的小药匣子上,焦躁地敲着。 “姨娘!“,匆匆跑进来的小丫鬟附在了她的耳边,轻声报道:“老爷不在府中!林姨娘那儿都砸了东西……“ 果然!孙云翘凄婉一笑,站起身,将手中的药匣子丢在桌上。 匣子里的海棠春好在没吃,没的男人却吃春药纯是嫌活得命长了。 “他是去了天香苑?“,孙云翘轻喃着,接着又摇了摇头。 就象当初自己还在观澜院时见着大人次数还更多一样,即使一直担心刺客谋害的张绍雄还是积习难改地爱微服出门寻美人。 出门是一定的,但去的地方应该不是天香女苑。孙云翘嘲讽地在唇间狠狠地咬了三个字,“沧浪居!“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还不如暂时没偷着的……“rs 第138章 被盯上的男人 和州城中原在薛素纨之前独领风骚的孙云翘,对自家夫主的猜测虽不中,但也不远矣。 七夕夜,又一次微服出行的张绍雄正待在薛素纨的绣楼闺房里,不过他一边居高临下向下眺望,一边怀中调笑的女子不是薛素纨,而是那位徐娘半老的教习林妈妈。 中年女子的声音和她保养得宜的面容一样,从骨子里透着娇媚,刚刚借用着高徒的床榻卖力了一番,眉梢眼角还带着尚未退尽的春情,硬压着心里隐隐的不满。 张绍雄是从天香女苑走了一圈,才来的沧浪居。刚才林教习很是敏感地闻到了天香女苑中另一位胡教习惯用的香粉味。 女人爱用脂粉,特别是她们这样成天琢磨男人的女人,故意让对手能明白的味道,也是在显示着自己的领域。 浓郁香气之中还有另一种淡淡的甜香,若不是林教习曾学过药物,鼻子还算灵通,根本就无法分辨出来。 细细想了想,林妈妈轻蔑地翘起了嘴角,那个才从洛京来和州半年的狐狸精想必又用了从外面买来的药物。待到明天,她就直接报了王妈妈,让人到天香苑整饬一番。 “那个就是高维?”张绍雄的一句问话拉回了林教习零乱的思绪,她定睛看了看下方的园子,点了点头。 正对着窗的一角凉亭,亭中俪影一双,虽然一对少男少女只是摊着画卷,调着丹朱,但每每因为些细小动作交汇,尽写了旖旎。 “别让那小贱人假戏真作了!”张绍雄极其不满地一声冷哼,道:“别忘了她是要献上的货。” 在当今登基之前,世人均以为张绍雄是晋王系,但实则他那时就与年少的天子通过天香女苑搭上了关系,对天子还是极为了解的。 如果当今真的南下,送天香女苑里训好的女子进行宫,他会收,却更会去找着纯正来自民间的新鲜刺激。 张绍雄把薛素纨从霍城带到和州费心养了多年,就是用来钓真龙的。他自己都没打算用,又怎会让个毛头小子把肉叼走。 “妾不过是让她试试手,以免将来露怯。”一双柔软的手臂攀上张绍雄的脖子,林教习咯咯笑道:“那小妮子连亲生父亲都能舍得让大人处理了,又怎会轻易对个不名一文的小子动了真心。” “正因如此更要小心!”张绍雄紧盯着亭中少女并看不大清楚的笑颜,心中凛然。 年前,薛进均的那场船难并非天灾而是**。为了薛素纨显得更可怜些,也为了拿到在世人眼中应属于父亲的婚配权,薛进均必须被摈弃在外。 在对薛父出手之前,林教习曾宛转跟薛素纨提到些意思,可当时薛素纨只有个要求就是要将继母雷氏和两个幼弟一并料理清楚。 如果换了在几年前,张绍雄会对薛素纨这样的女子极为赞赏,也自觉可以驾驭。但现而今时不时提示着他的右胸旧伤疼痛,让他对一切隐带着危机的事务充满了忌惮。 能舍得如待珠玉一样生养她的生父,很难让人相信她的忠诚。 “跟其他女孩相比,她的柔锦之术练得还成。”林教习小心看着张绍雄的脸色,轻声解释道。 张绍雄将黏在身上的女人推开,冷声道:“但她也种不了蛊毒!” 人心总是欲壑难添,如果当初只是想物色个女孩更牢固地笼住天子的圣宠,但日渐动荡的局势让正值壮年的张绍雄有了新的想法,开始盘算将宠物化作件改天换地的武器。 天香女苑历来就有供奉着配置蛊毒的长老,但不比无论多晚开始学习都能大概掌握些皮毛的柔锦术,学毒的人才本就有限,能成功养就一两种蛊虫的更是凤毛麟角。 张绍雄领着和州也不过是一地之主,就天香苑肯支持他的长老也不过十之一二。 几年前,阉人玉娘在和州死去后,洛京有来人查过,因无所获,反倒就不再涉了此地,常驻和州的几个于此道不过都是半瓶晃荡,让张绍雄为之气结。 更鼓敲二更,依依惜别的高维才在薛素纨温柔的提醒下,一步三回头地从个隐蔽的小门离开了沧海居。 薛素纨轻声叹着,莲步移回闺房,才一进门就慌忙地伏身下拜。 卧房,特别是未嫁女儿家的闺房本应是不得外人擅进的,但是这会儿,原本应当雅致内秀的房内充斥着一股子yin靡的气息。 张绍雄袒着胸半靠坐在床头,怀里是光猪一样的林教习。 薛素纨直觉着受辱的血气直冲头顶,可面上还是如常地甜笑着道:“素儿打扰大人和妈妈了,这就退了,让柳叶来伺候着。” “你留下伺候就好了!”林教习娇声说出了早与张绍雄商量好的安排。 薛素纨不可思议地敛了敛瞳孔。 她看着一室情形,就明白林教习所说的伺候只是帮着这对要办事的男女扶腰扳腿,递送用具,打水擦身。 打十一二岁起,薛素纨就在林教习的指导下研习了许多避火图,也明白大户人家的男主人宠幸后院佳人并不避妾婢反要伺候的规矩。 即使第一次做这类事,薛素纨也不过在最初稍慌张了下,接着就行如流水,低眉顺眼地动作利索,只是心中更感屈辱。 七夕夜,在张绍雄身下婉转承欢的林教习再看着光鲜,也已是四十来岁的老妇,但整个夜晚即使薛素纨湿衣露肤地一直伏小做低的伺候着却没得半点关注。 在男人眼里,自己还不如个垂垂老妇?恭敬地送走毫不留恋的张绍雄,薛素纨不禁悄悄地扁起了嘴。 “不忿?你以为你是可以与年轻公子哥谈着情爱的千金小姐?你不过是大人养着的童ji而已“……,薛素纨脸上的异常立时被掐在了林教习的手里。 按着昨日看到薛素纨与高维情意绵绵的互动,林教习按着张绍雄的交待,要让眼前的女孩记清自己的身份。 两行清泪从薛素纨脸上滑下。泪让她清醒了些,将心中原本因为高维爱慕眼光而起的傲气压下了些,更温顺地对着林教习展颜一笑。 林妈妈丰腴的身体袅袅地从薛素纨房中离去,一道恨意满满的目光一直目送。 “张大人?”对镜放下长发,薛素纨咬着牙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七夕夜灯如昼,到了初八清晨,西岚江岸边的拾荒人开心地捡拾着昨夜被拥挤的人潮丢掉的香囊,折扇,甚至还有被踩落的鞋子。 府前长街缓缓走着两个玄衣少年,脸上带着同样的疲累和轻愁。 “那法子未必不成,可能还要再等些时日。“高着曼云五六寸的萧泓轻侧了身,安慰起身边的男装少女。 从旁的小儿女腻歪在一起的七夕夜到天明,他们在府前大道附近监控了整夜,曼云带着情髓蛊母张府及天香女苑徘徊许久,也不见情髓蛊虫复苏寄生的痕迹。 服了海棠春的女人只是带毒的源体,情髓只会在受体身上寄生才会第一次”活“过来。 现在张绍雄有没有中蛊,甚至有没有男人中蛊根本就不得而知。 一辆马车从长街的另一头驶向了张府,车轮粼粼地在青石大道上碾过,险些擦着不知为何突然发呆的周曼云。 萧泓刚放开抓着曼云闪到一边的手,胳膊却被一脸急切的女孩抓在了手里。 “刚才那个老车夫,你看清样子没?“”褐衣,中等身量,白hua胡子,一字眉“……,萧泓说了几句,就拧住了眉头,行在大道上的车速并不快,但匆匆一瞥,他所得实在有限。 ”看住他!他身上有蛊动!” 耗费了人力偷偷监视一个张府的老车夫,还是只给府中管事下人架车的。这样的吩咐初时听到,众人皆有些惊讶。 但没过五六日,轮番细查的卢鹞子等人就发现了这个老车夫的众多与众不同。 每次出行车载的都是一些乔装成管事下仆的护卫,到了地方,也不象其他这种低等车夫一样等在门房,而是混在护卫堆里一起进门,细看架势那些护卫倒是给他挡箭的。 而在他又去过一次天香后,除了疑似将寄生蛊传给他的胡教习,另一个女子也染上了情髓。而发现他的初八,马车是从沧浪居出来的…… “就算他不是张绍雄也是个重要人物。“卢鹞子兴奋之下,原本还算周正的瘦脸也显出几分猥琐,高声道:“就那老朽不堪的模样,会被张绍雄的女人贴上,必定有因。“”就是张绍雄,脸可以用面具妆容掩饰着,但身高,步态,还有双目间距……皆与张獠一般无二。“卢鹞子受教地向毫不藏私的邢老四拱手施礼。 “只能说十之六七的把握是本人。”曼云轻声道,这样的判断是以她施出去的情髓蛊虫无误为基础的,现在并不好径直下断言。 “但不论如何,我们先杀了他!” 升平号的后院里计议初定,虚划了一圈的潜击地选在了沧浪居的附近。比起开阔的府前大道,这里临近的小街巷更适合藏人。 七月二十一,一架马车慢悠悠地停在了沧浪居的小角门,任院里出来的下人帮忙着将车赶走,胡子hua白的老车夫同以往一样,夹在了几个护卫的中间。 当伪装小老头的脚划在门槛上一进一出,沧浪居一里一外的两个少女几乎同时绷紧了弦,在等着他。(未完待续 第139章 错承欢 沧浪居的一间密室浓氲着郁郁香气,吐香的金猊瞪着两只红翡镶就的大眼,似乎要把眼前突然变了模样的男人看得清楚。(百度搜索 4g 更新更快) 张绍雄对镜捋了下仍是花白的胡子,浓浓的一字眉对在了一处。 “怎么是你来了?” 被问到的少女容颜在镜中朦胧一笑,恭敬答道:“林妈妈身子有些不适,特交待了素儿来伺候大人。” 张绍雄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就势张开了双臂,任薛素纨温顺地帮他换着身上的车夫衣衫。 “在你这儿递了投书的乡试考生有多少了?“,既然已提前见到薛素纨,张绍雄就直接问到了此行最关心的事情。 ”截至今,已有八十七人了。“,虽然心如擂鼓,薛素纨还是很清晰地汇报了近期的收获。 “没有高维?” ”素儿提都没提过,按大人交待若非信得过的不敢轻露,何况高维只是祖籍和州,他父亲可是在允州……“,薛素纨脸上的轻蔑半是真心,半是做作。 “家世显赫的皎皎美少年,居然入不得你的法眼?“,张绍雄低下头看着整理了半天腰带还捯饬不清楚的薛素纨,眼带笑意。 薛素纨一双素手停在男人的腰上,看似虚放,却悄然地在掌心用了些暗力,轻仰起的芙蓉面尽写了仰慕,道:“还带着奶气的小子,又怎及大人英武?素儿真心喜欢大人这样的伟男儿。” 少女颜如花,气如兰,又暗运了林教习所传的媚术,饶是被刻意诱惑的张绍雄久经风流阵仗,也不免神色一恍,待等跪揽着的少女将一张嘴唇主动贴上身,也就顺水推舟地任一直未系紧的腰带滑落在地。 虽说要让薛素纨完壁入宫,但也不妨碍如从前调教过的其他女子一样浅尝辄止。 室内的香气越发浓了,夹杂的呼吸声也渐显沉重,随着一颗米粒大小的丹药被丁香小舌度过,男人喝汤水的想头开始不受控制的跑了偏…… 等接到信报的王妈妈大惊失色地赶到,密室之内已是一片混乱。 淡青色纱帐被撕了半边,覆在地面上,不着片缕的薛素纨伏倒在地上哽声垂头,却是连哭都不敢哭。 “把这贱人拖走!”,王妈妈一边帮气愤中的张绍雄整着衣服,一边愤恨地怒视着虽然在哭但眉梢还隐带得意的年轻女子。 王妈妈在探看突然生病的林教习时接到了柳叶的通报紧赶慢赶,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薛素纨的哭声这才响起,却不嚷,直侧着半边没被打肿的俏脸哀怨地看着刚刚占了他身子的男人。 “自作聪明!”,王妈妈看不去地闭了闭眼,接着,手按住了张绍雄已攒紧的拳头。 不提薛素纨做为细饵的价值已然大打折扣,但讲她用在沧浪居学到的手段反噬了恩主,就不得见容。 要知道当初张绍雄还想过在她身上放了毒。 被几个喊进来的护卫象拖死猪一样地拖曳而行,薛素纨才惊觉事态并不如自己的想象。 在她的认知中,张绍雄对她的看重应当是如同对着当年的孙云翘。她主持着沧浪居几年后,应当也会归入张家。 女人的青春年少不过几年,出名要趁早,上岸笼住男人生儿子也要趁早。除却与老女人较着劲,薛素纨也不想象听说现如今已与张家摆设似的孙云翘一样默默地呆在后宅中。 女人一生总归还是要靠个男人的。薛素纨打算说来也不差,但却在还没跟她明言将来的情况下一时糊涂出了错。 夜幕低垂,被王妈妈诚惶诚恐送到角门门口的张绍雄依旧是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 “那个女人先留着吧!”,无半点怜香惜玉,只是好不容易打响了沧浪居的声名,废物也要尽了用处。 王妈妈诺诺称是,本就平淡的面孔更象了一个没发开的酸面团。 “大人!今晚由属下驾车吧!”,有贴身的护卫小声凑在张绍雄身边言道。 重新修饰了一番的张绍雄摆了摆手。右胸旧伤记忆深刻,而他好不容易弄出了张府赶车蔡老头的身份,也不想弃。 上位者总有些怪癖。护卫不好坚持,也就从善如流地陆续上了大车。 等众人坐定,花白胡子的蔡老头扶扶有些发痛的老腰,抬脚坐上了车架,向着敛身行礼的王妈妈拱了拱手,才缓缓地拾起了身边的马鞭。 放下的双手,撤出了胸前的空挡,就在此时,一只利箭破空而至,箭头带着幽幽的蓝光。 曾经吃过一箭的张绍雄到底是行武出身,身体向侧边一闪,箭枝只擦过肩胛,钉在了车架上。 “刺客!抓刺客!”,车中的护卫和还在门口的王妈妈一齐抢身而上,此起彼伏的叫声响了起来。 张绍雄的身边已护上了人,王妈妈更是冲上前扯开了他的衣领,但只一下就掩住了。 妇人白皙手掌之下的男人,面色铁青,大张着嘴,眼如铜铃圆睁着,却已是在瞬息之间已然了无生息。 “大人……大人死了!”,王妈妈的声音毫不掩饰地嚎了起来。 大人?! 夜色中的沧浪居附近本来还就有人晃荡,刚才听到声响好奇地凑近了些,待听到有人这么喝着,再看到些隐隐约约的恶汉样子,立即唬得掉头就跑。 夹在人群中的两个耳尖的男人不仅相视一笑。 “追上他们!他们中有刺客……”,听到这样的呼喝声,奔跑中的男人笑得更乐了。对于只负责确认死者身份的他们来说,被多追会儿也只当了活动筋骨。 有见血封喉的毒箭相辅,在射出唯一一箭之后,萧泓就已弃了毫无特征的角弓,逃之夭夭。 张绍雄身死的消息在第二天正式传遍了和州府,死亡的地点改到了府邸之内,而死因也换成了急病猝死。 死了就好!对于一直提心吊胆的周曼云来说,悬在头顶的大石终于搬开,不用再费心应付着张绍雄对周家的一次又一次算计就是好事。 此前几年,周家在应对张绍雄的过程中仍是付出了惨痛代价的。二姐曼妍的夫婿,三哥周忻等人都或死或伤。 在和州府城六门齐封的肃杀中,周曼云安静地躲进了后宅,做起了浑事不理的大家闺秀,只待风声松了,再回新柳与二哥汇合。 只红梅还是跟着邢老四两人装着父女俩,四处在外探着消息。 ”张绍雄这么死了,可是害了今年应着乡试的,虽说还是要在八月初七开考,但人心惶惶,那些个考生都在街上探着消息。”,红梅笑眯着眼,神秘说道:”我今个儿还在沧浪居附近看见高家表少爷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关我们什么事?”,周曼云冷淡问着,但在心中也悄疑了下,是不是提前刺杀张绍雄影响了高薛两人的姻缘线。 这会儿周曼云还不知,正是因为她提议将刺杀时间从张绍雄进沧浪居前改到出门时,已够了薛素纨做了次改变命运的尝试,将紊乱的今生又向前世靠了靠。 不比悠闲地数着日子的周曼云,呆在沧浪居里的薛素纨已在浓浓的恐惧中连续度了几日。 不过几个时辰,还没从由少女变作妇人的疼痛中回过神来,那个寄托了希望的男人就成了一具死尸。 “那些该死的刺客!”薛素纨咬着牙,泪流满面。 这样的突变毁了她一生,原本她还以为在张绍雄从被算计的气恼中缓过劲后,多下些功夫将今科乡试办好,就能如愿进了张家,可如今她就象是个失败的赌客,才开了第一局,就赔光了一生赌本。 立在门边的柳叶脸上闪过一丝讥讽,拖着尾音报道:“高公子又在门外求见。” “我不见!”,薛素纨立时吼了出声,面带狞色。 “见,为什么不见?”,一只手按在了薛素纨的肩上,王妈妈一脸凝重地望向了几日内已显见憔悴的女子。 “妈妈!”,薛素纨一脸委屈地扑在了王妈妈的怀里放声大哭,她虽自认聪明但现在这种情形,她已不知所措。 王妈妈不禁长声一叹。如果张绍雄活着,她自可以当白花了几年功夫,再培养个新人就是。可现而今,不得不跟眼前的蠢货绑在一处。 天香女苑的那些女子和林教习已确定要回了京城,回去后不会太差,但几年后只带出个残货的王妈妈却少了重新立足京城的资本。 低声吩咐柳叶去引了高维来,王妈妈将薛素纨的脸转向铜镜,趴在她肩上温柔劝道:“素儿,人做错事,不能只顾着哭。要想着怎么反败为胜。你既已失了童贞,更要为将来细细谋算。” 薛素纨盯着镜中双目赤红的自己半天,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想明白了就好。依妈妈看着与其漏了破身的真相给脑满肥肠的老头子做妾,不如嫁了高维这种。“”怎么嫁?“,薛素纨的眼中很快地换上了跃跃欲试的迟疑。 “这样就好!”,王妈妈的脸上更起笑意,趴在薛素纨耳边秘语的姿态更加亲昵了。 第140章 薄命怜卿甘作妾 八月金秋时节,霍城及临近的几个县城一样办起了难得的丰年庆。[txt电子书免费下载全集全本完结.txtshuji.]庆祝的不是近年来不算大好的年景,而是张绍雄在和州举丧。 人间事是喜是悲,端看的就是人所处的立场。 对于霍城的大小周家,因为在张绍雄的治下舍不得让子弟自送到和州府城送死,也在越来越乱的世道里重了自保而非功名,因此家无考生。 但对于热衷于功名的人们来说,传言中没救活张绍雄的那帮子庸医,纯粹就是搅坏了他们上进青云路的祸首。 榜单放出,前世考进前十的高维这一次也只混在了三五十名,对应着他清和县城案首,霍城传芳书院才子的声名来说,显然低了些。 可这一切对高维来说,已全然不甚紧要。 虽然他在考前因为主官骤然逝去而心有惶惶,但也因此得了红颜知己薛素纨的全倾了身心的相慰。 酒后乱性,一时意乱情迷坏了素儿妹妹处女身的内疚,夹杂着初成男子汉的得意,让高维在回到霍城拜会授业恩师周桐和姑母高氏的脚步还打着飘。 周家子都没去参考,不知下场之后成绩会如何。但每个人,包括年少时总爱针对高维的周忱都为之送上了祝贺。这么些年下来,周忱为了人父,再带了几年的乡勇,形于外的斗狠之气反倒尽敛,平和了许多。 唯一未变的还是周曼云。高维在拜见高氏、杜氏等人时,立在这些姑母婶娘身后的少女,眼色更冷得可怕,象是他身上带着什么难闻气味一样,不等他走近,就掏帕子掩了。鼻走了。 这样的羞辱,让高维很是难堪了一阵儿。再相比较,这位曾列入妻子候选的女孩子和已形同己妻的素儿,高下就立判了。 从前还想着与周家联姻事的高维心中自有妻选,也就不再霍城多做停留,直接就奔了夏口。 活着的情髓是没有气味的。也只有银子能发现而已,那些不自觉就翻到面上的行为不过是心理作用而已。跟着周家众姐妹尽着面子情,送着高维离去,一转身,周曼云就忍不住地在心中暗叹。 前世事不知,但正如邢四叔评价情髓是抓奸利器一样,今生明晃晃就现在曼云眼前的复杂奸情就足以让她反胃了。 “六妹,有心事?”立在曼云身侧的周曼音很是小心地看了眼脸色并不太好的堂妹,轻声问道。 “没有!”周曼云应得干脆,转身倒看向了曼淑与曼静这对孪生姐妹。 一对并蒂开的姐妹hua,正同样红着小脸,相互细声咬着耳朵,象是在讨论着很是私密的话题。 周家有女初长成。前面的几个姐姐嫁掉,从行五的周曼音而下,到曼云再到孪生姐妹俩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这年纪要论了婚嫁,正是女孩家最为关键的时候,一个不留神的举动或是一时冲动都会误了终身。 曼云暗忖了下刚刚离去的高维,再看看两个女孩,满眼带上了疑虑问道:“你们是在谈着高家表哥吗?” 高维已是薛素纨的人了,周家姑娘莫去争抢。这样的话,周曼云不好说出口,但还是警惕着家中的姐姐妹妹有了不该有的想头。她乐意当给姐妹撑腰的恶婆娘不假,可也不希望在某天要为了薛素纨的事打到清和高家去。 被抓包的周曼静,脸更红了,偷眼儿看了看只余了姐妹几个的空地,细声地说道:“六姐!我听得人说,这一次高家表哥过了乡试,高家就会向家中提亲求娶高氏女的。” 只想防微杜渐一下,可没成想火还真的又烧到自家头上的周曼云噗地一下笑出了声,道:“哪个传的?” 曼淑拉了拉曼静的衣袖,使劲地摇了摇头。自家六姐手上有人,自个儿也下得了狠手,也就只有心直口快的曼静从小就这么口无遮拦地听风是雨就往外说着。 “六妹!你跟着二哥往新柳作客时,高表哥正好往和州去参考,那时高伯父有信给阿爷。后来阿爷就请五通观的余道长为我们姐妹几个排了八字,家里就传了个联姻之说,而且还说着就是要娶你……”周曼音微笑解释着,轻掩着心中微带的酸涩。 为何传言对准了周曼云,原因无他。这几年下来,无论从长辈还是同辈哥哥们的重视来说,曼音和年龄相近的姐妹hua俩个已隐有共识,若周家姐妹论及婚事,家中一定会先紧着周曼云。 说起高维本就是自家姻亲,现又年纪轻轻地过了乡试,再加之他在霍城求学几年,很多霍城百姓私下都也认为了这少年今后必会是周家娇客。 没完没了?周曼云冷哼了声,道:“我自找阿爷去!”。 风风火火离去的周曼云急着想把和州事向周显解释个清楚,而被她拉下的几个姐妹反倒脸上尽显了迷茫。 “五姐!六姐从小就不喜欢高表哥,阿爷定会顾着她的心意,你为什么要直说了是她?”周曼静依旧直接就问上了曼音。 “我只是随口就这么说出来了。”周曼音手里捏着帕子,眼里微带上了些怯怯的湿意。 周曼淑垂下眸子,一把扯住了还要问个究竟的妹妹,扬声道:“五姐!我和八妹先要回去了!” 转过一处假山,周曼淑的手指才点在了妹妹的额头上,轻怨道:“你别总嘴上说改,但每次总这样成吗?你心里存不得事,有啥就想说啥,可五姐哪里……” 一句话,看着和自己相差无几的容颜,曼淑叹口气,就又咽了。 五姐周曼音哪里是和曼静一样心无城府的人。这么看着,曼音姐姐必是对高家子有了什么想头。 二哥周忱的告诫在耳边绕了又绕,周曼淑伸出手紧紧地拽住了显然还什么也没整明白的周曼静,大步地向前冲了去。 周家的耕心堂中,曼云坐在了祖父周显的床前谨慎小心地请着脉。近两年,老爷子的身体已每况愈下,受点寒气就久病卧床的时日越来越多。 “高周两家联姻事,长德这次来信有提过,但更重要地是说到夏口与建阳已奉上谕,要从南北两岸各地广选良家出身的美人填充行宫。说来你父亲和叔伯们都带着官身,细论起,你们都在应选之列。” 待周显一说完,曼云立即了然点头道:“因此您对我们姐妹的亲事又急了起来。不过说来,姐妹几个随意嫁到哪家都比与高家强。” 前世里,二伯娘高氏为己抢亲也是为此传言,但到最后为行宫选美人的事,只有允州一地在高恭的勤勉办差下完成得较好,而和州一地的美人没等收全,就不了了之。 “高家有什么不好?”周显故作不满地明知故问。 嫁给高维有很多不好。教了两个书都读得不错的儿子却让女儿只认得女诫女范的公公,喜欢悄悄偷瞄着儿媳错处的婆婆,还有在几年之后会因意外摔残的大伯高绩和他阴阳怪气的妻子…… 周曼云很想掰着指头一一数给阿爷听,但最后嘴巴轻轻张启,只瞅着老爷子淡淡地说道:“高家再好,也抵不过高维已心有所属。” “高维心有所属?”周显的脸上突现了浓浓的诧异。少年郎慕少艾不奇怪,他奇得是周曼云语气里的笃定。 隔着一江水,在几日之后的夏口,听到类似话语的高恭面上的表情比之周显丰富了百倍。 “心有所属?你在和州呆了多久,就对个低贱的商家女心有所属?”高恭瞪着幼子,就象是瞪着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深山野人。 “爹爹!素儿并非平常商女,她气量高华,有胸襟有才学……”跪在地上的高维向前膝行一步,紧紧地抱住了父亲的腿,眼中尽露哀求。 高恭抬起脚狠狠地就向着高维的身上踹了下去。 “爹!”高维哀求着,两行泪默默地从腮上流了下来。他也只敢求到这份上。他明白,依着父亲,如果他与薛素纨已有肌肤之亲的实情说出,素儿倒更无了进高家门的机会。 “傻儿子,你怎么这么傻着。快给你爹爹磕头认了错!”高维的母亲黄氏一边揽着儿子挡了高恭还要继续的踢打,一边暗使着眼色喝骂着儿子。 高恭的脸上带上了一层浓重的恼悔,恨未曾早点在二儿子的婚事上下了决心。男人在少年时犯些都会犯的错误并不可怕,但是他介意有人能这样左右了儿子,让他放下尊严来求着这种明显看着就不可能会得到同意的事情。 高维看着父亲眼角闪过的一丝狠厉,心下一凛,立时想起当初在和州与薛素纨鸳鸯交颈时佳人的温柔交待。 “爹!”高维福临心至地嚷了出声道:“儿子只是心中喜欢着薛家姑娘,但也未忘我高家家声,只愿爹娘能许我在娶进名门淑嫒后,让素儿进门为妾就好。” “只是为妾?”高恭眼中的恨意果然在闻言后淡了一些。 “是的!爹爹,您还记得当初献财给您修行宫的平州大贾薛进均吗?素儿就是他的嫡女,世上唯一血脉,薛商年前行船遇难,弱女无依。孩儿想纳她进门,也是为全了当初的赠金之谊。” 高维挺身对着父亲侃侃而谈,心中对薛素纨的怜意越发地浓了。世上若有个女子无怨无悔地奉了身心,弃了名分,这份情确应值得深情相报。(未完待续。 第141章 盲婚与哑嫁 九月初秋淡淡的月光沐着芳溪旁的霍城,万家俱歇,一片清净。*****$百=度=搜=四=庫=書=小=說=網=看=最=新=章=节****** 只溪南小周府的一处院落,依旧灯火通明,还时不时地传出几声歇斯底里的嘶吼声。 从上房门口到卧房里行走伺候的五六个仆妇一脸麻木不仁,连续几年下来隔个三五天就会巡回一次的惊吓到了现在已经已成了常态。 卧房里只有一把温柔沉静的声音缓缓安慰着床上不停哭嚎的白发老妇。 “不怕,夫人不怕,妾会帮您洗洗身子,抹好药的。” “还有蛆,我身上还长了蛆!”,缩在床脚的老妇扁嘴叫着,神情凄惨。 周老夫人叫得极惨,但洁白寝衣之下的肌肤虽然显着失了光洁的惨白,干干净净保养得益。 “阿奶,您自去休息会儿,太夫人这儿就让孙女伺候着。“,已比白老姨娘高了许多的周曼音倾了身子跟正安慰着周太夫人的老妇说道。 脸上也多了皱纹的白老姨娘摇了摇头,轻声道:“老身有了年纪,觉少,陪着夫人正好便宜。你倒是别在这儿盯着了。” “那我还是陪着您吧!” 白老姨娘幽幽地叹了一声,默然不语地接过了曼音递来的湿帕子,很是小心地帮周太夫人净手面,擦身子。 打从几年前周太夫人从泽亭回来就关在后院里,白老姨娘自请来服侍祖母,周曼音也自然一直跟着。 这会儿,与白老姨娘配合着安抚又一次魔怔起来的周太夫人,周曼音忍不住心生感叹。 当妻的如果跟嫡祖母一样主意太多,违了夫纲,结果就如眼前疯了许久的老妇,可能只有等死了才会重和丈夫葬在一地。而为妾,自个儿的亲祖母当老还要伺候着疯婆子就是榜样。 所以正如白老姨娘所说的少年夫妻老来伴,很多虚无缥缈当不得吃喝的情感不必看得太真。 自小被白老姨娘严管着的周曼音虽是正好的二八年纪,但一向安静守份,只将自己的婚姻事交了长辈作主。 只要能嫁进沉稳厚道的人家为人正妻,安生按着规矩不折腾,就是妥妥一生。 只是这样卑微的希望,对有些人易如反掌,而对别人来说却是极难。只要想着那些被一股脑儿送进藏岫楼的红贴,一向好脾气的曼音也难免齿间带上了酸意。 “如果高家真为高维定下曼云,老身自会豁了脸从老太爷那儿将剩下的人选拿来任你挑着。”,老白姨娘手没停也没多看曼音一眼,嘴里状似无意地说到了少女正想着的问题。 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知,曼音这些天黏得只比往常多了些,白老姨娘稍一打听了府中最近的新鲜事很快就晓得了曼音的心思。几个跟周家有联姻意向的人选,白老姨娘私下也了解了些,在她看来都是不差的。 曼音扯着嘴角腼腆一笑低下了头。 长幼有序在周家有些做不到,特别是年龄相近的曼音与曼云之间。从小曼音已是礼让曼云惯了的,从衣服首饰到吃食玩艺儿,不争不抢习惯了。 可出乎了曼音与老白姨娘的意料,隔天周显却是直接拿了些少年的资料,吩咐着白老姨娘和闵氏先为周曼音择好人家。 谨慎的白老姨娘先看了遍人选,立时心下了然。 她们一直看着几年的高维果然没在名单之中。若不是她拦着,闵氏都想直接到高杜两位妯娌跟前去道了恭喜。 虽然高维在少不经事时曾心软糊涂地被个小姑娘送来的信哄出门的事,隐有所传。 但正如周家其他几个男人的浪子回头金不换,男孩子在年少时跟女孩子的一时黏糊在她们想来也是正常。 哪个才子不风流?周显当年比之高维似乎还更荒唐些,高维起码早吃亏也从那次绑架案起很是老实,夫妻总是要在最初时对对方宽容些,特别是女人更要适当地闭闭眼,在今后才能一起携手度过后半程。 几个女性长辈对周家未来乘龙快婿人选的猜测若是被曼云知道了,一定会立时瞠目结舌。 但现在的周曼云正心绪复杂地看着手里又一叠子从耕心堂里送来的名册。前面一堆儿,她借口着曼音年长,央阿爷送到了四房。而很快的,周显又给她重推了人选。 不同于曼音的亲事,只交给了她的亲长。周老太爷唯恐曼云这个不安份的孙女整出事体,索性直接也给了她一份。 不管怎么推,找个人嫁了,似乎成了长辈们有志一同对曼云的指望。闭眼之前,想看曼云嫁,周老太爷的说法格外感伤也格外沉重。 需要为了让阿爷和母亲安心,就随意抽个人吗?前后两次来的名单中,剔除了高维,剩下的人,周曼云怎么看着都相差无几,似乎只要闭眼伸手就能决定。 嫁谁都好,只要婚后用心过好日子,未来的日子也就能看清了基本的雏形。天下人的盲婚哑嫁尽皆如此,一生成或不成就尽看着运气。 桌上的左边是一叠可嫁之人,专门誊在红纸上的年轻才俊资料仿佛在烛光之下闪着光,而在桌子的右边只丢着一张素贴,上面写着萧泓即将在九月中返回云州,这一次不是象从前一样的跑船暂离,而是真的要离开了。 按着前世,待到明年的此时,萧泓也该娶妻贺氏了。而高维更是妻妾皆全,正等着迎接着庶长子的诞生。 做过不得宠的妻,也做过得宠的妾,婚姻之中的种种尴尬和残酷都经历过,总觉得自己已然可以接受一切,可现在看着一个个或似曾相识或完全未知的姓名,周曼云还是觉得无法放心将自己的未来就这么交出去。 “小姐,升平号的送别宴,你去吗?”,虽然很想多说几句,但红梅还是只轻轻地提醒了下。 周曼云呆了会儿,缓缓地摇了摇头。 按着时间推算,萧泓归北之后应当是云州萧家也开始张罗了他的婚事。甚至可能萧家此时都与贺家议定了亲事。 论起前世,薛素纨恶心地插进了她与高维的婚姻,而曼云自己却也是别人正妻心上的一把刀。 这世上,谁比谁高尚? 从前因为那种羞辱和愧疚,曼云几乎不敢与贺明岚打着照面,更不敢要求任何名分,只敢偷偷痛恨着自己。 现在高维和薛素纨搭上,她还能在一旁冷眼笑讽着,但如果自己再跟萧泓纠结,又算了什么? 心里的关过不去,曼云就索性当了从不知道萧泓将离的消息,不理不睬。家中周忱等人愿去就去,她在此时选做了深闺女儿。 周曼云不会参加送别宴的消息很快传回升平号,旁人遗憾地咂舌摇头,萧泓却了然一笑。 一箭无回。就象在夜色中射向张绍雄的那支箭一样,他在循例送出帖子时,就已知了这样的结局。 父亲萧睿几年前就否了他欲聘曼云的请求,而周曼云不知怎的总是对他暗带戒意。这些萧泓都明白。 一个朴素的黄杨木匣子推到了送信的邢老四跟前。 “及笄礼,升平号送给六小姐的。“萧泓略带些沙哑的声音,立刻引得卢鹞子拉长了脖子张望。此前一直遗憾萧泓不晓事的他很好奇,这第一份也可能是最后一份由萧泓假借升平名义送出的礼物究竟是什么。 邢老四却是连匣子也不看,伸手一捞,往怀里揣好,才挑了挑眉问道:“小六,你想不想见见我家六姐儿?“见见?见见……心底的声音从细如蚊到重如鼓,彭彭地敲着萧泓的胸腔。l3l4 第142章 初生的欲望 木盒,蓝锦,锦置着一支黄白相绞合的双股钗,云纹头素素淡淡,而材质也很是普通。 义庆银,宝山铜。钗子用料显然是假公济私从升平号现今控制的两地拿来的,花样手工平常得近乎寒碜。说了是日进斗金的升平号送来的礼物,足以笑掉人牙。 云钗捏在周曼云的手里,她脸上不见半点笑意,凝重非常。 这礼不能收!理智的声音在曼云脑子里如洪钟一样响着,但是她的手依旧不受控制地将手中的钗子捏得更紧了些。 前世她有过类似却更奢华的一套头面。其中有根几乎一样的云纹双股钗,只是用的不是低贱的铜银而是黄金包裹着无瑕的白玉。 “在街上见着有趣,买下无用就赏你了!”,当时的萧泓不是送而是赏,带着似乎用下巴看人的倨傲。因此,周曼云诚惶诚恐地收下,却几乎从来没用过。 本就被人称着云姬,如果用了套暗含名字的贵重首饰,为着男人无心之举招人羡嫉是件很糟糕的事情。这个道理,前世的周曼云虽笨,但也懂得。 可现在这形制几乎相同的钗子摆在面前,直让周曼云心中酸涩难明。 啪的一下,钗子被拍进了匣子里,接着,匣扣狠狠地扣了起来。 “礼轻情义重嘛……”,一直在一旁看着的红梅讪然笑劝着,暗里怨起了小抠的升平号。 及笄礼对女儿家很是重要,一生一次,自然是希望亲朋好友重视。但是升平号送给小姐的这份礼比之当初给她的还要寒酸些。 周曼云展颜笑了,随手将匣子交到了红梅手里,轻声道:”你就且收起来,随便搁那儿都成。“ 既是以升平号的名义送来的。折腾着送来还去,反倒着相,曼云想想还是决定只当收了一份注定要落灰的废礼。 就象萧泓已确定的行期一样,曼云也在努力地甩到脑后。九月十三,萧泓将离霍城,九月十一那天,曼云倒按着顺意传的消息出船往泽亭方向去了。 一南一北不相见,同时也避免了留在霍城会被杜玄霜等人抓着让她略尽尽地主之谊来个十里相送的尴尬,曼云自觉主意不差。 虽说比之前世多相处了几年。但是桩桩件件的合作应当已是钱银两讫。 黑沉夜色中象带着啸声的蓝色箭头在曼云的脑海里如闪电划空而过… 周曼云紧抓着船栏,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是一片艳阳下的翕泽浩波如同天地相接的碧蓝,迎面有风吹着,清新沁心。 就在这时,湖的对面有船正正地驶了过来,象是不依不饶地就要撞了过来。 待看清对面船上的旗号,周曼云的双瞳忍不住眯了起来。 不用曼云下任何指令,双方的船员自热络的打起了招呼。船舷相会,对方船上有身手利索地已经跃了过来。 周曼云呆呆地站着,只看着现在应当在霍城收拾行装准备滚蛋的萧泓一步步向着她走了过来。 “好巧!临走去了下义庆,刚回来,却遇上你们了。”,不擅说谎的年轻声音发着颤,比之被舵手控稳的船身要晃着百倍。 即使知道眼前的小少女一定会排斥这种刻意安排的巧合,萧泓还是经不起诱惑,想要再看看她。 他看着她长大。一天一天。 如果说当初年少无知刚到霍城就想娶她。是童年想当英雄而不得的幻梦未醒,是跟不之所谓的少年别着劲。可在这将离的时刻,再次见她,萧泓觉得有只藏在胸中的猛兽在疯狂叫嚣着。 少女的肌肤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裹在一片浅绿色中的纤腰如竹,不做作地挺立让胸前一对初成的小丘也显出了诱人秀色。 几位大叔不停在耳边叨念了很久的情情爱爱,萧泓自觉根本还没弄清楚是什么意思。 只卢鹞子的一句话让他印象深刻。“周六小姐要给嫁旁人,你就再也无法接近她,连二尺五都没得了。” 连续几年刻意尊重的二尺五,反倒让他对在危急时刻仅有的几次亲密接触记忆尤新。 萧泓的喉头轻轻打了个咕噜,脚步向前移了移,宽阔甲板空间无碍,他却因近了两寸的距离,一下觉得鼻息之间嗅到的少女清香更浓郁了。 心在狂跳着,呼吸也显出了急促,自己身体的变化自己清晰地明白。萧泓在自身的异样中确认了一直被否认的事实。 爱不爱周曼云,他不晓得。但他想要她,不复少年时的懵懂,而是个成年男子汉对美丽少女的渴求。 如果她成了别人的妻子,自己会疯的。萧泓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芒,电光火石之间,已将眼前似乎愣住的少女搂在了怀里。 “别轻应亲事!等我回来。”,又只一瞬,刚才才突行惊人之举的年轻人,有如展开双翅膀的大鸟飞掠过湖面一样,在周曼云眼前消失无踪。 似梦半醒,被突袭的周曼云跺了跺脚,脸上一片红晕。 这算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地被那人揽了个满怀,接着登徒子又立即逃之夭夭,丢下了句让人心惊肉跳的话语。 “景国公大人!为了您的江山国运还请看牢了贵子!” 缓过来劲的周曼云看了看四下无人的甲板,一面庆幸着刚才发呆站得够偏没让人看了笑话去,一面暗自祈祷希望不知怎么又抽风的萧泓能遇上克星,尽早把他拴紧了,不必放将出来吓人。 江面的偶会只持续了不到一刻,升平号的人就尽皆回了船。一齐打着掩护拖住他人,让小六子得会佳人,目的一达,这些人自然也就不恋栈。 高掌柜等人本以为萧泓在兴师动众地见过曼云之后会再在霍城逗留几日。却不曾想他却依旧依着行期,更急切地要赶回云州。 努力说服父亲,堂堂正正将曼云娶回家。快马加鞭向北急驰的萧泓胸腔里燃烧的尽是初初升腾而起的**,想要独得伊人的**。 在船上萧泓不敢有着妄行,压抑的情感更澎湃地烧灼着他的心。 第143章 早知潮有信? 人世间总是充满着令人忧心劳神的诸多困扰,尤其女人。 有些麻烦,若是一直流连不去会使人焦躁难安,一但脱离即刻就一身轻松但也难免在有些想头的情况下会有怅然若失之感,而倘若久候未至,往往就从一人芝麻大点的私事变成了亲长们都关注的大事。 周曼云盯着眼前的一碗黑色汤药面带苦笑,再抬眼看看边上眼眸之中满带希冀的娘亲杜氏,一咬牙还是端起药碗,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地将汤药喝了个干净。 自作孽不可活!虽说是药三分毒,可一向与曼云分享毒素的银子对曼云刚喝下的药水丝毫不感兴趣,一弹身,自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躲了起来。虽与曼云共生,她还是觉得女人是世上最麻烦的生物之一,自己的寄主尤甚。 色厉内荏的周曼云一直安慰着自个儿,撂下句话就北上的萧泓根本不成困扰,不提萧家自有拦着他的人在,就阿爷那儿也不会让他如意。而那象蜻蜓点水一样的拥抱没人看见造不成不堪收拾的名誉危机,抱一抱也不会珠胎暗结需要用到药物,这点基本常识曼云还是有的。 曼云发愁,吃药不过都是为了身体里莫须有的“香零”之毒。 当年徐讷帮着圆谎,说是待等她二七之年,精元固,潮信至,毒也就差不多解了。 从多年前药一直没断过,象喝水灌汤一样地喝着,周家多请了名医明里暗里帮曼云看过,一致地赞她身体康健,可现在眼见离着曼云的及笄日没了几天,曼云还是没任何少女初潮的迹象。 看着杜氏发愁,曼云同样觉得困惑。前世里她常跟着高氏青菜豆腐吃着,到这会儿也已是自理小日子的老手了。可现在,她比之前世高出寸半,量衣时胸部却也相应小了小了寸半,信期更是迟迟不至。 估摸着是杂七杂八的药胡吃多了的结果?曼云有疑,但不敢跟任何人提上半句,即使是自家亲娘。 这么些年,周曼云服过的毒药多不胜数,不提那些致命毒,单单为针对好色张绍雄研制药品,各色媚药春药都服了不少,只提几样足以吓煞人了。 杜氏收了药碗,帮曼云拭了拭唇边的药渍,顺手从桌边的攒盒中拣了颗蜜饯塞进了曼云的嘴里。看着女儿如同被填满腮帮子的松鼠一样动着嘴巴,杜氏轻敛眉眼低头一笑。 药不过是用来调理温补的,大户人家养女儿自小就都会注重了身体,一般只要不是先天不足得厉害,不会养出弱不经风一碰就倒,连个孩子都无力生的女儿嫁到别人家。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不是用来结仇的。 曼云的身体情况,杜氏生为亲娘,对其生有爱慕之意的徐讷又怎会一瞒就瞒了她多年。 对曼云的潮信来不来,杜氏不急,要急也只在曼云面前急。天天端着药看着曼云喝着,就是要跟心思沉重的女儿耗着,看她何时才肯真正放开怀抱。周曼云那点想利用自己有病的借口逃避嫁人的小心思,当娘的也心知肚明。她即爱喝药,杜氏就让她喝个尽够,待等看着要到哪一天,矫情的女儿才会撑不下,憋不住。 “还没看上的人?”,杜氏略翻了翻放在曼云案上的几张写着人名的笺纸,轻声问道。这些个少年都是周显择过了一遍的人选,家世清白知根知底,家中又多兄弟,在子嗣上并没有过高过急的要求,周老太爷为了曼云的亲事,已是煞费苦心。 只是小妮子不知感恩,直把了长辈的一片好心当了避之不急的负担。杜氏见曼云摇头,索性抽了纸,高声地念了起来,道:“泽亭林家,你三伯娘的娘家侄儿,家中行三,品貌端正……新柳霍家的小四,这是你二嫂娘家特意荐了来的……” “娘!”,周曼云爱娇地扬声一叫,双手已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一个也看不上?”,杜氏挑起了眉尾,年轻时张扬的艳丽又露出了些些端倪。随手将手中的一叠子纸搁在了桌上,施施然的端起药碗,侧头打量了下女儿半响,才伸手抓下了曼云的一只手。 “周曼云!婚姻事不是做买卖,货不好可退可换,一辈子过好过坏都要自个儿受的,自己想明白自个儿现下想要什么才最是要紧!” 袅袅婷婷的妇人身影撇下了呆坐的女儿,一手把着药碗自就掀帘走了。待步下了藏岫楼的台阶,杜氏才长吐了口憋在胸口的浊气。死钻牛角的丫头心里有鬼,脑子打结,纯粹是拖着整家人跟着受罪。 当谁没年轻过?杜氏哼声一笑,招手唤过了刚刚转进院子的贴身大丫鬟立秋,沉声问道:“让你给邢老四送的信送到了?” 大约也只有十五六岁的立秋,立马笑着应了。杜氏身边的婢女丫鬟也换了几茬,可依旧按着当年与夫婿周柘的约定按着四季节气唤着。 “送到就好!”,杜氏淡淡地点了点头。周曼云暗放了风声,把自个儿身体不好恐无法生育的事当着法码四下散着,不过也就为了把自己的婚事搅黄,既然女儿有想法,她自然要搭把手,让人把消息传得更远些。 “娘!”,一个壮实的小少年冲进院中,随着唤声,一下子就黏在了杜氏的身边。原本圆滚滚的周恺,几年下来抽了条,不再象个肉球,看着瘦,身上细捏却藏肉,而除了一双蓝眸,眉宇之间已隐带了当年周柘的七八成相貌。 杜氏摸摸儿子的小脸,心下一叹,伸臂将儿子揽得更紧了些。“恺儿,你以后乖乖的,别跟你姐一样总让娘操心!” “姐,怎么了?”,周恺扬脸儿看看四周,看到被立秋收着的药碗时恍然大悟道:“姐生病了!” “对,病了!病得不轻!莫睬……吵她,跟娘看丢丢去!”,笑揽着儿子的杜氏,改牵了周恺的小手,一齐儿奔了院里的狗舍。 少女心事飘忽如云晦涩难明,看着难受憋屈,有着大好时光还不如去撩撩猫逗逗狗…… 月阴晴,潮涨落,若有信期如约至……正如一江之水,潮涌同时,延着绵长的运河水往北,允州夏口的一处小院里,也同样有人为着迟迟未到的信期柔肠百结。 一只白润如玉的柔荑轻轻地抬起了高维修长的手掌,放在了看着还很是平坦的腹部之上,薛素纨的芙蓉面上带着点点细雨,并不吭声,只两汪如泉渊一样的美目无声地望着眼前的年轻男人。 高维的双唇惊诧地圆成了喔形,一脸显而易见的不知所措。 薛素纨没来由地一阵儿心烦,但脸上的泪水却更如涟,甩开了高维的手紧紧攥着拳,向着自己的腹部砸去。 “不要!”,高维惊呼着抱住了薛素纨的手臂,将她的臻首压进了怀里,惶惶道:“素儿不要!我只是刚听着,有些……有些惊喜得不知该如何说。” 怀中的佳人听到安慰,也感觉到抚在秀发上的手掌,这才无法忍住地趴在高维怀中大哭起来。 薛素纨哭是真正的伤心而泣。 一时冲动对张绍雄献了身,不过两个时辰那人就死了,再接着,按王妈妈所教用了秘药和**用品假了处子,拐了高维上床。一切变故太过突然,以至于她根本就没有喝过任何避子汤药,但当初而先后给两个男人用的都是促精助孕的“和合香”。 到了潮期未至,才惶恐地找了位妇科圣手请了脉。肚子里真多出了块肉,但月份还小,那相隔不到六七天的时间,让她根本不敢确定会是谁播下的种。 她本有心,干脆利落地打了腹中肉,免受拖累,却被王妈妈拦了下来。 薛素纨本就是要献上进宫的,自小身子调养了就是极易受孕的体质,但毕竟年纪也不过十六,王妈妈也不敢保证吃了虎狼之性的落胎药后,她还会不会有孕。 “何况,你已立意入高家为妾,能在正妻之前生下庶长子,也能帮你站住了脚。若是嫡妻软弱,也自可利用孩子将其赶绝……”,王妈妈的叮嘱时刻在耳,薛素纨心里默念,面上更加地唱作俱佳。 现而今,没了张绍雄和天香女苑的支持,她正经成了弱女可欺。 在和州府的二叔二婶正经做实了当初为了捧她的刻薄名声,一些按张绍雄吩咐记在他们名下的财产根本就不打算还她了。而不久之前,和州府还来了外来人,直奔沧浪居就要拿她,若不是王妈妈手上还有些人手带她直接躲到夏口,怕是已遭了不测。 那些奔夏口的外人,应该是高维父亲高恭的手笔。毕竟主政允州多年,高恭为了儿子的清白名声还是会行了雷霆手段,在高维娶正妻前将她这个隐患除掉的。 孩子现在就是护身符。 带了王妈妈索性进了夏口虎穴的薛素纨,只能把高维当了救命稻草。 “妾也别无所求,只愿维郎能让素儿把孩子生下来,给他个名份,纵使素儿死了去,也是心甘情愿的……”,女子嘤嘤的哭声,立刻又让刚稳住了心神的高维一阵儿慌乱。 一双玉臂紧紧攀着脖子,薛素纨凄婉的面容在烛光之下愈发地楚楚可怜。 “素儿,我跟爹爹提过的。只是,只是……我真的不能娶你。”,高维咬了咬牙,还是狠声说出了心中的内疚。被父亲训斥之后,他也有些后怕,本想抽个时间赶到和州与素纨约着等过两年,待娶了妻后再纳她进门的打算,却不想怀中的佳人居然挟子摸上了夏口。 “维哥哥才华过人,前途无量,本就不是素儿能高攀上的。素儿本也就想着您能娶了名门淑媛夫妻和乐,妾身即便一世身单影支,青灯古佛也只会为你们祈福,百死无怨……谁让素儿情有所钟,行不自禁……只是孩子,孩子毕竟是无辜的……” 哭泣声中,高维的面上终现了一丝不忍。薛素纨看着眼里,顺势再把高维的手放在了自个儿的腹部之上,这一次她没甩他的手,他的手也没再犹豫地实实地放了下去。 锦帐后的一根铜管重又用棉团塞住了封口,另一间屋子里的王妈妈轻声吩咐着柳叶道:“去带小丫鬟们收拾下,高少爷应当会留下安置。” 端的命好!柳叶的眼角轻轻斜了斜,恭敬应是。 鸳鸯帐影成双,只是一双俪影却在耳鬓厮磨间讨论着未来的另一个女人。 “维哥哥,若是为了孩子好,将来的主母您可要选着好的。” 娇怯的叮嘱立时得到了亲昵的回应,“会的,一定会!就找个老实的,会对你,对孩子好的……” 不会生的,会不会更好?薛素纨的脑海里飞快地掠过了王妈妈曾给她分析过的几个高家联姻人选。rs 第144章 嫁谁?娶她! “周曼云……”,茜色绡纱帐里,倦睡未起的薛素纨轻声在齿间喃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只是鸳鸯枕冷,她只是念着给自己听。 在昨个儿夜里,突然福灵心至想到的人选,薛素纨根本就没敢跟高维提起。 从子嗣有亏的角度,没有比周曼云更好的人选。王妈妈曾言之凿凿地说过,周曼云年幼时曾被人下过“香零”,这种药物从前在皇家也有用过,常是赏给那些年轻貌美却出身低贱不配拥龙嗣的女人的,其中曾有服过香零的宠妃在爬上高位后苦求解药,但费了倾国之力,也未如愿。 薛素纨并不清楚王妈妈的消息来源是来自当初与张绍雄有过合作的周太夫人。当时为使宫中出来的阉人玉娘用毒有效,周太夫人特意提醒了周家有个叫徐讷的高人在。徐讷离开周家时并未四下张扬,玉娘在霍城身死后,他们也将帐算到了徐讷的头上,以为徐讷是在对付了玉娘之后才离去的,当时才不过十岁的周曼云并未引起重视。 薛素纨不敢将周曼云的情况说给高维,只是因心中转了几遍这念头后跟着起了种种疑虑。 虽然两人起先在一起是源自算计,但既然已决定做了高家妇,薛素纨自然希望能将会影响她在高维心目中地位的人选赶绝。 周曼云的身体条件很符着她的利益,可是年少时,高维与周慎起先只是想让薛素纨当着陪玩的打算,她现在还恨得牙痛的记忆犹新。虽说她觉着不会下蛋的周曼云从前的倨傲可能都是源于有着自知之明的自卑,其人不过是个纸糊的灯笼看着亮堂却是一捅就破。 但薛素纨也生怕样貌明丽的周曼云会因为无法生育反得高维的怜惜。很多年前,还是个小小少年的高维就曾在薛素纨面前缅怀过他与周曼云之间青梅竹马的童年时光。这些事,薛素纨记得很清。 更何况,周曼云的身后还有个霍城周家做后盾撑着。婚姻两姓事,很多正妻能坐稳位子凭借的也正是身后的娘家。到时在娘家的支持下玩个留子去母,引狼入室的薛素纨必将得不偿失。 “王妈妈!”,薛素纨听到脚步声音懒懒地坐起靠在床头,扯着被子半掩了散着的衣襟。 她双眼濛濛地望向了进屋在她床边坐下的中年妇人,小心问道:“您探清高家欲和谁家结亲了吗?” 夫妻本就是天下至亲至疏,何况是还没正了名份的临时夫妻。昨晚即便薛素纨如何小意温存,刚吃了父亲教训的高维也只将话含在嘴里,只一味虚应着,根本就没说明白高家择媳的真实想法。到了清晨,又象是火烧了屁股一样地跑了,说是家有急事。 “高公子急着回府,是因为高大人要携妻带子一起去霍城。据说霍城周家的六姑娘七日之后,将行及笄之礼。”,王妈妈哑着嗓子应着,眼里尽带疲惫。 薛素纨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世间男人皆同,上了手的女人比之要千求万求的还没求来的总会显得廉价些。想想高家齐齐去霍城给周曼云的阵仗,再想着昨晚高维的掩掩塞塞,王妈妈看着低声啜泣的薛素纨不禁长叹一声,更靠近了些,细语安慰着。 “妈妈,你能把前几日跟我讲过周曼云不能生育的事,传给高家知道吗?”,哭了一阵儿,红着双眼的薛素纨拾着帕子拭了拭泪,向王妈妈提出了请求。 “我就且试试吧!” 王妈妈的应诺立时得到了薛素纨手掌感激的回握…… 目的不一的几方联合作用下,流言象是长了脚四处行着,待等霍城溪南小周府的周老太爷将孙女曼云唤到床前,已是风雨满城。 紧盯了在床头跪着的周曼云半响儿,在还算晴暖的初冬时节就披着貂皮大靠坐在床头的周显,才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将曼云递还的一叠子人选资料收过放到了床边几上。 周曼云长舒了口气。那一日,听了娘亲的话,她想了很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周曼云心中恍惚有淡淡的影子飘着却弄不清楚,但不想要什么,她倒是想明白了。不管那些青年俊彦一个个多么的优秀出色,她都不想要。 不比当初即便意有不平,但只要定下亲事就能迅速调整了安心当别人妻子,而且现下过得有声有色的曼清姐姐,周曼云自觉以自己现今的心境,若是闭着眼睛嫁人,也只是给男方家里多送上个祸害,让这世间多出对怨偶。她要本就没办法也没信心跟人把日子过好。 周显浑浊的双眼微微地眯了起来,哑声地问道:“周曼云,你想嫁谁,能跟阿爷讲吗?不管你提出的人选有多荒唐,只要你想,阿爷就许你。” “无论嫁谁?”,曼云的齿间忍不住倒了一句。 “无论谁!”,周老太爷的眼睁开了些,象是捉住了从眼前飞闪过的一丝亮光。 周曼云直着身呆愣了好一阵子,才茫然地摇了摇头。 老人家的手无奈抬起,挥了挥,道:“你自回去吧!” 看着曼云离去的身影,周显的眼中尽是苍凉。 正如义子徐讷离开霍城时给他透的底,孙女周曼云中的不是不能生养的香零,而是对外人无法全心交付的心毒。即便十五岁的孙女纵横江上,杀人夺命,看着光鲜叱咤,但强得不过是身,而不是心。 也许是自己和老妻临老成怨,恨不得对方速死的狠辣吓着了晓事早的聪敏女孩,反倒让好生生的孩子变傻了。周显长叹口气,复又从枕边摸出个小小的紫檀木匣。 匣中翻出的一只信封已是陈年旧纸,微微泛黄,从内里抽出一张红纸上赫然也如其他纸张一样写着一个人的姓名生辰。 “可怜天下父母心!”,周显叹着气,将手中的纸捏了又捏,总还是觉着孙女儿一双彷徨无助的眼睛还在前方晃着。他轻抚了下匣子,重将不知看了几遍的旧信,装回了匣子中。 人生一世匆匆,为儿孙操心操得一时,也操不得一生。 “只要你想,阿爷就许你!”,将匣子抱在怀里,周老太爷嘴里重念了刚才是真心实意对曼云说的一句,一颗豆大的浊泪顺着鼻边,慢慢地翻过了脸上层层叠叠的沟壑。 十月二十六,溪南小周府,周曼云的及笄礼热闹而又郑重。 高维默默地站在人群之后,看着赞者为沉静的少女挽发插簪,心中一片迷蒙。眼前的少女一身周正的礼服,端庄高雅,将原本艳丽的姿色衬出了几分雍容之感。百年周府的姑娘,通身华贵气度,终还是市井商女比不得的。 只是在来霍城的路上,高家的下仆曾探到个不算好的小道消息。传言中,霍城溪南小周府最受周老太爷宠爱的这位六姑娘,因小时候受伤得了隐疾,亏根本,伤胎宫,竟然是坐下了无法生育的重症。 这样的话,高夫人黄氏一听到就立时大惊失色。而等高家一到霍城,黄氏就立时跑到了小姑子住的蕴华居。 三下两下的套问,老实的高氏对嫂子一五一十地讲了当年被隐下的家丑,但更是诚恳地表示误服毒的曼云在当时就已得了她医术通玄的师父徐讷救治,只要等年岁大点,身体长成,再安生调养着就应该没有问题。 “应该?这事有应该的吗?这种事又不能试着,若是娶进的媳妇不能生,难不成就真按了无所出休了,不顾两家体面。”,探听清楚的黄氏,很是后怕地跟丈夫儿子通报了消息,满脸愤愤。 想着母亲当时的样子,再看看眼前似乎对传言还一无所觉的周曼云,高维的心底暗划过一丝悲凉。 他不免想到洛京的那个甜姐儿在归乡后的性情大变是否就是与她曾经的遭遇与这样不堪的事实相关,而一些久远得已然尘封已久的记忆又翻上了心头。 记得当时年纪小,已逝去多年的周家五叔曾戏言过,若是高维将曼云娶走,必将将一身画技和多年存下的名师画作当了嫁妆陪送。青梅竹马,画眉描翠,曾经年少时有过的点点绮思重新又扯起了丝丝缕缕。 周曼云不会生养不是更好?有了缺陷的她在嫁人之后会否因此稍改倔强,而曼云除了对不得缘法的十一妹曼洁,对其他孩子都是极好的。素儿的肚子等不得人,而应该头疼着曼云婚事的周家也等不得…… “你要娶周曼云?”,瞪着跪在眼前的儿子,黄氏的眼中尽写了不可思议。而在她左手边坐着的高恭却只捋须看着儿子,一言不发。 “父亲,母亲!此次您两老带着儿子来周家为周曼云的及笄礼添彩,儿子想着应当就不是普通的亲戚往来。”,直起身板的高维看了眼高深莫测的父亲,顿了顿,继续说道:“而当年,父亲送儿子来霍城,除了读书应当就有着联姻之义。逝去的五叔也曾提过将曼云许了孩儿的。” “那只是你们年纪尚幼时的玩笑话,没凭没据的,不要瞎讲了坏人家姑娘的清名!”,黄氏立时尖着嗓子喝了回去,心下大恨。 “正因此,高家不畏人言,重信践诺,更该让孩儿娶了她!” “信诺?前面一个要全了赠金之谊的薛素纨,后面一个要君子守信的周曼云。高维,你究竟要做什么?”,儿子处理婚姻及情事的粗糙拙劣,让提声质问的高恭大失所望。 他借了周曼云的及笄礼来霍城,是想和周家谈谈高周的联姻事,但并不象高维想得如此简单。 霍城的百年宗族周家与他们背后的姻亲故旧,这些年如老树发着新枝的年青一辈,还有正风生水起的霍城乡勇团练……要娶个儿媳妇回家,信义只是面子,能获得的利益才是里子。rs 第145章 报复 “六姐儿及笄礼毕的那天,高大人一家子回了客院后就摒退了众人,只一家三口说着话。可老奴还是打听得了,说是当天高家二少爷就立时向父母跪求了要娶咱家六姑娘,再然后高大人就彻夜去找了老太爷,只是老太爷那边半点风还没得漏出来,不知结果……”,一个低眉顺眼的老婆子恭敬地站在花园廓下叉手回话,声音极轻。 “谢谢三妈妈了。”,一只小巧的钱囊被塞进了老婆子的手里,答谢的周曼音脸色晦暗不明。 他得多喜欢她?从小大伙儿都看得出来的冷遇,还有这阵子传得正狠的流言,高维依旧能这样待着六妹,显见周曼云的确是姐妹之中运气最好的。因为祖父退居林下,孙辈的婚事虽则寻的都是周边门当户对的人家,但大多只是有着底蕴并不显达,也只有周曼云独得了仕途大好的高家伯父青眼,稳占了首位。 周曼音轻叹了口气,转回了通向自个儿的闺房方向的小径,兴味索然。她不争不求,只是突然更加感慨世上人与人之间无法相比,这些日子白老姨娘与嫡母亲在她面前漏过口风说的几个意向人家,实在在相比之下,硬生生地落了几阶,望尘莫及。 收钱的婆子看着曼音的背影笑笑,把钱囊收进怀里,袖着手也自去了。周府里也就这个温顺的五姑娘的钱银让底下人收得踏实。 从年少时用钱物收买嫡姐曼妍身边的丫鬟开始,周曼音就有些控不住手地爱给着下人们点恩惠,只求多知道些事保个稳妥。白老姨娘训过两次,见无甚成效也就随她去了,虽然周曼音这样的作派有些小家子气了,但白老姨娘对曼音将来的指望也不过是家境中平,可分出去小门小户单过日子的嫡妻,也就当了这姑娘是拿了钱银买个心安,跟有些人喜欢见天往佛寺道观里砸无谓的香火钱一样,当是个喜好。 周曼音给出去的钱的确冤枉了,离着她钱囊出手不到半个时辰,二房的一对姐妹花也得了相同的消息,没花半个铜子儿。 待听清下人回禀的意思是这话不仅是在溪南小周府说着,就连府外也有所传。曼淑立时骇得脸色大变,直拉着还饶有兴致催问着后续八卦的妹妹曼静,去找了二哥周忱。长兄为父,虽然二房的父亲周柏还在人世,但多年以来,姐妹俩个已然习惯了将大事小情拿到了哥哥的面前。 将两个妹妹交给妻子杨氏安抚着,周忱风风火火地就冲出了小院去查探着又一波新袭来的流言。六妹周曼云的及笄礼,高家隆重的集体出席已然让他心中隐生不安,这样的话被撂了出来,难免让他多想着是已离了霍城两天的高家在使着阴手要逼成高周婚约。 匆匆地从耕心堂起打了个圈,接到贴身侍从的探报,周忱提着袍角,满脸阴沉地踏进了浣香院的院门。 自打周慎遭绑架后,重归小周府的周柏还是住进了昔日被关了数年的浣香院。占了小周府面积最大的浣香院也依旧热闹,尽是莺莺燕燕,当然不比此前那种一人要占几间屋子的,周柏的新宠们一溜儿挂在正院的长廊之下,呆在笼中轻啭浅唱,赛着歌喉。 不少的鸟儿还是周忱往各地收罗回来孝敬的。正值壮年就被周老太爷强压着致仕的周柏多出这么个爱好,虽然烧钱,但在儿子周忱眼中总比玩女人服丹散而要烧命强出了许多。 即便听得下人通报,也看着了周忱的袍角,周柏仍是头也不抬地捏着一根细草茎撩逗着一只漆竹笼里的黑羽鹩哥,几年前被散剂掏空的身子养不回来缩在件灰鼠袄子,与身边高大的周忱衬比着更是显出矮了一头的寒碜,只一脸神情很是悠哉。 周忱轻吸下鼻子,沉声问道:“父亲,高家那小子跪求六妹妹的事,是你出外跟那些个鸟友说的?”。 周柏嘿嘿一笑,目光还是落在鸟儿身上,漫不经心地应道:“是呀!我说的也是实情,那高家小子亲口跟我讲的。”,不比一直闭门著书的大哥周松,现下也得周老太爷默许容着上街的周柏,成了个天天提着鸟笼四下晃当的小老头子,所交之友尽皆市井闲人。 而因为那场绑案后他对高维的安抚劝慰,也让高维对他这个姑父有亲近之意。高家少年在霍城求学时,周柏偶尔也会拿了自家学业和为官的旧事在他面前絮叨絮叨,隐成忘年。这次高家来霍城,高维也是来拜会过周柏的。 周忱闻听到父亲的解释,气愤地抓住了还正捅着鸟儿的草茎,一把就丢在了地上。 笼中一直不开口的鸟儿,突然乍开双翅,发了哇的一声尖叫,刺耳无比。 “高家小儿的心思不正,你还这样帮他!”,周忱愤愤的巴掌拍上了挂钩摇晃的笼子,几年下来形与外的狠戾立时呛得黑鹩哥也恹恹地重缩到了笼角。 周柏毕竟是为人父的,面对暴跳的儿子,依旧慢条斯理地答道:“妻贤夫祸少,他若娶了曼云那样的好女子,自然也就会跟为父与你母亲一样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相敬如冰还差不多。刚想出言反驳的周忱咂摸了下意思,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佝偻行过的瘦小身影,问道:“爹,你的意思是……” “我没意思!”,在门前一张小几上的铜盆里净了手,周柏一边拿帕子擦着手上水渍,一边轻语道:“我也不晓得高家的意思。那家子装样拿乔的劣货!想娶周家的闺女,还一直就挑着拣着,象是咱周家要高攀似的。我等不得,也只好将高维跟我讲过的心思往外掰扯了些。” “可要是弄假成真,真让六妹妹嫁得了怎么办?” “老爷子会肯?你那六妹妹会肯?风声只要到周曼云那小妮子那儿,她就自会想办法将高维那小子赶绝的。周家姑娘都要脸!六姐儿不要的人,她们会舍得不要面皮捡了去?”,周柏挑眉斜眼看着人高马大的儿子,满脸不屑。 “爹!”,周忱的语气更软了些,但还是不太赞同地责道:“您这样做,一个不好会让六妹妹的名声雪上加霜。” 她又不是我生的,我需要顾念着?被人逼成了就将错就错嫁了得了,别人委屈得,她就委屈不得?周柏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话出口却转了个弯,道:“云姐儿自小有主意,心定,寻常事伤不到的……有空,你还是多为你的两个命苦的亲妹子操着点心吧。到明年开春,还定不下人家,老子我就把她俩一齐送到建阳行宫里去。” “爹!您话不能这样乱讲……” “不是乱讲,是当真!”,周柏晃了晃脑袋,冷哼道:“我自生养的儿女,我要打要杀,要拿了换个国丈当着,不可以吗?” 周忱不再言语,打量了下父亲很是认真的眼神,拱拱手,退身而去,心中一片迷芒。自个儿的亲爹,但他一直就没弄明白过周柏成天都在想些什么,那句要送女入宫估计如果不是有阿爷在,已然真成了事实。 “老而不死是为贼也!老头子活着,我这辈子就没得指望,难得的一对双生花白瞎了……待老头不在了,能拿那个什么周曼洁换了好处不?”,长廊的鸟鸣声中,周柏掐指算了算老父自个儿还有儿女们的岁数,眼中尽带悲凉。 周老太爷的安排,这些年周家人也看清了。稳重守成的周恪直接以大房嫡长孙的身份承继了周家,将一份家族全力支持的新事业交给了二房周忱以作补偿,周忱能不能成为第二个靠自己挣出功名来的泽亭侯,就端看时运和努力了。 只是当初争抢着的儿子们,全都被弃了,提前安排着养了老。 一世忙碌图个啥? 一只暴着青筋的瘦手摘下了廊下的一只鸟笼,将笼中的鸟儿紧紧地攥在了手心中。、 周柏的脸上闪过一丝阴森的笑容,对着掌心低语道:“高氏一辈子没看起我过,可若她有个和我一样谋算亲兄迷恋女色的亲侄儿,她会怎么想?”。同为嫡次子,上面同样压着一个相对平庸的兄长,也同样要遵从父母之命娶着根本就没想娶的女人,高维的心思同在有过类似挣扎的周柏掌握之中。 怎么想?被牢牢扣在手中的小鸟不知道,只不停地试图扑愣起受困的翅膀。小鸟的样子本就古怪,弯勾形的黄喙,墨绿色的羽毛,尾部还带点血红,被周柏捏着,就更显得无法看得入眼。 周柏又嘿嘿地笑了,大手刚刚松开,饿了整天的小鸟儿立即展翅而逃,沿着驯好的路线自去觅食了。 廊下的一排鸟儿见有同伴飞了,齐齐地开始了不休不止地聒噪,在一片混乱之中转身回屋的周柏身形更显瘦弱,只脸上的笑意更加地浓了。 鸟要吃虫,要叫都是出于它们自身的需求,他已严格按着老爷子的要求,什么坏事也没再做过,顶多是弄了根草茎挠挠鸟儿的痒处。 “从老的到小的,就会捏把着我周敬亭!就连亲身娘老子也没把我放在眼里,别人生的是宝,我生的就是根草……”,仰面躺在榻上的周柏喃喃着,直盯着空洞的房梁,想象着那只被自己放飞的小鸟此刻的飞行轨迹,。 暖暖的冬日晴阳照着周家一处常年闭门的小院,一群仆妇正围着个坐在院中椅上晒太阳的老妇说话凑趣。 白发苍苍的周太夫人嘴里正重复少女时进宫的情形,刚刚讲到她在太后宫里偷眼儿瞄着武宗皇帝的所见,翘起的兰斜指着不远处的一处花已凋尽的木芙蓉,细声道:“当时陛下听得我是谢家女,立时赞道百年望族的钟灵毓秀想是都集在你这儿……虫!虫子!有虫……我身上长虫了,好长好长的蛆虫……” 美好的回忆只在一瞬之间,又莫名其妙地转了尖利的嘶叫。 早已认命的仆妇们,照着旧例忙而不乱地搀人的搀人,搬椅的搬椅,刚才还热闹的院子一下子就没了人影。 她们走得过急,错过了铺着暖阳的花丛上正立着一只黄喙绿羽的小鸟,爪下踩着片半残绿叶,弯嘴正叼着刚从土里挖出的肥胖白色虫身,一怂一怂地向嘴里送着,已然进了一半。 见没了人声,长相怪气的小鸟更加大胆地跳在了地上,利爪刨着土坑,又再次寻找起自个儿的食物来了。rs 第146章 红尘自有痴情者 周府里几个姐妹们正为高维跪求周曼云的流言闹心时,真正应当好好听一听的正主儿却是听不到的。 她几乎是与离去的高家前后脚离开霍城,往和州去的,挟着一身的怒气。高恭代儿子向周老太爷正式提娶周家女的事,周曼云在当天夜里就听祖父讲了。周老太爷在高恭提出请求时,碍着情面只讲了要细细考虑后再行答复,但随后叫了曼云去却是详问了她曾说过高维心有所属的真相。 此生本就没再想跟高维与薛素纨扯上任何关系,周曼云是诚心祝他们这对有情人永结同心白头到老。不相干的两人即便再怎么无媒苟合勾搭成奸,反正是一床锦被遮百丑,只要大红喜炮一放,作为外人管他们死活。 周曼云只是生气高维明明在与薛素纨搭上的情况下,居然还跟父母到了周家,还想要把周家女娶回去。 男未婚,女未嫁,薛素纨自嫁给高维就得了,何必要把不相干的第三人扯进他们中间去?倒是周老太爷听着曼云学说了些事后,黯然叹道,多半是高恭觉着高维的正妻不能是个商女,因此要再另娶。 这样的说法,曼云想想立时恍然大悟了。但只要想到前世自己与淑静两姐妹傻傻相争以至伤了和气,曼云嫁进高家做了摆设,一对孪生姐妹花因了高家举棋不定的过程反目成仇随后虽各自嫁人却不相往来的旧事,曼云就直觉着怄得慌。 一路向北的周曼云重又摸到回了和州城。 因为提前干掉了张绍雄,和州接任主政的不再是前世接任的那位,而是由曾去过霍城的郑如郑恩渠暂领。这一位当年因霍城周家事,被江南几家老头子联合保着到别州打了圈,然后在张绍雄身死前也派人事先提前暗示了品级已然勉强够格的郑如作好准备,几大家暗里运作,重又将这位好说话些的政客拱上了台。 郑如为了谋着将他前面的那个“暂”字去掉,还是会暂与和州的地头蛇们处好关系的。当然,张绍雄身死之因的另一种传闻也很是严正地在他耳边提过。 和州城里比之张绍雄在日更热闹了许多,即便是在寒气渐重的冬季。和州境内的匪徒在张绍雄死后收敛了许多,这种不符常理的事实,让府城里多了许多不不再忧心匪乱的远方来客。 象拢翠阁一类的高悬艳帜的娼门青楼,也乐得纳了四方来客,以弥补着年初开始由于沧浪居异军突起造成的损失。 “沧浪居里早没人!只留几个看门的,在支应着做着样儿。据说,月前还有人冲进沧浪居里捣乱……”,留在和州张罗着顺意船行新驻点的一位马姓管事,很是详细地向曼云通报着探来的消息。 “没人了?有没有探到那个姓薛的女子跑哪儿去了?”,周曼云咬牙竖眉,俨然一副抓奸大妇的样子。 “乡试结束时,沧浪居被几个失意考生闹场,当时他们指称着那里的薛姑娘曾哄着他们签了个包中的文书,还收了他们的投卷和银子。若不是高家表少爷带着些个同窗好友把那些个搅事的无赖子喝走,估计薛家姑娘就要颜面扫地了。后来才查出来说,是薛姑娘身边一个姓林的妈妈在中间做了手脚,后又卷了银子跑了,自那时那女子就称病闭门不出了。却不成想,那一院子的人竟是金蝉脱壳全跑了。” 人海茫茫,一个弱女子求存不易,但是只要手中有着余财找个院子藏起来,就算一生不见世人也是可以的。况且,那人是薛素纨,周曼云从不敢小觑她的存活能力。 送了马掌事出门,红梅掉回头合上门扉,立在曼云身边问道:“小姐,现如今找不到人怎么办?”。曼云在从霍城离开时,是发了狠话,说要揪出奸夫yin妇,让他们甭想打了主意误人婚姻坏人一生的。 “找不着人?找不着,我们就造一个。高维曾为她出过头,别人知道,也就够了……”,坐在灯下的曼云沉呤了很久,轻声言道。 十二月初六,卯时三刻。 冬季的清晨带了些雾气,四下看去尽一片迷蒙。沧浪居附近的几户人家自有着勤快的下人开了小门,翘首等着水车的吱扭声到了自家。和州府南城富庶,有好风雅的主人家常是不用自家井水烹茶点汤的,而是向卖水人要着城西名泉惠犀泉送来的活水。 一辆水车悠悠地碾到了沧浪居的门前,稍稍停了会儿,又动了起来。已送水送了二十来年的顾老头坐在马车车架上摇着脑袋,叹着自己越来越不灵光的记性,一直用着泉水的沧浪居已有月余都没人出来取水了,他反倒是在这大早上的犯了困。 可就在车尾错开沧浪居小门时,一道浅茜色的曼妙身影从半开的门里飞奔而出,顾老头忍不住拉住了马缰绳回头望着,看是不是又有了生意。 只是出来的女子戴着半截面巾子,身着的衣料看着单薄贴身,但尽显华贵根本就不是下人打扮。见车停下,象正在哭泣的年轻女子更是抬起袖子掩住了面,匆匆地跑了开。 “小姐,小姐……顾老汉,借你的车子用下……”,门里相继地追出来了**个下人,一个粗壮的汉子甚至夺过了顾老汉手中的缰绳,将懵住的老头推下了车,长鞭一甩向前赶去。 “有人抢水!”,顾老头的声音象是杀猪一样地嚎了起来,可边上却有个比他更大声的婆子正坐在地下哭着,嘴里不停地翻着:“小姐,小姐,我苦命的小姐哟……那狼心狗肺始乱终弃的高家子怎么不被雷公劈了哟……” 刚才远远听闻叫声,又看着水车以比平常快上许多从门前掠过的各家仆役听着隐传来的哭声,一下尽扫了大早上稍带的困意,向着沧浪居的门口围了来。 两三个仆妇一边低泣着劝着坐在地上的老婆子,一边抖着手中的几张题写着情诗艳词的画纸,央告街坊四邻帮着去找突然离家跑走掉的薛素纨。 “可怜我家小姐还有着身孕,这大冷天的也没着了外裳披风,不知会去了哪儿……”,地上哭着的婆子被同伴踢了一脚,才一脸惊惧地停了嘴里的话。 小姐有身孕?越来越多的围观人中有人踮脚打量了下这些个仆妇出来的院子,似要确认着方位。 “是沧浪居!她们小姐是那个年里很是张扬的江南第一美人薛素纨!”,人群之中有人拔细了嗓子,高声提醒着。 “没着外裳的第一美人往那边跑去了……”,永远不会缺了的起哄人,一声吼就吸引了大众的注意。 飞奔着穿街过巷的女子,冲到了南城的济生渠边,这里是引了西岚江水的绕进城的一段人工渠,渠首渠尾都通着江。大清晨,渠边有着淘米洗衣的妇人,渠中泊着几只小船,而岸边的早点铺子也已揽着客人。 顿足站在渠边的女子嘴里喃喃有词,一堆儿连理同心,比翼一起飞,象是背着凄丽的诗词。袅袅立在水边,如一朵初绽在冬日里的清莲,单看着侧影已极是诱人。 只是身后追来的几个仆人大呼小叫,极煞风景。 路上行人中自有怜香惜玉的,大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喝止了那些嚷嚷的仆从,嘴里念着安慰之词,缓缓地向水畔佳人靠近。 “维哥哥,维哥哥……你怎么忍心负了素儿……”,只一心念着情郎的美人对渠垂泪,仿佛根本没看到接近她的救援人,眼看着获救有望。 不过二尺的距离,已离得最近的一位救美英雄,眼睁睁地看着佳人一个冲身跃进了碧波,只余下一帕隐留墨迹的绢帕在风中袅袅飘下。 “快救人呀!”,随着呼喝,有人抢身扑通跳进水中。 冬季的水不急,但却极冷,几个汉子在水中摸了几圈,只捞起一件浅茜色对襟罗纱中衣,很是遗憾地上了岸。 待岸上围观的人散尽,大约二十丈外的一只乌篷小船缓缓地划过水面,绕着渠去寻了可靠的上岸地点…… “阿嚏……阿嚏!”,小船上裹在被里的红梅一边打着喷嚏,一边伸出只光溜溜的手臂接过了周曼云递来的衣服,俏脸拧巴着一脸苦相。 “谁让你穿得那么少?”,曼云嗔怪着斜了她一眼,递过了一碗热腾的姜汤。 “我有穿水靠子!”,红梅小声支唔道:“总要做戏做全套,给人留个下葬的衣料吧!” 周曼云轻声地叹了口气。这个红梅的戏拙,但要是换了她更是一句维哥哥也叫不出口,也就只能让比自己强些的红梅替身上阵。 小船靠岸,两个衣着普通的市井少女跟在撑船的老父身后,逛起了街市,待到中午到了路边小店歇息,耳朵里已然灌进了今日和州城最新的传闻。 名嗓一时的江南第一美人薛素纨自尽了,在清晨里发了癫狂跳进济生渠。据说现已有些个曾与其引为知己的才子,聚在渠边为其写起了悼亡诗,怀念着这位痴情而又薄命的佳人。rs 第147章 让她死 一代佳人香消玉殒的传言在和州城里绕了五六天,渐渐发酵出了股子香艳yin靡。 一些个自称在初六清晨看着薛素纨投水,还下水大约摸到美人yu体却因水寒没救得上岸的市井闲汉,赌咒发誓说他们看到或摸到的薛素纨的确腹部隆起一副珠胎暗结的模样。而在那天清晨从沧浪居和济生渠旁流出来的诗画还有绢帕子上也尽题写着情诗艳词,透着露骨的缠绵。 从沧浪居出来自称是薛素纨贴身婆子所骂过的高家子和薛素纨投水前念过的维哥哥,也被喜欢细究的人们按图索骥地找出了怀疑对象。籍贯清和,现在允州的高恭二子高维。乡试前陪他频繁出入沧浪居的旧友,试后被高维出头喝中的未中考生都能出来作证,他与薛素纨关系与众不同。 出身官家的大好子弟与好似半掩门暗娼的商家女,你侬我侬地**女爱一场,最后落得始乱终弃的结局在许多走南闯北有见识的人眼中很是正常。 高父现主政着允州,也算得上沿江各州有名的大员之一,听说现今高家正为高维择亲,那么薄幸郎为求门当户对的因缘而不认怀了胎的旧相好,以致弄出一尸两命,这是绝大多数人为佳人跳渠找到的最佳理由。 静静地听了从各处反馈回来的消息,周曼云默然地呆了一会儿,就吩咐马管事安排着车船送她与红梅回霍城。 事至此,没有必要再留了。等传言到了和州各地或是更远,别说是霍城周家,只要是一般有头有脸还重着些面子的人家在这风言风语还没散尽的两三年中,是不会再考虑了高维这个女婿人选。按着岁数,周家的四姐妹已是能安然地全身避开,堂皇地不会伤到亲戚和气。 大户人家对未婚嫁的女儿要求极严,但对男孩会放松许多。十七八岁的少年睡了家里的丫鬟,在婚前有几个屋里人,那是养着解闷去乏的玩艺儿,而跟着青楼伎子有染,也能解释着才子风流,逢场作戏。 可薛素纨不管她暗地里与死去的张绍雄有什么不堪的勾当,终究不是出来卖的。明面上,她还是云英未嫁的良家女。 象高维这种大好少年也只有做出骗奸良家,致结珠胎,终害人命的行止,才会让那些考量着要让他娶自家女儿的人家觉得他的品行有亏。 其实,薛素纨的的确确怀了胎儿的事情,曼云根本就不晓得。她不过是按前世里记得的部分事实提前演了一场。 那一世是在明年的春季,她还是高家新妇,惶惶地不知该如何讨好夫婿在高家立足,薛素纨就横空出世般地挤了她的生活里。 肚子里揣着孩子,念着情诗欲要投了沧浪居里水也就在腿肚子打住的荷花池,引得高维赶去抱头痛哭。再接着,高维念着孩子是无辜的跪求了高夫人,再辗转着让她这个正妻大妇出面,主动把薛家女纳进了门。 “若是你不帮着遮掩,承纬的名声就因此尽毁了,夫妻荣辱一体,媳妇可要想了清楚。”,黄氏压下来的理由就是让曼云维护着高维的名声。 前世的周曼云居然照做了。薛素纨按着良妾进门,接着几个月后早产下了高维的庶长子。 隔空忆起的往事太闹心! 曼云轻轻捏着红梅温热的手,似睡非睡地靠在车壁,心中一阵恍惚,轻声呓道:“幸好还没人嫁了他……”,否则这一世上又得多出了要个委屈求全的苦命女子。 马车行至南城,特意遵从着曼云的嘱咐在沧浪居附近绕了一圈。 出发回霍城的日子正和薛素纨的“头七”重着,寻不着主人的沧浪居正要发葬了薛素纨的衣冠。按着主持葬礼的薛家二叔的说话,那一日清晨跳进济生渠的苦命侄女应该是被渠水带进了西岚江,作了水晶宫里的娇娇龙女。 南城地皮本就是个寸土寸金,何况是修得精致的沧浪居。张绍雄死后,薛二就丢了看似职位不显但很有油水的差事,在换了一茬的新上官面前能夹尾保住性命就算不错了。为了自家的子孙后代计,巴不得将原本写在薛素纨名下的沧浪居赶紧换了主人。 薛素纨与王妈妈出逃尽带了细软心腹,原本留下作幌子的仆人本就无关紧要,纵使有几个知晓薛素纨根本在他们记忆中只是离去的仆妇同样在薛二的威胁下不敢言声。初六那天,不知怎的看院的人都睡死过去,让西贝货们门里门外地演了场好戏,再接着薛二就上了门接受遗产,他们也只能将错就错,指认着那个跳渠的女子就是薛素纨。 周曼云敢打保票,她根本就没跟薛二串通过。只能说是,薛家这位二叔也有着生意善抓时机的聪明脑袋。 迎风飘来的一张白色纸钱,粘在了曼云轻掀开车帘的窗侧,红梅嫌弃地伸手拔了下去。再接着,车轮一动,雪纸之上立时碾了一道黑线,远远地再也看不见痕迹。 这世上就这么的没了“薛素纨”,呆坐在车上的周曼云,望着远去的和州城,长长地叹了口气。 前世在夏口,她被高萧两人逼“死”了,而这一次她也帮薛素纨“死”了回。再接着,薛素纨要进高家,就得好事多磨了,起码得先找了个身份。 曼云心中无愧,但也无有任何欢喜,这么着解脱了高家婚约威胁之后,反而更觉得疲惫,半点打不起精神来。 等和州的故事清清楚楚地辗转传到夏口高家,已时至年关,伴着流言还有从更南边霍城的来信。 在信中,周显既惋惜地拒绝了高周联姻事,更哀伤地自怨着高维在霍城几年,自个儿年老力衰忽视了孩子的品行教育。 能怨周家不会教孩子?与高维同辈的几个周家郎现在任谁说着不是竖了大拇哥儿? 从世人的角度,养不教,父之过,周家能尽着亲戚一场将个借读的小少年管束地中了清和案首已是仁至义尽。而少年得志的高维从清和再到和州,就翘了尾巴走了歪路,也只能说是少年心性实在不堪造就了。 小年夜,高府正厅之上,虽有从洛京归来的长子和长媳劝着,铁青着脸的高恭还是将重重的一耳光甩在了高维的脸上。 当初和州痴情才女遭了薄情郎愤而投江的传言刚到夏口,未细提了当事人姓名,初闻此事的高恭还在下属面前指评摇头,等这会儿弄清了真相,他更自觉辛辛苦苦挣了几十年的脸面已被自家儿子出手抽得体无完肤。 “父亲!”,跪伏在地上的高维痛哭流涕,嚎道:“和州事纯是有人诬陷孩儿,素儿……薛素纨根本就没自尽,她人还就在的……”。一听到消息,还做着齐人之福美梦的高维就立时觉察到有人在暗地害他,但是谁这么出手无耻,他根本就找不到头绪。 “就在哪里?”,即使在暴怒中,高恭还是敏感地抓住了儿子含糊的话尾。 “就在……就在夏口城西槐花里!”,虽然知道气恼的父亲定会派人去找了薛素纨麻烦,可在听到影影绰绰传言后就在家中躲了七八天没敢再见薛素纨的高维还是老实招供。 眼前怒气满满的父亲让高维意识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就象当年与周慎一齐在霍城被绑票一样,他现在直觉地想把拖累抛下,先把自己摘出来,再图后计。 “你曾与那个薛家商女有过肌肤之亲?她还有了身孕?”,高恭拧着眉,一边等着管家召集着人手,一边抓着儿子的衣领继续追问。 高维艰难地点了点头,眼底泪光闪烁。本来他估摸着正妻紧赶紧地娶进门,素纨的孩子也就即将临盆,到那时再让父母看在初生孩子的面上接纳了薛素纨,但现在看着是根本不可能了。 “孽障!” 高恭的脚又直冲着高维踢了来,他虽一直君子养气从未打过家中子女,但这会儿,他恨不得把偷吃不抹嘴还不据实报了以便处理的逆子打死。 “老爷不要!”,高夫人冲上前跪下,伸手护住高维不再受丈夫踢打。 但一转脸冲着高维,黄氏换上了与丈夫同样的一脸坚定,扬声道:“维儿!身份不明的私孩子,高家不会留也不能留!高家只要正经儿媳生下的嫡子。” 立在一旁看着小叔子笑话的高家长媳杨氏轻翘嘴角,一只手抚上了才揣着两个月身孕的肚子,另一只手反手握住了丈夫高绩冰冷颤抖的手。 若是曼云在此地看着,稍一推敲自然也就知了黄氏的态度为何前世今生不同。这辈子,薛素纨的身孕提前来早了几个月,现如今高家的长房还未出变故,她未婚而孕的肚子在黄氏眼中并没有那么的值钱。 一队人马从高府呼啸而出,直奔了槐花里。按着高恭的指示,那个女人既然已经说是一尸两命死去了,那就不如干脆就此真的死去好了。 但与曾扑空的夏口沧浪居一样,槐花里同样的人去楼空。rs 第148章 我本贱人 将前世在夏口逼死自己的薛素纨先弄“死”了,让她也同样尝着生无所姓的彷徨无依滋味。也让最是注重声名的高维及高家早早地丢了颜面,如果这样的因果循回能算是复仇,为什么一点兴奋之意不见? 总不成是跟银子在一起混久了,一到了冬天,就只想要遁到个安静的所在冬眠,不理尘世纷扰? 嘴角噙着一丝对自己的冷讽,周曼云藏在斜描着一枝红梅的分水油纸伞下,独身一人悄然地行在霍城进元街的青条石道上。 年后的江南接连几日总时不时的飘起阵儿细雪,街上偶有行走的平民女子几乎都与周曼云是相差无几的打扮,伞一遮尽皆看不清了眉眼。这些年的霍城算是个安居之所,寒家女子在青天白日下行走很是安全,曼云混在其中并不惹眼。 现在已然是泰业十年的正月初五了。 这一年的冬季,江南也冷得飘了雪花,而北方的酷寒应当更甚,到了开春又是北旱南涝,及至了明年,依旧会是糟糕至极的天气。才经了燕州兵败后的几年残喘,再一次的连年粮食产量骤然下降,对于一个人口庞大又多灾多难的陈朝来说更是致命的打击。 前世的曼云只觉得陈帝会在泰业十一年的风雨飘摇中坚持南巡奇怪。可现而今,她也大约晓得,即便贵为天子,皇帝老倌的肚皮也是饿不得的,北方欠收,瀚国入侵再加之四下截粮的盗匪。不约而同地就会把洛京的皇族大臣们逼到江南来就食。 用南巡这样的名头,说来总归堂皇些。 是天子为政不仁导致天公不作美。还是莫测的天意让帝王没法子得过且过地胡混过去?这种高难的问题,周曼云是没法想明白的。家国天下,对于她这样的笨女人,最基本的家到现在还没搞清楚要怎么去嫁了撑起来。 油纸伞停在了进元街升平号的门前,一对带着雪影迷蒙的瞳仁盯住了店门口封得牢固而又整齐的门板。 霍城开市一般都在初七,而就算初七这家店子打开门后也不会再见到那个人了。驻足门前的周曼云摇摇头。忍不住轻啐一声“贱!”,才缓缓地再向了街尾的顺意船行走去。 贱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那个在昨晚居然又梦到翕泽之上匆匆离别之景的周曼云。 心中的空落是为了总是守礼地站在二尺之遥却又时刻护着她的少年,还是前世里叫嚷着要将她碎尸万段锉骨扬灰的男子,周曼云有些分不清。但也没必要分清了,曾经急吼吼地警告过的此生君向北我在南的永世不见。应当在现在已成了事实。 “小姐!”,早等在顺意船行门口的红梅。嗔怪地接过了曼云手中伞的同时,往曼云的怀里塞了个燃得正旺的暖手炉子,将她让进了屋里。 来船行看过的周曼云突然说要一个人出去走走,一走就走了大半个时辰,眼见着雪花飘了起来,屋里面的人都担了半天的心。 “玄霜舅舅!等开了年,咱家的船这一年不再往北边走粮草了,有收下的自囤着吧!”。周曼云呷了口热茶汤,脸上回了些红晕,才轻声细语地吩咐着杜玄霜。出去走走吹吹风,还是能让连续傻呆了几个月的脑子清醒地回想起些用得上的记忆。 “怕又是永德十五年间的情形?”。十年前的纷乱及后续的影响,在场的都明白。 “是呀!不管怎的,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现下周家养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周忱手里的乡勇,江上行走的锦帆,要让着跟随着的人有信心一齐走下去,切切实实地还是得要让大伙儿填饱肚子。 只是晓得些前事的曼云总归在处置具体事务上是个纸上谈兵的半调子,按着她的性子也更喜欢猫了冬,安静地再去配上几款毒。见杜玄霜等人会意也不不再多说,就任他们去细研了法子,云锦帆要配合着做些什么也由红梅跟叔叔们商量,周曼云只负责撑着手肘望着眼前一盆烧得正旺的火盆子发呆就好。 杜玄霜与邢老四等人在议定事后,不由得都瞅瞅脸蛋被炭火暖得红扑扑的曼云,交换了下眼神。少女的异样形于表又兼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个个都是在揣着明白装着糊涂。 “你们都谈好了?”,等着红梅在她身旁俯下身提醒了,曼云才缓缓地回过神来,一脸笑意尴尬。 “小姐!”,红梅的唤拖着尾音,略显无奈。 周曼云连忙辩解道:“我刚在想新药呢!你们有主意就好,明个儿开始我要上雁凌峰药园住段时间,到时配好了药,再回来看你们做得如何。” “奴婢陪您去!” “得了!我怕你添乱!你还是回你的江上,当回你威风八面的红大当家吧!”,曼云的手指笑着掐上了红梅的粉腮。 配药只是借口,独自抱着行囊溜进雁凌峰药园的周曼云住进当年师父曾住过的旧居,忽然觉得有些能体会到师父大人当年逃避阿爷关爱的心境。 药园现今由个哑伯打理着,老人家平日也只守在药园口子,只隔三岔五地浇浇园子,打打理理园中的旧屋,年节时更是回了自家儿孙跟前享着天伦去了。雁凌峰的山地本就是周家的,近些年周忱乡勇的驻地就在峰下不远,说来也很是安全。 曼云只是想找个比藏岫楼更安静的地方一个人躲着,理理自己脑子里的一团乱麻。当然也为了躲避年节里那些三姑六婆们带勾子的**眼神。 高维求娶周家女的威胁一消,曼音的婚事也露出些眉目,白老姨娘与闵氏看好新柳的霍家四子。 曼音现是记在闵氏名下的嫡女,父亲周檀现今混得不错又有兄弟姐妹撑着。比之丧父且只有个未长成幼弟的曼云来说条件不差,周家这边自觉应当是会十拿九稳。但毕竟当初这家是二堂嫂娘家荐给曼云的,所以压着想等着二嫂回门探了口风得了人家应允再张罗起订亲之事。 行五的曼音着落有望,自然而然所有的亲长压力就放在了顺位排下来的曼云身上。 “你爱嫁不嫁,但总不能死皮赖脸挡了曼淑曼静的道。”,亲娘杜氏数落起人来,比之其他人更显犀利无情。 能嫁谁?躲进山里的周曼云。拥着一床锦被蜷坐着缩在床角,与膝上盘着的银子大眼瞪着小眼。 “银子!如果我说,这几个月里我还隐对着萧泓那句‘等我回来’心存指望,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 银子盘着的身体不停地变换着颜色,好半响儿,才吐出红信儿舔上了曼云挂着一涟清泪的脸颊。 那一日在江船上居然愣住没有躲开他,也许正因为他的到来和说出的话是曾经前世时自己心心念念的纠结。因为这从上辈子压到现在的自惭自愧。她才无法放开怀抱五十步笑百步地鄙夷着薛素纨。 “本质上都一样贱,只是前世的我不如她聪明还能豁着脸不要地上来就抢。也不如她好赖是被高维喜欢着的。”,曼云将脸袋侧枕在手臂上,对着碰着她鼻尖的银子轻语喃喃道:“我不如她,起先时萧泓是根本就不要我,一直都要将我打发走的……” 前世的经历,曼云谁也不敢去提,只能在这午夜里对着与己共生的蛊蛇秘敞心扉…… 前世泰业十一年的深秋,追击黄胄军的景国公军队从夏口一路渐偏向北。跟着萧泓蒙头离开双桥镇的周曼云也混在了队伍中。 “周曼云!想回霍城还是去云州,你快些决定了!我不能总是带你在军中,这对……对你的名声很不好!”,半俯蹲在周曼云身前的萧泓。趁着队伍休整,再一次地询问着看着精神好了许多的女人。 刚才还一脸霁色的周曼云立时惶惶不安地站起身,退了两步,才摇了摇头,双眼尽显茫然。眼前的男人在双桥镇吼着“她是他的人”,将她从高家扯了走,但一路行来从未碰过她半根手指,只是象养猪一样养着她,隔个几日来问下她的打算。 他问她决定,她能有什么决定?活了十七年,她最擅长的就是跟着二伯娘诵经,但乱世里的僧尼……想到了路上曾驻过的一个废弃庵堂,满院里被贼辱杀死去女尼的尸体,周曼云立时就不寒而栗。她怯懦怕死,更怕不得好死。 “小六!”,在她们不远处停住的骑队里传来尽带怒气的喝声。萧泓急忙地跑了过去,而周曼云更是象兔子一样找了个角落藏了起来。 马上凝眉怒喝的俊朗青年,萧泓怕着,曼云更是怕极。景国公的嫡长子,萧泓的长兄萧渊早在双桥镇已然当着曼云的面怒斥过妄行借兵高家的萧泓,还下令结结实实地打了萧泓一顿军棍。 让他背上了强抢民妇的罪名,曼云愧疚,但也无可奈何。她自知应该越早离去越好,可是她怕,怕得很,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要怎么才能活下去,只是直觉地跟住他就会很安全。 直到有天深夜,她被几个大汉毫不怜惜地从床榻上拖了起来,架进了萧泓的军帐之中。 惊得险些魂飞魄散的曼云被推搡到了床头,紧接着脖颈上就架上了支冰冷长剑,正对着受伤昏迷的男人。 “贴身伺候他!”,执剑的萧渊红着双眼发狠地吼道:“喂药喂饭,洗身换衣……这些你总该会吧?” 周曼云惊恐地连声应是,而就在这时有人上前捋起了她的左袖,紧接着一道滚热的烙印压在了她肘弯附近。 “记着即日起从红帐拔了军妓云姬伺候六爷。要是六爷醒来少根头发,你们就照旧把她扔回到红帐里去!”,萧渊的威胁声低沉而又森冷。 肘弯天生的一点朱砂痣盖在了个奴字金印之下,虽然曾为人妇两年但也没有费心伺候过结发夫君的周曼云在惊惧之下,开始诚惶诚恐地服侍起昏迷不醒的萧泓。他活着,而且还得活下来之后肯继续护着她,她才能活下去。 继续北上的队伍只将他们俩与几个护卫秘密地留在个小山村,不露痕迹。萧渊要给受伤萧泓留下相对干净而又能信得过的听话女人,欠了救命之恩还没离去的曼云恰好就这么被用上了。 何止是喂药洗身,在起初端屎端尿也是满带着羞意一点点做下来的,那是与丈夫之间也从没过的私密。待羞意积满,名节亏尽,也就习以为常,反倒更关注起他的每一点的变化。 “后来,他醒了……再后来有一天,他喝完药拖住我的手,一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我顺势坐到他的身边闭上了眼睛……” 顺从地闭上双眼,意料之中的吻落在了双唇上,带着淡淡酸涩的药味。 “没有拒绝,没有推开他……银子!别说他那时是否喜欢我,我都不晓得我是不是喜欢他。我只知道服从听话,才不会死,才不会被丢到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这样的逆来顺受,很贱是吗?可我那时,只想着能活下去……” 第149章 隔世初吻 未曾言喜,何来论爱? 顺水推舟的身心相付不过是沉溺入一片**交织的汪洋。 不可否认,周曼云前世只有那忍着强烈负罪感偷来的几年时光最惬意,即便是军旅辛苦,为奴作婢似的凡事亲力亲为,也险险几次九死一死。 但也只有那时,他的身边只有她一人。 只是偷来的,总归是见不得光。待远在云州的景国公府徐夫人带着庞大的萧家内眷群迁进了洛京城,战战兢兢拜见了新“婆婆”和主母萧明岚,周曼云就立时被强烈的羞耻感扫进了痛苦的深渊。 她恨过薛素纨,所以更明白萧明岚平静无波的面孔下隐含的怒火。无力相抗也无心相抗,只一个照面,周曼云就立时丢盔弃甲,不用别人嫌弃,她已就将自己厌恶到了极点。她只想在萧家后院最不起眼的小院里躲着,就此关了门混完一生就好了。 可她不找事,事找她,内院里日益增多的美人总会有人将目光放在曾受着独宠的云姬身上。 义庆元年,由景国公扶持了的陈朝儿皇帝刚登位,洛京城里勋贵人家都在清理着习过柔锦术的天香妖女,就有人曾将白绫缠上了周曼云的脖颈。是否主母授意,曼云不知,她只知当时的自己所想的不过是就此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曾经一心求活的人见了满院鲜活的莺莺燕燕,突然就那么一下子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只是,她又一次被萧泓抢下了一条命。但好象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厌弃了周曼云没来由的自卑和畏缩,开始由着她自生自灭。 “也不对!从义庆元年起,他越来越怪的脾气,不独对我……”,霍城雁凌峰的药园茅屋里,周曼云很是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在深夜回忆里变得不太灵光的脑袋。 也许是因为萧家也正从昔日后族向着帝族转变的原因吧?权位动人心,世上人在那样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下,能保持不变的有几人。 周曼云捧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动了动,艰难地对盘在肩上的银子轻声言道:“银子!帮我看着点,我吃些药。” 一只颤抖的素手摸索着打开了枕边的一只木匣,屋里一片漆黑,根本分不清匣子中挤得满满当当的药瓶究竟是什么样子。周曼云也不用分,匣中一般无二都是致命剧毒,无论吃哪种不过是带来的痛感不同罢了。 即便现今已收了银子作命蛊,但曼云的食毒过程还是与童年时一般无二。毒药入喉,死不了人,但相应的症状还是会起些的,视着毒性强弱与药量多少,在身体呈现的反映时间不同。 饮鸩止渴说的就是曼云这种。一直以来,为了配出当年重生前服下的毒药,她依着记忆的味道调出了不少新品,品类随机,她也就放着,随心拿着服用。 每一种毒药入腹,都会痛,很痛。 但也只有这样一次又一次实实在在地重复着烧心灼肺,才能让她牢牢记住前世自己是怎么死的,不至于被从心底涌起的绮想所左右,忘乎所以。 当日与萧泓翕泽别后,周曼云服毒的次数更见频繁。这也是她要躲上山的原因之一,年前她曾在小周府里被娘亲逮到一次,虽以突发风寒混了过去,但是杜氏眼底的关切还是让她自惭不已。 没有人,只有银子守着就好。别说雁凌峰上不会有人来,就算是来了外人,银子也会一口准地咬下去。 “银子!师父说过世人有着血缘之亲的人有时不但疾病,甚至禀性都会相传。虽然我不喜欢祖母至极,但不是也传承了她执拗的死心眼,还有那个宁可服散也不认错的二伯……说来我们都是一样的坏,一样的傻,从头到脚。” 黑暗中的周曼云惨淡一笑,一个拔了塞子的小瓷瓶凑到了唇边。凭着气味她已能分出了瓶子的编号,再接下来的体验,她会在明日彻底清醒后再一一记录下来。 这一次的毒,入口微涩,隐有回甘之意。毒液顺喉下,非直入肚腹而是渗蚀向心肺。心跳加快,呼吸渐促,象是,象是当年被人用白绫绕住了咽喉,紧紧地勒着…… “曼云!曼云!周曼云……”,入耳的声音带着遮掩不住的焦虑,有双结实的手臂惶恐将她的脊背托起。 周曼云努力聚焦着涣散的瞳仁,但眼前仍是一片散碎糊糊的黑色。 又何必要看清,这种仿若濒死的体验,她懂得。也许是此前前事的事想太多了,所以毒性将消时不禁就拐到了前世。 那时她刚从死亡的恐惧中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怎么样的?伏下身趴在地上哭泣还是瑟瑟地挣开他缩做了一团……记不清,但是那时心底真正想做的举动应该不是那副连自己都厌恶的样子。 真心想做什么? 脑子一片混乱的周曼云蹙了蹙眉,脸上绽开了个大大的笑容,伸展开的双臂合拢勾住了抱着她的人的脖颈。修习有术的脊背一挺,身子毫无所碍地向上贴紧,两瓣嘴唇自动向着正唤着她名字的地方压了下去。 只是险险地擦过,不安份的脑袋被一只手用力地扣在了深夜来客的肩颈上,死死地不让她再动弹。 “周曼云!你清醒些!你知道我是谁?”,平板的声音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兴奋反有着淡淡的怒气。虽然他的深夜相探不合礼,但怀中明显服了药的少女主动对生人投怀送抱的行径更令人发指。 “萧泓!我知道你是萧泓!”,被闻言惊诧放开些的少女依旧闭目呓语道:“喜欢穿着黑衣更喜欢把自己也弄得黑些的萧泓。喜欢把自己藏得严实所以喜欢冬天喜欢黑夜,喜欢狗讨厌猫……喜欢吃虾蟹却不喜欢自己动手,但却因为不喜欢别人伺候所以可以一直忍到饿死……” 原本要完全将女孩推开的手臂一下子收得死紧死紧,温热的怀抱让曼云的脸上更显了魇足的笑意。她不安份地扭扭身子,一双手还是不依不饶地向上摸索而去,将目标固定着捧在了手掌。 这一次,他没再躲开被少女捧住的脸,反而轻轻地垂下了长长的眼睫,一动不动凝视着在深夜里只能看出淡淡轮廓的俏脸。 即使不用眼睛看,他也能勾描出她的样子。带着淡淡的不知所措,紧搂着曼云的萧泓索性闭上了眼睛,由她。 她的嘴唇微有些凉地压在他的嘴角,却在一点点的移动中,渐渐变得火烫。巡过一遍领地,曼云重又复描上的丁香小舌,趁着萧泓嘴瓣不由自主地生涩颤抖,直叩了开门掬敌的牙关,开始挑衅着他无处可躲的舌尖…… 鼻息渐重的萧泓自觉加速的心跳已能炸开胸膛,扶着曼云腰肢的手也更用力了些,在有样学样的吸吮中想把突袭来的小舌多留一会儿。 只是,生平第一次的尝试挽留,被闪了开,空下的口腔里只留下了空虚的怅然。 需要要照着她的示范,再一一做回去吗?没等他想好,少女的双唇又笑盈盈地凑了过来,再接着,电光火石之间被四只贝齿啮住的嘴唇传来一记剧痛。 不待萧泓痛呼出声,耳边已响起了少女没心没肺的咯咯笑声。 用手背抹了抹嘴唇渗出的血迹,萧泓忍不住喝出声:“周曼云,你要……” 可只是一声唤,怀里正笑着的周曼云突然又敛了翘起的嘴角,泪如雨,不停不歇地哭了起来,伤心欲绝,根本不给他半点继续追问的机会。 怎么回事?完全懵了的萧泓,只能一遍又一遍抚着曼云披散而下的长发,低语安慰着,手足无措。 又一次突破禁令深夜造访的是他没错,可刚才先被强吻再被咬伤的受害人应该也是他才对……这样的道理没法讲,当他怀里的哭声渐渐小了,取代的却是清清浅浅的呼吸声,哭累的曼云就势赖着轻坠梦乡。 萧泓的一双眼也跟着缓缓地闭上了,由南至北,由北至南,马歇人不歇地跨了陈朝大半领土,他也累了。 黑暗中一片寂静,一道银色的细线悄然地从萧泓的领口滑下,重钻回了曼云的袖中,接着一甩尾,不见了踪迹。这样的守护,算是尽职,还是没尽职?银子细尖的身体显然只装毒,没装用来思考的脑子,懒去想这样本应当是宿主自己反应的问题…… 一缕阳光透着窗纱照进了室内,仰躺在床上的周曼云皱了皱眉头,才倦倦地睁开了眼。 这样的冬阳正好,只有在日上三竿才有。可见昨夜一梦虽然荒唐,却还是结结实实地让自己睡了个好觉。 口腔里似乎还残存着梦中淡淡的血腥气,周曼云抬手将根手指放在唇尖,静了一会儿,才长长纾口气,露出个甜笑。梦中的隔世相吻还算好,没让自己咬破舌尖嘴唇,否则真是得好好躲着不敢见人了。 淡淡笑意还绽在脸上,门边轻轻的问候声就敲进了她的耳朵。 “周曼云!你醒了?” 我醒了?周曼云的一双俏目一下子瞪得溜圆。rs 第150章 生有所欲 立在门边的萧泓是真实的。 阳光依旧勾勒着一身玄色,面容较之去年翕泽一别瘦削了许多,一双眼却比离别之日更显晶亮,熠熠生辉。 而他嘴角一眼就能看清的伤口也是真的。 惊坐起的周曼云抬手扣住自个儿的嘴唇,眼中的惊愕渐转成了深深的悔痛。 果然如此!想是再接下去,那扑天盖地而来的悔意会化了憎恶满满地再一次拒人千里。 萧泓突感站在周曼云面前,他就象是个被缚住了双脚投入深水中的采珠客,拼尽了所有力气,终于在水底看到了珍珠的璀光,但只一霎,胆怯的珠贝就又要再度将壳子合上。 只顾着凭着自己的感知自开自合,却不知,那藏珠的一瞬会钳住了采珠人的手臂,使人断肢残体,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但已如此,能如何?在这时,他所能做的不过也只有继续伸手而已。 所欲胜于生,故祸患有所不避。 大步上前箍住正出言让他离开的少女,萧泓低沉而又快速地陈述现状,道:“父亲已同意你我婚事,让长兄代他南下找周老太爷商议,而我是想先跟你打声招呼才先赶了回来。” “景国公同意婚事?”,周曼云嘴里茫然念着,神魂不属。 “是的!”,萧泓扶住了曼云的双臂,看着她,力图让自己的解释更自然更被接受些。“我赶回云州请求,虽则起先也受了父亲责难,但他终究还是允了。只是父亲跟我讲,婚姻之事不能讲着一厢情愿,他必须让兄长代他来问问女方的意思。” 三书六礼,虽然萧泓恨不得立时自备齐了就得。但也不得不承认父亲说这些必须是在双方达成共识的情况下才是好事,否则只成了强人所难。 在霍城厮混了几年,再仔细想清些事情始末,萧泓对“女方的意思”这一点,根本就不担心周家的态度,所顾虑的只是曼云一人而已。 不提别的,单讲提曼云这次躲在山里,而他一到霍城就收到了周家的通风报信,周家律下还算严格,这样公然的信报若没周家主人的同意,萧泓半点不信。 若萧周两姓婚姻有碍,最大的障碍却是准新娘本人。 在云州向父亲拍胸脯打保票的萧泓实际也是怕着曼云推拒,私下里与带队出发的长兄萧渊吐露了他其实根本就还没得了周家女儿亲许的实情。 接着,他被萧渊又气又笑地一鞭子赶了,让他先跑到霍城搞定了自个儿想要的女子再说,省得连累父兄兴师动众越了大半个陈境上赶着到江南丢脸。 萧泓带着几分忐忑不安,一探明曼云下落就连夜摸上山,却不想曼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昨晚她主动献上的热吻虽经夜散了余香,但嘴角的齿痕还在咝咝地提示着甜蜜的痛,还有她对他的熟稔关切,那些细小零碎若不是她提,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半点…… 她也是喜欢他的。 只要确认了这一点,胸腔里溢满着知足滋味的萧泓自觉可以不畏惧任何一切,包括不知为何阴晴变化不定的周曼云本人。 也许是因为年少时,在她还对夜袭的自己心有余愤就提出的求婚一直让她耿耿于怀。而那时,父亲的来信拒绝,她应当和自己一样牢牢记着,以为不会有所转机才会藏住了那年年月月下来累积起的情感。 自以为找着曼云拒意根源的萧泓,一边在心底检讨着年少莽撞惹下的遗祸,一边更放柔了声音轻声对眼前渐显着平静下来的少女道:“曼云!我说的都是真的。原本大哥说是给我多留些哄你的时间,他且慢慢在路上晃着,想来再过个二十日左右也就能到了霍城。” “萧泽要来?”,周曼云的双眸惊惧地敛了敛瞳孔,轻声问道。她的脑子一团浆糊,但不妨碍前世根深蒂固的惧意依旧袭来。 景国公长子萧泽,未来景朝的惠和太子。虽然在萧睿登上皇位之前,萧泽已英年早逝,其人之言并没真的成了金口玉言。但他给周曼云安上的“云姬”之名,却如同烙在她身上的金印一样,抹擦不去。 萧泓咧开嘴笑了,曼云对大哥的直呼其名,他不反感。她了解他的家人,不也是一种在乎。 “是!大哥要来!若是你等不及,我们就托人沿路北上去迎他。”,拖着一只不再挣扎的小手放在自个儿的下巴上摩挲着,萧泓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他迫不急待地想让长兄来得更快些,但不仅连续几日透支的赶路让他累了,而且他也不想就此离开曼云半步。 “那贺明岚呢?” “贺明岚是谁?”,少女低如蚊蚋的声音提到的陌生人名,让萧泓一下子警觉地直起身子。 按着这时日掐算,原在三月间嫁进萧家的贺氏应当与萧泓定下了亲事才对。如果照着这时间算着,即便萧家是真的如萧泓所说来了霍城提亲,但在北边是不是要负了贺氏?依着陈朝婚俗,六礼行完了纳采问名小定前三项,收了聘的女子就已能算了夫家人。 若是萧家对贺氏毁婚,自己岂不是又成了抢人夫君的“贱人”? 曼云咬了咬唇,再一次清晰地问道:“贺明岚,路州贺家二房的嫡三小姐。你与她之间的婚约……” “婚约?”,萧泓的眼中尽显了错愕,道:“除了与你,我又怎么会跟别人提了婚姻之事?” “真的没有?”,一边问着,一边有眼泪莫名其妙地就挂在曼云的眼角。 “真没有……曼云!真没有……”,萧泓盯住了一滴珠泪,手足无措,搜刮了半天记忆才不确定地回答道:“去年年初,父亲来信催我归乡,有提过要要我回去议定亲事,但我那时就回了信,说是不要的。” 人未回,信回去了。虽然彼时还不知道曼云的心事,但还是凭着股子还没斩断的残念,发狠地抗拒了父命。现在想来,足以庆幸。 “我要与路州贺家订亲,是你打听到的?让顺意船行的人还是原来你身边的那个小满在北边打听的?是不是?”,萧泓连声问着,淡淡的气恼之中夹着更加浓稠的欣喜。 周曼云的头点了点,又摇了摇。也不知自己是应着什么又否了什么,一颗抛高又落底的心空落落,泪水已滂沱如雨地夺眶而出。 也许是今世,他在江南久了,反错开了与贺明岚的姻缘。而现在,她若接受,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成了他的妻?周曼云不敢再想,只觉得快要炸开的脑袋嗡嗡直响,象是要把前世今生攒下的眼泪都要挤了出去。 “笨女人!”,更加笨拙地不知该如何应对的萧泓居然就呆呆地坐看着曼云的哭声渐小了,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抬手托起曼云的脸,胡乱地用袖帮她拭了拭泪。 眼前被自己越擦越花的俏脸,让他直觉好笑,但还是顺着刚咂摸出的些不对劲,试探问道:“喂!周曼云,如果我真的与别人定了亲,你是不是根本不会再多看我一眼?” 周曼云狠狠地点了点头。 “那可能还是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更多些。”,萧泓凑近了曼云的耳边,低语笑道:“我在回霍城的路上就想了,如果你没守约擅定亲事,我抢也要把你抢回来的。” 曼云脸上原本初露的淡淡笑容,突然一下子凝住了。她愣了会儿,涩涩言道:“若是我已嫁人为妻呢?” “只要你肯跟我走,我还是要抢的!”,响在曼云耳边的回答理直气壮,萧泓更笑着指控道:“可你却只会不要我。” “我是不会要!”,周曼云别过了头,垂下眼帘遮住了会泄露出复杂心绪的双眸。“人世之间总有诸多的‘求不得’。如果只为了自己想要的就肆意伤害他人,我真的无法原谅自己。对一切不管不顾的欲有所求,到最后难免成了无底线的为所欲为,遗祸无穷。” “不去伤人,反而伤己?这样会不会笨了点?““也许我是笨……”,周曼云眼中的哀伤越发的浓郁了。前世伤人伤己的老路,周曼云不想再走二次,但更不想当着以爱之名摧枯拉朽的薛素纨第二。 “知道,知道了!”,萧泓忙不迭地点头应着,唯恐自己又掉进了一片泪海。几年下来,看着一直强韧的周曼云居然是朵积满了雨水的,他也是得以挨近后,才见识到。 “周曼云,相信我!在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人,不会象你想的那样。但是……但是人生在世,如果连该是自己的,都不敢要,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初经情事的萧泓忍不住地想要驳正曼云观点,更忍不住地想再尝尝应该属于他的嘴唇味道。淡淡的不满还在嘴里含糊着,双唇已颤抖着学着昨晚她吻他的样儿贴近了曼云的嘴角上。 果然,真的很想咬下去!萧泓年轻的喉结轻动着,似乎为又找到了曼云昨晚咬人的理由而隐隐兴奋。? 他与她,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观念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曼云心中轻叹着,身侧攥紧的拳头转了手型,侧掌如刀……rs 第151章 私奔的未婚夫妻 一只手擒住了曼云欲要劈下的手掌,萧泓只在佳人的嘴角轻轻一啄,就立时撤身到了安全的两尺外,再一个闪身,更干净利落地撤到了门外。 “周曼云,你好好收拾下!”,门扉轻掩,将萧泓的一丝怅然关在了外面。 既怕听到周曼云又抛出诸如人不能控制欲望就禽兽不如的高论,更不能真格的与还没牵牢红线的女人动手来个以力服人,萧泓也就只能暂且退避三舍求个战术上的转进了。 “银子!银子……”,被关在门里的周曼云低唤了几声,可从昨晚起就无故弃守的蛊蛇根本就没有理睬宿主相唤,象是真的溜去冬眠。 即便再如何灵异,银子也只是条蛇,她的行止只依靠着本能直觉。 只能靠着自己一人站起来的周曼云,立身在屋中,看着镜中鬓发散乱,双目红赤,满面泪痕的女人,脸上露出了一抹难耐的苦笑。 前世今生,镜里镜外,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人世轮回,若遇上自己这种诡异的重生情形,怕也只有拥有着大智大慧,大勇大信的强者才能大彻大悟地勘破一切,洒脱自在地不负此生。 周曼云做得到吗? 一只素手按在光洁的镜面上,犹豫了许久,才默默地将铜镜扣了下来。 梳发,整衣,甚至还花了近半个时辰小心地勾描了妆容,周曼云慢慢地走出了卧房,走到了四壁空落的厅堂之上。 简陋的一桌四椅,桌上摆着的碗碟和里面盛放的食物同样寒碜。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萧泓歉疚地笑笑,递过了一副碗筷。他原以为对从小看大的少女知之甚深,但对比着昨晚听到曼云的絮语,心中难免生了些暗暗的愧意。 桌上的吃食都是按着当日曼云上山时丢在厨房的食材做的。 眼前的萧泓亲手做的。 周曼云的眼眸闪了闪,沉默地低下了头,专心地品尝起了桌上的食物。 食物落入肚腹的实在感,也让漫散天外的思绪结结实实地落到了实处。曼云心下恍然一叹,对面信誓旦旦说要娶她还肯俯下身为她亲手备着食物的萧泓,已与前世的记忆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这算什么? 活了两辈子的老女人在不知不觉之中拐带了对情事一知半解的少年,了却前世里那丁点儿不切实际的幻想,翻身作主大获全胜? 轻嚼着嘴里的一根青菜,未完全断生的涩味充斥着口腔,周曼云的嘴角翘起了一丝自嘲。 “我的厨艺很糟糕是吗?”,萧泓低声问着,极显真诚。 “没有,只是太凉了。” “周曼云!我又不晓得你穿个衣梳个头就要那么长时间!”,很显然,极力克制的少年还没学会绷住在女孩子面前应有的小意温存。 “你不晓得的事还很多!”,被反驳指责的曼云索性放下筷子,认真问道:“你说你家长兄二十天后会到霍城是吗?” “只是大约。我按着与他分开的时间约摸估计应该如此。” “上元节时,我想去看看柚溪清源寺的江流法会。一起去,好吗?”,周曼云犹豫了许久,才转侧头轻声问道。 人世情爱,并不都是摆在面前就可以大快朵颐享用的饕餮大餐。有时,要想填饱了心中涌动的欲望,还得有拼死吃河豚的决心。 他们不可能就在这霍城的雁凌峰上独处二十天,这里离着自家太近,若是被抓包,说不得真的会被恨女早嫁的娘亲打发了嫁他。 而周曼云很需要一段时间,让眼前的男人更看清些自己,也让自己的脑子更清醒些。说实在,她认为二十天都也太短太促。 “萧泓!只有我们俩个一起走走,在路上你好好地再看一看想一想,我周曼云到底是不是你真正想娶的那个人。如果不是,你正好能赶得及拦住你家长兄到周家,我们就在一切错误还没有正式开始前喊停,也许未来的遗憾就少了很多……” “周曼云!”,耳朵里一灌进这样的实话实说,萧泓立即觉得难以接受。 “试试好吗?试着了解下对方的真实想法和心情,如果真的排斥,我们好聚好散,从此相忘江湖,各得其所。”,周曼云干脆地抓上了萧泓的手,极力地压着他的反弹。 不同于脑袋一懵就随波逐流乱来的前世,即便现在的曼云很感念着眼前少年的一片深情,但也不想就此将身心轻付。 因缘事明明白白地撕扯开,固然会短痛伤人,但却比在未来岁月让双方都陷在销魂蚀骨的疼痛中要好得多。 一段只专属于自己且能长久的感情,得之幸,不得命! 决意勇敢一试的曼云,自觉已做好了男人无法接受而转身离去的所有准备。 萧泓紧盯着正紧紧扣着他双腕的一双素手半响儿,待胸中汹涌的愤意一点一点消退,才缓缓开口应道:“好!我陪你去趟清源寺。不过,离开霍城时,我要托人到升平号给大哥留个信。你需要跟家里讲吗?” 松了口气的曼云放开了抓着萧泓的手,摇了摇头道:“就让他们当我在山上好了!” 掩耳盗铃!本想斥出声的萧泓快速想到了跟曼云单独出游的好处,索性嘴一闭,将他上山前得了消息的过程隐了。 她说要在这二十天里决定要不要分开,那他就顺她的意跟她走,竭尽全力让她再也离不开他就好了。心中另起盘算的萧泓,突然一下子对只有两个人的出游充满了期待。 一辆向乡间农人赁来的旧马车晃晃悠悠地行在山路上,赶车的萧泓见曼云钻出车帘坐在了他身边,暖香扑鼻,不免让他开始遗憾托了农家送到升平号的信写错了内容。 “周曼云!要不我干脆转回头让高掌柜使人北上,劝大哥走得再慢些好不好?” “当年不仅是景国公拒了你的提亲之请,阿爷也提醒我要离你远点。他跟我讲说,萧周两家素有旧怨,而起因却是在武宗朝的帝后之争……”,坐在萧泓身侧的男装少女姿容妍丽,但檀口一张,说出来的话却是大煞风景。 萧泓轻皱了下眉头,还是勉强捧场应道:“武宗帝后?那后就是我姑祖母孝慈仁皇后了。” “没错。萧家自是后党,而我阿爷周显却是得了武宗青眼的帝党,针锋相对自然是避不可免的。” “我可从没听父亲和兄长讲过曾祖父曾在那时弄出个什么后党……周曼云!这些陈年旧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怎么会没关系!”,曼云忍不住斜了抱怨的少年一眼,轻声叹道:“人生在世,枝枝蔓蔓,本就不可能撇开家族亲朋无牵无碍地独活。更何况,婚姻事是结两姓好,不了解两家曾经纠结过的问题,以后翻起来就都是罪责。” 听得涉及婚事,萧泓不再言语,只且听着曼云唠叨。 少女的嗓音清柔绵软,忽略了旧闻内情的冷冽,却也象是轻挠着耳根的羽毛。遇了山路洼处,马车刻意使坏颠了几下,看着曼云中断了略带怨苦的倾述,低呼着抓住了自己的衣襟,萧泓更是心情大好…… 陈年旧事已如过眼烟云,再怎么惊心动魄,又如何比得上伊人在旁,持缰在手,可以自主决定去路的当下? 马车载着正碰撞着不同想法的少男少女一路向北而行…… 而不过两日,被他们抛在身后的霍城溪南小周府里,也有远来客正与耕心堂中周老太爷谈着要立时抹掉的旧日恩怨。 萧泓估算着要二十来日后才能到霍城的景国公世子萧泽,赫然就坐在周老太爷的病榻前。 萧泽笑语殷殷,温颜劝慰道:“周老大人!逝者已矣,往事不论,萧家即有心娶了令孙女为媳,就必不会再计较着那些旧事。若得两个小的能遂心如愿就再好不过了。” 披衣靠在床头的周老太爷很是宽慰地点了点头。 见老太爷点头,萧泽开怀一笑,更是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即如此,周老太爷,在下就托大代着六弟求聘令孙女了。早几年前,家父就已将六弟萧泓的庚帖送来江南,您这儿应当也有合过他俩的姻缘了吧?” “嗯,合过的,上上吉兆。”,周显摸索着从枕边取出了小木匣,将当年萧睿旧信中附带的萧泓庚帖拿出,又另从个红封中摸出了曼云的。 早在萧泓第一次求婚之时,萧睿写信将儿子臭骂一通,但转回头,却是向周老太爷求了亲。 萧睿给周老太爷的信中,只说是若是待得儿子成年后想娶周曼云的初心不变,他就自会正式地向周家提亲,在他家儿做决定之前,周家六女的婚事不许早定。 景国公萧睿这种近似无赖的行径霸道,但萧泓是如何受父之宠可见一斑。 周显的手颤抖着将两张庚帖合在一起,要往萧泽手上放时,又不免带了些犹豫。关于萧泓的出生情形,他刚才也有细问过萧泽,但得到的答案还是云里雾里。 周老太爷心中暗苦,象萧泓这样的男孩,若不是孙女曼云喜欢,他是根本不想纳入孙婿候选的。 萧泽似毫未察觉,仍堆着一脸笑,主动将两张庚帖及霍城五通观的批语拿在手上,仔细地详看了起来。 “老太爷!论起萧周两家动意议亲也已拖了多年了,我们这边算着后日的日子就不错,我会让马护卫代行下小定。毕竟当今看萧家还是看得极紧的,也就只能先委屈了令孙女。在下保证待将周六小姐迎回云州拜堂,她该有的萧家嫡媳尊荣半分不减。” 曼云的下聘事明面上将以马护卫为其内侄求亲而行,萧泽并不出面。萧周联姻不宜张扬,其中的道理周显能理解,也就应声许了。 “待等三月十八,由小六亲迎了令孙女跟我们一道回云州。您看可好?” “三月十八?这也太急了些了吧?”,周显力图保持平静的脸上终显出了一丝惊愕。 “老太爷!这日子应该不算急了,我们要拖着,那俩小的不就急坏了。”,萧泽笑着,笼着袖子里的一封书信轻斜着向外露了个小角。 在江北与弟弟分开,萧泽嘴里说着由萧泓先把自个儿的女人搞定,他带人慢慢走着。但身为长兄总归对没有任何猎艳经验的小六不放心,一路加紧地偷偷追来,几乎是和萧泓前后脚进的霍城。 但要是没萧泓的留书打底,萧泽也不会擅自登了周家的门。 萧泓信中只说要陪周家女出门进香,可看在萧泽眼里自有解读。 眼前肯让他进门提亲的老头子应当也是一样的!萧泽敢赌在他对面的周显也同样得到相似的信息。结亲事要讲门当户对知根知底,若没看在两个“私奔”男女的面上,两家的旧怨哪能如此简单地说放就放。 周显轻轻地暗叹了口气。正如萧泽所想,前两日,曼云行色如常自挎着包袱跟着萧泓离了雁凌峰的消息,他一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萧泽立即掐住点派人上门约了求亲日,周老太爷已要拖着病体直接出门去追孙女了。 “好吧!三月十八日。他们是先订亲再一道出游而已!”,周显盯着眼前一直带着狐狸笑的萧泽,索性一字一顿地将各自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定了性。 “对!”,萧泽朗声应道:“本就是未婚夫妻,也没什么好避忌的。” 成了未婚夫妻,需要避忌的事情才更多! 周显淡淡地闷哼了一声,懒得再与萧泽计较道理。RS 最快更新,请。 第152章 清源,聚缘 萧泽带着护卫安置的小院,一片灯火通明。 高掌柜和卢鹞子等人立在萧泽的面前,备感压力。原本以为世子爷是要他们前来述职的,可不想他却是让他们来详述下六公子萧泓在江南数年与周曼云的相处情形。 连续经年的二尺五有啥好说的?若小儿女间真有些私下的小动作,他们也没见着过。 几个汉子你一言我一语相互补充说了些他们眼中似是而非的暧昧,看着萧泽的面色稍霁,高掌柜才大着胆子问起了往周家下聘的具体安排并献上了要周家给曼云多出些“实在”嫁妆的主意。 “算了!”,萧泽大略听听就摆了摆手,冷言道:“周家愿给姑娘陪嫁什么是她家的事。周显怕萧家会因为她婚前擅自跟小六出游看低她,我却只看她是如何待小六的,她对小六尽心尽意的好,我就诚心当她是弟妇。若是装样拿乔就自再收拾她。” “世子爷,周家姑娘为人还是不错的!” “卢叔,我不比你久居江南,对这女子还有些香火情。你们给父亲的信报,我都看过,小六也定期有信给我,来江南前我就知道,是他对周曼云掏心掏肺,可那女子却对他冷冷清清。” 自从父亲萧睿将小六从内宅中夺出来,不再让夫人往娇里养,就是放在萧泽跟前由他看护的,从个五六岁的垂髫小子一直到萧泓十四岁来了江南。 就算在江南,萧泓例常信报之外也会定时给长兄写着私信。一些他不敢跟父亲讲的心事,反倒是萧泽了解得更加清楚,甚至比只描述着事实心情未提及真意的萧泓本人都清楚。 “她肯老实跟小六一起就好。本来我还想着要是小六心善悯弱拿她没法,就出了手先帮他抢了人再说。” 萧泽傲然言道:“不过到那时,她也就没了现在还得明媒正娶的好处。” 在他心中,对敢钓着自家弟弟耍弄的女人不管出身如何,无非就是两种处置方式,若是小六喜欢,就留在他身边为奴作婢,若是萧泓不喜欢直接弄死算了。 “世子爷,周家六姑娘这几年做下的事与寻常女子不同……” “可若没有周家杜家在背后撑着,她一个小女子又算得什么?” 高掌柜的胖手偷偷伸出拉了拉显然有些站错了阵营的卢鹞子,提醒着他对小主君的气话听着就好…… 不管萧泽对往周府提亲的初衷如何,一番商讨之下,几份份量轻巧但却价值连城的聘礼还是按着与周老太爷约定的时间抬进了周府。 周家六姑娘曼云亲事小定迅速而又低调,虽然接到消息的亲长们觉得诧异,但当家作主的周老太爷乐意收聘,曼云的亲娘杜氏一样地眉舒眼笑,旁人自然不好多做置评。 曼云定下的人家一般,说是来自杜氏娘家燕州那边,原与杜恒城将军一起戍边地的将门之后。可男方父母不曾言明根底,只由个姑父出头帮着来下定,不由让人猜测是否其家和杜家一样都是受了泰业三年燕州兵败的影响见不得光。 虽被妯娌一直在耳边念着女儿远嫁的辛苦,杜氏还是乐呵呵地重为女儿整了嫁妆,田地家具带不走,就想着法子多换了金银细软。 所以到最后,也就只有四房的闵氏暗自腹诽不已。她这边还没从周忱妻子杨氏那儿探好曼音亲事如何安排,倒又让五房越先跑到了前头。 待听到曼云成亲定下就在三月,闵氏更是急得嘴角起了一大串燎泡。即便周老太爷再三交待说曼音与曼云不用强求排行,一切随缘随势,她还是忍不住向着女儿偷偷地埋怨。 “云姐儿好象还在雁凌峰上住着,她倒是镇静。”,曼音轻声评着,脸上不自觉地绽出朵淡淡的笑颜。 曼云嫁得并不如想象中好,让曼音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年纪一般齐的小姑娘说起来,最怕的也就是个“比”字。 人比人,会气死人的。 闵氏撇撇嘴,闷声哼声道:“按为娘看来,都是因为云姐儿跟高家亲事谈不成才闹成这样的。那边高维整出个薛姑娘来,顾着咱老周家的颜面,云姐儿嫁不得,也就只好将就着低就了。可这也太急了些!” “高家表哥也还没议了别的人家吧?”,曼音低垂眼帘,手里扭着帕子悄声探问道。 “没有听说呢!”,闵氏火烧火燎胡乱地应了声。树要皮人要脸,现如今夫君周檀因着一手治园技艺,在江南也小有声名,被周曼云推掉的高家,她也就根本一点不再关心。 “哦!”,曼音抬着帕子掩了唇,轻压了淡淡的惆怅。 周家的女孩,也只有曼云被阿爷放纵着常在外面混着,其他的都严按着闺训做着大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见之人有限得紧。 几个亲长推荐的霍家四子,这一次和州乡试也是有去的,却是名落孙山。只这一点比之高维就有所逊色,而曼音更是从未见过其人,长辈们俊秀出色的评语向来在年节里都是不要钱地往出送的,可信度也存着疑问。 这几天嫡母一直催着二嫂向新柳那边要回音,更让曼音觉得难堪,毕竟这家也是曼云不要的。 既然都是要捡了曼云不要的,难道就不能捡个更好些的?一股莫名的情绪蔓在周曼音的胸腔里久久不得散去。 虽然自以为隐密的“私奔”之举已在被抛在身后的霍城里掀起了波澜层层,但周曼云和萧泓还是按着既定的目标来到了位于西岚江边的清源寺。 清源寺压着清远和柚溪两县的县界,开门见江,景色奇阔,更因寺中依时应节行着颇具特色的水陆法会,在和州甚至周边几州都小有名气。 古寺所在的小镇也唤清源,不算太大,客栈已被四方而来的香客挤得满满当当。无奈之下,萧泓只得钱银开路,在镇上找了个中人,租了个普通人家的小院西厢。 “小哥,你且自带了媳妇上街转去,到了时辰回来用饭就好。我家婆娘烹起江鱼,比镇上的聚缘楼半点不差……”,院主人刚才租金收得爽快,一见两人出门,很是热情地就站在院里嚷了起来。 “我一定带娘子回来吃饭的!”,萧泓用力地摆摆手,脸上笑容璀璨如阳,开心至极。 无论是小院主人的话语,还是默默跟在他身边的曼云都让他心情大好。 一路行来,两人都拣了普通市井百姓的衣裳穿着,但布衣钗裙难掩曼云丽色,倒让他更觉得可亲可近。 何况,曼云放下少女发式,只松松地挽了个发髻用根银簪别着,还真就象极了他萧某的媳妇。 当然,这样的打扮只是为了孤男寡女行走方便。天天还念叨着你何时后悔就何时掉头走人的周曼云根本不会让萧泓提前洞房,但也大方地由他一口一个娘子叫着,就权当是自个儿又多了个别名。 姿容过人的一对混在人流里走着,时不时地总会收获些瞟来的惊艳眼神。相形之下,面容苍白而又淡透着冷漠的周曼云,反不及身边一直乐呵着的萧泓更受欢迎。 一只绣鞋狠狠地踩过了萧泓的脚面,待他转过眼认真地看着她,周曼云才闲闲地说道:“我心眼小,别说容不得自己的丈夫去呆看别的女子,就算是他被旁人盯着,也是要生气的。” 又是老生常谈的贞C问题!萧泓不置一晒地撇撇嘴,一路下来,他听得耳朵起茧已然麻木。赌咒发誓他嫌恶心,可身边的“娘子”就是个罗嗦的,他也没法子。 世间事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一路下来,萧泓大约明白了曼云的纠结,也没打算惯着她。依旧是腆着脸叫了声娘子,接着就再把她向前扯了去。 依着佛寺的街市除却了些零碎吃食,大多的铺位摊面都售着佛事用品。走马观花地走了长街,两人还是按着曼云从前看过游记的印象,走向着清源寺的寺门西侧。 一路行着,年轻的夫妇或是戴着帷帽的单身女子果然如同书本中写得一样越来越多。曼云不禁一阵儿恍惚,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 “周曼云回去吧!人太多了!”,萧泓一把扯过她的手臂,沉声喝道。曼云渐显苍白的脸色,让他看着心头不安。 高高的佛墙之下,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从人堆里挤出来的人手里都拿着一盏纸扎的小莲灯,粉红的花瓣层层舒展,黄色花蕊却是一点灯芯。 “今天都正月十四了。”,曼云侧过脸望向了站在身畔的萧泓,轻声道:“能帮我去请一盏灯吗?” “好!你自在这里站好。等我回来!” 少女眼中这几日见惯的执拗一下子就让萧泓明白,这句请又是那种不达目的死不休的。也就找了个稍安稳些的地方让曼云站着,自个儿孤身一人向着人堆里挤了进去。 这样的朝夕相处是要把他推得更远还是拉得更近? 周曼云的视线黏住了萧泓的背影,一只手压上了刚才在街市行走就开始隐隐作痛的小腹,记忆那种难耐的痛苦突然一下子翻上了她的心头。 一只莲灯在她眼前晃了晃,再接着却是险些被抛落在地。 原本执灯的萧泓只顾扶她,将拿灯的手松了开来,幸好曼云即便难受得厉害,打小修习的身体还是灵敏地颠起脚尖把将要落地的灯儿向上凌空轻挑而起。 俯身折腰捞灯在手,咬着牙的曼云才松了口气,就势把住了萧泓的臂,道:“我们回去吧!”。 迫不亟待要回去,痛得满头冷汗的曼云也顾不得矫情,直接就倚在了萧泓的身上借力。 清源镇第一酒楼聚缘楼二楼一间雅阁的桌上,正往上摆着一尾热气腾腾的西江鱼。坐在窗边的一名青衣男子对着上菜的伙计礼貌一笑,笑容温煦如冬阳,观之可亲。 “客官,你且慢用。”,伙计的恭敬更真诚了些。迎来送往南北客,长相俊秀而又好脾气客人总是更受着待见。 立在一旁伺候的书童待伙计退了出去,立刻轻声劝道:“二爷,您且将就些饭食,酒是要少饮的。您跟着郭张两位少爷参加完法会,还得陪着夫人再去霍城,这一路辛苦……” 此前借着曼云的及笄礼去霍城是与周家谈着婚姻事,而父母现在压着再去霍城明显是要去丢脸的。高维怒瞪了墨竹一眼,喝道:“我还去霍城做什么?”。 转回头,桌上正翻眼张嘴的死鱼更让他大倒胃口,索性扔了筷子,双眼茫然地看向了下方的热闹街道。 紧接着,他霍地一下站起了身子。 聚缘楼下一对年轻男女相拥而过的背影,将将地转过了不远的街角。RS 最快更新,请。 第153章 今生迟来 租来的小屋虽然简陋,但主人家收拾得还很是清爽,象是为了对得起萧泓付出的租金,还特意地给“小俩口”铺了床厚实暖和的红被。 周曼云的身子蜷在被子里,若不是因为疼痛难耐,面色惨白地冷汗涔涔,她早就会羞意满满地从里到外红成和被面一般的颜色。 非病非伤,只是不知为何此世推迟了许久的初潮,偏偏在此时尴尬来袭,而且可能因着她心有郁结,甚至隐隐带上了象是当初生产前才有的阵痛。 虽然强撑着在主人家媳妇的帮助下,把自己收拾停当,但周曼云只要一盯上摆在桌上的莲灯,就会觉得身体的疼痛更加难忍。 明知疼痛的表征多是是缘于心魔,但她时不时凝在灯上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无法收回。 也许,现世的一切苦痛都缘自于前世的错误,积欠的孽债百死莫辞。 “周曼云!我还是给你叫大夫吧!”,不知何时进了屋的萧泓伸手探了探曼云的额头,轻声问道。 “不要!”,突然坐到身前的男人挡住了她看着莲灯的视线,曼云摆头冷声应着,尽显抗拒。 “就找个大夫帮你看一下,总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痛死。” “不要!我懂得医术,自会照顾自己。才不要丢人……”,最后一句的嘟哝,曼云含糊着滑了过去。她刚央了主家的媳妇隐着实情,这要是真的请了大夫来,把脉开方,她本就所剩无几的脸皮可就彻底地被撕光了。 “丢人?我看你的医术才是正经丢人!若不是连着看了几次你的挫样,从前我还真当了你擅长医药,举世无双。” 萧泓气极反笑,索性起身自要去寻了大夫来,可不想放在床侧的一只手却被曼云牢牢地抱死了。 看着曼云满目哀求之色,萧泓长叹口气,又重新缓缓坐下了。纵横江上,耍毒弄狠的周曼云他喜欢,但现下和在雁凌峰上一样脆弱无助的周曼云却又让他心生怜意。 任曼云的指甲尖狠狠地掐着自个儿的手,萧泓望着床榻上的女人,一脸无可奈何。 过了好一会儿,象是痛缓了些的周曼云蹙着眉头,细声问道:“萧泓!你仔细看桌上的莲灯刚才没有被我踢坏吧?” “没有!好好的!”,瓮声瓮气的应答尽带不满。 “没有就好。”曼云低哑的声音顿了顿,继续轻声地说道:“萧泓,和州寺院依着节令行的法会大多大同小异,但清源寺正月十五的这次法会格外不同。因寺临江,重祭水鬼为其一,另一祭却是‘江流莲灯’夜祭着水子童魂。” “水子?死于水难的孩童?” “不是,是如江水入海一样不得驻留人间的孩子。未成夭折或是根本没有来到人世的……方才落草,未识父母,就无辜可怜地枉赴地狱的孩子……” 周曼云的声音渐显哽咽,她紧紧地闭上了眼,身子更因新一波的痛感痉挛着缩成一团。 掐算着时间,因缘际会,周曼云在雁凌峰上才痛下了决心将萧泓带到了重生之后一直想来却又怕来的清源寺。 可不成想,到了此地再忆起的前世恶梦依旧是她无法承载的苦痛。 “是为了永德十五年逝去的亲人吗?”,萧泓索性展开猿臂将曼云一把箍进了怀里。面色如鬼,神情痛苦的女人看着十分骇人,但却让他心痛不已。 曼云从前的往事,他也清楚地打听过。永德十五年,五岁的周曼云不仅失父,还在丰津遇险九死一生。她有堂姐堂弟在那儿夭折,母亲杜氏也差点弄了一尸两命,而就连周曼云自己也是被险救回的命。 周曼云的眼泪扑簌而下,静静地听着贴耳传来的稳健心跳声许久,才缓缓地张开了干涩的嘴唇,沉声道:“永德十五年,我侥幸活了过来,可同时却有个至亲的女人在那会儿死了……” “她不是个好女人,恬不知耻地与人妾,却将一切都归结于为命运所迫……她既一心求死,却又存着妄想能在世上留个孩子作为她曾活一世的证明。她从未考虑过孩子的将来会怎么样,就把孩子生了下来…… 在她被喂毒濒死之际,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从空中坠下,死在了她的眼前。可怜那孩子来人世一遭也就只听得了降生之日的晨钟声……” 借了旁观者的立场重述前世,周曼云的声音从苦涩将转成了愤恨,嘴唇上渗出了陈述中几次咬牙咬出的道道血痕。 再次回顾,她发现自己还是恨着前世的那个不配为人母的周曼云。 而眼前的,是同样不配为人父的那个男人。 混淆错乱着时空,周曼云的一只素手不知不觉地攀上了萧泓的脖颈,胸中有股邪火不灭,直驱使着她想合拢了五指狠狠地掐下去。 “这女人也不算太坏,只是傻得可以!”,象是毫未察觉异样的萧泓爽朗地笑出声,大手就势往渐被收紧的脖子边一探,把女人想要作案的手牢牢地固定在了胸前。 “傻?”,被逮住的周曼云愣愣地问着,脸上尽显着明晃晃的呆样。 “是呀!比你还傻!我猜着这枉死的女人也是周家女吧?”,轻轻的一吻又蹭上了曼云的脸颊。 发傻发呆的曼云总是让萧泓忍不住地想占便宜,而冒着生死危险方成的偷香更显着弥足珍贵。 “你们周家女不为妾的规矩,还有和你一样擅长死钻牛角尖的德性……”,萧泓略带不屑的评价在看到曼云尽带愕然的双瞳时,渐低了声音收将起来。 再扬声,萧泓更清晰地评道:“单就看着个‘死’字就愿赴死,她不傻谁傻?男人心中有愤要杀她,动手杀了也便是了。还用得着安排她诈死偷藏在外面?非等着孩子生下来才让外人去动手?” “你是说那些人不是他派去的?”,周曼云的双眼立时瞪得更大更圆了。 “这点我不敢肯定,我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保不齐傻女人看上的也就是同样冒傻气的无聊男人。” “那,要是你是那个男人会如何?” “我不会是!周曼云,你不是一直唠叨着你根本就容不得妾室通房,要求‘为夫’必须为你守身如玉?这会儿,又反倒让我想着怎么处理小妾,烦不烦啊?”,萧泓不满地哼哼着,放在曼云腰际的双手圈得更紧了些。 “只是想想……求你,想想!”,周曼云抬着满是泪痕的俏脸,轻声哀求着。 突然听入耳的别样震撼,让她心中想要弄清前世萧泓想法的念头更加强烈。虽然知道正抱着她的少年与前世不同,但这会儿,她还是渴望能多听到丁点儿可能能用来解答着前事的答案。 “你倒说说,你要是那女人会如何?”,萧泓心中轻叹,皱起了英挺的一双剑眉。从前在霍城,卢鹞子曾教过他的经验之谈不期然地浮上了脑海。 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伤春悲秋,看看话本小戏就会为莫须有的古人担忧,天下夫妻事婆媳事还有这些狗屁倒灶的痴情苦命事,不管与己有关无关,都会全情投入地代入其中,愣当了自己就是主人公。 他原以为周曼云不同一般女子,但现在看着怀里正拧眉沉思的女孩显然和卢鹞子评价过的妇人别无二致,甚至更走火入魔。 就当她是在自己面前回归了女子本性,也只要她能坚持着只在他怀里冒傻气就好!萧泓的眸光跳过曼云紧锁的眉头,落在了她尚带着血丝的嘴唇上,暗自深吸口气,舔了舔自个儿突然有些发干的双唇。 “如果我……我会立刻杀了她们,然后再冲去杀了你!”,缓缓抬眼认真盯上了萧泓的曼云,从嘴里森冷地挤出了真心的狠话。 “杀了我?”,萧泓微微一愣,接着又放声大笑起来,将怀中入戏颇深的小人儿搂得更紧了,再接着,却是低下头直扑了刚才就看准的那点樱桃红。 突袭着啄了下香唇,赶在女人反应过来前及时将她的臻首扣压在胸膛,任她的贝齿反抗地咬着,切肤之痛显得踏实而又美好。 萧泓的另只手抚过曼云柔柔的长发,才闷声应道:“周曼云!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面对着那样的情况,就尽管毫无顾忌地大开杀戒好了!到了无法护住自己女人和孩子的地步,我已不必等你来杀,早就死得干净了!” “死得干净?”,惊呆的周曼云,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是!只要一息尚存,我的人我自会护着,要打要杀都得由我,不会交了他人代劳。周曼云,所以你若负我,我自会亲手将你……” “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曼云的声音不自觉地现出难以抑制的颤抖。 “周曼云!周曼云……你真的,真的天生就是我的!”,萧泓有力的十指穿过曼云的黑发托起她的头颅,双额相抵,鼻息相触,紧盯着曼云的闪亮眼眸尽显欣喜和执着。 周曼云心中大恸,眼睫更是象蝶翼一样不停地扇动着不安,嘴里强自辩道:“天生?这又算得上那门子的天生?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那就算我天生是你的好了!” 萧泓从没将曼云叨念的相忘江湖放在心上,雁凌峰上是她先扑过来吻的他,所以这一世的纠缠,他赖定了。RS 最快更新,请。 第154章 现奸情,修此生 这世间,总有人是万万不能轻易靠近的。 一旦稍近就会象是具着魔力的磁石,将百练钢化了绕指柔。只要肌肤轻触就能勾连了四肢百骸的悸动,随之升腾而起的欲望,更是恨不得噬血吸髓,将她完完全全地变成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 “娘子!”,睁开双目仰望了显得十分陌生的房梁半响儿,萧泓才用力地抓了抓自己散着乱发的头皮,暗啐一声,挺身坐了起来。 紧接着,又是咝的一声,一张俊脸腾地一下酣红如醉。 昨晚那笨女人的故事虽然听着难受,但好在曼云在讲述之中也不知不觉地淡了痛楚。待他尝试再吻上她,她并没象往常一样剑拔弩张地拒绝,神清智明的两情缱绻比之战战兢兢的偷香窃玉更让人消骨蚀魂,只愿就此醉死一吻之中。 只是曼云还是羞红着脸支吾出了她腹痛难忍的实情,拒绝了他继续抱抱的请求,萧泓也就只能强撑着风度,体贴地还是打了地铺自去安置。 可不想一睁眼天已大亮,自个儿还尽做了一夜荒唐而又旖旎的*梦。 看着床上已不见了曼云人影,萧泓慌张地趴在窗前连吼了几声娘子,可一听到院子里响起少女轻快的应答声,他反又更手足无措地收拾起狼狈的罪证。 好在曼云根本就没进屋,只叫主人家送来了沐浴用的温水,萧泓才如释重负地恢复了一贯的镇定自若。她不晓得,就一切好说。 一早上,萧泓自找了理由,能干地洗衣晾被,不假他人之手,忙得不亦乐乎。 曼云拣了张小凳,也就坐在冬阳正好的院子里撑肘看着萧泓的手忙脚乱,脸上带着淡淡的甜笑。越是看着,她就越是清晰地分辨出了眼前少年与昔日男人的种种不同,初初长成,此刻收获,应当不会让他再复了当年拥美无数的老路吧? 昨日牵扯着魂灵的痛楚已缓缓渐去,虽然要完全痊愈可能还需要些时日,但曼云觉着自己正慢慢地好起来,假以时日,也许真的可以将所有的苦痛全数彻底放下。 他不同,她也愿试着不同些。 “喂!周曼云!”,忙活完了的萧泓蹲身在了曼云跟前,表情很是严肃地低声问道:“昨晚你有说你是天癸初至所以才腹痛难忍,那是不是等你身上干净了,我们就可以……” “我们还没成亲呢!”,被突然骇到的曼云,偷眼看了看四周,薄怒低喝着打断了男人的问话,双腮酡红如霞光晕染一般。 一早起来,她敏感嗅到的气味证明着眼前的男人一夜尽没想好事,那明晃晃的罪证现在还满院飘着。 “你想和我做什么?周曼云!你心里想和我一起做什么?”,萧泓乐得咧开了嘴,单膝兴奋着了地,双手已就势捧起了曼云红透的俏脸。 “本来只想问你,我们什么时候回程。却原来你迫不及待地要嫁我,洞房花烛,是不是?是不是?” “我真没那意思!”,曼云大窘,恨不得立时找了地缝遁了去。 可守在曼云身前的男人依旧不肯放过,火烫的掌心一直拢着她的双腮,笑语纠缠不休,心无旁骛…… 院门轻开了条细缝又合拢了起来。 立在门口的中年妇人将一串铜钱笼在袖中,细声对着眼前的年轻仆人说道:“小哥!你可看清了,租住在我家的可就是这对小夫妻,亲亲热热,好得蜜里调油似的。” “大嫂行个方便,能跟小的说说那男的可是姓萧?女子姓周?”,虽然已惊鸿一瞥地看清了院中两人的侧颜,墨竹还是力求保险地将中年妇人扯到了大门外老远,又央告着问道。 “那小哥租房时倒是报的萧姓,他家娘子却是不知。”,妇人的眸子闪了闪,暗带了探究的兴味,道:“你方才说是要找自己家小姐,难不成那女子还就真是你家的?” “大嫂!”,墨竹冲着妇人摆了摆手,压低声问道:“他们是以夫妻相称,还是真做着夫妻?” 妇人的手掌又一次向着墨竹摊了开来,脸上尽显着了然的得色。 清源寺有着“水子莲灯”的祭祀传统,而除却那些痛失子女的夫妻前来,也有些被祭奠的孩子是根本就没法子堂堂正正存活于世的私伢子。 看着租房的小夫妻被人出钱查着,妇人自觉已把着些隐密的脉门。 墨竹倒不犹豫,又一串钱稳稳地放到了妇人的掌心。 “他们倒是货正价真的夫妻。你是不知道,昨个儿那小妇人来了小日子,两口子还就在一屋里黏乎着。估摸着那女子还好好地伺候男人一回,早上一起,她就嘱着我家汉子备水送去,半点尴尬不显,看着也惯了的。对了,昨晚他们还从清源寺请了水子莲灯……” 墨竹强压了心头震惊,再三谢了妇人,嘱着她守了口风,立即忙不迭地跑去找正一直等着消息的高维。 “昨个儿,少爷说是看到了周家六姑娘,给了钱银让小的顺路挨家问着。小的本不信,可今个儿我是真真地看到周六小姐和那个人就呆在一起……” 客栈上房里,高维听完回报呆坐半响,待回过神儿,却是将手边一个茶盏愤愤地砸在了地上,没等墨竹上前拦住,他更是将桌上的壶盏尽扫到了地上,迸裂的瓷片茶渣遍散一地。 “奸夫yin妇害我!是他们一起在害我!”,颓然靠在椅上的高维,嘴中喃喃,红赤的双目已欲夺眶而出。 假薛素纨在和州府自尽一事遗祸无穷,一夜之间他不仅被扣上了薄幸子的罪名受人白眼,而原在夏口的薛素纨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其踪。 名誉佳人尽失,高维一直想不通会有谁会这样恶毒地害他,但出现在此地的萧泓与周曼云却让他一下子恍然大悟。 和州府投水的假薛素纨早不自尽晚不自尽,挑的时间正是高家正式向霍城小周府提亲之后,也正是他刻意放出自己跪求曼云为妻的消息之后。 “是与萧泓勾搭成奸的周曼云不肯嫁我才施的毒计!我怜惜她不能生养,许她妻位,她不稀罕,却是早早就钓上了国公之子。那年看着周曼云在敦院伺候那小子,我就该想到的!” 想到了当年在霍城初次见到萧泓的情形,高维更是大彻大悟。 无故出现还毫不避嫌跟曼云同处一室的少年也许从那时起就已和周曼云私下混做了一堆。所以那下贱的女子才一直倨傲清高地一次又一次将自己拒之千里之外。 “墨竹!”,气愤之下的高维反倒下了决心,高声吩咐道:“我们收拾东西回清远,立刻跟夫人一块儿再往霍城去趟。” “少爷!”,墨竹惶恐地提醒道:“您已应了郭少爷晚上要齐在望江楼上一起作诗文记着法会盛事的。” “呵呵!”,高维的喉头发出几声冷笑,坐回到椅上,将尽显狞色的脸孔埋在了手里,恨言道:“郭景成他们哪里是重我文采!不过是当薛素纨真投了济生渠当了水鬼,才故意让我来此集会,故意让我丢丑。” “偏偏爹爹硬是压着我来,说是要我自若赴会,尽心作文,方能显着心底无愧!” 停了会儿,年轻男人的嘶吼声疯狂地响了起来,道:“我无愧!我有什么愧!**女爱本是常情,是他们那对奸夫yin妇见不得我好,故意害我的!望江楼居高临下尽收景色,我就去,去好好地看着他们……” 日近西斜,清源镇通向古寺及江边的主干街道次第地点起盏盏灯火,人群也渐由三三两两汇流成河,古俗已久,不必提醒,来了这儿的人都自能悄然融入。 “周曼云,那个要祭的孩子有名字没?刚才主人家大嫂提醒我说,莲灯底座上最好要写上孩子名字,才好方便佛陀接引普渡。”,立在桌旁的萧泓看了看窗外天色,举着手中舔饱了金砂的毛笔,笑催着呆坐在一旁的周曼云。 周曼云静看了莲灯好一会儿,才涩涩言道:“你给他起个名字好了!” “这世上估计也就你心善会挂着这个可怜的孩子。”,萧泓侧脸看看曼云,半询半定地说道:“你说他家父母生而不养,不如索性就让他做了你我的孩儿,让他姓萧好了!” “你不介意?” “当然不会!”,萧泓挑眉一笑,两个端正的小小金字落在了莲座之上。 萧家男儿向来不讳生死,能让曼云如此珍重跋山涉水引他来祭的小婴灵,他也自看在曼云面上怜之惜之。更何况,刚才那句你我孩儿,曼云不排斥,他就更窃喜,他巴不得这世上能将两人拴在一起的牵绊越来越多。 夜色已暗,但曼云还是直觉得莲灯座下两个根本就看不到的金字晃眼,脚步飘浮着,任萧泓一手提灯,一手挽她,融入了向着江畔涌去的人流。 法会的诵经已结,万籁俱静,只清源寺设的三五处点灯棚前,陆陆续续有人神情肃穆地举着莲灯从施德高僧手中接引过灯火,默默施礼后走向江边放灯。 也许是因为刚接连送过几个面容凄苦的单身女子,白眉白须的严肃老僧在看到一对璧人挽手立在面前时,也忍不住露出了慈悲笑容。 “女檀越,往事已矣,该放且放,万法常圆,且修今生……” 周曼云悄含泪星,很是虔诚地向着老僧合什施礼。RS 最快更新,请。 第155章 身后暗箭 清源寺莲灯放河处,有座六层高的望江楼耸立着。不同于佛寺前僧人们的庄严肃穆与放灯男女的深恨浅愁,从楼上凭栏向下眺望的人们大都拥有着同样意气飞扬的面孔。 蔚然成河的盏盏莲灯载着俗世男女的悲苦缓缓顺流入海,而在寻章觅字记录胜景的才子笔下这不过是道壮观而又绮丽的风景。 “虽说是佛门慈悲,但如今看着放灯人中总有些怨女痴妇公然祭着那些本就不应降世的孽胎,不禁让人哀叹着和州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险把栏杆拍断的年轻男子一边大声叹着,一边眼眸隐带轻蔑看着身边的同伴,恨不得四周投来的目光都能立时明白他的意有所指。 “景成兄说得极是!”,高维极有风度地朗声附合着,远眺江岸的双目一片清明,风高云淡,仿若眼前的一片灯海只是天然生就的景色。 “可别说,每年来江畔放灯的女子中总会有些形容出挑,颇具艳色的……”,自有和事佬听出风声暗意挤到了高维等人的身边,笑着指点起了从楼上往下大约能看到的些美女丑婆。 楼下淌过的人河之中,萧泓抬头瞥了眼让他觉得很不舒服的高楼,楼上人影绰绰,约摸猜着是些个吃饱撑得慌的无聊人在指指点点。 “大凡古刹名观的各项法事,有虔心相礼的,就自有观景看热闹的。非关己事,何必强求他人……”,曼云轻声慰着,伸出的纤手却是主动将萧泓的手掌抓得更紧了些。 她曾拿着宋哲遗留人间的舍利子做戏走私,自觉内里心敬大于表面礼恭,一向并不苛求,但只今夜此祭,曼云力求着圆满无憾。 萧泓本来有些僵硬的脸立时又暖意满满。一只手小心地护住莲灯,另只和曼云交握的手掌,却是手指一根根抻开再将曼云的手指也一一牢牢扣住,继续地再往前行。 直到走到了水岸边,他才在曼云的提示下,很是不舍地松开了手。 江水中莲灯静淌,点点烛光染了一江昏黄,江岸之畔恍如白昼。 踞跪岸边,曼云右手食指指肚轻颤着摸过了莲灯座上两个金字,低垂下眼睫,将莲灯轻轻地放进了水里。 “晓钟生,暮鼓亡,一生苦短。祈汝早脱红尘,赴莲池净土,无牵无碍,无妄无灾……” 低沉的祈祝声中,小小的莲灯顺水流缓缓地向前漂了漂,没多远却又被一只伸长的手臂给拔了回来。 曼云嘴里的低喃停了下来,错愕地瞪着大眼盯着扯了莲灯回来的萧泓。 萧泓却没理她,一本正经地低头对着被他手指勾住的一点莲灯微光说道:“萧钟!别听这个笨女人瞎说。听爹的!你的名字是一见钟情的钟,情有独钟的钟。若是佛国呆腻了,不妨再入轮回,不是每次运气都会孬的……” 修长的手指刚抬开,小小的莲灯就随着浪头一跃,一路欢奔汇入了浩浩汤汤的同伴之中。 “周曼云!你看,他听我的!”,萧泓转回身笑揽了曼云的肩,另只手往她紧锁的眉间轻快地一推。 怨不得也强求不得!周曼云轻叹着别过了头。她是心头压着前事欲求破茧,而眼前的萧泓却是无所挂碍地凭心所为。 “别再这样了。周曼云!”,怀中佳人的叹息声让萧泓的心轻轻抽痛,他凑在她耳边轻声问道:“此前你不惜自污无法生育抗拒婚事,是不是害怕无法胜任为人妻人母的责任?” 闻言呆住的曼云抓紧了萧泓的衣襟,遥盯着灯河凝了会儿神,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江面之上浮着的点点灯光和一路上满目尽见的哀容,身临其中,即便一向乐观的萧泓同样感受到了压力重重。 不管是金风玉露的孽缘结果,还是夫妻苦盼的子嗣传承,那些个仿佛在风浪之中随时会倾灭的星星之光,都提示着人世间一场颠龙倒凤的欢娱实是易事,而要担起为人父母的责任难之又难。 “周曼云,我也不知道怎么做个好丈夫好爹爹。老实说,你要现在弄个真孩子在我面前,我估计能立马吓跑掉的。但是……我们一起试试好吗?” 轻轻的一吻快速地在曼云的额头一点,再接着是更紧密无隙的拥抱。 曼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大庭广众之下,真是恬不知耻的贱人!”,不远处一道女人尖利的声线刺耳地刮了起来。 “我们回去吧!”,周曼云由萧泓扶着站了起来,低垂眼帘,面色平淡,仿若刚入的恶语是在评说着旁人。 静静地往回走几步,离着刚才那急公好义的中年女子也越来越近,那女人翻着白眼直瞅着曼云,嘴里还是喋喋不休地绕着几个贱字。 “我们夫妻事,与你何干?”,曼云总还是忍不住立身站定,一字一顿问向了毫不相识的陌生人。 眼眸含冰,气势慑人,一时间让那女子哑然失声。 鼻间重重地一哼,周曼云反手拖了萧泓,倒是步子更稳当地逆穿人群,直截了近道。 “我们夫妻?”,避到望江楼后,待见四下无人,萧泓索性停住了步子,大笑着将复现了一脸窘迫的曼云揽在怀里。 仿若还倒映着江灯辉光的两双眸子在夜色中碰擦着火花,仰起热烫俏脸的周曼云展颜一笑,踮起脚尖,袭向了男人的唇。 萧泓的眼中闪过一丝受宠若惊的喜悦,索性闭上眼,紧揽住了曼云的腰身,尽享着唇齿之间的甘美。 过了许久分开,两人才相互看看,不约而同地大笑出声。 穷途末路时的私奔,倒也算奔出了海阔天空。远远漂流走的莲灯,她还记得模样,但已不会让那点火苗再时刻烧心了。 先敛了笑意的曼云看看四周,特意地抬头看了看耸在眼前的高楼,一边牵着萧泓的手向归家路走着,一边轻声怨道:“跟上你这疯子,我也疯了。谁知今晚会有多少人会在背后骂着戳断了我的脊梁骨。” “云锦帆的主事贼婆还会怕人骂?”,萧泓长纾口气,欣然叹道:“曼云!周曼云,你这样子多好!前几天,我还以为要被你的眼泪活活淹死了。” “若是我一直就那样呢?是不是你就走了?” “也不会!我会将错就错,跟你一直错下去,等哪天咱俩能再一块儿错回来就得了。” 一双俪影并肩絮语,手拖手,在黑暗之中越行越远…… 正月十六,一队外显素朴内里实在的车马队伍由清远县城行到清源镇上,在间客栈前稍停了会儿,接上了要跟队的人,就又继续向南而行。 坐在车中的高夫人抬着帕子拭拭眼角残泪,接着抚上了次子高维的脸颊,欣慰叹道:“维儿,你能想通跟着为娘再去霍城,这就很好!” 高维温敦一笑,展开的眉宇之间已然尽扫了几个月来的颓废不堪。 “其实咱家这么俯就着再去霍城求亲,你父亲也是为着你盘算。你与薛家女之间没被抓到实证就自然是清清白白的,你父亲坚持跟亲朋故旧说是你被栽脏,我们就更要把高周联姻做实了。” “娘!我明白,薛素纨的事本就是在和周家议亲时出的,如果周家应下亲事,在世人眼中也就是他们认了孩儿的无辜。” “嗯,明白就好!维儿,这一次的求亲事你可不会再自起异议了吧?” “孩儿谨凭娘亲作主就是!” 放下心的黄氏更加欢喜地颔首称善,踞坐在她身边的高维顺势孝顺地为娘亲揉捶着肩颈。 “娘!我记得父亲曾提过周老太爷与景国公府从武宗时起素有嫌隙?”,静待了闭目的黄氏神情霁和,高维才轻声地在她耳边状似无意地提起了陈年旧事。 “是呀!也不独周家,我们高家也同样。只可惜武宗皇帝与你爷爷都去得早了些。”,黄氏的叹息声中尽显了惋惜,若非老辈未久留人世,丈夫高恭也不会要如此辛苦地为高家打拼。 武宗在日就将燕州萧家视为了心腹大患。面上与姓萧的慈仁皇后虚与委蛇,实则却纳了心腹之计,要借边地之乱御驾亲征顺将萧家一网打尽。 可最后,却是武宗遭了代王算计驾崩北巡路上,老景国公反倒带兵杀进洛京,扶了孝宗登位,而孝宗也在周显等大臣的建议下又迎了萧家女为后。 再一位的萧后,即便在世人眼中留下了再多帝后情深的佳话。实则也不过又是个皇权算计的牺牲品。先是太子夭折,再是她一尸两命地薨逝,其中隐情跟她的皇帝丈夫脱不了干系。 周显等一直站在武宗、孝宗一边的“帝党”们曾做过什么,几家同气连枝的同盟之家相互之间都是清楚的,高家也不例外。 只是高维祖父去得早,高恭年轻,遇事沾不上手后,才脱离了核心,但也同样的在权位上亏得大发。 这些旧事,对两个儿子有着大指望的高恭从前也是细细跟他们讲过的,只是高维当初年少又未触及政事,并未往深里想去。 但这会儿,自己多出个来自景国公府的仇人,高维反倒上了心。 思虑再三,不敢再象从前一样擅作主张的高维还是犹豫着说道:“娘!孩儿还记得,先帝曾明旨示下,景国公改驻云州未奉诏不得擅离封地,就连他的子女也是一样的……” 黄氏困惑地睁开眼看了看儿子,一直不停将话题往景国公府绕的高维让她觉得很是奇怪,但还是点头鼓励着儿子将话说完。 “娘!如果孩儿发现景国公之子私潜江南,是不是可以报之官府将他缉拿?” 高维眼中隐隐闪动的兴奋,让意识到此事为真的黄氏,腾地一下坐直了身子,掩唇剧咳。RS 最快更新,请。 第156章 迷情手段 待高维附耳低语将萧泓已躲在霍城多年的事实告知高夫人黄氏之后,妇人的脸越发显得苍白。 “维儿!你怎么这般糊涂,如此大事居然从未提起过!周家竟也一直把我们蒙在鼓里!”,黄氏轻声怨着,手中的帕子更是拧着了麻花。 “孩儿当时年纪尚小,并没往着心里去!”,高维诺诺地道了惭愧。的确,待萧泓于那年白鹤梁离开之后,几次在霍城偶见,他看到萧泓只一味混在一群贩夫走卒之中,只当是其人自作贱的怪癖,还真没多加关注。 而刚才,高维也只说了萧泓其人遁在霍城,那些萧某与周曼云之间的龌龊事并没提及。近段时间因为他在薛家女那儿犯了色诫之过,反倒不便去言了别人的隐密情事,否则被娘亲疑他对曼云余心不死,就又是一顿麻烦教训。 “若是早两年知悉,倒是可以暗里递信将萧家子逮了送京。可现如今,要如何处置还得问你爹爹的意思。”,黄氏呆了半天,还是低声嘱着高维立刻在颠簸的马车上写了书信,遣人火速送往允州高恭处。 将封好漆的信件交给回程的家人,高维遗憾地叹了口气。他恨不得萧泓与周曼云速死,但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抬手放过。 就象在清源镇里一样,他虽极想立时跳将出去,指着周曼云嚷出她是霍城周家女,让她颜面丢尽,但在人地不熟的清源总归是少了些勇气。 “高维,现下你不必纠结周家与萧家私下有什么勾当,要紧地还是要把与周家的亲事定下来。若不是过年时族里霍氏婶娘打听被为娘出言拦了,霍周两家也就订下了亲事。” “娘你当时直揭了周曼音只是记名嫡女,可现在却又要娶她作儿媳,若是被婶娘得知,怕是不好交待。”,高维的目光中轻露出了一丝不屑。上次周曼云及笄礼,高家举家去了周家,父母想求的周家女不是周曼云,却是他根本就没看上的周曼音。 “霍氏含含糊糊地打听,我只是不知其意才顺口跟她说了周家刻意隐下的事实。她心有芥蒂,回娘亲搬弄是非是她的事。霍家介意周曼音实是婢生女,但当**父就讲过虽则周曼音出身低了些,但她记在闵氏名下就足以抵过一切。 闵修元现已是入阁的次相,而当年若不是闵家肯将嫡女嫁入周家作庶媳,也得不了周显的一路支持。闵相一向对闵氏心有所愧,而当年周曼音却是救过她嫡母的命。” 重又细细地强调了一遍周曼音的好处,高夫人继续正色言道:“如今江北纷乱,你父身在允州就如在炭火上烤,高家累世清贵比不得那些手中有兵的粗人还能借着剿匪拿贼得了好处,要抓紧时机往朝中活动离了允州回江南才是正经的。维儿,给你娶了这么个妻子实是委屈了,所以娘亲许你,待她入门一年半载,你就可自抬了喜欢的女子进门,给够她体面也就得了。” 和州现主政的郑如是通过江南几家老人活动上位的,这点官场中人心知肚明。而高恭在夏口守行宫,又如何比得上能先南下建阳抢占了先机。 若是高维娶了周曼云能得了悯弱守义之名,也能得了高老太爷发挥余热倾力相助,但高家算来比去,却是比周曼音要逊色了许多。 前世里因为周柏复职还有得一拼之力的双生姐妹,这一次根本就没有列入到高家的择媳名单中。再论前世曼云在二伯娘高氏硬搅着在亲朋闹得下不了面子才成的婚事,对高家来说更是如生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若不是前次高维抽风地临时改主意想娶曼云,几经高家夫妻考量之后定下的曼音早就被挑拣着进了高家。 高维在母亲的教诲中很是虚心受教地频频点头,掐进掌心的指甲却尽抠着心中的委屈。年少时在霍城,听周柏叙过的次子苦不期然地盘在了他的胸间。 为人次子难!黄氏冠冕堂皇说了半天为他考量,但实际除了为父前途牺牲了婚姻之外,还有着层未尽之意。大哥高绩的妻子杨氏出身不高,但家族背后隐有贵人相撑,为了不给杨氏添个出身高贵的妯娌,所以才这么廉价地把自己给舍了。 若是大哥遇到了薛素纨这种事,父亲会如何处置?高维的心中不禁地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澜不平。 “娘!可是周老太爷已回信婉拒过婚事了。”,不可否认,高维还是有些想着这桩婚事不成才好。 黄氏抬起手拍了拍儿子俊秀的面容,慈爱地言道:“所以,这一次娘才要亲自带你去。娘自去找了闵氏,你也在周五姑娘那儿多用些心,” 世人白眼又如何,才子风流也要有得本钱,有得手段! 在高夫人眼中,儿子高维也不过是流年不利,误犯了小人而已…… 高家的车队正月十六一大早就离了清远往霍城南去,而在柚溪清源镇上的周曼云和萧泓两只刚啜着些情爱蜜汤的小鸳鸯却是在十六响午过后,才慢吞吞地离开,还玩兴未足地往邻县清远打了个圈,又呆了两天才踏上了归乡旅。 不比从霍城离开时“你后悔就走人”的急吼鬼叫,现下的曼云心平气缓,就象是明知在不久之后会受刑的囚徒,反倒安享起了断头饭。要上周家门提亲的萧家长兄,不过就是那个手握刑期通知的狱卒而已。 路平,车缓,信马由缰,一身男装的曼云坐在车驾上,看着天上白云苍狗自卷舒,悠闲自得。 只边上挤坐的年轻男人着实令人心烦,正在曼云神游天外之时,又开始扳动了手中小盒的机关,一阵儿轻微的吱扭声开始不绝于耳地响了起来。 “萧泓!你能不能把那玩艺给我丢了!”,周曼云听到这两天闹够的噪音,忍不住地大吼出声。 小木盒用着些机关术,只要机括扭动到位再松了手,盒中的一对木制的赤身男女小人就开始不停不休地行了交合之举。 清远是两江交汇,运河枢纽的大港,南来北往客商多,青楼楚馆也就多了,再接着是满街满巷的一堆儿衍生货品。两日的清远之旅,让曼云悔不该行的,就是萧泓求知过甚地买了一堆儿乱七八糟的东西。 “夫妻人伦本是正理,我不会才看的嘛!还是说你都看会了?”,萧泓嬉笑地更向曼云身边挪得近了些,献宝似的小盒险险地就要戳上了曼云的鼻尖。 能说自己会的比木头人多得多,而且还是前世的萧某人调教的吗?周曼云嫌弃地别过了头,脑子里一匹小马却得得的撩蹄子乱跑着。 若世间同有曾为人妇的重生女子,待等洞房花烛是不是都得含羞带怯装着白痴,才能蒙混过关得了夫婿的怜惜爱重?如果今生再嫁,到了那夜自个儿也任萧泓象搬弄木头人似地演一出,会不会反倒矫情做作地露了馅? “周曼云!你脸红了!”,得意的呵呵笑声不依不饶地在曼云耳边响了起来。 “姓萧的,我真的发现你是色中饿鬼!”,曼云掩过窘色,冷声哼着。老老实实保持了几年二尺五的少年萧泓曾让她觉得尚且有药可救,可现在看着,在他那克制有礼的假面之下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是你说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要直接说了,让对方看接受不接受的。”,小木盒啪地一下扔到了车帘之后,一双大手紧紧地揽住了曼云的腰,萧泓把脑袋压在了曼云的肩膀上,轻声嘟哝道:“真的好饿!” 因有结发洞房约,天天只能看不能吃的日子,已让萧泓觉得日日如刀剐肚肠。 “你稍收敛些,成吗?我怕你成天一脑门子歪门斜道,到时只要有女人勾勾手指你就会直接扑了。” “周曼云,是你一脑门子忧患过甚!我和你以后过日子不想这些,只想着和你一起去杀人放火,才有毛病呢!”,一只屈起的手指飞快地在曼云的额头上一弹,尽显不忿。 不等曼云还手,萧泓就抱紧了她的身子,认真地问道:“周曼云,你总是担心这担心那的,我说你要不要直接往我身上下蛊得了?”,在和州猎杀张绍雄时,曼云用过的“情髓”至今让他记忆尤新,印象深刻。 下蛊,对他下蛊? 周曼云紧紧地拧住了秀气的眉头,手无意识地贴在了萧泓的脸颊之上,不可否认,这句提议真的让她心动不已。 “还记得那次你有护着北上的宋哲遗下的舍利子吗?他就是中了蛊,情蛊‘燕草碧丝’。”,一直纠缠到死的情爱,让人动容,也让人恐惧。 “那你要对我下蛊会下什么?先说来听听!”,男人的眼中闪着浓浓的兴味,抓了曼云的小手一下一下在自个儿脸颊下巴磨着,自得其乐。 若用蛊,能令他言听计从,能令他忠贞不二……如有违,则会让他肝断肠裂,生不如死……几种蛊飞快地从曼云的脑海里掠过,每一种都透着诱惑,显着取舍不易。 “不能说!”,周曼云犹豫了很久,才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如要种蛊我自会种得隐秘,不会让你晓得的。” “这样呀!”,萧泓拖长了尾音叹着,很是遗憾。 “晚上我去做了能让你戒色的药膳,敢不敢先吃着试试?”RS 最快更新,请。 第157章 老妻少夫 虽说想着若是此生要嫁也就嫁这人得了,但终究曼云心中还是存了些近乡情怯。 要在萧家大哥上门提亲时劝说阿爷答应的话语,曼云一路之上悄悄地练了又练,惹得光明正大偷听的萧泓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 萧泓听着曼云的说辞仿佛从内到外透着股子傻气,但要让他支招,他更语拙。 两只不知后方老窝早就都开始准备着要披红挂彩的傻鸟,一半心虚,一半怠懒,好好的路程被磨得比平常人走着慢了数倍,还在晕头晕脑中错过了驿馆宿头,只能死撑着面子相互安慰着他们就是好个深山露营,尽享大好河山的风景怡人。 好在一个是混过乞丐堆的惯犯,另一个幼年起就跟着师父深山找药,都不是会让自个儿受了困厄的主儿。寻地扎营,生火猎肉,两人不必商量言语,也自相互配合地妥妥当当,象是早就操习了百遍千次。 “周曼云!我越发觉得我们象是对货真价实的老夫老妻了!”,半壁岩洞,篝火正旺,萧泓盘腿撑肘盯着正试汤味的周曼云,灿然而笑,心满意足。 “老妻少夫……”,周曼云嘴里含糊一句,转手就将盛好的汤碗递到了萧泓的面前,堵了他疑惑看来的眼神。 周曼云两辈子练起来的厨艺并不高超,所用食材也不过是山间刚抓着的雉鸡,还有从回程时买的一些调味。只是做惯的手顺了萧泓的口味,让他惊喜之下,很是送了许多不要钱的溢美之词。 “你说的戒色汤?我喝出黄芪了……”,填饱了肚腹再一细琢磨,原本已将长手长脚摊在地上的萧泓又一跃而起,背后偷袭将正在收拾的曼云抱了个满怀。 “喝出来了?”,曼云的眉头轻轻地皱了皱。 “嗯,小时候大哥天天看着我喝药,还有药膳。有段时间,我嘴里就尽是这种类似的汤水味道。”,很明显,所谓的戒色汤半点与色字沾不上边。 “后来为什么不继续喝?” “谁没病还去吃药!我只是小时身子不算太好,可习武多年之后已经很结实的。”,生怕被看轻的萧泓索性抓了曼云的一双柔荑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连声怂恿道:“不信摸摸!周曼云,你摸摸看……” 春寒料峭,也只穿着薄薄内外两层的男人确实健壮,穿着衣裳看着不显,内里有肉,紧紧实实很考验牙口的好肉。 双手即已被扯着拉进了他微敞开的衣襟,直接贴上了肉皮。周曼云索性就伸了手,细细地摸按了萧泓的心肺各区,然后略带着遗憾缓缓地将手抽了回来。师父徐讷说的萧泓肺经隐疾,根本就没法子用摸就摸好的。 “先天之疾还是持续温养才好,以后我让你吃,你就老老实实吃!” 当初给曼清添妆的药方,有多少是想着他的病情翻出来的,曼云分不清,但既已心定又有现成的方子,自然还就是物尽其用的好。 但显然被揩油的男人不懂得半点医者父母心,伸手圈住曼云不放,声音暗哑反提了要求,道:“周曼云!公平些,你也让我摸一下好不好?”。 萧泓散着碎星的眼眸一直盯着的公平目标,正是曼云被衣料包裹着的神秘小山丘。虽看着只是稍显起伏的缓坡,但对兵家而言,总要出手占住了制高处才算是攻伐有度。 “不可以!老实睡去,不然我药倒你!”,曼云凉凉地威胁一句,一只尖指甲抵在了萧泓的手背上。 一声惋惜的长叹,圈着她的手臂大方地放开了。 无论经过多少年,看不清银河的春季星空还是一样略显寂寥。山林有风拂过,入耳竟也象极了翕泽百里湖面的涛声依旧……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不用仰头观望,只听着身边萧泓清浅的呼吸声,值夜未睡的周曼云就能在心中画出与那年回鸾湾相逢时几乎一样的夜空星图。 亘古不变的苍穹四季轮回,银河总会重浮于空,待到璀璨星光满布,谁又能真的无动于衷? 虽则前世的萧泓给那个死了的周曼云留下了许多爱欲烙印,但在今生,也许这个曼云真正开始喜欢的是在江岸星空下默默守护着自己转身离去的少年…… 周曼云伸出的手指缓缓地划过了沉睡中萧泓的眉眼下巴,方脱了稚嫩青葱的年轻男子,还正在塑形凝神的成长时。 深山野营,不提是否有着外人入侵,也要防着虫兽相袭,并不托大的两人还是约着分守了上下半夜,就象几年来配合着杀人夺银一样,撇开情爱,对方也是能信能用的伙伴。将安危交到对方手里,倒头就睡待恢复体力再行自己的责任,这样的信任尊重也只有现在的萧泓能做到的。 “老妻少夫!”,周曼云忍不住又在嘴里轻叹一句。 单看着年纪,他将及冠,她已及笄,萧泓要年长着几岁。而剖开灵魂内里,实实在在的,她是经了沧桑的老女人,而他还只是个大男孩。 就象是不久之前,萧泓那兴趣大于欲念的“摸摸”与琢磨那些玩艺的情形类似,带着初涉爱河的懵懂好奇,没有多想着后果。但曼云却懂,他血气方刚的身体还有对自己的眷眷情意,不用借助药物也不必刻意撩拨,只要稍加纵容地一个点头,摸摸尝尝最后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喊停的责任只能落在比较“老”的人身上。 缚住了心魔,决意要和他一起试着走下去,曼云自然希望此生无憾,能拥有着被亲友祝福的成婚庆典,还有真真正正的洞房花烛。喜房喜床,龙凤红烛高照至天明,传统而又郑重的结发礼是这一世不愿再被任何人看轻的固执心愿。 更何况,虽然同意着订下婚约,但曼云还是想着能推迟了到泰业十一年后再正式成婚。 前世改变了命运的泰业十一年秋,曼云没打算再复了前世老路,但是当今渡江南来,被截断了北归之路,势必要影响着和州,影响着霍城周家。正如曼云跟萧泓讲过,人不能砍了枝枝蔓蔓在世上独活着,她必须想法子将阿爷、娘亲还有弟弟妹妹先安置好,即使可能她的力量微薄。 “但你却说你回江南时,父亲交代过必须早归云州……”,周曼云的叹息闷在胸腔里久久不散。 虽然不晓得景国公在北边云州现正做着什么,但想着就在前世明年的泰业十一年,萧家能不声不响地就扯起一支南下“救驾”的勤王大军,曼云就直觉心跳也快了几拍。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萧家大军一起,最先用上的就是萧泓的兄弟们。 “能将你留在江南吗?”,曼云做着唇形问着枕在膝上熟睡的男人,心底却已先给了否定的答案。 说是坦诚相待不相疑,受着前世记忆负累的周曼云比之无秘可掩的萧泓要“虚伪”了百倍…… 春夜露重更深,溪南小周府的客院里一路紧赶慢赶来的高家母子正围着一烛微光,表情凝重地坐在桌旁。 虽说高家娘俩来得突然,周家还是热情地招呼了亲戚。但一安顿下来,周家暗带的喜气也给了他们一个突然袭击。 周曼云居然定亲了,而定下的夫家正好姓萧。 高夫人从小姑子高氏那儿得到的应答,是最近周府众人已练了成千上百遍的说词。“给云姐儿定下的萧家原是五弟妹娘家的同袍,姗姗远嫁江南心念着北边的娘家,正借了这次联姻,好让云姐儿北上去寻了她的外祖母……” 而把萧泓之名与那个在霍城呆了多年的少年对上号,就更有着似是而非的传言引导着人们自去乱想。 萧泓来霍城正是在燕州兵败后,估摸着其家也是败军将领之一,托庇杜氏和周家护下的燕州故人之子与杜玄霜等人的亲近也就理所当然,再进一步在成年后娶了有渊源的周曼云也说得过去。 若是黄氏没听儿子揭过萧泓身份,估摸着也就信了,可这会儿,仔细咂摸过意思的她在灯下的脸孔一片惨白。 “故人之子!可不就是故人同袍,杜姗姗的爹爹杜恒城原就是给老景国公牵马的小兵,跟着沙场多年得了功名,直到老景国公被先帝请入京城荣养才从萧家脱离自立了门户。” 当年老景国公为了护着未成长的幼孙萧睿被孝宗半请半逼地回了洛京,许多燕州军中旧部宁可舍弃高官权位也要混充着家将奴仆跟着,在老景国公死后更是忠心地养护着萧睿,但也有些个将领在那时与萧家清清楚楚地划开了界线。 那时,周曼云外祖杜将军的大嗓门将话喊得粗鲁,“受老国公赏识提拔不假,但俺的官位更是自个儿上阵杀敌斩首拼出来的,关萧睿个屁娃娃屌事!”。一时间,老杜不仅被景国公旧部指责叛徒,在世人面前也被看轻了人品。 可现在杜家的外孙女却要嫁入了萧家。 “若是当年杜恒城没有公然与萧家撕破脸皮,也不会受先帝信任,窃得了燕州兵权多年。”,高维在旁补充了的长期阴谋论更让黄氏头疼不已。 周家事已不是她能想得明白过来的。高夫人抬手揉了揉额头,沉声吩咐儿子再速速将新近况写下报回给在允州的高恭。 “娘,周曼音还要娶吗?”,持笔写信的高维低声问着,隐带着盼着亲事就此黄了的希冀。 “维儿,先按着此前说的去做。三书六礼总要有个过程,你父亲若指示来说不可为,再停了也就是了。”RS 最快更新,请。 第158章 幸有红娘 “可怜我儿硬生生地被人将个始乱终弃的屎盆子扣在了头上。只不该他年少气盛又念着当年在霍城的一点旧情,替姓薛的小贱人出头说了几句话,就遭了那些个考运不佳的小人暗算,硬将死人孽债扯上了他。不说那些造假的证据,这世上不也有人的名姓有着类似,听维儿讲着,霍城就有着位高掌柜与他的名字相差无几……” 溪南小周府四房住的和院小花厅里,一大早就听着尽是高夫人黄氏掩帕低泣的声响,让陪着自家嫂子来了和院的高氏尴尬地不知将手脚往哪里放好。 黄氏若只是为儿子抱屈也还好,主要是她在念起高维不易之前,直白露出要聘周曼音为媳的意思。高氏一阵儿发懵,偷偷看了看四弟妹闵氏的脸色,心中更加忐忑。 先前传闻侄儿高维与薛素纨有着首尾,周老太爷因此拒亲,自觉丢人的高氏不敢多问详细。而这会儿嫂子居然说是在那之前高家向周老太爷求的就是周曼音,高氏实在是转不过脑子来。 闵氏同样也被黄氏的求亲之语吓着了,但在黄氏的哭诉声中,她心中隐隐增了些欢喜,突觉这桩送上门的婚事还是极好的。 随着亲生女曼妍的出嫁,这几年在白老姨娘刻意地调和下,闵氏与曼音真成了对情如亲生的母女。 闵氏是真心实意想给曼音找了好人家,但此前看上的霍家迟迟不给回音,多少让她的脸有些挂不住,而如今,强出百倍的高家来求,一下子让闵氏的腰板在不经意之间直了起来。 不说黄氏为儿子的开脱是否牵强,即便高薛之间真有其事,仔细论着也无所谓,毕竟那个搅事的狐狸精已经死了。而才子风流,当年从周老太爷到自家夫君周檀不都是有过别的女人的。 说白了,以曼音记名嫡女的身份若不是高维出了事,这好事也论不到她。虽说现下高维名声有损,但若是悄悄订下亲的,过个两三年,等高维进京殿试金榜提名来个大小登科,就尽成了好事。 毕竟不是生母,闵氏再疼着曼音,脑子愣没转过弯想起曼音现在正经的外家也是闵氏家族,反倒自个儿心里先挑剔起了曼音的身份。 “说来让二少爷娶我们家曼音,却是我们高攀了……”,闵氏自谦地抿嘴一笑,眼底倒就透出了几分乐意。 “四弟妹!家里儿女亲事可都是要过了老太爷的!”,高氏心下一惊,顾不得姑嫂之情,伸手就直扯了闵氏的袖子。 高氏心知肚明老太爷根本不可能考虑了自家侄儿。 周老太爷在几年前送周慎学棋时也和高氏详谈过,周家近年要低调养名,不会让儿孙与官场朝廷扯了过多的关系。老人家让周慎与高维不要太过亲近的潜在意思,高氏当时就略带难堪地明白了,随之也大约知道将周家女嫁高维早在那时已无甚可能了。 黄氏凄婉一笑,拉住了闵氏的手低声哀求道:“燕娘,你且体谅着老姐姐爱儿的一片心。我是真心实意地想求了音姐儿为媳与你做亲家的,娶妻娶贤,曼音是你一手调教大的,自然万般皆好。但我也晓得老太爷的脾气,才想说着你若许了,我们就一起再去求着。” 黄氏是正经带着诰命的三品高官夫人,而自己也不过是个荣退二品官的庶子媳,这样的低头娶妇实在是低得不能再低了。突觉受宠若惊的闵氏,脸皮一阵发烧,手中的帕子几乎就要拧出了水,一个好字险险的就要出了口。 奈何坐在一旁的高氏看着自家嫂子的纡尊降贵,更觉眼皮大跳,不等闵氏开口,又开口抢了话劝道:“弟妹,一家女百家求自然是好的,但忱哥儿媳妇还没从新柳带了准信回来,到时弄拧巴了,彼此都是亲戚,反倒把美事搅成坏事了。” 再转了头,高氏对黄氏陪笑道:“嫂嫂,这谈婚论嫁也讲着先来后到,此前音姐儿的婚事正跟霍家商量着还未出个结果,我们高家就来抢着来说,也急了些。不如您就带着维哥儿在霍城稍住,我们这就派人到新柳再催催看?” “新柳霍家太不爽利了,若果真跟他们做了亲家也是麻烦……”,有了高家作比,闵氏对霍家的不满也自然地嘟哝出声,但高氏的话她也听着了,反手握了黄氏,歉疚言道:“曼音得您青眼实是万幸,还请姐姐再等上几日吧!” 黄氏笑着点头应了,只心中一柄小刀直恨不得将陪坐在身边的小姑子直戳了千洞万孔,想着高氏周家媳高家女的身份,一并叫上本想是让帮个腔,却不想一径坏事的偏偏就是高蕙其人。 被这么一拖着,周家妯娌再报了周老太爷,兜转一圈,说不准又是被下了颜面否了。 出师不利的黄氏心中暗恨连连,而另一边,在霍城街上晃荡的高维也暗带着碰壁的郁气。 不比年少时在周家后院的通行无忌,甚至于连前一次来霍城周家还安排内宅姐妹见了个礼的待遇都没了。周恪妻子柳氏年轻媳妇主中馈,力求的就是个稳当,传言中曾勾搭过良家女的男子即便是再亲的亲戚,也都不会放了家中未嫁的姐妹露脸相见。 “还说让我对周曼音上点心,这一次却是连周家兄弟都忙得无人相陪……”,高维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权当是重游着少年读书的旧地。 “高兄!高兄……高维!” 刚刚转了一处街角,高维就听得了连迭的几声惊喜呼喊,待停住脚步回首看去,却见个微胖的年轻人喘着气拎着袍角追了过来。 “郗诚霖?郗兄,原来是你!”,认出了昔日传芳书院的同窗,高维脸上的微愕渐化了淡淡的欣喜。虽然求学时,关系并不算亲近,但颇受冷遇的现在,见着个对自己满脸堆笑的人,高维的心情也愉悦了许多。 几句寒暄之后,郗诚霖就把住了高维的手臂,力邀其往家中作客,热情非常。 高维望了望等在丈许外的墨竹和其他几个下人,有些为难地摇了下头,但就在此时从郗胖子袖口吊下的一块翠绿通透的玉佩轻晃着粘住了他的眼神。 “她?”,高维脸皮抽动了下,一个侧身挡了众人看过的视线,作了个嘴形疑问地看向了对方。 郗胖子眼中含笑地点了点头。 “墨竹!我要跟郗兄到他家中一叙,你们且回去报了夫人就是!”,高维扬声尽数打发着跟着的下人,约着过了黄昏,再到不远的星角巷接人就是。 青天白日,道路平阔,跟在郗胖子身边往他家走的高维深一脚浅一脚竟象是踩在松软的泥地里,几几无法自拔。从郗胖子手上又转到他手里的玉佩是他年少旧物,当初也是在霍城时送了出去,此后多年在另一个人手上珍惜藏着。 “维哥哥……”,高维刚被郗诚霖让进自家的二进院子,院中一个腹大如箕的年轻妇人就淌着两行清泪向着他扑跑而来。 “素儿!素儿……小心……”,男人半是心虚半是紧张的话语,被久别再逢的薛素纨尽数地吞在了嘴里。 无怨无悔,一如既往的温存,似乎当日在夏口不管不顾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力委屈着自己,理解着男人种种难处的佳人,不但宽着高维的心,还不顾着自个儿六个月大的肚子宽慰了他的身体。 手搁在薛素纨隆起的腹部上,高维尝试着感觉着胎儿的动静,一时间尽将在周家受到的冷遇抛到了一边。 “素儿还有孩子要顾着,无法好好伺候夫君。不如下次让柳叶儿一道跟着伺候了。”,轻抚着高维趴在自个儿赤裸肚腹上的脑袋,薛素纨淡红着眼眶哽咽建议着。 “素儿不嫉吗?”,高维重又觅上了芳唇,边吻边问着。 “只要夫君能顺心达意,开心就好。倒是怕到时曼云妹妹进了高家门,会容不下孩子和我们……” “谁说我要娶周曼云?” “高郎几次来霍城不是为求了曼云妹妹为妻?周六小姐出身名门,自小就有父兄宠着,不比素儿命苦,只能自个儿捱着活路!”,哀着自家不幸,薛素纨的眼泪又忍不住要掉了下来。 “不是周曼云!”,高维坐起身将薛素纨搂在怀里,轻声言道:“是周曼音,那个要面子,耳根子软也会对你更好些的周曼音。” “高郎是为我退求其次吗?”,薛素纨感动的热泪不受控制地垂了下来。 抱着她的男人郑重地点了点头,接着又轻声叹道:“只是就连这么个婢生的假嫡女,周家还拿乔着不肯嫁我。” “那是周家有眼无珠!”,薛素纨愤然地在高维怀里直起身,瞪着一双黑漆美目,怒意之下也极具了美态。 高维大笑着,又重将美人儿揽回了怀里。 一而再,再而三地黏糊了许久,高维才起了身到了前院,诚心地与郗诚霖道谢,再接着却是正经地与这位昔年同窗把酒言欢了。若高夫人派人来接,高维当然不想被堵在后院薛素纨的被窝里,几经教训,他多少学会了**要节制要做好面上事。 黄昏,墨竹来接时,看到自家少爷与郗诚霖讲文论诗,谈兴正酣,也就领着周家派来的几个护卫自在门口等着。 “周家是怕承纬兄你天黑晚归,安排了车马和护卫,还是派人看着你这个准孙婿?”,郗诚霖借着酒劲儿,低声调侃。 高维笑着摇了摇头,就刚才在帮了薛素纨的郗诚霖面前,他同样透了与周家谈亲不易的底,话入耳也就知是人家在打趣。 “说来小弟也是怜着她恋着承纬兄的一片痴心,才出手帮了。那样好的女子肯屈身为妾,若是遇上了恶毒主母折损了岂不可惜?小嫂子良善又无娘家依凭,你若不护着,周家女借着家势可不就欺她欺定了。再说,周家现这样在婚事上拿大,到时周五小姐自觉是高家苦求,自家委屈嫁了,也会让你夫纲难振。” 郗胖子见自个儿的说词引得高维连连点头,立即更压了声,建议道:“我倒有计,能让高兄娶了周五小姐,又能打压其人让她服服贴贴地让小嫂子进门……” 高维附耳细细听了,为难地摇了摇头,道:“周家现下治家甚严,我是连周五的面都见不上。更别说按郗兄所为。” “承纬你也是过来人了,女人心随身走,身子是你的心也就是你的了,名门大家讲着颜面也只能捏着鼻子嫁女。而周家管再严,只要用心也是能找着缝的。” 清源镇见到的一双俪影重又灼上了高维的心头。想起那对显然是私通在前订婚在后的狗男女,高维就恨不得直接去揭了周家道貌岸然的虚伪面皮。 “他做得,我就做不得?”,高维嘴里低呤一句,对着郗诚霖探询的目光,狠狠地点下了头。RS 最快更新,请。 第159章 谁为黄雀? “素儿!你又何必一门心思地非要挤进了高家为妾,若是你肯,我自娶你做了正头娘子……” 赤身从薛素纨身下爬下床的郗胖子,自端水拧帕,极尽温柔地为床上yu体横陈的佳人擦拭着身子,只瞥向她隆起腹部的眼神微带了些冷意。大凡女子怀胎多见肿胀不堪,也唯见了这天生尤物即便挺着肚子,依旧身段柔软,风情万种,让人爱不释手之余更期待看到她无孽胎在腹时的绝代风华。 “滚出去!”,床上闭目的薛素纨摸上肚子,扬声喝着尽显冷冽。 世上男人皆相同,所重的不过是个欲字,又何来的真心实意。在和州府险被高恭派人拿了是第一次,而在夏口再次来的高家人显然也是要杀人灭口的,如不是王妈妈得了消息护着离开,高维那边却是递个信也是没有的。 眼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胖子也同样,若没有用身体笼着,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带自己来了霍城。 薛素纨仰面躺着,直觉身心酸累,直想掉泪,却又硬生生地憋着。 偏郗胖子不老实,非但未走,摆着副要帮着净身的样子,又开始抚弄起薛素纨的身体。气极的女人扶着腰肢,忍不住地大骂出口。 “出去!”,再一声喝,却是响在门边,一脸严肃的王妈妈两眼灼灼地瞪紧了还在毛手毛脚的男人。 “这可是在我家中!”,一块帕子往盆里一丢,郗胖子哼声扯了外裳披着,径直光着双腿,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妈妈!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呀……”,一待王妈妈坐到床边,薛素纨就抱紧了她,大声地哭了起来。 王妈妈叹着气,一边摸着薛素纨的长发帮她顺着气,一边轻声劝道:“素儿,等你入得高家就一切都好了。妈妈不也应了你,到时自会让这死胖子成了正经的死胖子。” “我就非得与高维为妾吗?他也不过是高家次子,又是如此人品!”,薛素纨握紧的拳头愤愤地就要向着腹部鼓起处捶了下去。 拳头被王妈妈一把捏在了手里,她嗔怒地喝道:“薛素纨,我们都是在苑里留名记档的人,擅离擅逃死路一条。你的情形我已报到洛京,只要咱们先凭己力进了高家,那边就自会给了支持。到时,我们可让苑里出了人手废了高家长子高绩,你肚子里还有将来的孩子就会让高家视若至宝……” “妈妈!也还要真绝了周曼音的生育之能!” “好!只要我们能先进了高家,一切好说……”,王妈妈紧搂着怀中的孕妇小声安慰着,目光幽暗。 王妈妈与薛素纨所说尽皆实情。在张绍雄死后,报向天香女苑的求援得到的就是这样类似“自助方有天助”的答复。失了身的薛素纨已是废子,能不能将其盘活,就得半看她们的齐心合力,半看天意。 高恭主政的允州有夏口行宫,是被苑中看中的要地之一。但高恭其人重声名讲体统,不好女色,擅养女子为燕雀潜入各府邸的天香女苑对渗入高家无可奈何,而今薛素纨半吊上了高维,也并不被苑中主事看好,只是按着王妈妈描绘的前景,勉强同意利用废物且试一试。 洛京城里的高位者是且试废料,而一路辛苦的薛素纨与王妈妈却是要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薛素纨于年前偷偷躲进霍城,守着逼己自尽的仇人,也是在守着机会再为进高家奋力一博。 帮着本就薄幸寡义的高维先娶了周家女,这样的决定既荒谬又尽带无奈。 帮着薛素纨洗身整衣,安置入睡,王妈妈才笼了袖子又去寻了郗诚霖,将两瓶子要他转呈的药物递到高维手上。 郗胖子哼哼着应了,尽显倨傲,却不知眼前妇人垂着眼帘的眸子看他已如看着死人一般。 霍城郗家捧着肚子的薛素纨辗转难安。 而允州夏口高府,高家长子高绩的书房里,一点烛光也同样将墙上一道孕妇臃肿的影子拉得细长,使其持信喃喃碎念的样子显得十分怪异。 “娘子!娘子……杨佩珍,你做什么!”,书房门口,高绩的探问渐在看清屋里情形后转成了怒喝。 高绩与杨氏少年夫妻入门见喜,妻子怀孕正当两人情意正浓时,待杨氏如今月份大了,虽也安排了个陪嫁丫鬟作通房伺候高绩,但高绩只淡淡应付几次,大多时还是独自睡了书房。 刚才他读书憋闷,独自一人刚去花园里走了一圈回来,却不想回来就看见门口中守着被赶出来的书童仆人,而书房里小通房靠墙噤立着,而妻子杨氏却大大方方坐在桌边翻看着桌上的各类信件。 不比当窗理鬓,对镜画眉时那些能带入后宅的诗文杂书,在书房里摆放的却是不宜传入内宅的书信。与父亲高恭相同,高绩公私分得很清,他也牢记父亲提醒过对还没完全归心高家的妻子杨氏在一些事上要先瞒着些。 “你出去!”,杨氏挑眉喝向了没有半点眼色的通房丫头,面色清冷就象是桌上已然凉透的点心汤水。她乘兴送吃食来,却不想随手翻看的信件让她一下子兴致全无。 高绩默默闪身一旁,待人出去了,一把将门闩上,同样对妻子瞪起了眼。 杨氏抖抖手上的一封书信,冷声问道:“你们高家居然还打算要娶个婢生女与我做了妯娌?”。 她手中的信正是高老太爷委婉写着回绝高家为高维提亲周曼音的信件。因着过了初九,高恭就领着属官至允州各县各镇巡视,近期来往信件和这些悬而未决的旧信都一并儿转到了高绩手上。 “周家族谱中,周家五姐儿是闵氏嫡出。”,高绩平淡应着,将信从妻子手中一把抽过。 “可就这样,还被周家打脸拒了,然后还不知耻地带着小叔再上了周家。”,杨氏喉间嗬嗬一笑,轻蔑揭道:“公公是想借了闵家、南党还有那些死老头子的势,离了允州这是非地到江南任职吧?” “高家本属江南旧家,父亲想着叶落归根也是常情。” “高绩!你还一味骗我?落叶归根,他为何不直接辞了官职回江南去?我与你离开洛京之时,姑父交待过允州为陛下南巡必经要地,高家必须在这儿守着!” 杨氏急吼出声尽带愤懑,一只手更是就手捞起还搁在桌上的燕窝汤盏,狠狠地砸在地下,汤水四溅,碎瓷一地。 高家父子的阳奉阴违固然可气,但她更气着高家一直掩掩塞塞的欺骗。一直以来,杨氏都对自己将有个出自霍城周家的弟媳早有准备,高绩北上呆在洛京时就提到过高周两家早年间就提过二弟与周家女之间的婚事,为全信义,高家还是要娶了可怜的周家六女。 “六姑娘换成五姑娘的姐妹易嫁?还是根本就是高家隐瞒多年的蛇鼠两端!高长德可真厉害,一面在先帝崩前借我姑父投了当今,说是年少离乡实当了自个儿是洛京北人,一面又暗扯着江南世家不放,拿着莫须有的亲事之约搪塞哄人。” “父亲的名讳是你能这么喊着的!”,高绩咬牙欺身上前,抬起的手就要往杨氏面上括去,但终究瞥了眼她的肚子,愤愤地拍在了桌上。 “佩珍!”,压着心头火,轻唤了声妻子的闺名,高绩极力耐着性子解释道:“刘大人毕竟只是令姑父,而你现已是高家媳,不为我们想着,也要为孩子想想。令姑父所图非小,一味要高家等在夏口,父亲是怕会受他所迫做下了毁家灭族的错事。若是他可转任江南,对高家来说实是好事。” “姑父对杨家有活命之恩!你我姻缘也是他老人家牵下的。再说,姑父势大,若是高家先逆了他的意,说不准不等回了江南,就已被问罪责过了。”,提到孩子,杨氏的怒愤稍平,颓然坐在椅上,双目泪淌。 杨氏嘴里念及的姑父刘仁甫只是她族房的堂姑父,却是当今刘后的生父。天子耽于美色疏理朝政,子弟多任着朝中要职的刘家如日中天,仔细说来,杨氏心中之惧更大于敬。 孝宗时的景国公萧家、保宁侯谢家不也都一一凋了,鲜花着锦的刘家现在也在烈火烹油罢了。父亲高恭对刘家的暗评,高绩不敢跟妻子细讲,只揽着妻子的双肩低语安慰着。 见着妻子依旧愁眉不开,高绩摸了摸她高耸的肚子,轻叹口气,从一本书的夹页中又翻出了一纸,轻声道:“娘子,且看看这个!” 杨氏一瞥就认出了是小叔高维的字迹,原本不屑,但持纸在手细看了下,却就手抓住了丈夫的衣襟道:“景国公六子潜在江南,此事当真?” “信是母亲与二弟在南下路上送回来的,看说得清楚,并不为虚。”,高绩手指点着信纸,悄声道:“父亲不在,我已誊抄了份并加了建议,派人追着送去给他了,想来父亲也会准我所议的。” 这封信却是高夫人从清远送来的第一封。 “夫君是待要如何?”,杨氏早没了刚才对着丈夫的剑拔弩张,温婉问道。 “还要有赖娘子去向表叔借些兵丁,秘潜江南将其人逮了交与姑父。在洛京时,姑父曾叹无法寻了景国公府错处或是撩拨了萧睿作反……而萧睿其人是出了名的护短,性燥……有此功抵着,引了刘大人应付着北边,高家再谋着退路应当也便宜些……” 杨氏轻轻地点了点头。高家持政允州但手中无兵,对暗中投靠的高恭隐有防备的刘仁甫却是将允州兵权交在另个刘家嫡系手中的。 高绩不放心地另嘱道:“万万不可让人觉察到高家与此事有关。” “我省得!我明日早上就去找婶婶坐坐……”,杨氏绷着浅笑,扶住腰肢想要起身,刚才歇斯底里地嘶吼哭闹过一场,她自觉身子困累得吃不住劲了,酸涨非常。 “为夫扶你一起回去吧!”,高绩连忙上前搀住。 原本吵得跟仇人似的夫妻相视一笑,杨氏借着丈夫的力站了起来,边挪步子边带着些羞涩歉意低声言道:“夫君,今晚是我不对,还请您谅我有孕在身,脾气大了些……” 高绩刚要侧头回声并不介意,就觉得被妻子把住的手臂突然一沉,接着,杨氏倒地的痛叫声突然拔高响起。 一片起先被杨氏打落在地的碎瓷和着滑腻的甜汤,成了害她跌倒的原凶。 原本定好请兵的翌日清晨,杨氏产下个不足月的男婴,只落地不过一个时辰,就重转入了轮回道里。RS 最快更新,请。 第160章 周家内贼 鸟雀的喳喳叫声和老妇人嘶哑的哭泣交杂着,再一次揭起了霍城溪南小周府西北角小淮院新的一天。 周家姐妹中唯一一个几年下来坚持来这儿给疯祖母晨昏定省的周曼音,难得地在一片混乱中皱紧了眉头,不复了往日低眉顺眼的温柔模样。而当白老姨娘吩咐她自回闺房歇息时,也没推脱地顺势行礼告退。 白老姨娘只淡淡地瞥了眼前眼圈微黛的孙女一眼,就转而将视线重放回她要哄着的主母周太夫人身上。 每个女孩在婚事未定之时,都会有一段神魂不属的日子,想到得了老爷子明确属意霍家,白老姨娘根本就没把曼音本就没必要的担忧放在心上。 只是周曼音昨晚辗转难眠的内容却是全新的。高家重来提亲,这一次提的人居然是她周曼音,疑似嫡母刻意隐下的事实还是又一次地被爱打探的曼音得到了消息,硬是往心里加了负担。 能嫁到高家比之霍家要好,粗浅想想,这样大胆的念头居然就据在曼音的脑子挥之不去。 带着两个丫鬟走在花径之上,耳边烦人的鸟叫声似乎更盛了些,而眼中一下子映进的人影更让曼音避无可避,只得立在路旁恭敬施礼。 穿着一身鲜亮宝蓝袍子的周柏,一大早上拎着两只大鸟笼子要去给周太夫人请安,尽显着正大光明的荒唐。这是周家!身为周家嫡子他每日不辍遛鸟是正当爱好,而身为儿子想到疯娘面前尽尽孝心更是应当的。 “五姐儿!”,周柏看着曼音,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干瘦的脸上绽开朵花,挥挥手将他与曼音身边跟着的丫鬟通通赶了老远。 待四下无人,周柏才转脸对曼音喜言道:“五姐儿!二伯这要先给你道恭喜了,高维那孩子不错,你若嫁了,真是桩好姻缘。” 周曼音掩唇呆住了,就她昨日所听到的消息,高夫人与嫡母闵氏的商谈根本就没到祖父那里,却不知为何会被二伯给一下叫破了出来。 高柏看着曼音发呆,心下了然,笑容更盛道:“一个是我嫡亲侄女,一个是自小看大的内侄,还有那对比你们更好的。要二伯想着,你们的婚事应当也会早定下来,毕竟长幼有序,总不成真让云姐儿占了先。” “二伯别拿音儿玩笑了,婚姻大事侄女还是凭着长辈作主才好!”,曼音低声应着,羞红的颜色却从脸颊直漫到了脖颈。 “想来你心中也是喜着维哥儿的!”,曾经在万花丛中厮混经年的周柏索性直接揭了出来,面上尽显了调侃。 被吓着的曼音目露怯意,急摆着手解释道:“二伯,侄女不敢的!” “你呀!怨不得老爷子只疼着曼云,没把你们这些个孙女放在心上。一句不敢就得错过多少好事!” 见曼音低头不语,周柏再看看周围,确定了那些仆妇丫鬟们无法听真,才贴到曼音耳边轻声言道:“六姐儿正月定亲,三月成礼,赶得这般着急,你以为为何?你还真当了她就在雁凌峰之上?” “六妹妹不在雁凌峰?”,周曼音愕然相问,就在此时一只团着的绢帕被周柏一下子塞进了她的手里。 “曼云那丫头就是比你强……”,没等曼音反应过来,拎着两个大鸟笼子的周柏已晃着手,大摇大摆地从她身边擦身而过。 “小姐!”,见二老爷走开,刚被赶走的两个丫鬟青露,青凝重又回了曼音的身边。 还无法从周柏的那句埋汰中拔回神的曼音勉强扯起嘴角尴尬一笑,将手中还没看清的帕子袖了起来。素白的绢帕隐约看着密密麻麻写满了清隽飘逸的小字,字迹透着股子熟悉,勾得人忍不住想要看个究竟。 “六妹妹在雁凌峰上是带着哪个伺候着的?”,缓缓地重走归途,周曼音还是忍不住地开始询起了身边人。 这几天,曼音也渐弄明白与曼云定亲的萧家郎,就是当年在泽亭游玩时见过的俊美少年。其人在霍城多年,一直较之家中姐妹常在外混的曼云应当是常见的。按着二伯的意思,是曼云先看中人或是先有了些什么,家中才再定了亲。 怀疑的种子一经种下,长起来的是浓稠得化不开的羡慕。 再扯开看了高维托周柏递进来的一纸情深意切的绢书,周曼音心中难免荡起了涟漪。不能抢,只能捡。多年前白老姨娘的告诫犹响在耳边,但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高周联姻,周曼音自觉并没有过分奢求地去争去抢,而是周曼云放弃不要后自动放在她手边的。 高维在信中直陈被人栽脏的事,周曼音是半信半疑的。她并不介意已死的薛素纨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又拿什么去跟活人去争。她只是不信着高维在信中陈说着对她的隐约倾慕,从小心中就压着自卑放不开的曼音倒觉着那些话语,是不是高维在身心俱伤的情况下来她这儿寻了安慰。 犹豫了许久,即便眼中还带着不舍,周曼音的手还是理智地放了开来,一帕字绢飘飘扬扬地就跌落进了面前的炭盆。 只是,未过半日,午睡方起的周曼音就又收到了个塞得满当的攒花食盒。 盒中装的是高家母子从清远带来的特色蜜饯,周家的每个女孩都有收到看着几乎相同的一份,就连五岁的周曼洁也是有的。只曼音细打听一圈之后,就晓得自个儿盒中众姐妹相同的霜梅饼换成了橙金杏脯。 有信不需媒。被烧掉的绢书之上的一句,不期然地又跃上了周曼音的心头,拧眉懒靠在美人榻上,她的娇柔小手不受控制地就拈了杏脯填进嘴里,不知不觉就将着一格小食吃得一干二净。 花月朦胧,从哺时过后就有些低烧的曼音早早就收拾了,拢着一床锦被对墙而眠。 清露等人提着要请了大夫或是报之闵氏的提议被曼音否了,她坚持着若是天明还未退热才会再去找了大夫来。 待房中人散尽,脸上暗涌潮红的曼音才咬着被角很是难为情地流下了两行清泪,但继而又埋首被中咬着手背硬压了险要破喉而出的呻呤。 她不敢看医就诊,更不敢让闵氏知晓自己身体里陌生而又奇异的感觉。虽则她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可是她明白这种感觉缘何而来。 早在几个时辰前,她就莫名地总想着那被烧掉的绢帕,甚至还白日做梦,梦到了高家表哥一脸微笑地坐到了她的身边,扳住她颤抖的身体,温柔地伸出了手…… 待翌日听到早起的丫鬟在窗下的低语声后,周曼音羞怯地坐直了身子,摸了摸自个儿已然体温正常的额头,嘤咛一声,将头埋在手里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只当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少女,是从一片春色无边的漫长梦境中醒来的。在暗责着自个儿恬不知耻的同时,更恍惚地直当心底深处真是对那梦中极尽缠绵的年轻男人情根深种。 照旧是从小淮院归来的路上,看着心情极佳的二伯周柏随意摘了身上的一个锦囊赏给了照顾祖母尽心的周曼音,少女咬着唇低首稳稳地接到了手里。 “谁家少女不怀春?‘恨春晚’?也不晓得那小子从那儿搞到这么邪性的药物!”,照旧一步三摇走掉的周柏,晃着手中的鸟笼子轻叹着,难免淡淡遗憾自个儿生早了年头,没真赶上有精力能和内侄一道勾搭少女的好时候。 周柏赏的锦囊是曼淑绣工,姐妹多年,曼音只一眼就认了出来,也就放在一边。 而从囊中倒出的一只的冰地白玉小鱼却让她挪不开了眼睛,物稀不仅是在质地雕工,还在鱼身下压着的寸宽小纸条。 玉纳于口,生津蕴温,常含之可驻芳颜,凝精神。 “他也曾含过吗?”,因着昨夜之梦,周曼音的脸又一下红了起来,烧掉的纸条将将要撩到手指才松开。又犹豫了会儿,小小的玉鱼儿缓缓地滑进了两瓣嘴唇。 几日下来,心觉沉沦,却无法自拔。胸中揣上了叫春的小猫儿,曼音也更关注起了堂妹周曼云的消息。 她身边的丫鬟同样是周家家生子,青凝的哥哥是周家乡勇的一员,每日守着北门,在正月二十九给曼音带来的消息也印证了她的所想。 周曼云不是独自由雁凌峰下来的,而是穿着一身男装跟着萧泓黏黏乎乎地一齐从北门进了城,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不守着闺训的周家女不只自个儿一个,而且曼云做得更加过分! 经了对比,心中稍安的周曼音独坐桌旁许久,才将一张她刚刚写就的纸条塞进了周柏那天给的锦囊中,唤了青露,吩咐道:“二伯赏的银锭子我自留下把玩了,可这锦囊毕竟是七妹孝心一片,你还是去浣香院帮我还了他。” 青露领命自去。 终下了决心的周曼音看着贴身大丫鬟的背影长纾了口气。“二伯知晓,我这也并非私相授受,只是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谈谈,若不成,就将那小鱼儿还他就是……” 和院里的周曼音自我安慰,而回到颍院的周曼云却在沿路听到的恭喜声中强颜欢笑,僵了脸皮。 就算是认了婚事,但一回家就被人告知,自己根本就不用找祖父与母亲求恳,已然就被打发掉的滋味并不好受。 在一路的皮笑肉不笑中,曼云也想明白了所有关窍。 回程路上,萧泓招供过,他趁夜直接上了雁凌峰是一入霍城找邢老四探问曼云近况时收到的信息。 “邢四叔为人稳重,不会擅自去做这些事,我在路上就想着是有人在背后怂恿他主动给萧泓报信。而一进家,听着我就这么匆忙地被定出去了,我就知道背后搞鬼的一定就是你!” 在藏岫楼边站定,曼云紧盯着眼前的一抹天青,满脸的不依不饶。rs 第161章 又见故人 隔着盆金盏玉台的水仙花,被周曼云直愣愣指责的杜氏气定神闲地下着剪子,俨然一副大师模样。 待等一盆花被裁弄成了惨不忍睹的模样,杜氏才抬脸对上还在盯着她的女儿,轻声取笑道:“周曼云!我还当你冲回来要寻死觅活地再接着嚷嚷宁死不嫁呢!” “娘!”,曼云的脸微微染上了红晕,杜氏的调侃太过明显,而被呛着的她却是没法子矫情地说出个不嫁了。 “肯嫁就好!”,杜氏将剪子递给了身边的丫鬟,招唤着青缨将她亲手伺弄的盆花供到楼上曼云闺房临窗的案上去,艳色依旧的脸上浮着显而易见的欢喜。 “娘,你是大方卖女!你让人给他通风报信去夜袭,若是女儿所遇非人,吃亏上当,岂不冤枉!”,曼云扯住了杜氏的袖子娇声嗔着。 “你有吃亏吗?”,杜氏上下打量了将头摇得象拨浪鼓样儿的曼云,冷声哼道:“就那个二尺五,他动你?我敢打了保票,若不是你先袭了他,那傻子是连你半根手指也不敢动的。” 女儿的心思再怎么飘忽不定,杜氏还是能找着些规律。何况,徐讷在离开霍城前,也曾交待过她要多留意着萧家少年,最开始受周显所托相看高维的徐讷在很早之间就暗地将观察的目标换了人。 萧泓与曼云之间近年的那种刻意距离的状态,不但升平号与顺意船行的大老粗们个个看得明白,就连内宅里的杜氏近年间也已直接称了萧泓“二尺五”,在私下里跟身边的体己人打趣。 前段时间,不过是曼云卖力蹦跶着,做娘的在一旁冷眼看戏。别人家的女儿是唯恐行差踏错,要时时地拉了一把,可自家的闺女,是气得杜氏不得不在背后下脚,一个狠心就踢出门去。 不独让邢老四在霍城通知着萧泓,甚至在萧泓北归时,杜氏就使人追着交待了可以通过顺意船行沿线各点收着霍城里曼云的消息。 虽说取笑着二尺五的憨笨,但也正是这点,让杜氏对准女婿反更认可,她自是希望女儿能被爱之,敬之。 听着杜氏讲了些因由,意识到自己原本认为的抗拒居然早早地变成了彩衣娱亲,曼云脸上的羞意不由地更浓了。 “笨丫头!也亏得你转过弯来,要不看得人急死。喜或不喜,明明简单的事非要拧巴着。当初你年纪小小说是不喜欢高维,就自会上蹿下跳地四处给人上眼药,可对萧泓,几年下来,你再对他凶着冷着,可又何曾在什么人面前说过他半个不好?” 与曼云并肩挤在床头,杜氏抚着女儿柔软的头发轻声絮叨道:“若真要嫁作了人夫,可不敢再象从前一般左着性子钻牛角尖。你与他婚前即已了解着各自的性子,婚后也是一样要坦诚以待,不能一味只想着自个儿,将好好的缘份糟践了……” “娘!”,听到杜氏之言,原本就心中有事的曼云直起身子,正色言道:“娘,女儿实在觉得三月的婚期太急,想推个一两年,你说我是不是也要先跟他讲了清楚。” “人家恨嫁,你怕嫁?”,杜氏笑着问道。 “云儿只是觉着现下时势一团乱棋,就这么撇下家里,跟着去了北边,实在是放不心。” “时势?”,杜氏扑嗤一下乐出了声,道:“就这么一直乱下去,还越来越乱你就一直撑着不嫁了。” “娘!”,曼云大急,摇上了杜氏的手臂。 “你当你谁呀,周曼云?见天配药研方把事儿都撂给红梅她们做的主儿,在这儿装什么蒜呢!你倒是才过十五,娘再留你吃两年闲饭没有问题,女婿那边等个一两年就多大了?不早点看牢,小心被旁的狐媚子给叼走了!” “叼走就叼走,我稀罕他……” 虽然嘴里一直强着,但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曼云还是慎之又慎地对镜理妆,青缨等人寻来的衣裳也试了十来件,才将将地把自个儿拾掇清楚。 惹得在一旁叉手看着的杜氏,抿嘴直乐。虽说不太赞同女儿的想法,但杜氏在审定女儿妆容之后,还是轻声嘱咐道:“与老太爷请过安后,去那边见萧家大哥你还是别直接提着改期之事,跟萧泓先商量着。” 曼云郑重地点了点头。 在耕心堂见过周老太爷,撑在病榻上的周显自然又一番与杜氏相类的嘱咐,还再三审了曼云的装束,唤了老仆开箱取了块通透玉壁塞给孙女,才放了人走。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虽说孙女不丑,见的也只是大伯子,但周显还是希望这次拜见能让萧泽对曼云多一些好感。 若不是顾着萧泓,才不要这样与礼不合地去见他家大哥!别别扭扭地坐上了马车,周曼云口鼻观心,暗自腹诽,掩饰着潜藏的一丝忐忑。 前世与萧泽接触不多,但仅有的几次都是吓人的,这位在景朝立时追封的惠和太子在前世周曼云的印象里,强势非常,管萧泓管得格外严厉。 马车转过街角,曼云的手腕突然一凉,久未出现的银子突然又悄然示警。 曼云心中暗嗔着当日无所作为的蛊蛇,一只素手悄悄地将车窗上的帘子拔了个小角,紧接着暗啐一口,将帘子摔了。 街边上正有两人并肩立着,谈笑风生,其中一个被边上的胖子一衬更显得丰神俊逸的年轻人正是高维。 “银子是又闻到了情髓的味道了?”,曼云默问着又遁形的银子,心下暗悔。情髓之毒的消散期太过长久,若是银子一直都有着反映,总提示着恶心人的存在,实在让人心烦。 “好在那人也不会再与周家有干系了!” 昨晚与杜氏母女两个挤了一床,亲热地说了半宿闲话,自然也提起了家中近日的大事。高家母子又上门来向曼音求亲就是其中一件。 只是按杜氏的说法,高家的主意才到闵氏那儿就被拦了,那母子俩个估计也是顾及着面子,在拜见老太爷时根本就没提了这事。周显也就直当了不知,当着来霍城游玩的亲戚招待着。 高夫人黄氏除了在高氏的相陪下拜过城内外的几个佛寺道观,就只在家里闲着。而高维也似乎没把亲事放在心上,镇日除了出门访着传芳书院的旧时同窗,就是在周家找了周柏聊天逗鸟,象是但凭天意地等着新柳霍家那边推拒了婚事,再做打算。 二伯那个搅事精与高维臭气相投着,不是什么好事!一道闪念从曼云脑海里划过,让她皱起了眉头。 但为五姐曼音婚事的操心只随着车轮转了几转,待马车停稳,萧泓就含笑着一手掀了车帘,另只手伸来要扶,刚被他指尖碰到的曼云立时就将自家姐姐的事丢到了脑后。 只隔了一天,惊觉自个儿已被定下要做了萧家妇,只要想想,曼云就红透了脸。她侧身避开了萧泓,将手搭在了跟车而来的红梅臂上。 行了不过两步,唯恐萧泓会觉得心里受伤的曼云在嘴里象是自语一样地喃道:“今天的衣裙好麻烦的,不敢走快……” 萧泓侧身对她点了点头,眼中的笑意更是将将要流溢而出。曼云刚才的不给面子,他半点不介意,不同于惯常出门时的男装打扮,今个儿的曼云显是精心打扮过的,锦带束腰压佩,绣鞋缀珠,裙边坠宝,透着股子世家之女的端庄秀丽。 “还是平日里的样子好!”,萧泓也同样目不斜视地重视前方后,才悄语地回了一句。但心中晕开的蜜意更浓,曼云的正装出行是为了拜见他的长兄,而且是以着他萧某人未婚妻子的身份。 昨日回城后,同样惊觉自己变了身份的萧泓现在跟在曼云的身侧,直觉着脚下踩的长廊尽头隐象了婚礼的喜堂。 只可惜,走到尽处,无宾无客,只有一个坐在堂中严肃地绷着脸孔的萧泽。 二十五岁的萧泽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纪,气宇轩昂,面容俊朗,但因刻意板脸教训着周曼云,显得很是严肃凛然。 被赐坐一旁的曼云静静听着,一脸恭敬,老老实实。 能有座听训,她就能压住脾气听着萧泽一大串绕来绕去不过是要她委屈自个儿,任劳任怨,以最大的努力让萧泓日子过到最好的要求。 对比着前世萧泽毫不加掩饰的鄙夷,这样的训示,曼云受得。况且,只要心底想到当初照顾过的庆阳郡主,再看着隔世还活着的萧泽,曼云看在那小姑娘的面上,也不会跟她的老爹多做计较。 同是喝了苦玄草得以活命的庆阳郡主当年也同样是五岁失父,那现下的她是出生了还是在她娘亲的肚子里…… 萧泽的训话左耳进右耳出,笼袖掰指掐算着他家女儿年纪的曼云自得其乐,只立在一旁盯着老哥嘴的萧泓几次欲言又止,一副保持警惕随时要冲上前护住佳人的架式。 人说女大不中留,家里这一个却是不长进地直要往人家女家挂着。从始自终,一直用余光瞥着弟弟的萧泽,心中长叹一口气,手上的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磕,扬声道:“周六小姐,我话也就说到这了!你……你也别急着告退了,我家小六还有话跟你讲着。” 看刚才自己一示意,就立时起身行礼告辞的周曼云的一脸淡定,再看看自家弟弟挠心挠肺的架式,萧泽冷哼一声,拂袖自去,眼不见心不烦。RS 最快更新,请。 第162章 曼音定亲? “曼云,大哥一向对着外人才客客气气的,对着自己人就凶得多。小时候,我见他跟大姐两人相互瞪着对吼,好些次都险险吓哭了……”,长兄前脚刚走,萧泓就立即扯了周曼云的袖子自暴家丑。 萧泽说是让他俩留着说话,自是将一干人等都哄得干净,没人看着,这样主动丢下面子的低语抚慰,萧泓还是肯做的。 周曼云不禁菀尔。世上不仅是做人媳妇难,想做当好丈夫的男人也不免要在妻子和自家父兄面前耍起了和稀泥的把式。萧泽的不喜显而易见,曼云并不会自欺其人的骗自己,也是他真疼萧泓,才怕了弟弟找了个难伺候的弟妇添堵,所以才在婚前直接叫了她来敲打。 想得通,曼云自也笑得眉眼弯弯,一只手抚上萧泓的脸颊,轻声问道:“萧泓,你与你家大哥大姐感情极好?” “嗯!我们一母同胞,当然好了,我就是哥哥带大的。”,萧泓的头重重地点了下去。 刚才的问话不过是明知故问罢了,想想景国公萧睿嫡出的两子一女都不算太好的运气,曼云心中轻唷,踮脚凑到了萧泓耳边,压低声道:“若是真和你大哥好,有机会且劝他在女色上节制些,他现也应有妻妾子女了,别再纳着新人才好。” “你看着大哥身子有亏?”,萧泓紧张地反握住了曼云的手。 周曼云含糊地在嘴里应了声。她的医术不及毒术,更不可能会只望闻就推出什么莫须有的病情来提出警示,只是当年洛京城里查抄习了柔锦之术的天香女,险受牵累死的曼云印象深刻。 一大批弱质娇女的尸体被从王公贵族的府邸惊惧地扔出,就是因为萧泽是死在名天香女勒出的软绸之下的。 被誉着睿智果毅的惠和太子,行文天下的死因是因病暴毙。若不是前世的萧泓摸着曼云颈上的一圈红痕,痛哭失声中带出些实情,周曼云也无法获悉这样的隐秘。 这一世,萧泽的生死与她无干,但他刚才说要尽力让萧泓过得好的教训,曼云还是有听到的。 她只是心眼小小地,不想让自己的男孩再一次失亲痛哭罢了,当然也看在算来还没出生的小庆阳面子上。 见自己的提醒萧泓听进去了,曼云更是用力捏了担他的手掌,威胁道:“还有你也一样!戒色!”。 揽着曼云的萧泓忍不住大笑着点头,曼云于此事上执着既让他无奈又觉得十分窝心。若不在乎,也就不嫉妒,想着自个儿此前也恨不得把所有向曼云提亲的人选都宰了的心情,萧泓就更觉得意,只嘴上还强着道:“周曼云!你太过分了,你把我们兄弟都当了什么人了!” “你们萧家家学渊源。你能数过来令尊的女……儿女有多少?”,周曼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小心地在嘴里换了词。 “我现在应该有十一个兄弟,九个姐妹……也不对,听大哥说,好象……”,真有些数不过来的萧泓脸一红,垂首将嘴搁在了曼云的颈边,支吾道:“爹爹是不得已,萧家在武宗年间凋敝得就剩下了他一个,自然要广纳妻妾开枝散叶。我的兄弟已经这么多了,今后就只守着你一个过就好。” 今后?曼云的手重爬上了萧泓的脸颊,淡淡一笑,道:“萧泓,你自应下的,我就拭目以待。”。 “曼云!”,怀中少女眸中又突现的一丝苍凉,让萧泓一阵心慌,急急地将手圈得更紧了。 “非关心胸,我只是笨,萧泓!我笨得不知该如何处理太过复杂的感情,所以如果有天会出现让我为难的情形,我就……” “就一把毒药下去,把奸夫yin妇通通毒死?”,扯了曼云的手放在自个儿的唇边,萧泓笑着,极力想让突然冷洌起来的气氛重新融洽起来。 只可惜,即便在偷偷一吻之后,曼云再正色提起的话题再次地让他锁紧了眉头。 周曼云想让萧泓向长兄提了推迟婚期的事。 “曼云!好好想想,再想想!哥哥有跟我讲,说是六月里……六月里父亲大寿,我们所有兄弟必须都要在云州。我想带你回去,真的很想,越早越好……” 只是为了做寿?曼云垂首不再言语了,也许萧泓所知也不过是萧泽示下的意思,但细究了明年泰业十一年的纷乱,她想着并没如此简单。 估摸着还得想法子让人递信给准岳母,让她再出手帮帮大忙了!萧泓心中转了个弯,面上不再纠结,反引了曼云去拿要给周恺带的生日礼物。 要想成功把妻子娶回家,要讨好岳母大人,而讨好岳母的最好方式就是哄好了小舅子。 几样装箱的物件儿看完送上马车,再把曼云扶了上去,趁着红梅还没把车帘放下,萧泓又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盒塞到了曼云手上。 车轮启步,松开机括的小木盒子也直接在曼云掌中发出了熟悉的吱扭声。 “作死!”,,曼云不由地面飞双霞,狠啐出声。 车外人笑声相送,而车里的红梅已快手地捞了被曼云放手跌下的小盒子。 “你别看!” “好好玩哟!” 一主一仆的喝声与赞声同时响了起来。 红梅老实地将双手向前一递,还在吱扭响着的木盒到了曼云的眼前。 一瞥之下,周曼云的脸更加红透。根本就是她想得歪怪,盒中一对小人正你一拳我一腿地比划着功夫招式,木雕的衣冠不但齐齐整整,而且刀法着色一应俱佳。 “周恺会喜欢,你就帮先收起来吧!”,侧转过身子的曼云长纾口气,扶着车窗慢慢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褪尽了面上的羞意。 在婚事初定的阶段,让人止不住脸红的大事小情总是一拔接着一拔。 回到藏岫楼,周曼云还没将一身鲜亮的衣裙换下,就迎来了才从新柳归来就特意跑来恭喜她的二嫂杨氏。 拉着曼云的手,从发上的镶宝花冠赞到了鞋尖坠的珍珠双蝶,杨氏没口子的赞美声,一时之间将整个小楼塞得满满当当。 “六妹妹的亲事订得急了些,到时出门子要赶到了五妹妹前面了。我这才从新柳回来,霍家已是约了二月十三来霍城下定。也不怪霍家拖得日久,他们也就讲了个谨慎,新柳县里原本纳采排命极准的衡元道人去岁年底才驾鹤去了,霍家老爷子不信着别人,硬是让他家三爷去了和州白云观……” 待寒暄客套之后,杨氏三下两下就将话题绕到周曼音的身上。 曼云稍一忖,微笑着对杨氏说道:“嫂嫂,可是有事让云儿帮忙?” 杨氏拾帕掩唇一笑,赞道:“怪不得你二哥跟我讲说,有事找妹妹帮着最好。” 再细讲着,杨氏的脸上就现出了难抑的愁苦。 “这世上保媒拉纤的活计最是难为,象嫂嫂我这般跑前跑后,到头也吃不了媒人酒的才最是辛苦。说亲时托着我们这些亲眷,到时的大媒不还是换了德高望重的长辈。可事有纰漏,就还都得我担着。前些日子,是霍家那边不给准信,你四婶一通催,结果今个儿我一回来,老太爷那儿说好,但四婶那儿又犹犹豫豫了……” “是因为高家也要求五姐吗?”,想到在街上偶见的高维,曼云的眸光一下变冷。 杨氏尴尬地点了点头。 “那您应当跟老太爷讲了,寻个章程。四婶那儿,我也不好说的。” “我报过了,老太爷说是会让白老姨娘去跟四婶讲讲道理的。你四婶极敬着老姨娘,应当不会出什么差子,只是……”,杨氏犹豫地看了眼曼云,压低声道:“此前,嫂子去和院跟四婶报喜时,五妹妹象是有听着,我告辞时听她在房里哭着,还砸了东西。” 为人姑嫂难,何况还是隔了房头的。 心下揣测着抗拒着霍周婚事的曼音可能是受了嫡母影响对高家有了想头,杨氏不敢久留和院,直接找了丈夫说明情况。 本就是不甚亲近的小姑,只是帮忙婚事跑腿的杨氏不想做好事最后做着了受人埋怨的坏事,才得了周忱的支招,找曼云去探探曼音的心思。 “家中也就妹妹你合适了。自小长大的姐妹,又一起在丰津历过生死险,六妹妹你又聪慧大方,不比七妹八妹没甚眼力劲儿。” “七妹八妹还没定得人家,有些事还是不好听不好说的。”,曼云笑着回道。 周忱夫妻护着自家两个亲妹子的私心,曼云明晃晃地看得出,但这一点合理的小算计,她并不介意。 “六妹应了去五妹那儿说说?”,杨氏惊喜地试探问道。 “吃过晚饭,我就去五姐那儿坐坐!”,曼云爽朗相应。 日过黄昏,曼云自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因涉了小姑娘家嫁人的小心思,她不敢带着红梅,反点了年纪更长性子更稳的青缨跟着,向着和院去了。 见过四婶闵氏,再提了要见五姐曼音,曼云就吃了个小小的闭门羹。 闵氏一脸笑意尴尬地,抱歉道:“五姐儿这两天身子不舒服,早早地就睡下了。”RS 最快更新,请。 第163章 不管闲事,偏出事 不是身子不舒服,而是心里不舒服。 多少明白些女儿心思的闵氏非但重视曼音的异常,反而觉得正常。因为就连闵氏,也很想叫嚷着自己不舒服,就势混事不理。 新柳霍家那个纳采还要去和州问吉的说法,一听就是托词,从年前就提到亲事一直纠结到二月,要只是去和州的话爬也爬了个来回。 但凡为人父母平日即便自谦着子女诸多不是,但逢人挑剔上自家孩子,就会怨是别人家长错了眼珠子。闵氏也如此,私下她也对曼音的实际出身不满,但是曼音被人看低了,她也是不肯的。 尤其霍家的作派被还逗留在周府等消息的高家母子一比,就更是无法看得入眼了。 此前刚被老白姨娘教训过的闵氏,强忍着心烦,打着精神应付着侄女周曼云。 眼前同是亲事落定的曼云眉舒眼展,双颊红润,隐透着股子适意,显然是对自己的亲事满意非常的,所以闵氏很是体贴地不想让曼云去吵了曼音,唯恐两厢见了,只能无奈接受霍家的曼音更受刺激。 “四伯娘!”,曼云挽了手苦劝着闵氏,道:“侄女幼年时也习了此医术的,多少给姐姐看看,就算不成,陪她坐坐也是好的。” 因为曼音的婚事现主要是因为高维在搅局,毕竟那是曼云前世的婆家和丈夫,曾受其累的曼云唯恐曼音真有些个想不开非要跳了那坑。 “云姐儿!你且先回吧!老爷子已放话下来,说是许了霍家的下定之期,我也在劝着音姐儿,待她这两日里顺过心气想开了,我再请你来跟她说话可好?”,闵氏无奈,只好直接把曼音的状态撕扯开来。 “想不开?”,曼云咬了咬唇,见闵氏房里尽是她的体己人,忙压低了声道:“伯娘,五姐想不开,莫不是求亲来的高表哥有对她流露什么意思吗?”。这一句问也并非无的放矢,前世里的高维就是暧味地对着周家女,才最后让七妹八妹一对双生花反目成仇的。 这一世,若是扯上了按前世早就在丰津没了的曼音,搅和了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生,真就是作孽了。 “云姐儿!”,曼云的低声相问显然仍是触怒了闵氏,她毫不遮拦火气地拍了桌子,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话不好乱讲的,曼音见天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从未接触过外男,容不得你这样说着。” 闵氏说的确是实情。曼音温顺内向,还能几年下来坚持伺候着疯祖母,在亲朋好友赞扬中,闵氏是周家几个妯娌中最会教女的一个,曼云的质疑,她觉得羞臊得不是曼音,而是自己。 “没有就好,伯娘且息怒,只当云儿年少无知瞎操了心……” “那个又要你操心,多管着闲事了!”,闵氏的房门口,一道纤瘦的身影倚门立着,红着双颊,泪痕满面地瞪着曼云。听说曼云登门的曼音本不欲见,可终还是心虚地起了身,到母亲房里看看“五姐!”,曼云笑着站起身,向着门口迎了过去,才在曼音身前站定,伸出的手就迅速地扣住了曼音的右腕。 眼前少女的模样,曼云也只和旁人一样看着有些伤心失神的虚火内旺,但在潜着的银子却在弹尾提示着异常。 “你干什么!”,被曼云扣住寸关的曼音大急,羞恼非常地吼出了声,迥异平常。 曼音的情态脉动极带了女子欲念缠身,神驰情动之感,但细判着却没有外物作用,难不成只是年华正好的姑娘家自顾着思春恨嫁? 快速把脉未见异常的曼云还是放不下银子的弹动,沉声问着跟在曼音身边的清露道:“五姐最近吃得什么药?”。 “我们小姐未曾服着药物。” “那她最近都用了哪些饮食?” 不等清露回答,一个耳光已响亮地抽在她的脸上。 “五姐!”,曼云放开曼音的右手,扯住了她刚打人的右臂,低语劝道:“五姐,不**的事,是我看你不舒服多问几句。” “我教训我的丫鬟,又关你什么事!周曼云,你得偿所愿,就自去备你的嫁妆,何苦来这儿闹我……”,周曼音的眼泪刷地一下下来,直扑进走来劝和两姐妹的闵氏怀里,低唤声娘,更忍不住地大哭了起来。 果然枉做了小人! 看到闵氏边安慰着曼音,边示意着自己快走的表情。曼云无奈一笑,敛身行礼告退,只拉了闵氏身边信重的一个老妈妈交代道:“待四夫人与小姐,你且建议着伯娘查查五姐的饮食起居,这春季乍暖还寒,最是要谨慎小心。” 老妈妈赶忙应了,更忙不迭地将曼云送出门。 离了和院的曼云在路上想了又想,又折了个弯去寻了周恪的妻子柳氏。查问饮食,管束下人,在溪南小周府管着中馈的柳氏更有权威,处事也更便宜些。 待回到藏岫楼,曼云一边查着书籍旧典,一边搜肠刮肚地从记忆里翻着师父所学。 “能搜搜五姐的房间,寻找东西才好!”,没得半点线索的曼云扼腕而叹,曼音身上带的毒太淡,淡得几乎没有任何价值。身为堂妹伸手到堂姐屋里,就算是好心,也会被当了狗拿耗子。 天香苑近几年才研出来的“恨春晚”,别说徐讷没得教给曼云,除了天香苑外也还没有别地有着记载。 这种轻毒只是用来调教着苑中用作媒鸟雀探的未嫁女子,暗挑欲念,潜怀春思。其毒也如少女怀春的心思一样,花非花,雾非雾,来如*梦不多时,去似朝霞无觅处。 即便曼云找到了曼音枕下的玉鱼儿,毒也已几乎散尽,无法确知…… 虽然明白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住在客院的高家母子赶走,但曼云也只得将希望寄在大嫂柳氏能早点查到是否有下人夹带,看牢了府中内外院的门禁。 世上最烦的,不是直露了獠牙明要咬人的豺狼,而是寻缝就叮的苍蝇,特别是还有着亲戚关系的。不给高家面子,还得给高氏面子。 所以,等二月初二早上,听说高家急报说高绩妻子小产,高夫人心急如焚地准备打道回府时,周曼云很是不厚道地狠亲了小寿星周恺的小脸蛋一口,弄得自觉是大孩子的周恺闹着向杜氏埋怨。 待霍家给五姐的定礼一下,就可以从此安枕了! 为了各式各样值得庆贺的借口,曼云还跟着杜氏在吃饭时小饮了几杯果酒,才酡红着脸儿爬上藏岫楼睡午觉去了。 一睡酣甜,直到被杜氏焦急地摇醒。 曼云本还想冲着杜氏撒娇一笑,但杜氏严肃的低吼立让她打了个激灵,霍地一下就坐直了身体。 “云姐儿!你五姐曼音出事了,大事!” 生为女子活在世上,所谓大事,不过是生死贞节。 “响午后,曼音闲来无事,就揣着你二伯拉在太夫人那儿的一个彩瓷罐子送到浣香院。结果,二伯不在,她却碰上了去辞行的高维。” 曼云的心紧紧揪着,眼睛盯紧了杜氏,话到嘴边想问却问不出来。 周家虽说着内外院禁有别,但谁会防着侄女去拜见自家伯父,而内侄辞行也是该当的。只提周柏的为人,曼云就直觉事态严重。孤男寡女的相逢,不提后果如何,瓜田李下就扯不清爽,何况那男人还是个处心积虑不要面皮的。 杜氏见曼云神情已知她猜到了几分,顿了下为难地点了点头,涩涩说道:“不知怎的,两人就在个放鸟的小隔间里做了一处……正那时,你二伯又带了几个养鸟的朋友撞见了。” 曼云忍不住地惊呼了一声,双手紧紧地扣住了唇。 杜氏心中长叹。 曼音的事弄大发了,失贞不说,还让外人得知了。现下周家上下乱成了一片,周柏被老爷子叫到了耕心堂,他的几个鸟友被周恪带着几兄弟好说歹说地还留在家里好茶好饭伺候着。 做下祸事的高维倒是光棍地认下,跪在耕心堂院子里。 原本与霍家约好的定亲,显然已不能成行。 若是想让曼音活命,还有个下半辈子可依,就得让她嫁了高维。可现在时势转易,原本求着周家嫁女高夫人却一哭二闹,捶胸顿足地只说要回允州去看长媳和刚落草死去的小孙孙,愣是装着根本就没听到周曼音被自家儿子坏了身子的事。 “五姐现在如何?” “情形不好,也只一味地哭闹。兹事体大,不敢去找了稳婆大夫,所以你四伯娘央你过去看看。”,杜氏犹豫了下说道:“云姐儿,你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确有些不便的,但娘觉着……” “我去!娘,我去看看五姐。” 再次走在去和院的路上,周曼云直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冒着虚汗,心中既惊又愧。 她小看高维了,只以为他如前世一样只是个撩拨着女孩心思的小人,却不想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早知如此……银子,早知如此,我前天夜里就该不管不顾地先闯了五姐的房里,而更早些时候,一见高维就应当先出手将他先废了……”RS 最快更新,请。 第164章 谁之罪 浣香院幽闭的小室之内,新生情髓子蛊的气味浅浅淡淡,但还是让周曼云几乎窒息,如果此前对她亲手放出的这蛊只是厌恶,那现而今就成了抹不开的憎恨。 以情之名,敲骨噬髓。肆无忌惮的欲念繁衍之下,人已成兽。 “畜生不如!”,只在心中暗骂的周曼云动作麻利,拈着一针扎向缩在墙角极力抗拒着她靠近的曼音脖颈,针尖带药,不过一会儿,就让还沉浸在惊惧中的女子沉沉地昏睡过去。 “五姐儿!”,一直守在门口的白老姨娘见从被人发现后就疯了一样的孙女安静下来,泣不成声地扑了过来。 而跟在她身后的杜氏,立时跟着进屋将门掩了。 此间事,越少人知越好。当时周柏抓奸还算“厚道”,只揪了高维出来,就将门儿锁了,任着周曼音困室内自生自灭。 曼云抿嘴不作声,示意着娘亲先拉开了白老姨娘,一脸冰冷地帮着曼音查伤,上药,重换上了衣裳。 曼音身上的伤多是在小室幽禁之中,自个儿打砸物什儿带上的。但另一些伤痕却更深刻地揭示着她所遭遇的一切。 “燕娘刚见了曼音如此,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正在邻屋躺着,云姐儿,你且去看看!”,坐在曼音身侧的白老姨娘抬眼,带着些许惭愧,低声支使着曼云。 “好!我就去看看四伯娘。”,曼云轻声应了,转头跟杜氏说道:“娘,我先写道避子汤药的方子给你。待五姐醒了,就喂她喝了。” 杜氏这边应着,那边的白老姨娘听着已双手掩面,泪雨滂沱。 闵氏近些年心宽体胖,本就多了些胖人隐疾,被曼音出事这么一激,更是心悸难负,好在只是轻症,歇息就好。 只是一脸灰败的闵氏丧意失志,完全已没心思再去照拂了曼音,只嘴里反复喃喃骂着,骂高维,骂曼音,甚至还有曼音已然身死的亲娘。 周曼云惨淡一笑,隔窗跟杜氏支会了一声,就提着裙角飞奔着跑出了院子。 一路小跑进了耕心堂的正院,周曼云才渐渐地放缓了步子。院子里的情形,她无暇他顾,一双眼燃着怒火地盯住正跪在院中的高维。 年轻俊秀的高维双膝跪着,身体却挺得板直,外袍胡乱掩着,明晃晃亮着脸上和脖颈处的几道指甲挠痕,目光平静地望着周显住的上房,象是等着师长授奖的好学生。 周曼云的眸光一冷,缓步向前走去。 高维的目光在听到脚步声后转了过来,看着一脸怒意的曼云,嘴角立时扯起一抹笑意,似嘲似讽。 一道寒光抹袖而出,周曼云咬着牙扑身上前。 有人从旁跃过来,扯住了她的胳膊,原本刺向高维胸膛的匕首偏了地方,只插入了他的左肩。 抽匕回防,曼云看清了眼前护着高维的人,愤恼喝道:“四叔,你做什么!” 邢老四摇了摇头,示意曼云看看四边。 院子里,除了周家护卫还有从顺意调来的邢老四等人,居然还有一队武装整齐的兵丁。 几把刀尖对准了被邢老四挡在身后的曼云,而在兵卒的保护下高维捂着伤口在地上坐着,恨意满满地盯住曼云,嘴里却对着上房方向高喊道:“爹!爹!周家人要杀我,那个周家的小贱人予我做妾,儿子也是不要的!” “高恭从允州来了,还拉上了和州郑如郑大人,原本说是要让郑大人做大媒向周家提亲的。”,邢老四飞快地在曼云耳边通报了最新的情形。 “正赶上这时候?倒是巧!”,曼云嘴里一嗤,两行清泪不由地淌了下来。 有心算无心,高家一家子一连串相互呼应的配合,太过可怕。 果然,在高维的叫嚷中,高恭等人从上房里出来了。 不顾郑如的阻拦,高恭连口骂着小畜生,脚上的官靴直接朝着高维的心窝连连踹去,几下踢虽被拉着未落到实处,但靴尖也被血染上了红腥。 “这就是周五小姐?”,劝和着高恭的郑如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被邢老四遮住的半幅裙角。 “不是!只是五小姐身边的侍婢,不知天高地厚地要为主人讨个公道!”,邢老四展臂更将曼云护得严实,而跟着高恭等人从上房里出来的周忱已知机地扯了曼云,硬按着她向院外走去。 因看曼音之时求着方便,曼云的衣饰素淡,勉强倒也难混得过去。 “侍婢?即是侍婢,就且留下来服侍……”,高维放肆的桀桀笑声,被高恭一把掐在了嘴里。 “够了!适可而止!”,高恭贴着高维的耳边沉声喝着,面上怒意尽显。待他的手放开,慑于父威的高维也就不叫了,任凭仆人们扶下去裹了伤口。 高恭夫妻两个倒不似曼云推测的在事先就知高维会对曼音出手,他带着郑如来除了要正式向周家再提亲事外,还另有公干。只是本应午前就进霍城的队伍,在收到儿子的一纸书后推迟了些。 “实没想到这小畜生会做下这等事体!”,高恭转脸向郑如叹道,尽显惭愧。 这话也是实话,若是知道高维会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高恭也就不会带着郑如来了周家,平白地授人以柄。 郑如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少年人血气方刚,情之所钟,难免会把持不住。倒是不如索性成全了两个小的,也算是一段佳话。” “郑大人!高家舅舅!老太爷既已应下,我们是不是可以坐下定了五妹的婚期?”,周家的嫡长孙周恪忍着气温和地立一旁恭敬施礼。 耕心堂的上房正厅里,有男女双方的亲长又有和州父母官做着大媒,一桩婚事跳过俗礼,火热议起…… “你们还要把五姐嫁给他?”,另一间聚着周家人的厅堂里,被周忱硬扯来的周曼云大致听了他们对曼音事的处置方案,立时炸了起来。 “不然如何?象你一样不管不顾地出手杀了他?”,周忱肘撑桌上,扶着额角狠声问道。 事已到此,高维坏了曼音的身子,原本高夫人拿乔闹着说是至多抬了曼音做妾,而赶来的高恭却大方露了忏悔补偿的诚意,肯让儿子娶曼音,周家上下自然已觉万幸。 否则,曼音直面的不过一个死字。 “不应该吗?二哥,你现练着乡勇保家卫乡也剿过几次盗贼,而这一次,他害的是自家姐妹,你们就这样和着稀泥让五姐嫁了?还有四叔,曼音是你的亲生女,你忍心让她嫁这么个人?” 座上除了曼云一个未嫁的姑娘还有柳氏杨氏妯娌,其他尽皆男儿。 这会儿,男人们面对曼云的质疑个个面露了难色,而身为曼音亲父的周檀被侄女点到,更是一下子苍白了面孔。 周檀一向老实,回了霍城几年,除了自个儿的喜好,其他事体都是一应交给妻子打理。这一次女儿出事,他茫然失措地直到现在还没找回魂来,被曼云盯着,也只能手捧住了脸,愧意歉疚地喃喃道:“曼音自作贱与人私通,我们又有什么法子?” 自作贱?每一次都是受伤害的女人自作贱! 想着刚才查看曼音的状态,曼云忍不住直言道:“四叔!五姐是被那畜生用强的!她没想要作贱自己,真的没有!” 按着银子的提示,曼云在给曼音看诊完后,于浣香院内倒是找了个燃过yin香的卧房,但曼音受害的小室无床无榻只几个翻倒的花架,仔细看着就是个临时择定的现场。 想来因着少女的矜持,曼音应是推却了进室入房的邀约,在后来的拉扯中被带到小室之中。 曼音头上有致她昏迷的敲击伤痕,更可能是临时换了地点,时间窘迫,急着造成即定事实的男人只匆匆扒了她的下裳,长驱直入。少女si处的撕裂伤痕清晰明显。 无爱无怜,只是禽兽不如地在瞬息间毁掉了女人一生。 正因为此,曼云此前才想要直冲去结果了高维的性命。 “那小畜生手上有音姐儿写给他央着一见的纸条,他坚持说是拂不过意赴约,再接着音姐儿投怀送抱,他情不自禁就行了私通之举。”,周忱闷声哼着,双眼赤红,说着此前周家人从高维嘴里得到的“事实”。 “五姐儿那里却没高家子写过的任何字纸。”,主持中馈的柳氏也已在事发后,立即查抄了和院曼音的住处,却是半点线索也没找到。 堂上一片静默,隔了好久,才有声音涩涩响起,“即便找着证据也不过是证他是**,还不如让五妹认了私通,索性嫁了的好!” 也许给高维更多的时间,他会渐随情势真诱了曼音私通,但最终他还是用了伤害曼音最甚的方式。而倒过来,受害的女人家中却要想着法子,将施暴者的罪行降到最低,甚至要让已受伤的女人扛得更多些,担下主动送上门的罪责。 这是怎样荒谬的世间? 待耕心堂那边传过来曼音婚事定时,曼云靠坐椅上呆坐了半响儿,推拒了众人送她回藏岫楼的好意,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和院。 在浣香院里的曼音已用兜篮小轿抬回了和院。 虽然所有人都说婚定下来就一切都好了,可曼云还是想要再问问应当已醒了的曼音。只要曼音一个肯字,她就会不理家人劝阻,拼了全力,让那个畜生去死。RS 最快更新,请。 第165章 你不是神 夜色渐浓,和院笼在一片昏暗之中。 世上给女儿家留下的路,总是夜行艰难,仿若只在广阔天地间只有铺好的既定一条,不肯好生去走就会直撞了南墙。 周曼云的脚步决然地叩着石板,盯着从曼音房中透出的一点灯火,直愣愣地走向前去。她没有更好的主意,只有一股子邪火闷在胸间,只想得个肯定就干干脆脆地把一切烧个干净。 才到廊下,周曼云就被杜氏紧紧地拿住手臂,硬生生地拦了下来。 “高夫人现在音姐儿房里。” 只是一句低语,就让曼云不由自主地怆然泪下,哽声喊道:“娘!” 早在此前那些亲人听到曼真婚事定下之后如释重负的表情中,曼云就晓得了自己的复仇想法不过是挡车的螳臂,可现在被亲娘目光灼灼地逼拦下来,她更觉着自己就跟被马蹄踏过,车轮辗过的小虫子一般痛不堪言。 “周曼云!我们先回去!”,杜氏低声喝着。 有个情感丰沛又心肠柔弱的女儿是好事,但她必须要控制住曼云泛滥地随时会让她自己淹没的情绪。 一路扯着曼云回到了藏岫楼,听着女儿哭诉清了心中所想,杜氏长叹着抚上了曼云的长发问道:“云儿,还记得曼华姐姐吗?” 周曼云使劲地点了点头,眼里闪起了一点希冀的光。 在丰津“死”了的周曼华,因祖父之命避到了燕州。虽然与杜家人一起经历了兵败逃亡,但紧随着外祖母莫支氏的曼华,偶有夹带在周杜两家私下流转的信件中,已嫁人生子的她描述起略显着困苦的生活也显得生机勃勃。 “五姐也可以一样?” 杜氏遗憾地摇了摇头,道:“你要想着华姐儿离乡十年不归的苦处,要想着当时她已是个被你祖母赐死的死人……而你四婶还有曼音自个儿,她们是更想认下高周联姻事的。” 此前,杜氏一直在和院陪着闵氏母女。四嫂听说高夫人来时,初显愤怒,但听到高家想要认下婚事后显出的喜色,显而易见。 “他已经害了她了!还要姑息养奸,再送上去让他害了一生?”,曼云靠在杜氏胸前,抓着娘亲的衣襟,哑声问道。 “若你……若你遇上这事,不必你出手,娘自会亲手把害你的人千刀万剐了。大不了,就是咱娘仨离了霍城,大江南北又何处不能安身?照我想来,曼音既遇此事,也就静待两年事淡了,再寻个心宽的男儿嫁了就是。可是不独周家,这世上的人大多却是另一种想法。” “女子失身,只有帮畜生掩盖罪行,再顺水推舟赔上一辈子,才是正理?” “正理,不得不为的正理。”,杜氏搂紧了女儿,脸上尽显哀伤无奈,轻声道:“世上就是如此待女人苛刻,若想得脱,也只得自己能不惧世俗之议跳得出来。你待曼音的心,娘知道,可娘估摸着音姐儿自己是肯委屈求全了。” “她肯?” “是!娘从和院里扯你出来前,在门边已听得音姐儿冲着高夫人低唤了一声‘娘亲’!” 听着杜氏的话,周曼云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时近三更,高夫人才从和院的曼音房里离去,闵氏一团和气地送着准亲家母,只留着发如雪霜的白老姨娘坐在曼音的床边,一直握着孙女的纤手一刻不敢放松。 曼音从清醒后的歇斯底里,到传来议婚消息的沉默,再到高夫人来访后的温顺,情绪多次变来变去,但也显出了她直面困厄的坚韧。 只是这点因境而顺的韧性看在老白姨娘眼里,喜厌陈杂,反自觉得老迈的身体有些倦意满满地象是快要死去。她想着亲生孙女有个好归宿,但也恨不得在耕心堂拔刀杀人的不是曼云,而是眼前的曼音。 一碗黑褐色的汤药端到了曼音跟前,老白姨娘低声劝饮道:“音儿,喝了药就睡下吧!” 周曼音乖顺地轻啜了一口,才羞红着脸道:“此前孙女醒来时,好象已喝过了一次了?这药是六妹妹开的方子?”。那会儿,才从被奸污的刺激中醒来,身边人让喝就自张了嘴,但现在细想下,起先拿药给她的是五婶杜氏。 想着自己的事既然引了杜氏来,自然也瞒不了曼云,更甚至让曼云看过自己的丑态,曼音只觉得羞愧欲死。 “是,云姐儿开的避子汤,说是不同市面上的……”,重要的是曼音年少身娇,曼云才建议用了特方。 “避子汤?”,周曼音的眼中半羞半愕。 老白姨娘轻闭了下眼,脸上带上了些丧气的灰色,冷语道:“就算是高家应下了与你的婚事,下聘请期总还是要些日子的。不想顶着个怀了孽胎的肚子拜堂,让人看了笑话,你就不喝也罢!” “阿奶!孙女没有半点违逆之意!”,一双手惊惧地接过汤碗,秀颈喉头轻动,一碗药汤尽皆下肚。 “那先再睡会吧!”,让曼音漱了漱口,白老姨娘就势扶着孙女躺下了身子。 白日惊惧未退,闭目而眠的曼音自始自终蹙着双眉,牙关紧咬。 白老姨娘长叹口气,伸手帮着浅眠过去的孙女又掖了掖被角。 “人被聪明误一生!”,想到自小掐着聪明的孙女终了还是傻傻自误,坐在床边的老妇人忍不住将头埋在手帕里默默地哭了起来。 一直陪着曼音旁观着高夫人的唱念俱佳,白老姨娘不但看到了曼音心甘情愿地被高夫人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哄住,也看到了孙女立意要嫁进高家的决心。 只是,事至此,白老姨娘已什么都不想再说,只求遂了曼音的心愿,让她进了高家门坐上了正妻位再说。 “傻子!等我闭眼死后,一定会有人指着我的坟头骂着笑话着,是恬不知耻的白竹君教出了个白痴孙女。男人喜欢你才对你用强,婚后自会对你爱重,这样的谎话哪里能听得……” 翌日,似乎与以往相同的阳光重照进了和院。 看看眼前据说再要喝一道的避子汤药,再想到了曼云刺伤高维的消息,恢复了些精神的周曼音咬了咬唇,对白老姨娘求恳道:“阿奶,我想见见六妹。” 昨日,人生中最丑的一幕都被周曼云看了,曼音痛定思痛想要决然地跟堂妹将些事摊开说了。 被人请进了曼音闺房的曼云,脸色透着睡眠不佳的青白,比之曼音更象了受害的女人。 室内尽摒了众人,只余两姐妹呆着。 “五姐不喝药吗?一贴三服,最后一道才最紧要!”,曼云望着床上拥被凝视着她的堂妹,尴尬地扯起嘴角,手摸上了桌上已渐凉的药碗边缘,没话找话。 “这药的药效多久?可会影响子嗣?”,曼音也勉强一笑,认真问道。高夫人昨晚的哭诉中,还提了高维突然言行悖乱,多少也有受了侄子出生夭逝和婚事不遂的影响。 “你还想着给那个该死的畜生生儿育女!”,周曼云的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愤怒。 昨晚,待确知曼音已认下婚事,甚至在高夫人面前低头认了她与高维有情,硬替人将强暴真转了私通,周曼云彻夜未眠,伤心欲绝,可不想一大早被叫来问了这话,让她更是怒意难遏。 “药有问题?”,想岔了的周曼音眸中突现一丝惊色。 “无聊!”,周曼云低骂一句,伸手端起药碗放在自己唇边,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再抻直了臂将碗伸到了曼音的眼前。 放下心头大石的周曼音这才接过药碗,低头小口小口啜着。 “如果就为这事,我走了!”,曼云困怒交缠,急欲逃了这让她窒息的房里。哀不幸,怒不争,眼前的周曼音比之她的前世还更加让人无语。 “六妹,且等等!”,直身坐起的曼音出声急急地拦住了曼云。 可待等曼云立住脚,她又只认真看着曼云,不再言语。 直憋得曼云想要再言告退时,才听得耳边响起了轻轻的一声,“周曼云!你还是处子吗?” “我是不是处子,又有什么关系?”,周曼云打量了下曼音象是探究找着同盟和勇气的神色,索性一下子坐在她的床前,沉声道:“你是疑我婚期定急,是有些不可说的因由?可我的事是我的事,与那畜生害了你才迫你急嫁的事实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我明白了!”,一丝了然划过曼音心头,她垂眸盯着被面愣了会儿,才涩言道:“发乎情止乎礼,就算你与萧家子私相授受在先才定了婚约,可只要没丢了元贞,就可以占了理来指责我的肮脏是吧?” “不是一回事!周曼音,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记得小时候曾听师父讲过在南召有些部族至今还有着走婚之礼,情郎夜半来天明去,甚至还可好聚好散地换了人,只待感情稳固生下孩子多年,才会行了婚礼。我并不歧见这世间有这样的女子,若我生在南召,说不得也会从俗。只是我生于江南周家,自然希望能按着江南风俗享了新嫁娘该得的一切,能得丈夫的爱护与尊重。 若我的姐妹真是和别的男人情投意合有了首尾,我会想着法子帮忙成求了好事,只要有情人能得心遂愿就好。但是……但是昨日之事不一样,五姐,你是被强的!高家畜生已然全不顾你的尊严,这般强取豪夺,你居然还要嫁他,我无法忍受。” “所以,你才要杀他?” “是!若非被拦着,我早就杀了他了!”,曼云低头看了看自个儿的双手一脸苦笑,昨天也是气晕了,只想着拔出潜霭,实际要取命让银子去咬更好。 “我不许!周曼云,我不许!”,周曼音的两手紧紧地揪住了曼云的衣襟,狠声言道:“我晓得你比平常女子能耐,但我既要嫁她,就不允许你再伤他毫发。” “嫁给这样一个畜生有意思吗?嫁给他之后,你的日子会比现在更加难过的。不被看重的嫡妻,只能被搁着当摆设,得宠的妾室来给木偶行礼,他自将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丢给你象老妈子一样伺候着,当面挽了佳人离去,甚或就直接借了嫡妻陪嫁的喜床喜被翻云覆雨……” 能给曼音描述的未来只是前世曼云所受过的些许侮辱,现在境况比之还不如的周曼音会遇了什么,周曼云无法想象。 曼云口中虚述的未来,让周曼音呼吸紧促地紧紧抓住了自个儿领口,一双含泪的美目惊恐非常地瞪得老大。 周曼云抿了抿嘴,继续沉声劝道:“周曼音!能对一个女人用强的男人,从根子上就是烂透的。你不能心存着妄想,能跟他把未来的日子过好!五姐,长痛不如短痛,只要你乐意,我可以倾力帮你。” “你住口!周曼云,你住口,我不要听你的建议,你的法子。日子过得好,过不好是我自己选的!周曼云,你又不是神,凭什么要求我就得按着你的喜恶来决定我的未来。我不比你,生为五房嫡女,阿爷偏疼,要什么有什么。 这世上本就没人真心疼我!当年在丰津,我虽病得昏沉,但也听到了阿奶和娘亲是拿我为怀弟弟试药的!拿我试药……我的命就是这么贱,可如果不拿命博,就更没了生路。夺钗救母,伏小做低,才从个命贱如草的婢生女记在了母亲名下。可到了成年,谈婚论嫁……周曼云,你能得偿所愿嫁了你想嫁的良人,而我只能捡了你不要的……” “五姐,根本不是这样的!这样莫名的自轻自贱只是你的想法而已!”,心中大恸的周曼云揽住了曼音,同样的泪流满面。前世的曼云亦如此,总是卑微地仰视着世间众生。可今世轮回方得脱,这一边又陷下去了个比她更加傻的女子。 趴伏在床上的曼音,披散的黑发倾盖着芙蓉娇颜,向曼云伸展开横着条断掌伤痕的素手。 “我不贪心!我只求一个正妻之位,管他宠谁,我自安生过我的日子就好,多苦多难我都忍得。曼云!就算你算准了我的未来,可你不是神,没法抹掉我已受的伤。若你能让时光倒溯,我自会应下霍家婚事,不起妄念,可现在我只想嫁了高家,只想你不要再伤他害我做了寡妇……” “要去掉伤痕其实并不难!”,情知无法说服执念已深的五姐,曼云只抱住了曼音的身子在心底对着银子低语。 她不是神,无法给曼音象自己一样的重生。但曼云还是想尽力让怀中的女孩“重活”一回。 只是时间,她需要更多一点的时间。RS 最快更新,请。 第166章 婚期推迟? 象游魂一样飘出和院的周曼云,飘到了耕心堂周显的病榻之前。 曼音的婚事看着已是箭在弦上,能帮忙让进程缓下来的只能是当家作主的老太爷。 “你想让曼音晚些嫁。等你配出不会伤及她脑子又能尽忘前事的药物,再让她脱身而出?”,靠在床头的周显喘了口长气,才慢慢地重新简述了曼云刚才有些语无伦次的求恳。 “而且时间稍长些,如果五姐假死脱身什么的也不乍眼。”,曼云偷眼看了看老爷子还算平和的面容,再补充了一句。 “即使曼音自己是想嫁的,你也要拦着?” 曼云低声道:“总不能知是受苦的地狱,还让她掉下去。”,只是不同于当年的周曼华,想嫁的周曼音如果让她象大姐一样假死去,显然四婶母女都是不肯的,怕是前脚让她“死”,后脚她又自己活过来想嫁了或是觉得被坏了姻缘真要寻了死。 若是能忘了前事,不让曼音再纠结着已失的贞操,更有可能让她活得更好些。 周显缓缓地点了点头,但看着曼云一下子放晴的面孔,还是凝重地说道:“昨日若不是事发突然,又被高郑二人一块儿挤兑着,老夫也不会应了亲。你说配药与说服曼音与众人需要时间,但是按高家还有你四叔四婶的意思,他们想请期让曼音月底或是三月初就要嫁去。” “这么急!阿爷你应了吗?” “我只让高家先筹备了小定之礼过来。不过,音姐儿的婚期半是因为她已**于人。另半原因却是为你。” “因我……是因为原定了让我三月十八出嫁,就想让五姐赶在我前面?那……阿爷,就先将我的婚期往后推,顺势推了五姐的可好?” “婚姻之事岂可儿戏?要推婚期一定要有立得住的理由才是。不然周家的累世清名就被扒得一干二净了。”,垂垂老矣的周显眼中尽显悲凉,凝视了面前正一脸期盼地望着他的孙女,黯然地叹道:“阿爷自有法子帮你们延了成婚日子,只是还未定下的高家好说,你这边,我必须得到萧家的同意。” “萧泓一定会应我的!”,曼云展颜一笑,尽显笃定。 “你让他来亲自见我,我才能答应。到时萧世子那边也自由老头子应付。推上一年是否够了?” 。若婚期推了。按着当日萧泽所表达的意思再择期迎娶就又要拖了年把。曼云年纪小又素来左性子,眼中不容沙,若是不得萧泓承诺。她必有一天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不已。 “阿爷!尽够了!我这就找他去!” 得了老太爷亲许的曼云象是肋生双翅,轻快地就飞出了耕心堂。 耕心堂里的周老太爷蜷着身子重新躺下,摸出枕下的小木匣搂在怀里,一滴浊泪挂在了眼角。 曼云回藏岫楼换了身普通男装,利利索索地寻了个小角门遁了出去,亲自直奔着去找了萧泓。 原本已提过的婚期改动之事,再次提起。 为求得谅解,曼云也只得对着萧泓细细地说了周家刚发生的事情,撒娇耍赖地央告了半响儿。终于,萧泓捧着曼云尽失血色的小脸。心疼地点了点头。 “想都别想!要不按期成亲一起回云州,要不干脆就不娶了!”,而带着曼云尝试地在长兄面前跪求的萧泓,却是被恼怒的萧泽用鞭子抽出来的。 “还是先见阿爷,让他说服大哥吧!”,曼云扯着萧泓的胳膊跑出院子,只想着把人早一日地拐到家里跟周老太爷说个清楚。 “周曼云!你再这么扯着我,一大街的人都要当你我断袖了。”,见已被曼云拉着拐过街角,萧泓忍不住地低语抱怨。难得女人风风火火地热情一次,却为的是推了婚期,多少还是让他有些意难平。 “求你帮忙了!”,周曼云腆脸凑近哀求,尽显谄媚。 一只手立时气恼地掐在了她的粉腮之上。 两人边行边闹着近了溪南小周府,萧泓望着不远处周家的门楼深吸口气,道:“周曼云,我能毁约走人吗?” “不可以!”,周曼云双手用力地在男人的背后狠狠一推。 被向前推近的年轻面庞,恰恰巧巧地被附近高楼上几个久侯的贵客清晰地看清了正脸。 虽只一晃,少年俊美的面容还是让人印象深刻。 “那个高个儿的就是景国公萧睿的六子萧泓。”,见两个身影渐向周家行去,高楼之上,肩缠绷带的高维恭敬地向着父亲与郑如指证着越潜入境的小贼。 “恩渠,这少年面容虽已长开,不复柔媚女相,但看着可还是有几分象着孝宗时的萧后吧!”。心中已确其人的高恭转向了并立的郑如,低声提示道。 “长德兄,我也不过只是永德四年时有幸拜见先后一次,凤姿煌煌又岂是我等初晋仕途的微末小吏得以直视的。兄长出身大家,若是您认着不错,应当就是不错的。” 郑如的心中暗自叫苦,被高恭哄着来了霍城,昨日还以为看了高家的闹剧笑话,可今日却是被高恭将了军。 “原本允州的刘将军得了信报,是想越境拿了私离云州的小子归案的。可是愚兄想了许久,觉得他既然潜在和州,不如还是由兄弟你收拾了比较好些。” “长德兄,听令公子言道,萧泓谎称燕州杜家旧部子已与周六姑娘定亲,将于三月十八亲迎。这,您昨日刚与周家写下婚书,令郎可是要跟他做了连襟的。” “国法面前又哪里容得下私情?愚兄倒是觉着在霍城周家乡勇势大,一个不好,就动了宗族之力瞎闹腾起来。不如,待三月十八他迎了周家女离了霍城,你点了兵马在路上将其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 这支的叫什么招?郑如想想了高恭昨日初跟周显提的三月初二迎娶周家五姑娘的婚期,心中大骂。 该管境内,得了信报若不拿人,罪过都是他郑如的,高恭说不准已暗中报之朝廷。而他高家三月初二从霍城迎了周五,等行回允州夏口行礼,差不多这边三月十八周家也才发送周六姑娘。 横竖高家忙着亲事,压根没对亲戚下暗手,只不过是分身乏术,在那边办亲忙着呢。 “迎亲之后才拿人,周六姑娘怎么办?年轻小姑子,没正式拜堂就……”,就成了钦犯妻或是望门寡,郑如想着不免舌间啧啧。 “萧泓要娶她本就没露了本来身份,若是男的被逮或是身死,恩渠再跟周六说明利害关系,把她送回周家,让周家另光明正大地为她择了佳婿不比所嫁非人要好得多?周老大人说不准也是为儿媳杜氏蒙蔽,他与景国公素有旧怨,必不会为周六出头的。” “若是不想让周家知晓,就暗里将她随意送到哪儿都成!”,高维伸手抚着肩头还未愈的伤痕,淡然言道:“为娼作妓,也不过都是她的命!”,比之周曼音,他心心念念真正想要毁掉的女人是周曼云。 能私下通知周家推迟婚期不?谁都不想得罪的郑如面上直堆着笑,脚下发软。 第167章 被差走的信使 “贵爷爷,我就坐这儿好了!” 周曼云笑着婉拒了老仆周贵安让她到移坐到书房喝茶休息的请求,粘在上房门口的小凳上硬是不起身。 老牛自知夕阳迟,耕心堂谁知能再耕多久?背已佝得有些虾米样儿的老头儿叹了口气,自摇着头走开,边上另有有小厮上前将他扶住。与周显一样,周贵安也已然日暮西山,吊着口气一直呆在周家院里,不过是为了陪着另一个虽是主子但比他更可怜的老头儿捱着日头。 老人家总嫌时光过得快,而等在阿爷门口的曼云却觉着被单独唤进门见阿爷的萧泓已在周老太爷跟前呆了经年。 “周曼云!进来!”,帘半开,半张脸探出来就是毫不客气地一喝。 在阿爷面前不表现得温柔小意一些,这般直接的呼来喝去,老人家会应你所请?周曼云一边腹诽着,一边忙不迭地起身,只在擦到萧泓身旁时,赏了男人一个“你是白痴”的白眼儿。 但眼见着萧泓微红的眼眶,曼云又咽了下文,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一起跪到阿爷的病榻之前。 诺言易许却难为,可不管老头子硬要下的承诺再好,今后要把日子过好的依旧是年轻人。周显看着眼前的一对,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斑斑点点老树皮的手抚上了曼云一下子就凝重下来的脸颊。 不可否认,阿爷现在的状态莫名地让曼云心中害怕,一堆儿话不敢再讲,只默默地直着身子。 萧泓的一只手悄悄地摸到她身边,用力地将曼云垂在身侧的手握在手心里。 曼云感觉到了未婚夫公然在老爷子面前的无礼,却不想挣开,无可否认,从手心里传来的那点暖能让她觉得室内阴郁苍凉的气息会浅淡了许多。 “你要配那种能让人尽忘前事的药好象没跟小六讲,可我跟他说了!”,周显咧嘴一笑,浑浊的老眼居然还促狭地冲着曼云挤了下眼儿, “阿爷!”,柔软的小手似乎承受上了更大的握力,曼云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为情。 “不苦不痛不为人!老夫刚听你说世上会有这种药时也想着若是早些年能给自己用了倒是不错,但再细想,却又想不通透若是尽抛了昨日,我周显周世荣还是不是同一个人?” 周显摆摆手制止了曼云急要出口的劝说道:“云姐儿,你想帮着你五姐儿,我不拦着。但只跟你再多罗嗦两句,一则世上事并非药能决,你能帮她忘了此次之伤,可若她再遇了张维李维,你帮不得她一世。再则,象你这次推了婚期的傻事,阿爷也只许你做着这么一次,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不必为了助人而亏待了自己。” 曼云的身子顿了顿,嘴里低如蚊蚋地小声应了。 周显在曼云面前摊开手掌,自讽笑道:“老夫自私!而且五根手指不一般齐,老头子天生就是偏心眼的。” 手掌化指虚点上了曼云,周显才稍面露霁和地吩咐萧泓道:“我家这姑娘是个傻的,你既要娶她,还要多包容些。” 萧泓重重点头,被点评了傻姑娘的曼云却只更木愣地跪着,眼中泪花打转,阿爷象是交行遗言一样的架式,直揪着她的心,万分不安。 显然,周老太爷也看出了孙女又要下雨的势头,反倒朗朗地笑了出声,道:“你们别搁着杵着烦我了。改期之事,我晚上会写了亲笔书信给萧世子,明个儿还是由曼云亲自送去,在那儿等了回音再回来。” 做小的犹犹豫豫磕头告退,老爷子且笑且轰,倒是一扫了刚才一室的沉闷。 手一直就被萧泓攥着离了耕心堂,再三回望的曼云还是有些情绪萎靡。 萧泓轻叹一声,将她揽在怀里,伸出的另一只手柔缓地抬起了曼云的下巴。 “滚!这在我家里呢!”,别脸,扭头,甩手,一气呵成的动作之后,原本还恹恹的曼云瞪起眼来,倒又复了几分气势…… 送走萧泓,很想再单独再回耕心堂与阿爷谈谈的曼云等到天黑也没得半点机会。 周显先是连番地分批拘了儿孙们到跟前训话,还接着却是让贵安出来跟曼云讲说要静心写信,勿扰。 第二天一大早儿,不等曼云去给老爷子请安,一封鼓鼓囊囊的信件就由周贵安送到了藏岫楼。 “阿爷也不晓得爱惜身子……”,曼云红着鼻头接了沉甸甸的信,捏在手中才约摸发现,应当除信之外还有着一本册子。只是信的封口用着红漆封着,赫然印着周显的指印。 “六姐儿且送信去。可别想着偷看!”,周贵安笑着,夹在皱纹里的双眼几乎见不着了。 “我才不会行了小人之举呢!”,周曼云低语嗔着。 因是要再见萧泽,晓得这位萧世子穷讲究,曼云老实地还是将自己交给青缨摆弄着,尽量求能当个让人见着不赶的信使。 临出门上车,曼云还是探问了下耕心堂里的情形,待知道周显清早就唤了这两天直接在耕心堂住着的二伯周柏说话,心里难免随着启动的车轴咯噔了一下。 周曼音是在浣香院出事的,所以那日之后,浣香院就又被大锁锁了起来,只是苦了主持中馈的柳氏,满府地找着地儿放置周柏养的那些鸟儿。 曼音出事的当天,周柏捶胸顿足地大哭一场,在周显面前自承错认了高维小人,直当是照拂亲戚却被他骗了。而其后,意识到自己无心中做错事的周柏,这几天很是老实地住在耕心堂的一间小房里,非周显传唤就闭门不出,而且一日三餐也尽跟在老父身边,布饭挟菜,端茶倒水,极尽孝顺。 在耕心堂的周显也关注着孙女当信使的称职情况,待听周贵安附耳报了,缓缓地点了点头。 “老贵!重换盆银霜炭来,你就自去歇吧!”,扬声吩咐了老仆,坐靠在床头的周显才整整身上披着的衣服,转脸对向了正恭敬站在床尾的二儿子周柏,悦色指点着床边小几上的茶点道:“敬轩,你也别站着说话了,且坐过来用些点心。” 周柏唯唯应诺,行了个礼挨着床边坐下,束着手目不斜视。 周显双目含笑地看了看几上琳琅满目的点心,道:“柳氏极孝,晓得我老人牙口不好又用不得太多饭,每日一早会差人买了各色新鲜糕点送来。你别说,城北穆家百年老号虽说铺小,桂花白糕还就他家的正宗。” “父亲要用?”,周柏连忙拈起一块白糕放在了周显嘴边。 周显就着儿子的手,对着小食咬下一口,招眼对着周柏一笑,周柏也立时笑开了眉眼应合着老父。 看着一室父慈子孝的和乐,老仆周贵安进门轻手轻脚地换了炭盆,走到门口稍停了下步子,接着蹑手蹑脚地仄了出去,一只满是皱纹的老手牢牢地带紧了房门。 正如周显自言的他如今胃口不好,一向爱用的白糕也只吃了小小的一块,第二块只才咬了一口,就对着儿子摇了摇头,很是疲累地靠在床头半闭上了眼。 周柏面带微笑地重坐回椅中,就手将还沾着老父口水的半块糕丢进了嘴里。 “周柏!你就不嫌我吃过的东西肮脏?”,突然又睁开眼的周显,语气中带上了些冷冽。 “父亲这话怎么讲?儿了一身血肉都是爹爹给的,又怎么会嫌呢?”,周柏立时转过脸讪讪陪笑。 “这几日,你吃不象吃,喝不象喝,一直拣着老夫的口水,是怕我毒死你吧?”RS 最快更新,请。 第168章 带你一起死 周柏干瘦的面皮困难地抽抽,想要继续陪笑,却在老爷子如冰的眼神里渐渐地抻成了一块平板。 “儿子做了什么事情竟然惹了爹爹如此大的怒气?”,不再刻意讨好,周柏索性抖抖身上的袍子端正地在椅上坐好。 自打曼音被奸事发,周柏就很主动地随势留在了耕心堂。他心里担心着万一查出真相的父亲会想了法子发落他,比之住到不见外人的其他地方,反倒是跟着老父饮食同步的这儿最安全。不仅周家上下,高恭郑如还有他的那些鸟友们都晓得他在此伺候老父,总不能他个尽孝的人子突然就在父亲跟前无缘无故就暴毙了吧? 估量着父亲爱惜面皮的传统,周柏还是有恃无恐的。何况,这样的日子并不需要过多久,只要三五个月内待老父油枯灯尽地熬死了就好。没了父亲,谁还能再下得手管他? 就象是应着知子莫若父的老话,周显平静无波的声音也开始说道:“这两天,我让人查了才知道,几个儿子中还是你最孝顺。早在一年多前,日日上街遛鸟都会顺路遛到宝和堂,还大方地借钱给那儿的掌柜伙计,无所他求,只为了定期看看老夫的药单子。” “儿子不过担心父亲,想多了解些,好侍奉您老人家。”,周柏撑着,恭敬答道。 “是晓得了我何时会一命归西,好把尾巴重新翘起来吧?”,周显嘲讽笑道:“所以待在年前听得老夫不过还能再残喘上三五个月,就大胆地去给高家子做了帮凶。” 打徐讷走后,周显的身体就交给了宝和堂的方老先生打理,既因方大夫的医术不错,也重着宝和堂是老字号还是极重医德堂风的。周显的信任并没看走眼,但是对于一个出手大方又孝顺的儿子,看看方子问问病情,日积月累的人情攻势下来,宝和堂的人对周柏合情合理的所请并不防范。 自己的身体情况,周显一清二楚,早一两年前起就借口静养很少召了儿孙们长坐,特别防着会医术的曼云。小姑娘爱在外面折腾,他由着,反倒是不要回来日日守着他吃药扎针才好,早在永德十五年就是被硬延下来的命,周显也自觉活得差不多了,听得说只能至多活个半年左右,悬心的不过就是几件还未决的儿女事。 也正因此,当日萧泽上门提亲,周显没怎么犹豫就应下了三月十八的日子。 可不曾想,正欲用着所剩不多的时日安排好身后事,却让一直处心积虑的儿子盯上了。 见得老父步步紧逼撕着面皮,周柏半点不慌张,脸上反又重浮了笑意道:“孩儿也是担心爹爹操心过甚,才帮着您促了高维与音姐儿的好事。” “好事?这样不计后果,坑害晚辈,败我高家家声的好事?”,大声呵斥着儿子的周显,忍不住地一阵儿剧咳,枯黄的面色泛起一阵儿潮红,呼吸急促。 周显伸手从枕下艰难地摸出个白色的小瓷瓶,倒了一粒绿豆大小的药粒放进嘴里,再倾倾药瓶,瓶子居然已经空了。 老人家只好胸腔猛拉着风箱,侧转身,颤抖着双手打开了枕边另个木匣子,匣子里另有个跟刚才空瓶一样的小白瓶子躺着。周显的手刚碰到瓶边,一只干瘦却有力的手却从旁伸了过来,将药瓶抢在了手里。 “宝和堂方老大夫专给您配的惠济通窍丸?自觉心胸憋闷,痰涌上喉时,一次服上三粒?”,瓶口一斜,十数颗小丸药现在周柏摊开的手掌上。因着长期详细的探问,他对周老太爷所用的药物一清二楚。 周显一只手摁在胸口,痛苦地点了点头,另一只胳膊哆嗦地向着周柏伸了过去。 “如果这次爹爹跟孩儿清算,会再把我囚到哪儿?或者让儿子干脆象娘一样疯掉?”,周柏侧脸相询,握药的手掌在周显即将碰到的那一刻攥成了拳。 看着周显面上怒悔交加的表情,周柏的长脚一勾将床尾的炭盆勾到了身前,紧握的拳头在炭火之上缓缓松开,一串儿药粒争先恐后地跌入盆中,荡起了淡黄色的轻烟,药气扑鼻。 周显敢叫了他来质问,想是已将前因后果查了清楚。不想再受囚禁苦的周柏拍了拍空空如也的双手,带着一脸恭顺的笑意,将失药之后喘意更盛的老父亲扶着躺下,还轻柔地帮老人家拢拢了被子。 双唇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周显,刹那之间泪流满面,象个三五岁的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痛哭出声。 “自家孙女被人用强的奇耻大辱,让您觉得很是难堪?”,老爷子的哭声反倒取悦了立意看着老父去死的周柏,他缓缓坐下,嘴里娓娓地叙起帮忙高维勾搭侄女的始末。 “您给曼音、曼云找的婆家都实在太过普通。我就想着与其到时曼淑曼静被你贱价打发了,不如儿子自给她们寻了好去处。就跟当年在你身边的胡姬双姝一样,长相标致的一对双生姐妹拆散各自嫁了,多暴殄天物?长德兄不正在为夏口行宫寻着美人,我就私下里写了信给他…… 待高维年后拿高兄的回信找我,儿子一想,这事是再好不过,他高家娶周家女,我送女入宫两厢便宜。本也只是想帮着那小子说几句话就得,可周家从老到小的一帮子都学了你那清高虚伪的死德性,高家小子拿药求我,我也就顺手再帮他当当月老……到最后,儿子万万没想到他个文弱书生居然会跟蛮牛似的硬干,不过他应该也没想到,我会直接带人堵门看现行,也不知那小子当时有没有被那几声鸟叫吓得萎了!” 说到了当日颇引为豪的捉奸事,面上同样泛起酡红的高柏捋了双袖,拍掌大笑,状似疯癫。 “你没想着音姐儿是你亲侄女?”,象是哭累的周显喘意看着反而平复许多,闭目躺在床上,哑声问道。 “高维还是我内侄呢!”,周柏笑着扬声道:“你的佳媳高氏与品质低劣的夫君析产别居,你的佳儿周檀虽是庶生但却凭着微末小技挣了声名,可现在他们的侄儿女儿滚到一处,在你眼皮子下滚到一处,还让人看尽了,丢人败兴这有多好!” “无耻至极!” “无耻!无耻不也是跟你学的!”,一句怒吼之后,周柏一直亢奋的声音反倒变得低缓而又忧伤了。 “爹!你还记得当年洛京外祖保宁侯府常行的春会吗?洛京城郊有名的挽晴园,外院自有京中各府的俊彦才子,内宅也多淑媛丽人,虽说设着内外关防,但那时孩儿还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因此即便在两边跑动着,也多无碍。 我记得有一天时近黄昏,我奉娘亲之命去寻了爹爹,转到枕霞阁,就听到了秋蝉表姐的哭叫声。那声音尖细刺耳,古怪至极……我走近看着,就见个男人半褪下裳压在她身上,表姐好象看着我了,一直哭着对我伸着手,我刚想冲去救她,爹爹你就从背后捂住我的嘴将我一把拖走。” “我若说当时也是偶遇,急急将你拖走是为了避祸,想来你也是不信的。不过,你可是喜欢谢秋婵?”,周显长叹口气,轻声问道。周柏口中的谢家秋婵表姐那时应当也不过是十三四岁,比周柏稍大着一两岁。想着周柏常恨未能娶了高门女,周老太爷难免一问。 “喜欢?”,周柏嗤地一笑,摇摇头道:“那事我后来也忘了。只是过了三四年,我收用身边的丫鬟被你查了出来,罚我在大太阳地里跪了一天后,我才又记了起来。原来,男人无权无位之时玩女人要受罚,可是强了谢秋婵的那人因为身份不同,事后被记下的两个字却是临幸。” “原来如此!你若说你心慕着谢秋婵才有了后来的荒唐,老夫说不得还敬你有着三分痴情。”,周显困倦地合上了双眼,唇边冷笑。周家父子说到谢秋婵正是孝宗时的贤妃,齐王之母。当日孝宗微服从春会上兴致勃勃带回宫中的小姑娘,到了最后,也不过是三尺白绫死在了深宫之中。 “若果今日强你孙女的不是尚未显达的高维,而是天子皇族,你是不是也就认了?”,被老父嘲笑的周柏愤然起身,拍了桌子。 “周家女不为妾,天子也一样。周敬轩,你想送女入宫的美梦也醒醒吧,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有什么好的!” “谁说不好!”,周柏怒意上头又喝了一声,但紧接着一口鲜血翻上喉头,破口而出。 “有什么好?”,周显看着嘴角流血的儿子抓着衣襟怒瞪着自己,缓缓地坐起身来,悲声道:“永德三年之后,不想再实心实意地跟着孝宗齐炆,是因为我知道萧后太子身死,下毒的正是皇帝本尊。虎毒尚不食子,那样连自己无辜稚子都能忍心杀了的地方,有什么好?” “在你眼中,我周显畏首畏尾想要权势又死撑着面子不敢明争明抢,老夫认了!但我也有我的底线在,我曾想着不管如何,都不会去下手害了自个儿的子孙血脉。所以孝宗杀子,我怕了,直觉得想要躲开,躲得越远越好。”,一双发颤的老手捧住了已倒在地上的周柏面庞,扯了一块帕子,慢慢地拭着周柏嘴角的血迹。 还残留着几分意识的周柏紧抓住了父亲的衣袖,嘴里含糊念着,“药!药……” “敬轩,你想要的是解药吗?”,坐在地上的周显把周柏的头枕在了自己的腿上,安祥地言道:“毒,我下在炭里。解药却是在那白瓶之中,被你误认了通窍丸的。本来你还有救,可是是你自己尽数将所有的解药都丢进火里烧了……” 橘皮老手放在周柏的鼻下轻试呼吸,发现还瞪着一双大眼的儿子已然了无气息之后,周显抹下了周柏的眼帘,自己也缓缓地合上了双眼,平静地等着勾魂使者找上门来。 被周柏丢进了火盆里的解药不但是周柏的,也是周显自己的。更确切地说,是他将一颗解药按着通窍丸的大小加些许面丸分成了十数粒小的,此前服下的一粒只是延缓着毒性,力图确保儿子能在他之前死去。 凌霜香,撒在银霜炭上无有任何异样,无色无味中暗夺人命。 毒药是从当初周太夫人陪嫁的药匣子中拿出来的,原本和其他毒药一样交给徐讷收着研究,解药却是徐讷配的,在他离开江南前,将部分毒转给了曼云,而这毒却应着周老太爷的强硬要求给了他。 “我原本想着,若有一日,老头子病入膏肓,就带着已反目成仇的老妻一道死去,也来个生不同寝死同穴。柏儿!因为音姐儿的事,我痛定思痛地想来想去,还是决意要带你一起走,不能让你再害了孩子们……更不能让又倔又傻的云姐儿在知道真相后,脏了手还要背上弑杀亲长的罪名……”RS 最快更新,请。 第169章 不得不 升平号驻地小院,被萧泽临时抢占了有段时间的书房里,一室静谧。 萧泽屏着呼吸看清搁在桌上一张素白的纸面上渐渐地显出隐约墨迹,转头问向立在一旁的周曼云道:“这种用秘药熏过的纸张,显字能更快些吗?” 周曼云略带尴尬地摇了摇头,低声应道:“有试过,最快就是这样近一个时辰的。” 在被萧泽重新唤进他的书房前,她根本就不晓得祖父居然给了萧泽一封这样的信。 因为一直与隐藏在燕州的外祖母莫支氏保持联系,一路之上不但要防着陈朝兵马的查禁,还要小心着瀚国和石家的搜捕,两边传信试过许多方式,直到近年才用了这种熏药纸,用特制墨水书写,再用了显字的药石涂抹,立保着万无一失。 周老太爷偶也会直接写了信给莫支氏,在他的书房里这些材料都是齐全的。 萧泽不着痕迹地瞥了弟弟萧泓一眼,暗示着要他等会儿要记得从周家拿齐了东西来。周显既然在信封中附了一小块药石和一纸说明,显然已是愿意将这项秘密与萧家共享。 周显为了这个孙女倒是舍得下足了本钱。再想着随信送来的一本小册,萧泽看着未来弟妇的目光就更加幽深了。 小册子萧泽已自隐秘地收了起来,里面墨痕有新有陈,字迹不细究着也与周显现世的书作有着明显差别,纯是以旁观者的角度记着自武宗年间起朝堂后宫的大事小情。 册中内容也许对世上许多的人来说,都是陈年旧事没有任何意义。但对于一直纠结着萧家从前遭遇的父亲萧睿,拿到这样详尽的册子,他会非常喜欢的,虽不能尽解所惑,但总是能再多窥到些真相。 “字全出来了!” 立在桌旁的萧泓轻声一咦,他身边的周曼云却在瞬间变了脸色,苍白如纸。 萧泽伸手拿起信欲读,刚才大约看着几个关键字的周曼云已转向冲出门外。 “曼云!”,萧泓在身后叫着急赶,前方的少女只一径不管不顾地向前冲着,其势如箭。 “老朽病重,时日无多……但求孙女暂留于室,全祖孙之情,尽齐衰之孝……” “推婚期要有立得住的理由……你尽管去,阿爷自有办法……向后推上一年可够……”,老太爷这几日说过的话和流露出的苍凉哀伤象走马灯儿一样,在周曼云的脑子里转着。 亲自送信,等萧泽读完再回府相报,拖了一个时辰才能显形的空白信纸……桩桩件件怪异联系一起,直向她揭着将面对的残酷事实。 眼前事物在泪光中一片晃动,曼云跌跌撞撞地只顾向前。 “周曼云!上来!”,一阵儿马蹄声,在霍城的大街上响着,追着赶来的萧泓也顾不得避讳,只吼了前方华服少女的名字,在马上伸出了一只手。 曼云搭手纵身一跃,立即被萧泓默契地抱了个满怀。 一马双骑,佳人侧坐于怀的理想,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实现,却是为求丧钟迟鸣。 终,还是晚了一步。 待等两人一路奔进耕心堂,院子里已是哭声一片。 “云姐儿!方大夫来看过,说可能是室内门窗紧闭留了炭毒不散,你二伯本就服散的身子虚撑不住倒了,阿爷他痰急攻心,可平时服的通窍丸恰巧没了,以至都救不得了!”,见了曼云扑跪在上房门口,大嫂柳氏含泪在她耳边低声解释道。 “是我害了……”,曼云嘴里无意识的喃喃还未出唇就被萧泓伸手堵了,两排贝齿咬下,萧泓的手上立时多出了道血痕。 双目通红的周忱比着手势示意着,萧泓忙拖着呆傻流泪的曼云跟着闪到了一边的书房里。 “六妹!不**的事,是高家害死了阿爷还有爹爹。”,周忱双手捶向了墙壁,呜咽道:“是我们枉为周家子孙,没出息地逼死了阿爷!” 周恪只默默地流着泪,将怀中一封周贵安转呈的周显亲笔的绝笔信给曼云,接着就步履稳当地走出房门。虽长房周松还在,但他已是周家认可承家业的嫡长孙,爷爷与二叔的丧事,周恪必须尽力操持着。 周显留下的信中说得明白,他是要带着周柏一道自尽向列祖列宗谢罪的。 教子无方使其沦为帮凶是罪过,无力护持子孙讨了公道是罪过,任人胁迫委屈妥协是罪过……但他在信中也劝着儿孙暂忍,要雪耻洗辱不必要报复行凶,而是要过好日子,守好家业,力图周家复兴。 “六小姐!老爷昨晚嘱我带句话给你,让你一定要听真记好。” 不知哭了多久,感到头顶有只与阿爷相类似的枯瘦老手抚过头顶,曼云才泪眼朦胧地抬脸看了过去。 周贵安展颜一笑道:“老太爷说,记得告诉傻丫头,我择死是为偿所愿,与她没有半点关系,若是她要硬揽上身,就是天下第一号的傻蛋,今后到地下见我,我都不认她这个孙女。” “贵爷爷!”,曼云忍不住地扑到同样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周贵安身上,重又放声大哭了起来。 周曼云一只手被周贵安牵着放在了萧泓的手心里,身子更弯成虾米一样的老头子笑笑,仿似脚不沾尘地又飘了出去。 周家用的仆役多为世仆,柳氏主持中馈也已多年,虽说是一次要处置着周老太爷父子两人的丧事,但按规矩行着,倒也井井有条。 周曼云就在耕心堂里换了一身宽领大袖的丧服,再看着跟着来的萧泓也跟她换了同样的。 “你不必的。”,已收了泪意的曼云,小声哽咽道。 “毕竟你们也定了亲的,规矩上也说得过去。”,柳氏冲着主动要了礼服的准妹婿感激一笑。虽说周家子孙众,但是萧泓愿留着一道守灵,她也这会儿才觉得老太爷急就章给六堂妹定的亲事并不算太糟。 只是待周家灵堂搭起,周老太爷与周柏停灵堂上之后,周家又再起了涟漪。 从小一直侍奉着老太爷的周贵安才被人发现服了砒霜死在耕心堂自个儿房里,另一边的和院里就接着传来了白老姨娘悬梁自尽的消息。 一阵儿波动之后,堂上又附上了两具棺木,让闻讯赶来吊唁的族人亲朋不禁唏嘘。 “周老大人逝时有尽忠之仆,有守节之妾,一生可谓无所憾了!”,凭吊了堂上的亡灵,虽然着意看了眼混在周家子孙堆里的萧泓一眼,步出了灵堂的郑如还是感慨万千地对着与他同来的高恭评价着。 “是呀!”,一脸严肃的高恭忍着心头滴血,沉声应着。 按着周家现往外传的丧讯,周氏父子的死与高家没有半点关系,但是谁做过的事谁心里明白。如果所料未差,有着周家人拗扭倔强禀性的周老太爷会撒手人寰,与高家逼定周家婚事肯定相关。 “长德兄,按着现下情形,令郎与周五小姐亲事可能会波折些。但恩渠既已忝为媒人替两家写了聘书,还是望兄长能重信守诺!”,郑如折身在周府门前恭恭敬敬地冲着高恭行了个礼,并不避讳从旁经过的吊唁人群听到。 不知周家已有悔婚隐情的郑如,被灵堂上按着尊卑排布的四具棺木刺激着,突起了一点侠义心肠,想为着那晚明眼人一看就知是被害的周家弱女讨个保障。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一得知周老太爷死讯,就知道自己与周家已然要反目成仇的高维咬着牙狠狠地剜了郑如一眼。 周老太爷生前已为高恭二子高维与周家五小姐订亲,还是由和州知州郑如郑恩渠做的大媒,原本高周两家都想就此跳过的婚约一下子几乎与周老太爷的丧讯一道散向四方…… 霍城县令特意收拾出来的驿馆中,夜烛轻摇,照着高恭略显出愁苦的一张脸,光影波动很是骇人。 好半天,他才咬紧牙,对着身边的妻子黄氏说道:“虽说周家怕是今后再难相与,但维儿还是依着前约要先娶了周五。” “还娶她?”,黄氏眼中尽显不可思议。 “若是不娶,反翻出了儿子逼*之事,高家更无颜面立足于世,维儿终身也必为人诟病。” “夫君想得不错,但周家如今哪里会肯嫁女?今个儿我去蕴华居找小妹,她都闭门不开,说是新寡守丧,不想让外人沾了晦气。外人?我这嫡亲的嫂子现在都成了她口中的外人了。” “周家不肯嫁,那个小贱人却是肯嫁的。你没看着周显死了,她的亲祖母都挂脖自尽了,可她还好好活着?”,附在妻子耳边一阵儿交待后,高恭叹道:“我也不便在此久留了,自先回了允州安排,你在这儿跟维儿商量着依势而行好了。” 黄氏自然顺从地点头应了。 高恭长唷口气,面色缓和下来,才又探问起突然不见的儿子去向。 “那个姓薛的贱胚子居然也在霍城。说不得那个逼*周五的损主意也是她给出的!”,虽然当时儿子提起,黄氏不置可否地随他行事,但现在事情闹得大发了,她不免还是生了怨气。 薛素纨在霍城的事,也是看着儿子行踪诡秘才刚刚查出来的。 “你怎么能纵着他还跟那心机深沉的女子往来!”,高恭皱眉喝着,很想领人再去杀了薛素纨一次。 “老爷,算了!”,黄氏的眼泪刷地一下下来了,道:“妾身也厌着那女子,只是她怀着高家的孩子,只要想起我那无缘的孙孙,我就没法子再狠下心来……” “慈母多败儿!”,高恭不满地哼了声,但还是重新在椅上坐了下来。RS 最快更新,请。 第170章 热孝成亲? 打从半夜里下起的雨一直淅沥沥地下到了清晨,间中居然还夹着点雪花,只是未及落到地面就已然泯然雨中不复现。 窗外雨潺潺,窗内却透着一响儿贪欢的温暖。 挺着大肚子的薛素纨嘴角挂着温柔浅笑,亲手帮着高维整衣净面,布食喂粥,比之平常人家的恩爱夫妻还更要甜腻。 偶看到低眉顺眼在一旁立侍的柳叶,薛素纨抚上腹部后飞挑起的眼角更露了得意。 母亲凭子贵。就算眼前的男人再有何不足,待自己与孩子还是极好的。想着昨晚推了柳叶替伺枕席,却被高维断然相拒将人赶走,此后抚着她高耸的肚子还是留在了她的身边并枕说了一夜私话,薛素纨恍然想到沧浪居中曾经也被人赶的委屈,同时心头也泛起了一阵儿甜蜜。 甜甜腻腻地送走了高维,倚在门边的薛素纨就一把被王妈妈重扯回了屋里。 “昨晚,高维跟你提起,与周曼云定亲的实是景国公六子。”,王妈妈的脸绷得死紧,只一双眼象锥子一样直盯着眼前娇笑未退的女人。 “妈妈不是应当早就听到了吗?”,昨晚当了一夜集话篓子的孕妇有些显困,小小地打了呵欠,眼中的神色也多加了些迷离感伤,道:“那周曼云确实命好,小时候我也见过那萧泓的,混装着小厮下人却是让人看走了眼。” 同样是从还未成年起就钓住的少年,比比周曼云,薛素纨立时就觉得自个儿眼看着就要光明的前程又暗淡了些。 “你要早知道了,下手笼住他不比笼着高维强!”,王妈妈冷声喝出了薛素纨潜藏的意思,眼中尽带不屑。 成日没男人只会偷听壁角的死虔婆!薛素纨心中暗骂,嘴上却大方地笑言应道:“是呀!论着身份皮相,能睡了姓萧的倒更好些。” “只可惜你没机会了!”,王妈妈一边叹着,一边越过被呛着的薛素纨走到了书桌边。跟着在沧浪居里就会偷嘴的薛素纨,王妈妈也只是无奈之举,但眼前多来的信息却让她看到了重回天香苑高位的另种途径。 远在云州的景国公萧睿好色不错,但能被收入府中又能长期得近身侧尽皆是查证出身能信得过的。景国公府外松内紧,天香苑也一样还没渗了进去。 萧睿已是偷腥偷出神通的老狐狸,可是被他撇在江南的这个儿子却是个没见过市面的生瓜子。听着高维昨夜里突发的狂言,说是要在萧泓离霍城后在路上将其逮住凌辱,王妈妈倒觉得天香苑也可待机做些别的事情。 让人被押到洛京或是死在江南有什么好处?不如在路上安排了莺雀缀上,来个美救英雄,顺理成章地跟到云州去。 一封急报行云流水地在桌案上写着,原本想去补眠的薛素纨凑身看着,睡意全无,连声娇唤道:“妈妈!妈妈……你让她们想法子把周曼云杀……不,毁了她容貌让她形如无盐就好,让她就算进了萧家门也只能当着摆设,见天只能看着自家夫郎与别的女人在她眼前亲热……” 王妈妈白了薛素纨一眼,但笔下也不吝啬地按女子的大呼小叫添上了一笔。 即便周老太爷新丧,可是她们对萧泓会在近期迎娶了周曼云北上还是十分笃定…… 从郗家小院别了佳人离开的高维,正一身素服,神情哀戚地跪在溪南小周府的正院大厅里,高高举过头顶的是那一夜郑如保媒写下的一纸聘书。 周老太爷头七过下葬刚毕,厅堂之上依旧是高朋满座,不论是在霍城的周家族亲,还是远道而来的姻亲故旧,各有所思地直盯着堂中跪着的俊秀少年。 “百日成婚?不可能!阿爷才刚入土,妹妹们还要服孝!”,周忱的眼中燃着怒火,不管不顾地就要冲到高维面前,将婚书扯了。现下的他恨不得高维立时去死为父祖偿命,虽说周柏人品低劣但终是己父,若没有高家子带累怂恿做下错事也不至于非死不可。 “二哥!”,周慎哭着跪抱住了周忱的腰,不敢劝只是泣不成声。 “二弟!你带着四弟先退下,长辈们都在呢!”,周恪扯起了燎泡的嘴角,苦涩劝着。曾经经历过周谢反目,他明白此时是同流着周高两家血脉的周慎最是难为。 高家从前还是不错的人家,可现如今……如果,说是权位移人性情,再过个几年,十几年,自己和兄弟们是否也会变得面目狰狞拔刀相向?周恪不敢深想,敛神扯回了跑远的思绪,极力平稳地走到高维身前,弯腰相扶。 “承纬,你也先起来。你对阿爷的一片孝心,还有对……对五妹的情谊,我们都看着。只是高周两家都是守礼人家,热孝成婚实在太过仓促……我们暂缓到明年再议如何?” 周家果然还是要脸的,不敢把五姑娘已失身的事情嚷嚷开来! 即便高维的双臂被周恪搀着,可他还是用力的坐身而下,大声地痛哭了起来。 几日守灵哀哭,忙前忙后,原本身体就较高维单薄的周恪吃不劲,身体反倒趔趄欲倒,幸好被凑前的兄弟们扶住了。 可这边扶好了周恪,那边却阻不住高维的无赖哭声。 “承纬打少年起在霍城读书,老太爷视我如亲孙一般爱护照拂……老人家想着时日无多,在郑大人的见证之下写了聘书,不过也是想着在闭目之前看着儿孙亲事得谐……周家六妹妹的婚期众所周知定在三月十八,而我与五妹的亲事,老太爷本是要定在六妹妹前面……两桩婚事,紧赶紧地定着,不过是为了全老太爷死后瞑目的一点心愿……难不成,他老人家一去,周家就不再认了亲事……” 高维的哭声,让堂上聚着的些个白发老头捋须摇头,戚色满面。不得不说,从生前安排好儿孙事这点来说,他们以己推人想着周老太爷应当此前是有过在生前就让能嫁的姑娘都先嫁出的打算。毕竟疼着儿孙的老人,都不忍心让子孙为了守孝耽搁了大好亲事。 周曼云三月十八的婚期曾报过周氏族里,人尽皆知,依此推想,高维所说的原定三月初二也因是真。 终于,有老人家帮着开腔相劝,也不劝周恪,直向了堂上象木偶一样呆坐着的周松道:“成栋!象子诚,子纯他们这些少年人不懂得和州旧俗,但你应当晓得,老人过身百日热孝内还是可以成亲的,虽说简陋了些,但一全老人心愿,二不耽误了孩子们。” 说话的老人七八十岁的年纪,出自溪北大周府,周松还得恭敬地称声八爷爷的。 有了这位八爷爷的首倡,宾客中七嘴八舌的附议声也响了起来。 附议的人中有想着周家好却帮着倒忙的,但也混着高恭一路北上时,相请相托来的帮腔,偏他们喊得最响,掰着手指数着州府乃至陈朝的各类实例,曾任过宰辅又当过帝师的一位同州名贤的名字被反复提起,当年此君还是在父丧二十一日娶的娘子。 “承纬身为男儿不打紧,但五妹拖在闺阁之中时日久了,唯恐……” 一室吵吵嚷嚷中,高维渐低的抽泣声虽然被冲来给他拭泪的周慎挡了,但一星半点听到有心人耳里还看看高家几个年幼男丁的神色,心里更不是味儿。 “莫让周氏一族蒙羞,还是让溪南快嫁了五姐儿好!”,刚才发言的溪北八爷爷手掩唇上,对着神色犹豫的周氏族长周桐瞪起了眼。这几日,周显停灵,族亲往来相祭,也就听得了另一个版本。说是周显本能再活段时日,却是因了孙女与人私通做出丑事,尽力弥补但终因急怒攻心,告了不治。只是与人私通的是行五的还是行六的,传言含糊不清。 话应当是高家传出去,周家要脸,他们不要了,只想着娶了五姐,然后就可以直接化丑为妍,将流言消弥。几乎上演着同样一幕的后宅厅中,周曼云望着坐在一堆老妇之中掩面而泣的高夫人,心头一阵儿一阵儿地打着寒颤。 人不要脸则无敌。高家所算不过就是周家不敢也不忍将五姐受辱的事情说开去。 听着红梅附附耳来报,前厅那堆男人闹得比妇人这边已凶了百倍,就连族长周桐也有意让溪南小周府行五行六的两个姑娘还是按期先后出门,周曼云的脸上不禁地带上一丝凄凉笑意。 庞大的宗族,有时是庇护族亲的大树,但有时也是吃人的帮凶。 扑通一声,周曼云直冲到厅中跪了下来,一纸墨书向着在座最德高望重的族房七曾祖母的方向举了起来。 哭求吗?她也会! 忍着涌上胸的怒愤,曼云的眼里飚起了泪,泣声道:“七太婆!各位阿奶,伯娘……在座长辈们且容曼云禀了实情。留了云儿与姐姐在室守孝,实是阿爷临终心愿,还请各位成全……曼云这儿有从萧家要回来的阿爷推期之书,字字亲笔,若各位长辈拿不准,自可让前厅的爷爷伯伯们认着……” 见手中书信被人转了一圈,再由着几个可信重的妇人送向前厅,曼云顶着高夫人投视而来的森冷目光,更显凄婉地低声哭了起来。 “曼云与姐姐不过为尽孝心留室守孝,却不想还有流言侮辱。流言起羞臊的不是我们姐妹,而根本就是无耻小人在借机生事抹黑整个周氏宗族。周家祠中自奉着贞女阁,阿爷死时也有白老姨娘尽了节,我周氏族女何堪受此流言污蔑的奇耻大辱。周曼云在此愿让各位亲长验身,若身有瑕垢,就立时死殉了阿爷……” “使不得!云姐儿!使不得……”,几个妇人慌忙地七手八脚上来拦着作势愤愤要解开衣带的周曼云,座中的族中守节贞妇们已开始掩面而泣。 后宅的闹腾和一纸墨书,立时传到了前厅,原本已倒了的风向又缓缓地歪了回来。RS 最快更新,请。 第171章 不领情,要走了 经了一场连绵春雨,天空放晴,和院里的上上下下按部就班地收拾起来。 曼音身边的大丫鬟青露依约立在院子门口准备迎人。阳光晴暖,她也渐散了这几日压在心头的乌云,年轻的脸颊透出了几分光亮。 虽则自家的小姐还郁郁地躺在床上病歪着,但是原本也有着失职责任的丫鬟们已逃出了生天。虽说四夫人闵氏起先叫嚷着要将青露等人打杀,但还是在当家的柳氏劝阻下,她们依旧留用在了和院。 “六小姐!”,见着曼云果然按时来了,迎上前的青露礼行得标准而又真诚,一起身又连忙报道:“我们小姐今个儿早饭用了一碗粥,两块酥……现下正由青凝服侍着又躺下了。” 私下里,她与青凝谈过,若果当初把六小姐来和院的警示放在心上,看牢了姑娘,可能也能免过了一场祸事。只是千金难买早知道,她们现在所能做就是再好好服侍了五姐儿,然后在她出门后,领了封嘴费各自家去,同是周家世仆女,只要老实听话,仁善的主家还不至于杀人灭口。 曼云边走边静静地听着,不时地轻轻点头。 “就连五姐儿身边的丫头也都听了她的了。”,闵氏的声音微不可察地响了唇间。她远立在廊下看着曼云,手搭在亲生女儿曼妍的臂上,神情凄苦,这几日连续折腾下来,闵氏的一头黑发已白了小半。 “谁让那小贱人没人家长进!”,曼妍微红着眼眶劝解着娘亲。 已出嫁的曼妍是跟着夫家一起来周家奔丧的,即便周家将真相隐瞒着亲朋故旧,但闵氏却是不会对自己的亲生女说了谎,曼音出的事,曼妍知晓清楚更觉颜面尽失。在曼妍想来,曼音要跟白老姨娘一齐自尽死了才对,而不是这样死皮赖脸的活着,以至让娘亲将难题压在了她的身上。 “你就且帮妹妹一回吧!就当偿了当初娘被她救下的命?”,闵氏默默流着泪,拍了拍曼妍的手。人非草木,虽说曼音不是打她身上掉下的肉,但终究是一手拉把大的,白老姨娘死节时的遗书也嘱着她要为曼音寻着生路。 曼妍不置可否地绷紧了唇线。 “四伯娘,四姐姐!”,见着闵氏母女二人走来,曼云立即行礼问安,跟在她身边的一个胖妇人也慌忙地蹲身施礼。 “芙……姨娘?”,虽然多年未见的美妇人已胖出了双下巴,但红发绿眼的异族长相,还是让闵氏一下子认出了人。早年间被老太爷遣嫁的胡姬姐妹花中的姐姐,虽然当时跟在老太爷身前没有名份,但按着实际,称个姨娘倒也使得。 “早不是了!四伯娘,你且称她邢四家的就好!”,曼云笑着挽起了显出一脸困窘羞色的异族美妇,朗声道:“她刚祭过老太爷,我带她来和院串串门。” 稍稍寒暄了几句,曼云就领着丽芙向着曼音的闺房走去。 大约明白曼云打算的闵氏垂下眼帘,任女儿扶着,一步步挪回了自住的上房。 “四婶!我是请你帮我,你可别给我露怯!”,小声又叮嘱了丽芙一句,曼云才笑拖着她从青露打起的帘下走进房里…… “当年老爷许我姐妹自嫁,我怕着出了周家会没法过活,只妹妹比我胆大,一心要择了有情郎……我家夫君本是丽菱妹妹先看上的,她就自找上他说开了,夫君却拒了她。她质问说是不是他嫌弃她是被老爷收用过的姬人,老四摇头说不是因了这个,只是他觉得他真心喜欢象我这样安静柔顺些的。妹妹就直接到我面前大哭一场,哭够了却扯着我的手说,‘姐,你嫁他吧,好男人有遇上就别错过了。’,再然后……” 离了周家后的丽芙嫁给了邢老四,虽说还在霍城,但为免尴尬极少再上了周家门。这一次,却是曼云直接向着邢老四借了人来。 虽然对着躺在床上面壁的女子讲话有些怪异,可初时还有些紧张的丽芙叙到了自家的幸福,弯起眉眼,言语也渐渐舒缓流畅了。 当年丽芙唯恐年幼被转卖时灌下的秘药致了不能生育,死活不肯允婚,而邢老四就自称自己年少时在战场上受过暗伤也是没法有子嗣。相互可怜着成了婚,再由徐讷出手给丽芙拔了毒,虽然迟了好些年,但最后还是意外地怀上孩子。现在同娘亲一样红头发的黑眼小子五岁了,长着一双碧眼儿的周恺在城里玩时也总带在身边当宝献。 而胆子更大也呆不住的丽菱早些年就跟着再次大胆主动求下的夫君北上,不比镇日关在家里带孩子的姐姐,她在顺意船行顺安城的驻点里可是能主事的老板娘。 坐在她身侧的曼云鼓励一笑,给丽芙递上了一碗清茶。 帮过周恺入谱的胡姬姐妹花,她们的故事,曼云熟得很。所以才想着拉人现身说法来讲了给曼音听了听,女子的幸福并不在要往元帕上染的那点红色血渍,只要遇对人,何时也不算晚。 周曼音现在消极抗拒着,曼云也不憷。想了自己还得重活一世再搭上十年,还赶着机缘才能将一切想得通透,曼云觉得在曼音这儿差的只是时间而已。 再不成,下下策就只能等“忘尘”之毒培出来了。虽然毒未现世,但曼云已然先定了名。 让跟来的青缨先送着丽芙出去,莫让人家的夫与子一直在门外等着,曼云自个儿一人留下重又查探了下曼音的脉相气色。 自打阿爷逝后,原本看着已回过精神的曼音又倒下了,非是身体出了差子,而是精神。 看着曼音脸颊消瘦空洞地瞪着大双眼,曼云长叹口气道:“五姐,我先回了,明个儿我再来看你。” “你别来了!”,一声尖利的嘶吼从曼音嘴里迸了出来,两手一挥,象是没有灵魂的布娃娃突被恶鬼附上了身。 “周曼云!我不想见你,你不要带人来,自己也不要来!”,紧紧地抱被在怀,曼音发狠喊道:“你把我当什么了?你是觉着我今后只配与那些下等的胡姬一样嫁了你家的护卫下人,贩夫走卒?” “五姐,我没这个意思!”,周曼云立起了身,一脸无奈。只是因为自己即便说过前世,曼音也会觉得是假,她才拉了丽芙来现身说法。要不人家邢家夫妻过得好好的,她又何苦挖了人来回忆旧日伤疤。 “让你真去嫁个拉纤跑船,扛包卖力的苦汉,你肯吗?”,坐直身的曼音斜眼睨着周曼云,尽显鄙夷。 “若是那人能真心待我,又有何不可?” “滚!”,更大一声吼响了起来,一只枕头更是划空而来,砸在曼云的俏脸上。 闻声而进的青露等人急忙上前,拉开了两边,一边安抚着曼音,一边将曼云扯出了室外。 曼云笑拒了要为她净脸抿发的清凝,细声交代了几句就走了开。 而房里的曼音也赶了身边人,重又埋首被中嘤嘤地哭了起来。 “阿奶,你死了,可我不想死……本来说好好地嫁了高家就好了,可现在我该怎么办……除了高家,不会再有好人家要我的,我不要被打发嫁到那些穷鬼家里去受苦……周曼云骗人,尽是骗人的……” 周曼云骗人!虽然那日被高维强拖向小屋后的记忆零碎不堪,但此前友好和谐甚至可说柔情蜜意的会面时,高维说过的每句话,周曼音都记得清楚。“若不是萧泓实是景国公之子,大有来历,你那眼高于顶的六妹怎肯俯身相就?”,当时自个儿听到这句,惊讶之余,心中对脸露戚色高维还生了些些同情…… 月色浅淡,更显得藏岫楼里烛火彻明。 “不苦不痛不为人……”,灯下的曼云一边翻着手边的医毒典籍,一边在嘴里喃喃地念着阿爷临终前的絮语。 忘尘之毒,她想来可行,但要做起来还是极难的。人世间最好弄的毒实际是直接要人命的,很多天生之物无需调配就能让人一命呜呼,越想要周全就越困难。 曼云想让曼音能和正常人一样活着,否则直接种了傀儡蛊下去,让她成了个唯命是从不给添乱不找麻烦的大木偶还更容易些。 自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所求不过是站直了可以平视着世间的一切,真要做俯视众生操控一切的神,曼云自觉没能力也没心力。 一声长叹从胸腔里钻出来,曼云掐了掐发疼的额头。再过二日,周显就要过三七了,虽然头七后,她已将热孝成亲可给搅了,但是现在高家母子和一堆象是闲着没事做的亲戚还逗留在霍城没走,而且陆续有远到而来的亲朋故旧说是来吊唁的,没过了七七,周家就不好请人走,只能好好招待耗着时日。 “唉……”,又一声几乎与她相同的长叹轻轻地响在了窗边。 窗户才被曼云推开半扇,一身玄衣的萧泓就急不可耐地挤进了大半个身子来。 懊恼地瞪了男人一眼,曼云还是搭了把手引贼入室,让爬窗的小子更快地跳了进来。 刚放了人进来,曼云就被萧泓紧紧地按在墙边,紧接着,他双唇的滚烫顺着她的额头、眉间、鼻梁一路快速游移着停到了她的唇边。 “萧泓!你要干什么!”,抻着素白的衣袖,周曼云的脸上涌起怒意。 “我要走了!曼云……我要离开霍城了,真的……”,带着淡淡的哀伤,一双唇覆上了曼云微愕张开的樱桃檀口。RS 最快更新,请。 第172章 装病相送 一烛灭,满室皆暗。 只敢抱抱亲亲的小贼箍着曼云紧贴在墙边,半为掩饰唯恐被人从窗影看到的行藏,半为了能更真切地听到佳人砰砰直响的心跳声。 突然狂飚起的心跳在几个吐息之后,缓缓地慢下拍子,曼云的叹声紧接着响起,问道:“怎么这么快?” “若不是遇上这么一大堆糟心事,我就能在三月十八的时候将我家娘子带走了!”,萧泓遗憾地低下头再啄了曼云的嘴角,才在黑暗中捧起她的脸,认真地解释道:“本来我跟大哥说是待周老太爷过了五七再回程的。可这些天,却发现我被盯上了。” “你被盯上了?”,曼云的双手焦急地抓上了萧泓的胸前衣襟。 在黑暗中看不真却感觉强烈的关心,让年轻男人受用地呵呵笑出了声,就连陈述着被人盯梢的糗事也带上些自豪。 “是,起先还以为是我以你未婚夫婿的身份在老太爷丧礼上出现引了人好奇,但细查着,足足有着十二三个斥候明里暗里盯着我。卢叔还妙手空空地从个跟踪人身上偷到了和州军的腰牌……所以,今天我们议定不能再久留霍城,要先离开了。” 一说要走,萧泓就趁夜甩了尾巴,想着能在自己的女孩身边能黏多久就黏多久。 “何时出发?准备好怎么走了吗?陆路还是水路?” “周曼云!你居然不留我?”,故作受伤的一声低嚎,萧泓垂下的大脑袋顺势在曼云的颈部蹭了又蹭,好半天才闷声回道:“分两路离霍城!这两日我们的人会分批零散出城,让大哥夹在其中由陆路轻骑回云州。而待三七奠了老太爷,我直接从桃花渡走了水路缓行。” “这意思是你既已被盯上了,就干脆招摇地当了幌子,然后掩护着你大哥安全无忧地回去?” “周曼云!大哥毕竟是景国公世子。” “我管他是什么身份!”,曼云撇撇嘴应道:“不过,看在他是为了你我婚事才来霍城份上……记着,下不为例!” “周曼云,你可真自私!”,萧泓伸手揉乱了曼云披散着的长发,一边指责着,却又一边把抵在墙边的女孩抱高了些,让她妥妥地立在自己脚面上,让两人靠更紧,也能吻得更深些。 啪啪的打手拍背声响,一只不老实地放纵了下的大手带着指尖刚偷触到的软香撤回身侧,不满的抱怨声也跟着响了起来,道:“周曼云!你别管我管得死严,管自己却是松泛得很!现在霍城,满大街上都传说着你为示清白,直接就当着一大堆人前宽衣解带求验贞洁呢。” “早说过那天都是女眷长辈!况且,我根本就只比划了个架式,没松开半点。”,不过是赌着众人的面皮究竟厚到何种程度,幸好有着周家积年名声在,根本就没人敢真的直接查了周家女,包括跃跃欲试的高夫人在内。 “周曼云!就算女的也不许!你是我的!” “我是我自己的!”,周曼云异常认真地抵上了萧泓的额头。 “我记得!”,一声叹息郁闷无比地响了起来,男人的声音平板地象是背着拗口的经文道:“即便我们有婚约,就算拜了堂进了洞房,只要你不愿意,无论相强还是诱引,我只要未经许可侵犯你,你就当我是犯罪。” 周曼云的纤手赞赏地在萧泓的脸颊上拍了拍。 “我觉得高维那小子害人不浅!” 不但娶妻不成还被牵连多加了清规戒律的萧某人决意迁怒,挑眉冷言道:“周曼云!我觉得你配药让你五姐求解脱的方法真的很傻,直接在推了婚期的这一年里找个机会把姓高的杀了不是更好?就算让你五姐守上段时间的望门寡,日子久了不也好了?” “对呀!杀了他!在药没配出来之前,先杀了他!萧泓!你真聪明……”,曼云连续几日只一心困在研制忘尘的纠结中,但还真的没有再想了直接对高维动手。 所以这会儿,她一听了建议,立时双眼发亮地捧住了萧泓的脸颊,主动地奖赏了如蜻蜓点水似的一吻。 “天底下说到杀人就扑上来又亲又啃的恶毒女人,应该就你一个吧?”,在质疑的抱怨声中,受奖的男人开始不依不饶地讨要着更多奖励…… 聪明?进了屋有床有椅,偏偏就贴墙呆站到四更天的男人会是聪明的?亏得自己也陪着犯傻站了一夜。 睡了个回笼觉,确认下自个儿昨晚的鞋底没踩出血印子,周曼云才起身忙活开来。也许是有着那个直接杀人的简单办法垫底,曼云没再去骚扰那个把她哄出门的周曼音,而是急锣密鼓地安排人手帮着萧家兄弟从霍城撤了场子。 不仅是萧泓两个,就连升平号的周掌柜等人据说也要陆续从江南撤了。 泰业十年看着年景不好,稍会想得多些的人家都会惜售了手头余粮,而江南的几大家不约而同地都开始干涉起所在城镇的粮草买卖,就连正在治丧的周家也不闲着。 各州府的主政官员或是驻地军官仗着手中权力各自为政,隐划地盘的架式也渐显现。已伸长线做了十来年生意的升平号钱银也算挣足了,看着生意不好做了,因此只会留些人员继续潜在江南,其他人就都要先回了云州。 萧泓一本正经给出的理由,周曼云姑且听着。她很想跟还有些青涩的男孩直言,是你家老爹见世生乱有了想头,要尽拢亲信趁机夺了朝廷本用作看守萧家的云州兵权,而今后萧家的经营重地更是在北不在南。 周老太爷的三七日,与周家女眷一起跪烧纸钱的周曼云听见外间报着萧泓离去,只轻声地嗯了一声。 她明白这次离开,他不仅是离了周家,还更是直接离了霍城,最快也许是在明年再见了。 而且只是也许,说不准到明年,自己会想着相见不如不见了。当萧泓折返到云州,两人两地分开经年,等他经历了些他前世经历的事后,还会是自己今世倾心的男孩吗? 世事如棋,人心难测,拿不准。 手里捏着把纸钱的曼云被杜氏猛地抽了下胳膊,回过神来的她才后怕地甩了甩手,就在刚才她险些连纸带手一块儿填火盆里烧了。 “周曼云!你可以病了!”,杜氏没看女儿一脸的尴尬羞涩,目视前方,平淡地在嘴里轻言。 可以病了?周曼云还是有些傻傻地眨着双大眼。 “红梅!云儿头晕难耐,你扶她歇息去……”,见女儿不开窍,杜氏索性一把扯歪了曼云的身子靠在自己肩膀上,小声交代道:“装病送他去吧,十天半个月也有娘在这儿盯着。反正家中嫂嫂姐妹们大都病过一轮,也该轮你了。” 轮我生病!被红梅战战兢兢地搀起身,曼云才茫然地想起了轮流生病的意思。 因为周曼音早在周老太爷逝世前就倒在了床上,而各方吊唁亲戚故旧带着的女眷会出入了周家内宅,怕她们探问出了曼音病着的实情,所以除了主持事务的柳氏,从二嫂杨氏到最小的曼洁都被安排陆续陪着曼音因哀伤过度“病”上一阵儿。周家病西施们的名声怕是要在近两年传遍江南了。 “云姐儿!你且休息着,对老太爷的孝顺有心就好!”,冲着曼云被红梅扶出的背影,杜氏还是提嗓嘱了一句。 可以病吗?可以……可以! 突然一下子很想为自己痛痛快快自私一回的周曼云,倚着红梅走了一截之后,就迅速地健步如飞奔向藏岫楼,到了最后咯噔咯噔上楼时踏的步子已然是运了十来年积的功力。 砰地一声拉开箱柜,长年外出的包裹往床上一扔,周曼云就开始手忙脚乱地卸起了身上的钗环衣裙。 “小姐!”,跟着跑进来的红梅扁扁嘴,拉上了曼云仓促中根本就未关的门,也一溜烟儿地去自换衣裳去了。 桃花渡,芳溪水,似乎还真带着让人流连忘返的香气,就象是黑夜里拥在怀中的姑娘唇间轻吐芬芳。 素白锦袍,发簪白玉,一反了平日掩在黑色中的另种打扮,衬着肤虽麦色但俊美非常的少年依稀如了画中人。只是撩了袍角半跪在岸边掬水扑面的架式太过豪气,硬生生地在烟雨江南的写意小品中挤进了一抹硬色。 毫不介意地起身甩了手上的水滴,萧泓侧面冲着码头不远处停着几辆马车和闲散行人开怀一笑,咧开的一嘴白牙象是能反着光。 那些人不是送别的,不知是要继续上了某条缀尾小船盯梢还是要就此目送后打道回府。 萧泓遗憾地耸耸肩,走上了搭板。一次二次,无论他离开霍城多少次,他家的姑娘都小气吝啬地不肯送他。 “唉!”,一声叹,险些拍断船栏的萧泓沉声道:“准备开船吧!” 应诺声起,拴在码头锚上的船绳缓缓解开,船向着芳溪水中央慢慢行去。 “等等……等等!公子!你把我们拉下了……”,见船已行出一截,离着码头还有十来丈的两骑上有个穿着灰衣的少年,干脆地笼手在口边,大声喊了来,扯高的声音尖细非常。 客船继续向前走了会儿,又突然地在曼云失望的目光中重调回头…… 一条船缆从船上抛了下来,立在岸边的曼云抄绳在手不禁开怀傻笑,仿若是抢着了月老手中的红线。 没和红梅一起卖弄地盘绳上船,曼云还是矜持地踩着重新搭起的船舷搭板,一步步走向了在甲板上已笑得更象个白痴的男人。 被拉下的人上船了,客船再次离岸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象是怕被人再跑了回去。 帆影渐去渐远,码头上的一辆马车也掉转了方向重向霍城城中驶去。 “刚才那个上船的灰衣小子就是周曼云,我一眼就认得出的。”,车厢里高维的声音沉沉地响了起来。RS 最快更新,请。 第173章 来者何人? 认出曼云灰色身影的高维,在车中扯起了意味难明的笑容。 不但是认人准,他事先的判断也准了,周曼云果然耐不住寂寞跑去送了奸夫。 虽然,在周家后来的几年,高维几乎被遮挡在曼云的视线之外,但也不妨碍他了解到曼云与平常闺阁女儿不同的禀性,何况还有在清源镇的亲眼所见。 “恋奸情热,咎由自取!” 想要围捕萧泓的计划,从来就没有将胆小怕事,左右逢源的郑如算做正军。被一下子挤兑着担起重任的郑如,面上答应着要逮人,可那纰漏百出的跟踪安排与其说是侦察的敌情,不如说是另种变相的通风报信。 不是兄弟没想法不用兵,只可惜敌方过于狡猾,逃了。郑如可能最终报来的结果,早也在高家父子的所料之中。 之所以通报郑如,送上功劳,不过是让他担了个持竿赶雀的闲角,将那人往水面上逼。 “现在周老太爷新丧,霍城里集满了周家的亲朋故旧,不说防着有外贼混着闹事,也得看着那些老头儿别一口气上不来再出了事。顺意船行杜玄霜等人都留在霍城,萧泓乘着北上的客船加上水手不过只有二三十人,且让他们沿途看看风景,等到了这儿……” 高维的一只手指在张水图上虚画了个圈,仿若已圈定了仇人的命运。 春水碧,春山遥,水岸边隐约还有几只水牛正拱鼻寻着新发的春草…… “周曼云!你不该来的!”,半推船舱小窗,萧泓感慨地以目示之,指点起遥遥缀上的几只小船道:“咱的船一开,后边就一下子跟上了群想啄食的傻鸟。” “你就放开手,让我好逃走!”,曼云笑拧了下牢牢环在自个儿腰肢上的手臂,正色低语道虽然此前已听萧泓讲他被人跟踪也做了些个安排,就这一船上的水手用的都是水路阵仗都娴熟的老手,但真亲身看到了跟在他身后的苍蝇,曼云的心里还是极不舒服。 一张水图摊在桌面,沿江北上的几个险滩和极易设伏的地点都被圈上了朱砂红点。 “你的功课做得还算不错!”,曼云一边赞着,一边虚点上了云锦帆的藏船地,纤指在图上拉出一条线,示意了几处可以将跟踪船只反扑吃了的地点。 “从桃花渡开船时,我让红梅离开自去调了云锦帆跟着。要是你在这西岚江水面上出了事,可就丢人丢到家了。” “先放放再说,也许他们只是想要奉送我出境而已。如果反因此暴露了云锦帆,反倒不妙了。” “那到了孜螺滩,我跟红梅打声招呼,只让她远远带人跟着。不过说来,你也别死倔着,就算被人护着丢面子也总比丢命强。” “我没那么要脸,何况还要留着命娶妻呢!”,说到娶妻,遗憾的萧某人又开始不安份地凑近了身子,一个响亮的亲吻夸张地贴在了曼云的腮上。 “这里呆着闷死了,我要晕船了……”,曼云挣开身向着船舱外走去,脸上尽显羞意。 一时脑热跟船相送,倒是忘考虑了诸多不便,打发了红梅,北上的这条船上除了她就别无女子。卢鹞子等人借口说是还没替她收拾了舱房,直接就把她让进了萧泓的房里。 虽说当日去清源寺的往返路上,两人也没少一室而居。但是也没这样,只隔着薄薄的船板还多出了一堆听壁角的耳朵。 出舱门,上甲板,明知那群故作忙碌的人们都是才从舱门口跑走的,周曼云还是装着毫无所察地扶着船栏赏起沿江风景。 “怕被人听见?那晚上怎么办?”,凑到她身边的萧泓带着笑,明知故问地撩拨起害羞的女孩。 船行第一日,在日落黄昏时慢悠悠地停进了新柳县碧里镇的码头上,挤在了一堆儿客商船中间,笑看着缀尾的小船没有抢到泊位。 即使有人肯心甘情愿地当了坐怀不乱的君子,但混在一船归乡心切的汉子中,周曼云还是堵不掉直往她耳朵眼里飘的夜语。 “江南冷与北边冷不同。在霍城冬日里寻常人家少点火盆,室内室外都是一样冷着,不得不穿得一样多。但到了云州,却又不同,即便是普通人家到了天冷的时候也会把火炕烧得火热,不管在外多冷,回家就能看到婆娘穿得单薄趴腰翘臀扫着炕床,直勾得人一进屋就蹬鞋,再然后就着那股子火热劲……” 周曼云双手交握着低下头,幽暗的眸光定在自己的手背上。 “要我敲敲板子,提醒隔壁舱房里小声些不?”,萧泓双眼含笑,轻声问道。隔壁大大咧咧故意提着嗓门谈女人的叔叔们纯是听不着他们的动静,就在故意做怪。 曼云轻轻摇了摇头,道:“远行寂寞,他们讲着这些也是正常。”,饮酒小赌谈女人,在没带女眷的远行客中实属常事。 “不介意就好,他们也都没有恶意。” “从前他们来江南,有些个是离了家乡妻小的吧?这一次升平号要撤回北地,又留下了一堆儿女人孩子,有些家里根本就不知道丈夫会一去不回,还当是次普通的行商。而且,他们的真正身份,在江南的那些女人还未必晓得。”,与萧泓担心的不同,周曼云实际早就隔壁说到高潮之前就已哀伤地走了神。 “所以你让高掌柜按每家家小人数核算了维持十年生计的钱银给你留下?”,萧泓笑着抚过曼云的长发道:“傻丫头,哪里用得着十年,高掌柜将银子给你,直在我面前足念了几天你贪财小气。” “那些女人和孩子应该是他们的责任,我可以帮你安置照顾,但只是帮。” 隔了一会儿,曼云又轻声叹道:“相比较些个可能还瞒了北边家室情形在南边又骗娶妻房的,卢叔那种只肯在青楼楚馆中打混的反倒成了对得起北方妻子的好人。” “周曼云!不许乱想下去了!”,萧泓有些霸道地搂紧了怀中佳人。他明白,在这样亲密的相送之后,两人就必须面对长时间的分别,而分隔两地又重新将新的惶恐和不安种到曼云的心里。 “不管卢鹞子再怎么拐你去青楼楚馆,都不许!”,一双臂攀上了萧泓的脖颈,认真盯着男人的曼云忘了隔板会有听壁角的耳朵,紧紧地将双唇贴了上去。 隔壁舱房里的高谈阔论早不知何时就停了,都是军中混过,江湖走过的,耳朵一个赛一个的灵…… 日上三竿才起行的船只,第二日的午间在孜螺滩小停,期间甲板上有人丢了篮子下来,向着在滩边一家已经开了五六年的小店买了些熟肉酒食。 到了晚上,船又挤进了繁华的歧余洲码头。 第三日,萧泓他们所乘坐的客船却一大早离了码头,向北而行。 “且让他们得意着。现在居然离了歧余县,按他们现下的速度再往前去,今夜遇雨,就必须夜宿在这些地方了。”,缀尾的几只船中,有人指点着水图上的几处荒滩,面露狰狞,连日象是被逗弄着的感觉实在让人窝心火。 从升起时就象是得了伤寒一样的日头,不到正午就躲进了乌云被窝里,过了未时,雨线就密密地织了起来。 看着原本想要加了帆力冲到下个码头的升平号客船,在雨中泄了劲,歪了舵,不甘不愿地泊在一处名唤千碚滩的小江湾里。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湾里又先后挤进了三条同样来避雨的船只。 只要多挤进条船,卢鹞子很是热情地打着伞立在甲板上对着偶遇的旅伴喊话打招呼,瘦瘦的脸上挂满了和气生财的笑意。 “都不是和州口音!倒象是江北的……”,立在舱门把伞一丢,钻进来的卢鹞子笑意全无地低头便啐。 “卢叔喝茶!”,彩瓷盏盛着的热茶立刻被曼云塞到他手上,堵住了他还要再往地上添的口水。 天下的姑娘都是一样的。立时会意的卢鹞子皱皱鼻子站好,轻声报道:“弟兄们分开暗数了人头,单照能看着的船只大小,三船加起来应当也有五六十人了。” “人比我们多多了啊!”,萧泓惊诧一叹,摊手道:“那只能等他们来杀我们了。” 风雨夜,杀人天,江水混沌好抛尸…… 亥时二刻,雨声正稠,一支鸣镝呼啸着扎上了升平号的一处舱板之上,那里正是几日来看好的目标所在。 尖利的声响在雨中也显着发闷,根本就没惊着船舱中人,只甲板暗处窜出两个值夜的护卫大声喊问道:“何方来的好汉?升平号走西岚江,可是给七彩云锦帆上过孝敬的。” 护卫高举的手臂指向桅杆上正飘摇的一面银色三角小旗,提醒着来人小心。 大雨之中跃上升平号客船的黑衣身影越聚越多,为首的一个发出了桀桀的笑声,道:“爷爷们正是云锦帆的!你们的孝敬给少了,所以特来算个清楚。” “都是自家人,娘子要跟为夫算帐吗?”,靠在船舱门板暗处的萧泓闻言吃惊挑眉,侧脸问向了屏息贴在身边的曼云。 “谁跟你是一家人!”,少女娇柔的腰身一折,贴在地面滑向窗口,一道寒光抽臂而出。 现下曼云的骨节已长,潜霭倒缚在左臂之上,出手比起年少时要快出了数倍。RS 最快更新,请。 第175章 扎堆来的西贝货 在曼云遁身折去的瞬间同时,原本脆弱的舷窗被轰地一下砸了个稀烂。 破窗的木茬子还没新鲜地沾上半点雨滴,又接着被再次轰来的流星铁锤砸出了更大的破口,使锤的矮壮汉子一边扯嗓叫着,一边已从破口处跳了进来。 锤头对准依稀能看到的黑色人影再狠狠地砸了过去,大约长着一丈七八的软索在空中划过,再被锤身扯带到了地上。 “只会使单索单锤?”,有些狼狈跃身避开的萧泓,持剑在手,嘴里的问话反显出了几分轻蔑。 “单锤就够杀了你这娃娃了。”,腕上绕缠两圈铁索,想要回扯了武器的壮汉,露了一脸狰狞的横肉,直把雨夜泊船的千碚滩当了古时刺秦的博浪沙。 “用单锤也不错,不过你收锤太慢了……”,萧泓的话音在灌进雨丝的破舱房里响着,身体却靠上一片虚扣的壁板,眨眼之间板翻人没。 眼见目标居然从消失眼前的汉子瞪起了一双大眼,喉头飚着一道血箭,身体轰然倒在了还未收回的铁锤边。 “贫嘴!”,潜击杀人的周曼云反腕扣着潜霭,嘴里狠骂一句,足尖一蹬尸体,跃起推开了另一处活动的壁板,同样离了破烂不堪的舱房。 冷雨夜,荒石滩,又遇上了比己方多得多的敌手,天时地利人和都差点,只好由着敌人杀上门来。这艘要沿水路北上的升平号客船本就是拿着从前走私犯禁物品的小货船改的,舒适度欠奉,也半点不隔音的没了私密,但是四处利于活动逃逸的通道却象迷宫一样儿可以暂且用来绞肉。 同舱而居的一对男女,在被大铁锤轰散鸳鸯之后,各自寻了不同的方向引着来搜人夺命的夜盗。可能是因为被打断了趁雨好眠的美事,本应被人宰的人,反倒一股子火气地下手狠辣地杀起人不留余力。 大约在船上绕来绕去转了两三刻,两点萤光才又重新背靠背地抵在一起。 “这种点萤示意自己人的法子好用,但也有缺陷。为何不能把光点点在敌方的身上?”,斜睨了下各个儿带着点幽蓝的右肩肩头,萧泓侧头忙里偷闲地问向了重新粘回来的佳人。 周曼云根本就不予回答,她的一张俏脸毫无表情地紧绷着,手上还在滴血的匕首攥得死紧。 “在黑夜里区别敌我,还是让敌现我隐更好……” “闭嘴!那些来杀人的,能乖乖站过来让我点?!”,周曼云终还是忍不住地低吼出声。 “这样就好!周曼云,你不用太紧张!听着声音,应该来的人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了。”,一点蓝光象是随着笑意轻抖,显着满不在乎的举重若轻。 我紧张?我为什么紧张?周曼云心头涌起一股子浓稠的愤意,咬了咬唇,还是只哑着嗓了说道:“我刚遇到卢叔,他说一直看着,那艘停在左侧外湾边的船有人偷潜着探看情况,可船上的人还没过来。” 白日泊船之时,靠着升平号左二右一,原本以为这些人是要在夜间齐来包抄,可现在有一艘船居然没动。 萧泓的眉头不由地拧了起来。 几声不合时宜的布谷鸟叫声在夜里遥遥地含糊响起,再接着是渐近了些的相和,皆是三长一短。这声音意味着在船上某处各人所控住的区域之内,已确认了无有活着的敌人。 萧泓瞥了沉默靠着身边的曼云一眼,嘴里应起声响,却是两长两短。 曼云的手随声摸出火折子,擦着点亮了附近船壁上的一盏明瓦灯。 看似素朴的客船,只要细推敲下细节,就尽是不合寻常的精致机巧,就跟人一样不被人当了靶子才怪。曼云一手合上灯盖明瓦,抬眼看着船上次第从各处亮起的火光,再看看在昏黄光晕中嘴角噙着笑意低头看她的萧泓,垂下眼帘,把头别了过去。 “周曼云!”,萧泓困惑地伸手牵人,眼带疑问。他不晓得为何眼前的少女在确认了安全之后又直接撂了冷脸子。 “六公子!”,有个精瘦如猴的护卫不知从何处挤了过来,大声报道:“有几个贼跳船逃走,卢叔带人去追了。”。他按着卢鹞子的吩咐,偱着刚才的鸟叫找来的,重点要报的是船上已经安全,萧泓可以移驾不必躲在犄角旮旯里了。 没空理会曼云的情绪低落,萧泓照旧用火烫的大手拖着她的纤手,一道走上了船头甲板。女孩家的阴晴不定,多半都是闲出来的,自以为见解独到的年轻男人决心拉着曼云再一起忙活起来就是。 夜雨在厮杀之后小了许多,淅淅沥沥地斜支着,桐油火把高照的船头甲板上正一具一具地增加着从暗处搜出来的尸体。 萧泓笑着就要走上前,却被周曼云死死地拖住了步子,轻声道:“别出去,还有艘船上的人没动!” “正因为不动,才要让他们活泛活泛!”,萧泓朗声应着,手里已接过了侍卫递过来的雨披,倒是体贴地回头嘱了一句道:“雨还没停,你就别出来了。” 周曼云轻声一叹,向前跑了两步,撑起的雨披松开口子,男人温热的身体又将她搂了个满怀。 这样应该能更近地护着他吗?紧靠着人,听着萧泓高声地对众人的指令,周曼云的眉间多了层淡淡的悲意。 若换了真正大胆而又率直的红梅与他并肩作战,会更享受着出战获胜后的喜悦。而自己却在矛盾摇摆之中更多了在他眼中根本就没有必要的担忧,或者说,是从一开始就对着他的种种行为有着种揪心的不赞同。 明知行险作了靶子还在路上三番两次推窗探首,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在何处。面对来袭的敌人,谈笑风声地多言多语,还要忙里偷闲地调笑自己。也许是萧泓安排妥贴才显得艺高人胆大,而自己是关心则乱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但也许是因为他现在是还是无畏无惧的初生牛犊,而周曼云却是谨小慎微活了两辈子的胆怯妇人…… “你看那边!” 患得患失的周曼云耳垂一疼,才抬起眼,刚啮齿小咬了好一口的萧泓已抬手指向了左侧湾边的江滩之上,只见得雨幕之中的打斗拼杀正现着一边倒的架式。 “你派人去给卢叔帮手了?不……那不是我们的人。” “不是我们的人,那条船上的。”。萧泓低头把怀里的男装少女搂得更紧了些,嘴里咬的“我们”二字格外清晰。 “原来那只船是帮忙的。”,周曼云困惑地眨了眨眼。刚才砸船杀人时的动静不小都没见那船伸了援手,大局已定才又跑出来的见义勇为,让她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了。 “来袭的这些个贼人可是大大名鼎鼎的云锦帆水匪。”,萧泓将旁边护卫递上来的一面银色三角小旗递到了曼云眼前笑言道:“我们且等着看来帮忙的又是什么人?” 任曼云认真摆弄着从死人身上搜来的银色旗子辨别着真伪,萧泓偷笑着将佳人揽进了船厅,亲亲密密地挤在主座之上。 “这旗是假仿的,用料相类,但云锦帆的旗料是粹过药的,在阳光直照下会映出七彩而在灯光下却不会。若不看彩,就得靠纫旗的银线来分,真旗盘的是灵蛇纹,而不是这种看着类似的虬龙纹……”,为防着身边的男人以后被糊弄,暂撇了轻愁的曼云,仔细地开始诲人不倦。 “为什么是蛇不是龙。翻江倒海,龙不是更厉害些?”,萧泓故作好奇地蹭近细看,脑袋直接搁在了曼云的肩上。他的女孩更适合钻了牛角尖地去琢磨着配药制锦,而非跟着自己携手并肩打打杀杀,经了几次近距离的验证,现下萧泓已能得了结论。 有些遗憾,但能接受,也喜欢。况且这样轻启唇,圆睁眼一定要让人信她所说的固执样儿,直撩得人很想狠狠地咬下去…… 萧泓贴在曼云颈部的火热双唇没等行动,就又撤了回去,紧紧地绷成了一条冷漠的直线。但紧箍着曼云身体的手仍不放,只将女孩的脸转了方向,摁贴在了自个儿的胸口上。 收拾掉那几个逃逸贼人的卢鹞子回来了,还带着刚才为他们提供帮助的义士们。 跟在引导的卢鹞子身后进了船厅的是位身量高挑的女子,乌云鬂斜插银簪,眉眼盈盈,琼鼻檀口却掩在半隐半现的红色蒙面轻纱之下,曼妙身姿更是被一团火红勾勒得凹凸有致。 待看到船厅主座上的俊美男子怀中居然还紧搂着个看不清面目的少年,红衣女子的眸光微微一愣,但又立即复了爽朗大方,行云流水地行了礼,嘴里也俏声地自介道:“云锦帆红姑见过萧公子!” 云锦帆红姑?与红梅有着几分相类的声音听得入耳,曼云的脊背立时一僵。 萧泓象是摸着只小猫咪样,趁着良机在曼云的美背上蹭蹭手,同时略带着点惊异的声音也响了起来,道:“你是红姑?云锦帆的云姑……” 红衣女矜持一笑,示意着跟在身后的一个汉子将一面银色小旗交到了马脸的张护卫身上。 “这旗倒是真的!跟原来我们花了五万两白银请的旗儿一样!”,刚才现学的萧泓立时现卖,不等旁人去直主动伸手要来鉴定, 谁收过你家的五万两!明明那些本就是你们该出的养家费!自觉吃力不讨好被扣上财迷帽子的曼云闷声哼着,狠狠出手一拧。 受不住痛的萧泓将曼云小心地移到一边挤在身后挡着,自个儿的身子向前挪挪,看着倒象是有些见新人忘旧人的蠢蠢欲动。 被示意请了上座的红衣女,双眼之中更盛开了喜意,爽朗应道:“小女子正是云锦帆主事的红姑。此前见了公子这船与其他两船打杀,还以为是道上火并或是江湖寻仇,不想起了误会才袖手观之。直到公子家人拿贼到了滩上,呼喝之声入耳,才晓得是有人在冒了我云锦帆之名。” “所以,姑娘为正声名就出手帮我们拿贼了!”,萧泓抚掌柔声叹着,硬又挨了一记暗掐的双眼漾起了一泓春水。 即便抛却了上面交待的任务不说,在信报之中未点明身份却被要求要尽全力钓上的男子单凭着皮相,也让人觉得此行不屈。 红衣女的脸颊暗飞了绯霞,忍不住偷眼儿看了下黑衣男子身后微露出的灰色衣角。不是说这人喜欢性情爽利,行事大方的女子,那现在与其亲密挤在椅上的少年又是怎么回事?RS 最快更新,请。 第175章 妒妇与种马 三更鬼,四更贼。 若不是身处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千碚滩,曼云恨不得直接抓来只打鸣的公鸡提前报了五更。 经历了一番打斗的升平号船上还散着没被刷干净的血腥气,杀完贼又捡起木工活的水手们正叮叮咚咚地修补着残破的船板,环境糟糕至极,却挡不住红姑一力要承担责任的热情。 “在西岚江上让公子遇险,红姑深感内疚。夜黑雨冷,又经了场恶战,公子真应好好歇歇。只是这船已被贼人打砸得不成样子,公子怎好再住……“ 上船来没过多会儿就大方摘了面巾的红姑看了眼正修补的破窗,顾盼生辉的眼眸又重新落回到萧泓的脸上。 萧泓还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研究。 小巧而又圆润的下巴,饱满的菱角唇总象带着笑意地翘着,配合着起先就现出来的眉眼,冷眼看着居然与就藏在身后的周曼云有几分相像。 到底是谁如此善解人意地安排了这样明冒红梅暗学曼云的女子?若不是愚蠢地借了云锦帆之名,曼云也没跟着,真在路上遇了此女,应该会让自己多带了几分爱屋及乌的好感。 而且假的比真的要身段柔软,谦卑得多。 在萧泓的灼灼目光之下,红姑原本的侃侃而谈再一次地带上些涩意,半是天然,半是更自然地记起从小就受的训。 “公子不如移驾到红儿的船上去,虽说舱房简陋粗鄙,但却是妾亲手收拾干净出来的。待等明日扬帆,妾再自亲送公子北行。” 邀约出唇,已强撑了半天的红姑就把嘴里本来自信满满的我字改成了更显恭顺的妾,习惯成自然。 萧泓有些为难地皱眉道:“那太过麻烦姑娘了。萧某等人赶赶路程,说不准后日就到了清远。红姑打理云锦帆日理万机,离了西岚江怕是不易吧?“ “若不是迫不得已,女儿家又怎么操了这要命的营生……“,仿佛被触到心底隐秘的苦衷,红姑的眼眶微微泛红,欲语又止地低语道:“公子,实不相瞒,这一次妾身也是不得不北上去找处存身之所。” 为什么,红姑偏不再说,只带着点倔强保持着垂眸欲雨的美人姿容。 “原来这样!”,跟着话尾就顺过来的萧泓点着头,好象居然就明白过来了,但紧接着慢条斯理的声音一下子紧张道:“倦了吗?” 红姑微愕,刚想答话,却发现萧泓的问话不是对她,而是对着被他伸手紧紧拖住的冷面少年。 “要不公子先带这位小哥到我船上歇息?”,红姑恢复了初见时的大方,一边笑着,一边微眯着眼打量起信报之中根本没提过的少年。 “船上还是床上?“,曼云挑眉问着,毫不压抑着明显的心烦,甚至不等任何回答,手中翻出的潜霭已不管不顾地划了出去。 打从红姑进门,萧泓陪着闲扯,曼云就躲在后面盯紧了厅角的莲花水漏。约摸半刻前,曼云看到卢鹞子在舱门隐蔽比划着已控制住了红姑那船,再忍了会儿,也就耐不住了。 匕首的锋尖并没划到正扯着嗓子尖叫的红衣女人。 在曼云突然出手时,萧泓抢先一步将红姑踢到了一边,明显不会半点功夫的女人和她带来的护卫一样被马脸张等人压在了刀下。 “卢叔,你们先审着!”,萧泓急急地向厅里的人交待一句,就折身去追甩手而去的曼云。 “六……吃醋了。”,虽说将押住的骗子已视同死人,马脸张还是谨慎地掩了大家心知肚明的对象。 卢鹞子面带便色地点了点头,接着脑袋又摇了起来。 周曼云也算是他们从小看大的,抛开当初交情浅淡时算计的小九九,升平号众人对两小的姻缘乐见其成,自然将萧泓有些不可思议的行止当作了初涉爱河的小毛头对女孩的百般迁就。 但旁观两人订婚后的种种,大伙儿都看出了严重问题。 “女儿家醋性大了,别说没法当好当家主母,待明年进了萧家门也还是要被国公爷厌弃的。若六公子能先挫挫她的脾气才好。“ 卢鹞子私下为着两小好的心意显然拿到台面上会被当了驴肝肺。 被寄着厚望的萧泓一追上曼云,就立时为刚才自觉被重视的感觉笑得没心没肺。 此生就象是未得号令就在赛前偷步先跑,即便现下领先着,还是掩不了心中的忐忑。周曼云环视了下被萧泓扯进的新舱房,轻声问道:“不是一直说收拾不出空的,现又变出来了?还有空着的吗?” “没有!你还只能跟我挤着。” 睁眼的瞎话说得顺溜,亲了下曼云的额头,萧泓道:“你先歇着。困了难免脾气大,明知我只是跟那女人套话还就使小性儿。我还要看审,不敢再带着你了。“ 曼云坐在床边,眼睫如扇滤着眼前男人笑眸中的璀璨光影。 舱门轻轻合上,装着被安抚躺下的曼云长长地叹了口气。 世上人心总不足,有了情爱要名分,有了名分要专一,再接着更要完/美无缺的毫无瑕疵。只是是情趣,还是强求,却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事…… 昏昏沉沉睡去,曼云再睁开眼却是因为感觉到了压在粉腮上的火烫双唇。 “怎么不继续装睡?”,眼见占不得便宜的萧泓直起了身子,脸上尽写遗憾。顾着曼云的热孝,更惧着那一堆被算做强其所难的规条,偷香的小贼喉头咕噜一动,移开了双眼。 单看着和衣而睡的少女推被起身,对已然在脑中欲念丛生的年轻男人来说,已是能折磨死人的痛苦修行。 有些事就象船已离了江岸重行水上一样,不言自明。曼云故作不知地别过脸,清冷问道:“那女人哪儿来的?” “起先那个红姑自承是柚溪县琼月楼的清倌人,有人出了钱银买下她,让跟船钓鱼。后来,卢叔对她用了刑,才又招了她虽然在琼月楼呆了五六年,却是被个姓鲁的妈妈直接控着,背后是何门何派她并不晓得。 这一次,她先是被带到霍城白寺镇。那里集了十来个年轻女人,又有神秘人躲在帘后查看她们形容举止,最后挑出她来。” “挑选出她的人熟悉红梅?” 萧泓瞥了眼曼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周曼云,你不觉得她更有些象你?” 根本就没细看人的曼云老实地摇了摇头。 “笨!若不是好奇那点象,我哪会看她?“ 萧泓笑着揽住曼云,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道:“你晓得她的任务是什么?” “左不过是一见钟情,痴情相送,一程叠一程地将你送到家。” “还有呢!说是如果我不肯让她跟着,就只要尽力缠上春风一度就好。你说她身上会不会也有情髓那种毒……” “若是干净的,你也就勉强用了?”,带着点沉闷的鼻音,曼云的一只手放在萧泓的脸颊上,眼前透着得意飞扬的年轻脸孔与前世记忆交叠着,让她此刻看着异常不顺眼。 对着年轻貌美且兼投怀送抱的无害女子,世上能忍心推开的男子根本就没几个,何况家学渊源至深的萧家郎。 “眼大眸明,头颈秀美,毛色光泽漂亮,腰背挺直,四肢强健……萧泓,你现在就象只四岁口的儿马。” 原本很是享受曼云纤手抚摸的萧泓愣了会儿,才低声问道:“周曼云,你这是在骂我吧?” “没有!”,周曼云闷声地应了一句,静静地贴在萧泓怀里。 果不其然,颀洁的颈边立即挨了惩罚性的一记轻咬,喜欢动嘴的年轻男孩真跟求欢期的雄马一模一样。 也跟健壮的小儿马一样,不用自个儿努力去找着交配对象,只要放养一边,就会自然地惹祸上门。 心怀叵测的女人好打发,若是遇上清白无害的又会如何?周曼云只要一想起,前世记忆里萧家从萧睿往下数的一群,对要被独自放归了北方的萧泓实在无法真正放心。 前世里萧家的几个儿子以父为范,是一个比一个赛着女人多的。而今生即便两人之间有婚约,可若是他真有了其他的女人,自己还能坚持守护这段感情吗? 不敢再想今后事,周曼云定了定神,勾起嘴角坦言道:“说正经的,昨晚那女人我还真没有察觉出她身上带毒。” “不胡乱吃醋生气就好!”,松了口气的萧泓立时从善如流地也换了正色道:“我已留了两人在千碚滩押着那女人,等红梅将她带走。接下来就要云锦帆的人帮着去查一下柚溪县的琼月楼还有鲁妈妈。” “昨晚夜袭的那两船也是她们的人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萧泓叹道:“两边的活口都相互不认得。还有,周曼云……” 曼云仰起脸看向了犹豫不言的男人。 “周曼云,待今晚船行到林屏,你从那儿的码头下船等着,然后跟着红梅一起返程回霍城!” “你得先跟我讲清楚了那两船人是哪儿来的?”,周曼云的眉头急蹙急松,提声追问道。 “两只船都是普通商船,但那些人……是来自允州的水师。所以我们从清远过江走陆路还更稳妥些。” 其实不论走了水路还是陆路,允州都是避无可避的关隘。一知来雨夜来袭的来自高恭主政的允州,他们背后之人已呼之欲出。 终究还是前世不修惹下的孽债又缠上了身! 曼云轻咬着唇道:“不行!你不能再这样招摇地在江上晃着,今晚你必须跟我一起上岸。人分散开,想法子偷混渡江更好些。” “曼云!我不确定大哥现在是不是已经成功到了江北,所以必须按着约好的时日到清远,确定了消息再往前走。”RS 最快更新,请。 第176章 离开 “萧泽定下的?允州水师跨界到和州还会掩行踪装了贼人。但要是过了和州界,恐怕就会铁索横江,明目张胆地把你当贼人逮了!”,周曼云不悦地挑起了眉尾。 “不关大哥的事。是我这么打算的,毕竟能给大哥那边空出的时间越多越好。” 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主意到底是谁出的不要紧,重点是他已经下定决心这么去做了!较之前世肯坦诚解释已是近年来有所进益,要不然就更是那种从不会问过别人半句意愿的不管不顾。周曼云又看了萧泓一眼,低下头紧紧地抿住了自己的嘴唇。 等耳边的声响停下来,她才抬脸轻声道:“萧泓,你先出去会儿,我想换下衣裳。” 待把一脸无奈的男人还算是温和地赶了出去,心中憋着暗火的曼云收拾起来也就刻意地慢了几分。 等一切料理停当走出了舱门,原本以为会在船厅的萧泓却不见了踪影。 “刚才小六上我房里说是坐坐,结果一下子就睡歪过去了,从昨个儿晚上起他都没合过眼的!”,卢鹞子立即挤过来压低嗓子解释道。 卢鹞子的架式象极了大宅后院里里擅当着和事佬的老妈子,一脸胡子却乍着很是生猛。曼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心下领情,恭敬施了个礼就想着回身撤了。 “六小姐!”,本来豪爽的汉子见曼云认真看向自己,黑瘦脸上显出了几分游移不定,嘴里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道:“有些话,老卢想跟您谈谈……” 春江水涨,掐算着北方河开的南方商船络绎不绝地在江上扬着帆,熙熙攘攘,尽想要赶早儿地挣上开春喜钱。混在船堆里的升平号一路且行,不过离了千碚滩半天,就又重被阴魂不散的几只船儿遥遥地吊上了,那些刻意做出痕迹弃尸荒滩的尸体并没有把他们吓跑。 就算是高家与周家因联姻不成迁怒,也不至于为了逮萧泓用上这么大的阵仗! 曼云扶着船栏拧眉想了会儿,直觉得头疼欲裂。前世不管是在高家还是在萧府,她只老老实实地按着应有的身份活着,许多事根本就弄不清任何前因后果。 “周曼云!你怎么不去叫我换地方睡,你不晓得卢叔他们那房里足有三个大汗脚……”,精神饱满的萧泓一挨到曼云身边,一只大手就忍不住地又要往少女的腰肢上放。 低着头不言不语,周曼云向右横跨了两步,将将地又拉出了个二尺五的距离。 “周曼云,你是因为让你在林屏下船的事生气了?” 讪讪地摸了下鼻子,没得到任何回应的萧泓同样靠着栏杆安静了下来,朝着另个方向别过脸去。 船尾拖出的水线在落日斜晖之下翻起了散碎的金点,随着并行船只的增多,水道也似乎窄了许多,操着南腔北调的各式呼喝声涌着,一下子也就将小儿女们别别扭扭的情绪冲得所剩无几。 女孩耍小性子,大男人何必跟着置气,白瞎了白日里的大好时光!抱臂靠在船舱门口的萧泓深悔,昏暗的舱内没有点灯,但他还是能清晰地分辨出他的姑娘收拾行李的每个细微动作。 “这么分开,说不得就得明年再见了!”,萧泓轻叹着,还是又蹭到曼云的身边,从背后紧紧地搂上了少女的纤细身体,唇齿磨上了她的颈侧。低声下气地求着别生气的话说不出口,就只能象她取笑自个儿象是刚发qing的小马驹子一样用由心而发的行动来表达心中的不舍之意。 在骚扰下丢开手中包袱的曼云,轻声一叹,反手勾了萧的脖颈,脚尖轻轻踮起。 揽着她的大手刚刚会意地拔转了下,曼云颤抖的双唇就直接地印到了萧泓的脸上。 “曼云……”,受宠若惊的一声呼,刹那之间就化作了被袭的低咽。 唇瓣火烫,比之以往的芬芳更加了些如蜜的黏甜,灵巧的小舌仿似能直接勾住了喉,勾出了魂,还有香气淡淡,就象是,就象是早春二月刚刚在微雨中探出头的一枝…… “杏花!”,一声暗哑的低呤响起,萧泓从一片晕沉中倦倦地抬起了眼皮,一点一点。 平躺着的身体在动,随着车而动,按着快慢应是在使唤着役牛……虽然意识还未完全清醒,一只左手已然摸向了腰侧的佩剑。 剑还在,人在哪儿…… “你醒了!”,周曼云低下头,伸手拂开了男人额上的一缕发丝。正如日初升的年轻男人果然有着如牛马一样的强健体力,精心挑选下在他身上的“杏花梦”,居然让他睡不到一天。不过,已离开林屏码头近十个时辰,也是已经尽够了。 “我们在哪儿?”,萧泓重又闭上眼,冷声问着。即便眼前抱着他的女人长着一张尽是淡褐斑点的黄脸,粗眉厚唇,但他也认出了自己脑下枕的膝属于周曼云。 “林屏县……董大哥,这是要到哪儿了?”,曼云扬声问着,却是一手撩了车帘问向了正赶着牛车的男人。 “都快到出了林屏了,现在白注县镇附近,晚上我们得先找个村子落脚……” “董保?”,赶车男人的声音,萧泓一听了出来,就挺身坐了起来。 “是咧!六公子,正是小的!”,赶车的董保回头呵呵一笑,接着又转过去,心无旁骛地对付起刚买下不久的老牛车。他之所以能被卢鹞子挑出来跟着,除了一手赶车的好活以外,最重要的就是长得平淡,往人堆里再怎么扔着也不会显出来了,这会儿他的样子更象极了受雇赶着牛车挣点小钱花用的普通农人。 “是你和卢叔合谋将我弄下船了。”,陈述着明晃晃的事实,萧泓的艰涩话音里透出了不满。 “我们都觉着你在船上太危险了。”,曼云挺直腰板,平视着萧泓低声应道,半点不怵。 从建议她将萧泓带走的卢鹞子那里,曼云已经了解到了更多。 萧泽从来没有强求萧泽一定要将疑兵从头当到尾,由霍城兵分两路离开前,只是嘱了弟弟见机行事,要保证着自身的安全。反倒是萧泓自己憋着股子劲,硬想要坚持下去确保了长兄那一边的顺利,那晚在千碚滩上甚至还让卢鹞子刻意放跑了两个活口,为的就是要挑衅地显摆着“我在这里”。 也许萧泓行险一博的想法并不算错,按他的安排也能过了允州,但卢鹞子关于瓷器怎么跟瓦片碰的担忧却更实在。 世上有太多人将自己看得高贵重要。但是,显然还正青春年少热血上头的萧泓,根本就没想到自己的身份问题。现在的年少萧泓毕竟不是前世里自己认识的那个成年萧泓,这样的单纯直接,其实也是难能可贵的。 曼云定了定神,继续放柔了些声音道:“你也不必担心,离船前,我已找了个跟你身量差不多的护卫,帮他修了面容,换了衣裳,即便只有两三成相似,但只在船上露露脸,还是能混得过去的。卢叔也是经过大阵仗,见过大风大浪的,那船他掌着,你应该放心。”、 萧泓哼了一声,大手一伸扯了车帘,探出大半个身子左右看了看。 左侧正渐西斜的日头,正红着脸笑话他的一梦悠长,他一咬牙,摔了帘子又重新坐了下来,道:“即使我放不下,也回不去了是吧?只隔了一天?” “是!只一天!”,曼云点头一应,又重抿上了唇。 没吼没骂,但萧泓一直隐藏的愤怒和挫败之感,曼云能清晰地感觉到。碍着正赶车的董保,不好说什么或做什么,她只能口鼻观心地坐着,暗暗地在心中一点点凑着字句准备说词。 日近黄昏,牛车就已停在一户农家小院里。 近年多沿西岚江走着,也对周边县镇有过研究,周曼云混充了携夫回娘家的女子倒也似模似样,因为心里的一点愧疚在主人家面前对夫君更是极温柔,看得混充着大舅哥的董保一阵儿傻乐。 只萧泓不领情,只草草扒过几口饭,就进了租来的小屋,直挺挺地在床上闭目仰躺下了。 “睡了那么久,还睡得着?”后脚跟进来的曼云轻笑着,伸手去拍了男人的脸颊。 这一次,轮到了他不理她。没言语的一个侧转,就又面上了壁。 “我晓得!”,抱着双膝坐在床边的曼云轻声念道:“你是想着已与卢叔他们定好了计策,虽不说完/美无缺,但两军相逢勇者胜,你还是很有信心能闯碍而走。但在我们想来,未虑胜先虑败,不管计划再周全,你还是从那边的纷乱中撤了出来才好,毕竟在我们眼中,你的安危才最要紧。” “我们?那把我药倒也是你们的主意?” “是,而且是我一人的主意。本来卢叔只是让我想法子劝你,是我想着与其与你争论不休,不如做了再说。”,更准确的说,应该是认定了他肯定会不会听进这样的建议去。 “所以,你就不惜用了自己的身体为武器直接将我放倒?”,萧泓霍地一下翻坐起身,两只手紧紧地捧住了曼云的脸颊。 双手用力之下,曼云本就易容的脸孔被挤压得更显难看。RS 最快更新,请。 第177章 透过伤害来证明 被挟住腮帮子的曼云刚想呼痛,房里本就只散着米粒微光的油灯一下子灭了,室内一片黑暗。 天晚投宿人地不熟的异乡,周曼云特意地找着了这座整洁而又素朴的院落,按着世俗常理,这样持家有道的中平人家家风作派都会更稳妥些。投宿后的主人家果如曼云所料,质朴勤俭,招待客人热情有礼又不过分热络探听,只是晚间安置时提供的一盏小油灯也就只给油薄薄一层。 日出作,日落息。大晚上人都进了房就早早吹灯睡觉,固执的农家习惯并不会为招待外客而有所改变。 而不管什么人,再怎么撑着装着,骨子里的本性也是积习难改。 黑暗中感受到的怒意越发浓重,萧泓对面瞪着她的一双眼更是象极了受伤的孤狼。 倒是自己几年下来渐被那爱敬有加的二尺五弄松了心防,忘了这人原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当年跟着贩奴的队伍初到霍城的少年,明明可以相安无事地遁走就行,却偏要在城门口当众杀人,将件可以忍忍就得的小事硬弄成了满城风雨。别人的耍狠斗勇在面上,而他的却在身体里紧藏着。 这一次,也许在千碚滩遇袭撩起火性,所以才会想着闯关。又或许自己用药把他放倒的行径也引来恨意了…… 周曼云不敢叫嚷,但脑子里已百头万绪地炖起了乱粥,努力地眨着双眼示意着萧泓先把她放开。他这样象是对着仇敌的架式。她委实承受不起。 摁在曼云脸上的手松开了,却几乎就在同时,男人强健的四肢反将她的身子箍得更紧,一个旋身。就将她牢牢地摁在床上,接着,低头封住她樱唇。 压在身上的肢体年轻结实散着灼人的气息,仿若对一切不管不顾的掠占让人心有所惧之时竟然还隐带上一丝兴奋。周曼云心中涌上股子难抑的羞恼,身体不配合地躲闪着,却不曾唤了在这时候帮起忙来更有效的银子。 “萧泓!你要做什么!” 终于在险险窒息中奋力别开头的曼云,喝问着还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唇角挂着一线血丝,眼中微露戒备,而立掌侧成的手刀已随时准备在了身侧。 “是你要做什么!”。萧泓一只大手探下将曼云的手掌死死地捏住。再一声冷笑。双手一起用力地将床上的女人拽坐了起来。 “你以为我要把你怎么样?以为就你现在这副死样子,我还有兴趣强了你?”,静静地盯着模糊暗色中随急促呼吸而起伏不定的胸线。萧泓的话音中带上了化不开的倦意,把手甩开道:“其实就象总暗讽着我象发情的牲口拴不牢一样。周曼云!你不过是一直信不过我罢了。” 信任并不是随着关系越近就会越牢靠。在西岚江上和他一起合作抢银子的周曼云讲着钱银两讫时相信他,可真等两人成了未婚夫妻之后,更加亲近的关系反而让信任变得单薄。 周曼云那些掩掩塞塞的莫名情绪,他早已感觉到。甚至卢鹞子等人都看得出来也劝过他,女孩子较之男人懂事早自然会多思多想,操心更多的事情。可到了这会儿,萧泓却更真实地体味到了不被信任的强烈无奈。 “周曼云!是你自己在清源说过,我们在一起,相互间不隐不瞒。我努力去做了。可是你又做了什么?一声不吭地把我弄下船,很讨厌!居然利用亲吻下毒,也很讨厌……” “如果跟你好好讲,你能同意吗?”,刚被甩得歪倒的曼云一下子弹坐直身子,倔强应道。 “不会!”,萧泓很干脆地撂下一句回答,又道:“所以,你认为做成事实就好?那我刚才若是真干脆强了你,是不是也可以了?周曼云,你从来就是这样不公平!” “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好不好?根本,根本就不一样……”,曼云语塞,有些愧意但更多却是有理说不清的憋屈。 针尖对着麦芒! 渐已适应的暗屋里,一对青年男女对坐在本可并枕而卧的床榻之上,生死大仇似的怒目互瞪,象要凭着瞪眼绝技比高下让对方屈服。 即使自己不打招呼就把他从升平号船上偷下来的行径恶劣,但他刚才摆出要强了自己的架式也真把自己吓着了。绝不原谅不低头,否则又会如前世一般被他控得死死的……一股子郁怒上心,周曼云重拾了周家固有的死牛性子,咬唇坐着,一声不吭。 “路线!”,隔了好久,一直僵在对面的萧泓傲气十足地扯开了寂静。 见对面的女人还呆愣着,他又清咳了声,强调道:“周曼云!你把我带走,总要有北上的路线吧?” “有!昨晚因从林屏码头走得急,只在边上的小村寻到牛车赶路,计划着明早我们到了白注县城重换了马匹,从陆路走将军帽,再过界尾……”,回过神来的周曼云平板应着,象是有口无心的念经小和尚。 “按你这路线,是让我避过了清远和夏口,换到润州渡江了?清远,夏口……高家这样嚣张,我却得如丧家犬一样夹尾逃到北边去?” “不是逃,只是根本就没必要去硬碰硬!高家算什么,你的安全更重要对不对?”,周曼云无奈地别过了脸,泪珠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着转。终于,还是如前世一样,眼前的萧泓还是用着阴阳怪气的挪揄提起了高家,这点足让她觉得难堪至极。 “我的安全更重要?”,萧泓低头一笑,眼中意味难明。 又这样!想起前世里因为谈到高家而遇到的种种尴尬,曼云的眼泪终于如涟一般滚了下来,带着几分积了两辈子的怨气,愤声道:“若不是为你,难不成还是为长高家的气焰?根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人,即便再见也不过是要往死里掐的仇敌,总不成你觉着是我给你带了一堆子无妄之灾来!” “你觉得我是那种遇事就都怨到女人头上的人?周曼云!曼云……曼云!好好的,怎么又哭了?别快哭了,让人听见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 怒意满满的喝问在突然觉察到的泪意中瞬间土崩瓦解,本来拿定主意要给自家女孩一个教训的萧泓,几乎手脚并用地蹭到周曼云身边,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将少女揽进了怀里。 真心觉得委屈着了的曼云索性缩了身子,小脸侧贴上男人坚实的胸膛,淋漓尽致地哭了起来。 “好了!我明白你都是为我好的,真的,我明白!”,轻轻地吻着曼云的发顶、额头,萧泓认命地垂下了眼眸。 卢鹞子的一句告诫此刻清晰地爬在年轻男人的心头。女人从开始就不能顺着宠着,日日待她好,但凡只一日待她不好些,她就觉得委屈难耐,反而长时间的不闻不问偶尔为之的温柔就会让小女子感恩戴德。 也许,老叔的经验之谈是对的,但他没教过若是从一开头儿就错了应该怎么再能改了过来? 慢慢地安抚下了曼云的哭泣,静静地搂了她好一阵儿,萧泓正低下头贴在曼云的耳边问道:“周曼云!你有计划跟我直接去云州吗?” 哭红了眼眶的周曼云愣了下,接着使劲地摇了摇头。 原本她只给自己空了最多十三四天的时间送了,还想着赶在阿爷五七时回了霍城,可现在路程中遇上的腥风血雨让她放不下心。已是安慰着自己,活人性命重要愧对了阿爷,再直接去了云州,更是有负了阿爷死前应她的改期之请。 萧泓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你的回程是怎么安排的?按着刚才跟我讲的路线安排,你至少要跟我到润州新阳渡口。回程时,你要怎么办?” “我自个儿再照着原路回了霍城也就是了!”,怀中人很没底气地应了一声。 只凭感觉,就判断定了实情的萧泓不满地重重冷哼一声音道:“笨蛋!你在林屏把我弄下船时,根本就没计划好自己的归程,是吧?” “又没人想逮我,我也能自己照顾好自己的。”,被骂笨的曼云立即辩解道。 “这样的线是卢叔给的,只顾着我,说不准还想着我直接带你回云州也好。可是我们不能这么走,要不明天我们直接分开,让董保送你回林屏去……” “这个不行!我得看着你的!不然我前脚走,你会后脚又摸到江边的。” “你倒是很了解我!”,萧泓嗤地一声轻笑道:“那你这么舍不下我,我们只能改道去清远,我从那儿渡江去。” “不可以!”,周曼云险险要跳了起来,急道:“清远毕竟是高家祖地,既然知道是他们在背后弄鬼,你不能再过去。” “可是从你回程来讲,沿江行才是最好的。本来我让你留在林屏,红梅就会带着云锦帆找到你,顺流回程只要不惹出大动静,就能一路无忧。而现在我们只能让云锦帆再沿江上来接你回去了。” 第178章 她象谁? 也许对付某些人就必须要下猛药重手,至少要让他十天半个月都失去行动能力的才好。 对醒转之后就立即争抢行程控制权的萧泓,周曼云敢怒不敢言。那些头头是道的敌情分析及揣测,在她脑子里过滤了七七八八之后,也就只剩下润州路遥情况不明反不如从清远抢渡更好,总之他不想绕道的定论。 “单身返程于你是冒险,但对我来说,放你一人上路是耻辱,奇耻大辱!”,对于曼云想要送人过渡后要想自行返回的念头,萧泓只这么撂下一句狠绝。 能说自己打从重生以来,费尽心力连滚带爬以并不算高的天赋撑到现在,为的就是在未来可以独行于世,即使没男人护着也不至于被饿死困死吗?大实话在周曼云嘴边绕了几匝,终觉有些伤着眼前男人脆弱的自尊,只好轻叹了口,低首默默不语。 象是老天都配合着萧泓强烈的改行意图,被曼云含糊应着到了白注县换马再说的路上,他们驾着的牛车就接连着遇上了几具倒伏于野的残尸。 “剪径匪徒,打闷棍的宵小,想吃肉的走兽再或者自身的疾病……周曼云!你别信着那些话本小戏里千里独行的女侠潇洒自在,其实就连武林世家的姑娘们都很少有人会独自在外游荡。你近年就算是领着云锦帆横行江上,也是有人照顾饮食住行,还有红梅做着替身护着。而跟着你师父寻药什么的,又何曾真的一个人过……” 难得恻隐地为路上遗骸垒了个埋骨的土堆,继续前进的路上,萧泓就开腔讲起了独行之难,一拐再拐,也渐讲到自己曾经的遭遇。 “我第一次被大哥单独丢在黑山独居正是在九岁时。大冬天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象是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似的,起初几日在雪地里一边寻着猎物踪迹,一边不停地鼻涕眼泪一块儿流……那会儿,我不晓得大哥正带人一直远远地护着我,只觉得自己是被弃了要喂狼的一块活肉而已……” “再然后,一个秉性柔弱的男孩就被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直端坐听话不进心的周曼云,终忍不住好奇地侧首探问。 “谁说我柔弱的?”,萧泓闻言立即目露凶光,咧开一嘴上好的白牙,显示着自己是正经食肉的。 色厉内荏!曼云眼中带上了然的笑意,一张易过容的褐黄脸孔却紧绷着不露半点痕迹。 世上同人不同面,即便朝夕相处,也许在某一天乍一看着也会无法笃定地认出来…… 烈日高照,白注县城门口受检的队伍排了老长,动弹得缓慢。 牛车里的曼云从怀里摸出了份半真半伪的路引紧握在手上,萧泓看了她一眼,身体靠上车壁,将置在褥下的长剑牢牢地掩住。 “也不知这县城里出了什么事?”,曼云低声念了一句,再拧眉想想,索性地钻出车厢,立到了车辕边。 “小六!待我们进城看了大夫就好,你现在病着,可不能见了风!” 萧泓刚想跟出去,就立刻被董保厚实的后背堵在了车里,碍着四边的人群骂不得喝不得,只好悻悻地重新坐下,握紧了拳头。 车子一点一点地向前挪着,象是隔了许久,他才听到曼云银铃样儿的声响在外面响了起来,“衙差大哥!那墙上画的仙女是哪边观里供着的,还怪好看的。” “告示!这是盖了县衙门和清远船运所大印的告示,懂不?”,正勘合着手上路引的差役把手上的文书一合,回身指了城墙上的图画显摆言道:“那可不是仙女,是罗刹!小娘子不识字吧?那画像底下正写着,那是西岚江七色云锦帆主事的红姑。” “不会吧!我看着这画上她还长得挺漂亮的,怎么会是贼呢!”,脸色腊黄,眉粗唇厚的农家女唷了一声,反手扯住了自家大哥的袖子,带着些雀跃地扬声问道:“哥!你说我要是到城里买上花粉,拾掇拾掇是不是跟她也有些像呀?” 农家小媳妇大咧咧划出的指头正指着刚才差役解说的美人图像。 “就你?”,一阵儿狂笑轰堂而起,四边投来一道道的打量目光尽带了揶谕。 好一会儿,笑歪嘴的衙役才住了声,将没再细看的路引拍到董保的身上,挥手道:“进城去吧!给你家这小娘子买蜜粉时,记得给她多买上把镜子!” 董保点头哈腰地应了,一手牵牛,一手将还满脸儿不忿的年轻女子猛往车里推。 呆站了半天的老牛嚼着厚唇,慢条斯里地向城里迈开步子,渐行渐远。 “你别说,刚才那小娘子腰条柔细,声音也好听,说不得吃上些好的养养也能看得入眼……”,城门口的感叹声才起就淹没在了又再拔高的检查吆喝声中。 牛车找了个安静又不算偏僻的小客栈落脚,待曼云借着店家的炉灶亲自收拾好三人的饭食,出门打探的董保回来了。 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曼云,董保才掏出张画纸递给萧泓,带着点后怕地言道:“好在六小姐老成一直没卸了妆容,否则在城门口就被拦下了。” 纸质粗糙的画纸刚一摊开,萧泓立时就变了脸色,手上指节用力象是要立时将画扯了个稀烂。 画纸上的女子杏眼桃腮,菱唇轻翘,曼妙身姿包裹在一团红色衣裙之中,与城门告示所绘女子一模一样,若是比照着真人也象着曼云七八成了。画工略显着匠气,但比之一般那种犯人当面都看不清的衙门画影,已超出了百倍千倍,何况这画还是可以广传的雕版翻印。 “董大哥,这画从哪儿来的?”,曼云用力握住了萧泓的手掌,轻声问向了董保。 “小的找了家书画铺子买到的。”,董保犹豫了下,还是按着汇报着军情的习惯实话实说道:“早在十几天前我们还没有离了霍城,由清远船运所发出的这份画像就已发到了白注县城,标明通缉的就是云锦帆的红姑。按打听来的消息,通辑告示不但发到白注,也行向了其他各县。” “这么说是因为我们沿江而行未入县城反倒没看到了。只是不知,这告示会不会发到了霍城。”,曼云的眼中暗闪莹光,无奈一笑。 “应该也会,只是可能会按着时差缓推。”,初见的愤怒强压下,萧泓的手在画纸上反复捏了又捏,更加冷声地问道:“既是衙门告示又怎会在了书画铺子里?” “六爷!”,董保的脸上立现了更加尴尬的神色。画中女子不但是小主人的未婚妻,且人还就在当面,有些话他更不知该如何说起。 萧泓暴喝道:“老实讲!不然我自己出去查!” “因画里画的是叱咤西岚江上的红姑,原画稿应当出自文人手笔而非普通匠工,先有些浮浪子弟不知从哪儿拿来拓版的画儿兜售,渐在市井中流传得广了。甚至还有无良人拿了用同样画像作范子的避火图卖着。小的在街上告示牌前多站了会儿,就有人扯了袖子上前兜售,俺只敢挑着这种……” 董保期期艾艾的解释还没完,萧泓已抬脚踢翻了跟前的凳子,若不是曼云立时起身紧揽住了他的腰身,怕是要先要将房子砸了稀烂。 曼云一边细声苦劝着,一边示意董保赶快退出去。 门刚被掩上,曼云就被愤恨交加的男人紧紧揽在怀里,交握在她身前的一双大手明显地暴着青筋。 “高家小儿欺人太甚!”,萧泓在曼云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吼着,面红耳赤。 如果说当初只是因为曼云所请,萧泓才对高维有所怨言,而这会儿,他才真正地起了不死不休的杀心。路上的围追堵截,不过是攻谋伐敌,胜者为强,愿赌服输。只是在此处对方用上的手段却太过低劣龌龊,士可杀不可辱。 周曼云实为云锦帆之主的内情并未外露,就连红梅刻意装着象她的真面目也不曾被外人看过。可先有千碚滩上不象红梅反象了曼云的假红姑,再有了根本就是照着曼云模样的通缉告示,一切想来,如果幕后之人并不晓得实情,那就是要借了云锦帆贼名将周曼云逼绝。 被曼云抱着拍背轻抚,萧泓渐渐地找回了冷静,沉声说道:“周曼云!你跟船而来的消息可能漏出去了!这明为逮着云锦帆红姑的告示实是直接针对你的。若是你被搜到逮到,就往你头上扣顶水匪的帽子,不管你是生是死,远在霍城的周家根本无法为你张目。若你顺利回了霍城,有这种似是而非的画像在市面流着,也能暗毁了你的清誉。 往润州路遥,所行路经的县城有可能尽是这样的告示,到了能渡江的码头会步步严查。所以,我们更要冒险到清远,渡夏口!” “走夏口,你是硬要往允州填命的!”,周曼云着急地一把揪住了萧泓的衣襟,生怕他是被受羞辱的怒火冲晕了头。 “不会!曼云!只要到了夏口,高家就不敢明目张胆出手拿我!”,萧泓伸手托住了曼云的脸,认真解释道:“告示上用印的是白注县和清远船运所。众所周知,船运所只是扼着两江口地位超然,但总非主政的地方,高家应是使了法子让船运所在前面顶着。从前我们有收到信报,船运所的郭威与高家一直面和心不和。而高家一向想名利双收,不管是在清远还是夏口,都是要脸的。”RS 最快更新,请。 第179章 很好?很不好! 伸着手指一点点描过画纸上红衣女子的衣带曲线,周曼云的眼底带着浓浓的困惑。 父亲周柘本是画坛高手,为了让寡居的娘亲多少得些女承父业的安慰,曼云也曾跟四伯周檀及几位女师学过画。周檀长于园林山水,曼云则是天赋普通又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配毒之上,属于典型眼高手低的那类,比之好着此道的几个兄弟姐妹差了许多。 虽经了翻刻印制,但看着用色笔锋象是沿袭了善画仕女的小潘学士笔法。此画法因其写影真实,极受江南闺阁女儿推崇,只是名师难求。溪北大周府桐的妻子潘氏正是潘家次女,倒是曾指点过周家姐妹,其中翘楚当属四姐曼妍。 “熟悉我的样貌又用着如此笔法,总不会是姐妹闺中的闲作被漏了出去?”,实在不想怀疑到自家姐妹的曼云,只敢在嘴里不出声地轻念着。这边刚把画卷放下,却是又摸起了一本新买来的画册。 题着“红娘子云锦十二番”的册页拉开,一副副令人面红耳赤的春/宫图立现在眼前。象是要突现着主题,或搭在床沿或半褪在女子身上的衣裳皆如同缉告示中的红衣一般,在些图画之中还画着用以遮体或是缚肢的三角云锦小旗。 画工香艳,曲线流畅,比之单人画版不但内容而且用笔手法更显着大胆奔放,虽应同是南派画技,但显然只是借了告示画像中红衣女子的形象和衣着,但明显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我不是让你通通烧了!”,怒喝声在曼云身后暴响着,不待她有所反应,萧泓就伸过手夺了画册,疯了一样地撕了起来。 筛了许多旁人跟风骗钱的伪作才寻到的初始正版!周曼云看着向着火盆飘下的白色碎纸,脸上显出了一丝心疼。 隔着一盆清烟,男人暗红的眸子气恼地瞪她,象是要把她也扔进了火盆子里。 曼云立即尴尬地笑着解释道:“我只是想留着看看是否能再多查出线索来。” “有什么好查的!必是高家那畜生做的!”,萧泓哼哧哼哧地拉着风箱,从牙缝里锉出了斩钉截铁的回答。应着曼云之请,他从市面上买了这些图册回来已是极限,曼云细心看着,他没有半点兴趣但还是无法幸免地瞟到了那些永世不想看的画面。 “画不是他画的!高维幼年曾跟我父亲学过画,但同你一样,早在永德十五年起就搁了画笔不再习了。” “我跟他不一样!”,年轻的男人听着曼云自然而又熟稔的口吻,更是立刻炸了毛,象极了刚被撩拨着丢进场子的斗鸡。 “好,不一样!”,曼云拿出了老大姐作派,自觉体谅退让,上前顺毛捋着。 较真,吃醋,不管不顾地直接发脾气出来,是年少的萧泓做的事,但等着他年纪再大一些又如何? 不知不觉,反将萧泓哄枕在自个儿膝上闭眼歇息的曼云,伸手摸摸少年光滑的脸颊,不胜唏嘘。 前世的质问如犹在耳,“周曼云,姓高的要向我算夺妻之恨,我倒觉着我要先算了共妻之辱。”,这样的喝问只要想着,就剐得人心生痛。不管前世的他爱或不爱,出于男人的独占欲念总是不假的。 周曼云悄声一叹,低头轻语道:“萧泓,其实我从来没把那画册上的人当了是我。可你现在这么气着,日积月累,说不准那天你会觉着画上那个与人相通的女人就是我本人。待等哪天你再想到苍蝇不叮无缝蛋,我就平白又多出罪状,百死不能辞疚了。” “我不会!”,一双闪亮的眸子攸地一下打开,又瞪了起来,怒气满满。 “那就且看着!也许是我擅长想到事情最为糟糕的结局吧?”,曼云伸手拂过男人的额头,淡然一笑。前世纠结在清源放开,这一生,她倒真觉着情爱之事得之幸,不得命,若是眼前人移情冷爱,她也就自然地将手放开就是。 “周曼云!你有的时候真十足的狼心狗肺……”,萧泓哽声咒骂着,向上伸起的手穿过曼云的黑发,将秀气的臻首用力地向下一带。 也许情情爱爱在两人之间就是这样真的不公平。他无法真正理解她的伤痛,而能跟他一起心无所碍放胆言爱的少女本也就从没存在过。 周曼云轻笑着勾起双唇,顺势配合着俯下了身子…… 即便并不十分认同,但曼云还是跟着萧泓重折上了去清远的路。 路与当初去柚溪清源的故道渐有重叠,但只隔了不到两个月,却给人了不同的感受。 也许,当初让阿爷改期,并不关曼音的事,只是在心内深处非常自私地想多给自己一些时间!并辔疾驰在宽阔的官道之上,一身素衣男装的周曼云几乎没有和身边的萧泓再说多余话,只一味地向前赶着。 以至于刻意与两人拉开十丈开外的董保,也隐觉出了前方那对正裹在了不雨常阴的云团之中,不敢轻易靠近。 与来时路经的各地一样,清远县城高耸的城墙上同样挂着俏生生的红衣女画像,城门口也尽是盘查的官兵。 易容改装的两个人,除了曼云为防官差碰触身体塞了串钱,还算顺利地通过了关碍。 吊尾护卫的董保长纾一口气,跟着老老实实地进了城,可一待进了城,他就一下子被人擒住了腕子。 “保哥!你总算来了!”,一个揽客商人打扮的胖子热络地搂住了董保的肩,眼睛里尽写着与话音并不对版的‘你怎么来了?’。丢在人堆里就会自然被淹没的平凡面孔对于十几二十年交情的老哥们来说,其实是极好认的。 “小六,三舅就在这儿等我们呢!”,董保连忙垫起脚尖,向着前方一径埋头前行的两骑嚷了起来。 一直等在城门侯着自己人的胖子一脑门子云山雾罩,可也机灵地对着走来的两个陌生少年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前些日子,清远城里的升平号说是通水匪,被船运所的兵丁抄了。这阵子连累着我们的生意也难做,本想将手上积的货托了船行往北送去,结果几家船行都被查着。清远这儿本就是西岚江和沱江连接的地儿,现而今,三道铁索成天锁着江口,每天只一个时辰放了查验合格的船只北上,老舅没得钱银送礼,只能天天在城门口等着你们送了来……” 姓胡的胖子边行边絮叨着,虽然在看过萧泓示出的信物时有丝犹豫,但还是稳稳当当地将众人向前引着。 “升平号被抄了?”,曼云轻声念着提醒萧泓,右手扣紧了倒握在掌心的潜霭。即便董保确认无误,但她也不敢全心全意信着这个所谓在清远暗线潜着的胖子。 萧泓会意地点了点头。 被带进一处宅院的角门,小小院门一闭,倒有了几分瓮城的样子。胡胖子笑着对三人拱手道:“各位还请在这儿暂歇,小人这就让侍女来伺候着净面整装。” “你帮我弄就好!”,萧泓退了一步,紧握住了曼云的手。 “胡胖子,俺个邋遢人就不梳洗了,先跟你四下走走,这地儿俺也没来过呢!”,董保大声嚷着搂住胡胖子的肩,哥俩好地走了房子。 “曼云!我晓得你心中有疑,所以你先帮我收拾。你就这样子,见机行事。”,见室内无人,萧泓赶紧凑在曼云耳边细声交待。 正说着话,两个着翠裳黄裙的婢女就捧着盆儿,帕子走了进来。 曼云只叫人把东西放下,又重将门严实地关上。 带着几分警惕,曼云为萧泓卸妆的动作极缓极慢,紧绷的肢体惹得萧泓不禁暗语低嘲道,“我本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一遇上了你这个什么都怕的,也都快成了胆小鬼了。” “胆小鬼总比真死人强!”,曼云气结,嘶地一声就扯下了萧泓的左边假眉。接着,又立即在一串儿渐近的足音中,僵住了手臂…… “小六!小六!”,门外砰砰地响起了敲门声,喝喊的男人声音沉稳有力暗透着喜悦。 “哥!是大哥!”,扬声应着的萧泓立时兴奋起身,紧捏了下曼云的腕子,一眨眼就冲到了门边。 门洞大开,斜照的日光之下,身材伟岸的年轻男子任与他已经一般高的少年尖叫着把着臂,脸上尽是舒畅的笑意。 他居然在萧泽面前是这样无遮无拦的孩子气? 曼云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在萧泓抬手招呼后,移到门边对着又一次再见的萧泽敛襟行礼。 “周曼云?”,眼前面色枯黄的男装少年平眉顺眼略显苦相,与在霍城里见到的华贵少女截然不同。 萧泽只微微一诧,就又摆上了傲慢且显得老气横秋的姿态道:“周氏,你能跟来相送小六,这样很好!” 周氏?曼云心底一晒,目光平和地正视着萧泽回道:“萧世子,我却觉得你居然还没有渡江北去很不好!” 别不过萧泓来到清远冒险,周曼云多少还有些气恼未平。她没有萧泓那种乍见兄长就欢喜非常的孺慕之情,在看到萧泽的惊讶过后,她立即想到的是萧泓本就困难的渡江行动多加了个居然还留在清远的萧泽,会变得更加麻烦。 萧泽的两道浓眉瞬间对到一块儿,盯紧曼云的双眸怒火闪现。 “世子可有渡江计划?总不成还要让萧泓再作疑兵吧?”,曼云顾不得萧泓直扯着她袖子的手,继续大胆地挑眉问道。萧家的家国天下,与她无关,她本就是个不识大体的小女子。RS 最快更新,请。 第180章 意料之外的援军 房舍之前护卫森严,而房中的烛光映亮一室,只照着已单独叙话多时的萧家兄弟。 正应了长兄如父的老话,萧泓肃手立在一旁听讲,象极了刚从蒙馆里散学回家的小孩子。 “小六!如卢鹞能安然回了云州,我依旧还是要罚他的。还有周氏,念在她对你的关切之心,我不与她计较。只是不管她出于什么立场,都不应当对你做出下药之事,如今是为你好,若等了将来收不住手,你将如何?你必须让她晓得夫妻之间的主从尊卑,不管她是霍城周家女还是云锦帆主事,若是嫁进我萧家门就必须先尽到做妻子的本份……” 萧泽教训着面前老老实实的弟弟,心中难免暗生了一丝悔意。不管当年萧泓来江南,还是与周曼云的亲事上,他都顺着弟弟的心意为其在父亲面前转圜,其他一切都还好,只是看着从小带大的小不点儿好不容易长成了堂堂男子汉却被个娇滴滴的小妞牵着鼻子走,这心里怎么地都觉得不对味。 过了一阵儿,一撂画册啪地一下甩在萧泓的面前。 只瞥了眼似曾相识的封面,一片羞恼的红晕就从萧泓的脸颊漫到了脖颈。他梗着脖急辩道:“哥!这些似是而非的秽物根本与曼云无关。” “这个我知道!我也相信你看上的女人不会是水性杨花的**。”,萧泽给出的回应平淡冷漠。 “不过,这正是个机会。你跟周氏强调了,此次的祸事你既往不咎,但是她回了霍城之后必须敛性养德,不得再四处张扬地让起子小人盯上平生事端。在室时丢的是她周家的人,而若嫁了却是在你脸上抹黑。你与她的亲事已成定局,那么自然要接着把周氏女驯化了才好。” “大哥!”,萧泓双唇忍不住地颤抖起来,憋在胸腔间的话不知该如何去答。大哥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倒暗暗地合着曼云提前戏言过的假设,令人从心底直觉着一语成箴的可怕…… 人生无处不存争来夺去的战争,但很多时候究竟在争抢什么,当事的人都不明白。 曼云换了身素白的寝衣,独坐暗室,根本就懒得去拔烛点灯,只凝眸看着自个儿裸露在衣袖外的一截皓腕,在黑暗中腕上盘着的一圈银亮格外显眼。 “把他送到清远,萧泽也在这里,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回去?”,曼云低声问着银子。蛇尾不置可否地摆了摆,凭着生存本能活着的小蛇,对人世纷乱根本就没有半点兴趣。 问道于盲!曼云轻轻一笑,纤指点上了银子细柔的身体。 银子不晓得,但她晓得。不必上了清远大街,洗去易容露出真颜之后,胡胖子突现的惊异之色,就足以让她明白,那些画像在清远城里已是烂了大街,萧家人自然也关注到了。升平号十年江南经营,此次受了云锦帆莫名通缉牵累受创不小,也许卢鹞子等人能谅解而那些无甚交情的萧家人迁怒也正常。 “虽说萧家早有意由南撤北,但主动徐图缓之和这样不得已的生意关张,差别大了去了。人就这样自私,即使自己不要的也只能自己丢了,绝不许别人抢!” 只是说丢就能丢得下吗?刚听到熟悉的足音声在门外徘徊,曼云就立时收起银子,闭目躺了下来,屏息不语。 叩门声响了响,就住了,再接着是窗户的吱扭一响。 关了门还要留扇窗,口是心非若过于此。曼云一边暗讽着自己的矫情,一边任有些冰凉的大手拍上了肩头。 “曼云!”,萧泓的轻唤声显得有些沙哑疲惫,“我晓得你没睡着的,起来陪我说说话?”。 从初进清远与萧泽发生了点小摩擦,被严厉喝令女人要守本分规矩后,曼云真的就进屋闭门呆着半步不再往外迈,别人以为她是怕了,也就萧泓知道她是生气,而且气不小。 “我累了!你回自个儿屋里休息去吧。”,可怜受着夹板气的男孩不易,周曼云忍了会儿还是开了金口,请不告自来的小贼赶快走路。 “好!”,得到回应的萧泓立时点头应了,接着低头道:“在来清远前,我真的不知道哥还逗留此地未走。而你此前问他过江计划的事,我刚才也问了。” “他是怎么安排的!”,提到关心的话题,曼云马上翻身坐了起来。 “哥让我且放心,他到清远来正遇了援军,才敢逗留在此等我。” 利用郭高两家暗中矛盾,在清远搅事撕开个口子北上的想法受了萧泽的肯定,但萧泽却否定了他在此地杀人放火的闹事法子,说是自家兄弟两个可以不见血刃光明正大地北归。 “他找到已确定能渡江的船只。是船行还是私船?” 话虽这么问着,但曼云已想着更可能是私船。如按最初的旧约,萧泽是该由顺意船行送过江的,能让这位麻烦世子拿大留在江南等弟弟,只能说他找着的这船更让他信得过。 “私船。大哥说他会约了船东来见敲定行期。” “船东是什么人?” 再进一步的问话却没得到明确的回答,来报信的萧泓说是自己也被故弄玄虚的大哥瞒在鼓里。 前世备享美誉的萧泽再一次被曼云心底暗挑出了一堆毛病,腹诽不已。 而萧泓刚挨过训就又爬了曼云窗,密谈好一阵才离开的事情,也几乎是萧泓前脚离屋后脚就被人报到了萧泽案上。 自家弟弟自然是好的,耽于美色软了耳根泄了密,自是要算在那女人头上。这下子,萧泽更觉没把话给小弟说透实是明智至极。 第二日一大早,自以为会再被大男人挑唆着萧泓继续晾下去的曼云,在醒来看见侍女捧来的衣裙钗环时,惊得目瞪口呆。 衣服首饰虽是现买的成品,但价值不菲。不是给她白穿,随着这些衣饰来了任务,在接待载萧家兄弟北上的船东时有可能会让曼云要出席陪着来访的女客。 不过只是有可能而已,周曼云只是过了定礼,若论萧家媳还差了几步。在这种妾身未明的状态下,让不让她见客,端看临时大家长萧泽的心情。 侍女们传言时的轻慢,曼云混不在意。 打从进了这座小院,就没人说明过她的身份,估量着私下里的揣测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会有。自恃早已修行得不畏人言的曼云自在地换衣整妆,一切完毕就坐在房里等着,不急不躁。 “路州贺家的贺鸣,贺二哥!这是他家的妹子,明岚、明琦……” 在正厅里陪着大哥接待客人的萧泓,却在萧泽的一一介绍之中,突然地一下恍了神。 眼前的两个少女一个十五六岁,另个看着才十二三。相似的芙蓉面白里透红,眉秀眼明,一黄一粉的春裳透着早春暖意,规规矩矩行礼时齐唤的六哥,端正中隐带些娇柔,让人不免闻声就会再多看两眼。 黄裳少女因年龄大些显得更稳重大方,且平日性子也爽直痛快的,行完礼见萧泓在看她,反露齿一笑,显出了左脸颊的一个浅浅梨涡。 贺明岚!连名带姓地串在一起,萧泓一下子就想到了曼云曾在自己面前提过的名字,还是曼云扑来献上初吻的那夜。 一直用眼睛余光瞥着小弟的萧泽,看到萧泓微红的耳垂低头一笑,接着更大声地与贺鸣谈笑风声,任着萧泓孤立无援地掉进了贺家两姐妹好奇心盛的问话之中。 萧泽没有保媒拉线或是拆人姻缘的想法,扣着贺家来人的消息不说,也只是想出奇不意地让小弟见识见识北地美人。贺家的贺明岚虽说年纪还小,但在与萧家关系密切的几家且和周曼云相近的女孩中,算得上数一数二。 小弟不过是在情窦初开,混事不通的情况下就被周家女给套住了。而周家女性倔好妒,缺点多多,虽说两家婚约已定,但是多让萧泽识些美人也是好事,不必对那样的女人俯首贴耳。性格开朗,落落大方,能与男子磊落相谈的女孩其实天下间多得是,眼前不就现有着例子。 萧泽再看了看在贺明岚问话之下略显回应笨拙的萧泓,心底轻声一叹。萧泓若不是对女人没经验,又怎会一步步上了周曼云的贼船? “济民兄!六公子能及时赶来清远可就好了,我们就能按着约定的行期出发了。”,顺着萧泽的目光看看萧泓与自家的两个妹妹,贺鸣朗声笑道。 “什么六公子!思远,你管他叫小六好了!这一次若不是为了这臭小子,何止于狼狈至此!”,萧泽故作不满地瞪眼挥手,直接损着自家老弟。 “小六这是天作良缘,自然要好事多磨……”,样貌清秀,书生气十足的贺鸣立即好脾气地改口应声。 贺家与萧家往来密切,世代交好,贺鸣与萧泽同龄也是从少年时就交往的朋友。这次,萧泽在清远偶遇上了南下来的贺鸣,为了搭船北返,用人不疑地早就将前因后果说了清楚。 “不过都是这傻小子看上人家姑娘颜色,自作主张非要娶回家罢了。否则给他娶上个北地世家淑媛,岂不便宜。” 一句否则,让贺鸣无法正面应着,只含糊地陪笑。只有这话入耳,他再打量起正在说话的萧泓与妹妹明岚,居然平空增了些金童yu女之感。RS 最快更新,请。 第181章 尚有救 钗环满头,锦衣裹身,据说会与心上人会共赴宴席,可到最后眼瞅着过了饭点,却只能孤孤单单地独坐室内吃着送来的饭食。也许对于一个青春正好又容貌美丽的少女来说,也算是种折磨吧? 但在曼云想来,未来大伯如此对待着自己,实在有够无聊。 她惬意地吃饱喝足,悠悠闲闲地朝身边表情冷淡的侍女讨了副茶具玩起点茶,自得其乐,身边人是进是出,对她来说根本就没有区别。 “小姐!爷请您拔空去花园坐坐!”,茶品了两盏,才有个平头整脸的侍女进门行礼,客气相邀。 请人拔空,是否也能拒绝?曼云轻轻一笑,跟在了侍女的身后,决定还是客随主便地不跟萧泽顶牛,毕竟人家是为长为尊的,让让也是应该。 春和景明,院落处处透着股子清新气息,穿过道月亮门,再经道曲廊转折,透过斜织的柳条已能看到隐约的人影。 一路轻快行来的周曼云敛了微翘的嘴角,缓缓地放慢了步子。 游人应念江南好,春日里的江南一切都是润的,在风中舒展的叶片浅翠沁心,偶尔凌空而下的散碎花瓣象是玉琢的一样缓沉低徊飘落,而花树之下最惹眼的是对少年男女。玄衣冷清,鹅黄温润搁在一起,就象是新生的一丛迎春。 昨晚还轻吻过的侧脸认不错,而另半边明媚娇颜划破时空的隔断而来,更是夺人心魄。 周曼云的脸刷地一下变得苍白,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再睁开,眼前的美景依旧。 “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周曼云静静地呆站了会儿,抬脸对一直催促着的侍女平静撂下一句,接着扭身,重又踏上了来时路,步伐稳重依足了两世学的规矩。 “贺明岚,贺明岚……”,步落无声,可是被狠狠踩踏而过的感觉却明明白白地重现在曼云的心头。 在重生的这一世如果再跳进萧泓这个大坑里,难免就会与旧日故人遇上,咎由自取,又怨得了谁? 独自关在屋里许久,对镜自照的周曼云看着镜中苍白的女人,嘴角勾起了一丝嘲讽。 按理说,最符合今世身份和境况的处置方式,已然与萧泓定下婚约的自己应当堂堂正正地走上前。若无其事与前世主母见礼寒暄,不着痕迹地显摆出未婚妻的身份和男人对己的爱意,不战屈人之兵。 “可是我做不到!”,曼云指尖点着胭脂在镜上画了个圈,象是要将自己做了个秋后勾决。 做不到,去恨贺明岚。即便前世的曼云与孩子的死如果排除了萧泓,贺明岚应当是最大的嫌疑。清源寺放莲灯,说要放前世修此生,最应恨的萧某人都想着结了鸳侣,又怎么能去迁怒个现在还根本就没有半点半系的贺氏女。 只是刚才花园里看到的和美场景太多刺眼,再怎么说服着他们之间距离过了三尺,身边还有旁人在,但翻江倒海的嫉妒依旧呼啸而来,象是活活要将人溺死。 送别了贺家兄妹的院门前,萧泽瞟了眼心不在焉的小弟,冷声道:“小六,你自去吧!记得做好准备明日去郭府的准备。” 萧泓立即欢喜地抱拳应了,返身跨过门槛,一溜烟儿地小跑。 远远地看着萧泓的背影不见,萧泽四平八稳地一边慢挪着,一边听着下属关于准弟妇周氏行止的回报。 “尚可救药!能有自知之明,脾气不好就不见人也还说得过去。”,萧泽的齿间淡淡一评。 宴请贺家兄妹的过程也是让手下观察曼云的过程,一整天这么看下来,周曼云的表现差强人意。起先做得极有了大家小姐宠辱不惊的架式,只是到了最后还是绷不住那点子醋意,但比起萧泽备好人手防着她上前胡闹的预想已经好了许多。 萧泓不出自家大哥所料地又是第一时间跑到周曼云房里献宝去了。 一只手从曼云稍嫌冰凉的额头放下,萧泓纾了口气。起先贺家兄妹还在时,听得了曼云不舒服无法见客的密报,直让他悬了半天心。 “大哥明天还要带我去郭威府上做客,按他的意思是暗示了身份明着渡江。他说虽然先帝对萧家子弟有不得擅离云州的诏令,但这些为官的还是要顾念着萧家的后族身份,如不能暗中将我们缉捕,就只能任我们跟贺家一道回了北地事后弹劾……”,讲到大哥更胆大无畏的堂皇计划,萧泓的面上尽显崇拜,至于作为搭头的贺家姐妹干脆地就只提了数字而已。 曼云的手安安份份地放在膝上,面带微笑,侧耳倾听。 关于贺明岚,她已打定主意不会多问半句。现下萧泓还没真对前世的妻子上心,她又何苦枉作了小人,而若是前世萧贺姻缘今生还有再续可能,要怎么应对,她也有了定计。心意即定,也就无所挂碍,简单地应合了萧泓几句,就趁着他兴头高涨提到了要返程霍城的事情。 “卢叔和红梅他们都还没来呢!大哥说如果船只无法泊进清远码头,可能要你先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胡胖子也是跟着萧家多年的老人,能信得过的……”,被提示到的萧泓揽住曼云,眉间闪过不舍。 “我还是要先回去的。你帮忙跟你大哥说好放我出门。明**们去郭家,我去找我的人,我回南边自用了我的路子。”,曼云拍了拍萧泓的手背笑道:“我倒觉得你从前的样子还更好些,现如今有些患得患失,信不过人了。” “因为你现在是我的……总之,不放心!”,萧泓赌气地将手臂一紧。 曼云咯咯地笑了出声,仿若毫无牵累地舒心适意。 翌日一早,获了准许的周曼云穿着一身青色的下人服,独自潜出了院子,去寻了清远县城里云锦帆的暗点。与留着后手的升平号相类,明顺意,暗云锦本就是两套不相同的联络法子,对于普通部众,两边不过是有着钱银两讫的买卖交情。 黄昏日落时,办完正事的曼云在返程路上正遇了萧家兄弟赴宴的队伍。 鲜衣怒马,一副贵公子打扮的萧泓在马上倨傲地向立在路边的青衣小僮点了点头,接着催马前进,绝尘而去。 初来清远的萧泓是第一次被萧泽带着去郭家赴宴,而在清远已逗留了一段时间的萧泽已跟着苏鸣往郭府走了好几趟,虽含糊着身份,但已是熟客。 “郭威也是有个想法的。转运所有钱有兵,平日虽能仗着品阶对清远县令呼来喝去,但终非主政地方的官员,与地方关系薄了些。因此,这两年,成日小会大宴市恩卖情,并借机力推自家儿子郭景成拉拢江南文人。这位郭大才子于书画一道确有专长,于年青一辈之中小有名气。才子风流,所以宴席之上难免会有女伎侍女伺奉着,你再不喜也得看主人面上忍着……” 萧泓心上默念着出发前长兄反复交待的情况,手上的缰绳紧紧地多匝了一圈。 “早两年拉你回云州就好了!”,萧泽没头没尾地感叹一句,瞟了眼萧泓发懵的神情,无奈地别过了头去。 酒热血,色迷眼,对男人来说,醇酒美人是成长过程中必要的经历。没经过考验洗礼,年纪再大也不过是个孩子。 郭家宴客的玉华林,灯火通明,恍如白昼,柳绿花红映着美人如玉,而细看着比寻常美女还要标致的俊美少年一进园林,立时就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酒过三巡,见把赴宴当战场的小弟已然能镇定地应付了身边劝酒的少女,萧泽开怀一笑,起身拉上了身边的贺鸣,向着宴会主人郭威的方向走去。经了几次磨合,看准了郭威已明白了此前的暗示,自然要趁机求个一锤定音,敲定过江日期。 并未出了萧泽所料,将他与贺鸣请进静室奉茶的郭威果然不敢硬撼景国公虎须,对着萧贺二人极为客气。 花径幽暗处,一双美目远看着侍卫严密护卫着的静室房舍,恍惚地走了下神,立时被一只手不满地掐住下巴拧了回来。 “少爷!与老爷一道离席的贺公子究竟是何来历?”,双臂挂在郭景成脖颈上的二八佳人,悄声问着,目露好奇。 面容清俊却顶着一双发黑眼圈的郭景成,不满地拧了下女人的藕臂。 “少爷!奴奴不就怕勾错人,给少爷惹来祸事?那个美少年可是他们带的!”,一双美目飞瞟向席间稳坐的萧泓,又转回脸来看向了郭景成。 “有什么好怕的。莺儿!不过,就是让你引那少年到画室那边玩玩,让爷为你们留个影儿而已。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做这事!你快点搭上人,好让少爷我的时间充裕些……”,说话间,郭景成的手在莺儿丰腴的胸间一掐,眼神却直勾勾地落在了萧泓身上。 擅长绘画的郭景成喜好各色美人,男女不忌。而且他总是极有控制力地旁观看清美人儿的各种形态,成画或是记录在心,待胸有成竹,才会再享用了佳品。 “少爷!这一次,你给莺儿留影别尽再画成了那个什么红姑的模样了!”,高挑丰满的莺儿嘟起红唇,拉着郭景成的手摇了又摇。 “姓高的只送了张美人图来让画,要逮住那真红姑就又得再费了功夫!”,不提红姑也罢,一提起,郭景成又锉起了后槽牙。他与高维亦敌亦友,最起先他看不惯高维在自家面前的假道学,再后来出了薛素纨的事终是能笑话站将高维拉低,可无论从薛素纨还是后来送来的红衣女画像来看,高维比之自己艳福不浅。 “说那女子是红姑,谁信!若不是他说将人逮住,就任我处置,哪个肯帮他……”RS 最快更新,请。 第182章 春宴嫁衣渡 花树之下与郭景成嬉笑着分开,莺儿抿了抿乌黑的鬓发,笑盈盈翘着嘴角,纤腰扭,莲步移向着看好的目标行去。 边走着,手里边把玩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锦囊。囊中有药,迷人魂,乱人意。 从初涉此道到阅人无数,莺儿自晓得无论多么强健的男儿要想在**时保持着持久状态都有些难,何况若没得怪癖是不会让个画春/宫的近距离观察,将人带到画室前先下药才能保险。 虽然不明白萧泓的身份,但她也不怵,此前那句询问不过是例行公事的打探罢了。 即便不提郭景成的主人身份,这世上又会有哪个男人会拒绝送上门的艳福?无需花费钱银,也不用承担责任,只要暗中被偷窥的事情不漏,那些享受过的男人有时甚至还会给她撂下打赏。 离着厅堂上的少年越来越近,莺儿的眼波渐泛起了桃花红,不说男人爱美色,女人自也是爱的。眼瞅着美人儿不放,莺儿伸了一只染着红色蔻丹的玉手向着厅边几案上置着的酒壶摸去。 她的腕子被擒在了一个与她年纪相差不多的青衣女子手里,再一下,却是将她拉到了厅外的耳室之中,耳室之中还另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美妇等着。 “莺儿!可是少爷让你去引了那少年去画室?”,身量娇小的青衣女焦急探问。 “兰姐姐!少爷这次可还是让我去!”,莺儿抬起下巴,脸上尽写了傲气。虽说此前郭景成更偏好青衣的兰儿多些,但因最近他画着红姑上瘾,身材高挑的莺儿成了新宠。 “我没抢你的意思!是鲁妈妈让我拉你进来的。” 莺儿微不可察地哼了声,但还是立身站好,看着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鲁妈妈走到了身边。 对这位才来不久的妈妈,莺儿心中实是不屑。她与兰儿都是十三岁时被安排着进了郭府,至今已五六年了,从前就是兰儿管她,然后上面还有位郭威身边的赵姨娘。而这位鲁妈妈月前才进了郭府,明面上说是给那些小妮子们请来的教习,但暗里却又管上了她们。 年轻女子仗着颜色正好恃宠而娇的阵仗,鲁妈妈见得多了,也不计较,反倒微笑着从身上另掏出了个药囊。 “莺儿,我也不过是想着帮帮你。你且仔细看了,那少年显是个初哥还心存警惕,刚才侍女斟酒,别人都行了几轮,他眼前不过才换了三杯。你若想成事平日用的药可是不成的,换妈妈这个试试……” 而且象莺儿这样明晃晃地过去勾搭也是不成的。相比呆在郭府里的两只末端鸟儿,鲁妈妈对萧泓了解更多,甚至包括出身来历和对女子的偏好。从她的直属手下被选上当了假红姑,她跟着到清远认过人,也是怕那个假的出差子被人追查才离开柚溪琼月楼躲进郭府来的。 萧泓在此,说明一路衔尾要美救英雄的戏码已经被拆穿,但也算是天网恢恢,让她得以在此补救再来一回。 眼前的莺儿实不是好人选,年纪大了些又是早已坏了身子,即便真钓下,估计也只能被用完了迅速抛废。 且当桥用着以渡新人!鲁妈妈心中暗叹一声,笑着拈出了一红一白两颗蚕豆大的药丸。 “红的你先吃下,白的我溶在水里让兰儿端给他身边的侍卫……” 被定名为“嫁衣渡”的花蛊阴阳相配,此前的假红姑同样服过红色的。红色药丸只是个勾起药性也勾住人的引子,除非将人开膛破肚否则查不出毒性,只求通过春风一度交合催发白丸里的蛊种在男人身上扎根绽蕊,待下次遇上苑里精心养大且服下种着母蛊的天香女,就会催生心中怜爱,不由自主地想要抱美而归。 嫁衣渡,就是这样无私的为后来人做着嫁衣裳。 按着天香苑里意思,她们从来没想过要夺了萧泓的性命,只是想从他这里撕开个口子,将女人送进景国公府。 “萧泓在此,那个说是他家兄长的年轻人应该……也罢,小的总比大的好摆弄些。”,鲁妈妈看着莺儿吃下药丸袅袅离去,暗生了一丝悔意。玉华林奢糜荒唐的夜宴,萧泽参加过了几次,就在前次也顺水推舟随大流抱了女人进屋,但那会儿,她们不识得真佛没有下手。 夜色渐浓,春风乍凉,可大敞厅门的堂上却显得更热了。 一场折腰踏足,媚眼儿随水袖儿乱抛的歌舞终了,几个不拘小节的熟客已脱冠拔簪,捋袖敞胸,甚至有急色的搂上身边奉酒的侍女上下其手。 男儿当如是?又被周围客人劝饮了几杯的萧泓脸上一片酡红,他半点未醉,只是这样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他的脑子有些发晕。 好象很小的时候去见父亲,就常见他无论是处理公务还是会宴宾客,身边都是有美婢侍妾陪着的。红唇喂果,香舌奉酒,并不避着几个兄弟,甚至有次若不是大哥拉着,自个儿还看了爹爹的活春宫。 只是如果曼云知道了,定会暗骂一声牲口吧?萧泓的目光落在了手中捏着的酒杯上,盯着晃动的涟漪呆了会儿,缓缓地将杯子放了下来。酒虽好,但是他不想贪杯,人也如此。 一只白瓷盏从斜里递了过来,水清且静。递水的是长兄萧泽留下的一个护卫,萧泓抬脸感激一笑,接了过来。 毫无瑕疵的瓷白,凑近了同样紧密细致的蜜色肌肤,贴上了线条优美的双唇……几双眼有意无意地关注起渐渐斜起的杯盏。 暖香酣,若有若无的丝竹声绕着女人的娇笑,一下又一下挠着渐渐发烫的耳根。 “天底下只有守贞的女子,哪来的吃素男人?你又不是要出家当了和尚……我心眼小得很,别说是自己的男人看别的女人,给别人看也是不行的……他们居然在霍城没给你安排过屋里人?等回云州,哥哥一定给你找了好的……要讲公平,就是你要我遵守的忠诚,你也得着……” 萧泓突感身体没来由地一阵儿燥热,明知有只软柔的手在脸上抚着却没空推开,莫名而起的异样,连带着脑子里轰轰作响,尽是长兄与曼云截然不同的教训。 大胆的手更得寸进尺地探进了他的衣领,摸索了起来。 霍地一下,面色潮红的少年站起了大踏步地走开,对着侧倒在食几旁的绿衣侍女不管不顾。 敞着衣襟却掩面气恼的女子,满堂或猥亵或刺耳的哄笑声……让萧泓直觉窒息,不管不顾地向外冲去,可没走多远,紧绷的身体就靠上了一丛修竹,胸膛起伏不定。 “公子!奴奴扶你去歇歇?”,一个着着淡紫裙裾的高挑女子伸手把住了萧泓的臂,眼媚桃花红,娇声如莺。 一身锦白仿若没法再有骨架撑住一般,靠在了紫衣的莺儿身上。 远远追过来的侍卫看着相依相偎向竹林深处一间竹屋走去的一对男女,缓缓地停住了步子。在赴宴前,萧泽就有交待过他们看住六公子,但是这看住只是保证人身安全和防止萧泓闹脾气,如果不涉及这些的其他事是不好管的,特别是大公子交待过要是六公子被女人搭上也不介意,就顺其自然。 六公子看着行动还算自如,而郭府的女人萧泽也是曾经用过的应当没得危险。遁藏到了竹舍边的一个侍卫,靠在暗处老神在在地抱上了双臂,甚至开始在脑子里自个儿开赌六公子要在里面耗上一刻还是两刻的问题。 不过一会儿,刚闭上门的房中响起了女子突然拔起的一声尖叫,接着又哑然无声。 正走神的侍卫猛地一下激灵起身子,只听得在砰砰作响的桌倒椅翻中夹着年轻男子的叫声。 “杀人了!杀人了……”,一个发髻散乱,敞怀露胸的年青男子披着一身墨迹斑斑的白色锦袍,见鬼一样地从房里冲了出来,向前冲的势头被斜里插出来的侍卫一抄一拦顿住了。 不是六公子!原以为自家公子一晌贪欢携美而入的空屋突然窜出了别个男子,立时就让侍卫变了脸色,手一松,刚抓住的男人摔倒在了地上。 “公子!”,这下子才心急如焚的侍卫嘴里吹着口哨招呼起附近的伙伴,自个儿一个直冲进了门洞大开的屋舍之中。 从外面看着素朴高雅的竹屋,里面却是涂了白灰的砖墙,铺天盖地挂着画轴,摆着画架,一副副画上尽显着各形各色的画作,春意盎然,大开大合。 屋子只是单开间,用了个透亮的绡纱屏风隔了内外。带到这儿的人都是喂过药的,要细心观察的人习惯的步骤本就是暂在屏风后看着,待估摸着药性已迷了心智,就会直接出来看了现行。按着已往常例,吃了药的男人别说是被看着,就算被当小倌使了醒来之后也只会觉着自己占了女人便宜。 只是现在,同样绘着图画的屏风倒在地上,屏风上绘着男女尽显了一堆儿白花花,而香艳至极的图画之上正横倒着一具尸体。女尸赤着上身只围着个大红的合欢肚兜,半褪紫裙到膝弯,亵裤还松松地挂在腰间。 对于冲来的萧家侍卫来说,尸体不恐怖,恐怖的是正单膝踞跪在尸体旁的萧泓。 少年赤着精壮瓷实的上身,手中持着的一根凳腿正不停地向着女尸的头部砸着。见有人来茫然地抬了下脸,俊脸上溅着几点艳红,不知是胭脂还是血迹,更衬得双眼赤红如兽。可也只愣了一下,接着又举起手臂,狠狠地再砸了下去……RS 最快更新,请。 第183章 拒当解药 “该死的女人!” 大步流星走在一堆人前面,萧泽一边向着竹林画舍赶去,一边在心里暗咒。也不知骂的是已然被小六敲死的贱婢,还是不知给萧泓灌下什么迷汤的周曼云。 在听到示警哨音后不久,听到侍卫匆匆赶来的信报中并没详述了情形。正和郭威讨价还价谈交易的萧泽,只知是弟弟萧泓居然出手打杀了个想勾搭他上床的婢女,一场本无关痛痒的猎艳事硬生生地打断了他既定的谈判步骤。 跟在萧泽身边的郭威,年近五旬,方面大耳的脸相普通。虽然步子跟得急,但脸上还摆着副憨厚老农式的笑容,打着哈哈道:“年轻人嘛,那没个冲动的时候,也是老郭我没把府里的这帮子贱人调教好……” 主人家看似自谦的得意,在接近竹林里迅速变了味。不必等凑近身的仆役相报,郭威已能听到了自己宝贝独子象是小鸡仔被捏住喉咙的尖叫声。 “爹……爹……”,认出了父亲的郭景成叫得更欢了,涕泪俱下,却不敢动。四周围着郭家的仆人和外来的宾客不假,但在他的脖颈之上正架着把森冷的长剑,持剑的萧家侍卫一副木头样儿,仿若听不懂周边正指责呼喝的声音。 萧家的侍卫发现事有不对后的反映还是迅速的。虽然第一个冲进画舍的,径直寻了自家公子,但后跟上来的人还是利索地将从画舍跑出来的嫌疑人给抓住了。 被逮到的居然是郭家的儿子。萧泽眼底滑过一丝狞色,再抬头,却是一脸莽撞无礼的怒意,抬起的手指险险地象是要戳到了年长的郭威脸上。 “郭威!你郭家若是做局害我兄弟,小心景国公府灭你满门!” 嚣张的话音与话里透出的意思,立即让四周正围观的宾客们哗然一片。 原本正想喝斥着萧家侍卫先把儿子放开的郭威,懊恼咬牙,反转头又对萧泓拱着手陪上了笑脸,道:“萧世子!因是犬子与令弟不熟,以致生出误会……” 居然还真是景国公府的!听着话音的人们面面相觑,再看向立在郭威身边的萧泽,各自的目光里都多加了些以往未有的情绪。 萧泽心底长纾口气,对面中年男人见儿子受屈时咬上的后槽牙他刚才看得一清二楚,提前喝了出来,虽说后续更增了困难,但起码先过了直接在玉华林里被郭威当了没名没姓的贼匪处理的风险。原本暗示身份出让利益求的过江看着行不通了,也只能当机立断地一力降十会。 早就吓软了身子的郭景成在萧泽的指示下,被放开了。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逃出生天,就一下子扑在老父的身上嚎啕大哭,带着惧意颤声道:“爹!那人杀人……就那么杀了……血,到处都是血……” “萧世子!令弟可真有景国公当年之风……”,涩涩的讥诮在风中飘着,听进了年长些的客人耳朵里自然地勾起了记忆中的传闻。当年孝宗帝后还在,景国公萧睿也曾殴杀过献歌的女伎,遭了弹劾无数。 刚从画舍里抬出的女尸盖着头面,但搭垂下裸臂又为萧家抹上了一圈暴戾的污点,但同时也提示着众人当年景国公萧睿是多么横行跋扈,而且据说还是个极护短的。 心知此事必将影响了小六的名誉,但萧泽无暇顾及,身子一晃,把住了画室的竹门。 那女人的尸体被人抬出来,可是侍卫们却弄不出来在里面拧上的萧泓。 画室里经了一番折腾更显混乱不堪,最先进屋的侍卫正提心吊胆地立在萧泓的二丈之外,见萧泽进屋,立时就想跪伏请罪。 “世子爷!六公子夺了属下的剑……”,即便被萧泽挥手喝到一旁,丢了随身武器的侍卫依旧无法放松如丧孝妣的哭相。这次事闹大了,虽说放任六公子是出自萧泽的授意,但无法收拾的局面,他们一个个难辞其咎。、 在他指着的昏暗屋角,头发散乱的萧泽半跪于地,一把剑却是横在自己的脖颈之上。 “小六!”,萧泽咬牙切齿地怒喝出声,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萧泓!你有种捅死我!”,向前大跨步走去的萧泽嘴里开骂道:“居然耍这些无知妇人的把戏!玩了个把女人再杀了,算是什么屁大点的事……你还以为自己是三贞九烈的姑娘……” “哥!”,低沉暗哑的一声唤,满身血迹的萧泓缓缓地抬起了脸。颊红若火,眸散碎星,微启的唇间吁吁轻喘,一副诱人试尝的模样。 “该死的!他们居然给你下药!”,即便不是医生,一扶住弟弟,萧泽按捺不住地发出了如雷的吼声…… 挟着怒火的萧泽将火气又烧到了治家不严的郭威头上,已然将来客一一送走的玉华林开始了一片鸡飞狗跳。 一间收拾出来的静室,里屋躺着即使蜷体低呤也不肯放下手中利剑的萧泓,室外立着正瞪视着眼前跪伏数人的萧泽。 “只是媚药?” “公子!真的只是春药而已!不过药性霸道了些,必须男女阴阳交合,否则小公子就得这么一直耗着……可只要,只要他肯让她们随意一人进去服侍,真的……真的就立时能解!”,被满脸泪痕刷下层厚粉的鲁妈妈,膝行数步,哭嚎着想要抱上萧泽的腿。 但有了萧泓的前车之鉴,提高了警惕心的萧泽狠狠地对着贴上的女人踹上了靴底。 众口一辞的说法不会有假,只是里面的那个倔小子非要将一件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无比。只要想到萧泓在从凶案现场移开时在耳边的苦苦哀求,心头直冒邪火的萧泽就无法遏制滔天的怒气。 “只要她,毋宁死!只要她……”,萧泽嘴里嚼了几声,又竖着眉对着身边的侍卫大声吼道:“六公子屋里的小鱼姑娘接来了没有!” 将萧泓勉强移出来时,他嘴里的含糊喃声,郭家人也是听到的。萧泽怒气虽大,但还是想到那个间接祸手是自家未来的弟妇闺名不可泄,也就云与鱼误导地嚷出来,让侍卫去带了人来,反正萧泓身边只带着曼云这个女的,不至认错。 “来……来了!”,远远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几个侍卫簇拥着一个披着半旧黑色披风的女子快步地走进门来。 已收拾停当重复了人模狗样的郭景成忍不住向上抻了下脖子,立时大腿上挨了父亲郭威的狠掐一记。 原本郭威是想将事情掰成萧泓酒后逼*杀伤人命,而儿子郭景成不过是运气不好作了目击,可是萧泓明显中了药毒的样子、画舍里那些郭景成的大作还有眼前趴在地上的几个仆妇,一下子让郭家没了追究的底气。 郭威在萧泓门口守着是要看事件结果,好尽早应对。而当死亡的恐惧被压下来,他有才却不成哭的儿子郭景成心思又拐到了自个儿的伟业上了。 这一次不小心挑错的极品货色不肯轻上了普通女子,往自个儿身上划了一道又一道血口子要保持一丝清醒等待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儿?随着裹在黑色披风下的身影越行越近,郭景成不禁喉干舌燥,心擂如鼓,就连以为在画舍里被吓得从此要送进宫的那活儿也隐隐地抬起了头。 一声冷哼乍响,郭景成粘在曼云身上想要看个究竟的视线一下子如逢冰冻,兴致盎然的身体反应又一下子全蔫了。 萧泽不满的哼声却不是对着根本就视之如蝼蚁的郭家子,而是对着正俏立在面前规矩行礼的周曼云。眼前的女人发髻只松松轻挽插了根银簪,但白润如玉的脸上却画着浓妆,眉尾眼角挑染,红唇点朱,最过份的是右脸之上还盛放着一朵开得极妍的曼陀罗,立在灯下,妖媚非常。 已然通知是让她来救命,居然还有心思化妆掩行。只许自己给人改名,不许别人抹粉的萧泽恶自胆边生,也顾不得上大伯子与准弟妇间的男女关防,一手推门,一手扯过曼云的手臂向里狠狠一推,道:“进去救他!” 要怎么救,在去接她来时侍卫们应该提到了。萧泽不再说,只守在门外等着结果。 曼云一个趔趄进了烛光通明的里屋里,手扶墙稳稳站住,望着靠墙摆着的大床,轻敛下眼帘又迅速睁开。 一步一步向着床上正面壁蜷身侧躺的人形走去,曼云回身瞥了瞥应当是集了众多人听壁角的门外,眼波清冷。 前世今生同! 在被带到玉华林之前,原本打算再等一刻人未归就自去安置的曼云仍是被闯进来的侍卫,急吼吼地拉上就跑。若不是坚持披了斗篷,带上了随身的小包裹,她真要素着颜穿着居家常服就来了这陌生的地方。 妆是在路上化的,只为哄过不相识的人,而能认出自己的人照旧能认出来。 “前世里不过是押着我伺候汤药,而这一次,你家大哥纯是我要把自己当了解药。”,无声轻喃着,缓缓坐在床边的曼云握紧了萧泓持剑的手,一双剪水秋瞳静望着男人已濒临迷乱边缘的红色双眸,象是在驯服着受伤的猛兽。 “曼云……”,低呤声中,紧握着剑柄的手松开。 放下防备,任潮涌而上欲望驱动的男人,向着身边熟悉的气息挺起身压了上去,不管不顾。 “可是,我不想给你当解药!”,颀洁的脖颈已经被狠狠地啃咬住,曼云闭上双眼承受。手臂回抱着怀中炙热的躯体,紧紧地,同样用尽了全身力气。 情欲迷乱的双唇急切而又莽撞地循声探向了檀口,却被一只素手爱怜地托住了下颌。 紧接着,曼云腕上一道带着一圈青黑色的银线弹空而起,对准了萧泓红透了的耳根处,狠狠一口。RS 最快更新,请。 第184章 毒破僵局 新人送进房,媒人丢过墙。 将活生生的周曼云象是个布偶似的扔进内室,再安坐回椅中的萧泽脸上露出了丝霁和,手里摆弄起一只釉彩茶碗,看似老神在在地要等着一墙之隔的结果早出。 悠哉的神情大半是做出来给人看的。不提还悬在半空的心,就只说身体,打从知道萧泓出事到现在,萧泽与所有在玉华林的萧家侍卫一样,滴水未进。 萧泓被下药的事实早打破了对周遭环境的安全感,只是夜已深沉,如果擅离玉华林所要承担的路途风险更大,所以才选了分出两个侍卫将曼云带来,而不是将萧泓带回去。毕竟在郭家能就近控住郭氏父子,不给他们任何再在背后下刀的机会。 小六那儿有了周曼云,应当可以求仁得仁的解了毒,但经了此事,还未达成的北上协议似乎更加麻烦了。不但要防着在清远的安全,即便上了江船也得防着暗算……萧泽修长的食指一下一下顺着瓷碗的花路描着,暗瞥了下身边如同木塑泥雕一样的郭威,心中开始重新算计。 能感觉到脸上有逡巡的目光扫过,郭威依旧袖着手,塌着宽嘴装着哑子,憨厚老实,象极了南海一带特产的厚沙皮斗犬。 虽然他在见到独子受制一时慌乱失神而被萧家侍卫裹挟着听命萧泽,但这会儿,郭威已想明白了这里可还是他郭家的地盘,萧泽一干人等都吓得不敢随意吃喝了。萧泽兄弟想安全留在清远得保着他们父子性命,而要想过江更得听他的,至于今后郭家会不会受到景国公的清算已是可妥善安排的后话。 如果不是当初贪心着高长德许下的红利,要从夏口通行郭家私带向北的盐船,没有应高家之请假借查禁云锦帆封了江,也不会引了这萧家恶客。郭威暗怨了下远在夏口的高恭,倒又起了别样的心思。 萧家儿郎好色不假,但只好着女色,又极重面子。一向男女通吃的儿子从画舍出来,除了想拿人入画未必没有想要猥亵其人的念头。士可杀不可辱,撇开了下药事不提,单此一件,萧家也必不肯干休的,与其让萧家在将来动手对付郭家,何不如先哄着他们离了清远,然后在萧家兄弟往北边去的路上…… 同处一室,分坐两边的主客各怀心思算计着对方,陪坐的贺鸣也拧着双眉低头闷想贺家搅进的这场乱局。 也只有色胆比天大的郭景成还伸长着脖子盯着好象根本就没有吹灯息蜡的内室,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萧世子!眼瞅着时候也不早了,您要不也去歇歇?这个,下官携子在令弟门前听着,也不是个事……”,还是没抗过沉默较劲的郭威绷不住了,拱手对着萧泽恭敬建言。萧泽是先帝时就册封的国公世子,与跟郭威这位正三品转运使本是平阶,但一向痴憨待人的郭威放下身段时是不会想着自个儿足当了人家父亲的年纪。 “郭大人客气了!”,怒了半天的萧泽重现了一贯的笑模样,很是随和地应着。 正在一老一少你笑我应,想要借机生题打破僵局时,内室本来紧闭着门吱扭一声打开了,曼云裹在黑色披风下的身形抬步迈过门槛。 “这么快!”,不合时宜的一声从郭景成嘴里迸了出来。作为偷窥惯犯,除了以往实例,他也敬业地自试过那几个女子提供的药物,药性猛烈,他本来已做好了在外面要等上半个时辰的准备。 几双满盛怒火的眼睛同时狠狠地瞪向了瘦如竹的年轻男子。郭景成惊惧地缩了下头,但一双色眼还是粘上了仿若未闻正回身带门的女子,猛咽了口口水。 象是故做媚态一般,身姿曼妙的女人关门的动作极慢,皓腕轻把门边,一点一点地挪着。臻首半垂看不清面目,但颊上的墨色花朵在烛光下仿若带上了层彩,若顺着笔意而下,秀颈应当是就是花朵的茎干,而那里…… “咝……”,鉴美心喜的郭景成不禁嘴角一吡。 少女的白玉脖颈之上正显着一圈仿若刻骨蚀肤的玫红唇痕,妩媚非常地让人浮想连篇。 两眼发直的郭景成不自觉地抬起了一只手摸向了自己脖子的相同位置。那里象是感同身受地在相似的部位猛痛了一下,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他一阵儿心颤,反倒没发觉用手遮住的脖颈上两个如细针扎过的伤口瞬红瞬消。 眼角看准了银子悄遁的路线,曼云缓步走到了萧泽的跟前,恭顺下拜。萧泽把她拉来安上了侍婢身份,她也就跟着自然地做足戏路。 “世子!六公子已然安睡,奴婢有所请还需您定夺。” 听到萧泓已睡下,萧泽心底长松口气,对着眼前识相的准弟妇点了点头。进去不到一刻就出来的曼云发未乱,妆未花,他只悄然惊讶了一下,就随即想起了弟弟提到曼云会着医药的事情。关心则乱,他倒是一时忘了这点,只把曼云自身当了解药。 不管过程如何,弟弟的媚毒能解了就好。萧泓和悦地挑了挑眉,示意曼云干脆利索地把事儿讲完。 “六公子身中并非普通春药而是蛊毒,还须彻查相关人等,搜屋洗身,不可枉放过任何线索……” 曼云的话还没说完,萧泽就象是脚底扎刺一样蹦了起来,虎视眈眈的目光直盯向了就在室内的郭景成,咬紧了牙关怒喝着侍卫道:“查!不放过任何人,把这地方给我翻过来查!” “萧泽!你怎能听信贱婢挑唆……这儿不是你的云州,是我郭家!”,儿子已尖叫一声躲到身边,郭威也顾不得装老实,挺身亮起了獠牙。他身后的郭家侍卫同样地拔刃相向。此前忍着只是因为萧泽叫破身份且萧家侍从骁勇拿住了儿子,但比起人数,占了地利之便的郭家可是稳压一头的。 “郭大人,已由不得你不查了!”,原本跪在地上的曼云缓缓地站起了身,冷漠地对上了怒气满满的郭威。 “贱人!”,愤怒的呵斥声刚出口,郭威就只觉着衣襟一沉。回首一看,紧拽着他的郭景成轰地一下倒在了地上,面色紫青,牙关紧闭,嘴角挂着一线白沫,象是发了羊角风的病人。 “郭大人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妻妾成群,但也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吧?郭公子成婚三年,好象还未给郭大人含贻弄孙的机会!”,周曼云轻声言道,双目如冰直盯着面惊慌失措搂着儿子的中年男人。 白日里联系云锦帆,关心着萧家兄弟北归事的曼云还是将清远城里的大事小情都打听了清楚。郭威贪财好利世人皆知,而娇纵独子更是最大的毛病。 曼云并不晓得郭景成其人的隐秘爱好已害惨了她,但不管是从萧泓中毒事还是威胁郭威来说,看着女人就发呆走神的呆男人正是下毒的最佳对象。 “还请郭大人配合着查出陷害六弟的真凶!只要查出真相,我自会让属下解了令子之毒。”,萧泽抢身立在了曼云身前,侃侃而言,象是事先演练过一般自然流畅。 这倒不愧机敏之评,显出能耐了!曼云心底微晒,对于硬拉了萧泓喝花酒喝出事的大伯子还是半点好感欠奉。 以毒相挟非正道,但却是打破现持僵局的最快途径。 看着一脸愤恼的郭威气急败坏地指挥着郭家侍卫配合着进行查抄之事,萧泽回身深深地剜了曼云一眼。 毒自然是眼前这个一来就反客为主的女人下的,但是她是怎样在济济一堂中就毫无声色地放倒了郭景成,在深感困惑的同时,也同样给萧泽带来了淡淡的恐惧与排斥。 心知萧泽也还是看不顺眼自个儿的曼云,自顾自地又提了一堆要求。 她要给只是草草止血的萧泓上药换衣,要查验那具据说脑袋被敲成肉泥的女尸,还要备了萧泓醒来之后的饭食……总而言之,她很忙,顾不上别人的观感如何。 “小鱼!你能查出各类毒药?”,犹豫了下,萧泽还是按下了心中翻腾的各种想法,喊住了说完一切要求就又要掉头进屋看着萧泓的女子。 周曼云停住脚步,轻声地应了声是。 “你先去查下这个小院里的水源和郭家送来的食物,我们的人需要吃东西。” 不论身份如何,吃喝拉撒都是人的基本需求,在萧泓出事占了玉华林的这座院子后,萧家众人已忍了许久。而目前的形势发展到此,萧泽更想把这院子整饬成为兄弟两个离开清远前的暂时居所。 “不管查证结果如何,郭景成的毒不要急着解!我们兄弟带着他当护身符一路北上,让郭威派人帮忙路上打点,到了云州再为他解毒放其南归。这样,你可做得到?”,见曼云欣然领命要先往厨下看着,趁着错身之机,萧泽毫不避嫌地又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臂,贴耳低声交代。 曼云轻轻地点了点头。 反映奇快又不拘泥礼法正道的萧泽算是颠覆了她前世的印象。说来这位前世早逝的惠和太子不算糊涂,会糊里糊涂地死在女人手里,实在是栽得太狠了。 “济民兄,没想到你身边还有这样的属下!”,看着曼云袅袅婷婷离去的身影,在郭府当了一晚看客陪绑的贺鸣忍不住站在萧泽身边轻叹。 萧泽微笑着接过赞赏,点头默认。心底却暗忖着属下之人总有利益维系忠诚,这要用自家亲弟来拢的女人,代价过大。 小院有井,还有个不大点只能供了两三人饭食的小灶,待曼云查验过水源与郭家从外面送来的食物无害,院子里就抽出了几个侍卫忙碌开来。 为在院子起能供了萧贺两家侍从食用的大灶,郭家费了重金载植下的珍稀花木渐渐阵亡在了烟熏火燎之中。rs!~! 第185章 令人伤心的诚实 三更埋锅,四更造饭,玉华林被鸠占鹊巢的小院里一片烟气缭绕。 到了五更,涉及了萧泓中蛊事的一干人等都审了个遍。但只是审遍,而非审清。 在重审开始之前,曾被指认出来的鲁妈妈就已经离奇地死了。 当时在押的她已萧家侍卫被卸颚捆肢,但还是缩在墙角瞪着一双大眼断了气息,面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死因同是中毒,赶去验看的曼云在她的嘴里发现了股子苦杏一样的味道,而她右手小指上的红色毒膏被舔得一片花乱。 “在逮住她时,就服了毒的。”,周曼云遗憾地判定了结果。与当年在泽亭遇到余妈妈一样,这些同样心志坚定且身边备毒求死的女人要杀了自个儿,防不胜防。 萧泓身上的蛊,因未知其特性,曼云并没有能力立即一下就去除,现在也只不过是以毒攻毒地强压而下。只让银子啜了些血样,以供之后配比对出可以解蛊的药物。 从供药的鲁妈妈这里得到线索必然会事半功倍,可是人却是在她刚来时,就已死透了,而鲁妈妈住的房里只存着几样毫不相干的药物,根本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还活着的兰儿被审讯的侍卫吓住了,不再坚称都是奉了郭景成的命令,竹筒倒豆子似的供了实情。 “奴婢五岁时被爹娘卖到清远去锦菱院,就与莺儿一起受训。那时教导的妈妈们只说是让我们去大户人家当了丫鬟侍女,如若运气好还会被看上当了姨娘主子。在那儿,我们姐妹都有入了善香教,只说是同拜神主的姐妹不论今后各自到了何处都能通着信息相互照应,真不懂什么使毒害命……” 花容失色的美女梨花带雨地哭着,就算是曼云接着用了些药物相辅,能诱出来的也就是个莫名其妙的善香教,还有就是郭威身边还有个曾管着她的赵姨娘。 至于被弄醒的郭景成更是一问三不知。有女人有药能帮他实现爱好,他根本就没心思去管了其他。 审问的结果让郭威气炸了。按兰儿的说词,她们的任务包括暗中帮着赵姨娘在郭威身边固宠,还有让已成婚的郭景成生不下子嗣。 郭家院终于从被动到主动地,又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同样听审的萧泽,脸一阵儿青一阵儿白。 曼云心下明白,这个前世里她也没听过的善香教把萧家大哥惊着了。一向呼奴使婢的世家公子,听说着世上居然还有这种暗地里算计主人的组织,肯定心中会膈应得慌。 这个善香教与前世的天香苑有关系吗?同样带香,一边是家贫无依被卖被拐的穷家女,一边是非官家小姐闺秀不收,好象还是相距甚远了些。 一道闪念从曼云心头划过,只一瞬就又不见了。 该审的人审过了,就连莺儿那具死相恐怖的尸体也验了,周曼云无意再耗着,很是麻烦地要人烧水洗身去了秽气,才又重返了萧泓的床头。 清晨的阳光已经漫洒一室,前半宿中媚毒,后半宿又被银子放倒的萧泓依旧趴在枕上,闭目酣睡。 想着昨晚他杀人伤己的狠劲儿,曼云嘴角的线条不禁柔和了许多,指伸如篦穿过他散在枕上的黑发,恶作剧似的轻挠了几下。 很快,睡梦中的大男孩就象只还未睁眼的小兽一样呶呶嘴,自动地向着温暖些的地方靠了过来,长臂伸出揽住曼云的腰身死死地象是抱上个软柔的迎枕。 一点酸涩,一点欣喜,周曼云分不清自个儿心头的百味陈杂,静靠坐在床头,手指一遍又一遍地缓缓画着他脸颊的轮廓,眼睫如翼轻闪微动。 不知过了多久,曼云感觉到搁在身上的手掌轻挪了下,低下头,正看见一双正惺松睁开的眼睛,象是带着阳光微晞的晨露,鲜嫩欲滴。 怪倒会被人下药了!曼云轻声一叹,笑弯了眉眼,柔声问道:“醒了?” “醒了……”,傻傻地应了一句,完全清醒过来的少年一下子怔住了,再接着翻身埋头,一气呵成。 “萧泓!怎么了?”,被弄懵的周曼云困惑地俯身扳了萧泓的肩膀问道。 “没事!”,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句,再弹坐而起的少年带了一脸尴尬的红晕,身子笔直地靠上床头板,僵硬无比。 “昨晚发生的事,你都记得?”,周曼云审视地上下打量了萧泓的情态,心中笃定。 不比混事未知的少女,曼云不但有着前世经验在今世学了医毒,当初为制春药对付张绍雄还曾到青楼楚馆验过药效,她自然晓得在这世上还真没有完全能迷得男人丧失所有意识的媚药,若真被迷晕得不知东南西北,那拿来作奸犯科的天生工具也早就跟着倒掉了。 至于那些男人酒后乱性还就混事不知的说法,更大都只是托词罢了。 只不过人有不同,清醒程度不同,但是自己有没有做过什么,局中人应当是清楚的。 昨晚能忍心往自个儿身上拉血口子的萧泓应当对他自己的状态知之甚详。 “我记得……你来了……然后,你把我弄晕了……”,萧泓的脸更似火烧,吞吞吐吐讲着他记忆的最后。半因药性,半由己心,他明白自己在被曼云放倒之前,是真心想要她的。 显而易见,与眼前少女**未遂,而此前做过的糗事也应当被抓包。年轻男人直觉得脑腔乱涌着股热血,轰轰作响。 “是呀,记得就好!你也该起来了……”,周曼云翘起嘴角一笑,转过身去,脖颈上的吻痕正显着淡淡的青紫。 “周曼云!”,曼云搁在床边的手被萧泓用力地摁住,一脸茫然的少年语带哀求道:“抱歉!我不该那样对你的。我知道你还在热孝中,可还是想勉强你……” 这又是哪儿跟哪儿呀?周曼云转回身,静静地望向了正双手紧握着她柔荑忏悔的年轻男人。 “还有那个女人,当时我真是没把持住跟她走的。我亲了她,还扯了她的衣裳,摸了她的胸……后来我不知该怎么做,那个贱人就提示我说,公子你看……看看那边的画儿……如果不是……不是看到画上的人象极了你的模样,也许我就跟那女人继续……我是看着那画气愤难当,才起身踢了凳子……” “然后就把那女人当成了正在跟别的男人偷情的周曼云,狠狠地砸爆了她的头颅?”,周曼云脸上淡淡的笑意尽敛,轻声讲道。她去过萧泓杀人的画舍,甚至捡起那些沾血的画作看过,明白了那些流传市面的春/宫图来源,也多少猜到了些刺激萧泓暴戾杀人的因由。 “是!”,听着曼云说出了自己当时的真实情绪,萧泓反停了解释,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萧泓!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就骗我是凭执念为周曼云守节,不好吗?”,周曼云侧首瞪眼,眸中暗泛晶莹。 “后来是,那会儿不是。周曼云,我答应过我不骗你的。”,抓着曼云的手松开了,靠在床头的萧泓抿上了嘴,一副任杀任剐的模样。因为真有过打野食的想法还有迁怒杀人时的冲动,他是真心愧对,自觉无颜。 四目相望,原本温馨的室内隐隐地多了些肃杀之意。 “笨蛋!”,嘴里暗咒一句,周曼云别过了头,稳了心绪调息数下,才又再转了回来。 “萧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即对我坦诚,我也现在就跟你直说了,你身上中的不是一般的媚药而是蛊毒。其实如果我真的与你做了夫妻事,在那过程中将蛊引到我身上,是最简单的办法,可是我不想……” “不可以的……你没做就对了!”,闻蛊色变的萧泓紧张地抓了下曼云的胳膊,听到曼云说了不想才又松开了手。既有未遗祸曼云的庆幸,也有着些淡淡的失落。 “你还是会失望吧?”,曼云深吸一口气,竖了两根手指压在了萧泓的唇上,阻止着他要开口帮她找理由的势头,沉声道:“不想这样做,不是因为守孝或是贞c难舍,只是我不想。也许换了别的女人,有婚约也有情爱,只是雌伏献身就能解了心上人的毒,何乐不为。可我做不到,被人当解药似的押来,在外守着看着,即将压在身上的男人神昏志乱,我自觉在这样情形下翻云覆雨,尊严丢尽,无颜为人。” “不打紧!反正只是个早解晚解的毒。”,萧泓捏住纤指在唇线上磨着,低声开解。 “很不一样。我现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用在你身上抑制蛊虫的毒名叫‘笑独眠’,原本是在猎杀张绍雄那年制来的一种媚毒。因为用作解药并不是完全相配,在我找到正经解毒法子之前,每个月大约会三到五天的时间,你体内的蛊毒相克会让你痛不欲生不得安稳,而且不能服了别的止痛药物,以防止蛊虫生长。” 停了一会儿,周曼云低下头,继续道:“萧泓!你要北上云州,我会另给你带上笑独眠的解药。如果你痛得难忍,自可先解了笑独眠去找了别的女人做那事……至于那蛊,依我判断只是yin蛊并不会伤人性命,至多是让你的后院里多加上些美人罢了。” “然后呢?”,萧泓的眼眸在周曼云的讲述中渐渐地冷了下来。 “然后等我找到法子,一定会帮你把那蛊拔干净的。”,曼云细声答着,头垂得更低了。 萧泓突然伸出手,猛地一下扳起了周曼云的小脸,冷声问道:“周曼云!你从前那种我只要有了别的女人就不要我的说法,还坚持吗?” “坚持!”,周曼云仰脸含泪,盯着男人愤恼的双眸倔强应道:“你若有别的女人,我自然是不会再与你纠结!但周曼云说话算话,必是会帮你把蛊解干净的。”rs!~! 第186章 愿为质 萧泓身上的未知蛊并没解去反而更增了新痛的事实,并没有瞒着他的大哥萧泽,也瞒不住。 因为就在当晚的戌时中,第一次蛊毒相克就大约照着曼云预计的时间疯狂袭来。 笑独眠本属寒性,笑人独眠,迫人放纵着去寻欢寻暖,否则由肢体末梢起的寒冷会一点点顺着指尖爬上全身,冰凉彻骨。而此前萧泓所中蛊却是燥性淫蛊,两下交锋的痛苦,非常人能受。 从前配毒之时,曼云有自试过笑独眠,虽只一刻但印象颇深,暗带悸意。 所以,当曼云一看见萧泓闭紧双眼冷汗如雨地倒在床上,心中的悔意就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反过来,却是一直忍痛的萧泓咬牙切齿地再次强调了他不需要她。 不需要!不需要周曼云也不需要其他任何一个女人!从醒来互相揭了实话后,被伤了个透心凉的少年坚定要维护自己的尊严。 曼云默默地在床边陪坐着。 只有萧泽面带狞色在房里踱着步子走来走去,眼睛余光一扫到弟弟紧捏着周曼云的手,就更气得无可复加。 再说什么也没有任何用处。眼下的情形看着是萧泓想要捏碎了曼云的骨头让她感同身受,但实际上不过是自己纯良的小弟被眼前恶毒的女人拿捏得死死的,就是中了蛊一样。 突然想到这层,萧泽噌地一下站到了周曼云的身前,厉声相问道:“周曼云!你且实话实说,萧泽现在这样是因为两毒相克,还是你给他下了蛊。南召的‘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周曼云轻声在嘴里复了一句,摇了摇头。 作为南召五大情蛊之首。同生共死在陈朝境内也已是广为人知。相互定情的男女,女子会给男人种下子蛊,不论他走到天涯海角都只能忠于她一人的爱情,相思刻骨,会在**动时痛不欲生,但若是为了解痛而与别的女人交合。背叛的男人就会长痛化了短痛,干脆利落地死去。 只是男人死去时,那个身带着蛊母的女人也同样会在天涯的另一头同时断了生息。 抓着曼云的大手紧了紧,虽然身体痛疼但意识清醒的萧泓想到了自己曾对曼云提出过让她种蛊的请求,侧头将冷汗淋漓的额头贴上了曼云的手背,望向曼云的眼带着痛楚,道:“若是同生共死,倒就好了!” 他倒是想跟她纠缠一世,同生共死。可是她却更狠。 “不是的。”,曼云另只手掏了帕子为萧泓拭了拭汗,对他也对萧泽解释道:“我不会用那种蛊。” “因为周曼云惜命!不管有没有男人都会好好活着,她才不会陪着我一起死!”,从喉咙里嘶哑地扯出一句怨言,萧泓反倒觉得身体的痛苦,减轻了许多。 萧泽愤怒地瞪圆了双眼,瞪着眼前如同泥塑样默认着的周曼云。更瞪着嘴里恨意满满但依旧如藤缠树一样借着骂话又重枕到曼云膝上的弟弟。 “无可救药!”,萧世子愤然地扭身。甩帘而出。 他下定了决心,就算萧泓再痛再疼,他们兄弟也不在清远再呆下去了。走,立时就走!待到了北边,自去找了齐神医,由他帮着把萧泓身上的蛊毒解了。再找女人,找乖巧的贤淑的,伺候着小六。天下间会用药的又不是周曼云一个,而能做了萧家媳的也不只她一个! “周曼云!我现在好恨你……恨死了……”,独留了两人的居室里。只断断续续地响着萧泓的咒骂声。 “我知道!坚持到亥时,应该毒性就稳了。”,周曼云低头应着,纤细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梳过男人汗湿的头发。 “毒发时,每日由戌到亥,最好身边还是有人守着才好。按着刚才你大哥的说法,大约后日就要渡江了。等到了北边,你自己小心些,还有痛得厉害就象这样骂出来也好,硬忍着反倒不好……” 越来越狠的骂声,夹杂着女人的细语碎碎,一点点挨着难熬的漫漫长夜。 究竟做的是对还是错?又或许,是因为还是没办法毫无顾及地将自己当作了爱情的祭品?一夜困惑的周曼云并不比萧泓好过,枕在她膝上的男人痛未眠,而她也同样一动不动地静坐着陪了一夜。 待过了亥时时,日头慢慢地爬了起来。 看着痛意稍减的萧泓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周曼云在他耳边轻声地说了去处,才蹑手蹑脚地离了房间。 挽发,换衣,重上妆。 铅粉胭脂掩饰着倦容的小鱼姑娘,立在了景国公世子的身后。 不管怎么说,玉华林还是郭家的地盘,就算占了巢穴扣了幼畜,也得防着老家伙突然亮了獠牙伤人。 象周曼云这样的女人就根本不应该嫁人,象南召圣星殿里供奉的国师一样,给尊荣给财富,让她在旁相辅办事就好!萧泽不着痕迹地瞥了周曼云一眼,接着继续与郭威讨价还价。 让中毒的郭景成跟到北边云州再回来的提议,郭威杠着不愿意接受,赌咒发誓就算萧家兄弟自行,他也会尽心尽力相帮,不会在背后捣鬼。 但世上最不能相信誓言的,就是政客。 萧泽含笑听着,也同样地以了父祖之名立誓保了郭景成的周全。他自是不会对付个只爱画春/宫的才子,至于萧泓也会看着不会让脏了手污了名。只是拿来起誓的是萧家祖先,还未嫁进萧家也或许再无可能嫁进的周氏女要找麻烦也不干他们兄弟的事。 “要不下官先让犬子送世子归云州,六公子身有小恙就不妨在清远再多盘桓几日?”,郭威忠厚的面孔憨笑着,尽显诚恳。 “郭大人有所不知,家父在诸子之中最疼的就是六弟,连我这个嫡长都得靠边的!”,萧泽夸张地露了一脸苦笑,摇头道:“若是不能带他回去。爹爹会拿了鞭子抽人的。” 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硬是在人前摆出了稚子才有的胆怯架式,以小卖小。 曼云的头轻轻地低了下,有些困,也有些想干脆地扬声自荐留在郭府为质。反正只要萧家兄弟渡过江,她自有法子离了清远。只是她现在被萧泽往脑袋上扣了个婢女的身份,想留下来,份量不够。 “郭大人,济民兄!思远此次游历江南还未尽兴,倒是想在清远多呆些日子,不知可否方便?” 突然地一句插话,让厅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两日被卷入纷乱却一直半句话未曾多言的贺鸣身上。 路州贺家嫡孙,贺家一向与萧家交好,而萧泽也正是被贺鸣这位少年好友引进了郭府的。作为萧郭两家矛盾发生时一路旁观的中人,说来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萧家不管是为人还是为名,都会依约放回个完好无缺的郭景成,而郭家只要不想同时开罪萧贺两家,就也得把贺鸣奉为上宾。 君子温润如玉,看着倒真是谦和有礼的读书人。周曼云也忍不住细看了贺鸣几眼,前世里她俯跪过贺明岚,但真心对这位贺家长兄半点印象欠奉。 贺鸣突然的自动请缨一下子让萧泽与郭威都找到了合作互谅的台阶。 “思远!麻烦你了!”,与郭威敲定了明日过江的船期,萧泽一起身就给了少年好友一个结实的熊抱。 “济民兄,何用与我客气!不过,我家两个妹子就得劳烦兄长帮忙送回路州了!”,贺鸣爽朗笑应,半点都没得被挤兑得不得不出头当人质的不快。 “那是自然,你的妹子就是我萧泽的亲妹子!”,萧泽拍着胸脯打了保票。相比贺鸣留在清远的仗义,顺道往路州送两个姑娘简直就是小事一桩。 自萧泓在玉华林出事后,贺鸣同郭景成一样,被牵累着与萧家兄弟住在了一院之内。贺家姐妹俩的居所,也只差人打了招呼,萧泽加调去了几个老成侍卫,现下又要将人家的兄长留在清远,自然也就对两个女孩心生愧意,更是指了贴身的心腹再去通传消息。 通知贺家姐妹起行时间的侍卫一回来,汇报完毕,由衷地向萧泽称赞了处事有度的贺明岚。 十六岁的贺明岚早已在兄长未归的当日,就一边安抚了妹妹,一边命下属收拾好了行装,枕戈待旦。而听到兄长留清远,姐妹俩要跟着萧家走,也未曾多问一句,眉目霁和,很是欢喜地安排贺家下人准备。 一声闷叹绕在了萧泽的胸腔里。 如果不是小弟萧泓一直写信拒着北边家里给他定亲,还总把周曼云赞上了天,萧泽原本就是想向父亲推了贺明岚作自家弟媳的。 周曼云再次见到贺明岚,是在隔天清晨的清远渡口。 杨柳岸,晓风清。 闭闸锁江已久的清远渡缓缓地拉开了闸门,因为每日只有一个时辰的开江时间,早早就排好的船队依次地向着闸门方向行去。 不同于就算万般不舍但还是只将儿子送上船就带着贺鸣回府的郭威,周曼云送人送到了船甲上。 静静地立在萧泓的对面,即使心里不停有提示响着,这一别是真的要隔了经年或是永世不见,但周曼云的眼神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到了他身后的一扇半开窗格。 窗畔正露着一个少女的半面侧颜,眉如远山,眼如水,明丽鲜活。(未完待续……) 第187章 不死不休 阳光下,一切无法遁形。 眼神儿飘忽的周曼云轻扯嘴角勉强一笑。 就在萧泓身后数丈外隔窗透来的眸光,根本不带半点窥探的羞涩,坦荡荡地写着好奇。真正十六岁的贺明岚明媚娇艳,与她这种外嫩里焦的怪物截然不同。 下巴猛地一疼,曼云恍然地仰头怔怔地盯着了正又掐上自己的萧泓。 虽然疼痛煎熬了两三晚,但年轻男人还是有着极强的修复力。在春日融融之中,全然不见了漆黑长夜里汗流浃背紧锁牙关的颓唐,身姿挺拔得象正招展枝叶的新树,发如丝,肌如瓷,只一双眼还沉黑如夜,瞳仁之中只清晰地映着一人而已。 来送行的周曼云一反往日的低调装束,身着衣裙碧如江天,妆容却浓,挑染着眼角眉梢,红唇如焰。被当了画纸的右颊之上,仍是朵盛放的黑色曼陀罗,顺颈而下缀着只展翼的银色蝴蝶。 光移影动,黑蕊下的银蝶诡异地暗自变幻着七彩,将少女原本就艳丽的姿容衬得更妖媚。 萧泓的手从小巧的下巴移开覆在蝶翅上,有些恼恨着曼云彩妆掩住了他曾噬咬过的痕迹,但更多的是从心底翻起的惧意。 “周曼云!”,十指穿过少女如黑玉般的秀发,托起她的后脑,萧泓低下头抵住了曼云的额头,认真唤着她的名字。 “老实在清远等着西岚江开禁,回到霍城也别再碰毒药,好吗?”,明知话出口只是白费劲,萧泓还是忍不住低声相劝。经夜残留的痛楚深烙身心,更让当初回到霍城在雁凌峰初吻曼云的印象更加深刻,那时的她应当是在相似的痛感中扑上了自己的唇。 不愿与人分享的甘美,总难免要伴随着痛苦煎熬,不可避免。 少女微闪了下浓密而又略有卷翘的眼睫毛,轻筛着少年复杂莫名的情绪。红艳的菱唇紧抿着。 她做不到的事情。不会应。 “终究还是只能信着你自己!”,猿臂展,死死地将曼云扣在胸前定着,萧泓的心中一片瑟凉。少女这样的倔强是对是错,他也说不清楚。她不肯轻付,在怨恨着她的无情之时,也更清醒地明白现在的自己并不是她能全心全意相信的那个人。 所以,连求个同生共死,她都不乐意。 船员们呼喝相应着已做好了出发准备,提高了几倍的大嗓门显是在提示着船甲板上一对有碍世风的男女。 萧泓的手臂松开。顺着曼云稍僵的肩膀而下,抓住了她的双手。 “周曼云!自个儿顾好自个儿。我还需要你给我解蛊呢!” 周曼云笑着点了点头,带着点虚。 笑独眠的解药,她在昨晚就已配好,一模一样的两份交给眼前的男人和他家大哥收着了。人事已尽,她现在全将姻缘交了天定。 这两日里,她与萧家长兄萧泽私下商谈得比与萧泓反倒更加深入,甚至连笑独眠的配药单子也抄了一份供作参考。 不管如何。萧家都是前世乱局的最终得益人,周曼云不会因了一己之私将整个周家拖了陪葬。她与萧泽讲得清楚,萧周联姻本就进行得隐秘,如果萧家反悔,只需一纸书,她自会将一切断得干净。 与萧泓之间,君若无情我便休,放开手,即成路人不会纠结。 如不为敌。可作伙伴可为友。萧泽极是诚恳地表示了对曼云态度的欣赏,更是坦荡地评价了不懂委屈奉献的周曼云实在不堪为人妻,不但是萧泓,还包括了其他男人。在世上,不会有任何男人肯接受像她这样自私冷酷的妻子。 百转的心思写在浓妆艳抹的脸上,是一片隐带着沧桑的云淡风轻。 “巴不得我就此一去不返,是吧?”,左手用力地钳着曼云的双手,萧泓抬起右手重新抚上了她的脸颊,道:“周曼云!别想得美,你招惹了我,就由不得你倦了厌了……你不晓得,我现在有多恨你!恨不得饮血寝皮,敲骨噬髓,一口一口将你咬死!恨你入骨,不死不休……” 低声咒骂的男人俯下头,侧唇贴了贴银色的蝶翼,紧接着直扑向火焰红唇,痛心深吻…… 萧泓的身后,闲看风景的舱窗砰地一下关上。 背靠着窗,面红耳赤的贺明岚伸出手多此一举地捂住了妹妹明琦的眼睛,小姑娘在她温热的手掌下咯咯直笑,灿若春花。 载着萧家兄弟北渡的贺家楼船稳稳当当地离了锁江的闸口,夹在船队之中渐远了帆影…… 独立在码头岸边的曼云,扶了扶戴在头顶的帷帽,果绝地转身,三下两下就隐进了江岸拥挤的人群中。 “小娘皮果真不肯老老实实地回了玉华林!”,远远盯紧了碧色身影的两个汉子相视一望,丢开手中用来掩迹的家伙什儿,立即吊上。 原本以为周曼云是会跟着萧家兄弟回云州的郭威,本没存了旁的想法。但就在咬牙送了儿子上船回玉华林的路上,他得到曼云并不会跟着北归的信息。 独子郭景成身上的毒就是这个黥面雕青的南召乌蛮女下的。比之扣着贺鸣等着郭景成从北边放回来,能出手秘密地抓扣到下毒人更好。 这一次萧家兄弟几乎跟过明路似的从清远离开,即便向上峰解释自家怜子的不易,但可想而之,并不能取信于人,反会被算了与景国公做了一路。只有拿了下毒的女子才多少能得些转机。 郭威当机立断,派人先蹑踪盯着滞在船上未走的曼云,而其后更是调集着更得力的人手。 周曼云的行迹并不复杂,只沿着江岸而行,让跟踪的郭家侍卫心中暗自窃喜。 从船闸口沿江而南,船只渐少也渐小。南北交通的清远实行船禁,有权有钱的船队过渡无碍,一些心思灵动的小船主自会备了财物求了有通行令的大船帮忙让搭个伙儿,但如送出财物会让得利几近于无的船只要不掉头回南,要不就是沿江自找地泊着,想凭着运气试着能不能正能趁上开禁。 一座临江酒楼高挑幌,大堂满座。不到饭点。没人用着吃食。不过都是些等碰运气又不得的行船人正聚着大发牢骚。 怨气重,愤言声声高,但还是在一抹碧裙进得店堂时,瞬间一静。 虽然女子的面貌隐在帽下,但高挑曼妙的身姿还是引得群已离乡日久的男人齐咽了下口水。 女人随手就扔出银锭让伙计引领着上了临江看景的三楼雅间,莲足拾阶,步步踏得稳当,自把堂上隐隐扯着母猪赛貂蝉的闲话丢到了脚后跟。 曼云只点了壶清茶,却给了小二足以抵上半年工钱的打赏。 在伙计恭敬带上门的连声谢中,她缓缓地摘下了帷帽放在一边。托起香腮,呆望着楼下正停泊着的几艘船只。 人世间的纷争无处不在。何况在大多数人眼里,无论什么只要有人一起抢最后由自己抢到手就是最好的。 居高临下望着,江楼下泊着的几只船在争闹,以一挑三的船横劲儿十足。船头稳站着个大脚婆娘,扯嗓子嚷着自家新船要晾漆,硬要让先来后到的船都滚远些。 隐约听着些的周曼云拧紧了双眉,靠窗现的黑花银翅更显诡魅。 一只旧船在老实东主的退让下。解缆放舟。 新船里钻出个半截铁塔样的汉子抱着根腕粗的熟铁棍,环视了下四周,还特意看了看江边酒楼,仰脖一笑。接着不由分说地砸棍入江,嘴里粗俗野蛮的骂声比起婆娘更恶毒无礼。 一个正跟大脚婆娘争理的瘦商人,绸裳突然被溅了身水,怒眼方瞪就又收了。他对比了下自家身量,再看看正冲他点头的棒子,连叹几声晦气。抹了把面上水星,喝着伙计掉头。 有了再一再二,自然也就有了再三。 看着江侧抢位的闹剧散场,周曼云莞尔一笑,低头嘬了口清茶,准备起身。 茶香犹在唇,雅间的门啪地一下被推开了,光天化日之下,一队蒙面裹头的兵丁怪异地堵在了门口,手中尽持弓箭长矛。 曼云眼中微露愕然。追捕的人来得过快了些,超出她的预计的正常情态。 果然,还是不能把自己的安危轻易地交到了别人的手上。想到被出卖的几种可能,曼云挑眉一笑,索性大方站起,背靠江窗,对着门口的兵丁展颜一笑。 半面仙,半面魔。被陈朝才子戏称为“修罗妆”的南召半面妆,只一眼就让领队的将官握紧了腰间刀柄。 “小鱼姑娘?!”,忍着惧意,努力站直身的中年男人颤声相邀,“卑职奉郭大人令,特来请了姑娘回玉华林。” “大人客气了!”,情知人家是一时紧张错用了谦称,曼云脸上的笑意更浓,素手提壶,一注茶液如虹斜进了桌上的茶碗之中。 紧盯着曼云象是无意浸入茶碗中的小指,对峙的中年将官不禁绷紧面皮,道:“小鱼姑娘青春正好,不必轻弃性命。大人无恶意,不过是想留姑娘在玉华林多住些日子。” “这毒可不是为我备的。”,曼云侧目,戏谑着如实以告。 “姑娘就算是毒倒我等,出了此楼,长街之上更有弓手夹道相侯,定要请姑娘早点回去歇息的。”,想到楼外情形,再看看曼云身后的辽阔江景,被挑来首攻的勇者终于有底气地挺直了脊梁,手形变招,更用心地防备。 确实,对付毒者,不使其近身的远程攻击更加有效。孝宗年间定南召,就曾大举弓弩,成效在陈朝已是路人皆知。 少女秀眉骤蹙,手中的茶碗似带惊惧跌落在地。 瓷片迸碎,一室间烟雾迷蒙。 第188章 云锦扬帆 临江风清,不过一会儿,前后洞开的雅间里就烟消雾散。 因为来逮人的兵丁包得藏头藏尾,也只有雅间门口几个人吸了烟气痛苦地蜷倒在地上,不过却误打误撞地将立梯口的三五人挤得滚下了楼梯。 一道碧影,象划过长空的翔鸟向着江面落去。 死过一次的人,更珍惜活着的生命,永远都不会想着自己去终结。 江风揽入怀,风中潮湿的水汽沁在细嫩的肌肤之上,身轻如花绽放在春阳之下,周曼云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目,象是真要投江而入。 周曼云不是不会信人,而是看要信的人是谁。 酒楼岸边有围捕的弓手敏锐地将箭矢对准了空中的目标,但一道黑色软索更快地卷上了曼云的身体,抬眼可见的银色在空中划出道七彩虹霓准确地提示着要出手相帮的方向。 在曼云将将要落的同一刻,本就未系的小船已启,一枝长篙用力一撑向着江心划去。 待等岸边箭矢齐发,船上撑篙的大脚婆娘已矮身不见,而一直被盯着的碧色目标更是没入了舱里。 新漆船,通体黑表面光亮,没了现于外的撑船人立时有些找不着方向似的左歪右扭,摇摆着向不远处的船只密集处挤去。但岸上追兵,立时吓得周边的商船四散而逃。 岸上指挥的将官长舒口气,立即呼喝着手下征船相赶。 很快,走投无路的黑漆船在数船的包围之下在江中团团打转,被几支伸出的长钩牢牢地锁住成了个固定的靶子。 为求稳妥,黑漆船还是被扎着了箭垛子,才被慢慢地拖到了岸边。 待等挑了几个敢死的小兵,摸进狭小的船舱,才发现船上已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船底有暗板,滑开木板只见一江水,盈盈碧水如镜笑话着追兵的胆小失机。 “那女人还有同伙,先把船带回去吧!”。出师不利的清远兵只得调了拖船且将唯一的缴获带回船政转运司的兵营码头。这处码头扼着江闸口。木构楼铁横索固守封江,再用了兵丁巡江查禁了沿江私渡,就牢牢控住了南方北上的船只。 原本被壮汉悍妇联手赶走的瘦小商人,正挺身立在甲板上喝着水手速离了西岚江上的是非地,声声洪亮,全无了刚才半点的胆怯畏缩。而刚才在黑漆船上吼他的大汉离奇地混在了水手堆里,拉帆扯舵,听话得要命。 船舱里,曼云接过小满递过的沾药帕子使劲地又抹了下脸蛋脖颈,重又现出了白嫩如玉的肌肤。 “云姐儿!”。小满不满的嗔怪声响亮,手指尖处正按着曼云脖颈上的点点紫红印记。 倒是忘了洗掉了面上的黑蕊银蝶。反倒将还未涂药的吻痕露了出来。曼云对着小满尴尬一笑,重将帕子盖在了微微发红的脸上,过了会儿,她才镇定地摸索起小满带着的包袱,翻出瓶子淡绿色的药膏。 曼云对镜自抹了些,就被小满将药膏抢了过去。甚至还将曼云的衣领向下扒了些,颈下的雪肤不见痕迹。才神情古怪地又帮她掩上。 “真没有!”,曼云无奈地塌肩相应,交待着小满极为关心又不好意思问的事实。 “萧家子属狗的?”,小满松了口气,脸上的怨气更浓。 周曼云愣了下,接着不由地笑得前仰后合。 船舱门外,咚咚咚地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 “春暖天晴,风行东南,到那儿现正是顺帆!”。一只纤指遥遥地指向了高耸江面的清远船闸,船甲板上的男装少女着一身素白,神情清冷。 一个时辰的开江通行已然结束,江面上那些想趁机摸鱼过关的船只已大都被水军驱散,只留了几只象是心有不甘的还在恋栈不去。空出了水道的江面浩浩荡荡,碧色空阔,更显得锁江的闸楼巍峨庄严。 江上封禁若是为了收赋税,取之民用于民倒是好事。但为了那些无法宣诸世人的理由,假缉盗,暗作恶又算什么? 把冠冕的理由抛一边,翻上心头的却是那些张挂在城墙头的通缉令和玉华林画室里的露骨春宫。被泼了脏水扣上屎盆子的云锦帆与红姑,必须有所行动,否则何以招揽部众,再有颜面船行西岚江上。 闭目静心,让呼吸在江风中沉静了频率,决意睚眦必报的曼云攸地一下睁开星亮明眸,“云锦扬帆!” “云锦扬帆,闲船避让!云锦扬帆……”,由她所立的红漆船始,随着一面面迎风而升的银色旗,相喝相应的呼声在从江面隐隐结阵的船网中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头锋的三艘小艇,义无反顾,如箭一般地向着清远兵营码头冲去。 江面,岸边,四处尽响了惊慌失措的叫声,水军兵营也不例外。 陈朝江山虽然北地有造反的民贼举了反旗,但富庶江南的盗匪多半还是矜持有度的,象这样公然在青天白日之下就公然挑衅水军的举动,实让清远措手不及。 待等冲锋的小艇已在营寨门外十丈,一向对民骄横但疏于操练的兵营里才慢拍子地响起了示警鼓声。 “云锦帆作乱不得法,西寨门虽偏缺了兵士,但临着江岸避风港并不好攻……”,慌乱披挂的将官扬声安慰着同僚,也安慰着自个儿。 没等得到同伴的称许,就直听着一声如雷巨响直击耳鼓,打桩立在江水中的水寨地板一阵儿巨晃。 “火,着火了!着火……”,惊恐的呼喝声直从水寨西边传了过来。 隔着寨门,向着不被重视的边角泊位放过几只火箭的三只小艇,完成了属于他们的简单任务,已不查不看地掉头而去。 在水中诡异地爆燃而起的,正是那只作为引船的黑漆新船。 火连天烧着水寨,噼啪作响,半江水尽染了木料焚烧的烟气。 烟火之中,从船网阵中驶出一只尖头帆,如利刃一般绕过水寨直冲了紧闭的闸门。 船帆高扬,勾脚盘在桅杆上扯帆的一位面上半蒙绡纱的红衣少女,英姿飒飒…… 夜幕渐沉,江水滔滔,明月仿佛一如昨。 临江水岸建的清远水寨烧塌了一角,焦黑遍地,几根烧残的浮木搁浅在江岸透着凄凉惶恐。 营寨被烧的损失并不算大,惨得是在一片烈火之中慌乱失守的封江闸,居然被突袭的贼船硬生生地毁掉木楼,破了江锁。而突然出现的贼船四下散开后又突然隐踪,不见了半点痕迹。 好在清远水军营属清远转运司,在敌袭中有着过失的诸位将官尽可把责任推给了该管的上官郭威郭大人。 郭威通宵未眠,瞪着一双大眼盯着桌上的信报,憨厚的大脸挤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威胁,来自云锦帆**裸的威胁,或者在后面藏着更深的幕后人。这一次,他算是上了高恭的恶当,错当了次替死的挡箭牌。 “追船!让跟着公子的那几个老实点别折腾,一路之上,实心实意地帮着萧家打点……还有那些什么升平号的人都给我放了……” 翌日清晨,一连串的命令从玉华林飞速地递了出去。 西岚江清远城城墙上通缉着云锦帆红姑的画像不知半夜里就被谁撕了一半,大清早正有衙役嘟哝着撕画刷墙。 隔着窗格打量了下岸上情形,曼云转过头,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对面换下红衣也换上了一身素白的红梅,乖巧地应是。虽然昨日赶上时机,大出风头意犹未尽,但她还是老实地做回了小姐身边的大丫鬟。 船在清远码头与卢鹞子等人乘的升平号打了个照面,也看到了还象吊靴鬼一样跟在他们背后的几只。 有暗语问过是否要帮忙,得了拒绝的准信,周曼云也就一笑而过。 船随江流,带着清远江口已然开禁的消息一路南下。 或许是嫌曼云的归乡之程太过风平浪静,很快地,一纸喜报就搁在曼云的面前。 呆了半天,默默流泪,曼云将不长的一段文字看了又看,仍是难以置信。 高维与曼音居然成亲了,赶在了阿爷的七七里。 自己的扎腾为了什么,阿爷拼死相阻又有何意义?一路强横的周曼云在回程路上昏沉若病,全由着红梅等人一路安排。 一路南行,霍城传来的信息渐渐地越来越多。 前脚曼云刚离了霍城,由四婶闵氏娘家与曼妍的夫家郭家为首的几家又重提了周五、周六两位姑娘的热孝成婚事。在周恪与周忱的反对时,闵氏居然提出了荒诞的质疑。 曼音与霍家的亲事是周忱之妻杨氏帮忙牵线的,却在过程中拖拖拉拉,而勾了曼音犯错的却正是周忱之父周柏。 大房的周恪夫妻掌家,也显然在曼音事上有着放纵之嫌。至于阿爷的遗书,谁知是不是为了针对着四房才杜撰出来的。 曼云手上延婚期的请书更是站不住脚,那上面要留的只是曼云本人,又没点名要让曼音陪绑。 人心思利。闵家和郭家在图什么,曼云不清楚也能猜到一二。 但对她而言,最残酷的莫过于是曼音居然冲出来在周家亲眷前,自陈了想要嫁入高家的心愿。 第189章 弃 五月黄梅雨,藏岫楼上门窗紧闭,悄无声息。 杜氏坐在雕花檀木床边,无奈地看着象是摊在上面象是亟待晾霉的曼云,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十指篦着女儿柔软的黑发。 已然睡醒的曼云懒得睁眼,如小猫儿一般享受着母亲的爱抚。女儿不管长多大,有娘就还是宝,说来这是比之前世最好的福利。 为娘的心里却暗叹着气。沿江北上走了一圈回来的曼云平日看着还算豁达,但多少还是还是有些伤着了。 可有能如何,杀人放火其实容易,只要憋足口气狠下条心也就得了,但要想要跟人说明道理,根本就不可能把脑袋剖开直接塞到里面去。 “曼云,四叔四婶今个儿要去泽亭,你还是去送送吧?”,斟酌再三,杜氏还是低下头唤了懒洋洋的女儿。 周曼云翻了个身,拥被在胸前呆了会儿,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当她抵达霍城时,早成了高家媳的周曼音已然随着高家的迎亲队伍走陆路回了清远。热孝成亲的送亲队伍低调而又平静地离去,只在霍城的市井下留下了些似是而非的闲言碎语。 回来后,曼云只和四婶闵氏见过一次。明显又瘦了一圈的闵氏头发花白,眼圈凹陷,瞪着双金鱼眼将曼云看了又看,然后象个哑子一样不发一言地擦身而过,那样子就跟前世记忆中的失去嫡子周怀的四婶一个模样。 周家四房去泽亭是以闵氏养病的名义,但实质上等于溪南小周府不宣于外的又一次分家。 没唤青缨等人来伺候,杜氏亲手帮着女儿梳洗挑衣。手上边忙活着,边絮叨道:“说来你四叔四婶不算糟,不过一头曼音遇了那事且又自己求嫁,另一头还得顾着老白姨娘的身后事,一环扣着一环,也就狠心一路错了下去。” “要论做错的根源还应当要算到老太爷的头上?”,对着镜。周曼云轻启唇,低声地点评一句。 “曼云!”,杜氏拧眉喝了一声,见女儿的神情平静不似故作讽语,放下心后。反倒顺着女儿话意长叹一声道:“说起来都真是男人尽享妻妾之福,给儿孙留下了后患无穷。” 比之世间同样混到二品高官位的其他男人来说,周老太爷只按着一妻二妾的标准置着后宅,算不得好色,但就这一妻二妾在他身前身后生了事一堆。 周太夫人谢氏现还活着,死后葬在周显身侧没得疑问。而三房生母黄姨娘是孟氏太夫人养大的孤女。人又早逝,当年被孟太夫人葬在自个儿坟茔的下手边,说是待她老人家死后还让黄氏伺候着。 那一妻一妾都入了周家祖坟。白老姨娘在周显死时自尽,所求不过博个节妇名,进周家祖地享个香火供奉。 但周显入葬时,义仆周贵安倒是先葬在了他的坟侧。白老姨娘的灵柩却是暂厝寺中。 “那会儿,也是你大伯一时想左,拦着不让恪儿安排白老姨娘下葬。说是曼音失贞连累了老太爷与二伯身死,教养大她的白老姨娘难辞其咎,不配入了祖地。四房既要给白老姨娘正名,又得让曼音有个归宿,也就索性闹开了。硬要将丑事化成喜事……” “娘那会儿也还按你说的提了延婚期。”,杜氏顿了下,沉声在曼云的耳边解释道:“可是不知那高家子从哪儿知道了你根本就不在霍城,掇动着亲戚家的女眷们一定要拖了你出来对质。娘只咬着你病重在雁凌峰养着,不宜见客。到后来,娘也只能顾了你,不再对曼音的亲事多发一言……” 天下间养儿女,不管是亲生还是抱来养的,一点点拉扯大,一个不好就是堆在娘老子头上的债。不论是谁,先选择保护的还是自家的孩子,不论好孬。 曼音的婚事夹杂着众多因素,就这样机缘巧合,仿若在只无形的大手推动下将错就错地进行下去。 为了白老姨娘入葬和曼音婚事,鼓动着四房子女一起帮着上窜下跳的闵氏在送走花轿后,就再无半点劲头儿,瘫倒在地。再不过几天,四叔周檀就向长兄周松提出了四房携儿带女住到泽亭的请求。周家现由周恪两口子掌家,但大伯周松还是周家现在名义上最权威的老大。 “高维!”,虽然不想去再提这人,但周曼云还是一下子就想到了在这场婚事角力中实际的最大获益者。 送别而又沉闷,甚至于有几个年幼的孩子还因凝重的气氛哇哇大哭,使得只是避去泽亭庄上的四房象极了落荒而逃的逃兵。 目送着四房的车影远去,周曼云的眼中更添了苍凉。 周老太爷一力要维系成一体的周家终究还是挡不住要分崩离析的步伐。 “六妹妹!”,曼妍苍白而又羸弱的身影立在了曼云的面前。送别父母往泽亭,她却是要跟着夫婿缓两天才离开霍城回归义庆郭家。 周曼云恭顺一礼,接着起身平静地看着这位在曼音婚事上出力最多的堂姐。 “六妹妹!”,曼妍又唤了一声,两行清泪滑下了腮,拉住了曼云的手道:“这回姐姐帮着那贱人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再往后,她在高家过好过不好,我是再不会帮她了……” 恳切的解释虽是拉着曼云的手说的,但曼妍刻意提高声音却是想要让不好意思直接拉下脸表示歉意的亲长兄嫂们都听到的。 这一次,闵氏压她帮着曼音,周曼妍自知已暗自得罪了家中兄妹。婚嫁多年,她深知若是娘家无靠,在夫家的日子并不好过。作为让周家陷入难堪境地的周曼音只会比她更惨,但是既已尽了姐妹情,现在她也只能先顾好自己。 至于被当作弥补高维声名幌子娶进高家的周曼音。从一开始,曼妍就不看好,而现在更是立意舍弃了。 周曼云勉强地在嘴里应了声,任哭得更大声的曼妍趴上了自己的肩头。 好在尴尬不用坚持太久,表明了立场的曼妍很快就得到了大嫂柳氏等人宽慰。 又哭又笑,相互拭泪安抚的女人们亲如一家,也本来就是一家。但象带着假面应酬似的应诺声。听在独立一旁的曼云耳里,直觉得陌生而又刺痛。 说到底,也就一个意思。周家与曼妍的夫家郭家还是好姻亲,而嫁到高家的曼音已在这时确定被视同了弃子。 果然,自己根本就不是为人妻管后宅打理亲戚关系的那块料。但痛定思痛。也对再管曼音事,完全没了信心。从前曼音对着自己嘶吼着要护着高维不想做寡妇的样子如在面前。 人性皆自私,有什么舍不得?我也并不例外!曼云低下头,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翘起的嘴角自嘲一笑。 南方雨连绵,而千里之外的云州初夏美丽而又鲜亮。仿若一切都置身在一片耀眼的光明之中。 草青连天,驰道平整如织带,踏尘而过的几骑隐隐在风中串起银铃样儿的笑声。 马蹄声在湖岸边方才停住。白马上的红衣少女就撂鞭下马,奔向了连天的碧蓝,将将挨着湖水才立身站住,笑迎着缓步向她走来的几个人。 “都说澄霞湖这儿是小江南。我看着这儿的景色比之江南更美!在江南三个来月倒有一半是在下雨,让人心烦!” 话音爽朗,眉眼更加明媚,碧水蓝天之下,一身火红骑装的贺明岚,毫不意外地吸引了一堆儿投注在她身上的惊艳眼神。 三五个年轻男人笑应附合,倒是一身翠衣的明琦不依不饶地靠上前。嘟着小嘴还在埋怨着刚才骑赛的不公平。 “贺三小姐骑术好,贺四小姐也不赖。不过是这栗色马实在年岁小了,还没法跑开。小六,你说是吧?”,面目俊秀得象个读书仕子的萧家四子萧湛,侧身点评一句,接着就斜飞眉眼看向了身边的萧泓。 若论萧家已然成年或近成年的几个男丁之中,除却世子萧泽,萧湛是为人处事最为随和的一个。这一次,带了兄弟们与贺家姐妹出游,他年龄也是最长,自然要承担了和稀泥的重任。 奈何被他点到名的萧泓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什么,根本就没接过话茬。 “贺明琦年纪小个子矮好多,骑不得大马,不输才怪!”,一个十五六岁大的少年直不愣登地抢话,正戳了贺四硬伤,立时引来了一记怒意满满的白眼儿。 “小八就会乱讲!”,萧湛瞪眼陪笑,一气呵成。再转身,却是呼喝着才衔尾追来的侍卫们在湖边安营扎寨。 刚才得罪了贺四小姐的小八萧泷,没心没肺地闹着要扯网下湖捕鱼,几个兄弟凑趣,就连原本不打算再不搭理他的贺明琦也拉了姐姐,又笑又叫地追了过去。 看看闹腾成一团的大孩子们,萧湛看看象贴身暗卫一样立在自己身边的萧泓,露了一脸无奈。 和大哥一起北归的小六才回来不久,一道的还有贺家姐妹。 已经先行绕道送到路州的姐俩见过贺老太爷,就被打发着跟萧家兄弟再来了云州。说是六月间,景国公萧睿要过生,路州贺家要来赴宴的,现在提前让爱玩的姐俩再叨扰萧家一阵儿。 叨扰,要叨扰到什么结果,萧贺两家心知肚明。 已然有妻有子的萧湛是过来人,眼毒得很,见一抹红色如火焰一样延着草地过来,立时弹身而起,冲进正井井有条忙活的侍卫堆里扯起嗓子大呼小叫。 又走神了的萧泓反映过来抬脚要跟,美丽的红衣少女笑盈盈地已站在他身前,扬脸唤道:“六哥!” 笑颜明媚而又真诚,双眸净如水晶,透着让人无法拒绝的纯净之美。 第190章 自由 在湖边野营的众人最终还是没有吃下湖鱼,反倒烤了两只来湖边饮水的黄羊。 萧家几子的身手都不错,奈何大都是旱鸭子,贺家姐妹也不会水。他们要在湖里网鱼,不过是狠狠折腾着一群提心吊胆的侍卫紧盯着小主人们,一刻不得放松。 白日真正下水的不过是萧泓一人罢了…… 月如钩,云如丝,渗进湖边的帐篷里一点点钓人心思。 与妹妹同帐的贺明岚在毡毯上辗转难眠,右手一伸,重又抚上了左手上的红翡珠串,白日里这串珠子失而复得的经历重又浮现在了眼前。 “那串珠是祖母临终前留下的念想,不知六哥可否帮明岚找找……” 不发一言就从身边擦肩过的年轻男子,让贺明岚不禁沮丧地低下头,靴尖愤愤地碾上了草地上新生的草叶。 可待听到湖边几个少年突然拔高的笑声叫声,回首看去,却见着萧泓正从水中立身而起,再接着仍是冷漠地从她的凝视中转身离去,他从水中捞起的手串儿还是萧泷献宝似的还回了她的手上。 从水中站起身的身形极美,透着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的别样味道,胸膛坦露的麦色肌结实而又紧密,在一湖碧水中更象漾上层金阳的散碎光点,让人眼晕…… 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觉想歪的贺明岚,羞红着脸坐起了身子,侧耳听了听妹妹浅淡的呼吸声,长长地纾了口气。 待心跳稍稍平静。反倒更睡不着的少女开始盘想起萧家的情形。 祖父是有意要跟萧家联姻的,这一点贺家上下心知肚明。作为景国公府世交盟友,嫁个女儿进萧家,几乎是在早些年就板上钉钉的事情。 贺家排在明岚之前的两个姐姐一嫡一庶,但年纪都要比萧家世子萧泽要大,早早地就嫁了。中间又空了好些年,才有她这个行三的姑娘。若论起年岁。她却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而萧家现在未婚的男丁要从行五的萧淅往下。 萧淅与行六的萧泓同岁,只大了几天,不过却是个先天不足的瘸子。小七萧渝十六余,小八萧泷十五,这两个年纪相当的。也正在这扎在澄霞湖边的营地上,来云州的几日相处,明显地就能看出来就是两个精力旺盛的愣小子。 只有徐夫人嫡出的六子萧泓与众不同。 一只被角在贺明岚手中被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心中算得明白的小少女不由地吃吃地笑出声。 紧挨着的明琦粉唇嘟嘟,翻了个身儿,唬得明岚一下子就收了暗自得意的笑容。伸手捂嘴,索性起身披衣,掀了帐帘走了出去。 身影方没在帐外。也正醒了的明琦坐起身,揉揉双眼盯着还在轻晃的帐帘子,一阵儿发呆。 也许算是缘份吧? 离帐不远,贺明岚就轻轻地放缓了步子。视线凝处是湖畔一道正望着湖水拍岸的伟岸身影。 月光银辉洒在男子轻仰起的脸上,朦胧不明,好象他已站在那儿千年万年,清冷孤寂得让人心生怜意。 他其实并不是个冰冷的。 想起在清远,船甲板上萧泓毫无所惧地当着众人深吻着那个蛮女的热烈,贺明岚不禁又烧红了脸,她抬步一步又一步向前慢慢挪着。步履矜持,心跳却如鼓擂动不已,带着点刚刚从脑海里挥走的淡淡酸涩。 世间的好男儿总会有旁的女人觊觎。她曾好奇地向萧泽打听过与萧泓相吻的怪异女子,萧泽只叹了句“那个女人!”。贺明岚不糊涂,那声叹有惋惜有不屑,说明着那个女人并没有与萧泓真正白首到老的资格。 一路北归,就象帮自己冒险泅水寻珠一样,萧泓看着冷漠,但应当还是关心和在意着自己的。也许可以让他明白,她的大度宽容能够与他共同支撑起家族传承的责任…… 眼见着与自己初初心动的男儿越离越近,贺明岚的俏脸微醺,用着与往日不同羞涩细声唤道:“六哥!” 银白的月光下,俊美的男人听到足音茫然地转过了头,待看清了眼前人,原本笼着雾气的眸子一下子变得澄明而又冰冷。接着紧抿着唇,转身移步,象是要将这方湖岸留给打扰了安静的外人。 “六哥!”,再一声唤,贺明岚闪身跨挡在萧泓的身前,在寒意逼人的眸光中,伸手握住了腕上的红翡象是要汲些勇气与温度。 “我看过前人游记上写着“澄湖晓月”正是此地胜景之一。我真觉得很美,想来六哥也是喜欢的?”,少女的声音温柔,仰起如月一样皎洁美丽的笑脸,星眸中闪动着期待认同的希冀。 萧泓皱起一双剑眉,盯看了眼前正等答案的女人一眼,接着垂下了眼睫。 “滚!” 粗鲁地喝了一声,年轻男子从少女的身畔擦过,仿若足不沾尘似的踏月而行。 从湖上吹来的和煦夏风突然在一瞬间变得冷如冰刃,贺明岚不知呆站了多久,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向着自住的营帐行去。 生平第一次主动地想跟看得上眼的男孩搭话,也是生平第一次被这样毫无缘由地无情推拒。 和衣躺下的贺明岚一把将被子扯过头顶,不住颤抖的身体缩进了被子里,咬着嘴唇,自觉羞辱地低声相泣。 只比她早一步遁回来的贺明琦,惊得大气不敢出,更是将自己蒙得严严实实。不知过了多久,压低声轻唤了几声阿姐,见明岚没应声,才悄没声地在被窝里脱下了外衣。 一向美丽大方得了许多男孩喜欢的姐姐,居然会半夜里去找了男人表白?而且居然被拒了? 远吊看着,明琦并没有听到一星半点。只依着月下情形自猜了答案。一点为姐的打抱不平淡去之后,再一翻身,涌上心头的却是幸灾乐祸的得意。比自己什么都强的姐姐,可见也并不是在世间无往不利,待回了路州给那些小姐妹们讲讲,也是极有趣的事情。 虽然被突然出现的贺明岚打扰了兴致,掉头离开的萧泓却没回了营地帐篷。只沿着绵长的湖岸向着黑暗的远处漫步走过。 也许,玉华林里的经历也算有所收获。起码,现在的自己已经能看懂女子直白的勾搭表情。萧泓俯下身掬了一捧黑沉的湖水扑在脸上,水沁心,让人变得更加清醒。 这里是云州府兰序县的澄霞湖。不是江南霍城泽亭的翕泽。云州是自己出生的地方,但这里,却没有自个儿想要的那个姑娘。 那个让人恨入骨也爱入骨的周曼云! 一只白色的小瓷瓶转到了手上,轻轻地掂了又掂。笑独眠的解药,她曾戏称,单论着配药花用的心思就价值千金。 轻讽一笑。瓷瓶高抛上空,又稳稳地落了手上,再接着。又是狠狠地一抛。而这一次,却不是向空,而是向着黑夜里象是神秘深渊一样的澄霞湖。 故作大方的女人,将解药交到自己手上。所求的不过是让自己主动选择出手扔掉罢了。 “周曼云!今日你让我承受之痛,来日必当一一讨回,碧落黄泉死不休!” 面向着黑暗湖泽的嘶吼,戾气十足…… 江南六月风光妍丽,翕泽湖畔更显旖旎,一叶小舟在水上浮着,船上盖着数茎新摘的莲叶。鲜嫩欲滴。 莲叶掩着一双芙蓉面,乍看有几分相似,细看截然不同的两个渔家姑娘,正促膝谈着心。 红梅羞涩地低着头,一双素手险险要将衣角绞碎了,全然没有了红姑持刺在手的爽利。 “痛快点!你爹可是求到我给你找婆家呢,要什么样的快说!”,对面懒懒地支肘半卧的曼云咬着一茎芦苇,带着点凶。 “小姐没嫁,我不嫁!师父说,我要给小姐当替身的。”,红梅憋了半天,才喃喃出一句。 “替个鬼!”,芦苇花敲在了红梅的头顶,坐起身的曼云更显凶神恶煞,道:“你家小姐是个小气的。你敢替我睡男人,替我生娃娃?” “小姐!”,红梅哀叹声起,定了亲却没被娶走的云姐儿不但气性儿变大了,说话更是没了半点顾忌,让她很是为难。 “实话实说!”,苇花托着红梅的下巴,曼云客串着传说中的恶少。 “云姐儿!”,红梅呆了会儿,才低头幽幽说道:“要不是跟了你,又跟了师父学艺。如果一辈子就象平常女儿家一样过,也许有人说亲就嫁了。运气好就象三姐,运气不好就象早死的大姐二姐似的。可是……” 云锦帆的红姑再附体,红梅的声量拔高了许多,道:“可是现在我在云锦帆觉得自己很能干,在小姐身边觉得很开心,再叫我退回去照我爹说的,找个老实男人从此关在家里一心一意生娃娃带孩子,我觉得受不了,受不了,那种能死掉的受不了!” “你不怕将来后悔吗?”,曼云的手停了,声也轻了。 “怕,但是更怕现在就被关起来,不得自由!”,红梅这下不再矫情,凑身靠近曼云,尽显诚意。 “这个给你!收好了!”,一只信封稳稳地放在了红梅手里,立身而起的曼云望着碧绿湖水,露齿一笑。 接着一个鱼跃,少女的曼妙身形如条水蛇直钻入了水面,引得船上的红梅大呼小叫。 “看看我给你的东西吧!”,湖水浸湿了秀发,曼云扒着船舷撂下一句,又一翻身,没入水中,象是天生就活在翕泽里的鱼仙。 徒手向着湖水的更深处潜去,任胸腔承受着屏息的压力,离了常人生活的陆地,水里能享受到自然独特而又瑰丽。人不一定要一直呆在地面,象鱼一样儿在水里游着,更能得了舒放身心的乐趣。 给红梅的只是一纸户籍,放她自由而已。 云锦帆的红姑,怎么能一直委屈着给人为奴作婢。 何况周曼云不需要替身,再活的一世,不困身也不困心,不论结果如何都已经比前世要美好了许多。 踩着水,从水底重又立身起,练过柔锦之术的少女袅袅如同水中仙。 玉臂轻展,湖水涟起,苍茫的天水一色中自有鸟翔鱼潜,自由自在。 (第三卷,终) 第191章 雄性的责任 泰业十一年,春三月,云州。 鸣沙河套千里平冈,一阵烟尘突然由西至东狂飙而起,如同从青色天幕下的黑山山麓席卷来的飓风。 待渐近了河边的临时营寨,急速的马蹄声音才渐次地在引导下缓缓地慢了下来。 奔来的这群骏马无辔无鞍,起先是由牧者驱赶,但一开跑,就都凭着本能卯了劲儿地争先恐后抢跑到了目的地。 当先的一匹通身皆黑的骏马,翻腾雪蹄,长鬃飞扬,竟是后蹄蹬地人立而起,昂首冲着落后的同伴长嘶鸣声,仿佛尽透着按捺不住的得意。 过一会儿,就有着几匹毛皮顺滑,姿形优美的骒马被马倌牵引着凑到了黑马的身边,放开了缰绳,让它们在浅青色的草地上自由地追逐嬉戏。 矫健马身相互碰撞,优美头颈相靠相嗅,在连续粗鲁地尥蹶子踢走三匹上前嗅臀吻颈的骒马之后,倨傲的黑马似乎对一匹一直温顺立在旁边的栗色母马产生了兴趣。 黑色儿马昂首前行了几步,停了会儿,低头张嘴咬上了栗马的膝盖,再接着抬起的马头又靠上了栗色的脖颈上启齿轻啮。 远看着目的达到的牧者松了口气悄然离开。 开春流水湍急的鸣沙河滨,踏着方长出芽的新草,黑色骏马猛地一下压上了自个儿挑中的伴侣…… “影骓已经六岁了。本来我想着今年它要是还不肯找伴儿,就把它骟了!”,远处高高的中军寨楼上。仪容威严的中年男子看着河边正办事的一对,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岁月似乎很是优待着景国公萧睿,即便已近知天命的年纪,身形姿容却要显着要再年轻上十岁,甚至比青涩未脱的儿子们更多了洒脱自在的成熟魅力。 分列两排侍站在他身后的**个年轻男子或少年,肃手凝眸,口鼻观心。他们个头长相不一。但无一例外都姓萧,都得管景国公叫亲爹。 聪明的自在心底猜测着老爹话中带着的别意不好意思搭腔,而笨拙些的听话入耳却根本没有半点反映。 没人敢搭腔,自觉无趣的萧睿轻咳了一声,直接点了自己最笨的儿子问道:“小六!影骓算是这两年难得的良驹。你晓得为父为什么要骟了它?” “阉过的儿马性情会安稳些,临阵对敌更为妥当。”,萧泓按常识答案应着,声音清冽如乍解冻的春水。 萧睿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刚才那副四平八稳的严父模样全然不见,仿又似回到了撩猫逗狗的荒唐时代。 “放屁!它象现在这样老实地多弄出些和它一样跑得快的小马驹子。老子阉它作甚?费十来年功夫,垫进上百条人命,万两黄金砸下去才辛辛苦苦越过陈瀚边境从祈兰引来的良种。还是个童身就说废就废。你当老子和你一样是脑子进水的白痴!” 骂得顺溜的景国公,径直捋了袖子露出截肌肉结实的黑胳膊,象极了擅打嘴仗的市井闲汉。 借机敲打的六子萧泓就立在他的眼前。 在云州重新被往糙里搓了一年后,萧泓个头儿又最后窜了寸许。晒得带上阳光铜色的面容已看不到刚从江南回来时还残留着的一点温雅,但是美少年的底子在,混在一堆兄弟中依旧是最打眼的俊美。 依稀故人影! 萧睿盯着儿子,原本极盛的怒意一下子烟消云散,化作了匝在心头的一声叹息。 如果说错,那么应该也是在他少年时就放他去了江南的老爹做错了,就象近年刻意养气敛性要想摆出副正经样子吸纳人才的自己。总是不经意就再现了少年时的荒唐。就算当初觉着自己是在做戏韬光养晦,但几十年下来,真的假的都也成了习惯。 溺爱之心起,萧睿的声音不觉地放软了,道:“小六,去岁末起诸事纷乱而现今更是收到皇帝要南巡的消息,我在年前可是已写信给南边又推了你的婚期。” “爹!孩子知道了!”,萧泓低声应着。 “你倒是能忍!”,萧睿冷哼着摇了摇头。 “嗯!明白了!爹是在气着六弟又赶了您送去的屋里人!”,恍然大悟的一声从萧泓身旁嚎了出来,萧家三子萧渊在倒春寒的日子着单衫还露着强壮的胸肌,一身油亮黑皮快赶上了河边精力无穷的影骓。 除了夫人徐氏和萧泓的嫡亲兄姐,萧泓中毒之事,萧睿并没有告知其余诸子。 去年,在听长子报过南下详情后,萧睿请一直供奉在萧家的老神医齐世保给萧泓看过。 先解笑独眠,再给萧泓安排了女人服侍,等体内的未知淫蛊成熟,再想法用血引引出。齐世保也认为,这是维护萧泓身体健康最好的医治方式。 哪个当爹的乐意看到自己的儿子,一直被疼痛缠着,还忍痛不语的撑着? 但与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马驹子一样,萧泓的抵抗无所不用其极。三番两次之后,在他的背后多出了两个支持者,萧睿的夫人徐氏还有长女萧婉。 不听话的儿子麻烦,而上赶着添乱的女人更烦,还打不得骂不得。 萧睿原本打算待春暖花开后,捏着鼻子象吞苍蝇一样将还在霍城的那个周氏毒妇给小六娶回来就得了,但现下纷乱局势却明显地又要将萧泓的婚期再度拖延。 其实打从萧睿心底来说,他也如长子萧泽一样想对萧周联姻反悔了,否则一队轻骑往南接了周曼云来并不算是难事。 正因疼爱,才不想儿子被女人拿捏,即便以爱之名。 “萧泓!你自看看你的兄弟们,他们每一个都比你更配当了萧家男儿!”,既已被萧渊说破。萧睿索性抬起手臂,环指着自家的一堆虎狼。 “天地间优劣相汰,象影骓这样有着优良血统和卓越能力,它就得将自己的血脉传承下去,繁衍更多后代,让流着它血液的族群尽享这片沃腴草场。” 世间万物,大多是雄性比雌性更强壮有力。更风骚张扬。春暖时节,雄鸟展开艳丽的尾羽赛喉啭鸣,雄兽相拼相博力压群雄,莫不是为了争夺着能让自己血脉繁衍的交配权。 生为男儿,若不如是。 不论权势财力。萧睿自觉这一生已足以傲然到地下直面了萧家的列祖列宗,他承担并完成了一个男人对家族最基本的责任。 而显然走火入魔不顾自己身体的萧泓,太过令他失望。 但任萧睿口干舌燥地教训了半天,低头受训的萧泓面色依旧静若平湖,半点涟漪不起。 “萧泽!”,拿着六子没办法的老爹。愤愤扭头吼上了活该为弟弟们操心的老大,道:“你去跟贺家说,换了小八娶贺三小姐!” “我娶?”。原本闷笑看六哥挨骂的萧泷,不可思议地将手指指向了自己的鼻尖。 “对!你娶!去年贺家姐妹在云州,你小子不是总在人家姑娘面前摇尾来着!” “爹!不能因为六哥不肯娶她,您就推给我!故友亲旧现在谁不知道。贺明岚看上的是萧六!”,萧泷与三哥萧渊非同母,但鲁直的性子却象是同一个娘胎爬出来的。 “我已定亲,是没法娶别人的。”,萧泓终于开口轻声补刀。对他来说,曾为路人后却又在亲眷中扬言嫁定萧六的贺明岚简直就是亟待推得越远越好的祸害。 “我比她还小一岁,让七哥娶她吧……”。萧泷扁嘴继续挣扎,即便知道父亲下了决心更改的可能并不算大。 他不是嫡母所出的六哥,受宠有限,但是萧家男儿的自尊却一样。曾经对漂亮的贺明岚动心不假,但是把一个公开说过要嫁给自家哥哥的女人娶回家,还是觉得咯应得慌。 看着兄弟们对贺明岚归属的推推挡挡,立在父亲身边的萧泽敛了敛瞳孔,心下轻叹。 相较与其他几个年长已婚的兄弟,六弟萧泓给下边的弟弟们作了个极坏的榜样。萧泽等人的妻子都是由父母之命定下的,而小六的顽抗却提示着这群年龄更小的少年,其实就算要找个女人暖床生娃也是能去挑个自己喜欢的。 可是,萧家还是必须娶了贺家女,无论是谁。 为了萧贺同盟,也为尽了道义。 在去年八月间,贺明岚长兄贺鸣的丧讯报到了云州,他是在从清远北归路州的途中遇匪而死的。 来报信的贺家对萧家没有半句怨言。但是贺鸣是为什么留在清远,萧贺两家心知肚明。 “帮我照顾好两个妹子!”,当年故友离别的叮嘱如犹在耳。 会去江南是为了萧泓,而贺氏双姝是跟着他们一路回来的,贺明岚估计也是在风雨同舟的一路瞅上了小六。 周家女那边的婚约缔结未实,周曼云本人看着并不是实心实意要做萧家媳,如果让萧泓弃周娶贺,本是最好的结果,可奈何他不肯。 “让贺明岚嫁五哥好了!”,残废的萧淅不在现场照旧被拉出来挡箭。 “要不让大哥娶她!大哥带着世子品阶,就算娶妾也是能给她诰命的……” 几个小的越争越离谱,也越显荒唐,而当爹的萧睿居然半点没有管束的意思。 只推挡一句实话就闭上嘴的萧泓,轻靠上了楼柱,眸光清冷地投向了已然空无一物的鸣沙河岸。 就在这当口,他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姑娘。 如果曼云听到,应该会面带讽诮地嘲笑萧家郎尽是群发情的儿马子,也会奚落着他家父亲兄弟从不把别家女儿当成平等人尊重相待的德性。 “反正都是贺家女,让小八娶贺明琦好了!” 就在萧泓神游天外之时,几双眼齐刷刷地看向了突然插话却别出新意的老四萧湛。 眯着容长眼儿的萧湛微笑看向大哥,萧泽沉呤了会儿,居然认同地点头,再接着唤了声“父亲!”,拉着四弟凑到了萧睿的身边。 能解决问题,全了道义就好。 大女未嫁的贺明岚与萧家又有何干系…… 第192章 女有所欲 连绵的黑山山脉,分隔开了云州和燕州的中间地界。 此前,孝宗皇帝将世代驻在燕州的萧家迁到相邻云州,明里说是怜恤着为国牺牲了诸多男丁的景国公府,不想让硕果仅存的萧睿再上前线但又不至于远离故土,实则是在北边用幽燕两州重兵看睨绔的景国公。 而在云州周边的路、甘等州又正切着萧家重返洛京的通路。 幽燕两州现在正由瀚国扶植的幽州石家控着,而早??家家主石达就已僭称帝号,自立了个伪齐国,用起了“建炎”? 原本用来看管萧家的云州将士,不得不成了前线的卫兵,几次与伪齐在边境上的磨擦,赢少输多。 萧泓于泰业十年赶回云州,得以赶上了父亲萧睿不整不九的“大寿”,也赶上了乃父借着亲友齐聚的欢腾劲儿,将前来祝寿的云州当地军政官员从上到下一锅端的顺便。 景国公的大旗重新招展,萧睿将不得不夺了云州军政大权的行为对外宣示得慷慨ji昂。 他是从陈朝初立就立誓为国守边的景国公嫡传,即侶再有多荒唐,骨子里还是淌着萧家的血xing,何况萧某人还是当今陛下名正言顺的舅舅,正经国戚。 云州官员不作为,萧家自然要出手替之。 萧家的夺权之举与当年的石家相比并没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但终归是占足了大义。 经了泰业十年冬与伪齐国一场大战的完胜,萧家已稳稳地控住了云州,要开始谋求?阔的空间。 千里外的洛京城据说四面皆有盗贼狼烟起,城里更是因为连年灾情粮食负担极重,陈帝立意南巡,已决定在泰业十一年六月从洛河起龙舟。 在这种情况之下,再没有比出兵赶去勤王更好的正名机会了。 但要南下总要有条坦途,紧邻的路州贺家是世交没错,但若在已谈好利益上再多劔约的诚意,自然是更好的。 四月间,云州兵马未动,兆路州的不是粮草,而是一支低调的求亲队伍。 景国公世子萧泽再一次扮了月老,为弟弟的婚事出头。 贺家家主,贺明岚的祖父贺坤亲开大门,迎了萧泽一行。而进了贺家的萧泽,在没提到正题前,还是循礼先拜祭了早逝的昔日好友。 贺鸣去世未满周年,内院未嫁的姐妹们还在为逝者服着齐衰。 逝者已矣,裹在素袍青衣里的后院女眷在听到萧泽到来还带着重礼的消息后,都不约而同地玆欣喜,甚至个别带着些暧昧的眼神儿直接就飘到了贺明岚的身上。 贺家未出阁的女儿中,现年十七岁的贺明岚是最大的了,但亲事还没有着落。 在前,是因为贺明岚是贺家女孩中长得最漂亮也最得贺坤喜欢的一个。而自去年她在云州赴了萧睿生辰宴后,迟迟没给她再说亲事,倒不是为了贺鸣的噩耗,而是她在宴席之上石破天惊的一句。 当时,说来也昧。 先是贺家四小姐与同来云州的几家旧识姐妹说着小姑娘间的si话,多嘴地提了姐姐喜欢着萧家六子但却可能人家不喜欢她,这话偏叫明岚听着了,硬是红着眼扯着嗓子吼了一句,“我就是嫁定了萧六,又怎?” 这大胆的话不仅那帮子小姑娘听着了,正巧结伴去相看着各家姑娘的夫人们也听得正着,其中当然少不了萧夫人徐氏,还有贺明岚的亲娘李氏。 当下时,就有与两家都熟稔的夫人拍手相赞,说是这门亲再好不过。而徐够亲热地拉着明岚的手,宽慰了几句,还直接捋了手上带着的透水碧玉镯子套在了明岚的腕上。 本以为这是萧家认可萧贺联姻的前奏,但不想,再转回来是萧家老六萧泓在贺坤面前直陈自己已然定亲的消息。 贺夫人李氏心里不舒服,也还真派人去打听了,可是几家老亲哪家也说不清萧小六究竟是定下了谁家闺女。 萧家小六可能是托词拒亲,可人家这态度就说明了对明岚没半点意思,又能怎?要怪也只能怪自家的女儿一时莽撞地说错话。 贺家悻悻地没再提与萧家联姻的打算,待景国公借寿宴收拾奞事,就告辞回了路州。 再接着,贺家就得了贺鸣在路上遇匪身死的噩耗。 待将贺鸣的身后事收拾停当,再想萧家事,从贺坤以下的所有人都觉得有些意难平。 子不杀伯仁,伯仁为子而死。如果不是为了萧家子的安全,贺鸣当初就根本不会滞留在清远,以至英年早逝,只留下个不到三岁大的稚子。 这一次,萧泽居然领人亲来路州,贺家人的直觉反应就是萧家为求弥补,还是决意要联姻的。 联姻对象应当还是萧小六与贺明岚。 男儿太倨傲倒是要不得,但婚姻是为求结了两姓好,何况女儿喜欢就好。所以一得了消息,李氏就直奔了女儿贺明岚的院子里,而且捎带上了当初惋的小女儿明琦。 路上且行且听母亲讲着,比之去年显得沉稳又略带些胆怯的小姑娘如释重负。 那一次嘴快,让从前待己极亲的亲姐对她象了敌寇,而大哥贺鸣又不在了不会再象从前一样在两姐妹间出言相哄,这近一年的日子,贺明琦过得也如同坐监。 蘅华居宴息室大敞着门,母女三??一块儿,一边由贺明岚亲手点茶待母,一边等着探着前院消息的婆子速来通报。 贺明岚穿着一?的碧衣,即便是听着娘亲和??言对萧家长兄到来的猜测后,也不过是轻声圆一声,??分喜意,沉静如水。 明琦讪讪地陪着小心,李氏时不时举帕子捂着带笑的嘴角在姐俩中间打圆场,过了好一会儿,贺明岚才轻轻地翘起了嘴角。 一室渐渐温暖起来的和乐气氛,让蹑手蹑脚走到门前的婆子拿捏不定究竟要用仚?表情来汇报着贺老爷子让通传内院的喜讯。 “奴婢来给二夫人及四小姐道喜了!”,挫了挫后槽牙,有??老婆子还是决定按贺老爷子的吩咐直说。 闻音转过脸的李氏喜上眉梢,挥手正要唤人走进些,可手又一下子定在半空,“四小姐?” “是!给四小姐道喜了!”,老婆子索xing光棍地赟同样呆住的贺明琦身前福了一礼道:“景国公府萧世子特来向老太爷为其八弟萧泷求娶四小姐明琦,老夲然允了。特差奴婢来找二夫人要了四小姐的庚帖以备纳吉合婚。” “萧泷娶我?”,十三岁的贺明琦愣愣地站起身,指向了自己。那个印象中也更喜欢围着姐姐转的青葱??然就这样要成了自己的未婚夫,小姑娘始料未及。 一阵冷冷的笑声在明琦的身边响了起来,接着,一壶新滚的沸水啪地一声砸在地面,四下溅起。 “明岚!”,李氏跨步护住了哇地一下吓哭的小女儿,不满的眼神瞪向了大的。 对面明艳少女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伸出的手指指向了门外,??噘嘴哭泣装可怜的妹子,道:“贺明琦,你现在得意了?得意了,就滚回你的蘅香院笑去!” 李氏低声哄了哭徶了的明琦几句,张嘴想要跟大女儿再说两句,又不知该如何劝起,只好扯过了女儿身边的齐??声交待了几句,接着就带着小tui被烫着的明琦离了蘅香院。 接下来的日子,贺家人的关心仿佛一夜之间就都转到了初定大约两年后才嫁进萧家的明琦身上,贺三小姐的蘅香院成了避行的所在。 其实除却初闻消息一时失控迁怒了当初害惨自己的小妹,贺明岚早就重调了心境,但是家人现捧高踩低地更关心烫伤的明琦,反倒要把她晾着再多冷静冷静。 “齐!其实萧泓、萧泷都非良配对吧?说白了他们都是萧家可有可无的存在。我若要嫁,自然要嫁比他们好上百倍千倍的甂” 对镜看着比贺明琦及其他女人都要美丽生动的面容,贺明岚自信扬眉,更显傲气。 “小姐自然是最好的。要奴婢说,小姐就算是做皇后娘娘也是使得的。”。立在贺明岚身边的一且十岁的中年fu人笑应着,扁薄的嘴chun右角边一颗豆大的黑痣随着话音显得更加分明。 “齐?是爱奉承!”,镜中的俏丽容颜,眉间带上了些嗔怪,嘴角却是翘?,低声吩咐道:“岚儿托您备的药膏子可妥了?若是好了,我们就带着去看??。” 明琦与萧泷的婚事谈妥,贺明岚自是干脆地绝了再进萧家的念头。 姐妹共嫁一家,对于待嫁女并不算多的贺家来说,纯是浪费,这点基本的道理,贺明岚自然知道的清楚。 只是从前说错话造成的恶劣影响可能会让她的亲事再缓了两年。贺明岚心觉无奈,但想着反倒又多?间看人,倒也是好事。 “老奴自是采办妥贴才回来的。若不是我那干闺女通了信息,老奴还找不到那卖药的南方商人呢!”,齐表功的同时,不忘拉把上新认的干女儿。 “??干女儿可是外院那个小管事襥新娶的媳fu?”,贺明岚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襥原本是长兄贺鸣身边的贴身长随,贺鸣死后才被安排在外院做事,想到哥哥死在路上,襥却也是归途新娶的妻,明岚心中多少有些不舒服。 自小奶大的姑娘有个眉高眼低,哪能看不出来?齐?着颜se,小心解释道:“老奴问过蕙心,书祥娶她还?赐的婚,那会儿昜?路上先救了奝rs!。 第193章 云亦有所欲 泰业十一年的五月五端午节,对于江南霍城的普通百姓来说,尽透着忧患征兆。 奔涌了千万年的沱江将陈朝江山分隔着了南北两半,对南人来讲,大江是天险,更是保障安全的天然屏障。 管他北边乱成锅粥,还是皇帝老倌被强盗们逼得再住不得洛京城,对于在江南自过自家小日子的凡人来讲应当没甚关系。 市井中这样的相互安慰比比皆是。 但终归有淡淡的惶恐悬心,一年一度的芳溪龙舟竞,在今年显得分外的有气无力,比之往年锐减了大半的几条小船在水上走了来回,就早早地散了摊子。 只有孩子不知愁,臂缠五色丝,腰佩艾草囊,有些个还在脑门子上用雄黄点额写王,四下跑着,真格象了精力旺盛的小老虎。 周家的颍院里也现有着一头小虎,还是稀有的蓝眼睛。 藏岫楼,一身天青的周曼云恹恹地俯趴在床上,双肩轻轻耸动,埋脸枕上不知是哭是笑。 “姐,你别生气!我和弟弟再也不敢胡闹了!” 没心没肺的死小子周忱在灌了阿姐一壶子雄黄酒后早就跑去祸害别人去了,立在床边小心陪罪的是刚才跟着周忱一起上楼却什么也没做的周曼真。 昔日瘦小的小猫儿,如今也已是个十二岁的小少女。虽然瓜子小脸小巧玲珑地衬着一对又圆又亮的大眼睛,说话依旧声细语娇,但这只是天赋的可爱本钱,白里透红的脸颊和秀挺的身姿足证了她的身体康健。 这会儿,曼真紧盯着趴在枕上的曼云,一双眼尽写了担忧。 隔了好久。周曼云才缓缓地起身,转坐回头,一把拉住妹妹道:“曼真,你别尽让着那臭小子!不能总这样,他惹事你陪罪!” 刚才与弟弟的打闹是真下了力气的。几绺散发落在颈侧肩头,曼云俏脸上带着酡红,眸子里漾着水光。浑身透着香汗淋漓,显出了十分难得的娇弱之意。 不弱不行! 周曼云这边讨好弟弟勉强喝下雄黄酒,寄生体内的银子就翻了脸,一劲儿地跟她折腾,象是要让她尝尝撕裂身体化形为蛇的滋味。 一点已融在酒里的雄黄对于积毒成癖的银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她不满的就是周曼云这种纵容弱小的周忱反来欺负强大蛊蛇的行径。 平日不声不响但有怨直报,本就是银子的本性。 前脚送走了满眼担心的曼真。后脚藏岫楼里就迎来了忧色上脸的杜氏。 显然。答应好好回自己房里歇息的小妮子根本就没把话听进。反倒跑去当了通风报信的耳报神。 坐在曼云床边的杜氏,搭腕,摸额,混然一副老大夫的架式。 曼云哪能让外行糊弄了,闪身躲开了杜氏的手,笑道:“娘!我没事的。不过是吃了点酒,有些上头。” “多大的人了。就知道跟弟弟闹!流这么多汗,也不快洗洗……”,见女儿真的只是出了身透汗,杜氏放下颗慈母心,提声唤了丫鬟备着沐浴兰汤,转过身又开始数落。 不管是年轻时多强硬直爽的女子,为了人母,再拉扯上儿女经年,也就学会了唠叨。加之杜氏本就语速偏快,一时之间藏岫楼里就嘣上了炒豆子。 “小时候象个苦大仇深的老人家,到了这会儿,却倒回去跟个小孩子似的。不想想,你现在多大了,娘象你这么大时……” “娘象你这么大时早就生下你了!”,跟着杜氏的嘴形,曼云促狭地轻念出声,这套词现下她已是熟得不能再熟。 杜氏狠狠地敲了下曼云的脑壳,瞪眼怒道:“教训你,你就老实听着!” 曼云吐吐舌头,立时扯了丫鬟递来的浴巾,亵衣转了一架镶满紫翠珠玉的香木屏。 女儿借浴遁,当娘的却不自觉,这边支走了丫鬟,又紧跟着过来。 就算沐浴又如何,自家生下来的粉嘟嘟肉团,从小到大不知都帮着洗了多少次。 曼云郁闷地直想把脸没进香汤,就此闷死算了。 “周曼云!”,见一径的碎碎念没有效果,杜氏干脆认真地扒着香樟木浴桶,盯着女儿的俏脸,沉声问道:“萧家推婚期的事,你究竟如何打算?” 周老太爷身故已一年多了,不说曼云作为孙女守的齐衰之礼按说只是九月之制,满打满算也过了周年。 可是就在三月间,周家接到的是北边云州萧家推迟婚期的来信。 信的落款是去年腊月的。 虽说心里都明白,北地局势纷乱来信不易,但这样的信件总归让当人娘亲的心里极不舒服。 说实在,按着乱哄哄的世道,递信来所花费的精力不比真把个大活人接到北边成亲少多少。萧家舍本逐末的做法让人多少有些无法接受。 “你倒是给个准话!你不是说那小子中了毒,还要你去解了。不然,他就得每个月按时折腾疼着?可看萧家推婚期,根本就不在乎嘛。” “嗯!”,浸在浴桶里的周曼云鼻间哼声一应,闭了半天眼,才悠悠说道:“能让萧家父兄放手让萧泓受苦,除却这孩子本就不是他家亲生的以外,不过三种情形。 一则是去年刚收了云州兵权又跟伪齐打了一战的萧家实在腾不出空娶亲。再则萧家还在熬着萧泓,等他终有一天受不得主动弃了婚约,其三嘛,就是人家已经解了毒或是另有了别的女人不知该怎么应付我这边,就一直拖着……” 曼云的应答太过悠闲自在,不带半点烟火气,反倒让杜氏气结地咬上了牙。 “你就肯这么让萧家拖着?现下你过了一年之约,还不见有夫家来接,霍城里已尽是闲言碎语,你还要随着他们拖到几时?” “不拖着要如何?”,曼云睁着被浴汤雾气熏着的一双明眸。歪头问道。 对她来说,不管萧泓那边是怎么个情形都是好的。有纸婚约挡着,现下对嫁别的男人还没兴趣的她可以省了好多事。 愣神端看了女儿一会儿,杜氏才扁扁嘴,轻声透底道:“其实你也别太过较真。就你姥爷当年娶你姥娘前也和别的女子有过露水姻缘。待要娶妻时,还有女人在闹。你姥娘就领着手下,直接冲到那家打了过去……” 听娘亲讲她娘亲的抢亲事倒也新鲜。曼云认真听着,笑意直上眉梢。 “不是让你听你姥娘故事图乐的。是跟你讲,要是真认准了那男人,你就不妨学着你姥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抢到手了才好。” “娘!”,周曼云笑得更乐。眯着眼摇了摇头。 “当年师父一直希望我能象了高洁无华的莽沧月。现在您又让我学说爱就抢的莫支离华。可是。就跟您也不象姥姥一样,我也没法象她们或是象你呀?” 女儿长大且有个宽容大度的娘亲。母女之间也就渐渐相处得越发平等自在,似如闺蜜,倒是什么话都敢不避不藏的直接说出口。 轻轻拍了拍杜氏的肩膀,曼云直接从水中站起了身,不着片缕的年青**洁如珠玉,熠熠隐光。 “我是周曼云。自然就要用周曼云的处理法子。若他错过我,也是他亏了!” “等人家真找了别人,你别在一边哭着。可别嘴硬,说你不喜欢那小子!”,杜氏没好气地挑起块擦身的巾子扔向了半点不知羞的女儿。 “当然喜欢呀!也许是我遇的人太少,到现在还没有再碰上更喜欢的!” 拭身穿衣,但现如今的周曼云不会再往自个儿的心上穿了伪装。 诚实,是今生的萧泓教她的。就象在玉华林,少年直陈对别的女人有过一瞬邪念,更说在意象中想打爆她的头颅。初听刺耳,但细想着不管是好是坏,这样的真实,比之前世不停猜测臆想着对方的心思好过了千倍万倍。 只可惜,他还没听自己说过喜欢吧?曼云整着衣襟,脸上不禁挂上了甜美微笑。 如果那个老实的男孩子真与别的女人在一起,应该会早早来信相告解除婚约了,这一点,其实她敢信他,就象信着自己一样。 “喜欢!喜欢?你知道什么喜欢……”,杜氏小声嘀咕着,帮着女儿翻整着衣领。 “就是那种女人对男人的喜欢。不想与人分享,不管是他的灵魂还是身体,都只想一个人牢牢独占的那种喜欢。”,曼云挑着眉梢,爽朗相应。 “真不害臊!”,杜氏的双指又气又乐地掐上了女儿水嫩嫩的粉腮。 曼云不再言语,只低头笑着,梨涡浅现。 她所言,皆实话。 在这越来越接近前世命运转折的一年时,她仔细地想过了自己的前世今生。人的意识会自己骗自己,但身体却会更诚实些。 今生也有过多少柔肠百结痛苦挣扎,可每一次不管主动献上还默默相迎的热吻,都是那样真切而又直白。 这一世这个全新的,只属于她的男孩,她想要。她的灵魂和身体同样在渴望。 “娘!您带着忱儿还有曼真,定在初十启程住到兰牯寨吧。等我送你们去了以后,会渡江到北边走一趟。” “找他?”,杜氏的手一下子抓紧了曼云的衣襟,接着又缓缓地放开,“你一直撺掇我们住到云锦帆的老巢里,就是因为你要往云州去找他?” “是,找他!不过,有缘的话,也许我不用走到云州那么远。” 曼云轻声应着,眼眸之中不见对前世的惊惧,而是一片幽静的玄黑。 也许……如果今生大局的轨迹仍与前世同的话,也许在夏口,就又能再次重逢。 第194章 夏口?虎口? 虽然霍城所属的和州府比之前世要安稳许多,在张绍雄死后接任的郑如还算政令宽和,堂哥周忱领的民团颇有声色,曼云还是不敢托大让母亲与弟弟一直住在霍城里。 更何况,随着老太爷的周年忌过后,二房已先离开了。 周忱搬到了可就近练兵的雁凌峰,将妻子儿女和两个妹妹托给了住到霍山别院的嫡母高氏,已定下文大国手侄女的周慎自然也依母而居,并且将择期就在霍山别院那儿迎了自家的新娘子。 溪南小周府里实际只留下了长房与五房。 索性腾出院子给了大伯一家! 曼云觉得让杜氏带着弟弟妹妹到兰牯寨住着,更加舒坦。寨子里现有白露、小满两家子,还有红梅,安全无忧又得自在。 兰牯寨就在霍山让芳溪打弯的一角,明里是五房置下的一处小庄。下有避风良港,上有天成溶洞,寨子半水半山建着,遇有来敌不管是从水上撤还是往山上跑都很便利。 曼云一向是个胆小的,选址如银子一般讲求的就是个隐蔽谨慎。 五月初十,杜氏带着儿女们从溪南小周府出发,与其他几房只说是要庄子里小住,也算是顾全了周府的颜面。 至此,周老太爷努力维系的一大家子终于象是开花一样散在了各处。也许在将来,现还在霍城周边的周家人会越走越远。 陪着娘亲在寨子里住了五六天,曼云就收拾了行装准备北上,独自一人。 这一年来更加混得风生水起的红大当家自动请缨要跟着,被曼云严词拒了,嫌带着她麻烦且又招摇。 人活一世,各有长短。 周曼云有自知之明。从不以为自己是上马能打仗,下马能治的巾帼英雄,与在大开大合的杀伐烽烟中找到成就感的红梅不同,低调安静,象身上带的蛊蛇银子一样悄悄来悄悄去才更适合她一些。 再三强调了独行的好处之后。云锦帆的一艘小船才不情不愿地在五月十八扯起帆送着曼云一路向北。 青山遥,绿水迢,船行入画安逸自得。 只除了坐在曼云对面的红梅话多如茶。 “小姐!只要到陆上。我保证一定不跟着你了,但好赖要让我送你到了夏口。如果你要回程,就随时到双桥镇,我在那儿等着你……” 曼云本不爱搭理硬跟上来的红梅,但一听得双桥镇之名,立时正襟危坐,伸手要了份水图。 “不必你亲自等!九月二十前在双桥等我就好。如果过期我未归。就在金溆湾给留条小船。一定切记” 一只纤指在水图划了个圈,点在了离双桥不算太远的小江湾。 “虽然双桥有兵营军渡,可潮流航道好行,金溆湾暗礁太多了!” “你怕走金溆?”,曼云傲然挑眉相问。比之河道里的暗礁,她更要小心的是别在与前世一样的石头上撞死。 “小姐!”,已然是自由民籍的红梅依旧如昔一样腆脸笑应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你说在哪儿等,我就提了脑袋在哪儿等。” “好让我拿你脑袋换赏银?”,曼云眼白一翻,恶作剧地揉上了红梅的丫髻。 笑笑闹闹了一阵儿,红梅匀了气靠在了曼云的肩上,好半响儿,才开口道:“其实,我真不想送小姐去夏口,那可是高家在的地儿。” 高家在那儿!同样想到的曼云也不禁叹了口气。 提起这茬子,她不怕,但觉烦心。 在泰业十年,象是作贼拐子似的从霍城搬走曼音的花轿后,高家就渐淡在了周府的话题里,大伙儿有志一同地避谈着这门实际亲上加亲的姻亲。 但有些明传的消息,还是挡不住地直往霍城灌。 先是说朝中在大举调整官员时,有意将高恭平调至江南的建阳。四婶闵氏那位当着次相的三叔大力推荐,说是高恭本就是南人至江南为官熟悉民情定能胜任,却不想当权的刘国丈愤然反对。 就在两边角力之时,高恭自请的奏表到了朝堂上,说是在夏口续任任期未满,还想多尽心在当地做些实事。 推荐错人的闵相据说被刘国丈气得痰迷心,当朝失仪。 按几个月后又跑回周家哭诉的曼妍说法,高恭回建阳本就是高家先提的请求,谁知临门一脚,帮忙的闵家反被从背后捅了一刀子。 事至此,当初高家定要娶了曼音的另种用意也就翻了出来。 但要通过联姻表诚意投了南党的高家为何临时后悔,就不得而知了。按曼云的猜想,可能跟高家长子高绩的遇匪受伤有关。 在夏口郊外大胆劫道的贼匪将高绩打成了瘫子,说是威胁,极有可能。在那次袭击中,遭了池鱼之殃死掉的还有个认识的,贺明岚的长兄贺鸣。 有所改变但还是不管怎么折腾能又重回前事轨迹的天意弄人,不得不让曼云感慨万千。 按着前世推下来,嫁到高家的周曼音在婆家也只能成了弃子。 “小姐!你到了夏口别久留,别管五小姐的家中闲事,径直走了就好!”,同样想到往事的红梅心打颤,抓着曼云的手再三交待。 “好!我量力而行!”,周曼云轻声应着,扣上自己左臂的右手忍不住地摸了下贴身藏的潜霭。 当日萧泓提议索性杀了高家子的建议如犹在耳,而回霍城后,她还是按着原本打算配出了应当可以一用的“忘尘”,她试过,实效如何不知,但现在毒就藏在银子的身体里。 只是,自请嫁入高家的曼音还能不能再把她拉出来?曼云心中也尽是困惑。 比之前世赶早去夏口,在想拦到萧泓之余,她多少还是有些想见见曼音,那个比她前世还傻还笨的周曼音。 这一世的高维没纳薛素纨,但也还是去年年末纳了个姓王的小妾,据说对这位妾室爱重非常,这应当也能让曼音醒醒了…… 夏口的六月天热得发闷,一如盘踞在江岸的巍峨行宫。 虽然陈帝的御舟才从洛京启程,但行宫方圆十里内已画了禁区,清水净街,黄土垫道。 因朝廷发下的明旨中,强调着接驾之地勿扰民生,原本就占了夏口城南的行宫并没有扒了四周居民的房子,只是赶掉了原主人,换了上安排好的“百姓”。 不管怎么说,高恭为官一丝不苟,还是政绩斐然的。 行在热闹拥挤的夏口城里,一身男装的周曼云不禁面露苦笑,如果不是云锦帆还有暗点可以收留她,她说不得只能跟那些被迫迁出故居的夏口百姓一样住到城郊的村里去了。 要是去高府,倒是能住得宽绰。 曼云坐在一间大茶铺的大堂里,远眺地看着高府的门楼,没有上前,只有意无意地跟小二搭话,听茶客闲聊,判断着该不该一行。 因着前世,对曼音还存着援手之意不假,但她更不想一伸手反倒把自己给倒拽进了坑里。就象阿爷临终前嘱咐的一样,推婚期的傻事,做过一次就得了。 “那家估计事做绝了,抢了阎王爷差事,所以娶了媳妇也不会生……这不,去年年末才给二儿子纳了妾,年初又给大儿过继了族中的一个男孩当嗣子……” 伙计小话低声讲,只提着那家,但听话的心知肚明是在说着“高阎王”。 大茶铺里人杂也俗,见有人背后议论,自有人挤眉弄眼地插嘴卖弄着独家的小道消息道:“谁说是他家的媳妇不会生?田再沃也得有种牛耕才是……” 那种是男人就该懂的表情,立时引得了哄堂大笑。 曼云也跟着笑了,低头饮了口茶,目光深沉。 她拿定了主意接下去只听不说。就在高家掌的夏口,居然会有人这么大胆地点评着高家事,背后说不准还有着什么更绕弯的隐情。 “应该是他家大的不成了,受了伤。老二家的妾室不已经怀上胎了……” “就是!过继的嗣子怎么及得上自家亲生的!” “虽说那家家主严了些,但老二总是不错的,才学尽有,待人也和善,想当年……” 茶铺里的闲话,渐被几个看似不相识的汉子引到了高维当初得了清远案首,和州中举后又守诺重义地娶了霍城周氏女的伟绩。 周曼云顿感被茶水噎到了,掏出几个铜子撂到桌上,抬步走人。 才行没多久,她就眼尖地看到了路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竹青衫,黄杨簪,年轻男子打扮素淡形容更是由内而外透着清雅出尘,只是脚步虚浮悬空,四眼茫然,象是受足了刺激。 “四哥!”,曼云看着心慌,顾不得隐踪,连追了几步拉住了男人的手。 被握在手心里的纤长手掌只有九指,末指上戴着个淡如肌纹的玉指套,不张扬却价不菲。 被太阳晃得有些眼晕的周慎看着眼前有几分眼熟的少年,忘了抽手只愣着张了张嘴。 “我是云姐儿!”,见四哥发呆,曼云索性架着他并肩遁进了路边酒楼。 在周慎身后有人跟踪着,她已发现,虽不知目的但也只好先趟了混水。 等待迎着御驾的夏口不久之后将沦为虎口,一向只好下棋的周慎居然在这当口往这儿填子,不由得让曼云又惊又气。 第195章 重生之人 紧挨着窗,曼云目用余光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下疑似的跟踪者。******$**** 方才一直在五六丈外跟着周慎的是两个普褐衣短褂下仆打扮的男人,悄无声地蹑踪在后却又并不避着行人,总之鬼祟非常。 现在一个长着对招风耳的正在楼下抻脖,倒往楼上看,直盯着他们一路跟着周慎走过来的长街。起先跟他相似打扮的另一个,按猜想应当已去搬援兵了。 只可惜自己对夏口的坊间街道并不熟悉甩不掉人,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当务之急却是要把有些糊涂的周慎叫回魂来,否则带个呆子根本就走不多远。 曼云拿定主意,直接在神魂不属的周慎耳边大声一喝。 待周慎抬起呆眼看她,才无奈地清清嗓子问道:“四哥,你不是跟着文伯伯到蔺河文家会亲,怎么会来了夏口?” “啊!云姐儿?”周慎手里捏着只空空的瓷盏,眼神儿渐显清明,但还是答非所问,“你相信这世上有死而复生之人吗?”, 死而复生?被直戳到今生唯一一个想独自带进棺材的秘密,曼玉的小心肝不由自主地怦怦几下轻颤。 猛咽了口水,曼云才稳住神撇开其他,柔声问道:“四哥可是遇到什么奇事了?” 也许是因为雅间隐密又有熟悉的家人在,原本在大街上面色苍白如游魂一般的周慎脸上回了些暖色,反摇摇头,自己拆台道:“应该是我认错人了。” “四哥!”,曼云嗔怪着,冲着窗下斜飞一眼。楼下还有个不知来历的跟踪者守着,谁知下一刻会不会等来大批人马。 周慎不慎,居然在得了曼云暗示之后。直接探头往窗外望去。 曼云的素手慌忙扯住他的衣袖,正懊恼着想要拉人摔窗,就见周慎扬起另只空手对着楼下的褐衣仆人使劲地挥了挥。 这下子。轮到曼云呆住了。 楼板噔噔作响,不一会儿。圆脸招风耳的褐衣人就进了雅间,一脸如释重负地给周慎和他的“六弟”见了礼。 “小的扈三本由我家老爷安排伺候着周四少爷。四少从西林禅院出来,小的就和同伴在后面远远跟着,不敢相扰。倒是不识周六少爷当面,拿不准是到底是四少旧识还是歹人,所以支会了同伴回去再叫些人手来??” 扈三是夏口蔡家的仆人,家主蔡犀岩先生浸淫棋道数十年。与周慎的老师文大国手是在黑白局中结下的至交好友。 在扈三这些世仆眼中,可引以为傲的主人和他的同好们在某些时候是一群极不可理喻的非常人。 经过累世的经验教训,他们在主人毫无征兆就突然发呆冒傻气时是断不敢打扰的。万一一句问安请示坏了那一丝悟道的契机,就百死莫辞了。 周慎是在西林禅院刻着“听雨局”的影壁前走掉的。扈三等人也只当他与当年年青的蔡老爷一样是在这儿看棋谱看迷了心窍。 夏口西林禅院就在城中,寺院不大,闻名于世的就是刻着禅院里的“听雨局”。 前朝棋手陆丰曾在雨中困寺,索性拉了个会棋的瘌头云游老僧,却不想僧人棋力奇高。一局较弈通宵达旦。陆丰一招受困,欲推坪认输,僧人却道因有解不敢受,且待陆棋手长考。 陆丰一时不得,起身推窗。此时天色明。骤雨歇,只檐下残雨点点如涟。在嘀嗒的雨声中,他突然灵光一现,想出棋招,再回身落子,却发现昨晚对弈的老僧已沓如黄鹤,不知其踪…… 随着陆丰在前朝得了棋圣名,后人自将那夜点拔他的僧人附会成了神仙中人。 传说飘忽,但刻在石上的“听雨局”却是真的,而每一年在石前迷心失魂的棋虫总会有那么三两只。 眼前居然又多了一个。 “说不得四哥以后也能成神成圣了!”,曼云听着扈三解释,笑意满脸。掏兜儿赏了他几个买酒钱让他还是自去楼下等着同伴,省得让蔡文两家的下人真把她当成了拐子。 心情放松,看着日头儿,曼云顺势叫了几碟菜羹,将碗筷硬塞进了周慎的手里。 不论世道盛乱,世上总会有那么一群人有着股子不食人间烟火气。 就象是再三被警示着不要到江北的周慎,还有他的老师文先生,明知北方乱象一片,可听说了有从洛京南下避难来的棋友聚在夏口蔡家,就主动地跑了过来。 若论世道求活艰难,这些谈及所好就不畏生死的痴人纯就是添乱的一群,但世间也总要有些不涉世俗的干净纯美。 曼云静看了会儿周慎,露齿笑道:“四哥刚才问我是否信人有重生,可是在寺里听僧人扯了那个与陆棋圣下棋的老僧并非常人,而是被再往前四百年的行痴棋僧附了体?” 周慎举箸顿在半空,接着缓缓地将手放下,接着摇了摇头涩涩道:“不是的。说来惭愧,我在听雨局前没有看棋入迷,而是以为自己真看到了个已死之人。” “四哥以为看到谁了?” 周慎犹犹豫豫地看了曼云一眼,才在嘴里低声道:“薛素纨。” “薛素纨?”,周曼云诧异地眨了下眼,接着又翘起嘴角笑道:“人有相似,四哥也只在少年时见过她,说不准是认错了。” 当年因为搅和高周联姻,在和州假做了“薛素纨”投江的戏码,原本以为让自己那样弄“死”的薛素纨说不准哪天会出面辟谣,却不想正主儿却跟真死了的一样,悄无声息地遁离不见。 当年此事在周家,曼云只和老太爷和娘亲有从头至尾交待过,而对于其他人来说,也和市井百姓一样真当薛素纨为情困投水自尽了。 如果按着前世高薛两人的缠绵劲儿,薛素纨如果这会儿在夏口,也是应该的。只是高维现在娶了曼音,去年又纳了个王姓的爱妾。再加上薛素纨,倒是比之前世要热闹得多了。 曼云心中其实对周慎认到的薛素纨已疑了九分真,只是压着不想再提。 “也许。真是人有相似!”,对面坐着的周慎听了曼云的相劝。怅然若失得叹了口气道:“说不准就是因为那女子跟薛素纨长相仿佛,才会跟在了表哥身边。” “表哥?你是说高维?” “嗯!云姐儿,我看到那个长得象薛素纨的女子时,还看到了表哥!西林禅院刻着听雨局的石壁再往过是一片花林,我看棋有些累,本想去树荫下走走,结果就看见了薛素纨。 她穿着浅茜夏衫立在树下笑着。身边立着的男人就是表哥。我那会儿简直以为她是从地府出来又重缠上了他的女鬼。” 少年时本极有好感却又很快分开的小姑娘也许在长大后会认错,但是自家的表哥,周慎自信并不会错认。 “你和他们打了照面?”,一直温言相问的曼云终在语气里带上了些焦躁。 “没有!我当时一见。脑子里嗡地一下直发懵,就直接掉头走了。真的,他们应当是没见到我的!” “没见到他们就最好!” 曼云毫不回掩饰的鄙夷于外,还有那种诸天神佛保佑的口气,在周慎的心头上又轻撒上了一把盐。 自打周老太爷去世后。虽然曼音嫁了高家,但是周家与高家的走动已然几近于零,甚至连他的母亲高氏也倔强地不再理会了娘家事。 但不管怎么说,高家都是周慎的外家。 看着周慎面上淡淡的羞愤不安,周曼云咬了咬唇。干脆道:“四哥!我实话跟你讲,你今天看到的女人应当就是薛素纨。当年她在和州根本就没死。不过倒不知,她是怎样又巴上了高维!” 实话实说比之隐瞒,会少些不必要的麻烦。特别是周慎正夹在周高两家中间这种的。 曼云一鼓作气地将高薛旧事向周慎撕扯了个明白。 周慎静听着,满目尽皆惊色。 “那她现在可能是做了表哥的外室?表哥若是宠妾灭妻,五姐儿该怎么办呢?” “曼音已是高家媳。处理妾室通房的内宅事,你管不了,也不许管!”,曼云劝人比劝己来得干脆果断。 停了好久,周慎才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道:“我只是想着当年,我们一起从丰津死里逃生才得回乡……盗贼来袭的大晚上,就我们几个小的坐在黑乎乎的屋里相互靠着……” 他不晓得,对于周家的这几个孩子来说,实际在永德十五年的丰津城,他们几乎同时幸运重生。 曼云的眼中隐隐地闪起了水光。 “云姐儿!你放心,我不会去高家的。等先生会友事了,就会立即回了霍城!”,见妹妹有些神伤,周慎立即不等她再叮嘱,就老老实实地给了承诺。 对面的周曼云默然地点了点头。 兄妹千里外意外重逢的一餐,因为提到了让人食难下咽的人与事,不免有些索然无味了。 草草用了饭,不再发呆的周慎主动伸手拾了曼云随身的包裹。 而在他们用饭时停在酒楼外的蔡府车马已跟着扈三一道候在了门外。 周慎力邀曼云到蔡府与他同住,曼云仔细想想允了,倒不忙再去找云锦帆的暗点,狡兔三窟,就算是多为自己留条隐秘的后路备用。 能在蔡府能就近看着周慎,让他尽早在七月前回了江南也是好事。 惊见故人的烦恼被周慎暂时卸下,放到了曼云的肩上。 周曼云与周慎坐上同一辆马车同往蔡府,车轮一动,酒楼路边拐角小吃摊上有个青衣仆人立时丢下手中碗和三个铜钱,向着相反的方向小跑而去。l3l4 第196章 莫不静好? 在周慎兄妹两个想起丰津旧事不胜唏嘘之时,高家二少奶奶周曼音正坐在轩窗上画着绣花样儿,神情怡然。 酷夏午后又久未逢雨,难免有些燥热,但上有长檐浓荫蔽日,身旁的几案置着冰镇果盘甜汤,身后还有丫鬟摇扇纳凉,只要所求无多,平静安稳的贵妇生活是再好不过。 周曼音对现在在高家的生活很是满足。 在周家做着不踏实的记名嫡女时,她所想要的也不过就是这样做人正妻罢了,也自觉只要不重蹈了祖母谢氏的覆辙,不折腾不奢求,自能将日子好好过下去。何况就算嫁得仓促,但曼音的嫁妆并不算薄,也有余力笼住了下人的忠心,让自己过得舒服。 婚前失贞以至不得不热孝成婚虽然是心中抹不去的隐痛,但是嫁到高家来后,公婆严肃方正,夫婿高维也识得妻妾体统,就算是宠着那女人,也不过是关起门来的事。 论若了有什么不如意,只能说是成亲年余,妻敦伦以育子嗣,对她来说难了点。 第一次的不堪和羞辱自不必说,高维虽娶了她但洞房花烛就说她还带着热孝,反倒要守礼,直到脱了老太爷的丧服后才正式圆房。可现而今,关起门上床榻,她还是被夫君嗤之以鼻地点评说是木头人。 那是因为他身边有个不木头的,而且现在已经大了肚子。 心有所思,难免笔下走神,一点青滴在了画纸上,笔下的百子戏图瞬间花了个孩儿面。 “晦气!”,曼音恼火地叹了一声,就此撂了画笔,让侍立在旁的大丫鬟画屏带人收拾了画案。 画屏是进了高家后。由高夫人拔到她身边的丫鬟。曼音直接让画屏管自己的屋里事,很是让高夫人拉着她的手夸了贤惠。 不贤惠也是不成的,刚嫁进高家时。房里用的丫鬟不管是高家的还是周家带来的,对曼音来说都是陌生人。在霍城从小伺候她的那几个都是周家家生子。说要陪嫁一个二个的都找着门路想要跑,她们不愿来,曼音也更就不想带。到出嫁时,带到高家的都是周府新买给她的陪嫁。 好在画屏几人确实被高夫人调教得不错,这一年来在她们的照顾之下,曼音适应了为人媳为人妻的生活。 画屏一边利索指使着小丫鬟们收拾书案,一边快步走到了正叉果子吃的曼音身边。小心劝道:“奶奶少吃些寒凉的,近段日子少爷多在上房过夜,奶奶还是养好身子早点怀上小哥儿才好。” 曼音明白画屏所说多半是从高夫人那儿传来的,从善如流地搁了手中的小银叉子。点头笑应,只是笑不达总漫着股子寒气的眼底。高维最近常在上房呆着,也是因为那一个有了身孕不方便罢了。 “我心里有数。画屏,你若看药好了,就给我端来就是。”。为生子,请大夫开的助孕药麻烦,但曼音还是会坚持喝下去的。 再想了想,曼音又道:“你再去叫了柳叶她们两个,一起到我这儿用饭。” “奶奶!夫人提醒过您。若是想早日得孕,切不可纵容少爷荒唐……”,画屏板着俏脸说得严正,腮上还是带上一层淡红。虽说得着高氏婆媳宠信,但她毕竟是未开脸的闺女,这样劝曼音少用通房的话说出口还是觉得尴尬。 “不用多嘴!我晓得的!”,曼音笑意盈盈,倒是比之刚才开心了许多。 西跨院的那个妾笼人手段再高,总还是没有正房应有的宽容大度,身边的丫鬟被夫君收用了都没过明路,反倒又打又掐,折腾了人一身伤。而曼音将那个叫柳叶的索性收到了上房,又请示高夫人给添了个锦月,凑足了一双。 高维近来常来上房,她们也是起了作用的。 以色侍人的妾室总归还是妾室,笃定要脸面的夫家和夫婿断不敢做宠妾灭妻的事,曼音心中半点不怵。 待用完晚饭,曼音照常到了主院婆婆高夫人跟前伺候,顺便抱了抱长房刚过继不久的小侄儿沾沾喜气。 虎头虎脑的小人儿刚满周岁,看着就让人心底舒服,说是给长房抱的,但实际一直在高夫人身边养着。 也就让曼音抱了一小下,满眼心疼的高夫人立刻就接过手,把呀呀学语的小子搂在了自己怀里,隔了好一会儿才放他就在身边的榻上玩着,递糖喂水,溺爱非常。 “瑾哥儿越长越好,这个胳膊腿儿就真跟白玉似的。”,渴孩子的曼音摸着小侄子的白肉,眼中带羡。 终究只是为解大哥瘫痪后郁结抱来的别家孩子,名义上挂着长孙,但根本就不算什么,曼音就不信高夫人有了亲孙特别是亲嫡孙后,还会疼这个小子。而且,因为长嫂杨氏对高夫人坚持要抱养孩子有异议,现正被打发着专心伺候周绩,反倒是曼音开始在高夫人的指导下开始理家。 果不其然,在曼音赞过孩子之后,坐在一边的杨氏又对着小孩投上了幽幽如狼的眼光。 杨氏滑过胎,高绩又废了。比之他们,自己还是大有希望,曼音手上捏着帕子,对正看她的孩子更加温柔了。 一阵儿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过来,周曼音刚起身笑脸相迎,在榻上的白胖小子就被匆匆给高夫人问了安的高维抱到了手上,举得老高。 孩子的咯咯笑声和年轻男子温柔的逗弄声一时让房里暖意融融。 “孩子,孩子……”,看着眼前亲如父子的一对,心中默念的曼音不觉有些怔住了。 待高维恋恋不舍地放下了胖小子,曼音才跟在他身后缓步地向他们住的小院走去。 “夫君!姐姐!”,灯笼刚晃到院门,一个身上围着红锦披帛的年轻美妇立即娇声地向着两人问安,在高维立即上前的殷勤相扶下,女人刻意挺起的扁肚子子分外刺眼。 “柳叶!你且服侍着少爷梳洗。”,周曼音微笑立在一边。扬声唤了远远在廊下立着的另两个女人。 高维侧头看了她一眼,却没多说,反搭上了柳叶上前相扶的手。也算是又给了嫡妻面子。 曼音心中暗舒口气,转过脸对着眼前的美人儿道:“素纨!你有身子不方便。且今日又陪着夫君去西林禅院上香,也该累着了,还是早些歇息去吧。” “素雪,王素雪。姐姐又叫反妹妹的名字了!还有,不是我陪夫君,而是夫君陪我去上香。” 被当主母当面下面子的王素雪,不愠不恼。反倒促狭地眨了眨眼,一点俏皮让比之曼音记忆中瘦了些的脸庞反增了生动艳丽。 由两个丫鬟扶着的艳妇敷衍地行了个礼,叉手扶腰,一副驾轻就熟的大肚婆模样。施施然地从周曼音眼前离去。 时敲二更,听丫鬟通传高维已由柳叶服侍歇下,曼音才在画屏的服侍下缓缓地摘了钗环,洗浴换衣。 室内一片暗,靠在床头的周曼音牙根疼痒地咬着两个同样让她痛恨的名字。“王素雪?薛素纨!”。 去年年末娶进门的王素雪,说是夏口城郊小村一个穷秀才家的女儿。得入高家门作良妾,是因为她这个在私下被要求为祖父守孝根本就没跟丈夫同房的嫡妻未有身孕。 人抬进门,到了敬茶那一日,周曼音只一打眼。就认出了这位新妾不过就是旧人。 “就如今晚高维还是跟着柳叶离开一样,不管那女人姓薛还是姓王,不过只是以色侍人的妾!一辈子,长着呢……”,一声冷笑,周曼音缓缓地闭上了不急不惊的双眼。 世上人总不同,有人认为放弃自己的姓名出身是件痛苦无比的事情,而对于另一种人来说,只要能过得好,改个名换个姓又算什么。 同样知道男人在别的女人床上睡下的王素雪,与暗地小斗一场的主母周曼音一样睡得舒坦,只多了右手保护性地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那里又有个新生命在孕育着。比之让自己惶惶不安的头生子,这个既明身份又明了血脉的孩子,让昔日的和州第一美人尽收忐忑。 能生会养,就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本钱。 去年生下的私生子现今以长房抱养的名义进了府中,再生下个正经的二房长子,在高府的位置也算是是站住了。不会生养的主母和擅自爬床又被拿来咯应自己的柳叶又算得了什么。 自觉底牌充裕的王素雪,在睡梦中尽露甜笑。 高家二房的院子里,孤枕独眠的女人或平静或欣喜地入睡,却只有上房西厢里正服侍着高维的柳叶在哭。 红肿的眼泪水直流,嘴里却不带半点声响,不是她发不出声,而是一团布头正塞得严严实实。 柳叶是在改名叫了王素雪的薛素纨又诊出身孕之后,才被高维收用的,不过两个月。而在周曼音看到那些以为是王素雪打出来的伤痕后,主动给她开脸,让她从王氏的小院搬到了上房。 但其实,说来一切尽显着荒诞绝伦。 一直以来,柳叶都只觉得高维几次拒绝了薛素纨让她代为服侍的请求,算是对薛素纨用情颇深,也是实在对自己没有兴趣。 可那一日,她自以为是平常路遇的请安问侯,却遭了温文男子突然暴起的扼喉相袭…… 不敢想也不堪想!男人的妻子是要得尊重的,妾室是心爱的,那么只有做通房的要承受了折磨。 “柳叶儿!你再把那天跟我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在受虐的柳叶几几欲死之时,嘴里的布头一下子被抽了出来。 “少爷!”,柳叶痛吸了一口气,扯起嘴角,又再重复了当日失去元贞之后的怯怯悲语,“爷,奴已经是您的人了,还请您今后惜之怜之。奴献上的处子元红,您应心知有数,绝非假充假冒……” 耳朵里听着柳叶的哀告之声,伏在她身上的男人变得更发狠…… 第197章 姐妹相见 虽然高夫人早有交待不必每日立规矩,但周曼音还是依旧按着嫁入高家后养成的习惯赶在辰时到了婆婆跟前伺候着。 高夫人黄氏不论晴雨,只要无病无痛,都是在辰时一刻起身。 这样待己严苛的婆婆即便嘴上怜恤着少年人觉多,但重着规矩,她总还是欢喜的。何况,在高府之中有资格伺候高夫人的媳妇不过只是两个而已,其他那些属于丈夫的女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到了主院上房。 曼音从还是个垂髫的小姑娘起就一直按白老姨娘要求伺候了嫡母和祖母,连周太夫人那样的疯症也能应付得,对怎么样陪着高夫人这样的长辈,驾轻就熟。早在嫁进高家伊始,她就跟婆婆坦诚哭过,自己自幼没了生母,既已进了高家门,就会一心一意地将婆母视同亲生的娘亲,晨昏定省纯出于孝。 比起现在早上已根本不再来上房请安的大儿媳杨氏,曼音每日不辍的坚持表现终还是取悦了高夫人。 待见镜中的婉丽少妇帮自己把头上的玉簪插好,黄氏对镜满意一笑,伸手拍了拍曼音的手背,道:“娘知你手巧!但你总不能让这一屋子的下人闲着,还是得空多照顾了维儿才是!” 曼音乖巧地点头应了,眼中尽带孺慕之情。 高夫人见着曼音应声的温顺样儿,心中淡淡地叹了口气。 世上终无完人。眼前的这个小儿媳妇低调安稳,可总是带了点娇弱禀性,半点也约束不了更偏疼着妾室的儿子。看着今日她依旧早早来自己跟前,就知道昨晚高维说是留在她那儿,但实际又是让通房伺候就寝的。 就算这门亲结得憋屈而又艰难,但作为高家主母。高夫人还是要维护着媳妇妻室的地位。 “昨个儿,维儿又带着王氏出门进香了?” “王妹妹怀着孩子,自然是要去求个平安吉利。毕竟这是夫君的头生子呢!”,曼音笑应着,脸上尽显欢悦,没有半点违和。 高夫人点了点头道:“话虽如此。但也没让维儿总带个妾出门!对了!曼音,昨个儿,维儿有没有跟你讲说,你四哥周慎来了夏口?” 曼音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道:“媳妇真不知表弟居然来了。” “维儿这两年倒稳重得过份了!居然什么话都不往内宅里递。”,曼音的应答让高夫人的笑意更浓了,提高了声道:“昨晚,他也就是在前院书房跟老爷提了一嘴。我听了,也气着他呢。虽说男女有别。可慎哥儿不同。从周家论他是舅哥,在高家他是表弟,十足嫡嫡亲的,哪能人到了夏口,见都不让我们娘儿俩个见上一见。” “娘!表弟可是已住到外院了?”,曼音低声问着,扣在身侧的手暗暗发颤。 自打她嫁进高家这一年多来,霍城周府根本就没有人来。至多就是走着年节礼,尽点面子情。周慎虽隔了房。但若是他能来夏口高府,再让周家重新与高家修好,她的日子会更好过得多。这样简单的道理,曼音还是能想得明白的。 “就是没有!我才气呢!”,高夫人语气轻快着象只是单日纯在埋怨着小孩子的不懂事,“是维儿昨日里在西林禅院见着人影。看着象是慎哥儿,一闪就又寻不到了。后来差墨竹去看,还真就是,只是不知怎么没来家,倒住到了城西蔡犀岩先生那里。” 周曼音拿帕子捂着嘴。却还吃吃地笑出了声,同样地一派欢喜。 “娘!你又不是不晓得表弟自小就是个痴棋篓子。去西林禅院定是看听雨局去了,蔡先生那儿再把棋那么一下,估计他自个儿都不晓得到的地方是咱高家住的夏口。” “可不就是这个理!也就我音儿是个聪明的!”,高夫人笑着挑起了眉,满口子还是怨怪,“偏那爷俩还多想,担心慎哥儿是怕来了高家憋闷。要我说,蔡家虽是地方名流,但蔡先生那脾气,镇日只要是个会下棋的不论身份就都往他那望月居里引,慎哥儿从小娇养的,哪儿能受得住……” “那媳妇可就去把慎哥儿领了来,到时娘可别只顾着他,不理了音儿才好!” “说得什么呀!”,高夫人笑嗔着拧了下曼音的腮帮子道:“你一人去蔡府领慎哥儿哪成?还是让维儿和你一起去请了他的四舅哥!” 不等曼音再开口,满心雀跃着想见周慎的高夫人已直接站起身,唤婆子去把高维拉了来。 昨夜春宵帐暖,不知醒还未醒?不过这样的母命,总是要舍了美人起身了。而通常在婆婆吩咐他与她同做某事的那一天,男人最后必定会安置在自己床上的。 戏做足后有些累着的曼音面带微笑,站得依旧直挺的身体轻倚着脚凳,手拈茶盏,且做小歇…… 昨晚在蔡府的望月居里住了一晚的周曼云,开始深觉着要在这三五天内将周慎打发回江南难度很大。 望月居是蔡犀岩先生专用来招待棋友的客院,大大小小十来间院子套叠而成,相互的院门通成一线,为得就是方便同好交流。周曼云住的是文大先生与周慎的院子,昨晚正逢文大先生与主人摆起了棋,一堆人窜了院子来看,虽说观棋不语少了热闹,但济济一堂也差点让曼云闷得背过气去。 姓蔡的主人家自另有名有字,只为了别人笑他下棋时的慢如牛硬如石,就自号犀岩。而昨晚下棋,也果不其然地来了个吴牛喘月,直喘到了天明。 曼云本无意相陪,只想早睡,可无奈就近在咫尺,愣是被几个棋疯子拉了观战,还好为人师地为棋力低微的曼云讲解了半天行局。 好在这帮子人下着棋,就不讲作息规矩,一个个的大清早都自趴着找周公对弈去了,曼云也同样混在大流里。 结果,好梦做一半。就被蔡家的下人叩窗擂门地叫醒。 “有客?”,周曼云收拾停当,一开门见着的就是扈三那对颇为招摇的招风耳朵。 “是!高恭高长德大人家的二公子,周四少爷已去西花厅里见他了……小的真还不知,原本两位少爷居然就是霍城周家的的。四少爱棋倒是不讲究身份的紧,都没跟老爷提起过他就是高家的表少爷……” 一听立在门口的扈三提到人名。曼云立即扶住了额头,在他滔滔不绝的絮叨声中低声道:“扈三!我昨晚没睡好,头疼得紧,实在没法见客。有四哥招呼着,我就自去歇着。况且我和四哥只是族房兄弟,与高家并不熟。您且行个方便帮我支会下四哥,叫他别在人前提我在夏口。” “这个……六少……”,扈三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古怪而又尴尬起来,陪笑道:“高二少爷一来蔡府。家主人就直说了您和四少在此,先只是叫小的叫了四少去迎客。只是高家少爷是带了二奶奶一起来,我家夫人在内院招呼着,她一听您在这儿,特意叫小的请您一见……” “见我?这个我进内院……”,曼云本想再推脱男女有别,不好进了内院,但看着扈三立在门口的板直身体和与自己对话的距离。就尽把话咽了。 一身男装也不过只能让行动方便些些,大街上匆匆而过的外人自是雌雄莫辨。但住进了人家的地盘。被近距离看着,一大院子人都看不出问题来才见了鬼了,蔡府能坚持了这么些年没败了家,不可能从上到下都是只认棋不认人的犀岩先生。 昨晚上帮忙解围的下人,还有客气谨慎的招呼,不过都是人家揣着明白装糊涂。主随了客便。 只是要见的人是曼音,曼云一时还真的没做好准备。 被扈三领着到了客院与主院相接的角门,就有两个婆子上前跟在曼云身边陪着。再走过个通向内院的垂花门,一间幽静小室里已有年轻婢女捧着衣饰等着了。 “周姑娘,这些衣裳尽是新做的。我们家有小姐与您身量相仿。正好刚裁了新衣,您先委屈穿着……”,一个面容和蔼的高个儿婆子一边帮曼云放头发重梳,一边象是无意闲聊似的温言道:“我们家老爷就是个棋痴子,待人接物尽是一片赤诚,难免会有疏失。为了府里的内外事,夫人可没少操心着……” 曼云淡笑着点了点头,道:“妈妈的意思我明白了。来府上叨扰,本就应该我先拜见了夫人才对。” 蔡府的规矩其实外松内紧,且在这渐乱的世道里还有余财供着南下的棋人避居,想来婆子嘴里主内又主外的蔡夫人起了关键作用。而婆子说这话也是在提醒着她,不论用什么身份上得门,到了这份上,最好还是尊重蔡夫人的意思。 婆子见曼云象是真理会了意思,也就不再多言,手上利索地帮曼云挽了个江北少女常梳的双平髻。 主仆总会有相类。 曼云亦步亦趋地跟在刚才为自己理妆的婆子身后渐近了蔡夫人待客的小厅,未见其人,先听得了阵儿爽利的笑声。 “老身从前几次在别家宴上见你,总觉得你有些孤高清傲,现看着倒是老身走了眼。也是,那会儿你热孝中嫁来江北,又要守制又人生地不熟的……往后,二少奶奶也别总藏在高府里,不嫌弃老太婆罗嗦的话,就多来走动走动……” “蔡夫人,曼音恭敬不如从命。若是日后来得勤了,您不嫌弃音儿烦人就好!”,曼音轻柔而又的声音入耳,即便说的话并无出奇之处,也让人觉得格外慰贴。 她比自己想象中过得要好得多!单闻声,曼云心下就隐有所断。 “果真是妹妹!”,曼云的足尖刚过门槛,一道靓影就三步并两步到了她的面前,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腕上沉甸甸的金钏轻磕着曼云稍嫌清冷的肌肤。 留仙髻发簪流苏玎玲,一袭蝶戏牡丹锦衣榴红似火,唇丰眼润,眉梢轻扬,作了少妇打扮的周曼音居然比闺阁之中的青涩模样要美出了一大截……(未完待续……) 第198章 破坏幸福的元凶 同个大宅门走出来的姐妹俩个,虽说岁数只相差不到一年,但终归因为出嫁与在室有着明显的区别。 嫁了人的姐姐温柔娴静,却有着为人妻子必要的大方世故。未嫁的妹妹虽说是个敢混在男人群的大胆姑娘,但总归还是有着姑娘家的拘谨。而且两个女子同在闺阁时确实相处一般甚或有着心结,不过这种姐妹间的芥蒂一般得两个人都嫁了人,为了妻母,才会真正地解了开来。 精明的蔡夫人跟周氏姐妹一起坐了盏茶功夫,就有了自己的判断。若是从常理来讲,已是十分准确的了。 她之所以这么想着,佐证之一就是曼云听着曼音殷勤力邀妹妹住进高家时的犹豫表现得非常明显。 小姑娘还是不懂事,不懂得姐妹各自嫁人之后见面少一面的难得。再或者,这位易钗而牟的姑娘会现在夏口,是有些什么不想让亲长知道的隐情。 年过五旬已送走两个亲姐妹的蔡夫人,将心比心,自觉能体谅曼音的心境,迟疑了下也开口劝道:“周姑娘想要住在蔡府,老身自是欢喜非常,但姑娘既然已到了夏口,总不能不到自家姐妹的家中一行?姑娘就这么回去,家中长辈也会怨着你姐姐不留你的。” “蔡伯母说得极对!妹妹,你怎么忍心让姐姐为难呢?”,周曼音立刻顺杆子爬,扯了曼云的手越发热情地相邀。 是真的想让我住进高府吗?周曼云看看自个儿被拖住的手,再抬眼凝视着曼音,以目相询。 眼前的女子比之从前套上了一层更美也更严实的壳子,眉梢眼角都笑着显着诚意,半点看不出她的真实心事。 “我与四哥要一道回去的。”,曼云轻轻地从齿缝里挤了含糊的一句。 她不得不又将话说得半真半假。如果周慎在前院里被挤兑得不得不入高家,已然被发现行踪的周曼云也就得去陪着,然后想办法送了周慎快点离开。至于原本想北上迎了萧泓的她本人只能是南辕北辙地假离了夏口。 前院里的消息很快就传了过来,周慎已答应去高家小住几日。也不过十七岁的少年,抗不住高维还有两个不明就里的老头有志一同的相劝。 种因得果,不想损了面子就必定要亏了里子!当年周家为了声名隐瞒了实情。在保全了自家颜面之时,也在世人面前维持住了周高两家亲上加亲的良好印象。 周慎的行李简单,北行而来的曼云更是只带了一个随身的包袱,里面装了几件素淡男装。能干且又爽快的蔡夫人手一挥,据说与曼云身量仿佛的那位小姐又亏了一堆儿新做的女装。 盛情难却,曼云真诚道谢接了蔡家姑娘的赠衣,心头带着淡淡的无奈。 曼云喜欢把自己藏在人堆里。 但从衣裳的鲜绿嫩黄到婆子很是干脆地为她梳双髻绑发带,这位素未谋面的蔡姑娘应当比自己要小上两三岁或是性子娇憨更爱这些明净又温暖的色彩。 而紧挽着她手臂前行的周曼音身上的石榴红红艳似火,半点不类在周家待嫁时的低调。其实曼音在守制九月除孝后。就偏好着各色各样的红色,特别是出门见客彰显着她正妻位置的时候。 曼高家的马车停在蔡府后院门,特意与周慎绕了一圈来接妻子的高维,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在红衫边上没藏住的一袭鹅黄。 鲜嫩颜色将曼云本就比常人白嫩了许多的俏脸衬得生动明丽,长睫星眸,红唇贝齿,还有长垂着同色丝带的双髻…… “维哥哥!维哥哥……” 当年在洛京城里总挂着笑的甜妞儿依稀眼前,高维的右手不自禁地扣上了自己曾在幼年时摔伤的左臂。 再接着。他幽深的眸光落在突然沉下的左臂上。 “维郎!”,周曼音扬脸相唤。不仅声音连放在高维手臂的素手,都在微微轻颤。虽为夫妻已久,但她并不喜欢主动与高维身体接触,这还是她第一次伸出手,唯恐会被高维当众挥开下了面子。 四哥周慎与六妹周曼云在,特别是周曼云。曼音此一刻很想让他们看到她的婚姻生活是多么的幸福。 “娘子且先上车!”。高维没有拂了曼音难得的美意,眉眼弯下了月牙笑,右手还重重地在曼音的手上亲热一捏。 突然恩爱甜蜜起来的夫妻相视而笑,两道目光甚至还胶结了一会儿,曼音才被高维扶上了车…… “他对你很好?”。马车行出半里地,一直呆看着堂姐的周曼云轻声地开口相问。 “是呀!很好!夫君、公婆都待我极好!”,曼音的回答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可是……”,曼云张了张嘴,又紧紧地闭上。紧接着,她低下头,牢牢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膝。 可是什么?周曼云自己都不想再问了。就跟在蔡夫人表现截然不同的自己和曼音一样,她的前世与曼音的今生仿佛并不相似。前世的自己是爱不得就宁可遁进佛堂的高氏养大的,总有些抹不下的孤高冷清,而曼音自小在老白姨娘的教养下,更能忍也更会忍。 随着马车的行进,窗格透过的光在周曼音脸上漾起一片明灭不定,她侧头看了看身边突然不再言语的堂妹,勾起嘴角,目光灼灼地平视着前方…… 不管情愿或是不情愿,既然来了高家,曼云与周慎还是极尽了作晚辈的礼仪去见了高恭夫妻,还有高绩一家三口。 高恭拧眉训了过门而不入的周慎几句,就立时被温和的黄氏嗔怪着打断,接着就一连串回忆旧事,述说别情的泪珠儿。 曼云也见着了比前世大了几个月的“瑾哥儿”,刚满周的小子被曼音抱在怀里,直指着她要孩子学话叫姨。结果脆亮的呀呀声响了半天,引得室内一团和乐的笑声。 前世的那个高家长孙是高维与薛素纨的亲生子,而这个却是高家抱给高绩的。 高家欢迎着二少奶奶娘家兄妹的晚宴一时间也算得宾主尽欢。 曼云只饮了两杯,半点酒意也无,她能清晰地认出一直立在曼音身后伺候着的大丫鬟就是前世跟着自己一路逃命到双桥镇的画屏。 但这也让她更觉得眼前尽是一片光怪陆离的迷茫,在与前世相近的时间来了夏口,以旁观者的立场再进高家,除了被病痛折磨的高绩与妻子杨氏,其他的所有人都与前世截然不同。 这是属于周曼音的高家,与她截然无关。杀了高维,让曼音尽忘前尘还有必要吗? 待到宴散,曼云坚拒了曼音邀她同住的盛情,与周慎一起住在了高家的客院里。 而在娘家人前相互展现了一晚恩爱的高家二房小夫妻,相扶相搀地回了自家小院的上房。 “二少爷醉了,你且扶他去安置吧!”,待等进了院子,一关上门,笑得脸酸的曼音立时冷下脸,唤了高维的通房锦月过来。每一次这两个通房丫鬟服侍过高维总是矫情地在第二天露了一副怯相,曼音就索性一人一人轮着,省得麻烦。 她是想要孩子,但平日就对夫妻之事无甚兴趣,现在对着一头醉猫儿更是惧怕。 看着锦月战战兢兢地搀走了高维,曼音坐到了镜边,对着镜中卸掉妆容后尽显苍白的女子长叹了口气。 发梳齿在头皮上按着养生方梳了近百下,周曼音才缓缓将白日里见到曼云后强压下的惊讶和敌视梳了个干净。 “不管如何,我现在过得不差,比之周曼云好了许多。”,细想了曼云在她的旁敲侧击下一直如蚌壳一样守口不言的亲事,曼音放下梳子,露齿一笑。 烛光晃,镜中影也开始摆动,一声尖叫瞬间而起又嘎然而止。 砰地一下,刚才被从镜前抱拖而走的曼音象个布偶一样被掷了雕花大床上,床楣刻着戏春的孩童笑颜灿烂如花。 “出去!”,想到现在自己的身份,曼音咬牙收了惊意,两手紧紧地抓住了床幔。 被她喝着的高维并没挪地方,半睁双迷蒙的醉眼,伸手抚上了曼音的脸颊。 本来追到曼音卧房门口的锦月倒听话地退下,顺手带门还和画屏一起拉走了几个没眼色的小丫鬟。 “我们现在是夫妻!”,一张酡红色的脸庞凑近了曼音的脖颈,喷在她脸上的气息酒气浓重。 已是夫妻? 被自家夫君紧紧搂住的曼音满目悲凉,她既挣不开,就索性心一横,眼一闭,仍如往昔一样地木然相对,只求痛苦的折磨越早结束越好。 也许是真醉得凶了,平日高维对曼音不相配合的木头行径总是不满,有时甚至气得拂袖而去,但这一次却象个孩子一般索取无度。 即便尽了兴,醉意上头连眼都睁不开了,他还不忘紧搂住身边女人的脖颈亲了又亲,柔情若水似的低喃着,一遍又一遍。 默默流泪的周曼音,望着幽黑一片的床顶,直觉得又回到了被破坏了少女一切美好梦想的那一天。 “周曼云,云姐儿……云姐儿!” 她现在似乎觉得当初在昏昏沉沉中听到男人相唤的也是这个害了她一生的名字。(未完待续……) 第199章 下药者谁? 入夏唯一的好处就是夜短昼长,再难堪难捱的黑暗都会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渐渐消弭。 周曼音依旧是卯时就睁开眼,才发出些声响,就听得了守夜的画屏在帘外低声通报。 高夫人那边吩咐今晨不用过去,只要她用心服侍自家夫君,然后小夫妻俩个尽地主之谊陪好娘家来的亲戚就万事大吉。 自己院子里夫妻关起门来的日子实则是明晃晃摆在亲长眼前的,象是画屏这些近身伺候的大丫鬟说不准还据实报过他们在一起的全程,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根本瞒不过人。曼音遥谢了婆母的体恤,心下苦笑。不论当年在周家待字闺中,还是嫁了人,她都是不得自由被看着的。 而周家里能自由自在不被约束的女孩向来只有被老爷子偏疼的周曼云一个! 正坐在床边趿鞋的曼音忍不住发出声轻叹,叹声还未息,纤细的腰身就被从床幔之后摸来的大手搂了个正着。 晨醒的高维难得对自己的嫡妻有了化不开的兴致,竟不嫌弃曼音在房事上的木愣,又再一次地硬拖着她行云布雨…… “周曼云来夏口做什么?” 从温热的床榻走下来,由妻子和室内环伺的丫鬟服侍着装的高维,穿好一身青色儒衫,嘴里的问话也一下子变得清正端方起来,乍听着已有几分肖似其父。 “六妹不是跟着四哥一起来的吗?”。,正亲自蹲身为丈夫抻着袍角的周曼音抬起脸,眼茫然,语平静。 “蠢货!”,不待曼音放手起身,一番打扮之后丰神俊逸的男人已大步地抬脚走人…… “奶奶!少爷去王姨娘那儿用早饭了。”。不一会儿,画屏就靠在曼音身边,小声相报,眼中隐带不忿。高维对这位妾室的爱重在丫鬟们眼里都嫌过分,按着惯例王素雪应当又会趁着这机会娇娇滴滴地欲哭还休来表达着昨日高维留在上房的不满了。 独自对着一桌丰盛早点的曼音只轻嗯了一声,就径自吩咐了身边的小丫鬟盛粥布菜。 待慢条斯时地用完餐。她才嘴角微微上挑轻声道:“画屏,你且去提醒下少爷,夫人吩咐了他这几日都要陪表少爷。”。多年的媳妇才能熬成婆,象这样不用伺候任何人的用餐时刻,她不会自作地糟践。 果然,不出曼音所料,话传了不到一刻,她家的夫君就如一簇修竹一样迎风立在了门前廊下等着了。 陪表弟,还是陪表妹? 正红裳衫。钗环满头,一脸春风拂面的曼音一到客院就紧紧地挽住了自家堂妹,眼角余光飞到了高维对着曼云温和微笑的俊脸上…… 连着三四日,高维夫妻俩个都是一大早的就来了客院寻人,然后不管周慎与曼云寻古访迹还是到望月居下棋都要跟着,殷勤相陪。 这样的热情不但是心中存事的曼云吃不消,就连除了下棋他事少上心的周慎也有些惧意了。 “四哥!高家的面子也算做够了,现下城里有点头面的人家都晓得周家有亲戚来了夏口还与他家好得很。再撑着演下去也没意思了。你不妨跟文大先生说声,早点回江南吧!若是他舍不得什么好友。就让他把人家一并带回霍城好了!”,周曼云私下里不遗余力地鼓捣着周慎走人,极为迫切。 不急不行!曼云自觉在高家客房住几天已然是极限了,可这两天,曼音又开始用着各种理由劝着曼云进内院与她同住,这样的请求对于前世住高家内院住到怕死的曼云来说。太过可怕,根本不想踏足半步。 “再三天,三天就好!先生说,他只再多留三天!”,周慎赌咒发誓地保证。面带愧色。 “好,就三天!等下他们再过来,你得亲自说清楚而且到时要说走就走!不然我就自己先走,不管你了!”,曼云点头相应,多少有些无奈。 话说得狠,她又怎么能不管呢,从丰津重生时就努力力留下的兄姐,曼音已是如此,又怎么能真放了周慎任他自生自灭…… 再三天也就足够了! 白日里又劝过兄妹两个再留几天的曼音仰躺在床上,如蔓一样的黑色长发披散在鸳鸯枕上,直视着床顶的目光平静清冷,若不是裸露的光洁身子上有着男人正在卖力地起伏着,就象是个没温度的玉琢美人。 自打在夏口重见周曼云后,高维倒是夜夜都留在了上房,还就是在曼音这里。 白日里会纡尊降贵地陪自己显恩爱,到了晚上也只想找了她这个周氏女,不得不说那个只用让男人看看就能当春药使的堂妹很是有效。曼音心知肚明却不生气,自小白老姨娘就教过她,面对着命运的不公要想过得好些,最好地莫过于委屈求全地找条对自己最好的路子走。 如果周曼云的存在能让男人在这段时间里留在自己床上其实是好事,算过自家小日子的曼音不想错失了这难得的机遇。 待感觉到高维已完了事,曼音立时将垫在臀下的垫子塞得更牢了些,夹紧双腿,转头扬声唤了就等在室外的画屏。 高维大咧咧地起身,任脸上带着淡淡羞红的画屏拧帕子帮着擦洗穿衣,在画屏擦到他腰际时,还伸手摸了摸她发烫的俏脸。 “你若喜欢,就收了她好了!”,待画屏端水出去,曼音的声音悠然响起。 “只要不耽误你怀上爷的孩子,就一切都好?”,走到床边的高维低头看了眼曼音的怪样儿,一伸手抽了曼音身下那据说塞了符纸能助孕的红色垫子,啪地一下扔到了一边。 曼音的眼微不可察地轻瞪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她数息读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也就任着他去了。 “素纨的身子确实好,随便弄弄就能怀了一胎又一胎。而你们周家女真的会生吗?”。,高维看着嫡妻仰面静躺的死样。不禁冷笑相讽道:“周曼云小时候可是被你家祖母喂过断绝子嗣的香零,你估摸着也是吃错药了。” 吃错药了?周曼音的瞳孔一下子紧敛成了针眼样儿。熟悉周家旧事的高维这么一提,她倒真想起来在周恺出生那年的一串儿童年旧事。 “周曼云说不得正是因为不能生养才被萧家弃了。你算是有福气嫁给了我!”,高维的手掐上了曼音的脸颊,硬帮她挤出个笑纹。白日里深深厌恶又强烈想见的周曼云,还有黑夜里只要一脱下衣裳就象死去一般的周曼音。这两个都没真正把他放在眼里的周家姐妹,令他尽生恨意。 “夫君,我自会生下我们的嫡子的!”,周曼音的声音从变形的嘴中挤出,带着颤音。 曼音一直认为自己没有怀胎是因为高维在她嫁入高家后,刻意地冷着她,让她守了九个月的孝好耽误了她怀胎的时机,让薛素纨那个贱人得以乘虚而入的,但只要坚持她终能有了自己的孩子。只要有儿子傍身,男人的心在谁那里根本就不要紧。 “嫡子?爷要有嫡子,说不得还得等你死了,再娶个续弦!”,高维狠声地咒了一句,眼中划过神伤,掐着曼音的手就势放了开来。 随着年纪阅历的增加,偶在独自一人的夜色阑珊中。高维也会检讨了自己前二十年的人生。明明可以一片坦途的命运,仿佛都在轻狂无知的年少时。被这些心思恶毒的女人害惨了。 周曼音不能生,这点他肯定。 改名王素雪的薛素纨在生下见不得光的私生长子后,一直搂着孩子哭闹,要他想法子让她娘俩正了身名。而她之所以改姓王,一半是将名作姓,一半是因为后来混充了她亲娘的王妈妈。 那个老虔婆嘴上功夫了得。三下两下就糊弄着当时初为人父的自己揣着副绝育药假充了治伤风的汤药亲自端给了嫡妻。 但现在,高维多历了些世事,明白了嫡子的可贵,暗地后悔。他本就不喜欢这个强来的妻子,有时再想到了那碗药更是心绪不宁地无法去撩拨个木头人。但还是心存侥幸地配合曼音按她排的日子跟她尽了夫妻义务。但是和一开年就又揣上肚子的薛素纨相比,一直拿方吃药的周曼音这里似乎已没了任何指望。他就更不爱来,也就是只是最近几晚,直将妻子当了痛恨的周曼云可劲儿折腾才增了些兴趣。 高维坐在床边说的话,石破天惊! 周曼音在脑子里反复地倒来翻去,顾不得禁忌翻身坐起,伸出手紧紧地拽住了高维的衣襟,道:“夫君,还请您明说您那话是什么意思?” 眼前的女人散发咬牙,目露戚光,没由得让高维更加心烦。 双目泛红的男人用力扒开曼音的手,霍地一下站起身,道:“还没明白?我是说你也一样吃错药,这辈子别想有孩子了。” “不可能……不可能……”,曼音低头轻喃着,眼中尽是不信。 但随着高维甩袖而去洞开的房门和闻声跑进来的画屏等人,突然让她在身边丫鬟的劝慰声中心头渐渐发凉。 “你还想着给那个该死的畜生生儿育女?!”,周曼云满脸毫不加掩饰的愤怒,伸过手拿起那碗据说特配的避子汤,凑到唇边大口喝了一口,接着将汤碗递到了自己的眼前…… 想起当年事的周曼音,肚腹里突然地一阵儿痉挛痛疼,一只手按住胸口,扒着床沿,干呕了起来。 曼云一直疯魔似的破坏着高周联姻,她擅长用药,她本来就误服过香零…… “奶奶!”,画屏等人的大呼小叫声仿若更响了。(未完待续……) 第200章 拆穿 一场透雨从半夜下到天明,直到午后还在淅淅沥沥。 周曼云坐在窗前捻黑与周慎对局,身上穿的仍是蔡府的赠品。青葱欲滴的颜色衬着雪肌,象极诱人胃口的小青菜一棵。 她的眉梢眼角尽是笑意,棋坪上刚截住周慎一子,看着局势应该是她能赢了。 而窗外的雨,居然让连日好客得过份的高维夫妻一整天却没踏足到了客院,这或许能表明了接到周慎辞别通告的主人家并没有将下雨天当成留客天的打算。 “四哥居然输给我!若是文大先生知道了,定会收了我这天赋异禀的女弟子。”,心情好,曼云难得地开始自吹自擂。 对面温和文雅的少年看着得意样样的妹妹眯眼一笑,尾指的玉色指尖在棋坪上轻点了下,倒是就此推坪认输了。 “又是六妹硬让四哥让棋认输了吧?” 棋子还未收完,兄妹两个就听得门口传来把好听的女声,伴着玉珠溅地的雨点在盛夏里透出了些凛冽的冷意。 “我没让棋!”,虽然才进门的曼音直接将质疑的眸光落在曼云身上,周慎还是急忙地抢答一句。 他在说谎。比之女大十八变的姑娘们,周慎几乎没变过的心虚表现立时就让姐妹俩都心知肚明。 曼云冲着走进门的曼音咧嘴一笑,发乎于心。一眼就能看到院子的门外,没有多余的人影,那个这些天里粘妻子粘得紧的贤夫居然没有跟着。 待回过哥哥姐姐话里的味儿,曼云握紧的小拳头反敲上了周慎的肩膀,笑骂道:“哪个要你让了!看,被四姐拆穿了吧?” “我这次真没想让!只是习惯罢了!” 作为好棋人。即便对着年纪小上许多的周恺,周慎落子也从不弄虚作假,那是对棋对人必要的敬意。 只是幼年由丰津回乡路上就心有不忍让过的曼云,经年下来,倒是会让了大半,哄她开心。虽然她不好着此道不在乎输赢。 真的只是习惯而已。 眼前的兄妹俩个一边笑闹一遍收棋,混不在意刚才提到的让棋糗事,直显着在他们身边的自己象了挑拨兄妹情的外人。曼音微笑着缓缓择了张靠着曼云最近的椅子坐下,扬声吩咐着下人体们张罗点心,双眸不错眼地只盯着曼云的一举一动。 无论琴棋书画,还是女红管家,诸姐妹中曼云几乎没有一样出挑,却因了五叔早逝的关系,独得了老太爷的青眼。 让着周曼云。几乎成了周家同辈人的共同习惯。 闵氏当着周府家时,会劝曼音,“首饰衣裳由云姐儿先挑,反正云姐儿不擅打扮拣不走好的,索性得了五房的人情。”。而到了大嫂柳氏当家,自然是沿了惯例。 就连夫婿也如此。而且还霸道地自己不要也不许别人要。当年自己除了嫁给高维已无退路却被曼云干预时,大伙儿还都会劝着,“云姐儿都是为你好!”。 好。她对我在哪儿?曼音想着,眼底暗涌着莹莹水光。 “五姐?你有事找我?”。曼云停下手,转脸正对上了她已忍了很久的曼音,那样看情人式的专注目光,她实在消受不起。 “云姐儿,你通岐黄之术,姐姐想烦你帮我诊诊脉。”。曼音说着,就将一只皓腕直直地伸到了曼云的眼前。 曼云恍然大悟地扯起嘴角笑了笑。 还没等她说要如何,一只,被曼音吩咐着画屏拿进来搁在了桌上。 “我也出去了!”,周慎起身想跟着被曼音喝退的丫鬟们一起离开。 “四哥。自家兄妹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你就留下好了。” 周慎看看掐在他袖上发白的指节,犹豫地点了点头,又坐下了。 曼云认真地看了明显是有备而来的曼音一眼,纤指伸出搭在了曼音的腕上。 见曼云出手,曼音也不再盯着她的脸看,目光垂下只看着自己正与曼云紧密相触的方寸肌肤。 她会怎么讲?周曼音心底猜测着,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悲痛。 一大早,王素雪就找到上房来,说要请求她这个主母的允许见下自个儿的“娘亲”。昨个儿夜里,高维从上房摔门而去,接着又在西跨院门口吼骂了大晚上不睡哀伤抚琴的某位身怀有孕的才女,然后也没再找任何女人,而是自己睡到了书房里。 若是在平日,曼音也许会象看笑话似的乐上一乐。但因为心里压着事,她一准了王氏的请求,就立即叫人请了一直给她看诊的妇科圣手来。 不管王素雪多能生,她总归是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单凭了她肯放弃身份管个旧日下人叫“娘”,自恃身份的高夫人也不会支持她扶正而让自己多出个这样不体面的亲家来。 可是自家的生育却是要紧的。为求嫡子弄出个续弦,周曼音觉得依着自家夫君的禀性长此以往做得出来。、 儿子就是命!就象娘家的二伯娘高氏,也不过是有了周慎这个嫡子,才有胆子叫板着析产别居。有子万事足,即便死了丈夫,也不过多苦熬几年,待儿子出息了,依旧可以光鲜地做个老太君。 只是早上私下屏退了众人塞给了大夫一只十成金的镶宝镯子,千恩万谢,曼音却听到了让她难以接受的结果。 “奶奶一定要问,老夫就实话实说。您体寒宫虚,倒象是误服了勾……那些脏地方用的绝子方,要想有孕除了继续吃药还得看着点天意……此前,老夫私下里跟二少爷讲过,他还嘱了老夫千万不得外泄。” 在老大夫的眼里,高维是个对妻子好极的丈夫,一直让曼音吃着调理助孕的药物,根本就没怨上半句。至于纳妾生子,那是有担当的男人必须给家族的交待。 被打击到的曼音呆坐了半响儿,到了午后。才得以压下恨意来找了她怀疑着的周曼云。 把脉的周曼云心中现下已是一片惊涛骇浪,面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这几日,她腻烦着那股子总是出现的情髓蛊味,倒是没有注意到曼音身体的不对。 “姐姐是误吃了不该吃的药物。那种可能影响子嗣的药。”,想了想,曼云还是实话实说。 她居然说了实话! 曼音一下子抬起脸。盯住了周曼云,满眼五味陈杂。她已准备好在曼云推脱或是隐瞒时的喝问之词,但现在曼云的据实以告反倒让她一下子又有些糊涂了。 周曼云不闪不避地平静望着她道:“大约是雪诃子。从前丽芙姐妹也被下过同样的药。这种药本来是供给些在特殊行当讨生活的女人用的。” “可有解?应当……那个丽菱是生下孩子的。”,边上坐听的周慎在大惊失色之后,立即想到了在霍城的旧人。他并不笨,只是平日关注的重点与常人不同而已,兼之少年时跟杜玄霜等人学过武,对嫁了邢老四的丽芙也算熟悉。 “你能解?”,曼音反手抓住了曼云的腕子。尽露急切,一下子忘记了来势汹汹的初衷。 “能!我先写了道方子给你。吃段时间,还得换……”,曼云话说了一半,停了下来,看着曼音轻声道:“吃药要起码变过三道方,你觉得留在高家合适吗?”。 一诊脉相,这几日来曼音与高维做出的恩爱就被尽皆撕破,曼云一下子又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前世师父徐讷给自己诊脉所说的并存数毒,先在祖母手里现了香零。又在曼音这儿现了雪诃子,不知下一种毒出现。又是在哪个女人的手里或身上。 “你的意思是我要治好这病得先离了高家!”,原本对曼云疑心已淡了些的曼音嘲讽地翘起了嘴角,道:“周曼云,你倒是几年来丝毫未放下这点坏人姻缘的小心思。” “宁拆十座庙,不坏一桩婚。周曼音,我没那么闲得慌。只是要你自己想好了。这才嫁进来年余,就有人给你下了毒,这样的家里,你就算生下儿女来又能护得住吗?难道让孩子一出生,也一样被人下药吗?”。 周曼云愤慨地反唇相驳。她前世里吃过亏。所以今生早就打定主意,若是要生儿育女自会自看好时机,不安全稳定,是绝不会生下孩子让他们在世上受罪。 “你!”,周曼音愤怒的手指险些要戳上了曼云的鼻尖,停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放手下来,又低沉声音道:“周曼云,你实话实说,我身上的寒毒之症和你当初给我喝下的避子汤有没有关系。” “原来你是在怀疑我?”,周曼云怒极反笑道:“让四哥在此,也是为拆穿我作个见证吧?” 曼音默然不语,仍旧直愣愣地盯着曼云。 “周曼音,你嫁进高家就是高家人。要生的是高家的孩子,与我没有半点干系。你一向比我聪明,不如自己好好想想,你不能生对谁的好处更大些?” 薛素纨! 周曼音一下子变了脸色,想到了后院里大着肚子的那个女人。 这几日邀请曼云进内院中,不过是曼音撩拨高维故作的大度而已,她明知曼云定然不会肯的。而对那个“王素雪”的来历心知肚明的高家人也不会让任何认识这贱人的亲戚见到那人的真容。 曼音再疑谁,那个姓王的姨娘还是薛素纨。 周曼云立在曼音的对面,陪发呆的她一起站着,也等着曼音能再做出个决定。 “奶奶!”,一声慌忙的惊呼声,让周氏姐妹一同扭头看向了门外立着的画屏。 “奶奶,瑾哥儿突然厥过去了,夫人那儿……” 曼音的身影在画屏惶惶不安的讲述声中,翩然而去。 前世,听着别人的孩子病了比人家亲生娘亲还更着争的傻女人是周曼云。 曼云低下头,手摁着桌面,长声一叹……(未完待续……) 第201章 孩子总是无辜的 曼云终究还是在细雨迷蒙中踏进了高家内院。 先行急走的周曼音行到半路,就记起了她这个学过些医术的妹妹,差了画屏立即回头请人。 孩子总是无辜的。这话虽说在某些时候听得刺耳,但总归在大面上确实如此。 突发疾病的高瑾表征如痫,因为才刚过周岁,周曼云对小儿急病并没有把握,到了高夫人的上房里也只是强硬着头皮帮着按捏了几处穴位让孩子好受些,接着就是看着直喊心口痛的黄氏。 好在专擅小儿科的大夫也不过隔了二刻就进了房里,身后跟着被雨水淋得一身湿透的高维。 隔着一扇香屏,听得大夫讲说刚才她的紧急处置还算不错,,和室内所有的人一样,与曼音一同侍立在黄氏身边的曼云长长地舒了口气。 高维本目不转睛地盯着正躺在小榻上由奶娘护着的孩子,听到些微声响,抬起头,审视的眸光落在了透着隐约人影的屏风上。 虽然看不清,但是他还是能清晰地分辨出在母亲和周曼音身边多出来的那个女人应当是周曼云。 待听大夫讲到孩子已然没了危险,一直面如白纸的黄氏再也绷不住了,抬起手中的帕子掩住脸颊,欣喜的泪水伴着刻意压着的泣声流了下来。 这样的舔犊之情不会是假的。 说来好笑,不论高家长孙是儿子亲生还是从别家过继过来的,前世今生最疼孩子的都是黄氏这个当祖母的。孩子的娘,无论是薛素纨,还是现在名义上的杨氏,都对孩子并不上心。 这边刚闹得天翻地覆,而也在第一时间通传到的杨氏,却以要服侍听闻孩子生病就也发了病的丈夫为由根本没有过来。 帮着拭泪宽慰婆母是曼音这个正经儿媳要做的事,已能功成身退的曼云只默默低头等着个合适机会,出言告退。 “还是曼音你心胸大度!早知如此,就该把孩子直接记到你的名下。毕竟他正经是要管你叫娘……婶娘的。” 黄氏喉间的低泣声虽说一下就生硬地拐了弯。但还是敏感地钻进了曼云的耳朵里。心下有惊却没有抬头。前世今天受教过的规矩居然在此时完美呈现。 周曼音依旧细语温柔地安慰着婆婆,手眼如常,不带半点滞意。 一时失言的黄氏捏着帕子偷眼打量了下立在跟前的姐俩个,发现两人皆无异状,立刻感激一笑,拉住了曼云的手道:“云姐儿,也劳你受累了!大哥儿这儿无事,你也回去早歇吧。” 不等曼云应,黄氏又径直安排起了曼音,“老二媳妇先帮我送了云姐儿!然后也自回院去。方才维儿为了他侄儿顶雨出门,你得紧着点他的身子……” “夫君正在隔间侯着林大夫写方子。媳妇待药方出来。安排了人手拿药就去送了妹妹。”,曼音轻声相应,掩在宽袖下的手将本想直接说自己走人就得的周曼云轻轻一捏。 刚才黄氏失口说的那句,曼音听得一清二楚。为求个稳妥,她想私下里跟应该也听到的曼云再验证一下。 不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管自己叫母亲还是叫婶娘差别巨大。 小儿病,禁忌颇多。 林大夫在急救时微露出些欲言又止的神色。因此被匆匆换了衣裳就又赶来的高维领到更私密些的隔间写方,竟又费去了半柱香功夫。 听得高维送别林大夫后又重回房里的声音,周曼音抬步转出屏风,迎上前去。 双眼飘忽的高维没理会妻子,反径直扬声冲着屏风之后唤道:“云姐儿,且出来帮我看看方子。” 已伸手触到纸端的曼音,淡然一笑,轻旋身,转回头却是半扶半拖上了自家很有几分不情愿的妹妹。 曼云略带尴尬地接过药方看了一眼。就直说了自己对小儿病本不擅长,大夫既已开方就按方拿药好了。 药方被高维就手递给了黄氏身边的一个婆子,面带微笑向曼云言谢,接着顺势要和妻子一道送曼云回了客院。 此前心疼侄儿冒雨狂奔而出的叔叔,一见了表妹,倒是忘了回头再看上一眼刚安稳睡下的白胖小子。 被纠结的曼音陪着同行是折磨,而再加个心思深沉的高维就成了煎熬。 下人们都被高维呵斥着跟在后面老远。前方只有三人行,默默无语,曼云觉得自个儿象极了正被衙役押解的囚犯。 好不容易熬到了客院门口,盼得大赦的曼云突然在耳边听得一句问话。 “林大夫说瑾哥儿在这么小的年纪就突发厥症,说不准有着脑颅部位的隐疾。而有些病若无生产时的外伤,多半由亲长相传?” 周曼音一脸惊愕地望向了正沉声问话的丈夫,努力地想从高维脸上读出更多些隐意。 “是有这样的说法。所以那些知晓血亲病史的家里都会对初生小儿更上心关照些。”,曼云也稍愣了下,低声回道。 “而一些不想最后养下一堆傻儿痴子的家族,根本就不会让本身有病的父母生育?”,高维继续问着,勾起的嘴角尽带嘲意。 刚才在小隔间里,接了丰厚诊金的林大夫诚恳地提醒了他这个当“叔叔”的,继续养着这个从族中抱来的孩子是高家仁善,但为高家的子孙后代计,还是自个儿找了健康的妇人生下孩子才好。 曼云轻轻地点了点头,老实应道:“虽说生儿育女是每个人自有的权力,但从医家角度,在最初慎重些总比事后处理来得仁厚。” 就象柚溪青源寺的莲灯河祭,所祭的夭折孩子中有不少正是生来残疾被活活地再弄死的孩子,不被爱护的生命不如在最初就不造孽业更好。 “高家从来没有生病的!”,高维怒瞪起了眼,对得不是曼云,而是听着惊惧一把拉住她衣袖的曼音。 周慎早早地在院门口迎了曼云进门,送人到了地方的高家夫妻一起折返回了自家院子。 高维居然没象前几日一样见过曼云之后到上房里腻歪着,而是从院子里就与曼音分开,径直去西院寻被冷落了数日的小妾。 周曼音神思恍惚地把上房内的所有窗子通通推得大开。 窗外雨歇,四周皆静。仿若能隐隐听到西跨院里男人宣泄怒意的喝声。 泰业九年五六月间就在和州等着赴试的高维。十月里据说怀着身孕投江自尽的薛素纨,现在刚过了周岁的高瑾,还有不理会家中年轻的儿子媳妇还没生育就急吼吼抱了孩子来养并疼若至宝的黄氏…… 一张张面孔在曼音脑海里不停地抢着浮浮沉沉,那些听来似是而非的话也一匝一匝绕着。 “薛素纨就是身子好,只要随便弄弄就会怀了一胎又一胎……毕竟他是正经要管你叫娘……” 仿若没了半分力气的曼音,痛苦地呻呤一声,折身趴在床上,蜷身埋首。 隔了好久,惊呼着的画屏才慌忙地关上窗,室内渐渐回暖的气息才让曼音慢慢地回了点颜色。 “如果瑾哥儿真是薛素纨亲生的孩子。这一次他还会让她生下可能还有病的孩子吗?” 曼音闭着双眼,素手摸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在深深的绝望中努力找着让自己振作起来的一点希望微光。 与曼音脑子里痛苦与畅快参半的想象不同,在她面前还隐挟怒气的高维根本没在西跨院撒火。他在踏进王素雪房门的门槛后,一下子就尽敛了身上的怒意,半丝不见。 高维温和从容地向王素雪身边坐着的王妈妈打了招呼,才略带嗔怪地转向了立即奉茶来的温柔女子,道:“素儿!大哥儿病了,你怎么也不去看看?” “瑾哥儿是妾身上掉下来的肉。素儿哪能不着急!”,娇艳明媚的红桃一下子就成了带雨欲滴的梨花,红了眼眶的王素雪涩涩辩解道:“可是在瑾哥儿进高家门时,夫人就警告过妾身离他远远地不可亲近,素儿也是没法子……” “少爷,素儿本来一听消息就想过去的,是老奴硬拦了她!”王妈妈一边帮哭伏在椅背上的王素雪顺着气,一边慌忙地向高维赔罪。 “老奴听得周家六小姐在,只想着不能让她拆了素儿的身份。才苦劝了素儿那边自有夫人安排。她这才住了哭。少爷既来了就且说说瑾哥儿的情形?” 王妈妈转圜相问,王素雪自配合着抬起一双泪眼婆娑,不错眼地盯上了高维。 “我晓得,没有怪你的意思!”,高维一如以往怜惜地抚了抚王素雪的秀鬓,轻声道:“有惊无险,瑾儿已经没大碍了。” “阿弥陀佛……”,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念了佛,面上尽显虔诚和庆幸。 高维低头一笑,直接蹭坐在了王素雪的椅上,将手放在了女人的肚皮之上,轻声道:“看诊的林大夫有提过一句,说是若果瑾哥儿的病因是由血亲而来,今后要再给他添同母的弟弟妹妹也要小心着些。” “想是妾身孕期奔波连累着瑾哥儿了!”,王素雪心中一惊,面上的愧色更浓,伸出手牢牢地将男人的手扣在了正孕育着小胎儿的胎宫之上,轻声道:“素儿敢肯定薛家从来没有血脉相传的怪病。” 虽然不知高瑾的情况究竟如何,但是王素雪还是立时先强调了她家族的健康,不然肚子里刚三个月的这一胎反倒要受了牵累。 第202章 交易 王妈妈一大早上冒雨匆匆进高府,就听得王素雪的一通报怨。 此前薛素纨改名换姓入高府,很是费了一番折腾。高家要面子必不会抬进个曾坏过儿子名声的女人,所以到末了高维纳的妾也就成了个王家寡妇带着的弱女。 薛素纨可以放了身段管着王妈妈喊娘,高夫人却不会想要个奴仆出身的亲戚。 因王素雪被一顶小轿抬进高家,也就在高府附近不远住下的王妈妈要想见她反而不再便利,作为奴仆可贴身伺候,可是当上小妾的娘却在没得到高夫人或是周曼音的恩准,根本没法上门。 王妈妈急急赶来听到王素雪说的先是关于高维这几日不仅总留在曼音房里,昨晚还发怒吼骂她的抱怨,再三追问了原因,才说到高维正妻周氏家里来了亲戚,二房的周慎和五房的周曼音。 不管是做薛素纨还是成了王素雪,这女子的聪明劲儿总是被那点意图掐尖儿的小心思左右着,何况现又成了个更容易多疑的孕妇。 王妈妈好脾气地开解了半日,高夫人院里又传来了瑾哥儿发病的消息…… 这么一茬接一茬地折腾下来,心中存下心思的王妈妈一见高维来了,而且对着王素雪依旧亲昵,自然想离开高府回去细理各种信息。 王妈妈恭敬有加的告辞才出口,高维也跟着起身笑道“晚上正有朋友请我赴宴,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一道出去且顺路送送妈妈。” 家中端架拿势的爷们儿亲自相送,这是给足了妾室及她家人的面子,王素雪自然欢喜非常地应了。 雨收云稠,天色比起往日来要阴沉了许多。马车的车轮辗过还铺着层水皮子的青石道,滚滚向前。 被强邀同车的王妈妈,目运余光看了看从上车后一直沉默不语的高维,心中渐起忐忑,斟酌着开了口道:“少爷,雨已住了。老奴在前面巷口下车走上两步就好。” 高维没应声,而马车也没停,倒是更走得远了。 “少爷!别耽误了您的要事……” “我若有事,也不过是跟妈妈您好好谈谈。” 夜阑,风清,说是赴着友宴的高维只对着盏残灯,几碟小菜,还有对面一个面目寡淡无味到极至的老妇人。 但总比对着年轻貌美却无法深谈的女子好。 高维屏退了送来饭食的从人,正对了王妈妈。也不再兜圈子而是直接问道:“王妈妈,瑾哥儿不是我的亲生骨肉吧?” 王妈妈目中寒光一闪,低头言道:“高少爷这话可就有些诛心了。哪儿有人这样埋汰着自家亲儿!” “于文宗朝得了爵位的广恩侯张家,自张绍雄在和州死后再无成年的男丁支应门户。张家之败始于六七十年起嫡支的癫病病根,能平平安安长大的男女也一样会又生出犯病的儿孙,因此与其他勋贵人家结亲困难。” 高维看看终于保持不住平静面容的王妈妈继续道:“张家能在孝宗朝了再起之象,除了老广恩侯刻意培养出的庶孙张绍雄没病没灾地活到了成年,被送进宫伺候了孝宗皇帝的张太妃也居功至伟。传闻中张太妃也颇受当今爱重。妈妈应当也知道原因吧?” “因为张太妃在幼年时就被喂了秘药,绝了生育之念却增姿添色。”。王妈妈终于开口说道:“对上只说因为张家有着祖传之病才将女儿如此调养了呈于御前。” 成熟妩媚诱人遐想的丰腴身形,配着从十六岁起就驻停不老的纯真的容颜,还有根本就不用担心会生下龙子的天生缺陷。后宫的任何女人都不会对这样一个明晃晃的玩物起了嫉妒之心,而好色的今上敢于从张太妃开始秽乱后宫,也是拿准了这一点。 张惜惜是天香苑近十几年最好的作品,即便王妈妈并没亲自参与调训。但对过程是烂熟于心的。 也是从老广恩侯狠心将年幼的张惜惜送出天香苑的幕后主人以换张绍雄的前程开始,原本比只能调教着贫女伎者的善香教更高端但发展更慢的天香苑才有了起色。 与张惜惜相类,天香苑的诸女虽都出自官宦书香,但每一个都有被家中放弃了来换取更多利益的原因。 而散入各家里多作了良妾宠滕的这些女子牵起了更大的利益网。 明人面前,暗话少说。 王妈妈打量了下脸色如常的高维。暗赞了下年轻男人的成长,轻声道:“老奴并不晓得瑾哥儿是否张家骨肉,就连薛素纨本人也不晓得。” “果然如此!”,对面男人的嘴角翘了起来,尽显了然。 “少爷是从柳叶那儿知道的吧?”,就算曾是一条船上的主仆,当柳叶成了通房,与曾经的主子有了利益冲突自然也就有了卖主的意愿。 这一点,王妈妈一想就通。 所以她见高维默认,就直接问道:“少爷想要怎么处置了薛素纨娘俩?” “处置她们做什么?你们应当背后有靠,也有心往我身边放人,没了薛素纨,也照旧有了王素雪。再处置了她,估计姓李的姓张的自然还会现了来。” 王妈妈听着,点了点头,目光炯炯望向了高维。现下,她敢肯定对面的男人并不是在兴师问罪。 高维大笑道:“既然与妈妈开诚布公,我也就直说不必再用那些个女人在中间折腾着,若要合作,妈妈若有权限不妨直接跟我讲了条件。” 人生急流,已在懵懂无知时行到了险滩上,不想沉船毁舟,就得在无可奈何中多抓些主动。 王妈妈同样发出了爽朗的笑声相应。 她不相信信诺誓言,但却信着利益相通。高维有着比之张绍雄更好的起点本钱,也更年轻健康,若得上扶持,应当可以走得更远。 静夜秉烛相谈,一个俊秀贵公子,一个面目普通的老妪,竟然也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十分投契…… 离了王妈妈住的小巷,高维并没有急着回府,而是吩咐车马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缓行着,散着酒意,也散着郁结在心的恨恼。 与王妈妈以及她背后的贵人合作,不过是与虎谋皮,高维知道得清楚,但还是主动地跳了下去。 “不与她们一道又如何?估计一切错都记在了我头上了。不继续错下去,是自己没命。”,没了和王妈妈讨价还价时的意气飞扬,摊在车里的高维又一次地自嘲而笑。 开始怀疑薛素纨背后有人是在长兄高绩出事之后。 那一天,自己本是要和高绩一道去陪着途经夏口的贺鸣,可却被薛素纨痴缠着分不开身。 遇匪袭击中死去的贺鸣不算,单讲高绩的受伤,得益者除了他这个高家次子,就是得以把孩子送进高家的薛素纨。 母亲也许还蒙在鼓里,但那日从郊外接回血染一身的兄长时,父亲瞪着自己的眼神就已寒冷如冰。 如果不是除了自己,高家没再有第二个儿子,父亲高恭估计会象周老太爷料理周柏一样收拾了自己。 明明那时即便有不忿着长兄的念头但还没有行动的自己,已然被动地成了弑兄之人。 弃子留孙!即使高恭暗地诟病着周老太爷的处事之法,但高维相信若大难临时,就象用滔滔沱江水隔断一切不完美一样,父亲说不准会带着长子长孙弃了自己离开。 在高维感慨万千地徘徊街头之时,刚直接与他牵上线的王妈妈也正拧眉,想着年轻男人提出的第一个合作请求。 “我想留下周曼云,要活的。” 活生生的女人被留下做什么,王妈妈脑子一转就能想到许多可能。 但周曼云并不好留。 上一次,高维走明,天香走暗,虽未正式合作,但也算是按着信报掐点配合得极到好处。 可是,要留的萧家子还是走脱回了云州。 那个在清远下毒毒了郭景成的小鱼姑娘,曾见过那位小鱼真容的贺鸣死了,可是他身边随侍的仆人有给天香提过供词,说是与用来通缉云锦帆红姑的曼云画像极象。 而刚才高维也说了周曼云自小跟着个假道士习医,应当也是会用药的。 如果小鱼与周曼云合而为一,真身周曼云是会用毒得倒也说得过去。 留一个普通女子的手法和留毒女的要截然不同…… 第二天的清早,周曼音依旧如往昔一样早早地到了婆婆的房里伺候着。 挑帘进门,却看见平日这时绝不会见到的长嫂杨氏正在黄氏面前杵着,象着根立了许久的木桩子。 杨氏被黄氏专门唤了来的,教训着她的为母不慈。 而还有些虚弱的胖娃娃正趴在黄氏的怀里,可怜兮兮地吧嗒着大眼直盯着曼音。 若是平常,看到他露出这副样儿,曼音总会上前抱抱。但在此刻,这孩子却让她一下想到了同样会装着娇样的王素雪。 曼音笑着错开身,不着痕迹地躲过了孩子渴求的眸光。 伺候婆婆用完餐,强撑了半响儿的曼音立即逃也似的离开了主院上房。 走在小径之上,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阵儿急急追上的脚步。 再接着是杨氏刻意压得极低的声音,“看你这样儿,也知道这孽种是那贱人生的了?”(未完待续……) 第203章 慈母手中剪 耳边的低语如同魔咒,本就藏着心事的周曼音被猛地一问,不禁惊色上脸。 长嫂杨氏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不可怕,可怕是如果自己的表现太过迥异让婆婆黄氏看出了端倪,就麻烦了。没有高恭夫妻的允许,薛素纨和那孩子都进不了高家,可他们没跟媳妇说过,显然是根本不想让她知道。 男主外,女主内,不得丈夫欢心的小媳妇更需要处理好了婆媳关系。 曼音的敏感反应让只是出言相试的杨氏心头猛地一沉。她嘴里含糊不清的孽障贱人只是为证实一下已压在心中许久的猜测,结果看来却是蒙中了。 接连受了孩子夭折和丈夫受伤的打击,杨氏本就一直强忍着。长房不可能再有亲子是事实,但高恭夫妻过继个孩子让长子开心的理由在她看来十分牵强。 先请名医想方设法医了高绩,等上几年他受伤的身心平复了,再提了过继之事挑拣个年纪大些看得出好赖的孩子,比匆匆抱个吃奶的孩子做实了高绩残废事,对长房来说才更好些。 所以当初抱瑾哥儿入府,杨氏是极力反对的。 可高恭与高绩关起门来私下商量了一番,丈夫主意定下,她根本就没了反对的资格。 待孩子入府,看黄氏的亲热劲儿,杨氏甚至疑过那小子是自家丈夫在外遗留的私孩子,可高绩对孩子的平淡态度却又半点不象。 怀疑转了几个弯,平日里待孩子就好,昨天冒着大雨出门请医又跟足了全程的好叔叔在府里赢得了交口称赞,让原本就怀疑上二房的杨氏更笃定了瑾哥儿本就是高维的种。 那年听到薛素纨怀孕时,杨氏自个儿也是孕妇,月份只大着一点。可现在杨氏的孩子早产夭折。而记到名下的族侄居然是黄氏曾明确表示不要的那个私生子。 公婆和二叔实在欺人太甚! 再想到丈夫高绩受伤的前后事,杨氏直盯着曼音发出了串儿咯咯的笑声。 “大嫂!”,曼音忙敛了惊色,看看两人身边微露些讶色的丫鬟们,一伸手紧抓住了杨氏的胳膊。 杨氏的笑声没停,倒反手更亲热地把住了曼音的臂。紧挨着身,两妯娌瞬间亲热地象对亲姐妹似的。 “弟妹且帮我去花园子里择些花草,搭花配色,你比我在行。我想剪些摆屋里,让你大哥看着心情也好些……”,根本就不容曼音拒绝,杨氏径直挽着她,掉转了个方向。 且走且行,杨氏诡异的亲热态度越发曼音惶惶不安起来。如果说刚才杨氏在耳边的那句尽显怨恨的话。那么现在的杨氏显然是有些过于亢奋了。 曼音在热孝中进了高家门,看到的长嫂杨氏略带着几分失子的伤痛,可还是能稳着长媳的架子大度宽和。直到大伯出事后,她才眼瞅着原本青春美貌的女子一下子象老了十几岁。 要是兄弟俩换个人受伤倒好了,曼音曾经这样想过。 她若遇到杨氏这样的际遇一定会活得更舒心,伺候不会再有妾室烦扰的病人,然后再安心地带大孩子。当然孩子要是自己亲生的才好。 女人所求有时就只是这样卑微可怜,却依旧难以实现。 花园经了昨日整日的雨。有些零乱不堪。两位少奶奶非要纡尊降贵的挑花,本来就还没有收拾好的花匠手忙脚乱。又过了会儿,在杨氏的大呼小叫中,她与曼音身边的丫鬟一个挨一挨地被差使地至少到了三五丈外。 “开阔明亮一眼就能看到别人动静的地方,才是最好说私话的。”,消停下来的杨氏轻声一叹,转向了曼音道:“当人媳妇难吧?连说个私话。也要防着身边丫鬟把自己卖了!” 这样尖酸的说法,曼音即便赞同也不敢应,只低头笑着轻合了下手中的小花剪子。 “你倒忍得住,那女人送进府里一个大的,现下肚子里又有了个小的。长房安排个嗣子。二房生出个长子!高府的将来都就算在那女人手中掌着了。要我是你,就早早地将她和那孽种剪掉算了!” 杨氏的指间掐住朵嫣红,使劲儿一拧,手上淌出条淡淡的红痕。 周曼音抬起头,看向了居然毫不掩饰地挑拨的大嫂,展颜一笑道:“大嫂,那孩子现在可是记在您名下的,您是当母亲的,还是要对孩子宽容些才好。” “曼音!”,杨氏握住了曼音的手诚恳说道:“实话说,我与你大哥已没了指望,要过继个孩子送终是必须的。但我不想要那个出身肮脏的私孩子。你若今后生下孩子,尽可拣一个给我养着,高府一切,嫂嫂尽放在你手里,才会更放心。不然,我们又哪里有得活路……” 微红着眼眶盯着院子里的丫鬟们,杨氏不敢哭,但话里已尽带上了泣意。 也许昨晚没听到高维向曼云的问话,在得知孩子可能的身世后,自己会真的受了杨氏的蛊惑对那个孩子泄愤吧?可现在,一个即便养大也会有毛病的孩子又值得什么? 曼音看着杨氏悲戚的侧面,心头轻晒,柔声道:“我听公婆夫君的就好。谁让我们儿女缘比之薛氏薄了些。还有瑾哥儿也是好运气,偏偏大哥出事,让他就这么顺利地进了门……” 杨氏挑拨她,她就反戳了杨氏的伤口。就算那娃娃有病,但现在只要多看上一次,也就会再心上多划上道伤,如果长房排斥或是想对付那个孩子也是好事。 眼不见心不烦,早不见早不烦。 高家原本上下钟爱非常的长孙,在一场大雨后,成为了几个都能叫母亲的女人除之欲快的毒瘤。 比之阴云密布将迎来一场新雨的夏口,千里之外的云州城,正高悬着一轮红日。 日已上三竿,却有人还趴在床上睡得正酣。 健壮秀挺的腰背朝天,俊美的侧颜枕着一双软柔的膝上,散发如瀑盖住了一袭浅淡的碧色。 秀雅端庄的美妇人,嘴角含着笑,低头看看年轻的男人,伸手将他额上的发拔开了些,显出了他的一双剑眉和长睫。 “曼云……娘!”,眨了眨眼,看清眼前人,叫错名的萧泓腾地一下红了脸。待意识到自己的睡相更是慌忙地想要起身。 “折腾了一晚上,再睡会儿!”,徐夫人嗔怪着按住了儿子的肩头。她已年近五旬了,可因为心态平和,保养得宜,看着也不过象三十许人,当然更主要是因为她原本就有着好色的景国公敢下手抢亲的姣好颜色。 “嗯!”,萧泓鼻尖一酸,只轻声一应,就将脸蹭得离娘亲怀里更近了些。 昨晚又是一个蛊毒相侵的夜晚,而和回到云州一年来的情形相似,都是徐夫人陪着他一起熬过了漫漫长夜。 周曼云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笑独眠的解药居然一式两份,一份给了自己。一份却给了大哥。所以即便他把自己手里的那份解药丢了,大哥还是找了一堆据说可靠的女人,虎视眈眈盯着等着要自己解毒再说。 如果没有娘护着,被大哥说动的父亲早就出手收拾他了。 萧泓想着,冲着徐夫人就露出了个灿烂的笑颜,“多谢娘一直陪着孩儿!” “自家母子又有什么好谢的!”,徐夫人笑应道:“倒是那害你如此的周曼云,我很是谢谢她!” “娘何必故意说着反话?我晓得您是在气着曼云,可是真的是我自己愿意的……其实曼云真的很好,您若见了她,一定会喜欢的……” “娘当然会喜欢她!”,徐夫人低头伸手抚过了萧泓的脸颊轻声道:“只要你喜欢,娘自然也就喜欢……” 这世上会这样亲昵待己的女人除了曼云就是娘亲了,同样关心自己的长姐萧婉就是一只母老虎,即便支持着自己的决定也是又吼又叫又踢又打的。 静享会儿母子之间的天伦,萧泓才略带尴尬地坐直身,拖住徐夫人的手问道:“娘!昨晚我求你帮我向父亲说项的事儿,您还记得吗?”。 “就是要跟你大哥去夏口,然后找机会渡江去找那个该死的女人的事?”,徐夫人眼带戏谑,反问道。 “身上发痛时的口不择言,娘就不要记着了。”,萧泓红着脸,小声求饶。已然二十岁的年轻男人到了生母徐夫人面前,一下子又变成了没长成的小屁孩。 “能有多痛!”,一记曲指轻敲叩在了萧泓的额头,徐夫人不屑道:“也不过是几个时辰而已!” “娘!我晓得!”,萧泓抓了徐夫人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上,柔声应道:“大姐跟我说过,世上最疼莫过于娘亲生育儿女的痛楚。我们兄妹三个也就大哥心疼娘一些,阿姐头生,而我这个最折腾的幼子当年让娘足足痛够了近十个时辰才肯落地。娘的生恩,萧泓会一直一直记在心里的。” “你记得最好!”,徐夫人扯起嘴角一笑,眼中暗闪着泪光,缓缓站起身来,道:“你且等着,我这就去你父亲那儿帮你说项。” “谢谢娘!”,萧泓连忙欢喜相应。 当今龙舟将往江南,沿线匪盗猖獗并不太平,景国公萧睿已安排了长子领军前往护驾。目前确定了随从的有萧泓的三哥萧渊和八弟萧泷。 身中蛊毒的萧泓被弃置一边,按景国公的话说,不能让个会每个月犯病的傻子拖累了行军。 所以,萧家的傻小六只能运用了徐氏嫡出幼子的天然优势来争取出征机会。(未完待续……) 第204章 老姜更辣? 夏口城天空之上仿若压城欲摧的愁云惨雾,丝毫没有影响周曼云欢喜雀跃的心情。 她与周慎正一道参加着蔡府的践行宴。过了今晚,文大先生就会带着周慎离了让人提心吊胆的夏口城。 宴分内外,周慎自然和他的老师一起留在了外边。内院里的周曼云全无了在高家紧绷的防备,悠然自在地新结识了几位蔡家媳还有年少的蔡家小姐。 因为身量仿佛借衣服给曼云的蔡四小姐蔡丽珠,与她更是自然地亲近一些。与曼云最初的想象相同,比她小一岁的丽珠小姐果然是个娇憨天真的性子,已定下了人家,婚期就在九月末。 想想前世的夏口九月,周曼云就直觉得脑仁儿生疼。 在与丽珠姐妹几个说笑了一阵儿之后,曼云就仿若无意地转脸儿隐晦地劝了蔡家当家的蔡夫人道:“陛下眼看着在七八月间就会到了夏口。若是大胆的反贼闻风而来滋扰圣驾,地方上可就麻烦了,况且夏口行宫里还在甑选着伴驾的美人,据说要填满那些个宫阙楼台还差了许多。” “周姑娘可是听令姐说起过?”,蔡夫人眸中精光一闪,正色地问上了周曼云。 当初丽珠的婚事同样因为要躲过采选才定得急,而在年初也得到过行宫里连有婚约但还未出阁的女子也要拉去凑数的消息。 只是过了两三个月见没动静,蔡家才跟其他人家一样放下心没去改丽珠的婚期。 周曼云重重地点了下头,将前世残留的记忆尽推到了曼音的身上。在她的印象中,应当大约从这时候起,接到御舟传来旨意,高维忙里忙出就都是在帮高恭在探寻着民间美人。 因得了内幕资讯相报。蔡夫人对着曼云更显和蔼,曼云也乘此机会又多说了几句,鼓捣着蔡家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地尽早南迁。 “不比丽珠的婚事还能跟亲家商量,虽说局势纷乱,蔡家确实也有南迁意,但涉及了家中连主带仆百余人的大迁移根本不可能就贸然行之。” 蔡夫人微笑着。反过来安慰了操心过甚的曼云道:“虽则往西有伪楚反贼与逃逸河人,东边黄胄军在邓州一带杀官食人,但允州却从来没有大乱过,夏口城墙更因修建行宫而加高加固过的。 待陛下御驾到此,带来的护驾精兵自会让这地界更加安稳,到那时我们再徐图缓之再往南边就好。” “夫人若是真打算到南边,还是宜早不宜迟!”,曼云眉眼弯弯笑道:“有道是手快有手慢无,若待别人家都到江南占地买房。可不就处处都贵了。蔡先生他们下棋,还讲究抢个金角银边呢。” 前世里,夏口城会堆了一堆儿没法渡江避难的居民,就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有着与蔡夫人相类的想法,想着圣驾来了夏口会更安全,却不知这天子来这儿就是专门来招贼的。 为促着蔡夫人早下决定,曼云想想又道:“明日我与五哥就要回乡,若是夫人信得过不妨就派上个得力的家人一道去了江南看地。霍城周家的几位兄长。应当能帮得上些忙。” “若是周家能帮忙是再好不过!” 蔡夫人只微眯眼沉呤了下,就合掌称善。干脆利落地吩咐自家的二儿媳妇退席去收拾了他们小俩口的行李,好明日一早就跟着周慎等人一起南下。 本来到江南就得要托亲朋故旧帮忙,现有着周家关系,蔡夫人自不会白瞎了。她并不信着曼云一个小姑娘能说话和顶话,但是前院自有周慎在,随势跟着去江南确实比今后再套找上门去更来得方便。 待安排完一干事宜。蔡夫人才抱歉着请曼云不必介意她的直接。 “世人都如夫人如此爽快才好!”,曼云笑应,真心实意。 曼云到这会儿,一下子明白过来。即便刚才自己不提,蔡夫人也会顺竿上讲起要周家南边在南边张罗的事。 姜终究是老的辣! 不过前世没有任何印象的蔡家。若是今生有缘相识,能还他们些留宿赠衣的恩德也是好事。 从蔡家离去时,与曼云结下手帕交的丽珠小姐送了她一套玳瑁头面,而出门在外各种不便的曼云在临时买的玉簪之外,多回赠了丽珠一套衣裳。 衣非新衣,已下过次水,还是套黑色的男装。只在领袖纫边处滚了银线,云腾蛇纹,细究起来与云锦帆的旗子是同样的做工。 从没有穿过男人衣服的蔡丽珠并不嫌弃,饶有兴趣地收下了,说是有机会定要穿上试试。 “若真有机会,穿着男装总会行动方便些。”,曼云抿嘴笑着,又再提醒了句。 虽然蔡家已有意往南迁,可是有些举手之劳,少一事不如多一事。 她跟蔡丽珠所说的方便,不仅是衣裳掩踪藏迹的方便,而是那能让自己人认出的银蛇纹,更能提供些便宜。 细雨中的高家院,灯火阑珊…… 与周慎一起依依惜别地离了蔡府回到高家客院,已近了戌时中。 曼云一走进院子,就看到了侯在门房等了很久的画屏。 画屏等了多久,曼音自然也等了多久。她劝留不住自家兄妹,也就带了一堆儿要托兄妹两个带回霍城送给闵氏等人的私礼在曼云房里等着。 周慎跟曼音打了个招呼,就借口微醉急急遁了。女人们纠结的事情,对他来说比解着棋坪上的死活局要难出千倍万倍。 只留下两个姐妹,守着盏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心里面给自己下了雪诃子的嫌疑人由曼云转成了送儿入府的薛素纨,曼音却只字没有提起,打落门牙和血吞,坚持着家丑不可外扬。 到末了,只是伸手向曼云讨要需转过三次方的解药。 “已然嫁进高家,我也只能呆在这家里了。这一生生是高家人。死是高家鬼。” 曼音的悲切催促,让曼云终究还是犹犹豫豫地提腕写下了数纸药笺。 忠贞执着是种美好的品质,但是细究了值与不值,曼音的决绝之言让曼云根本无法去赞美。 “五姐,小心些画屏!”,将怀中揣上药方子的曼音送到门口。曼云挑起眼尾扫了下正提着灯笼迎来的画屏,快速地在曼音耳边交待。 今生的周曼音是否将画屏笼住了,她不得而知。但就前世而言,那个本以为主仆同历生死已亲密无间,却在双桥镇向黄氏指认又将萧泓引来的画屏并不足信。 曼音微不可察地点点头,面带笑容向着画屏走了去。 信谁?周曼音谁也不信,也不敢信。她自觉在高家并没有给薛素纨任何下药的机会,可是还是中毒了,身边的丫鬟们一个个都有着嫌疑。 七月初十。象是知道有船将往南行,天公作美地放了个大晴,让在夏口渡口的送别也多出了几分明媚。 高家来送行的只有紧戴帷帽遮着头脸的曼音一人。陪妻数日的贤夫高维正忙当着好“叔父”无法脱身,可怜的瑾哥儿又一次发病拖住了他的步子。 虽然自觉有些不厚道,可又穿回了一身嫩黄襦裙的周曼云,依旧忍不住喜色上了眉梢,象是只要离了监管的小仔鸟。 这样的曼云不免挨了曼音的一记白眼,拖着曼云的双手再三地千叮万嘱了半天才从码头离开。 曼音没法送客上船。她要讲究着大家少奶奶的规矩和矜持。 自一年前顺意船行刻意收了北行路线之后,在夏口已未再设了驻点。 曼云等人上的船是艘别家专跑着南北江渡的客船。船上分着三个等阶不同的舱位,杂着各色的南北客人,桅杆挂着张蓝布帆写着船号“联丰”。 不是自家的船确实不方便,人多眼杂,却是换个衣裳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和机会。 曼云看看远去的高家车影,再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的一身嫩姜样的打扮。嫌弃地撇了撇嘴。 船甲之上有水手在呼喝着要收了搭板,解缆起锚。 “云姐儿,进舱吧!”,周慎站到曼云身边,小声提醒。就连并不算敏感的他。都意识到船上各处有许多双眼睛正盯着亮眼的妹妹直勾勾地瞅着。 “四哥,妹妹就且祝你回乡一帆风顺了!” 曼云扬脸儿冲着周慎露出个璀璨笑容,抱着没撒过手的小包袱,顺着已抽回了一半的搭板几步急跑,纵身跳下船去,引得了码头与船上一阵尖叫惊呼。 再接着,黄色的身影就窜没进了码头拥挤的人群 靠身在船栏边的周慎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将唤妹的声音喊出口,反折身对惊讶问他的船员道:“船家还是按着吉时行船吧!” 这么看来,六妹曼云来夏口必有他事。她要留,周慎也只得尊重她的意思,更不好当众乱叫出她的名字,毁了自家妹子的闺誉。 码头还算僻静的转弯处,驻足目送着南归的联丰号已行出了近二里,曼云掂了掂手中的包袱,决心要找个妥当的地方先把身上招摇光鲜的颜色换下来。 就在这时,一辆黑顶青布帷的单辕马车正对着曼云行了过来,施施然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曼云急忙向后退了两步,右手扣上了绑在左臂上的潜霭。 “周六小姐是想要找个地方换衣吗?不如到老奴车上来。” 一个面容平凡却笑容温和的老妇掀开车帘,温柔地对着紧绷身体的周曼云发出了邀约。 “无事献殷勤!”,曼云不客气地对着眼前有几分脸熟的老妇发出声冷笑,目光冰冷。 马车御者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正局促不安地捏着缰绳。而青衣蓝裙的老妇人,看着也不会武,而银子也没有发出侦知任何毒物的警告。 对付两个常人,曼云自信还是可以手到擒来。 “周六小姐,是想着出手杀了老奴离开吗?”。,车上的青衣老妇伸出一只手,指向江心,淡然笑道:“您杀了老奴尽可干净利落,这样那艘联丰号撞礁沉船也能快些。” 曼云微侧脸顺指瞥了眼,重又将目光盯紧在了阴阳怪气的老妇人身上。 江上的情形,只要匆匆看一眼就够了。 挂着蓝帆的联丰号,在她们说话这当口还在刚才已然行到的水面上转着圈,象是遇上鬼打墙寻不着方向似的。 “你们在船上安排了人?” 曼云恍然大悟地笑语相问,待老妇人胜珠在握地点头之后,她向前走了两步,一个侧跃就斜坐在车架上。 “就当敬老,我就暂且遂了妈妈的愿!却不知我跟妈妈一起走了,这联丰号会再怎么个行法?” “不过是船上有客人带了禁通私货,要拉到双桥水军营中搜检一番罢了。” 小姑娘配合上道,敢大着胆子单身空手前来劫人的王妈妈自然也知无不言。(未完待续……) 第205章 潜霭?潜爱? 不起眼的马车在夏口城里转着圈,似乎要将眼上缚条黑色丝帕的曼云晃悠得昏了头才好。 只是车厢里青春貌美的小姑娘很安静,安静地象是尊上如白玉雕琢的美人踞坐像。 对王妈妈来说,眼前的周曼云是久闻其名但未见其人。 刚才将曼云的双眼遮住时,她的手指曾轻碰过少女白嫩无瑕的肌肤,能让老妇手掌之下都舍不得放开的触感,若是换了旁的男人应当更把持不住。 周曼云身上有着西域美人的胡族血统,又混进江南女子的钟灵毓秀,有着得天独厚的外貌优势,若是提前个十一二年发现了这良质美材是多么的好。一直紧盯着曼云的王妈妈不禁在心中暗自感叹。 只可惜,当年耗下的功夫全部都糟蹋在了并不算长进的薛素纨身上。 马车达到目的地停下,王妈妈也忍不住地发出了声轻叹。 被蒙着双眼的周曼云展颜一笑,就是去赴着友家宴一样,搭着王妈妈的手下了车。 无法看路,曼云就索性根本不动了半点想要偷看的念头,反而慢慢地捋清了脑子里的残留的记忆。 原本觉得眼熟的老妇,自和当年刺杀张绍雄时在沧浪居门前见到的妇人对上了号。 周慎此前在夏口看到了高维与薛素纨在一起,那么当年沧浪居的故人也来了夏口却是再正常不过的。 前世里的薛素纨如果身边也有这么个办事得力的妈妈,怕是当年的自己早就被轰得半点残渣不剩了。 所以说,世上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总是不错的。在自以为成长的同时,与前世似是而非的敌手也在蜕变。 感觉到四边压抑而下的阴暗和步履踏处的声响,周曼云低下头,将嘴唇抿成了一线。 兜了一大圈子。他们果然还是将她带进了夏口行宫。 冗长而笔直的夹壁廊道,除了行宫,又有那家大户肯这样浪费着地皮?所谓蒙眼误导,不过是他们愿意做的白工而已。 心下淡讽的曼云按王妈妈提示,跨过一道门槛进了间小屋,才被摘下了眼上的黑罩。 “姑娘倒是个处变不惊的好心性。”。手里攒着黑丝帕,王妈妈提声赞到。 在丝帕解下后,曼云并没急得睁眼,反倒老神在在地靠在椅上,象是原本就呆在这儿闭目养成神似的。 曼云嘴角轻翘,缓缓睁眼。并不看四周,只将星眸重又对准了王妈妈。 “姑娘到了新地方,自然是要梳洗换装的。还请将身上的贵重之物先交给老奴保管。”,王妈妈恭敬地行礼,指了指小室隔墙正响着哗哗水声的浴间。 “还有姑娘身上的妆容也一并卸了。今后要用的自会是特供的上好胭脂水粉。” 三五个小瓶小罐也被王妈妈搁在桌子的拖盘上,示意着房里的侍女帮曼云一起带进去。 瓶罐之物都是王妈妈从曼云的包袱里鉴别出来的,她也学过毒,在车上看过曼云的双手十指蔻丹,自也能分出了几种相应的解药或是洗剂。 四个穿着同样式水红襦裙的侍女,围到了一动不动的曼云身边,细声低语请她配合。她们并不知新来的这位美人是何来历,但是上有命,她们也就照旧伺候,不敢多问多说。 前世里倒是享够伺候的。今生为了藏了私密少让人贴身。不过到了别人家的屋檐下,还是敬敬当主人的为好。 周曼云暗估了下现下的时辰,缓缓地举起手,拔下了头上的一根金钗,尽显不舍。 可待钗子到手,却是啪地一下就径直丢在了侍女跪捧着的拖盘上。 “小姐,还是让我们来吧!”,侍女们惶恐请罪,接着就开始七手八脚地帮着曼云拆发,解衣。 王妈妈不错眼地盯看着渐渐褪尽身上赘物的曼云。就象是当铺里的大朝奉在鉴定着件要典当的古玩珍宝。 一绢白纱围住了青春曼妙的身体,散披着长发的曼云没有动地方,光着脚丫,也审视地看向了正翻捡她贴身饰物的老妇人。 “姑娘身上最贵重的不过就是这两样了。” 王妈妈乐得让曼云在眼前好察颜观色探实了底。 桌上的东西已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盘,一盘极多,一盘却和她嘴里说的一样只有两件。 “霍城周家在儿孙行周岁礼时都会由亲长系上的玉环。您的这只还特意用白玉缕云纹,贴身女儿香温养了十余年,果然不错。” 王妈妈极厚道地没有用手捏玉,只用尾指挑起穿玉的丝绦,示意了下。 玉环一被再放入盘中,就显得看不见了。因为相对比着个头儿,盘中的另一件物什儿要大得多。 周曼云的长睫毛微眨了下。 前世今生都曾贴身藏过的匕首,居然就这么离了身,她很是有些不舍。 “这个倒是姑娘迥异常人之处。一般的闺阁女儿家,怎么会在身边带着锋利的开刃凶器。陨铁铸钢,豹皮银丝,阴刻云字示着主人身份,实属上品。看手艺……”,王妈妈沉呤了下,和蔼地笑问道:“不知此匕何名?” “潜霭。”,曼云扯了抹苦笑,低声应道。 前世里她也勉强地算是人在匕在地混到了最后,可这辈子没再让萧泓碰过手的潜霭估计不得不在此丢掉了。 王妈妈手下也已训出过诸多女子,曼云的一点点变化自然地就收进了她的眼底。 老妇人的脸上笑意更堆满了。 “潜霭!潜爱?想必这明显北地制器手法的匕首,是您那位未婚夫婿送来的定情信物吧?” 曼云一下子瞪圆了眼,眼眶微红。 “倒真给我料准了!”,自认收到好东西的王妈妈不禁地笑声出喉。有了周曼云的贴身物什儿,再往下一步走却是又能多出条路子…… 香雾缭绕,水气朦胧。全身浸在水中只留了头颈在外的周曼云,同样的两眼雾蒙蒙。 侍浴的四个女子,踞坐池旁提心吊胆地看着曼云,唯恐她一时想不开做出扎头入水的自残举动。 她们大都五六岁就进了洛京皇宫,三两年前才陆续迁到夏口,此前还未曾服侍过其他人。但也从行宫中其他一起调教的宫女子那里听说有进宫美人闹自尽的事。 如果美人死了,她们这些底下伺候做事的会死得更惨。行宫里的公公和宫女不缺,但预备进上的美人却是严重不够的。 由上面管着她们的雷公公和卢嬷嬷引来的这位妈妈虽然眼生,但想来也明白是在外搜集着美人进行宫的特使。那些姐妹们曾提过夏口行宫里的美人先是由各家自愿献充,而后来就径直在民间强绑了美女进宫无论是否有婚约的传言居然是真。 刚才被动听了王妈妈与曼云对话的侍女们相互看看,交换了下彼此略带同情的神色。有人俯身想要安慰正发呆的曼云两句。 一个年长圆脸的侍女就立时竖眉瞪眼,制止了同伴。 说可怜,哪个女人不可怜?但卢嬷嬷挑她们过来时,已强调过一切尽听王妈妈的。 而王妈妈却交待了,只管服侍着眼前的这位白玉美人。不许和她私下谈话交流,不得交通物品,甚至还不能告诉这个女人她的所在。 上位者的怪癖无法理解,但一个已被洗身清物没有任何依凭的女人,也没有办法让她们去冒险浪费了同情心。 “不过是个名字罢了。自己喜欢的是今生的这个,和前世里的那个没得半点关系!”,已入了虎穴的周曼云走神发愣却与烈女护卫贞节的心理斗争海没有半点关系。 拂水在面,清醒了些,曼云又伸直手臂不满地看看有些发皱的手指肚。 她哗地一下站直了身,唬得几个侍女连忙冲来围挡拭身。仿若怕晚了一瞬就会让她泄尽了春光。 其实泡在水里挺舒服的。不过行宫里应当是引了温泉活水,水流哗哗总不见凉,让生性喜凉的银子烦燥了。 “赤条条来无牵碍!银子,能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地从这里走出去,就只能靠你了!” 心中默默地碎碎念着,曼云展着柔美的肢体自让人服侍着着衣,就当自己暂作旅行来了个可以食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迷梦仙境。 午间一场酣梦后,曼云慢悠悠地起身巡了下自个儿的暂住地。 不得不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乱拔了五六下琴弦,涂了两页墨纸,曼云才懒懒地靠在窗边的罗汉榻上,手扣着本佛经,嘴里吩咐侍女们晚餐尽早备了好吃的鱼肉。 “姑娘真是好兴致!”,此前收了曼云贴身物的王妈妈重立在门边,目光狠辣地盯着她,全无了半点笑意。 “此间乐,不思蜀!”,曼云瞥了眼王妈妈愠怒的老脸,笑着将手上的佛经扣在了脸上。 “姑娘肯跟着老奴离开,是使着拖字诀让联丰号上的人尽数走了?” 经书被王妈妈扯了紧捏在手里,象是要撕了粉碎。 原本应当从江心到双桥兵营的联丰号,在王妈妈带着曼云离开后,也在片刻后从江心的徘徊不定中解脱而出,按着即定计划向双桥方向行去。 可按刚才才得的急报,巡江的水军船在水路大约半程的江面上看见了飘晃着的联丰号,打了旗语没得回应,等上了船才发现整船如鬼船一般。 船员水手与船上的客人尽皆不见,而安排夺船的十来个人正横尸在船舱之中。 老女人只咬牙,不敢讲实情,但她面上的怒意还是让曼云不由地开心咧嘴笑应道:“妈妈!不是只有你会往船上安排人。” 就算不是记在自家名下的船,要想在水手和客人中多混进自己人并不是难事。 何况曼云特意交待安排了个小子,专人专职只负责守着联丰号的蓝帆,若是失控不敌,他只管断桅扯帆就是。 曼云敢跟王妈妈走,就是知在江上打转的船只还没完全失去战力。 该相信云锦帆的属下,曼云就信,放手大胆地只给他们多留出了时间就好。 第206章 天生缺陷 夕阳斜晖透过窗格照在斜倚榻上的少女,象是在她未施脂粉的脸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绯霞,而按说已尽洗掉妆迹的丰润双唇显得更加红艳,如火如血。 王妈妈忍不住在看过一眼之后,又凝神再盯着那抹红色再看了一眼,心中莫名地升起些不安。 在码头将曼云截下到带进行宫,她一直庆幸所行顺利。但现在她的心中不敢再象方才一样笃定了。 从曼云与周慎迁入高府客院,每日有高维夫妻两个陪着,还有一堆儿仆从相随,但还是没拦住周曼云与人联络,安排下了偷天换日式的行船之策。 一向以来,天香苑行事所占大多是以暗算明,这一次反被暗算实是在意料之外。 笼在袖子里的拳头,紧了又紧,王妈妈的脸上重又堆满了世故而又谦和的微笑。 “刚才是老奴收到的消息,一时有些失态。不过算来就当了提前给姑娘报了下四少爷的讯息,也让姑娘住此间能更安乐些。” “那我就谢谢妈妈了!”,曼云嘴里客气地说着谢,可身子还是懒洋洋地趴着,基本跟自己身体内的银子保持着同一形态。 “老奴不过是举手之劳。却不是姑娘送四少爷回乡借得是哪路人马?云锦帆?景国公府?” “妈妈又用得是什么人?”,周曼云圆睁双眼,更好奇地回问了一句。 也许萧家在修着行宫的夏口、建阳应该也暗伏着人马。但她根本就没有去寻去找,即便萧泓曾坑爹卖兄地说过些萧家联络细作的暗语。 送着周慎回程的只是云锦帆。几天在夏口城的游玩,她逛过街铺的,也买过路边小吃,想来如果王妈妈与她身后人有留意的话,接下去。应该要再会去细查了一番她接触的一干人等。 这么一折腾,她的逃亡大计,难度不觉又会加大了。 正如王妈妈的试探不过是例行晃枪,曼云也问的漫不经心,并不期望得到回答。 一脸温柔笑着直应着老奴惶恐哪敢用人的王妈妈,自会将真正要将她扣在行宫里的幕后人带来。 可是凭着高维就能差得动王妈妈? 前世洛京清理天香女时。按着姬妾的卑微身份,她所能认识到的只是新旧朝更替牵累了后院的一群无辜可怜人而已。还暗想过,那个成为直接起因的萧泽是否对下了狠手的女人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曼云不动声色地眨了下眼睫,又藏下了疑惑。 原本美味的晚餐在饭菜加了料的情形之下,并不算好吃,何况坐在身侧伺候饮食的不是俊美少年,而是个寡淡无味的老婆子。 周曼云安静地守足了食不言的规矩,只在王妈妈又夹来一箸青菜时,不禁挑了眉。 “姑娘觉得不合口味?”。王妈妈低眉顺眼地问着,真就象了专职贴身服侍着曼云的旧仆。 “妈妈!使人散力软筋的醉倚香,其实大可不必费劲地下汤菜里,浪费过多。直接用小指盖挑上些沏杯清茶,效果一样反倒能让香气更稳重些。” “姑娘别太挑剔。若是嫌老奴手艺不好,门外自有着精壮护卫,待我一声唤,自会伺候着姑娘进食。” 自己不主动吃下去。就要用灌的? 周曼云低头,笑纳了王妈妈敬上的心意。 汤足饭饱。待漱口净面之后,早早就甩了鞋子上床的曼云靠在床头,随意拿了本佛经翻着,口中喃喃,净心算时。 大约过了二刻,曼云倦倦地打了呵欠。侧头看向王妈妈的眼神尽带迷蒙,轻声道:“妈妈!我可是要睡了,您还请自便!” “姑娘倒真是行家!”,王妈妈笑着扶住曼云,手指按上了曼云腕间尺寸。细心凝神。 待扶着曼云躺下,亲昵坐在床边的王妈妈才笑着放开了曼云的关腕,唤了侍女们进屋收拾。 眼前的少女双眼惺松,似醉如睡,正是中了浮香的初始反应。 而再待沉睡段时间让毒性稳定之后,就算恢复了本来的精神,身体也自会柔弱无力,成为真正要由侍儿相扶的娇滴美人。 不欲令其死,这样剥夺了行动力也就尽够了。 对于用毒的人来说,就如习武之人比艺较劲一样,对付普通人总没对付着同类人来得更有成就。 “若论毒术及身手,姑娘应比老奴强了许多,不过因有着天然缺陷,所以现在也只能挑剔着将毒下在哪儿的小事了?”,王妈妈见屋里的闲人尽皆退了,笑着拍了拍曼云玉笋样儿的嫩手。 “有所缺陷?”,曼云倦抬眼皮,怠慢地问道。 “若不是顾念着周慎等人的性命,姑娘本不应被困在此地。练着毒术却没有摈弃世俗拖累的坚韧心志,也只能学有所成,却施术无道。” 王妈妈谦逊的笑容中微露出了些得意。 世上的人和物,并不是看着天生才能就好。行走人世,能用得上的才是好的,若是用不上,即便术可通神,也是百无一用。 王妈妈敢放胆只身去码头拦人,是细研过周曼云及那位曾出现在清远的小鱼姑娘行事之迹的,判断出来只有毒术却无毒心的小姑娘一下子就让她胆气壮了起来。 “就算老奴失策让联丰号走脱,但细想起来,他们没逃走不过是多加些筹码罢了。周曼音在夏口,蔡家在夏口……姑娘一向对与己有因缘的人们放不开手,也注定要受其牵累。况且,相较于让他人卖命,您可更擅于自苦自伤。” 就象在清远送了萧家兄弟北归的小鱼,不管是有着自我牺牲的情操还是艺高人胆大的蛮劲儿,曾做过同样的事的同一人在临到其他事时必定会有着相同的取舍标准。 “让妈妈见笑了。曼云是人,也就没了办法!” 仍微闭着眼的曼云灿烂地拉起嘴角,发出了阵儿痴醉般的笑声。 瓠犀一般的素齿更衬得红唇妖艳,倒是比在码头劫到时更溢了几分华彩。 那时。她的唇上抹着层樱红好象并没有异样?王妈妈心中惶惶更盛,伸出一只手固定住了曼云小巧的下巴,想要看个清楚。 “烦!”,嫌弃着王妈妈的端详,渴睡的少女伸手拍向了王妈妈捏她的手掌。一瞬之间,曼云右手食指尖现出的一弧蓝。轻轻地划过了老妇人的手背。 相触的肌肤生凉,王妈妈立即丢下还没研究出个所以然的怪异唇色,将自己的手凑在了眼前。 手背之上没有任何痕迹。 为了防着万一,王妈妈再一次地抓起了曼云的双手,再次细看。 原本左手从尾指起三指,右手无名和尾指,共有五只甲上有着不同的毒物积存,但现在已被洗得干净,在烛光下透着淡粉。还都带着弧形的弯弯月牙,清新可爱。 王妈妈长舒口气,将曼云的手放下,反从怀里掏了一绢素白的帕子伸到少女的嘴唇边快速一蹭。 红唇仍艳,而白色的帕子也依旧白森森现着本来的面目。 许是自己多疑了吧?王妈妈不再盯着曼云,帮她盖上锦被,起身放下床幔。 更漏滴壶,紫檀香。红绡纱,纱帐里睡着的少女梦正酣。 可是就守在屋里的王妈妈。连看了几次漏壶刻箭,心头渐觉涌了一股又一股的烦躁之意。 “妈妈是要等什么人吗?”。,轻柔得如同雏鸟啁鸣的声音从帐中传来,一只玉手象是想要掀帐,却只碰了帐边,就娇娇地抓住了帐边流苏。 “姑娘醒了?”。估摸着醉倚香的药劲已稳,绷着脸的王妈妈一回头就又挤上了笑。 “嗯,我渴了!”,帘中影绰绰,已伸到帐边的手收回。拢了拢颈边的散发,姿态慵懒,更添了几分媚意。 王妈妈笑着倒了盏茶坐到了曼云的身边,打量起仿若换了芯子的少女。 曼云低头一笑,就着王妈妈的手就轻啜了口茶汤。 “姑娘生来颜色好,本就应如此娇养着才好。平日里那样如男子般四下走动,岂不是暴殄天物了。要不要老奴拿了镜子,让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儿?这才有个女儿家的样子。” “所谓女儿家的样子,就是象这样连手腕随意动一下就觉得气喘无力的病秧子模样?”,曼云身弱嘴不弱,嘴唇一离开茶盏,就是讽意满满地一嗤,道“妈妈若是喜欢,为何不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 “老奴命贱,生得丑陋,只得是伺候着姑娘做些粗事。” “老奴?怪道刚才一直跟我说着,把人命当回事就是缺陷。原本你也就没把自己当了人,只当了是谁家的牛马走狗吧?” “姑娘身上没了力气,要打罚老奴倒是不便了。若是觉得骂着舒服,也就多骂两句,老奴尽受着就是了。”,王妈妈笑着抚开曼云身侧没攥紧的拳头,低语安慰。 “要将我困囚在这院子里,尽有那些让人昏睡不醒的药物可以用,妈妈又何必用了醉倚香?这种半死不活的死样子,烦死人了。”,曼云连咬牙切齿的力气都弱了许多,愤愤之语出口反倒象极了撒娇。 王妈妈扑哧一下乐了。 她伸手拂了下曼云肩头散乱的秀发,耐心地解释道:“如若再细说了你天生的缺陷就还有一个。那就是你是女人,长得漂亮的女人。对男人来说,搬弄一具如同木雕泥塑的身体,远远没有去征服占有一个有心反抗却无力反抗的女人来得痛快。” “原来如此!”,曼云的红唇娇媚一笑,道:“象妈妈这样挖空心思帮着男人逼/奸女子的,真不能算女人!也算不得人了!”(未完待续……) 第207章 可敢一吻? “姑娘,谁让我们这辈子错投了女胎!” 曼云略嫌过于尖刻的质问并没有引了王妈妈的半丝动容。老妇人低垂着眼帘,难得没再自谦自贱的称奴,依旧是平静的低眉顺眼。 细心打量了下王妈妈,曼云的脸上露出浅淡一笑,心中多了几分了然。 如果说自己放不开手脚做不得屠城灭门之事是缺陷,那么眼前习惯了为人奴婢,甘心屈膝的老妇也同样有着自缚手脚的毛病。 更鼓响,咚——咚咚咚!一慢三快,报着四更。 这样的时辰更适合鬼邪横行,而非凡人走动。 逗留在周曼云房里的王妈妈没走,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床边绣着一绷绢帕,飞针走线,仿若是在纯凭着感觉。她已不指望那个本约好来验货的男人能被等到。现已过了三更天,多半是被绊住了。 只是曼云不睡,王妈妈也就贴身跟着伺候罢了。 已酣睡一场的曼云靠在床头,就着烛台微光垂眸盯着放在膝上的一卷佛经,口中默诵。前世里背得烂熟的经文不必看,自然就会从久远的记忆里重新翻起。 求佛念经又有什么用?王妈妈眼中瞥向曼云的余光,尽藏了讥诮。 她倒也觉得曼云就这么被浪费了可惜,但作为第一次合作,要让高家子看清斤两的证据,也只能守着送上去。倒是待猫猫狗狗撒完欢儿,后头要帮着猫盖屎的事情就麻烦了…… 王妈妈正在心中叹着,门帘子被掀开了一条小缝,一个作平常人家小厮打扮的小子探了个半身,对着她招了招手。 来唤人的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少年,而是行宫里的一个名叫胡德的小公公。近日里正被宫里的太监总管雷公公借给了高维。 老妇人嘴角一晒,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蹑着步子走了出去,唯恐惊动了正念经入神的周曼云。 夏日的夜风,不见凉,反带着股子难掩的燥气。 立在老妇身前的高维长身玉立。一张俊脸平和自然,但脖颈上硬梗起的筋络却显出了几分急切。 “少爷,怎么这会儿来了?”,王妈妈抬起帕子掩嘴而笑,倒与城中几处楚馆中鸨母有几分相类。男人贪色喜新的迫不及待,她也同样能把握得八九不离十。 “她在里面?”,因事绊住的高维懒去解释,只低头明知故问地询上了眼前的老女人。 “自然在!”,王妈妈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踮起脚细声道:“老奴一将姑娘接过的来,就伺候着梳洗用药,只待少爷您了……” 听完王妈妈交待了周曼云来此之后的一应事宜后是如何飘回到曼云的房门前,甚至于他究竟为什么要让王妈妈费了周章将房里的女人弄来,呆立在门外好一会儿的高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一概地想不起来。 一只手指肚支着薄如蝉翼的竹影碧纱帘,仿若压着千斤。 “老奴自可打了包票,那姑娘已没了半点相抗的气力。伤不着您……少爷嫌她不洁倒是多虑了,老奴手下走过多少女人。一双老眼早就看出她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女儿家……” 王妈妈的鼓噪声象是魔铃在耳朵边晃着响着。 高维狠喘了两口粗气,咬着后槽牙,哗地一下将帘子掀到了一边,大踏步向着亮着烛光的床边行走。 晃当的门帘被胡德小心地拢了拢,接着伸手将门拉上了,从外闩上。然后老实地坐在门边。 室内一片安静。高维只能听到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随着足音,一步、两步,向着烛光中的少女剪影,渐行渐近。 低头看经的少女象是入了迷,根本就没察觉室内有人进来。纤指动又轻翻了一页书卷。 细嫩的玉笋尖向上是截子白腻的藕臂,小巧圆润的肩头,再接着一片让人目眩神迷的白…… 王妈妈供给曼云的寝衣是件齐胸的白色襦裙,直露了胸上的大片雪肌,她也就这样不以为意地穿着,只披了一围将掉未掉的薄纱,根本没想到被人看在眼里的感受。 “贱人!”,离着还有六七步远,高维终于站住了脚,忍不住地喝骂出声,耳根牵着面肌连抽了几下,心中更恨。 他本是挟着一股怨怒之气要将眼前的纯白无瑕尽数摧毁的。 从踏足进门伊始,高维的脚步就刻意地放得沉重,想让在床上的女人在第一时间听见。想看见她哭喊求乞,躲藏逃避,而不是象这样丝毫不在意地无视着他。 一声喝,让曼云回过了神,冷冷地斜了他一眼之后,目光重落回在了经卷之上。沙沙一声,倒又翻了一页。 “高家姐夫!我劝你还是就此停步,调头出去吧!”如冰的一句,直把姐夫两字咬得脆响,提醒着高维现今的身份。 “会应声就好。”,怒意满面的高维反倒一下大笑了起来,伸手摸上了很是阻碍着呼吸的衣带缓缓而解,轻佻地道:“娥皇女英同侍一夫,可不正是佳话。” 又是这一套! 曼云微挑了下眉,合拢了手中经卷扔到一边,盯住了正在面前宽衣解带的男人,“滚出去!” “你以为我是那个没用的萧家子。”,大笑的男人,不屑地应道:“我原本还以为你早已是他的人了,可不成想,到头来你还是要烦了我来调教。” 哼地一声冷笑,蓝锦外袍被撂在了地上,微敞开细白中衣的高维抢了几步,靠上了床边,一只膝盖压在床上,俯下的身子对着冷若冰霜却无半点羞意的女子。 “周曼云,你这样欲拒还迎的样子是想要赶人吗?”。,高维低声问着,点着火苗的双眸直盯上了眼前女人紧抿的红唇。 一片素白之中,如血一般的红,透着别样诱惑。 “你想要我?”。看着高维眼中越发浓郁的欲念,周曼云反倒单手支肘托腮,昂起了俏脸,笑道:“不怕死倒可以试试。” 正欲伸手捏住曼云玉臂的高维,迟疑地停住手,坐在了床边。敛住了瞳仁。 眼前的女人太过镇静,镇静地透着股子有恃无恐的气势。 王妈妈再三保证曼云还是处子身,他有妻有妾有通房,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会同眼前的女子一样,在只穿着单薄寝衣对着他时,是这样满不在乎的表情。 羞涩、惊惧,甚至泪眼婆娑,才应当是个孤立无援的少女将被破瓜时的正常表现。 高维身上热腾的火气淡了些,反而试探地向前靠近了一分。 “你刚才不也提到萧泓没有动过我。那个老虔婆跟你讲的吧?”。曼云悠哉地往床头一靠,抱臂声道:“你就没想想情投意合的少年男女,没少私下混了一处。可我与他两个干柴烈火就没点起来是什么原因?” 她了解高维的多思多疑,也明白男人很多时候要讲个一鼓作气,而刚才没有直接扑身而上的高维显然已经开始衰了。 不禁自觉好笑地笑了出声,曼云再看一眼坐在床沿不再动弹的男人,继续道:“外面守着的那老婆子不是会用毒吗?你问问她晓不晓得,南召有毒名叫挽生歇。” “挑拣最多不超过五六岁的年幼女童。用秘药一直养上十年八年,待人长成也就成了个从头彻尾的药人。身上无处不是带毒的。专用来杀人的,杀那些想要占了她们身子的男人的……” “你是种下这种毒的药人?”,高维听着,不觉问话出声,抓着自个儿中衣下摆的手微微发颤。 曼云的眼中划过一丝黯然道:“当年在丰津,五岁时遇到师父。为救母命我就自愿开始服食了各种毒物。” 这话是正经的实话,曼云说起来自是诚恳非常,不带半点作伪。 “所以等长大了,我就成了这个样子。你以为为什么我当年要强推了婚期,而萧泓也不急着娶我要我。实在是担不起春霄一度就被我毒死的可怕。我这一年都在找师父,找解毒的法子……” “你拿这种哄娃娃的谎话骗人!”,腾地站直身的高维立在了曼云的枕边,目光灼灼象要吃人,但轻颤的双手却犹豫地扶住了床框。 “是呀,我骗人!你知道吗?即便萧泓曾吻过我,但也是冒险,若不得没有服用暂能克制的解药,积毒于身也照旧会死的。而这次来了夏口,我可是没带着了什么解药。” 曼云屈指反撑在自个儿光洁下颌的手翘起了支食指,轻轻地在红得过分的唇瓣上划了个圈。 极尽魅惑地一笑后,她启唇相邀道:“你,敢不敢吻一吻?” 桀桀一笑,床边的男人咬牙切齿地俯下了身子,停下的头向着曼云靠去。 高维的脸在曼云眼前渐渐放大,粗重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她依旧笑意盈盈,两只眸子灿着星光,不闪不避。 只隔着两指宽的距离,烈焰一般的红唇边,一双泛白的薄唇抖了抖,向前又靠近了点,接着砰地一声响,急闪开的男人一下子坐在地板之上。 “懂得惜命是好事!我还想着,真一下子把你毒死了就一了百了!”,周曼云轻声一叹,重又靠上了床头,摸起刚才丢在枕边的佛经,又在曲起的膝上翻开。 恍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孩子式的玩闹,成者留,败者走,仅此而已。 床边的男人在经书翻动的沙沙声中,如同来时一样快速地冲到了门外。 再等了一会儿,冲进门的是神色复杂莫名的王妈妈。 这老女人的惊怒之间果然还暗带着欢喜。 周曼云垂下长睫,轻轻一笑,任着王妈妈手上的绢帕再次地抹上了她红艳的双唇。(未完待续……) 第208章 多此一举 正午的阳光明亮晃耀眼,即便隔着窗扇依旧灼得人烧心燎肺。 高维正襟坐在桌边,双眼直愣。 在前方,一对琥色的眸子正安静专注地盯着自个儿鼻尖下一片绿,根本就对他视若无睹。 这样的轻慢让脸色苍白的男子更加旺了心火,一巴掌狠狠地拍上了桌上的竹笼。 笼中一只正香甜嚼着片青菜叶的灰兔,立即惊惧地丢了食物,双腿一弹,瑟瑟地缩在了笼子的一角,长耳竖着尽显警惕。 屋子另一边正低语交谈的两个女人同样敏感地闭上了嘴,审视的目光齐齐地望向了无缘无故折腾出动静的男人。 色厉内荏! 周曼云心中暗笑一声,平淡无波的小脸重又对上了刚才正谆谆善诱的王妈妈。 见曼云转回了注意力,王妈妈也笑着继续劝道:“周六小姐,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得折损,但姑娘您现今的情形,只能是有法子就多试试才好。老奴虽说学艺不精,但也想尽一份心力帮您调配解药……” 昨晚借着银子之力作的一出戏,想来高维和王妈妈都已信了几分,现今来此不过是再为验证罢了。按着王妈妈的能力又哪里配得出什么解药来 周曼云瞥了眼桌上的兔笼,轻翘起嘴角,轻捷地站起身,移步向着那边的桌旁走去。 步履轻落无声,衣袂裙摆恍若浮香,如一只彩蝶在风中飘摇而下的美态,却让高维很不自在地快速地闪开了视线。 “妈妈不过是想验了我身上是否真有了浮生歇而已,其实又哪里来得那么麻烦?” 吧嗒一下开了笼门,曼云一只手扶住了笼子,另只手伸向了正在笼中四下窜逃的兔子,努力地够了够。又不满地将手收了回来。 接着,她扁着嘴对王妈妈,轻怨道:“妈妈非要给曼云下了醉倚,这下子只劳烦妈妈帮忙了。” 王妈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小兔子抓了起来,放进了曼云曲起的臂弯。 美丽的少女轻搂着小兔并未用力,一只手有一下没下地在兔身上摸着。待怀里的小生灵对她稍放下了戒心。才轻轻低下头,清早涂过胭脂的樱唇靠在兔子的长耳之上。 只在一瞬,兔子的耳上多出了一点红,曼云的手也一下放开。 一直盯着她一举一动的王妈妈伸手抄住了向下坠着的灰色毛团。把它安放在了桌上细心检视。 就在王妈妈翻检的过程中,原本倒伏在她手下的兔子开始抽搐,蹬腿,渐无了气息。没有其他任何伤,致命的是那点胭红之下盖着一道浅淡的齿印。 “浮生歇果然名不虚传!”,王妈妈不由得赞出声,满眼尽羡。 “妈妈谬赞了!”,曼云笑应着,几颗露出的牙齿洁如珠贝。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相互之间虚应的客套声中。原本稳坐在桌边的男人看看桌上不再动弹的兔尸。眼皮不停地抖着,紧接着毫不顾形象地落荒而逃…… 如果昨晚自己没有把持住,那么就真成了死在毒妇身上的风流鬼。 吐了几次,又重漱了几次口,高维的面色依旧铁青。即便王妈妈立在他的身后帮他按捏着穴位,也不见半点缓转的迹象。 “杀了她!应该立即杀了她!”,高维咬牙切齿,尽显了狰狞。 王妈妈这种会用毒的,不过是让人必须心怀警惕的常人,而就在一院之内正悠哉享受侍女服侍的周曼云却根本就是个怪物。 “少爷!您不晓得象她这样的药人是多么的难得。要挑选了资质上佳的小儿炼制,从起先试毒起就是万里挑一,而被选出的药人中大多数也只能用作提升功力,解毒养生之用。能象她这样身带剧毒而不现异样更是难得一遇……” 王妈妈尽力掩着心头的狂喜,清晰而又平和地说服着眼前的年轻男子。 只因这人一点执念绑来的周曼云,现在在王妈妈眼中纯是上天恩赐的奇货可居。何况,她的出现是在夏口,在陈朝皇帝即将就要到来的夏口。 按着此前从洛京传到夏口的暗令,天香苑正要在此做件大事,虽说有着几份预备的计划,但若是能加上一个身带奇毒的美人,效果会好得多。 王妈妈想了想,一咬牙,低头靠在了高维的耳边,压低着声透出些隐秘。 “你们居然要……”,本在王妈妈指压下,方才宁下精神的高维被唬得两眼放直,身体吃不劲地直往椅下滑。 “高少爷!从来富贵都在险中求,现在天下大势已乱象如此,就只看着谁能占了先机不是?何况,少爷不也早与老奴定下了合作事?” 王妈妈脸上的笑容更显灿烂。 “你们真是一群血蛭!”,高维狠狠地咬牙握拳,愣了会儿,原本只靠着椅边的身体重又坐回去,靠上了椅背,轻声道:“抄家灭族的勾当,我敢做,周曼云未必肯做,那女人不顾自己死活但却会顾着周氏宗族的。” “又与高家何干。周曼云自是周家女,萧家媳。如果我们能把时间排好,顶天也不过是令尊要担些监管不严的罪过。” 高维的目光冷了下来,摇了摇头道:“那倒是无妨的。” 对于已经对他非常不满的父亲,他并没有一定要维护之心。当年霍城的姑父周柏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父子天伦到头来不过也只是相互较劲之后的同归于尽。 王妈妈对协助高维将来腾达的许诺声伴着更轻柔的按捏,重新响在了高维的耳边。 “少爷,您手里还尽捏着周曼云的软肋,要叫她听命行事并不算难事……” 时光如逝水,原本还半残的月,已如圆银盘一样挂在了天空中。 七月半,中元节。 周曼云正守着一盆火光,一页页往里填着这几日里亲手抄的佛经。虔诚为前世今生的已故去的亲人们祈祝。 连日来,她一直无惊无扰地住在夏口行宫小院里,那天咬死只兔之后,被一吻之邀吓跑的高维就再也没有来过。 曼云拢了下脸颊边的散发,轻轻一叹,火光映着的眼眸同样跳着扑不灭的火焰。 如按前世大约的记忆,陈帝圣驾应当在七月二十二就要来了夏口。开始了天子在行宫的一串儿荒唐。直到九月里被各路反贼赶过了江。 而景国公在洛京清理天香女时,没有提及长子并不光彩的猝死,而是昭告天下说早在泰业年间天香女就欲害天子。 当日的景国公还是自居国舅,所说的天子正是陈帝。 如果天香苑对陈帝有所谋。自己假作出来的浮生歇应当对她们极有诱惑才对,可是这几日来,王妈妈对己是恭敬有加,却半点没有提到要她再做些什么事。 难道自己想错了? 蹙着双眉的周曼云将最后一张经纸投入火盆,慢慢地站起身,拂了拂落了些纸灰的衣襟。 “姑娘!”,一声唤在她身后略显焦急地响了起来,待她转回头,就正看到了王妈妈的那张老脸。 “妈妈不是说近日腰膝酸痛得慌自歇着去了?怎么又有事来找我?” “姑娘!有祸事了!”。一脸焦急的王妈妈一把拉住了曼云的手。目含泪光道:“令姐被高夫人禁在家中佛堂,说要将她赐死呢!” “姐姐一向贤惠,却不知何事惹着了高夫人?”,曼云甩开了老女人硬攀上来的手,后退了步。清声问道:“明人不必说暗话,妈妈在我这儿不妨实话实说。” 正在戏瘾头上的王妈妈出戏也快,一下子就收了泪,敛襟淡笑地立在一边。 “姑娘真的铁石心肠不顾了这个姐姐?这一次,她可是被婆婆逮了现行,下毒害了长房的瑾哥儿。不论送官还是开祠,她也难逃其罪,而周家女的毒名可要传了四下了!” “五姐下毒害个奶娃娃?”,周曼云挑起眉,悲凉一叹,转而问道:“瑾哥儿死了?” “没有!现正用药吊着命,能不能活,得看姑娘您要怎么做了。瑾哥儿活着,令姐就能活着,而他哪天死了,令姐也就不得活了。” 不说周曼音有没有能力下毒,就单说高瑾发病那天,高维夫妻是一起送她回去的,曼音也是知道那个孩子是有病的,又怎会多此一举。 “方才在高府,高夫人怒骂令姐的同时还提到当年周太夫人对您及其他人下毒的事,一堆下人听着都吓坏了。若是高家没有强力约束着,估计明早街头巷尾就满是周氏几代尽皆毒女的传闻了。” “没想到妈妈除了对付我,还想对付了五姐?” 王妈妈对着周曼云的这句问话但笑不语。她们从来没想过对个无用的曼音出手,这样的事提前做着,只是为学周曼云要被运用之后会造成的影响做着准备。 周家女的毒是世代相传,高家同样也是无辜的受害者。到时被逮了现行的周曼云和现在被抓起来的周曼音,姐妹一起死了就一了百了。 审视着王妈妈的神色,曼云心中对高府毒案的真相有了几分认识,但心中那种郁结难纾的憋闷就更浓了。 第209章 不要你救 斜斜从窗棂照进的日光,在高府森冷的佛堂正堂拉出长长的数条,象齐齐刺出的长剑扎着正端跪在蒲团之上的红衣女子。 周曼音的脸上还残留着昨日哭求着高家众人的泪痕,但心中的惊痛已然尽消,仿若被昨晚大开的鬼门带进了地府之中。 禁锢了自由的闭门思过,让她的脑子渐渐地清醒过来。 七月十五,高家一家去了城西佛寺进香。一年一度的盂兰盆节法会,也算得上的例行公事。 如同平日一样,杨氏要顾着一直坐在软轿中的丈夫,帮着婆婆照料着瑾哥儿的只剩下了曼音。高夫人眼前走马灯式地过着人,不管是刻意还是偶遇来寒暄的妇人们竞相拜见。 被嘱咐了看孩子的曼音都打了十二万分的精神防着,甚至那个疑似孩子生母的女人凑到孩子跟前,曼音也没许她近了孩子的身体。 抱过瑾哥儿的人只有三个,奶娘、曼音还有高维。而在瑾哥儿出现中毒症状时,却正好地在了曼音的手上,若不是也同在寺中的林大夫被拉了来,孩子当场就没了性命。 身边跟着一堆儿夏口官眷的高夫人赶到,不问青红就径直抽了曼音一巴掌,断言是她下手害了孩子。 谁能想到虎毒食子!曼音对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暗讽一笑,身体板直。 一根扎在孩子后背上的淬毒细针,扎得隐秘而又实在,而同样的针在曼音随身带的妆盒里正好翻了出来。 如果那个已然被高恭喝令打杀的奶娘所喊的冤枉不假,那么拿针扎了孩子的就定是那位“好叔叔”了。 婚前婚后,堂妹周曼云对丈夫的点评象是魔音穿脑一样地在曼音脑子里固执地打着转。她的手按向了自己的小腹,曼云开方的解药。她已开始抓药服用,可现在的曼音却又一下子对生儿育女失去所有兴致。 生得养不得,又有何用? 门外的挂锁啪地一下打开,接着,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将跪在地上的曼音一把拽了起来。 周曼音抬头相望。正看见高维正紧绷的俊脸,面冷似铁,没有半点温度。而他的臂上正挽着一条猩红色的汗巾子。 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原本曼音以为高维是要出手收拾了她这个毒妇,却不想在佛堂上被男人蒙住双眼又扣上帷帽之后,她就被拖着行了一程,接着又被塞进了辆马车。 然后,在跨过了几重门后,曼音被猛地向前一推,而身后哐地又关上了门。 不待尖叫出声。一双柔软的手臂就牢牢地扶住了她。 “五姐!”,耳边的一声熟悉的唤声,一下子让周曼音打了个激灵,直到眼上的蒙巾被解开,还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诧异。 原本应当跟着周慎回了江南的周曼云居然就俏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 周曼云扣上了曼音的手腕,仔细地把脉察色,然后长纾了口气。曼音的精神稍差了些,但是身子还好。也并没有被下药下毒的迹象。 “你怎么在这儿?”,曼音稳下了心神。声音同时变得森冷无比。 周曼云无奈地回应了一个苦笑。 曼音攸地一下返转身,跑到门边窗前,一个挨一个地将所有门窗都大敞地打开,才一步一步地重新走回到了曼云的身边,涩涩问道:“你是被他抓了来的?” 正午的蝉鸣声声相叠,比之姐妹并头的窃窃私语要高了许多。尽显着聒噪。 曼云的心也渐有些烦闷了。她已与曼音细谈了许多事,但眼前的女子依旧是一副要将通向悬崖的道路走下去的架式。 “周曼云!我记得早在我还未嫁之时就跟你讲过,各人过各人的日子,我的事不用你管。这一次也是一样的,你若有法子早离了夏口。就早早地走掉就好,不用在这磨着。我倒觉着,若不是你又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根本不可能变得如此糟糕。说到底,都是我受了你的牵累!” “五姐!我也再说一次,你想离了高家,我会尽力帮你的。” “不需要!我根本就不需要你救!”,周曼音退开一步,双目炯炯地盯上周曼云道:“去年阿爷热孝期中,你送萧泓北上,应当在路上见过画着你图影的画像,就是通缉着云锦帆红姑的那一副?” “五姐你这会儿提这个做什么?”,周曼云皱起眉头,不置可否地轻摇了头。 “那副画是我画的!” “五姐的画功一向在姐妹中是最好,不过是为了让着四姐,平时才不出了风头。这点妹妹也是尽知的。”,曼云低头笑道:“五姐将妹妹画得极美,说来能把原图给我收藏,就更好不过。” “当日高家能在热孝中将我娶走,也是得我自愿。高家透过四姐与我通过消息,是我提出阿爷推期之事只是对你不是对我,求了母亲和四姐帮我从这点上想了法子。更是要捉着你去送人不在霍城的把柄,挤兑了五婶……” “五姐!”,周曼云急声制止,却被曼音抢着抬手掩住了她的嘴唇。 “周曼云!我再强调次,我不用你救,也不值得你救。过好过坏,或生或死,都是我自选的结果,我认了,你就别白费力气了。” 冷笑着扭过头,曼音尽显了一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决绝,更是对着外面扬声道:“有没有人!你们总不会要将我和这个女人关在一处吧!” 声音一亮,立即就有人从旁边的耳房里跑了过来。 “五姐!”,曼云愤恼地瞥了眼门外反应迅速的王妈妈。一把扣住了正大步往外走的曼音,手腕用力愣是将曼音扯到了跟前,在她耳边压低声道:“若是有日必须离了夏口,不要和高家一道,直接去了金溆!” 周曼音冷笑一声,空着的一只右手推上了曼云的肩头,只一下,仿若弱不经风的曼云就斜了身子要歪倒一边。 大呼小叫着跑过来的王妈妈正好将曼云搂个正着。 曼音垂下袖,笼住了白皙手腕的一圈红,倨傲地睨了曼云一眼,抬足跨过了门槛。 “妾身还要接着在佛前思过呢!”,一步一步走着条直线到了高维的跟前,曼音止步抬脸,一脸的平静无波。 一条汗巾又蒙在她的眼上。 “不想知道你妹妹被关在哪里?”,重新兜着圈子往高府回程的路上,高维扭头清冷地问向了自己如同泥塑一样的嫡妻。 “我管她在哪儿!”,曼音鼻尖一哼,透着掩不住的愤恨,道:“若不是为她,你也不会如此待我,从始至终,我都是受她的牵连罢了。” “你不管她,她却要顾你。”,高维的喉头发出了阵干瘪的笑声,脸上带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是她傻她笨!”,曼音的嘴角斜往上扯,尽显轻蔑,道:“人不得自私些,才能过得更好!” 高维击掌大笑,怔了会儿,手指穿过曼音的黑发托住了她的后脑勺,盯住了眼前只露了鼻尖和红唇的女人问道:“你好象过得也并不算好!” “正因为过得不好,才要让比自己过得好的人更难过不是吗?你要怎么对付周曼云,随意好了。我已经被她害了一生,如果死前能看着她先死,也算是赚到的了。”,曼音咬牙骂着,强忍鼻腔里的一阵发酸。 被周曼云害了一生!感同身受的一句,让高维展开臂牢牢地将周曼音搂在了怀里,低下头亲吻上了她的红唇。 “周曼音!”,过了好一会儿,高维才缓缓地松开了手,低声对靠在他胸前的曼音道:“回去以后,我会向爹娘说情留你性命。就算将来我再娶了嫡妻,也不会不管你,会一直在身边为你留着位置。” “我被贱人陷害因嫉伤了瑾儿,又生不了子嗣,能得了夫君照顾已然是万幸了!”,周曼音咬住唇,哑着声轻应道。 “我保证也只是让你委屈这一次,将来自会好好对你的!”,高维放在曼音的手紧了紧,他突然地很想真心实意地对周曼音践行了诺言。 比之算计了他的薛素纨,还有毒物一般已害了他一生的周曼云,能与他同病相怜的周曼音在相形之下,可亲可近了许多。 周曼音难得大方地咧唇一笑,信任地点了点头后,又重复了一副温柔娴淑的模样…… “周六小姐!您已见过令姐,不知现下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行宫小院正房,与周曼云正对相坐的王妈妈笑问着正满脸写着意难平的曼云。 就算姐妹两个打开窗说着亮话又如何?利用着铜管在耳房里听着的王妈妈,自信在她从头到尾的监听下,姐俩个根本就没有提到任何有意义的事情。 “我想离开这儿,行吗?”。,曼云侧目问着,带着浓浓的火气。 “姑娘不惜将身带浮生歇的隐秘透出,也不过是宁死也要守住贞节。女子卫贞一来是为了家族声名,二来却是陷困于情。想来,周六小姐到现在还存着一丝念,想要等着萧公子。” 王妈妈话风一转笑道:“关山路遥,世事纷乱,姑娘想必在霍城已很久没有收到云州消息了。可老奴这儿却得了消息,一直未得空到霍城迎亲的景国公府在五月末却是到了路州与贺家商定了亲事。” “萧泓与贺明岚?”,曼云不由地喃喃出声。 “确是如此!”,王妈妈压下惊异,眉一挑,嘴里很利索地直接应声。(未完待续……) 第210章 天子来了 怪不得世人都道神仙好。 最起码神仙眷侣要比凡人男女开心惬意,若是心有所疑就算不用了缩地成寸的大神通,千里传音喝问着对方给个明确的交代也便宜得多。 永德十五年爹娘之间的天人永隔,还有霍城周家贞女祠里那些森冷孤寂的牌位……山遥水迢,苦苦等待的女子等回具棺木是悲剧,而相守多年挣到节妇旌表,又发现良人不但未亡,还另抱佳人儿孙成群的故事就更显了讽刺了。 周曼云前世不敢哭,今生不屑哭,但是只要想起能引了通感的旧事,还是能很漂亮地哭成个泪人儿。 翦水秋瞳圆睁着,浓密的眼睫糊成一片,大滴的泪水如涟无声淌着,甚至于人中上还挂上了几滴另类的透明液体,毫不遮挡地宣泄着她的悲伤。 “别说了!”,狠骂了一句,曼云将整个上身几乎都伏在了桌上,牢牢地用手肘掩住了自己的头脸。 “姑娘的毒术是惊人,但世上万物相生相克,北地神医齐世保当年受过老景国公的大恩,因此伺候了萧家几辈子。有他和他的徒子徒孙护着,您又能将萧家子如何?”,王妈妈没住口,反同情满溢地劝着曼云,轻声道:“您若活到老奴这个年纪,就晓得世间情爱尽皆虚空……” 要想用了青春年少的女子做事,拿着家人威胁有时反没有让她尽觉背叛,孤立无援来得好。只要适时的安抚拥抱,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成为依靠,待养成了习惯,就算让她去了刀山火海,也是可能的。 站在周曼云身边的王妈妈。举着双臂在曼云的肩胛上空愣了会儿,最终还是遗憾地放了下来。 有了那只死兔子在前面垫着底,现下她对曼云的警惕心一直提着,半点不敢轻放。转过身,她径直唤了在此处伺候着曼云的侍女们。 压仰着哭了好久的曼云,好容易才在众人不明就里的安抚下稳住了泣声。倚在为首的圆脸侍女身上,虚弱无力地被搀去休息。迷蒙非常的双眼从王妈妈谦卑的脸上滑过,透着止不住的凄意。 王妈妈长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自己刚被曼云看过的脸颊。 “死丫头镇日阴阳怪气,没得让人心慌!”,上唇处一个这两日正旺着虚火的疖子让她痛得嘶开了嘴,黄豆粒大的硬肿块下象是有只蓝紫色的小虫一闪,瞬间不见。 打七月十六那天见过高维之后,他再也没出现在曼云的面前。而周曼云也从行宫靠墙根的一个边角小院。被移到了宫里西南处的一处名叫润玉的殿堂,王妈妈正式地指导着伺候曼云的太监宫女管她唤了“云姬”! 挪了居室之后的几个宫女子穿回淡绯的宫装,一直以来象是在狂风中晃荡的心,相继安稳地落回到了胸腔。 美人不明来历不通姓名,神秘老太婆又引了外男入行宫惹出秽乱之嫌,桩桩件件扯出去就都是大罪。而现下,云姬移宫,也就预示着她已妥协静待着天子驾幸夏口。而后续能不能爬上龙床就端看她的运气了。 “日子真是又难捱呀!云州那边说不准都给贺家下了大聘了……”,斜倚在榻上的周曼云依旧是副柔若无骨的软模样。目光扫过王妈妈的老脸,塌下的唇线尽写着失落。 耗时太长,刚进行宫里就划了王妈妈的手种下的傀儡蛊,直到现在已然七月二十二了,才刚刚从老女人的唇边爬到了她的眉心间。被长年皱眉的竖纹挡着的一点紫,看着与王妈妈肌肤上别的斑点并无二致。 周曼云曲指在桌上叩了叩。指落无声,可原本正专心绣着花样儿的王妈妈还是侧转了头,露出了个大大的笑脸。 “妈妈不妨再给我讲讲孝宗为何要立梁王继了大统的旧事吧!”,想了想,曼音还是稳妥地寻了个不易引了反弹的问题。开始相试。不但前世记忆不差,今生呆在行宫里也已接到了当今将于明日驻陛的消息,留给她的时间并不算多、 王妈妈笑了笑,将手上的帕子垂放在膝上,恭敬地应道:“世上人皆言孝宗皇帝因慈仁太后萧氏扶他登基,因此极孝嫡母,却没有人提过半句他的生身之母……皇家玉牒中孝宗是记在武帝宫中的孙贵嫔名下,但实际不过是宫女毛氏所生的孩子。慈仁太后在代王兵乱之后立了孝宗,对其有扶立之恩不假,但在此前以后宫女子失身贼兵为由却是清洗过武帝后宫,孙贵嫔不过是喝令自尽,而她宫里一干失贞的女子不论缘由都尽令宫卫捶死……” 深深宫阙,数不胜数的美人都只能围着一个男人转。不管是主动进攻还是被动防御,就从来不会有任何人能获得真正的圆满结局。入了套中的人,都只能象是蛊虫一样相互撕咬拼命,留下最后的“胜利”者。 说到底,即便坐上了高高在上的位子,还是没有逃脱了身而为虫的命运。 “大慈恩寺的七宝浮屠塔地宫里面供的并不是慈仁太后的遗发,而是孝宗为毛氏和梁王生母葬下的衣冠?”,曼云轻声在嘴里念着,心下默记。 曾跟她仔细又讲过父亲当年遇害事的萧泓,曾困惑于长兄萧泽关于“你不喜欢那塔就尽可毁掉的”的交待,现在想想也就找着了根由。 在帝王表里不一作秀的大慈恩寺,不明就里的父亲画下了跪羊图,不仅对于拔刀杀人的前梁王现泰业帝,还是对孝宗皇帝来说都有着种被撕扯下面皮的羞辱感?所以,他们就能那般堂而皇之地将一切归于刺客行刺的意外? 斜靠在榻边的周曼云虽然已不是第一次听了王妈妈的挑唆,但还是忍不住在老妇人的讲述中直起了身体,右手牢牢地掐住了自己左手的虎口…… 七月二十三日,辰时,天空大晴,极适龙游驻行。 夏口城黄土铺地,清水净街的大道两边密密麻麻地跪着一堆儿百姓。虽然金碧辉煌的御驾队伍已然尽没进了夏口行宫,可还是没有一个人敢站起身来。 直到立在行宫门口中的司礼官敲起鼓,才陆续有人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在不起眼的庶民堆里,自有几个身手矫健的年轻人起身的速度极快,在别人还是挪膝之时,就已在依稀可闻的鼓声中立起身子,拍着手上的黄土。 “呸!祸害完洛京就再跑来了夏口,也亏得我们还得对个疯子三叩九拜。”,一个个子高壮,脸庞黝黑的少年愤懑地沉声低骂。 一只麦色的手掌立即捂在了少年的嘴唇上,与其同行的一个年轻人狠瞪了他一眼,尽显嗔怒。 黑皮少年立时收了声,只向天空翻了个白眼,露出了大片的杏仁白。 一手扣着一手,年轻健康的麦色肌肤与黑色皮肤同样在阳光之下熠熠闪亮,在如分水而开行过人群之时,他们身后跟上了忠心相护的侍从们。 皇帝有疯病现在本就是天下人都明白的事。 即使内宫的城墙有多厚,天子坐得龙椅有多高,依旧要遵循着若要人不和除非己莫为的道理。自从泰业帝亲手打杀谢氏姐妹之后,近年来洛京后宫里不断拖出焚毁的女尸就是明证,象是先帝留下的张太妃一样能侍侯了当今还能不死的女人在后宫中只是硕果仅存的几位。 “那些行宫里的女人是死是活,不关我们的事。倘若她们能把皇帝迷住在夏口多留段时间还更好。”,渐远了人群,刚才一直紧绷着麦色面容的俊秀年轻人,放松了表情,更低声地对身边的莽撞少年提出劝告。 正午的烈阳晒着,高恭在前廷的一处值房里跪下了,一脸惶恐地对着眼前的一位一品大员。 即便作为允州的最高长官,他刚刚叩拜皇帝也和其他官民一样只远远地跪了垂着金色纱幔的御辇,根本就没见着真正的龙颜。 紫袍玉带,圆脸细眼,大约六十岁来岁的当今国丈刘仁甫,一边捋着一直引以为豪的一部美髯,一边冷看着汗流浃背的高恭,好一会儿,才把个蓝封的奏本丢到了高恭的脸上。 “高长德!外放了允州这些年,你倒是忘了什么叫做君父!不想着顺应圣意,居然别出心裁地排了个官绅陛见的单子。” 高恭大气不敢出地伏首请罪,心中悲凉。 眼下的局势,他又哪里不明白。天子自幽燕大败后多年不朝,一向任着刘家把持,而刘仁甫也断不会给任何忠良之臣任何接近圣体的机会。 刚刚入了行宫的泰业帝也乐得将一应事务甩给了老丈人,据说现下已在后面急召了行宫里的新鲜美人。 “长德!”,自觉刚才的行为对这个曾有过背叛之意的属下有些过分,刘仁甫俯下身子和蔼地搀起了高恭,语重心长地道:“陛下身子不好才要往了江南一行,又怎么好劳累着见了一干闲杂人等?不如我引你去见了潞王,他是一国储君也正喜见你这样的忠厚君子。” 高恭搭着刘仁甫的手站了起来,嘴里应着惶恐,面上带的笑容更显谦卑。 刘后所出潞王不过是才三岁大的奶娃娃,况且根本就没正式下明旨被立为东宫太子。(未完待续……) 第211章 谁是傀儡? 泰业帝驻陛夏口行宫那一晚的夜空挂月下弦,而现在的天空上正挂着一轮上弦月。 经了一次月晦,居然也就混到了八月初八。 独立在窗前的周曼云仰着脸,柔和的月光顺着颊颈而下,将她的身上尽染了层银色,一身天碧色的宫装纱裙更朦胧欲仙。 “唉!”,一声惆怅的长叹,曼云的一双玉手按住了窗框。半个月来,王妈妈一直不停地在她耳边的唠叨,证明了她与她的背后人有安排曼云“见”泰业帝的打算,但是悬而不决的时间让曼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估摸着现在在这偌大的行宫里,迫不及待等着被宠幸的只有我一个了!” 月光下,一匝银色盘在曼云的肩头上。银子圆瞪着双琉璃眼睛仿若不可思议地盯着正侧头跟她说话的女子。 如果说皇帝刚临行宫,宫苑之中还有些傻女人想着承恩雨露,那么在这些天里那些被幸过的美人的不幸也就将那么一苗苗的希望之光浇得无影无踪。 泰业帝也许真被四下乱起不消停的反贼逼疯了。 按着王妈妈探来的风声,抬进寝宫承宠的美人不但要搜查洗身,绫缎裹扎,还被交待着要在皇帝面前改名换姓,自称了是伪楚刘泰之妻,或是伪齐石家之女等等。无法歼灭着帝国敌人的天子,就只好躲在后宫里拿了这些个反贼妻子出气。 等到了天明,是否能活得了,都得靠女子自己的运气。但总体而言,死了的反倒比活着,更舒服自在。 “据说当今生母肖氏在泰业帝五岁时,被明昭皇后以发了疯症为由关进了冷宫。最后在六月二十九也就是慈仁太后生辰当日自缢而亡。”,曼云轻点着银子的尾,不很确定地问道:“如果肖氏真是有疯症,那种可以传了给子女的疯病,孝宗非要选这么个继承人是不是也太过感情用事了?” 银子的身体怕痒似的缩了下,攸地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曼云回过头。看向了黑暗中正缓步向她走来的身影,轻声笑道:“王妈妈,你倒是回来得极快。” 穿一身青色宫衣的王妈妈直愣着双眼,如同梦游一般举着双手,手臂上挂着一个黑布包袱,晃悠悠递到了曼云的眼前。 周曼云的眼中立刻现出了抑不住的欣喜,三下两下就解开了包袱,细心翻看起来。已经暗中考验了中蛊的王妈妈十几日,直到今夜曼云才第一次控着蛊虫让她做事。 里面的几件男装。正是曼云被带进行宫被搜去的那些,但是衣物之间除了三两件随身小饰品,就再无他物。能证了周家女身份的玉环,还有潜霭尽皆不见。 “妈妈,还有我的匕首和佩玉呢?”,曼云狠狠地一咬牙,直接问道。 “送……出……去……了!”,中了傀儡蛊的王妈妈一字一顿答着。声音嘶哑,异常辛苦。在脑中疯长的蛊虫操控下。人做些肢体上的大动作是没有问题,但要说话就困难非常了。 终究缘份浅薄,晚了一步。 周曼云的眸中闪过一丝黯然,低下头,不敢再多问下去。在她离开行宫之前,王妈妈还是极有用处的。增加了超出傀儡蛊控制范围内的问话。容易让眼前这位老妇的脑子直接被刺激她想问题的虫蚀光,彻底成了废物。 重新将包袱打上了结,曼云将它推回到了王妈妈的面前,轻声道:“还是妈妈帮我收好就是了,塞进外间的那个大梅瓶里是不是更妥当些?” 僵如木棍似的老妇。没表现出任何听到了的反应,只微俯了下身。 曼云立刻知机地将包袱挂在了她的胳膊上…… 日光微晞,夏口行宫的玉润殿内,除了没品没位却硬占了主殿室的周曼云依旧如往日一样海棠睡迟,其他人等都在晨光之中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王妈妈伸手捶了捶酸疼的腰眼,慈祥地冲着想要来扶她的个小宫女一笑,三步并了两步地走到个绘着金纹花鸟的大梅瓶前。 向着四周看了看,搭在瓶边的手一斜,一双半浊不清的眼睛努力地瞅进了瓶子里。 接着,将瓶身扶稳的王妈妈长唷了口气,她也是大早上起来突然模糊记起自己曾在晚上翻过箱子,结果一看,原本扣下的那些周曼云的衣物没了。 “上了年纪,记性差了,胆子也小了!”,王妈妈自嘲一笑,也就丢开了手。 梅瓶肚大口小,软软的衣服包好塞不好拿。昨晚上突发奇想地换地方藏东西也算藏得不错,如果真要取了这些物什儿,还得把瓶子砸了。想来正在屋里睡着的那女子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把这些衣服给放在这里。 王妈妈紧提的一口气松下,身上的不适感也减了大半,挑起帘子蹑手蹑脚地就走近了曼云的床边。 床上的俏丽佳人正睡得深沉,毫无防范,好象就此被抱走也不会有任何察觉。 少年人总是如此,任再聪明机智,敌不过那些虚无飘渺的情情爱爱,而有些特殊能力在身,也就忍不住要用来报复的心气。 想想这半个月来,周曼云渐从敌对到失望沮丧再到怨憎满腹的表现,王妈妈不禁地斜勾起了嘴角。 周曼云直到辰时中才懒懒地拥被坐起,由着等候已久的侍女伺候着,象是已极习惯了现在这种被豢养的日子,混不管会在哪天断头裂尾。 正梳头挽发,立在她身后的圆脸侍女一下子就被从外面匆匆进来的王妈妈挤到了一边。 老妇人的脸上带着抑不住的喜意,恭敬地向着曼云施礼请安,接着道:“姑娘,明天可不能这么贪睡了。明个儿卯时,可是要去叩见张太妃娘娘的!” 菱花镜中,周曼云白嫩的脸容如同没有半点活力的泥塑,而一室之内的宫女们一闻言就有志一同地向她贺了喜,尽显着真心实意。 虽说古来帝王奉着太后出游的不少,但是象当今这样带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太妃游幸江南的,若不是史书漏记,就独此一份了。 当今的皇后刘氏也不过是有个身份,生下太子后,已是多年来都未再与君王共枕。她担心着哪天天子一时糊涂将她这个结发妻也同其他女子一样结果了性命。也只有得了上天眷顾的张太妃,爱宠不弛,还能一次又一次地囫囵下性命。能得张太妃青眼,也就意味着可以得到提点既得宠幸又得保下命来,后宫之中多得是愁着跟张太妃攀不上的女人。 “姑娘!你能很快如愿以偿了!老奴想着您先父故去时的心愿也可以了结了……”,立在曼云身后的王妈妈笑着恭维。 曼云眨了下眼睛,直觉得镜中老妇的面容怪异扭曲得好笑。她半垂下眼帘,轻声一笑,如花的娇颜在笑声更显妍丽。 为人所负的失爱女子,若是自己寻死可惜了些。在找到命运发生不幸转折的根源后,去做了不管不顾焚尽一切的傀儡,却是再适合不过。 玉藻宫里,艳阳正好,但禁闭着大门的宫室之内却显得异常森冷。 “你们的意思是他可以死去了?”,问话的是位身披着金丝烟翠绿纱的宫装丽人,高耸的双峰露着一片雪白,而顺颈而上却是一张稚嫩如及笄少女的瓜子脸。发鬓梳得极低,象是慵懒怠挽地只斜插个镶珠的碧玉簪子,看着楚楚可怜又极尽魅惑。 “刘后养下的那个小杂种已经三岁了,刘家一向对其看得极紧。若是不能让越王登基,太妃娘娘可想过自己将来如何?”,劝话的是位五六十岁的老嬷嬷,马脸薄嘴很是利索。她所提到的越王是泰业帝五岁的长子,生母出身不高又已死了,在前几年皇帝还没有大糊涂前被劝服着留在了张太妃身边,供她解闷儿。 “让我再用些日子劝他禅位给越王或是立了越王为太子不成吗?”。,端坐着的张惜惜一把抓住了自个儿的撒花粉裙,两行泪顺颊而下,泣声道:“就算你们都说他是个早死早好的昏君,可他待我还是极好的。他活着,我就算是跟人斗被人恨也才能跟个女人似的活着,如果他死了,我怎么办?当个被供着的太皇太妃吗?”。 本性柔弱的张惜惜若不是天赋异禀又得了两代帝王的恩遇,根本不值得扶植,说到底待改天换日稳当后,这个深宫里的傀儡娃娃真还是要被弄成块木牌子,享了香烟供奉就好。 马脸嬷嬷忍着心头不屑,低语哄道:“您要想着,您会成了太皇太后,以后权柄在手,自可招了天下好男儿当了面首,任由驱策,让您真正享了女人的极乐。” “我从没想过要什么男人!你们先把我送进宫让我陪个病老头子,在先帝病中,又让我去勾他……现在,现在又跟我说他也得死……”,张惜惜眼泪滂沱如雨而下,哇地一声索性伏在榻上象个孩子似的大哭了起来。 毫不遮掩的哭声响了很久,即便哭红了眼睛鼻子仍依旧美极了的小脸才缓缓抬起,一把抓住了马脸嬷嬷的手,急切问道:“蒋嬷嬷,你们从前不是说能逃过他身边暗卫那只怪兽嗅查的毒女根本就没法养成吗?”。 “这个……老奴也是听递进来的消息说,您明天要见的那个女子是可以带毒的。” “试试她!”,张惜惜一下来了精神,声音里尽消了悲意,求恳道:“您找小吕公公抱来那怪物先试试她!如果她根本逃不过,岂不是还会连累了我们!”(未完待续……) 第212章 旧相识 正寅时分,天光未明,玉润宫的正殿前已多了一队影影绰绰的人影。 尽责的宫女细心地为曼云重又系了下披风带子,接着俯身将平已极平整的滚边仍尽力地抻了抻。不敢轻碰周曼云,眼中带着些轻忧的王妈妈只在一尺外站着,手里高擎着一盏琉璃宫灯。 任灯光在脸上晃着,灯下的曼云微闭着眼,甚至还抬手掩唇连打了几个小呵欠。 八月初的天气已渐开始转凉,日出也比盛夏之时要晚了许多,起码得过了卯正才会露出初旭的一抹。曼云并不信那位身娇肉嫩的张太妃会有着早起点卯的好兴致,说不得也是照搬调教后宫后院的那套子,要给着新人来个下马威。 倒是王妈妈从昨个儿响午后又见次外客之后的态度令人玩味。周曼云侧过头,眼波往王妈妈苦相十足的嘴角上一转,潋滟生波。 “姑娘确定您身上带的是浮生歇?确定是那种不会被查出来的活毒?……”,倚坐在由两个年青且又壮硕的年轻宫女抬着的兜篮小轿里,象是趁机补眠的周曼云在脑海里过着王妈妈昨晚就算得了答案还是追问了再三的问题。 世人以为的活毒是带着毒性的活物。但对毒家而言,毒分死活,不过是一种是用过不能再用,已如同废毒,比如下在王妈妈身上的傀儡蛊,再有用也就只能用了这么一次,无法再传了出去,而活毒却是指还能用之致人死伤的。 总不成,在这行宫之中,王妈妈的背后还有能查出了潜藏活毒的人。 曼云的右手轻轻地抓着左手指上新套上的宝石指环,转了又转。若果真的有了能人,说不得她顺水推舟混进夏口行宫的计划得被迫放弃。直接逃了才更好些。只不过,如此一来,她再想进了这深深宫阙就更加千难万难了…… 小轿在王妈妈的灯笼指引下,从一处花径折步转入了两片宫墙相夹的逼仄巷道。 道如羊肠,宽不过六尺,长却不下了百丈。周曼云面上不显。心中已狠啐了一口,双手松开,紧紧地抓稳了两侧的轿杆子。 她敢打赌,这样的长巷必不是通向张太妃宫中的必经之路,而是进退困难,被前后堵上就直接能让人作了腊肠肉馅的好所在。 道中央的右侧宫墙上有人隐蔽着居高临下的看着! 接到银子的示警,曼云抬起左手,拇指撑住下巴,食指中指似若无意地从微张的嘴唇上划过。紧接着。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指甲上多了两弧异色。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电直从墙头跃下,冲着周曼云的头脸就扑了过来,锋利的爪子在空中抓出数道残光。 猝不及防的周曼云下意识地伸手啪地一下拍了出去,带着弧蓝的指甲擦过一块滑不留手的毛皮,扑了个空。 饶是早有准备,王妈妈脸上的横肌还是忍不住地猛抽一下,身体一下子就紧贴上了红墙墙壁。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已被吓坏的抬轿宫女弃置在巷道中央的周曼云。 周曼云歪身坐在地上,敛着瞳孔盯住眼前一只正跟她对瞪着的小兽。用衣裙藏住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暗影中的小兽看不清模样,只能看着一对金色的眼睛妖异明亮,一般的家猫样大小,却应当有着条不好抓的毛茸长尾。 “银子!”,默唤了一声,周曼云心中更生懊恼。她能清晰地意识到体内藏着的蛊蛇银子又一次选择了撂挑子。 上一次还是在雁凌峰遇到萧泓夜袭时。心念一转,正跟小兽对峙的曼云借着手掌撑地的功夫,将指甲上刚带上的毒尽数掩了。看着王妈妈刚才干脆利索地躲避,还有高墙上正跑动着象是要找梯口下来的人影,值此时。夺路逃难度也大,不如就还是信了银子。 在对面小兽的注目凝视下,曼云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翘起嘴角一笑,拿手捡起了王妈妈闪身时还稳当搁在不远处的灯笼。 “你过来!”,一只玉手向着黑暗中的两点金色伸出,周曼云柔声邀着仿佛有些发懵的小动物。它身上散出的浓烈毒性,现在静下心,曼云已能感觉出来了,索性大方地招呼起了自己的同类。虽一人一兽,但究其根本,她们都是一样的带毒体。 昏黄灯光照在黑缎一般的细长身体上,竟然在须毛顶端流动出一道光彩艳丽的紫光。一只闪着金色眼眸的小貂歪了歪脑袋,并步蹿到了曼云的跟前,湿润的鼻头拱上了她左手刚才带毒的两指。 再接着,一条带着些糙的小舌裹上她的食指,用力地吮了吮,一双金眼又困惑地定了曼云的脸上。 “原本是你!”,待看清眼前小貂的模样,周曼云心中不由惊呼一声,忙又低下头掩了震惊,不声不响,伸手抚起了小东西光滑顺长的脊背。 与前世可能是被自己吃掉的银子一样,眼前这只也应是当年旧识。周曼云还搁在小兽嘴边的手指轻轻向上挑了挑,果不其然,在它跟着抬起的前爪的时候,能看到胸下一块铜钱大小的烙痕。 前世见到的也是尸体呢!周曼云长叹一口气,闭了闭眼,伸手将小貂一下子搂在怀里。小东西只挣扎了一下,就老实地窝住了。在周曼云宫装广袖的掩饰下,刚才躲得没影的银子盘上了它的后足,正偷嘶着蛇信与它交流着感情。 “你怎么会在这儿?”,周曼云微皱的眉头尽写了困惑。 当年所见的应是一具装在紫檀匣子里的貂尸,致命伤应当是从双眼之间贯穿到脑后的一道箭痕。一脸凝重的萧泓将匣子放在她的面前,交待帮着洗身顺毛,然后用她亲手抄写的佛经垫底盖盒,葬在了洛京的一棵古松之下。 “故人相托,可惜我连它的性命都保不住了………”,松风中男人的低述声似幻咒一般。根本就听不真切。 周曼云神思远飞,手上更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小东西顺滑的皮毛。与特别怕热的银子不同,这样的亲昵显然让小貂很是受用,一双原本满带警惕的金瞳舒服地眯了起来。 “紫晶!”,随着两声合掌相拍的脆响,一声略显焦急的呼唤在前方响了起来。 渐亮起的天色。已能让曼云分辨出眼前从宫墙上下来的一队是群太监。刚才开口相唤的为首一位,看着在这堆子里年纪最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清秀模样,可衣饰服朱,显然是里面品阶最高的一位。 他唤的应该是手里这只吧?曼云低头确认了下银子已经又溜了,双手也就松开,将毛茸茸的小东西向前一送。 却不想,名唤紫晶的小貂却不肯立即走,倒是又在曼云的手背上蹭了蹭。才慢吞吞地摆着尾回到了红衣太监的脚边,一个蹿身上了他的肩头,傲然挺身,尾巴翘得老高。 脑袋一直被貂尾拍着的年轻公公,愠怒地眯起了容长的细眼,盯了曼云半响儿,才沉声道:“咱们走!” 小貂目无主人的态度纯是惹事,回去必要挨训的。周曼云向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那位年轻太监看着自己的眼神冷得象条蛇,总不成这就是前世里曾向萧泓托养了宠物的故人?景国公府的公子。皇帝身边的宫监,虽然年纪相仿,但要扯上是故人也远了些吧? “姑娘果然不同寻常!”,刚才屏息看了半天的王妈妈,凑了过来对着曼云展颜一笑,如释重负。 “那位公公是妈妈安排来试探我的?”。曼云恍然大悟,低下头靠近王妈妈的耳边轻声问道。 喷在耳朵边沿的温热气息唬得已打定主意不与曼云近身接触的王妈妈退了两步,尴尬地笑应道:“瞧姑娘说的……老奴哪里有那么大的胆子?” 仿若走过长巷就一切都随着初升的阳光,豁然开朗。不过盏茶的功夫,周曼云就等在了玉藻宫。 只是到了也只能在宫院里默默等着。象是被晾在石板上的小鱼晒日光一样…… “紫爷爷!紫祖宗!一大早上劳您大驾白走一趟,都是孙儿的错,要抓要挠随您意……您倒是开了尊口,进点食吧!” 原本在曼云想来会挨训打的小貂正立在一座小木屋的斜顶上,象带着鄙薄似的金眸斜睨着眼前正晃着条小鱼苦苦哀求的年轻太监,一动不动。 “小守儿,你咋得罪紫晶了?”,一声沙哑的问话声在他缓缓地响了起来。 曼云早上在长巷里看到的年轻红衣太监一听声,就立刻回身撩袍子冲着身后一位紫袍的老公公扑通跪了下去,恭敬而又谦卑地回道:“爷爷,就是昨晚上张太妃请托着让小守儿在序春巷查的事。许是大早上起得太早,孙孙扰了紫爷爷的睡意,这会儿它正闹着不肯进食呢。” “你没带了人回来,说明姓张的妖女不过白操心了一场!” 从前跟在孝宗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吕正白了自家干孙一眼,斜里冲他的屁股踢了一脚,自凑上前对着紫晶伸出了手,手掌之中正也躺着条银鱼。 原本在闹脾气的黑貂歪头看了看,缓缓地从高处挪了下来,低下头蹭上了老人家的手掌。 “几十年的老伙计,还是会给咱面子的……”,贴在吕正手上的唇舌湿意一下子让他红了眼眶,泪盈满眶地低声道:“从武宗朝到现如今,这宫里头还苟活于世的旧相识,就也只剩下咱们俩了。” 活过了一甲子,看着陈朝江山经了孝宗朝的一阵子回光返照又再日薄西山,不知比起已死的是幸还是不幸?(未完待续……) 第213章 千古罪人? 看着一头银霜的紫袍老者俯着身子与一身玄黑的紫晶窃窃私语,吕守低下了头,直觉得夏口的日头有些扎眼。 吕守六岁时被送进洛京皇宫,除了最初的几个月,这近十三年的岁月都是跟着两位“爷爷”一直度过的,刚才吕正的那句叹扎进耳朵实在引人感伤。 “抱好喽!”,喂食完的吕正回过头冲着干孙开怀一笑,将手臂向前一展,原本停在他手上的紫晶一个蹿身就扑进了吕守的怀里,安适地盘尾窝了起来。 “它可比人强,舍不得咱家这老身子骨受累!”,吕正嘴里叹着,眯着老眼半带认真地交待道:“守儿,你这辈子且就守好你紫爷爷就好了。只要带好它,不管遇到啥灾啥难,你也就能活下命来。” “孙儿记着呢!”,吕守使劲地点了点头,亲昵地将脸蹭在紫晶的身上,蹭掉了滴将落未落的眼泪。 吕正从前就跟他已提了多次了。在武帝年末的代王之乱时,如果吕正不是那个唯一能伺候了紫晶的小太监,估计也就没了资格跟着慈仁太后和孝宗逃到了小西涧。即便后来成了孝宗身边内监总管,但吕正的起步却是在这只小貂身上。 比吕正年纪还要大得多的毒貂紫晶在别人眼中是怪物,但对于他们这一系来说,是在内宫可能好好活着的护身符。紫晶嗜毒也就善查毒,不管是谁坐在皇宫的最高位都是惜命的,不会让它受了半点损伤。 “刚才咱家在紫晶身上嗅到了女人的脂粉香?”,端坐在椅上的吕正啜了口清茶,疑惑地问向了正给小貂梳洗皮毛的吕守。 “应该是今早张太妃让试的那个夏美人。她在序香巷抱了会儿紫爷爷!”,吕守小心翼翼地老实回着。吕正闭目品茶没看他,可是紫晶的一对金眸正回首紧盯着他,小耳朵竖着象是要听了个清楚。 “这倒奇了!”。吕正沉呤了半响儿,缓缓说道:“隔着上次紫晶肯被外人抱着已隔了二十来年……” “别人?爷爷不是说您是选人选了三十来年,才选到孙儿的?”。吕守手上的小银梳不停动着,嘴里轻声问道。对他来讲当年被紫晶从一堆小太监中扑倒是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如果没有那一天,也许他现在早不知成了何处的一堆灰。 应他的是啪地一声瓷器碎地的脆响。 吕守错愕地抬起头,紧接着,搂着紫晶扑一下跪到了地上。 原本从椅上站起身的吕正抽搐着脸上的肌肉瞪看了吕守的头顶好一会儿,才向后退了步,颓然地地坐下,让吕守把紫晶抱到他膝上。 “起来!不干你的事!你出去!” 关起门来的幽室里只剩了一人一兽。一只瘦如竹扒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理着小貂顺滑的皮毛,不厌其烦,象是同时理着自己纷乱的情绪。 “老伙计,除了我们爷孙两个。你上次肯让抱的可是明昭太子。永德三年,才九岁大的小太子……” 小貂回过头蹭了蹭老人的手背,金色的眸子闪闪亮着,无垢无尘。对着这样的一双眼,老公公卡在喉咙间的呜咽声终忍不住地化成了嚎啕大哭的泣声。 “当年代王发起宫乱。师傅留在宫中尽忠,让咱家带你护着太后与皇子们逃命,嘱咐说是要时刻记得守护着齐氏皇族的使命,对主子恪尽忠诚……先帝登基,我带着你跟在他身边。总觉着说不准哪一天,我这无根之人也能因了忠勇在史书上记上个好字……那时,先帝要做什么,我都觉得对。他要定北平南,要除萧家,都觉得对……可那一天,先帝爷在太子觐见后赐的杏仁奶……当时你跳过来打翻奶碗拦来着,是老奴引开了你,把你关进了笼中,再回去先帝又给太子爷赐了碗一样的……” 曾经以为是可昭日月的忠心之举,在这二十四年的岁月里开始慢慢啃蚀着吕正本就残缺的生命。泰业帝越荒唐,他就越想着当年明昭皇后萧氏所出的太子如果平安长大,承继了大统会是如何。这世上只余了他一个知情人的故事,他没法跟任何人讲,只能跟着不懂言语的小貂肆意倾诉。 “他再荒淫无度,也是先帝选下的继承人,对不对?他是齐氏皇族血脉,是咱们必须守护的主子,对不对?不管是在洛京,还是到江南,又或者哪天陈朝灭了,咱们都得跟着,对不对?”,哭了半天,勉强稳住心神的吕正才伸着手指拭了眼眶上的泪,连声追问着根本给不出答案的紫晶,也同样想让自己振作起来。 不管是什么人,一辈子大错特错一次也就足够了! 原本被孝宗在穆陵赐留过一块陪葬地的吕正,从离了洛京就再没有了北归落葬的指望。年少时曾想当史册千古留名的忠宦,此生看来已无可能,也就不想在齐氏皇族的陵墓里留下有可能会被后人指骂的任何痕迹。跟着泰业帝一路向南,吕正早已做好了抛尸于野的准备。 黑沉的大门吱扭扭地从内被推了开,面无表情的老人抱着小貂跨出了高高的门槛。 刚才带上门,就立时溜到廊下守着的吕守慌忙地靠了过来。 “好好查查那女子。若紫晶喜欢她,咱们也就不妨结个善缘!若张妖女是打算把人往皇上跟前送,就尽量想法子拦着。”,吕正的手轻抚着紫晶的后背,嘴里冷静而又平板地交待。他极厌秽乱后宫的张惜惜,但多年前小太子夭逝之后,他曾被应当是察觉到真相的明昭皇后逼着立过神鬼誓,不会去动后宫人。 不让那女人见半疯子样的皇帝,是救她! 吕守对自家爷爷突发的善心微觉惊讶,连忙应了,一溜儿小跑去安排了人手…… 比起自己暂时借居的那处,现下身处的玉藻宫可谓是美伦美奂到了极致,从大片大片价值千金但却只用来拉帐铺桌的纱影纹绣,精巧奇妙的珍品摆件。再到眼前的美人儿。 低头跪在地上的周曼云,偷偷打量了周遭的一切,悄叹口气。数息赌着已进殿近半个时辰的自己何时会叫起。 “你偷看我!我比你要美得多吧?”,一抹香腻的雪胸在曼云眼前低下。沟壑分明。 被一只纤指托起下巴的曼云正对上了眼前一张明媚娇艳的笑颜。 “娘娘!”,一个马脸的老婆子尖叫着跑了过来,伸手拉住了张惜惜的胳膊,眼中透着的惊惧不遮不掩。可她才拉了一下,就被张惜惜怒瞪了一眼,讪讪地退到了一边。宫室里还有别的宫女内侍在,一直管着张惜惜的蒋妈妈反倒不敢再行了以下犯上之举。 这老虔婆也是与王妈妈一伙儿的知情人。曼云了然一笑。恭敬对着转回脸正等她回答的张惜惜道:“太妃娘娘仙姿岂是凡人能比的。” “你在讽我!”,一声冷哼,一身雍容装扮的张惜惜居然扯裙半踞在了曼云的身前,配着她美丽绝伦的童颜。更显出浑无雕琢的自然美态。 真正的天生尤物就是应该这样。不管看见她的是男人是女人,第一感觉就是想先叹一声美。不过再多的恭维,眼中明显带着刺意的女人应当是一句也听不进去的,曼云轻轻一笑,不再言语。 “你倒是说出来。是不是心里在骂我?就象那些人一样,恨不得咒我立时去死!”,明明已过三十但仍显得孩子气十足的张惜惜,伸出两只手指掐上了曼云的脸颊,双眸圆圆地怒瞪着。象是想宣泄着狠辣,但却又不自觉地透出股子象是撒娇卖痴一样的可爱。 立在一旁的蒋妈妈,两道怎么也放不平的眉毛不停地耸动着,惴惴不安。张惜惜这种只凭胸口几两肉得宠,平日里就是牵着线走的女人根本就不知道内情,只当了曼云是和自己一样被训出的天香女,只是身上带的药毒不同而已。 但蒋妈妈却晓得正被张惜惜掐着的曼云,是个来历神秘的“外援”,据说平日里的脾气并不算好。 若是眼前如蛇般的女子侧头咬上张惜惜一下子,这几十来年的辛苦可就都白搭。蒋妈妈咬咬牙,还是准备止了张惜惜不按事先安排乱来的幼稚行为。 “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我要好好教训下这个死女人!”,不等蒋妈妈的劝出口,张惜惜的暴喝声已抢先响了起来,一双愤恼的美目漾着波涛,象是随时就会汹涌而出。 久在太妃身边伺候的宫女内侍连忙赶在风暴来临前撤了,也没忘了急拖走了操心的蒋妈妈。 浮动着飘渺香气的偌大宫室闭住厚实的大门,只留下白色长毛绒毯子上正相对踞跪着的两个女人。 “太妃娘娘有话尽管训示,不必再掐着民女,让民女变得更丑了!”,静呆了会儿,见比刚才更呆的张惜惜还保持着刚才掐人的架式,被捏着脸颊的周曼云忍不住出声提醒。 拧在她脸上的手一下子松开了,向下一伸,会合了另一只手一起将周曼云垂在身侧的右手抓了起来。 原本气焰嚣张的美人儿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攥着曼云右手的双手用力,再用力。 “你老实跟我说你要什么条件肯离了行宫?我贵为太妃,很多事都能做到的!……她们都骗人的,等你真刺杀了皇帝,你也活不了的。你年轻漂亮,等出了宫,可以有好多好日子过,何必在这儿浪费了性命……” 始料无及的周曼云在凄婉的哭声中一下子懵了,喃喃道:“我不是为了她们。而是……” “那你为了什么呀!”,张惜惜压着悲意,怒瞪起了双眼。只呆了会儿,又一下子抓着曼云的手按到了自己丰盈的胸前。 哭得泪雨滂沱的美人儿吸了口气,哽咽地建议道:“要不然,你杀他之前,先杀了我吧!反正别人都说我是妲己、妹喜那样的妖孽祸害!陈朝江山被弄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我害的!” “陈朝江山要亡不亡,关女人什么事?不关你事,也不关我事!” 当年传说中的张太妃,应当就真的是如同妖物一般的女人。不但生时迷惑君王,即使在建阳行宫中被闯宫的兵士远远地用石块砸成肉泥,也还残留了三分媚魂勾了数百条人命。可现在这样傻傻恸哭的泪美人,让周曼云觉得哭笑不得。 而自己潜进了夏口行宫又要以身犯险地做这样的傻事,与狗屁的江山社稷有什么关系?周曼云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摁在张惜惜胸上的素手,惨淡一笑。 只是意难平!对永德十五年还是梁王的泰业帝,无缘无故在大慈恩寺塔林刺出的那一剑。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第214章 世上最爱我的男人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半身座镜中映出的张惜惜,粉白的香腮上暗涌着兴奋的晕红。她伸出手摸了摸镜中倒影出来的新发式,看了又看。 不同于进了太妃位后常梳的高髻,现在正在她身后持着柄圆镜帮她返照着的周曼云刚为她挽了个说是江南这两年寻常女儿家常梳的低鬟。 未插沉得要命的钗环花钿,只用珍珠与小朵的鲜花缀着懒懒低堕的绿云,倒透出了几分难得的清新之感。 就算容颜早停驻在了初苞绽放的时间,但对于实际已年过三十的女人来说,能让自己显得更年轻漂亮些的手法总是偎贴的。 “今日我梳这发式正好能遮了脖上的痕迹呢!我跟你说的没假吧?他就是只对我一人才这么好……”,坐在妆台前的张惜惜转过脸对着曼云欣喜言道,伸向自个儿衣领的手也没忘了象个吃糖的小孩子一样显摆着颈上淡淡的吻痕。 这些,是昨晚她刚又侍候了至尊天子的战利品。 “太妃娘娘!”,立在两人身边不远处的蒋妈妈瞥了瞥正淡笑点头的周曼云,压低声提醒道:“娘娘!今天已经是八月二十三了!” “我知道!我知道!八月二十三!二十三又怎么了!你给我滚一边去!” 张惜惜恼怒地拍了下桌子,在椅上直接转过身,直接拖上了曼云的手,仰着粉脸儿解释道:“又不是我不给你安排!本来说是中秋节宴后让你去,结果却被两个自找死路的小贱人给截了……那天在承露阁的机会,是你说自己小日子来了不方便,是吧?然后昨晚,他突然来的玉藻宫。我也不好去找了你来……” 张惜惜喋喋不休的解释着,一脸蠢相尽显着给蒋妈妈看着。天下间的聪明人太多,她所能做的也就是最简单的以蠢卖蠢。 “按我想来,估摸着是刘宝英那个恶妇又妒上了,没事找事……” 她口中的恶妇刘宝英正是泰业帝的刘后,在夏口行宫中敢指着名这么叫着的除了当今也就张惜惜这个“庶母”了。平日她厌极刘后的添堵。可现而今,她只想给刘后送上句“干得漂亮!” 周曼云放着一只左手让张惜惜紧拽着,另只右手上持的小圆镜吃不住劲似的晃了晃,立时就被一个眼尖的侍女抢身过来接了走。 手心里有尖细的指甲在轻轻挠着!曼云不免心中苦笑,张惜惜又在借着机会暗示她,只要她有了离宫的念头,就会帮着她找了醉倚香的解药。不会让她连单手拿面小镜子的力气也没有。 也许在这么耗下去,自己真的也就放弃了那点子“面圣”的想法,要从这儿离开了吧? 自来玉藻宫初次拜见的那天起。周曼云又在夏口行宫里虚耗了小半个月。 原本以为一拍两合的事情,在遇到行止怪异的张太妃后就尽拧了。也许在蒋妈妈等人眼中看着的张惜惜是个什么都直接往出倒的傻子,但是曼云绝不敢认为她真是傻的,这小半个月,几乎日日传她相伴的张惜惜几乎明里暗里都在说服着曼云离开。 那些定了又改的日子不说有没有张惜惜自己在捣鬼,按着她这种明目张胆的胡折腾,不被有心人搅和了才就见了鬼。 缓步走在行宫依江曲绕的四十四桥上,周曼云低头看了看张惜惜挽在自己胳膊上的一只藕臂。都有了直接跳进沱江就此沉底的冲动。太妃娘娘如待姐妹似的亲热消受起来,压力极大。 “云儿。其实他真的对我很好。就算刘宝英是他的结发元后,当初在洛京也差点点惹着他险被砸得破了相,她能生下那个小崽子纯是算计好了的。可是他却从来没动过我一根小指甲,他对我说,我生来就是要他惜之怜之的!”,紧挽着曼云的张惜惜翘着涂着鲜红蔻丹的小尾指。一脸得色。 紧跟在两人身后的蒋妈妈张张了嘴,又老实地闭上了。身边跟着一堆宫女内侍,不方便去教训身份高贵的张太妃,而私下里,她定又会扯着嗓子辩解不过是想教周曼云点手段。省得让她们找来的这个女人没近了皇帝身边三尺,就象有些倒霉蛋一样被弄死了。 “他待你果真好!”,周曼云看了眼张太妃,轻声赞着。 眼前女子眉梢眼角透着的喜意半点不作伪,而且从始至终,曼云也从未在她口中听到一句“陛下”,只是单纯的“他”。 “当然!”,说着话正好行至了曲桥中心的钓月亭,张惜惜扯着曼云在亭中坐下,象是跟闺蜜分享恋情的小姑娘一样带着羞涩贴上了曼云的耳朵轻声道:“你这段时间常来玉藻,有看到越王吧?她们都当是我下了枕边功夫才让他将那小孩子放我这儿养,可其实我根本就没求过。是他说怕有人会暗里害我,就让那小子在宫里帮我试毒挡箭……” 天下间还有拿亲生子给情人做护身符的父亲?周曼云闻言,讶异地轻挑起了眉梢。 “你不信?”,张惜惜恼意满满地往曼云的胳膊上拧了一记。 “不是……”,曼云尴尬一笑,伸出的手指灵机一动指向了不远处一处犄出江岸的高楼道:“我只是觉得那边的楼奇怪得紧!好象有人盯着我们看似的!” “那一边?”,张惜惜媚眼斜飞地瞥了一眼,连忙招手唤了个在亭外等着的内侍过来。 张惜惜的喝骂,让小内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哀告道:“娘娘!那楼下正修着宫墙呢!真是隔了一道墙就到宫外了,奴婢们是不能过去的。四十四桥本就取了阔景修在江边,要防着宫中有人从这儿越逃,也为防着有盗匪从江上来,从那楼起始往东都是驻了护兵的箭楼……” “呸!把夏口行宫围得象铁筒子一样的护军都是她们刘家的!我看他们是想直接拿宫里的人当了箭靶子!”,张惜惜倒竖了柳眉,怒意更盛, “娘娘!我们回去吧!也许只是巡查的将士见桥上有人就多看了两眼。”,曼云力劝着,眼睛的余光扫过了蒋妈妈的马脸。如果没记差,昨日就撺掇着来钓月亭看江景的,就是这个老婆子。 那边箭楼上会是谁?周曼云的眼皮跳了跳,直觉有些不祥之感。 “其实,我才不怕被别人看呢!只不过不喜欢被除了他以外的男人看着!”,扶着曼云缓缓地绕步离了四十四桥,张惜惜还是扯着话题又兜着圈暗劝道:“云儿!你年纪这么小,一定还没遇到心怡的男人吧?如果女人一辈子没有遇到个爱着自己的男人就死了,真的好不值得……” “除了他呢?除了他,世上应该还有娘娘在意的其他男人吧?祖父兄弟?” “别提他们!他们一个一个都是些该死的东西!”,张惜惜凶巴巴地瞪起了眼,满脸厌恶。 也许是因为自己可以爱的人比张惜惜要多得多,所以才更加地不知足!周曼云淡淡一笑,默默地盯着自己在地上拉长变形的影子,慢移着步子。 “你在想谁?”,张惜惜敏感地顿住步子,盯上了周曼云微红的双眼。 “我想……想我爹了!”,曼云轻耸了下肩头,别过了脸去。 “鬼才信!”,张惜惜嘴里嘟哝着,眼底闪着惊喜,象是终于掘到了宝藏的孩子。 “真是想我爹了。小的时候,我常听娘讲说,这世上最爱我的男人应当就是我爹爹,从我初生那一刻起。从接生婆子的手里接过襁褓亲我的小脚丫,晚上整宿整宿守在我身边,我一有动静,他比娘亲和乳娘都跑来得快……牵着我的手教我走路,手把手地教我写字,然后还跟我讲,长大了会帮我找了天下间最疼我爱我的夫婿……” “哼!天下间哪儿有这么疼女儿的爹!如果你是儿子还差不多,想当年……呸!呸!你是成心说瞎话,恶心我是吧?”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曼云回过身,看着了一脸不屑的太妃娘娘,轻声道:“我对爹的记忆都是假的,都是阿爷和娘亲告诉我的。我自己一点都记不得了。” “这就对了!”,张惜惜如释重负地笑了,颜如花娇。接着她倨傲地昂头而行,将刚才自己心中突起的一点嫉妒丢到了九霄云外。 可正因为不记得,所以才更加地放不下。被拉下的周曼云回望了下身后渐远的一线江天,冷冷地勾起了嘴角。 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的前世。而这辈子她与父亲的初见,就是永德十五年的八月二十三,十二年前的今天。在沱江更上游的丰津见到的一个冰冰冷冷的骨殖坛。 重生一世,不知不觉许多身边亲人的命途都错了位,与前世似是而非,但只有父亲周檀的丝毫未变。 六月十五,我的重生日正是父亲的忌日! 周曼云的手狠狠地在自己一阵儿发疼的胸口上按了按。 接着她三步并两步地追上了将她拉下一丈远的张惜惜,笑语嫣然地唤道:“娘娘!你且行慢些,头发后面有些乱了,我帮你理下……” 远处耸立入江的箭楼最高一层,面对着行宫的一侧大开着窗,窗边临风立着两道身影,一白一黑。 “一竿清风能钓月!”,着着一身月白锦袍的高维半眯着眼,曲指叩着窗棂,隐带节律,仿若整个人还陶醉在美景之中。 “愚弟邀您拔冗一会可是费尽辛苦,千难万难。不过,今日所鉴,应当会让萧兄您觉得不虚此行吧?”(未完待续……) 第215章 宫墙外的怯意 江水桥影瞬间倒悬,带着水气的冷风直呛入喉…… 原本悠然自得评点的高维尖声一叫,再接着,发现自己正坐在箭楼内的地板上。 几个听到尖叫声冲到顶层的士兵,在门口停留了会儿就又离开了。 只领头的伍长留下小心翼翼地对着楼内的两个年轻人陪了笑脸,伸手将不知何时大开的窗子一一关好,嘴里碎念着嘱咐着:“两位公子,秋凉风大看景时可别开了窗,这里真真只能隔窗看的,万一惹着贵人就麻烦了……” 临着行宫最近的这座楼,因地制宜地收着些赏景费用,满足些个有钱有闲的公子哥们窥探行宫美女的好奇也不是一次两次。他们在夏口混了多年,收的也尽是放心钱,比如正坐地板上的高二少爷,都是知根知底。 但显然今天和高少爷同来的年轻人并不是什么善客。 被萧泓冷冷瞪走的伍长,一边从楼上拾阶下,一边嘴里小声嘟哝,心中暗自掂量要不要退钱,甚或是通知了高府来接人。 紧闭上门窗的箭楼中渐渐地回了暖,瘫坐在地上的高维也在暖意中回过了神。 一阵儿从胸腔里由衷迸出的大笑夹着抑不住的咳声,一下子就让他苍白如鬼的脸上多了两片潮红。 “萧泓!你不敢杀我!不敢!今日你我同游可是昨晚我在刘大人的酒宴上明说着的,我爹和萧世子都点了头。一路行来也尽有看着的人,还有楼下就现守着一伍兵……你能杀我,又杀了几人去毁了证据……” 笑声中摇摇晃晃站起的高维,走到了萧泓的跟前按上了他的肩膀,重带上象戏鼠的猫儿一样的自得。 眼前的萧泓与自己同龄。却比自己高过至少二寸,一身玄色堵在面前,就象记忆中一样象是道笼上身就挥不开的冰冷阴影。楼中现只有他们两人,就在刚才满脸狞色的萧泓更是直接将他摁出窗口,险些让他坠了下去。 但是他不怕他了。因为重又拉他离开险境的还正是对面这个心有所忌的男人。 “我们第一次见,应该是在洛京西郊的折柳亭?送别周五叔的时候……”。提起了多年前还未埋葬的光明童年,眼中闪动了丝怀念的高维不觉地将语气也换得柔和了许多,“那时,我就觉得你对五叔的礼太过了,不合规矩。”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有话直说!”,背靠上木板墙的萧泓抱着双臂,冷语喝着,极力抑着胸中的汹涌骇浪,不想让自己在冲动之下真的做出杀人之举。就如高维方才所言。从最初受邀离开到现在,留下了太多痕迹。他不怕自身惹下麻烦,但现在他的兄弟们也同在一城之内。 “如果五叔没有那么早过身的话,也许现在周曼云已是我的妻子了!”,高维特意挑衅地看了面无表情的萧泓一眼,道:“不过还好!她现在是你的未婚妻,进了这行宫之中是生是死,已与我没有半分干系。” “与你无关?”。萧泓的目光落在靠窗几案正摆着的一卷画轴之上。 画轴摊开着,纸上是一副水墨淡彩的行宫略图。明显是高维假公济私从原本督造行宫的父亲那儿顺来的摹本。但是眼下,画是其次,重在画轴边的黑檀木轴头,圆柱的木轴有暗格,格中正藏着一柄黑皮云纹的匕首。 潜霭,周曼云随身从未轻离的潜霭。 如果不是高维请客时玩了一小手“图穷匕现”。那么萧泓也不会跟着他来了这里。 从前连自己借用一会儿就会讨回去的随身之物,都无法留在身边,可见周曼云的处境应当是实在糟糕至极!想着此前远远在桥上看到的人影,萧泓颤抖地张了下嘴唇,接着。闪动的眼帘轻轻一闭,猛地一下别过头去。 “宫门深如海,萧郎成路人。说的岂不就是你!”,对面人难舍的表情更是取悦了高维,他脸上的笑意反倒更浓了。 “不过也无所谓,萧兄家世大好,年少英俊,少了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未婚妻,自可再行聘了名门淑媛。从此后,她自攀了龙床,当她的宫妃贵人,而……” 砰地一声巨响,正说着话的高维被狠狠地摔到了桌前。 “她应该在哪儿?”,一柄剑鞘将高维已抵住画卷的脑袋压得更低了些,萧泓冷笑道:“行宫略图,方便窥视的箭楼,喋喋不休的挑拨,你所求的不过是让我自投罗网罢了。既已如此,就说清楚她在哪儿!” 一只瑟瑟发抖的手指艰难地点在了行宫边角的玉润宫上。 寒剑出鞘,从高维的脸边划过直切拉在了画卷之上,一声杀猪般的尖叫声又一次地飚了起来。 “你不怕死?”,萧泓冷声一哼,将扯着高维的发髻将人一把搡到了一边,还剑入鞘,顺势狠狠地将鞘尾往高维的小腹上狠劲一顶。 看看摊在地上如死狗一般不再聒噪的男人,萧泓抬了脚又是狠狠地一踢,才呼出了一口在胸口憋闷许久的恶浊长气。 人,他杀不得,但并非伤不得。就算这是在萧家兄弟们刚来不到四天的夏口城。 萧泓割下绢制图纸两边,再从轴头暗格中取了潜霭,将图裹在匕首上,揣进怀里,咯噔咯噔,一溜烟儿地跑下楼去。 比酒楼伙计还来得殷勤的胖伍长,脸笑身躬,本欲在楼门口说上欢迎再来的场面话,可话没出口,人已没了。 “鬼一样!”,没如以往收到打赏的胖伍长冲地上狠啐一口,才想起楼上应当还有一位。 不过一会儿,箭楼顶层响起了胖伍长鬼哭狼嚎似的哭叫声,仿若是在展示着夏口护军抵御外敌的特殊必杀绝技…… 夏口的街道人头攒动,热闹非常。 圣驾在此,不管是天下客流熙熙攘攘嗅到利益所在,还是用皮鞭刻意维持住的一城繁荣,总之。在阳光之下尽显升平。 人群之中,只有一直抓着自己胸口,步履飘忽地行走着的萧泓觉得脚下前行之路坎坷不平。 那些已在暗夜里习惯的痛竟然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钓月亭上那张带着轻愁的俏脸如刀似剑,正硬生生地剐着他。 萧泓跟着长兄萧泽是四天前才到了夏口城的,三哥八弟也都在。原本。他已软磨硬缠地求得了萧泽的同意,在后日就偷偷渡江,往霍城行一趟。夏口城看着一片歌舞升平,但却危机四伏,在这时撇下他们离开,他已占尽了不孝不悌。 可是,他要找的周曼云居然在行宫里。那个被打伤丢在江边箭楼的高维应当并没说谎,只不过是挖了个不得不跳的陷阱逼着自己去跳。 怀中揣着潜霭象烙铁一样烙着肌肤,空气中隐隐都带上焦灼的味道。一只拳头抬起放在干裂地渗出道血丝的嘴唇边。牢牢地压着,眼前一片模糊的萧泓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地在大街上痛叫出声。 天下间怎么会有周曼云那样傻的笨女人!而自己却更傻更笨更无可救药…… “玉润、玉润……若是私闯宫禁被逮到,要玉碎的不仅仅是两个人而已……” 一口血气涌在喉头,萧泓摇晃的身子砰地一下撞在了个穿着绿袍的黑皮小子身上,反退了两步,才晃悠地站住。 “你走路不带长眼的!”,不知为了何事也同样红着眼睛的黑脸小子扬起了钵大的拳头,狠咬着牙。憋着股子劲头象是冲上去揍了眼前冲撞他的人。 “刘达!”,一只手从黑小子身后扳住了他厚实的身子板。一个麦色肌肤的英俊青年瞪眼示意着就在不远处晃荡的一队巡街士兵。 “呸!”,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黑小子恼恼地收住了拳。 “刚才那人呢?”,见安抚住了同伴,立在他身边的年轻人收起了一脸紧张,带着些疑惑看向对面。 “无胆的小贼趁小爷不备居然就溜了!撞了人连个屁都不会放。下次被逮到我剥了他的皮……”,找着迁怒对象的黑小子当街破口大骂,宣泄着此前在酒楼里听到无耻流言的愤怒。 刚才那个人倒是有几分面善。半胁半哄着黑小子的年轻人,快速地在脑海中过了下所识之人,接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要不是朝廷鹰犬就好!”眼熟只是一瞥之下的感觉。他根本就没看清。 打着护驾旗号的云州军带着一拔沿途砍下的流寇人头在四天前赶到夏口城。 城中驻军已满,跟着皇帝的御林军也不会让带着血腥气的藩镇外兵进了城,云州军远驻在夏口城东北六十里外的朴镇,一向喜欢光着膀子跟下层兵士们一起打混的萧家三子萧渊直接留在朴镇,就没打算进城应付见驾的烦心事。 萧泽只带着两个在礼仪上还尚可救药的弟弟在城里征了个小院住着,也只计划走个过场,见过该见的人后就离了险地。 泰业帝是块好肉,但肉少狼多,萧家还没打算当了第一个下嘴的平白为自个儿惹上了一身膻气。 所以,从萧泓大早上跟着那个姓高的豺子出游起,萧泽就尽推了所有事,在书房里静等着六弟回来。昨晚,当朝国丈刘仁甫迎客接风的酒宴上,私找萧泓敬酒的高维是怎么把弟弟说服的,他也急想弄了清楚。 “世子爷!六爷回来了!” 正拿着书卷静心看着的萧泽听到贴身侍卫相报,点了点头。 “六爷一回来,就叫水,说要沐浴更衣。”,估量着萧泽有唤萧泓来见的打算,侍卫连忙报了现下的情形。 原本想着等等就算的沐浴,让萧泽等了半个多时辰后还是选择了亲自上门。 砰砰的敲门声和萧泽焦急的喝问声在门外如雷般地响着,室内一片静,死沉的静。 萧泓听不见。 他的脸扎在冰凉的水里,仿佛想把自己就这样地干脆溺死就算了。一切的一切,让他心生胆怯……(未完待续……) 第216章 闯宫 “不小心睡着了?”,萧泽狐疑地打量着立在面前的弟弟,心中半点不信。 刚及冠的六弟即便个头儿与己平齐,身量也相差无几,但天生更精致些的容颜也更容易暴露出年轻的稚嫩,不擅说谎的眼神躲闪让人一览无余。 “哥!”,萧泓低下头,索性抢上前一步一个熊抱搂住了兄长,压低声在萧泽的耳边言道:“哥,我又闯祸了!” 果然不出所料!听到弟弟直陈,反倒放下心头大石的萧泽拍了拍萧泓的后背,爽朗地笑问道:“把那个高家子给揍了?” “嗯!打了他,可能有踢断骨头……”,在箭楼上的下脚轻重,萧泓自个儿也记不得了,不过也正好拿来掩塞着无法真正对长兄提到的实情。 “打就打了!有什么了不得的!” “哥,我们在夏口,可是我还是闯了祸……”,萧泓喉间咔咕着,紧闭上了红透的双眼,脑袋抵在萧泽肩上动也不动。眼下的兄长对他越是包容护短,他越是愧疚不安,几几欲死。 “也算是好事!既如此,我们就等着高家找上门来!”,萧泽的脸上的笑意反倒更盛了,安慰道:“昨晚刘老头不是提了要你和小八与别的勋贵子弟一起编入行宫侍卫营,要高家来闹,你就和小八再跟人打上一架,然后我倒反能用不好管教的借口带着你们一起回了朴镇。” 做长兄的为弟弟们收拾烂摊子已然驾轻就熟,因此每遇了弟弟们的打架斗殴事,萧泽总能很快地找补回更多的好处。 刘仁甫的那套将各地勤王将官所带子弟留在行宫当差的把戏,不过是要让萧家兄弟与其他人一道为质罢了。如果真的打一架就能趁机出了城,倒不用再按原本的计划让小八涉险走一遭。 “大哥,我想今晚就直接去了江南。” “你揍高维是因为他提到周曼云在江南有事?”。萧泽的眸光一下冷了下来,扳正了萧泓的肩膀,盯着他的双眼问道。 萧泓迟疑地点了点头,眼角眉梢尽是遮挡不住的心虚。 “又是那个女人!”,萧泽狠挫了下牙床,不禁低咒出声。 “哥!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萧泓一把抓住了长兄的手,红着眼眶,眸闪泪光。 每一次的事情发生总是让心里重视的兄长对曼云的看法更差,也更能深刻意识自己对两人之间情爱关系的控制无力。可明知如此,但却不知该如何去改变。也许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愚蠢而又无能的人…… 细心地整理着自己要往“江南”的行囊,萧泓忍不住抽了下发酸的鼻子,再接着,脸上带着抹苦笑。伸手摸上了包袱里的一个白瓷圆球瓶。 呆呆地站了会儿,他还是将手里光滑的圆球瓶细心地裹好,放进了怀里。 “六哥!”,倚着半开的窗,大声叫着的黑脸少年脸上透着股子朝气,让抬眼看他的萧泓心中暗暗地生了一丝羡。 “大哥让你拿给你的!”,一个蓝布的小包袱向萧泓塞了过来,跑腿的萧泷打抱不平地哼道:“六哥你早说要去江南了。不过是提前两天走罢了,可大哥还是气着了。他和爹一样。就巴不得我们都老老实实地听话。” 再一想自己几个月前刚被当赔礼一样典当出的姻缘,萧泷长叹了声道:“其实,象六哥一样能去找了自己喜欢的女子,多好!” “我后悔了!”,萧泓一边低头重整着包袱,一边嘴里低声地应道。 “什么?”。萧泷撑肘越过了大半个窗子,一脸不可思议。 “我后悔了!很后悔!所以你听爹爹和大哥的,直接去喜欢你应该喜欢的那一个就好。省得如我一样,不当人子,累及父兄……” “六哥!” “萧泷!”。萧泓扬脸一笑,抢声嘱咐道:“要是在任何不应该看到我的地方看到我,无论什么情况,都当不认识就好了。” “六哥什么意思?”,萧泷追问了句,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的感觉。 “先帮我把这话存着,等到明天早上起来或是夜里有大事发生,你记得将这话转告大哥就好。不然,云州府里暖莲院的事……”,对着窗外愣愣的弟弟,萧泓大笑着竖起了一只手掌。 秘密,曾经不小心被六哥抓到的秘密。萧泷皱了皱鼻子,狠一咬牙,起身一蹦,一只手与萧泓的响亮地拍在了一处。 平缓而流的秋江,月影徘徊。八月夜空下的夏口行宫仿若浸在了馥郁的香气之中…… “是攀着那株老金桂过来的?”,屋内未点灯烛,周曼云隔着一扇纱窗对着窗外显出的熟悉影子,笑语相问。 影不答,只是直身搭上了虚掩的窗棂。 周曼云抿唇一笑,对着窗大方地张开了双臂。 窗开,影动!如电般跃入的温热身体直接就被周曼云抱了个满怀,盘在她腕上的银子嫉妒地一甩尾,不见了踪迹。 “紫晶!你今晚又无事可做了吗?”。,曼云摸着怀中小东西光滑的皮毛,低语相问。虽然,她还不清楚这只小貂的底细,但这样带毒且还能在行宫之中大摇大摆行走的小动物必定有着不可撼动的靠山,而十之八九正是皇帝陛下。 “如果正要对皇帝下毒,第一个要对付的是不是就得是你?”,曼云心里想着,不敢问出口。她不敢轻视这些带着灵性的小生灵,真要问了,反目成仇的结果,她现在也有些难以接受了。 自那天早晨在序春巷见过后,紫晶就开始时不时地夜访了玉润宫,总不嫌腻。好在王妈妈现已被傀儡蛊控住了,每到夜里,曼云自会让王妈妈去“管束”了宫里的其他宫女内侍。王妈妈身上能使人安睡的药物,还是足够用的。 如果这宫中只有紫晶这么一只试毒的灵兽,那么找个机会把它偷走。是不是就好了?周曼云的手在紫晶身上抚着,眼神儿一片迷离,就连大开的窗户也也忘了重新扣上。 院子东边的树顶,有月如镰,一道黑影掠过恰恰割开了树影,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紫晶敏感地支起耳朵。四爪按着曼云的胳膊立了起来。 银子没示警,显然与紫晶还不算默契的曼云愣了愣,松开了手,只当小东西要赶着离开。 柔软黑色带着紫影流光,在空中划出条弧线,向着近了窗的夜行人狠狠地扑了过去。 “刺客?”,周曼云后知后觉地反映过来,再一下却是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紫晶!不要!” 紫晶滑动的黑影灵巧地滞停在空中。长尾一甩重又跃上了高树,身如风带起一阵儿枝摇颤抖。隐环在紫晶腿上的银子,悄昂着头,似带不屑。要等着自己的笨宿主认人,紫晶的毒爪早就划了人脸直接帮忙破相了。 花叶摇曳飘落,树下鞋也未趿上就慌忙跑出来的周曼云已被箍在了阴影里。 “你怎么在这儿!”,周曼云仰着脸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萧泓,满目痴傻。 “这话不该我问你吗?”。。一低头就能见怀中红唇诱人,但觉得疲累不堪的萧泓现在只有把眼前女人掐死的冲动。女人从窗户里跃出来的灵巧身影。还有这句糊里糊涂的问话,显然直揭了他冒险私闯禁宫的自作多情。 她是自己把自己送到这行宫里的。不提情爱,就算是从少年时起就配合无间的同伙,只要近身看清她的状态,萧泓一下就能看清她那点根本就藏不住的心思。 周曼云涨红着脸,紧咬着唇。心中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 当初被王妈妈带进行宫之后的悲喜莫名,让她大胆地做了冲动一试的决定,但这计划中根本就没包括了萧泓这一节。原本她想着赶在八月底了结前事,就溜出行宫,即便再不顺利。也能利用着下月夏口被围的纷乱逃之夭夭。 按着前世的记忆,在八月末来到夏口应当只是萧泽而已,一直撑到了九月夏口围城。而自己在西郊遇到的萧泓,是带着第二批驰援的萧家军来救长兄的。 完了!又一次拿着前世那些残留的记忆填了今生的空。一想到萧泓会出现在这里的可能,周曼云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 “换上衣服跟我出去!”,一件内侍的外裳扔到周曼云的怀里,萧泓盯着正不停变着脸色的女人,强压怒火。这座宫院静得吓人,他一进来就直觉象是进了鬼院,更显出了周曼云的作贼心虚。” “再等两天,好吗?”。,周曼云下意识地直接拖住了萧泓的手,语带哀求。 “你要做什么?想用你的毒术和三脚猫的功夫刺杀当今,以报父仇?” 周曼云的脑子一片嗡嗡直响,不知该如何去应,直愣的双眼更显得一片茫然。 “离开!求你离开!就算为我放弃好吗?”。,萧泓低下头,咬牙切齿地道:“不就是弑君吗?你从这里离开,一切都交给我。你想杀他,我就帮你杀了他就是!” 杀了谁?自幼受训的敏感词汇还有树下隐带的毒气,让树上的紫晶重又躁动不安起来,不顾银子的利牙,一个闪身就扑了下来。 正抓着曼云双臂的萧泓,敏捷地撒手向后撤了一步。 飞挠而来的兽爪还是将他的外衣抓扯破了一片,一个白色的圆瓷瓶蓬地一下在紫晶的拔爪下炸裂在地上。 “那是什么?”,被萧泓护着挡在树干下的周曼云抓着男人的手臂,心有余悸地问着。洒在地上直冒起阵呛人白烟的毒液,这人居然贴身带着,让她足以吓丢了魂。 “萧家死士用的定颜水。”,搁在她发顶的答话透着冷冷的寒气。 “定颜水?你是要拿来做什么?一个不慎,你就毁了。”,周曼云气愤地低吼出声,只一提毒名,她就能明白了这是专供了死士专门用来毁尸灭迹不留线索的,供敌也供己,所谓定颜实际是让人无颜可查。 “如果被逮到,就毁了你我省得祸害家人。”,萧泓冷笑相讥,将身边扣紧的周曼云向着树干处压得更实了些。 夜风中,缉拿刺客的呼喝声远远地传了过来……(未完待续……) 第217章 爱屋及乌 恐惧如同张无边无际的黑网兜头向着周曼云罩了过来。 如果说起先是为了给联丰号争取更多的时间甘愿作质还多少有些无奈,那么这一个来月在夏口行宫之中,曼云心中其实是暗自得意的。自认牢牢控制着她的王妈妈不管白日里多么的精明能干严防死守,可只要待等入夜催动了傀儡蛊,玉润宫关起门来就成了周曼云的小天下。 无怪当年师父徐讷就评价过傀儡蛊是天下最为糟糕的蛊物,不论是对施者还是受者。掌控着木偶的虚幻成就感真的容易让人忘乎所以,全然不记得自己本也就是浮游在一堆烂泥上即将涸死的一条小鱼。 晶莹泪花在周曼云的眼眶里打着转,小手抓紧了萧泓的衣襟,在冷风中轻颤的身体忍不住地向前方的温暖更靠紧了些。 萧泓低头看了眼曼云裙下微露出正紧张抓泥的圆巧脚趾,伸手扶着她轻轻一带,让她整个人立在了自己的脚面上。曾经在霍城周家的藏岫楼,周曼云也曾这样亲密无间地和他贴着,初定下亲事的小儿女耳鬓厮磨,总有彻夜说不腻的话语和温情脉脉的亲吻。 可这一刻,他将她拉得更近些,只为能更清楚地看着她打心底散出的惧意,冷冷地抿紧了嘴唇,没有半点出声安慰的想法。 她还懂得害怕是好事,就索性让她怕个够! 暗夜中着火的宫殿与缉拿刺客的呼喝声距这儿还远得很,而且萧泓明白根本就与己无关。既已决定冒险,那么进行宫找人就更加宜早不宜迟。只是他没想到在偷摸进行宫之后发现了另一批大约十二三人的潜行客。 那些应该才是正经的刺客。 暗带着几分可加利用的庆幸,萧泓偷偷摸摸地跟了一小截留下了几具能指证真刺客们行进方向的尸首,才又折身奔向来僻静的玉润宫。 “趁着他们引开宫中内卫,我们离开。”,感到被那只奇怪小兽抓破的衣襟已微微多加了层泪痕,萧泓微挑眉尾,反扯上曼云的手向房里走去。单薄透风的寝衣,连袜都未穿的脚丫……不管怎样紧急。他也不可能带着这样的累赘去进行一场逃亡。 “我的衣服在这儿!”,周曼云扯住了要去房中翻箱的萧泓,指向了搁在外间书案边的一只梅瓶。 剑鞘扫过,瓷片迸碎。 萧泓从碎瓷中捡起衣服包,侧目看向曼云,原本就阴沉的面容更刷上了层铁青。 砸破瓷器的声响巨大,但是晚间都被香药催眠的玉润宫中人都没有反应。只有就在内屋里小榻上为曼云守夜的王妈妈迅速地翻起身来。 可刚从内室警觉地走到门口,老妇人就渐渐地目呆眼直,跟被扯上线的木偶一样直愣愣视而不见地从两人身边擦过,直接走到外门,牢牢地坐在了门槛之上。 “我给她下过蛊的!”,曼云的双手系着衣带,嘴里慌忙解释。 “预谋周详!”。出唇的赞语尽带讽刺,蹲身拉过小靴的萧泓狠捏住女人的脚踝,冷语问道:“如果不是我多事地闯进宫,你自有妙计杀了皇帝?” “若晚上一天……”,周曼云轻声辩了半句,脚上一疼,又将话尽咽了,由着萧泓硬给她套上了小靴。 “你不晓得陈朝后宫规矩?象你这样的女人要见皇帝,必是要洗发沐浴,片缕不着地用绫缎裹身才能进了皇帝寝宫!”。虽然明知不是算帐的好时机,萧泓还是咬着牙狠咒了出声,如果不是怕她在宫中多呆一日就多出一日危险,他又何必闯了进来。 “我知道,可是我从没打算那样……” 此前扔过一次的内侍外衣直接罩了过来,也牢牢地将她的解释扎了回去。 “出去再说!”,将周曼云扯到门边的萧泓侧目示意她先弄开正老实守门的王妈妈。 轻击了三下手掌,坐在门槛上的王妈妈腆着一脸憨笑缓缓地起身挪了开来。将刚才堵着的院景也一点点现了出来。 看到院中情形,萧泓眸光一暗,腰间的长剑也跟着缓缓地拔出…… “他也中过你的蛊?”,萧泓没回头。单臂护着身后的曼云,轻声相问。 沉静如死域一样的宫院中立着一道人影,如果不是帽沿处微露出了一抹银霜,一身与夜相融的深紫根本就无法让人认出,甚至直到现在都没听到半点呼吸声,如同凭空出现的阴鬼。 “没!”,曼云的手指搭在萧泓的肩头上,咽了下唾沫,声仍涩涩。她习过武,院子里这位老内监的功夫她辩不出斤两,直觉得可怕,很可怕。 院子里响起了一阵儿沙哑的冷笑,如枭夜鸣,嘲笑着正自投罗网的一对小雀。 “咱家原还以为你是个好的!”,愤怒的鸭嗓冗然拔高,吕正抬起手臂振了振衣袖,原本驻停在树上的紫晶见着老伙伴相唤的动作,一个跃身飞扑过来伸爪挂在他的袖上。 原本缠在紫晶腿上的银子,在它跃动于空的瞬间,摇身换上黑色落潜在地上,慢慢地向着曼云的方向蠕动过去。见了男人就丢银子的女人,让她很是恼火,若不得紫晶这一跃,她要再潜回曼云身边还不知要费了多少功夫。 “银子咬他!”,曼云感觉到了银子渐近的回归,不禁在心中暗自大叫,欲哭无泪。那小小的一线本来就在老太监的脚边,可却不动口进攻,只还一点点往前爬着。 “走出来丢下兵器!看在紫晶面上,咱家赐你们个全尸!”,吕正搂稳了紫晶在院中立着,顺着怀中光滑皮毛的同时,也安抚着自个儿心中的滔滔怒意。人活得年纪大了,能气的事并不多。而屋内欺骗了紫晶信任的女人,他无法原谅。 敛息立在场院中时,吕正已听出了屋里的那女人正是刺客的同伙。 萧泓侧过头看了曼云一眼,曼云轻轻地点了点头。 原本呆靠着墙边的王妈妈突然发出如兽般的尖嘶,义无反顾地向着院中的老太监冲了过去。 在她冲身的一瞬,萧泓紧拉着曼云的手,一同向着另个方向跃了出去。 一个滑步,曼云的脚尖挨上了地上还正爬着的银子。险险地将银子挂在了足尖。一丝冰凉很快地渗体而入,周曼云心有余悸地闭了下眼。没把银子丢下或踩死,真好! 就这逃跑还脚底打滑的功夫还学人刺杀!把曼云重扯回身边的萧泓,立身持剑重又对上了老太监,银色的月光淡影打在他的脸上,冷肃得如同雕像。 刚才那一下,他们也只来得及跑到院中罢了。而老太监已又一次飘着鬼魅的身形拦在了他们的身前,院子中横躺着王妈妈的尸体,脑顶是五个正汩汩流血的深窟窿,而小貂紫晶正拱嘴在旁,从尸体里爬出的傀儡虫吸引了它的注意力。 “殿下!”,一声呓语突然地从前方的老太监嘴里飘了出来,紧盯着萧泓的一双老眼竟然浑浊生泪。 吃了小虫又奔回到吕正身边的紫晶困惑地歪头看了看老伙计。伸出小舌头舔了舔他带血的右手五指。 斯人已没!当年长得神似明昭皇后的小太子已经与他的母亲一道葬进皇陵之中,吕正心酸地抄手搂过紫晶,突然心头电光火石地一闪。 “你是萧家小六!” 不但会被抓到,还会被认出来!萧泓的脸上突显狞色,手中举着剑义无返顾地向前直刺。即便实力悬殊,他也得杀了这个能认出他来的老太监,必须。 “不要!他是,是萧家六子萧泓!” 萧泓不可思议地侧转头,狠盯住了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扯住他胳膊的周曼云。 曼云对着他摇摇头,俏脸转向眼前的老太监戚声哀求道:“公公!若有错。尽是小女受人蛊惑意图不轨。他不过是为救我才误陷此地,还请您行个方便让他出宫。”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已渐近了玉润宫,眼前的老太监功夫极高,萧泓并不是对手,左右皆是行险,她也就索性一赌,赌银子的毫无作为,也赌紫晶前世里被寄养的命运。 “萧泓!”。吕正嘴里轻念了下眼前年轻人的名字,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紫晶,颓唐地松开了双手。永德十五年他见到的萧家小六正跟死去的小太子一般的年纪,都是九岁。样貌极似,而现在的他正象了自己曾想过的英俊模样。 被突然放开的紫晶有些发懵,见曼云暗地伸着手指勾它,顿了顿步子就攀上了曼云的腿。 “抱紧它!”,周曼云一把抄起紫晶塞进了萧泓的怀里,低声交待。 这男人身上没毒并不舒服。被萧泓僵硬捧着的紫晶动了动身体,本想跃走,但看着曼云贴身紧挨过来,也就耷了耳朵向着萧泓身上紧靠了些,想给曼云挪点地方。 “紫晶!”,回过神的吕正扬声唤了下,接着又呆呆地盯住了前方挤作一团的两人一兽,艰涩地问道:“她又是什么人?” “我的女人!”,萧泓怒斜了还要抢男人话的曼云一眼,朗声相答。虽然眼下诡异的情形,让他不明所以,但是对面老太监已渐谈的杀意威压对他来说实是好事。 “紫晶,这也算是爱屋及乌吗?”,吕正的嘴角艰难地向上一翘。 “您是先帝身边的吕爷爷?!”,对面老太监的干瘪一笑,倒是让萧泓一下子从久远的记忆里翻出了童年认识的旧人。 “六公子居然还记得老奴!”,吕正的目光更加地柔和了。 火把映天红,轰轰的砸门声在外面响着,搜宫侍卫的大喊声将玉润宫里酣睡的人们终于也通通地吵醒了…… ps: 角色设定仿佛已是大势所驱,那个本文角设也就跟着写了俩,可能不尽人意,可就那样没得办法。还想看别人的不?算了,看银子吧,我喜欢银子。 第218章 心宿大辰 玉润宫宫门大开,进来先是一队持火明杖,明铠亮甲的宫廷侍卫,再接着是群神情清冷的灰衣太监。而宫门内外立时被挟弓带箭的射手抢占了各个有利的控制点。 “你们都是些个死人不成?进了门就跟木桩似的地杵着!”,一个四十出头,圆脸白肤,长相富态的红衣太监一边跨过打着小腿肚子的高门槛,一边扯着嗓子喝骂着前方突然停住的队伍。 有机灵的小内侍退了几步,轻扯了下他的袖子。 被受刺客惊吓后的皇帝钦点了搜宫的大太监胡进,这下子才看清了空阔宫院中的情形,眼皮一跳,换上了一脸讪笑走上前去。 院子里横倒着具尸首,而在尸体的边上正立着一身紫袍的吕正,银发的老者神情漠然,只伸手轻抚着怀中的小貂,根本不抬了正眼看人。 “胡进!你来得正好。你且跟咱家解释下,何时内宫的搜宫事尽交给外廷侍卫们来做?” 胡进暗啐一口,弯腰揖礼陪了笑脸道:“师傅,咱可都是按了陛下的旨意办事的。”。侍卫总管刘仁和也是刘后家中的叔伯,得当今信重的刘家本就不太重视了内宫里不得入了外男的规矩,而自出师就被安置到当今天子身边的胡进也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虽有师徒之分,但是胡进自认与本应去给孝宗守陵的吕正不同,起码他们忠的不是同一个君。象吕正这样留恋着旧日的老人,其实早该被淘汰了才是。 不过仗的就是他怀里的小东西罢了。胡进瞥了眼紫晶,弯着的腰更显出了谦卑的恭顺。“吕公公,您老人家怎么又会到了这儿?” “紫晶发现个带毒的女人,咱家跟过来杀了她。”,吕正轻描淡写地应了声。抬起厚靴,示意地往尸体方向点了点。 “公公受累!”,胡进笑着扶上了吕正的胳膊,嘴里喋喋不停喝着,既让人将吕正送回他住的松崎院,也不忘记安排着侍从宫卫细心搜检了玉润宫。 “咱家不用人送!你自办好了差事才是。”。吕正的一双白眉拧着一把厚刷,不满地抖了抖手,对着仍是一片黑暗的宫室正殿大声唤道:“大辰,跟咱家回去了。” 月凉瓦冷,屋檐倒斗处无声无息地立起一道黑色的人影,原本象是凭空长出来似的。原本就噤若寒蝉的玉润宫人忍不住地毛孔一缩。 屋檐上的人没下来,只如影子一般,亦步亦趋地跟着吕正稳稳向着宫院门外走的身形,缓缓地沿着屋脊向着大开的宫门走去…… “吕公公!”。眼见着吕正带着“影子”将要走出玉润宫门,胡进一个闪身,身影飘忽如叶,直挡在了吕正的身前,高抬起了一只右手。 宫里宫外的箭矢在示意之下,齐齐对准了那道诡异出现的黑影。 “胡进,你什么意思?”,吕正的白眉颤了颤。尖声相问。 “师傅!自陈朝产国以来,宫内暗卫向以二十八宿分。早在永德年间。蒙先帝爱重,咱就统领了白虎部卫在陛下身边。后来先帝去时,您又遵了遗旨将朱雀卫交到了小郁的手上,现如今玄武守着洛京皇宫,只有青龙……” “胡进!咱家早就跟你说过,按着祖宗规矩四卫之职不可能同归一人。作人不可贪心!” “吕公公。小的不过有些好奇罢了。”,胡进向高处正提剑肃立的黑影仰面一笑道:“实不相瞒,特搜玉润宫是接了有刺客来此的准信的。公公死死把着不放的青龙卫,胡进从未见过一人,总觉得应该认认人。省得今后误会。特别是公公唤的这位可是心宿的大辰!” 东方青龙七宿中最特别的心宿,主星大火亦称大辰,按着古时星法正是天司空的帝星之相。陈朝开国以来,除了在高祖年间曾有位身份特殊的暗卫曾经定此名外,百年以来就再未有过第二人,只是自己觉得用别的名号来称呼他会玷污了他的身份,才一时不慎地脱口而出。 吕正强压下心头暗涌的恼悔,抬起手腕,轻击了下手掌。 立在上空的黑影听音落地,傲然立着,从头到脚裹在一片黑色之中,面上也蒙着黑巾,只露了一双眼睛,清澈澄明。 按着身形,与递进宫里的密报正好相合,胡进的眼皮狂喜地跳了下,语气平静地对着吕正道:“公公可否让他解下面巾,让咱看上一眼。”。如果真的如自己猜测的那样,是图画中人,那么这一次的收获就不仅仅是个刺客而已。 吕正挑眉看了眼蒙着面巾的年轻男子,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只黑布缚至指节中段的手掌伸向了蒙面巾,慢条斯里地解了开来,几把照亮的火把跟着蒙面男子指尖的动作一并凑了过来。 强光之下,一切无所遁形…… 胡进倒吸一口冷气,向后猛退开一步,再接着,却是发狠地冲步上前用手指揉捏起乍现面容的颈侧,想要找到戴了面具的破绽。立在他眼前的年轻男子依旧平静地看着他瞳仁中倒映出的影像,不闪不避。 眼前的一张脸根本就不似人形。 从脖颈而上尽是密密麻麻的红色肿块,左脸上的肿块上更是生出了紫黑色的硬痂,直从下颌顶到眼眶边。而不合常理的肿胀更是让人的鼻子嘴巴都现出了种扭曲的侧移,恐怖非常。 “凡被选进了青龙卫房、心、尾三宿的都要经了常年药浴药蚀,一旦抗不过就会毁容身死。不过,胡进,你当年好象在初检时就不合格被筛掉了吧?”,吕正立在了丑陋的黑衣人身边,伸了手象是要再帮着他解下更多,供人验看。 小貂紫晶一个蹿身立在了黑衣人的肩头,虎视眈眈地盯住了胡进。 胡进恭谦地低下了头…… 倦起的日头打着呵欠爬上天空,无气无力地撑着个惨淡晦暗的天色,秋云积阴。 夏口行宫的松崎院里,紫晶刚在树上咬死只乱叫的鸟儿,不大的院落冷肃非常,紧闭的门窗更显出了几分阴沉。 咝的一声吸气,响在了吕正的耳边。 “滚出去!”,手持药签的吕正狠瞪了发出声的干孙吕守一眼,再待转向一直平静地闭着双眼的萧泓,一双老眼更带上了愤怒的火焰。 “那女人居然敢这样对你!怎么会想到往你的脸上抹赤蛛毒液!”,作为伺毒之人,在玉润宫里吕正就发现了萧泓身上被下了毒,可是待等将人带回来细诊,才发现临时用来毁容的毒物实在霸道得紧。 “用这种毒,应该是她一时情急没了更好的选择吧?”。虽然没有正式照过镜子,但是从别人的眼睛里,萧泓还是明白自己现在不堪入目的样子有多么丑恶陋。 当时确实紧急,宫门将破,吕正也只来得及交待一句遮掩了头脸侍机跟他一起走。在吕正与人应对之时,将他扯进屋里的曼云伸了只手往他脸上一抹,帮他绑上了面巾。连一句交待也没有,就把他推出了房门之外。 “那女人竟然舍得!”,吕正心疼地将乳白色的药膏轻轻地抹在了萧泓脸上的黑痂上,慈祥而又细心。被毒液侵蚀的这张脸,对他来说,就是生命中能获得最后救赎的一点光,他不容许任何人毁去。 “吕爷爷,不关她的事。您若是有法子,可不可以……”,火烧火燎的脸上多了片清凉,萧泓斟酌着话语,想要说服着眼前看上去对他好得过分的老太监,眸光闪动。 “六公子!您直接唤老奴吕五吧!”,吕正长叹口气,正色道:“任何人都不值得您伸手相救,不值得您这样哀声求告……” “吕……吕五,她是我的妻子,未婚妻!”,萧泓的嘴角抽动了下,握住吕正的老手,低声道:“她叫周曼云,周世荣老大人的孙女,周柘周迟斋的独生女儿。去年时,我们已定下亲事,若不是周老大人去世,她已经是我的妻了。” 是周曼云先选择了相信这个老太监,他也就将信任再延下去。求人相助,必得待之以诚,他想让这位老人明白他的心意。 “她是为了永德十五年周柘在大慈恩寺为当今所杀的旧事而来?因此想谋刺皇帝?”,吕正一双老眼中掺进了悲凉的冷色。 萧泓犹豫了下,然后点了点头。 “世上事只要做了就会留下痕迹。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吕正长声叹息着,盯紧了萧泓的双眸。 原本英俊的容颜现下已如同恶鬼一般,但是一双眼眸却依旧明亮如星,坦坦荡荡地敞着心绪。 “天下的好女子多得很!你就非她不可!”,吕正侧过头不满地嘟哝了声,接着,又重换上肃容严正要求道:“若她得脱,你就立即带她离开,不可在宫中逗留。如果再起弑君之心,咱家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 萧泓如释重负地放松下绷紧的身子,艰难地扯起嘴角,灿烂一笑。 “爷爷!”,叩了门被叫进的吕守,犹豫地站在门边,偷眼儿看了下萧泓,快速地道:“爷爷!刚胡总管使人来唤,说是要您带上心宿暗卫大辰一起去玉藻宫,陛下要御审昨晚的刺杀事。” 吕正的手撑住着桌子,慢慢地站起身来,一双白眉不停抖动。 泰业帝一路由北而来遇的刺杀少说也有八九起了,可这一次居然要亲审,还是在了张妖妃的玉藻宫。 一向矍铄的银发老者突然直觉一口浊血翻顶上喉,身子猛地向前一倾,死死地攥住了萧泓的手掌。(未完待续……) 第219章 血色喷泉 玫红太艳就象是方流未涸的鲜血,而银白过素,穿在身上仿若会惹上不祥的征兆…… 周曼云散着一头乱发坐在床边,看着眼前的几个宫女走马灯似的拿出一件又一件的华裳,一次又一次地摇头,最后索性抬起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苍白的脸颊。 怕是被昨个儿夜里王妈妈的死给吓着了!为首的圆脸宫女瞪了眼要开口相劝的同伴,默默地束手立在了一边。若可以发声悲哭,她们也想就此大哭一场了,昨晚闯来搜宫的大批人马撤走了,但是还有十来个打眼看着就糁人的灰衣太监就一直没离开过,象是高悬着要往套在她们脖颈上的绳索不知何时就要伸了过来。 虽说搜宫的胡太监带人闯了“夏云姬”的主寝,看到的不过是个缩在床角埋首低泣的漂亮女人,但是她们都晓得眼前的这个女人正是王妈妈从外面带进来的,来历不明。被迫坐了同一条船,是不是将她推入水中,自己就能得活?一室之内,审视看着曼云的几道目光,都尽透出了复杂莫明的情绪。 “藕粉绿边的那件!”,周曼云缓缓地放下手,坐直了身子指示道:“换好衣裳,我们去玉藻宫!” 曼云的声音轻轻发着颤,交握在胸前的十指紧了又紧。 不怕不可能! 即便不顾虑着自己的安危,她也担心着被那老太监带走的萧泓。昨晚情形危急,她只匆匆向银子借了赤蛛毒液凝在指尖,胡乱地抹在萧泓的左脸之上。毒液会不会过量,伺养紫晶的老太监有没有可以解毒的药剂,她统统地没有任何把握。 但更可怕的是萧泓进宫之事。没有人运用确凿的证明来通风报信,他是不可能擅自闯宫的。而如果说此前认为是相互利用的谋刺。高维等人从未想地要实行,不过是用自己来钓萧泓,那么正如他所说,她的妄行会给萧周两家带来不可估量的灭顶之灾。 可笑那时还想着下了毒就从行宫里遁走,事了拂身去,会完美得没有破绽。高估自己。小看敌手。几年来的顺风顺水,终于让自己骄傲轻敌地困在了宫墙之内。 只是错到了现在,她所能做的就只能是一直再坚持下去。 抬头看了看玉藻宫高悬的匾额,妆容明媚艳丽的周曼云抬脚稳稳地跨过了高槛,在她身后除了常随的两个宫女,还跟着一队甩尾不掉的灰衣宫监。不管如何,他们从玉润宫开始只是不发一言地跟着,并没有限制了她来到玉藻宫的自由。这一点也勉强算作可以苦中作乐的幸运了。 天色阴霾,满院花树上似乎都浮着层灰。极具侵蚀性地要将所有光亮一点点地吞掉。 在一片灰暗中,突兀闯入眼帘的绯红水雾和女子天真烂漫的咯咯笑声,一下子让周曼云顿住了步子。 玉藻宫的景致在夏口行宫数一数二,最下功夫的就是宫室之前矗立的水法,只要在水法边小池中灌满足够催动机关刻度的水量,大水法中心的莲蓬柱就会喷涌出大量的清泉还洒落地,如甘霖从天而降,其下白玉石雕的莲叶池千叶颤珠。池边金铜铸的鸟兽承露饮浆,往复不歇。 若是机关小池中所注的水调上特异的颜色。更会随心降下带了彩的水珠,更加绚丽。此前周曼云曾见张惜惜开心地倒着绘画颜料玩过一次,蓝霓紫雾,印象深刻。 现在,很显然,一派天真的张太妃仍在乐此不疲地玩着。 隔着带着淡淡腥气的红色水雾。两眼直愣的周曼云能清晰地看见迭香楼前那张至美容颜上无拘无束的快乐畅意。 几声捂抠着嗓子眼的呕声在曼云的身后响了起来。紧接着,一个跟着她从玉润宫来了此地的绿衣宫女被玉藻宫中环立的侍卫塞住了嘴,反剪着双手拖了下去。 “你回去吧!”,周曼云回身对上另个圆脸的年长宫女,轻声劝道。一直绷着苍白面孔的宫女如得大赦。蹲身行了个礼,立即回身提裙向后退去。 鬼斧神工的水法景观瑰丽,张惜惜更是天下间难得一见的美人,但是再美到极致的景象也敌不过此时从心底里翻起的惧意与恶心。 催动水法的机关小池边倒俯着一具没了头颅的尸体,正汩汩冒着一腔鲜血向水中淌着,空中带着淡淡绯红的水雾正是由此而来。 “云姬!本来我正想差人唤了你过来陪我玩儿呢,结果你倒自己来了!”,观景最佳的迭香楼前,笑靥如花的张惜惜亲热地握紧了曼云的手,声音透着遮挡不住的快活。 象是长不大的孩子一样的天真无邪并不代表着不懂残忍,反观自己才是最天真的那一个。 周曼云低头淡淡一笑,任张惜惜拉着她的手向着飘着血腥气的水法机关前走去。 张惜惜笑语嫣然,玉指轻点着正缚在机关小池旁的几个黑衣人,象是选择待宰的牛羊。 或倒或跪的五个黑衣人,尽皆十几二十岁的青年男子,打眼看着或多或少都受着伤,不过应当还都活着。想来是因为死人血涸,达不成喷泉效果,才能残留下了性命,没被一起下令砍了。 “那些可都是进宫行刺的刺客!”,张惜惜的眉梢轻挑,象冲着曼云抛着媚眼儿一样,笑言道:“直折腾到寅中才把人逮齐了。陛下刚刚才在本宫床上睡着,就让我先审着呢!” 不通刑讯,也不想求知结果,所以张惜惜的审讯简单,点兵点将地依次拣了人砍头就是。 狠捏了周曼云的手背,示意她再多看两眼待死刺客的张惜惜,美目中含上了浓浓的警告之意。让这个也算得上刺客的女人,看看同类的下场,多少也能纾了些近一月来苦劝她出宫不得的闷气。 “看着真让人害怕!我都不敢再呆在这儿了!”,周曼云的眸光从被缚刺客带着血污的脸上一一逡巡而过,强压着心中突起的刺痛,别过脸轻声地在张惜惜的耳边言道。 一抹得意的冷笑现在了张惜惜的俏脸上。接着,又呆呆地凝住了。 玉藻宫里正传来了一声迭一声的通报声。 大清早,一向不屑张惜惜这位“庶母”的刘后乘着皇后仪驾声势浩大地登门而来,直让张惜惜觉得象吞苍蝇一样咯应。 可她也没法拿了长辈的架子拒人上门,刘后前来,是奉了圣意。 泰业帝原本是在幸着新鲜的宫人。受了刺客惊吓后才移驾到让他最感舒心的玉藻宫,在张惜惜的小意温柔下服了药物又胡天胡地放松了一通,才找回了镇定下了连串要在玉藻宫开审的旨意。可在曼云前来玉藻宫前不久,兴致勃勃地说要御审刺客的皇帝倒又撑不住地睡下了。 张惜惜迅速的变脸给在阴郁天色中尽感绝望的周曼云带来道微亮的光。 “皇后娘娘居然来了。太妃娘娘就算现在立即把我当刺客杀了,可是这一个月来,娘娘待夏云姬的亲厚应当这宫中的有心人都有看在眼里吧?”,周曼云贴在张惜惜的身边低语说着,言语清晰地刻意让立在一旁的蒋妈妈听个清楚。 一身褐衣的蒋妈妈在张惜惜质询的目光中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蒋妈妈!你去应付刘宝英那个贱人,就说本宫跟陛下一道歇着呢!叫她候着。候着!”,张惜惜咬着银牙,歇斯底里地抖着宽大的袖袍,露出截玉臂,皓洁如雪。 怒不可遏的张惜惜返身冲回迭香楼里,刚愤愤地在榻椅上坐下,就又瞥到了周曼云居然亦步亦趋跟了进来的身影。 “本宫让你跟着了吗?你滚……”,张惜惜倒竖着柳眉。已无了半点耐心跟刚才居然威胁自己的女人再演了平易近人的戏码。 “娘娘,你的发髻乱了。”。抢步上身,周曼云扶稳了张惜惜头上一根将坠的衔珠凤钗,金质的钗尖抵住了她的头皮,一瞬之间仿若锐利如刃。 张惜惜脸上的怒意一下子消了,敛襟坐稳,带着抹轻笑喝止了要跟过来的左右。重复了往日的好脾气道:“那你就帮我重整整吧。” 一套镶金嵌宝的梳篦放在了曼云的手边,一只素手执住一缕柔滑的长发,黑丝之下的指肚儿显了一抹淡淡的血红色,和着香郁沁心的发油一起随梳而动。 “太妃娘娘!听说御驾南巡驻停林州江段时也曾逮到过行刺的女刺客,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人。可陛下依然喝令将其捏碎尾骨。卸了手足关节,送进御寝……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张惜惜懊恼地闭了下眼,牙关狠咬。对于时不时会让宫人假做了反贼妻女用以发泄的泰业帝,逮着了真的女刺客更是会要物尽其用。这一点,她深恶,但也无可奈何。 “你的意思是就算本宫将你是刺客之事坦诚报之陛下,陛下依旧会让你近身?” “娘娘!这宫中没人查出我身上带的毒,不是吗?而且您若说明我身上有毒,难免要受人怀疑,您若不是同伙又是怎么知道的?”,曼云轻笑着,手里挽起了一环绿云,温柔道:“况且控着我的王妈妈虽然刚刚死了,可娘娘身边的蒋妈妈可还活得好好的,看她刚才的意思也没想着让娘娘就此杀了我。” 几滴晶莹的泪珠在张惜惜的眼眶里打起了转,她咬上樱唇,凄声道:“你放弃行刺就不行吗?你刚才不是说你想离开了……” “是的,我想离开了!” 周曼云低下头,对着脸上乍现了惊喜的张惜惜沉声道:“只要太妃娘娘许我一事,小女就立即离宫,此后生死自挣,绝不牵累娘娘!”(未完待续……) 第220章 审讯 生死相胁,赌得不过是在乎两字。 “原来你真是刺客一伙。”,张惜惜转过身,双眸直勾勾地盯在了周曼云镇静的脸上,努力想寻出丝破绽。 她自小被祖父送进天香苑受训,虽是刻意被养成了现在的性子,但并不是个真正的痴傻之人,何况还又在两任帝王的后宫里呆了十来年。 幼年起对蒋妈妈及其身后人的畏惧仍有余威积存,但随着往日还算顾念的兄长张绍雄死去,张惜惜这世上所在意的不过只剩了天子一人。 他就是她的命!能在后宫活得恣意少不得来自天子的宠爱放任。若真信了当个五岁孩子名不正言不顺的皇祖母日子会更好过,才是正经地将自己送上了死路。 周曼云一动不动地静静立着,神情淡漠,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眼前如毒蛇一样的女人难得主动送上了七寸,总要抓住才是。张惜惜一想明白,天真娇美的笑脸立即透出得色道:“只要保下一条贱命,对本宫来说,易如反掌。” 曼云矮下身子,盈盈一拜,安静温顺地退到了一边,全然没了半点刚才威胁着一命换一命的狠戾。 刘后就在玉藻宫的正殿里等着,张太妃的妆容自然不能随心所欲。曼云一退开,就有一队早已捧着礼衣钗钿的宫女涌进迭香楼,将张惜惜团团围住。 清晨晦暗的天色随着时光的推移越发阴沉,浓密的秋云将雨未雨,让一地未曾洗刷的血垢更显污秽肮脏。 迭香楼内尽是张惜惜一如往昔毫不敛性肆意喝骂宫女们的声响,肃然独立于热闹之外的周曼云将一只素手搭上了半开的窗棂,双眼直穿过弥漫不休的红雾。 深宫之内,人命不如狗。不管被家人多么珍视的存在。只要被缚在这里,就丝毫没了半点尊严可言。 水法边上五个黑衣刺客,身上带着的外伤都未得到任何救治,在他们的身下也同样枯涸着血滩,引了秋日里还在残喘的蝇虫嘤嘤。 而就在刚才,一个伤势颇重的刺客又被拖到了机关水池的旁边。即便他嘴里大喊着愿招愿降,甚至还疯狂地指证了身份更为重要的同伴,可依旧被砍下了脑袋,死不瞑目。 遇刺遇惯的泰业帝已懒得计较了敌从何来。 “你要救的人身份不低嘛!”,一身盛装的张太妃不知何时立在了周曼云的身边,象是姐妹淘之间的咬耳细语,带着些促狭。 周曼云轻轻地垂下了眼帘,轻声道:“还请太妃娘娘恭请圣命,圆了小女的心愿。” 张惜惜回身诡异一笑。象只翩然起飞的蝴蝶一样向着寝宫方向飘了去。 大约等了近半个时辰,一直呆在楼前悬心吊胆的周曼云才得到了泰业帝要摆驾迭香楼于此御审刺客的消息。 明黄缦帐如同间小屋似的皇帝肩與在众人的跪迎中,停在了迭香楼大敞的底层厅中。宫女挑帘挽纱,宽大如榻的御座之上却不止一人,千娇百媚的张太妃正趴在斜倚龙舆的皇帝陛下怀里,吃吃地笑着,仿佛是刚在游戏中得胜的孩子。 端庄贤淑的刘后中规中矩地给天子及庶母太妃行了礼,接着就口鼻观心地坐在了下首的椅上。如同泥塑。 从前只在传言中听过的陈朝帝后故事在眼前现着,就如同一群人偶演着一出荒诞的戏剧。古怪非常。 为什么我会来了这里?随着玉藻宫人行礼之后,侧立一旁想让自己变得更加渺小不见的周曼云,苦笑着扪心自问。 只刚才匆匆的一瞥,她就已能断定了泰业帝是个长年嗜药的,黄色龙袍之下掩着病毒在身的淡淡恶臭。如果抛掉强附在他身上的天子威仪,不过是个才三十出头。就面色青白,眼帘垂塌,腹肿如鼓的重症病人。 父仇不共戴天,总想着如能亲手现世报,比之让这个居然亲手杀人的天子如当年一样在建阳行宫病死更有意义。但是这样的复仇。却是将自己的命运卷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 “老奴搜查刺客余孽至玉润宫中,正撞见了吕公公。而玉润宫一直是由这个名叫夏云姬的女子住着……” 心思百转的周曼云伏身在迭香楼前跪着,静静盯着指尖细抠着的琉璃花砖,身边胡进的指控声忽远忽近地恍然若梦。 她不敢抬头。 只要一抬头,她就会看到正在左侧被皇帝赐了座的吕公公,还有在老太监身后站着的萧泓。即便是他的面容如同昨晚离别时一样还裹在厚实的黑布之中,但是在刚才吕太监被传召进来的一瞬,她就认出他来。 虽然他只露着一双眼,但那眼中写了太多的情绪,象双迷幻人心的深潭诱着她,勾着她,更要溺死她。 “夏云姬应当是夏口行宫收的美人。可好象近来她都伺候着太妃娘娘?”,刘后雍容地微笑着,缓声相问,目光灼灼地盯准了胡进。 “回禀陛下,夏云姬确实近来常在太妃娘娘的玉藻宫中。”,胡进立即应答,声声清晰。 刘后脸上依旧是方才那副微笑的表情,轻轻微眯了下的眼角尽显了满意。 “谁不知道胡总管与你叔叔刘仁和一内一外两个负责皇宫护卫的,早就勾搭在一块儿了。成天不好好做事,弄得刺客一拔一拔地往宫里闯,然后就再想着法子找本宫的差子!”,依旧赖在泰业帝怀里的张惜惜伸展一只右手,展显着指尖明艳的蔻丹,毫无半点惧意。 胡进倒噎了一口气,白脸刷红。 虽然某个“刺客”会往玉润宫的消息确实是刘仁和通知他的,而私下里他也确实与刘家关系匪浅,但是这么被张太妃直接说着,还是有些挂不住脸。 张惜惜蛮不讲理的攻势反倒引了泰业帝发出了串畅快的笑声,抚在她秀发上的手更显了温柔多情。怀中的女人让他觉得舒服,不仅是因为她极具吸引力的身体。更是这种毫无遮拦的性子。 “我会害你吗?三郎可是奴奴活在这世上的唯一依靠,我可舍不得你受半点伤!”,张惜惜更加娇柔地贴身而上,在天子面前尽显妩媚,象只撒欢儿的大号猫咪。 泰业帝的笑声更加地响亮了,目光缓缓地挪到了周曼云的发顶。才渐停了笑。他自信仍只挂着太妃名分的张惜惜现下已无家人依靠,又不象刘后一样有个能替代他的儿子,确实是这世上唯一不会谋害他的人,但是如果有人要蓄意接近心无府的张惜惜,就要另当别论了。 “夏——云——姬!”,泰业帝对着跪伏在地的周曼云勾了勾手指。 周曼云的身子晃了晃,没等她想好要如何应对,已有两个内侍冲来,将她驾到了帝辇之前。扳正了她的肩膀。泰业帝除了对张太妃还算温柔,对其他女人却没有半点耐心,有时还会为了宫女子的躲闪而迁怒众人,因此,近身伺候的宫女内官都已养成了一套惯用模式。 “倒也是个美人!肌肤甚好!”,泰业帝凝目打量着眼前女子,笑着勾起嘴角,将怀中的张惜惜轻推到一边。前倾了身体,象是要看个清楚。 “哼!”。张惜惜愤声哼着半点不掩妒意,侧转了头扭向一边。 一道带着怒焰的眸光,正正好地撞入了她的眼帘,张惜惜的目光迅速向下一移,正看见一只正紧紧攥着的拳头。 目光所向?张惜惜顺着萧泓的视线,再将美目定了周曼云惨白的脸上。接着露齿一笑,一个扑身抱住了泰业帝正要摸上曼云脸颊的手臂。 “陛下,这可是在我宫里!”,张惜惜撅着粉唇,一脸娇嗔。 泰业帝大笑着。挥了挥手。 押着曼云的内侍放开手,周曼云颓然坐在地上,长纾口气,目光忍不住地往左侧一瞥,接着又快速地低下头,不敢再看。 果然有问题!重腻回天子怀里的张惜惜,心中暗笑,为着刚才的眼见为实和此前周曼云的“求恳”。 “陛下,这个名叫夏云姬的女子应当与刺客有关!”,胡进看了看立在吕正身后也正低下头的萧泓,心下一横,手指点上萧泓直接控道:“按着老奴接到的信报,会有人到玉润宫与之接头,而在昨晚,玉润宫中正多出了此人。陛下使人验其身,其绝非宫中的宦者。” “咱家说过他是青龙暗卫!一向在宫外,只是正好入宫向咱家禀事,见了搜寻刺客的动静,跟咱家一起到的玉润宫里。青龙卫内事按着高祖规矩不必与外人道。”,吕正慢条斯理地答着,眼白上翻,不屑一顾。 谈及的不再是美人,御座上的泰业帝兴致缺缺地打了呵欠,一副又象要早决事体重回寝宫的架式。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近年来一直蹦跶夺权的胡进又一次挑衅吕正的尝试,虽说近年荒唐,可是他还是明白心怀先帝的吕正比起被刘家拉走大半拉的胡进,对保命来说,才更可靠些。 显然胡进也明白天子心中的秤偏所向。圆圆的白脸在吕公公狠厉的盯视之下,憋成了暗红,他闭上嘴无奈地看了刘后一眼。 刘后略带惊意地挑了挑眼角,现下这种胶粘的局势跟昨日密报说是待逮住玉润宫刺客后,再接着用姓夏的女人咬死张太妃的预估相去甚远。 没有证人,证据!人老成精的吕正看着正在眼皮子底下玩着花样儿的皇后和现任内监总管,心中冷笑。 吕正在等待陛见时也接到了从宫外传来的消息。 就在宫中闹刺客的丑时,夏口城里的高家刚刚被祝融关照发生一场火灾,现下已成一片焦地。那个敢胆作局害人的高家子根本无法带了他那位同样出身霍城周家的妻子进宫作证。而在卯时城门方开时,景国公世子萧泽就带着“两个”弟弟明目张胆地打马过街直奔朴镇,说是萧家三公子萧渊在朴镇意外受伤待治。 一张俊脸已面目全非的萧泓,他现在就是咬定其身为暗卫又如何?虽然对放任萧泓置身险地的萧泽极度不满,但吕正还是对在不明情况之下就在外迅速做出契合反应的萧世子暗评声好。 “陛下!这么审着多无聊!不如我们还是照刚才说的,拿了那些人来玩吧?”,张惜惜拖着泰业帝的手,娇声相唤。 待无精打采的泰业帝回过神宠溺地一点头,张太妃的纤纤玉指又指向了跪在一边的周曼云,笑道:“那些刺客尽是男儿,玩着也没意思,不如让她也参了一角。”(未完待续……) 第221章 得生之吻 兰花指尖馨香淡淡,柔而无力,却重若磐石一般碾压着如虫蚁一样的生命。 一道道目光顺着张惜惜的指点,落在依旧保持着端正踞姿的周曼云身上,有些灵觉的还顺道瞥了眼还在喷洒着红色水雾的大水法。张太妃所说的“玩儿”听到任何人的耳朵里都不会觉得轻松惬意。 令人窒息的静默之中,泰业帝笑着咬上了张惜惜的耳朵,含糊问道:“太妃养了这女子月余,不是为了送朕?” “本来想是将她呈于御前的,可我现在腻烦她了,不想让她近了陛下!”,张惜惜气恼地咬着嘴唇,粉颊鼓起了圆圆的两坨红,一派少女无害似的怒意。双手抱紧了泰业帝的手臂摇着,她的心中忐忑着此举是否会引了皇帝对周曼云的别样兴趣,闪烁着泪光的眼眸尽显了乞怜之意。 泰业帝并没有立时应了张惜惜的请求,反而更认真地打量了周曼云的侧脸,好一会儿,才兴趣索然地向御座上一靠,挥手应道:“朕就依了太妃娘娘之意。” 在下首踞跪的女子,身不摇发不乱,没有半点听闻自己命运与待死刺客绑到一块儿的慌张,一派出身良好又调教过规矩的淑女模样。虽则容貌上佳,一身雪肤也引人遐想,但这样无滋无味就算是下手打死估摸着也不会叫出声来的女人,就象是认命的待宰羔羊,半点激不起泰业帝的兴趣。 张惜惜的笑脸灿烂地放大,袖下笼的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泰业帝的手心,爱娇地趴在他的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泰业帝看了看周曼云,笑不可支地点了点头,屈起的手指刮上了张惜惜挺俏的鼻头。 张惜惜娇嗔连连,一边笑躲着。一边下着已得了天子恩准的连串命令。 大水法边还残留着性命的四个刺客被一齐押到了御座之前,或倒或跪地都离着周曼云身侧不过三尺。 “胡总管既然说这女人与刺客有关,本宫就将她算了他们一伙。”,张惜惜倨傲地抬起下巴,斜了坐在下首的刘后一眼,尽带轻蔑。冷声道:“当着陛下的面,总不会有人再说这女人和本宫有什么牵连了吧?” 端坐椅上的吕正微闭着眼,一动不动,象是全然没有感觉到身后萧泓渐粗的气息。只将脚上的厚底云靴向侧边一磕,结结实地砸在年轻男人轻挪向前的小腿上。 萧泓沉默地将头压得更低了些,看向了自己空空的腰际。夜进行宫,任何有可能指证了身份的原用随身兵器一件未带,而现在更是在入玉藻宫前卸下了所有利器。在现已防卫森严固若金汤的玉藻宫中,冲出去不过是更快地找死而已。 他的视线控不住地再抬起。带着淡淡的哀伤粘在了周曼云沉静如水的脸上。 又是这种眼神!居高临下的张惜惜眼中看得清楚,对着曼云的笑容更显了明媚,“不过,夏云姬就这样将你算作刺客,你心中必会不服,而且也会埋怨本宫面薄护不住人。” “小女不敢!”,周曼云轻声应着。 不敢?敢于威胁弑君的女人有什么不敢?如果就这样让她死了才是便宜她了! 张惜惜的脸上滑过一丝狞色,施施然地站起身来。掩唇咯咯一笑,才柔声言道:“夏云姬。本宫念这一个月来你的陪伴之劳,且为你择门好亲。这几个刺客尽皆少年,你择其一,本宫就免其罪,放你与他一齐逃跑。只要不再被逮到,自可去做了对小鸳鸯。” 周曼云一直紧绷的身体。闻言不由放松,侧转目光看向了身边被缚着的四名刺客。 “弑君之罪必夷九族,太妃娘娘怎可轻言放人!”,自打知了形势不利之后,就一直修闭口禅的刘后扬声质疑。一脸捍卫律法的果决。 “陛下已经许了的!”,张惜惜娇声应着,还特意回头看了眼泰业帝,在皇帝陛下的点头默认下更加地眉飞色舞,“何况本宫只是放他们离宫,刘宝英你自可继续让你叔叔和胡总管一起去抓他们呀!如果他们再被逮住,就再拉回来杀了不就得了!” 如猫戏鼠,不想一口吃了,自然就拿来欲擒故纵地玩一会儿。 立在一边的胡进掂量了下四个残留刺客的身手。只留一个伤者再逼其带上个纯是拖累的后宫美人,不过也是手到擒来之事,又何必于此拂了皇帝陛下的兴致。 胡进思量明白,立即冲着刘后挤了个眼儿,眼尾示意的瞟向了吕正的身后。 裹在一袭黑色之中的萧泓微微闭了下眼。乍听自己的女人被人当货物一样许出去,心中难免微酸,但这也不乏是曼云的一个逃生机会,他明白曼云并不象表象那样孱弱,若得脱,藏身于暗的能力还是尽有的。 只是张惜惜的这个“玩耍”的法子还是透着股子诡异。 刚才一直未留意了那四个刺客的萧泓,重将审视的目光悄悄地瞥了过去。 跳过一个正怒目喷火的黑皮少年,萧泓的双眸正正好跟周曼云的美目一起胶粘在了个麦肌的俊秀青年脸上。被缚绑的这名刺客闭着眼,紧抿着唇,仿若全闭了五识,根本就没意识到有对小儿女以他为了中心悄自交流。 萧泓抬起脸定定地望向了曼云,眸中带疑。 周曼云迅速地别过头,重又盯上了自己的膝盖。 这就对了!刘后想起了昨晚接到的宫外消息,嘴角挂起了一丝冷笑。皇帝最宠张惜惜是实,但是最恨的却是姓萧的,若做实萧张有所勾连,又会是怎么样的结果?如果叔父时报信时暗说的那些儿女情事不假,而眼前的夏云姬也正是周家女,那么即便没有人证,她也能求到个情证。 拿定主意的刘后抬起皓腕,温敦可亲地向着吕正身后招了招手,道:“张太妃慈心仁厚。本宫倒也想凑了热闹。吕公公身边的青龙暗卫,就是那个什么心宿大辰的,你也出来!既然刚才胡总管冤了你,本宫觉得该给你个得了佳人的机会作为补偿!”。 一道黑色的身影听到皇后钦点的谕旨,缓缓地转过吕公公的椅背,安静地单膝跪在了周曼云的身边。 吕正目光冷肃地盯紧了萧泓还有他身边那个女子的背影。一口翻腾的血气又一次地顶上了喉头,他攥紧了暴起青筋的老手,两道白眉轻耸了下,眼中的杀意渐敛成渊,不露半点,反倒靠上了椅背,象是要静待了几个该死的女人折腾出的结果。 大不了就是个同生共死罢了!虽然无法说上句话,但是已紧紧地挨住了她的气息,萧泓蒙在面巾下的脸释然一笑。嘴角随着痂痕透了丝血痕,眼底也带上了淡淡的欣慰。 脸侧感觉到凝眸而来的目光,周曼云心中大恸,按在裙边的手猛然一紧。 已然跟着吕公公离开的萧泓居然也被一并传到了玉藻宫,这一点,她此前并没想到。原本与张惜惜谈好的条件,如若再改,是否会出了更多的变数?而如果此时让银子出来。一齐逃生的胜算又有几何? 周曼云的眸光落在御座下蹲守的紫晶身上,攸然变暗。现下。她根本没有半点自信,如果断然暴起刺君吕太监和紫晶会选择袖手,何况御驾亲审刺客的玉藻宫,里三层外三层已如铁桶一般,单单是宫墙殿顶的箭簇就足以将他们扎成了刺猬。 傲然地冷哼一声,张惜惜姿态优雅地坐下。重新挤靠在了皇帝身边,全然无视着刘后暗里的挑衅。虽说刘宝英平日所行无一合了她意,但是这一次,刘后的自作聪明倒正是张惜惜所要的。 后宫求存,能活下来的女子再傻再笨。最不缺的就是察颜观色的能力,小儿女之间那点隐晦不明,在她们的眼中不过尽是透明。 “夏云姬!你可要想好了,你要选谁?”,张惜惜娇笑语催促,心中得意。周曼云此前的所求,她记得很清,所以更明白无论周曼云做何选择,都会令自己陷入痛苦不堪的境地。 “我能看看你的脸吗?”。,周曼云侧挪了下身子,双眼闪着莹光对上了萧泓。 黑色的面巾摘下,上上下下的人群齐齐地倒吸了口冷气。身量昂藏俊挺的男人,居然有着一副丑陋至极的脸孔。左脸颊的黑痂象是活的,向着右侧红肿的水泡不断侵袭,惊怖非常。 终究还是施毒过量了。周曼云悲恸地扭过头去。 虽说知道是地方不对,不能达情,但是迅速扭头的女子还是让萧泓眼底多了一层淡淡的郁色。喉头刚刚轻轻一动,他就立即发现自己的腿侧滑过一丝冰凉,象被刺扎的痛感一瞬即逝。 原本趴在御座边的紫晶直起身子圆睁起了双眼,发现近来刚交上的玩伴银子又突然没了踪影,重又恹恹地趴下了。 慢慢地伸着双手重新裹扎着面巾,思忖着方才异样感觉的萧泓紧盯着周曼云移身来到刺客中的一举一动,心一点一点地向着黑暗冰冷的深渊缓缓下沉。 “太妃娘娘!我就选他!”,周曼云在一一看过了众人之后,扶住中间麦肌青年的双肩。 一双紧闭的星眸打开,透着如狼样的凶光狠狠地瞪上了周曼云,英俊的年轻人毫不领情地别过了脸。 “小姑娘都爱俊俏的!”,御座上的张惜惜笑得前仰后合,柔软的小拳头还一下一下地捶在了天子身上。 被怀中佳人带得也莫名开心起来的泰业帝,同样大笑着扣住了张惜惜的后脑,吻上了丰润的樱唇。 唇齿带芳的触感,让天子的促狭心燃烧更炽,紧搂着张惜惜大声地下了圣旨,“夏云姬!你们就要逃命没法洞房了!不如你和你的新婚夫婿亲一个,就带他逃命去吧!” 太妃帝后,宫人侍卫,一墙之内足有数百道目光紧盯着,特别就在身边不远,还有着双能把自己五脏六肺都焚尽的眸子。 周曼云的身体不住地抖着,抬起的双手扣住了淡红的双唇。 张惜惜的一双玉臂环在了泰业帝的脖颈上,眉眼中尽带着了然。就象下面的傻女人曾与她谈过世间最爱一样,她看得出这女人在此时的选择非关情爱。在清晨,周曼云威胁着要换走刺客之命之时,肯定没有想到会在玉藻宫遇上自己真正喜欢的那一个。 妄想伤害她一生所依的男人,得了痛失所爱的下场才是真正的报应!张惜惜翘起嘴角,催促道:“夏云姬,你自选的这个男人,你不喜欢吗?如果不喜欢,本宫就砍……” 藕粉色的衣袂轻拂而起,周曼云扑身而上搂住了眼前男人的双肩,在他的耳边轻声道:“小羽哥,云儿一定要带你走!” 男人错愕地瞪大了眼睛,薄薄的双唇方才一颤,紧接着就感到两瓣温热的柔软带着微湿紧贴而上。 帝妃的抚掌大笑声中,静踞在一旁的萧泓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求你!不管舍弃了什么,先和我一起走!”,一待宫卫上前解开了徐羽身上的缚绳,周曼云就扣住了他的手腕低声哀求。 放弃的是什么?被曼云强撑而起的徐羽回头看了眼地下还正倒着的同伴,两道泪珠滑下了脸颊,狠一咬牙,宽大的手掌反握住了曼云寒凉如冰的小手。 两道身影相互依靠着踉踉跄跄地向着玉藻宫门外快速冲去,迭香楼前漏壶计时,说是待三刻后搜检的追兵会蹑踪寻来,可是他们没法将信任放在了那些个疯子样的贵人身上。 “话说身为陛下暗卫品阶不低,可是女人宁死也只挑了长得俊的,不肯跟着你谋条活路……象你这样丑人,活在世上有何意义……陛下,现在已少了一个刺客,不如让这个丑八怪替上砍了,看看他的血弄到水法里会是什么怪样子……” 身后随风而来的飘渺声响,如雷轰一般震着曼云的耳鼓。 天落雨,雨点如涟,仿佛无论怎么躲怎么藏,都有股子迭香楼前弥漫的血腥气。 她不敢驻足,不敢回头,只一味紧紧地抓紧了徐羽的手,向前,一直向前。 曲折弯转的四十四桥外,沱江一线横亘在眼前,周曼云侧过脸看了徐羽一眼,苍凉一笑……(未完待续……) 第222章 该死而未死的女人 秋雨夜连宵,缠缠绵绵地下了三五日,修在沱江边上的夏口行宫如浮雾中,尽带潮气。 松崎院的主屋里,吕守蹑手蹑脚地拿着着香炭炉一边四下熏着,一边象只小奶狗一样猛抽着鼻子嗅着。 虽说连天雨,但是毕竟是秋天,夏口宫室也是新建的,爷爷所说的那种人身上长霉的感觉,应该是在春季的梅雨时才对吧?吕守脸上尽显困惑,偷眼儿看向了正在床上趴着的一人一兽。 紫晶神情恹恹,象是一款心怡已久的剧毒被端到面前,未及下口又被人偷跑了的样子。而在它身边一头白发的吕正也与毒宠保持着几乎类似的架式,受伤后一直咳血不停的老宦官,发眉比之往日更加苍白。 吕守心下黯然,想着这几日遇上的一堆诡异的烦心事,悄叹了口气。 “良禽择木而栖!老伙计,以后让小守儿带你去找他吧!”,吕正伏在床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念了句,原本一副死样儿的紫晶立马打了滚,直起身来,两只前爪搭上了老者的肩,目光炯炯。 果然,他离开之后,紫晶也不想在这宫中呆下去了。吕正眼中划过一丝神伤,伸手一探把毛皮顺滑的小东西揉在了怀里。 “小守儿!你过来!”,吕正挥了挥手,唤来了自小养大的干孙,贴耳密语交待。 越听越心惊的吕守,扑通一下跪在了床前,眼眶含泪。 “你记着就好!”,吕正见干孙点头,嘴里哼哼道:‘咱家活到这岁数了,也就善始善终地在陈宫里混到底。可你紫爷爷不知还能活了多久,你总要留着伺候它。” “小守儿这辈子就跟着爷爷。伺候着您!” “跟着我?”,吕正嘿嘿地一阵儿冷笑后,道:“可这皇宫里哪有紫晶肯再跟的主人?张妖妃拘在身边养的越王天生呆傻。而刘后出的嫡皇子潞王已经三岁了,你见过他下地行走的模样?” 吕守使劲地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如果说玉藻宫里那个见着吃食就张嘴待投的五岁孩子,宫中诸人多少还有些印象的话。自打出生起就被刘后与心腹团团围着,不让外人见了半分的潞王殿下在他的印象中就是个抱在手里的布包包,若不是有人曾听到小猫叫样的孩童声音,估计都会当了那是个假孩子。 “可是爷爷交待的那人毕竟毫无干系……”,吕守偷掀眼帘看着老公公,嘴里含糊不清地应着。就算是泰业帝的两个幼子都有问题,但论及血脉之亲,在洛京还有着被囚的齐王两个儿子,他们可是孝宗皇帝的亲孙。比之外人要亲近得多。 虽说听惯了爷爷的话,但从小效忠齐氏皇族的耳提面命犹在耳,吕宝唯恐刚才那些明显的诛心之语是爷爷伤痛与气愤交夹之下的乱命。 吕正的伤是今晨新受的杖伤。 五天前,带着宫中美人逃亡的刺客跃进了沱江,所有人都以为是那刺客为求个囫囵尸体的无奈之举。迭香楼的御审,也在听到宫中侍卫回报的结果后,草草了结。 可不知那个欺师灭祖的胡进又折腾些什么,就在今个儿一大早又重翻旧事找上了吕正的岔子。非要吕正重召回当日以人头担保保下的那名暗卫,甚至还要求吕正将所有跟随至夏口的青龙卫全部召在一起。验明了正身。 吕正也倔,坚称按陈朝祖制不仅胡进就连皇帝陛下在此事上也命他不得。结果盛怒的当今天子居然下令扒了先帝御赐给吕正的紫袍玉带,一顿好打。 老太监居然卸了一身功力,生生挨了,险些就直接在杖木之下丧了性命。这样近似自杀似的举止,在吕守看来是爷爷被帝王扫尽了颜面及不被信任之后的以命相抗。尽透着他们这种无根之人的凄楚苍凉。 吕正看了看心慌眼乱的干孙,长叹声道:“小守儿,你若得离宫,北上回了洛京皇宫找玄武卫的简怀,就自会懂了咱家的意思。” 当年旧事。知情的故人已无几个。曾受过明昭皇后大恩的简怀却是其中一个,见弃于天子只被抛下守宫的憨人,却反成了吕正可以相托的最后希望。 清晨受刑时,吕正已决意寻死。这几日,忠诚与背叛既幸且愧地纠结在一起,已让他无心恋世。 一块非金非铜的细长牌子被塞进了吕守冰冷的手中,铭牌之上正面刻镂着条腾云之龙,鳞爪飞扬,反面却是一副星图。 仔细交代了后事的吕正越发觉得身体怠懒,困倦地合上了眼帘。 满眼含泪的吕守蹑步欲走,衣襟又一把被突然瞪起一双铜铃大眼的吕正紧紧揪住。 “小守,你记得那个夏云姬的样子吗?”。 吕守茫然地点了点头,没弄明白干爷突提了那个不相干的已死之人的用意。 “杀了她!日后看见那个该死的贱人,不管她是人是鬼,不论她的姓名身份,你直接杀了她!” 陈朝江山尽毁在两代帝王对无耻妖女的迷恋之上。跳进沱江的女人,未见人也未见尸,但只要有一线可能,老太监吕正还是想竭力将潜藏的祸害清除干净。 又让找她,又杀她?吕正身前趴着的紫晶支愣起两片尖圆的耳朵,金色的双瞳尽写了困惑…… 比之只有一个小太监哀哀泣泣的行宫松崎院,正在举丧的夏口高府前院一片热闹,吊唁的人流络绎不绝,只是在踞着院门不远才换上的哀容下尽藏着各种各样的别样肚肠。 不久前被火焚的高家后院,经了修整仍是一片废墟,残留的房舍被拉起的白色布幔遮着,与还能待客的前院相比极为凄凉。 一处残垣断壁前,新晋的鳏夫高维伸手扯了扯紧了着脖颈的孝服领子,满布血丝的双眼瞪着眼前的一个高个儿男人,狞声喝问着:“就那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宅妇人,寻了这么几日,还半点影子都找不到?” 高维凶神恶煞的样子唬得对面人不敢吱声,只偷瞄着院子里正慢飘的白布条。不管是找人还是找鬼,这位高少爷执着的要求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罗护卫,你先下去吧!二少爷心系亡妻,魔怔了!” 如蒙大赦的护卫立即侧身退,现出了身后正缓步走来的中年人,严正端方。 “爹!”,高维看着四下无人,尖着嗓子戾声道:“您应该晓得周曼音那个贱人根本就没死,家中火起时她应当是从佛堂密道走了的。” 啪的一声脆响打在了高维的脸上,高恭低声喝道:“她死了!你的妻子高周氏本于佛堂抄经养性,在高家火起时拼死闯进隔邻的祠堂要想抱出祖宗牌位时不幸遇难。” “分明是那个贱人勾结外人,放火烧了高家!” “那又如何?我高长德必须要有个节烈的儿媳,而你高世纬不能有个私通外人的妻子!”,高恭的声音坚定如石,透着不容质疑的肯定。近年来流年不利的高家,只要出事,就会又一次被世人审视其家之败是不是在修身养德上出了问题,遭了“高阎王”的报应。 一老一少的父子两个,在一片残墟中大眼瞪着小眼,一动不动。 高维青白的面皮痉挛似的抽了抽,颓然地垂下了头。 那一晚,在白日里被萧泓打伤的他,对着父母瞒下了挨打的原因,只私下到佛堂找了正在闭门思过的周曼音。因为不知萧泓何时会入局,他只含糊地提到了要曼音准备待机入宫再见曼云去叙姐妹情。 该死的女人当下应了,甚至于被无礼地压在佛前的蒲团上轻薄一番,也逆来顺受,透着股子无所依恃的凄楚,凭空让自己生出了已尽在掌握的错觉。 可没想到萧泓那边入宫快,而关在佛堂里的周曼音也在同一天出了事。 凌晨丑时,高家后院四下火起,在尽职救火的仆役、守望互助的邻舍,还有夏口坊间应急的水龙队齐心协力下,高家一家幸免于难。但等点到周曼音时,才有仆妇惊叫,说是看到本在佛堂的曼音已然逃生而出,可好象一错眼又扑进了隔壁的高家小祠堂中。 而高家祠堂是在火灾中烧得最狠的,已成焦土一片。 不等查找出曼音的尸体,高家左邻管着允州学政的孙大人已送上一篇颂着高家媳节烈之名的酸文,以志了这次险险牵连到孙府的大火灾。 周曼音根本没死!在翻找了祠堂灰烬后,高维在偏厅通向夏口另处荒院的秘道中发现了她慌乱中丢下的发钗。 一向唯唯诺诺的胆小妻子居然放火烧屋借机逃了,这样的奇耻大辱让高维无法接受,在“周曼音”停灵的这七日,他一直没有停下搜寻女人的行动。 “是你平日小看她了。祠堂的密道你以为只有我们父子知,可没想过她出身霍城周家,还有个擅长治园造屋的父亲。”,看过儿媳从前留在卧房里的笔记,高恭对从未正视过的二媳妇自有了新的认识,他直盯着高维道:“可要真只是她要逃,不至于整出火烧高家的动静。” 高维的面皮一阵儿青,一阵儿白,心中暗咒不止。 睥视着越来越脱离了自个儿控制的儿子,高恭森冷地质疑道:“她为何要逃?又与谁勾连?险些让高家付之一炬是否是某个大人物的警告?这些,你高世纬能给我解释清楚吗?”。(未完待续……) 第223章 爱在左,情在右 () 如果说,此前对周曼音毒害长孙之事只是心疑儿子为宠妾灭妻而上演的贼喊捉贼,那么这几日里发生的一连串巧合让高恭意识到高家已被儿子带进了个无法解脱的深渊。 刘仁甫找上门质问了高恭为何先遣儿子报信拿人,却又在后续应当为证之时又临时退缩。高恭这才知晓那个原本以为已回了江南的周曼云居然是被送进了行宫。 高维是自己的儿子,还是现在他唯一的继承人,一切事高恭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你搭上的实际是张太妃。虽则通知刘家拿人,但不论结果如何,刘家为陛下所憎,得罪萧家都在所难免。而张惜惜只要一句为人所蔽,就得脱身。只是你行此事前,将高家一家老小又置于何地?” 细想清楚前因后果,高恭自然将高宅遇了火灾的幕后疑到了景国公府,对着儿子的脸色更是泛起了憎恶的青色。为人一世,他自也热衷功名,但高维全然不顾家人的作法让他深恶痛绝。 “父亲表面上持身中正,但实际从永德年间起就已经是刘党中人了。但刘系目前更倾向自家子弟,爹爹您好像也曾起过别样心思……”,高维既已被父亲揭了底,索性扬眉,大方地对上。 自小崇拜的父亲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一点点地重新认识,在经历了不过如是的失落之后,眼前人也就成了与自己观念有所冲突的一名政客而已。 但也有利用价值,此前如不是高恭与刘家的关系在,要想取信刘仁甫兄弟也并不容易。父母为人,言传身教。在高恭教着高维利用周家这门亲戚之时,还算聪明的儿子有样学样地学会了利用老子。 高家后院里,父亲挟怒而来对儿子的教训。渐渐淡了烟火气,成了两个政客为谋后路的讨价还价…… 九月初三的夏口西门,一队丧车缓缓驶出,白色纸钱迎风飘落,就像是活过短促一生就为此一舞的白色蝴蝶。 “生是高家人,死是高家鬼……也许在现在还有得安稳葬身之地时死去。也是一种幸福吧?” 隐身在城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中,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一手压低头上的斗笠,另一只手伸出扶住了身边摇摇欲坠的白发老头。 城门洞正被缓缓移动的金丝楠木棺材牢牢地堵着,而城门之上,正高悬着两颗狰狞的人头,瞪目哧牙。 夏口城城门六开,与其他已被确认过的五处城门楼子的情形一样,城墙上都悬着上月进宫行刺的刺客人头。 居然在此时痛苦的哀伤之中,还会有声音在胸腔疯狂叫嚣着庆幸。打扮得象是个农家少年样的周曼云抬起左手使劲地按了按扑通乱跳的心房。 人生事无法预料。 当日与徐羽跳入沱江。也不过是在紧张的逃命过程中按潮法估算了江水的涨潮时间,入江潜游乘浪,借了潮涨之力遁进了行宫外的兵营。 她与徐羽都是在江边水畔长的孩子,糊弄着那些来自洛京皇宫的内卫,也总算是惊险地甩开了。 只是勉强安全之后,在行宫里就肩背受伤的徐羽发了高热卧床不起,直拖到现在才得以来确认了旧日同伴的结果。 “你要跟去看看她葬在哪里吗?”,白眉白须的徐羽脸色蜡黄。脚浮无力,可依旧拍了拍曼云的手臂轻声问道。 “不去了。按此前说的。只到城门口看看就好。”,曼云摇摇头,搀着徐羽慢慢走着,将大举发丧的队伍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按着刚才听到的市井传闻,周曼音之死应当也是与己有关。 如果那一日在迭香楼前,有周曼音这个姐姐来认亲。也许事情就更加难以收拾了。而事已至此,她再到曼音坟上,除了有可能再次送己入了虎口,又能有什么用? 沱江边的渔家小院晒着张大大的鱼网,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支脚坐着。手动如梭,一边做着补网的营生,一边警觉地盯着大敞着的院门口。 东偏厢的小屋里,徐羽坐在床边赤精着上身,紧抿着一双薄唇。 “伤口化脓了也不说,还走了那么远的路!要早说,我就进城去买些药去了。”,自家兄妹,周曼云敷药的动作下手快狠,嘴里的埋怨也格外大声。 徐羽闭上双眼,勾起嘴角淡笑道:“云姐儿还是一副大小姐作派!这会儿进城买药,不是上赶着填馅呢!” 周曼云不由地慢下了手上的动作。 时间已经到了泰业十一年的九月,今早曼音的棺木刚被送进了城外的土馒头,而到了月底这座大城可就成了屠场。 连日里午夜梦魇,总是一次次在漫天血雨中惊醒来,她曾私下安慰自己,前世可能就在夏口死去的徐羽被自己抢下了一条命,也许这一生会尽得了上天眷顾。 可是一点庆幸在得悉曼音死去之后,又让她心生惶恐,就怕上苍捉弄会出了更多的岔子。 迭香楼前,她选了徐羽,把萧泓独自一人留在了皇宫之中。 她有理由,看似充分。徐羽的境况更加危急,她也在御审之前与张惜惜达成了协议,而萧泓还有着那个看着极有权势的老太监帮着。 可是,在逃出生天之后,周曼云还是无法控制一**来袭的钻心之疼。 在离开迭香楼前,她冒险让银子给萧泓下了影蛊,求得就是在抛下他一人之后,可以感同身受地确认他安全无恙。 可即便通过身体的感受知道他还活着,但在巡看城门挂出的人头时,她依旧是一步一挪,惶惶不安地脚底发软。 只是现在萧泓会在哪儿? 周曼云双眉拧着,一声愁叹悄悄地含在了唇边。 徐羽跟着曼云呆了会儿,见妹妹没再有了动静,捞过床头搭着的衣服披上,缓缓地系结着衣绊。 他不敢回头,这几日总会在无意中看到的哀伤让徐羽无地自容。 城门口挂着的人头,尽是上次行宫行刺的北楚刺客,除了他以外同,无人幸免。 早在夏口进进出出混了两三个月,花了大价钱探明了泰业帝的起居习惯,本以为可抢了头彩的刺杀,最终失败告终,不仅此,那个迭香楼前倒在徐羽身边的黑皮小子正是现在北楚国主刘泰的独子刘达。 舍弃了什么?如果不是曼云一吻,也许徐羽也能讲了忠义,慷慨赴死。可是曼云救了他,到现在,他又怎么好再轻言生死。 本应当回楚阳报信,本应当去想办法收了兄弟们的尸骸,但是,现在他必须活着,先守护好救下自己的妹妹。 “他既然活着就好!哥肯定会帮你找着他的!”,整好衣裳,挺身理袖,徐羽失血焦黄还没养回来的脸上,尽透着往昔大咧咧的快活。 也是在养伤的这几日,徐羽知道了曼云在迭香楼前的选择之难,更增了无法言表的心痛。 “我当然信你了!”,回过神的曼云掩唇而笑,配合着。 “等我找到他,先揍那小子一顿。从前装神弄鬼的躲在我身边,然后又趁我不在霍城拐了我妹子……定亲!哼!定亲,有经我这个大舅哥同意吗?到时他不求我,我就不许你嫁……云姐儿!周曼云……你别笑了行不行,想哭就哭吧!” 一直快活地重现着婆婆嘴本性的徐羽在曼云的笑颜中渐渐暗淡了眸光,最后索性将眼前的女孩一把按在了自己的胸前。 故意笑着安慰他的少女,他生厌,厌恶至极! 隔着薄衫,紧靠着的胸膛温热,本想立即将人推开的周曼云闭上了眼,两行清泪悄悄地滑了下来。 “以后别做这样的傻事了。哥哥命贱,用不着你折腾着。再有下次……” “没有下次!”,周曼云没好气地抬起头,嗔怒地呛声。 再有下次,我将这条捡回来的命赔回去就好!未尽之言在徐羽的胸腔里匝绕成茧,愿心暗许。 “也许是我贪心吧,我真的希望所有的人都好好的!”,周曼云轻声一叹,闭上了双眼。 爱左情右,但若是无所顾及地只求所爱而忽略其他,就象截断了四肢手足只余了胸腔中跳动的心,人又能活得了多久。 就象这一次,放任着徐羽在自己面前死去,必然会永负内疚,不得安宁,终生无法从痛苦的深渊求得解脱,而与萧泓之间也会被心魔所拖无有未来可言。 “曼音姐姐死了,也许对她自己来说,也算是求仁得仁。……哥,你晓得的,如果她知道的话,一定会骂我多管闲事,骂我虚伪做作。但是,我是真的觉得心里难受……在丰津城里我们一起活下来,但是我一直糊里糊涂地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大伙儿都能好好的……” 曼云将额头抵在了徐羽的肩膀,轻声道:“所以,不管将来如何,小羽哥哥要先顾着自己活下去。还有师父……” 活着的徐羽应该让前世里自尽的师父徐讷多留恋了人世吧。 紧闭的木门外响起了拍门声,两长一短。 周曼云抹了泪眼,扬声应了。 门外立即传来了补网老太太带着喜意的唤声:“小鱼姑娘!红大当家来看你了!”(未完待续……) 第224章 近人情更怯 周曼云的手还搭在门扉上,整个人已被裹进了一团红云,炽热如烧。 被热情的红梅尖叫紧拥着,轻翘起嘴角的曼云可以清晰地看见收留了她与徐羽已经两天的秦老太太立在门边,眉眼慈祥地弯着,盛满了信赖与宠溺。 虽然按红梅从前提供的几个联络地点找上门对上了切口,但是这几日里住在夏口南郊河坂村的秦老太一直待着寄宿的两人礼貌平淡。甚至曼云还偷听到老太太暗地里勾连了邻舍,说是只要发现她与徐羽两人会不利渔村安宁,大伙儿就直接帮个忙来送人进了水晶宫。 临江的河坂村讨江上生活的人不少,近年江北不稳,秦老太和些村人的儿孙都有人去了江南,还就混在了云锦帆里。而云锦帆也就将一些还恋着故土未离的人家,当了在北地的耳目。 但显而易见,秦老太见着红梅就上脸的喜意,并不是都是为着她当大家的名头。 世上人如果尽抛出生家庭的限制,就会多出了无限的可能。就象红梅天生有着亲和的面容和开朗的个性,比之稍嫌阴郁的自己阳光明媚,使人更觉亲近,只要略经雕琢就会散发出使人倾心相随的魅力。 撑开了红梅的怀抱,曼云看着眼前少女红着双眼可依旧带着暖意的脸盘,感慨万千。 “谁叫小姐不肯带我!”,门一关,听曼云说起了两个月来的大致经历,红梅的小嘴嘟着。尽能充了拴系小舸的船柱子。 曼云此前与她约了九月二十日后在金溆湾等,可红梅已然在沱江边上来回徘徊了几天,就怕天有风雨,错误了信期。而待听了江边暗哨有人传言,说是有个“小鱼姑娘”带伤而来,整个人乍了毛似的一通儿着急上火,急赶慢赶地就跑了来。 结果,还就真见了个面色苍白如鬼的女子。虽说有个碍眼的柱子一直在边上杵着。但是只一拉曼云的细腕,红梅就眼尖地发现了一片挫伤的旧痕。 银子下毒管用,却变不得寻常的伤药。曼云苦笑着将袖子往下扯了扯,笑言道:“江上明枪明箭,直来直往地才比较适合红大当家。倒是这次既然被你赶上了,我少不得又得拖累你带云锦帆的暗桩来做些事情了。” “小姐说的什么!云锦帆不就是你的!也就是外人无知,才哄着叫我大当家玩儿!”,红梅嗔怪地拖紧了曼云的手,尽透委屈。 周曼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有些显而易见的事。她不想跟还留着份忠义之心的红梅再作纠结,只待时间给出最后的结果。人贵有自知之明,依着自己的心性。如果真亲自领着云锦帆不过是把一干人等带进麻烦的深渊。该退该让。她懂得,也在私下里和娘亲杜氏等人有细谈过,而在杜氏眼中脾性对着胃口的红梅也正是最好的人选。 也许,自己最适合的还是那种孑然独隐的生活。猛地想到了个“独”字,周曼云忍不住摁住了自己又一阵儿闷痛的胸口。 “小姐的意思是让我带人去找了姑爷?只要确认他人在何处,然后我们就带着所有人都撤离夏口?”。红梅在嘴里反复嚼了半天任务,有些犹豫不定地问道:“不用留船等你们一起回江南?您的婚期已拖了一年了!他若就在夏口,一道去霍城请期成婚不是更好?” “找到他就好!他身上还带着毒需要先解了……”,曼云低头轻声回道,掩着眼中的酸涩。 为他尽解数毒之后。会如何?患得患失的周曼云不敢细想。 一直抱臂靠墙站着的徐羽凝眸看了看周曼云,侧转过头。轻仰起下巴,呆望上了房梁上正飘着的一线蛛丝…… 云州军驻在夏口城东北的朴镇,而据说萧泽带着几个弟弟都在那儿! 多了红梅这支意外的生力军,不敢进城也不敢轻托人打听城中事的周曼云很快在第二日的黄昏时分就得到了这样的消息。 “先是萧渊在朴镇落马受伤,萧泽带着两个弟弟火速出城相探。然后,萧家的老六老八因琐事较武相殴,老八断了条膀子,萧泓的脸险遭破相。行宫里有个姓胡的太监领人到朴镇去探萧家兄弟伤情,被萧世子以萧家的血光之灾恐遇阴人更不见利,直接赶了。再接着,行宫里遵着皇命清查了数家大臣府邸……” 嘴里倒着红梅探到的消息,曼云的眼中缓缓地点燃了一簇火苗。 险遭破相,只此一词,就足以证了萧泓就算不在朴镇的云州军中,萧泽也是知其下落的。 比之冒险回探行宫,去朴镇应当会更好些。 “我陪你去!”,异口同声的自动请缨出自两人。红梅对着比自个儿大声的徐羽翻了个白眼,鼻尖哼着不忿。少年在霍城时就时常跑船不着家的羽少爷对红梅来说,半点敬意欠奉。 “红梅你还要张罗主持着一大帮子人的离城之事!除了云锦帆中人的亲眷,还有蔡家呢!”,人世因果,一旦结缘,就多出了扯不清的枝枝蔓蔓。红梅北上时怀里就揣着蔡家二子写回家给蔡夫人的家信。如果要思谋到上次被王妈妈以联丰号相胁之事,如何从夏口城中移了蔡家,也是件难事。 徐羽报复似的斜了一下子气色怏怏的红梅一眼。 “哥!你们在夏口城里应该还有接应的人留着,出了如此大事,想必信报已然北上,你是不是要跟他们也联系下?”,曼云试探相问。 经了行宫事,她也算又找到当年北楚决然断了河道,绝了泰业帝北归之路的原因之一。不提别的,谁家儿子死了。老子不会发狠地断了仇人的后路。只是随着北楚的报复,东边的黄胄军也就会利用了这时机做了围城之举。 夏口城现在就是口熬粥的大锅,每一家都想伸长了勺子早捞到干的。 “怕我跟着你,会让他更生误会?”,徐羽侧过头,沉声道:“可我想,事由我起,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亲自跟他解释了清楚。” 侧放在腿侧的手攥着,骨节突现,暗藏着年轻男人对于未来妹夫不听劝就打到听的决心。 “他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曼云轻轻地在嘴里吱了一声。 九月初六,天气晴和,北风猎猎。 曼云站在朴镇外的一座小山包之上,驻足不前。 远远地就能望着山坡之下的一片营盘中心正迎风招展着一面大旗,黑底滚金,中间一个大大的金色景字。尽现招摇。 景国公府旗绣金,这是陈朝开国时高祖皇帝的钦命,即便世事浮沉过了数代。还依旧撑着旧日的荣耀与辉煌。隐隐约约。有着时而洪大时而细碎的声响冲击着耳鼓,象是校场马蹄的踏声,又象是将士们操练的呐喊之声。 “营寨整肃,军阵列布有序,没有练兵多年根本不至于此。萧家还说是去岁瀚国欲袭云州,才仓促凑了兵马。真是把天下人都当傻子了!”。站在曼云身边的徐羽狠狠地咬牙轻咒。对他们这些明着跟朝廷作对的反贼来说,萧家这样虚打着救驾旗号实则清剿吞并四方的官军最为头疼。 如果不是自家妹子喜欢,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处心积虑地忍了数十年的萧家,实在并不是个好婆家。 徐羽长吐了口闷气,转头看了眼曼云更显苍白的面容。轻声建言道:“云姐儿,我们下去吧!” 周曼云的手扶在一棵马尾松上。点了点头,笑容惨淡。 缓行慢步,山下的营帐越离越近,周曼云却越发挪不开了步子。 自从当年清远一别,再见萧泓是在隔了一年多以后,在行宫里匆匆地只在一起呆了不过二刻,接着就是惊心动魄的再次分离。 而且,最后,是她弃了他。 曼云的步子越行越怯,心擂如鼓,仿佛整个人已连日夜梦中的血雨霏霏浸得骨酥肉软,几欲成泥。 离着寨门还有着五六十丈,一阵儿马蹄声急速碾来,徐羽急忙将身边的曼云就手一拖拉到了一边。 吁的一声马嘶,人立而起的马蹄就在曼云的眼前落下,黑色骏马之上,一个黑衣玄甲的骑士冷眼低头看向了立在路边的两个村人。黑色胄盔烙着狰狞的饕餮纹,而一张脸也同样被张黑色的玄铁面具挡着,只露了双眼,面具上镶着带金环的鼻孔和两只尖尖獠牙的阔嘴,非人非兽,透着股子阴森恐怖。 这副面具曾经见过。周曼云的双脚越发颤抖难安,含着泪花抬眼细看。 “六哥!”,玄衣骑士身后凑过个骑着栗色马的绿袍小将,只用轻质皮冠包着头,一只膀子用白布缠着木板吊在胸前,黑黢黢的脸上带着疑问。 “将这两人赶走!如再近了军营戒线,格杀无论!”,带着面具的骑士冷冷地吐了命令,拔转马头,重又向着营门口行去。 被几个持着长杆的军士驱逐着离开,周曼云紧拽着徐羽的手缓缓退步,一双眼半点不眨地盯着正在营门口翻身下马的一干人等。 待持杆的军士训斥了几句离开,回过神的周曼云立即拉住了徐羽的手,向着路旁的小树林里跑去。 挨着棵树靠上,曼云的胸口象拉着风箱一样起伏不定,眼中的泪水翻腾不休。 “他没认出你?还是认出你了,反要赶你走?”,想到了萧家兄弟互殴致伤的传言,萧泓的排行,还有刚才那队骑士的尊卑分列,徐羽一下子就冷下了一张俊脸,愤愤地回头,想要再去找了个说法。 “不是!”,周曼云抢身一步,紧紧地拖住了徐羽的手道:“那个人不是他!” 黑皮的少年是萧家小八萧泷,黑色的骏马影骓、饕餮玄甲都是前世萧泓的,但是面具下的那个声音酷似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他。 第225章 毒君之秘 此前与曼云路遇的一队黑骑进了萧家营寨之后,绕过肃穆庄严的中军大帐,仄进了左侧一座并不起眼的白se帐篷。 外表朴素的帐篷内有乾坤,一架顶天立地的厚实青se帐幕将帐内分成了前后两部份,在前方摆着宽大的桌案,案后的高椅上正端坐着位健硕ting秀的青年男子处理着案上公文,乌黑的发顶上扣着顶金冠,熠熠生辉。 报传得应,外帐帘一掀,黑皮小子萧泷就咧着嘴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比他要高出一拳多的黑甲面具男。 桌案后的萧泽抬眼一瞥,眉头拧起,手上一管紫毫直接啪地一声就扣在了案上。 “小八!不敬兄长,要我把你的另只膀子卸了吗?” 萧泷面皮一紧,脚下的步子立时向后大跨一步,让道一边,“六哥先请!” 帐帘放下,侯在帐外的卫兵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但刚才萧世子的那声吼足证了此前的一些暗中流言倒并非空xue来风。 据说当时六公子和八公子打架,本来只是小八学艺未精伤了哥哥,他脱臼的左臂根本就是偏心同胞弟弟的萧泽亲自出手扯断的。 按着几日里出巡的程序,立在帐中的两人老老实实报了一路所闻。 待萧泽认可地点了头,已在黑盔中闷了半天的年轻男子才摘下了面具,脱下护甲,放在了案桌左手边的木架上,快步走回到象影子一样立在帐内两侧的同伴之中,一张脸仍覆着面巾,掩盖着还未消退的青肿瘀伤。 “你没让人去查了那两人的来历?”,重新瞪上八弟,萧泽的语气透着冰冷的质疑。 “当时是他……六哥下的令……”,萧泷没底气地应着,面上也带上了些委屈。 大哥偏心偏得厉害,就跟家中弟弟妹妹玩笑时说的一样,如果不是六哥的年纪与长兄差得不够多,否则大哥待六哥就简直象是亲爹。 少年的心思一上脸,居高临下的萧泽就看得一清二楚。 他冷声喝道:“委错与人,岂是男儿当为?出去!立即安排见过那两人的兵士和斥候查清底细。营寨方圆一里内不许生人靠近,此项规矩不必我三令五申!” 暂驻的朴镇并不算僻静隐地,驻营附近难免还是有当地百姓村民往来,为博民望,不能赶绝,但近来麻烦粘上,需要提防的是来自朝廷鹰犬的窥探。 待已安排另选驻兵之地的萧渊回报,萧家军队还是要及早离开朴镇才是。 萧泽看着领命而去的萧泷出帐,重拿起几张信报看了又看。密布墨迹的纸张一片片被填入了案前的小炭盆,火舌轻tian。 最后一张纸在盆上空停了会儿,又被萧泽攥回了手心。 不一会儿,厚厚的青se幕布之后响起了萧泽略带疲倦的清淡声音,“迭香楼逃逸刺客,仍未缉捕归案……初三,高周氏出殡,葬于西陵山蝶尾,有宫卫暗潜设伏,未有所获,已定于初六戌时后撤哨……” 防卫森严的萧家军营并不好接近,何况除了自己,朴镇上也不乏别的窥视者。 暗黄着一张小脸,周曼云的目光闪烁地从些可疑人物身上跳开,冰冷的小手握上了徐羽的胳膊使劲地摇了摇。 回去?徐羽以目相询。 曼云艰难地点了点头,进不了萧家军营,夜宿朴镇说不得又要增加了风险。 坐在镇口小食铺里的两兄妹付了几文铜钱,神se恹恹地踏上归路。 日过午,行在路上的影子被拉得斜长,远远地与隐隐尾随的陌生人脚尖叠到了一处。 “三个!”,曼云抬眼看向了右手侧的一处小林。 徐羽点点头,伸手捋了下耷拉在腰间的一截草绳头,嘴里哼哼着,象个乡间寻常的粗鄙农人找着方便之所一样,瞄上一棵大树直接走了过去。 周曼云三步并两步地赶紧跟上。 象是同染了闹肚子的症候,两个乡间兄弟的身影刚掩进树影,又有几个汉子一齐挤了过去,树林里响起砰砰嗙嗙的声响,象是因为抢地之争动了拳脚。 偷袭来人未成的曼云,肩上径直挨了一爪,头上插着草簪的牛心髻歪倒了一边。 身形精瘦的中年男子与她打上了照面,黑瘦脸带着几道纵横交错的细疤,残了一只左臂,但依旧灵活如猿,鹰眸光寒。 曼云的眼里闪出泪光,扑身紧抓着中年男子空空dangdang的左袖管,对着不远处正以一对二的徐羽扬声喊道:“哥,不打了!” “六小姐!”,卢鹞子拧身站着,心中一阵儿后怕。若不是有那么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他那一爪原是想直接抠碎偷袭者的喉头的。 经了三关的明查暗查,周曼云才被卢鹞子带进了军营。 冲着被引向另处的徐羽抱歉一笑,独自晾在中军帐前的周曼云静静地微阖了眼帘,燥热的秋阳灼着发顶,一片黑se之中跳动着扭曲摇摆的se点,杂乱无章。 军营集中了一大堆血气方刚的精壮男儿,气息同样杂乱,凭借着银子的助力,周曼云努力寻着自己想寻的人。 明知心静会事半功倍,但她的心依旧如潮水涌动,浪尖bo底不得平息。 人事无常,人的身体至坚也至弱。就像一年未见的卢叔就在当年回云州的途中失了一臂,而一年来还有许多江南旧识丢了xing命,自己当年敲诈的安家银已无可再续,可江南还有这一群盼归人…… “六小姐!世子传你到他帐中相见。”,转回程通传的卢鹞子轻声相唤,板着的面孔之下藏着淡淡的困huo。 不比从前在霍城可以随心地撮合两个小儿女,现如今无法知道详情,六公子受伤曼云来探,世子爷的态度古怪,他也不敢多问半句。 萧泽帐中? 孑然独立于穹顶中央,曼云环顾了四周,最终将目光定在了大桌后的青se幕布上。 中间厚厚的幕布拉着不透半点光亮,而两边却挽起成两个小小的边门,门上挡着同se的青纱。 曼云的眼眶觉地变得通红。 一直高坐案后观察着曼云一举一动的萧泽撇起嘴角,哧地发出一声冷笑。 萧泽的眉眼坦坦dangdang倾泄着轻蔑与憎恶,一下子就读懂的周曼云反而平复下了急促的呼吸。 比之预想,这样的结果并不是最糟的。 周曼云深吸口气,恭敬跪礼,诚恳地轻声求道:“萧世子!还请让民女见他一面,一面就好!” 女人笃定人在营中的语气和突然平静的眼神,让萧泽眸中暗光一闪,双手交握撑在桌上,再松开时却挥手喝令了帐中的shi卫尽数退下。 “小六什么都没讲过!只是萧家在宫中有暗桩,该知道的事我都知道!” 潜藏的暗桩并不知迭香楼前的当事人是谁,但几道消息相继传出,萧泽略一整合也就自能知了前因后果。虽然直揭出自己已然知道全部事实,对一直守口如瓶的弟弟略嫌残忍,但萧泽容不得周曼云质疑小六的人品,即便女人已然与萧泓缘尽。 “我要见他!”,周曼云释然一笑,更向前挪了一步。 眼前半点颜面不要的女人就是小六命里的魔障,虽然就在前不久萧泓信誓旦旦跟自己保证过对周曼云心死放手,但他还要确认曼云安危的行止让萧泽并不十分放心。若是让这个女人与萧泓当面,不要脸地泣怜求情,说不准自家的傻弟弟又会心软。 萧泽狠挫了牙关,接着反倒靠回椅背凝神静听,帐内落针无声,他紧绷着脸上显出了几分霁和,傲然地直起身子对着座下的女人道:“他并不想见你!” 这一点,眼前并不算傻透的女人应当心知肚明。 居高临下的男人更加倨傲地言道:“周六小姐,他不但现在不会见你,以后也不会!请你先回霍城等着,萧家自会将退亲之事办得妥妥贴贴。从今而后,你们男婚女嫁再无干系。” 周曼云静静地站起身,心中bo澜汹涌。横亘挡着前方的萧泽坚如磐石,直让她恨不得嘶叫着直接冲了过去,撞他个粉身碎骨。 “周六小姐!你一个姑娘家,总不好让我喊人进来把你拖出去吧?”,萧泽眼中带上的威胁更多了几分yin沉。 “萧世子!退亲之事,曼云应了!但也还只求世子让我见他一面,不为其他,只为解其之毒。”,周曼云僵直着身子平视前方,方才还带着bo光潋滟的眸子已然静如深渊。 “那就不劳姑娘费心了。萧家也自有神医供奉,自会帮小六解毒。”,萧泽面上带笑,心中暗恨更生。 “萧世子,萧……六公子本就带着肺经的先天隐疾,这两年来又频繁中毒,若曼云估量未差,其身上现在数毒并生,无一得解。就算您请有良医,想必对解毒次序及轻重并无把握,但这些毒,大都出自民女之手。” 萧泽缓步走到了周曼云的身前,强忍着一脚踢过去的冲动低头俯视,曼云仰脸相对上的一双眼眸无惊无恼只静看着他,想是要掘出他心底的慌乱无措。 “六公子身带剧毒,行军多有不便,待到笑独眠再发时,萧世子有把握六公子能扛得过去?”,软求不成,周曼云嘴角噙起一抹笑,索xing接着利you道:“更何况夏口城乱局已现,皇宫里的那位至尊也中了民女之毒,若待一朝山陵崩,世子的烦心事可就更多了,六公子健康无恙会让您安心不少吧?” “你根本就没近过当今的身!宫中那只唤作紫晶的异兽专能识毒!”,即便疼爱弟弟,听得大事,萧泽还是不由地被引住了注意力,话一喝问出口,立即懊悔地咬上了自己的舌尖。 “我将慢毒下在了张惜惜的发上。若依当日迭香楼前紫晶的表现,十之**它是被骗过了。”,周曼云侧转了身,向着青se的纱帐又移了一小步道:“世子爷与六公子,即便再如何恨我,恼我,总不会拿了这些军国大事做了儿戏。待我见过萧泓,自会跟世子细讲毒之详情。” 萧泽猛地一下伸出一只手臂挡在曼云身前,面若平湖。妖女的巧言令se,他不敢信。 “世子很想知道!不是吗?”,周曼云伸出支纤长的手指推上了萧泽的胳膊,语清冷,眉梢却轻扬。 “哥!让她进来吧!”,从曼云进帐以来就未发出半点声响的青帐之后,传来了倦意满满的一声唤,声音无比熟悉。 萧泽的手臂缓缓地放了下来,周曼云如释重负地长纾口气,直向着帐后奔去。 比之敞亮的前方,青se厚帐之后一片昏昏暗暗。萧泓的声音从最暗的角落里悠悠地飘了起来,如丝如线将周曼云向前迈进的步子缠得举步维艰。 “你见过了,就可以走了。我不需要你帮我解毒,根本就不需要!因为我已经死了,被你杀死了!周曼云……”rs!。 第226章 羺羊殇 乍从光亮的前室进到后帐,周曼云忍不住闭上了双眼,再慢慢地睁开,沿着昏暗中依旧淡飘的怨毒之言缓步而前。 不管是那指责之中透出的气恼与愤恨如何强烈,此时在她耳里皆如妙语纶音。 帐内无灯无烛,四面的窗也尽扣着布帘不透半点光线,依稀间只能看见僵直仰卧于矮榻上的一具躯体,薄被一袭,黑发披散在枕边,淡淡地透着汗息与药水混和的气味。 周曼云扑身而踞,坐到榻前,本在黑暗中一直扭脸盯着她脚步的一双星眸却在同时紧紧地闭上,转了开来。 “别动他!”,曼云颤抖的指尖刚触上萧泓脸上的硬痂,身后就传来了萧泽气急败坏的呵斥声。 景国公世子方才傲气十足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透出了急切惶恐。世上人皆有软肋,看似强硬无比的男人也不例外。 “我不会动!”,周曼云高高地举起了双手,试图让萧泽能看清,低下头却对着不睬她的萧泓柔声言道:“还好!为你疗治赤蛛毒的是位行家,待等痂落,就自可恢复如初了。” 肌肤上沾染的赤蛛毒液,若是清洗,反倒会顺水流至他处引发了更严重的毒伤。就如现在的萧泓,面上不做清毒,只任毒发,待肿脓之处结痂成壳,如蜘蛛蜕皮一样可得新生。此毒之害,却在痂熟将退时的痛痒,书中载记的中毒者有好些是在最后时刻无法忍受,自剜患处,反倒让余毒重又侵入身体。 阴凉、安静、不透半点光,如蛛蜕壳的隐地,所以在踏进这方帐篷时,曼云就认定了这里属于萧泓而非萧泽。 顺着浅淡的血腥气。曼云的一只手摸向了榻边,指尖碰到了一串如同臂钏一样环扣萧泓手臂并穿榻而过的牛筋绳,绳勒入肉,隐有血现。 “怕他擅自抓挠,所以将他这样固定住了?但用这样的法子,他不得自由。也会很痛的……”,周曼云转过身,抬脸看向了已然立在她身后的萧泽。 挟毒自重的妖女!昏暗之中,萧泽紧握起了一双拳头,直想往下方正闪动的一双眸子狠狠地砸下去。拳未动,他倒听到自己的声音象上了绳套一样的急切相问道:“如果由你尽去其毒,需要多久?” 不可否认,毒君之言让萧泽心生震荡,而能尽快解了萧泓身中之毒的愿望也更强烈地盖掉了对周曼云的厌恶。不为行军苦。只是一母同胞又被自己带大的弟弟,能少受一时一刻的苦痛就是幸事。 “大约五……三日?”,看不清萧泽的面部表情,周曼云只能依着身边稍有变化的气息暗自揣测。 “我不需要你救!”,身前的矮榻砰地发出一声响,被缚在榻上的萧泓强扭着身体,竟然带动了沉重的木榻移挪了位置。 在曼云惊呼着扑过去前,萧泽已抢身而上。箍紧了自家弟弟的身子,伸指压穴。沉声低哄,一下子让暴怒的萧泓安静了下来。接到消息将萧泓暗中接出行宫安置回营,这段时间,他一直与弟弟同食同眠,换药洗身更是不假外人之手,倒也将黑暗中照顾病人的绝技练得不错。 缓缓轻抚着萧泓微湿的长发。萧泽幽深如狼的眸光转对上立在一旁的周曼云道:“我让你治他!不过,你不必挟此再生进了萧家门的希望!那个陪你来的男子应该就是你在行宫里救下的徐羽吧?给你三日,治好小六,你就带着徐羽离开。否则……我可不会象皇帝一样会玩那些无聊的把戏。” “毒清债清!这点我明白!”,周曼云轻声一应。低下了头。萧泽所言,在她和小羽哥找来前就曾暗推过会有过这样将身为质的尴尬,所以此时,倒也能接受。 不能接受的只有萧泓一人。随着一句“毒清债清”,他满带黑痂的面孔突然一下扭向了曼云,双眸直勾勾地盯紧了眼前的女人,唇喉无声,但依旧有仿佛伤痛难耐的呜咽声迸胸而出。 也许是因为自己生性冷情,对于情爱早有得之幸不得命的豁达,所以就算要解了婚约,彻底划清界限,也不会有半点伤心?曼云眨了眨干涩的双眼,发现自己已倦得带不起半点感同身受的悲意。 萧泽伸手扯了榻前的一根细绳,铜铃声响,帐内攸地一下多出了个黑衣暗卫。 “让齐大夫立刻过来!”,萧泽低声交代了一句,人影瞬间又逝。 再接着,他却是对着曼云咬牙申明道:“三日内,我会让齐大夫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你不要私下再做不必要的勾当。齐衡是神医齐世保的嫡次孙,于医毒之道颇有钻研。” 虽然赤蛛毒的解药是宫中那个不知为何突然帮着救人的老不死一块儿送出来的,但是齐衡却是从云州起就一直看护着中毒的萧泓,虽说解毒之道较之曼云这个下毒的有所欠缺,但是有他在,起码可以看着曼云解清萧泓体内的余毒,一点不剩。 “怎么下的毒?”,等待着齐衡赶来会诊的静室里,突然响起了一声虚弱至极的轻声询问。 坐在榻前的萧泽与曼云齐齐地将目光投向了在榻上一动不动的人影。 “怎么对皇帝下的毒?周曼云,告诉我!就算我死了,也得死个明白不是吗?”。,萧泓的声音重又轻声问着,尽透了讽意。对他来说,身上的毒蛊是否医治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在行宫的迭香楼前,他已死了一次,而就在刚才,又重新被薄情的女人抽刀戮尸! “在第一次拜见张太妃之时,我就晓得紫晶能查活毒,因此特意重整了下毒方式。所下之毒名‘血规羺’,是我出师后配的第一款致命毒,正是在你去霍城报了父亲丧讯之后……毒之死活需引。我进宫陪伴张惜惜月余,常帮她梳理一头光可鉴人的乌发,在梳头中自将毒液涂上渗入发中…… 因为张惜惜本就是服用秘药助成的佳人,紫晶对她身上带有药息已然无视。我同样用了血规羺的毒息在夜里哄紫晶玩儿。待它也惯了,就算泰业帝与张惜惜亲近之后染毒,也不会示警。那一日在迭香楼,紫晶趴在御座之下就很安静……而诱使此毒由死变活的引药,却是鲜血,若无血引。毒依旧会潜而不发。可泰业帝却有着亲手虐杀美人的嗜好。只要某日他手染滴血,就会毒引相合侵入血脉,此后夺命应当不过月余……” 方才在帐外,周曼云以此事诱着萧泽,也未尝不是当了一道护身之符。而这会儿,萧泓有问,她就必答。 萧泽霍地一下站起了身子,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此事当真?” “即便只有五五之数。世子也必须早做打算,不是吗?”。,曼云轻声回道。入行宫下毒刺君之时,她倒是没有想了许多,但这几日在悬心挂肚之余,她还是后怕地想到了一位帝王真要死于自己毒手的严重后果。 现在是泰业十一年,前世里泰业帝逝在十四年的三月。 “也就是说,当日我妄图进行宫救你。真的不过是自作多情的多此一举?”,不比正思考问题的萧泽眼神明晦闪烁。直视着帐顶的萧泓一张嘴,依旧是浓浓的自嘲。 曼云凝看了萧泓一眼,紧紧地抓住了自个儿胸口,勉强地淡笑道:“萧泓,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是怎样?从头到尾不过都是我自作罢了!周曼云!在你心里死去的父亲。活着的哥哥,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我来得重要对不对?在你心中,我根本就是可有可无,对不对?所以,你可以毫不在乎。可以不管不顾……因为……因为从始自终都是我一次又一次主动地自送上门任你糟践,对不对?” 男人低哑的嘶吼声中,久违的泪意又不期然地浮在了曼云的眼中,她期期艾艾地想要开口解释,却在萧泽冷眸的逼视之下又缓缓地抿上了双唇。 “小六!你是男子汉!大度些,没必要再与这女人计较!”,萧泽低下头,轻声哄着又在闹脾气的小弟。 “男人?男人又怎样?我不甘心,不甘心的……哥!”,红着双眼的萧泓奋力地抬手想要抓住长兄的衣襟,却又无可奈何地将无法抬起的手重重地砸回了榻沿,“我嫉妒,我委屈……我恨不得杀了她,现在就想起来亲手杀了她!” 有可能吗?如果六弟真能下得了狠心,自己早就出手了,而不是应着他的要求,一直就没停下人手寻找跳江的周曼云。萧泽的眼眸从曼云的脸上漠然地划过,重又低头理起了萧泓散在颊边的湿发。 他不会出手动她,让弟弟对自己心生怨恨。但也不会去向她解释了萧泓的“恨”,就让她听到小六对她的恨意,让她走开,离得越远越好。 “比丘见羺羊眠一处,而作忆识‘我夜当杀此羺羊’。或父或母或阿罗汉来,移羊别处,补以衣覆体而眠。此比丘往至,夜闇不别是人,言是羺羊,取刀而斫杀。或得父死,或得母死,或得阿罗汉死。得波罗夷逆罪。何以故?初作杀羊心,临下刀时生心言,不期是羊不期是人,是故得波罗夷逆罪……” 看着暗中一坐一卧的两兄弟的剪影轮廓,旧日诵背过的一段经文悄然地爬到了曼云的嘴边。 不管当年配毒“血规羺”,还是在行宫中实施着下毒之事,心中总有着一股子执念。在大慈恩寺抽剑杀了父亲的至尊天子,不管出于何间,都是不可饶恕的罪人。波罗夷逆罪者死后将堕落阿鼻地狱,不得超生。所以,自以为对这样的人出手是当之无愧的替天行道。 只是“血规羺”之毒如预期而下,并没带来半点成功的得意喜悦。 因为在下毒的过程中,自己也同时出手将那个阳光下总是对自己灿烂而笑的可爱少年生生扼死了,只留下了眼前充满了愤怒和怨恨的一具躯壳。 曼云难过地低下头看着摊开的一双素手,默然无语。(未完待续……) 第227章 我要娶妻 一片黑沉的帐篷中亮起了一豆灯光,离着床榻一丈来远。 昏黄的光线不是为照着榻上人,而是为在暗中视物有些困难的齐衡提供着照明。坐在一只小胡椅上的年轻大夫,不过三十出头,却已蓄了整齐的短须,青衫洁净,眉眼温敦,一副和善可亲的模样。 燕州神医齐世保一系的后人大多是如此扮相,仍踞坐在萧泓榻前的曼云粗看了今后三天需合作的大夫一眼,重又将视线凝回到了自己的指尖。 纤纤玉指下正压着萧泓的尺寸关脉。经了萧泽的劝说,愤然合眼闭目的萧泓只当自己是在提供着具尸体供周曼云勘验,身子僵直着纹丝不动。 前前后后,要命的救命的毒蛊叠在一起,若等即将来临的下一次“笑独眠”毒发,相搅相合,救之就更不易了。 心中划过了一丝寻人及时的窃喜,周曼云缓缓地放开手,轻叹了口气。 “敷在面上引助赤蛛毒早发的是七叶花汁,再用温霖丹护血脉防毒侵心……而后,又用了眠童草?”,查出了几样后加的药物,周曼云侧目问向了端坐一旁的齐大夫。 “只有眠童草是我为了抑住六公子身上带着的影蛊所用。而七叶花汁和温霖丹,却是六公子来到朴镇前已在用,还带了成药来。”,齐衡看了眼边上表情严肃的萧泽,得了点头默许才转回头对眼前的男装少女老实地作答。 “那么,这两样应当是宫里那位吕公公的。”,大约确认下了来源,周曼云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个死太监还下了影蛊!”,萧泽咬牙切齿地狠言,是要让正装死的小六再一次清楚听到。从宫中秘密接出小六。他就一直跟弟弟强调了吕正其人与萧家有着深仇,绝不能轻信,焉知在行宫中吕正对萧泓施恩是否是起了什么歪心,谋着后算。 “影蛊是我在迭香楼前下的,是想着分开以后不论生死,找他都能方便些。”。曼云轻声地回应道。 静躺在床榻上的萧泓,长睫象蜻蜓的翅翼一样轻轻扇动,暗透出了些不堪一击的脆弱。 不论是宫里的那个死太监还是眼前的女人,都不是好东西!一直盯看着弟弟的萧泽,扫了一眼正和齐衡研讨着解毒之法的曼云,迅速地俯身榻边,在萧泓的耳畔沉声叮嘱道:“萧小六,你给我长点心!别再轻易地为个不值当的女人丢了萧家男人的骨气。” 萧泓正欲睁开的眼睛再一次牢牢地合上了眼帘,锁住了睫毛上刚带上的一滴透明眼泪。 “哥。我答应的事会说到做到的。”,等了好一会儿,萧泓才哑着嗓子,低声回应。 这次行宫的冒险一行受伤的是他,但给萧家带来的风险,萧泓也心知肚明。那一晚,如果不是跟踪的暗卫速报了被他甩在江边码头的事实,而萧泽也立即从小八那儿榨出了他含糊不清的交代……再加上深宫之中的应当感念其恩的吕正相助。也许自己英雄救美的妄行已然给萧家造成了灭顶之灾。 即便如此,摔马的三哥。断臂的八弟,他们身上带上的伤也都是因了他的错。 可就在刚才,周曼云清描淡写的一句话刚刚入耳,自己居然还就会幻想着,只要她解释,只要她求恕。就不妨试着去再次地原谅她。渐重了鼻息的萧泓,紧绷着满是黑痂的脸孔,握掌成拳的双手鼓起青筋,狠狠地咬住了牙关。 “记着就好!你就当她是请来的大夫就好,等你好了。哥会给她付了丰厚诊金的……”,萧泽笑着揉了揉弟弟的发顶,缓缓地站起身来。萧泓的伤痛,他看在眼里,心里明白。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让小弟短痛一次,就此摆脱那女人的难得机会。作为长兄,他自觉有着将弟弟错择的人生重纠回坦途的义务。 只当自己是大夫就好!听到萧泽尾音的周曼云长长地吸了口气,目光沉静如水地重新落回到了自己要照料的病人身上。 只有三天的时间,都能做些什么? 不过是开出张单子,让齐衡帮忙准备了药物器具,就又迎了一次日落日升。 一直以来密不透风的小帐卷起了厚厚的毡帘,布窗缦上了轻纱,筛漏着日光。 “不管如何,人总不是喜阴背光的蛛虫,通风见光还是要必须的,否则好好的人也会在黑暗中越病越重。只要不要让他带着蛛毒的脸颊被光直照了就好……” 曼云静静地坐在榻边小凳子上,嘴里对着一边执笔记录的齐衡絮絮讲着,十指纤纤轻揉着萧泓的黑发,指尖有洁白若云的泡泡绕浮着。 她的膝上有布垫,萧泓的头正枕其上,仍旧紧闭着眼的脸孔掩在了密实覆盖的白色细纱之下。少女圆润的指肚摩挲在他的头皮发际,也不停地牵着扯着他的心脏不争气砰砰直跳。他恨她!却又毫无原则地就想象只赖皮狗儿一样一直这样腻在她的怀里不再起身。 “现在他痂熟将落,外露部分已无毒性,所以细心帮着洗发沐浴都是可以的,只要不碰到痂壳即可。”,曼云语柔声轻,手上的动作更是轻柔,一点点拭干了萧泓的长发。 在齐衡的帮助下将萧泓扶移到榻上,曼云才又伸手将他面上的纱巾轻揭了几层,只余下最底敷了淡绿色药膏的一层药膜。 “可……小于姑娘为何要在六公子痂落前进行清洁?实际等两日痂落之后再洗理也对病人也应当无碍吧?”,担着监视之职的齐衡疑惑相问,不为职责,只为好学。萧泽为他引见仍介绍了曼云是小鱼姑娘,而他现在直当了曼云是姓于的。 无意之间,周曼云又多出了个古怪身份。 不过是假公济私想对他好一些,不容他拒绝的好。甚至为此,她为他下了更强化了药性的醉倚香,让他无力反抗。 曼云淡淡一笑。圆睁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信口扯谎道:“单只赤蛛毒自然无碍,但我们不是要先解影蛊?影蛊身轻好洁,自然是要如此。” “这种无关紧要的蛊不是应该留在最后解吗?”。,隐隐发颤的声音从榻上响了起来,萧泓微睁开的双眸透出了些不舍的惶恐。 “我答应过萧世子毒消债清!要解自然就是要全解,从易到难总是更好些。” 曼云环顾了下四周。身边好学的齐衡,还有帐中象一排影子一样立着的八九个侍卫,原本辗转在舌尖的温柔话语一出口就转成了清冷。 “随你!”,狠咒一声,萧泓将脸扭到了一边,可不过一会儿,又在齐衡的低呼声中,再扭回头定定地盯住了周曼云。 水晶盂上空,一把银质小刀轻割过了曼云的食指。一滴鲜血直滴在盂底缓慢淌开。随着血开,一只细小如蚋的白色虫子渐振开了双翅。 透明翅膀鼓动的频率由缓到急,渐渐地让人无法看清,快捷地扇动出只有同类才能听到的嗡响。 萧泓的左手一把被曼云抄起,一根银针直刺向他食指的小小鼓包,挤出的一滴鲜血啪嗒落在了盂底。 血液相融,从血中挣翅立起的是只跟前只小虫子一模一样的小虫子,不过通体皆黑。 双虫翅须轻动。又由急而缓,最后渐停了翅动。虫身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 水晶制的盂盖迅速地被合上,牢牢扣死。怀抱着虫盂的齐衡露出了惊喜的笑容,腆着脸向曼云求道:“居然是活着的影蛊,而且它们相聚交尾,应当可以产下新的影蛊幼虫来。小于姑娘,可否割爱就把……把这一对送给在下?” 不具毒性只为寻踪的影蛊。虽在大部分毒家眼里形同鸡肋,但却难养非常,特别是虫卵更如芥子,常常得而误失。但对随身携毒的银子直接识带却毫无困难。 周曼云笑着应下,倒是又细交待了齐衡一些要注意的禁忌。 那副云淡风清。无所挂碍的神情,最是令人厌恶!萧泓盯着齐衡按着曼云交待用纯黑绡纱笼起了盂盆,愤恼地屈起了还在隐隐生痛的食指。 “今日……第二日的解毒就先如此。待明日辰时过,先解笑独眠,然后检视他体内原带的那个不知名的淫蛊状态,最迟在子时前帮他解尽蛊毒。而子时后,他脸上的赤蛛毒也就可以落痂了,那时烦齐大夫帮他处置,再解了醉倚香……我这样并不算违与萧世子的三日之约吧?” 曼云笑语盈盈地相询,拿人手短的齐衡抱着装着影蛊的水晶盂频频点头。 “我不需要!”,一声怒吼从侧旁的榻上响了起来,萧泓赤目带火,几欲从眼眶中迸了出来。 他身上的牛筋绳已尽解,但是该死的女人又说服了齐衡和大哥,给他用了种让人手软脚软的新毒,让他虽得自由但孱弱得抬手抬脚都需人相帮,如若不然,他现在就会冲身而起,将没心没肺的周曼云撕碎了。 在行宫里自己中过的醉倚香,用在萧泓身上是重新加强了效力的,为的就是怕他挣腾。周曼云抿嘴一笑,对齐衡道:“还烦齐大夫将安排通知世子,明日好做准备。” “齐大夫!你去跟大哥讲,让这个该死的女人滚,现在就滚!笑独眠的解药,大哥那里就有,而女人……你让大哥随意给我找个山野村姑、青楼伎子。随意!什么样的都好!明日之后,我必三书六礼娶了那人为我嫡妻,也绝不让眼前这个恶妇碰我分毫!” 毒消债清!解完毒就要转身离开的女人,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萧泓怒瞪着一步步缓缓行到榻边的曼云,愤恨地咬牙道:“我要娶妻,明日就娶!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是女人就可以!但只除了你!”(未完待续……) 第228章 强了他 愤怒如荒原上的野火,恨不得在刹那之内尽将眼前一切都烧成灰烬。 可曼云缓缓在眼前坐下的身影,却宛若从原野尽处的雪山之巅缓缓飘落的一瓣初雪,透明纯净,即便只看上一眼就能寒彻人心,却还是无法控制地想要伸手去握住那片晶莹。但可悲的是现在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萧泓的嘶吼声痛苦地梗在喉间,恨恼地闭上了双眼。 还依旧象个闹脾气的大孩子似的! 曼云勾唇一笑,纤巧的五指如玉笋轻埋进了萧泓披散在枕边的黑发,一丝丝缓缓地在指缝间捋过,象是理着自个儿心中同样纷乱的心绪。 “萧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再如何憎我恼我,也要自珍,不是吗?不管你将来要娶谁,将身上毒蛊尽解了总是好事……”,曼云低声劝着,细语温柔,“你应当看到萧世子自得悉了那件天大的事就开始忙得足不沾尘,对你看顾也少了。如果近日里萧家军需要拔营迁寨,日夜兼行,你带着一身蛊毒不也是负累?” 在最初试探着说出需用三日之时,曼云多少晓得萧泽同在盘算着时间问题。朴镇并非尚好的久留之地,现在暗涌来越来越多的各方暗探不说,而后黄胄军袭击夏口时,这里也会成了夏口的前防线。当初行辕之中给萧家划定的这个驻地选择未尝没有利用之意。 “我问过萧世子,你身上的笑独眠在六月时是初八起发,共计四晚。而后是七月初九,连续五晚,再后八月初十……时隔了一年多,你在清远中的那蛊应当要熟而破茧出。毒蛊相克撑不了多久……而要彻底清蛊,在这儿根本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选……” “那你呢?”,曼云娓娓劝解之时,一直象是听而不闻的萧泓在齿间轻哼一句。 “你说什么?”,被打断了劝话思路的曼云,呆愣地反问。 女人没听清的话。萧泓没有再重述,一双眼眸直盯着曼云,流转着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恍如蒙着迷离的秋雾。 好一会儿,男人极力克制着的暗哑声音才又轻响而起,“报仇心切才误中圈套不得已入了行宫,迭香楼前跟那个人……只是权宜之计,把你留下以后很后悔很愧疚,如果能有重新选择的机会绝对不会如此……从今以后。一定会谨言慎行,恪守妇德,决不再违了半分……” “周曼云!你把我刚才说的,重新对着我说一遍,好吗?”。,萧泓放在身侧的手竭尽全力地动了动,小指尾挠上了曼云的手臂。 掩耳盗铃!曼云嘴角轻轻一晒,眼眸之中却闪出了泪花。双手紧紧攥起萧泓刚才触上自己的那只手掌,牢牢地固定下颌处。粉唇轻碰上了他的指尖,静凝不动。 萧泓满带希望的目光等了许久,只看见眼前的女人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默默地将他的手重新放下。 “滚开!你给我滚……”,撕破喉咙似的的声音又一次在帐篷里如雷般响了起来。 落荒而逃! 周曼云憋着胸中翻腾的一口郁气,直冲出了内帐。脚浮步乱,但却在看到在书案边轩昂而立的萧泽时,一下子稳住了步子,静静地倔立在对面,目光桀骜地轻仰起俏脸。不论有多狼狈。她也不想被自以为是的傲慢男人看了笑话。 “能守信就好!希望你能坚持到离开,别让我看轻了霍城周家女!”,萧泽走到曼云身边,顿了下步子轻声嘱言,接着掀帘而入。 是她不觉自己有错?还是根本就不屑认错?萧泓直愣愣地盯着穹顶,对身边齐衡和侍卫们向萧泽的行礼声充耳不闻。 萧泽怒瞪了齐衡一眼,刚才他在帐外听到一些曼云和萧泓的对话,心下对齐衡放任了曼云与萧泓亲密私聊的不作为很是恼火。 不明所以的齐大夫还抱着影蛊傻傻不知,反而乐呵地请了先退,要配合的小于姑娘离开了,他也急着回去安置了死皮赖脸要下的蛊虫。 放了齐衡,将帐内的侍卫同样地喝退,萧泽的双眼如渊含冰一样盯紧了弟弟,直到萧泓飘渺不知拐到何处的神思重归了原位,才清冷地问道:“你还是对那个贱人心存幻想?还想娶她为妻?” 见弟弟紧咬着嘴唇,半响儿不吭声,萧泽更冷声道:“盖女人之德虽在于温柔,立节垂名咸资于贞烈。如果说从前我恶她,只是因为她特立独行不符世家妇应有的行事之法,那么现在,我却更憎恶她的贞节有亏,根本配不上你一丝半毫。” 贞节有亏,这是萧泽给曼云下的判词,但也是这世道对所有女人一样苛刻的要求。就算曼云是隐了姓名进的行宫,但此一行就烙上了皇帝御赏美人的印记,而其后在迭香楼前与徐羽的一吻,更是给她自己加上了无耻淫荡的罪名。 “萧泓萧明允,她做错的事,你以为只要你原谅再一力替她隐瞒就堵得住悠悠众口?还是天真地以为女人的贞操就在新婚洞房夜的那点元红?她在行宫里的那点烂事,我知道,你三哥知道,所有参与救你的所有人等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而连我也无法完全控住的密信谍报,说不准此刻已将所有的前因后果都放在了父亲的案头上。 如果你是寻常的贩夫走卒,就算娶了青楼艳妓为妻,躲进穷乡僻壤了此一生也就罢了!可你是景国公嫡子,我的亲弟!你现在敢讲一句,就是要定了那个女人,而要弃父母兄弟不管?要弃萧家累世名誉不顾?从始至终,为了你也为了你着迷的那个贱人,萧家已经牺牲多少,你能算得清,赔得完吗?”。 紧抓起萧泓衣领痛骂着的萧泽,愤愤地咬着牙,狠撒开了手。怒目圆睁。 萧泓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好一会儿,才轻声求乞道:“哥!那就求你让她离开吧!现在就让她走……”。 这样的请求同样不可能。为小六解蛊,是那女人自提的请求,而对于现在的情形来说,周曼云也确实是不可替代的人选。纵使再如何厌恶。萧泽也不得不承认,她不会去害萧泓。就算她要离开,他也要利用她的最后价值,解掉萧泓身上由邪门的善香教种下的蛊毒。 但等解完蛊,还是要将周曼云从萧泓身边赶绝的。即便她愿意放弃周家女不为妾的傲气,在小六身边为妾为婢,也不能让她留下。一个使毒又气量狭小的女子,自会因嫉做出残害后宅,随着时迁日移。说不准会将毒下到萧泓身上,到那时就更无法控制。 萧泽的胸中有定算,面上却不显,只平静地低语安慰道:“放心好!我会让她走的,走得远远的……” 月影随着军营中的刁斗声响缓移慢落,五更鼓角鸣,一轮温暖和煦的艳阳重又爬上了九九重阳的天空…… 靠在支起的胡床上,萧泓紧盯着一方蒙着青纱的小窗冗自出神。困在帐中,无法直接见了日头。他也只能凭着窗前微掠的光影判断着飞逝而去的时间。 昨日曼云说的要给他解了笑独眠的辰时早已过了,甚至应当已近哺时,可是枯坐一天,周曼云依旧没来。也许,是已经被大哥打发了? 说不上心中是庆幸,还是失落。萧泓垂下长长的眼睫,直觉心中一片空空落落。 凭着长年养成的习惯,他对时间的判断还是很准,不过多时,长兄萧泽就令人进帐布了菜饭。与他同食。 “哥!让齐大夫帮我把醉倚香解了吧!不然,一直象个孩子似的要人喂着,很难为情!”,不敢直问曼云的下落,萧泓只轻声地旁敲侧击。 “明日,我已安排徐衡准备解药了。而且,待你毒一清,我们就要从朴镇拔营。”,萧泽微笑着将一只古朴拙稚的黑陶茶盏凑到了萧泓的嘴边,盏中茶清,飘着一蕊菊瓣,悠扬自得。 “重阳节呢!应该饮酒才是。”,萧泓眉眼笑开,就着长兄的手将茶汤喝得涓滴不剩。 “待你全好了,大哥自带你喝酒,不醉不休!” 菊茶非酒亦醉人…… 黄昏日落,帐篷重新扣上了严实的毡窗,但室内却不同以往一样昏暗,围着萧泓睡卧的床榻,高支低架起了十数盏灯,尽用明珠、玳瑁严严实实地笼着,柔和朦胧。 无法细数清的光亮在萧泓的眼前晃着,流光飞舞,一片迷离,如同他此刻从身体深处翻上的悸动一般,一声控不住的轻呤不觉出喉。 若不是满面还覆着令人望而生畏的黑痂,年轻男人的脸颊应当与耳后一样,已是一片初染情欲的潮红。 静坐在榻边的周曼云搭看下萧泓的脉相,接着将脉枕的位置让给了齐衡。 “世子给六公子喂下的解药确实起效了,在下已能察到六公子体内蛊动欲生。不过,这蛊虫的位置飘忽,象是在四处流移,想要引出实不易!”,齐大夫学着自家老爷子的样儿,捋须摇头,一派学究气。 “所以,接下来都得交由我来了。”,周曼云笑了笑,一只素手抚上了萧泓满布了细密汗珠的脖颈。 周曼云居然没走,而她又要做了什么?听着身边人将自己视若无物的对话,闭目强忍着的萧泓直觉着身体之内真象是多出只小虫在四下蠕动,通身带火,一点一点将他的每分每寸都燎上了无法熄灭的火焰。 “齐大夫,你也应该离开了吧?”,看着按着指示架好灯光的侍卫们鱼贯而出,周曼云转身问向了还在饶有兴致查看着萧泓表征的齐衡。 “啊!”,齐大夫抬起脸,一脸呆滞。 “齐大夫!难不成你要留下来监视我到底,看清楚我怎么强了他的活春宫?”,稳坐在榻沿的周曼云紧握着萧泓的一只手,扬着俏脸,象是随口说着无关紧要的笑语。 脸染成一张红布的齐大夫走出帐外,一看到正在帐门口纠着一脸青筋的世子萧泽,连忙低声劝解道:“世子爷!刚才小于姑娘还交待说,世子爷如果要听壁角不妨搬把椅子坐下好好听着。您看,您是不是……” “无耻之极!”,刚才已然听到那句“强了他”的萧泽铁青着脸,一甩袖却是头也不回地往了中军大帐。 小帐之外,只余了两个黑衣的暗卫相互望望,脚步一挪,往应该听不真帐里声响的背风地站了站。 帐里只余下男人突然一下子就强自隐忍欲念而刻意放缓拉长的呼吸,还有与自己同样砰砰乱响的心跳。刚才嚣张赶人的周曼云红着脸按了按胸口,轻轻地站起身,在从榻边的几案托盘上抽出一把银色小剪刀。 “周曼云!你……要做……什么!”,榻上失了行动自由的男人望着一步一步走近的美丽少女,沙哑的声音轻颤喝止,却反透出了种晦涩难明的魅惑。 手中执剪的曼云立在榻边,眸光专注地低下了头,认真非常。 北地分水快剪,江南柔软细棉,轻轻一触,就势如破竹。 裂帛碎,纤手拔…… 氤氲的柔光之下,年轻男子矫健俊美的身体完完全全横陈榻上,一览无余。(未完待续……) PS:推荐一本好基友的书:《良配》,重生军户之女,坑哥竹马当郎君!欢迎入坑。 第229章 俗世爱欲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知春色嗾人狂? 男色诱人,未必需要现了出面上俊美的真容,就能使人怦然心动。 被强行剪开衣衫的萧泓,露出了一身细腻光滑的麦色肌肤,身躯柔韧颀长,延着隽秀的头颈而下,是健壮结实的胸膛和肌理分明的腹部,匀称修长的双腿,还有在一片葱郁丰茂中蛰伏的…… “唉!”,周曼云踞跪在萧泓的腰侧长叹口子闷气,正对上前方银子一双似带嘲讽的琉璃眼,顿时觉得清秋的微凉爽渗入骨髓,懊恼莫名。 男人不配合,她根本无从下手! 虽然曼云毅然决然地要破釜沉舟地引了萧泓体内的淫蛊出,在方才下剪之时,也看着蛊毒发作的潮红色已漫遍他全身,如霞似霓,十分诱人。 可就算如此,等她强自镇定地把男人剥了个干净,却发现他竟调整好了内息,强忍住了体内亟待汹涌勃发的欲望。 一只素手搭在了男人暴起了青筋的脖颈上轻轻一摸,入手一片潮湿,颗颗豆粒大的汗珠因了触碰,瞬间淌成了一片。 白了身侧看笑话的银子一眼,曼云伏身滑向前,灵动如蛇。椒乳紧密蹭着男人线条流畅的腰身而上,轻压在了他的胸前。 “喂!你这样忍着,会忍出毛病的!”,曼云左手扣住身下男人的右肩,右手肘撑在他的颈侧托住臻首,双颌相抵,红艳的樱唇呵气相问。 任仿佛带着花露清芬的气息固执地钻肤入肺,萧泓的一双眼仍牢牢地紧闭着,覆满黑痂的脸孔象是带着个厚实的面具,不肯在女人面前露出半点心缘意马的端倪。 福祸相依。拜着一年多来每月蛊毒相较的痛楚折磨所赐,萧泓调息静心的内家修为较之从前要强了许多。虽殊途,求同归,无论是痛苦还是欲望,能挨过长夜也就算熬过去了。 只是闭目不看,其他的感识一下子就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紧靠在身上的温热让人难舍地骤离。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衣带渐宽声响和随着轻解罗裳浮起的女儿幽香。 不要,还是更快些? 理智与欲念的交锋还没有得到结果,比之方才更炽热火烫的柔嫩肌肤直接粘上了他的身体。 被侧卧在身畔的女人紧紧搂住的一只手臂火烧火撩,象是脱缰的马驹儿被勾魂素手牵诱着,穿峰越谷,掠过原野,最后停留在了水草丰茂处。 一指微挠,如同未识良莠的小马儿轻拱了下草茎,又快速地僵在原地。不敢再动分毫。 是就算想吃也不知该怎么吃?周曼云不禁咯咯笑出声音,心底翻涌起一片爱惜温柔,微合上的檀口立即在他脸颊的痂疤上印了奖励一吻,转而吮咬上了会更加敏感的光洁脖颈。 就象从前他总爱象匹儿马子啮咬着自己一样。男人喜欢加诸在女人身上的,实际是他们所希望自己能得到的同等对待。 微咸的汗水随吻入喉,立时让自恃冷静的曼云口干舌燥,满面滚烫,鼻息轻喘出暧昧气息。浮动流淌,若隐若现。 微喘稍歇。丁香舌轻舔,继续锲而不舍地顺颈而下种着暧味玫红。右脚圆润的玉趾妖妖娆娆地勾起,轻划过男人的趾盖,足背,胫骨……逆溯而上,随之曲起的膝弯滑嫩如绵。却又犀利如刀,将男人原本紧并的双腿硬生生地分作了雁行两行。 战果如期,已获小胜的女人竟仍不知魇足。 前有迷阵,如蔓的长发散乱在男人胸前,一颗红樱被噙在了女人的唇齿之间啮吮。温柔双手抚过腰胁试图软化着他身体的僵硬。而同时告陷的后方,秀膝沉如重车,欺霜赛雪的柔嫩肌肤轻巧地掠过一片嫣红的褶皱路坎,碾压上紧实如荔的两丸。 玉腿舒展,再收紧盘腰。肌肤相亲,无缝无间的压制,不为降服,而是无赖地磨着在她一往无前的攻城掠地中渐渐颤巍巍翘立起来的血首苍龙,快点接下战书。 一战将何如?浑身不停地战栗的男人,喉结咔咕动响,张开的双唇抖动着,挫着牙,狠骂了一句。 “滚开!” 无力推开佳人的萧泓只愤愤吐出个词就紧咬牙闭口,让曼云寻声而至的樱唇,只能失落地点在了他已合住的嘴角上。 “我就不要!”,曼云索性整个人翻身而上压住了萧泓的身体,双手穿过长发轻轻扣捧住他的后脑,细碎而又深切的亲吻一点一点地落在了男人的脸颊上,象是要将严严实实覆着他真实的硬壳尽皆吻掉。 火烫红唇定在萧泓紧紧闭合起的眼帘上,曼云的一滴珠泪也同时攸然而下。 眉睫相蹭,依旧止不住如涟的泪水。 曼云索性紧含上萧泓的耳垂,呢喃相问:“《愣严经》有云:‘阿难因乞食次,经历淫室,遭大幻术,摩登伽女以娑毗迦罗梵天咒,摄入淫席。淫躬抚摩,将毁戒体……’,现在,你是不是自觉是持戒的佛子,而我却是用了毒术无耻勾引你的下贱淫妇?” 比之摧枯拉朽,几几欲使人崩溃的火热色欲勾引,女人的眼泪即清且寒,却更锐如刺,直剜心。 “不是的,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你。只是……只是你这样为我解蛊……根本……不值得。”颤抖着的干涩双唇呐呐而语,萧泓沙哑的声音尽带上了哽咽。他从不厌弃她,从来没有。如果说痛恨,也只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心明如镜!如果不是在你故作的恶言和躲闪的眸光中早有了解,又怎会这样的疼你惜你? 没等男人将话说完,曼云丰润的艳唇已含住他的双唇淡红,舌尖绕舔,一点点消融着他的酸涩。 无法抗拒直侵入口的丁香舌,画着圈巡游着每寸领地,带起身体止不住的震颤悸动。男人不由自主地卷舌相应。将她的芳香包裹其中,带着本能冲动的野蛮,回旋翻动。 “会害了……你的……”,仿若用尽了全身力气的深吻,将两具交叠在一起的身体染上旖旎的艳红,同样红肿湿热的唇瓣稍稍分开。鼻尖相抵,萧泓艰难地在粗重喘息中挤出了根本就不想说的拒绝,一行清泪随之从眼角划落,悲伤地濡湿着脸上的黑痂。 “不是为你解蛊,不是!”,温柔的亲吻蹭上了男人的眼角,江南女儿家又糯又粘的声音,轻柔而又沙哑地在他耳边呤唱起从前听过的戏词。 “除去阿难他……儿不向人欢,似游丝……牵住了桃花片片。若不能……了此情儿,我……枉生世间!” “曼云!”娇怯的喃喃清音更激荡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情潮波涛汹涌,萧泓慌乱地睁开迷茫的双眼相唤,不知自己是在拒绝还是相邀。 不是为了解蛊!仿若突然开悟一般,自己把自己吓着的曼云怔怔地捧住了萧泓的脸颊,开怀地露齿而笑。 是自己此前魔怔了,若无爱又何来欲?自己哪里会有为人以身作药的高尚情操? “是喜欢!你是我喜欢的,最想要的!我喜欢。喜欢你的眼泪……”,菱嘴轻嘟吸吮掉了他腮上还残挂着的一滴泪珠。 “你的汗水……”。艳如桃花的脸颊黏粘地蹭过他的胸膛,柔似无骨的身躯妖冶地向下游动。 “你的……”,灵巧舌尖飞快地掠走玉杵新沁的透明汁液,紧接着将火热的轩昂一下吞进了温热的口腔,深含轻吸。 原本一连串的“喜欢“就如无形的情丝细密地将他的灵魂匝绕捆绑,而此刻突袭而来的陌生快感。更让萧泓一阵眩晕,身魂俱缚。 “曼云……周……曼……云……”,一字一字在喉头舌尖唤着她的名,中了醉倚香而无力的双手竟也在魔咒般的诵呤之间聚握成拳,再努力伸开。向着伏在身上的女人掬去。 “喜欢?”,被双火热大手带回到男人胸膛前的曼云显然没注意了迷毒渐已失效的情形,只半阖着迷离的双眼,将沾染着他强烈雄性气息的小舌重度回到他的唇间。 “喜欢!”,主动伸舌吞咽下她的美好,男人的一双手臂紧紧箍上曼云裸洁的身体,火烫双手交抚过曲线优美的背脊,象是要立时将她整个人揉进自己的身体。 香津相融,躯体腻缠。萧泓暗哑的声音,夹在似痛带忍的低吟中含糊不清地响起,”不为解蛊,想要你!现在……想要!” 一弧浑圆从男人的唇间轻拽而起,带着露水的红珠轻佻跳动。一身香腻的雪白故意折磨人似的从男人的腰间磨挪着压上了他下腹的昂然,光泽的麦色肌上随之缀上条蜿蜒的淡淡水线,极尽淫糜。 她就是他命中的魔障。萧泓的双手搭在曼云的膝弯,迷蒙的双眸眨也不眨地紧盯着自己身上的女人不放。 高高低低架起的柔和灯光下,曼云雪团似的身子尽晕着羞赧的绯红,臻首微微低着,骨肉均匀的身体双峰轻颤,柔美纤细的腹上一脐如环,而正抵着脐环被她的一双素手紧紧扣贴在她身上的是自己身体原本应当就是为她而多生的那一部分。 双手紧抓了下曼云的腿侧,欲火难耐的男人低沉喘息着似做催促,如若不是中了迷毒的气力未尽复,他只想一个翻身将骑在胯上的她立即压到身下狠狠相蹂。如她是仙,他需她度,如她是魔,他也望她能将自己当作祭品吞肉啮骨。 自己的身与心应当都做好了准备。贝齿轻叩红唇,踞跪着的曼云轻抬起俏臀,闭上双眼,素手轻拔…… “哦……”,一声吃痛的长呤出喉,女人仰起俏脸,抻长了秀美的脖颈。 身上同样轻痛咧嘴的萧泓,扶住两团雪白抽身稍离,停了会儿,却是扣紧了手上滑腻的臀线,再一次挺身相刺。没用的女人有想临阵退缩,他却信着,狭路相逢勇者得胜。 谨慎的试探与果敢的冲锋配合默契,拙稚的相就相承,尽透新嫩。 玉杵和云舂素月,金刀带雨剪黄芽…… 破瓜轻痛在温存相抚的小歇和甜腻的亲吻渐渐舒缓,方见血的新刃重新跃动起投入了初尝鲜后更不肯罢休的饕餮盛宴,在一次又一次和着滑腻露液的用力撞击下,女人的身体如初绽的蓓蕾在男人的怀抱中渐次盛放。 原本说是要捉虫子的宿主还记得自己要做什么? 比起身带淫蛊的那只雄的,她更象是中了邪毒!慢条斯里地从男女交合的肉体上缓缓爬过,闪着一线银光的蛊蛇银子,一边厌弃着四周传来的灼热温度,一边安静地寻着越发活跃的淫蛊。她对曼云不存了指望也不想惊扰,在她的传承的记忆中,扭了麻花正在交尾的同类都不可理喻。 曼云真的忘了最初的目的,无暇他顾,偶有停歇,双手撑在萧泓的前胸,也是痴痴傻傻的四目纠缠,现在只能看到对方的一对情人满心满眼里都着了魔。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唇齿接,身叠合,仿若无止境的欲望相互抚慰填实,腰肢摇摆起伏如舞婆娑,喘息低呤也似仙乐飘渺,此时此刻,既成天国。 佛说摩登伽女以不净观:人体不洁肮脏,夫妻交合恶露污秽,若得育子女亦受生老病死苦……放下对爱人的痴恋,即可证得果位。 可是就爱,我本凡人,就爱这六欲红尘。贞洁?污秽?有情人做快乐事,不管是劫是缘,又由得诸天神佛哪一个来评说? 曼云笑着伏身低头,又一次轻啄上了萧泓的唇。她已看着身下的男人眼神从痴迷渐转了混沌,再重闭上了双眼。萧泓沦陷欲海后也跟着活跃起来的蛊虫,也缓缓地散开了迷人心智的威力,不知不觉中身下男人强韧的腰肢起伏频率近乎疯狂越来越快,仿佛停止了这个简单动作生命就将逝去一般。 若不是修过柔锦,又把他迷倒在榻上卸了大半气力,也许自己的身子早已不堪攻伐。曼云才自分神感叹一句,身下一阵紧似一阵的抽动又将她高高地抛上了欲望浪尖。 几欲灭顶的快感疯狂地席卷而来,女人私密的花房骤然收紧,惊颤的身体忍不住飚出一声尖叫。 与之同时,几乎全根拔出又全根刺进狭细甬道的长枪,执着向前抵住花房,滚烫热流泄而出。 一点银光弹身而起,银子的细牙对着男人鼠蹊部冲门穴鼓起的一个凸点,狠狠一咬…… 莫呼洛迦,揭谛摩诃! 俗世爱欲,超越一切!(未完待续……) 第230章 忘尘 这算怎么回事? 女人挺秀光洁的裸背稍动,身下厚实的人形褥子立时无意识地将环在她腰上的双臂箍得更紧了些。 黏黏腻腻,身体依旧保持着与男人胶合在一起的亲昵暧味,但披散着秀发侧枕在萧泓胸口上的曼云,还是在一双冷清的琉璃眸子的凝视下,逐渐地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盘在萧泓右肩的银子一边与曼云大眼瞪着小眼,一边抻着细长的身体,一个圆圆的鼓包正卡在她的身体中段。 “居然把那只蛊虫当肉吃了!”,曼云暗叹了一声,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自己色令智昏地只顾放纵,也不好意思去指责银子胡乱吃东西。 蛊蛇银子的细牙蹭上了曼云的脸颊,催着她快点起身,冰冷的蛇尾轻甩在男人的肩头上,打着暗带威胁的拍子。 仿似在跟不解风情的银子相应合,帐外的刁斗敲更声也更清晰地梆梆作响,尽透着让人心烦的故意。 这方帐篷并不在营寨主线,这样只隔着一幕就大作的报时声响纯是……纯是在赶人。 周曼云懊恼地抬手拍了拍额头,接着,素手下探,小心翼翼地挪开还搁在她身上的手掌。 “不要走……”,发顶传来萧泓模糊的轻哼声。 唬了一跳的曼云放缓了动作,抬身相看,好一会儿,才确认了男人不过是在梦中轻呓,长纾口气,利索地翻坐到了榻边。 这样让人意乱情迷的挽留并非是真,说不上是庆幸还是遗憾。 帐内角落的小炉温着水,曼云快速清理了自个儿身上的污秽,重穿上一身黑色的男装。才拧了湿帕子回到了榻边。 自己做出的事,自己收拾,才不要假人之手。带着几分赌气似的发狠,周曼云毁灭了一切证据的手脚快得惊人。 再接着……望着帐内象是重到几个时辰前刚点上灯火时的情形,周曼云的一只素手轻柔地放在了萧泓的脸上,专注的目光蒙着飘渺细雾。 人生事无法预料。也无法按着最初的想法稳稳当当地走下去。 重生一世,曾想过终生不嫁,曾想过离着他远远的,也曾想过明媒正娶成了他的妻,洞房花烛尽付身心。 但最后,实实在在的还是将自己陷入了与前世类似的困境。未婚失贞!在颠鸾倒凤的迷乱欲潮退落,需要直面的事实即将要把自己再逼入困境。 “但不后悔呢!也许是因为这一次是身随心动,自己掌控了自己身子的支配权。因为喜欢?所以,接下来的一切。我都能承受……” 一个吻,轻轻地落在了萧泓的唇瓣上。纤指抚过他熟睡过的脸颊,带着片熟透的黑痂掉落枕边,露出了黑痂下如白玉般的光洁。 也许,应当还他一个单纯没有瑕疵的人生,也给自己一个虚幻的安慰…… “给他用忘尘吧!”,曼云剜心刮肠的轻声一句,对着银子。也同样对着自己。 曼音已逝,当初为她专门配的忘尘还存在银子的体内。似无了用武之地,此时来用也算是没有白费。 确定?已清晰接到指令的银子,将细长的身子环在萧泓的脖颈之上,昂起的尖头似带疑问。现下宿主要让自己咬的男人可是昨晚刚跟她交尾的那只,咬错的责任,银子半点不想承担。 周曼云呆呆地在榻前站着。盯着静卧的男人心中天人交战。 正此时,帐外又突兀响起了刁斗的敲击声,离着此前的报时不过二刻,象带着焦虑的砰响根本就半点没有规律…… 曼云的银牙气恼一锉! “忘尘!”,一只纤指义无返顾地点在银子的头顶。 一团盘起的银白攸然流光四溢。闪动起色彩斑斓。待身上颜色静凝起一片通透空灵的白色,银子齿如刺,直刺上了萧泓的颈脉。 “别……”,刚才一脸狠绝的女人又突然双手蒙脸坐在了榻边,好一会儿,才又放开手转头看向了重回她肩头复命的银子,呆呆愣愣。 事已到此,能如何? 大约数息半刻,平躺在榻上的萧泓缓缓地睁开了一双眼睛,双目茫然无神地望着帐顶。 现在的萧泓根本就没清醒了意识,不过是在药力之下做出的配合反应,而此时正是将些记忆篡改的好时机。 而昨晚的癫狂就让他当做发了一场旖旎春梦…… 曼云带着微笑,娓娓叙讲着她想让他认定的事实,两行清泪缓缓地划腮而落。 人类真是这世上最难懂的生灵。自私、虚伪、胆小、怯懦……银子黑如静渊的琉璃小眼静看着眼前一卧一坐的男女,细尾轻摆。待萧泓重又闭上双眸,立即一个弹身粘回曼云的手背,消失不见。 中了忘尘又重翻新记忆之后,他至少还要沉睡上两三个时辰消化被强灌信息,可刚才却是连句道别也没好好说过。 微寒颤抖的唇方才贴上他紧闭的眼帘,令人抓狂的敲“更”声又一次地顽固地响了起来,声声燥。 周曼云狠咬着牙,霍地一下站起身,象是只被人掏了巢穴的母狼一样,眼闪着啮人的凶光向外冲去。 黎明将至前的天色更黑,帐外肃立等候的人群同时守纪噤声的安静中,女人歇斯底里的怒吼声格外清晰。 “我既然应下帮他解毒后就自行离去,就自然会走!何必这样三番五次不要命似的催着!” 相较着原约定的亥末子初,眼前有些疯魔的女人算来已经违了三日之约,硬赖到了四更。 冷眼相视曼云的萧泽,仿若对女人的嘶吼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一只黑漆托盘被个高个的侍卫捧到了曼云的眼前,托盘之上,白瓷碗里的黑褐色汤药还袅袅地冒着烟气。为了等着帐中放浪形骸的女人出来时不失了药效,药已换煎了几次。 不过是碗避子汤而已。 一只素手执起药碗。曼云脸上冷冷地轻蔑一笑,干脆利落地吞药入腹。 “萧世子!现在,您尽可放心我不会带着私孩子找上门来吧?” “本世子倒忘你了也是习医的,说不准还有什么不入流的法子。”,萧泽嘴角轻撇,微晒道:“不过。此时也提前跟你说清楚了,若果将来你再找上小六,无论有何依凭,萧家都不会认的。” “不会!他……萧泓,那儿应当不会记得昨晚事。”,曼云微红着眼眶,笑道:“倒是世子爷不要帮了我的忙,提醒他想起我来。” 眼前女人散出的哀伤溢于言表,不似作伪。 “若如此。倒更好了!”,萧泽转眸看了看帐篷,对着早就侯在一边的齐衡挥了挥手。 “进去仔细详查,要确定小六身上再无蛊虫,而余毒你也有完全把握清理。” 萧泽再转头却是又对上曼云,冷声道:“待查明萧泓无恙,你就可以带着徐羽离营了。” 拉住齐衡衣袖详嘱了几句的周曼云放开了手,傻傻地看着他进了帐篷。 等待结果的时间格外难熬。无论心中怀着何种想法,所有立在帐前的人都紧绷着唇线。等着结果。 大约过两三刻,齐衡带着一脸笑从帐篷中走了出来,对着萧泽拱手相礼,低声相报。 萧泽的眉梢不觉带上了些微喜意轻挑,转身对着一脸苍白的曼云道:“你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曼云低下头,轻咬上了红唇。本已自觉作足的准备,在这简单的一句话下脆弱不堪一句。 跟在一个侍卫身后,往据说徐羽在等她的南营门走去,曼云挪着步子,突然觉得身体酸痛难耐。象是从内而外就要炸开。 猛地一回头,她一下子又冲回到了牵着她神魂的小帐前,胸口怒滔起伏。 正要掀帘进帐看着弟弟的萧泽顿住步子,缓缓回首冷睨着被侍卫尽责拦住的女人。 “又后悔了?”,萧泽居高临下看着曼云,轻蔑道:“我再跟你强调一次,不要以为与小六有了夫妻之实就自恃有了本钱。你不过只是个充当了解药的无耻贱人。” 无耻是真无耻!即便有厚厚的帐幕遮挡,一向整肃的萧家军营中突在夜风里若有若无的呻呤,透尽了荒唐。而眼前裹着一身男装的女人到现在,身上还散着浓稠不化的春情,眼角眉梢直看着让人恶心。 萧泽眼中的厌恶,倒使曼云忍不住别过头笑了出声。 待带着涩意的笑声停下,她静静地站直了身子,清声道:“萧泽萧济民?若不没记错,你的字应当是这个吧?乃父应当指着你匡世济民,可为什么你不多想着江山社稷,军国大事,反倒总操心着自家弟弟的后院?” 无论前世残破的记忆,还是今生更痛苦的经历,眼前的轩昂男子都是这样以关爱萧泓的名义干预着他的人生。 “看不起贱女人?所以活该……”,活该被女人勒死!恶毒的咒骂只在周曼云嘴里一匝,又咽下。他是萧泓重视的长兄,她也有着霍城周家女的骄傲,这样的恶咒,她不想也不屑为之。 再一笑,曼云轻捷地转过了身,重向刚才离营的路上行去。 “萧世子,你看我是贱人。可我眼中,你也不过是个自当了和尚就指望世上全是秃子的可怜人……” 可怜?我可怜?望着女人孑然而行的背影,萧泽冷哼一声,面带轻嘲,但眼眸却不由自主地覆上层薄霜。 “等会儿领那女人去葆平村,让她把那里的都带走吧……”,一手重掀起帐门,面容沉静的萧泽对着身边的一个侍卫低声指示,“还有,按着原定的安排,隐秘地跟紧了他们。” 要跟紧的不是已用废的周曼云,而是这几日刻意当无名小卒丢在一边忽视不理的徐羽。 夏口行宫刺客身份尽皆查清。伪楚国主刘泰之子刘达死了,可是其下徐讷的儿子徐羽却因曼云而得独活。正是顾着江山大事,放了长线的用间良时。 若行得当,也正好能为着弟弟出口恶气。家国之事,本就相联相系。 心中翻腾着女人的刻薄质疑,一步步向萧泓的榻边走去,萧泽的眼眸闪过一丝狠戾。(未完待续……) 第231章 我比你强 天地间泼墨似的黑,除却被抛舍在身后的那方营帐前还闪着依稀的火把光亮,寅时的军营如同往昔般一片沉静。 原本自己长的不是双腿,而是与银子相同的长尾? 周曼云强忍着从腰腹处传来的阵阵痛,缓步拖行到了南营口,人方站定,营口右边哨楼下就迎上一脸担忧的徐羽。 “哥!我们走吧!”,看着徐羽,曼云扬起的笑脸,在昏黄的营灯下尽露出明媚灿烂。 抢身一把扶住妹妹,徐羽却在瞬间狰狞了脸色,低吼出喉,“混蛋!”。低头侧颈的曼云露出了白皙脖颈上的一道深红痕迹,而秀洁的额头更是布满了莹透的细珠,冷汗涔涔。 “我们走!”,曼云握上了徐羽的胳膊,使劲地摇了摇头。 一架简陋的黑篷马车停在了两人的面前,车辕上赶马的士兵跳了下来,不发一言地走到了徐羽的身前,只把手中的马鞭向前一递。 徐羽眸中燃火,望了眼黑暗军营中的影影绰绰,再回首看了看倚在身边的曼云,狠一咬牙抓过鞭子,侧身抄手。一手揽住曼云的双肩,一手支起了她的膝弯,将女人结结实实地抱在了怀中。 再接着,徐羽却是将曼云稳稳地安置了他原本根本就不想接受的萧家马车上。 一声尽带怒意的鞭响,营门栅开,马车径直向前方的黑暗冲去。 “你们一直跟着做什么?”,怒火在夜风中渐被理智吹灭,徐羽拉缰减速,尽力让车厢安稳些,也同时喝向了从离营之时起就象吊靴鬼一样在车前车后等速跟着他们的一什骑兵。 徐羽的喝吼声清晰,但掩在轻盔下的张张面孔尽象聋哑一样,只驱马蹄跟车辙动着,明随暗领着车行的方向,却不给半点回应。 “估摸着只是押送出境吧?”。伏卧在车厢里的曼云越俎代庖闷应了声,枕在头下的玉臂伸展,十指甲盖带上了幽幽蓝光,微闭的双眸暗转思忖。若果跟来的骑士还担着杀人灭口的责任,那么就算再怎么不舒服。她也要帮着小羽哥分担几个。只是按着那碗避子汤来说。萧泽若要杀人应当没必要多此一举。 天光欲晓,一片小树林的昏暗轮廓现在了路的右边,树枝桠杈正凋着落叶。寂寥清冷,更显得在树下隐约立着的两三个人影苍白得如同鬼魅。 行在车前的两骑提速奔至树下,翻身下马,与两个依稀能分辨出是农人打扮的壮汉打着招呼。而原本紧随在车侧的四匹骏马紧跟抢前,与抄上来的后骑将徐羽驾的小车硬生生地逼停在了路边。 “世子交代,诊金就此全数付讫,萧家无亏无欠。”,一只捆扎严实的包袱凌空甩到了车驾上,而一个青衣蓝裙的村妇被人同时推到了车前。脸上一片惶恐的苍白,却紧咬着唇不露半点骇声。 “你是……”,徐羽眯眼打量着眼前似曾相识的女人,话还未问完,就听得耳边一阵儿马蹄响。跟着他们来的骑队居然在莫名其妙地扔过来个妇人后,就分出两匹马。一马双骑地带着原本与妇人一起等在树下的两个汉子扬长而去。 走了?曼云捂着绞疼难耐的小腹,伸手撩起了车帘。 平旦初晞的微光中,正同样审视地看着徐羽的一张熟悉俏脸,猛然地跃入了曼云的眼帘。 “五姐!”,一声错愕惊异的呼声出唇。紧接着是女人身体扑倒在车厢上而引起的惊声尖叫…… 但愿长梦不复醒…… 只不过不绝于耳传来的声响太过嘈杂烦人。咯咯唧唧,小羽哥是把自己安置在了鸡笼阵中吗? 曼云的长睫不停地扇动了许久,才一点点缓缓地撑开了沉重的眼皮,又在透窗洒进的日光中敛紧了瞳仁,酸疼的头颈轻动了下,眼神直勾勾地落在了坐在她床沿的女人身上。 “总算醒了?谢天谢地,总算不用我为你再填了条性命?”,布衣荆钗的女人微恼地翻了个白眼儿,声音尖刺带嘲挟讽,可放在曼云额上的素手却轻轻柔柔。 “五姐!你还活着……”,曼云轻声相唤。只一眼,她就看清了身边的小妇人是人不是鬼。略想了一下此前事,大约猜到几分缘由的曼云对着突然死而复生的曼音露出了个惨淡笑容。 “你要不醒来,那个徐羽就把我当柴劈了,我可真成鬼了!”,曼音的嗔怪依旧犀利,却比往昔反而更多了些活气。看着曼云醒来,她心中妥妥地放下了一块大石。此前莫明其妙地再逢了堂妹,却是一打照面,人就晕过去了,多少也让她恼悔着是不是自己这鬼就不该再见了天日。 “小羽哥在院子里?”,凝神听了下窗外的声音,曼云急切相问。 曼音轻哼了一声,点了点头。因为曼云昏倒,他们又一块儿寄宿到了葆平村里,为了守着两个柔弱的女人,徐羽强压着怒火寸步不敢离。 伺候惯了病人的曼音虽则动作轻柔但却利落,从内而外都散开懒劲儿的曼云也就由得她摆弄…… 一只外结草网的温烫陶壶被塞进了曼云的怀里,周曼云轻翘的嘴角,依旧带着轻诮,道:“还总说自个儿会医,可来个小日子就这么惊天动地,当时把我吓得……”。话说着,曼音又有些不自在地闭住了嘴,身为过来人,有些话说到嘴边,也就自然联想起了其他原因。 “不过是赶巧天癸将至,偏又喝了碗用药太过霸道的避子汤。”,曼云垂着头,一双冰冷无比的手搭在了暂充手炉的小壶上。除却巧合的两者,更狠的是体内发作了洁癖的银子,不但没帮她分担避子汤的药力,还往胎宫里硬喷了些消杀异已的毒液。 即便妹妹说到了自己已猜到的事实,曼音还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然后默默在床边坐下,抿紧了淡红的双唇。 “我昨晚和萧泓睡了,第一次。”,靠在床头的周曼云倦抬眼,云淡风清象是说着别人家的事情。 “前晚!”。纠正了已昏睡过整整一天的妹妹,曼音嘴角勾起抹冷笑,回应道:“然后,你被始乱终弃了?” 原来过了一天?周曼云狠叹口气,圆瞪起一双眼眶发红的美目。咬牙强争道:“不是被!是我始乱终弃了他!” 也许是这身子青涩但里面装着的魂灵却早熟烂。直接揭了疮疤也死不要脸地无所谓。又或者坐在对面“重生”的堂姐,多少与自己的经历相似,一向将自己藏得严实的曼云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傻子!”。虽然堂妹的讲述故作姿态地透着股子清傲,听了个大概的曼音还是直接不屑地撇嘴评价,看到曼云瞪她依旧坚持着再狠狠地补一句,“傻透了!” “换了你会怎么个不傻法?”,曼云红着眼,不服气地问道。“死”了一回之后,眼前的曼音尽透着与往昔不同的精气神,让曼云没来由地有些自惭之感。 “换我?关我什么事?”,曼音扯着嘴角笑了笑。清声道:“你不是说那男人对你极好?那你前晚跟他……跟他那个以后,就应该赖着他,让他清清醒醒地为你负责。不管他家长兄多么难缠,就躲在他背后,有什么事让他扛着去。就算他家中不给你名分,也照样赖着。一直撑到他们认了你为止。” “这样……”,曼云懒理,直接别过头去。 “这样很丢人?还是很委屈?”,周曼音的脸上讽意更浓,“你周曼云敢爬人床应当不怕丢人。那就是你觉得自己委屈不得?面上说是弃了他,实则是怕男人抗不住家中压力弃了你,所以才心高气傲地先下手为强?” “夏虫不可语冰!”,被说中些心事的曼云咬着嘴唇,钻进薄被,一下子将自个儿罩得严严实实。 被不透风,却透音。曼音轻带幽怨的声音依旧固执地往曼云耳朵里钻。 “周曼云,我不比你,一出生就是受尽爹娘爱的嫡女,阿爷看重的嫡孙女。你不屑为之的委屈,我自小就惯了,从个通房生的小庶女一点点讨着嫡母的欢喜……等入了族谱,也依旧是做着周家女中最老实最逆来顺受的一个,到后来又摊上了那样的婆家和丈夫……但是周曼云,现在我觉得自个儿比你强。家中的各色人等,霍城周家、清远高家族房的长辈,夏口城里的贵妇……若与固我的身份地位有用的,我都放得下身段也拢得好。如果不是……我定会将日子过得比你强出百倍。” 你又怎么知我没委屈过,只是那样放弃自我硬赖着男人的前世老路不想再走一次罢了。曼云流着泪,蒙在被子里轻吼出声,却尽带撒赖似的负气,“那你为什么不在高家继续忍下去?这样装死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破了可以继续委屈下去的底线了。我不象你一直想着那些虚无飘渺的情情爱爱,我之所求,也不过有个嫡妻名份,再生下亲生骨肉而已……结果,高维给我下了绝子药,还明说了要再娶嫡妻,而他家失火那晚,他更是交待我明天随他再去见你,那纯粹是在要我的命!” “是萧家人去找你后告诉你的?”,想起“曼音之死”也算是让在行宫中的自己少了一劫,曼云缓缓地拉下了被头,看向了姐姐。 “不是!”,周曼音的眉梢得意一挑,哀怨的神情一扫而空,“高维带我去见你,一路蒙我双眼,不过是自作聪明地白折腾。从阿爹负责修三省堂起,为讨他欢心,我没少偷跟学着画图描样,选材挑料……行步时必须高跨的门槛规制,在屋里和你说话时瞥到的飞檐屋角,还有脚下踩着御制犀水砖的声响……不用猜就知道你在行宫。突然再让我进行宫见你,不管是要我做什么,此后我就是个被灭口的下场。” 同样的,高家祠堂里的逃生秘道也没躲过平日操持家务时就有用心查过异常的周曼音。那一夜,不过就是个本就想要放火夜逃的女人碰巧遇上了萧泽派人寻弟下落的侍卫亲兵。在发现萧泓不见的第一时间,萧泽就让人趁夜到高家找上了可能会知道曼云下落的周曼音。 “我从没想过要救你,我只想自救而已。我跟来了佛堂询你下落的人说,若是不带我走,我就不会说出你在哪儿。高家的火,也是我怂着他们放的,一把火下去起码能相抵着把我陪嫁的大嫁妆烧得差不离,我的家具物什儿宁可毁了也不给那些贱人用。高家人命大,萧家那起子放火的居然不想伤人命横生枝节,尽挑着库房什么的先烧,不然还能多饶几个给我做了陪葬。” 周曼音说着开心,一只素手也不自觉地握在了另只手上的空心金镯,里面几张票据才正经是她值钱的嫁妆所在。打从认识到自己婚姻无关情爱,备嫁的周五姑娘就费尽了理财心机。 娇娇柔柔象个面人似的五姐嘴里说着杀人放火的狠话,竟半点不显违和。 曼云不由地噗哧一下笑出了声,半响儿,才悠悠叹道:“五姐!你确实比我强!”。这话实心实意,若论着绝决,无论前世今生的周曼云加在一块儿拍马都赶不上眼前面目焕然一新的曼音。 “那是!现在我人在这儿,可是高家依旧得供着我的牌位,管他高世纬续弦还是扶正,都还得在我灵前行着妾礼!”,周曼音抿嘴笑道:“不过,我这辈子是再睡不上我陪嫁的那口紫檀木棺了。” “应当也毁在火里了吧?初三高家出殡时给姐姐用的是金丝楠,看着死沉,姐姐也不算大亏。” “是不亏,但要是当初我不执意嫁入高家,会更不亏。就算是嫁给贩夫走卒,反正不论情爱,有着丰厚嫁妆,我应当能过得更好。名份,子嗣,我都会有。”,曼音的笑容终于露出了些凄意,轻声道:“但当年一直固执也不过是因为怯懦逃避而已。阿爷的死我们都有责任,可我就憋着一口气想把婚事做实了证明给你看,是你周曼云没事找事横加干涉,我嫁进高家过得越好就越能让你明白错的是你,而不是我!害死阿爷的人,是你,不是我!” “五姐!抱歉,真的很抱歉!”,曼云哽咽着,眼中翻起了泪花。若不是遇上了视她如洪水猛兽一味排斥的萧泽,她也无法意识到从前没有真正地了解过曼音,同样恃着过来人的经验简单地处置着曼音的感情。 “肯道歉?那就算了!”,曼音冷冷地哼声,叹道:“反正我已到了这份上。一生所求尽落空,可人还活着,以后自可天高海阔地逍遥去了。可你呢,又有何打算?” “我跟阿姐一道作伴好了!”,曼云爱娇地拖住了曼音的手。 “所以说你是傻子!我求名分,也算竭尽全力,现在是索性放手退步。而你又努力过什么?萧家刚一个大伯哥站出来说不承认你,你就傲气十足地扭头就走?亏你还好意思说,你和那男人是两情相悦,我也没看出来你们悦在哪儿了?要我说,你要还喜欢那男人就再回他身边赖着去,他家要真欺负你让你过不下去了,就学我一把把他家烧了,出够了气再走也不迟!” 周曼音起身,从腕上抹下了妹妹的素手,盯着她的灼灼目光尽带挑衅。六岁时没得人教就敢以身犯险夺下嫡母手中锐利金钗的小女子,被命运拔弄着尽剥了身上的温驯外壳,胸中自藏猛兽。 第232章 后来 寄宿的农家小院挤出一间房来给了两姐妹已是奢侈,徐羽也只能跟着主人家的男孩子们一起在堂屋里打着地铺。 夜色阑珊,挤在窄木床上的姐妹俩个并肩躺着,沉默无语,却是一样的了无睡意。 世间情事乱人心,无论卑微地将自己放低还是骄傲地转身离去,终是意难平。因为不想再重复低入尘埃的前世,所以,这一世格外在意的自尊心只要遭遇了一点点鄙夷就会干脆利落地反弹而起,但现下曼音挟讽带刺的劝说终究还是又一次乱了曼云的心。 也许自己又做错了?也许不设任何底线的全然放手不算勇敢,而是另一种不敢面对的胆怯?周曼云双眼茫然地望着黑黢黢的屋顶,幽幽地长叹了口气。 一只温柔的纤手握住了曼云的,掌心横亘的一道伤痕轻触即辨。 “五姐,你的这道伤……如果我有法子帮你把疤痕去了,还有能让你忘了从前与高……的事重新开始,你觉得好吗?”。,反手将曼音的手紧紧攥住,曼云侧翻过身,认真地盯着枕边曼音黑亮的瞳仁。 曼音的长睫犹豫挣扎着闪了许久,才轻声应道:“不要!” “为什么?总不成……”,周曼云小心地挤出了个姐俩儿都能明白的语焉不详。 “与那人无关。只是我不要!尽把往事忘了,那么现在的周曼音不又回了从前?忘了高……忘了高维,说不准也会忘了曾受过的苦,又栽到了更烂的李维刘维手里。什么都忘了,我的从前白活了也白死了!” “阿姐!”,周曼云唇间涩涩一唤,凑过头与曼音双额相抵。讷讷地招供道:“我给萧泓用‘忘尘’了,原本给你配的那种能丢了某些记忆的药……” 周曼音一个骨碌翻坐起身,呆坐一会儿,待嚼透话意,一双素手径直噼噼啪啪胡乱地拍打在了曼云的身上。 “笨蛋!傻透了,笨死了……这世上怎么有你这么笨的女人!” 泪水止不住地从边打边骂的曼音双腮向下滑落。夹在骂声中的低泣反比之呆愣缩作一团的曼云更加悲伤。 对着闺阁之中并不算热络的姐妹,曼音不想论什么姐妹情,只是此时此景,让她忆起了十二年前丰津渡遇贼在漆黑暗室中紧牵着双手的两个女孩。各自倔强地走了一圈,居然殊途同归地走着相差无几的归路,这让周曼音无法接受。 “一直一起”,童年时因为胆怯拉起的手早应该放开了,根本就没必要再拖在一起…… 晨光洒进了农家院,院中果然如昨日曼云初醒时所料。散养着鸡群。一只肥胖的芦花母鸡抬步在前走,身后跟着六七只嫩喙微黄的小鸡仔,一派闲庭信步的悠然自得。 看着听到足音就急急躲在母亲身后的几点嫩黄,顶着双黑黛眼圈的曼云放柔了嘴角淡淡一笑,走向门口马车的脚步也轻了许多。慈亲悯幼,天下万生皆同,细嫩而又鲜活的生命总是容易撩拨起女人心上弦。 “想学母鸡抱窝也得有公的!”,早已坐在车上等着曼云的曼音。单手撑帘,同样红肿的双眼尽透着愤愤。 “五姐。你可是出身名门的淑媛!”,曼云挑眉轻嗔,眼前村妇打扮的曼音真象极了自认的尖酸小寡妇。 牵着老马的徐羽瞥了坐稳在车内的两姐妹一眼,沉声问道:“你们打算去哪儿?” “当然是回江南霍城家中了!”,曼云朗声相应,带笑的俏颜璀璨如花。 马车缓缓起行。道路两边的村舍树木渐次倒退,由浓而淡地消失不见…… “我回江南,但是不回霍城周府的。”,马车上一直抱着双膝安静坐着的曼音突然拔高声道,“反正周曼音已经死了。估摸着丧讯也报回家里了。等到了江南,找个妥当的地方把我放下就好,我自有钱银买地买房。” “五姐!”,曼云轻声劝道:“还是先回家见过四叔四婶再说,一个妇道人家在外求存再有钱银也是艰难。何必为着抹不面子,舍易就难?” “回了霍城,象你我两人这样的若是被那些族中老人查明行藏知晓根底,是会索性让我们干脆真死的!说不准还会弄个死节的名目把牌位供进泽亭绍廉堂慈贞阁。”,曼音睨着妹妹,冷笑道:“我可确实是个贪生怕死的,不然从前直接全贞也不会惹下这一堆烂事。” “好!回了江南,我帮你找地儿!”,曼云无奈地相应。漂亮而又柔弱的曼音独身在外不去找事儿,祸事儿也保不齐会找上门,与其任其漂流不如放到能看顾到的地方。 “可以!反正凭己之力做不到的事,我也不会拒了好处。只是,周曼云,我不要跟你呆一处!只要看着你,我就心烦!” “你放心了!我也不会久呆在江南的。”,曼云对着从昨晚起就闹上小脾气的曼音露齿一笑道:“我还打算着以后一个人随心所欲地四处走走,去南召,去漠北,又或者举棹南下,去全州找了三叔,让他引我往那据说看不到边的海上去看看……” “一个人?!”,曼音的齿间依旧带嘲。 “一个人也很好!五姐!”,曼云笑着抓住了曼音的手,诚恳道:“我晓得你是心疼我,可是我是真有好好想过的。就那个萧家不嫁也罢,他家小妈成群,兄弟姐妹一筐,也许换了你去打理关系还成,我就没法做好。所以,难得能甩了这种烦死人的婚约是好事,说不准,我一个人走呀走呀,还会遇到个心胸豁达怜我惜我的好男人,然后就顺势嫁了呢!” “周曼云,不如你干脆就嫁给我!”,车厢外传来了徐羽瓮声瓮气的相应。 周曼云的一双手僵握在曼音的腕上,愕然地瞪大了双眼。 马车吁的一声拉停,车帘掀开。徐羽沉静地凝眸盯住了曼云,一字一顿地再次认真地说道:“周曼云,你嫁给我!” “哥!”,曼云嗔声一唤,尴尬笑着别过了头。 钻帘入车的徐羽直接将曼音挤到了一边,扳正了曼云的双肩。让她躲避的目光无处可逃。 “就你所说的条件,我想世上没有别的男人比我更适合。我出身南召,那里乌蛮部落的女子婚前结交情郎花房洞情无所顾忌,就算与别人生下的孩子在成婚后丈夫也会视若己出抚养。我与你少年相识本就有着情谊,若是亲上加亲,不论是我家老爹还是你娘亲想也会乐见其成。而无论你要到天涯海角何处去,我也能心甘情愿陪着你走到地老天荒……” 不比有着洁癖的老爹徐讷,年华正好的徐羽虽一直因着些特殊原因不想成亲但却并不茹素,皮相不差也自逞尽少年风流。阅尽春色。几日里的经历,相互牵连起细想,足够他称量明白曼云所摊上的事情。 “哥!我们是兄妹!”,徐羽幽黑乌瞳中透出的认真,没来由地让曼云一阵儿心虚,极力露着的笑容透尽了牵强。 “我们没有血缘之亲!”,徐羽抓着曼云双肩的手更紧了紧,竖眉立目尽透了狠绝。道:“要拒绝就给我另找理由!发自你真心的理由!否则,我娶你娶定了!” “我……”。避无可避的曼云咬了下嘴唇,闭了双眼,老实地嘶声低吼道:“我觉得不公平!如果我应了嫁你,对你不公平。我心底还有那人,如果就此应下别人的求婚,纯是害人害己!” “好!有你这句话就好了!”。一声冷笑,刚才凶神恶煞般逼婚的男人一下子松开了双手,钻出车帘。 一声鞭响,马车急转掉了个头,马蹄踏踏比之方才仿若心事重重的且走且行快出了数倍。 “哥!”。扶着颠簸的厢壁,曼云伸手掀帘,尖声相问道:“你要去哪儿?” “扶她坐回去!”,只掉头一顾的徐羽却是喝着从曼云身后露出一角发顶的曼音。 车行急,在迎面的风声中,曼云清晰地听到了徐羽的应答,“带你回朴镇找他!” “这根本没必要!”,坐在车厢里,曼云看着将她双手握压在膝的曼音脸上也显着淡淡喜色,不禁气恼地长叹一声。 “有必要!只要你还喜欢,就回去!回去呆着,越早看他烦了厌了,我就越早可以娶到你!”,隔着薄薄车帘,徐羽的声音辨不出悲喜。 “我已经选择离开了……” “忘尘之毒是吧?世上本来就不应该有这样的毒药存在。周曼云!从男人的立场,我老实跟你讲,你若是对我下这种毒我必会恨你入骨!一个完全不尊重不信任自己的女人,有何可爱?这一次说错,是你做错!” 听着徐羽从帘外传入的声音,曼云一边脸色苍白地按住胸口,一边将质疑的目光停在了曼音的脸上。 “我不是以为他是你师兄,应当会有法子帮你配了解药嘛。”,直承出卖妹妹的曼音一把抓住了曼云的手,眸光兴奋闪动着劝道:“听我们的!在一切还没到无法挽回时就此回头,你既喜欢,就尽力地去弥补!如果他忘了你们之间的事,我们会帮着你作证。他家营中也多得是证人,越早说清对你越好!” 徐羽沙哑的声音同时在帘外固执地帮着腔,“周曼云,你也无法确定忘尘之毒真的无解或者有否时效限制。如果将来的某一天,中毒的萧泓机缘巧合地想起往事,却已另有妻有子身陷新局无法回头,而你那时也还对他情意未了,你就会害了更多人……” 马车轻颠,紧抓着胸口的曼云随着锉身而下,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狂蹦不停。 “你刚才还劝我,‘五姐,妇人在外艰难,何必为了抹不下的面子,舍易就难!,可你呢?曼云,一个人孑然独行走到死容易,还是嫁给自己喜欢的,两人一起过日子容易?世上女人只要嫁人,都要对着婆家里不喜欢的一堆陌生人。我对高维无情无爱都能在高家打理家事撑起为人妻该有的谦恭样子。你说喜欢,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示示弱,对他家人低低头又算得了什么……” 周曼音絮絮的唠叨声中,曼云哇地一声搂住了她的脖颈,放声恸哭…… 一辆马车解辕卸厢停在朴镇外的小山包上,刚从急行中喘过气的老马低首拱动着坡上已然枯黄的草茎,时不时打着响鼻。 黄叶在清风中摇曳飘落,树下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相互搀扶着,眺望着山下。 远山树影、房舍田垄与六日前曼云与徐羽初来时,景致无二。只是原本林立的帐篷哨楼,围拦的寨门栅栏尽皆被一片空旷的田野取代。 上山的小路远远地显出了徐羽的身影,敞着衣裳,气喘吁吁。周曼音立刻放开了曼云的手臂,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去,眼中尽带着希冀。 徐羽瞥了眼还呆立在树下的曼云,摇了摇头,轻声道:“应该是在初十寅末拔营走,没人知道去向。” 也就是说,前脚将自己赶出营寨,后脚他们也就走了个干净?怪不得,那时的更鼓要催得那样急。 凝神静听分明的曼云眨了眨干涩红肿的双眼,缓步走向了仿若比自己更加不知所措的兄姐,伶俜站定,抬着素脸哑声乞道:“我们……也走吧!”(未完待续……) 第233章 纷乱提前 风拂山林,秋意寥。 山坡营盘中响起几声此起彼伏马嘶,但很快,捣蛋的几匹马儿就被绷着脸的马倌儿拉得老远,唯恐惊着了正在商着大事的将官们。 秘营未树帜扬旗,充作中军大帐的不过是与其他兵士用的一顶普通帐篷。 一张地图高悬如屏,以着夏口城为中心,代表各地反贼还有勤王军队的数条长线象是蛛网一样密密地匝在城池周围,乍一眼看去,根本分不清那些是贼那些是兵,就跟现实一般无二。 “沈约那个老贼头,初十我们刚从朴镇前脚离开,他就跟着弃了云沙爬到了沂山。”,萧渊嘴里咬着一截草茎,咧嘴骂着,黝黑的脸膛就象刚刷过了锅底灰。 立在图前的黑衣男人没回头,只抬手沉静地将代表着沈家军队的一枚绿纸贴条移到了与萧家营盘相距不远的沂山上。 土黄sè的长线顺指虚沿而下,从分开的朴镇与云沙中间大开的门户长驱直入,引到了沱江边的夏口城。 “按这样估算,最先抢到夏口城下的应当是邓州黄胄军了。”,帅位上高坐的萧泽眯眼笑着,全然一丝弃守引贼的内疚。 “那些反贼还说哪家能先抢下泰业帝的人头,就拥谁做了天下共主。可是要让黄胄军进了夏口城,就怕他们只顾把皇帝分巴吃了,忘了留下凭证。”,同样黑皮的萧泷没轻没重地说着笑话,引得帐内将官们一阵附合的笑声。 在营帐之中,萧家小八年纪最小,但并不妨碍名义上能称他叔伯的将官们无伤大雅地捧捧场,只为了他的姓氏。 萧泽心知肚明,嘴上噙着淡笑,对着还立在行军图边的年轻男人招了招手,唤道:“明允,你回来坐下吧。” 一身玄衣的萧泓应声走了回来,白玉俊颜沉凝如水,就身坐下之后,仍是安静地一言不发,宛如处子。 “抢个皇帝的人头就能成事?不过是那些无知愚民的自说自话。”,萧泽看了弟弟一眼,就自然地跟着营中还未停尽的笑声补了评价,待帐内在他手势下一起安静下来后,沉声言道:“我们要抢就要抢了有用的。” 萧泽带着弟弟们奉父之命来了夏口,除了某人sè令智昏地出了些小差子,其他收获还是惊人的。 萧家收云州兵权与伪齐作战,还打着“义兵”旗号,可就这么来皇帝表哥面前晃一圈,甭管朝廷乐意不乐意,在封赏其他藩兵之时,也得给云州好处。 在九月初六时,圣旨已下,远在云州的萧睿遥领了燕云大都督的官职,在给云州正式贴上萧家标签的同时,还送了个还在伪齐手上的燕州给萧家。 而在夏口的几个萧家子,从萧泽起每人身上也都多出了个官衔,还没成年的小八都混了个从六品的飞骑尉。 正如出兵勤王已然达到的目的一样,若行事自然要求个好收益,因此被朝廷填在朴镇当炮灰的傻事,萧家不做。 “明允,你说我们为何要引了黄胄军到夏口?”,目光巡了一圈,萧泽还是偏心地先调教着自家亲弟。 “御驾在夏口恋栈不南不北,非是帝心不愿南往,而是刘仁甫一党想滞留江北。刘家根基在关中,多有亲故,若过江势力必然大减……而我们却是要逼刘家抛下亲卒,护帝南下。”,萧泓的声音清晰地响着,平静地不起半点bō澜。 “而且,历朝历代没有过了江南还能再归洛京的帝王。”,萧泽心中满意一笑,只要把那个妖女剔掉,自家弟弟就不糊涂。 再一想,却是由周曼云提的泰业帝可能已中“血规羺”重毒的密报。萧泽着意地又看了萧泓一眼,转对着帐内众将道:“我有宫中信报说明了当今龙体违和,可能于年内山陵崩,如果此信不假,我们要抢得划算就得抢个帝子了。” 应当当初只与己听到周曼云之言的萧泓,稳坐一边,神sè如常。萧泽轻轻地在椅子扶手上审度地叩了叩手指。 自九月初十,周曼云离开朴镇营地之后,开拔的萧家军带走了还在昏mí中的萧泓。接着毒痂落,人清醒,萧泓就不曾在他的面前如从前一样不停地追问曼云下落,看着正如那女人所说应当是全然不记得那晚之事。 但萧泽心中仍惴惴。就象是特意交待过的三弟玩笑说法,老六的沉稳多少应该也有由童子鸡成了男人的蜕变,让人总有些无法评述的感觉。 聪明得可以一心二用的萧家世子,就算分了神盘想着弟弟的闲事,凝重神sè说出的却是义正言辞的一番,“信报已呈报父帅,但关山路遥,为防被人抢了先手,我们也须先分了两路。 如果有机缘可以挟立天子,最适合的人选并不是泰业帝身边的两个早传有疾的孩子,而是远在洛京的孝宗之孙,废齐王之子。 让父亲以孝宗的国舅身份将废齐王孩子中的一个拱上皇座,才更有利于此后做实了泰业帝逼*母妃、弑杀孝宗,得位不正的罪名。 即便帐内尽是心腹将官,但与幕僚智囊们细论到的后招不好宣诸众口,萧泽只是略讲了萧家军双管齐下,一路北上,一路留下夏口尽力“保护”皇嗣的盘算。 点兵点将的一番分工中,萧泓再一次地被一次惦记着他的萧泽点到了名。“明允可愿领轻骑与你三哥一齐北上洛京?” tǐng拔身影利落起身,朗声应答,“萧明允但从军令!” 萧泽的眉梢轻轻一挑…… 斜阳残照透着浓稠的血sè,清辽山岭上矗立几骑,如同雕塑。 萧泓刚伸手动了扣在脸上的狰狞面具下颌,手腕就被并骑在侧的萧泽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了正着,厉声喝道:“小六!齐大夫说了,一月之内你还是不能直照阳光,给我老老实实戴好了!” “六哥就老老实实地捂成大姑娘吧!”,萧泷拔马凑身过,lù着一脸顽皮笑意,一个探身结结实实地将萧泓搂了个满怀。 轻拍着弟弟的肩膀嘱了几句,待马身稍分,萧泓的一只右脚脱镫暗勾,在萧泷骑的栗sè马身上轻轻一磕。 身未动,马先行,被抛了个大颠的萧泷发出声尖利的怪叫,顺缰游步,不一会儿就没在前方的一队骑兵中。 “走吧!”,回拔马头的萧泽斜了六弟一眼。 一声应诺,黑驹黑甲,黑sè面具下藏着的男人夹在队伍中渐渐地融入幽暗山林,不见踪迹…… 圆月如玉盘静照着礁石密布的金溆湾,湾上泊着两只黑漆楼船,随浪轻摇。 “已经十六了!河人掘了平河口堵住了当今北返河道的事已在夏口传遍了。老爹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平邑……” 垂脚坐在船舷边的徐羽低下头,对着身边的周曼云轻声道:“不论如何,我也得先去见了老爹。这次来夏口的人除了我,全军覆没。我回去还不知要如何,所以也就不拉上你了。等那边事了,我再去江南找你。” 又是一摊烂帐! 仰脸儿沐着月光清晖的周曼云愤恼地长叹口气道:“哥,你不是说过起先是刘达冲动听到市井中那些泰业帝要宫女子妆成他母姐再行jiānyin的传闻,硬要带人闯宫行刺,你一直劝阻无果才跟上的。” “但我劝阻无力又苟且偷生总是事实。做错的事总要承担了后果。”,徐羽扯起嘴角淡然一笑,原本伸出想要象童年一样揉揉曼云发顶的手只抬了一下,就又老实地放在了身侧。 “做错的事就要承担了后果?!一般来说,有这样想法的人都没得出息!人家有大智大勇的,早一路顺昌逆亡砍瓜切菜地过去了!” “孩子气的气话!”,徐羽侧目认真地看了眼曼云,笑道:“你我皆凡人,所以都得犯傻。如若不然,你为什么不早早地渡江去?” “哥!我想再等等。说不准留在江北,过些日子还能有机缘重新碰到他。到时,我想试试,让他记起我或是……或是重新喜欢我。” 突然发现自己更傻气十足的曼云低下了头,盯着自个儿在说话间不知不觉心虚地绞成股麻花状的双手双臂,自嘲一笑。 “也别强求!记清楚了,我可还等着随时娶你呢!”,徐羽一瞥之下,不禁哑然失笑。 “都记着呢!所以你要好活着!”,曼云笑着松开手,反紧搂住了徐羽的双臂。 “不讲规矩的姑娘!谁爱上你,谁就倒了大霉了。”,徐羽低头合了下微带酸涩的眼帘,扯下曼云的手,缓缓地起身扶住了船栏。 江中有月轻晃,朦朦胧胧的水气尽糊了人眼…… 九月十七,周曼云在金溆湾前脚刚送走了往西行的徐羽,后脚就迎来了从夏口城里跑回来的红梅。 云锦帆的红大当家一脸脱了血sè的素白,一见着曼云,人还未站定就扯住了她的xiōng襟,嘴里如炒豆子般地快速报道:“小姐!今个儿我们出城时,险些就被突下的禁令堵着没法子出来,听说……” 虽然室内无人,红大当家还是谨慎地趴在曼云的耳边说,“有收了我们贿赂的官儿暗里提醒说是昨个儿晚上,皇帝玩女……时突然昏厥不醒,刘国丈正要从即日起封了夏口六门,不许进出。” 估mō着是河人掘断河道的事又让当今发了杀人瘾,手染鲜血了。曼云心头划过一丝了然,双眸冰如雪洞。RS!。 第234章 渡慈航 六门紧闭的夏口城,昏厥不醒的泰业帝,但更令人心悸可怕的是红梅随口就能说出来的“密情”。 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这样浅显的道理,曼云还是明白的。如果一切是真,风雨飘摇的夏口城应当会比前世记忆中迎来更急速更激烈的冲击。 学毒者需慎毒。当年师父徐讷初领着见识毒术之妙的叮嘱不期然地爬上了曼云的心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摊开虚掬在身前的掌心,蝶翼般的眼睫轻闪了几下,仿若依稀在素白之中看到一片淡淡的血晕,一口匝在胸口的郁气随之悠长地从唇间缓缓吐出。 闭着双眼调息理气了好一阵儿,曼云才揉揉额角,转向了刚才一直盯着她大气都不敢轻出的红梅,轻声问道:“城里我们要带到江南的人,都已走尽了吗?”。。 人生没得后悔药,就算是毒害皇帝这样捅漏天的大事,做也就做了,再后来所能弥补的只是让自己少留些遗憾。 “云锦帆的暗桩与他们的家眷都迁出来了。蔡先生府上也分批去了江南……只是蔡四小姐八月初方新嫁到骆家,蔡夫人初九乘船离去时还特意嘱我看顾……” 蔡府南迁而行,也顺带了不少有意早日向南的亲戚故旧,但更多的人家是不愿渡江别乡的。原定九月末才要嫁人的蔡丽珠,在八月就提前办了婚事,而她所嫁的骆家正是要留在夏口。 曼云抿了抿干涩的菱唇,暗哑问道:“蔡夫人应当也有暗里嘱咐过蔡四小姐遇事来金溆?”。丽珠的婚事会提前,曼云的劝说也有“功劳”。 红梅使劲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金溆留条小船暗等着她。湾里停的那两条大的,你就先带着返航霍城!”,曼云轻叹了口气。三言两语却是把自己的去向排除在外。 可曼云的话刚说完,俏脸阴一阵儿晴一阵儿的红梅,已扑通一声屈下双膝跪在了她的面前。 虽说红梅早得了良籍,但积习难改地总是在曼云面前尽着主仆之礼,曼云平日里也就随了她意。只是猛然受了如此重的大礼,一下子也把曼云唬着了。 她提着裙缓缓地俯身蹲下。扳起了红梅的肩头,探究地盯上了一双尽露愧疚之色的明亮眼睛。 “小姐!”,红梅扶着曼云的双臂讷讷言道:“那日你临行之前特意嘱我谨慎行事,将蔡家与我们的人偷偷移了就是。可是……可是……” “可是如何?”,急冲冲地跑到朴镇去找人,接着又丢魂落魄地到了金溆,老实说,没把自家事扯清楚的曼云这些日子还真没探究过成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红梅究竟在做些什么,又做过些什么。 “小姐去找姑……走了以后。我本是按着原定计划安排的,可是后来……后来想着如果小姐预测夏口将临兵灾非虚,城中百姓必要受难,所以……所以在初九送走蔡家之后还是遣人返城四下悄散了消息,说是若逢灾难可来金溆。而且,我也着人南返通知杜叔他们沿江带船北上……” “屋漏雨,往金溆,搭云帆。渡慈航……”,简简单单的三字童谣大约在四五日前。以夏口城南集中了最多船工贫民的崇业坊为起点悄然漫散开来。 “你是想大举调船北上,若夏口有变就在金溆渡了百姓南下?”,蹲身觉累的曼云听红梅讲着,索性双膝踞跪,与红梅正作对面地头额相抵。 “小姐!若是夏口城真要沦于战火,皇帝自可带着他的后宫上了龙船。双桥也有兵船可渡了达官贵人。可是夏口城的百姓却少了南逃之渡……”,红梅的脸涨得通红,双眼流光,带着乞意游说着曼云。 “傻子!”,曼云心中哀叹着身边尽遇傻人的倒霉运气。捧住了红梅的脸,认真道:“红梅!我说过你是云锦帆的红大当家,你若是想用云锦帆之力做什么就尽管做好了。” 也许每个人眼中看到的世事不同,才有了不同的心性不同的处置方式,也就会有了不同的造化。 曼云低头轻唷,一把挽住了红梅火烫的双手拉她起身,继而笑言道:“就是这样一切由红大当家作主!若是小女有用,尽管差遣就是。” “小姐!”,伸臂搂紧了曼云的刘红梅,脸上愧色更浓。 曼云反拍拍红梅的后背,轻声问道:“要想救人,有没有先想了清楚自个儿怎么带着兄弟们脱身?金溆现下只是个民不举官不究的私渡,暗礁极多,顶了天也只能拉出三十丈的泊位停了两船。北上的船只如果停出江湾外要如何掩了行藏?而夏口城里信箴言的人多了,齐挤到了金溆要如何安置,如何过渡……” 比不得红梅的无私无畏,曼云絮絮地提了一堆儿的顾虑,不为劝止,只为让已既成事实的开始能尽量有个完美的结尾。 不论是为善还是为恶,一念动,带起的却是象滚着雪团似的无休无止。 独立在秋江岸边,一身清冷天青素衣的周曼云挺如岸柳,不错眼地望着不远处正由红梅搀着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行在礁石堆上的周曼音。 周曼云不愿此时南渡,而一直说不想与她一处的周曼音居然也留下了。 铅锤、测板……向红梅讨要了全套计测工具和人手后,从未有过实建经验的周曼音居然信誓旦旦地说能帮着红梅画出个临时的泊船码头。当然,嘴酸的小寡妇强调了自个儿没得万家生佛的慈悲,成与不成,不过是闲得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人生事,最终的结果成或不成又什么要紧?重要的是现在正浸心其中的人儿,在证明自己的有用之时,其乐无穷。 一张写满墨字的素纸从曼云的袖子滑到了掌心,她低下头又细细地从头看了一遍。西陵山山神庙、双桥镇……前世里曾经与萧泓相逢相遇的时间地点尽按着残破不全的记忆详列在其上。 今生不与前世同,于凶险之中重游故地以博相逢的可能,太过渺茫。倒不如此间事了。即向北行,一路往洛京、云州去……不论最终结果如何,但求竭尽全力。 曼云仰脸儿一笑,纤手翻腾,不一会儿,从手心中飞逸而出的白色纸蝶。随着清风向着辽远江天,四散飘零…… 九月十九,夏口城南崇业坊,一队兵丁强打精神地在坊间的巷道上列队走着,若是平日,他们会早早地寻了地方躲懒,但现在打头的几个“亲民”官员显然没有让他们稍作休息的打算。 天已近午,被一层薄翳蒙住的秋日阳光有气无力地勾描着地上模糊凌乱的影子。四边临街屋舍可能是早接到了官兵巡查的消息,尽皆紧闭了门户。四下里静静悄悄。静得让人心头发紧,就象已早早地跨越时光进入了万物凋敝的深冬。 夏口虽说有行宫驻陛,又受着江南软柔旖丽的影响,热闹所在的繁华奢侈据说连洛京也比它不上。但真正热闹的也不过是一二十处主要的大街和市集。集聚着普通贫民的崇业坊,境况好些的人家门面还齐整些,但是更多贫寒人家的房子难免东倒西歪,尽显出了破败灰暗。 “那个‘搭云帆,渡慈航’的童谣确定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为首的高恭拧紧了一双黑漆重眉,不怒自威。 坊间相传的童谣自有全文呈在高恭的案头。但他也只捡了一句相问。乱世出箴言,泰业年间各地各处都有奇奇怪怪的说法四下飘着,已然让人见怪不怪。但值此时,泰业帝正在行宫里昏厥不醒,而城外陆续传来多处反贼齐围夏口的军报,偏偏夏口城中出了个‘屋漏雨’的童谣。直刺中高恭紧绷的神经。 立在一边的绿袍小官擦擦额上莫须有的汗珠,唯唯应是。一副猥琐不堪的样子,立时引得了同样身着六品绿袍的高维暗里不屑。殊不知,他的清傲也同样在被正经科考出身的鄙夷对象在心底用鞋底拍着小人。御驾带着一帮子朝廷重臣南来,科考已废。高维身上的官职官袍也是由住进行宫里的皇帝现当乃父的奖励赏下的。 “高大人!最好莫过于派人到流言中的‘金溆湾’探个究竟!”,一行人无所作为地齐修着噤言咒,高维索性主动向着父亲提出建议,带着下僚对上司的谦卑恭敬。 高恭只冷冷地斜了他一眼,没有吭声,手拎长袍,抬步跨过了个积着污水的小坑。 这样谁都明白的主意何须出?如果夏口六门可以毫无顾忌地大开,侦骑自然早就到了金溆,但现在,谁知道开了厚实的城门后,会不会就有股子反贼摸门而入?人心惶惶的夏口城,赌不起。 也许高家也应当准备南撤,让二儿子立即告病带上家小卖通城卫先遁出城?高恭眯起眼,思忖起近日得到关于各家大臣私下里的小动作。 而为求今后仕途,自己反倒应当跟紧了帝驾。只是从官位和圣心而言,都不算御驾非带不可的高恭,现下深感到了举步维艰。 巡视了半天未得结果的一行人歪歪斜斜地转出贫民窟狭长的小巷,踏上了敞亮了许多的大道,直冲着他们而来的一只骑队带着寻到人的喜悦,在高恭身边急停。 “快!快!高大人!皇上召您立即入宫!” 皇帝?看着父亲被宫卫内监打扮的来人飞速挟上马,向着行宫方向奔去,驻足凝思的高维拧上了眉,带着与其父仿若如同一辙的深沉。 泰业帝已然昏厥数日,按着私传的说法,没准还会龙驭宾天在了夏口。传诏的必定不会是皇帝本人,这会儿,被簇拥走的高恭将迎的是福是祸?(未完待续……) 第235章 萧墙引外患 秋云积雨,阴霾密布。 才交申时,天色已经一片昏黑,行宫内的清仪殿内已点上了灯烛,但还是尽透着愁惨与恐慌。 一道高悬的珠帘挡着,影影绰绰现着里面正两厢对峙的女人,凤冠高鬟,气势迫人。 珠帘内的张惜惜手里紧搂着五岁大的越王,咄咄逼人,皇帝与传国玉玺现尽皆在她手中,历了两朝的太妃硬是要刘后将象是见不得光的潞王带出来,甚至还声称皇帝早有了废后打算。 而珠帘之外,原本是刘后托着刘仁甫召集的一批肱股大臣,要撇了还喘着气的泰业帝谈立储事。正欲达成着内宫外廷的最终决议,却被张惜惜带着大批宫监闯了进来。 敬陪末席参与了朝议的高恭心中既莫名兴奋,但也同样怀着惊惧,无法真正地泰然处之,只凭着多年的养气功夫强撑着,可就这样,突然地一声晴天霹雳就炸在了他的耳朵边。 “高恭!你来拟诏,皇帝立长子越王齐嘉为太子!”,张惜惜的声音高亢而又尖锐,透着不容抗拒。 又是暗中投了张太妃的孽子惹事! 高恭轻颤着手脚刚起身,就被一个红衣内监的强行拖引下,一步一步走近摆着黄绢的书案,脚下重若千斤。 潞王占嫡,刘家又拥着重兵,从洛京带来的大臣多半皆为刘党心腹。也正因此,张惜惜才在己系的建议之下将此差事交给了一直呆在夏口,明面上说起来是无派无系的高恭。 高恭手中拈毫犹豫地在笔舔上蹭着笔尖,心中暗度着是就此洋洋洒洒落笔,还是投笔于案,伏身固辞。 皇帝已然不能理事,负责行宫守卫的刘仁和与内宫监胡进皆为刘系。一个以色侍人的女人何以有恃无恐?心中思忖起儿子高维曾通报过的信息,高恭一下子敛紧了瞳仁,抬眼看了下正用要吃人似的的目光盯着他的刘仁甫,手不禁一抖。 宫殿之外传来了一阵儿慌乱的脚步与甲胄碰击的鸣响,狞着一脸横肉的刘仁和带着队披挂整齐的士兵,大声呼喝着斩杀妖妃。直接未得传召就杀入了殿门。 痛呼的惊叫、飙起的血箭和兵器相击的声响不绝于耳,不过二刻,清仪殿就浸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高恭伏跪在地,高举过头顶的是一轴已然拟好的诏纸,而就在他身边不远处正倒伏着几具朝臣的尸体。 “高大人果然好书法,也好心性。此间事方定诏文也就立就了,这份拥立之功,本宫自会记得!”,高坐凤座的张惜惜接过墨迹未干的诏书。只看过卷上人名,就由衷相叹。 高恭不及谢恩,就一时软下身子坐倒腿上。 环立在张惜惜身边的一群面无表情的灰衣宫监中走出两个,搀架着把他置回椅上,倒不再是起先的最后一席,而是已失了原主人的中间一位。 草诏之事,高恭豁出性命赌对了。 刘仁和杀宫之时,他瞥了眼正立在身边伺候笔墨的一个红衣的年轻太监。依稀记起其人正是在九月初五没了的吕正干孙吕守,而吕正却是先帝身边最信的第一人。 “看看!这就是皇后一直藏着掖着的潞王殿下。” 在突然局势逆转中立刻伏地求饶苟活下来的朝臣刚喘过口气。就看见已控住局势的张太妃从凤座上起身,接过了从皇后宫中搜出来的孩子。 解开厚实的包裹露出的三岁孩子,骨瘦如柴,身体上还带着数个散着恶臭的浓疮,看着如同路边饿殍,而非帝子。 服药纵欲过度的泰业帝根本就无法孕育出健康的子嗣。刘后想尽办法生下的孩子打从出生起就这样受着胎毒煎熬。 这样活不长久的孩子,真不如白白胖胖起码看着舒心的越王好。满堂在死亡威胁下屈膝的大臣们相互看看,有志一同地认可了他们此前做出的正确选择。 “刘宝英,你若能放下大家闺秀那套子虚伪,按着你父兄教你的借种生子或是私换个孩子。也不至于此。”,张惜惜蹲下身,将不着片缕的瘦孩子放到了方才已被斩掉双手的刘后臂上,接着状似无意地转身一碰。 女人痛苦惊惧的尖叫又一次响彻宫殿…… 大臣们被扣留宫中,而刘后及其父叔的尸体被宫监侍卫们就象是拖着死狗一样地拖了出去,全然不显半点生前的尊荣。 刑室幽暗,灯烛明灭。 静立在门前的吕守,轻抚着怀中的紫晶对着一张行杖刑床上缚着的太监轻声言道:“与张太妃合作,一是因为天子正在她宫中,按着规矩和爷爷遗命,我们要守只有皇帝之命。而其二,却是因为她答应我,可以在事后取了你的性命。” “吕守!你如此自相残杀地打杀咱家,吕正在地下也不会饶你!”,因为暗中吕守下毒而被擒的胡进破口大骂,“你以为,张惜惜身边那些人尽皆是我手下反水或是从建阳调的朱雀卫?他们根本来历不明!那些宦者从未在陈宫中记过档,更有些还是带着骚气的……” 被狠敲嘴板的胡进咽进几颗血牙,嘴中吱唔着发不出半点声响,只一双瞪得牛铃大的眼睛直盯着吕守。 心知肚明张惜惜可能借用了些不知来处的力量,可是那又能如何?在一片噼啪作响的杖声中,吕守一直低着头,手指轻捋着紫晶柔软的皮毛。 陈朝江山本就与他这种没有未来的阉人毫无关系。他只记得按爷爷临后终交代,泰业帝是要守护的陈朝末帝,只待着哪天泰业帝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就会带着紫晶就此离开。 而如果当今没有下令杖责爷爷,说不准活着的吕正还能试着用毒控住天子病势,而不是如现在这样任其赴死…… 九五至尊正如一具还在出气的尸体一样静躺在龙床之上。 侧身坐在泰业帝床前的张惜惜全无半点此前的狠戾,只泪眼婆娑地望着身边的蒋妈妈,柔声道:“你们要我做的,我都做了,你倒是叫人来把他治好吧!” 那些在几日前才驰援入宫的高手们,张惜惜半点不知来历,只晓得他们应当是受着教养她的天香苑控制。 “就算要治,这即将要兵临城下的夏口也不宜久留。太妃娘娘不如早日做了打算,奉着陛下与太子渡江去吧?” 蒋妈妈慈爱地抚着张惜惜的长发轻声劝说。 不说按着已然查验的结果,泰业帝无法救,就算按着他们的本来目的,这位皇帝也活得够久了,他在这当口死了让陈朝越乱越好。 只是泰业帝究竟是纵欲过度突发怪病,还是中毒,若是中毒是否与当日离宫的那个周曼云有着关联?蒋妈妈的心头划过怀疑,预备着将此在今后重点相报。 “过江吗?”,张惜惜抽泣着在嘴里低呤。 大乱初定的行宫一片沉寂,而夏口的街头已然乱成了一锅沸粥。 人在喊叫,马在嘶鸣,还夹杂着乱纷纷的脚步声和刀枪碰击的声响。 来夏口勤王的各地兵马多数如萧家一般被拒在城门之外,当日执掌大权的刘仁甫唯恐权柄旁落,连兵饷都是不给的,只逼令着各方兵马自去觅地就食。 而驻守在夏口城里的号称足有十万的兵卒,大半是刘家的,只是行宫内的突变,也同样地引起了宫外连锁而起的同室操戈。 一接到刘仁甫兄弟在宫中殒命的消息,原本在宫外接应的刘家外甥钱本国唯恐获罪立降,而另支由刘仁甫之子刘成领的嫡系却是打算逃离夏口,避免杀生之祸。 费了几代人力修筑起的坚城夏口在外有反贼逼近的压力之下,先提前乱自内始。 九月二十的天空,仍旧阴云密布,下了一夜的大雨却止住了,夏口的街道上满是积水和泥泞,而泥水之中又丢弃杂乱的扁担、衣帽之类的杂物,让街道显得益发凌乱不堪。 昨晚,乘夜出逃的刘成队伍护着刘氏一族,临时从城中的百姓家中强抢了骡马、车辆,抢夺与对抗之中,卷进了不少无辜平民性命。 逃亡的刘家军不但抢骡马,还冲到沱江岸大肆地掠烧着河上的船只,毫无目的可言。而在东城门,最终与已归附张系的守城军迸出血战,斩关夺门,蜂拥而出。 夏口城中更加地荒凉破败。 及至午间,天穹之间重又飞扬起银光闪闪的雨箭,让已百孔千疮的城池,更笼上了层不祥的气息。 被扣留在行宫中整整一天的高恭一回府中,就直冲进长子高绩的房中,紧搂着瘫倒在桌的儿子抱头痛哭。 哭累了,高恭才对着闻讯赶来的次子高维冷声交代,让他尽丢了手中原本就无意义的公务,带着家人速离了夏口城。 如果说从前高恭还存过奢想,觉得夏口城外的贼兵远来疲敝,城内精兵以以逸待劳,加上城池坚牢足以固守到勤王之兵至,那么现在他已放弃了这种荒谬的想头。 高家内院紧张忙碌地开始收拾细软,与诸多王公大臣家中一般无二。逃跑的,现如潮水席卷着夏口城的每个角落。 但时至黄昏,更加让人无法承受的噩耗迅速将夏口轰成了座凄凉的死城。 由邓州如入无人之境一样长驱而来的黄胄军已将营盘扎在夏口城外五里外,兵临城下。 第236章 英雄救美 晨光曦,绯云浮,猎猎西风狂卷旌旗。 沂山阳坡上,垒土堆木筑起的点将台还散着昨日新伐的木香,演武场四合旗杆高耸,近台的几处杆顶端正悬着血还未涸尽的狰狞人头。 点将台下聚拢着近十万兵马,肃然而立,仿若凝滞的钢铁海洋。 虽则各家队伍泾渭分明地分着界线,打着不同旗号,但此时齐齐盯着台上的目光,却有志一同。 台上正慷慨激昂颂着祭天告书的是位五六十岁的老将军,身形瘦削,发花白,锥长脸,但声音却若洪钟,一字一词尽吐分明。 由各地先后赶至夏口的勤王军队会盟沂山,这样的大事应当会记入史册,彪炳千古。 萧家大旗下,立身如旗杆一样直挺的萧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被各家拥为主帅的定襄侯沈约沈云兴,在虚空中漫延的视线最后还是落在同在帅台上的长兄萧泽身上。 身着一身银亮铠甲的萧泽正作为萧家代表,与其他家来了夏口的带头人一起端立在沈约身后,神情肃穆。 萧家军队自云州来,由年仅二十六岁的萧泽统领。虽然景国公世子身份尊贵品阶不低,但论资排辈在这次七家会盟中还是得敬老,陪着末席。 “刘氏悖逆无行,暗伏阴谋,弃诸家忠君之心,拒勤王之师于城外,实为僭越立储,挟持帝驾……幸陛下得天之佑,反歼刘贼……” 在沈约尽数刘仁甫兄弟罪行之时,许多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帅台边的高杆,偷眼看向了被当贼砍的刘家子弟人头。 现如今,已是九月二十三。 在二十日出逃夏口的刘家残部在逃亡途中,被沈约部伏击。伤亡残重。 显赫一时的刘家纵有漏网之鱼,也再无力回天。一夕之间成王败寇,莫过如是。 沈约的愤慨滔滔正酣,远远地,几骑侦骑如穿云之箭一般直冲营门,不一会儿。由小而大的信报潮声一迭接着一迭,剧震人心。 “夏口城破!夏口城北门已于寅末为黄胄军所破……” “夏口城破!”,惊闻噩耗的沈老侯爷紧紧地捂住胸口,面色铁青,两行热泪淆然而下,“夏口城为黄胄贼所破,众将士可愿随本侯披甲驰援,勤王杀贼,解民倒悬?” 老人声嘶力竭的问喊声立即引得了台下排山倒海似的呼喝应合…… 哀兵求必胜!军令急发。战旗辗转。 在沈约的统一指挥调配之下,萧泓带着一队黑骑夹在出战的队伍中从沂山出发向南而行。 山岗上,目送自家弟弟和其他手下部将远去的萧泽才刚转过身,就正对上了沈约带着探究的狐疑目光。 “世子此来应当还带着三公子与八公子,可老夫怎么未见他们在萧家营中?” 萧泽心底对着公忠体国的沈老侯爷狠狠暗啐了一口。 自打沈约对逼宫事未卜先知似的召集了诸家于沂山会盟,不论原因或目的,他就直接怀疑上这只老狐狸是不是被张太妃一系用啥臭肉钓上了钩。 不过能将各路勤王军在不得不的觅地就食过程中误弃防线的责任推给已无翻身之力的刘家,只是“相从”沈家军的萧氏一族也可尽诿了避战纵贼的骂名。萧泽乐得装了糊涂。 不过意欲逼刘家过江,还有扣住越王或潞王其一的想法已成了废招。现在的情势也只能看瞒天过海离开的萧渊能否及时赶到洛京抢占了先机。 烦心事本就多的萧泽,很是诚恳地挂上一脸苦瓜笑,嘴里打着哈哈抱怨道:“老侯爷目光如炬,也该知我家几个弟弟尽皆桀骜难驯。前几日几个小的磕碰了下,老三就负气带着老八回转了云州……” 萧家此前分调人手之前,萧泽是打过主意让小六回洛京的。但唯恐毒伤方愈的萧泓跟着悍勇好斗的老三一道又会在路上出了额外的岔子。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临大事,萧泽不敢轻赌,因此还是让着一样脸黑胆肥的两个往北去。 而这一次,萧家还留在夏口的将士都已经聚到了沈约门口。硬不让萧泓跟着帐下诸将一起出去,不免会堕了萧家气势,也平白让小六得了畏战的名声。 萧泽所说的原因甚至此前萧家子打架动粗的沸扬传闻,沈约并不尽信。但他黑瘦的锥脸上还是在听完萧泽解释后,现出几分同情,用力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 “萧世子,老夫以老卖老地多句嘴。虽说嫡庶有别,但终究上阵父子兵,世子爷也要善待其他庶弟才是。” 萧泽尴尬陪笑,脸上的无奈更加明显。 萧家这一辈骁勇的男丁又重新多了起来,是家族复兴的好事,同时也是潜藏着危机的硬伤。 沈约如枭似的目光暗转,瞥向身后一个青衣的中年幕僚,读懂主翁暗示的中年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六公子南往双桥,沿途自有友军策应,世子不必悬心,倒是中军不宜久滞沂山,还得再细商了移师之事……” 一老一少,如忘年交似的向着中军帐把臂而行,不多会儿,又围过几个年龄悬殊的同路人。 不必亲临杀贼前线的萧世子立时投入了另种凶险战场。 夏口城破根本是官贼合力的杰作。 所谓的守城战在没打响前,就已经从上至下地渐没了指挥之人。 行宫中夺权成功的张太妃在兵临城下的第一时间就带着昏厥的皇帝与新出炉的太子乘上了泊在沱江岸边的龙舟。 而城中绝大多数的官员,除却跟着御驾跑掉的大鱼,也各显神通一一溜了。 只余了奋着余勇的几个傻子领着军民挨了三天,最后血溅长街,还是将满目疮痍的夏口让给了黄胄军。 而邓州黄胄起兵时,杀了州县官员挖心食肉的故事,民间尽知。再不怕死的也怕了这样的不得好死。一时之间,偌大的城池十室九空,无人敢留。 没头苍蝇一样的逃亡,尽带着有样学样的盲从。 听说皇帝和官儿们是渡江南去的,一堆又一堆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的夏口难民。带着对血腥屠杀的恐惧,也齐齐地向着记忆中沱江两岸县镇的码头涌去,有着兵营军渡的双桥镇自成了首选。 西陵山下,先后几批兵士从逃难的百姓身边擦过。 起先是来自夏口城的溃兵,他们带着破罐破摔的劲头,与逃难的人们赛着跑,一路上抢着代步的车马,抢着吃食,也抢着命。 而后。就有着左臂勒着红色布条的各地勤王军赶到,同样是往各地的渡口而去。占地、维序、救人……一路呼喝着口号,让处在绝望中的百姓好似看到了一丝希望微光。 但很快艰难行在逃难路上的人就发现勤王军只是要紧赶到码头渡口,在路上发生的闲事,他们是尽皆不管的…… “管也没用!若是一路管下来,我们根本就无法按时到了双桥,会违了军令的!” 夹驰在南行往双桥镇的队伍中,卢鹞子单手控缰。身稳如松,低语劝着身边人。也劝着自己。 与卢鹞子并辔而行的萧泓,依旧黑衣玄甲,因为面上紧覆着厚实的饕餮面具,辨不出听到劝解后的神色。只是原本按放在箭壶上的手缓缓地松了开,双脚狠磕马镫,身下的影骓快速地从夹在灌木丛的山路穿行而过。 卢鹞子长长地纾了一口气。 被他们撇下的山路旁。五六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持着削尖的木棒劫掠着一个小车队,显然是乘乱硬抢着别家的财物。地上正跪着苦苦哀求的几人,不知最终是否能逃下一条性命。 一路行来,初始萧泓他们见了弱肉强食同类相残的事还或赶或杀,伸了几次援手。可到最后能选择的只剩下了麻木无视。 黄昏日斜,几只本欲归巢的寒鸦象是受了惊扰,振着翅膀怪叫着从树梢头飞快地掠过…… 它们原本栖身西陵山山间的小庙被占了。 早断了香火的山神庙,青瓦半残,土墙凋敝,门洞大开着显出了里面挤着的一堆儿神情呆滞的难民。 庙门口一个穿着黑色男装的年轻人正惶恐躲闪着几个男人的推搡,惊恐的声音又细又尖,让人一听就知这是个易钗而牟的西贝货。 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的女人,以手撑地试图想要重新站起,但是纤细的脚腕已经被个狞笑的男人紧紧地擒在手里。 女人依旧奋力挣扎,扑打着向她靠近的男人,衣袖口的银边在残照的阳光下带起了一线绮丽的七彩…… “妈的!又一群杂碎!”,刚钻过一片树林,一马当先的卢鹞子立时将咒骂之声迸出了喉咙。 但比他骂声更快地却是险险将要擦着他耳际的一尾黑羽。 箭光寒彻,在空中划出一道亮弧长线……庙门前正欲扑向猎物的男人轰然而倒,没入喉头的羽棱轻颤着饮血之乐。 “都杀了!”,长弓抛地,匆匆翻身下鞍的萧泓只语焉不详地撂下一句,就冲着庙门狂奔而去。 怎么回事?卢鹞子微愣了一下,嘴里却比脑子更快地对着所部喝下命令,“雷子,小薛,你们两什过去!” 一路被约束着不许管闲事的兵丁,翻身下马,战刀出鞘,抢着冲向前方。 萧泓急刹住脚步,愤恨地狠踢开庙门口的尸体,单膝跪地,一把将伏倒在地上的黑衣女人撑抱而起牢牢地箍在了怀里。 但只一瞬,萧泓又慌乱地松开怀抱。 他一手撑扶住女人的肩膀,一手毫不避嫌地拔开了她散乱在脸颊的一绺秀发。 一张带着狼狈和惊惧的娇美容颜,跃然入眼。 “你是谁?”,萧泓的喉结轻动了下,哑声相问,原本燃着怒火的眸子覆上了层质疑的寒霜。 而意外获救的小美人直勾勾盯着眼前恐怖的面具,慌乱地在眼里写着同样的问题。(未完待续……) PS:不好意思,4月3日的一章操作定时错误,直接就发出去了,所以晚上就没再更新。怕有的亲会等,所以这章的定时就改在上午7时了,后面的会顺调回原本的19时左右。当然,不保证以后不会再抽风弄错时间,尽量不糊涂吧。这个,万分感谢! 第237章 救命之恩值不值? 暗夜里的江天交融成一块无边黑幕,幕帘紧拉,将潮水拍打在礁石上的洪声与金溆湾鸦雀无声的寂静衬得对比鲜明。 黑漆天空中只有一弯犀利月钩,清冷如镰,仿若是收割了岸边几具尸体的原凶。 奔着一条生路而来的金溆难道反又是另一个死域? 岸边密匝的难民群,三三两两聚拢作一堆,大气不敢轻出。细心些的还捂住自家孩子的眼睛和嘴巴,唯恐一个不慎的行止就会招来了杀身之祸。 正在岸边泊船甲板上居高临下俯视众人的黑衣女子,手拎带血的长剑,仿若在刹那之间从引渡的仙子化身为要命的罗刹。 “再有擅自攀舷夺船者,杀无赦!” 方才带头下手杀人的周曼云目光扫过下方的密匝人群,刷地一下还剑入鞘,凌空将剑抛向了呆立在一边的红梅,俏脸含霜带雪。 不是所有失去家园的弱者都可怜可悯,在失去了约束之后,照旧有人会对着救命恩人露出了难看恶毒的吃相。 丢弃在船周围倒伏的新鲜尸体尽皆身强体健的男人。不久之前,刚从哀求速离的憨厚到被拒绝后欲挟持曼云等人的拼命发狠也不过瞬息之变。 但更可悲的是,在他们意欲反客为主之时,岸边上正享用着云锦帆赈济食物的人群中还立起了不少跃跃欲试的身影,不过只是反应不及,在看到鲜血之后又偷偷坐下而已。 “红梅!云锦帆必先自保才能救人!迅速核分人群,按着先来后到将还有余力走去别处的人尽数赶到别的渡口,要留此过江的照着老弱先行凭签号登船的规矩,船满载即启,不超一员。也不再回程……” “那会有很多人没办法过江的!小姐,刚才那些人逃生心切做下蠢事,总不能迁累无辜!” 当惯扶弱济贫义贼的红大当家一时还没转过慈不掌兵的弯来,突然拿起杀人武器对准她一心正要救的百姓,红梅心有不忍。 “船只和营地都要人手!我们只尽力,不竭力!”曼云拧紧了眉。拍了拍了红梅的肩头。 若不是要给红大当家留些颜面,曼云想径直怒斥了她能救一个算一个的荒谬想法。 按曼音画的图样整饬出的码头居然还真多泊下了两三只船,拢共再算上无法泊停还在江中徘徊等待的,也有了十六艘。 但对于赶到金溆湾的百姓来说,这样数量民间私船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如果越聚越多的难民弹压不住,如刚才一般层出不穷地冒出了抢船的勇敢者,也许反会将云锦帆拖死在此地。 人救得过多了,船是会翻的! 富贵出身的大小姐比之心善的小丫鬟要来得自私。 何至于此?曼云心下一叹,侧身冲着身后立着的白露丢了个眼色。还有些失魂落魄的红梅一把就被白露紧紧地揽在怀里。 “玄霜舅舅!此间事还是你来主持吧!”,深深剜了红梅一眼,曼云低声地将诸事尽托给了刚赶来不久的杜玄霜,独自转身向着暗处行去,憔悴单薄的身影,尽显孑然。 “还有,那些在逃难路上把妻小丢掉的人,不管是谁。不用再理!直接告诉他们,这里没人手没精力帮着回程寻人。他们愿走就走,要心有所疚寻死觅活,眼前的沱江没盖子,尽可跳下去!” 黑暗中,曼云仿佛狠挫着牙补来的一句叮嘱尽,带着无边无际的森冷。 正如曼音所说。忘记过去之后人非其人。若是自己真的将险死在好心人手里的前世尽忘,也许今天也会如同红梅一样一时无法接受羔羊也吃人的道理。 独对江月,曼云紧紧地抱住了自个儿的双臂,感觉着身体从内而外散出丝丝寒气,双眸之中盛满了浓稠不化的惧意。 恐惧!从夏口城破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金溆。曼云就打心底里畏惧着诡异无比的“天道”。 夏口城破比之前世提前了十天,但似是而非过程却是象排演过的戏文一样碾过与前世相同的轨迹。 同样的乱自内始,血拼内耗的夏口城自丢了防卫,迎来了贼寇。 前世是刘后一族不愿过江,提出立太子由太子监国返程关中,这一请求被一直对刘氏心中防范的泰业帝听到,立时敏感地认为刘氏要谋君篡位,于是在假允了刘党议立,突起暗卫歼杀刘氏一族,甚至刘后出的亲生儿越王也没放过。 而这一世,天子中毒昏厥倒下,也依旧没改了几乎一样的过程。 仿若冥冥之中有只手,在发现脱轨的车轮上轻轻一拔,又让它得以重回到了同样的辙痕里。 最终是人定胜天,还是天意弄人? 就算是历了两世,曼云依旧觉得自己只是一只正在滔滔江水中奋力救生的弱小蝼蚁…… 同占一江水,在隐蔽阴暗的金溆湾三十里外的双桥镇,彻夜灯火通明,热闹无比。 原本因为驻着水兵营而低调的小镇,突然之间涌入大批外人。虽则处在逃难之中依旧惶恐,但绝大多数人一踏足镇上就会在看到近在咫尺的兵营和渡口时,心中立生妥慰。 只是正在双桥镇等船排期的人们不晓得,原属允州管辖的水军营已在昨个儿夜里就已偷偷地换了主人。而双桥镇的几处战略要点也悄然地多出了几支驻军。 锁着双桥镇西边通路的一所大宅被征为了军用,密密麻麻地挤了二千员负责此方向防务的士兵,统一制式的玄衣黑甲,显着他们来自云州萧家。 起先在沂山,会盟的七家说好双桥共管。可最后还是由沈约次子沈青兵不血刃地纳降了允州水军,占据了就扎在码头边的大营,而其余来援的只能各安营在被沈青指派的驻点。 另有盘算的萧家不打算在夏口出头招摇。因此,被拔到西边的云州军倒更觉得合了心意,营地分配收拾格外利落…… 一间原本应是家塾的大屋里,独臂的老斥候卢鹞子被手下的几个年轻人紧紧围在中间。口沫四溅地传道授业,眉眼飞扬尽似在他的瘦脸上无处安放。 “探听情报必须掩踪藏迹,最忌突发善心救人,特别是女人,年轻漂亮的女人……一被缠上,十个铁汉子就废了五双半……那些小娘皮惯常的感恩之言都是蚀骨毒液。单单一个公子还是恩公的称谓就相距甚远……” “公子,奴家愿留您身边为奴作婢报答救命之恩!”,见聚来听讲的人越来越多,越发得意的卢鹞子索性促狭地捏嗓子学起了女人腔。 待四周笑作一团后,卢鹞子又咳了咳,正色道:“可要是遇到老卢这样又穷又丑的,必定会换了说法。恩公救命之恩,小女子必定来世结草衔环相报。看看,一下子就把咱踢到来生。而且是当牛作马也不会让你碰上汗毛一根……” “叔!昨个儿六公子救下的那小娘子可是唤着他作恩公的!”,一个跳脱的小伙子立时得意地举了相反的实例。 “那是因为咱小六爷戴着面具,一张脸辨不出丑妍,把人吓着了。你让六公子把那面具摘了试试?” 卢鹞子在一片突现的寂静中睨目鄙夷道:“想当年咱小六爷在江南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俊脸就尽能把情窍未开的小娘子迷得东倒西歪!” “您倒说说,在江南我迷倒过谁?”,一声冷哼,从卢鹞子背后响了起来。原本老卢以为凑热闹过来的年轻人中。众人打扮类似的萧泓缓缓地直起了身。 被抓包的卢鹞子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在萧泓审视探究的目光中闭紧了嘴。 他是看着萧泓从少年长成青年。也曾推波助澜过萧周两个小儿女的情事不假,但虽不知原因,萧泽警告过他们这样还在跟随萧泓的江南旧人,对着周曼云其人其事必须封口。 这是军令! 紧盯着心虚的卢鹞子看了会儿,萧泓利落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六……六公子!小六!” 忽觉着情形有些不妙的卢鹞子。紧追慢赶跟着萧泓的背影来到了大宅特意分出的一个独门小院的门口。 门环扣响,院门开。 仍是一身黑色男装打扮的年轻女子在门槛边呆愣了下,却还是将低头在她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的萧泓,让进了门里。 紧跟着的卢鹞子要进,却被面带薄怒的萧泓毫不客气一把搡出门外。再接着当啷关上的院门在里面迅速地插上了门闩。 “要等,你就在墙上等着!”,萧泓利落地急退身两步,立在院中扬脸对着同样利索反应一个翻身就坐在院墙上的卢鹞子喝了话。 这也是军令! 这算什么事?!算是给小六望风,还是看住他不让偷食? 呆坐在墙头的卢鹞子嚼着夜风,低头看看大开着堂屋门窗坐在桌旁品茗絮谈的一对男女,懊恼一啐。 卢鹞子有一对好鹰眼,却没长着顺风耳。 起先的几句应当是客套,救命的恩公和受恩的小娘子你一礼我一礼,气氛渐洽。 投入的倾谈中,萧泓原本冷肃的白玉俊脸飘上一层绯红,越发显得眉眼舒展,男色诱人。 而起先看着还有些脸红的女子也渐渐大方地露出了本性,娇憨笑,梨涡现,俏脸上更糅进了几分蜜意。 双目所见足以晃瞎了眼,顿时让什么也听不着的卢鹞子生了鹰雄无用武之地的颓唐。 “六姑娘,如果他们待会儿有啥要关门的打算,老鹞子要不要下去帮你搅和了?话说,这他妈的关老子屁事……”,夜色中,忐忑不安的老斥候骑着墙,嘴里喃喃地问候起不知身在何处的周曼云。(未完待续……) 第238章 可爱的女人 穿堂夜风凉,可屋里原本陌生的男女经了一番长谈,渐显热络…… “骆三奶奶新婚燕尔就遇上突变被夫婿见弃于道,不觉得委屈吗?”。,问话的男人语气直接,细心观察眼前人的目光更是坦荡地近乎放肆。 刚转当骆家三少奶奶不过一月的蔡丽珠不禁又发起了愣,眼前这个可能是故人的故人的俊美男子问话还真有些直戳心窝地令人难答。 没等到答案的萧泓居然没有半点眼色地又再追问了一遍。 蔡丽珠犹豫了会儿,才轻声答道:“夫君又不是故意。路上逃难的人多,是我运气不好才被挤丢的。” “不管是故意还是无意,他再有苦衷把你丢下也是事实。难不成你就打算这样轻描淡写地原谅他?难道半点不想以牙还牙地还回去?” 萧泓的声音不但有着打抱不平的义愤填膺,更透着感通身受的愤怒。 室内的气氛冷凝起来,仿若一瞬入冬。 蔡丽珠的俏脸刷地一下雪白,慌乱地低下头轻啜了口已凉的茶汤,定定神才缓缓回了血色,柔声道:“日子要过下去就不能总记着这些事情,我想我还是能谅了他的。” “毫无底线的退让岂不是要把人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更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 “可是……可是你喜欢呀!”,蔡丽珠突然一下明白过来正咬牙切齿的男人可能是在借着己事宣泄着自家的不满,虽然不知事情所以然,还是低声劝道:“只要喜欢,只要想过下去,就总要有人做更宽容些的一个。就象我阿爹对阿娘……” “犀岩先生浸淫棋道心无旁骛,所以才落下个惧内的名声。”。萧泓直接打断了蔡丽珠的举例,从男人的立场,蔡犀岩先生纯粹就是混得十分失败的反面典型。 救下蔡丽珠的当日一听她报家世,萧泓就对上了从前刚到夏口时看过的资料。萧家各地的情报一向搜罗得不错,夏口城官员名流的家况情形都有记载,蔡家河东狮赫赫有名。 “爹才不惧内呢!娘说过。她在娘家本是丧母长女,从小就养成了家里大事小情做主的习惯,当初爹要娶她,就说不介意让她进门就当家。新妇入门处事艰难,若不是爹爹在后面撑着她也坚持不下来。所以她才投桃报李地尽力不让爹爹为俗世所扰可以用心钻研棋道。” 一心要洗清父亲惧内名声的蔡丽珠想了想,接着道:“我爹在我出嫁前也嘱咐过,夫妻事与下棋一样。观棋不语真君子,起手无回大丈夫。不管别人评价如何,自家事就是关起门来的自家事。要让对方持黑先手或是让子儿,又何由得别人评说?” “这样的说法……”,萧泓嗤地一笑,冷哼道:“让子的结果岂不就是让自己满盘皆输。” “输赢重要吗?”。,眼前人不屑且嚣张的态度也激起了蔡丽珠的傲气,腾地一下站起身道:“只讲输赢结果的又怎会是爱棋人?有人可以对弈的过程不比一时负气把对手赶跑了没棋再下更好吧?” 端坐在椅上的萧泓,长睫快速地闪动轻筛着莫名的心烦意乱,放在膝上攥紧的双拳咯嘣咯嘣地骨节作响。象是要揍人一样…… 仿若隔了好久,毫不避讳男女关防的某人总算想起了更深露重的现实情形。起身告辞向着院门走来。 院墙之上,自觉已能苦盼成石的卢鹞子长纾了口郁气,翻身鱼跃,稳稳当当地站在了门口,脸上带些谄媚的笑意刚摆好,院门也同时吱扭着打开了。 摸黑走在院落的夹壁小道上。卢鹞子步伐轻巧如猫,亦步亦趁地踩着前方萧泓的脚印。 “她一个女人住在营地总是不便。明日我会向沈将军告个假,带她去寻了亲人。” “告假!”,卢鹞子一听之下,心漏一拍。脚下也打了个绊乱了频率,急道:“小六爷,您为个女人告假可又会在沈青面前落架丢脸。带着她来双桥,你已被奚落过一番了。” 蔡丽珠是养在深闺的娇小姐,不通马术。此前急行军来到双桥镇为了带她,萧泓就已越矩让她侧坐于鞍前,不仅双方尴尬了好一阵儿,在入镇后还被一直盯着他们动静的沈青拿来当了笑料。 “我已经答应她了!我送,亲自!”,萧泓转过身看向了卢鹞子,目光灼灼尽透着不可置疑。 女人,女人就意味着麻烦!无穷无尽的麻烦! 卢鹞子细心地反复看了看萧泓面上坚定的神色,带着些心虚压低嗓子问道:“小六,你这么帮她,是真心觉得她不错?” “是不错!天姿灵秀,意气殊洁,令人……令人可爱!”,萧泓不假思索立时从嘴里吐出拾了古人牙慧的评语。 糟!对周六姑娘都从来没这么高的评价过。 卢鹞子空荡的衣袖随着身子晃了晃,完好的那只手快速地擒住了萧泓的腕子,焦虑难安。 被突袭的萧泓怔住,上下打量着与平日大相径庭的卢鹞子。 “小六……小六,她可是有夫之妇!”,卢鹞子灵光一现,大声地吼出了自认最有力的说服理由。 “我知道她嫁人了,新婚!可她是有夫之妇,和我觉得她好又有什么关系?” 萧泓哈哈地大笑出声,毫不害臊地应答干脆…… 翌日清晨,萧泓刚从水军大营应卯告假回到驻地,带着一脸便秘表情的卢鹞子已牵着重金租来的马车等在了宅门口,密不透风的车里已装上了满怀期待的俏佳人。 “六公子,骆三奶奶寻亲的目的地相距并不算远,还是我去送吧?”,卢鹞子再次地提出了替行的请求,嘴里将少奶奶几字继续咬得脆响。 “很多事你替不了!”,萧泓看着卢鹞子的困窘心底暗笑,伸出的手狠狠地在眼尖的老斥候肩膀上拍了又拍。 “六公子。其实……” “其实什么,等我回来再讲!”,一到白日就用头盔面具紧高遮住头脸的萧泓,只露出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 影骓电驰如影,一骑当先。而后由二三十名骑士护持的小车,在卢鹞子无比懊悔的目光中渐行渐远。 水军大营的中军帐中。听得回报萧家驻地前好戏的一堆人笑得前仰后合,有莫名真笑的,也有更费力气陪笑的。 “萧家子!萧家子……”,领头先笑的沈青喘气相叹,一脸揶揄,“这个萧家子倒是随足了景国公爱美品性,不过说来倒也艳福不浅。” 年方三十出头的沈青不类其父沈约的瘦削,膀大腰圆,就连有几分肖父的脸上也因多贴了肉显得更有福相。此时。提起了萧泓艳福,舌间啧啧,更让脸上泛起了层油光。 “倒不知被那小子拐上的佳人长得什么模样?”,帅帐座下某人一句随心闲话,立时如石击浪引起了一片无休止的哗响。 当兵过三年,母猪赛貂蝉。 帐中沈家军的诸将当兵的年头都已超了三年,虽然此次离了原驻地磁州不过三四个月,但是跑偏的话题不免勾起了不少人的瘾头。 “行军匆忙没带上红帐。倒是委屈将士了!”,沈青打量着座下几位悍将在议论声中突现暗红的眼睛。不免又是一叹。 “允州夏口与南边不过一江之隔,此间女子质素不差,说是北地佳丽又兼了南方柔媚,倒颇为可观……” “来夏口是为勤王救难,擅动地方,以良家充红帐。会引世人诟病的。”,虽意动,但沈青的脑子还保持着几分清明。 “话说镇上现下可是多出了许多夏口来的逃难人家,请排船期的贴子收了足有一摞!现在营门口还尽是一群心急过江的在等少帅召见。”,一个坐在下首的中年幕僚环视了下沈青及帐内各人的神情。捋捋颌下短须,伸手夸张地比划下案牍高度,故作神秘地道:“让这些人家送些人,倒也便宜。” 帐中瞬间如水初沸。 乱世人命不值钱,女人的命更不值钱,往往在男人的三寸舌间就莫名其妙地枉送了性命…… 双桥镇的一座小院,在晨光里缓舒开了一片静谧祥和。 虽在避难途中,一尊莹洁的白玉观音还是被恭恭敬敬地供在了临时辟出的佛龛里,龛前供着的清香袅袅,但求慈航普渡。 靠着佛案,慈眉善目的老妇人轻转着腕上的莹翠佛珠,垂目凝神盯着自家刚刚从外面归来的儿子。 高维双膝跪在母亲黄氏面前,沉声道:“儿子排了一晚,今早终得进了水军营,虽未见到刚夺了水营辖权的沈青,但已将拜贴亲自递到了他身边的容先生手上。”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姓容的可有对你说些什么?”,黄氏疲惫一叹,轻声问道。 夏口城破时,她的丈夫高恭已经随帝驾一道上了御舟。在此前说是得张太妃怜悯许了进宫让太医问诊的长子长孙两个侥幸跟上,但其余家中人却是跟着高维一起逃出的夏口城,一路有惊无险,但到了双桥却又被堵在了江北不得过渡。 面上现出犹豫之色的高维,一咬牙向前膝行了两步,直接抱上了母亲的腿,求恳黄氏俯身相听。 老妇的耳朵凑在儿子唇边,才听得细若蚊蚋的三言两语,立时就骇得变了颜色。 “使不得!”,惊呼声后,黄氏立时压住胸中的惊涛骇浪,不顾仪态地蹲下身子,目光直愣地扶住了儿子的双肩,小声道:“若是如此行事传了出去,高家名声就会被毁了干净。多送些还没开脸的婢女丫鬟不成吗?”。 高维艰难地摇摇头道:“说来还是她自惹下的祸事。她在洛京闺中就被沈青见过,而沈刘一向不睦,偏刘家又行了悖逆之事。容先生专门提醒了孩儿,她可是刘家的外甥女。” “可要是将她就这么送出去,娘可那儿有脸再对着你哥哥!”,黄氏刹那间红透双目,沁出串串滚烫泪珠,羞惭地抬手掩面而泣。 母子俩一直在暗中语焉不详的她,正是高家嫡长媳,高绩的妻子杨氏。 “母亲,儿子总要顾念您的安危以求尽早过渡。若那些丘八指名要我的妻妾,儿子为报亲恩立舍了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娘!若是大哥在此必定做了与孩儿一样的选择……对外就说,没于城乱之时或是遗珠于路,反正沈家为得名声,也必不会让送进军营的妇人再见了天日……” “老身活得命够,倒不打紧。不过瑾哥儿被周曼音那贱妇下毒之后身子一直不好,也只得指望了素雪腹中正怀着的乖孙……” “菩萨呀!”,一声急呼,黄氏转身痛伏在了无知无觉的佛像之前,低声泣道:“若得她舍身救了高家子孙,老妇自愿从此持戒,绝了俗世,诚心诵经念佛为她求个超度……”(未完待续……) 第239章 重逢 金溆湾其形似葫,葫底倚在水岸边,而除水一面是环立的石岸与树林,一条如葫口狭道颇有一夫当关之势,在平日里私贩的商船少走此地,也多是怕被巡检的兵丁或是黑吃的水贼们堵住葫嘴让人出不得气。 不过眼下这里的特殊地貌倒是为在纷乱动荡下藏人提供了便宜。 一艘载满渡江客的楼船正缓缓地驶离临时码头,而另一只远远在江心徘徊的船只,也在接到旗语后,慢行着要填上的空出的泊位。 船来船往,一切按部就班的平淡让滩上密集的难民心中尽感到有所望的安静宁和。 日照金溆湾,带着赤金麻点的红色礁石在阳光下,泛出一片细碎的金光,让混行江岸窝棚中的曼云眼睛没来由地一花,心摇意荡。 起先与红梅做的金溆之约,在城中传出的渡航箴言,还有后来集中在这湾岸上的人群,全新而又鲜活的当下,又一下子让人觉得自己努力的意义所在。 夏口城提前被攻破也算是天公作美,这段时间无风无雨,渡船过江顺当,若按着前世隐晦的记忆,拖到了十月初连绵的阴雨中不但摆渡困难,就连现在这样在江岸上仅临时搭就的茅草棚就收容了一堆灾民的事也根本不可行了。 就如在暗夜里难免会独自伤悲感叹着命运弄人的无常,在温暖的阳光之下挤在人群之中,即便对未来依旧茫然,但也会多生出些勇气。 曼云低下头轻轻一笑,将手从个五六岁的孩子的额上放下,低声劝慰起孩子身边一脸担忧的年轻母亲,“雷大嫂。二宝只是受惊又着了凉,并不无大碍,还是能乘船过江的。” 听到曼云言之凿凿的声音,周围的人群哗地一下齐松了口气。不知根底的人们杂居一处,最怕就是在大乱之后又相互传染着又惹来了大疫。 “俺就说俺家二宝没事!”,身材粗圆的健妇一边扯着嗓子怒喝了此前一直危言耸听的“邻居”。一边伸出大手将紧揽在怀中的两个小脑袋拼命地一齐向下用力地压着,要他们向着曼云磕头感谢。 三年抱俩得来挨肩齐的两个小的,一样的虎头虎脑,扑通跪下小的看大的有样学样只一下,又愣愣地一块儿爬了起来。 当娘的大嗓门又开始向着孩子飚了起来。 “礼过了!大嫂不必要孩子们为难。您排上的船在明晨,我正好寻些草药给小宝先吃着,让他在船上也好受些。” “怎么够呢!俺就得让他们记得这世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当年若不是他们那死鬼爹做尽坏事没积下德,又怎会丢银子败家又赔上了命。险些害得他们也差点活不了……” 显然出身不高的粗鄙女人口无遮拦地数落着早已死去的丈夫,全无顾忌。 曼云瞟了眼呆立在一边的两个孩子,大的麻木,小的红脸。她不禁轻声一叹,开口劝道:“雷大嫂,往后看孩子面上,对……” 可是她话才出口,就只见正被雷大嫂牵着的大宝硬将小身子板扭成了麻花。而身边诸人也都神情各异地转移了注意力。 远远从葫口之处传来的马蹄声声,踩碎江湾的平静…… “兵。来的是兵!”,有人眼尖率先扯嗓子吼了一声,顿时激起了一片惶惶不安的嘈杂,如涟漪一样扩向四周。 虽说不知摆渡救命船的实际根底,但逃到此处的人们多多少少明白金溆湾这里应是隐蔽藏着的一处私渡,与官面上人打了照面,有可能就会引了一堆麻烦。 车马可进滩岸的葫口小道由杨保守着。那是从十年前就跟在江南的杜家老人,应当不会不声不响地就纵敌而进,起码也会报知了现主持过渡事的杜玄霜。 曼云的思虑刚上心头,就听见了杜玄霜远远喝来的声音,“不用怕!自己人!” 自己人?疑虑在曼云眸中轻转。但看着在杜玄霜差人四处告知下渐安静下的人群,只抿住双唇不发一言,抬脚一步一步向着通向江湾的狭道尽头走去。 才走了没几步,周曼云就呆呆地立住了。 她转过几处草棚,已能看到设着卡哨的道口,正停着一车数骑礼貌地等待着杜玄霜引人搬开妨碍车行的路障,一色的黑衣玄甲,是曼云记忆中早已熟烂的。 皎皎于群! 即便隔着还有三十丈远,曼云的目光还是怔怔地定在了立在车厢边的男人身上。 虽然覆着盔甲面具的脸庞看不清,但是只凭着身形动作,她也能认出他正是她决心要去找回来的那一个。 居然寻来了?曼云喉头一痒,眼眶中浮上层秋光潋滟,拎起袍角向着卡哨奔去的步子,既急且快。 木栅已开,车马皆动,也同样向着滩湾方向而来。 就这样见他? 曼云不安地摸了摸自个儿只用草钗绾起的素髻,还有身上皱巴巴的一身黑衣,在距离十丈开外,突顿住步子,默默地立在也同样赶来的红梅身边,扶住了红梅的手臂。 “是姑爷?”,同样认出人来的红梅在曼云耳边悄声问着,昨晚被白露教训了一夜的双眸还透着淡淡的黑黛,一只热情的手臂在问话的同时已笃定地向着前方高高扬起,提醒着注意。 正跟萧泓说话的杜玄霜同显着满面阳光,对着红梅摇手相应。他来金溆湾不过是这两日的事,根本不知曼云曾做过的那一堆事儿,还正为着遇到外甥女婿而兴奋不已。 萧泓在杜玄霜的提示下,往两女站立的方向瞥了一眼,接着又迅速地扭过头去,手将脸上的面具摁得更实了些。 就算杜玄霜不提示,他也老早注意到了一眼就能在万人之中认出的女人。 如果说起先看着她象是小雀儿一样飞过来时,心中满是窃喜,那么在曼云就傻乎乎地停在不远处之后,萧泓的心也立即漏停了一拍。 他根本就没打算在这儿见到她。不过想着此处一定与她有关,在金溆说不准能遇到云锦帆的人,问清她的近况屯去向。 可真人就在这儿,却是那样疏离地站得远远的。青丝乱,面苍白,眼呆腿滞,仿若突然见到自己象是大白天见到鬼一般…… 面具遮了激动难捺的神情,心头一点执拗也一下子挡住了萧泓的步子,他低下头伸出手,缓缓地掀开了车帘,对着车中低声轻语。 “姑爷怎么不理人?”,红梅的手掐在曼云臂上,也直掐她的心,再一下却是更狠,“那车里的女人又是谁?” 车中有丽人,即便同样一身相类黑衣,但依旧衬得面如白玉,唇如含丹,善睐眼眸四下看着灵动非常,也不用人扶,自个儿就大方地扶着车门稳稳地立到地上。 “云姐姐!”,刚被带着隐怒的红梅硬拖到车边,呆愣的曼云就一下子被蔡丽珠抱了个满怀。 乍见熟人的蔡丽珠埋首在了曼云的脖颈,眼泪不觉滚下,梨花泣雨。 “正好小六在西陵山救下了骆少奶奶,听她说要来金溆,就送了人过来。”,杜玄霜在一旁笑语解释,自觉缘份妙不可言,机缘巧合之下,曼云倒也可免了北上寻夫之苦。 被蔡丽珠紧揽的曼云,将目光再次投在萧泓脸上,一副面具挡着,她所能见的依旧是双无波无澜的双眼。 那一天给萧泓用的忘尘,让他的记忆停在哪段时光?翕泽相别,还是清远狎妓?患得患失的曼云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呐呐地在嘴里轻声倒着玄霜告知的事情,“他在西陵山救了丽珠?” “是呀!”,听到曼云相问,丽珠瞬间破啼为笑,转向萧泓又恭敬大方地施了一礼,“多亏将军相救,我才得以在此见到了姐姐。” “不过举手之劳!” 不过……就一个不过也被他说得低沉温柔,尽透着偎贴。曼云的贝齿不由地叩上了红唇,不争气闪动起的泪花尽透了感伤。 又是西陵山,又是别家新妇,总不成上天总是要给萧某人安排个强夺人妻的命吧? 恶从胆边生,曼云带着丝嫉妒扬声道:“红梅!你看看骆彦行怎么还没过来!” “刚才已使人去唤了!”,见来的女子并非小姐之敌,红梅眉开眼笑地应了声。 “夫君果然来这儿了!”,丽珠雀跃而起,原本已平静下来的神情更显出了焦急。 “是呀!骆三少就在这儿,他昨个夜里还威胁我去找你,说是不找到你就自去跳了沱江!”,曼云的声音不由地也高了些,眼角斜睨着肃立一旁一直看着丽珠的萧泓。 嘴里对丽珠说得亲昵,曼云心里也直紧张地打着鼓。昨晚她是跟丽珠的丈夫谈过,不是他威胁她,而是曼云打击人,直说自己不会帮忙找了丽珠,骆三少这种把妻子弄丢的人纯是填了沱江,还会被江中鱼虾嫌弃。 装模作样!一声轻哼,戴着面具的男人不置可否地转过身,低声地与玄霜和手下人轻声交代,根本就不理会曼云表现出来近乎浮夸的姐妹情深。 不多久,一个青衫的年轻儒生踉跄着步伐直冲着丽珠跑了过来……(未完待续……) 第240章 强了我,得负责! 金溆湾的风景在曼云眼中似乎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部分。 一边厢是蔡丽珠与丈夫骆彦行的重逢。相对执手凝噎的小俩口,还有在围着两人似乎极不解风情的骆家人,又哭又笑,悲喜交杂。 而另一边,却是杜玄霜正大声招呼着一路急奔而来的骑士落车解鞍,引领着众人在营地之中稍做小歇。被他点名相帮的人们也透着同样的热情周到。 好象自己站在这儿就是个多余的? 曼云立在原地,困窘地猛眨着干涩刀痛的眼睛,在一片眼睫闪动带起的晕光之中正好看见有道熟稔的暗影从眼前闪过。心有何思,她一时也弄不明白,但匆匆追上的脚步却比意识来得快,只一个抢身倒就径直跟紧在了萧泓身后,如影随形。 红梅见了曼云仿若失魂落魄的样子,连忙也紧跟了几步,接着轻咦一声,立足看向了自己被扣住的手腕。 “傻妮子!昨日处事犯痴,小姐只是恼你。你若现在不识趣地跟去搅合,会招她恨的!”,眼疾手快的白露示意地暼向四边正有志一同装忙的人群,对着红梅一呶嘴,放在颈侧的手形直作了个威胁的横拉动作。 恍然大悟的红梅尴尬一吐舌,趴到师傅白露身边,歪着脑袋继续困惑喃喃问道:“可小姐他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要往哪儿?闷头一径向前走着的萧泓也并不清楚,只是想早点找到个安静的所在,好掉头兜住身后如影景从的吊靴鬼。 他对金溆半点不熟,此前跟杜玄霜还有手下人打过招呼,他想要与曼云单独谈谈。本来在得到众人同意之后,还正斟酌着要怎样开口相邀矫情的女人才能不丢范儿。可不成想才犹豫不决地抬脚走了两步,反倒被曼云象是小贼盯梢一样地跟上了。 滩湾近岸的礁岩陡峭,向上攀行的身子轻斜,不会回头也能看清身后正晃动的熟悉影子。 面具下的萧泓不由得意地翘起了嘴角。何曾想自己也有被这女人在身后跟着的一天,年轻男人的小虚荣不禁盛满了眼底,刚刚在最高处立身站稳。他就猛回头转向了岩下。 岩下无人! 预备伸出拽人的手迅速傲慢地背在了身后,顶着江风,萧泓冷眼看着已跃立在自个儿身前的女人,沉声问道:“不知周姑娘一直跟着在下要做什么?” “我只是……”,心虚的曼云闻言不由一怔。 那天从朴镇离开匆忙,又兼她心绪不宁,给萧泓用了忘尘之后微改过的记忆在心里反复地倒转几个不同版本,最后从嘴里说出而又见效的是哪一段,她也有些糊涂了。 只是按着刚才萧泓与杜玄霜的热络。他应该还是记得她才对。这样拒人千里之外是因为自己给他留下最后记忆带来的不愉快? “只是什么?”,女人预备说谎时,目光会不自觉地向右上方,左手小指也会微微轻翘。一眼即见如冷水兜头,萧泓从厚沉面具下发出的瓮声也更显清冷。 “我只是想跟你讲下丽珠的事。你救下她时应当情况危急,又困于军务今日才将她送回……可是,你也看到人家夫妻恩爱甚笃,所以有些实情不妨用了春秋笔法。从此不要提了才好……”,曼云俏脸涨红。不知要说些什么,就直觉地又拖了丽珠之事来作挡箭牌。 “就这些?那我知道了,谢谢提醒!周姑娘可以回去了!” 不齿地一声冷哼,萧泓干脆利落地抬步向着岸边密林行去,不想被看到自己瞬间即红的眼眶。虽然他已经在来金溆之前已说服自己,但真重逢上了心心念念的女人。才晓得了什么叫做运交华盖,撞上了命里的天煞魔星。 自己这是怎么了?本来已想好几日的话到了嘴边却半句都说不出声。看着男人转身而去的背影,二尺、三尺……丈五、二丈……周曼云轻颤着双唇喘了口气,接着一跺脚,身子前冲。险险地拉住萧泓的衣袖。 “对不起!萧泓,对不起!”,曼云脱口而出的道歉即急且促。 “对不起什么?”,定住步子的男人将目光投在了自己袖上,纤巧而又雪嫩的五指突然一紧又缓缓松开,反倒让占理的他酸涩地觉得自己才是理亏的那一个。 “心有所歉!从前的很多事,我都觉得对你很抱歉,比如我们的婚约……”,真正将歉意吼出声,反倒将心中的忐忑尽去了。曼云抬起一只素手胡乱地抹了抹已夺眶而出的眼泪,小心试探起男人的记忆底线。 萧泓的眼睛紧紧地闭上,过了好一会儿,平板的声音才毫无温度地响起,道:“你我婚约?泰业十年,我家长兄带着我重又回霍城向周家提亲。因周老太爷病故,周家拒绝了萧家议亲事,而你也在我携你私奔北上的半路,因我与……与别的女人一夕交欢,所以在清远负气逃回江南,还决绝留言‘君不向南,我不往北’,从此恩断义绝。可现在,你却又来了江北?” 果真他的记忆是停在这儿了! 当时怕他依稀会记得曾有春宵一度,所以才给他的记忆编排了个共枕的女人。可现在就这么听着他以为是和别人上了床,也觉得挖心剐肠,痛不堪言。 周曼云深吸一口气,重将握在萧泓臂上的五指收拢,身体也向前紧跨一步转到了萧泓的面前,抬起脸戚声道:“萧泓!你听我说……也许,你觉得很荒谬,但是你的这份记忆并不是真的……或者说是九真一假,残缺不全,真正的情形并不是这样。” “好笑!我自己清晰记得的事也会出错?”,男人依旧紧闭着眼,倔强地别过头,对着眼前梨花带雨尽显可怜的女人理也不理。 “是我给你用了药。一种叫忘尘的药……”,曼云的沙哑哭腔更重,低声哽咽道:“可是我现在后悔了。真的很后悔。我不想就这样丢开你……那些你忘记的事,我想让你记起来,也想让你再给我个机会,让我帮你记起来……” “凭什么?怕我对你纠缠不休,就可以用药让我把所有事忘的干干净净。现在后悔,又要让我想起来?就这样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必须无条件地全部接受?周曼云,你把我当作什么了?你不懂将一个人的记忆抹去意味着什么?残缺一部分不是仅仅是会忘记你一个人而已,而是让我的那段时间都白活了白过了! 你有本事,为何不把我的记忆洗到十四岁遇到你之前!或者干脆就让我成了白痴!用毒!用毒……从始至终,你对我用了多少毒?一句对不起,一句后悔,就能完完全全地不用再负责任了?” 男人的愤怒在一声迭一声地质问中如烈焰升腾愈来愈盛,啮人的赤红双眸紧盯着眼前的女人,反钳住曼云纤弱双肩的双掌也越发用力。 “对不起……”。除了道歉,已经在萧泓骂声中哭得稀里哗啦的曼云已没有了其他言语,红肿的双目呆呆而又怯怯,尽透着可怜无依。 能怎么样?每一次不怕她横,不怕她倔,但只要看见她难过心伤的眼泪,自己就会更加心痛。说是想熬鹰,可到最后反成了熬自己。再然后。就是丢盔弃甲,弃城献地。满盘皆输……又或许,只能按着那位骆少奶奶的劝导来自我安慰,认输不是自己没用,是自己更豁达,更宽容,也更……更爱她…… 萧泓闪过一丝深痛的眼眸轻闭。钳在曼云肩上的手缓缓放开,再一下,却是紧紧地又将她重箍进怀里。 同样不禁流下眼泪的双眼蹭着女人的发顶,男人一下子就敛住了怒火的声音沙哑着质问道:“周曼云!我只想问你……你强了我,难道不用负责吗?”。 什么?只顾着埋首在男人厚实胸膛贴着铁甲痛哭的周曼云。隔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捯饬清楚了刚才耳边模模糊糊听到的话音。 玉臂奋力地撑开了个小小的空隙,周曼云错愕地扬起脸盯上了上方严实封盖的面具,眼眸呆滞,双唇惊异地圆成一环,甚至还惊惧地微抽了下鼻子,象只刚淋着透雨的小奶狗子。 “没听清楚吗?”。,一只温热的大手穿过曼云的黑发,托住了她的后脑,另一只却是反手解下了面上覆盖的面具。 秀洁如玉的额头低下抵住了曼云的额头,掩盖着心思的铁黑沿着指尖飞快坠地,收起的手揽上了佳人的纤腰,再一次地强调道:“周曼云!只说对不起和后悔,是没有用的!你让我受伤了,就必须治好我!还有你强了我,就必须为我负责!” “你什么都没忘……”,曼云不可思议地一声刚轻逸出喉,丁香小舌就被严严实实地堵回腔室,不得再发了一声。 火热缠绵的热吻,仿若是将人从十八层地狱重又拉回到凡间的秘方。待男人的双唇重又吻上她腮上的泪花,原本面色苍白如鬼的曼云颊飞红霞,重又泛回了活气。 “我配的忘尘有问题?”,呆呆的一句不觉出声,立时曼云已然湿润红肿的双唇又挨了报复性的一吻。 接着,萧泓不满地哼道:“银子?如果我没记错……你管它叫银子?” 曼云慢一拍地还未做出反应,肩头已现出了盘着的一线银色。被点到名的蛊蛇对着萧泓轻嘶了下蛇信,琉璃黑瞳透着大恩不必言谢的清傲,紧接着又在一瞬之间重又消失不见。 “我当时躺在那儿无法动弹,但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也记得一清二楚!”,双手捧着曼云的臻首,恨铁不成钢的男人直觉牙痒,又一记惩罚似的轻咬落在了粉腮上,“周曼云,你的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会笨得连条蛇都不如?” “是不如!不但不如人,还不如蛇!”,舔了舔唇上的血丝,曼云面上露出了几分沮丧。 这会儿神清意明,她反应过来了。弄了半天,一向会使小性的银子在当时还是选择了阳奉阴违。现在,萧泓并不排斥与己同生的银子反倒因了此事有些念恩似的喜欢,而自己倒因为了此前的一番折腾,还要认错反省,从此夹尾做人。 索性破罐破摔的女人嘟起嘴,挑眉狠言道:“萧泓,是你送上门硬要我负责的!我反正就是这样子,比起其他好女人,平凡普通、自私软弱、心胸狭窄……给你机会离开,是你自己又找上门来不走的……” “不走……我就再不放手了,好不好?”,双手环过男人腰线,重新如蛇一样缠上身的女人重又泪迷双眼地仰首相问。 “随你!”,萧泓无可无不可地撇嘴轻晒,俯视的眉眼和紧搂的双臂却尽显温柔。 呀的一声尖叫,周曼云又突然地将环在男人身上的双手猛地放了开来。(未完待续……) 第241章 逼婚 近午的秋阳燥热,但光亮半点透不进门窗紧锁的船舱暗室,一点烛光模模糊糊映着两团紧挨在一起的人影。 “这药膏子原本是你们抹脸儿用的?”,紧闭双眼的萧泓,强摁着性子瓮声相问。 “你将就一下了!”,检讨了下刚才着急上药时的一时嘴快,正就着微光查疑补漏的曼云立刻赔上了笑脸,柔声道:“我手边没药,就这些还是以前做给白露妗妗的。虽说不是完全对症,但总归能让脸上好受些。要不就此毁了容貌可如何是好!” 萧泓的一张俊脸被曼云象是蒙童涂鸦似的用膏药涂了一片乳白色的圈圈点点。此前在岩壁上的亲吻,就如拼死吃河豚一样,让他晒着日光的脸颊迅速地发出了一片大小不一的红色疹块。一月之内不能直晒阳光的医嘱,想当初还是曼云留下的 “你不是说根本就不在乎我长什么样子吗?”,被强用上女人妆品的萧泓虽认命,但还是忍不住不满地冷哼了几声。 “终归有张好脸,看着会更赏心悦目些……”,专心抹药的曼云应得有口无心。 “周曼云!曼云!曼云……”,嘴里噙着的名字从初始的淡淡愤意渐转成了无可奈何,再接着却是带着浓重鼻音的撒赖声。坐在椅上的男人伸长猿臂用力一揽,却是将曼云的纤腰更紧地锁在身前,顶着药膏的脸报复似地拱到了女人的怀里,使劲地蹭了又蹭。 “你干什么!”,自己辛苦了半响儿的成就瞬间告毁。周曼云气恼地尖叫出声。 任她粉拳无力地敲敲打打,还有象是小雀儿一样不绝于耳的叽叽喳喳,萧泓侧脸紧贴在曼云软柔的胸前,听着她的心跳,缓缓闭上双眼,勾起了嘴角。 “周曼云……”,再一声唤极轻极柔象是梦中反复吟诵的呓语,一下子让正数落着的周曼云带着淡淡的惊讶安静了下来。 “周曼云!”。手臂再收紧了些,萧泓抬起脸双眸深深地望进曼云的眼底,沉声道:“其实我真的不算是心志坚定的。从行宫出来,我既妒且惭,也想过就此放开你,让自己以后的日子更好过些……可是,既然你我都放不开彼此。还想着在一起,我真的……父母兄弟我没法撇下,而将来也许我们还会遇到更多的事情……” 男人的声音不由地哽咽了下,一只右手缓缓地从曼云的腰侧松开,慢慢地抚上了曼云的手臂,抻开了她的左手,十指紧紧相扣。 “我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曼云!你若想让我一直一直这样坚持下去。就得陪着我,不能放手,不能逃走……必须一直和我一起,不然我会怨会怕,也会没有勇气再去坚持……” 感觉到曼云空着的右手抚上了脸颊,萧泓无声流下的泪水更加地肆无忌惮。就算被父兄一直敲打着男人流血不流泪,在外也能骄傲地敛住情绪,但是他半点儿不介意让自己的女人明白他在她的面前其实是同样的软弱无助。 “是我错了!”,曼云轻叹了口气,重新将萧泓流泪的脸扣回了自个儿的胸前。“得之幸。不得命”,这一世在当初与萧泓初缔鸳盟之时,她一直用这样的想法纵容着自己,以为这是不类前世的豁达洒脱,但实则却是半点不争的怯懦与无情。 “我不会再做蠢事了。”,弯膝压上了萧泓的腿直攀而上,原本认真的许诺在捧上他的脸后,曼云顾盼生辉的美眸突然又一下子带上了些戏谑。轻声道:“我应过你,我会负责……” “是我负责!”,女人作怪的双手被扯下压在了身侧,再一个翻转。曼云整个人被牢牢地箍在了椅上。 “周曼云!我们成亲吧!”,牢牢地将曼云的双手攥在手心里,单膝踞跪在椅前的萧泓异常认真地对着曼云温柔相求…… 成亲?似乎应该又似乎不该。 从暗室重回到阳光之下的周曼云直觉一阵头晕脑涨,但一只纤嫩的小手依旧没忘了紧扣着萧泓的大掌。刚才两人独处之时,她吞吞吐吐地以萧家特别是萧泽还未接纳她的理由搪塞掉了萧泓,可现在看着又扣上面具的男人,心中又没来由地发慌,生怕自己是不是又一时发懵伤了他的心。 就算恐婚,但是有些事,她心中是万分肯定的。 脚下的步子急捣了两小步,曼云紧抓着萧泓的手臂,紧靠在他的身侧,帮腔儿说服起了杜玄霜。 “玄霜舅舅,我本就是北上寻他的。现在见着他本人了,自然是想跟着去双桥。虽说双桥离金溆不过三十里,半个时辰即到,可是我怕着时局瞬息万变,我又把他给丢了……金溆这儿,您主持得正好,我在与不在根本就没区别……” 昨晚上还辣手杀人的俏罗刹,一粘上男人就成了这副死德性。原本在一旁闲当看客的周曼音,嗤地一下冷笑出声,挪着莲步仪态端方地走了过来。 与把自己收拾得乱七八糟的曼云不同,在人前号称新寡的周曼音虽然一身农家布衣素服,但是满头乌羽用头油抿得一丝不苟,目正身直,依旧一副名门小姐世家媳的倨傲作派。她立在萧泓身前先上下打量了堂妹的男人一番,眉梢眼角尽带轻蔑。不比根本不晓得朴镇事的其他人,周曼音现在对着与妹妹已有夫妻之实的男人极有恶感。 萧泓将曼云的手抓得更牢了些,敛起的瞳仁如鹰枭一般盯紧了眉宇之间憎恶分明的姨姐。似乎若这位他一直不喜欢的亲戚说出什么不中听的,就要立时扑杀。 曼音的眸光落在了一对男女紧紧交握的手上,不满地哼了一声,转向了杜玄霜。扬声道:“六妹从小的拗脾气,杜叔您也是知道的,更何况此时恋……情热。你若不允她,前脚把男的打发走,她又偷偷跑去找人就更麻烦。只不过……” 一句只不过刚出唇,曼音的眼睛毫不示弱地转瞪向了萧泓,尖声道:“只不过就算她想跟着萧公子走,也根本没门!聘者妻。奔者妾!其中的利害,萧公子应当晓得,不知你现在要拿了我这妹妹当了什么?” “我与曼云本就有婚约,她自然是我嫡妻!” “有你这句话就好!”,曼音傲然挑眉,仍强着一副睨视众生的模样高声道:“现在在金溆,除了她就我一个周家人。论起血缘。只有我与她最亲!萧公子想要带她走,也可以!不过,你要带她走,就得是堂堂正正的娶妻!” “别的不说,先把迎亲书写来给我!”,一只雪白的柔荑坚定地摊在了萧泓的面前,腕上金镯轻晃。不依不饶。 萧泓原本戒备绷紧的身体猛地一松,看向周曼音的目光尽透出了不可置信的狂喜。他从来没有如此刻一般觉得这位曾给他与曼云婚事制造了麻烦的大姨子如此地善解人意。 他立即朗声笑道:“好!拿纸笔,我这就写了迎亲书!” 若论三书六礼,萧周之间的婚约现而今只缺了迎亲书一份正式文书,还有就亲迎与拜堂的最后两道正礼。能就此干脆利落地解决,萧泓也求之不得。 “阿姐!萧泓……”,曼云两边都唤声央求,可眼前针尖对麦芒的两个根本就把她这个“新娘”纯当了局外人。 看着被曼音差使去着找红纸笔墨的红梅噔噔噔地跑开,曼云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杜玄霜。 “五小姐!您这样就定下小小姐的婚事太过匆促吧?不如再等等从长计议了好些……” 说起来,这里正经的周家人还真就只有曼音一个。杜玄霜不好公然反对她的意见。只差了妻子白露来扯了曼音的袖子。 “你没听见,她说要跟他走!”,曼音转过头对着白露低吼一声,咬牙道:“男男女女那档事,您是过来人能不懂得?现在不替云姐儿这傻妞把男人逼定了,以后他做出将妻作妾始乱终弃的事怎么办?再等等,让她肚子里等出个孩子怎么办?” 在场皆是曼云至亲的体己人,曼音咄咄逼人的质问虽低但并不刻意掩饰。 饶是自觉皮厚的曼云也腾地一下就红透了脸。轻颤的身子向着萧泓身边更挤得近了些,直恨不得扒下男人脸上的面具扣在自己脸上,再不摘下。萧泓揽住她肩膀的手臂也不由地收紧了,原本对曼音方起的一丝好感又一扫而空。 小儿女间心虚的互动一下子就让白露刷白了脸。错愕地张了下嘴又牢牢闭上,三步并两步地蹿回到杜玄霜身边反劝起了丈夫。 捧着笔墨的红梅堪堪跑来,在妻子耳语中铁青起脸的杜玄霜抢过她手上的红纸,虎步带风地走到了萧泓身前,目光啮人。 杜玄霜抬起的巨掌原本想冲着偷食的臭小子劈下去,但在曼云怯怯求恳的目光中,还是带着愤恼啪地一下将纸拍在前方的桌案,狂吼声更显了狠戾,“迎亲书,写!现在就给我写清楚了!” “舅舅!不是这样的……”,被萧泓拖带到案边的曼云轻声相抗,一双手牢牢地拖住了萧泓放在身侧的右手,目带求乞。说好了在一起,可是这样迅速地就被打包着要送嫁迎亲,她还是心有所怯。 “曼云!在这样的时候草率行婚礼确实是委屈你了!可是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让你成了我的妻!”,萧泓低首埋在曼云耳边轻声致歉,被死牵着不放的右手也没挣开反倒顺势将曼云的双手同时有力地反握在了手心里,想让惶恐忐忑的女人尽快地安下心来。 大哥萧泽反对着自己与曼云婚事,不过也是出于对弟弟的爱护。一直等到说服了家人再娶她,变数太大,他熬不起等不得;而让曼云一直无名无份地跟着自己又不忍心。这样先斩后奏娶实了妻子,再和她一起努力地向家人证明了自己选择的正确,也不失为现下最实用的两全法子。 萧泓左手接过已舔好墨的狼毫,一行墨字跃然现在了红艳艳的纸柬之上。左右开弓,对从小左右手都能灵活用的萧泓来说,实属常事。 “找滩上的人家重金收了红布、细棉……尽力找出个全福人来给她梳头净面,点了人手装婚车预备送嫁……”,看着纸上字渐已行,周曼音继续尖着嗓子发号施令。 “劳烦舅舅唤了跟我的小霍过来,我让他回去通知双桥布置喜堂、洞……洞房!”,笔收腕抬,萧泓眸中闪过一丝羞赫,略带腼腆地改口也管玄霜叫起了舅舅。 杜玄霜依旧不领情地怒瞪了回去,接过笔洋洋洒洒地在红纸的女方证婚人处签上大名,蹭了朱砂摁下了手印,看着自个儿边上的空位闷声问道: “男方证婚人是何人?你可不能找那几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充数!” 在玄霜看来,萧泓带到金溆湾的一堆年轻小毛头没个有份量压纸的。 “卢叔就在双桥。他家世代为萧氏部将,他也是从小与我父一起长大的,情同兄弟!”,萧泓毫不犹豫地嘴一张,径直将还在双桥为他移情别恋悬心的卢鹞子卖给了妻家。 一张红纸利利索索地转了一圈,亮在了周曼云的面前…… 第242章 婚礼 恍然若梦…… 大清早萧泓从双桥镇护送蔡丽珠而来的马车披红挂彩,重又在午后踏上了归程。 不比来时还挟忧带愁为着如何探听女人的下落悬心,萧泓轻磕着胯下影骓的马肚,面具下的俊脸尽如酣醉一般,时不时瞟到车驾上的双眸也象浸在酒缸子里,若不是还有迎亲的兵士与送嫁的护卫同行,他巴不得干脆从车中掠了新娘,放蹄狂奔直冲回了喜堂。 端坐在婚车上的曼云同样酡红着脸,仿若此前婚书中的墨香含着她也无解的迷毒,直到此刻还没放了三魂五魄归位。 一声轻淡的冷哼在车厢里响了起来,曼云轻转眼偷眼瞄上了正与红梅挤坐在对面的曼音。 周曼音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儿,倾身向前,手中方才纫好边的红盖头一翻,径直地罩在曼云的头上。 女人姣好面容上象刷过层蜜水的羞红太过刺眼!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这样寒酸的婚礼,也就你能象个白痴似的乐成这样!”,原本一力促婚的曼音重又别别扭扭地坐下,尖刺的声音带着点淡淡的醋意。若没死过一回,她若看到在闺中一直掐尖的曼云嫁得如此局促,说不得是要兴灾乐祸的,又何会象现在这样觉得堂妹实比自己要幸运。 除却三五个从金溆滩上抽出来的护卫,来送嫁的只有曼音与红梅两个。曼音执着地要亲自看着婚礼行完,还要将男方证婚人具结了迎亲婚书空白后属于女方的那份亲自带走。而红梅跟来半是为送了她从小服侍的六小姐,另半原因却是在婚礼后还要护着现在变得不错的五小姐回程。 杜玄霜夫妻被金溆湾上的难民绊着走不开。破镜重圆的蔡丽珠夫妻也自告奋勇要充了娘家人,也被婉拒了。虽说只是三十里路,但来来回回地你送我,我再送你。就纯是折腾了。 “你不嫌我晦气许我送嫁。我也就倚着过来人的身份,再多教你些……”,曼音清咳定神,捋了捋手上中空的金镯子,凑在曼云身边低声相嘱。 婚礼实在是定得太过匆忙,有些前车之鉴也只能放在移动的讲堂上当了教材。 “就象从前跟你讲过的。为人媳与做闺女不一样,对婆家人还有那个男人该让还是要让着点……但也要防着点,若以后你的嫁妆补送北上,要死死攒在手上做了体己……还有世上男人少有不爱贪鲜偷腥的,你只要牢牢记得自己是嫡妻就好,得过且过,别让自己陷得太深。不伤财不伤身,也不伤心,大不了就象二伯娘一样求个析产别居……” 初始还听得入耳。可越讲就越显是在挑拨离间。拔马靠在车厢边光明正大偷听的萧泓,眼中划过恼气,抬起的拳头放在嘴边使劲地咳了又咳。 车窗外的咳声越响,周曼音的声音反倒越发清晰。她才不信,外面急要娶妻的男人会在这当口冲进车里让自己这个送嫁的大姨姐没脸…… 双桥镇西,萧家驻军的大宅之中,独臂的卢鹞子在座渐渐挤满了喜色的小院子里一会儿象身上长了跳蚤一样踱来踱去,一会儿又干脆地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帮兔崽子……手脚也太快了吧!”。眉头锁着隐忧,卢鹞子盯着屋舍忙进忙出的大兵们口中愤愤骂着。一抬手却是往自个儿的瘦脸上掴了一掌。此来双桥,他虽然年长,但却仍是要扶了萧泓上马的绿叶副手。萧泓直接当将令传回来的信,为维护主将在年轻士兵中的威信,就算卢鹞子觉得再荒谬也只得咽了抱怨,急速安排。 手下儿郎们大都是跟萧泓一样初生牛犊似的年纪。别说是主将有令,就当是凑趣也尽豁一把子仿若用不完的劲头儿。可眼见他们的手脚麻利活做得一等一的好,卢鹞子倒又觉闹心。 小院正是原本蔡丽珠暂住的那个小院。从金溆急奔回来的传令兵,只简短地传达了萧泓要求布置喜堂洞房的要求,其他一切未曾多言。就连问到新娘是谁,也是发傻地直将头摇得象是个拨浪鼓。 传令的小霍是真不知新娘何人。萧泓也没讲清,不知是抱得美人的喜悦冲晕了头,还是促狭地想要整治了当初装聋作哑的帮凶。 不得不想歪的卢鹞子这会儿是欲哭无泪,唯恐小六一时冲动的草率成婚真是要娶了本为人妻的蔡氏,会害了他老卢上对不起国公大人,下对不起不知所踪的周曼云。 “卢都尉!沈少帅带人来了,说是听说六公子要成婚,特来道贺!”,见卢鹞子垂首坐在地上,来报信的卫兵愣憋着股劲弯下了还披戴着甲胄的腰腿,低声相报。 “什么!”,正在苦思冥想怎么把这桩喜事搅合掉的卢鹞子象是屁股被塞上了炮仗,一下子蹿起了老高…… 论官衔,论年纪,卢鹞子都比沈青只高不低。不过占着盟主之子的沈青直扯了张少帅的虎皮在身,反倒远远地就看着相迎的队伍客气地喊了声,“卢都尉甲胄不便,就免礼了吧!” 卢鹞子心里膈应,应付差事似的对着沈青还有其他各家来人拱了拱手。 他眉宇间的郁色收到了沈青眼底,胖胖的沈少帅倒是会意地对着身边人大笑出声,道:“卢都尉确实辛苦了!说来此次几家来了夏口的诸将,就数萧六公子年纪最轻,也果然年少风流。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也不忘顺手收个美人。” 收?细究起来收与娶确实是不同的。若只是纳个小星,将来到国公爷或是周姑娘面前应该都好交代! 卢鹞子的黑眼珠咕噜一转,立即在沈青等人面前耷拉下了副苦瓜脸。 “六公子少年侠气,不过是在路上救了个美人又义送去寻了亲人,可多半是被女方亲长挤兑着,所以传了令回来……少帅身份贵重又年长几岁,能帮末将劝劝六公子也好。” “你个老卢!”。沈青大笑着拍上了卢鹞子的肩膀,转向了众人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我倒是觉着六公子战场娶亲,说不准今后还能成了千古佳话……” 一阵儿附合的笑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各有所思。 夏口沂山七家会盟,约定了沈家为首。但相互之前也是互相盯着看着,不然一个小小的双桥又何必几家都派了人来盯着。在双桥,现集了不少未随帝驾而去的官员仕绅,除却占了大营明目张胆谈好处讲条件也使劲拢着有用之人的沈家,其余各家也都暗有动作,或多或少这都是个救民水火、积攒名望的好地方。 就只有萧家子突发了其父好色的本性,居然于此玩起了娶妻的把戏。 私下盘点过已集中在双桥的官绅人家,大约也能推断出萧泓这次要娶的十之八九不过是某个无名无望的乡绅之女。这样能扫了萧家面子,让景国公填堵的喜事。在大多数人眼中纯粹是何乐不为的一场闹剧…… 当萧泓护着喜车来到镇西营前,双目所见是密匝堆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就算是在路上已接到从双桥急送来的暗报,他还是不觉地捏紧了手上的马鞭。 “能有更多的人见证我们的婚礼不也是好事!”,想起进镇前曼云靠在车窗旁的低慰,翻身下马的萧泓低下头温柔一笑,再接着目光灼灼地瞪上了门口本应唱赞却不知挤在人堆中神游何处的卢鹞子。 “萧家儿真跟玩儿似的……”,沈青低语一嗤,摇了摇头。胖圆的指头直戳向了身边一个青衣幕僚的腰眼。 估计被正着痒痒肉的中年男人带着发笑的颤抖,一道公鸭嗓子立时越俎代庖不伦不类地响了起来。“恭迎新娘子下车了!” 一时间,宅门口哄地一下笑作一团。 本想消极怠工的卢鹞子脸上腾起了一片血红,咬紧了牙,心中大悔。与其被这样的被别人羞辱,不如就认了小六自找的婚事,回了云州见了国公爷再做计较。 必须忍着!婚姻大事的庄严神圣不在于其他人的态度。而是自己的心意! 黑沉的面具之下,萧泓的瞳孔狠戾地微敛一下,又迅速换上了一片温柔,转向了正紧闭着车帘的喜车。再接着,他镇定地抬头挺胸。对着车后若隐若现的人影招了招手。 在路上紧紧张张地帮曼云整理好妆容衣物,曼音也交待完了大事小情,两个女人就已下了车。由红梅一马双骑地带着曼音,喜车之中单单只留了曼云一人。 身着红衣的俏丫鬟见姑爷相召,立刻身手灵活地从喜车后边向前走了过来,穿众而过的纤细身条骄傲地挺得笔直,望向前方的目光凛然而又神圣。一双素手稳端着红漆盘,盘上红布上正摆放着三枝寒光凌厉的羽箭,原本的黑羽上新涂的朱丹凝艳欲滴。 正笑闹非常的宅门口,瞬间静煞。 礼箭迎亲是燕地旧俗,萧家一直自诩出身燕州,宅门口只要略懂的人一看之下就立时反应过来,萧泓还真是将这场在他们眼中如同儿戏的婚事当真了! 覆着面具的萧泓目光沉静如水,缓缓地从影骓身侧的弓囊中抽出了黑背犀角弓。 “红……”,红梅!认出红梅来的卢鹞子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盯上了喜车,凸起的喉结猛地咔咕一动,单手向前一划推开挡在身前的一干闲杂人等,沙哑的嘶吼迸喉而出。 “箭禀天!天赐良缘,新人临门!” 一点寒光带着炫目的红羽,蓬地一声,牢牢地扎在了车厢门楣之上。 “箭告地!地配成双,百年好合!”,又一点红,干脆利落地在北地汉子中气十足的吼声中,紧扎在了第一根利箭边,簇羽相交如成一体。 第三枝箭捻在了萧泓的指尖,隔着纹丝不动的红色车帘和厚实的面具,他对着车中人盛放了一脸璀璨笑意,眸光潋艳。 从空中划过的红线无形,却依旧黏连缠绵…… “三箭定乾坤,夫妻成礼!”(未完待续……) 第243章 逢魔时刻 日近黄昏,天地万物渐渐地坠入了一片朦胧,双桥镇最西头的大宅中端肃得令人屏息的婚礼仪程已渐近尾声。 因在军中,并无鼓乐相合唱奏。随着日光西坠脱下了狰狞面具的新郎虽露出了让人稍放松些的俊美容颜,可充当礼服的仍是一身玄色甲胄。 不管初始目的为何的来宾看着这样的喜服难免就会想到此前迎了新娘进门的三只利箭。 燕地近胡,若循尊古燕俗,不但黑衣尊贵,而且婚礼上并不忌血腥。喜堂之上,陈列两排的铁甲军士虎视眈眈,仿若就等着有不长眼的闹事,径直当挡亲的活祭品砍翻了就是。 因此,就算新娘穿着只有衣袖腰封缀红的玄衣,头上顶着江南女儿家必须的红盖头,一身打扮南北相杂的不伦不类,也没人敢出言指摘,只老老实实地看着脸上溢着春水初暖的新郎牵着新娘在赞者的颂送下向着后院布置好的喜房行去…… 夫妻结缡时选黄昏,是因阳往阴来的时辰,正合了人伦之道。但在某些地方传说,阴阳相交的黄昏时其实是妖魔鬼怪现世将与人共存的逢魔时刻。 镇西萧家军营驻地里安稳地停进了披红挂彩的喜车,而在城东南的水军大营门前也同样低调地停着一辆青顶油篷小车。 “容先生,下官以按约定时辰将人送了来,不知能否见了沈少帅当面?”,守在车旁的年轻人只着着暗织青竹纹的常服,文雅俊秀,一脸笑意对着身边立着的中年青衫客躬身行礼。虽在父荫之下混当了个小官,但高维此时对虽是白身但在沈家军举重若轻的容先生客气非常。 眼前被称作容先生的中年人不过三十许的年纪,形容清隽,面白眼细。颌下留了三绺长须,若是青色儒袍扒了换上身阴阳八卦衣,象极了修行有成的方外道人。 容先生并没直应了高维的求恳。侧脸对着身边的一个亲兵使了眼色。 一只手将车帘掀了开来,车内模糊不清地显着三个女人或倒或坐的身影。伸手接过火把的容先生走到了车前。侧身进厢,一手持炬,一手不客气地扳起了几个女子的头脸。 两个醒着的年轻丫鬟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却不敢哭出声,泪流满颊,目光中尽露了娇怯的哀求。 “这两个是特意从家中跟来的丫鬟中挑了拔尖的,尽皆处子。圆脸的大些。十七,另一个小的……”,高维的低声解释,在容先生置若罔闻的继续行动中。渐消了音。 “不错!居然还真把人给带来了!”,验过趴在车厢板上昏迷的妇人模样下了车,容先生斜勾起嘴角,赞赏地拍了拍高维单薄的肩膀。 “先生既要人了,下官自是会办得妥贴的。”。高维心头长纾了口气,庆幸着自己没有一时心软而偷机取巧地送了假的来。看着样子,容先生对着长嫂杨佩珍还是认得的。 “既然高家诚心献婢,我也就代少帅收下了!”,容先生倨傲地背过手。跟着已然被士兵牵着进营的马车后,也似要就此甩手而去。 “容先生!不知少帅何时可拔冗一见!”,高维急追两步,直扯上了容先生的衣袖,求恳之间的自谦更见恭敬。 “滞留在双桥的官绅,也就你高世纬过江之心最急!”,目送着马车向着营地中心行去,容先生转身对上了高维,一脸笑意古怪,“不知除了躲兵灾,是不是还在躲着什么人?” 中年人的细眼聚光,直盯着高维心头一阵儿发虚,尴尬陪笑道:“容先生,实是老母体弱……急着过江与我父团聚。”。 容先生之言确实是戳着了高维的心事。不比镇中别的逃难人家,别人是听到夏口会盟的七家都有人来就觉得双桥防卫更加坚实,可高维一听,七家中萧家占了其一,就开始心底慌得着了火。从前往事不提,萧家来人若得知他与家人在此,先要了结了夏口算计萧泓之事,就麻烦透天了。 秀才遇到兵一向是有理说不清的,何况有仇的萧家。 虽然这两日,他一直奔走关系备礼相送,未细打听萧家来将何人,但是他猜着十有七八当初在夏口行宫神秘失踪的萧泓应当是回到了云州军中。不管是萧家何人得悉前因后果,都不会轻纵了他高某人。 过渡的船控在沈家手里,萧家要安排过渡不容易。但是若是萧家请托沈青不让谁家上船,想必沈家也会就此做了顺水人情。 “少帅去了镇西萧家营地!年轻风流的小将正临阵娶妻,高大人何不去见识见识……”,容先生伸出瘦长的手指在高维空无一物的肩头掸了掸,被火把闪光映得只凸显出个鼻头的扭曲笑容更显阴森。 临阵娶妻?这种应当可以编排了戏文段子的事,不知怎的夹在容先生高深莫测的笑语之间直透着刺人心的寒意。 呆立在原地的高维白皙的脸皮抽了抽,眼看着容先生进了兵营,营栅重放,才缓缓地转向在远处等着的随从,挪动起如同灌铅的双脚。 心里根本不想挨了城西萧营的边,可是高维还是不由自主地使唤了随行的车马潜行到了那座显眼的大宅附近,凶神恶煞似的喝令随从藏好,他轻颤着如饮初醉的身体,由墨竹搀着立在棵正能看到大门口的树下。 树旁本就聚拢了一堆人,多数是各家各户差来看着是否能看出花样名堂的探子。镇中不同寻常的异同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想早离此地的,都在想多得些信息,哪怕只是隔墙观火,雾里看花。 就在高维抻长了脖子毫无目的地将呆滞的目光定在粉白的院墙上时,原本紧闭的黑色大门,吱扭扭地从内向外推开了…… 一队侍卫簇拥着送客的主人,将告辞的来宾送到门前。 比起此前来看笑话的兴趣满满,沈青诸人不管是城府颇深在笑语相嘱新郎官的,还是绷脸抿嘴不知该说什么的,都在心中有些郁闷。只觉得巴巴跑来的这一伙子人象是被硬留着见证了场与众不同婚礼。没看成笑话,倒被看了笑话。 只送客的新郎,整个人从里向外沁着化不开的喜色。他已将自己的新娘安置在了洞房之中。纯为应付人的薄宴无酒,但是洞房里却有一壶。合卺交杯**短。只要想到,他就控不住砰砰狂跳的心,象个喝高了的酒痴子一样只懂得傻乐着应付着来宾的告别。 别人心里怎么想,有什么干系。咱今个儿娶妻了!萧泓的朗朗星目带着得意,仿若睥睨众生,无意识地扫过远远近近的人群,恨不得直把心中的狂喜向着全天下嚷嚷出来…… “萧泓!”。只远远一眼,高维就认出了众人之中最耀眼夺目的那一个。 “少爷!”,被高维指甲抠入肉皮的墨竹小心翼翼地提醒了声。 被他看到了!感觉萧泓的目光有朝树下来,做贼心虚似的高维立马就将墨竹推挡在了面前。面色如突见着恶鬼般苍白僵硬。 可隔了一会儿,他又不甘心地从墨竹身后探出头,再朝大门看去。 只是,刚才人头攒动的门口已又重新闭上了,那个象是杀不死的恶魔一样的男人也不见了。 “娘的!让开点道!”。一记响鞭随着怒喝凌空抽下。肩头被鞭子划出道血痕的墨竹惊叫着蹲下身,而比他趴得更快的是身后的高维。 好好大道不走偏溜边的沈青挟着怒火,打马从树下擦过,身后跟随着的众骑多半有样学样,一时间来探看新鲜的围观人多数被冲击而来的士兵抽得哭爹叫娘。 萧泓风流。沈青却是要面子且经不起撩拨……原本跟沈青来的几家中有明白懂事的,交换下眼神,翻身下马,倒是耐心地演上了问伤问痛的亲民戏码。 “这位公子,贵仆好象也受了伤,不如先上些药……” 在殷殷相唤的低淳男声中,高维抬袖掩面直扯着臂上流血的墨竹落荒而逃。 “他们没看到我吧?没看到,对不对……”,喝令了驭者速行,坐在马车上的高维伸手紧抓着墨竹的双臂不断质问,面目狰狞。 “少爷!天色暗了,应当看不真的。”,墨竹忍痛低慰问着主人。 却不想面前的高维又发出了声尖叫,抬起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惶恐不安地抖着,嘴里发出如哭似泣的声响,“离开双桥,!必须马上离开。如若被萧家子发现我在这儿,他会杀了我的!会杀了我的……” 马车绕了个弯,停在了高家暂住的小院前。 清凉夜风拍在脸上刺得生疼,原本受惊丢失的魂魄却缓缓地在高维的身体里归位。他盯着正房窗间透出淡黄的暖光,嗤地一下冷笑出声。母亲黄氏还在念经颂佛,可神佛有什么用,惹着了摆脱不开的纠结恶鬼,也只能靠自己拼出个你死我活。 “去找你此前买通的那个水营都管!探听下沈少帅对那几个女人如何,不管好坏,速速来报。”,一只鼓鼓的钱囊毫不吝啬地丢给了刚裹好伤的墨竹,黑暗中独坐的高维目光幽深。 送了杨佩珍与两个丫鬟进水军营也不过是在赌。没有踏实坐上南行的船,自己就没法躲过了萧泓砍来的刀。如果沈青收了女人不办事,也只能立刻再转赌了另一边…… “咚……咚!”,双桥镇上的打更人垂着头,象是根行走的木头一般打着一更四刻。 深秋的天空已全然拉下了暗幕,白日的喧嚣归于平静,但也有专属于黑夜的热闹,在各处开始忙开…… 高家小院,高维换上了身粗糙的布衣,点着半截子残烛,正象老鼠似地眯着偷偷点数着随身带着的钱银细软。穷家富路!待一个灰布包袱扎好塞进柜子暗处,他蹑手蹑脚地走向黄氏不久前已吹了烛的上房…… 水军大营,沈青已尽敛了从镇西离开的火气。容先生及时送来的两个丫鬟坐在浴桶边正含羞带怯地推着他身上堆着的肥油,水花澎澎。能享受不让人专美的小登科也是乐事!沈青渐盛上欲火的目光却没落在两块生涩的鲜肉上,而是盯在前方的榻上。那里仍昏躺着的是曾在洛京刘府和那些贵女一起暗嘲过他象是“黑面郎”的杨佩珍…… 即便世间真有怨咒,莫名其妙被人恨也被人恼的萧泓,在此良宵根本无暇理会。 一对红烛才暖着洞房夜,一双镂着翱鹰的铜杯刚刚离了新人唇,一滴酒还正润着新娘的樱红鲜艳。贪杯的男人拈住了女人小巧可爱的下巴,如饕餮凶兽用力地扑吮上了属于他的芬芳…… 第244章 洞房夜,谁在上? 也许此前饮下的那盏交杯酒是酒仙在人间偷藏了千年的酒引子,方入胸腹,就在随后袭来的热吻中点燃了熊熊火焰。 心跳快得已不是自己的,灵魂也似乎被吮出了躯壳,沉醉的双眼不肯睁开,身体依着赖着甚至轻摇暗磨,尽散着愿被男人就此拆解入腹的旖旎情思…… 粘在一起的嘴唇意犹未尽地分开,曼云不由自主地向着前方稍离的温暖主动靠了过去。 抵额触鼻,亲密无间,就连男人的声音也是在自己的嘴唇上如绵似絮地纠缠着。 “曼云!娘子?娘子!娘子……”,不断较着音调语气的呼唤声,伴随着绽放得越来越盛的笑容。 “夫君!”,曼云深吸口气,才羞涩地从唇间呼出声来,想要轻别过头的脸上更是堆垒了更浓的彤云绮霞。 自己事,自己知,刚才一吻终了,还一直闭着双眼的她正颤抖着小心肝,等待着新郎再继续更猛烈地入侵。 可何曾想,他居然停了下来。 象是那些必须用触感确认同类的初生可爱小兽。萧泓只一边唤着她,一边用鼻尖嘴角亲昵地蹭过她的脸颊,无遮无掩的快乐洋溢,瞬间也带动着曼云露出了明媚到傻的笑容。 洞房夜最重要的敦伦事,似乎被一对只会记得相对痴笑的傻子尽抛到了脑后。 唤一阵儿,笑一阵儿,交织着不同于最初狂野已然细密如春雨绵绵的亲吻,两双火热的手时而紧密地十指交握,时而又温柔地游移到对方身上一点点地探索并解密着属于自己的另一具身体。 曼云可以清晰看见萧泓明亮眼眸中倒映的女人。 一头乱发披散在肩头,面红耳赤,眼波漾着春水盈盈,瞳仁偏却闪亮如镜。也套着个同样沉溺在脉脉温情中的男人。 两双盛满了爱意的黑亮眼睛相凝相融,不必言语,就读清了彼此眉梢眼角意犹未尽的春情。 “不如公平些。以一换一!”,萧泓低笑出声。将曼云抱到怀里交腿叠坐着,相抵着额头,哑声相诱。 曼云羞涩地低了下头咬了咬自个儿唇,接着却是大胆地扑身而上,如蔓的长发擦过男人的脖颈,发烧的俏脸闭上双眼枕上他的肩胛,一双玉臂灵巧地从顺着萧泓的脖颈向下划过。早不知何时是被他还是她扒敞了怀的男人中衣被褪散到了褥上。 一声闷哼,男人立即地从自个儿的衣袖中抽出的健壮手臂,立时将刚才不宣而战偷步的女人箍在了怀里,俯首狠狠地吻住她偷笑的红唇。点着火的双手同时开始了反击。 “不公平!”,将曼云向着自己精赤的胸膛压得更紧了些,偏又被只隔着了最后一件轻薄心衣就能直触的雪峰温柔地折磨,萧泓的埋怨声不觉出喉。 一双大手在佳人的秀背上焦急地游移着,而趴在怀里的小人儿却没心没肺地吃吃笑着。 “霍城出嫁女的‘缔结三生’。姐姐她们今个儿费的时间就都在这儿了。” 不同于平常闺中女儿家只用一道丝带勒的普通小衣,专为新娘准备的心衣背后共打了三处暗结,还是死结,既取着彩头也验着新郎官的心。 说要嫁了曼云,在金溆湾的一堆女人先忙活改的就是这件小衣。就连新娘的红盖头反倒是曼音在路上才草草缝好的边。 “要结三生,衣带就不能扯剪耍断只能让新郎用手解的。”,感觉着背后不断寻找尝试的大手似乎多了些不耐烦,曼云静静地靠在萧泓身前,轻声劝道:“其实……其实不解也行的。” “可以不解?”,忙活的手闻言一下子停了下来。萧泓长呼出了口憋闷的浊气,实话实说,半天才折腾开一条系带的麻烦,已让刚才火烧火燎的情潮平息也不少。 “是呀,不解也行!”,曼云笑着直起了身,素手捧上了男人的脸颊,认真地点了点头。 “可是!不解开真的可以?”,萧泓如释重负地紧揽住了曼云,可只一下,又皱紧了眉头疑惑地再次确认。 “按着老辈儿的说法,能解开的夫妻自然是生生世世有缘。但是,能修得一世,也就很好了。再说新婚洞房,当妻子的尽本份侍候好夫君,才是正理……”,曼云轻声相慰不觉带上了些淡淡的感伤,但还是微笑着吻上了萧泓的嘴角。 千年来,天乾地坤已成定规。一件解不开的心衣又算得了什么?许多吃醉或是装醉的新郎连妻子的中衣都不褪,直扒了裤儿长驱直入疏解**后倒头就睡,也是常有的。 不管他怎么对你都忍着,似乎是女人们一辈又一辈传下来的最后秘笈。 “折腾!”,低咒了一声,萧泓带着淡淡的愧意将曼云的双手压在了他的腹下三寸,轻声道:“曼云,不如我们躺下说会儿话吧?” 周曼云会意,微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亲密无间地枕在萧泓的臂弯里,曼云轻啄着男人的脸颊,细语温柔地继续递着台阶,“你不善解衣才好,要是太会,我才要怕呢……” “你也不怎么样!在朴镇是直接用剪子!”,仰面躺着的萧泓紧揽着曼云,轻合上眼帘有珠不停轻动,转着心思。 “也是!按这么说来,我们已经做……过了,现在说起也可以不算洞房。”,明白着男人小失落的曼云抿嘴一笑,偷偷背到自个儿背后的手开始寻了暗结所在。 “不要!”,即便没睁眼,萧泓还是准确地逮住了曼云的手,将纤纤玉指扯来含在了唇间,再接着他侧转过身将曼云搂紧,怜惜的亲吻细碎地落在了她的眉间眼上。 “不一样的!虽然你没怨过,但我晓得那一次,我还是伤到了你。让你流泪,让你痛了,还有为求解蛊的委屈和牺牲……可你现在是我的妻子,对不对?我要用生命守护和珍惜的妻子。所以我想让你记忆中的洞房夜完美得没有任何遗憾……” 缠绵深吻中,一双坚定的手重又慢慢地滑过了曼云的肩背落在了她的腰上,带着潜踪蹑行似的慎重。 “不过,曼云,可能我会很笨。不但解衣笨,怎么样让你能快乐,也很有些没底气。那年我们从清远回程,我买了一大堆的图书还有那些小物什儿,真的都有细细看过。可是前次在朴镇,和你……和你一起那个……我才发现,我会的尽是纸上谈兵。” 男人老实地兜底儿,不禁让凝神倾听的曼云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伸出只食指俏皮地抬起了萧泓的下巴,娇声道:“那上次,我如何?” “很好!真的很好!”,想起记忆中的旖旎,萧泓的脸上晕上了一片怀想的红绯,温热的身体一下子又变得滚烫起来。 “你不嫌我那样的放浪形骸,无耻淫荡?”,能感觉到被他双腿夹紧的膝弯不经意碰着的物什儿又开始跃跃欲试,曼云红着脸大胆儿相问。 “我喜欢!”,应答的话音刚落,萧泓就不由自主地深吸口气,分身方被紧捏突袭一记的身体敏感一颤,就发现披散如瀑黑发的小妖已压过他的双肩,俯在了他的胸上。 “要不我再在上面一次?你不介意吧?”,媚眼儿抛,檀口轻启,豁出去的新娘没羞没臊。 “也不是不可以!”,双腿相绞,索性让她在身上趴得更贴,萧泓应得同样没皮没脸。“关起门来的夫妻事,只要你情我愿有什么好介意。” 只不过她在上面,勾人的峰恋起伏却是要解放了出来,才更好看。任女人亲上了自己的肩胛胸膛,萧泓的一双手依旧忙碌。 “不过……曼云,我突然觉得夫妻床第事应当与平常的相处之道很是类似。”,突然地萧泓又一下扳正了曼云的双肩,蹙着剑眉,面上带上了些严肃。 “什么呀?”,被干扰了调戏大业的女人不满地嘟起了嘴。 “就是其实什么男主外,女主内,还有什么男上女下都是狗屁,只要两个人在一起自个儿觉得舒服开心就好!”,看到身上的女人果然无比认同地点头,被压着的萧泓轻叹了口气,继续道:“只不过,有些要技巧的事会的人要多做些,而有些累活苦活就得交给有力气的?对不对?” 话听着顺耳,曼云轻抬下巴点了点。 “然后,夫妻俩个还需要尝试许多新鲜事,才能越来越有默契,才能找着彼此最喜欢的?就比如,不管是你在上面的鱼接鳞兔吮毫……还有龙潜凤翔,虎步龟巡等等花样我们都要一一试试才好,对不对?” “那有象你这样拿床事当正事说的。不要脸!”,曼云火烧着脸,吃不住劲儿地轻啐出声。 “你就说我说的对不对?”,萧泓笑着用一双手牢牢地箍紧了曼云光洁的腰背。 “对!”,即便觉得荒唐,但曼云还是老实地应答。 “所以……”,躺在女人身下的男人大笑出声,强健的腰肢一挺仰头吻上了曼云的红唇,趁着她习惯地微闭上眼睛,飞速地夹腿翻身。 一刹那,天悬地转。 如被围在炽火之下的曼云刚要娇叱出声,就听得了咬耳的温柔细声,“所以,娘子!今晚为夫有的是力气,你且在下边躲懒儿享受着就好!今晚,我侍候你……” 一抹鲜艳的红绸伴着话音,从两人交叠的身体中缝抽出,散着六根悄悄尽解的绦带,如风中飘叶缓落向了地面…… 第244章 夜 也许此前饮下的那盏交杯酒是酒仙在人间偷藏了千年的酒引子,方入胸腹,就在随后袭来的热吻中点燃了熊熊火焰。 心跳快得已不是自己的,灵魂也似乎被吮出了躯壳,沉醉的双眼不肯睁开,身体依着赖着甚至轻摇暗磨,尽散着愿被男人就此拆解入腹的旖旎情思…… 粘在一起的嘴唇意犹未尽地分开,曼云不由自主地向着前方稍离的温暖主动靠了过去。 抵额触鼻,亲密无间,就连男人的声音也是在自己的嘴唇上如绵似絮地纠缠着。 “曼云!娘子?娘子!娘子……”,不断较着音调语气的呼唤声,伴随着绽放得越来越盛的笑容。 “夫君!”,曼云深吸口气,才羞涩地从唇间呼出声来,想要轻别过头的脸上更是堆垒了更浓的彤云绮霞。 自己事,自己知,刚才一吻终了,还一直闭着双眼的她正颤抖着小心肝,等待着新郎再继续更猛烈地入侵。 可何曾想,他居然停了下来。 象是那些必须用触感确认同类的初生可爱小兽。萧泓只一边唤着她,一边用鼻尖嘴角亲昵地蹭过她的脸颊,无遮无掩的快乐洋溢,瞬间也带动着曼云露出了明媚到傻的笑容。 洞房夜最重要的敦伦事,似乎被一对只会记得相对痴笑的傻子尽抛到了脑后。 唤一阵儿,笑一阵儿,交织着不同于最初狂野已然细密如春雨绵绵的亲吻,两双火热的手时而紧密地十指交握,时而又温柔地游移到对方身上一点点地探索并解密着属于自己的另一具身体。 曼云可以清晰看见萧泓明亮眼眸中倒映的女人。 一头乱发披散在肩头,面红耳赤,眼波漾着春水盈盈,瞳仁偏却闪亮如镜。也套着个同样沉溺在脉脉温情中的男人。 两双盛满了爱意的黑亮眼睛相凝相融,不必言语,就读清了彼此眉梢眼角意犹未尽的春情。 “不如公平些。以一换一!”,萧泓低笑出声。将曼云抱到怀里交腿叠坐着,相抵着额头,哑声相诱。 曼云羞涩地低了下头咬了咬自个儿唇,接着却是大胆地扑身而上,如蔓的长发擦过男人的脖颈,发烧的俏脸闭上双眼枕上他的肩胛,一双玉臂灵巧地从顺着萧泓的脖颈向下划过。早不知何时是被他还是她扒敞了怀的男人中衣被褪散到了褥上。 一声闷哼,男人立即地从自个儿的衣袖中抽出的健壮手臂,立时将刚才不宣而战偷步的女人箍在了怀里,俯首狠狠地吻住她偷笑的红唇。点着火的双手同时开始了反击。 “不公平!”,将曼云向着自己精赤的胸膛压得更紧了些,偏又被只隔着了最后一件轻薄心衣就能直触的雪峰温柔地折磨,萧泓的埋怨声不觉出喉。 一双大手在佳人的秀背上焦急地游移着,而趴在怀里的小人儿却没心没肺地吃吃笑着。 “霍城出嫁女的‘缔结三生’。姐姐她们今个儿费的时间就都在这儿了。” 不同于平常闺中女儿家只用一道丝带勒的普通小衣,专为新娘准备的心衣背后共打了三处暗结,还是死结,既取着彩头也验着新郎官的心。 说要嫁了曼云,在金溆湾的一堆女人先忙活改的就是这件小衣。就连新娘的红盖头反倒是曼音在路上才草草缝好的边。 “要结三生,衣带就不能扯剪耍断只能让新郎用手解的。”,感觉着背后不断寻找尝试的大手似乎多了些不耐烦,曼云静静地靠在萧泓身前,轻声劝道:“其实……其实不解也行的。” “可以不解?”,忙活的手闻言一下子停了下来。萧泓长呼出了口憋闷的浊气,实话实说,半天才折腾开一条系带的麻烦,已让刚才火烧火燎的情潮平息也不少。 “是呀,不解也行!”,曼云笑着直起了身,素手捧上了男人的脸颊,认真地点了点头。 “可是!不解开真的可以?”,萧泓如释重负地紧揽住了曼云,可只一下,又皱紧了眉头疑惑地再次确认。 “按着老辈儿的说法,能解开的夫妻自然是生生世世有缘。但是,能修得一世,也就很好了。再说新婚洞房,当妻子的尽本份侍候好夫君,才是正理……”,曼云轻声相慰不觉带上了些淡淡的感伤,但还是微笑着吻上了萧泓的嘴角。 千年来,天乾地坤已成定规。一件解不开的心衣又算得了什么?许多吃醉或是装醉的新郎连妻子的中衣都不褪,直扒了裤儿长驱直入疏解*后倒头就睡,也是常有的。 不管他怎么对你都忍着,似乎是女人们一辈又一辈传下来的最后秘笈。 “折腾!”,低咒了一声,萧泓带着淡淡的愧意将曼云的双手压在了他的腹下三寸,轻声道:“曼云,不如我们躺下说会儿话吧?” 周曼云会意,微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亲密无间地枕在萧泓的臂弯里,曼云轻啄着男人的脸颊,细语温柔地继续递着台阶,“你不善解衣才好,要是太会,我才要怕呢……” “你也不怎么样!在朴镇是直接用剪子!”,仰面躺着的萧泓紧揽着曼云,轻合上眼帘有珠不停轻动,转着心思。 “也是!按这么说来,我们已经做……过了,现在说起也可以不算洞房。”,明白着男人小失落的曼云抿嘴一笑,偷偷背到自个儿背后的手开始寻了暗结所在。 “不要!”,即便没睁眼,萧泓还是准确地逮住了曼云的手,将纤纤玉指扯来含在了唇间,再接着他侧转过身将曼云搂紧,怜惜的亲吻细碎地落在了她的眉间眼上。 “不一样的!虽然你没怨过,但我晓得那一次,我还是伤到了你。让你流泪,让你痛了,还有为求解蛊的委屈和牺牲……可你现在是我的妻子,对不对?我要用生命守护和珍惜的妻子。所以我想让你记忆中的洞房夜完美得没有任何遗憾……” 缠绵深吻中,一双坚定的手重又慢慢地滑过了曼云的肩背落在了她的腰上,带着潜踪蹑行似的慎重。 “不过,曼云,可能我会很笨。不但解衣笨,怎么样让你能快乐,也很有些没底气。那年我们从清远回程,我买了一大堆的图书还有那些小物什儿,真的都有细细看过。可是前次在朴镇,和你……和你一起那个……我才发现,我会的尽是纸上谈兵。” 男人老实地兜底儿,不禁让凝神倾听的曼云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伸出只食指俏皮地抬起了萧泓的下巴,娇声道:“那上次,我如何?” “很好!真的很好!”,想起记忆中的旖旎,萧泓的脸上晕上了一片怀想的红绯,温热的身体一下子又变得滚烫起来。 “你不嫌我那样的放浪形骸,无耻淫荡?”,能感觉到被他双腿夹紧的膝弯不经意碰着的物什儿又开始跃跃欲试,曼云红着脸大胆儿相问。 “我喜欢!”,应答的话音刚落,萧泓就不由自主地深吸口气,分身方被紧捏突袭一记的身体敏感一颤,就发现披散如瀑黑发的小妖已压过他的双肩,俯在了他的胸上。 “要不我再在上面一次?你不介意吧?”,媚眼儿抛,檀口轻启,豁出去的新娘没羞没臊。 “也不是不可以!”,双腿相绞,索性让她在身上趴得更贴,萧泓应得同样没皮没脸。“关起门来的夫妻事,只要你情我愿有什么好介意。” 只不过她在上面,勾人的峰恋起伏却是要解放了出来,才更好看。任女人亲上了自己的肩胛胸膛,萧泓的一双手依旧忙碌。 “不过……曼云,我突然觉得夫妻床第事应当与平常的相处之道很是类似。”,突然地萧泓又一下扳正了曼云的双肩,蹙着剑眉,面上带上了些严肃。 “什么呀?”,被干扰了调戏大业的女人不满地嘟起了嘴。 “就是其实什么男主外,女主内,还有什么男上女下都是狗屁,只要两个人在一起自个儿觉得舒服开心就好!”,看到身上的女人果然无比认同地点头,被压着的萧泓轻叹了口气,继续道:“只不过,有些要技巧的事会的人要多做些,而有些累活苦活就得交给有力气的?对不对?” 话听着顺耳,曼云轻抬下巴点了点。 “然后,夫妻俩个还需要尝试许多新鲜事,才能越来越有默契,才能找着彼此最喜欢的?就比如,不管是你在上面的鱼接鳞兔吮毫……还有龙潜凤翔,虎步龟巡等等花样我们都要一一试试才好,对不对?” “那有象你这样拿床事当正事说的。不要脸!”,曼云火烧着脸,吃不住劲儿地轻啐出声。 “你就说我说的对不对?”,萧泓笑着用一双手牢牢地箍紧了曼云光洁的腰背。 “对!”,即便觉得荒唐,但曼云还是老实地应答。 “所以……”,躺在女人身下的男人大笑出声,强健的腰肢一挺仰头吻上了曼云的红唇,趁着她习惯地微闭上眼睛,飞速地夹腿翻身。 一刹那,天悬地转。 如被围在炽火之下的曼云刚要娇叱出声,就听得了咬耳的温柔细声,“所以,娘子!今晚为夫有的是力气,你且在下边躲懒儿享受着就好!今晚,我侍候你……” 一抹鲜艳的红绸伴着话音,从两人交叠的身体中缝抽出,散着六根悄悄尽解的绦带,如风中飘叶缓落向了地面…… 第245章 刺客与命案 男人应该天生都是擅长说谎的。 发丝纠结,亲密无间,鸳鸯枕上从酣甜梦乡中醒过的一对新人,羞涩而又热情地互问了早安,在彼此相拥更紧的同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话题。 只不过,烧红着俏脸儿的小娘子心头假恼是夫婿昨夜的不规矩,而正搂着佳人的萧泓却是在暗自腹诽着自己的几个哥哥。 萧家男人多,年长的几个没少在兄弟们私下的聚会里吹嘘着自己龙精虎猛的战绩。 “三哥说他新婚夜一夜未眠,那个七进七出……到了寅末依旧如同往日一般去了校场与兵士一道练武较技,长槊在手不过二刻就将十来个悍士尽皆揍趴在地上。” 看着娇妻脸上尽露的困惑,萧泓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地拧紧了眉头,轻声道:“可我现在觉得根本就起不床,也不是没力气,只是身子连根手指也懒得动。” 软玉在怀,平日极有自制力的男人似乎一昔之间回到了喜欢赖床的三五岁。 “你们私下都胡说些什么!我们的事,你不许跟旁人讲!一个字也不许!”,男人暗带撒娇意味的轻怨没引来娘子的爱怜,曼云反倒如恶妇一般伸出手掐上了他的脸颊。 “不会!真不会!”,被玉指掐得变形的俊脸努力地挤出了个讨好的笑容。 何曾见过这样的!曼云没来由地一阵心软,刚想挤身充了抱枕让他再睡会儿,可已渐清醒的脑袋打了个激灵,急声地提醒道:“你快起来!我们现在可是在军中!” “我知道!”,一个挺身,萧泓随着话音已坐直起来。手指懊恼地拔弄着散乱的头发,从没有一日象这般厌憎着早起之事。再然后,却是体贴地换上笑脸低头吻上了妻子的额头,“你且睡着!”。 “我也要去安排五姐她们回程呢!”,周曼云笑攀上萧泓的脖颈,爱娇地借力起身。 拖拖拉拉地用了三刻。新婚的小夫妻才窸窸窣窣地收拾停当,时不时捏手把臂的动作还尽带着淡淡的遗憾。 可是没过半刻,一点懒散未去的不满就在卢鹞子的捶门声转成了还好速度够快的庆幸。 再听完了送来的急报,两人相顾相问的眼眸中只留下了惊。 就在他们缱绻情深地不舍离榻之时,双桥镇在渐启的黎明陷入了一片混乱…… “先是五更初,沈青于水军大营中遇刺。据说不过只是受了轻伤,因疑刺客同党就在镇中,就立刻暗遣了兵丁拿人……说是可能藏刺客正是高家,那个清远高恭高长德……” 卢鹞子一边对着萧泓详细相报。一边还抽空对着呆立在边上的曼云和善且歉疚地笑了笑。 小六突然在此地娶了曼云,对着一路看着他们的老叔来说,是件心中暗喜的好事,而现在不得不得用这些糟心事吓得新娘子满脸苍白,卢鹞子的歉意实实在在。 处在风暴中心的高家情形很糟糕,租住的小院伏尸流血,财物遭劫……更象成了被卷入某个阴谋局中的牺牲品。 “赶去高家拿人的沈营兵坚持是到了那院子就看到高家院门洞开遇盗血洗,而他们又正好被白董两家派来的兵堵在院子里……现在夏口的几家领军的已都赶到那儿。说是要当面对质,六公子。您也必须得去一趟。” 双桥镇本就集着许多从夏口逃来的官绅,枝枝蔓蔓各有故旧,白董两家是接到各自亲朋的求援后赶到高家住的镇东一带。 事情闹得大,是因为不仅高家受害,还有几家逃难来的仕绅家中同样遭遇了洗劫…… 倒是完全忘记高家此时应当是在双桥镇的,自己是有多久没再记起了前世之事。将所有一切尽置脑后了?! 而今生的情形仿若比之前世更乱,曼云后怕地深吸了口气,放在身侧的手却霎时被萧泓一把牢牢地攥在了手心里。 “你就留着,哪儿都不许去,高家的事。你先跟五姐讲清楚。” 萧泓轻声喝止了曼云的蠢蠢欲动,摇了摇头。他自觉自家娘子最是心善,说不得会心生恻隐地找麻烦,还不如把事情直接推给了更绝决些的曼音。 “晓得了!夫君!”,曼云原本不觉绷紧的俏脸,在应声轻唤中放松,对着正紧捏着她指尖的男人璀璨一笑。 前世今生,不同了就是不同了。她不会再将不属于自己的负担重新背回身上,就象昨晚他说过的,夫妻之间有所分工,有些他扛着就好的事,她不会再在一旁添乱。 只被温柔一唤就如喝上蜜糖,萧泓的眼中尽盛了笑意。就算放开了手别了新妻跟着卢鹞子离开,也依旧觉得心头偎贴。 “六公子!”,待等离了充作新房的小院,卢鹞子沉下声又重讲了刚才在曼云面前的未尽之言。 “白家白子义当时就在高家院子里嚷着要找了沈青麻烦,被董栩硬压下去了。可是他们还是向各家暗递了信,说那几家血案正是沈青做的。被劫杀的几家都有人失踪,说是年轻女子被掳进了水军大营,而反抗的男人尽被丢进了沱江里……” “高家也有人失踪?高维?”,见卢鹞子点头,萧泓立时摇了头,半点不信。 两人从少年时就一步步暗结下的梁子,总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纠缠不休。萧泓无意将所有精力放在只赶不走的吸血虻的身上,但如果高维就这么轻易地被扔到沱江喂鱼,倒让他觉得有些惊异了。 “清点尸首和幸存人,高家除了高维还没了几个女人。他的长嫂杨氏、小妾王氏,还有几个婢女和仆人。” 卢鹞子低声道:“小六!白子义正撺掇着几家联合起来闯了沈家营找人。这事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沾手。到了高家,我们见机行事先混着,然后找机会撤了就是……” 萧泓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姗姗来迟到了高家小院的萧泓终于让在双桥的几家都聚齐了,与众人打了招呼,借着面具的遮挡,他就束手立在了核心区的边缘,象是打起了瞌睡。 只留着卢鹞子四下窜着暗示着众人非要把个新郎倌拉到凶案现场的不厚道。 象是在血腥上浮聚了一层苍蝇的高家小院里,穿着不同形制盔甲的各家将官,这个摩拳擦掌直要找出原凶,那个指天发誓跺足赌咒,嗡声一片。 “死在上房的高夫人和贴身侍从明显是在中了迷香之后被盗贼砍死的,若是这几个混帐东西缉人时杀人,又何须多此一举。我不过也只是要拿了高维问话,又怎会想到正中了贼人圈套!”,沈青狞着满脸横肉,被白布包着的受伤的右耳在阳光之下显得格外分明。 在双桥,大伙儿尊他一声少帅不过是因为沈约关系,而现在被血气冲着,也就有人义愤填膺。 一只手不管不顾地抓住了沈青的衣领,大约二十五六,长着副娃娃脸却手劲儿不小的白子义一边扯着嗓子嚷着,一边伸手去拉着沈青包耳朵的白布,厉声道:“沈猪头!你不如将这物什儿扒了给大伙儿看看,你究竟受的是什么伤。” “就是刺客伤的!爷又何用你这小儿多管!”,沈青赤红着双眼,奋力一挣,将白子义搡到一旁,接着喝声挥手,身后的侍从自将森冷的刀锋对准了从前的盟友。 自然又有劝架的再围上,沈青狠啐了一口血痰,挥手唤着从者扬长而去。 转身走的背影虽嚣张,但沈青急于跑回大营却是为求个安全。莫名其妙背上了黑锅,也紧依着营中的兵士才能避过领头闹事的白家下一步可能掀起的狂澜。 “该死的女人!”,狂奔回了营地的沈青,伸手摸上了被咬下半边的耳朵,胸口愤怒地拉着风箱。 所谓的刺客,不过是在清醒后发现自己失节,装模作样表示顺从又突然暴起扑咬的疯女人杨佩珍。 因着失耳之痛,他才气急败坏地下令让人抄了高家,拿了送人进营的高维来,可何曾想派来的人却被当了盗贼堵在院子里。 “除了高家送来的三个女人,营中就还只有何家的两个。白子义等人要找的洪家等人,属下根本不曾见过。” 负责帮着沈青收人的容先生惶恐地小声提醒道:“少帅,说不准是白家董家的在贼喊了抓贼!” “栽脏!明晃晃地就是栽脏!”,沈青怒吼出声道:“见我沈家控住了夏口局面,要笼了滞在此地的官绅,他们就使了这般下作的手段。” “借口成亲避开的萧家和一直充着壁上观的崔家也有嫌疑……”,看着谦和文雅的幕僚容先生眯眼挑拨,没半点规劝主帅的念头。 “传令下去,我们据寨备战!”,沈青的拳头狠狠往案上一砸,下了最新的军令。 原本有五家派员共守的双桥镇,一下子成了各据其地相互戒备的战场前线,如着一口烧火的大鼎正由各家相互添着柴,汤扬待沸。 原本在双桥等着南渡的逃难人尽被抛到了爪哇国里。 而在就在几家的争吵戒备中,原本应当第一时间查证的两道弯曲的车辙,从双桥镇的高家院门口飞快地向着金溆湾方向延伸而去……(未完待续……) 第246章 夫唱妇随 深秋清晨的阳光透着股子有气无力的懒散,一匹驾辕的灰色牝马百无聊赖地停在片树林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尾巴,身后拖着的青篷油车,厢帘紧闭。 一个身材粗短却壮实的中年汉子从林中转了出来,一边嘴里嘟嘟哝哝抱怨着,一边系着腰上耷拉的裤带。 “康老三!少爷没跟你一道回来?” 车帘轻晃,一只琼脂玉凝的素手卷撑着布帘,半遮半现出一张娇美容颜,笑容亲昵。 果然是少爷走哪儿就得带哪儿的宠妾!冲着又娇又嗲的姿容,也不会让男人嫌弃了她是个大着肚皮的累赘。 康老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原本粗嘎的嗓子硬憋出了几分温和,急忙安慰道:“薛姨娘别急!刚小的才拉……那好了以后,有喊二少爷一起回来来着,他说肚子有些难受。”。薛素纨靠坐在车门边,羞涩地点了点头。 男人粗大的嗓门立时对着林子里卖力地叫了起来,“二少爷!二少爷……”。 可喊了半响儿,寂静的树林里却没有半点回声。 “少爷他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薛素纨一把抓住了康老三的胳膊,一双美眸泫然欲泪,“若是二少爷有个万一,妾该怎么办才好?” 细指直抠进肉皮,被硬扯着的胳膊仿若就要蹭上了她丰润高挺的双峰,两眼直勾盯上车门边美艳孕妇的汉子直觉得脑袋一阵发懵,手软脚软,双手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去……一条黑影悄然靠近了马车,双手高高举起一块前端带尖的圆石…… “恶心!”,脸色惨白的高维用力扒开了倒在车上的尸体,嘴里狠啐。仍带着戾气的眼睛斜瞪着正镇定从容整理衣裳发鬂的小妾。 “若不是二少爷非要灭口,妾又何必出卖色相引了这贱仆的注意。”,薛素纨冷眼打量了下高维还在气恼起伏的胸口,咯咯地笑出了声,“昨晚您让妾身帮你给夫人用药时,可就已经应了妾身。患难与共永不相弃,总不成现在您又想杀了妾吧?” 话说得轻佻,但薛素纨按着隆起腹部的手还是不觉轻颤,但事已行至此,她也只能强撑着冷静自若为自己博条活路。 昨晚,如果不是一直盯着高维动静,看出他找着各种理由几进几出上房却没法子拿走由高夫人控着的细软,而提出主动帮忙,眼前的良人应该一开始就是打算把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弃双桥的。连亲娘都不管的男人又怎么会管到妻儿。 “夫君不看在孩儿面上。也要念着张太妃还有昨晚给您报信的义士!”,薛素纨娇滴滴地点上了高维在乎的死穴,一只娇若无力的小手轻轻地向前递去。 高维微笑着走了过来,亲昵地将怀胎六月的爱妾搀扶了起来,磨在她耳边轻声道:“说来天香苑还真是神通广大……只是若娘子能透了更多的底细,让为夫在双桥找到真佛,不也不用逃命奔波苦着了我们的孩子。” 能从双桥逃命,高维是接到信报的。来报的不是他给了钱银去打听的墨竹。而是个藏头遮面的黑衣人,只与薛素纨几句暗语透着来自天香苑的身份。大约在三更时。那人突然来了高家院,拿着杨佩珍身上的饰品,言之凿凿地说杨氏已在水军大营为沈青所杀,并且兵丁很快就会到高家拿人。 当时,心中存疑的高维只是唤了康老三驾车带着捂着肚子喊疼的薛素纨寻医,在家医馆坐等了阵儿。待远远看到果真有人杀进高家才偷偷地溜出了双桥镇。毕竟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弃母而去,原本还打算着如果沈青那里能妥妥地安排渡江,他就再把从黄氏那儿偷来的钱物再放回去,重做了奉母过江的孝子。 薛素纨似享着脉脉温情。将手覆在了高维放在自个儿腹部上的大手上,低头抿嘴笑并不答语。她也没法答突然找上门警告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同,但不管怎样,现在的她只能靠着可能再与她再联系的天香苑保住性命。 灰马被不擅驭的高维艰难地解下辕,狠抽了一记,落荒而去。倾斜倒地的车体压在车夫面目全非的尸体上,一对男女相顾着露出了同样惨淡的笑容。 拿着修容工具的纤手轻翻,白面俊秀的小书生,三下两下就被涂成了一张黄蜡脸,斜扯起了嘴角,还多点了几颗大黑痣,配着一身布衣,若不是熟人仔细看着一时没法认出根底。 “委屈夫君了。想当初,我怀着瑾儿时也是要东躲西藏,若不是跟着王妈妈学了些用药易容,可早就没命了!”,掩了几分丽色的女人眼泡带水,低声轻诉,想用自己两次怀胎都折腾在生死边缘的不易打动着孩子的父亲。 不提那个杂种还好!高维僵硬着脸,带酸隐怒地赞道:“娘子倒是好手段!好心性!” 薛素纨心头凛然一颤。虽则,此时眼前的男人一口一个娘子将她当正妻叫着,但眼底的冷漠根本就骗不了人。 一只手慢撑住已显臃肿的腰腹,确实好心性的孕妇灿烂一笑,不再谈情转谈了利,“夫君!公爹可是带着大哥到了江南。说不准御医和南方名医会有法子治好大哥。而公公也还正值盛年,当日为表草诏之功,娘娘不是还给他指了两个宫女……” “所以为了孩子们,娘子,我们也得早些过江才是!” 相互搀扶的一对身影缓缓地离开了马车…… 高维为求保密而痛下杀手干掉车夫的地方,离着要到的金溆湾不过只余了二三里地。才刚交辰时,腰酸腿软的孕妇就被体贴的丈夫扶着挤到了金溆湾壶口的哨亭前。 “大哥!且行个方便!若是我家娘子可以再接着走,我们也就依您所言去了别处求渡,但现在她这个样子,你就且行行好吧!”,高维扶紧了轻翻着白眼的薛素纨,看着哨卡上面上已露出不忍之色的年轻卫兵。心中庆幸没有一时冲动杀了这个颇为好用的女人。 “这位小哥,你和你家娘子进溆歇歇可以的,这儿也有几位大夫还没渡江……不过江船一人一号,就算你们进来也上不得船呀!”,木栅拉开,卫兵一边指点着让他们暂歇的地方。一边带着愧疚轻声解释道:“要不就得按我们杜头儿的安排,你们先在江北找地儿藏了,待时局稳了再慢慢过江。” 此前,曼云曾让杜玄霜将无法运渡的人尽数赶走。但在实操之时,处事更老辣的杜玄霜却没这样做,毕竟人已堵在门口,真能直接掉头就走的硬气人为数不多。 杜玄霜派人四下劝了集在金溆的人们,愿意留在江北护卫并随后跟着一起潜踪藏身的青壮可以先排了他们家中的老弱先行,有此一话。许多年轻男人倒是愿为自己的家人甘当了后卫。而留下的人手多了,也就能自成个队伍,暗中再护下一批人偷偷藏身江北也并不算难事。 面上恭敬地谢着帮薛素纨把脉扎针的老大夫,作为后来人听着旁人劝的高维暗自咬牙。不同于这些还恋着夏口故地的土人,对他来说,要尽快去了江南才好。 躲在人群中偷瞄了下四周护卫,高维将手伸进了怀里,手心攒住了一块小巧的圆玉。玉上暗镂的云纹清晰分明。玉是当日在夏口行宫周曼云随身带着而后跟潜霭一起被没掉的那块随身玉,潜霭早已被萧泓抢走。而这玉却一直由高维藏着,说不清因由,只是不想轻弃。 想到刚才瞥到杜玄霜和几个杜家侍卫忙碌的身影,高维被胶粘着向右上翘的嘴角更斜地走了几分,平添狞色。 夏口城里渡慈航的箴言,曾经在清远惹过的云锦帆。在金溆的杜玄霜等人,三十里外昨日刚成亲的萧泓……桩桩件件联在一起,他并不笨何况还有着对敌人心性的了解,那个萧泓娶的女人若不是周曼云倒就见了鬼。 也就是说最有可能认出自己的周曼云现在在双桥。左右都要行险,这玉说不得也能用来救了一命! 高维目光一闪。伸过手,将玉偷偷地塞进了薛素纨的手里,贴耳道:“拿着这个,去求人……” 眸中乱晃了无数情绪的薛素纨,凝神听完交代,郑重地点了点头…… “平家娘子!你说这玉是在双桥镇时,一个年轻女子给你,让你和你丈夫来了金溆的。”,接着玉确认无误的白露,上下打量了蓬头垢面的薛素纨一番,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大肚子,温言道:“孩子几个月了?” “六个月多,奴家的头胎儿,可偏巧就没赶上个好时候……”,薛素纨哽咽出声,热泪滚滚滴答在了白露的手背上。 应当没错!身为人母的白露并没听曼云详提过夏口行宫事,一下子就在眼泪中放软了心,想着曼云可能也是看在这货真价实的肚子上才怜惜地赠了随身的玉。她轻声一叹,转回身走到丈夫身边轻声道:“云姐儿安排来的,还是让他们夫妻上了船吧。就跟丽珠一起……” 最后一句,白露是对着蔡丽珠说的。当日虽然弄丢了蔡丽珠,但是有约地点,想着娘子会找来的骆彦行还是央着求着先拿了属于丽珠的签号。他们的船,倒就安排在今日的巳时,已是倒数第三艘。 薛素纨执玉找来时,杜家夫妻正在与骆蔡小俩口话别。 “妗妗,您放心!我会帮着照顾她还有小宝宝的!”,蔡丽珠双手合着白露的手,看着薛素纨露出了个和善的笑容。新婚也欲孕的女人家看到大肚婆有着天然的怜恤。 “不行!他们不能上这趟船!”,杜玄霜心中挣扎了下,还是板起了面,“凭签登船也是云姐儿定下的规矩,他们后来若是就此上了船,我们又怎么管了那些剩下的人?” 经了几天的抢运,再抛了另两只船能运的人员,滩上现在还滞着七八百人得找地方藏。如果开了特例,就怕无法弹压,玄霜军中出身,令行禁止不能因权而废的规矩还是记得很牢。 “不过再加两个人,云姐儿那边……”,白露欲说理的声音在丈夫的瞪视下越来越小。 原本立在众人面前的薛素纨,脚一软,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而原本呆躲在一旁的高维也冲了过去,哀切地抱住了女人,却不出声只默默地低头扮着懦弱无能的丈夫。因为心惊胆战怕多露行迹会被认出的身体不停抖着糠,倒让众人眼中更生了同情。 哭声中有人悄悄地走开到了码头待上船的人群中,又同样脚步轻轻地走了回来。 蔡丽珠抬脸对着去征求了骆家人同意的丈夫骆彦行感激且崇拜地一笑,缓缓地抬步走到了正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的薛素纨跟前,弯下身子笑着送上了两根带着墨字编号的签子。 “平嫂子!我与夫君的签号给你们……”(未完待续……) 第247章 一起 一艘满载的大船划开沱江水面,缓缓地离了金溆湾码头。 即使船甲板上对岸挥别的人头攒动,身影相叠,小孩子跪着磕头的身影根本无法让岸上看见毫分,五大三粗的雷大嫂还是硬押着自己的两个小子对着前方密匝的人tui结结实实地磕着响头,额板相碰,砰砰作响…… “笨珠儿!就这么让出船位不可惜吗?”,望着远去的船影,白lu揽着爱jiao地倚着她的丽珠,温柔笑问。如果说此前,她不过是因为曼云的关系爱屋及乌,那现在却是更觉得被怀中的女子叫着妗妗也是一件幸事。 “妗妗!也不算让!平家夫妻是从江南来夏口的小商贾,遇上兵灾自然是想越早躲回江南越好。可我和夫君都是夏口人,这一次骆家逃得也匆忙,如果我们能留故土打理清楚家中事,长辈们也是肯的。” “我给爹娘托了信,我留在江北有夫君陪着。还有,妗妗和云姐姐又不会不管了我。”,蔡丽珠腆着圆润的红脸儿jiao声笑,反手将白lu搂得更紧了些。 站在两个fu人身边的骆彦行看着自家的小妻子温柔笑应。不管如何,夫妻能一处就好,再接着不管再有什么,他也不会再把丽珠弄丢了。 在江岸边望船远行人中,只有没来由地直觉得有些不对劲的杜玄霜紧皱着眉头,哑声似自语地道:“那对夫妻辰时来巳时走,匆匆忙忙,我们也没细盘了根底。刚才登船我看那男人行迹掩塞,眼神飘忽……” 实话实说,从那对夫妻拿着曼云的佩玉找上他,再到急登船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杜玄霜有许多疑问根本就没来得急厘清。 平家娘子说过是在双桥萧家兵营帮工时,在新房附近见着了新嫁娘,可是萧家与杜玄霜出身的燕州军一脉相承,如此随意涣散的军纪就算是以萧泓年少和喜事匆忙的理由解释也牵强。曼云长相说得半点不差,可略带的一句大红嫁衣却又不对。只是那女人灵觉,口风转得快,三下两下又用哭哭啼啼挡着,硬是给胡混过去。 更何况…… 杜玄霜郁闷一叹,道:“你让了签号,也不过只得了那女人几声干嚎似的谢。一说可以上船,俩口子就忙不迭地钻到仓里再不出来……唉!说不准你们救了一对不晓感思的白眼狼。” “舅舅!也许是他们急着逃命才会那么慌里慌张的。”,蔡丽珠明丽的脸上增了些羞红,转对自家丈夫道:“我在西陵山得了萧……姐夫救时也是糊里糊涂,根本连个谢字都不会讲。夫君,以后我们可要好好地报答姐姐姐夫呢!” “嗯!娘子说的对!”,骆彦行立即郑重地点了点头。 又是一对傻的!同样出身和睦家庭又被父母爱护有加的这对小俩口,心xing本就温敦,即便突遇灾难流离,看着疮痍人世的眼瞳依旧能保持着阳光温暖的明净,不记所施,但记所受。 白lu眯着眼爱怜地mo了mo丽珠顺滑的发鬂,忍不住地轻声相赞,“丽珠你xing子好,以后定是个有福的。” “是呀!我、云姐姐,还有妗妗,我们都是有福气的。”,蔡丽珠咯咯地笑出了声,天真而又爽朗。 算了!事已至此,就算所救非人也罢了,就当是看在那女人肚里的孩子份上。杜玄霜缓舒了眉头,长叹口气,决定暂将此事搁着,待与曼云重会时再问个清楚…… 江景渐移,乘船南下的人们再也看不到了金溆湾的一星半点,在船员们“防浪防贼防官兵”的呼喊声中,小心谨慎地蹿回到各个已安排的舱室里,行动的快捷默契象极了久经训练。 牵着两个娃娃飞快跑的雷大嫂刚进上船后被分到的舱房,立即就被一阵骂咧咧的声音吸引住了目光。 在金溆湾与她嗓门不相上下的一个中年fu人正叉着腰骂着一对缩在墙角的夫妻:“你个欠拔搓的小娘皮!骆家人是杜船东的亲戚,老老少少十几口子也只能挤了一间,咱也在门口看过也就这舱一半大。你们不是他家人,就麻溜地分了男女跟大伙儿一道挤挤就得了,还好意思腆着脸说你们夫妻不想分开。这么缺男人,你咋不带上你家的缩头龟孙直接在夏口躺尸去!” 被骂到的丈夫倒是往妻子身后躲得更严实了些,将大肚婆娘顶在前方抗骂。这一舱原本按船员安排的都是fu女孩童,只是互相依靠和防范的两人确实是不想就此分开。 手抚着大肚子的孕fu,双眸含泪委屈道:“大嫂,我不过是肚痛tui酸,生怕孩子有个闪失……”。 在金溆湾上薛素纨就不停地哭了几场,刚躲在船舱暗处稍拾掇下容貌,虽还有脂粉掩着,但还是lu出了一些些楚楚可怜的jiao好颜se。 “呸!狐媚子就会装模作样!别以为骆娘子好心换了签给你,你就能ting个大肚子享了各种好处,你当老娘没生过娃儿?这天下会生娃儿的女人多了去了,雷大嫂!你说是不是这个理!”,fu人暼过舱内的其他老实fu人,直接问上了与己投契的雷大嫂。 “是!让他们滚出去!”,平日里遇上这类不平事,必会讲义气捋袖子上的雷大嫂强摁着两兄弟脑袋盖着衣裳躺下,半点没有起身相助的意思,低头应答的瓮声也迥异平日。 没得到意料之援的胖fu人不满地撇了撇嘴,往着薛素纨的方向抬脚走了过去,想要亲自将躲在她身后的男人丢出去。 一边倒的厮打没两下,胖fu本可乘胜追击的战果被发现异动的船员制止了,问明情况请示船长,居然喝令着高维与薛素纨两个一齐挪了地方。 “妈的,太好命了!居然给他们俩口子整了了船员间放杂物的小壁橱子!”,好奇尾随探过情形的胖fu人回到舱内,一肘子就顶了雷大嫂的xiong口皱眉道:“你咋今个儿也不帮我!” “嗓子疼!”,雷大嫂抬脸憨笑着,硬憋着的声音的确刮得难听。胖fu人遗憾地哼了声,起身回了自家孩子呆的另一边。 雷大嫂低下头,粗糙的大手轻颤着mo过了两个儿子圆圆的小脑袋。她喉咙不痛,只是心痛,那种唯恐孩子受伤害的疼。她不过是个山村贫女,因为娘亲能生得了家中兄弟姐妹九个,却又无法好好养活,就把行三的她卖给了个薛姓商人当了继妻。薛商看上的不过是她象娘亲一样的健壮身体还有她家里男多女少的比率,而她肚子也的确争气三年抱俩。 那时村里人尽说她是享上了无边的福气。只自家的夫君打两个儿子生下来就副神神怪怪的样子,给她交代了许多逃生准备,本以为孩子的爹是防着仇家,为人妻的不就也得认了担了。可不曾想,他交待要为两个孩子小心戒备的是他们异母的亲姐姐,那小姑娘的特征习惯,当爹的都一丝一丝让她认得分明。 “俺嫁进去时,她不过是个十岁多点的小妮子……”,雷大嫂嘴里含糊低喃着,眼中惊惧分明。当年丈夫陪上xing命示警换来的死里逃生,她记忆尤新。所以刚才只一眼,她就认出了舱里那个孕fu就是传闻中已死的继女。 再低头在看到两个孩子如小兽惶惶不安的眼神时,雷大嫂咬上了牙,抬起双手牢牢meng住的眼中尽剩了狠戾。 护犊子!这是世上为人母的女人唯一会疯狂甚至陪上xing命也在所不惜的事情…… 双桥镇镇西的大宅紧锁,象是正紧张而又严肃地隔绝着镇上越来越浓重的暴虐气息,只有小院里喜气未褪的新房里,还余着些温情脉脉。 “五姐和红梅不能回去了,我让她们一起到这里陪着你。而接下来,我也不能再来看你,是要和将士们一道的。你要老老实实的,不管听到任何人传的任何消息,不是我本人就都不要信……”,萧泓低声嘱咐着,将手上擦好的潜霭入鞘放在了曼云的掌心,接着合掌紧紧一捏。 老老实实,不管听到任何人传的任何消息,不是本人就不要信……这样的嘱咐好象前世就听过,不过随着他从说到吼的语气越来越冷,自己也就根本置之脑后了。突然觉得脑仁一痛的曼云闭了下眼,眼角轻渗出滴晶莹的泪花。 抬起只手爱怜地蹭掉妻子的眼泪,萧泓大声笑道:“不过是小心无大错罢了。实则根本不算什么,不说现在只是沈白两家象是要开打而已。就算你让我去单挑了那几家,不过也是不过一时半刻就能手到擒来的小事。” “你还这样说!卢叔说过白家正借我的事在闹你呢?”,双桥镇隐有乱象,皆为丢了人,还为fu人占多。而在这当口娶妻的萧泓,也被质疑着娶妻何人。 “其实要解释起来简单。只是一来他们只是借机生事,我们去强调真相没有意义。再者……当初爹爹与阿爷有过约定,萧周联姻事要暂保密,毕竟萧家在北周家在南,而现在帝驾又去了江南,所以还是要委屈你……” “不委屈!对两家都好的事,我不会委屈。我本来还怕你忍不得,想要劝你呢!” “你当我是个孩子?我是男人,你男人!”,萧泓笑着扯着曼云坐在tui上,亲昵地抵上了她的额头。从前那些痛苦尽是年少冲动付出的代价,现在他为人夫,为着责任也会敛了轻狂的脾气。 “周曼云,你也一样。潜霭给你只是物归原主,你只要尽力护好自己的安全就好。相信我,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会完好无缺地重回到你身边的。” “我晓得,匕在人在,我不会再弄丢的,不然你就把我碎……”,不期然,曼云又想起了萧泓爱说的狠话。 “弄丢也没关系!”,萧泓在曼云chun上轻啜一口止了她的话头,接着扳正她的双肩,认真地盯着女人不解闪动的眼眸,轻声道:“你才是世上最重要的!” “肉麻!”,泪光一闪,曼云飞快地别过头,再转回来双眸却是换上了满眼的喜悦,璨如星辰,一个轻若细羽的wen印在了男人的眼帘上。 没再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只两双手牢牢地十指相扣,相互痴傻地凝望,象默契地是要将对方再往心中深烙下些痕迹。 “等你回来!”,手缓缓地放开了,站起身的周曼云恬静地lu出微笑。 “好!”,一身玄甲整齐的萧泓伸出手拿起桌案上的面具重扣回到了脸上,大步出屋的双脚未再有半点流连。 兵士们簇拥的背影渐行渐远,立在院门的倩影形单影只,却傲然直ting地如竹如松。 “我曾经还想过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周游天下呢!”,曼云脸上挂着微笑,小声地腹诽着甩手离开的男人,“结果,还得老老实实地在等你……” 但是,等人归的感觉也ting好。 世上的每个人都是独立而又自由的,就算一个人照样能走到地老天荒。但是一纸婚书不就是要将自由放到了对方的手里,两人共同决定着将来可以一起走到的边境,也许难免会磕磕绊绊,也许还会在一次次调整方向时争执吵闹…… 可两颗心在一起契合的交集有多大,天下就有多大吧? “所以,等就等吧!”,周曼云温柔地对着前方早已看不见的一片虚空,轻声地道:“等你一起……” 我的手掌一直都没放开呢!一只洁白无瑕的玉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rs!。 第248章 错?打! 落阳余晖在狭窄的河道表面拖出暗红,双桥镇得以成名的双桥跨在河上肃穆得如同两道犹自带血的铡刀。 经了前两天的秋雨急,最终将汇流入沱江的小河水位涨了不少,以至于河边伸着长杆的捞尸人毫不费力地就又从河中钩出具兵甲整齐的尸体。刚被打捞上来的尸体很快就被抬到一处集中地,按着被辨认出来的衣着,归入了生前所属的阵营。 在几日前稀里糊涂不知谁打谁的混战中,能留下囫囵个儿尸身的兵已然算是幸运,有些更糟的估计早就随水漂进了沱江里。 依旧是由几家组成的善后队伍,没有了在沂山会盟时的亲热,也无开打时的狠戾,只是相互审视而又戒备地盯看着对方,手中暗捏着的武器片刻不曾放松。 “按上面意思清点好,各家就都把各家的领回烧埋,不得延误!”,有将官高声喝着命令,也是含糊地称着上面,不敢再提了“沈帅”二字。 今日是泰业十一年的十月初三,沂山会盟共奉的主帅沈约本尊就带着中军驻在双桥。 沂山会盟,沈约踌躇满志。而夏口城外分兵,他统帅着各家主力击退了将皇帝都逼走了的黄胄军更是自觉声名直升云巅。拔军回马,西北方向以伪楚为首的反贼似乎也为威名所慑,只抢了个运河集粮的平义仓,不敢再前半步。 沈家尽收允州,将江北这块肥肉纳入囊中本当十拿九稳,可不曾想偏偏就在只是博名揽才的小镇双桥栽了个大跟头。昨夜,沈约领着大军冒雨赶到双桥,就已晚了一步,看到的只是次子沈青的尸体。 可沈家偏又无法行了任何复仇的举动。 双桥水军大营的将台中央。端坐帅椅的沈约如同一束被风吹得快自燃的枯柴,鞍马劳顿再加了失子之痛让他赤红的双颊陷成洼地,颧骨高隆,更衬着一双紧盯着台下行刑的眼睛硕如铜铃。 与前面已执刑过的普通将官不同,这一次一字排开的三组杖刑,格外引人注目。噼啪噼啪的板子一记一记打得结实而脆响。 监刑官是穿着银亮铠甲却未带盔的萧泽,发髻系金带,冷面凝沉眸,嘴里的报数声清晰平稳,“二十九……三十。董栩、崔暠三十杖毕。三十一、三十二……四十九、五十。萧泓五十杖行刑毕。” 声方停,萧泽看都没看被拖下去的受刑人一眼,径直稳步返身,立到了沈约的跟前拱手回报道:“沈帅,双桥内哄之过尽已罚过。不知大帅还有何吩咐?” 内哄之过?有何吩咐?沈约抬起充血的眼睛狠狠地瞪上了萧泽平静无波的脸庞。他的儿子死了。可现在听到的却是这样轻描淡写将一场血腥混战认作娃娃们的游戏失手。 “沈帅!孩子们血气方难免做错,罚也罚了,打也打了,不如就此抹过既往不咎?”,坐在沈约右手边,方脸短须的崔颉轻声建言,立时引了其他未伤筋动骨的几家点头附议。 主力军在外围与反贼直面拼战护持,只要稳稳当当保护着官员仕绅过渡的双桥镇是个领功易地。各家此前派来的主将实际都是明任暗护的小字辈。袒护着自家娃娃的事,谁也觉得是天经地义。 “我儿沈青难道就白死了!”。坐在椅上的沈约握紧双拳,面颈之上青筋狰狞。 “我家子义现在还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呢!他可是被沈青毒打的!而刚才你家的兵都亲口招认沈青是在打了子义回营之后被刺客刺死的!”,同幺儿白子义一样长着张讨喜圆脸的白昀愤然起身,暴跳如雷。 双桥混战中,最先挑起战火的是白子义不假。但是在他冲入水军营时就寡不敌众地被擒了,是大军齐来弹压之后才从营中搜救而出的。而被匕首刺胸而过的沈青,现在公认的结果是死于有意挑拨各家混战的刺杀。 “元寿兄!世侄吉人天相,您先莫急,莫急!”。一向几乎与白家穿同条裤子的董尧立即冲声上前抱住老哥,转头冷眼对沈约道:“死者已矣!沈云兴,你还是先想法子安顿那些被令郎劫来的人口,虽那些朝臣文官落魄待救,可沈家如此趁火打劫已足令天下寒心!” 原本说是双桥镇没了踪迹的人口最终还是水军营中搜出了大半,或死或伤,向世人宣告着沈青之死的咎由自取。现在,不管是在各家联合安排下已然南渡的官绅还是决意就留在江北的,都对沈家产生了强烈的质疑。 “各位世伯世叔,济民年幼本就不堪重任,现下更是脑子乱得没了主意。不如就讨个饶,明日一早,小侄就带军回了云州……”,在一群中老年捋袖挽衣的拉扯中,俊朗健壮的萧泓团团作揖,不劝架,倒是提前告知了要脚底抹油的打算。 “我们白家明天也走!不,今晚就走!董道方,我们一起走!” 萧泽沉痛离去的背影之后,接二连三的吼声响,一个又一个的“请辞”声声入耳。 沈家就凭打了两场所谓胜仗就想尽收了人心,问鼎天下?一抹清冷的嘲讽在嘴角勾起,萧泽脚下的斜影忽短忽长在身边扈从的严密护卫下,步履轻快…… 淡淡的药味扑鼻而来,一进室内就紧拧住眉头的萧泽终于沉下了步子,冷眼瞪向了一见他进来就迎了上来的齐衡。 本应主治但却被抢了活计的齐衡一脸尴尬,小声道:“六公子一被送回来,就被六奶奶抢去亲自诊治的。” 六奶奶!萧泽瞥了萧泓榻前正细心擦额拭汗的女人一眼,紧绷的面皮不禁一抽,但还是强压着怒火不敢在众人前发作。 该死的六奶奶!该死的周曼云!这名分还是萧泽来了双桥在沈约等人面前强力认下的。一向听话的萧泓居然会在女人的哄骗之下于战时娶了她,礼数齐整。临阵娶妻娶回了早定婚约的未婚妻还是强要了路遇的美人,结果相类,性质不同,两者相害取其轻。 为了六弟的面子还有名声。萧泽捏着鼻子认下弟妇,但心中对说话不算话的周曼云恶感更盛。 “小六,你没事吧?”,萧泽立到榻边,闷声相问,象得了伤风一样带着鼻音。参与混战的人只打三十。除了娶妻但约束部下还算得力的弟弟被打五十,这样的责罚,在人前提建议的萧泽端着,但是私下却觉内疚。 “哥!没事!”,趴在榻上的萧泓仰头咧起嘴而笑,居然还象是带着再来几下也无妨的没心没肺。 “谢天谢地!没有伤筋动骨,不过就是一片血肉模糊!估摸着不这么趴着十天半个月,好不了!”,兄弟友爱的戏码。看得曼云难受,鼻尖哼哼着尽带不屑。 “冷血无情的女人!”,弟妇轻慢的语气让萧泽皱起了眉头,喝向了眼前的女人。 什么嘛!冷血无情,本来是自己预备好要骂他的,却被抢了!曼云的嘴角方动,立即又温柔地放平了。低头盯住自个儿被男人捏住的小手,晃了晃示意着让他放心。 “收拾一下!明日四更开拔回程云州。伺候好他!”,冷冷地撂下一句。本欲在弟弟身边多留会儿的萧泽转身而出。越是关心萧泓,女人耀武扬威似的小动作就越看得他直犯恶心。 “曼云,谢谢!”,再捏了曼云的手到唇边轻轻蹭着,趴在榻上的萧泓轻声相言。 “我不是不想跟他吵,不过是知道吵不过!”。心知丈夫究竟是在谢啥的曼云索性踞跪在萧泓耳边,小声坦言道:“我应答的平静些,大哥会说我是冷血无情,可若是我扯着他哭闹要说法,他又会骂我愚蠢无知。左右横竖都是我的不是。” “曼云!”。萧泓嗔怪地抬身瞪了下眼,立时又扯起嘴角发出嘶的一声。 痛是真痛!行刑的兵士几家互相错开,虽说众目眈眈之下不敢趁机伤筋动骨伤人性命,但是人家也没给手下留情,皮绽肉开流了血是难免的。 “刚打了你!就又要让急行军走人,真是……”,曼云感同身受地痛出了几滴晶莹珠泪。 “大哥也为难!必须打给人看嘛!毕竟这次其他几家在双桥人死了不少,也就只有萧泓运气最好,不但据守本营部下几无伤亡,还顺带饶了个美娇娥!”,故作轻佻的食指轻抬起曼云的下巴,顶着冷汗的俊脸尽力地透出促狭笑意。 “得了吧!我明白!”,心痛地拿帕子压了压丈夫汗津的额头,曼云轻轻一吻相抚,道:“不如你闭上眼睛睡会儿,反正到明日四更还早得很。 “一直陪我!还有,不许给我用迷药!你答应过的……”,撒赖的大男人攥着曼云的手,紧了又紧! “好的!不走!也不会用!”,周曼云的心一下子变得更软了。她真不知从前的一桩桩往事到底在萧泓的心底划下的是怎么样的伤痕?脆弱和坚强一样,实际在世间都没有明明确确地男女分界。 “曼云!大哥就算认得勉强但也总算是认了。还有他对你的厌恶不满,不过也只是因为疼我,你别跟他计较……” “我明白!真的明白!他也是越在乎你心疼你,才会觉得给你配个差劲的我,太委屈你了。就象从前的我,如果没历了我们这些事,估计待人也会跟大哥差不离……如果有天周恺硬要娶个我死活看不顺眼的弟妇,说不得我也会在后面给人使绊子,硬要拆了才好……” “你不会!你是最好的……” 年轻妇人温柔而又细碎的劝慰声中,男人原本隐带忧色的双眼缓缓地合上,悠长的呼吸渐稳渐平……(未完待续……) 第249章 临别赠礼 恍然若梦…… 大清早萧泓从双桥镇护送蔡丽珠而来的马车披红挂彩,重又在午后踏上了归程。 不比来时还挟忧带愁为着如何探听女人的下落悬心,萧泓轻磕着胯下影骓的马肚,面具下的俊脸尽如酣醉一般,时不时瞟到车驾上的双眸也象浸在酒缸子里,若不是还有迎亲的兵士与送嫁的护卫同行,他巴不得干脆从车中掠了新娘,放蹄狂奔直冲回了喜堂。 端坐在婚车上的曼云同样酡红着脸,仿若此前婚书中的墨香含着她也无解的迷毒,直到此刻还没放了三魂五魄归位。 一声轻淡的冷哼在车厢里响了起来,曼云轻转眼偷眼瞄上了正与红梅挤坐在对面的曼音。 周曼音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儿,倾身向前,手中方才纫好边的红盖头一翻,径直地罩在曼云的头上。 女人姣好面容上象刷过层蜜水的羞红太过刺眼!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这样寒酸的婚礼,也就你能象个白痴似的乐成这样!”,原本一力促婚的曼音重又别别扭扭地坐下,尖刺的声音带着点淡淡的醋意。若没死过一回,她若看到在闺中一直掐尖的曼云嫁得如此局促,说不得是要兴灾乐祸的,又何会象现在这样觉得堂妹实比自己要幸运。 除却三五个从金溆滩上抽出来的护卫,来送嫁的只有曼音与红梅两个。曼音执着地要亲自看着婚礼行完,还要将男方证婚人具结了迎亲婚书空白后属于女方的那份亲自带走。而红梅跟来半是为送了她从小服侍的六小姐,另半原因却是在婚礼后还要护着现在变得不错的五小姐回程。 杜玄霜夫妻被金溆湾上的难民绊着走不开。破镜重圆的蔡丽珠夫妻也自告奋勇要充了娘家人。也被婉拒了。虽说只是三十里路,但来来回回地你送我,我再送你,就纯是折腾了。 “你不嫌我晦气许我送嫁。我也就倚着过来人的身份,再多教你些……”,曼音清咳定神,捋了捋手上中空的金镯子,凑在曼云身边低声相嘱。 婚礼实在是定得太过匆忙。有些前车之鉴也只能放在移动的讲堂上当了教材。 “就象从前跟你讲过的,为人媳与做闺女不一样,对婆家人还有那个男人该让还是要让着点……但也要防着点,若以后你的嫁妆补送北上,要死死攒在手上做了体己……还有世上男人少有不爱贪鲜偷腥的,你只要牢牢记得自己是嫡妻就好,得过且过。别让自己陷得太深。不伤财不伤身,也不伤心,大不了就象二伯娘一样求个析产别居……” 初始还听得入耳,可越讲就越显是在挑拨离间。拔马靠在车厢边光明正大偷听的萧泓,眼中划过恼气,抬起的拳头放在嘴边使劲地咳了又咳。 车窗外的咳声越响,周曼音的声音反倒越发清晰。她才不信。外面急要娶妻的男人会在这当口冲进车里让自己这个送嫁的大姨姐没脸…… 双桥镇西,萧家驻军的大宅之中,独臂的卢鹞子在座渐渐挤满了喜色的小院子里一会儿象身上长了跳蚤一样踱来踱去,一会儿又干脆地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帮兔崽子……手脚也太快了吧!”,眉头锁着隐忧,卢鹞子盯着屋舍忙进忙出的大兵们口中愤愤骂着,一抬手却是往自个儿的瘦脸上掴了一掌。此来双桥,他虽然年长,但却仍是要扶了萧泓上马的绿叶副手。萧泓直接当将令传回来的信,为维护主将在年轻士兵中的威信。就算卢鹞子觉得再荒谬也只得咽了抱怨,急速安排。 手下儿郎们大都是跟萧泓一样初生牛犊似的年纪,别说是主将有令,就当是凑趣也尽豁一把子仿若用不完的劲头儿。可眼见他们的手脚麻利活做得一等一的好,卢鹞子倒又觉闹心。 小院正是原本蔡丽珠暂住的那个小院。从金溆急奔回来的传令兵,只简短地传达了萧泓要求布置喜堂洞房的要求,其他一切未曾多言,就连问到新娘是谁。也是发傻地直将头摇得象是个拨浪鼓。 传令的小霍是真不知新娘何人。萧泓也没讲清,不知是抱得美人的喜悦冲晕了头,还是促狭地想要整治了当初装聋作哑的帮凶。 不得不想歪的卢鹞子这会儿是欲哭无泪,唯恐小六一时冲动的草率成婚真是要娶了本为人妻的蔡氏。会害了他老卢上对不起国公大人,下对不起不知所踪的周曼云。 “卢都尉!沈少帅带人来了,说是听说六公子要成婚,特来道贺!”,见卢鹞子垂首坐在地上,来报信的卫兵愣憋着股劲弯下了还披戴着甲胄的腰腿,低声相报。 “什么!”,正在苦思冥想怎么把这桩喜事搅合掉的卢鹞子象是屁股被塞上了炮仗,一下子蹿起了老高…… 论官衔,论年纪,卢鹞子都比沈青只高不低。不过占着盟主之子的沈青直扯了张少帅的虎皮在身,反倒远远地就看着相迎的队伍客气地喊了声,“卢都尉甲胄不便,就免礼了吧!” 卢鹞子心里膈应,应付差事似的对着沈青还有其他各家来人拱了拱手。 他眉宇间的郁色收到了沈青眼底,胖胖的沈少帅倒是会意地对着身边人大笑出声,道:“卢都尉确实辛苦了!说来此次几家来了夏口的诸将,就数萧六公子年纪最轻,也果然年少风流。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也不忘顺手收个美人。” 收?细究起来收与娶确实是不同的。若只是纳个小星,将来到国公爷或是周姑娘面前应该都好交代! 卢鹞子的黑眼珠咕噜一转,立即在沈青等人面前耷拉下了副苦瓜脸。 “六公子少年侠气,不过是在路上救了个美人又义送去寻了亲人。可多半是被女方亲长挤兑着,所以传了令回来……少帅身份贵重又年长几岁,能帮末将劝劝六公子也好。” “你个老卢!”,沈青大笑着拍上了卢鹞子的肩膀,转向了众人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我倒是觉着六公子战场娶亲,说不准今后还能成了千古佳话……” 一阵儿附合的笑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各有所思。 夏口沂山七家会盟。约定了沈家为首,但相互之前也是互相盯着看着,不然一个小小的双桥又何必几家都派了人来盯着。在双桥,现集了不少未随帝驾而去的官员仕绅,除却占了大营明目张胆谈好处讲条件也使劲拢着有用之人的沈家,其余各家也都暗有动作,或多或少这都是个救民水火、积攒名望的好地方。 就只有萧家子突发了其父好色的本性。居然于此玩起了娶妻的把戏。 私下盘点过已集中在双桥的官绅人家,大约也能推断出萧泓这次要娶的十之*不过是某个无名无望的乡绅之女。这样能扫了萧家面子,让景国公填堵的喜事,在大多数人眼中纯粹是何乐不为的一场闹剧…… 当萧泓护着喜车来到镇西营前,双目所见是密匝堆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就算是在路上已接到从双桥急送来的暗报,他还是不觉地捏紧了手上的马鞭。 “能有更多的人见证我们的婚礼不也是好事!”,想起进镇前曼云靠在车窗旁的低慰。翻身下马的萧泓低下头温柔一笑,再接着目光灼灼地瞪上了门口本应唱赞却不知挤在人堆中神游何处的卢鹞子。 “萧家儿真跟玩儿似的……”,沈青低语一嗤,摇了摇头,胖圆的指头直戳向了身边一个青衣幕僚的腰眼。 估计被正着痒痒肉的中年男人带着发笑的颤抖,一道公鸭嗓子立时越俎代庖不伦不类地响了起来,“恭迎新娘子下车了!” 一时间,宅门口哄地一下笑作一团。 本想消极怠工的卢鹞子脸上腾起了一片血红,咬紧了牙,心中大悔。与其被这样的被别人羞辱。不如就认了小六自找的婚事,回了云州见了国公爷再做计较。 必须忍着!婚姻大事的庄严神圣不在于其他人的态度,而是自己的心意! 黑沉的面具之下,萧泓的瞳孔狠戾地微敛一下,又迅速换上了一片温柔,转向了正紧闭着车帘的喜车。再接着,他镇定地抬头挺胸,对着车后若隐若现的人影招了招手。 在路上紧紧张张地帮曼云整理好妆容衣物。曼音也交待完了大事小情,两个女人就已下了车。由红梅一马双骑地带着曼音,喜车之中单单只留了曼云一人。 身着红衣的俏丫鬟见姑爷相召,立刻身手灵活地从喜车后边向前走了过来。穿众而过的纤细身条骄傲地挺得笔直,望向前方的目光凛然而又神圣。一双素手稳端着红漆盘,盘上红布上正摆放着三枝寒光凌厉的羽箭,原本的黑羽上新涂的朱丹凝艳欲滴。 正笑闹非常的宅门口,瞬间静煞。 礼箭迎亲是燕地旧俗,萧家一直自诩出身燕州,宅门口只要略懂的人一看之下就立时反应过来,萧泓还真是将这场在他们眼中如同儿戏的婚事当真了! 覆着面具的萧泓目光沉静如水,缓缓地从影骓身侧的弓囊中抽出了黑背犀角弓。 “红……”,红梅!认出红梅来的卢鹞子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盯上了喜车,凸起的喉结猛地咔咕一动,单手向前一划推开挡在身前的一干闲杂人等,沙哑的嘶吼迸喉而出。 “箭禀天!天赐良缘,新人临门!” 一点寒光带着炫目的红羽,蓬地一声,牢牢地扎在了车厢门楣之上。 “箭告地!地配成双,百年好合!”,又一点红,干脆利落地在北地汉子中气十足的吼声中,紧扎在了第一根利箭边,簇羽相交如成一体。 第三枝箭捻在了萧泓的指尖,隔着纹丝不动的红色车帘和厚实的面具,他对着车中人盛放了一脸璀璨笑意,眸光潋艳。 从空中划过的红线无形,却依旧黏连缠绵…… “三箭定乾坤,夫妻成礼!” 第250章 家谱中的秘密 似曾相识前世路,面目全非今生人…… 北上的马车车轮悠转,象是扯线的轱辘一点一点将东升的旭阳从天际吊了出来,蒙着细纱窗的车厢内渐渐变得明亮。 一日之计在于晨。 一双纤纤嫩嫩的玉手缓拉开手上折页,周曼云微蹙着眉头,口中喃喃,轻念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墨字。世上是否有生而知之者,曼云不晓得,她只知道自己就算历过一个前世,但是因为那个周曼云究根到底就是个不负责任也没用心活过的失败女人,要想今生不那么糊涂,她还得努力地从头学起。 “娘子!这得多费眼!”,一声睡梦方醒的鼻音重,男人被当作书案用的厚实脊背动了动,一只手径直就往曼云的俏脸边的纸页抓去。 被打的五十军棍,现下在萧泓眼中近似长兄私下给的红利,别人骑行苦,他倒是可以明正严顺地从早到晚跟新婚妻子腻在一起,虽然十二个时辰尽顶着背疮趴着。 “你别闹!”,笑着把萧泓的脑袋重压回给他作枕的*上,曼云明眸慧黠轻转,手指点在页中一行,俯下身直求知内情者授业解惑,“老八萧泓已聘路州贺四小姐。这个贺四是贺明琦吧?” 擅长捕风捉影的女人!原本重又倦闭双眼抱大腿的男人打了激灵,撑肘挺身,严肃认真地朗声应道:“原本萧家有提过让萧六娶贺三小姐的,但是某人老实地以早有婚约为名主动推了,所以联姻的就成了小八和贺四。我敢保证萧小六跟姓贺的女人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亲密行止!” 这种只要到时随意一查就能出结果的事实,该认就得早认,还得主动。明白妻子洁癖的萧泓应答飞快,不遮不掩地直接卖好讨赏。 “乖!”,笑着在自家男人额上奖了一吻。曼云继续问道:“好象萧家从小八起排行序齿的好些弟弟妹妹们都只记着出生暖莲院,生母是谁都没细写……” “那是因为……周曼云!”,萧泓闭眼长吐口胸口闷气。一把抓住了曼云还在翻着折页的小手,轻声哄道:“不用这么紧张。萧家没你想象那么可怕!什么小妈成群,兄弟一堆的,你根本一个都不理也行……” “你知道什么?你以为在一堆素不相识的人中过活有那么容易?”,好学的小媳妇撇起嘴角,尽透着不屑。 “四个!就四个!”,把曼云的小手捏在左手心,萧泓伸了右手一根根扳着妻子的细嫩指头认真地教着她识数。“爹、娘、大哥、大姐!好了!他们喜欢你就万事大吉!” 至于其他萧家人,在萧泓的认识中,只要景国公萧睿说炭是白的雪是黑的,他们就也会捏着鼻子跟着认了。 “娘和大姐一点问题都没有。没见你就很喜欢的。然后,大哥……其实曼云,我有好法子能让爹一下子就认同你!”,萧泓温烫的大手牢牢地环住了曼云的腰,蹭贴上女人的身体。压在颈边咬耳轻授机密:“阿爹就喜欢萧家人丁兴旺……话说,洞房夜我就很努力了吧?说不准,现在……” 玉指伸直掐上丈夫覆置在自个儿小腹上的手背,狠狠一拧,周曼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没有!生孩子那么简单?” “真没有?”,一声轻叹,说不清是遗憾还是庆幸。 “真没有!你以为只要一男一女在一起那……那个,就会有了小娃娃?我告诉你,要想怀胎成孕,还得看……”,看着男人眸光闪烁异彩静待细解的赖皮样儿,周曼云别别扭扭地将头转到了一边,眸光闪烁。 奉着腹中子嗣以求男方家人认同,仿佛是不被认可的小媳妇所能使的最后绝技。但周曼云却根本就不想用,掐准小日子要个孩子容易,可是生下来的孩子要养,却不简单。可是现在她与萧泓的婚姻状况并不是生儿育女的好时机,孩子生来是要疼的,不是用来当了开路工具,分担压力。 “曼云!”,萧泓长长的尾音拖唤回神游的妻子,微眯眼眸尽带魅意,象是想要验证似的再努力一次。 “你想害我在行军中被赶下车?”,周曼云轻哼一声,兜头泼下一瓢冷水,就将注意力转回手上的纸页。 “小气!”,萧泓嘟哝怨叹着从娘子衣内撤下了已然偷袭临近玉峰的一只大手,认命地哀声一叹,重又老老实实地趴下充着桌案,一任大好韶光如流水逝…… 与自己从前的就能想到的一样,人口繁多的萧家就是麻烦!即便只是对着自画的简易谱系图上一行行一串串的墨字,就觉得密编如蛛网让人看着头晕目眩。 曼云闭上了双眼歇了一会,重又拾起记着萧家家庭成员详情的折页,反复验了刚才心底细算的怪异感确实无误,才轻吐口气,低头伸指挠了挠萧泓的耳根。 “萧泓!我突然发现你家里这些兄弟姐妹的排行生年,有个地方好象很……很有趣!”,曼云轻声说,愣是把最后的“诡异”二字,换成了个词。 “有问题才想起我来了?我不看!”,已无聊至极的男人一径趴着,眼皮半点不抬。 “夫君!”,曼云俯下身,轻声细央,一纸墨字硬是被塞到了萧泓的眼前。 “夫君,你细看下嘛!昭和六年元月出生的大姐,永德元年三月大哥,五月二哥,然后直到永德五年才又有三哥……到永德六年前,萧家也不过四子两女,可是到了你出生的永德七年,一年之内就又添了三子四女,而且生辰都集中在七到九月。就好象,好象,一直在涓流成河的萧家人口到了永德七年这个时候就一下子就赶上秋汛。” “呃!我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事能被你发现了呢!”,随意地打量了一眼,萧泓扑哧笑出声,不以为意地道:“这纸上记得是现在已经养活大的萧家子女,如果再加上那些早夭的,你该说我们萧家在永德七年直接洪水泛滥成灾!” “还有夭折的?”,曼云的一双眼更是瞪得又圆又亮。惊疑道:“难道你不觉得奇怪?”。 久居江边识江潮的水上人家,如果真遇上河汛险情,是一定要弄清当年发水原因的。她要进萧家。对萧家这样奇怪的生子潮有所惑,自然要弄个清楚明白。更何况,在永德七年的娃娃洪水中还就明晃晃地漂着自家丈夫。 过于认真的女人,让人又气又爱!萧泓犹豫了会儿,握拳在唇上咳了咳,轻声道:“我给你慢慢解释,你不许呸,也不许笑?” 一杯清茶乖巧无比地凑到了他的唇边。 “昭和六年十一月。姑祖母孝慈仁太后薨,次年改元。永德元年得服国丧,已经在娘肚子里的大哥,还有二哥生也就生出来了。再接着就不能再生了对不对?”,见曼云点头,萧泓继续道:“然后,没等爹从哀痛中缓过劲儿,永德三年元月姑姑生的太子表哥又没了……” 曼云轻眨眼皮。微愕地接收着信息。守国礼家规而耽误子嗣事,她能理解,但是这样沉重的话题和萧泓刚提的不能呸不能笑好象距离甚远。 “到了永德六年上元节,明昭皇后在春宴中向着孝宗陛下和群臣突然流露出想再生下个小皇子的心愿。一直沉浸在失子之痛中的姐姐肯因生子事重振精神,爹爹这个做弟弟的自然是欢喜异常。若要生育。皇后姑姑年纪大了些又身子不好,阿爹为了她心愿四下跑着不论是名医验方,还是秘药符咒都寻了不少。然后……” 夫妻本一体,说得再清楚,也不算自暴家丑吧? 要讲到正题的萧泓停了停,抬手示意了下自个作嗓子发痒,又让妻子喂了口水,才微微赫红着脸道:“然后,那些药符没送进宫之前,爹爹就先拿着让身边的姬妾先试用……而听说皇后娘娘孕成之后,更是一口气收用了许多年轻美人,说是……说是要给小太子多添些表兄弟做伴当。” 景国公那段荒诞造人的经历,一时沦为朝野笑柄,而最后难产而死的明昭皇后更是给这场闹剧画上了个悲怆的结尾。 “听说那时还有朝臣弹劾父亲,有说他以敬上为名实为敛美享乐的,也有说他利欲熏心私议皇储将朝廷大事混为家事的……在明昭皇后薨逝后,萧家后院也闹了起来。可能是有些试用药物是有问题的,五哥萧淅生下来就是天哑,而一些孩子胎死腹中或是落草没多久就……跟着就有不安份的姬妾开始哭闹,甚至有疯了的出手伤害自个儿的孩子,说是不是亲生的是被掉包换来的……家里那时为此死了不少人。” “再然后,你就看到从小八往后的孩子,都索性只记着出生暖莲院了!安置在暖莲院的那些姬妾身份都不算高,她们生了孩子后交出来让身份更高跟着父亲更久的贵妾去养,也没什么异议。” “自己生的孩子被抢了会没有异议?”,曼云瞪大了眼,一把紧紧地抓住了萧泓的衣领,却自觉自己的呼吸急促快喘不过气来。 “曼云!曼云……你别这样!就知道听了这些,你又会憋苦着自己!”,唬出一脸青色的萧泓,连忙伸臂反手搂着曼云温柔劝慰。 冷静些,再冷静些!眼前的不是前世那个受父兄影响至深的男人,而是从十四岁起就在江南自个儿眼皮子底下长成的!周曼云大口大口喘着气,双眸直盯着尽显担忧心疼的萧泓。 静了好一会儿,埋着在萧泓怀里缓过脸色的曼云突然一下又坐直了身子,双手抚捧上了萧泓的脸颊,焦急问道:“那你呢?你有没有在小时候被人伤到?” “怎么会!”,见妻子关心自己,萧泓的脸上绽开了灿烂笑容,故意傲气十足道:“我可是母亲嫡出!谁敢伤我毫分!” “没有就好!”,周曼云舒展玉臂,牢牢地将男人搂了个结实。静谧的车厢内,紧贴着的两颗心扑通扑通跳着,频率几近同一…… “曼云!”,萧泓伸手轻抚着曼云纤柔的腰背,轻声叹道:“所以,你是对的,妻妾成群真的是灾。不仅大人受累不,还有孩子……曼云,这些我跟你讲的旧事,其实父亲应当以为我们不知道,可是世上事发生就是发生,是没办法抹去的。就象我去夏口行宫,就是暖莲院拿捏了小八,他……他其实也知道自己的生母是院中的哪一位。” 作为父亲的萧睿再怎样用手段分开母子,但也挡不住孩子天生就会想着寻母的心,现今对上生母的只是个小八,而将来那些小的弟弟妹妹说不得也会一个挨一个地找回到自己的生母。连身在事外的萧泓都能从娘亲身边老仆妇那儿得来讯息,何况有心的当事人。 “相比之下,我比他们所有人都幸运,一出生就占尽便宜。”,萧泓的安慰越发地透了得意。 “你因早产,伤了太阴肺经。说不得也是那些劣药的关系!” “也不过比产期早落地半个多月而已!娘亲听到姑姑薨逝摔了跤,我又寤生,所以就麻烦了点!只一点点!” 只一点点!心中惊惧万分的周曼云猛地从萧泓的怀抱里挣了出来,呆愣住的眸光闪着不可置信的光亮。 眼前的男人似无所觉,依旧坦诚而又无辜地望着曼云,抬起的右手拇指与食指间正相夹比划着不过一寸的距离。 “好!我信你!只一点!”,曼云哽咽相应,脸上换了明媚笑颜,重又扑身入怀紧紧地搂住了萧泓的脖颈,不敢让男人看到她眼底突起的悲怆惊疑。 “曼云!曼云……”,安慰妻子的笑容一点点地收了起来,能感觉到肩膀渐渐微湿的萧泓轻唤了几声,接着紧紧地搂住了怀里的人儿。 过了半晌儿,下定决心的萧泓才放开手臂,伸出双手撑住了曼云的肩膀,认真道:“曼云!我想好了,生孩子的事,确实我起初想得过于草率了。你是习医的,什么时候更适合生下健康的孩子,由你作主好了。只是我又不能不碰你,你若是要服避子药得小心着点药性,不然看看有什么药给我吃……” 我难过的根本就不是这回事!红透着双眼的曼云沮丧地咬着嘴唇,但还是丈夫体贴的深情款款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了!好了!周曼云!你好重的!再这么死赖在我身上哭,我臀上的伤要绽口子了……” 第251章 乌鸦嘴 萧泓牢牢地把脸埋在绒毯上,窘迫的红色迅速地从耳括蔓延到脖颈之下…… 原本只想引开妻子注意力的轻怨刚出口,那料到还正伤春悲秋的周曼云居然出手敏捷。 扼腕、压肩,甚至将猝不及防被放倒的他象个三岁小娃一样直接就扒了下裳,腰臀上的条条伤痕瞬间无遮无挡地晾了出来。 方才带着杖伤强撑着坐拥美人的妄行,还真让萧泓身上几处伤口隐有绽裂的势头,让曼云一见之下眼中又滚上了金银豆。 重新给萧泓上药的周曼云忍不住碎嘴埋怨,不象妻,倒象极了管教着顽劣孩子的年轻母亲。而男人边忙顶嘴边求安抚的声音也不知不觉加多了撒娇似的意味。 就在小两口你一言我一语的黏黏糊糊中,马车嘎然而停。 再然后,在萧泓鼻音浓重哑嗓对娘子伏首“认错”时,车窗外传来一声清晰的咳声。 做妻子的下车向大哥见礼后,就不讲义气地先遁了,被大掀开车帘的车厢里只孤零零地留下萧泓一人。闷头调息了半晌儿,他才缓缓抬头,对着面色冷肃的兄长尴尬一笑,露出了一嘴上好的白牙…… 望着五六丈外亲手将自家丈夫半扶半撑下马车的萧泽,周曼云微微一笑低下眼帘,静望着手中杯里模糊不清的佳人倒影。 她没有半点想要强挤进兄弟独处空间的念头。 相比只是行军路上趁着歇息赶来与小弟一起吃顿饭的萧泽,自己与萧泓在一起共度的时光更长,而在将来漫长的岁月里也应当如是。 少年夫妻老来伴,与旁人争抢那一时半刻又有何意义? 心静食自甘,何况不远处还有丈夫的秀色可以佐餐。不言不语,专心吞下的食物一点点地将胃袋填满,也一点一点将曼云原本揪心挠肺的感觉渐渐压了回去。 刚才在车厢之内。心头突袭而来的痛感是因为萧泓提到他的出生事,莫名其妙。 按说产妇比预估产期提前十天半个月的生产严格上讲算不上早产,而师父也言之凿凿地说过萧泓这个早产儿是用秘药催生的。而不是他自说的徐夫人在听闻明昭皇后丧讯后踩空摔跤。 萧家后院居然还有生子掉包的荒谬传言。 更何况当日在夏口行宫,自己亲耳听到那个古怪的吕太监对着萧泓唤了声“殿下”…… 深秋的北地树林已凋尽了叶子。枝枝的丫杈透析着日光,在女人轻蹙秀眉的俏脸上画了几道斑驳的黑影。 在外人眼中看着是闲得无聊的曼云独自一人,手持着一截枯枝,在地上不停地象鬼画符一样划着一串难以辨识清楚的文字,也划着心中的一团乱麻。 风中隐约有爽朗的笑声传来,周曼云抬眼正看见立在林边的萧泓正对她轻眨了下眼,眸光明亮纯净。坦坦荡荡尽写着惬意。 而顺着萧泓眼神也看过来的萧泽虽然对她死板着脸孔,但一转向弟弟,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一下子就变得柔顺了许多,象是专门修习过换脸之术似的。 也许是自己想得过多了! 周曼云抬手揉揉额角。闭上了眼睛,过了会儿,缓缓翘起了嘴角。 人的直觉多少会受着自身经历的影响。可能是因为自己从前的经历灰暗,才会在听到萧泓的出生情况时,莫名涌上了那样疯狂的黑暗念头。 阿爷生前曾评价过景国公萧睿就是个行事大胆又直接的无赖。 说是萧睿当年明晃晃地在朝堂上就敢说要让自己的儿女跟皇后之子同年同月同日生。若女成配,若男同伴,不遮不掩。有这样的说法在前,永德七年萧家孩子的出生应当是处在众目眈眈之下,根本就找不到丝毫做假的机会。 “洛京八月初三。云州八月二十……”,随着枝下又划拉了两行字,曼云的笑容绽放更盛。 明昭皇后八月初三薨在洛京,而半个月后萧泓才诞生在千里之外的云州。若萧家真在永德七年要做些大胆勾当,八月初三出生在洛京的萧家四女萧柔真才是最有可能的对象。 世上没有先死后生的道理。 姑表之亲长相相类,因此得了长辈爱屋及乌的例子世间多得是。 细究下来,应当根本就与萧泓毫无干系! 好不容易理清思路的曼云拄着树枝看着地上,不禁咯咯地笑出了声。 “六奶奶在写什么?”,一把醇厚好听的中年男音响在曼云的耳边。 “韩先生!” 萧泽信重的韩述韩道方,四十上下的年纪,长相普通却因总带着温和笑意让人望之可亲,虽现下不过着一袭半旧青衫,但曼云半点不敢轻视了这位将来的景朝重臣。 脚上黑色小靴不着痕迹蹭在地上胡乱一抹,曼云笑着对上了韩述,“韩先生,我不过随意划着玩儿的!” “大军营扎野外,六奶奶还是要注意安全才好!” “多谢先生提醒!”,依旧穿着一身黑色男装的年轻女子腼腆一笑,眼角自然地瞥向了小树林的另一边,不由一愣。 此前她看着就在林边亲密絮话的萧家兄弟,不见了。 “小六爷交待属下说是他陪着世子一道四下走走,六奶奶可若是玩够了可先自回了车里。” “我这就回去!”,曼云缓吐口气,提着袍角直冲而走。 当年掌着陈朝礼部的周世荣居然养出了这样没规矩的大胆孙女,也怪不得世子爷失望之下的怨气颇重。原本不仅萧泽,就连他们这些萧家下属都以为六公子将娶回家的是位温柔端方的江南名媛。 韩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抬步欲走,可只向前挪了一步又收住脚,将目光凝在地面的两行残字上。 “洛初三、月二十?” 周边的泥土地上一大堆儿写了又涂的文字乱七八糟根本辨别不出任何意思,不过细品了枝下笔意,周氏女幼承庭训练习书法还是下过功夫的。 “荒郊野外怎能凭空冒出来这样的娟秀好字!”,若留在地上被有心人看到。纯是不打自招说明着从此经过的队伍里藏着带女子的大鱼。 韩述暗叹口气,提嗓唤来了立在附近的士兵…… “跑来跑去,比躲在车里陪着我好?”。车厢边已早到一步的萧泓挑着剑眉,看着满面通红的妻子快步过向自己跑来。齿间不满地哼着。 “当然!”,刻意不停步,直接借着奔跑的余势扑进男人怀里,抬起脸儿笑应的曼云应得干脆。 “知道你闷坏了,我才故意放你一个人在林子里傻乐的!” “我晓得!多谢夫君帮忙绊住了大哥!”,曼云亲热地把住萧泓的手臂,笑意盈盈。 “不如明天起我就尽量带着你在外面多走走!”。得句谢的男人立即放柔了声音,眉间眼角尽盛了蜜。 “不要!”,曼云反倒立时被吓住了,“我们还是老实呆车上。我可不想让你棍伤未愈就又……” 原本还带着几分俏皮的轻怨到嘴边急刹,突然又想起旧事的曼云粉颊刷地一下雪白,直盯着萧泓的目光炯炯,抓在他手臂上的素手也狠下了力气。 棍伤方愈就又添箭伤,正是前世北归路上萧泓的经历。带毒的一箭,正是他与她一世孽缘的直接起因。 “世上事总是祸福相依,谁又说得清呢?”,重坐回到车里,抚着萧泓枕在腿上的黑发。没来由一阵儿心悸的曼云低语轻喃。 前世里萧泓强夺高家妇的那顿打是在云州军里的私刑,杖二十,行杖的还特意手下留了情,结果活蹦乱跳的萧泓就在路上挨了箭。 而这一世,行杖是在沈约的水军大营里,不但添了数还多下了力气。 这几日看着萧泓伤重心痛,但是如果能因此免了让他缠绵病榻长达月余的毒伤,平安无事地回到云州,不也是好事? 曼云狠狠地攒住了萧泓的手,一字一顿地道:“萧泓!夫君……我不想你伤口有事,也不想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要不一路我们就老老实实地呆车上,待到扎营小歇,就在营地中走走就好?” “周曼云!女人都你这样一瞬一变神神叨叨吗?”,萧泓的眼睫困惑地眨了又眨,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 十月初十,将归云州的萧家军驻停在了甘州西路县季坪。 醒目的中军大营扎在白固山山脚,而山脉南麓和扼着要道的几地也各设了军营拱卫。 月轮渐升,清冷晖光勾勒着山坡上的一行剪影。 “从夏口离开的那几家可有异常消息报来?” “崔家已平安回到林州……白董两家还在路上,快到永峡口……” “沈约在夏口失子,若是幕后人有心把事搅得再大些,要以沈约报复之名狙击白家,永峡口是个极佳的伏击之地。说来,当日议计我都动心想在那处设了伏兵。”,风中爽朗的笑声透着淡淡的遗憾。 “等过了甘州就要转道洛京,所以明日里要尽快把跟着的吊靴鬼清干净!” 萧家派员跟踪别人,但也同样被人跟着。云州军一路回程,已发现到了几拔缀尾的,来路复杂。只是不想被人发现萧家提前在洛京做的小动作,才一直装着糊涂。 “世子!时候不早,还请回营吧!”,马鞭稍抬指向的是山坡上一处不显眼的营帐。 山下豪华亮眼的中军帐不过是虚架。虽说已作疑阵,但时近亥时,山风清冷灌入衣领还是让负责防卫的马都尉直觉得脖颈一阵儿虚冷,索性建议坡上的几位早撤早好。 “老马总是小心谨慎!”,赞扬声中隐带着笑意。 从善如流预备回程的众人,附合而起的大笑声响亮非常。 原就绷紧了身体的马都尉脸皮不由一抽,紧接着,巡瞥到山林某处的双眼狠敛,示警吼声出喉,“有刺客!” 黑暗中的密林里冷光一闪,一支长箭带着幽光,破空而来…… 第252章 月徘徊 是世上的女人都有着千变万化的面孔,还是自己怀里的女人有着独一无二的善变?周曼云刚才就为了搅黄自己出行的一番唱作,简直是令人发指! 营帐之内灯光昏黄,萧泓揽着妻子的肩膀有种哭笑不得的无奈。 军医齐衡所供的齐家伤药验方实效明显,男人年轻身体也有着极强的恢复力,萧泓自觉身上带的小伤别说出去走走,就算是正面对敌拼死拼活地打上一场也根本不在话下。 可一个时辰前,他还是为了周曼云突发的小性儿借伤婉言推拒了兄长夜游白固山的邀请。 虽然他理解曼云独自一人随军北上的辛苦,在萧泽派来相邀的侍卫面前给足了妻子面子,但等人走了,终究还是忍不住跟妻子理论计较了一番。 只是跟大多数时候一样,再有道理的严词警告在看到曼云从眼圈到鼻头都泛着红的可怜样儿时又一下子软下了音调。 “唉!”,一声长叹,萧泓把曼云的侧脸紧压在了胸膛上,轻声道:“曼云!别的不说,你再怎么担心也不能当着人面乱讲那些乱七八糟的。” “西天路,寄魂坪,白固山头百头供……萧泓,这不是我乱讲的,甘州地方志就这样写着季坪白固山。” 此前在萧泽派人相请之时,曼云小声在萧泓耳边嚷嚷了半句,就被他立即伸掌堵住只发出了串吱吱唔唔的声响。 “我知道的。因为这里从前是五百年赵齐相争古战场,不但坡上有兵营遗迹残留,还有传说中没被发现的万人坑……你们女人家心思柔软,总是觉得在这种地方要避晦要小心,可是大哥他们要夜游看的不就是这些?” 男女天生差异,自诩爷们的男子汉到了古战场自然就打了鸡血,传说越是凶残倒越是激起探幽之心。只不过很多时候。穷讲究的就是个做得说不得。 “你说的这些让别人听到,好些的会说你危言耸听,遇上过分的会怪你恶意诅咒。不是真怪你。只是怕你因此受伤……明白不明白!” 捧着曼云的脸,萧泓紧拧着眉头。严肃郑重。 “我明白!只是这个地方……好吧!是我多想!”周曼云的应答带着淡淡的沮丧。故地重游自然想将所有的隐患掩于无形,如果可以由她作主,她根本就不想驻营在白固山。 “那你保证,下次大哥再邀我,不能象今天这样不讲理的拦人了!”,萧泓笑着乘胜追击地追问一句,伸出一只手掌等着与妻子击掌相约。 周曼云的纤纤素手犹犹豫豫地抬了起来。 “六……六公子!”。帐篷的门帘外突然传来一声尖着嗓子的急唤。再接着,迅速跑进来的侍卫贴在萧泓耳边悄声撂下了石破天惊的一句。 萧泓霍地一下站起身,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直冲帐门。还没出门就又猛地回折了身,将还一脸懵懂的曼云一把扯在了怀里。 周曼云的身子被紧紧地压靠在了萧泓的胸膛前,男人低沉的声音只交侍着,“跟我走!” 仿佛被萧泓带着足未沾尘就飞一般进了烛火洞明的另一处营帐,刚刚脚踏上实地的曼云。立时觉到了周围气氛的冷凝。 几道焦虑不安的目光飞速扫过她的脸颊,又更快速地落在了萧泓的身上。 帐内榻上正躺着昏迷不醒的伤者,专心做着急救的齐衡,还有夹着毒息的血腥气…… 一如从前的暗杀还是发生了,而这一次与萧泓无干! 明知此时应当悲切。应当惶恐,但是已为萧泓是否能躲过此灾悬心了许久的曼云,突然不厚道地有了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曼云!”,不等她紊乱的心绪再生感慨,萧泓的大手伸出,已将她直接拽到了榻边,“帮我治好大哥!” “好!”,曼云下意识地应答,立即得了萧泓在肩头上的重重的信任一摁。 “马都尉此前的处置得当,大哥受伤事继续保密……各营维持原势不动,暗调邓曾两部向中军靠拢……烦劳韦先生排检刺客来源……” 从长兄榻边迅速立起的萧泓眸光寒冷,面容沉静,直接抢过了云州军的指挥权。 兄危弟替的基本规则,在从云州出发时,阿爹就交代过。现在,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和资格躲在一边哭泣自责。 营帐内原本紧绷的冷肃在萧泓连串的命令声中渐渐缓和。 其实即便萧泓命令未下,有些事情众人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只不过,在萧泽遇刺昏倒的情况下,军中必须要有根可依赖的主心骨。 这样很好!从萧泓进帐起,就一直不错眼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的韩述长纾口气。危机时刻,最近让军中众人暗怨有些软蛋的萧小六算是没辜负萧家期望,表现可圈可点。 “齐大夫,世子的伤交给我吧!”,众人身后突然传来的清丽女声,不禁引人扭头相望。 齐衡直接向后退了一步,将榻前的位置让给了周曼云。 “不相干的人离开吧!” “我们换地方!”,周曼云的冷言吩附,立刻得到了萧泓的高声附合。 “换地方?留六奶奶在此……”,韩述的右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跳,一阵儿心悸。 要留下的周曼云,身份虽然贵重,可正是最近世子让他暗中盯着观察的。何况刚才被萧泓搂进来的女人暗露出的松口气表情,他看得很清。 “军中议事不好在此相扰救治,换地方!还请,还请……韩先生留下在此照看大哥。” 韩述微笑点头相应,萧泓垂下眼帘,心中轻轻一叹。 军中各人有分工,韩述的实际职责萧泓有所了解,韩道方的谨慎小心,萧泓欣赏也能理解,但是他对曼云显见的不信任多少让萧泓有些不痛快。 不过,她也不需要别人廉价的信任。 萧泓回头看了眼曼云俯身靠贴近长兄的侧影,转回身,大步流星地领着一队神情各异的将官,离开了萧泽的营帐。 “淬毒的倒棱箭射中右胸,虽有软甲挡着,还是见了血。不过还好,当时身边侍卫就急给世子塞了清雪丸。”,不过还好,也就只有齐衡这样又犯了魔怔的大夫才说得出口,而紧急止毒的清雪丸却是齐家秘传。 “将血液流动降到最低,以防见血封喉?” 看着齐衡点头,曼云伸手撑开萧泽的眼帘探看了下,又顺着摸向了男人如覆霜雪的脸庞和脖颈,呼吸几不可察而心跳也象是停止,但是确实还好,人活着。 比萧泓前世相似的毒伤,但要更加重些。只是要知道到底是什么毒,还得把擦破皮就渗进体内的毒液弄出来些看看。 一只手压着萧泽胸膛上的伤口,另一只手努力地探针试了试,毫无所获的周曼云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因了清雪丸的关系,毒血凝于肉,不流不行,但是要挤出来困难重重。 “剜肉取血?还是让找个死士来吮血?我本来想这么做,可就怕一时不慎不但去毒不净,反倒让本来凝住的毒液流向心肺。”,见接手的曼云也为难,齐衡立即提供了此前的盘算。 “把握如何?” “五五之数吧!” 周曼云眸光一暗,如果前世今生兄弟遇了同样的情形,那么当日的萧泓就是齐衡用五五之数救下的。 “只有五成的把握不可以!想法子,再想别的法子!他是景国公世子,公府未来的继承人!”,立在一旁的韩述吼了起来。 “你坐一边去!”,曼云顾不上礼貌,回头怒喝。 同母所出的嫡兄弟,因了年岁差异,差别还是巨大的。五五之数,做弟弟的萧泓赌得,但是萧泽赌不得。 虽然心中暗替自家男人感到不平,但理智想想,曼云也知道在旁人眼中,这样的区别对待是没有错的。 “他让我救你,他信任我能救你!”,曼云低下头,专注地盯紧了萧泽的伤口。 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牢牢地盯着看着。端坐在椅上的韩述双掌五指乍着抓在腿上,心中暗生恼悔。 世子将侦察周氏事交到他的手里足见信任,可刚才在萧泓清冷的眸光中可以看出,自己养气功夫欠缺还是让他看出了些端倪。 周氏能完全信任吗?韩述带着轻怨的眼神又落到了自动将自降为下手的齐衡身上,眉头紧皱。 要是周氏在救治过程中动些手脚,可不好说…… 再接着,重将目光凝在周曼云一双素手上的韩述,呆愣地站起了身。 周曼云的手缓缓地捻动了会儿,猛地低下头,凑近伤口的檀口用力一吮,一口寒如冰水的血水充斥了口腔。 齐衡立即从一个侍卫手中抢过盂盆,凑到了曼云的身边。 半口血水吐在了盂中,另半口却是咽进了腹中。静待银子帮忙一起得出结果的曼云,安静地闭上了双眼。 磨擦着五脏六腑的蚀痛并不霸道,清浅而又缠绵,象是流转的光漏一分一寸缓慢地打着拍子,浮涨升落。 “月徘徊!世子中的是月徘徊!”,一双星眸在满帐屏息静待中缓缓打开,尽透欣喜。 第253章 李代桃僵 虽无手上并无解药,但探明了萧泽所中何毒,原本需要冒险一赌的治疗又多增了二三分的把握。 “月徘徊”的配伍及相应解药的方子迅速地被曼云写了下来,递到了齐衡的手里。平日还算稳重的齐衡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接单的手轻打着颤。这世上医家自珍,而毒家更甚,就这样轻易得来的毒方让他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军营里有什么药我并不清楚,配药还得偏劳齐大夫。”,曼云素脸冷清,低头轻语。她孤身一人混进军中的,银子也只能带着她们曾服用过的毒药。现下的情形,她只能寄希望齐衡能藏着对症的药物。 按着看到的表征,前世里萧泓十之**也很是中了同样的毒箭。只不过没有萧泽的好命,现在想来,他不仅被冒险试治,而后所用的汤药也并不能完完全全尽解其毒。那个萧泓也算可怜,也许就带着一身的先天后天的隐疾伤痛一直坚持的活着。 虽然,曼云现在已努力地将前世今生分开,尽力让自己毫无芥蒂地面对今生所爱的萧小六。但不知怎的,在这样的时刻,她突然对着前世里的那个男人心生怜悯。 也许,也是前世因,今生果的一部分? 曼云不敢想得太多,手中一根银针稳稳地扎进了萧泽的期门xue中,接着又是一根……针灸缓毒,如果师父徐讷用他的蝎尾十三针会做得更好,只是现在她只能尽力多给正在配方的齐衡争取时间…… 外行人看热闹也看得糊涂。韩述的眼睛有些不够用。先是曼云叫破毒名又接着迅速地密扎数针,紧接着,齐衡一脸欣喜地从药箱中翻出了一瓶象是压箱底的好药,大约说了药xing得了曼云认可,紧急地喂了萧泽,又张罗呼喝着按方煎药,忙得不可开交。 待等帐内重现安静,周齐二人也再无动作,韩道方先生终于松了口气,可一稳住了心神,就又重拾敏感。 “这种月徘徊是属南召之毒?” “是南召毒。配毒不易,刺客得来应当困难,循线找了幕后也还可行。”,周曼云侧脸看了眼韩述,直接回答。 “六奶奶的师门对南召毒很熟悉。不知究竟是何门何派?” 果然!能做大事的人,无论身处在何种环境都不轻弃了属于自己的专业本行。曼云将视线凝在萧泽的伤处,对着韩述低声道:“家师只是个普通的南召人。刚才齐大夫用的秘药还只是初步,世子的xing命并未脱险!韩先生还静等齐大夫配药吧!” “没脱险!没脱险,你们怎么就……怎么就……”,一口老血险险地将要破喉,韩述直觉口中苦涩莫名。 “急有用吗?韩先生不妨放宽心等等。”,曼云淡然一笑,轻声相应。医者难得不过是自医。也许因为躺在榻上的伤者是萧泽,而不是自家丈夫,所以现在曼云虽急,但真心不慌。 世子说得不错!一个擅毒的狠心fu人如何能做了世家fu?如果有一天她为了自身利益与夫家为敌,是否也依旧会如此从容,或是冷漠?韩述双目重新又直勾勾地盯上了周曼云,眼中寒芒敛敛散散,顾忌思虑如麻线一般匝匝绕绕,絮怀不散…… 不远处,一顶转充作中军帐的灰se帐篷里,挟带着一身冷气的萧泓背着双手,目光直落在高挂而起的行军地图上。 “过了甘州就转扑洛京?大哥好象没跟我提过?”,待细研清楚后续的行军路线,萧泓才缓缓地开口问道:“据着孜州、华州等地的王节,从幽州逼近的伪齐……当日正是洛京匪盗压力剧增,泰业帝才弃京南巡的。现在京城已将被合围成个口袋,我们还要重往袋子里装?又再重演夏口救驾的情形?” “因要保密,世子交待到明日拔营之时方通知各部,六公子您这儿……世子今晚约您夜游,应当本想向您细说的吧?” 营帐中除了萧涨也不过四五人。在他们中,眯缝小眼,留着一把山羊须的韦容韦元让的年纪最长,已算得上萧家兄弟的父执辈,也就由他领头向着新换上的主帅做了解释。 因伤在身,萧泓已错过数次军议,而萧泽在此前兄弟几乎天天都会有的共餐中就压根没有提过大军将转向洛京的打算。没来由的有种被长兄轻看的挫败感,萧泓突感鼻头一酸,对着地图轻吸了下气。 立在萧泓背后的幕僚将官隐晦地交换了下眼se,只有眼睛怎么也睁不大的韦元让没有丝毫察觉,稳步向前,伸手探袖将整理清晰的文书记录递到了萧泓手上。 主帅萧泽现在昏mi不醒是事实,大军需要继续前行是事实,而论了资格和规矩,萧泓相替也是必须接受的事实。已然过了知天命年纪的韦元让,安然顺天,不会跟着已成或将成事实的琐事较劲儿。 韦老这是要信了萧小六! 得了暗示的众人,齐敛住暗地的小动作,帐内鸦雀无声,只听得萧泓静翻着纸页的沙沙声响。 韦元让依旧老神在在口鼻观心。 “韦先生!明日继续按着大哥此前布置的路线行进吧!”,萧泓返身伸手重将卷宗放在了韦容的手上。 “六公子英明!”,老头子实心实意的赞声低沉地响了起来。韦容实际早已打好引证论据的长篇腹稿,年方及冠的年轻主帅不用苦劝,替他省了力气唾沫,韦老头满脸的笑纹也变得舒展自然也许多。 “大哥已确定的路线,明允自会照行。但此行凶险,还请各位鼎力相助……”,萧泓团揖施礼,态度诚恳。 改道而行的路线虽然是此前定好的,但正如萧泓此前提出的疑问,此行路上将遇到的敌人不少,战局瞬息即变,如果要真的按萧泽此前设想突入洛京达到初始目的,他也必须得到军中部将的支持与配合。 此时帐内不过数人,他们诚惶诚恐的还礼和表忠,有多少真多少假?而等会儿升帐将面对的更多将官,还不知会用什么样的眼神儿看着自己? 温和地安抚着长兄的心腹,萧泓心中轻叹,没有半点权柄在握的飘然之感。也许是从前被周曼云打击惯了,原本世人必爱我的少年意气,现在已在他身上找不到了半点痕迹。 “世子负伤回营此前并未传告三军,不知接着六公子将如何打算?” 萧泓静了会儿,盯上了问话的马都尉,沉声道:“世子夜游白固山,有刺客来袭,数名shi卫伤亡。世子安然无恙!” “六公子,营中众将还可约束禁言,可行军路上瞒不得兵士!” “何须瞒?不过是事实而已!”,萧泓踱步走到了桌案边,伸手捡起了长兄的银盔持在手上,轻声道:“如果要说有人受伤……就说萧六萧泓在昨晚旧未愈重又受了新伤。让他……让他和妻子周氏依旧随军西三营,一起北上好了。” “老朽认为主帅此议不差,马都尉多派些人手护好六公子夫妻!”,韦容望着萧泓,欣慰而笑。因年少离了云州久在江南的六公子,此前他并不熟悉,但从萧泽遇刺事起,他倒是越看萧家小六越顺了眼。 “军心不可动!”,萧泓缓缓地移步坐上主座,一脸平静。 众人相互看看,如同往日一样按部就班地各归其座,只有马都尉走到了营帐门口,神情肃穆地迎了一个又一个听传而来的中级将官…… 因刺客事临时召集起的军事会议,快速而又简洁地在二刻之内就交代完毕,从帐中散去的众将抿嘴绷chun,庄重严肃。 隔了半刻,银盔银甲披挂整齐的“萧世子”从帐中出来,在一堆shi卫扈从的紧密包围下仄进了正安置着伤员的帐篷。 云州军中所有人都熟悉非常的铠甲刚进帐亮相,帐中所有能动弹的人都惊异地起身而立,只有周曼云一动不动地靠在榻边,眸光冷如冰刀地直接剐到了萧泓的脸上。 戴得异常沉重的头盔摘下置在臂弯,萧泓闪开曼云啮人似的目光,先走到了韩述身边,“韩先生!从今日起明允将代行长兄之责管理军中诸事。不过,韩先生您职权内的事,还烦请您自劳心,待大哥醒后,您再向他报知即可。” 虽然毫无怨尤地代了长兄的“世子”之职,萧泓还是冷静地剔掉了部分责任。就如韩述负责的那部分,他不宜碰也不想碰。 “属下遵命!”,遵命二字从韩述的嘴里挤出来,百感交杂。 “萧泓!你穿自己的黑甲不更好吗?”,看着萧泓向自己走来,周曼云气恼地扭过头,闭上了双眼,xiong脯微起微伏。自家夫妻,只看着萧泓一进门,她就明白那家伙要对自己说什么,一口闷气憋着,难受至极。 “娘子!我最爱重的兄长,我也只能将他托付给我这世上最信任的人。”,萧泓轻叹口气,依旧没皮没脸地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周曼云搁在身侧的纤纤细手。 周曼云眼眶一红,甩手挣开,蹲身施礼,“世子还请自重!”rs!。 第254章 风云 泰业十一年十一月十八,陈朝天子驾崩于江南陪都建阳,太子齐嘉灵前即位,诏令天下。 新帝不过是个五岁大的孩子,又无生母,宫中位份最高的太妃张氏直接晋了太皇太妃依旧在内廷带着小皇帝,而朝廷之事尽委托给了泰业帝大归前指定的五位顾命大臣。曾拟诏立太子的高恭高长德依旧侥幸地敬陪末席。 建阳城里隐有传说,乘舟而来的泰业帝实则被御辇抬进建阳行宫时就早已没气息,不过是从内而外一致都瞒着天下,只待着南逃的朝廷安顿下来才正式对外发告丧讯。只是真相,在大行皇帝停灵,行宫暗地又进行了一番血腥清洗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现在挟着小皇帝占据行宫的那些人究竟是谁? 瞪着一双溜圆金瞳的紫晶不得而知,它惬意地靠在吕守的怀里,对着缓缓在身后远去的宫殿毫无眷恋。 “紫爷爷,我们真的要离开了……”,打扮得象个富家二世祖的吕守抚着紫晶的软毛,喃喃之语,不舍而又惶恐。 他不晓得在泰业帝去世之后自己依照吕正嘱咐带紫晶和潜藏苟活下来的青龙卫一起北上寻人,是对是错。但是,不离开建阳就是个死!曾经合作过的盟友现在是正死死追踪着他们的敌人。 听得外面侍从的示警敲窗,吕守立即放开了双臂。紫晶一个蹿身不见了踪迹,而刚才就一直在吕守身边默默端坐着的一名女暗卫迅速扑身粘腻在了他的怀里,巧笑倩兮。 无家可归!从童年起被藏在黑暗中的一群人从来没有如此刻一样的惶恐不安。也许凭着自身能力,他们每一个人在这世上都能勉强活下去,但是现在他们还是更愿意按吕正的遗命寻找下一个“主人”。因为束缚已成了戒不掉的习惯,没了主人该怎么过。他们不得而知。 一路水陆颠簸,仓皇北逃的青龙卫残兵与新帝发向北方的诏令几乎踩着同一个点子。 皇帝山陵崩,应当是件举国同哀的大事。可是过了沱江越往北行,他们就越发现市井百姓们对那位弃民南逃的天子死活根本不关心,而更愿意捕风捉影地听着从北边洛京传来的各种消息。 沱江为界,泰业十一年冬。广袤的北方大地展开了副泼墨重彩的宏大画卷…… 而初次独立领军的景国公世子萧泽横空出世,在千里战图中俨然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光芒耀眼。 十月中旬,萧泽以白固山遇刺事问责甘州。因未得到满意答复,索性在将离甘州境时突然折道转袭平岗、通安,不复西归,直接将复仇的矛头指向了东南方向的慈州定襄侯沈约,改道东进。当时,天下有识者皆笑其深得乃父顽劣无赖的真传。蛮而无理,暗算着萧家子遇挫折戟之时,闲等着这位世子会在何处将手中的三万云州精卒尽数赔光。 十月十八日沈约怒斥萧泽受人挑拨行事狂悖的告文才热乎乎地出炉,神出鬼没般的云州军先锋队伍居然绕过慈州边境突袭孜州潜山关,从西北方向直逼华州。萧泽谦逊回应了沈约的公告,直指他最终实际确认的凶徒应为僭称大华帝的贼寇王节…… 萧家子是真有实据还是疯狗一样一路狂奔见着谁就咬谁?各种各样似是而非的猜测满天飞,但过了十一月中旬,留下的质疑只是对萧泽所行的目的。而并非他能力。 羚羊挂角,举重若轻的几次击奇突袭从战术上可圈可点。随之展开的一连串军事行动足称绚丽。仅七日即告突破华州樊峙坚城,擒下伪华帝王节的“运气”,更是令举世哗然。 腊月十八,云州军打着拱卫皇都的旗号兵临洛京城下。 洛京城中人心惶惶,以为疯转了一圈的萧泽居然想冒险进犯陈朝都城。可不曾想,一路狂飙突进的云州军并未攻城。反倒放缓步调,如稳操胜券的猎豹一样优雅而又从容地逡巡着属于自己的领地,围点打援,一口一口将四方各怀目的的“援兵”拆吞入腹,干脆狠辣又不失缜密。 好不容易熬过大年。困在洛京城中僵守呆望了近半月的洛京守将大都督史诺终于绷不住面子,主动修书移请萧泽入城一叙。此时,泰业帝于江南驾崩的诏书也已到了北地,明确新年将改元“永和”。 洛京城外,萧泽刚以待父决策为由婉拒。而几乎同时,从洛京到云州沿线开始,景国公萧睿公开质疑泰业帝驾崩真相的檄文铺天盖地地漫散开来。 萧家子要做什么或是景国公要做什么,到了这会儿,已然天下皆知。 但即便路人皆知又如何?后知后觉的人们这才发现,此前萧泽天马行空的进击牢牢吸住人们的眼球,但就在众目眈眈之下一条自西而东由云州到洛京的坦途已在甘州接驳成功,荣耀回归洛京的景国公萧睿率领着打着匡扶陈朝正统旗号的大军,以其四子萧湛领先锋军早已稳健地踏在路上,一城一池向着洛京节节推进,沿途归降者众。 京城的留守官员中有人给史诺出主意,建议守兵主动出击突袭拿下近在咫尺的萧泽,以求逼退一路摧枯拉朽的云州军。此念方动,防卫森严洛京城中突然冒出一支异军突起,声称早已受父命潜在洛京保护真龙帝子的萧家三子萧渊立在皇宫太极门前,健壮双臂一手抱着一个的俩孩子,正是孝宗孙齐王子。 皮黑心黑的萧渊仅凭城中暗潜下的千卒,笑对城中数倍与己的洛京守军,悍不畏死,倒用手中无形的绳索套紧了各位王公大臣的脖颈。 里应外合,剑悬于首,还守个鬼城!原本觉得凭借洛京巍巍城墙至少能坚守三个月以上的洛京官员,立时掉头纷纷劝解着史诺让守军解甲弃械立即归降。 洛京城防于正月初八被萧渊带其八弟萧泷全面接管,力邀长兄入城主持大局的书信诚恳发出。 三个多月来,如北下的凌厉寒风一样横扫河洛的萧泽居然在此时忸怩地犯了矫情。扎营洛京西郊当年老景国屯兵的小西涧。最后,回书答曰祭告先祖看好了日子,正月十六才能进城…… 正月初十,距离洛京西千里之外的渍县付家堡,正隐着一座沉静肃穆的兵营。 两天前刚驻营之时一杆萧字大旗高高扬起时,乡中学问人打听完耐心讲解。一下子让小民们放下了心。历代景国公的故事早就进过说书人的话本,现任景国公萧睿还是孝宗皇帝的嫡亲小舅子,还有最近风头强劲拿下伪华帝人头的萧世子……萧家是好皇戚这一认识已在民间根深蒂固。 村民欢迎的态度自然会报到将营之中,端坐在主座看着文书的年轻主将对此很是受用。而现在案上一纸刚送来的急报,更是让他俊朗的眉眼,尽带喜意。 “世子!您该用饭了!”,被侍卫让进帐中的年轻女子裹在一身黑衣里,平淡的语气和冷肃的表情一如既往。只在放下手中托盘,瞥到男人手中信报露出的几个墨字时。嘴边带起了一丝丝笑纹。 “军中大事岂容内宅妇人觊觎。”,淡瞥了低眉顺眼的周曼云一眼,萧泽将信纸丢进脚边火盆,待烟袅将散,又就手泼下一碗残茶。 觊觎?就冲着天天念经似的烦人,也不会让人有半点想看信件内容的想法!周曼云傲气十足地挺直身板,不屑一顾。 虽然她是看到北来的传令兵进营,才又抢了平日避之不及的送饭活计。但所求也不过是能看一眼就好。刚才偷瞄到那字是萧泓亲笔,她也自就心满意足。不作他想。 这三个月,她快熬疯了! 从白固山那夜起,周曼云就充了萧泽的专职大夫,一直跟在了萧泽的身边。起先几日,他们还是跟着大军一起行动的,但最后为抢战机。萧泓还是对她说了抱歉将她与萧泽一齐就隐藏在了后方。 萧泽未醒,前军有信来,都是曼云拆看的。等萧泽脱离了险情能自查看军报起,倒就一眼也不再让她看上一看。小气得令人发指! “也不知萧泓现在如何了?”,周曼云背手望天喃喃。赌着某世子现下正眉开眼笑的表情,试探着能不能先挖出些信息。 “周氏!你出……”,还在想着信报内容的萧泽心情确实不错,本来要呵斥弟妇离开的话到嘴边又咽了,转而低声赞道:“说来,我家小六还真是天生的无双帅才!” 即便相处三月,但萧泽与周曼云平日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过,此刻那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骄傲微醺,让萧泽极想找个认同的人共同分享。 “转进洛京之策虽说是我此前定下的,有很多地方我根本想没想过可以那样做。这次进军,除了转袭平岗还有些韦元让的痕迹,可在那之后的行军风格都不是他们擅长驾驭的。鲜明,强烈……小六是天才!你知道吗?小六就是天才!如果这三个月,换了我本人在前线指挥作战,可能也不及小六万一。” “不是可能不及,是根本就不及!”,在萧泽的赞美声中,周曼云与有荣焉地笑眯了眼,快速的应合也尽抛了竭力保持的礼貌尊敬。 隐带兴奋的萧世子头一次对弟妇的冒犯不以为意,朗声大笑。从小带大的萧小六,一直以来就是他最心疼的弟弟,如今有着引以为傲的成长,萧泽顿觉两肋生风,心喜非常。 眼前的萧世子如果抛开了成见去看,也并非一无是处,也算是个不错的哥哥。 缓缓放平了翘起的嘴角,曼云看着也算是朝夕相处了三个月的萧泽,不禁轻声一叹。 中了箭毒的萧泽大约是在十一月初就已经彻底清醒了,那时,萧泓正领军突进华州。在看过由随行韩述整理来的资料后,萧泽表示不想破坏萧泓已然将成形的行军节奏,虽然略嫌有些冒险,但最终他还是以“阵前不易将”的理由拒绝追回正冒名顶替自己的弟弟。 而后萧泽更是明确表示不干预前军战事,只在后方主动主持起了保卫后勤补给及与云州联络的事务。 女人若有若无的叹息声钻进萧泽的耳朵里,他挑了挑眉,神色平静地收拾起桌面的书信,心中哑然失笑。 妇人之心不就那么大点吗?自以为还算了解女人的萧世子直接做出了判断。 “周氏,你尽管放心!本世子不会私吞了自家弟弟的功劳。你下去收拾行装吧,我们要在正月十三前赶到洛京!”(未完待续……) PS:无比基动地推荐:青衫烟雨《修真男配不好当》,男主邪魅狂狷,男配温柔忠犬。他存在的价值,就是为女主生,为女主死,为女主生不如死……。大神品质,必为精品,亲先收一个吧!忠犬打滚卖萌中! 第255章 手足与衣服 黑se骏马静伫在山岗之上,初春的阳光温柔抚过矫健身躯让它舒服地摆了摆头,紧接着在一只素手抓住缰绺之时,影骓更是兴奋地打了个响鼻。想来在短暂休整之后又能一路急驰,天生喜欢冲在最前的马儿耐不住地踢腾起四蹄。 “周氏!”萧泽刻意压低声的怒喝响在了正牵着影骓的曼云耳边,高抬起的马鞭指向了队伍中的一辆小车“从现在开始,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呆在车里,否则……” 否则如何?抓缰的手自然放开,周曼云低头老实地一路儿小跑到了车边,掀帘钻厢,动作麻溜。就在被喝的时候,她已飞快地估算过路程,大约在日落黄昏时,北上的队伍就能赶到了萧泓扎营的小西涧。这当口,不去横生枝节跟萧泽作对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在那些不晓得兄弟易位的普通士兵眼中,弃马就车是小六爷怕妻子入营时被世子挑剔。要知道此前的三个月中,影骓一直都被六奶奶周氏抢去当了座骑。 玄黑甲,饕餮盔,还有似鬼似怪的铁青面具,除了韩述及十余名近身shi卫平日还见了真容,这段时间里,和弟弟身量仿佛的萧泽沉稳地将自己藏得严实。只是,对“妻子”的态度从完全清醒起那一刻就冷淡至极,伪装热络,他既不屑也不能。 “难得……还算识时务!”队伍缓缓起行,萧泽的声音瓮瓮地在面具下轻响,紧盯着车窗的眸光复杂莫名。 三个月的相处不长不短,也够他见识到周曼云的模样了。不糟!ting美……甚至在当日昏沉中初醒的头晕眼眩中,他还有那么一瞬失神觉得坐在榻边紧捏着他手腕的女子,恍若天仙。再然后,温柔大度的看护,专注认真的大夫,嘴刁心狠的怨fu,并绺而行的伙伴……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与平常女子的截然不同,让小六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又或许,寻常男人努力地收集着各se美人,也不过是想找着一个无论何时何地都鲜活可爱的“真人”? “当了和尚就指望世人都是秃子!”想起从前曼云怨言的萧泽哧地发出一声冷笑,面具上lu出的双眼重复了理智的冰冷。 车辙吱吱扭扭辗过人烟稀少的京郊故道,穿过寸草未生的荒芜原野,当一片整肃兵营象是从天边浮现而出之时,渐转渐快…… 曼云静坐在车里,一张略显神情冷清的俏脸微低,从容淡定的眸光敛凝在自个儿的膝上。只有一双纤纤玉手,在从听到车外号令对答起就死死地捏紧了衣襟,指尖心上尽打着纠纠结结结。 “六奶奶!世子要与六公子单独相谈,请您先回营帐歇息!” “等他!”曼云一个飞扑掀了车帘,尖声叫道:“我就在这儿等他!”。车子停靠的二丈开外,一座环围着木栅旗帜的军帐端立,护卫把守的帐门紧闭不透半点,可就这样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形依旧让她心跳如擂。 “我在这儿等着就好!”身子向车里靠了靠,喃喃重复请求的周曼云的脸se刷地一下通红。 旁人估mo着会把自己当作一时一刻都离不开丈夫的小媳fu,可谁知道,夫妻俩实际已几月未见,心悬肝牵。更何况,刚才自己那句等他的尖叫声,说不得早就被那个胆敢狠心抛妻的坏人听得正着。 进帐回报的shi卫重又出帐,说是世子允了曼云外等,神情严肃得让曼云忍不住狠猜别人是在心中憋笑。一双素手抬起,懊恼地捂住了火烫的脸颊。 过了好一会儿,曼云从lu缝的指间看到一队shi卫捧着热水、手巾等物快速进了营帐又快速地出来,才困huo地放下双手,不得其解地又紧揪起心“那俩兄弟藏在帐里做什么?” 无有旁人的军帐之中,榻凳相靠,早就撂掉盔甲面具的兄弟俩一躺一坐。 一张湿润的布巾子紧盖在仰躺着的萧泓脸上,而白se巾布上死死地压着一只大手,坐在凳上的萧泽手上用力,嘴角紧绷,眼底尽带笑意。 “哥!我被闷死了!”萧泓惊叫出声,待听到自己的声音拐了调,巾下的俊逸眉眼也不禁笑弯如月。 萧泽抹下了弟弟脸上的布巾,从榻边托盘抄起一把闪着寒光的锋利小刀抵住了萧泓的下巴,笑道:“从前我只觉得你天生鬓角修长整齐,是世间难得的美男子。但现在看来,萧小六说不准将来还会以美髯公之名载入史册。居然络腮连鬓?留着胡子倒也更显阳刚英武,酷似曾祖父……” 刀贴肤走,寒凉沁肤。等刀锋稍离,少掉半脸胡子的萧泓才尴尬应道:“哥!行军匆忙易容不便,韦先生就建议我蓄须遮掩。对外就当是萧泽主帅年轻为孚众望,故意提前蓄须。” 陈朝传统,男子留须一般要待三十而立后。须根茂密的年青人也都会将自己收拾得整齐干净,以免有故作老成之嫌。萧泽现在也不过才二十七岁,又极重仪容整洁,所以刚刚进帐看到了留着部络腮胡的弟弟,很是吓了一跳。 “我错了!刚才不该这么快下手!”本应再下手的萧泽拈稳了手中小刀,面带悔se望着弟弟的双眼,轻声道:“后日,正月十六入城,应该是留须的你和我同行才好。那样,为你正名可以少费chun舌。” “正什么名?”仰着脖的萧泓倒望着哥哥,带笑的眸子坦dang地写着疑huo。 “突进洛京的不是萧家长子萧泽,而是六子萧泓!”银se剃刀索xing扔回托盘,萧泽转坐到榻边,用力地扶住萧泓的双肩,正se说道。 “哥!”萧泓一声唤,大笑出声,半边重显清秀半边胡须粗糙的模样带着些滑稽“这三个月来带领云州军来洛京,不就是你的决策指挥。我不过是代你做了些小事罢了。” “萧泓!”萧泽先一声吼吼掉了弟弟脸上还象是在听笑话似的轻慢,才咬着牙沉声道:“你不是傻子,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也不想欺瞒天下人占自己亲弟弟的便宜!” “大哥!你……你当真?”萧泓的神se也凝重起来,ting身坐直望向了长兄。 在萧泽刚点头相应想说着后续安排之时,萧泓的双手反抓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哥!实际我都想过的。这三个月领军打到洛京的人只能是你,不能是我。爹爹此前刚发了檄文声讨江南小朝廷立位不正欺瞒天下,而今我们又怎能自揭兄弟互换,给人留下话柄……” “那根本不一样!我们可以说此前是为军事保密,或者更干脆就直揭了我在白固山已经负伤的事实。” “哥!不可以!”看着长兄主意已定的坚决神se,萧泓眼中更慌,忙扯着萧泽,苦求道:“哥,就这么算了吧!公事不论,你就当随了弟弟的一点si心,好不好?” “si心?你要能多点si心,我倒觉得更好!” “哥!你想想……如果……如果说这个三月领军到洛京的是我,白固山负伤留下的是你,那……那和你一起留下的曼云……曼云怎么跟人解释?” “萧泓!”萧泽腾地一下站起身,脸se通红。 话方入耳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弟弟质疑自己的人品,可只暴怒一瞬就迅速反应过来的萧泽,心中突生悲意,无法言表,只愣愣地盯住了小弟。 “大哥!你和曼云都是我的至亲,我想这三个月曼云也是实心实意地待你如亲兄。但是世人会如何去想?”就象当日夏口行宫,曼云也不过是为救如亲兄一般的徐羽,只因他们之间没有血缘……不,就算有血缘关系,你也仍会觉得她的行为轻浮孟浪,并非良家所为。” 萧泓忍了忍眼中不觉带上的泪hua,深吸口气,继续道:“在白固山,我亲自把曼云带到大哥的帐中,不就是让她充了那些为世人所看轻的医女?与患者肌肤相触,躬身看护,温柔相待?她做的一切,我都愿意接受,也会以她为傲,可是……可是我也明白,这世道不允许,这世道本来就对女人不公平……” “你可以把她,把她……”一句话梗在了喉咙口,一向英明果敢的萧世子憋红了脸孔,愣是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弟弟拒绝公开的理由让他xiong闷,而自己突然而起的疯狂想法更让他心悸。 “她是我妻子!周曼云是我妻子!我必须维护她的一切!”萧泓站起身,与和自己一样高的长兄端正平视,正se道:“所以,我要把一切可能加诸她身上的质疑,现在就抹干净。这三个月,我向韦先生他们也学了不少。世上很多事,只要我们说是事实,人们相信并且接受,那就是事实。这一点,哥,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就如萧家的军队经了数十年的厉兵秣马,暗地筹划,抓准了时机将进洛京,所为何来,有心人自然是心知肚明。但是现在世上更多的人会更认同那些“拱卫帝都,匡护正统”的招展旗号,接受他们所愿意接受的事实。 营帐气氛渐渐重又缓和到了兄友弟恭,重拾起的剃刀发出了沙沙的轻响…… “萧泓!这么换回来,你可什么都没有了!确定不后悔?”萧泽对镜打量着自己身上锦白se的国公世子常服,伸手稳正了头上金冠,直盯着镜中一角正束着玄甲的弟弟,冷声相问。 “我不过就是和哥换身衣服罢了!有什么后悔的?”萧泓大笑着凑过了来,展开手臂,将长兄搂了个结实。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但是不能换的妻子是主宰着这里的。 握拳抬起搁在左xiong上的右手狠狠地敲了敲厚实的xiong甲,装模作样绷了三个月严肃面孔的萧泓,不禁lu齿一笑,灿若春阳。接着,他伸手拿起桌案上的黑se面具扣在了脸上,转身抬步,毫不留恋地向着营帐外走去。 已解了马的小车静搁地在地上撑着,斜靠在车厢门口的黑衣女子,身姿ting秀,容貌妍丽,只是轻仰臻首望天的目光茫然地象个睁眼瞎子。 原本要清咳两声,提醒注意的萧泓在面具下促狭一笑,绷直的脚步放得更轻更柔,一言不发地走到周曼云的身边。 “周氏!你先回去!我们兄弟还有要事!”压低嗓子的语音刻意学着长兄的严肃无情。几个月的着意模仿,据韦元让等人的评鉴几可以假乱真。 “萧小六,你真的找算让我自个儿一个人先离开?”闻声转过头的周曼云鼻尖轻哼,无惊无喜,云淡风清。 好象做不到!情知才打半个照面被拆穿的萧泓索xing跨步突袭而上,伸臂抄手,牢牢地将假装要走人似的女人牢牢地箍紧在怀。 “想你了!”几乎同时而响的耳语相互低诉,男人全身上下仅lu在外的手掌被曼云牢牢地包在了手心里“笨蛋!再包成粽子,我也能认出你的!”(未完待续。!。 第256章 无能 夜深沉,星月朦胧,烛影摇红…… 曼云分明记得方才自己正稳坐在榻边细数着丈夫离别后新添的几道伤痕,几次yu言又止后,小心翼翼地凑近了闭目沉思的萧泓跟前细问来由,可刹那之间,就忽坠无边无际的绚烂星海,身浮云端。 压根就没有打算开口解释行军艰辛的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身体力行地向妻子直接演示着什么叫做奇兵突袭。越岭涉谷,叩关探幽,直把六尺榻当做了纵横捭阖的战场。无法防御的征服,对抗就是妄想,直迫得敢捋虎须的大胆女子早早地纳降称败,由他主导着完成一次又一次完美而又癫狂的进击。 驰骋过千山万水,这一刻,她就是他想扎根不去的丰腴沃土,是熬过严冬苦盼来的春江水暖,洄流漩涡充满youhuo,即使溺死其中也无所怨尤……恋恋不舍地放开曼云红肿的chun瓣,萧泓撑肘伸手抚上了妻子晕红如火的脸颊,灿烂一笑。 一滴豆大的汗水滴在了曼云的身体上,接着又一滴……如疯如狂的热烈,渐渐成了汗津黏腻的细致缠绵。 “我很厉害吧?”,萧泓低头轻碰着曼云的鼻尖,突然开口的问话中透着不容否定的自傲。 “厉害!”,曼云的眉眼温柔笑弯,玉臂伸出紧搂住了丈夫的脖颈,“萧泓,我们都还年轻呢!” “我还没说,你就懂了!”,年轻男人脸上的笑意更加开怀,俯身轻啄了下曼云脸颊,接着将脑袋严严实实地埋在了她光洁的颈窝里…… xiong中残留的一点点虚荣,一点点不甘也从此刻起统统埋掉。世上只要有称赞我的你存在,其他人的评价又算什么! 呆望着帐顶的萧泓长纾口气,将怀中熟睡的妻子搂得更紧了些,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正月十六,景国公世子萧泽领军入城的仪式,按萧世子的本意是要极力低调的。但洛京城里留下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们齐齐挤到城门,带动着大批百姓在军队入城时掀起了一bo又一bo的欢迎的热潮。 洛京文武官员拼了老命似的追捧,市井百姓的热切瞩目,在云州军队进城的前几日尽皆集中在了萧泽的身上。就连他进城骑的那匹雪花骢也被些个擅长编话本的闲人直扯得如同神驹下凡。 待发现萧世子似乎为人谦逊并不喜欢奉承而更重视手足之情后,消息灵通的大小官员在萧泽面前也开始提及了他几个弟弟的各种好。 胆壮气豪,忠心护主,勇力足以万人敌的萧渊,年纪虽小但不逊乃兄在城中“帮扶”过许多要员的萧泷,甚至现下没进城还正带着景国公大军稳步推进洛京的萧家四子萧湛也得了行军稳健,扎实缜密的评价。 “萧家老六好象也有跟萧世子一起进城?他是世子嫡出的弟弟……”,偶尔有人没底气地在众人面前提了个新方向,又很快地主动地自弃话题。 萧家的老六萧泓有什么好赞的?进城之前,没啥可圈可点的事迹,而进城当日就直接进了景国公府,十几天来一直就象隐形人一样藏在府中,让想努力发掘出他些个优点的人们也如隔着靴,半点找不到痒处。 “紫爷爷!我们真要去跟着他吗?”,洛京城一间茶楼的二楼雅间里,打扮得象个温雅小书生的吕守抚着紫晶顺滑的皮毛,紧锁双眉,忧心忡忡。 在黑夜里惶恐mi茫寻找目标的人,总希望自己要找的那颗星是天空中最明最亮最好认的。对于他们这些无家之人,所依附的应该是位强者才好。一路北上到洛京,吕守耳朵里灌满的名字尽是萧泽,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只让他恍惚着是不是当日爷爷交代错了名字。 他能坐在洛京城里喝茶,就是因为实际已换了主人的洛京城,现正向着四方敞开大门。不拒友,不畏敌,能做出这样决定的萧泽,应该会是位能力超群、自信豁达的主人,比之从前的主子应当强得多。 可惜爷爷交代的人不是他!一块细长的牌子翻在了吕守的手心里,盯着牌子上镂刻的龙纹星图,紧抿着嘴角的小太监嘴里发苦。 吕正临终交代他,让他带紫晶去守的主人也姓萧,不过却是萧家行六的萧泓。 着意地打听了几日,对于素不相识的萧家老六,吕守最深的印象就是此人极会受伤。 夏口朴镇受伤迫走庶兄,双桥临阵娶妻挨打受伤,到了白固山又受伤,险拖了萧家军后tui。若不是因为他是萧世子的嫡亲弟弟,这样的无能之辈应当早就死在路上了。 “我们先确认一下他是不是爷爷说的人再去找简统领,好不好?”,对未来主人很不看好的吕守拈了拈紫晶的小爪子,嘴里犹豫相问,目光却远眺到了景国公府的方向…… 提着meng着黑布的竹笼,穿着一身素青儒服的年轻人拾步下阶,缓缓地走出茶楼。穿街过巷,吕守的身后不着痕迹地缀上了几个各se打扮俱有的暗卫。 萧世子进城之后的行程依旧忙碌,特别是城中显贵们要拉关系叙旧情的夜宴更多。最初萧渊曾跟过,但没两次,就直接在众人面前直说了这样的酒喝着没劲儿要去城外摔打,而后就被萧西泽打发到了城外,出城时还顺道拽了萧泷。 明人眼里不揉沙子。也只有驻扎城外的主力军保障得力,在城里的萧世子才越安全。 这样一来,久未有人居的景国公府,在入夜之后,应当就只有萧泓一个主人。 午后的阳光晴暖,沿着中陶巷边行走的吕守,嘴角含笑,细心踱步,暗忖着夜访的路线,隔着三丈远的巷道另侧就是一段景国公府后院的院墙。 藏在竹笼里的紫晶突然直起身子,一个飞扑抓挠上了笼帘。吕守困huo地顿下步子,低声道:“紫晶,你觉得从这儿进去好?” 吕守抬目望去,平直的院墙上有个不大的月牙缺口,紧挨缺口,一棵还未发绿的大桑树将根粗大的丫杈横在墙头,如虬盘伏…… “没错!就是这口井!”,院墙之内,带着妻子荒院寻宝的萧泓,兴奋地向着突然盯着桑枝发呆的曼云招了招手,手指指向了自己脚边的一口深井。 银子是感觉到什么了?曼云轻抚了下刚才没来由心跳半拍的xiong口,提裙三步并两步跑了过来,眉开眼笑地蹲在丈夫的身边。 双手十指紧紧扣,萧泓将探头往下看的曼云扯得死紧,唯恐她好奇心胜要跳下去看个究竟。 三哥萧渊主动请缨去城外,萧泓也跟着动过念头,但最终还是不忍心将此前就抛下的曼云再一个人丢在城里。留给夫妻两个人腻歪的时间并不算多,景国公赶到洛京的日子已就近在眼前。等父亲到了,是不可能放着他躲在后院陪媳fu,而曼云这个新晋的萧家媳说不得还得经了番考验。 “其实父亲应该从心底并不排斥聪明而又有主见的女子。当年明昭皇……姑姑不过十岁,但就聪敏机智,躲藏之时先扶梯让贴身的丫鬟从那儿爬墙出……再接着抱着爹爹躲在了这口井下,才躲过代王之乱时的屠杀,为萧家保住了一点根苗。” “可是大哥对待女子的态度并不如此!不都说儿子类父?”,曼云好学求教,她也明白这段时间她要尽快从丈夫这儿多掏点东西出来,以防在公爹面前lu怯。 “我起先没多想过。但现在想来,他们也是因为害怕吧?那种因为心疼而起的害怕?”,萧泓对着井口摇了摇头,伸手拉着身边的妻子一同站起了身,小心地扶着曼云离开了他看着还是危险的枯井。 “曼云!我记得当年我刚到霍城也劝过你。那时,我就怕小小的你又倔又硬,会跟大姐一样。女孩子美丽聪明,又有自己的主见……很多时候并不比平庸些的女人得过且过的好。萧家两代皇后就很不幸,而现在云州的几个姐姐中,大姐的日子也最难熬。” “所谓难熬,就因为有知有觉,才会自找苦头奢想更多。反倒不能静不下心来去忍受?”,曼云轻叹了口气,眺望向远方的双瞳尽带了憧憬,“如果这世道可以变一变,女子不用一生被束缚在深宫或是后院,可以自由自在地和男人一样尽享自由,而不是成天地认命,认命……该有多好!” “这话说出去,你是要被世人斥了判经离道的!”,萧泓跟着叹了口气,将妻子紧紧地环在怀里。 “这些话,我不会在人前讲的!”,曼云反手拍了拍萧泓的脸颊,轻声地保证着。重历了一世,她才更明白世上去改变人的观念比夺人xing命更难,她不是无所不能的神,能够重生,能够得到背后丈夫的真心相拥,已然是侥天之幸。 “嗯!这样就好!”,萧泓鼻音浓重地模糊相应道,“曼云,我会尽己所能让你过得自在。但你也要记得,很多事不能强已所能。” “明白!”,周曼云紧握住了萧泓的胳膊,轻仰起俏脸,促狭地挤了下眉眼,道:“跟我兜了半天圈子,就是让我在处理那些送进府中的女人时放宽点心。” 美女慕英雄,估计大半还会讲点矜持不主动送上门。但这年头,“英雄”重英雄,就爱送礼时送了千jiao百媚的大美女。入住原本冷冷清清的景国公府十二日,府中暴增的美女,都是各家送给世子萧泽的重礼。 “是呀!反正那些女人又不是送给你家夫君的。你且受累帮忙看着,给大哥身边放两个老实的就好。都是人家送来的,他退又退不得……” “我真的不喜欢做这些事情!世子还威胁我,说是不早日还府中清静,他会考虑把美人转送给弟弟的。”,紧抓着丈夫衣领子的曼云,开始得寸进尺地jiao声求安慰。 “我又不会要!大哥难得吩咐你帮忙!好好做,早完早了!然后,我带你做你喜欢的……”rs!。 第257章 美人有毒 很多事拖延日久却悬而未决,并不是因为困难,而是做事的人情绪不佳懒得动弹。 周曼云板着面孔坐在小花厅的主座上,看着下首按着传唤一批批来请安的美人儿走马灯似的打眼前过,心中暗自庆幸。 萧家已离京日久,此前不管是城里的国公府还是西郊的金穗园,都只是留着一堆老弱病残看门。所以在这最初的一段时间,送人来示着亲近的各府有眼色地送着出身不算高的美貌女子,也不图着萧泽给啥名份,只说是充了姬妾,甚至是扫榻洗足伺候更衣的婢女也成。 因此一干儿美人虽说也是环肥燕瘦各有不同的韵味风致,但总体都还透着经过严格训练的安份守己。如果换上前世曾遭遇过的那些有点身份和个性的,现在的自己可能早被挤兑地恨不得以头抢地了。 朝露花开晚细雨,美人来又去,花厅里空余了个还要努力交出答卷的苦命人……曼云伸指揉了揉发疼的额角,长叹了口气。 好色的男人不可理喻,而有闲情去帮着男人打理后院的当家主母更是神人,幸好现在也只是勉强帮帮别人的忙,如果今生萧泓胆敢用这招来烦她,一把毒药直接给他灌下去,让世间就此清净才是最好的选择。 桌案上的名单由一份被拆写成了两份。一张上面密密麻麻记了二三十人,而另一张上不过四人而已。 仔细地又再把誊好的名单细看了一遍,确认了真人与姓名并没丝毫对错,曼云把墨迹已干的两页纸细心折起收拢在袖中,缓缓地站起了身。 立在一旁的蔡婆子见状立刻凑了过来,胖黑脸上堆笑道:“六奶奶!世子刚还派人来说要是你要是选好了人,就直接去他书房回一声。” 周曼云和气地冲着老妇点了点头。 弟媳妇帮着大伯哥挑着身边伺候的婢女。还单独去回报相见,换了世家名门中讲规矩的老嬷嬷必是会伸手相拦的。只不过,现跟着曼云的蔡婆子,原本只是景国公府留着看门扫院的老婆子中长得最好的,曼云进府得有人在帮衬就点了她,倒是忠心听话。也省了没必要的聒嗓麻烦…… “以后你和小六身边伺候的人,不会只要蔡妈妈这样的?”,萧泽上下打量了下曼云,将桌上写满名字的纸向她的方向平推三寸,沉声道:“我记得当日跟你交代是说挑出两个合用的又不悖了送礼人颜面的女人就好,现在所有的人都堆到这儿……你就都带回去给小六吧!” “世子!这份单子上都是还算干净的,长相各有千秋,世子看着谁的名字顺眼就随意点谁好了!两个三个无所谓!”,总有些被逼良为鸨感觉的曼云暗咬银牙。掏出了另一张只寥寥数人的名单啪地一下搁在桌上,屈起的手指轻叩,道:“而这些身上带着药气的,您尽量不去碰就好!说不准,早用早死!” “嗯!倒不算笨……这几个,我会让人去详查了她们原本的底细。” “其实这些说是干净的女人也保不齐背后有什么!说不准心机更重,藏毒藏得更严实,只是我一时看不出来!” 啪!男人双掌拍击到桌案上的巨响。一下子将正答话的周曼云镇住了,愣愣地看着萧泽扬起手将桌上的书卷统统愤怒地扫到地上。 桌案空了。萧泽颓唐一叹,靠身椅背,微微地阖上眼帘。刚才对面女人眼角眉梢的含嘲带讽,他看得一清二楚,也看得心头集了一堆儿莫名其妙的无名火,居然一时控不住地失了态。现在只能求个眼不见心不烦。 “世子都知道这时候收用美人风险极大,又何必非挑人做戏?美人有毒,英雄一世最后却死在弱女子的手上,可就真成了载入史册的大笑话!都打发,让身边干净些不行吗?”。。曼云盯着脚尖喃喃低语,声量不大不小正能钻到萧泽的耳朵里。 “那年清远……”,当年清远小六中毒实则在萧家里已引起了重视,来历不明的女子敬谢不敏,亲历其事的萧泽更是没再添过新的姬妾。再美的美人,也得有命享的道理谁都明白,只是现在不收下投诚纳贡的这一批,紧接着可能会有更多的送来,甚至还有人诚惶诚恐地在暗处盯着看着,直当收用了他家的女人就是肯纳了降书一般…… 只是这样苍白的解释对她讲,她根本就不屑一听!而自己若实话实话也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深吸口稳住飘忽心神的萧世子勾起抹冷笑,老神在在地闭目吐出话语恶毒,“周氏!你因善妒将小六拘着吃素,就还想逼着全天下的男人都得当了和尚?你且看着,现在不过是你们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等日子久了,六弟也自然会去寻了花荤。这世上,哪个老饕不想着拼死吃河豚?” 不管了,死去吧!心中憋火的周曼云握紧双拳心中暗咒。她已经再次对着前世死得很难看的萧泽出言警告,但是这男人纯粹就是找死的色胚子,烂泥扶不上墙。 “美人有毒?”,萧泽突然地睁开双眼,双手撑在桌案上直起身子,黑亮的眸子如同闪着犀利电光一样紧盯住了周曼云,哑声道:“周曼云!容貌妍丽,气韵灵动,自小习练药毒,举手投足极擅勾人心魂……你老实说,你究竟和那个善香教有没有关系?” “没有!”,周曼云斩钉截铁地直觉应声,待完全嚼明白萧泽话意后,更是打心底直窜火。 “没有就好!” 萧泽如释重负地坐回椅上,低哑着嗓子一字一咬地道:“周氏!不管你或是你那个师父此前让你学毒是否另有目的,你今后若是不能安生做了萧家媳或是伤到小六……我一定,一定会亲手杀了你的!现在!你赶紧给我滚回小六身边去!” 帮人选美没落了好处反而遭了猜忌,还被威胁着喊打喊杀! 被莫名其妙的萧泽吼骂着赶出书房太丢人!跨出小院曼云皱眉皱鼻,直到被来接自己的丈夫搂上,方才被打霜打似的俏脸上才勉强地挂上了淡淡的笑容。 小轩窗影成双。闲敲棋子落灯花…… 萧泓纤长有力的手指一粒粒拾捡着坪上棋子,望着对面输棋后就趴在罗汉榻的另一边耍赖不起的妻子,嘴中啧啧,“大哥还跟我说出门赴宴是苦差事。我可觉得陪你玩儿才是真苦。又笨又懒,真让人恨不得掐死你!”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周曼云利落地翻身坐了起来。接着却是绞着手指呆呆地盯住了萧泓的俊脸。 一枚棋停在了半空,“周曼云,怎么了?” “萧泓!你从前还跟我说过恨我入骨,要把我碎尸万段锉骨扬灰的话?”,她记得很清,这话前世今生,萧泓都清清楚楚地讲过。 “我就是说过,怎么的!现在还就想动手了……”,萧泓的一双大手直接掐在了曼云纤细的脖颈上。凝望着她的双眸带着笑闹的孩子气。 “萧泓!”,曼云抬起手抓住了萧泓搁架在她肩头的胳膊,认真地道:“我突然觉得大哥现在可能接受我了。” “日久见人心!是不是为夫让你主动给他帮忙的主意见效了?今天,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若我对你不好,他会杀了我!亲手!”,周曼云学了下萧泽当时横眉怒目的狠样,带着几分笃定道:“萧泓!萧世子肯纡尊降贵地亲手杀人不容易,对吧?如果他对人心有芥蒂。要么就是一脸高傲,尽显不屑。要么面上客客气气,暗中却使阴的,不整死你就不罢休。” “大哥哪有象你说的这样……”,半句话出口,萧泓自个儿先犹豫地含住了舌头。 “就是这样!我现在想着你们兄弟可能都是这样没办法好好说话的主儿。是不是唯恐自己把话说软了,就被别人得寸进尺?”。曼云拧紧了双眉,轻叹道:“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刺耳的话,听到别人耳朵里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如果换了心志脆弱的……是会被生生吓死的。” 就象前世的周曼云,就没有办法理解和接受这样的表达,深夜的反复思量中往往被记住的狠话吓得几几欲死。 那前世的那个萧泓有爱过那个懦弱无能的周曼云吗?已然决定今生不再纠结的傻问题不期然地浮上了周曼云的心头。喃喃欲语地贴到了丈夫的怀里,仰头相望。 人难自知。萧泓皱眉咂摸着曼云说的话,好半响儿,才轻声道:“曼云,我从小都爱学……” 刚扯起点思绪的回记被白嫩的小手一下子堵在了嘴里,周曼云瞥了眼门廊方向,眉间凛冽。 萧泓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展臂将怀里的妻子搂得更紧了些。 “六爷!世子有信让小的给您送来!”,轻若不沾尘的脚步声伫停门外,一把略显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 萧泓低头看了眼被妻子扯住的衣袖,笑着对外扬声应道:“那你就送进来吧!” 穿着侍卫服的年轻男子低声应了,掀帘仄进了房门,微低着头手持着一封黄柬封,直直地向着窗下的罗汉榻边走来。 低垂的视线可以看见男人的黑靴和袍角,一抹散开的绿裙摆粘在他的膝弯,桃红绣鞋招摇地在空中晃着,颜色鲜嫩,象是从大树枝条上刚刚抽起的新绿嫩红。 他居然还跟女人混在一起! 吕守清秀的面容上淡划过一丝失望的遗憾,平举着信封的双手猛然一翻,细长的食指径直向着萧泓的脖颈抹去,指尖之上凝着一点素朴的姜黄…… “你的动作太慢了!”,原本稳踩在榻边地上的黑靴牢牢地踩在了吕守的胸口上。 留着带毒长甲的右臂牢牢扣在萧泓的手里,他腕子无情地用力一扭,吕守脱臼的臂膀砸回到了身边。 “原本萧六公子也并非一无是处!”,吕守忍着胸口翻腾的血气,看着眼前俊美的男人,露出了一脸似哭似笑的表情。刚才抢身而上的一刺未中,不过几招,他就被放倒地下,反倒让他对已经失望的萧泓重新有了认识。 “你是吕守?”,扳正了刺客的脸看清,萧泓惊疑出声。 “六公子认得咱家?”,吕守眉头蹙紧,尽带疑惑,这会儿他也突然觉得素不相识的萧泓有点……有点耳熟。 当日在夏口行宫,自己中了蛛毒面目全非,吕正又给安了个心宿的名头,在一旁看护的吕守是不识自己的面貌,可是自己却是认得出他的。只不过,即便是故人行刺也不能轻纵,萧泓没有应声,直接抿紧了嘴唇。 “他应该不是来行刺的。‘杏言’,想来他是想用毒从你这儿套出些实话!”,伴着清丽的女声,吕守发现自己带着杏言之毒的手指被紧捏在了一只白皙的嫩手中。 “夏云姬!”,突然认出了叫破毒名的女人是谁,吕守错愕地瞪大了双眼。 刚才正暗自遗憾,在突袭中不知怎的没有配合攻击的紫晶正晃着毛茸茸的尾巴,舒服惬意地窝在了一片嫩草绿中。(未完待续……) 第258章 选择 “吕守!若不是紫晶示警,现在的你已经是具尸体了!” 绿衣女人一边轻声说着一边抬手了捋乌羽样的发鬓,指间一根黝黑发亮的细针明晃晃地插进了秀发之中。 她提到的紫晶伏趴在罗汉榻中央的小桌,正轻舔着桌上食碟,闪亮的金瞳尽透归家似的欣喜。 被拖起安置在对面椅上坐下的吕守迷茫的目光一直粘着萧泓折身走回的足跟,看着他笑着挤坐在女人身边执起一只柔荑紧紧地十指相扣。 仿佛明白了些什么的小太监痛苦咧开嘴,一脸似哭似笑的表情难看至极。 “她是我妻子周…周氏!此前她受人胁迫进了夏口行宫,我去就是为了寻她。”,萧泓对着曼云低头歉疚一笑,转过身严肃地跟吕守自揭了身份,“当时在下尚蛛毒也多得了吕公公和您照拂。” “也就是说爷爷让我一定要杀了她,也是为了你!”,吕守完好无损的左手颤抖地抱住了脱臼的右臂,哇地一下痛哭失声,鼻涕眼泪尽糊了一脸。 “吕太监要杀我,应该还是为了迭香楼前的旧事?”,曼云嘴里轻叹,紧抓着萧泓的手微微带汗。 世上事就是如此之怪。夫妻之间已然达成谅解就此揭过的事情,总有着旁人萦怀暗恨,非要做了替天行道的那一个。刚完抚下了萧泽,就又来了新的。 “吕公公来此应该不是为了杀她而是来找我的吧?不如还是先说说找我何事?”,萧泓无奈地将身边暗带不满的妻子搂得更紧了些,直接掰正了问话。 “我找你是因为……” 面对自己难以接受的事实,说真话还是假话?吕守艰难地一字一咬,面上抽动的筋肉带动着右颈部天容穴鼓动不已,穴位上的一道姜黄色划痕渐渗。暗转无色。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原本吕守想拿来套问萧泓的“杏言”,已由曼云拽着他的手臂划到了他的脖颈上。 话,只要不是哑子谁都会讲。有些讲得少的是有信不须言,而有些滔滔不绝的却是信口雌黄。 “杏言”却是上好的诱供剂,只要被问话者毒素顺颈侵脑,即便狼相抗。也会不由自主地说出真话来。 只是很多时候,听到实话根本不如什么都没有听到过的了…… 已重接上手臂的吕守被放倒在罗汉榻上,双目紧闭地昏睡着。趴在他身旁的紫晶拱着黑亮潮湿的鼻头正与左闪右躲的银子一边玩着游戏,一边看着刚被银子咬了一口的“乖孙子”。 不管多毒的动物,它们的世界比之人类都要天真单纯,要做些什么只要凭着直觉就好。 而人所要想的事却太过复杂。 突觉室内异常憋闷的萧泓,独自一人踱步走到了清冷的院子里,仰起头望着无边无涯的暗黑天穹,呆呆立着一动不动。 手中紧紧捏着一枚材质特殊的牌子。仅用一根拇指从表面轻搓而过,萧泓就能准确无误地识出牌上每一颗星在天空中应在的位置,即便此刻天色阴沉群星尽没。 “东方青龙七宿!” “怎么不叫上我?”,一双手突然从身后环住了萧泓的腰,蹑行跟着出来的周曼云俏脸贴着他的后背,不依不饶地低语嗔怪。 “因为早知道你会自己跟过来。” 回身将妻子移到身前紧紧地锁在怀里,下巴紧紧地抵在她的发顶,原本被冷风吹得身心发寒的萧泓直觉得一股暖意缓缓地爬上了胸口。僵硬的身体又重新柔软了起来。 “曼云!这东西对我来说真是诱惑!”,细长的牌子亮在手心里。萧泓的声音低沉地响在了曼云的耳际。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世上比美人更让男人食髓知味的莫过于权力。代着兄长领军三月,也同样让萧泓领略了另一个天地。 “毫不在乎是假的。我不妄自菲薄,也不敢妄自尊大。如果不是大哥亲手打造的队伍好用,我们也进不了洛京。还军权给大哥还得干脆,是因为我想有一天能拥有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队伍。幕僚智囊、将官士兵,还有,还有暗卫……” “就象韩述负责的那一部分?” “嗯!”,萧泓点了点头道:“甚至都有想过要比大哥现在掌握的人手更强些。父亲谋算天下数十年,那些散在各处各地的暗卫所起的作用。我们兄弟都心知肚明。” “只要想到江南升平号往北地运的银铜和粮食,就够人眼馋了!”,曾经打了经年交道的曼云,心有戚戚然地轻咂舌尖。 “是!正眼馋心热,就有昔日皇家的青龙暗卫找上门,说是要奉我为主。难免,心动!”,萧泓抓着曼云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胸口。 曼云从善如流地将耳朵也贴在男人的胸膛仔细地听了又听,接着,仰脸笑道:“可你现在心静了!” 是的,心静了! 只要想到吕正临终居然还交待了吕守要杀了曼云,那一点被勾起的狂热也就慢慢冷了下来。他曾以为吕太监是与父亲萧睿有旧才在夏口救他,可如今细想背后可能有着还没解开的因由,古怪得可怕。 低下头轻吻了下心有灵犀的妻子,萧泓笑道:“你倒是一直躲在边上冷眼看我的笑话?这块号称能调青龙卫的牌子烫手,我现在确实是要不得。拿了它,就象路还没走稳的孩子手持利器,到最后多半会戳自己个血窟窿。” “我那有看你笑话,不过是夫唱妇随,等你决定!” 前世虽然身在后院不知朝中事,但是见到过被乱箭穿身射死的紫晶就足够了,试推想新朝的皇子拥有着前朝的皇家暗卫,确实是祸而不是福。 周曼云咬着嘴唇,轻声问道:“萧泓,你预备拿吕守怎么办?要不我们……” “杀了他?再按他说的地点人名将混进洛京的青龙暗卫尽数杀个干净,然后把他深夜闯府一路药倒的侍卫也干掉!” “萧泓!我在很认真地问你呢!”,曼云恼恨地抬脚踩上了萧泓的脚面。 “你就没想过直接杀人灭口?” “想……本来想来着,可是被你刚才那么一说,觉得杀了他也不顶事。”,曼云的脸刷地一下羞红,索性杀了吕守的念头刚才她真有,甚至还在想着怎样能快速配出药物毁尸灭迹。 “我也想过。不过我们现在能用到的人手不过只有咱夫妻俩个。一路杀过去,只能露了越来越多的把柄和破绽。” “所以,你是打算直接将吕守和青龙卫的那些人交给大哥?”,猜到萧泓的打算,曼云忐忑不安地问道:“我总觉着吕正临终相托暗卫太过古怪,是不是先把原因查清楚再将人交出的为好?” “曼云,你刚才不是说夫唱妇随等我决定?”,萧泓心疼地捧起了曼云的脸,低声道:“怀着侥幸试图掩盖事实,可能会更加错上加错。何况,隐瞒爱着自己的人最终会让双方都受伤害,是不是?” 费尽全副心力争取回来的爱情同样是一种历练,所有的折磨痛苦多半与旁人无关,而是由于自身的怯懦与怀疑。 扑在萧泓的怀里的周曼云,闭上双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所以,太复杂的事情我决定不去多想。我选择信任大哥,将吕守和那些暗卫都交给大哥来处理。当然,我也会尽力说服大哥给吕守他们安排条生路。” “还说要杀人灭口,其实你根本就是心善地下不了手。”,曼云紧环着自家男人的腰,眼里涩涩地直想流泪。 “毕竟有救过我的香火情在。”,手指拭过曼云的眼角,萧泓低头安慰道:“曼云,我心底无私坦荡,所以不管最终查出来的结果是怎样,我想大哥都会理解。” “而且,我们的运气一向都不错……”,周曼云踮起脚尖,颤抖的红唇印在丈夫的嘴角上。 亥时三刻,一队骑兵簇拥着一辆由晚宴主人新赠的香车回到了府门。 车帘方掀开,就有府中侍卫凑到跟前低声回报。 双腮酡红的世子萧泽大笑着推开了一路粘在他身上的美人钻出马车,步履飘忽地向着府中走去。 “娴英!你有听到刚才侍卫说什么吧?”,被萧泽推开的美人儿下车前,凑身到了车中的另个年轻美人的身边低声道:“六公子有请。义父说他们兄弟情深确是不假。” “嗯!”,娄娴英只轻轻地点了下头,就钻身下车,立在车边盯着景国公府的匾额,长相秀丽的鸭蛋圆脸上拧起愁眉。 死德性!已经被当成礼物送了人,还拿腔作势地当自己是官家小姐。同来的美人也下了车,立身在娄娴英的身边冷声一哼。 现在洛京城里的实际主人是萧家,如果能听话做了萧泽的女人,是不是就有希望接出来五年前被送进深宫中再不得见的姐姐巧英? 娄娴英低头深吸口气,紧赶了两步,搀上了前方的同伴,小心翼翼地按着侍卫的指引从刚开的小角门跨槛而进。 若是当年父亲没有在丰津过身,自己和姐姐应该不会就这样委屈地从一扇小门跨过就草草了定了一生。 小小的木门吱扭一声关上,娄娴英回身看了一眼,又将视线重投在了脚下的青砖上,一步一步,尽不踏实。 逼死母亲的义父不可信,教习才艺的天香苑不可信,而自己将要伺候的男人可以去相信吗……(未完待续……) 第259章 依稀故人 () “那个小太监知道简怀躲在哪儿吗?” 沉默许久的静室,突然响起的问话声让立在下首的萧泓错愕地抬起头望向了长兄。 待萧泽宴散归府的第一时间,萧泓就找到长呈兄上了那块星牌,一五一十地将吕守夜探的事实和自己的揣测和盘托出,但显然萧泽在细想之后提出第一的问题与他的顾虑截然不同。 “吕守有说过正是进城后数日都无法联系玄武卫统领简怀,才冒险来找了我。” “简乌龟倒是真能藏!” 萧泽嘴里埋怨着,伸手将憋闷的衣领扯开了些,再随手一扔,手中细长的星牌冷光划弧向着萧泓的方向甩了过去。 “哥!”,抄手接住的萧泓,诧异地轻唤了一声。 “他既带人向你投诚,你就全盘接下。就算死翘了的吕太监有所图谋,男子汉大丈夫又何惧之有?图穷匕现,把图干脆收下,刀子再利落地捅回去就是。只不过几只惶惶丧家犬,是养是杀都是小事……” 倾身向前,萧泽瞪目深深地剜了萧泓一眼,沉声道:“小六,你自放宽心,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世上若你也得让我防备,我还能去信谁?倒是你,别成天在后院跟女人混着迷了心窍,不通时事不识缓急。” “哥,你的意思是……当务之急要先用吕守等人把简怀找出来?” “是!洛京城虽说已尽在掌中,但碍着大义名份皇宫内城我们根本就未踏足半步。应当守着皇宫的简怀从正月十六进城起就不见踪迹……父亲进城将有大事,这当口最重要是把有可能坏事的一干人等都人先控在手里……” 论着阅历和心胸,生嫩的自己确实与长兄有着天壤之别。萧泓汗颜地低头受教,直觉得手中原本烫手的牌子渐渐变得温润可近。 “那个吕守,我就不见了。你自用心收拢了就是,收编之事我会先派韩述去帮你。” 拿起手边的醒酒茶大灌一口。萧泽懒洋洋地闭上双目侧靠椅背对着萧泓挥了挥手,带着酒气的脸上倦意满满…… 萧泓尴尬告退的身影跨出门槛,体贴地将房门轻轻带上。静谧的暗室里,只留下靠在椅上的男人独自一人,呼吸悠长。 静等了会儿,睁开一双冷眼的萧泽抬起双臂。有节奏地合掌连拍三下。 “把韩先生请来,立刻!” 命令对着象鬼影一样出现在面前的黑衣暗卫颁下,萧泽重新仰头呆望向了漆黑如墨的屋脊。 诚而不疑的信任是世间最奢侈的东西,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拥有尽享的权力。起码身为萧家长子的他,不能。 “将要跟着小六的那些人细查根底,分而化之,迫他们化暗为明,成为废棋。清理之时小心谨慎些,不要让六爷生疑反感就好。” “世子!还有周氏……”。深谙此前萧泽思虑波动的韩述斟酌了下语句,恭敬地建言道:“六爷夫妻心地无私,待人挚诚,但越是这样,反倒越容易为人所利用?” 在身体极度脆弱的情况下朝夕相处三月,终究让自己心软得连外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萧泽嘴角挂上了自嘲的冷笑,对着韩述轻轻地点了点头…… 世间有光,才会有影。 如果隐藏在黑暗中的一点毒能够守护住心爱之人的明亮纯净。甘之如饴。 周曼云静静地盯着对面榻上渐已苏醒过来的吕守,素手轻抚在熟睡的紫晶身上。神色凝重。 半夜里见过长兄归来的萧泓有着放下胸中大石的轻松,浑身尽散着春阳霁暖。 听到萧泽没有半点芥蒂的大方放手,她本应与君同悦,但那种一如往昔的阴暗直觉居然絮绕在心,久久不去。 若是真要将吕守及其带着的暗卫放在身边,最为重要是要先打消他对曼云的杀意。对妻子莫名的紧张会错意。萧泓暗笑着伸出手捏了捏妻子的胳膊。 也许终究只是婆家人,自己没办法真如丈夫对着血脉至亲一样的掏心掏肺。 曼云长叹口气,收了心思,直视着眼前警惕翻身而起的吕守,轻声道:“吕公公。如果你要跟在夫君身边,我们必须好好谈谈。” “谈什么?用了杏言,你们想知道的不都知道了!”,吕守颓废地耷着脑袋坐在榻边,佝着身子仿若一下子就已进入了垂暮老年。 究了根本,爷爷吕正就是因了眼前这对夫妻才死的。而护夫杀妻的遗命现在已让吕守彷徨得失去了人生的最后一点目标。 “小吕公公,吕正大伴临终不是交代你要守着他吗?” 女子揭疮疤似的提示,立时引得了小太监锉着牙的嘶哑回应,“爷爷还让咱家杀了你!”。 “可你现在杀不了我。论功夫,你打不过他,论用毒,你赢不了我。就连紫晶也是向着我的。” 曼云摸了摸紫晶的小脑袋,笑道:“唯一杀了我的可能倒有一个。守在他身边,等他哪天厌弃我了,你就可以帮他解决了麻烦。” 对面的年轻太监闻言霍地一下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了过来。 萧泓气恼的一记暗掐上了曼云的手臂。此前,女人显摆自有说服吕守的办法,可没想到是这样的无情地贬低着他。 “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你别被骗了,她在我身上种了蛊。同生共死!她若死了,我也会立时没命了。不然,谁稀罕就这么跟她绑在一起!” 曼云愤恨地对着公然拆台的友军翻了个白眼,扯过萧泓的手腕伸向吕守,道:“他有没有中蛊,小吕公公你承吕太监的衣钵学毒,应该能查出些端倪?” 两手相叠,阳光的麦色衬着雪一样的白,一刚一柔,相互较着劲儿又透着股子浓稠地化不开的亲蜜黏粘。 而就算女人放开了一只手。窝在她臂弯里的紫晶依旧将小爪子在她衣襟上巴得结实,睡得香甜。 一对夫妻尽是骗子!骗得爷爷在夏口丢了性命,还哄了紫晶对他们亲近得毫无戒备。而就算心知肚明又如何,在这世上,自己还有别的目标吗?而再失了紫爷爷,自己就再无亲人…… 吕守颤抖的手努力地向将探了又探。终究无法伸直。汗滴颊颈,无法承受心中重压的双膝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我一定会等着机会杀了你的!”,沙哑的嘶叫声夹在嚎啕的哭声中,刺耳非常。 身边等着杀我的人就这么着又多了一个。周曼云轻叹口气,身子微退半步,倦倦地靠上了萧泓结实而又温暖的胸膛。 真的中了你的蛊!萧泓一言不发地紧抿双唇,伸出手臂将身前小女子牢牢搂得结实,纤腰狠束在怀象是要立时勒进自己的血肉之躯。 二月春风似剪,犀利地裁着河洛大地的春光美景。 景国公萧国公率领的大军。却似春流汹涌的洛河水一往无前地向着雄伟的洛京都城直扑而来。 洛水春汛一路由西至东裹挟沙泥,声势浩大。 而十万甲胄自云州出发的萧家大军在行进中带进了路州贺家,瞿州李家等各大地方豪强,再有沿途招募或是主动投来的青年壮丁景从,待临近洛京时已是对外号称有五十万众。 洛京城内将迎来真正主人的景国公府内一片繁忙。忙得如同陀螺转的周曼云,稍有空闲就会觉得心中尽是一片不着实地的恍惚。 前生今世,周曼云是第一次承担了一座庞大府邸的中馈内务。 她是现在萧家在洛京的唯一女主人。 世子萧泽借她的存在推拒了别家要让内眷插手帮忙的善意,也严厉敲打她必须在将到的公爹面前交上份看得过眼的答卷。 将吕正等青龙暗卫收在麾下的萧泓帮不了她。现在依旧在洛京城中遍寻不见的地头蛇简怀,就足够他焦头烂额。 学得辛苦。做得更辛苦,让周曼云一下子对原本不以为意的主妇之职肃然起敬,有了高山仰止之感。 “六奶奶!婢子已整好库存厨具的单子,还请您过目!”,一张字迹娟秀的清单毕恭毕敬地递到了周曼云的面前,执着素纸的另一端露着半面秀丽脸庞。 “嗯!”。端坐在椅上的周曼云伸手接过单子,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又打量了一番身侧柔顺乖巧的女子。 萧世子格外的暴殄天物。在曼云抱怨府中人手不足之时,直接就安排了那些接收来专门伺候他的美女真充了干杂活的婢女。 起先还有些娇柔美人装腔作势,特别是听说要和来府中帮忙的军士们一起做事,更是花容失色地如同即刻被强了一样。 最后她们迎来的是杀鸡骇猴的血色教训。一个瞅准时机扑抱上萧泽大腿哭诉的美人儿当场被跟在世子身边的侍卫当成刺客剁成了两截。倒血泊之中的花容尤丽。 再接着,周曼云就得以一边暗自腹诽着萧世子自有手段却还折腾选美恶心她,一边轻松自在地开始使唤了原本应只属于大伯的女人们。 只是,将这个名叫何娴英的女人和另一个添头留在自己身边充了贴身婢女,却是曼云憋着心惊胆跳的大胆选择。 如果姓名、出身来历还有真人与前世无差,同样在年纪轻轻就如花凋零的何娴英,比之悲摧的周曼云要死得有价值得多。青史留名是肯定的。 大致地看完手上的单子,周曼云的视线漏过纸缘下移落在了何娴英安适娴静搭在身前的一双手上,淡青裙摆衬着嫩手透白如脂,是那种温润肉绵,摸起来会极舒服的。 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一双手持着汗巾勒死了身份尊贵的枕边人,让原陈朝户部尚书何立何冲之抄家灭门诛连九族,也让在陈朝风生水起几十年的天香女苑一夕之间成了人人得以诛之的邪教。 这一世提前与天香女苑的交集,反倒让曼云对引起“天香之乱”的何娴英心存疑惑。 不管是薛素纨还是张惜惜虽品貌性格有所差别,但是象藤萝一样缠附着男人的心性却极其相类,手段也是一样地阴柔绵软。 怎么想着一向标榜培养淑媛秀女的天香女苑不应当教出或是放出来一个胆敢赤手博杀的女子,更何况她杀人的后果是将天香苑带向了覆灭。 如果除去杀死萧泽,毁了天香也是她要达到的目的呢?思绪飘飞的周曼云不禁轻轻地摇了摇头。 “六奶奶,单子有什么不对吗?”,何娴英立在一旁轻声相问,双眸清澈透亮。 “没有,你做得很好!”,曼云立即还了个暖暖的微笑。 夫君萧泓现在认为傍大哥是好选择,自己也就为萧泽的性命尽力而为。现在自个儿将未来又一个的“杀人凶手”暂时留在身边观察,也提示过萧泽送了义女来的何家可能有问题,在不混充神棍的情况下,最多只能是做到这个份上了。 实际上善泳者溺,只要男人不改了猎色无忌的毛病,总有一天会死在女人手里。现在下手除掉了何娴英,说不准还会再跑出来些什么李娴英、王娴英…… “娴英……”,原本要交代何娴英再帮着对下一批物品的周曼云嘴里噙着名字,突然盯着眼前的鸭蛋圆脸呆住了。 丰津普济寺,遍地雨打的落叶,咯咯吱吱踩在叶片的芒鞋,身着重孝好奇地望着自己的小姑娘…… 曼云直勾勾的呆看吓得何娴英脸上浮起一抹讶异的红色,她强着胆子凑上前小声地唤道:“六奶奶!六奶奶,您是不是有些累了?” 鬼使神差般地闪念过脑,周曼云缓缓地张开嘴,沉声问道:“娴英,你被何大人收养之前应当不是姓何吧?或许……娄娴英?”(未完待续……) 第260章 责骂 “婢子进何府时年纪幼小,原本姓什么已然记不得了!”,回话的何娴英声清语柔,半垂眼睫安静柔顺地没有半点异常。 “嗯,我小时候有认识的女孩子恰巧与你同名。”,曼云遗憾地轻抬起帕子掩唇轻咳了一声,接着笑语如常地翻开了另一本帐册。 一坐一立的两位丽人在厅内依旧低语殷殷,赶来传话的一个侍卫恭敬地立在了厅门之外…… 世事凑巧,如果不是当年在丰津普济寺有过一面之缘,而那会儿乍见到的娄巧英让自己印象深刻,估计也不会顺带地记住了她妹妹娄娴英的名字。 目送着何娴英的婀娜身影袅袅而去,低首含了口清茶,周曼云这一刻神清窍通。她笃定天马行空似的猜疑不并是虚幻,说出娄娴英之名时,身边女子一瞬突急的心跳和微敛的瞳仁,瞒不过她刻意探看的眼睛。 何况娄氏姐妹细究起来本就长得有五六成相似,不同只是姐姐颧骨稍高显得清丽傲然,而妹妹面容就平和温敦了许多。美女长相细微的相同与不同,很多时候只有女人才会更看得清楚,号称爱美色的男人,实际都是睁眼瞎子。前世里姐妹俩一个姓娄一个姓何,居然也就混了过去。 对号入座之后引来的一阵儿心烦,让曼云再无心料理琐碎杂事,索性跟着又来报事的另个侍女直接道了犯了午困,趿着步子自转回了卧房之中。 一方淡粉色的帕子盖在了脸上,曼云闭着双眼,嘴角勾起了抹浓郁的讽笑…… 前世的周曼云与何娴是分别被困在萧家两兄弟后院里的无名姬妾,相互不识,没有交集。但是她却曾“拜见”过娄巧英。 “娄巧英。今年应当是二十五岁。八年前,以善点梅花在洛京名声鹊起,眼高于顶,大女未嫁。直到二十岁方以才女名被钦点入皇宫任尚仪局司籍女史。再然后,景国公扶了齐王长子登基,放宫中大龄女官宫女与将士为配。未承恩泰业帝的娄巧英出了宫。倒成了景国公的新妾,萧泓的小妈。” 就在义宁三年,也就后来又被史官改回去的泰业十四年三月,萧泽被何娴英勒死前的两个月。景国公世子责国公妾娄氏不敬主母秽乱公府,愤而拔剑杀之,斩其首掷于席间,景国公萧睿微惊之后捋掌赞世子行事果敢。 姐妹分归父子的悖乱不得相认,为杀姐之仇手勒仇人,还有要让陷自身于绝境的所有人都一起陪葬的疯狂…… “曼云!”。迷迷糊糊中突然听到耳边有人相唤,原本躺在榻上的周曼云弹身而起,粉帕坠地,一双红透的眸子怒惧交加而又茫然地瞪着前方。 “曼云!”,萧泓心疼地将满额冷汗的妻子紧揽在了怀里,低声嗔道:“你睡个午觉都能魇着!其实好些事你尽可放手让下面去做,何必亲力亲为。”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曼云的双手紧紧地抓着丈夫的衣襟,焦急问道:“虽则世间重男轻女,但若女子矢志复仇,其行其果也与男儿毫无差异,对吧?” “对!我可不敢小看女人,你不就连皇帝也敢……”。突然意识到将要提到的往事可能就是妻子恶梦之源,萧泓轻抚着她的背,低声宽慰道:“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所有一切。以后你要谁的命,让我去取。你自在我身后躲着清闲就好。” 也许正因自曾历过复仇的挣扎,所以才会轻易地沉入梦境,将自己代入成了那个心中燃着红莲业火的女人,向着梦中虚化的仇人用力地伸出了双手。 “萧泓,我不想再杀人了……”,静静地趴在丈夫的怀里,周曼云苍白的脸缓缓回过了一丝血色,唇间轻喃。 她原本有打算索性将娄娴英就此揭穿身份交给萧泽,但现在,曼云想再等等,再给娄娴英次机会。 “萧泓!父亲进城势必要整肃皇宫,到时我从宫里请出几位超龄的女史侍书来帮料理事务,好不好?” “如果真能开始整顿内宫,弄几个人出来应当只是小事。”,萧泓的脸上现出了尴尬的淡红,妻子提出要求时的目光闪亮似乎对他信心满满,他却有些没底,“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找到那个简怀。大哥说虽然和宫中的几个大太监都打好了招呼,可只要一日没寻到简怀,内宫的一切都不能擅动,就算父亲来了也一样……” “找人有时也要讲机缘的,此时踏破铁鞋无觅处,等到了某天就得来全不费工夫了。”,摆脱了恶梦困扰的周曼云翘起了菱角小嘴,反搂上萧泓的脖颈,俏语安慰。 “借你吉言!”,笑着凑到妻子唇边悄悄偷香,原本轻拧愁眉的萧泓面上也带上了笑意。 虽说前世糊涂,但是如今在洛京城中遍寻不至的简怀,在曼云的记忆里还是有印象的。当然未见过其人,但是景朝开国之初的熙元元年,洛京街头巷尾酒肆茶楼,最有名的话本段子“白衣度化”的主角就是简怀。 估计被添加了许多作料的故事神神叨叨,但反正结果是受点化的简怀迷途知返归降了真命天子。对于这样拥有完美结局的人物,周曼云并不认为他比起破坏力惊人的何娴英更值得重视。只是萧家兄弟如临大敌地寻人,她也就跟在一旁瞎紧张罢了。 虽然提前了四个多月,但依旧如同前世故事按着既定的情节铺排一样,二月初五,简怀仍不见踪迹,而景国公萧睿已率部进城。 甫一踏入城门的景国公就豪迈挥手,拒绝了洛京城王公贵胄大小官员的接风洗尘,反倒热情邀了城中官员和随他进京的各地豪强一起到景国公府赴宴。 他,萧睿,不是土包子进皇城,而是“回”了洛京,回到了原本就应当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景国公府大约二十年没再用过的待客大厅重启大门。灯火通明不夜天。 若按京中近年的规矩,景国公府的酒宴并不讲究,为求装下更多的人,上下尊卑分案而席,排排列列踞坐而餐,类胡人宴。似军中餐。但得以进了大门的人,即便挑剔也压着性子,极力赞着公府的安排透着古朴大气,遵循古礼。 席上喝酒吃肉是男人们的事,伺候宴面也交由军中士兵充数,自个儿能在紫晶和吕守等人的帮助下确认上桌的酒菜毒不死人,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叉手看着后厨忙碌的周曼云蹙着眉头打了个小呵欠,开始困扰若是半夜里萧泓满身酒气地爬上榻,是起身帮他去端醒酒汤还是就势一脚踢开。 “六奶奶!国公爷有请!” 突然急奔来的一小队士兵。让曼云错愕不及地硬吞了口清冷夜风,喉间猛地一嗝。 入京第一宴,根本就没有请了女客,而看着这方向是要让自己直接去了主厅,主厅里可尽是一堆儿官阶不低的老头!曼云低头打量了下自个身上为求管事方便穿的一身蛋青色的窄袖胡裙,有种猝不及防就被突袭的吐血之感。 宴无美人,无鼓乐,为示着对主人家的尊敬。来宾细听主位动静的精神分外集中。以至于周曼云刚刚踏上主厅的廊道就听见了景国公萧睿正无情奚落自个儿丈夫的声音。 “本公的几个儿子中就数小六最是顽劣,自小一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牛性。也就副皮相比别的兄弟强些。看着人模狗样!”,萧睿责声朗朗,指点着跪在座下的萧泓时,还特意对着坐在左手隔了两案的贺坤遗憾地摇了摇头,“唉,可惜他那双眼看着又大又精神。实则就是个有眼无珠的……” “儿媳周氏拜见父亲!”,不忍心丈夫再被数落,周曼云索性不等通传,提裙急走了两步,扑通一声紧挨着萧泓跪下。 萧睿的大噪门嘎然而止。一双森冷的眼瞳虎视眈眈地盯住了打断他话头的周曼云。 “父亲……” “父亲是唤儿媳来给各位长辈敬酒的吧?”,曼云的嘴皮子抢快了一分,将萧泓急欲代她请罪的自责拦了下来,伸到萧泓手边的小手指微翘轻挠了下。 “萧泓临阵娶妻匆忙未及通禀父亲和各位叔伯,今日特带着周氏执壶请罪了。” 夫妻间果然默契,萧泓跟着改风的速度比自己想得更要迅速。 周曼云抬脸,望着挺直起身子主动向着萧睿膝行了两步的丈夫,还有萧泽仿若事先演练过一样递到萧泓手上的酒壶,心中长纾了口气。 厅中跪着的年轻女子一身素朴的青衣,但越是简单平淡的衣饰却越衬出了妍丽娇美的容颜,发如夜,眸如星,嫩白透亮的肌肤更如皑皑岭上雪。但从进门起,更吸人目光的却是那股子胆气和蛮劲儿。 “本公的酒樽还真空了!萧泓你带她过来,帮爹爹满上!”,萧睿将手边铜樽举到嘴边一饮而尽,再一翻腕却是将樽砰地一声掷在案上,浓眉紧拧。 景国公生气了!原本就安静非常的宴厅更显肃穆,人人屏息。 能让起来就好。周曼云搭上萧泓伸来搀她的手臂,甜甜一笑,粘在了丈夫的身侧。原本就极美的容颜,更似春暖花开。 萧泓谨慎地带着妻子走到了父亲的案侧,刚伸手要扶起酒樽,却又在萧睿的瞪视之下放开了手指,轻侧身,向着曼云点了点头。 “我不怕的!”,曼云眼勾弯月无声地谢过了丈夫居然敢在公爹眼皮底下的暗示安抚,双手扶正酒樽,再放开右手接过萧泓手中的银质酒壶。 肘倾,壶斜,一道绛红的飞虹从银色壶嘴泄出,圆弧顺滑直落樽心。铜樽中仿若平空浮起的酒水越升越高,将将到了欲溢未溢的平面,绮丽的酒虹攸然消失,最后一滴酒珠轻跃弹空,又重落下,光澜微漾,却丝毫未溅出半点。 “好!”,席间自有看痴的呆客,乍着满嘴的胡须起身大喝一声,待记起场合慌忙坐下,偏又咬了舌,只得低头忍着。 “还请父亲饮胜!”,酒樽被盈盈下拜的周曼云将酒樽平稳地举过了头顶,这会儿夫随妻作的萧泓也跟着老实地跪在了她的身边。 虽然恭敬地没有抬眼偷看,但手中酒樽被一把夺走的感觉还有萧睿闷头灌酒的声响,曼云一清二楚,不禁心中暗自偷笑。 “你说你这小兔崽子做出来得都是啥事!”,喝完酒又摔杯子的萧睿没坐下,反倒高抬军靴结结实实地一脚踹到了萧泓的身上,声音嘭响,骂声也更响,“天下男人谁不娶媳妇?就你猴急地非要让老子还有你娘亲连杯媳妇茶都没得好好喝!临阵娶妻?明明可以到洛京城里把婚事办得风光敞亮,却偏让老子丢人败兴!” “还有你!”,厚重的黑靴子停在了周曼云的面前,萧睿作势抬了下脚又狠狠地跺在了地上,“周氏,你也是个不省心的东西!老子一向待你不薄吧?就为你外祖是老景国公的旧部,你也是跟这臭小子打小一块儿大的,你不过十岁本公就替着儿子聘了你,该有的礼数都有了对不对……” “是!父亲教训的极是!”,周曼云老老实实地把头伏得更低了些,虚心听骂的同时,暗自担心着萧泓实打实挨的一脚。 “可你和你家人怎么回报老子的?这边老子刚去信你家说是推迟些婚期,那边你家里就硬把你送到了夏口!你当本公辛苦养大的儿子是啥?能撵上就算你的了?真是……”,边骂边气愤踱步的景国公,砰地一脚又踢到了几案,更恼火地又冲身到了萧泓的跟前,一副要把人往死里踹的架式。 右手案首刚才随着踢案声就站起来的一个微胖中年人口里忙不迭地喊着“姐夫”,就直接上手搂住了景国公的胳膊。有一就有二,陆续围上劝解萧睿谅解儿子的好心人越来越多,甚至原本想置身事外的贺坤等人也陪着笑走了过来。 “小六!带着你媳妇一起给各位长辈们敬上一杯酒,你俩个就先回去吧!”,见姐夫已被众人劝顺过气恼恼地坐在一旁,最先出来打圆场的舅公徐明徐世达带着一脸佛笑,扶起了还跪着的小俩口。 “一杯?给那小兔崽子换上三坛!要让他诚心赔罪!”,听着些话音的景国公,又将宽厚的大手狠狠地拍在了几案上。(未完待续……) 第261章 赌运 烈酒虽酣,也不过是一夜蒸腾就散发得一干二净的水气,辅燃的温度越高散得越快。 鸳鸯枕如匙座,挤在一枕之上的小儿女若双勺紧贴,发结绕缠不分彼此,贴靠在一起的痴痴笑声也象是如出一辙。 “萧泓,我算见识到爹爹对你有多偏心眼了!”,俏脸上还带着残醉晕红的周曼云嘟嘴轻嗔,已把一直对公爹诚惶诚恐的称谓改得亲昵。 昨夜付出的代价不过是萧泓硬挨了几脚踢。但是才进城不久的景国公萧睿,一番半真半假的唱作却是将小夫妻最大的困扰一扫而净。外祖是老景国公旧部,与萧泓自小一起长大,景国公请过期萧世子主持的婚礼……身份、情份、名份,在众人面前得了公爹金口玉言的周曼云算是在瞬息之间全部占齐。 “周曼云你真是傻大胆儿。当时我都吓到了。本来我还想让你在爹面前装得贤淑柔顺些呢!”,闭着双眼的萧泓一把扯下曼云露在被外的手臂牢牢地箍在了胸前,刚刚睡足的鼻音浓重。 箭已在弦,当时踏进了宴厅大门也就等若踏进了一场赌局。好在事先准备充足,她敢豁开了赌自是稳操胜券。周曼云向着身后一挤肘,得意道:“你担心是因为你不晓得爹爹的喜欢,也低估了他的爱屋及乌。” 世人皆言景国公萧睿喜好温驯乖巧的美人。可是前有他视之若母的长姐明仁皇后,后有据说喜好出手管教几个弟弟的嫡长女萧婉。男人在这世上最喜欢的女人类型,落到实处,多半还是类母似女的那一款。 “我们的运气真的不错!几坛子酒就过了父亲那关,起先还真怕得半死……”,萧泓大笑伸出手掌使劲儿揉了揉妻子的发顶,如瀑黑发更成了蔓草纠结。不等曼云还击,就一个利落的翻身,下榻穿衣整袖,暗绷笑意的俊脸故作严肃。 运气越好就越得珍惜。他们必须老老实实地做好孝子贤媳的本分,不敢挥霍。 也立即跟着起身的周曼云轻翘起嘴角,光着脚丫凑到了丈夫身边,先主动低眉顺眼地扮起了贤妻。昨晚景国公就有规矩示下,晨昏定省只管等曼云日后见了婆婆再拾规矩就好,现下在洛京需要日理万机的萧睿没功夫理会新进门的儿媳妇,但请自便。待将必须去父亲跟前应卯丈夫送出门,她也就能关起院门悠哉地再当她的闲妻。 日晷渐长人尽悦,绣纹弱线添些些…… 支楞六角飞檐衔铃的甘雨亭下初生的细草遥看如绒,虽则日晴无雨听不得雨霖声响。但卸下忙碌的周曼云依栏持卷静心默读。却也尽享了齿颊生香的乐趣。惬意非常。 束手立在一旁的何娴英,忍不住又一次偷偷地将视线斜瞥到了曼云侧露的粉颈之上。自那日被周曼云叫破本来姓名之后,何娴英已连着几日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永德十五年。她与母姐将父亲娄伦归葬故里后来到洛京。姐姐巧英年长且诗画出众,一进京就托贵人之福进了天香苑,得了大力栽培。而娘亲何氏则带着自己按着天香苑的建议寄身到了族房舅舅何立家中,当时娘亲的指望不过是已到了说亲年纪的姐姐能添点才名以得一门好亲,既能让姐妹有靠也能为父亲来日洗冤赚来助力。 可后来一切却都离了母女事先的预计。被捧成“京都梅仙”的娄巧英是尽有青年俊彦求亲上门,但何氏的择婿打算却一再受了天香苑和何立的打压,即便何氏身死也没拦住守孝期满的娄巧英被送进了深宫。娄娴英一直住在何家,也受天香苑调训,只是从幼年起就表现一向平庸的她并不得重视。直到萧泽入京。才认舅为父,被送进了景国公府充数。 “娘亲临死曾言是身死是受了何立所迫,也交待自己不能再复阿姐老路……只是要从天香苑脱身而出再接出阿姐,能办得到吗?”,何娴英暗自扪心自问。目光呆呆地定在了周曼云执卷的玉指之上。 按着原本的计划,何娴英是想舍了身子丢了面皮换得萧泽的一时眷顾,只要能将巧英接出宫就好,而其后是在萧家后院里混过一生还是会男主人打发给军卒小厮也无所谓。但是眼前这个六奶奶将自己挑到身边,却是将何娴英那点子想头掐掉了。 不管怎样,她都是做过六奶奶贴身婢女的人,虽然时日尚短。按着大宅门里的规矩,除非六奶奶主动地再把她送回给萧泽,否则兄弟情深的萧世子又怎会犯忌讳收用弟妇的身边人。 而且这个姓周的女人认识娄娴英,但在娄娴英已然苍白的童年记忆里却没有任何印象!她的年纪应当与自己同年或是相差不多……自认灵智晚开的何娴英越发努力认真地回忆了幼时玩伴,抬起的素手轻轻地摁了摁发疼的额角。 “娴英!”,一声带着几分爱娇的轻唤,玉手懒垂,一卷泛黄的书册递到了急应而来的何娴英眼皮子下。 “我眼困!你坐到我身边帮我读完这个故事吧!”,曼云笑意盈盈地抬眼相看。原本还远远有人暗中探看的小亭显然渐已风景乏味得让人失了胃口,只有还在亭子顶上的蹿来蹿去的紫晶正时不时地用毛茸尾巴拍打着青瓦,扑扑作响。 “婢子遵命!”,何娴英恭顺地接过书册,看清墨字婉约一笑,“原来奶奶在看前朝话本故事,要奴婢读的可是这篇‘流红记’?” 周曼云手撑着下巴,微闭上眼帘,点了点头。 清雅的女声得了肯定,立时随着沙沙的翻页声响了起来,“时已深秋,夕阳残照,秋风萧瑟,落叶纷飞……于书生于御河岸边正撩水洗手,见水面红叶隐题墨迹……红叶上面正题诗四句‘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好去人间?娘亲的临终心愿不也是要让姐姐从那深深宫阙中走回到人间?书方念了一半,读书的丽人反倒嘴里噙着字句冗自呆呆地痴了,眼底隐有泪珠轻转。 “人世古今同。想来千百年来,所有困在深深宫阙中的女子看着韶华流水。都会有同样的感慨吧?”,曼云犹自阖着眼帘,低语喃喃,自说自话。 静待了好一会儿,何娴英缓缓地伸手合住了卷页,哑声道:“奶奶,曾言及童年有旧识与奴婢同名,不知其人现在何处?又或者,六奶奶能不能……”,如果真有所谓的童年旧缘。她是不是也能将残存的一点希望放在了这位从未在人前揭破过出身的六奶奶身上? 当年丰津周家遇匪。娄伦应当也是帮凶之一。前事即便自己不计。但说得太清太明,反倒会让已然动摇的何娴英心生了抗性。送上门的援手向来不值钱,反倒不如索性神秘到底…… 周曼云心念一转,轻叹了口气道:“故事里韩侍书流叶御河。赌得不过是上天恩遇。佛家有言:因缘合则万物生,因缘离则万物死。世间一切无非缘尽离散,有缘相聚。送到眼前的缘份同样也是稍纵即逝,能不能捉得住,赌得对却得由了己心。所谓自助天助应当也是如此道理吧?” 学着擅言偈语的老僧,周曼云沉静地闭着双眼呼吸悠长,一吐一纳,悄自数息。 “还请六奶奶救救婢子!”,甘雨亭中原本坐在曼云身侧的挺秀身影突然地软瘫下凳。双膝结结实地磕在了地上。 亭檐上的紫晶正巧飞身扑上了一串铜铃,清风之中一阵儿叮当乱响…… “羡慕吗?” 料峭春风扑面来,立在敞窗旁的萧睿目送着仿若走路欢喜打颠不沾尘的六子身影远去,突如其来地拧起浓黑的双眉问向了被自己留下身边的长子。 萧泽尴尬地收回了投在弟弟背影上的专注目光,转脸看向父亲。若启若合的双唇不知该如何应答。 “我倒挺羡慕那小子的。”,朗朗日正好,没灌猫尿也没有外人在旁,不称本公也未称老子的萧睿侧头认真看向萧泽,倒似将长子当成了推心置腹的兄弟。 “也许是我玩女人的名声太臭,反倒让世人忘了萧家本来也专出痴情种子。当年若不是萧家几代只有嫡枝,而无旁系的枝繁叶茂,又怎么会遇上个狗屁的代王之乱就剩下了我这一枝独苗。打从我刚刚懂事,爷爷、姑母还有阿姐就耳提命令要我记得长大成人后一定为萧家开枝散叶。” 萧睿抱起双臂,眼眸清清,嘴边勾起的笑纹更是透着森冷。 “爹爹为萧家所做一切,应足令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尽感宽慰。”,萧泽肃立在一旁,轻声应和,心中快速地思索着对父亲突提此事的用意。 “十三岁那年的上元节,我在皇帝姐夫面前一时嘴快露了底,说爷爷临终有安排家臣教我武艺,要有所成必得培精固元。结果当天夜里他就赐我留宿玉露殿又安排来了侍寝的宫人。秽乱宫庭?哼哼……阿姐在承天殿前跪了整整五个时辰,又许诺凤宝钦册宫中妃嫔,才换来将我迁到云州的开恩。萧家世代所守的燕州也就这样没了!” 也许是因为故人尽逝,以胜利者的姿态重回到洛京的景国公翻着久远的记忆感慨万千,“当年年纪小,也不分不清是自己睡了女人还是被女人睡了。倒是两年后,我装疯卖傻地将从当年玉露殿起就跟着我的两个宫女先后亲手杀了。萧泽?萧济民?” “爹!”,被唤到的萧世子恭顺地应了声。 “匡世济民?”,景国公立在窗前,使劲地摇了摇头,“你的字是八年前取的,就象是丢给狼群里的鲜肉一样,是给那帮子盯着洛京眼睛发绿的老家伙们看的。不然谁跟跟着咱爷们?可当初,你一生下来,我把你抱在手里,也只想着老子这辈子要做的大事就是让自己的儿子能自在地睡喜欢的女人。” 原本肃脸静听的萧泽忍不住在父亲无赖而又畅快的低述声中轻声一笑。 “可是萧泽,你不可以!萧泓可以任着性子做的事,你不能做,身为萧家嫡长子,你也没资格做!萧家也不能再出一个萧小六。”,当儿子的笑了,做老子的脸反倒又绷了起来,“私下里求你舅舅帮忙劝我,席上主动塞给明允的酒壶……萧济民,那周氏有恃无恐地闯宴是不是也是你先行通风报信?” 萧泽立时跪在了父亲的瞪视之下,“儿子不敢!父亲已决意谅了小六的事,儿子半句都没跟周氏讲过,就连六弟也不知!” 萧睿犀利的目光在萧泽的脸上驻留了许久,才转过脸道:“你起来吧!看来实是周氏那个傻大胆儿的女子自个儿赌对了。若昨个儿她表现得绵软柔弱,不堪一用,说不得我也得顺势入了贺坤的套,得让小六停妻再娶,娶了贺家硬要塞来的贺明岚了。” 能够读出父亲对贺家怨气的萧泽暗叹一声,低下了头。 原本萧贺两家有过共识,待景国公入京,会在洛京为小八萧泷和贺明琦成婚。但是贺四小姐却在十一月间意外坠楼身亡,因为联姻事本未张扬,萧睿也有意为萧泷另聘了李家女,可不曾想贺坤在沿路北上时还是念念不忘要将个贺家女塞进萧家。 “老贺魔怔了。以为若是防我假道伐虢,有了姻亲关系会更稳当些。但其实,女人,女人又算得了什么!”,萧睿摇了摇头,轻声对长子道:“只是跟他硬拧着也不是个事,为求一时安稳,说不得要委屈你多娶一房贵妾!” “爹爹!”,萧泽抬脸,一丝惊讶从脸上划过又瞬间平静地抱拳相应,“儿子谨听父亲吩咐。” “眼下在洛京我们还没扎稳脚跟,云州为萧家根本,你的娘亲妻儿还有弟弟妹妹们暂时不会过来。那个挑人只会分干净不干净,根本不看人家世背景的周氏担不起主持中馈之职。我也会在洛京城里放出风,从都城名媛里再为你择上另一房贵妾,交托打点公府事务。在贺明岚服完九个月的齐衰前来洛京后,让她们旗鼓相当就好。” 也许父亲当初对儿子的期待只能由小六干净地实现了,自己这潭子浑水也就无所谓再增了多少废料。萧泽撇过淡淡的酸涩,抬脸笑着将父亲的嘱咐一一应下。 “既然你要正式纳妾,后院别人塞来乱七八糟的女人就干脆都送到爹爹这儿吧!反正,反正老子好色!”,萧睿大笑着搭上儿子的肩膀,尽露了一副哥俩好的痞相。 第262章 匹夫当关 天空水洗过一样的碧蓝,舒展在阳光晴好下的洛京城里透着股子焕然一新的勃勃朝气。 取着三九之数的敞宽御街两侧挤着满满当当的人群,尽职的城卫秉承需要体悯百姓的上意并不横眉竖眼地驱赶,仅在长街已近皇城的地方只放进了暗里核实身份的官家内眷,外松内紧。 再往前五十丈外到皇极门却是一览无余的开阔。 玉带河水静静流淌,金明桥飞梁挂虹,正紧紧闭着的皇极门上铜钉锃亮。去年冬时就如雪片一样飘飞声讨着江南小朝廷的檄文已深入人心,洛京皇城在新的一年决意迎来了新的主人。 一国之君正式的登基大典自然不会让城中的一干闲杂人等观礼的。 能允了诸多百姓围观的二月十二日,同样是钦天监算出的好日子,不过是景国公领着众臣奉着未来的天子入皇宫重开朝会。此前上上下下达成的共识坚定只不过是藏在私邸中的心照不宣,不正经地拿到朝堂上走个过场,何以堵住天下的悠悠众口。 何况从出生起就被皇帝叔叔软禁在破旧潜邸的小皇帝,也得在正式登基前先移居进皇宫。 进宫时间定在辰时正,此刻看戏似的热闹纯是景国公意欲耀武扬威,众大臣同心协力捧臭脚的结果。 远远地望着朱雀大街尽头的皇极门,藏身在人群中的周曼云一双眉眼弯弯,虽则心中暗觉好笑,但脸上还是竭力保持着端淑娴静的门面。 立在曼云身后的吕守穿着一身侍卫样式的青衣,紧搂趴在怀中的紫晶,绷得象棺材板一样的冷脸,轻蔑地撇了下嘴角。在他眼中,杂在一堆官员女眷中等着御街旁的周曼云打扮素朴低调地丢份子,待人接物尽显懒散,还不如一直帮着她支应各方寒暄的何娴英看着顺眼。 何娴英的气色比之前几日好出了许多。原本眼圈暗带淡淡的黛黑全然不见,面润腮红。以至于得知她现在被拔到萧家六房的何夫人在凑上前招呼时,还轻捏着她的小手偷问是否是被世子给了萧家六爷过了明路? “确实是经世子安排留在六房。”,何娴英细声如蚊一样地应了,带着点淡淡的腼腆。何夫人半带遗憾半感满意地离去,何娴英目送背影的温顺目光也渐渐清冷。 过了明路的投靠不假,但与何夫人隐晦想的那种卖身截然不同。当日直揭身份跪求了六奶奶之后,自己就被六房夫妻带着同去见了世子萧泽。所能知的天香苑中事,她已尽皆吐实,也苦求了恩典放姐姐出宫。相较于有着逼母自尽之恨的何家和天香苑,没有利益冲突和恩怨纠葛的萧家应当是更适合抱的粗腿。 只要今日景国公护着将新出炉的小皇帝。从潜邸踏上御街。穿过皇极门。直上承天殿……自己接了姐姐走出深宫的一点卑微心愿应当会很快实现,说不得姐妹俩个还能得了自由,堂堂正正地为人妻母。 何娴英满怀期待的双眸与众人一样紧紧地粘在御街之上,不敢轻眨。 “啊!”。一声惊呼,突然从何娴英的嘴里逸出来,汇进了周边人群同样的诧异声中,拍耳如潮。 紧抿着嘴角的周曼云,随着众人的视线望向了皇极门,心中悠长一叹。 不过瞬息之间,巍峨的皇极门门楼前的空地上象是凭空长出来的一样多出了一个端正踞坐的人影。陈朝二品武将的大礼服在阳光下反着血色红,象是一把正插在皇宫中轴上的利刃,结结实实地堵住了正缓缓拉开的皇宫大门。 “简统领!”。突然猜到看不清面孔的那人是谁,吕守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紫晶不满地顺势溜到了青石板的地上,再一个飞跃蹿身,巴住了曼云的肩头。 前世会来的今生差不离,而古人所说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也有着一定道理。遍寻不至的简怀。果然如前世的话本故事一样神秘地出现在了皇极门前,摆出了一幅誓死要螳臂当车的模样。 周曼云翘起嘴角微微一笑,从肩上捉下紫晶,一边温柔地帮它顺着毛,一边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戏。 今晨不到丑时,萧泓就离了她与父兄会合,临走进眉间还锁着淡淡的郁结。入城后找寻简怀的任务,多少让萧泓有些挫败之感。但革旧鼎新的战车已经冲到了皇宫大门前,总不能因为一块看不到的土坷垃就停下来,只能一往无前地冲过去,说不得在最后的冲刺中会惹事的障碍就会自个儿跳了出来,然后随手解决不过是小事一桩。 一枚尾带着袅袅白烟的哨箭咻地一声钻上天空,仿若在碧天上生生地划出了条白色伤痕。 抖袖放箭的简怀,板直起身子慷慨激昂地对着向他围过来一队执枪的禁军不知吼了些什么,围合而来的士兵又整齐地退了下去。 原本已净空的御街上,开始有马匹不断地奔走,象是在来回传递着简怀要求谈判的信息。 “原皇宫禁卫军的统领简怀……说是若国公大人执意要带着戾王之子和王公大臣们进宫,实为谋逆……他在皇宫中各处要地都安排了玄武卫暗部的死士,若国公队伍敢近一步,会再发了哨箭,让他们在宫中纵火,总之是不让外人得进……” 被安排去打听消息的吕守效率极高地挤了回来,低声在曼云耳边回报,清秀面庞脸色讪讪。 “你是想着早知道简怀要玩这手,你就应该耗着不降?”,曼云秀眉轻挑,不理眼前事,却是寻起了吕守眼底带着的刺。 “简统领此举会让国公大人为难了!”,被看穿小心思的吕守索性直起了腰,带着一点幸灾乐祸。 “不过只是小事一件!”,周曼云依旧老神在在地轻抚着紫晶光滑的背。不比在场似乎提心吊胆的其他人,前世里多少听过些故事的她心静神定。如果不是萧泓曾亲口跟她说过没找到简怀其人,她都怀疑过这姓简的某人就是景国公请来的设下天大骗局的托儿。 看似狠厉的威胁到最后关头在一个不知来历的白衣人劝说下放弃,几经添油加醋就成了菩萨显圣度化的神迹。得以顺利登基的小皇帝是天命,而几年后禅位给景国公更是当日就有箴言相赠,顺天应运而行的结果。 周曼云今日心情大好地没躲在府里偷懒,除了要亲眼见见丈夫随行军中的英姿。还有就是要来瞻仰下前世少了眼缘的神棍诞生。 “奶奶的镇定自若,奴婢们自是比不了的。”,原本揪起心的何娴英转脸恭维着曼云,也权当借了镇静的主母安安自个儿的心。随着她的话尾,挨得近的几家夫人也将目光投在了曼云身上。 “一定会平安大吉!”,周曼云一字一咬说得清晰,在各家夫人的关注下展开笑颜,灿烂如花。 “简大人自小修得纯阳混元功法,身若金铜,寻常兵器伤不得。就算用弓弩狙击。在箭矢射中他之前。要发出哨烟还是轻而易举。何况。这样的日子只要见了血光就不好了!”,待得周曼云收笑回身,束手立在一旁的吕守阴阳怪气地从齿缝里小声地挤出了提醒。 “何必擅动干戈?只要寻了他信得过的人来劝服他就好!” “六奶奶还不知道简统领在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亲族,也无妻儿吗?” “这世上总有他在乎的人吧?”。周曼云的笑容依旧璀璨,盯着皇极门前的眼眸闪动,尽显期待…… “该死的简和尚!简乌龟!”,景国公萧睿的吼骂声毫不遮掩的破喉而出,唬得身边两个穿着金色四爪蟒袍的男孩惶恐地伸着两双瘦弱的小胳膊抱作了一团。 “国公大人!莫惊了圣……王驾!”,一个须发皆白的红衣老太监颤着发抖的双腿大胆地对着萧睿轻声劝道。 萧睿冲着老太监怒瞪双眼,冷声一哼,大步地踏进了街边一间已然清理干净的酒楼,景国公嫡系的将官幕僚火速地跟着走了进去。原本从潜邸出发要进宫的王驾金辇和随行大臣们被晾在了大街上。四周尽围着看守的士兵,两侧楼顶墙头瞄准着车驾的箭簇森冷。 “是本公小看了这该死的简乌龟了!一辈子瞻前顾后畏畏缩缩,连个女人都不敢碰的软蛋……居然临死跟老子玩儿这手!” 说不得那只会装憨卖傻的简乌龟还是跟着当初在皇极门门口挟持人质的老三有样学样,景国公迁怒的目光从右手侧一脸黑的萧渊脸上火辣辣地燎了过去。 “父亲,当务之急还是要将简大人尽快请走。以免误了时辰。”,一个请字在世子萧泽的嘴里咬得格外清晰。原本就是没有先帝圣旨和玉玺的挟立天子,如果不祥地见了血光,打着大义旗号的萧家必然要承受着来自天下各方的质疑和声讨。 “简乌龟壳再硬也是有缝的。”,萧睿静思了一会儿,脸上现出了一丝冷笑道:“去安排下马匹,本公亲自与他谈谈!” “父亲万万不可亲身涉险!要去就让孩儿去吧!”,萧泽大惊失色冲步上前抱住了萧睿的胳膊,集于堂上的亲子心腹也齐齐地围了过来。 “简怀武艺超群,近身恐有被挟制的危险。何况此前简怀就有言若任何人近身十丈,他都会放了怀中哨箭……不如先派人潜入宫中拔了他安插在各处的暗桩,再作计较……” “再作计较,是再重定入宫吉时吗?被区区匹夫困在街上,无可奈何地送王驾先回潜邸,我们就已然颜面丢尽不用再进皇宫,自收拾了打道滚回云州倒更便利!” 萧家流血牺牲、委屈隐忍数十年,现在到了万里征途的最后一步,就要被个愚蠢小人就此拖垮吗?心中天人交战的萧睿,一声怒吼,骂退了身边各出主意的众人,独立在堂中,起伏不停的胸膛急拉着风箱,赫赫有声。 世事有舍方有得!萧睿瞬间布满了红色血丝的双眸环视一圈,凝在了一张俊美的年轻脸庞上。 “萧泓!你过来……” 第263章 白衣度化 清风轻拂过曼云的耳廓,周围人群窃言低语同样汇成嗡响如潮冲击着耳鼓,她依旧半阖着眼帘,甲盖埋在紫晶黑亮的皮毛之中轻挠,气定神闲。 即便前世的记忆作不得准,那个装神弄鬼的白衣人不会来,曼云对景国公的队伍能顺利进皇城仍极有信心。 丈夫是萧家人,她自然信任地要将自个儿划进了萧家阵营,不管如何都不能轻易在外人面前露了怯。 以至于隐隐以曼云为中心,乐观而又沉静的情绪四下散开。周边观礼人群投注向皇极门的目光少了恐慌,多了好奇。 “有人骑马过来了!”,通报的轻呼声如水涟一样从远处传来。 与此同时,马蹄在御街的泥金砖上的清脆叩击,哒哒哒地也响了起来。 周曼云淡淡一笑,将怀中的紫晶向上托了一把,挺直柳腰,一双明眸落在了眼前还空着的街道。 由远而近的一骑飒飒带风,如离弦之箭冲向靶心,飞速地擦过长街,在金明桥的主桥桥头骤然勒停。 无辔无鞍的黑色骏马一声高嘶卓然人立,四蹄方甫落地,一身白衣的骑士已然翻身下马。 健硕的马臀被主人反手拍了一记,仿若通达人意的骏马毫不留恋地迅速掉转了头,沿着来时飞快地又奔了回去。 独留在金明桥头的白衣人,静静伫立着,与五十丈外的皇极门,正处门与桥之间的简怀连成了一条直线。 白衣胜雪,宽幅广袖,象是上元节祭天祀礼的傩舞祭袍。 而着衣的人只给一众围观看客留下个挺秀的背影,如墨黑发散披在背,在阳光之下熠熠生彩。微凉清风挽袖拂衣,仿若神仙。 在周边的讶异声中,周曼云原本尽写云淡风清的俏脸一下子绷了起来,瞳仁不可置信地紧缩,直觉天灵盖上被人狠拍一掌,眩晕疼痛。几几欲死。 “怎么会这样?”,失魂落魄地放开了紫晶,曼云回抠的甲尖掐上了自个儿手心。 即便隔着再远又如何?刚才从眼前来了又去的影骓,金明桥边曾从背后无数次搂过的背影,还有今晨送别刚刚为他篦过的长发…… 但只一眼,曼云就能认出在那儿站的那个白衣人是自家夫君。 金明桥头的人影只静了一瞬,就已抬步向着踞跪在桥那边的简怀走去。 正如曼云曾经总结过,自己还是喜欢黑衣玄甲包裹得更严实些,而不是这样在阳光下白晃晃的一片。 萧泓心中轻叹。赤着的双足却坚定地一步一步地量着只能胜不能败的距离。 步落无声,嘴里同时响起的唱诗声却清晰明净,固执地递向了前方正垂眸执剑的老者。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 虽然自己更喜欢驰骋疆场的畅快,但正如父亲方才掏心置腑的交待,有时决定最终胜负的战斗更需要另一种方式,只要能赢就好。 萧泓一边缓步歌行。一边紧盯着正慢慢抬起头盯住他的简怀。 年近六旬的简怀,面色润红。怒目狠瞪的眸光如凝实质,而发顶全秃,非是体衰,而正是修习纯阳内功的结果,撑着二品大员红袍的一身虬筋铜骨强健得超过常人。 右手持着剑锋光寒的利刃,而左手正扣着用以发号施令的烟火哨箭。 得以近身。若是劝和不遂,自个儿有几分把握将他手中的哨箭抢下?粗判了实力差距,萧泓并不托大地认为能把简怀用武力制服。 缩短到二十丈的距离,萧泓清晰地看到简怀突然紧咬住牙关的脖梗多现出了几条青筋。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盯着似曾相识的人影步步向前走来,简怀握紧了手中剑,鼓起的太阳穴不由自主地随着歌声跳了几拍。 离着最后一次听一袭白衣歌鸿雁有多久了?二十年,三十年又或四十年? “母仪天下,锦绣荣华,不正是你汲汲所求?何必在此虚伪地故作哀歌!如丧家犬一样地流离逃亡,无家可归,根本就是你无法想象的痛苦……” “也许是我总想着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肋生双翼从这自筑起的高墙里飞出去?萧家世居的燕州,我已经没有半点印象,不知道一路向北,会不会迷了路?” 依稀恍惚之中,脱下一身华服的娇美女子对着一片空寂的黑暗微笑自语,如同晓得在暗夜里自有人在静听。 她的样子? 简怀紧敛起的眸子定在了萧泓的脸上。 他看得清,正朝他走来的并非故人,而是个面容俊美的男子。眉目依稀相若,年轻人渐渐成熟的轮廓棱角却添了几分阳刚之气。 只是简怀有些挪不眼。 同样的白衣相衬,眼前人黑发下藏着的肌肤透着阳光的金麦,不是最后记忆中尽失了血色的惨白,让他莫名地在心中多了些偎贴。 被个武力惊人的老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实在算不得好事,但也可能正是因此,自己才能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离他不过一丈的距离。 “站住!”,一声暴喝象是炸雷一样响在了萧泓的耳际。 光着的脚底板一下子粘在了在暖阳照射下依旧透着沁心凉的砖上。 害怕的人现在是他!萧泓打量了简怀正举起左手和手中正攒着的哨箭,勾起嘴角温和一笑,满面霁睛。 “穆英!我回来了!”,一声仿若从心底深处翻起的长叹从萧泓的唇间逸出,借声移位,他又向前挪了半尺。 “你……你是谁?”,简怀的红脸更红,血充上脑,光头上也似晕了层丹色。 “穆英,你难道想让人把建章宫夕阳楼也一并烧了吗?”。。继续向前跨了一步的萧泓对着面前明显情绪有些失控的老者稳当伸出了一只右手,指尖所向讨要的正是他已肖想了许久的哨箭。 “你是谁!是谁!”,简怀的怒吼声更急了,愤然站起身,象是只啮人的凶兽一般,象是要就手将手中青锋直插进眼前鬼怪的胸膛。 萧泓抿紧双唇侧身让过剑锋。双手抓住了简怀的双肩,暗较了气力却无法撼动半分,反倒被弹开了半尺。 迅速划过来的剑刃堪堪地从他背后过,一绺长发吹刃而断,被划破的白衣渗出一道血红。 终究还是无法力胜!原本心底排斥运用父亲密教的杀手锏,但最终还是不得不用。 险险躲了简怀几招,萧泓满头带汗格住了象是发疯的老者双臂,大声道:“简怀简穆英!永德七年,八月初三。建章宫!” 原本要狠拍在萧泓胸肋的手掌颤巍巍地收住了些力道,简怀的身形猛然一顿。 长吐口气的萧泓单掌劈向简怀手腕,继续道:“鸿!我是二十年前的脱困之鸿,我回来了!” 一把烟火哨箭颓然坠地,才刚下沉数分,折下身的萧泓立时抄箭在手。 “回来?”,呆立在皇极门前的简怀突然一下子斗志全无,望着揣走哨箭后又从他手里抢过佩剑的年轻男人。双眼茫然。 “是!我回来了,我要回到原本就属于我的地方。拿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戏演到一定份上,词也就变得顺溜了。原本暗想偷工减料的萧泓顺嘴就上了萧睿嘱他要记牢的全套,一只年轻而又健壮的手臂也顺势搭在简怀的肩上。 见事态已如期地急转而下,本就在侧旁待命的一辆马车赶到了金明桥旁。 半赖半拖,萧泓扯着呆呆傻傻的简怀上了车。 车轮方动,一队披挂整齐的甲兵象是提前操习过一般。从皇极门两侧冲出,按矩分点,密密地守住了那段刚才唱得热闹也打得热闹的空地。 远远地,御街的另一头,已驻停等待了一会儿的王驾金辇在王公大臣们的簇拥下开始缓缓启行。 朱雀大街旁。众人的目光已从金明桥旁转向了打着云旗金瓜的仪仗队伍,只有周曼云的双眸一直粘在那辆隐在喧华之下离去的马车上,一瞬不放。 车影不见,周曼云低下头眨了眨眼,再抬头却是温柔地微笑点头,回应了身边一位贵妇人的关心。 “刚才还是萧六奶奶镇定!看把我们给吓得!也是……景国公扶立新帝,乃顺承天意,那些个跳梁小丑一时闹腾又算得了什么!” “嗯!萧六奶奶可知那位白衣人是景国公从何方请来的高人?也不知他是如何劝了那位简将军的?” 几道探究的眼神不着痕迹地落在周曼云的身上。 “各位夫人!妾不过初到洛京,身在内宅如何晓得这些。”,曼云狠抠着手心,抬起的俏脸腼腆一笑,眼眸里暗闪着些象是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尴尬,“那白衣人,应当是得道天助吧?” 天助?几位城府深些的夫人在一片恭维声中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下曼云,倒是将这句仿若无意提示记在心底,预备等到归家后跟自家的夫君通通气。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已迎进了新主人的皇极门再一次缓缓地闭上了门,挤在御街旁的人群也三三两两的散开了。 满目繁华,斯人憔悴,应当就是写着现在的心境吧? 周曼云婷婷玉立在街边,脸上挂着甜笑与眼熟些的官员内眷告别,透过眼前密密麻麻晃动的人影,仿若还能看到方才皇极门前的白衣度如拖缓光阴的寸寸回折。 剑锋森冷从他的背后划过,隐有血渗!同样受伤流血的,还有自己的心。(未完待续……) 第264章 毫不隐瞒? 听着熟悉的脚步声远远传来,年轻男人结系衣带的手指心虚地翻动飞快。 待等内室门帘刚刚被搭起时,稳坐在椅上的萧泓已然衣着整齐地转身回头,露出暖融的笑脸,“你回来了!” “这句话不是应当由我等在家里对参加朝会归来的夫君说的吗?”。,周曼云愤懑地挑着眉,一双瞪得溜圆的杏眼儿漾着委屈的波澜。 “跟着王驾走到半路,我突然觉得头有些痛……”,本已打好一肚子腹稿的萧泓在妻子质疑目光的凝视下立时语塞。 他从金明桥前将简怀带走后,景国公带着萧泽、萧渊进了皇宫没有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来的,没法等着。 见萧泓背上带了剑伤,在今日负责安防的四哥萧湛叫军医帮他上了药就直接派人送他回府。本来也想到回来可能会在妻子面前穿帮,可他拗不过四哥。 而凌晨离府之时,曼云有跟他知会过她会去朱雀大街上观礼…… 眼前女人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让萧泓心下明白不久前的那场戏应当被妻子猜到了是谁主演。 “体弱多病极易受伤的萧六公子又一次在大事临门时不争气地倒下了?” 周曼云恼火地甩开了萧泓焦急抓她的手,径直从男人身边擦过,走到了窗下书案边猫身一探,一团白色的衣物就现了她的手上。 跃空一抛,轻薄的白色衣料在空中抖开,落到地上,一团刚涸不久的新鲜血渍触目惊心。 血腥气、外伤药味根本就瞒不过配药人的鼻子。 “哼!”,曼云微闭上眼痛呼了口气,别过了头。两行珠泪无声而下。 “曼云!曼云……”,围转着妻子连唤了几声都被躲开,原本自觉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顿时慌了手脚 “周曼云!”,萧泓索性急解衣带扯襟袒胸,一个箭步上前扳正妻子的肩膀,扯着她的手摸上了他精壮身体上缠裹伤口的绷带。“真的只是小伤!一点点窜皮伤,不信你自个儿拆开验!” “拆来拆去对伤口更糟!”,更加气结的曼云翻了个白眼,象是待着不懂事的奶娃娃一样拽着丈夫的光胳膊直往他刚用力挣出的袖子里套。 “你不生气了?”,听话地任着曼云摆弄,低下头凑在妻子颈边轻声相询的萧泓挤着讨好的笑容。 “生气!我还是很生气!萧明允,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皇极门是你过去了?” 相较于从手指触及药膏厚度和用药方剂就能确认的伤势,皇极门前神神叨叨的劝降更让周曼云心感不安,暗埋惊疑。 “父亲让我去的。再说把简怀找出来。原本就是我的份内事,我去劝服他也算是善始善终。”,松下口气的萧泓应得辣气壮,对于他来讲,方才的劝降过程不过是又一次正常的微型行军冒险。 “只为尽责就让你打扮成那副怪模怪样?劝降?!论身份,父亲与大哥比你贵重有份量;论身体壮实武功高强,你赶不上三哥;论眼色嘴皮子,你也比不上四哥!” “周曼云!”。虽被埋汰但也知实情确是如此的萧泓扁了扁嘴,腆着笑脸伸臂搂住了眼前愤恼非常的妻子。撒赖似的低声道:“曼云,你不觉得各样加起来,我比他们都强嘛……” 如果在平日,估计会欢喜地点头认可,可这会儿根本就不能给他半点好颜色。 周曼云冷着一张素脸,伸手将萧泓的胳膊奋力格开。倔强地咬了咬唇,继续追问道:“实话实说!究竟父亲为什么让你去劝服简怀?” 前世里同样的事情发生过,白衣度化的故事甚至被当做神迹似的宣扬,但是里面没提到萧泓只言片语。如果是正常劝降之举,为何不直接在萧泓的功劳薄上明添上这一笔? 更何况。当初这故事在萧泓的后院里是得烂在肚子里不能提了只言片语的。若胡言乱语枉议鬼神的通通打杀,是他曾因听到闲话直接杀鸡儆猴的警告。 按正常推想,如果一个人做了得意事,就算不得张扬,不也会在被人偶尔提及称道时暗自偷笑吗?可为此事居然会想杀人,前世那个萧泓的异常,她不想让今世的眼前人再次重复。 “实话……”,萧泓的俊脸上显出了些犹犹豫豫。 立刻捕捉到一瞬之变的周曼云,伸手紧抓住了他的衣襟,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丈夫,不依不饶。 “曼云!”,利落地将妻子凌空抱起转置放在了椅上,萧泓手撑着曼云的双膝,双额紧密相抵默默四目相对,极力争取保留点私隐的最后权利。 “萧明允!你应过我,不论什么事都不瞒我,骗我的!” “不这么倔不行吗?”。,萧泓无奈地曲着单腿儿踞靠在了椅前,耳廓泛起轻红,低下的头挨在曼云的膝边没底气地轻声道:“其实跟你说实话也没什么,只是我不知道怎么说。” 周曼云嗔恼地又瞪起了眼,眼圈一片红。 “曼云,你别这样!父亲……父亲让我去劝说简怀,主要,主要还是因为……因为我这张脸!说是应当会让简怀在猝不及防下心神失守。” 被逼着自暴了居然向个光头老男人出卖色相的真实原因,萧泓带着些羞恼地将头枕在了曼云的膝上,愤愤地蹭了又蹭。 “你说过你以前从未见过简怀!白衣披发,跣足歌行,一时雌雄莫辨……要唬简怀的长相是明昭皇后?”,曼云一边捋着思路轻声相问,一边纤指放在了萧泓的脸带着思虑轻敲了几下。 指尖触到的年轻肌肤颜色深了些,但依旧细腻得足让女人嫉妒,而当初在霍城初见十四岁的他也确实姿容妍丽得如若少女。 “嗯!所以真不是故意想瞒你,只是觉得……”,只是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在妻子跟前直承了自己长相象着以美貌著称的姑姑,还以此骗老头。实在太过丢人。 萧泓耳根染上的红晕一下子蔓到了脖颈,索性将头埋在了曼云的手掌下,再不肯抬起。 “简怀与明昭皇后有旧?或者他本就是明昭皇后的人?”,曼云刨根问底的追问依旧不肯罢休。 “也不是!父亲说简怀简穆英本不姓简,而应当是姓穆的……” 反正招都招了,也不差了一点半点。萧泓无奈地轻叹了口气。枕着妻子的手心瓮声瓮气地将景国公私下里给他粗略讲的故事再讲了一遍。 四十多年前的代王之乱,改变了萧家的命运,景国公府仅幸存了明昭皇后萧允容和萧睿两个孩子。 而原威远将军穆府也同样只留下一根独苗。只不过,穆家是作为代王谋反的从逆,被扶立孝宗重执大权的慈仁太后下旨抄斩了满门成年男丁。一群妇孺流放西南边地,也渐渐在路途上凋零了生命。 孝宗心知简怀与萧家有隙,暗遣玄武卫统领将本充死卒的简怀从前线调回,更名换姓充作暗卫,重入洛京的简怀当年也不过才十二岁。 “你说。简怀当年故意在明昭皇后面前闹出事端,让她为他求情。随后立誓报恩的他也就被姑姑引为亲信,但实为孝宗心腹。可从在皇极门前他对你的态度看,一点也不象!” “爹爹说因为当年姑姑人品贵重,德行高洁,对简怀极好如待亲弟,所以姑姑死后简怀一直心怀愧疚,难以释怀。” “就只是这样?”,周曼云轻挑起的眉梢还是透着不可思议的质疑。 “爹就是这样讲的!要不。能怎样?”,萧泓抬起头,不满地瞪了回去。一副自家老爹永远是对的架式。 因为那些是你的亲人,你才会想得那么单纯美好。复杂难清的身世,恩怨纠结的情感,最后扯个敬德感恩,就会看到个只有几分相似故人的西贝货乖乖地束手就擒? 胸口匝过几道阴暗心思的周曼云低下了头,娇软的气息呵在了萧泓的脸颊边。“夫君,那你再给我讲讲,你在皇极门前是怎么劝动那个光头老头的。” “周曼云!你真的手伸太长了!军国大事岂容你一个内宅……” 一记霸道的轻咬落在了萧泓的嘴边,周曼云蛮横地哼了声,“不是军国大事!作为妻子。我总要知道你怎么哄别人的。” “周曼云!周曼云……”,几声愤恼的叫声,片刻之间化作了被堵在嘴里的支支吾吾。 隔了好一会儿,双唇象是被抹了层椒红的男人重又开始轻声作供。身体挤坐在了椅上,双手不安份地解着怀中佳人的衣带,闪闪星眸尽漾着越早交待完毕,越早反客为主地把女人就地正法的冲动。 “鸿?鸿雁归来?为什么是鸿……泓?”,光洁的玉臂搂住了萧泓的脖颈,拧着眉头的曼云口中喃喃倒腾着怀疑。 “因为姑母在世最喜欢歌的就是鸿雁,也总想着有朝一日如雁归北,回燕州去!真的就只有这些了,曼云,真的什么都没瞒着你了!” 萧泓俊脸潮红,紧闭着双眸,火烫的嘴唇轻轻地磨向了妻子的脖颈。 “你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漏了的嘛!” “周曼云!你够了!”,萧泓低喝一声,搂紧了怀中的女人,哑声指控道:“我今天也够丢人了!才在外面折腾着演了那么一出,然后你随便勾勾,我又受不得,什么都说出来。你还有完没完!” 应当萧泓这儿是没有隐瞒了,那么再有隐情,就是连景国公也在瞒着自己的儿子了! 周曼云的眼眸掠过一丝浓重的怀疑,紧接着,难耐轻启的朱唇又猛地紧闭,锁住了差点破喉而出的叫声。 “萧泓!你要做什么,大白天!身上还带着伤!” 被低声严正呵斥的男人却更紧地粘了上来,“周曼云!你无所不用其极的诱供,总要付出些实打实的好处给我吧……”(未完待续……) 第265章 谁是谁的软肋? 睡着的年轻男人侧趴在榻上,紧缠着的被角压在臂下,长睫如翼轻垂,脸颊上还带着魇足的梨涡浅浅。 “多大的人,还睡得象个孩子似的。”,坐在萧泓榻边的萧睿mo了mo儿子的额头,轻声一叹,慈爱非常。 叹息的余音尤在,萧睿的目光就幽深地落在了萧泓身后垫着的几只迎枕上,再接着,却是掉头疑huo地看向了肃立在一旁的儿媳。 “父亲,这是怕他翻身压碰到伤口。”,周曼云的双眸盯着自个儿的鼻尖,回答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萧泓的后背仿佛天生与榻有仇的。 夏口的杖伤方好,到了洛京又被拉了一剑,而且还不能痛痛快快地说出因由,实在让人觉得无比郁闷。 萧睿认真地打量了周曼云一眼,轻声笑问道:“你帮他重新处置过伤口?伤情如何?” “是。伤口自腰上两寸处斜划向背,约长五寸,幸躲闪及时只伤到皮肉。” “嗯!他这么睡着不醒是因为服的药物有安神之用?不会有害吧?” “回禀爹爹,方子是齐衡大夫开的,正是对症。多睡会儿,对夫君恢复伤口更好。” 一问一答如话家常,关心着儿子的萧睿事无巨细,琐碎地问了一大堆儿…… “泓儿的那件白衣,你怎么处置的?” “儿媳已亲手烧了!” 话一出口,心中突起不妙之感的曼云顾不得再装老实,抬起头,双眸迎向了神se了然地望着她的萧睿。 “果然小六什么也不瞒你。身家xing命,尽托fu人……”,萧睿的唷叹分明,缓缓转开的脸上带着辨不清喜怒的怪异笑容,搁在榻上的手指轻轻地叩了叩。 “父亲!是儿媳自个儿认出来的!”,周曼云迅速地跪在了地上。 夫妻本为一体,相互交托xing命,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她也明白,按着世间常情,过多信任妻子的丈夫往往都会在更重视家族血亲的长辈面前失了分。 “得道天助。周氏,这一句是你在朱雀大街上跟那些官员女眷说的?那时,你就已经认出小六了?”,萧睿盯紧了眼前跪着的女子,不再绕圈子直接相问。 “是!” “得道天助这话倒说得不错。”,萧睿的目光从曼云的发顶掠过,同样地环扫过跟着自己一起进来探病的另几个儿子身上,沉声唤道:“济民,你知道接着该怎么去安排了吧?” “济民稍晚会安排约见翰林院的杜、周两位大人,请赠诗文。”,萧泽的回答毕恭毕敬。 也就是说“白衣度化”的故事在明天估计就会出来了供民间吹牛扯闲篇儿的诗话雏形。能得知故事并非由民间首起,而是出自文彩斐然的大家手笔,应算幸事? 只是此事就此了结,也就意味着萧泓的所为又一次成了掩在史书下的尘埃。功名如浮云,掩就掩了,怕就怕积少成多的灰烬会埋没了他原本应当璀璨华光的人生。 俯跪在地上的周曼云眼底划过疲惫的苍凉,心头微酸,眼眸闪了又闪,暗一咬牙抬起头看向了对着长子迅速应答lu出一脸欣慰慈笑的萧睿。 “父亲能否告知儿媳为何非要如此安排?” “爹!这样让小六做白功好象不太公平!” 几乎同时响起的声音,让周曼云的眼角忍不住地瞥到了萧渊打抱不平的黑脸上。 除却还在城外领兵游dang着的小八,在洛京的萧氏诸子现在都聚拢了在萧泓的卧房里,但除了还没想明白的萧老三,萧泽与萧湛都已尽是一副心领神会高深莫测的样儿。 自个儿的问话没份量,但如果萧睿肯解答萧渊的抗议就好了。周曼云双拳紧捏了下,暗数时息,静静地等着萧睿是否肯在众子面前给个明确的答复。 “本公为何让小六去劝降简怀的原因,你知道!”,隔了许久,萧睿才笃定地冷哼一声,缓缓地从坐着的榻边站了起来。 “你们也知道!”,这一句却是已转向了身边立着的几个儿子,瞪着萧渊的目光似带暗火。 “你们知道就好!从此烂在肚子里,提都不能再提!总不能让世人皆知,本公是拿捏着简怀对明昭皇后的一点龌龊贪恋,方行此下策?与姐姐的身后清名相比,小六只能受点委屈!” 比之萧泓此前含糊不明的答案,萧睿喝出的因由算是直接揭了明昭皇后的旧时隐si,但是真的只是这样吗?周曼云盯着停在她眼前的黑se云靴,总觉得“鸿归”之意依旧纠结不明。 “济民!”,萧睿冷眼如霜盯看着曼云,嘴里却唤着长子,厉声道:“你给我记下,今后再有人将此事与小六扯上,不论是谁,格杀勿论!世人只要知道该知道的就好,好奇心胜就是自找死!” 最后一句话是给自己的警告吗?周曼云的双膝一阵儿发酸,轻闭了下双眸,恭敬地对着从自个儿身前挪开的足音俯礼相送。 面带怒气的景国公步出了萧泓的卧房,原本环守在四周的shi卫立即跟在父子几人的四周,向着小院门口走去。 正巧进门的吕守将身体贴到了院墙边,怀里紧搂着刚刚寻到的紫晶,敛息偷眼儿看着走来的景国公萧睿等人,心绪复杂。 他是阉人,六房夫妻为示亲近并不让他回避内院。但也正因为离得近,吕守心头如絮般萦上的失望就越明显。 朝中事长翅,尽入人耳。虽则正式的诰封未下,但等新帝登基,景国公进景王的事已如板上钉钉。论功行赏,他的几个儿子也将权柄在握。 萧家展示实力的朝会,萧泽与萧渊都在堂,而领军拱守着皇宫的萧湛也不容忽视。 而自己跟着的萧泓在做什么?吕守面上带起了一丝苦笑。 跟着周曼云回来,自个儿看着那女人进了内室反锁了房门半响儿不出,就觉得奇怪。再一向院中留守的人打听,本来也该在朝堂上的萧泓,居然早就裹着一袭旧披风,神se恹恹地从外面回来了。 因为交过手,吕守心知外人眼中有些病弱的萧家六公子不是那种出门见风就倒的主。但正因此才更担心他是被景国公厌弃了。 要去冒险找已然被严管密禁的简怀问个究竟吗?吕守心中天人交战。 “吕公公!”,在萧睿提了嗓门的呼唤声中,吕守反应迅速地鞠身行礼。 “永德十五年,本公在洛京皇宫里见到你时,你还只个跟在你爷爷身边的孩子,九岁?”,停在吕守身前的萧睿,眼中lu出了缅怀的遗憾,“吕正亡故在夏口,真是可惜了。” 虽则心有防备,但想到爷爷,吕守的眼中还是不禁立即泛起了清涟微bo。 “唉!”,萧睿厚实而又温热的手掌毫不避忌地拍在了小太监的肩头上,诚恳道:“吕公公,先帝曾许过吕总管陪陵而葬的,现在让他孤单厝在夏口也不是个事。本公想来,还是要将他早日请回来才是。” 让爷爷归葬帝陵?吕守眼眸中带着暗光的泪珠控不住地向往下滴,跪地相谢,“国公大恩!若得将爷爷迁回洛京,小守儿感ji不尽……” “过几日本公就安排人手去夏口,不过到时还得劳动吕公公亲自辛苦走一趟。” 年轻太监哭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地送着景国公父子的队伍走远。 而一路按着萧睿吩咐渐有人离开的队伍,人数渐次减少。待回到主院萧睿的书房里,就仅余了萧睿与萧泽两人。 “济民,你看到了吧?不论是数十年象和尚一样苦修的绝世高手,还是人根已废的内官,只要心中纠结着放不下的情感,就是明晃晃地送上前给人利用的软肋。明知是饵,也会甘之如饴地往下吞。” “济民明白!”,立在案边的萧泽,低垂眼眸,沉静相应。 “明白?那这份奉旨召讨的行军计划,你拿回去重新做过吧!”,萧睿翻出案上一沓纸,甲尖着重地掐在了摊开的几行墨字之上。 “父亲的意思是……是换下小六?”,萧泽的眼中划过了一丝不忍,轻声道:“以六弟之能,足以独立领军。” “萧济民!小六也是你的软肋,对吧?你只大他六岁,但从小带着,有时简直是把自个儿当了他的亲爹!”,萧睿嘴角哂着自嘲的不屑,双眼疲惫微闭,轻声道:“他一吃亏,看着就觉得委屈,就想立时硬塞了好吃的肉补偿他。” 原本行军计划之中,确实厚此薄彼地将离着洛京最近也最好拿军功的河东一带划给了小六。被点中心事的萧泽,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将案上的纸页拢到了手里。 “一直排斥周氏也一样,你是觉得小六应当有着更好的妻子才是。” 萧睿冷哼了一声,接着道:“可那女人,却是小六命里的魔障。也许是因为在那件事上,他欠了她的?想要知道真相?!她懂什么,光是揭出永德十五年……” 也许,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是世上最幸福的。 了解更多陈年隐事的萧泽,看向了突然闭嘴不提往事的父亲,眼中带上些心有同感的哀伤。 “同流着萧家血,小六那小子估计现在也是一心一意猛想往战场上冲的。在这当口,刻意压制着不让他出风头会惹人注意,也难免会让他还有你那几个弟弟多想。可现在他最好是在洛京,在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们面前消失上一段时间才好。” “父亲的意思是,让小六回云州?” 萧睿开怀一笑,赞许地点了点头,几个儿子中还就是长子跟自己最是默契,响鼓不用重锤。 “济民,我不好强令伤了小六的心。他不是心疼那个姓周的女人吗?所以在这两日内,你想法子不着痕迹地说服他,让他尽快地带着周氏回云州去。”rs!。 第266章 他的“前妻” 阳春三月宜向北,往着云州去的车队象是紧追着春天的尾巴,一路带起的浅翠深碧连绵天涯。 好天气好风光,再加上梦寐以求的好同伴,足以令人将那些晦涩难明的经历牢牢地压在心底,半点不想再翻到阳光之下。 向着北方家乡撒欢儿跑,影骓极为乐意的。但若能把那只总是踩着它高贵的头颅没见识地张望的小貂,扔回到后面紧紧跟着却一直空得连鬼都没有的马车里,更是上善大吉。只可惜,鞍上的主人不解意,满心满眼地只有自个儿怀里紧搂着妻子,只会时不时地在贴颈低语时带出几声憨傻至极的笑声。 渐行渐北,萧泓的心情确实越来越好。 二月中离开京城时,他心中还是有些遗憾的。离京的日子有些仓促,不但无法看到新帝登基,父亲进了陈朝的第一异姓王位,而且随后即将由洛京向着各地拉开的战幕也没了他参与的机会。 但现在,萧泓已觉得长兄萧泽的劝说极有道理,此时北归也算是公私兼顾。 于公,萧家十五岁以上成年而又健壮的男丁除了二哥萧潭小七萧渝以外,都被老爹带到了洛京,留守在云州的二哥长于内政,可论起军事可能会有所欠缺。云州离着伪齐边境近,若是去年被打趴下的伪齐再企图犯边,娘领着的一家内眷总是由着自家兄弟守着才好。 而于私,就更值得。 将曼云独自一人丢在洛京的景国公府内院,还真不如将她先送回云州,放到母姐的跟前。每个新嫁娘应当都想及早地得到了公婆的认可,不然总会心生惶惶。就象曼云不管性子多要强,可当初她一听说要跟着回云州就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暗露欣喜。 “我看你一路上吃得香睡得甜,都长胖了。”,萧泓左手持缰,空出的右手将身前的佳人更稳当地往怀里带了带,笑意盈盈地轻声相戏。能看到曼云比在洛京时开心,他就觉得这趟旅程无比值得。 “萧小六。你这就把我扔下马好了!”,曼云眯眼儿笑着,作势不安分地动了动身子。 紧接着,一声娇斥的惊呼,原本缓步行在驰道上的骏马突然风驰电掣地冲向了一望无际的河套草地,山树掠影而过…… 也许自个儿就是没长进地想把他这样牢牢地拖住。 夕阳黄昏,曼云紧紧地将五指合拢将丈夫的手攥得瓷实,笑眯的双眼勾着月牙透着股子全心全意依赖的娇憨。 世上人各有异,实际能在望着夕阳落日的第一瞬就会想到明日朝阳更加明媚的应当得拥有丽珠那样天成的好性子。真正的周曼云。是会更自然伤感地想到接下来是长夜难度的漆黑,只是现在既已与君结伴同行,所以才会努力地用心去感受落日染霞的纯美。 就好象萧家父兄理由充分地支了他们夫妻离京在曼云眼里不过是为了将白衣度化的恶劣影响消弭到最低,也随便打发了吕守到夏口,囚了简怀在洛京,空出时间来好收拾了一团乱麻的残局。不去怨憎和怀疑,而努力地发掘并说服自己至少他们还是因为在乎萧小六才会这样行事。 “明日的这个时候,我们应当会进了路州城。我已安排侍卫赶到贺家送信了。我们俩个得去贺家小住两三日,还要代小八祭一下贺四小姐。”。静享会儿与妻子相拥的安宁,萧泓低声地在曼云耳边说着明日大约的行程安排。 “嗯!”,周曼云嗓间暗哑相应,点了点头就再未出声,只倦倦地将发冷的身体向身后的人形火炉贴得更紧了些。 拜祭贺四小姐贺明琦是离开洛京时小八萧泷当着她面的郑重请托。 萧贺议亲事虽然只是私下下定,年纪尚小的萧泷与贺明琦并无情深相许。可如今在贺四小姐死去还未半年的情形下,已然传言将会再聘了李家女的萧泷心中对着无缘早故的未婚妻还是隐怀着些歉疚与惋惜。 前世里的贺明琦也是未及笄就夭亡的,所以当初看到萧小八居然聘了她,多少有些吃惊,因为按着后来的记忆萧泓的嫡妻就该是李氏。而前世的萧李姻缘应当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波折。毕竟那时贺三小姐贺明岚是萧泓的正妻,姐妹同归兄弟的佳话在大家族间纯属了资源浪费。 冥冥之中命运的大手真的如此力量惊人?那自己此生偷抢来的红线又会不会…… 曼云不敢多想,急急侧转了身将一张瞬间苍白的俏脸埋在了萧泓的怀里,含糊地道:“有些冷!” “真是……”,随着嗔怪的怨叹声,曼云的身体已凌空而起横在了萧泓的臂弯里,河岸边的脚印稳稳当当地向着宿营的帐篷沿伸而去。 对于相爱的人来说,驱散长夜清冷的最佳方式莫过于分享着彼此灼热的体温,生而同衾。 感觉到枕在臂上的女人终于完全放软了身心,萧泓心疼地贴上了曼云的耳际,轻声问道:“你是不喜欢去贺家?” 周曼云微闭着双眼,老实地点了点头。 “你的心思总是格外多!”,有些轻怨夹着更多的心疼,萧泓长叹了口气。 象是为了弥补着他的叹息,怀中佳人轻翻了个身,牢牢地勾住了他的脖颈,象是誓死护着军旗的勇士半分不肯放松。 依恋、痴缠还有总会为维护自己而起的疑心,是该庆幸还是无奈?女人渐渐熟睡的浅淡呼吸声中,被当作抱枕的萧泓睁着一双黝黑的眼眸静盯着营帐穹顶,心绪不宁。 周曼云莫名其妙对贺三小姐的戒备早年间就有,他心知胆明。正如他同样晓得曼云对着自家的父兄不能尽信的潜藏心思。 “打仗也是要用间使诈的,我又不笨!你担心父亲和大哥是故意将我从洛京支开,就是怕直接说出来让我不开心是不是?其实我都明白。只是按着他们的安排有利无害,又何乐不为?思虑过盛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萧泓微笑着屈起手指轻刮了下曼云的鼻梁。眼眸闪亮,“说来也是因为你太闲了,应当找些正经事来给你做!” 做什么?突然凭空现出的一对琉璃黑眼珠,动了不动地盯紧了萧泓的眸子。 “银子?”,萧泓微愕了下,伸出了只长指点住曼云白嫩的裸肩。轻触上出来溜达的暗夜精灵。 静静地看着小蛇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哑声道:“银子,不晓得你听得懂听不懂……曼云有说过你一向与她共分服下的药毒,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她的身体康健无忧,能不能帮我……不,帮她挡了那些个避子汤,让她可以……” 他曾许过生育儿女事尽由曼云自决,但越近云州就越无法按下翻上心尖的念头。 若有了孩子,曼云就不会为一个他都记不清长相的女子吃着干醋。今后若逢他出征会有儿女绕膝陪伴着她,更重要的是一个流着他俩共同血脉的孩子应当会让曼云对萧家生出更多的归属感,不会再与父兄两边厢疑着防着。 带着几分心虚的期期艾艾还没结巴完,伫留在曼云肩头的银子又如出现时一样瞬息消失不见,睡梦中的周曼云不安生地动了下身子。 自己在做什么?趁着妻子睡着,开口向一条小蛊蛇求子?被她知道就完了! 腾地一下酽红了双颊的萧泓,索性闭眼装当讲了场梦话,鼻间哼哼着。羞愧无比地将头埋进了曼云的颈窝…… 三月十二日黄昏,路州贺府中门大开。低调而又热情地迎进一行从洛京而来的客人。 照着规矩,进了贺府的夫妻俩个老实地分了内外与主人家见礼。 外院是何情形曼云不知,但内院里由贺坤嫡妻卢夫人领着的一帮子贺家内眷热情非常地招呼着,她们一见面就没口子溢美称赞的“萧六奶奶”,直让曼云心中惊异着究竟是不是自己。 如果不是因为看着萧小八央求诚恳的一点于心不忍,曼云自知百分百无所不用其极地使了各样招数拐着萧泓绕道远离路州。而不是象现在这样掉在了疲于应付的深坑里。 贺明岚的祖母贺卢氏,母亲贺李氏,还有贺明岚本人,都是前世里曼云曾卑微屈膝跪拜过的女人。时移境迁,现被奉为座上宾的周曼云非但没有找到半点翻身上位的成就感。而是从心底翻着一波又一波无法遮挡的酸涩,以至于在李氏拉着她的手哀伤地提到无缘与她做妯娌的贺明琦时,很是自然地挂下了两行珠泪。 曼云一边宽慰着李氏,一边拾着帕子轻拭着脸上的泪痕,从手帕边缘瞥到相较于妇人们更矜持站远的贺家姑娘时,心中大惊。 即便还有别的贺氏女子在,但只一眼,曼云还是准确无误地认出了萧泓的“前妻”。 比起两年前在清远遇见的少女明岚,现在的贺三小姐好象又高了半寸,只是可能因为先后丧兄亡妹的打击让北地少女矫美的身形消瘦了许多,一袭服着齐衰的白衣挂在身上尽兜着风。鹅蛋圆脸也憔悴地掐出了尖下巴,更显得一双带着淡黑色眼圈的眼眸更如含冰带霜的深幽井水。 现在这个样子倒是更象了前世那个沉静而又倨傲的萧六夫人。而贺明岚的身后正一脸关爱地盯着她的中年仆妇,右嘴角长着颗豆大的黑痣,正是给前世里那个周曼云喂毒的齐妈妈…… 还有,孩子! 原本应当拢回袖中的手帕牢牢堵在嘴上,周曼云的脸色突然变得刷白,胸口突来的憋闷狠痛更让她的身体不由得踉跄一晃,幸好跟在身边的侍女小桥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小桥与另个侍女流水皆出身青龙暗卫,在洛京时就被吕守调进内院,现而今已是化暗为明地记档作了萧家家仆。 贺家在旁伺候的仆妇也极有颜色,一只青花的鼓形盂立刻捧到了曼云的跟前。 不顾颜面翻江倒海似的吐了一通,满头冷汗涔涔的曼云还是在一帮人的大呼小叫中不争地向后倒了去。 不想见!一眼都不想见……(未完待续……) 第267章 誓嫁成龙婿 隐隐约约的婴儿啼哭声从浓重的黑暗中传来,步履仓惶的年轻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向前扑去,但刚动半步就立时被个青衣仆妇挡在了面前。 那张面孔足以让人永生不会忘的,狰狞的笑声中,嘴角黑痣尽颤着嘲意。 雪白无瑕的双手紧紧握着黝黑的匕首义无返顾地向着眼前人的腹部捅去,喷流而出的血流瞬间濡红了手背。寒光转,犹自带血的刃锋又抹向一个美丽女人的脖颈。鲜血勾出的脚印行一路,如同被收割生命的尸体也倒了一路,铺天盖地,一片血色茫茫。 随着最后一个敌人的倒下,原本就若有若无的孩子哭声同时嘎然而止。 找不回孩子,杀戮又有何用?天地之间,只有寻子的母亲孑然而立,呆呆地举着血红的双手等着上天的恩赐。在等了许久的绝望中,从天而降的襁褓砰地一声重又擦过等待的双手,沿着前世一样的弧线下坠,碎在眼前…… 一声痛苦的尖叫抑不住地迸出喉咙,浑身象是被冷汗水洗过一遍的周曼云挺坐而起,紧接着身体就被牢牢地箍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曼云!曼云……”,萧泓轻抚着妻子的长发,低声温柔地靠在她颈侧唤着。 已经许久没造访过的恶梦,在见到前世的致命死敌再度造访,提醒着自己是多么脆弱地不堪一击! 紧攥着萧泓的衣襟靠在他的胸前,象是溺水者死抓着救命的浮木。静了好久,暗合着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周曼云才渐渐稳住心神,放开紧咬出道血痕的嘴唇,涩涩道:“刚才。我梦魇着了。身子有些不舒服……” “我知道!”,怜惜的吻印在了她的唇边,萧泓心疼地捧起了她的脸,眼底尽是自责,“大夫看过了,估计……是水土不服。前晚河边宿营又着了寒风。” 低语安抚着妻子转述病因,萧泓的脸上难免挂上了一丝赫红。按大夫一番望闻问切,推测说是小两口的路上安排得过于紧张,自小在江南长大的曼云要适应北地水土需要循序渐进,而旅途劳顿则最好要忍着夫妻事。私下向大夫老实交代说是带着妻子宿营野外的萧泓,已遭过老大夫暗地不屑的白眼儿。 但最糗的还不仅于此。那些对着看诊大夫不耻下问的傻话不提也罢。 萧泓拿过榻边几案上温热的粥碗,小匙轻搅,一声轻叹也跟着画圈浅绕。 “你把手伤到了?”,含下一口清粥。眼尖的曼云擒住了萧泓的腕子翻过了他的手掌,手背指节处几点未愈的擦伤分明。 “昨个儿晚上听说你又吐又昏的,吓坏了。不但手上伤着了,腿还磕到了石凳子。”,见妻子的精神头好了许多,萧泓索性瘪着嘴自装了可怜,道:“你不晓得贺家后院派来传话的妈妈有多糟!说话不清不楚颠三倒四,先是说你突然厥倒。又说你的症候象是有了身……” 半句话卡在嘴里,萧泓识趣地自咽了话头。接着却是对着曼云展颜一笑,举匙劝她再多吃些。 “你当时还以为我有了身子,结果没有,很失望是不是?”,周曼云轻声问着,手不自觉地放在了自个儿毫无一丝赘肉的紧致小腹上。 “没有!”。半夜里还纡尊降贵求子的年轻男人眉梢飞挑,嘴里丝毫不打绊地飞速应道:“说实话,乍听到你可能有孕倒是有些吓着了。我们才新婚不久,要是突然多出个小孩子,我得多吃亏。烦都烦死了……” 曼云目光怔怔地定在男人正信口说谎的嘴唇上。萧泓不过是听出自己疑问中浓重的拒意,顺水推舟地故作洒脱,她看得出。 “萧泓,抱歉!可我现在,真的还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曼云别头让过又再填鸭似的伸到唇边的银匙,抬起双手捂住脸颊,泪眸珠光莹莹。 原本没有来贺家,周曼云是想过在回到云州之后就开始备孕,要想儿女成群自是要趁早。可是重见故人之后,她才发现再为人母对现在的她来讲依旧有些奢侈地无法适应。 “不急!真不急。命中儿女也总要有缘时才到的……我们再等个两三年要头生子,再然后……到时会生到你烦呢……” 看着自个儿的双手被萧泓拖在掌心,一根根掰屈,认真算着年岁排行男女,只觉手心一阵儿痒痒的曼云不知不觉也专注地盯上了指尖,泪意尽收,菀尔一笑。 “萧泓!不用那么久,我会尽快地调整好的!” 他越纵容,她就越无法自私。盘踞心头不去的心结,就必须尽早地解决掉。 曼云的双眸划过一丝寒凉,抬脸问向了刚才听到她回答就欣喜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的男人,“萧泓,你说当初你第一次摸进藏岫楼,为什么银子用的是离光,而不是致命剧毒?” 天马行空突然又掉转方向的问话让萧泓微愣了下,但随即就大笑着给出了答案,“因为她知道在将来我会成为你的夫,所以想提前让你练练怎么伺候我!”。 是给你,更是给我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让我不至于手染血污带着永恒的遗憾无法回头。 曼云唇边勾起浅淡的微笑,将一只柔软的手掌覆在了搁在她腰间的大手上…… 三月十五的天空云淡风清,路州贺府的蘅华院里春意昂然。 经了暖房一冬护养的数盆名品牡丹正搁在贺三小姐的绣房窗下抽着新绿,莳花美人慧质兰心,虽花期未至,但茁茁生机已初显了雍容气象。 若是往日此时开窗见景,贺明岚少不得会起了描画弹琴的雅兴,但现在这会儿,她正应付着娘亲还有她突然带来的访客。 “明岚你来看!想不到你萧六嫂还有一手好厨艺吧?瞧着这点心做得真跟鲜花似的,味道也极好。明岚,你也尝尝!”。李氏暗恼着长女待的清傲,一只手拈着块碧绿沁心的茶点直接塞到了贺明岚的嘴边。 贺明岚难为情地咬了一小口,接着就手接过了娘亲手里拈着的点心,接着转头冲正看着她的曼云微笑着点了点头,“六奶奶做的点心果然味道极佳,明岚可要留着慢品了。” “伯母和三小姐谬赞了。我也不过是在贵府厨房门口动了动嘴,实是贵府的师傅手艺高超。”,周曼云爽朗相应,笑弯的眼角扫到了贺明岚的手边。刚才那块被李氏递过去的点心已被贺明岚不着痕迹地裹在帕子里搁在点心托盘边,而她身边的丫鬟应当是习以为常地主动给她换上了另条新的。 “都管我叫伯母了,还管她客气地‘三小姐’?萧贺两家通家之好,何必生分?”,李氏拍了拍曼云的手温柔轻嗔,转脸瞪上了自家闺女却硬了声气。“明岚,你也是,直接叫六嫂就好了。” “六嫂!”,贺明岚立即从善如流,笑对着曼云又福了一礼。 萧六嫂?眼前可能比自己还小上几个月的女人能做多久的六嫂,贺明岚心中不屑,但还顺了娘意。在她看来娘亲李氏不过是个目光短浅只会捧高踩低的内宅妇人。当年长兄活着就顾长兄,再后来是向着被爷爷偏疼的自己。待贺明琦与萧小八定了亲,就又疼上了幼女。 而现在李氏对眼前女人的亲近也多半是看在她婚后冠上的婆家姓氏。 “三妹妹!”。还礼的曼云同样牙酸,所以含糊一句唤过之后,就立即扯话掩了,“今日在路上我才听二伯娘说到你因了明琦事,这小半年来忧思萦怀,彻夜难眠。正巧嫂……我会些医术。帮你看看可好?”。 代祭贺明琦的请托办妥,明日萧六夫妻就会启程再往云州。曼云本以为姐妹情深的贺明岚会随祭去明琦坟上,可没想到贺三小姐称病没有跟出城,她也只能利用这最后的半日,大咧咧地通过李氏找上门。 没等贺明岚应声。一旁的李氏已然拍手称善了,唤着丫鬟们收拾了桌案。 搁在桌上的点心托盘是被个穿着桃红的丫鬟端走的,接着在门口就递给了那个齐妈妈。谨慎的女人一手端着盘子,还一手挑了帘,目示着再返身回来的丫鬟收了贺明岚的旧帕子…… 曼云勾起了嘴角,稍嫌有些冰凉的手指搭上了贺明岚的尺寸关脉。 待等放开手,曼云笑着提了几个食疗方子,直喜得李氏当下就起身张罗着要人往厨房改了明岚的食单子,半因疼女的真情,半是捧着贵客的面子。 见一时没人看着,曼云向前倾侧了身子,细声道:“贺三小姐!即便有失眠的症候,那种只能解一时之急的荨梦萝还是不要再用的好!” 原本低垂眼帘象是看笑话的贺明岚一下子将双眼瞪得老大,眸中隐带上了一丝惧意。 可不过一会儿,贺明岚重又低下了头,带着几分嘲意轻声道:“周氏,当年在清远船上的小鱼姑娘就是你吧?”。 黑花银蝶的半面妆本就让人印象深刻,而周氏那日昏倒时旁人可能没有注意,但贺明岚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突发状况前看的方向正站着自己,其后那个待人冷血无情的萧泓对妻子的态度更是做实了周氏身份。也正因此,她才不想和可能与使毒的乌蛮人有关联的周氏深作接触。 “贺三小姐好记性!那你也知我想和你说什么?”,周曼云坐回身子,在椅背上板得笔直,盯着贺明岚的目光灼灼。 “你无非是想让我离着‘六哥’远着点,早日另择良婿嫁了。”,贺明岚抬帕捂嘴,轻笑道:“看来当日明岚定嫁萧六的妄言,萧六奶奶不但知道还很在意。” 曼云的眼神儿瞟过贺明岚手中正暗示似的把玩的红翡珠串,低声道:“我知道但不在意。夫君有事从不瞒我,也不会对别的女人多看一眼。” “那就请萧六奶奶放心了。当年不过是年少无知一时口误而已,现在你当宝似的萧六我看不上。”,贺明岚毫不掩饰地露出了轻蔑,“从家祖父打洛京寄回的来信,我已尽知他是什么样的人物,华而不实的绣花枕头,你自留着。贺明岚要嫁,自是要嫁英雄的。” 轻轻松松就解开一结的夫妻俩应该五体投体谢了萧泽的抢功吗?曼云忍不住更放大了脸上笑意,点头应道:“那我就恭喜贺三小姐能得偿所愿,早日寻到乘龙快婿。” 不是乘龙,是要成龙!可以将自己送上九霄云端,让你们这些得志小人跪地求乞的真龙! 贺明岚抿嘴笑着,娇美的俏脸上隐带傲气。 方才诈忙避开的李氏听到个话尾,不免心中暗叹。老爷子赌萧家,女儿也非要跟着赌,但对两年内连丧了一儿一女的母亲来说,只希望仅存于世的嫡女能有得真心实意的好女婿。肯带曼云来,也不过是想让女儿亲眼再看看人家受夫婿疼爱的得意劲,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看样子,明岚是放下了萧六,可还是放不下心头的那口恶气。李氏摁了摁泪花轻浮起的眼角,堆着一脸儿笑又向着曼云靠了过去,“但愿明岚能借到她六嫂吉言了,若是有合适人家,曼云你也不妨帮明岚留点心。” “娘……”,贺明岚怨恼的唤声拖着长长的尾音。 弹指之间,小人君子可都当齐全了。此生是否不再与贺明岚纠结,不在己,而在她。曼云别头避开人家娘俩的小动作,微笑的眼眸落在了自个儿涂成鲜艳朱丹色的纤纤指尖上。(未完待续……) 第268章 防备 并不讨喜的恶客最终是在一片人仰马翻的纷乱中被主人恭敬地送离了蘅华院。 将闺阁女儿家的娴静小院折腾成战场,曼云没有那份功力,出爪的是正得意地甩着毛绒尾巴的紫晶紫爷爷。 据守在院子里看着紫晶玩耍的丫鬟们交待,萧六奶奶带来的宠物小貂在她与明岚母女在屋里联络感情之时,四下乱窜,几乎逛遍了整个院子。可是是因为苦等主人烦躁不安,踩折了两盆花,打破了几片瓦,最后挠了一个来院子里帮忙的媳妇子,险把人家小媳妇的裙子抓出了几道破洞来。 紧搂着罪魁祸首的曼云回到这几日借居的客院,思虑再三还是良心不安地唤了身边的小桥开箱去取了几只小巧可爱的银锞子。 “小桥,现在就去蘅华院给那个叫蕙心的女人送去。就说是赔她的裙,让她拿着压压惊……” 小桥连忙点头应了,还带着几分娇憨孩子气的苹果圆脸上露出了欣喜笑容。 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小桥,实则比曼云还要大上一两岁。在暗卫里她也会想着今后要象正常人一样过活。可是真被安排在曼云身边,天天看着小夫妻你侬我侬的架式,却又没来由有着明珠暗投的感伤。 难得遇上紫晶出手曼云又紧唤着查人,一领命就转身出门的小桥自然两眼笑眯,如蚊见血。 “奶奶,查贺三小姐身边人的事要报到京里吗?”。,另个刚转职内宅丫鬟不久的女暗卫流水立在曼云身边,手中抓着一管紫毫,侧头相问。年纪正经才十四五的流水与小桥不同,她原本还没正式出师。手干净,自觉着对现在平淡的日子很是满意。 “你照实写就好!”,周曼云百无聊赖地摆了摆手,一派霁月风光。 从流水手中发出的密信到了洛京,十之八九转一圈最终会转到了世子萧泽甚或景国公萧睿的手里。世上谁也不是笨人!说是让萧泓自管的青龙卫若是没被他家父兄控住根底,又如何能放手放得如此的大方彻底。 反正。除了夫妻闺中榻间的那点秘事,周曼云自觉就算吃醋也敢吃得大大方方。 何况,查了贺明岚的身边人也不纯为了那点根本没必要的干醋。重生以来,她按着前世的濒死记忆配过许多款类似的毒药,但配出的药总是接近却又总有差异,而跟紧了贺明岚说不准就能找到前世的致命毒。 寻毒,不为报复,只为预防。如果能把事情掰扯开,借助更多的力量找到将自个儿前世致死的毒又何乐不为? 重生至今的世事似是而非。可但凡有一点可能,要做母亲的就必须得把孩子诞生时的危险降到最低。 周曼云紧盯着流水笔端游走的眼神,幽深如墨。 就在去贺明岚的院子前,她怀疑过那毒可能是贺明岚或是那个齐妈妈藏的,可四下翻寻的紫晶却没在那院子里找到任何带毒的东西。 不过正如周曼云为贺明岚搭脉时发现了贺三小姐用了荨梦萝,而紫晶也找到了另一个身带轻毒的嫌疑人。 “也许她们是把毒放在了贺府之外,又或许在背后另有着供毒之人……丧妹之痛会如此深切,居然还连续服着致幻的毒药……药应当也是那个蕙心从外面带进来的……”。曼云微蹙着眉头靠在椅背上,嘴里沉呤。脑子里整理着今日探得的种种异常。 小桥的脚程利索,六奶奶赏的银子很快就递到了还逗留在蘅华院的蕙心手上。 可她同样也利索的嘴皮子却不得人待见,好脾气的蕙心难为情地表示了还要去伺候三小姐,诚惶诚恐地用手帕接了六奶奶赏的几个银锞子。接着,却是反手从腰间扯了个九成新的香囊回赠给了罗嗦的小妹妹,直喜得小桥一直腻在院子里不走。四下给人看着她新得的东西…… “不过是个心眼活泛的小丫鬟,想是那周氏派来盯着小姐的。院里那几个大的,自会应付她。”,从室内偷偷向外张望的窗格轻轻放下,蕙心蹑手蹑脚地走回到了贺明岚的榻前。轻声道:“倒是小姐这儿要快些。” “遭瘟的萧家!害了少爷不够,还任那毒妇害了小姐……”,齐妈妈扶着正俯在榻边贺明岚,老脸上已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只是碍着院里有外人不敢大声。 一脸惨白的贺明岚摇手示意让齐妈妈不必聒噪,接着就指向了榻边的盂盆。 齐妈妈宽大的手掌疼惜地在明岚的背上又用力地拍了拍,贺明岚张口哇地一下吐出来,比之前几次的呕吐物,这一次尽是清水。 “应当都吐净了!”,本就是被急召来给贺明岚下催吐药的蕙心,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只为了咬下的那一小口点心,居然要吐成这样。而自己当日在澄霞湖一时鬼迷心窍的夜谈,一步步挨到了现在,更是付了多少代价!靠在大迎枕上,任齐妈妈拭着嘴角的贺明岚不由地悲从中来,一声嘤咛扑进了齐妈妈的怀里,紧搂她的脖颈伤心地哭了起来。 “小姐,可不敢!不敢哭……” “那个丫头走了!” 随着立在窗口的蕙心报信,贺明岚的泪水更如滂沱雨下,声音也无所顾忌地放开了。 “没事了!小姐没事了!虽说乌蛮人擅长放毒下蛊,但也总要人着他们的道才是。那口点心,你没嚼就吞了,刚吐出来的囫囵个儿,老奴看得真真的。再说蕙心也亲自查过那盘子点心没毒药,也真是厨房面点师傅按萧六奶奶指点做的,她根本没过手。小姐咱这儿催吐,也不过为求个安心罢了。” “六奶奶?什么六奶奶?就是个凭着毒术控住男人的贱人!”,贺明岚收了泪珠发狠地骂出声,脸上带着狠戾,“就这样,她能当多久?云州来的信里可是极为不待见她呢!” 不管如何人家已成了夫妻,现在又何必再提了什么云州来信。若是当初没有云州萧府里传来的秘信,自家小姐也能早断了对萧六的那一点念头。齐妈妈心中悲声一叹,抚擦着明岚脸上的手更显温柔。 “妈妈放心!萧六没眼光不要我,本小姐也不会再纠缠。总有一日,我会让他们夫妻老老实实跪在我眼前的……” 贺明岚飞扬起的眉眼让齐妈妈心里突觉地有些发酸,但是腆起一脸笑,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家小姐自然是要做凤凰的!” 名为主仆,但实际比母女相处的更加亲密无间的两个女人相互宽慰,一言一语织着白日幻梦。若不是有个觉得自家小姐什么都好,应占尽世间第一的乳娘在,药物的辅效也不会在贺明岚身上潜移默化地如此顺当。 低眉顺眼的蕙心收拾着一堆儿秽物,忙里偷闲地扫过榻边两眼,挑起的嘴边似笑似嘲。 现而今,贺三小姐想要化身为凤,嫁入萧家自是理所当然。路州虽然离京甚远,身为下仆也看不到贺坤来信,但蕙心也早知道了现在在洛京进了景王的萧睿,再接着是在筹划着再次改换门庭。 “妈妈,那女人还说我不能再用助眠的荨梦萝?” “乖乖!小姐怎么能听那女人的,那恶毒的周氏巴不得小姐一世都不得好呢!” 见干娘抢着的答话立时让贺明岚打消了疑虑,蕙心清秀的脸上不觉得带上了丝庆幸,凑上前好心地低声道:“小姐,周氏是危言耸听了些。但世上是药三分毒,奴婢倒也觉得过几日,咱们就换了这淘换来的胡药,另寻个老成点的大夫给您开些温和的方子调养,比如济和堂的王老大夫……” “不要!那王老头根本就是个欺世盗名的庸医!”,贺明岚慌忙尖声拒绝,一脸的惶恐不安。 “蕙心,你先下去吧!”,更疼小姐胜过干女的齐妈妈冷竖了眉喝了声,再转脸拍着明岚的手,尽带了慈笑,“小姐!一点小恙就不必劳老夫人请大夫了,我们自还吃了这药就好。等小姐睡得甜了,就再弃了就是……” 门轻轻地掩上,捧着盂盆走出去的蕙心贴心地给屋里的两个女人留下了私叙的空间。她也无意再听那些心虚气短的旧话,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不过是加重着贺明岚对药物的依赖。 济和堂的王老大夫不是庸医,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贺明岚看诊时就提了心病要用心药医。但贺明岚不信大夫,只信着能拿药来的齐妈妈又能如何?那件隐秘的旧事,贺明岚根本就没胆子晾出来。 想着齐妈妈私下告知,明岚亲事已基本确定,大约在半个月后就以陪伴祖父的名义启程往洛京,蕙心不免庆幸地浅笑出声。 去年四月里,听说萧家定下的居然是八子萧泷与贺明琦的亲事,她还遗憾混进贺家后居然压错了宝。原本还想着怎么弃了齐妈妈重攀四小姐的身边人,但挨了不过半年,情势又重新逆转。甚至原本待她淡淡的贺明岚,现在也拿她当了除齐妈妈外的重要心腹。 世间事,赶得早真不如赶得巧呢!(未完待续……) 第269章 冤有头 北地春来晚,但三月的路州也早已送走了最后一场倒春寒。 贺府附近的昌宜巷聚居着贺家有头有脸的仆人家庭,黄昏巷道里四下跑着的孩子大都因了主家的恩赐,衣着光鲜地赶着春景。 孩子们的咯咯笑声中夹着几声感谢,明亮干净,甚至有几个小馋猫还对着送糕点的书祥嫂子又一次地伸出了小手。 被孩子们唤作书祥嫂的蕙心低头一笑,翻了翻手中空空如也的食盘。孩子们不约而同地遗憾一呼,接着,就又如展翅的小鸟一般四下散去。 “蕙心,你是从三小姐那儿拿的点心吧?倒真怪好吃的!从前都没见过。”,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婆娘咂了咂嘴,提声问道。刚才,她看着自家老大手里拿着的小点花样色泽诱人,倒是嘴馋地先咬了口。 “厨房的胡师傅做的。想是不等几日,你家大妮也会从五小姐那里带回来的。” “说来还是三小姐最得宠呢!也是你在三小姐跟前有面子,什么好东西都能先得着。” 蕙心低下头吃吃一笑,手中执着的黑漆托盘透着幽静的亮泽,谦和地向着眼前的大肚婆道了别,蹲下身用手绢包着手轻轻地拣起了方才给孩子们分点心的小碟。荷绿色的糕点和器具都是朱妈妈此前从贺明岚房里拿出来的给她的。 她早已验过无论是器物还是食物都没带半点毒素。只是玩毒的从不会轻易去吃别的毒家配出的食物,用浸过药水的绢帕拿器物也是图着谨慎。 盘托在手,蕙心垂下的目光瞥到了自个儿青色裙摆上多出的几道动物爪印和泥点,有些心烦地扭过头,走进了自家的小院里。 等她从头到脚,认认真真地用药汤洗了个干净。天色已然全暗。 灶火在紧紧密闭了门窗的厨房里,偷偷地点了起来,女人戴着硝皮护手的右手摸向了案上摆着的托盘丢进火里,再接着,是白日里被小畜生险些抓破的裙子…… 好象去年秋天里烧掉的那件新裙子是跟这件一起做的!蕙心盯着裙上爪痕,突然一下子想到了去岁旧事。 去年烧裙那天。是十一月十五。 白日里,她正夹在仆妇堆里伺候着贺家女眷一道去青叶寺烧香。 一直被李氏怂恿着去抽姻缘签的贺明岚羞恼地闹脾气跑开,喝退了身边丫鬟只带齐妈妈跟着,渐行渐偏。半路遇上干女儿的齐妈妈冲蕙心挤了眼色,低声吩咐她去给三小姐寻件披风来。 等她拿好披风,却看见那个将嫁入未来“天下第一家”的十四岁女孩。贺明琦手里捏着为出征的未婚夫求到的上上签和另张签纸,一脸兴奋。等认出她手上的披风,更是欣喜地要去找了亲姐,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或是炫耀? 本来带着贺明琦撇开众人绕路行,是想刻意讨好这个萧家未来媳妇,看看会不会得了青眼,努力在她嫁时做上个陪房。可那想到,领着贺明琦找到了明岚独自呆着的塔楼,却领出事来。 蕙心记得清楚,当时她与朱妈妈守在楼外,刻意去听还是能听见里面姐妹的争执声。 “姐!娘让我替你抽了一签。中平,解签的说好事多磨。你要嫁可能还得等妹妹大归。不过,也不要紧。等我嫁进萧家,自会让国公大人帮你寻门好亲的。” “不要紧?贺明琦,我不用你多事。你别再接着害我就行了!” 明知自己的婚姻事都是断送在妹妹的一张嘴上,贺明岚冷着面孔从明琦身边擦过,抬起的双臂用力地将碍眼挡道的少女猛地一推。 签纸随势飘落。从楼梯口趔趄滚跌的身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在一片模糊的光影交织之间贺明岚仓惶扯着齐妈妈逃离…… 被唬着的蕙心呆了一会儿,蹑步走进了楼里,蹲下身子,探看起了贺明琦的伤势。 一只求救的手拼命紧抓着自己的裙摆。所以不得不将受伤少女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拈起插在发际的长针狠狠地冲着乌密的发顶刺了下去。再然后,是将女孩子的尸体移到了楼外,几件随身小物丢到浮屠塔最高的第五层,用石头砸折了一截危栏…… 再然后,就是众所周知的贺四小姐寻姐走迷了路,独摸上高楼坠亡的事实。 “明琦小姐,蕙心也是没办法。人的命天注定,当时已经摔残的你,即便萧家肯要也是废物一个。不如把好机会索性让给三小姐。” 想想贺明岚这小半年困于其中不能自拔的恶梦,蕙心将手中与去年那件沾上明琦血指痕相似的裙子毫不吝惜地丢进了火,抬手掩唇咯咯地笑出了声,“冤有头,债有主,贺四小姐要找人报仇,就还是找了推你下楼的亲姐去。等你的齐衰一过,她就要代你嫁入萧家了。” 噼噼啪啪的火光如有灵相附,一刹那间升腾起簇炽灼的焰苗,正被焚着的食器衣物瞬间相揉成灰,淡香幽幽…… 贺家的客院上房,内外灯火通明。 外间的书桌旁,拧着眉头的年轻男人紧盯着手上的墨字,象是在钻研着极深奥的学问。 门帘轻动,萧泓看着向曼云回完事的小桥向他欠身一揖飘然离开,长纾一口气,合上了早就不知停翻了多久的书卷,吹熄桌上烛,忙不迭地挤进内室。 “人手够用吗?要不要再给你多留几个?”,舒开的手臂一展,萧泓却是将坐在妆椅上的妻子凌空抱起,如待珍宝似的移到了榻上。 “都不问我要做什么,就敢留人给我?不怕我是要杀人放火。”,已经习惯被突袭的曼云伸出手抚上萧泓的脸颊,瞬间就笑弯了眉眼。 “周曼云!真要打要杀的,让我来!早就说好的!”,抓下了放在脸上的小嫩手,在嘴里一一咬着纤指。年轻男人的声音尽透不满。 “不用打打杀杀的。我不过是让小桥安排留下几个人手去盯两个人。她们也有报消息去洛京,接着是吕守从夏口回来会管了这事,还是直接由大哥接了,就不关我们的事。” 按着小桥潜踪探来的消息,行动诡异的蕙心肯定是有问题的。作为举手投足过份些就会被盯上的幼子媳妇,曼云忖想着如果事态进行下去。能把自个儿和丈夫干净地摘出来,才是最好。反正,她是半点不想和贺明岚再扯上半点关系。 “那事情既然办妥,就早些歇了吧!明天一早就要赶路呢。”,随着话音,榻边的烛光也一下子灭了。 黑夜里一片安宁的沉静,说要赶早出发的男人极其老实,只将曼云紧紧箍在怀中,呼吸声悠长轻响。 周曼云瞪着溜圆的眼睛呆了半响儿。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轻轻地捏了捏压在身侧的胳膊,“萧泓!你都不问问我是让小桥去盯谁?” 原本紧闭着酝酿睡意的双眸睁开定在了黑暗中模糊的脸上,萧泓露齿一笑道:“用问吗?贺明岚对不对?昨个儿晚上,那个硬要我老实交待当年与贺家姐妹一同北上详情的女人是谁?还有白天带着紫晶到人家院子里闹场子的又是谁?” “是呀!我就是去贺明岚那儿闹去了!”,曼云噘起了粉嘟嘟的小嘴,负气道:“我没风度地直接跑去跟她讲,萧六是我的人。让她不要惦记着,早去嫁了别人。还索性心思恶毒地给她下了蛊毒。又派人盯着她,只待有一点点异动,就直接让她毒发……” 爱娇地一开一合,在黑暗中突出了目标的两瓣丰润被年轻男人大笑着吮进了自个儿嘴里,好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周曼云,你这样。我好喜欢。萧六是我的人?!”,抑不住的咯咯笑声没完没了地从萧泓的胸腔往外溢,眼眸曜彩,带糖粘蜜。比之从前那种你爱走不走爱留不留的死德性,肯为自己犯傻的女人真的可爱至极。 “不觉得我心胸狭窄。恶毒好嫉?” “你现在又没真杀她!若真的她对你有害,不用等你出手的。”,萧泓撩起曼云粘在他脸颊上的长发,低声笑道:“我跟你讲过,我小时候,曾经到黑山和荒原里猎过猛兽。其实,猛兽中最难惹的都是母的。” “什么意思?”,周曼云一头雾水地紧抓住了丈夫薄薄的里衣。 “荒原黑狼,在产子之前会巡视遍狼穴周围至少方圆十里,遇到潜在敌人就凶性大发,不咬死也要把威胁赶出自个儿的领地。”,想着前几日曼云提过要为生子调整的信誓旦旦,萧泓的眼底一片柔软,贴上了妻子的耳际,轻声道:“曼云!别那么紧张,我真的不会让你遇到任何危险,也不会让任何女人成为你的敌人。” 不会,但也保不济有心有余力不足的时候。再凶的雄兽,也会一时失误被猎人套走。 不想说出不中听的话触霉头,周曼云索性扁扁嘴,不依不饶地伸手探衣,细嫩的小爪子直接报复似地挠上了萧泓结实的胸腹,“萧小六,你居然敢笑我象母狼!母狼?!看我怎么挠你……” 健壮结实的身体也不禁在一波又一波的折磨下酥麻欲软,憋不住的笑声夹上了几分强忍欲念的痛苦。 年轻的丈夫深吸口气,咬着牙将妻子作怪快作出火的双手箍紧压在了身下,“不可以!明天要上路,不能瞎折腾。” “从现在起直到回到云州,你确定都要清修?”,想到了萧泓转述的医嘱,周曼云笑得更象只偷腥的猫眯,一边调侃却是一边把身子挤得更近了些,媚声道:“其实……夫君,我觉得我的身体恢复得真的不错了。” “周曼云!你放老实点!不然我现在就出去!” 被萧泓严肃的口吻吓着的女人立时乖巧地躺平了身子,象是贴板罚站似的,屏着呼吸,不敢再有异举。 漫漫长夜里,分不清贴着暖炉的女人和搂着软枕的男人究竟谁先好命地先入了睡乡。 晨光初晞,一行车队缓缓地驶出了路州府城。 行步稳当的马车里,却是周曼云舒舒服服地窝在丈夫的怀里,好梦正酣……(未完待续……) 第270章 最后一剂 连续下过的几场透雨缓解了北疆的燥热,七月的云州绽放着盛夏难得的清新。 奔驰的骏马急速掠过郊外沃野,在冲过州府城墙附近指定的终点后,缓缓地慢下了马蹄。 一马当先夺魁的骑士拔转马头,迎向了落后足有三四个马身的同伴,爽朗的笑语相唤。晕红双颊的芙蓉面,星眸摇光,眉眼飞扬地透着似乎与生俱来的骄傲模样,就连身上一袭淡蓝色的骑装也在瞬间跟着耀眼夺目起来。 同样紧身的胡式骑装裹在周曼云的身上,由丈夫亲选的颜色却鲜嫩许多,衬着她的雪肌,就象是一片温柔的翠羽正呵护着细腻的白玉。 虽败亦喜! 周曼云深深吸口气,直觉得胸腔里每个肺泡也跟着吐纳着欢快的草木清香。她笑对上了返头回来寻她的年轻妇人,朗声赞道:“大姐的骑术真是好,比夫君都要强过许多!” “那是自然,萧小六小时候学骑马还是我手把手教的呢!”,明知弟妇是踩着六弟在给自个儿戴高帽子,萧家长姐萧婉依旧毫不客气地领下,“曼云,你是小六教出来的徒弟吧?那我可是你的师祖了。” “曼云见过师祖姐姐!”,周曼云驱马向前挨得更近了些,故作恭敬地拱手施礼,带起了周边一片脆亮的笑声。 围着萧家大姑子与弟妇的一群人尽皆身姿矫健挺拔的女子,年龄长幼、相貌丑妍各不相同,但都尽显着无遮无拦的阳光明媚。 且笑且行的一队女子向着云州府的景国公府行去,夹在人堆中的周曼云保持着眉眼弯弯的晴朗,心中却难免有些百味陈杂。 正如萧泓当初掰着手指数人头时的认真交代,跟着他回到云州两三个月。日子确实比她从前无数次自己吓自己的幻想要好上千百倍。 可能今生有着是与前世不同的身份,得着萧泓不一样的爱宠,他的母姐与记忆中的对待自己的方式截然不同。而萧家的其他人真的如萧泓预想都在附合着景国公夫人的喜好。 作为嫡幼子的媳妇,周曼云的日子舒坦得如坠蜜窝。 雍容端庄的徐夫人依旧带着宛如天成的高雅,但也会在他们面前极尽了慈母本色,温柔体贴的关心有时甚至细致琐碎到让小夫妻俩脸红耳赤。无法招架。 而前世里,在熙元二年病逝的萧婉,更是全然没有半点残留记忆中那种缠绵病榻的阴森。 虽然与丈夫秦侑的关系同样僵硬地形同陌路,但萧婉带着一双儿女独居在西郊别院,拢着一堆儿姐妹似乎也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曼云曾笑闹着暗帮萧婉诊过脉,根本没发现她身上有什么足以在短短几年内就要了性命的隐疾。 腿上带着轻残的大姑子,喜欢骑马快奔胜过在庭院里慢慢挪着步子暴露缺陷,反而身体极好,久经锻炼骑术确实不输那些正规的军人。 一路入院穿堂。曼云和萧婉的身后只剩下了几个贴身的体己人。 甫进府门就听得徐夫人在后花园里正煮茶等着她们的萧婉根本就不容得曼云预备回自个儿院里换衣裳的扭捏,径直就笑挽着她的手臂往花园冲了过去。 “娘!”,两声唤揉在一起,一个自然亲热,一个还略显腼腆。 端正踞坐在水榭正中葛席上的徐夫人微笑抬头,对着女儿与嫡媳点了点头,未应声,一双素手也未停。 方壶在手。巡将点兵,茶水虹注分霖。阳光下隐现星耀毫光的黑色瓷盏漾起微波。 盛满茶水的小盏依次移到了女儿与儿媳的跟前,看着不过四十年级的美丽妇人仪态万方地露出浅淡微笑,温柔制止着萧婉正对仆妇提出的无理要求。 “婉儿,刚从外面回来出了汗,不宜喝着过凉的。不顾着自个儿的身子,你也不能拖着曼云。” 萧婉老实地嗯了一声。玉指拈上了眼前的小盏,肘轻顶,身轻斜,对着踞坐在身边的曼云促狭地挤了挤眼。 周曼云执盏在手,雪白的脸上已褪尽了方才初归府时的兴奋红晕。带上了点傻愣愣呆气,眸光暗转瞥向正靠向近萧婉红唇的茶盏。 “曼云尝尝为娘亲手窖过的梅花茶。已经藏过三冬,我觉着在夏天时喝着极好。”,方饮下同壶之水的徐夫人放下了手中杯盏,笑盈盈地望向了曼云。 周曼云附和着缓缓地举盏轻啜,待盏中茶空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露齿一笑,道:“真的不错,只这一小口就已香彻酥骨了。还请娘亲再赐些。” 被赞到的徐夫人笑容更加和煦,指如蝶飞,散着清香的茶汁很是公平地分给了曼云,还有抢着争宠的女儿。 “曼云,这阵子也多亏有你陪着婉儿,眼看着她比从前欢实多了。” “娘!不是我陪姐姐,是多谢姐姐抽空伴着我才是。” 婆媳之间你一言我一语的客气对答,引来当女儿的大咧咧的“偷”笑,整个身子甚至花枝乱颤似的扑在了曼云身上。 “说来都是六弟不好,带着漂亮的小媳女回了云州还居然成天泡在军营。却是便宜了我!”,萧婉的食指戏谑地挑起曼云小巧的下巴。 “就你会作怪!”,徐夫人嗔恼地瞪了长女一眼,转向曼云温柔道:“曼云你可莫介意。男人嘛,总是这样,总会紧着公事疏忽了妻室,何况萧家的男人…” “娘!”,萧婉赶紧地搁了手中茶,急声拦了徐夫人的埋怨。 六弟带着媳妇回到云州的三个月里,萧婉本觉得这对情投意合的小夫妻十足羡煞旁人。 虽说从四月中一回云州就按父亲指示接手防卫军权的萧泓常在军营打混,以至于新弟妇与自己同游的时间反倒更多,可回府就只回曼云房里的小六比之父亲和其他弟弟简直强过百倍。 只是按着母亲前不久私下里的打听,也因此套过曼云话的萧婉有些怀疑甜蜜的小两口可能有问题。 据说会医术的曼云难不成糊涂到不晓得萧泓刻意留宿军营的日子恰恰是她的易孕期。 大姑子不比姐妹,不敢直问弟媳的萧婉正寻摸着找个适当时机先去探探自家的亲弟,该点就点,该劝就劝。 所以这当口,萧婉唯恐亲娘积年在她面前习惯性对男人的怨叹会影响到曼云,继而夫妻失和伤着小弟。 于是,刻意充任了婆媳中间人的萧婉东一榔头西一锤地扯着有趣的话题,逗得徐夫人与曼云笑声连连。三人笑声中灌下了一肚子茶水。 来自江南书香世家的曼云应当和娘一样极喜风雅的秘制花茶。私下更好酒的萧婉临在告辞时眼珠子咕噜一转,笑腆着脸对上了徐夫人,“娘把好茶饶给女儿一份……再也给曼云点。“ 周曼云打量了下案上斜签着一枝墨梅的白瓷茶罐,重重地点了下头。 “你这妮子!”,徐夫人亲昵地笑拍了下萧婉的脸颊,扬声吩咐了身边的一位蓝裳妇人,“翠萝,你把茶拿下去匀些给大小姐和六奶奶,记得给我多留些。” “谢谢翠姨给我分上一大半!”,罐才拿在翠萝手上,萧婉就扯着嗓子喊了谢。 只比徐妇人小几个月的翠萝是当年从徐府来的陪嫁丫鬟,姿色中平性情安稳。 比之早年被景国公拉上榻又飞快地色衰爱弛的同伴,只嫁了萧府管事的翠萝尽得了更长久的主人信重,萧婉和两个嫡亲弟弟也会亲近地唤她为姨。 翠萝的手脚利索,很快抱下去的瓷罐子换成了两个扎得结实的白桑纸包,一大一小。 萧婉当仁不让地直接拎了大包的,不免让徐夫人指着她和翠萝哭笑不得地瞪了眼。 不厚道地将翠萝留下挨训,笑拉着曼云跑走的萧婉足下飞快,全然没有半点滞碍。 “喏,这包也给你!我留着这玩意糟践了。“ 手中的茶包扔到了曼云怀里,眉飞色舞的萧婉尽显得意。”多谢姐姐!“,曼云抿嘴一笑,轻声相谢。”曼云,都自家人,以后想要什么别看着眼馋不敢出声。娘亲对我们姐弟仨极疼的!” 萧婉咬着重音叮嘱,认真非常…… 黄昏日斜,独自用完晚饭的周曼云靠在了卧室的一张摇椅上,闭目静心,沁着梅香的茶包用只手盖压在脸上,随着晃动的椅子起起伏伏。 几案上另一包小的,里面杂着花香的茶叶和这包是一模一样的。 啪的一声,曼云拿下了嗅闻够的纸包扔到了椅边的小几上。 两包确实是梅花茶没错,但却比起三人一同喝下的那一壶少加了些料。 如论换茶,最该怀疑的应该是那个翠萝。可自己为什么在拈上茶盏品茗的第一时间,就疑上了待己和蔼可亲的婆婆徐夫人? 所以,异常自私地没有叫破茶水中有毒,冷眼看着徐夫人镇定自若地巡壶分茶,将一样的毒药三人共享,还笑谈做戏。 也许猜错连累了萧婉?果然自己不是好人! 曼云抬起的双手捂住了脸颊,奔涌的泪水顺着指缝溢流。 “几近失传的宫廷密药香零,勾栏常用的雪诃子,最后一剂温和些……北地才能配到的玉彻……你究竟都得罪了什么人,居然可以中这么多绝子药?“ 前世里师父徐讷为她诊脉的惊叹声,不停地在曼云的耳边响着。(未完待续……) 第271章 夜审 黑se骏马踏着熟悉的归途,哒哒作响,将城外角声城内鼓串成了一条线,渐将着夜归的萧泓送回到了景国公府中。 年轻男人英ting的双眉在shi女小桥的低声通报声中,死死地打了个结,独自推门进屋的脚步却放得极轻,如同作贼一般。 时已过二更,但往日即便自个儿再晚归,内室里依旧会留着一点正燃着的温暖烛火。微晕的光华之下,美丽可爱的妻子边忙着各种各样的活计,边等着他,自得其乐。 “怎么不点灯?”,凭着室内浅淡的气息,萧泓mo到了窗下,手指探上了曼云的额头,低语轻问。 室内的一片黑暗寂静令他担忧地不敢点灯,唯恐火折子擦起的一瞬间会让潜藏的真实插翅而飞。 躺在摇椅上的妻子象是睡着似的没应声,萧泓落在她额上的手更贴紧了些,秀洁的额头只是微凉,可指尖再往下,却濡上了一片更加冰冷的残泪。 “曼云!”,原本俯下的身子索xing半蹲半踞在了椅边,萧泓低头靠向了曼云的耳边,飞快过滤着妻子突然如此伤心的种种可能。 回到云州之后,他常呆在军中的原因,曼云是知道并理解的。考虑到曼云的身体,尽可能让她少喝些避子汤只是附带的小理由,最主要还是因为洛京的父亲暗地里交代的军事筹备。在变乱频繁的世道,每一个后方都有可能变成前线,若是只顾图了躺在榻上的安逸,说不准会让整个家族都变得无法安生。 明事理的曼云是不会纠结这些事情,那就是因为…… 萧泓念头一闪,温柔劝道:“还是为小羽哥失踪的事吗?前几日,你不还自个儿说小羽哥鬼精,若没消息反倒是藏得严实更安全?” 身在云州,虽说中原的消息有些迟滞,但作为萧家的大本营,云州总会收到了各地传来的各样军报,几乎与洛京相同。当日从夏口回归楚阳的徐羽,在一个多月前就已从伪楚的国境之内失踪,据说是因当日夏口行宫逃生遭到伪楚朝中质疑和父亲徐讷的责备,带着刑伤愤而出走,如今下落不明。 “曼云,我今天又接到四哥从历泽发来的信报,通篇都在埋怨师父。四哥说徐讷思缜行稳,老jian巨滑,半点没有因为徐羽事与伪楚国主刘泰君臣见疑的迹象。现在四哥正在派人手想抢在伪楚那些人之前找到小羽哥,方便……方便用间策反。我有去信请四哥尽力对师父网开一面,信一送出去,我就想到其实说不准该是由你写封信给师父,帮我求他对四哥手下留情才是……” 听到丈夫如约带回了新消息,原本紧闭着双眼不声不响的曼云在他的絮言中轻嗯了声,应道:“我是想师父了。” 肯说出原由就好! 萧泓长舒一口气,伸臂撑在曼云的肘腋之下,象待着孩子一样地将妻子抱了起来拍背相哄,“若是四哥那边进展顺利,说不得我们下次进京就能请了师父到府里做客,还有……还有小羽哥……” 想起师父根本不是他说的牵挂,是自si地想到前世今生吃下的那些药!曼云伏趴在萧泓的肩头,鼻头一酸,不觉又有些珠泪yu雨的冲动。 前世里喝下的绝子药,今生算是都找到了出处。香零是祖母周太夫人下的,雪诃子应当来自改名叫了王素雪的薛素纨,这一世的药被曼音服下挡了灾。而玉彻,按着前世推想,曼云本以为是贺明岚的杰作,而这一次却相逢在了萧府之内。 当年,娘亲杜氏看着父亲周柘从周太夫人那儿拿了不让她生育的绝子药回来,是何种心情?突觉有些母女同命的曼云,脑子一拐又想起了现在身在江南的娘亲,原本强忍的伤感顿时化作了泪雨倾盆。 “曼云!曼云……”,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在萧泓嘴里唤着,他的手抚过她的长发,她的腰背,极尽着努力劝慰着她的伤心。 当年的父亲又是怎样想的?知道自己信重的母亲要对深爱的妻子下毒,是否也曾同样伤心?但若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让祖母顺心遂愿了又会如何? 曼云的泪意渐收,稍用了些力挣开了萧泓的怀抱,坐稳身体,怔怔地盯向了黑暗中正闪着疑huo望着她的一双眸子。 “萧泓!我……我心情不好,不是因为师父师兄的事。而是……也许,我再往下说的话,你会觉得荒谬,但是还请你认真地听我说完,好吗?” 一只冰冷赛雪的小手紧紧地抓住了萧泓的手掌,曼云的眼眸之中尽透了决绝,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地张开了双chun。 女人的声音依旧软柔,却如冰锥破空直袭入耳,而从她的指尖传来的冷意也足以从末梢直侵入心,让人yu狂yu死…… 一阵儿桌倒椅翻的声响将倒挂在院边杨树枝上的小桥唬了一跳,绕臂的两条青se绢带一松,头顶倒插葱似的将将碰到地面。暗恼着听觉过灵容易分神的小桥撇了撇嘴,一个翻身拧转过正面,可脚尖还未落稳在实地,耳朵里就更清晰地听到了萧泓立在上房门口的高喝声。 “小桥!滚过来!” 六房夫妻一向从不留了身边shi女值夜,甚至因为小桥等人习武感识机敏,还要求她们在大晚上离得越远越好。所以平日里,她们几个一到晚上也就乐得清闲,只是小桥练功积习难改,睡不得好地方,一到晚上就总是爬树挂檐去抢了枭鸟的地盘。这一点无论主仆都很清楚。 估mo着有事做了?来不及收好的青绢在双臂上绕散着,如展翼飞来的小桥一挨近看清萧泓脸上显而易见的怒气,顿时眼眸放光,兴奋地吐出舌头tian了tian干涩的嘴chun。 “不管什么事都要先查个清楚才能下定论!平白无故的怀疑算什么!”,对着小桥吩咐了几句,侧立在门边的萧泓回首瞪了曼云一眼,通红的双眼第一次在结发成婚之后对妻子lu出了怨憎的恼意。 谁让自己怀疑的那个人是他亲娘!周曼云放在身前的双手十指打结,头却倨傲地轻抬着,冷眼看着萧泓聚拢着要带出门去的人手。 “你也跟着!”,萧泓紧握着青筋暴起的双拳,低声喝向妻子。他要她跟着,不是为了共进退,而是为了证明着她的错误。 一架马车在夜幕笼罩下悄然地从景国公府的角门离开,安静地驶过云州城亥时就宵禁的整肃街道,停在了积宝巷的巷口。一队巡检的士兵走来相问,在验看过赶车人出示的公府腰牌之后,就按着吩咐迅速离开。 积宝巷里住户中有几家供职公府多年,国公府有人深夜来寻虽不常见,但也曾有先例。 只是在这安静的夏夜里,来访的客人似乎不好意思敲门,一条条身影仿若夜鹰掠空而过,都是从墙头直接跃进了院墙。 翠萝并没有留宿公府,虽说白日里伺候徐夫人颇为辛苦,但回到自家小院还是没去睡了安稳觉,而是洗净双手搬把小椅坐到了婴儿摇chuang边,照看起刚出生不久的大胖孙子。 她本身就是先开花后结果,儿媳也有样学样,以至于她还是第一次当了抱上孙子的祖母,根本舍不得假了他人之手。 看着胖孙子的睡颜,再momo藕节似的胳膊tui儿,翠萝喜不自胜地展颜而笑。 背后的窗格吧嗒一声响,她笑咧开的嘴一下子凝在了脸上,嘴被一块手帕堵得严实,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放大了瞳仁,尽显惧意。叫不出声,也动弹不得,一大幅青绢正将她从头到脚象裹尸一样裹得结实。 而就在同时,一个身穿玄衣的高个子弯下腰,一双手缓缓地伸向了正在熟睡的婴儿。 翠萝的两行浊泪立时潸然流下,紧接着,青布meng上了她头脸,看着身形弱小的偷袭者双臂一用力,就将她整个儿横扛在了肩膀上。 方法简单而又粗暴! 被要求只能旁观的曼云不由得对正要抱起襁褓的男人翻了个白眼,低声指点了一句,就又袖手到一边。现在这男人对她的不满正在气头上,本来用点小毒you供就能解决的小事,他不肯让自己插手,她也就只能静待了结论。 从只点着一盏灯光的室内被掳,可一待盖在脸上似乎让人无法呼吸的青布一拉开,却已是置身在栅笼一样的刑室里。翠萝眯着眼扫了下四周,待勉强看清眼前一片昏暗中的情形,立刻隔着栏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对面的椅上正坐着一身黑墨如同索命阎罗似的萧泓,而他怀中正紧紧抱着翠萝亲手做的襁褓。 “翠姨的孙儿快百日了吧?本来我还给他预备了一份贺礼呢!”,萧泓低下头笑了笑,接着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冷语道:“却不想,翠姨倒先送了我一份大礼。” “六公子!求您……求您先把栓哥儿还给奴婢!”,根本惊吓得就听不出冷讽的翠萝向前膝行两步,哭泣着向着他怀里的孩子伸出了双手。 哼的一声冷笑,萧泓伸手从身边抄起一个茶包凌空抛出条长弧直拍在了翠萝的脑门上,包散纸破,沁着梅香的茶叶直散了翠萝一头一脸。rs!。 第272章 血统原罪? 刑室的光线幽暗晦涩,配合着婴儿时睡时醒发出的嘤嘤之声,更显得诡异非常,直摧人心。 伏在地上翠萝瘫痪如烂泥,嘶哑的声音象竹筒倒豆子似的说着她所知的所有真相。 “六公子!茶里的药真真是夫人亲手下的……夫人说六奶奶有着胡女杂血又生xing好嫉,本就不得国公爷的喜欢,若是生下孩子又象她家亲弟那样现出明显的杂胡样貌就更糟糕……所以不如索xing绝了后患。” “你血口喷人,攀咬家主!分明是你这个贱奴受外人指使,谋算萧家。你也同时害的大姐可是娘亲的嫡亲长女!” “六公子容禀!”,翠萝更加地悲痛地低泣道:“夫人也要给大小姐下绝子药同样有因由。秦家姑爷曾向夫人揭了小姐硬要独居在西郊别院,是为了,为了齐衍。” 按着翠萝的招供,萧婉陪着曼云喝下玉彻并不算是陪绑,而是因为她同样是要严格防范的目标之一。 萧婉从几年前就铁了心的要和秦家和离,苦劝无果的徐夫人在半年前曾为女儿的和离事特意找过秦家商议,却反受了女婿秦侑的言语挤兑。 待徐夫人回了云州按着秦家提供的线索细察,才发现一直怪责丈夫的萧婉自身同样有着致命把柄被婆家捏着。 独居在西郊廖园的萧婉身边除了那班子常在一处玩闹治游的年轻女子,还有一个男人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亲昵非常。 一直任着萧婉专职大夫的齐衍是神医齐世保的长孙,曼云老熟人齐衡大夫的堂哥,已近不huo的年纪却至今未娶,对外据说是潜心向道,不言婚嫁。 只要仔细想过齐衍与萧婉的曾经经历和现在的相处,不难让人揣测他们之间根本就是存在那种不可告人的关系。 “因萧秦两家世谊,秦侑提出不愿与大小姐和离,只求保留夫妻名份各自混过维持着面上风光就好。只是男人让妾室生下庶子无可厚非,大小姐要是生下野种就不可收拾了。” “不能让六奶奶生子,是因为她身有胡女血统?而大姐,却是要索xing断了她的隐忧?” 年轻男人的声音透着疲惫的沙哑,但显然已全无了最初敢于否定一切的信心。 长姐萧婉的隐秘情事,萧泓多少知道些,也一直帮瞒着母亲。如今被翠萝全盘托出当了佐证,简直就象是钻心的一记痛击。 隐在宽大椅后的曼云,只能顺着眼角看到萧泓搭在婴儿襁褓上的手臂在翠萝涕泪俱下的供诉中不停地轻颤。 胡女杂血,果然又是与当年祖母周太夫人一样的理由。现在想来祖母并不算糟糕,起码她不喜欢母亲杜氏的心情几十年如一日地尽写在脸上,给媳fu用上绝子的香零也会直接跟儿子说明白。 象徐夫人这样暗中行事的倒更麻烦。不管自己是自揭其事还是选择隐瞒,或多或少都会在丈夫的心中扎上根刺,夫妻之间难免见疑。 何况他一向都认为自家亲娘是偏疼他的,由当娘的亲手捅出的刀子更会让人痛不yu生。 周曼云暗自轻叹口气,目光紧粘上了萧泓单手抓起的襁褓。 “实话!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翠萝,否则我要扔出去的就是这个!” “六公子,不要!不要……”,翠萝尖叫出声,惊恐万分地连连磕首求乞,额头碰到的方砖砰砰作响。 萧泓将手中的襁褓用力一振,婴儿凄厉的哭啼声伴着布包划空而上的轨迹立时响起。 “药真的是夫人亲手下的!”,翠萝痛绝地嘶叫着飞扑向前,脸颊擦地,但指尖却还是离了砰然落地的襁褓一指之遥。 “栓哥儿!” 女人绝望的哭叫声,唬得周曼云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不忍猝听。 翠萝慌乱抱起地上的花布襁褓,颤抖着手扒开低头看了眼,又象燎着手指头一样急忙丢开,手脚并用地爬向了萧泓的脚边。 “六公子!栓哥儿,把栓哥儿还老奴吧!” 刚才被萧泓抛来的襁褓之中,只裹着一只又白又软的小枕头。而现下刑室依旧若有若无响着的婴儿哭声,更使人挠心抓肺。 “你也懂得心疼自家的孙子?” 离座在翠萝身边蹲下身的萧泓虎目带泪,一只大手攸地一下紧掐住了翠萝的脖颈…… “栓哥儿!”,一声惨痛的尖叫声响在黎明的小院里,榻上直ting身坐起来的翠萝,额上冷汗涔涔。 三步并两步地冲到了孙子睡觉的地方,fu人的面se变得更加苍白,嘴里不停地叨着孙儿的名字,“栓哥儿,栓哥儿死了……死了!” 大早上的尽寻了晦气! 手里抱着栓哥儿立在门口的年轻媳fu看着居然开柜门趴榻底寻人的婆婆,气恼地撇了撇嘴。 但为了不让翠萝再说了难听的,堆着一脸郁se的小媳fu还是出言提醒道:“娘!栓哥儿不就好好在这儿!” 正扯着单子瞅榻底的翠萝呼地一下从地上连滚带爬地起了身,象是发了疯症似的冲去抢过了孙子牢牢地抱在怀里,半点不肯放松。 有些被闷着的孩子又哭了起来。 “昨个儿夜里,不知您和奶娘怎么就都睡mi过去了,媳fu听着栓儿哭得厉害才抱了他到我房里……” 大家世仆顶得上市井小富。自栓哥儿生下,翠萝就嫌着媳fu带不好,又请奶娘帮衬又亲自将孙子带在身边,事无巨细得管着。 昨晚婆婆难得的疏忽自然勾起了媳fu的轻怨。 若是往日,翠萝自会板起脸斥着媳fu去堂屋跪着。 可这会儿被提醒到了的翠萝惨绿着面孔,一把将栓哥儿塞进了媳fu怀里,发未整,脸未洗,趿着两只鞋儿就踉跄着向着景国公府跑去。 昨晚上被六公子拿了问刑只是做梦?只觉得头脑一阵阵发闷的翠萝一边跑着,一边顾不得仪态地在路上捋袖mo额。 不停磕头碰肿的额头,被掐过的脖颈、手腕根本就没有半点痕迹。 更加仓惶无助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直奔向了徐夫人住着的上院,一路之上极引了值守或是早起的人们侧目…… “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翠萝,你要静下心来!” 因是贴心的旧仆,虽然徐夫人还未起身,但也直接允翠萝到内室里相见。 温厚的女主人持手相慰着忠仆,端淑秀雅的脸上尽显淡定。 “别说昨日婉儿和小六媳fu喝茶之时根本就无察觉,就算她们知道了,又如何?长者赐,不敢辞。我这做娘亲的赏她们不管是什么,喝了才是孝顺,不是吗?” “可要真是六公子亲自查,怎么办?”,翠萝尽失了血se的脸上挂着无比的惶恐。 “我是他的亲娘!”,徐夫人一字一顿地咬牙强调,又接着笑道:“也是这府中的女主人,维护着萧家血脉体统不正是我的责任。” “六公子要是告诉王爷……” “小六若是在他爹面前直说,最后也不过是多得几个美人作为补偿。国公爷……王爷一向只心疼自家骨血,旁的女人就算是娶进萧家门的又何曾真正在意过。不想让那个周家女人生下萧家的子嗣不也是王爷的意思?” 在徐夫人清淡的劝慰声中,翠萝渐渐地心稳气定,匀了呼吸。 懒懒地打发了大早上就来相扰的翠萝回家去,徐夫人坐靠在枕上冗自出神了许久,才轻轻地拉响了榻边挂着的一根金红相杂的铃绳。 一阵儿铃声轻响过后,榻前跪下了一名穿着青se衣裙的年轻女子,平板似的五官,普通至极。 徐夫人静静凝视着负责自己安全的暗卫半响儿,才开口问道:“刚才有人跟着翠萝过来吗?” “有!”,面无表情的暗卫只从chun间迸出个单字。 “谁?” “六公子!” “想必他还混进了我房里!” “是!” 徐夫人的嘴角带着淡讽轻轻地翘了起来。 她院子里所用的暗卫是丈夫萧睿一手安排的,能这样实话实说地蹦单字已是极至。别说萧泓潜进来不会提醒,就算是要对她动手,若是在萧睿交代的权限内,暗卫也不会拦着。 “你下去吧!” 随着室内又重空无一人,埋首锦被上的徐夫人轻轻地笑了出声,似欢似悲的低语绕着,“我是他的亲娘,他能奈我何?” 世上事只要做了就会有痕迹。 原本徐夫人就已做好了应对准备,只是没想到一切来得比预想中要快得多。 昨晚翠萝的“梦”肯定是真的,而萧泓居然放了她作引子跟着亲身相探,有些出乎意料但效果更好。 就算周曼云被下药的事拆穿,刚才也都推到了萧睿头上。就算为了维护嫡妻体面,景王殿下也会捏鼻子认下是他授意。几十年夫妻,徐夫人对此很肯定。 不管是萧泓出头为妻子打抱不平,还是就此哑忍心中怀怨,说不得在将来还能如愿以偿看到“父子相残”的戏码。 “刚才做儿子可是不敢找我这亲娘当面对人质呢!那接下来,和媳fu撕破脸的婆婆是不是要着手送几个听话的美人过去……”,徐夫人坐直身,轻轻地蹙上了双眉,一脸冷笑。 盛夏的阳光也可以是冰冷的…… 坐在廊下等着归人的曼云侧了小半边身子,看着萧泓神情凝重地沿着长长的庑廊走来,步步沉重。 这次药茶事件的追根溯底,曼云几乎全过程旁观,只在昨晚将翠萝送回去前帮着用了点混乱记忆的mi药,还有化瘀掩迹的外伤药而已。 自己究竟是想要求什么结果,曼云也不得而知。正如一个不懂维护妻子的丈夫不值得爱,但是能为妻子毫无顾忌就出手大义灭亲的男人也同样可怕。 最初也不过是觉得隐瞒真相的行为比起真相来更会伤人。与其一人憋闷着长痛,不如两人忍了一时的短痛解决问题。 但现在看着萧泓憔悴的面容和伤心过度得失去视物能力的双眸,周曼云又突然觉得直揭出真相的自己真的很残忍。 “去歇歇吧!”,曼云抢身向前,擒住了从她身边茫然擦过的萧泓。 从母亲的院子里几乎是不掩任何痕迹地慌忙逃走的男人,不过是凭着直觉撑回了自家院子。 萧泓呆呆地盯了曼云好一阵儿,才伸出手臂紧紧地将妻子箍在怀里,发烫的头额不堪重负低下靠在了她的肩膀上,默默流出的泪水一点点濡湿着曼云的肩背。 即便到现在,自己不过还是个懦弱而又无能的家伙。 一双布着红血丝的眼抬起,萧泓缓缓地推开了正反手拍抚着他背部的妻子,神情木愣。 “曼云!这几日……这几日我还是要住到军营!你的小日子就在近两天,又喝了不该喝的,所以自个儿顾好自个儿的身子……” 从路州回到云州的路上时间,萧泓大多是看着医书打发。曾被曼云笑话,假以时日必成专属她的fu科圣手。而专会在她难受的日子里细心陪伴的举动,也让曼云备感窝心。 可现在,他已经脆弱地只想要逃? 急匆匆地追到院子里,只看着男人撂下叮嘱就落荒而逃的身影闪过,周曼云心中百味陈杂。rs!。 第273章 私奔最好? 日当空,醒迟迟,知无人看倦理妆,懒打莺儿嫌看花…… 如期而至又比往常汹涌些的天癸,还有莫须有的偶感风寒,让曼云象只胆怯的蜗牛一样缩在了自个儿的壳里,一连数日。 专程赶来探病相陪的萧婉,曾在她榻边愤而起身说是要亲自出马将据称忙于军务的萧泓从城外大营中直接抓过来。可滴溜溜转了一圈再坐回来,她却低语温柔劝慰起曼云要理解着小弟耽于大事的辛苦。 应当谁劝谁? 曼云暗自愧疚地把过萧婉的脉象,也让银子悄然查探过,依旧恣意散放着jiao艳明媚的萧婉确实是中了毒的。 只是在曼云小心翼翼的探问下,萧婉明确表示自己一子一女足矣,根本没有追子的打算。反倒对着曼云尽力剖白着萧泓的年少无知,甚至转头再来还偷塞给了曼云一撂求子秘方。 萧婉误会了!她纯当现在这对恩爱小夫妻的呕气别扭多半为了不得其法的备孕失败。 没法说明原因解释的曼云笑着收下大姑姐的好意,暗含愧疚。 但紧接着,婆母大人差人送来的礼物却让她备感疲累。 两个千jiao百媚正当花信年华的美人儿跪伏在她的榻边,嘴里jiao声连连喊着要为六奶奶shi疾,可两双灵动的眼珠儿却明晃晃地转着是受命要向六公子荐枕席的心思。 长者赐,不敢辞。 懒得起身充悍fu的曼云,冷冷地吩咐了流水记名造册,再将美人们送到了空无主人的外院书房伺候,让她们自去等了不知何时才会回到府中的六公子。 往萧泓后院猛塞美人的长辈好意比前世晚些,但也算是就此不可逆转地拉开了沉重的大帷。 牛不喝水,强摁不下头。美人就在那里,他会不会自解了腰间带且随他!就算能抗过三年五年,但一直处在长辈压力下,萧小六又能撑过多久? 萧泓骨子里极喜欢孩子,显而易见。但周曼云生的孩子不受萧家欢迎也是肯定的。 前世,明面上看着杀了自己和初生孩儿的是贺明岚身边的齐妈妈。但是如果深究,孩子的命是不是可能实际上是断送在那点不为萧家所容的血脉传承上? 纵凶的幕后是徐夫人?萧睿?或者根本就是抗不住父母压力的萧泓本人? 反推想来,在今生这样的情形下硬要生子有何意义?不说生出的孩子要受苦受难,怀胎十月的过程自然会遍布凶险。 不负责任的生育,有时也同样是犯罪。 城中更鼓敲过五更,独卧在鸳鸯枕的曼云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黑漆漆的梁顶,依旧重复着数日来的彻夜难眠。 “唉……”,不自觉地又从xiong腔里逸出声长叹,心有千结的曼云,再一次翻身侧转。 然后,她的目光怔怔地坠进了一双不知已在榻边静等了多久的眸子,所有杂思瞬间如入深井,dang然无存。 周曼云彻底懵了。 没有任何预兆就突然回来的萧泓,一身黑衣融在暗室之中,紧抿着嘴chun,只一双眼眸散着沉静的星光。 他一言不发地将曼云从榻上直接抱了起来,仿若把她当成了个大号的木头娃娃,穿衣系带,着袜套靴,为妻子整装的动作麻利,象是已练过了千万遍。 “萧泓?!”,低头看着自个儿被套上的一身利索骑装,曼云愕然地轻唤出声。 疑问被轻浅掠过chun瓣的轻wen堵了回去,被男人抄手抱起的曼云索xing放软了僵绷的身子,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先保证自己不会掉下去。 待双足在房门口被萧泓轻轻放下,曼云才发现院子里已聚了好些个人。 小桥流水,甚至在竹笼中正不断张牙舞爪扑腾的紫晶,都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让紫晶过来吧!”,曼云轻叹口气,对着正望着她的小兽张开了双臂。 笼门开,紫晶一个飞蹿就窝在了曼云的肩头。全然没了刚才的闹腾,蜷身盖尾闭上了双眼,似在表达因为全心全意的信任所以就随曼云带它去哪儿都成。 且随他去! 曼云的视线向下,落在了自己被丈夫伸手紧紧握着的右手上,十指紧扣,不依不饶。 她抬起脸对着萧泓粲然一笑。 东方yu晓,绯红的霞光如剑轻灵地划过了暗夜的幕帘…… 即便背上一鞍双乘,骓影还是卖弄风sao地在冲出云州城北门时跑在第一位,翻腾的四蹄兴奋难耐。直到在看到山峦上已等着的一队人影时,才有些恼恼地慢下了步子。 周曼云勒牢了手上缰,目光随着刚才不等骓影停稳就已翻身下马的萧泓背影移动向前。 大清早比他们还早到的送别人正是萧泓的二哥萧潭。身量高瘦如鹤,脸削目细,比之萧家的其他兄弟少了些英武,却多出了些儒雅文气。 作为萧家次子,萧潭现正在云州留守主政。 萧潭有种冷静理智到死板的自律,即便是送别也透着掐着点的匆忙,与萧泓最后简单交待了几句就说要回城处理公事,翻身上马后才对远处牵着骓影的曼云拱了拱手,权作相送。 曼云慌忙地敛襟还礼,身子刚站直就又被萧泓再次箍回马上。 东方刚刚翻出一线鱼肚白,大约有二三千人的军队反着日头升起的方向,在一片苍茫中迤逦向前…… “萧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渐行渐远,云州城已看不到半点影子,一直装哑的曼云终于忍不住转头,对身后的丈夫惴惴相问。 “穷途末路,不如si奔?!”,萧泓低下头抵住了曼云微凉的额头,轻声解读着她眼眸中悄自暗藏的答案。 接着,萧泓在曼云难道果真如此的惊愕中轻笑着摇了摇头,还残留着几分憔悴痕迹的俊脸清隽,突显着象是更大了些的双眸越发黝黑。 “逃,能逃多远,即便跑到天涯海角又哪能逃得过自己的心?所以只是带你出来走走,现在看到的天空比景国公府后院看到的要更蓝吧?” 手抚过曼云的额头,萧泓轻轻扳仰了妻子的脸,让她的后脑勺毫无缝隙地紧贴上了自己的xiong膛。 高悬空中的太阳不客气地散下一把光亮的金针,周曼云不由自主地眯了下眼,眼bo再轻轻侧转,跃入眼底的是一片辽阔高远的碧蓝,无边无际。 身下的马行速度不慢,可却象永远也走不出散着晴暖明净的天穹。 “曼云!”,单臂紧搂了下侧骑在怀的曼云,一声轻叹匝在萧泓的xiong前。 好不容易养得丰润些的妻子又迅速地渐宽了衣带,细了纤腰,让他对自己此前骤逢突变时软弱而又自si的逃避更觉惭愧。 “对不起!”,曼云抢着丈夫开口之前先表了歉意,低下头将俏脸深埋了萧泓的身前。 萧泓愣了下,接着笑着低下头贴到妻子的耳边,“周曼云!我前两天夜里曾潜入萧家家祠偷翻过祖谱密档。” “萧家溯源追到了古虞国的皇族苗裔分枝……先祖光远公受陈朝太祖封为景国公前,再往上数三代的萧家已是燕地边境的普通猎户……我的高祖怀恩公并非嫡妻亲生,而是从个姓石的妾室那儿抱来充嫡承嗣的。” “还有……”,萧泓用高ting鼻梁蹭了蹭曼云的nen颊,低声道:“族谱中夹着曾祖父、曾叔祖父等几位的小像尽皆高鼻深目、轮廓鲜明,留着类似胡客的虬髯。我若蓄须时间长些,说不准也会象了他们。” “萧泓!你究竟在说什么?”,曼云伸手抓紧了丈夫的前襟,突然觉得影骓平稳的步伐颠得她有些发晕。 “我是说萧家的血统也并非天生高贵,纯净无瑕。燕地边境的石姓大半是粟族胡人改的汉姓……即便抛开这点可能,久居胡汉相杂的燕地,萧家的血液里可能早已融进了无法厘清的各种‘杂质’。” “不差你一个!周曼云,你不应该被嫌弃。”,萧泓将下巴搁在了曼云的肩上,微闭着双眼沉声道:“我会把我的看法毫不保留地亲自向父亲母亲言明,只是需要适当的时机。” 权衡过种种利弊,萧泓从为人子的经验看,觉得心怀天下又极重子嗣传承的父亲萧睿实际比外柔内刚的徐夫人更好说服,想要力争说清缘由最好让父母一起当面,一次xing干净利索地解决。 “我会跟他们说清楚这辈子只会要你周曼云生下的子女。只是要委屈你再等等,孩子也再等等。我希望孩子的诞生是被长辈期待和祝福的。” 曼云深吸口气将热烫的眼泪尽蹭在萧泓的身上,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投向了苍茫原野,悠悠地轻叹道:“我等得!也不委屈。说实在,却是我这个杂胡女让你费心了。“ “杂胡女?!你这么说……是还对自己的身世有些自卑?” “难免有些!”,周曼云咬着chun静了会儿,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被人嫌弃的感觉真的很糟糕,特别是根本无法改变的,与生俱来的自身!” “你方才有问我,我们要去哪儿?”,萧泓紧捏着曼云的手指,指向了遥远天边的一条长长的直线。 “绕行过云州与燕州的边境,沿着擀奈河穿过一片戈壁,大约十天左右的路程我们就会到达一个名叫乌梁海的地方。苏穆沙漠中最美丽的海子,说不准会让你想起霍城的翕泽。” 直翻胡音的地名生涩而又透着几分熟悉,周曼云的脑海里飞快地翻篇查着记忆。 很快,她惊异错愕地睁圆了杏眼,双chun轻颤。 萧泓看着妻子的呆样,满意地笑道:“没错!我要带你去乌梁海见那个女人。让你有了胡女血统的女人,你的外祖母莫支离!” 在回归云州之后,萧泓就有给曼云的外祖杜家捎过信。只是杜家旧部一向在伪齐与羯族三不管的燕州边境之地象马贼一样游dang,大本营神出鬼没,行踪不定。 能在紧要关头约好莫支夫人在乌梁海相见,是侥天之幸的巧合,也算是对着妻子一点小小的补偿。 “我记得年少时就曾听父亲说过他极欣赏莫支夫人的刚毅坚韧,说是那样的女子才配称得是燕地女。” 这话并非虚言,因着十来年前还在霍城的小曼云和顺意船行曾借助萧家升平号的部分渠道与杜家保持联络,萧家也与杜氏残部有所接触。 对于在失去家园后顽强驻留在燕州故土坚持战斗的莫支夫人,萧睿在儿子们面前不止一次毫不遮掩地推崇过那个素未谋面的胡女“同乡”。 也正因有着少年时残留下的印象,虽然那天在母亲房里已亲耳偷听到她与翠萝交底说是下药事出自父亲授意,但萧泓在冷静下来的反复思量中还是将父亲知情的可能存疑地放在了一边。 再看几个月来父亲从洛京送至云州给几个兄弟的书信,都在细嘱着军政之事的各项安排。在百忙之中如果还有闲心给夫人递信兼顾了儿媳的生育事,实在不似大丈夫所为。 男人真正在意的,应当与后院女人有着天渊之别…… 任曼云的小手带着兴奋紧张的黏腻反扣住自个儿的手指,萧泓歉疚地轻wen上她乌黑的发顶,目光从刚才指向的乌梁海方向向东划过了半截虚无的弧线,深沉幽暗。rs!。 第274章 度母 象是要进云州北境黑山围猎的队伍,陆续地在路上分开枝杈,渐渐地由三千多人缩成了不过百人的队伍。 待进了燕境换装潜行,俨然已成一支胡汉相杂的普通边境商队,走私的。 对于不断消失的士兵去向,周曼云曾起轻疑,但萧泓只一句借道练兵就含糊地带过,反倒很是大胆地领她在燕地边境沿途观景。现在的燕州归属伪齐,这样心跳比正常的郊游要快上许多的游历过程,透着股子莫名的刺激。 八月的一轮新月升空,已然半毁于战火的丹拉寺在月晕之下更显得辽远苍凉。 绕过一堆残垣废墟,被拆得只余了四墙空空的大殿迎来了一对提灯夜游的小夫妻,蹑手蹑脚,屏息静气。 淡淡烛光照着的佛殿右壁臃满地填着大片的红云底纹,突显着壁画的色彩更加绚丽。佛尊侍者的人像或青面或蓝须或红发,金纹甲,璎珞饰,如置在一片红色火焰之中。图中也有着别样的生灵,俗世难得一见的雪狮瑞象,还有栩栩如生的展羽苍鹰,飞驰黑马…… “这个很象影骓呢!”,曼云的目光带着点贪,手指不由自主地摸上了画壁。与画中其他人物、动物一样,黑色俊马奔跑时虬起的健肌象是用铁线勾出般的力道十足,险险要破壁而出。 “永德十五年,我在洛京大慈恩寺与岳父大人初见,也是先看上了他画得象活了似的小兽。”,萧泓伸手紧紧地握住曼云的手掌,轻声道:“那时,他跟我讲以后若有机会可以带我到燕州的丹拉、广提等诸胡寺看看,甚至走得更远些去寻传说中掩在沙漠深处的云召。” “萧泓!”。曼云转过了头,呆呆地盯上了丈夫在微弱光亮中半隐半现的侧脸。 “世人皆道岳父的画技沿袭陆学士的江南允州画派,但是若他在大慈恩寺的跪羊图能留存下来……”,萧泓深吸口气止住话音哽咽,伸出手臂将曼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大慈恩寺塔院的跪羊图原本曾被僧侣封门相护,可在泰业二年时。泰业帝进寺拈香曾下口谕将那截无用而又沾了血的墙重新涂白。周柘的跪羊图现在存世的也只有萧泓从大慈恩寺带走的小样残卷。 了解欣赏、接受包容……现在想来充当了“半月之师”的岳父大人所教的不仅是画。 烛花炸起一簇亮光又迅速地熄灭。搁在地上的灯笼歪倒,大约有近五百年历史的古壁前的一对男女,静静相偎…… “不管是瀚国还是伪齐,他们都无法真正的统治燕州。”,黑暗中曼云缓缓地抬起头,一双亮眸如星,坚定地似吐箴言。 “为什么?”,萧泓爱怜地抚过了曼云的青丝,眼中带笑。 “方才进寺时。你就讲过存世已久的丹拉寺历了多次战火依旧屹立,主殿供奉的绿度母金身稀世罕有。”,曼云低语唏嘘道:“可现在莲座上只余了被刀劈斧凿的痕迹。羯族人别有信奉的神明,而伪齐为了讨好他们的主子敛取财物,居然就此将尊像拆解成了一堆散碎的宝石黄金尽皆北运。单凭这一点,他们也不配留在燕州!” 不管在何处何地,不管是天子还是盗贼,毫无顾忌地亵渎世间凡人真诚奉献的情感。毫不吝惜地下手破坏心血凝洁的美好,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先祖光远公初治燕州之时。因为曾受胡骑南下的破家之痛,对一众胡人尽皆深恶痛绝,甚至也打过从州府各地异族寺院收敛军资的主意。当时有幕僚翻着佛经跪地力劝,观世音菩萨右瞳流光化凝法身,汉地尊之为多罗菩萨,胡地应身则称之度母。法相不同。根本同源……所以,萧家在燕州才未擅动过一砖一木。” 萧泓娓娓而述的声音低沉而又甘醇,周曼云紧攥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更加发亮。博闻而强记的男人就算在暗夜里看不着脸,仍足以诱人心动。 “但若论长久治燕。如果不是孝宗皇帝内政出了差子,当初他用你外祖父杜老将军换下父亲和萧家,应该是正确的。” 周曼云与有荣焉地傻乐一笑,接着却着急跳脚,抱住了萧泓的胳膊惊道:“天呐!这话……让公爹知道,会一鞭子直接抽趴你的!” 从为配得“下”自己,不惜攀污萧家先祖中可能早有胡人血统开始,眼前的男人仿佛越来越显叛逆。真让曼云担心将来他会不会被气晕的景王殿下直接开革出萧氏宗族。 “实话!就象我喜欢黑衣,其实是在少年时听多了家祖玄甲铁骑横扫塞外的故事,那时同样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再正确不过,只要一想到有朝一日能领军尽歼异族就热血沸腾。只是,最近我才学着从别的地方多想想……着黑衣的习惯,这一次去乌梁海我决定弃了,因为草原上许多部族很忌讳黑色认为会带来灾难和不幸,而当初光远公令燕州铁骑上下皆服黑,确实是出于震慑的故意。” 他不说出来,还真当他是扮着走私商人要形神兼备,刻意穿得鲜艳了。周曼云笑着点头,手上已扯着萧泓应当是宝蓝色的衣袖借着破窗透进的浅光猛瞅。 打开了话匣子的年轻男人,由着妻子上下其手的瞎折腾,自顾自地蹙眉低述:“萧家当年在燕州日久,数代之后管驭治下胡汉民众的手段实际已与光远公时大有差异,民间的胡汉待遇渐次趋同。可就正象燕州铁骑无法轻易服色一样,萧家同样丢不开‘铁血世家’的架子,在军队里必须维护汉将高官的利益而苛对普通士兵,特别是有胡族血统的。 “我从前听阿爷讲过。他还说,当年还有人疑是因为外祖母是胡女,外祖惧内,才会悄改了燕州军中的用人之策。” “夫妻间自然会有影响,却非关惧内。”,萧泓嗤地一下笑出了声,一把揽住了曼云的双肩,“好女人足以为师为友!” 正如曼云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他成长过程中的师长。因为对她的关注爱护,才会刻意地去努力了解和学习着种种未知,然后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改变了对世事的看法和态度。 “我们算是一起长大的!”,曼云扬脸相应,眼儿笑眯得如同苍穹上正挂着的弯月…… 队伍偷渡过燕州边境,又行了两日,在一个名叫三沙坪的地方与莫支夫人派来接应的来人,顺利地接上了头。 估摸着是为求稳妥,曼云的大舅娘蒋氏亲自携着长子杜欢来迎,在一打照面就认出曼云后,蒋氏愣是抱着她痛痛快快地哭了半响儿。细算从当初到霍城为周恺庆生分开,她已是十二三年都没有再见过杜珊珊母子三人,而莫支夫人那边却是更久。 初次见面的表哥杜欢极得曼云眼缘,年将及冠的小伙子高壮健硕,性情爽朗,除却油黑的肤色和琥珀似的瞳仁,曼云觉得他的五官与弟弟周恺长得有些相象。只是与妻子溢于言表的好感不同,萧泓暗自腹诽着杜欢一见面就无遮无拦的惊叹与威胁。 “表妹怎么说嫁就嫁,还居然嫁到了萧家?本来姥娘还说,要是云姐儿嫁不出去,就干脆让我娶她得了!不过,嫁也就嫁了,你若待她不好,我还是会把她领回杜家的!” 居然嫁到萧家?萧家有什么不好! 反唇相讥的话不好出口,萧泓只得默默记下每个被自个儿唤做舅哥的男人可能都是潜在的敌人。先在中原有个徐羽,而今在边疆又冒出了个杜欢。 杜欢毕竟年轻爽直,想法直接叫嚷出来,私下里再和萧泓暗较拳脚打上一通,就立即搂脖挎膀亲亲热热地认下亲戚。 而对萧家的暗自排斥,接人的队伍中另位萧泓得跟着曼云喊舅舅的勒末族人达日卓就表现得更隐涩也更固执。这位四十来岁的胡人是曼云外祖杜恒城将军收的义子之一,他的态度可能意味着在莫支夫人身边还有着一群人并不算太欢迎来自萧家的外甥女婿上门。 蒋氏缓过了初见面的悲喜交加,开始一路上惴惴不安地向着要往乌梁海去的小俩口细讲着各种禁忌。 “现在我们在苏穆沙洲里的队伍大约三万人左右,一多半是当年燕州残部,剩余有近些年从燕州逃出来的平民,清剿收编的马贼……胡汉相杂的人数虽说差不多一半对一半,但在边地日久很多事更偏重胡俗。阿娘……婆婆当初在虎崖口曾乳伤兵深得部众敬重,许多人不分老少都直呼她‘阿娘’,有虔奉信众深信她是得了度母点化而身具异力……度母,你们晓得度母吗?”。 曼云的手指紧紧地跟萧泓的绕扣在一处,郑重地点了点头。男人此前沿路为她恶补的课程,果然还是极有用的。 她小声而又流利地回了蒋氏提出的几个问题,换得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你们能提前学了些,真的不错!若是还有什么不大明白的规矩礼节,跟着我做就好。来自不同部族的人聚拢在一起,最先要求的不过是个相互尊重而已……”(未完待续……) 第275章 故人重见 荒无人烟的戈壁滩黄沙茫茫若没有熟悉的向导引路,根本就辨不清行进的方向。 沙洲地表蒸腾的高温夹上舅母蒋氏谨慎嘱咐的碎碎念,不禁让曼云越近目的地,越绷紧了身子,持缰的手心没底气地直冒汗。 曼云偷眼儿瞅了瞅萧泓。只见其人倒却是很是乐呵地在马上颠着,嘴里倒着才向杜欢学的几句胡语,忽高忽低较着音直让表哥评定。 “乌梁海!”,行在最前方的马匹停步在了沙峦上,静静矗立等待着后队跟上。 周曼云紧催了马匹几步,抢身而上带着点兴奋。接着,她立即就失望了。 大片的深翠遥遥地凝在天边,在沙丘之下初现的草丛挑染着青黄象是正啃咬着沙地的藓。 “倒退回一二百年,我们这两天走过的那段沙漠也是上好的草场。不过边关胡汉相争的战事频繁,汉人胜的时候就拓荒种地,而胡人赢了就又重将耕地复做牧场。相互烧来掠去,夹在中间的缓冲带在所难免地就秃了。”,萧泓靠在妻子身边沉声说明。 小夫妻俩交谈的声音并不算大,但还是让立在一旁的达日卓稍扭了下头看了过来,目带审视。 十年前无奈地离开燕州,也脱开了陈朝的管辖,并不意味着他们这些流浪的人对中原事一无所知。景国公萧睿进了景王,在洛京重立了个小皇帝的事,在早前已透过渠道送到了塞外。 谁会相信景国公的嫡子只是带着妻子来探望外祖母莫支夫人而别无目的? 莫支夫人已经七十高龄了,由她领军集结在燕州边境外的杜氏残部现在本就在纠结着将来何去何从。有一部分想要自由的做化外之民,想将所有人凝组个新的草原部族,索性不管陈朝还是瀚国,自溯河而上到更北的地方立足开国。但更多人。却是想回燕州,达日卓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按着父祖辈和自身的经验,几代景国公管着的燕州有些过于苛严。铁血无情的景国公之名在草原上是可以止了小儿夜啼的。 觉察到有目光巡过脸上,萧泓别过了头宽和一笑。如意料之中,刚才暗地观察着他们的中年大叔又一次冷哼一声,别扭地驱马跑到前边。 马蹄哒哒翻腾。斑驳的草皮渐渐连成了整片,无边无际。鲜嫩芳草渐没蹄,在每一记蹄铁的敲击中都透出了沁心的香。骏马比驾驭着它们的主人更加灵觉,无须扬鞭相促,相互竞逐着向着被引领的方向撒了欢儿地奔跑,仿似不知疲倦。 渐行渐近,隐带着大泽水气的清风扑面而来,辽阔草原上翻起了层层绿浪。白芍金莲,蓝鸽红兰。各色野花成堆成片地簇拥在一起,在阳光下爽朗地笑得前仰后合,带着无法抵挡的热烈席卷而来。 一弧碧蓝终于呈现在了眼前,宁静辽远,与天相接。 在明净湖泽的岸边,有座宽大洁白的圆帐高耸着,帐顶扬起的彩绦拖着长尾在风中飘摇,而专奉祭祀的大帐周围。一群用于居住的小帐紧密地如星拱卫在侧,不离不弃。 空中仿佛凝着安详肃穆。曼云跟着大伙儿翻身下马,诚惶诚恐的脚步有些迟疑,抱着大把野花的手也不由地有些发抖。 是直接先往祭帐中献花致礼,还是要静待在大营之外等里面的供奉出来行拂尘礼?不管是与萧泓纸上谈兵的交流,还是蒋氏的经验相告,这会儿在曼云的脑袋里煮成了一顿烂粥。根本就分不清主次。 惴惴不安地挪了一步又一步,周曼云突然听到了越离越近的营栅外响起了一声亲切的呼唤,“云姐儿,你回来了!” 一边扬声相唤,一边张开双臂的老妇人独立透着新木清香的营门木栅旁。交领左衽的褐色胡袍束着宽锦带。银发上扣着高高的罟罟冠,但带着几道淡淡皱纹的脸上神情安祥,仿佛一身贵重的玛瑙松石与身后的密布的连帐根本就不存在。 “姥娘!”,不待任何人提醒,曼云已如归巢的乳燕似的直接扑了过去。 将外孙女抱个满怀的莫支夫人手轻抚着低声啜泣的曼云,欣慰地开怀而笑道:“云姐儿,回来就好!”。她轻快地直接伸手抹了外孙女腮上的泪水,亲密地牵住曼云的手往营中引,象极了天天都等待着晚辈放牧而归的老妇又一次习以为常地等回了孩子。 人世间的久别重聚,年轻的总会伤情,而年老的却坦然安享。不管是久别重逢还是日日得见,都是见一次就少一次,人间晚晴不喜欢被悲伤的乌云掩盖,即便只要活着就还有痛苦磨难…… 天高地阔,野茫茫。无需挥锄持锹,草原就是自家的后花园,也不用凭引水借景,望不到边的乌梁海时刻都能去掬水玩赏。居住生活的空间变大了,仿佛人的心也一下子变大了。 甚至于只在外祖母莫支夫人跟前住了不到三四天,曼云对镜自照觉得自己的脸都一下子养得丰腴了。 镶着绿松石的额勒束在了她的额前,正为她梳头打扮的女子往镜里看了看,接着又从妆盒里拿出了一串鎏金嵌宝的长耳饰,没等挂上就又被另个女人挤来开来,一盒闪闪亮的腮饰挂串静静地躺在了蓝丝绒面上。 小声的争执在曼云身后响了起来了,起先为照顾她听清都用着汉话,但随着争端未决,渐渐快了的语速里开始夹杂了一大堆儿她听不懂的胡语。 都是好意!曼云只能抿嘴笑听着,眉眼弯弯,憨憨得越发象了个可爱的雪娃娃。每一日,都会有赶来示亲近的舅妈姨姨们翻出她们的家底,可劲儿地按她们喜欢的方式打扮着她,乐此不疲。 若是今天按着她们建议尝试着一整套奚族婚礼正典妆饰,套上最少十斤的负累,估计自个儿走一圈就要累得象小狗一样吐出舌头了。大约边蒙带猜明白了几位长辈要玩的主题,周曼云心中暗自叫苦。开始羡起了几日来似乎比自己过得恣意多的萧泓来了。 那一位在少年时,就因萧家要了解敌人的传统,多少学过点各族的胡语,虽然只是用于干仗打架的更多些。而再经了路上的恶补,倒已经能毫无违和地与众人打成一片。 货真价实的“打”成一片!说得熟练的那几句就尽够用了。 好象男人的交情从拳头来得更多。几日里的单挑、编队、车轮战,动手的年轻男人免不了添些青青紫紫的伤痕。在旁观战的周曼云是既过瘾又心痛。 只是他能因此得了舅家的认同,总是好事。而且好象姥娘也喜欢他?接连两天,只单独留他相谈的时间,比自己这个亲外孙女还多些? 暗自揣想了下萧泓与外祖母可能的谈话内容,周曼云的双眉不由自主轻轻地蹙紧了些。 “云姐儿,忍忍就好!她们不过是让你在这帐里试试妆,等满意了就会给你换了轻便的出去玩。”,论资排辈根本就没有发言权的周曼华抽了个冷子,趁人不注意趴在曼云耳边兜了底。 周曼云感激一笑。握住了堂姐的双手。 曼华的手依旧是江南女儿的纤细骨架,但是在十一二年岁月里已圆了不至一圈,指节圆润的小坑招招摇摇地显示着她早宽到没边的心。养下了一对儿子的曼华,现又揣着肚子,得得意意地心宽体胖。 曾经的丰津旧事,曼华还记着,但已无恨无恼。所以也摸着肚子在曼云面前轻叹过,如果有生之年能有机会。还是想见见当年赐死她的亲娘。惩罚报复?下透力气的恨,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太过奢侈。有那闲工夫,曼华自觉还不如赶着两小子去多捡些牛粪。 这样也不错!也谢有真正的当了母亲才能有了这样的心境。 曼云的眼眸中划过一丝羡,听话地按着身边人的指示转了个方向,接着,对突然又跃入眼帘的另一个故人露齿一笑。 如果说在乌梁海遇到周曼华是意料之中,那么在这儿看到蒋菊英。却是大大地出乎意料。在大舅良蒋氏第一次带着她认亲时,曼云就抓着蒋菊英的手潸然泪下,悲不能止。 蒋菊英是大舅娘的堂妹,却是杜玄风的妻子。本就是天哑的菊英,在泰业二年时从燕州城逃离路上受了重伤。被劈伤的面容从左眼眼角到右侧嘴角留着一道深疤。 旁人以为曼云的眼泪尽是在怜着菊英的不幸。但她的泪水大半却是为了前世的愧疚。 前世里在梅坞陪着她临产,帮她接下孩子,又在同一日跟着她们娘俩齐赴了枉死城的哑女人正是菊英。 今生越对前世诸事的重新认识得越明白,周曼云就更心惭着前世的糊涂。不知当年的那个萧泓是如何找到了孑然一身的蒋菊英,又如何将她送到了那个周曼云的身边,但应当能证了当日她的临死不争纯是罪过。 好在,这一世有所弥补。 当年蒋氏为贺弟弟周恺诞生到霍城,祖父周显单独跟她相嘱的就是父亲周柘死去的真相。孝宗皇帝不可信,他已暗地选择的继承人也不可信,暗地里传的信息到了燕州,才有了杜家的早做防备。再接着是向着北地悄然支援的顺意船行…… 也许很多事在刚刚开始做时,并不会知道带来的改变和后果会是如何,但是日子久了也许就会是一番截然不同的天地。 曼云自忖不过是个小女人。已尽是变动的现在还有无法预知的未来,她无法理清。但是这样的现世安稳,她就觉得已经很好了。 前世早死去的曼华活得不差,蒋菊英虽一如前世破了相,但有夫有子活得幸福,不至于再流落孤苦,转回到会拖人溺水的周曼云身边。 不管今世再有什么磨难或历练,能不拖累不伤害到她们,就已上善。 即便有天各自天涯,不再相见,两两相忘……(未完待续……) 第276章 善意的隐瞒 耀眼夺目! 这是萧泓进帐后看到妻子的第一感觉。 原本他走到帐门前听到里面隐隐传来开怀的笑声,是想立即避开的。按着经验集合了十数个爽直女性长辈的小帐对于小了一辈的年轻男人而言,不亚于龙潭虎穴。 只是赶早不如赶巧,萧泓转身还没迈开步子,就被个刚好出帐的“姨母”看见,硬是大笑着直接拽上他的胳膊。在这些本就大方的妇人眼里,眼前男人不过是个长得漂亮的孩子怎的拉扯也不算过份,更何况她本来就是要去拖了萧泓过来。 她们同心协心摆弄出来的杰作,最应该来鉴宝的就是萧泓。 帐子瞬间就静了下来。 穿着一身红锦长杀袍的曼云俏生生地立着,见说是要被请来的丈夫居然说到就到地现在眼前,不禁立时羞红了脸颊。 袍角露出的靴尖翘起明珠,轻颤着向男人投来的目光打招呼。身上长袍无有累赘的腰带束缚,天衣无缝似地合衬修身勾出了曼云的高挑曼妙。不盈一握的腰身依旧如新婚时的纤细,但胸前垂着的三叠宝石缀珠遮挡住的峰恋秀挺比之从前要高耸了些。 掐着金线边的高领掩着颀长光洁的脖颈,再逆溯而上,皎洁如月的面庞却是被两腮边的珠帘辉光映得朦朦胧胧。 不知不觉,缓缓挪近到曼云身前的萧泓已痴痴地将指肚蹭到了她的脸颊上,象要仔细地一探究竟。 “就说他会喜欢!”,寂寞的帐内响起了无遮无拦的哄堂大笑,不知谁再扯起的一嗓子却是在问,“美吗?”。 “美!”,萧泓不加思索地快速应答。甚至接连在嘴里飞快换了两三种语音不同但意义相近的溢美之词,赞着恍如仙子的妻子,也同时恭维着各位大婶的非凡成就。 心满意足的妇人们这才在曼华的低声劝导下,挨个儿手牵着手悄悄地离开了帐篷,自将一方天地留给了眼睛里现在似乎只有彼此的小两口。 若说对有着莫支夫人血脉的曼云是缘自天然的亲近,那么通过这几日的接触。她们也很是喜欢曼云带来的萧泓。 曾经管制过燕州多年的景国公后人的身份能带来的只是从故老那儿相传来的敬畏,但那日被莫支夫人象迎接孩子一样与曼云接进门的年轻男人却不一样。英俊亲和的容貌本就先得了眼缘,可以保卫着家园的健壮英武更是讨喜。 何况她们看得出他是真心地尊敬和喜欢着她们的男人孩子。就现在,萧泓的肩头还残留着半个小泥脚丫的印子,不知刚才又被谁家的淘气孩子给当树爬了。 妇人们齐刷刷的一哄而散倒让曼云有些尴尬了,她忐忑不安地挪了挪有些发木的双脚,晶亮的双眼望着萧泓,轻柔地问道:“真是好看吗?”。 “真的很美!”,萧泓重重地点了下头。 比话音更快地却是紧搂向曼云腰身的双手。女人的一声娇叱在层层旋开的彤红霓霞中拖成了一串欢畅的笑声,如风铃脆响…… 曼云气恼的小拳头捶上萧泓的胸膛,被转得有些晕得发飘的小蛮靴踩上了他的脚面,霞飞双腮,水灵灵的眼儿嗔怪地斜飞,不见恼,尽现媚。 年轻男人的手爱惜地从妻子脸上抚过,象是想要将浓艳的胭脂抹掉。却在发现那妍色是由内而外透出来以后,轻轻地停在了她的耳垂边。 萧泓脸上畅快的笑意淡了些。凝望着曼云的眸子也沉了颜色,幽静乌亮。 她此时越是美丽,他的愧意越是在所难免。 曼云身上的礼服原本是莫支夫人按着杜氏的身量约摸量裁,早就预备下给外孙女的新婚礼物。而贵重的配饰却是乌梁海的长辈们一一补上的添妆。而在江南霍城,曼云还自有一整套从年少时就攒起来的新娘礼服首饰。只是一生只能一次的婚礼,当日在双桥草草行过。这些美丽的行头再无穿至人前亮相的机会。 而更让萧泓无地自容的是此时曼云自自然然的好颜色,这样盛放的妍丽在云州的“家”里看不到。 “怎么了?”,曼云温柔地轻侧了脸庞,象是小猫儿一样爱娇地在萧泓的掌心蹭了蹭。 “如果在姥娘身边呆着开心,你就再多住上段日子!到了……到了十月我来接你。或是让表哥把你送到临邑?”。 “那你呢?”,周曼云向后退了一步,灼灼地盯上了萧泓的双眼。赖在外祖母跟前撒欢,她喜欢,本来她还想着私下里跟萧泓请求多在乌梁海留几天。可现在男人善解人意的安排,却让她觉得有些怪异。 在妻子象是能直探心底的目光下不自然地低了下头,萧泓清咳一声,又咧嘴笑了起来,“周曼云!我要是真明目张胆地跟你探亲混个两三月,是会被爹爹扒了皮的!送去洛京的军报,还有在云州与二哥议定的计划,本来就是要带着一拔人马秋狩练兵,熟悉一下草原荒漠的不同地形。” “路上少掉的那二三千人?” “是啊!沿途让他们按不同的路径探路绘图,估摸着时日应当已重聚到一起。到时所有人都到了,只剩下我这主将报说被娘子缠住走不脱,恐怕说不过去吧?”,萧泓矮下身,伸指拔开了曼云腮边的珠串,冲着她促狭地挤了挤眼。 “谁缠你!”,周曼云哼了一声,原本紧搂着萧泓胳膊的手迅速放开,“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有跟姥娘商量借些得力的向导,她老人家允了。待她挑定人选,最迟后日就出发了。” “这两天,你跟她就在商量这些事儿?” “是!就这些!” 曼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倒是一下子放下这几日隐隐搁在心头的猜测。 说实话打从来了乌梁海,她就疑着萧泓在陪她探亲外别有用意。只是信着他的人品,也相信比自己老辣出千万倍的外祖母莫支夫人不会轻易受了小娃娃的唬弄。若是两厢本无甚大事,自个儿瞎打听说不准会坏了萧泓的安排。所以才耐着性子不加过问。 “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一转,周曼云倒又跨步向前重新扯住了丈夫的右臂摇摇,娇娇地提出要求,“必须你亲自来接我!得快些,不然我就跟着姥娘一起走掉藏到大漠深处。让你怎么找也找不着。” “姥娘会给我送信的!”,萧泓故作不屑地一哂,翘起的嘴角微微带涩。 年少时就养成的习惯让他几乎从未真正对周曼云说过谎。此时此刻,曼云全心全意的信任突然让他觉得半吐实情的罪过沉甸如石,但话已出口,却也是不知该如何去改。也许等出发后,再由莫支夫人亲自跟她解释,会更好些。 任妻子紧贴在胸前笑语点数着这两日要为他做的出发准备,萧泓闷闷地暗叹口长气…… 仿佛随着萧泓交底透出的几句话。扎在乌梁海边的营寨突然从宁静转入了一片沸腾。 原本就是远行而来,萧泓的行装实际并没有什么好收拾。莫支夫人那边的人选刚确定好,他早已麻麻利利地整理停当,只待着明日的出发。 为求配合得当,要一同出发的一帮子人从清晨起就都笼在莫支夫人理事的营帐内商讨行程,帐门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森严。 周曼云远远地呆看了那顶圆帐好一会儿,狠咬了咬牙,开始自个儿骑上马窜起了几个相熟妇人的营帐。 莫支夫人领着的三万余人揉着不同族裔。现在自称为“莫族”的这些人无论胡汉尽按着草原的习惯生活。拖家带口还牵着牲畜来了乌梁海这片草场,自然也不会扎堆挤在一处。而是隔散扎营以利放牧。 骑着马儿四下乱窜作客的周曼云,一身骑装轻便利索,扎起的头发用红巾包着在风中扬起美丽的弧线,象是一簇炽热的火苗在草原四下点着。 走一圈见到的妇人们都众口一词说是家有丈夫或有儿子会跟着萧泓出发,憨厚地笑慰着曼云不必紧张。对生长在边地的她们来说,男人们出去走走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见刀见血正常,甚或魂归苍天也不过是生生不息轮回的必经过程。 曼云的疑心更重了。 她不傻,眼也不瞎!清晨送萧泓出帐时瞥到已更早聚到莫支夫人帐门前的人头,还是能数得清的。在那些可以抵得上莫族中层将领的男人身后,应该还会带上更多的普通士兵。 对于三千人的队伍。如此配置的向导队伍过于奢侈,除非萧泓盘算着让他们象奶娘带孩子似的至少以一带一!而在拜访的妇人们中有几个直爽不讳虽说言语不通,但是送迎时的弃手势和眼底的晶莹闪光都在说明着她们知道家中的男人要做的应当不仅是向导。 他们要去哪儿?要做什么? 气恼地牵着仑跨回主营,周曼云心头腾腾地燃烧着一把愤怒的火焰。 她曾暗自骄傲过今生堂堂正正成为她丈夫的这个萧泓比之前世的那个萧泓,最大的优点应当是她自小软硬兼施调训出来的诚实。无论是喜是悲,他从来都没有隐瞒或欺骗过自己。可这一次,显然就在外祖母的眼皮子底下,他居然企图瞒天过海。 “云姐儿!”,一声唤在曼云的身后响了起来,声音磁厚但尾声卷得格外鲜明,象是扭着麻花一样。 周曼云缓缓地转过身,认真地打量起眼前披发在肩的年轻男人。她家的表哥杜欢一直见着无甚明显的胡儿血统,但今日异于往日的散发倒一下子暴出了他的黑发居然微微带卷的事实。 “云姐儿!”,杜欢在曼云的目不转睛下局促地挠了挠头,低头打量了自个儿的衣着,见无甚差池才松下一口气,大步跨走到曼云的身前。 半截黑塔似的年轻小伙子犹豫了下,还是不好意思地低头凑到了曼云耳边,小声求恳道:“妹妹!在姥娘和妹夫面前帮哥说说情呗!这次打燕州,把我带上!论起功夫,我可比白音、朝鲁那几个怂货强得多了……” 打燕州? 周曼云嗤地一下冷笑出声。(未完待续……) 第277章 滚草 已渐西斜的秋阳**稍减,但即将到来的出征却将众人的心情燎得滚烫。 莫族议事主帐中的图上军演自大早上开始持续了几个时辰终于告一段落。 三三两两从帐中走出来的男人大都现出了一副归心似箭的架式,肚子在ji烈的议事中只将就填了填,而接下来的远行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会无法再吃上自家的美味。口哨声、呼喝声,甚至带着荦的打趣相互夹杂着,放肆无忌。 几个走在最前方的年轻人得意地飙起嗓子,可声音刚抛到半空就象被掐着脖子一样蔫了下来。 人群中笑骂声起,但在看到眼前的情形时,声音和脚步同时犹豫地顿在了原地。有机灵的向旁边侧跨了几步让开了道,一众人有样学样,原本被堵在后头的萧泓清清楚地看清了前方的情形。 一匹棕se的牝马上稳坐的周曼云正冷着一张雪玉似的素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正紧牵着sao动不安踢腾着蹄子的影骓。 虽然眼前的女人不言不语,但萧泓也只一眼就能看到她眸底暗自涌动的委屈,正冲着自己狂啸着拍空而来。 围观的哄笑声在这时又一次响了起来。有厚道的长者伸手拍了拍萧泓的肩膀,笑着鼓励他别理旁人,自跟了妻子去。在他们看来,安静等在帐外的曼云不过是想要给明日出发的丈夫一个意外的惊喜。 萧泓的步子不禁地带上些滞沉,心思百转。几句跟妻子开口解释的话匝匝绕绕在xiong前,却觉得没有一句合意。 影骓被放开的缰绳凌空向着萧泓甩了过去,周曼云根本就没有给他预留了在人前打招呼的时间,马蹬轻磕,突然提速的棕se骏马从他身边擦过,高高飞跃过一道木栅,奔向了前方的广袤原野。 人立而起的影骓不满地发出了声嘶叫,抗议着女人抛下它的漠视无礼,也声讨着边上傻象根木桩似的男人。再接着,却是满意地驼着利落翻身上鞍的萧泓,liao开四蹄向着前方追去。 几个尽职的shi卫想要立即寻马跟上,却被一脸严肃的达日卓大叔带着几个莫族人伸手拦了。 “云姐儿有带着套马杆,而且应该也不会走得太远。” 在乌梁海的草原上最凶悍野兽是狼,但是它们却会害怕牧人们的套马杆,平日里用以放牧的长杆也是上好的套狼工具。更何况,在他们扎营之前将附近的草场清得干净。身手矫健的萧泓跟着曼云,沿着湖泽跑跑转转,再找了地方解马落鞍并不会有太多的凶险。 何况刚才只一眼,眼光毒辣的达日卓就已看清周曼云带着的套马杆是,两根! 一阵从海子上吹过的清风拂过泽边几乎没xiong的马松蓬,行走在其中的马匹就象是游曳绿海中的小舟,绿浪被犀利分开又温柔地重新合拢。 草叶挠身的轻痒,在影骓不奈地又打了个响鼻之后,终于让它的主人意识到了。 萧泓迅速地解下了鞍具笼头,在得以轻松的骏马tun上拍了一记,影骓呲了呲牙,自晃了脑袋去寻了刚才居然胆敢一直跑在它前方的棕马。它预备要用实力认真去教训教训那棕马,不是它撵不上,而是男主人待那女人心虚,一直刻意勒缰保持了一个马身的距离,害它难得有了败绩。 萧泓的确心虚。他迟疑地立在离着曼云身边两三尺外的地方,喉间轻动,连咽了几口唾沫还是无法正常地发出一声。 踞跪在草地上的周曼云压根就没有理会身边男人的意思。 两根大约两丈长的套马杆梢端靠在她的膝上,亮着沉稳而又漂亮的古铜se。每一根套马杆的楠木梢上本就有用马尾毛编好的辫结,顺滑秀美。曼云纤指翻飞,却是将两股辫认认真真地拧成了一条。 因为第一次实际动手而略显拙稚的结子完工,周曼云长纾了口气,缓缓地抱着长杆站起了身。转头左右相看了下,最后还是停在原地,将紧靠在一起的两根长杆向着松软的草地狠狠地插了下去。 能套马勒狼的杆子份量不轻,憋着股子劲儿的曼云未能如愿,身子倒不争气地随着杆子斜到了一边。 “曼云!”,一步紧蹿到曼云身后的萧泓将她搂了个满怀。一待扶稳了妻子的双肩,大手立即探下叠住她的小手,健壮有力的双臂带挈着她,只一下就将双杆稳稳地插牢。 立即随风飘曳而起的绳结,欢快地打着呼旋。 逐草而居在茫茫草原,能在同一片草场上相逢相爱的人们也许一换了季节就又要分离。天为幕,地为席,高高在风中张扬的马套杆绳结标识着最古老的洞房界限,无人会去打扰在每对长杆下欢会的小儿女。 想起自己给曼云讲过的故事,萧泓仰望的眸光变得柔和而又温暖起来。他缓缓地放开了放杆子上的手,双臂轻柔搂上了妻子的纤腰,搁在她颈侧的chun也暗哑了声音,“曼云!” 可是嘴角还噙着她名字独有的芬芳,突然被曼云扭臂过肩的身体已然腾空而起,砰地一声结结实实地砸伏了一片荻草。 该庆幸自己是被媳fu带到空无一人的草甸子里收拾,即不容易摔伤也不会大丢面子吗?撑肘强起了半个身子的萧泓,看着曼云挟怒带愤地走了过来,索xing认命地躺倒闭上了发涩的双眸。 “混蛋!萧小六,你混蛋!”,连着冲着ting在地上的男人踢了几脚又捶上拳头,但毫不反抗的结果不过是让自己无法真下了狠手。本想狠揍一顿的暴打,反倒象极了花拳绣tui的打情骂俏! 周曼云越想越气,越气就越委屈,干脆撒开了手,毫无形象地蹲在萧泓的身边放声大哭。 “曼云,去燕州的事不是存心打算瞒着,只是想让你晚一些时候知道……” “闭嘴!”,原本正哭得落花流水的周曼云蹦了起来,手胡乱抹了抹泪,愤愤道:“你就是故意的!要打燕州应当是早在云州就筹谋好的!什么带我来看姥娘从一开始就是骗人!” 伪齐管的燕地与从前不同,不会防守北边的瀚国倒防着云州,整体防线北松南紧,绕道北线突击不失为良策。就在前世三年后,景朝的大军也是用的同样的法子,而领军突进的也是眼前这个人。只是这一世一切都比前世快的进程,也同样让燕州的战事提前了。 “是!虽说那时还未敲定具体计划,但与姥娘密信往来时确实先只提的是合兵之事。带你来才是临时起意。” “说实话了!现在知道说实话了!”,曼云象只雌虎样的吼着,顺腮而下的泪水更显汹涌,“如果不是你母亲亲给我下药,你根本就会等定了燕州才会带我来见姥娘的是吧?不敢跟我直说是你管莫族借了兵,是怕我会想这个男人不嫌弃我有胡女血统其实是因为我有着外家的兵马可以利用,对不对?” “周曼云!这些事本来就是一件归一件!借兵,莫支夫人自有考量不会因为儿女之情就枉送了族人xing命,我也不会拿你当了谈判条件。而你更应当心知肚明,我本来就从没嫌弃过你!”,原本一直老实躺倒示弱的萧泓腾地一下坐起了身子,大手箍紧曼云的双肩,瞪着眼字字狠咬。 “可你怕你家里嫌弃我!” 互相象啮人的野兽似的比着眼大,曼云的眼泪反倒一下子收了,微扬起的脸孔尽带桀骜,“你既想能得一场大胜可以挟功换了家人对我的认同,但又怕输,甚至怕死!把我拐到乌梁海是你费心给我找的一条后路,对不对?如果你一败涂地,我不必在云州受你家里的迁怒,要是……要是你死了,留在莫族的我也可活得自在,强似做个不被婆家认可的寡fu!” 她说的都对!萧泓颓然地放开了双手,默默无语地垂下了头。 古人言家国天下的次序是很有道理的,此前娘亲对曼云的下毒事,从根子里毒垮的是他的信心。一直以来,对曼云未来的惴惴不安如蚁噬骨。其实无论能不能联络到莫族借到兵,出征燕州也是势在必行,已分批暗潜向燕境的兵马就远不止三千。 在战事将起的最后准备,在乌梁海找到莫族被萧泓视同天幸,半是因为增加了取胜的机率,而另一半却是为曼云身后有靠。 “你以为你骗得了我?骗得了我……”,曼云迭声相问,没有半点讽意,尽是凄切。 本是夫妻,也是从年少时起就一块“为非作歹”的同伙,她了解他,以心度心地推拟了他的想法并不算难事。但越是如此,倒越让她更觉不安。为将者,未虑胜先思败是对的,可忧虑过甚至却是极不好的苗头。 不管如何明天,他都要启程了! 曼云紧紧地闭上了双眼,深吸了口气,接着狠狠地一头向着萧泓的xiong口撞了过去。 象只悍勇的凶兽搭爪压着猎物,周曼云傲然俯视着被她猝不及防再次扑倒的丈夫,哑声道:“萧小六!你听着,我根本就不需要你费心安排将来!” 直接跨坐在萧泓腰间的女人淡漠地扯下了包发的头巾,再接着一双柔nen玉润的手臂从自拉敞口的胡服中奋力挣出,双手扳正了他方才气恼地侧埋进草叶里的英俊脸庞。 带着几分勉强瞥过来的视线在轻触到她身体的一霎那,愣愣地发直。 阳光将她的身体镀上了层明暖金晖,原本白玉一样的软柔底板上勾描出的黑se腾蛇更显得鳞甲分明,仿若活物。 “原本没有,今天刚让银子帮着用毒描的!南方边地乌蛮族崇拜的蟒神莫呼洛迦。”,双手漠不经心地解着身上的胡族衣饰,周曼云的嘴角勾起了一丝讽,“胡女?一直被鄙夷是胡女又如何?就算是生生扒掉一层胡女皮,我也已是毒入骨髓!” 曼云直接拉起了萧泓的手,怂恿着他的指尖沿着美丽的蛇纹一探究竟。 “害怕我离了你,无法照顾自己或是活得不好?”,曼云先是象怕痒似的咯咯笑出了声,接着却攸地一下伏下身,双目牢牢地盯住了萧泓的瞳仁,认真地咬牙道:“萧泓!象我这样的女人世上本就独一无二!我xx的凭什么要为别人的看法觉得委屈!我xx的要自己的男人碍着谁了!我xx的想要生个自己的孩子又**们屁事!” 萧泓的眉头在女人突暴的连串粗口中不禁地皱了起来,但很快就又被新灌入耳的厥词气红了双眼。 “就这么一身天生天养的胡女血肉,蛮女骨头,不管天南地北都能活得自在!所以这辈子也只有我不想要你,弃了你的份!所以,你若敢去送死就别巴望着我会为你守贞,天下好男人多……” “你是我的!”,直象小针扎人心的话不愿再听,萧泓一个翻身重重将女人压在草叶之上,沉声低吼。别的话随耳过风,可只想到她会跟了别个男人,就根本无法再压了心头火气。 “那你就证明给我看,好吗?”,形势易位,方才强横的女人一下子就软了身段,玉臂攀颈,温柔地拱身相就接住了男人猛压在她chun上的热wen…… 清风托着双翼,一只展羽翱翔的雄鹰掠过乌梁海的水面,向着湖岸的草场掠去。 犀利的鹰眼居高临下地将苍茫草原上律动的生灵看得分明。 海子边,两根套马杆上高高扬起的马尾穗象是轻捷灵动的蜻蜓炫耀着翅翼。由它们守卫的一方草甸生机勃勃,结实ting秀的蒲棒在风中耸摇,南蛇藤的圆润果粒媚透橙红,瓷白和金阳双se套叠的膝弯重重地碾过地锦草,乍裂的叶片沁出甘美而又黏滑的草汁,悄然渗入扎根的黑se土壤。 旋转,翻滚……不停变幻着形态的荻草丛引起了苍鹰的警惕,空中优美滑翔的身姿向着青草更深处觅去。 一只白玉似的足弓紧紧地绷紧,在古怪低沉的嘶吼声,向着天空猛地蹬了过去。 雄鹰的尖喙中发出一声唳叫,拼尽求力地振翅而上,直入云霄,它突然记起在去年的秋季曾在猎兔时险险被踹死的那一记。 “你没有别的选择!”,稍稍平复了急促喘息,满身透汗的曼云大笑着捧住了丈夫的双颊,“还是老老实实地活着回来吧!这辈子你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不仅要活着,还要赢!萧泓闭着双眼,重重地点了下头,顺势埋首靠紧了曼云的脖颈。rs!。 第278章 爱,要多纯粹? 鲜nen草尖晕染着月光银,无边无际的细浪轻涟在静谧夜se中起起伏伏。 被低语交待了回营的影骓早一溜烟儿地不见了踪影,更老实温驯的棕se马任劳任怨地驼着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儿,马蹄缓行,悄无声息。 曼云双手紧紧圈萧泓的腰身,倦倦地反身趴在他的怀里,星眸微阖,红chun微嘟,象足了个渴睡的小婴孩。男人低头温柔地笑了笑,脸颊轻轻地蹭过了她的乌发上红艳如火的红巾。 娘亲徐夫人突如其来的下毒事发后,虽说夫妻俩个在来乌梁海的路上相互温谦礼让象是已达成了谅解,但彼此刻意小心的温存总让人会意识到伤痕在所难免。若不是她是那样执着而又炽热地在草原上重点起了足以焚尽一切的火焰,也许他的出征多少会meng着层灰se的yin翳。 自己骨子里就是喜欢这样放肆大胆的女人,能怎么办?正如她所说,她是世上独一无二。他唯一的毒,也是唯一的解药! 眼眸醉盛着星光,萧泓微醺的双chun贪贪痴痴地流连在了女人的腮上。 “到了吗?”,mimi糊糊的双眼睁开,曼云应声相问的声音慵懒沙哑,更显勾hun。 “没有。我倒是想要不要干脆再晚些回去,我们试试就在马上……”,一只作怪的大手灵巧地越过障碍,热烫烫地直接紧贴上了曼云的腰间细肉。 曼云几乎被炫得直接点头的冲动,在最后一刻理智刹住了,她惶恐地瞪大了眼睛,“不可以!” “不可以?你有说过和我在一起,什么都愿意的!”,撇嘴轻嗔的换成了年轻男人,眼底带着淡淡的委屈。 “不是……你明天要出发……下次……我保证以后一定会……”,嘴里的解释七零八落,曼云的脸蛋窘迫地如同火烧一般。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每一次在自己大胆地迈过一点界限之后,男人就会更是无耻地要带着自己沉沦得更深些。 “你答应就好!”,轻啄了下妻子的嘴角,萧泓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笑声中重磕了下马身的催促,让骏马立时象离弦的箭簇一样向着营地冲去。 “你诈我的!根本早就打算直接回了营地,对不对?明天出发总要养精蓄锐,你现在也有心无力……”,突然提速的骏马一下子让周曼云的脑子变得清明起来,飘在风中的咯咯笑声也多加了几分嚣张。 “周曼云!你老实点!要不我直接就把下次变成了这次!”,咬牙切齿的吼声中女人圆润小巧的耳垂被轻咬了一记,“你且等着!我决定了,马上之约言即出行必果,还专挑个大太阳的好日子!” “啊!”,女人的高声惊呼在骏马纵蹄的瞬间拐了调,说不清是惊讶的拒绝还是欢喜的赞同…… 月落月又升,乌梁海倒映的银晖渐渐地在光yin中变得越发丰润起来。 风清月淡,水冷沁人,只是掬捧起的湖水扑在双颊上仿若立时就滚烫如沸,而水中倒映的那双明眸更是mi离得象是还坠在深梦之中。 那人简直就是个偷心控hun的魔鬼!在海子边缓缓地直起身来的曼云轻轻地唷了口气。出征的队伍已远行了四五日,可现在不管是白昼还是黑夜,只要指尖触到马匹的鞍鞯,眼睛看到翻腾的草浪,甚至一缕清风wen过脸颊,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想念。 明月钩,勾起过千年相思。月也如镰,切断过无数人间缱绻……莫支夫人穿着一身素朴的灰se长袍站在暗夜里沉默地凝视了外孙女许久,才轻轻地唤出了声,“曼云!” 年轻美丽的女子立时灿烂地回眸一笑,三步并着两步地跑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外祖母。 莫支夫人和蔼地笑了笑,且由曼云搀着,只图着叙话时更便宜些。七十岁的莫支夫人身强体健,一般是不愿接受旁人将她视为个要照顾的老婆子,接连失夫失子的痛苦催白了头发,但一次又一次坚韧地ting了过来,就更活得刚毅。 对外孙女,她喜欢也骄傲。就象那天曼云持着套马杆将萧泓引走的事情,也许汉地的老人家看不过眼,可在莫支夫人眼中,做女人的能将自个儿偶尔跑偏的丈夫象套着难驯的马儿一样套回来,是必须极具智慧和勇气。 再好的孩子也有犯轴犯傻的时候,而那些si底下的小动作压根没法真正地瞒过老人家的眼睛。 萧泓算是不错的。当日对曼云的刻意隐瞒却是向着莫支夫人兜过底,求恳着她在出征启行一段日子后再跟曼云讲清。莫支夫人当下的不置可否,被萧泓当了默许。而莫支夫人也不爱多管着孙辈的闲事,只对自家的傻孙子轻点一句“不许你去燕州就不许,别想找你妹妹帮忙!”就足够了。 孩子们的事,他们自己有手有脚有脑袋就该自己解决。但任何时候都“目无尊长”的自强,也会让老人家看着心抽得慌。 “当年我和你爹讲过,若是有一日他或他家里待姗姗不好,我就自会干脆利落地接了女儿回家给她重找了男人。”,而沿着泽岸,莫支夫人亲密地扶着曼云胳膊沉声低语,目光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哀伤,“我偶尔会想也许姗姗就是怕她回来我会力劝她改嫁才滞在江南。但同样的话,我几天前也跟萧泓说过。” “姥娘!娘没有回来,应该只是天南地北路途遥远地不方便!”,曼云摇了摇莫支夫人的手臂,特意加上娘亲的份,加倍儿撒jiao。 “我也年轻过!”,莫支夫人不禁笑了起来,“经历过你一样的年纪,也经历过姗姗的。当母亲也是个过程,从怀胎十月到呱呱落地,学着走路学着说话一点点到能打发了嫁人成了别家媳fu过日子,不同时候为儿女操的心在变,想法也在变。现在要是姗姗听了你的近况,估计就能理解我当初看不惯想直接提刀去周家砍人的心情了。” 曼云的脸刷地一下变得苍白,来了莫族之后,她一直刻意地报喜不报忧,都只在姥娘面前尽讲了萧泓的好处。 莫支夫人对着曼云摇了摇头,低声道,“徐夫人对你下药的事,萧泓跟我提过。他想让我留下你照顾,自然要讲了实话。我没想到你们母女,居然都会遇到同样的婆婆。” “姥娘!”,曼云急了,瞪大的眼睛仓惶地望着莫支夫人。 “云姐儿!”,莫支夫人攒着曼云冰冷的小手,叹道:“又活过了十几二十年,现在我已不会为不值得的人心生愤怒。所谓高贵,不是看血而是看心。我更有理由鄙夷她们不是吗?只是觉得你比你母亲更傻更隐忍,也更委屈。” “当年,你母亲虽然忍下了中了香零的哑痛,但在周府里也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直接了当地拿着娘家当后盾。曼云,你却一直不用,不论是江南的周家,还是我这儿。” “姥娘!因为周家现在还在江南,萧家在北,如果被世人知晓……” “又如何?你是读过书的,五百年天下三分之时,父子兄弟各shi一主的情形还少吗?只要不自作死,绝大部分反倒因为有着外部援力,而享受尊荣。建议你不提娘家,是萧家的主意?”,莫支夫人嘴角噙起一丝冷笑道:“如果你在云州ting直了腰杆,直认出身江南名门周家,而在漠北还有外祖家的三万兵马作为后盾,象那个翠萝似的狗才在听命行事之时多少也会多些顾忌。” 小桥流水等曼云带到乌梁海的近卫,这几日莫支夫人都si下里谈过。在此前,就连她们也都只当了周曼云嫁进萧家,所能依凭的不过是萧泓的宠爱。经了自个儿出面敲打震慑的小桥流水明显对曼云的态度已与从前有所不同,但眼前这个痴儿应当现在还未发现。 “世人行事待人多敬衣冠,一个没有后盾只有男人chong爱的fu人在内宅连收拢下人也不便利。而他的爱意,又能让你撑多久?”,莫支夫人叹了口气,捏紧了曼云的手继续道:“姥娘明白有些事你不是不会不懂,只是不屑。傻孩子!你和萧泓两个都傻,到现在还只当你爱着他,他爱着你,就别无所求。是不是唯恐对娘家的利用,会伤着了你们感情的纯粹。” “不是的……”,周曼云怯怯的否认透着没底气。 “天天把尊长挂在嘴边当护身符的人是孱头,但是完全不去借助长辈维护自己,也会让我这样的老人家伤心。即便抛开祖孙情份,就单就做个比你年长的过来人也想跟你讲,你若是真心喜欢他,就应当无所不用其极地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极至,否则你又有什么力量去守护你想守护的,又何时才能真正具备一个当母亲的资格?” 一首拖着哀伤长调的胡族牧歌在湖泽边被老fu沙哑的嗓子低声唱起,即便无法完全听不懂词意,曼云还是不禁地润湿了眼眶。 歌声的尾音袅袅地挂在了月梢,莫支夫人转头认真地给曼云细讲了歌意,“那只草原上的云雀想当个好娘亲,在鸟儿们忙不迭地产卵的时候,想为将出生的宝宝搭个牢固的窝,它去北方的山岩凿开岩壁,去东边的大海捡拾明珠……等窝儿垒好了,突然发现已经过了可以繁衍生息的春季。” “姥娘!如果我在这样不被接纳的情况下生下孩子,岂不是反会害了孩子!” “我不敢说你错,曼云。每一个年轻的母亲总是希望给孩子做好最好的准备,而你更固执些。对利用孩子巩固地位也会觉得羞耻。我只能说,其实你既然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选择直接入门见喜,ting着大肚子将所有出现的威胁能明正言顺地反打回去,可能会更好些。碍着子嗣传承和名声,象徐夫人那样的当家主母敢做的也只是防范未然。” “可是……可是现在也来不及了。就连现在也不可能揣着肚子回云州。”,曼云讪讪应着。 “云姐儿!所以我一听你居然在吃那些伤身的药就头疼。我生你母亲亲时,虎崖口正逢了漠族攻城,凶险万分,但tingting也就过来。也许你不赞同,但生活在边地的女人更惜顺天得子……曼云,因为她们知道每一次能与丈夫生下子嗣的机会可能都是最后一次。” 周曼云霍地一下睁大了双眼,惊恐而又慌乱。 “你要看你嫁的是什么人,曼云!你说喜欢他,但你有没有认真看过他闲暇时跟族里孩子一起玩疯的样子?”,莫支夫人眺望着黑暗中的草原幽幽地说道:“就连那些野狼,想到窝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小狼崽子,在箭簇下逃生的yu念也更强烈些。” 将爱情想得太过纯粹的女人,在重视传承的莫支夫人眼里不过是自si得爱自己更多。rs!。 第279章 云州告急 云州的金秋十月,天高云淡。 从西郊别院一路狂奔到公府门口的萧婉刚冲到母亲徐夫人的院门前,就看见一院忙里忙外的下人们挥汗搬弄着一盆盆盛放的花朵。 即便一路急行无有心思多看一眼,在进到徐夫人画室门口时,萧婉的衣袖已尽染了清郁菊香,只是她气愤起伏的胸膛和因奔跑涨红的脸颊明示着她并非雅人。 “跑那么急做什么,没有半点规矩!”,徐夫人白了女儿一眼,重新将目光凝在了笔管下正描着的一蕊嫩黄。 徐夫人本来是很会安排着后院生活情趣的书香贵女,即便主持着公府中馈和管理着丈夫的一堆妾室,每年从正月起烹雪寻梅到观荷赏菊也从来没有因忙碌拉下过。 而因为是头生女而被丈夫在年幼时宠坏的萧婉,在她眼里实在是近墨者黑地被景国公的粗俗放纵带歪了。 就如现下,当母亲的不过喝了一句,萧大小姐就已气急败坏梗着脖上的青筋,挥起马鞭撵上了室内一众从侍的丫鬟嬷嬷。 徐夫人微不可察地向身边得力的嬷嬷点首示意且听着大小姐的,室中紧绷着脊背的一众人等如释重负,忙不迭地如潮而退。 见人散尽了,徐夫人才好以整暇地搁下笔,一边涤水净手一边温柔而又平和地问道,“婉儿,有事找为娘?” 徐夫人老神在在的稳重倒一下子让原本想掀桌子的萧婉怯了气场,呆在案边,胸口拉了半响儿的风箱,才低声涩涩道:“娘。你……给我下药了!绝子药?” 为娘的中年妇人微微一怔,接着,微笑着点了点头,倒是退步自坐回了椅上。 下药事本就没打算瞒着,就连送去洛京给萧睿的信中也主动提过。 徐夫人一直等着看最先兴师问罪的会是哪位,而由现在看来做女儿与当媳妇的还是有着本质的差别。 更早觉察的周曼云选择了避,而萧婉却是直接打上了门来。 “为什么?”。萧婉向前走了两步,挨得亲娘更近了些,一脸不可置信的哀伤。 一知自己中毒,萧婉就立刻想到了娘亲徐夫人。 她住在云州娘家,秦家的手不可能有胆子伸过来,而城里留守的萧潭还得管她叫声姐,论着身份尊贵也就只有徐夫人有着“赐药”的嫌疑。 但疑是疑,徐夫人如此干脆的认帐还是给了萧婉一记迎面痛击。 “为什么?帮你看出因由的应该是你那位情郎吧?神医传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徐夫人冷笑道:“话说到这份上,你不用为娘再讲得更清楚了吧?” 萧婉挺秀的双肩垮了下来。泣声道:“娘若要赐药尽可明着。何必暗中瞒着。本来我就从来没有再生子女的打算。我只是想不通这样对我的为什么会是我的亲娘……”。 哑声控诉的萧婉,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婚姻名存实亡在前,她与齐衍从少年好友到成为货真价实的情人却只是三年前的事情。 曾经幻想过的合离再嫁一拖再拖。而最近齐衍更是向她提出分手离别,说要真的入山修道去了。就在她苦留着情人的当口,却又诊出了娘亲估计最近方给她下的绝子药。 齐衍当时放下她手腕时的表情,直让萧婉撕心裂肺。徐夫人下的药不是绝她的子,而是在绝她望的暗示。 徐夫人冷眼看着女儿,怨声道:“我也想不通我为何会有你这样不守妇道的女儿!” “不守妇道?当初萧泽接我离开秦家时,已经就要逼着秦侑写了和离书。是您冲去拦了说时机不对,不好跟秦家闹翻,让我且再等等。我一等就等了七年……” “住口!”,听到女儿提到长子,徐夫人的怨气更重,“当初若不是为你,济民硬闯了秦家也不会落下在亲故面前落下骄横无礼的坏名声。” 萧婉狠狠地咬住了唇。陈年旧事只要一经提起,徐夫人总会为当年萧泽为她打抱不平的事耿耿于怀。 所谓受宠的嫡长女在真正承担着家族传承的嫡长子面前什么也不是。大弟的名在娘亲心中比她的命好象更重要。 萧婉甩了甩头,抛了心底对弟弟的一丝嫉,萧婉跪在了地上,膝行了两步,紧紧地握住了徐夫人的双手,再次求恳。 “娘!女儿药已吃了也不求有解,就算当是我这些年坏了萧家声名应得的惩罚。但还请娘亲怜我一次!现在只要爹爹一句话,秦家就会签了合离书。不然齐衍要走的,他真的会丢下我走掉的……” “你父亲两个月前有信来,说是一定会为你进了郡主,也许这会儿圣旨已出了洛京。萧婉,你自己想想景王膝下的长郡主适合换郡马吗?” 何况这只是过渡而已,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已然与萧婉分居已久的秦侑还会水涨船高地成为驸马。 在景国公进位景王之时,女儿萧婉本就应当要有与情人迅速了断的自觉,她不动,徐夫人就只能替她动。 “姓齐的如果肯就此远走也算是知机,再不然,娘赐下的药就不会是给你,而是要给他。历朝历代被赐药毒死的名医并不差他一个。” “娘!”,萧婉弹起身子,双手捂唇,一双眼睛惊恐地瞪得溜圆。 “夫人!”,硬着头皮立在门口通报的翠萝小心翼翼道:“二爷有要事求见!” “你且在这儿等等,我先去见见你二弟!”,徐夫人优雅地起身,从比自己高过半头的女儿身边傲然昂首擦过。 萧婉失魂落魄地呆呆立着,已如同一根被抽去了所有生机的木桩子…… 萧潭求见嫡母,却是告知了一个并不算太好的消息。云州北部数县同时发现了来自燕州的敌踪,并未象往年一般扰民烧掠,而是直接轻骑扑向了州府所在。 城中的防卫已将安排加强了日巡宵禁,而徐夫人得配合着将府中的下人管束得当。 敌袭的消息几乎年年都郑重其事地响着警报,但也每一年都在半中间就化为乌有。 徐夫人并没有过分紧张地放在心上,在送了萧潭之后,按着往年惯例安排了府中诸事,只是格外强调了直接就将已进了府的萧婉留下。 至于西郊别院里住着的一干人等。徐夫人只是派人悄悄地将萧婉的一双儿女接了进来,其余的人一应没有支会,唯恐泄露了消息似的。 几次找机会想亲自回别院一趟的萧婉从十月初三那天起就被困在景国公府里,不得脱身。 而到了十月初十,云州府城被自燕州来的两万伪齐大军围成了铁桶。 这是往年从未有过的情形。从前来犯云州之敌最凶一次也只是攻到了离云州还有百里地的宛县。 围城三日,城中实际只有五千兵马,而相近的屯兵驻点已无兵可调的消息即便再捂得严实还是飘进了景国公府里。 萧潭赤红着一双眼,一动不动地跪在中厅。直恨不得立时冲回衙门查出在兵临城下的紧要关头居然向外通传消息的小人。 虽然,现下看着消息通报的对象只是他的嫡母徐夫人。 徐夫人不复往日的优雅,在厅中不安地踱着步子。又再一次重复已无数提到的问题。“萧潭。你真的已派人出城给萧泓送信了?” “母亲,在十日之前就已送了,先后派出了五批人……” 萧潭一板一眼的应答听不出情绪,甚至与上次的答案保持着一字不差的字句。 他解释过多遍。来犯之敌不过是围魏救赵逼萧泓回援,萧泓将在外应当会所判断决定行军,而云州还没到了最后的危急时,并不需要自乱阵脚。 但嫡母好象不信任他硬要自个儿的亲子回来的架式,依旧不依不饶。 听着累,看着也累! 左首座椅上撑肘恹恹靠坐的萧婉看不过眼地提声道:“二弟,你先回去处理公务!娘亲这儿只是担心过甚,往后你按时差人来报就好!” 不满欲言的徐夫人被萧婉起身抱住,使了个眼色让萧潭急走。原本就已困累不堪的萧潭就坡下驴。 “现在的情形说来也不算糟,云州城坚守个两三月根本不成问题”,见厅内只余下母女二人,萧婉疲累地放开了双手,劝道。“又何苦时不时拘着二弟到跟前作耗!萧潭那样儿看着也是连日没合过眼了。” “他?!不过是个庶子罢了。”,徐夫人不屑地哼出了声。 “是!萧潭不过是个庶子,还是与大弟年纪最近的庶次子,所以从小您打压惯了的。”,萧婉同样负气地硬声应道,“娘也不怕这情形下,人家直接假贼入府先出了气再说。” “想要出气的人是你吧!”,徐夫人回身盯上萧婉,目光灼灼。 就在昨晚,西郊大火。看着方向和火势,萧婉的别院应当已沦为了一片白地。 女儿桃肿样的眼睛里写满的怨憎,徐夫人一眼就能看到底。 “想又何用!”,想到母亲几日故意软禁自己不让往外通了消息的情形,萧婉不禁哽咽道:“您放心好,您是我亲娘,就算是敌兵入城进府,我也会挡在你面前还了你生养的命的!” “还有小弟,你也别成天神神叨叨跟你那些身边人嘀咕什么,怕他已经将曼云带离了云州府,就说不准就不会回援。你疑谁都行,怎么会疑到他?他怎么着也会想法子救你这亲娘的!” “萧婉!你知道什么!野种……”险些失言的徐夫人怨恼地咬了咬牙,道,“有那女人跟在萧泓身边还不知要作什么怪呢!” 萧婉冷冷地勾起带嘲的嘴角,转过身大踏步地向厅外走去。 憔悴的身影刚刚将手扶上大门门框,又一下子在门槛边顿住了。就在刚才的几步之间,她突然想到了弟弟和弟妇在离开云州前那段时间的异常。 萧婉带着一脸不可思议扭过头,三步并两步地冲回身,抓住了徐夫人的双肩,尖声问道,“娘,你不会……不会给曼云也下药了吧?” 第280章 意外的出手 一只利箭临空而来,颤着尾羽地扎在了城门楼上,箭上带着的书信很快地被送到了萧潭的面前。 云州被围已近小半月,终于盼开的援兵,突如其来撕开城外伪齐连营闯到北城门外。 羽箭送来的军报中萧家内部用的暗语不差毫分,回援军队的旗号和斩杀敌军的作战也能在城楼上看得分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城中已憋出火的守城兵马自然是适时地按书信的提示配合出击。 来援的军队在对敌厮杀中用着浓重的燕地口音夹着胡语喊着从北地来的最新消息,说是燕州州府已然被萧家军队攻破,全境尽复。 这样震撼的消息让原本就是以攻打云州拼抢时间的伪齐将领根本就无法继续隐瞒和弹压麾下的普通士兵。 将是伪齐的,兵源却大都来自燕地,来打在云州的“旧主”本就多少有些勉强。一听家乡已复归陈朝,一时间在战场上直接掷戈跪地而降的伪齐兵,象是秋收的庄稼,成茬成片。 云州危急就此有惊无险地解除,但在迎接援兵入城的时候,萧潭不但没觉得轻松,反而更揪起了一颗心。 当日接到城外箭书,他以为是带着云州兵马北上的六弟率部或是着了亲信回援,开城门配合得爽利。 但一开经实际合作就立即发现到了不对,来援的六千兵禄是打着萧泓的旗号,从将到兵尽皆素不相识,军中还夹着大半胡人。 若不是立即从援兵后队里冒出的弟妇周氏,说是领军的年轻小伙子名叫杜欢,是她家表哥。萧潭及城中守将都要真当这队人是否其实是假了援兵来诈城的不明外敌。 从十月底到十一月中旬,云州城里的大小官员都在为了安置来援的莫族士兵和收编伪齐降卒等各项事务变得异常忙碌。 即便有萧家六奶奶背书。莫族人总归是外人,即要热情相待又要小心防范,谁让云州城及附近驻地的强兵被抽调征燕,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将要归来的迹象。 城中的普通百姓操不得这许多心。突遇危机的提心吊胆一下子放松,市井之间的压抑气氛变得热烈而又八卦起来。 从嫁入萧家之后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萧六奶奶不声不响,但却让人惊讶地在危急关头引来娘家强援“救”了云州。一时间带着点神秘的周氏成为了城中最为热门的话题中心。 回归云州的周曼云越热,倒让婆婆徐夫人越是身子不舒坦。但好在夫人为人宽和,不用媳妇们侍疾反倒都打发了要图个清静,也让曼云有了时间去陪了真正缠绵病榻的人。 云州城门禁开,萧婉就第一时冲到西郊别院翻遍残垣废壁,再一一重敛了不幸遇难的姐妹们……然后,多年前只带着轻残的右腿突然一下子软折,整个人栽倒在地,再也无法重新站起走路了。 筋骨无碍。只是心病难去,而且还有可能是前生今世皆同的重病。 坐在萧婉榻边的周曼云暗自长叹口气,伸手紧紧攒着大姑姐瘦如鸡爪似的一只手,五味陈杂,一时无法言表。 就在刚才被她安慰的萧婉居然还主动提了徐夫人给曼云下药之事,求着她的谅解。 “姐姐!玉彻之毒,其实我是能解的……如果当时不是我对您不诚,也许您根本就不会有了今日之祸。”。曼云的眼角沁出泪花,双腮尽带愧红。 “不干你的事。我的命我自生受!我本以为你不知娘亲给你下毒这事才提醒你的。” 靠坐在迎枕上的萧婉瞪大了眼睛,霍地一下反抓住曼云的双手,认真说道:“提醒你注意的不仅是毒。如果当婆母的刻意要寻了媳妇岔子,不说按着七出休离,就是赐死也不为过。如果小六回来,你最好让他带着你。一起离开萧家。” 离开?如果能离开自然是好。富贵荣华总比不得命重要,但对于萧泓,让他因此割了亲缘,他又能安心地与自己相守多久? 曼云轻叹了口气道:“姐!小六那儿……总归是亲生父母,最为难的就是他了。他跟我念过可能是母亲最溺爱着他幼子。才一时犯了糊涂。” “他傻!萧小六自小就是个傻的。我们姐弟三个,我娘最疼的不过只有大弟一人,不管什么只要萧泽一人得了好就得。小六有没有跟你讲过,他五六岁之前根本还就是被娘亲当女孩养的?” “很多年前曾在江南提过一次。”,周曼云犹豫应道。 “当年我年纪小,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后来等大了,特别是有儿有女了,想法就不一样了。 我与秦家交恶,带回来的一双子女也还姓着秦,长得又都随了秦侑,有时看着心里也都会烦,但总归是亲生骨肉还是半点不忍她们在秦家受气,也不敢疏忽了教养。 世上人也一样,只见疼女儿的将女儿充了男孩,又何见过把好好的男丁当女孩教着。” “夫君有说是因为他小时姿容妍丽,婆婆觉着他年纪小才那样玩闹着让他扮……” “你觉得我娘是爱玩闹的人?”,萧婉戾声打断了曼云的话,冷笑道:“如果只是玩闹,当年爹爹只要喝止了就行,何必下了嫡妻脸面将小弟带出内院,丢到了萧泽跟前,让他带着弟弟同吃同行。” “姐姐的意思是说夫人是故意?当年公爹让大哥带着夫君,是为了让大哥护着他?” “如何不是?”,萧婉的脸上划过了一丝凄厉,尖声道:“她生了三个,但眼里也不过只有大弟一人。我是女儿,自不必说,而也是嫡出的小六估计在她看着也跟其他庶弟一样是会取萧泽代之的暗敌,不故意养废了就不安生。” “会不会是因了萧泓寤生?如郑伯一般不得母心?”,曼云有些信了萧婉所言,一低头倒是想起了史书上的典故。 “我不晓得。但是当年泓弟明说过只会娶你一人,若是她真疼小弟。又怎么会忍心他没得嫡子传承。给嫡妻赐药,再塞了妾室,纯是要让小六家宅不宁。对萧泽,她可是一向敲打着他对弟媳秦氏要好,对妾室远着呢。” 萧婉眼里闪着愤恼的碎光,掰着手指细数起了萧泽的后院。除了当初最初引通人事的通房。萧泽的其他妾滕都与徐夫人没有半点关系。 “子女多了,难免会不公平。有时做小辈的也真的没办法。”,曼云的声音干涩相应。 这会儿暗自对比了前世萧泓的后院庞大起来的重要推手正是徐夫人,她心里倒是认同萧婉的话。徐夫人不喜欢的可能真的除了她,还有萧泓。 “曼云!别觉着只是对着我娘一人,你们小夫妻还可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爹爹、大弟是疼小六不错,但是,但是人是会变的!” 想起西郊的一片为祝融所噬的废墟和具具残不忍睹的焦尸,萧婉抬手蒙住脸。声泪哽咽,“他们也曾非常疼我,甚至为了我能免于入宫不惜与孝宗皇帝翻脸。可现在,等他们想要拿到那个位置,就连一个小小的秦家也不肯为我轻动。谁稀罕为了他们的天下,立牌坊做个守活寡的长公主,活着还不如死了……” “姐!你还有珈儿姐弟俩要照拂呢?” “其实如果我就此死了,可能爹娘还会念着我的好。对她们更偏疼些!” 所以,前世的萧婉才会在得了恭阳公主的封号不到一个月就硬生生地将自己熬死吗? 曼云将手停在了大姑姐的肩上。悲伤地长吁一声。 世上人的想法各异,每一个人重视的都有着差异,萧婉并非个全心为儿女的好母亲,现在她根本就没法以孩子为借口,劝了伤心欲绝的萧婉。 出家为道的齐衍?被锁在后院里过了前世后半程的自己又哪里能知道那么多不相干的人…… 一只攒紧的拳头敲了敲发闷的脑壳,周曼云突然一下子扶起了萧婉的双肩。双眼闪光地提声道:“姐!你不如……不如出家去当女冠吧!” “出家?”,弟妇突然的建议让萧婉怔住了。 “其实你并没有找到齐衍的尸体对不对,他此前也跟你提过会离开云州入山修道。说不准当日你滞留城内,他心生误会就已先走了,伪齐兵来烧庄杀人。知情的可能也就此死了,断了线索……” “你说他还有可能活着!”,萧婉形若枯槁的脸上立时显出了无比激动的活气。 只不过唬人,曼云也还是极诚恳地重又描述了齐衍可能在生的种种可能,从她袖口钻出游靠向萧婉耳边的银子,曳出了一条银线。 一点如蚊叮咬似的红点乍现乍收,曼云感激地冲着银子一笑,继续对着已渐现眼神迷离的萧婉继续道:“如果齐衍还活着,你却自暴自弃地死了,岂不是得不偿失?更何况,你也不想以秦家媳的身份去死,是吧……” 正想着往那椅子上爬着的萧家,碍于世人看法爬得越高就越会不允萧婉和离,不然准会被那些所谓的刚直之士用唾沫料淹了。 而秦家也不肯轻弃了萧婉这上好的护身符,与萧家翻脸。前世就算萧婉死去,作为恭阳公主附马的秦侑却还活得很滋润,虽说其人并无任何建树。 父母不靠,就试着能不能靠自己。 借助了催幻宁神的药剂,曼云劝导的声音细细,“你既能抛下荣华,也自还有活路可走。为求国泰民安还是为父母祈福……找个堂皇借口,自请出家为女冠,天地逍遥不说,也可暗中去寻了齐衍。” “去寻了他!”,萧婉口中喃喃复述,双眼迷朦,腊黄的脸颊带着羞红,恍如初开情窦的少女。(未完待续……) 第281章 将在外 每个女人在世间所求是合情合理的追求,是错付痴心的奢望,或者就是恬不知耻的妄想,根本无法凭着只爪片鳞去褒奖或是谴责。大多时候,身在局外的人所能做的选择只能是帮亲不帮理。 理若真,必常存。但世上的亲人却是扼杀一个,就真的就少了一个。曼云非圣贤,也只能是谁对她好,她就尽力地对谁也好一点,不论对错是非。 半哄半骗着让身心俱疲的萧婉安稳睡下,周曼云蹑手蹑脚地放下帐帘长叹一口气,抹了抹僵硬的脸孔,悄悄地仄出了萧婉的卧房。 一直趴在屋梁下防着外人靠近的小桥象只吊死鬼一样垂了下来,重又悄附在了曼云的身后。随着她再往前多走几步,身后由暗到明的扈从也越跟越多。 心里更喜欢自在些的周曼云现在景国公府里四下走动都带着人。呆在原本嫁而曰归的婆家还得用心提防,更让她无比怀念那放眼望去尽无人迹的苍茫草原。 人心易变!萧婉的提醒沉甸甸地压在周曼云的心上久久不去,莫名恐慌。人永远不怕正面来迎的敌人,怕就怕最后插进背脊的刀来自身后引以为靠的亲人。 “奶奶!”,小桥微不可察的提示声轻声响起,一身颓唐的周曼云立时挺直腰杆迎向了正好迎面走来的萧潭。 虽说男女有别,但既然来探家姐的萧潭偶遇了正往回走的弟妇,自然还是在所难免地立在敞院之中寒暄了几句。望着萧潭冷肃的面孔,曼云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应着句话,按着小桥的提醒,这位来探姐的二爷实际本就是一直在外耗着为了堵她的。 看着眼前象是心无城府句句笑应的弟妇,萧潭暗沉的眼底静敛着复杂的情绪。 杜欢带来的莫族士兵恰逢其会地解了云州的危急。但现在对于实际州府及所辖各县兵源已大都被萧泓抽调北上燕州的云州来说却也是最大的隐忧。原本援兵人数就稳压了城中防卫,而归降的逾万名伪齐士兵也竟然选择了向杜家投诚。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对于正当壮年的燕地士兵来说。已然四五十年前就已跟燕州脱离关系的萧家只不过是父辈嘴里的记忆,他们的童年或少年只记得燕州杜家,更何况一直就在燕地边境大漠里晃着的莫支夫人从来没有间断过对燕地的渗透。对伪齐军中的胡汉士兵,杜家或是莫族自然更亲。 纳降中,正逢了每月二十五的度母祭,杜欢索性就纵了手下的官兵与降卒中信众一起自发地摆弄了曼陀罗祭祀仪轨,一时间云州城里四下尽染香气。 这样变了味的云州都有些不象云州了。只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要让杜欢麾下说只是来送周曼云归家的“私兵”离开,既要顾虑到被送归的周曼云意见,还要衡量着云州会不会因为他们离开再次空城遇袭。 如果回援的是萧泓带出的云州兵丁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只是被围城的半月,云州根本就已完全断了与燕境前线的任何消息。 “弟妹可知小六现下在燕地何处?”。兜转半圈,萧潭终是问到了最关心的问题,他现在极想让萧泓立即回到云州。 周曼云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在乌梁海接到萧泓的最后讯息,也只是十月初,他已稳定大半燕州,将破府城的消息。 说从乌梁海回来的整个过程,她一直就是发懵地听着外祖母莫支夫人的指挥。 萧泓进入燕境之后,乌梁海又来了几批莫族队伍和其他听着话意是莫支夫人约来的盟友。莫支夫人劝曼云不要等萧泓来接。一是莫族与同盟有约将在近期有军事行动,二则是她已得了准确的信报。伪齐燕州南线守将在萧泓强攻燕州州府之时,做出了反攻云州逼令萧泓退兵的决定。 “为人妻不能光在家等着,得共担责任不让丈夫分心,还是抓住了时机回婆家尽点媳妇的义务。”,一句话,莫支夫人就把周曼云托给杜欢。让孙子带军相送她回了婆家。 周氏的样子并不象作伪。萧潭暗叹口气,向着曼云轻轻颔首,就此别过。 “二哥!”,愣了会儿神咂巴过味来的周曼云,反倒又转头紧追了两步。急切问道:“二哥,也没有萧泓消息?”。 曼云一张俏脸骇得透出了惨白,杏眼圆睁的样子更让萧潭确认了她的不知情。他想了想,低声应道:“只是此前围城断了消息,才问问。应该很快就有信来了。” 如果……如果萧泓出了事,姥娘应当不会把她送回云州的,肯让她回来应当是一切都好。 用心底的自我安慰强撑着,周曼云对萧潭勉强一笑,缓缓地转身离开…… 前线中断的消息直到十一月初,才又重新到了萧潭的桌案上。刚看清内容,一贯冷静的萧潭就怒火中烧地一把拗断了手边的紫毫。 燕州府城已破,通报军情的萧泓居然已在了幽州境内。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萧泓此行也实在过于离谱了。 景王萧睿代天征讨,稳扎稳打以洛京为中心逐步清理江北局势是重点。伪齐本是想放着让他们再喘喘的。 只是作为萧家祖地的燕州在伪齐手里,不免会让天下有着自家祖祠都收不回来还管别地闲事的评价。着萧泓夺燕形式大于实质,洛京下的指令并没有一定要光复燕州全境,就算是夺得一日在手再从容退回云州稳固回防,能彰显了萧家有复燕的足够能力就已大胜。 但是萧小六竟然吞下了燕州,还人心不足地一口气冲进了幽州境。 吃得多,也得咽得下!他萧泓就不懂得他在纸上轻描淡写一句“二哥帮忙派员接管燕州政务”,在云州的自己要为调配人手和各项资源费多少心事?更何况,云州的人和物都不是他的,他不管是代管而已! 手中无任免权,就擅动人事意味着什么,萧潭很清楚。但已经被萧泓拿下的燕州不可能放空,还有军报中正提及的幽州…… 目光幽暗的萧潭咬了咬牙,伸手剔了桌上的烛芯,就着昏黄光亮拉过一纸素笺,换笔舔墨,先写了一封递给父亲的请罪折。 大胆的调度云州属官抢占时机是对的,虽说萧泓可能也将同样的军报送到了洛京,洛京也会有派了人接管的打算。 只是自己私调人手也许父亲可以谅解,但是嫡母或是大哥那里说不得会疑是自己要趁机抢权。到那时,一路狂飙突进的六弟萧泓有功无过,而伸错援手的自己反要担了责任。 “千年老二!”,萧潭勾起嘴角自嘲一笑,接着将封好的信件扔到一边,换了纸刷刷地写下一串调任命令,行云流水。若论对云州境内官员的熟知度,现下即便是景王萧睿也及不上他。 放肆大胆的萧泓直接冲向了幽州城,云州城里的萧潭经过一番挣扎也在无父兄监管的情况下做出了大胆的决定。值此时,他们并不晓得就在这几个月间,千里之外,他们的其他几个兄弟也在经历过或经历着与他们同样出于己心的选择。 济州黄陂县城城墙半颓,城中守将诈降将萧家三子萧渊诓入城,但却在伏击中功亏一篑。领兵跃马抢入城门的萧渊瞪着血红双眼看着在激烈巷战中死伤一地的士兵,悍勇地伸手拔了肩上箭,捂着淌血的伤口狂吼,“屠城!” 在历泽与伪楚军久持不下的萧家四子萧湛,终于还是忍不住翻出了令他动念过无数次的一封私信,将它递给了一位联络伪楚朝的死间,“此信必须慎重地交到伪楚国主刘泰手中,讲清楚这是六公子写与本帅的亲笔。跟刘泰讲,当年他独子刘达死于夏口,不仅徐羽在,六公子也在……”。信正是萧泓写了请托四哥,对敌时照拂徐讷和寻访徐羽下落的。 …… 虎兕出柙!将行外是决胜千里还是毁玉于椟,功过只能由后人评说。但现下这些选择或多或少地都在改变着许多人的人生。 光阴如梭,很快又翻过了新的一年。 三月初,云州的景国公府等到了洛京景王来迎内眷进京的车驾,上下一片欢腾地收拾着行装。云州“逼仄狭小”的国公府能到洛京换了王府,甚或可以更大,单想着这些就够人偷笑了。 也被吩咐收拾行装一起入京的周曼云却没法笑出来。 那个信誓旦旦说是十月会接她的男人,就没再在她眼前出现过,从燕州一路向北,进了幽州纳了伪齐国主的降,就好象赖在那儿不动了。几个月前,萧潭派到燕州去的官员只在燕州境内打了个转,就又都跑到了幽州,正在萧泓的手底下整理着伪齐遗留在幽州的各项政事。 景国公府上下对曼云明里暗里审视的目光也变得更加复杂。 萧潭派去燕州的官员不是觉得幽州更重要才换地方的,是不得不。燕州人不买他们的帐,也自有别家先手派来的官员接手着各项事务。 燕州境与幽州一样重打起了陈朝大旗,但只是陈朝而非萧家,燕州迎风高扬的那面大旗上书的是“大陈正一品敬义夫人”,那正是曼云外祖母莫支夫人当年由孝宗皇帝钦赐的封号。(未完待续……) 第282章 待度 虽不知到底姥娘和萧泓之间到底是达成了什么交易,但曼云敢保证,萧睿等人肯定都没提前知晓萧泓的作为。 单看萧潭从得信之后偶见到她如同刷着黑漆似的棺材脸,就可一叶知了寒秋。 而到现今已将出发洛京,徐夫人拢了媳妇们安排事情,讲到对六房的安排时,也不免在人面前先暗刺了萧泓就手将燕地大方地送了妻子的外祖家。 从乌梁海回来,周曼云没再和婆婆单独相处过。心知肚明的徐夫人也在防她,每次的召见都会明里环着一堆儿媳,暗里再有着一帮子暗卫。 在旁人眼中看来,婆媳关系变得冷淡的错处大多还是曼云身上,若不是她不懂事地离家跟着萧泓北上,又借着娘家撑腰拿乔也不会遭到了徐夫人的敲打。 曼云偶尔也会想,若是萧泓索性就是暖莲院中某个无名姬妾甚或是外室生下的庶生子更好,她还能直接挑拨丈夫别去理会了嫡母,能躲多远躲多远。只可惜,这一切,不过只能想想过过瘾。 即成的事实已然如此,又能如何? 周曼云只能装聋作哑充着傻子,对任何过耳的冷言冷语都付之一笑。 “小六在幽州公务繁忙,身边又没有体己人照顾……若是泓儿能纳个幽州贵女作妾也是好的,只可惜……”,徐夫人惋惜叹着气,目光带着轻怨流转在曼云的身上,欲言又止地象是受足了媳妇委屈。 收妾纳婢,在萧家实属稀松平常。由萧泽打头起到年前刚成亲的萧渝,都在享着齐人之福。而几年前,景国公曾亲自许了媳妇们,各房添丁无论嫡庶有一个算一个皆得重赏。如此算后院的女子和她们生下的庶子女同是自个儿房里填加的财产。所以大部分妯娌都还是觉着曼云的固执了。 身为长嫂的秦氏,好心地轻拽了下曼云,让她上前应承说上两句好的。 周曼云腼腆一笑,却是身不摇,脚不动。 “算了!”,徐夫人嗔恼地叹了口气。道:“小六媳妇,这一次你也得随为娘进京,不方便。不如娘这就派人将金荷与玉婉给小六送到幽州去!”,金荷、玉婉正是前番徐夫人赐了,萧泓还没来得及享用就撂下的美人。 “母亲!不如媳妇亲去幽州服侍夫君好了!”,反正早做实了是不要脸皮的妒妇,周曼云索性大咧咧地在众妯娌面前直吼了出来。 “曼云,你且放心!”,徐夫人温雅地笑言道。“你不愿那些贱婢在你之前为泓儿生下庶子,娘明白。在送她们去幽州之前,你自可随心给她们灌了汤药。” 随我心意灌药,是一时还是永久?只要是萧泓日后无子,是不是横竖都是媳妇嫉妒惹出的祸事? 曼云心中不禁嗤嗤冷笑。她现在很是奇怪徐夫人的态度,看着这位婆婆的架式不是不让她生子,而是根本就不想让萧泓有子似的。 “曼云,你也别尽想着私下自行跑去幽州。为娘早已跟你讲过好些次了。若是你在路上走岔了,说不准会让小六误会的。” 这话真是强调过很多次的。或更确切的说是威胁过很多次。若是私下敢走就算了你这媳妇跟人私奔。 这一点,不独曼云,在座的所有妯娌都听得懂。有好心的,还曾在私下开口劝过曼云,不如静待萧泓差人来接。毕竟这年头女人出门总要有了光明正大的由头,特别是当人媳妇的更要谨慎。 就上一次。曼云回程若不是有个带兵解救云州城危急的由头,说不准徐夫人都直接算她是和表哥杜欢私奔一路了。 杜欢在过年前已离了云州,那时说是会尽快去催催萧泓对她这个关禁闭的妻子搭搭援手,但这个尽快也拖足了三个月。 不过,总算是到了。心中有数的曼云不急。只对着上位的婆婆盈盈下拜,几句翻来覆去的话随着梨花泪在嘴里倒着,暗等着从外将要进来的通传声。 果然,在曼云唱戏文似的委屈相求才行到一半,外院里萧潭递进了消息。 萧泓从幽州差卢鹞子带来了亲笔手书。说是他因战负伤,沉疴积重,求恳母亲允了媳妇曼云北上侍疾。 梨花雨忽现滂沱,周曼云就势俯在地上,香肩悲切地随着泣声轻轻颤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其实,曼云昨晚就偷偷见过了潜进城的卢大叔,让他掐着点当着众妯娌的面送进信,纯是故意地要在众人面前讨到个满意的结果。 “萧泓要你去……你就去吧!”,徐夫人的叹气声尽露着对自家儿子恨铁不成钢的怨气。 北上幽州的简易车队比去洛京的大批人马早出发了两天,虽然还得饶上了那两个被硬塞进来的女人,但曼云还是暗藏着满心怒放的花朵,踏上了行程。 若不是有萧泓信中提到的侍疾之事压着,她简直就要纵马大笑地穿街过巷。 四月初一,车队到达了云州边境的兴县。 “兴县居澜山的永介寺风景独特,每逢朔望月起时敲响的澜山陀更是一绝。今日正是朔日,六奶奶既然已到了还是去看看得好!”,一路打着前哨的卢鹞子在前头跟个当地山民打扮的壮汉交头接耳说了小半会儿话,调转马头很是严肃地回报了周曼云。 日已将近黄昏,此时上山总不成就要住进和尚庙里? 曼云看看已然在望的兴县城心中有疑,但再仔细打量了下卢鹞子紧绷的黑脸,从善如流地爽快答应。与卢鹞子说话那人显然应当是留在当地的军中斥候,不愿让她入城,可能自有了原因。 山寺清静幽雅,留客居停的客院干净畅亮,可就这样卢鹞子的鹰眼还是一下子就挑出了诸多毛病,指东指西差使着小桥等人屋前屋后团团转。 百无聊赖的周曼云被客串完管家的卢鹞子殷勤领着去看景,可没走过多远。独臂大叔就在七转八转的小径转弯处没了踪影。 “真当我是连回支的路都识不得的傻子?”,周曼云轻叹一口气,向着路旁高大的白杨树抬起了双臂,“下来吧!” 一道紫黑色的影子如电,攸地一下就扑进了她的怀里,让曼云的手臂不禁一沉。 “紫晶肥了!”。还有,它在寺院里杀生了!瞥到小貂嘴角还带着的一点血迹和鸟羽,周曼云甜甜地笑弯了眉眼。 紫晶在,那人就应当也在。当初紫晶可是随军出征的一员,为的就是她不在身边也能保障萧泓不受毒害之苦。 抱在怀里的紫晶比此前见了份量,通身整胖了一圈,毛皮水滑如镜可鉴,可见粗养的军营生活比起关禁闭的宫廷要让它舒心多了。 “那边?”,曼云眼角瞥向不远处已现出的一角屋檐。笑问了怀中的小东西一句,就欢快地纵开了双手。 紫晶晃着毛茸茸的尾巴向着前方奔去,脖颈之上紧绕着一匝新添上的银线。 临近了房门,只愿带路的小貂一个窜身上屋脊,很是自觉地执行着警戒之职,顺便与久未见的银子叙叙别情。 夕阳照进的陋室里散着明晦不定的光影,仅开一扇的窗格斜斜地拖出一带亮色划过正面壁盘膝坐在蒲团上的男人背影。 即便听得室内动静,稳坐参禅的人依旧纹丝不动。宽大的灰色僧衣冷素,若不是一头乌发活力十足地如瀑而下。但十足象了正面壁图破的得道高僧。 “装神弄鬼!”,抑不住嘴角笑意的周曼云忍不住狠啐出声。 几个字方方吐完,她已紧关上室门,提裙小跑到了男人的背后,将一只玉手亲昵地搁在了他的肩上。 一只大手迅速地扣腕,扯肘。曼云顺势配合倒下的柔软身体横在了年轻男人的膝弯上方。 眼眸闪碎着熠熠星光。萧泓爱怜地伸手抚上了妻子红透的脸颊,笑问道:“女菩萨是特来度化贫僧的吗?”。 “呸!贫嘴!”,一双素手抬起,左右开弓,上下皆顾。愤愤地拧着他的脸和胸膛,“萧小六!你要真想要当和尚,我许了!” 伸手要拧是假,只一下手就能觉出他与增肥了的紫晶不同,却是货真价实地清减了。 周曼云鼻尖微微酸,眼眸中泪光不争气地开始闪。 “曼云!是真要你度!好多事我想不开!愁得都快掉光头发了。”,深深地叹了口气,故意拧紧眉毛的萧泓抻平了腿,让妻子稳稳地坐在怀里。 久别重聚的伤怀,还有周曼云的眼泪,他统统不喜欢。 果然,周曼云刚上脸的离情迅速地在他的抱怨声中转成了困惑的关切。 小狗儿似的用脸颊蹭着曼云的肩颈,已然独领三军的男人孩子气地撒赖道:“姥娘欺负我!把我当牧羊的獒犬使唤着跑来跑去!她吃肉,只给我啃骨头。” 周曼云呵呵地笑出了声,“你是说当日你刚定了燕州,姥娘撺夺着你又去了幽州?” 时至今日,为何萧泓会主动攻打好伪齐的原因已众所周知。当时莫支夫人将从盟友那儿得到了瀚国国主病危辍朝数月,国中将乱无暇南顾的消息通知了萧泓,才让他下了决心,乘胜追击直冲幽州。 萧泓认真地点了点头。 “萧泓!算战功你可是让伪齐亡国了,比只呆在燕州强多了吧!” “可在父王那儿算,我是虽胜犹败!姥娘说灭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就傻傻地跑幽州去了。结果二哥派到燕州的官没事可做派人找我,我才反应过来……后来,姥娘也跟来幽州对我说了实情,我这才确定自己确实是被她哄过了。父亲、大哥、二哥都写信责我,骂得我狗血淋头,丢人丢大发了!” 这一次论到实处,萧泓是真输了莫支夫人。赢了军事,但没拿下燕州的管辖权,输在了处置略嫌稚嫩的政事上。 曼云叹口气安慰道:“还好!姥娘七十,你二十。输给她也算正常。” “二十二!”,萧泓还是不依不饶地箍紧了妻子的后背,狠狠用力。 “萧小六,这么小气做什么!”,周曼云嘟起了嘴,轻声道:“总不成,你想从姥娘那儿再把燕州抢回来?” “我没想抢!我跟你说过燕州在杜家手里管着不错。何况姥娘跟我明说了她并无分疆裂土的打算,只是做为生长于厮的燕州人希望燕州能真的获得休养生息的机会,要多一些话事的本钱让朝堂上重视对燕州的政令。” “虽然姥娘对我霸道了些,但她的作法我能理解。”,萧泓伸手扶稳了曼云的双肩,闪了闪眼睫,哑声道:“只是……她从我手里抢燕州时说的理由太过伤人。” “姥娘对你说了什么?”,曼云矮身认真看了下萧泓的眼眸,他眼底带着轻痛,她也跟着莫名地开始心疼。 “她问我‘赏善而除民患,爱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若地可对,我当然应是了。然后,她居然就接着说萧小六你尚未为人父,自然也不能体会了为民父母的心情,将燕州交你手里,我不放心。” 萧泓郑重其是的应答,让曼云竖着耳朵听得认真,但等听完,却是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喂!周曼云!我被姥娘取笑了,奚落了!我就这样没面子地被她从手里抢走了燕州!夫妻同体,你不与我休戚与共,还要接着嘲笑我吗?”。 “那夫君,你说我们要怎么办?”,曼云的玉臂爱娇地勾上了萧泓的脖颈。 “报复她!我们一起报复她!”,随着刚才夫妻俩个的相叙,深山禅室的光线越发昏暗朦胧,也越发显得男人晶亮的眼眸象是如野狼一般会在黑暗发着幽光。 “报复?她可是我姥娘呢!打断骨头连着筋!”,笑嗔着扯住丈夫伸进衣襟作怪的大手,周曼云故作不满地轻哼。 暖暖的气息如兰扑面而来,而软糯的鼻音更勾起了男人的心火,他愤恼地直接啃上了妻子的脖颈,嘴里含糊道,“所以要你肯帮我就好!曼云……我们一气儿生上十个八个,让她当外曾祖母升辈份变得更老!孩子们洗三、满月、周啐……一起上,把她的家底统统都抠回来……” 这样的报复,听起来好象还不错呢!周曼云笑应着丈夫的索吻,心柔粘蜜。(未完待续……) 第283章 参不透的经 山寺清越的晚钟声喧,敲彻夕阳,悠扬浮空攀住了缕缕清风绕过山岗,盈满幽谷,回声迭应,涤凡洗心。 山间禅房中原本细细碎碎的甜腻声响,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室静声更洪,钟鸣如在耳,相互贴合砰砰跳动的两颗心齐齐地擂鼓相应。曼云唉呀一声惊叫,羞愧地将头埋在了丈夫的肩上。随着她的消极罢工,方才不合时宜的缱绻缠绵也同时悄然止步,逐云停半壑,孤棹落前汀…… 入寺小住的在家居士用以参悟的山间孤室陈设简陋,供了打坐休息的矮石台上无褥无被,只铺着层单薄的苇席,摆放着一只菅草蒲团而已。 可这会儿,意乱情迷中褪解下的灰色僧袍与女子红衣正亲密相叠圈在蒲团周围,皱如春水潋滟。萧泓趺坐在蒲团正中,而她的身子正如藤萝紧盘着劲松,白糯堆雪叠在男人铜色的躯体上,严丝合缝地相合相契,象极了曾在燕州胡寺看过的密宗古佛像。 刚刚若不是钟声催止,两人应当已因陋就简地在一方蒲团之上共参起了欢喜禅。 持守着严正戒律的永介寺可没有这样的法门。想必此时寺中的高僧大德们正在清心的钟声中颂着佛音,而他们却偷偷摸摸地躲在禅室里胡天胡地! 周曼云恼恼地咬着嘴唇,羞怯地推了推还死死箍着她不放的丈夫,示意着自己要起来穿衣。 “不要!周曼云,你不许走!”,袅袅而去的钟声在夜色渐弭了音,萧泓暗哑的抗议声更显分明。 “谁让你偏要住佛寺里的?”,艰难地从男人怀中强挣起身的曼云,没好气地别过脸,低语轻嗔。 “娘子!你就当自个儿是布施圣体肉身度化毗那夜迦的明妃,可以吗?别无他愿,但求慈悲……”,萧泓微仰着头。双唇亲昵地贴在女人的脐周呵气如沸,将公然而又急切的求欢一字一字轻述得如同信徒的虔诚祈祝,向上仰望的一双星眸坦荡赤诚,无垢无尘。 可曼云方在他故意放软带磁的声音中微微愣神,交撑在秀洁玉背后的一双结实手臂已趁其不备霸道地猛一发力,将她整个儿利利索索地重又带坐而下。 兵者诡道!一瞬之间,他已不告而战,妥妥地长驱直入,落定生根。 一记迭着一记的强烈撞击,如癫似狂……居然敢听着佛钟忘尘息心的小女子。一时间反被报复心切的年轻男人当了钟儿。小和尚茹素半年。憋足使不完的劲儿一朝有了用武之地。更是蛮横无礼地硬冲直撞,不求章法。 真是如毗那夜迦一般的凶神恶煞!周曼云尖叫出喉,慌乱攀住萧泓背部的十指不禁吃痛地挠抓出了几道深深的甲痕。 萧泓冷静了些,却不敢也不肯放开半分。反倒微闭着双眸执着地一遍又一遍在耳鬓厮磨中诵念起妻子的芳名,“曼云,曼云……”。他坚信,她同样也是渴着他的,就是分开久了,难免矜持矫情了些。 抓在男人身上的玉手终于相抗不过一波又一波的潮涌,渐软了力道,慵懒地绥靖妥协。萧泓笑着放开了原本强横抬压着女人腰臀的双手,轻柔地抚上了妻子光洁挺秀的背脊胸线。刚才的凶蛮。他用加倍的温柔还给她,也引导着她有样学样在他的身上翻复着令彼此迷乱沉醉的抚慰。 不过一会儿,在萧泓怀中娇艳盛放的乌巴拉花已无须了任何外力牵引相诱。她微阖着双眼,腰肢轻扭,发丝拂动。直将玉洁生辉的身体化作夜色中的一树菩提,春色葱郁,婆娑起舞…… “曼云!此前我说我正在此地参悟,并非玩笑。其实我比你早两天到兴县,特意住到寺里真的是想找个清净。” 淋漓舒畅的欢好尽解了累月相思,**裸的坦诚正面着怀中爱人,萧泓解释因由的声音再次流出唇间已变得清澈而又诚挚。 “要参什么?你……心中藏着的毗那夜迦?”,脸颊残羞未褪的曼云抵住丈夫的额头,一只手指捻着他心上红豆淘气地打着圈圈。 萧泓展颜一笑,伸出手将曼云的整个手掌牢牢地按在了他的左胸上,“是!在这里,暴戾残忍的毗那夜迦!” “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一路从燕州杀到幽州……”,顺话意,撇了好色的罪过,周曼云试探着温颜劝解。 “战能止戈!既然选择了开启战端,屠尸遍野血流千里,我都承受得起!”,萧泓摇了摇头,将被他弄糊涂的小女人搂得更紧了些,象转了话题似的沉声问道:“曼云,你知道为什么父亲要差人将云州的一干内眷都迁进京吗?” “萧家今后要长居洛京了。父亲应该在年内就要受了幼帝禅让登基。萧家就要改换门庭,摇身变成了天下至贵。”,曼云轻声地说出了“猜测”,平静如水。 “曼云,你果然聪明!有没有再装着满不在乎,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惊喜,有些惶恐……” 周曼云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在鼻尖轻轻地嗯了一声。对她而言,这些前世现成的事实,今生提前再上演,老实说真的半点激动情绪也欠奉。 “可我当初刚一猜到,从这里透出来的尽是兴奋!” 萧泓双手用力地压着妻子放在胸口上的手,象是梦呓似的轻声道:“你知道吗?当日我在幽州纳降伪齐国主,虽然明白那死胖子只不过是个在边地僭称帝号的跳梁小丑,但是马行长街一步步靠近,看着身着龙袍的男人跪伏在前,口中称臣,伸手接过他高举过头的国玺,那一刻通体隐隐战栗的快意真的,真的非常特别……特别的就好象……” 红着脸贴耳相诉的私密感受用着最粗俗的俚语,直白下流地让曼云忍不住在丈夫腰上狠扭了一记。 “居高临下持权在握,看着万人伏拜于地,天地之间惟我独尊!那样强烈的冲击,真的胜过春药。我就说为何那些帝王会集齐了后宫佳丽三千,还不知魇足。” “然后,你就挟着上了头的药劲儿直冲进了伪齐后宫,大杀四方,所向披靡?”。周曼云翻了个白眼,冷哼出声。 “没有!实话实说,伪齐国主有给我献美人,我真的象老僧坐禅一样念着红粉骷髅尽皆业障,动都没动!真的干干净净地当了几个月的和尚!”,萧泓险些蹦起来叫屈,搂住了怀中佳人急言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根本就半点容不得!若真把你气跑了,我就算坐拥后宫三千,也会得不偿失。再说……周曼云!我要跟你说的根本就不是女人的事。好不好!” “好。算我错!只要你没惹那些恶心事就好!你可以接着讲你在幽州惹下的心魔了。”。放松了心气的周曼云心满意足地笑眯了眼,象只收了利爪的小猫儿似的伏在男人的胸前,十足乖巧。 “周曼云!真不晓得你天天都尽想些什么!”,佯装气恼地咬了咬妻子圆润的耳珠。萧泓轻叹了一声道:“当时伪齐那个死胖子国主硬把我往王宫正殿的御座上扯……你晓得我是多努力克制,才忍住顺水推舟坐下去的贪念。可现在,我的亲生父亲居然就要当了皇帝,洛京城里的那个货真价实的宝座居然要是萧家的了!” 其实拒绝一张座椅的诱惑比起拒绝成群的美人来要更难得多,如果没有经历,他也不曾体会到。 “是呀,你也要水涨船高成皇子了!”,曼云无心地轻快相应,但随话音一丝闪念掠过心头。她立即带着几分惊惧抬眼,急切迭声追问道:“萧小六!你不会是想说,你也对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心动了?” “谁不会心动?不心动才是不正常的!特别在知道自己其实有资格的时候。”,萧泓嗤地自嘲一笑,哑声道:“曼云!我不对你说谎。我当时接到父亲要我回洛京述职的通知并猜到原由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将来我能坐上那位置就好了!再接着,甚至想到要是……要是没有了大哥,我就应当一定可以!有几个晚上睡不安生,一闭眼脑子里就自行操演着用什么法子能哆干净利落地干掉几个有威胁的兄弟……” 权力的蜜糖相诱,每个男人胸中暗藏的凶兽,都会昂然抬首,尽露狰狞。 曼云感知得很清楚。这一刻,伴着萧泓的话音隐带上激动,他紧贴着她的身体也在轻颤,如同刚刚落草的赤子一般从内而外全然地袒在她的眼前,无论妍丑。 “权欲熏心,丑陋恶毒!这样的我真的很可怕,对不对?” “是你太过善良!若真要有心为恶,又何必悟?”,周曼云叹息着将头靠在了丈夫的肩上,涩涩道:“生而为人本就欲壑难填。七情六欲,在红尘中打滚的谁能真正参得透?欲有所求并不可耻。但是有得就必有失,如果真的的想要得到什么,你也得去想好了你所能为之付出的代价。”。 “曼云!你果然比我通透!我苦想许久得出的结论于你不过是随心一言。所以你一来,困着我的心魔就立时灰溜溜地走了!”,温柔地低头一笑,萧泓的手掌抚上了妻子的秀发,眼底一片清明,象是当真是因为女人此前的虔诚供奉才让他顿悟了禅机。 所谓通透,不过是死过一回痛定思痛后,对那些身外之物更容易放下罢了。曼云没有应声,只是用力地将男人搂得更紧了些。 “如果真的往高处走,我细算过,即便我最后赢了,将要付出的代价我也承受不起。父亲名正言顺的继承者是我大哥,嫡亲大哥!他们可都是我的骨肉至亲……再说,现今真正要正视的强敌应当是塞外瀚国,趁他们内乱,父亲革陈履新重整河山,能抢好时机休养生息上三五年,也许到时倾力一战,说不准还会有解除了百年隐患的可能。但若是,朝中跟着瀚国比着哪边更乱,后果不堪想象……” 如果萧泽顺顺当当地接过皇位,一切勿论,但前世他死了!周曼云暗敛着眸光,轻声道:“萧泓!你有没有想过你所挣扎思虑的这些问题,你的其他兄弟会不会也正在想着?” “我想他们应该都会想到。现在在我的麾下,有卢叔那样打我少年时就一起跟在江南的旧人,从夏口一路到幽州刀枪箭雨中带出来的亲兵亲将,还有在幽州收纳的部分降官。他们都将荣迁指望甚至身家性命押我身上。在幽州,我会一脑子乱七八糟有的不该有的,也有部分原因是好些人不只一次提过我应当在兄弟中抢了先手,在父亲跟前固宠争先,以便争取到更多更实在些的权柄。” 对儿子从小悉心教养,十三四岁就放出去历练独挡一面,长成后更是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萧睿别的本事不论,教出的儿子个个都不算差,但越是能干,想法也就越多。不独他们自己,还有那些不知不觉中已与这些未来皇子绑在一起的属官将士。 “萧泓,就不可以不争吗?我们什么都不要,离得远远的,不好吗?”,周曼云抓住了萧泓的双手,眸中暗含泪花。莫名其妙,她突然觉得怕。眼前的男人已无伤人意,但若是被其他人当了老虎往死里打,也并非没有可能。 “周曼云!我如果跟大哥去争,当然没有任何意义也胜算不大。可是父王登基后,我们几个年长的兄弟应当都能有份开府建衙,甚至守镇藩地。曼云,我想要北疆,真的想要!不想让给别人。” 萧泓将妻子的臻首重新扣贴到胸前,低声劝慰道:“我决意断了不该有的非分之想。但是应得的也能得的,为什么我白白地放手不要?你总不希望自个儿的丈夫天天就跟巴儿狗一样地赖在你的裙下?” “天天赖着,我不会烦。是你自个儿会耐不住!”,曼云负气地冲着丈夫的胸口轻咬一口,好半响儿,才盯着淡红的伤痕愣愣地道,“萧小六!你想如何就如何吧!我随你!” “嗯!就知道你是最懂我的!”,没懂到女人心思的男人如释重负地开怀大笑,尽显欢喜。 “曼云你知道吗?本来父亲信中提到,如果我能早点脱手公务就从幽州赶回云州护着家中内眷一起到京的。我故意……故意‘病’了诓你过来。要从幽州跟我到洛京的人也被暂撇了,我们还有大约五六日的时间可以天天腻着。然后,等他们到了,就得委屈你在那些属官面前做个端淑贤惠的好主母了……” 俗世璀璨,色相迷离,总是充满了无数的选择。悲喜忧惧,爱欲纠缠,走出一个魔障就又走进了另一个,也许人的一生就尽是放不开,参不透。 若真的通通参透看破,就已非人…… 第284章 皇帝换他做? 洛京的四月天,草长莺飞,春意盎然。 城中的景国公府一直保持着延续百年的沉静冷肃,好象无论是去年家主进位景王换了门匾,还是即将到来的再一次革新,也不能让它有着一丝一毫的失态动容。 敞轩迎风,怒气满满的咆哮声听不真切,但还是足以让远处持弓架弩的暗卫们绷紧了脊背,全神贯注。 会如此无礼失态的当然不会是他们英明睿智的主人,只是他们也想不通景王殿下为何要与简怀这种危险的人物单独交谈,还将身边的所有侍从都赶到了老远。 一杯清茶稳稳地被推到了简怀的跟前,老神在在的景王萧睿稳坐石凳,倦抬眼皮,似乎方才如炸雷一般响在耳边的怒吼根本就不存在。 “钦天监定下的日子是六月二十五。”,萧睿沉着声四平八稳地强调了下事实。 与潜藏在四周紧张无比的侍卫不同,挟怒闯进府中的简怀,在萧睿眼中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孱头。真正的悍勇要讲求了一鼓作气,简怀于当日洛京城破时未尽死节,在皇极门又遇了白衣度化弃械妥协,到了现在,不过是三而竭的最后挣扎。 “萧睿!你就不能改主意?安安心心地辅佐皇帝?”,简怀抓起了茶杯猛灌一口,接着又懊恼地掷杯于桌。 “本王将用兵江南,一统天下。江南建阳那儿本就是个假诏伪立的白痴儿,如果洛京还用个半斤对八两的货色对付着,有何意义?”,萧睿望着简怀镫亮发光的秃脑壳,淡然一笑。 现在皇宫中的那个小孩子要被立而后废,是早已确定的棋路子,只是现在稍加快了进程。而从北疆幽燕到江北伪楚,大江以北仿若摧枯拉朽的节节胜利,已足以让朝野上下达成一致,认定了老天爷是站在萧家这一边的。既得天所眷,他当然要力求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 “怀恩侯!天命之事,强违不得。你难道还真要死忠那个总在朝会时尿裤子的小娃儿?不如让他当个逍遥王爷,我这当舅公还是会优待他的。你若有意,可以去跟着服侍他……” 怀恩侯?!不提倒罢,一提起归附之后萧睿假天子令给自己晋的侯位,简怀就如鲠在喉,硬生生地将粗大的脖颈又气憋得圆了一圈。这架空了实权的爵位纯是明唬着世人暗恶心他的。萧睿跟他明讲过,因了皇极门前的“神迹”,简怀会一直被朝廷荣养着。只要他能牢牢记得欠萧睿的不杀之恩就好了。 但若记恩。他简怀真正需要记恩的前人应当另有其人。 钵大的拳头砰地一下砸到了桌上。简怀怒瞪着牛铃样的大眼,咬牙道:“景王殿下,你当初可是标榜了自个儿要做了陈朝的辅国良臣,若是当今果然不堪重任。你应当效法伊霍,换……换上一个!” “那小皇帝的弟弟?比他更蠢的小家伙?”,萧睿捋掌哈哈大笑,满脸尽显讽意,“就算本王肯,你以为朝堂官员,军中将士们会肯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跪了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 “萧睿!”,简怀腾地一下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目光闪着凶焰死死地盯住了眼前穿着四爪蟒袍的中年男子,“你知道的!你应当知道,我说你应该换谁的!” “还能换谁?孝宗帝时,陈朝皇族因代王之乱横死的横死。问罪的问罪,根本就没剩下几个,再到了泰业帝登基又把自家兄弟亲族血洗了一遍。如今能拿得出手,看得过眼的能有哪个?”,萧睿冷问,但跟简怀私谈时一直如猫戏鼠的轻松表情已不复见,眸光肃凝。 “你可以换他当皇帝!”,简怀扑身而上,蒲扇似的大手成爪压在萧睿的双肩上,眼神尽显狂乱的执迷,“他是明昭皇后嫡子,天生贵重!现在已经成年了,而且定燕平幽,有能力也有担当。他是你的亲外甥!萧睿,你就让你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当皇帝,然后效法周公尽心相辅……” “你闭嘴!”,萧睿恼怒地挣开了简怀的大手,一字一顿地喝道:“简穆英,你疯了!明昭皇后哪儿有什么嫡子在世!再胡言乱语,你道本王真不敢杀了你么?” “他就是!他就是孝宗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嫡生子!她说过,若得子则名之鸿鹄。娘娘谥为明昭,小字却是允容,所以他的字也随着叫明允,对不对?” “疯了!你真疯了!萧泓萧明允,他是本王嫡子!我亲生的儿子!”,最后一句铿锵有力的强调,萧睿也直用了吼的。 “他在皇极门前跟我说他回来了!说要进皇宫拿回本属于他的东西……” “只是用来诓你的!那些话是我一字一句教他的!”,萧泓冷笑一嗤,哑声道:“简穆英,当年明昭皇后难产一尸两命,母子俱亡!那个刚落草就已经死掉的小皇子,还被皇帝抱持在手又一次地摔到了姐姐眼前,变成一摊血泥,死得不能再死了!这档子秘事,宫中还有好些个活着的旧人都记得!” “当初娘娘怀的是双胎!从她得知腹中胎儿是两个时,就动念要竭力至少保住其一。因此除了后来自尽全忠的裘院正,娘娘没再让其他御医为她看过诊。早产发动,皇帝早早地派了吕正守在她门前,她带着满身血污给那个老阉奴跪下说了实情。求他看在死去的小太子份上,若是两个兄弟降世的时间有差,在皇帝退朝来探之前送走一个,若是不得天佑,就母子三人一齐赴了阴司。” 回忆着往事的简怀颤抖地抬起了双手,掬作一捧,傻傻地伸在了萧睿的面前,泣道:“他运气好,是提前了半个时辰先来的!小小的跟小猫儿似的一个血团子,小脸皱着还没有巴掌大。她把他交给我,我贴胸藏着狂奔出宫寻你。我只担心地哄了一句殿下莫哭,他就听懂了,一路之上真的乖巧地一声都不曾嘤过……” 萧睿在眼前男人粗嘎的哽咽声中呆愣住了。 当年事,萧睿同样记得一清二楚。 永德七年,是萧睿记忆中最为厌恶的一年。简怀说的那天,他一收到宫中明昭皇后突然提前发动的消息。正急着给身边的几个妻妾灌着催产药。预备着用作易子的婴儿还没有出世,简怀就带着一团血肉闯进他们的藏身地。 那一年的记忆里满是血腥。因为他一个疯狂却最终无用的主意,好些个的婴儿为药荼毒无辜夭折,侥幸活下的也从降生起就遭着苦痛。他们都是他的亲生子!人算不如天算!即使牺牲巨大,他也没换回姐姐的性命,如愿以偿…… 但很快,萧睿的眼中恢复了清明,他抬手往简怀的大手上猛拍一记,将大男人如同捧着婴儿似的小心翼翼狠狠地拍散。 “够了!简穆英!本王清清楚楚地再跟你说一次,最后一次!那个你从皇宫中带出来的孩子死了!早产儿。养不活。没几日就死掉了!你因为一点点巧合相似惦记上的萧泓。的的确确是本王的亲生子!他是姐姐明昭皇后的亲侄,相貌有似是天意巧合,仅此而已!” “他就是!是你想当皇帝,所以不肯承认!”。被拍掉念想的简怀嘶吼着,如同野兽失子般的哀伤疯狂,“当年我将他送出宫再匆匆回去,再见就只是她的尸体。这么多年,对那个孩子不敢想不敢问,但皇极门前的重见……是她!是娘娘的在天之灵将那个曾贴着我胸口的孩子又重新送了回来,她还是肯让我继续护着他的!” “简穆英!你,魔障了!”,冷冷地撂下一句。萧睿端着步子,一步一步坚定地向阶下走去。他搁在身边的拳头攒了又放,终是没有向着远处的弓箭手暗下了死令。 萧泓白衣度化来的简怀,不能现在死在府里,要让他悄无声息不见血光地去死!而且得挑时机。不能让将临的登基大典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谈话的轩阁离着书房并不算远,平日里行来走去尽觉轻松。但是估计是刚才与简怀扯着嗓子对吼用力过度,萧睿直觉着步履沉重,胸口憋闷着一股子气血翻腾,几几欲倒。 象是从四处长出来的侍卫们已重又密匝匝地围拢到了萧睿的身边,贴身相护,异常慎重。 萧睿低声地冲着身边一个黑瘦的侍卫交待了几句,权当充耳未闻简怀让他再等等的呼喊声。 掩映在树影之下的书房已然在望,而此时,萧睿身后却传来了如同重车碾地而来的沉重声响伴着人仰马翻的闷哼声。 萧睿猛地回头一看,顿时气结地拧紧了双眉。 “萧睿!”,不讲尊卑的再次直呼姓名,简怀一边拎拳打出一条血路向前,一边扯着嗓子对着前方的景王大喊,双眼血红似迷了心窍,“萧睿!至不济,就当他真是你儿子好了!你要做皇帝就做着过过瘾!让他当太子!等以后你再把皇位还……” 扑通一声,脖侧早已中了一蓬淬药暗针的简怀象是突然塌倒的高塔一样一头儿栽在了地上,口鼻啃泥。 “王爷恕罪!”,迅速跪下的侍卫领班,一脸惶恐。此前按着萧睿的命令是用法子把简怀弄昏了拖下去,可没想到效力强得能立时药倒牛的迷药用在简怀身上,还是让他带着针一路打砸无忌险险地冲撞到王驾,还狂喷了一通不知所谓的唾沫星子。 萧睿立在原地静想了下刚才简怀吼得让众人听到的那几句语焉不详,重重地咳了声,命令道:“把他关起来,不得与外人接触!擅与其交通者,立斩无赦!”,对这么一个还得在大典上摆出来给百官看着新皇仁德的祸根,轻易毒哑不得,总要想妥了法子不让他再信口胡喷。 再往前走了两步,萧睿就看见了书房的门大大地敞开着。而自己的长子萧泽正立在门口,恭敬有礼地迎着他。 萧睿揉揉发疼的额角才恍然记起,在简怀闯府要找他私谈之前,他与萧泽爷俩正在书房里议事。 简怀雷公似的大嗓门,在书房中若是装着听不到才真是有着疑心暗鬼。见有动静就老实地出迎等着的萧泽口鼻观心,静看着父亲的黑色云靴一步一步地走近自己。 “简和尚又发疯了!”,萧睿拍着萧泽的肩膀苦笑,一副找着难兄难弟诉苦的亲密架式。 “父王,儿臣刚听着他吼什么还了皇位?他是想……” “呀呀个呸!说让本王认宫里那个傻小子当儿子!等他大了,我老了,就再把皇位给还回去!个该死的简和尚,自家没得子孙传承,就尽想了这种没屁眼的损主意!”,萧睿低声咬牙咒骂着,脸上尽写着的恨恼万分真诚。 萧泽立即附合着老爹骂了几句。 接着,爷俩相视一笑,齐齐地为这凭空而来的糟心事无奈地摇了摇头,象是从同一个模子中抠出来的两个。 “娘的!也不想想老子的儿子孙子一大帮儿,到手的皇位那儿会便宜了外人!” 是的,萧家儿子多,而且都很优秀!优秀得令人备感压力重重! 萧家的嫡长子萧泽在父亲不住口的骂声中,一直温和地浅笑着。 第285章 长兄难为 静室幽,烛光暗。 萧泽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样貌清秀的年轻太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吕守!如果要配得一付药剂,能让人言行如常又尽忘前事……不,准确说是要忘记部分记忆深刻的陈年往事不再记起的药,可否办得到?” 吕守的眉头紧皱沉思,想了许久,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回禀世子!卫中秘传的毒经中有种唤做笑忘的毒药有类似事迹,但却无药方留存。当初配出其药的前辈应当也只是误打误撞试出成品。若要试方,靠人捡药份量极难拿捏,一个不好就会直接致死或让人变了白痴毫无记忆……没有天生善拣药毒的灵物,怕是就算拿了千人万人做试也无法试不出来。” 善拣药毒就连紫晶那样的灵兽也办不到,它只能识出毒而不知其毒为何。所谓的灵物,最好是人,能尝百毒细辨根本精调药方的人。但是若果世间真有这样的高人,也就几近了传说中修行有道的神仙。 “不知世子要此药用作何途?若是用于刑讯诱供令人智昏不记其事的药物,小守儿还可一试。”,吕守大胆地瞥了黑沉着铁面的萧泽一眼,小心地提出为其分忧的请求。 自江南回归洛京,吕守虽按着爷爷吕正的交待投奔了萧泓。但很快,萧泓挟妻北归云州,吕守潜回夏口迁葬,兜转了一圈儿他却是没有再去云州寻人,而是就此留在了洛京。 表面上劝说着自己是和那个叫做娄娴英的女子为萧泓守着六房在京的根本。可实际上,这近一年来吕守都是在为萧泽奔忙做事。 撇开了爷爷的托付,紧紧张张地进行着一项又一项的任务,吕守自觉现在的日子过得也渐渐充实了起来。当日吕正让他寻了简怀的嘱托,已被他刻意地尽忘在了脑后。 萧泽是萧泓的嫡亲长兄,自个儿这样的做法,应当并未违背阿爷的初衷。这阵子,吕守总是一边自我安慰着,又一边对六房夫妻的即将从北地归来感到隐隐不安。 “要药何用?”。萧泽嘴中轻呤,微阖双目的脸上一片冷肃。他也根本就不知道父亲萧睿突然突发其想似的提出让他问问吕守世上可有这种药物到底是何用意。所谓圣心难测,在还没有正式登基的景王殿下身上已尽有体现。 “南召之人能配出此药吗?”,突然打开眸子的萧泽盯上了吕守,咄咄相问。 “南召已亡国日久。当日阿爷就曾惋惜叹道南召莽氏一脉与圣星殿都已断了传承。若是民间毒者,端看有没有隐藏着的高人了。”,吕守不敢肯定,只小心答着自个儿的所知。 若是南召之人可用,朝中倒是就有个现成。只是父子之间也是君臣,有着要恪守的界线。正如做父亲的萧睿并未直接找上现正实际由萧泽管着的吕守。若父亲真要求药应当自会去找了那人。而他这个为臣为子不应当去随意插手。 大约想通了些的萧泽轻叹口气。靠回椅上,对着吕守道:“你回去把手头事儿收收拾拾吧!再等些日日子,六公子就要到了……” 慵懒靠着的身子一下子又弹起来,萧泽呆呆地僵坐着发起呆来。他突然想起当年在朴镇。周曼云曾信誓旦旦说过她已给小六下了能让他尽忘前事的药物。 “世子!”,吕守不知所措地探问了声。 “下去吧!”,萧泽挥了挥手,更显疲累地将身体砸回到了椅背上。事实证明,那个女人当日就是满口胡柴,若是真让小六忘情,最后她又怎么能再让萧泓心甘情愿地娶了她。 “不过,当日萧小六装着忘了她倒是装得真真的,居然把我骗过了!唉。应该都是那女人私下撺掇的……”,想起自小带着的亲弟弟为着周曼云欺骗自己的往事,萧泽直觉胸口憋闷得慌,一声更显沉重的叹息又不由自主地又出了唇。 长大了!娶妻成家、建功立业,谁都不再是个当年的天真少年。说不准将来骗来骗去的事还会更多。 桌上烛噼啪闪了个花,萧泽的嘴角勾起一抹浓重的讽笑,不知是对着令他气恼的幼弟,还是对着自己。 从吕守处问药未果,萧泽对父据实以报。当日面带忧思含糊提到此事的萧睿似乎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随意嗯了一声,就将此付诸一笑。 但接下的一个多月,异常忙碌的萧泽在处理着象是永远处理不完的国事、家事之余,偶尔还是会不经意地想到了那种能让人尽忘前尘的奇药,暗叹着无奈。 若世间真能有此奇药,直接派了死士找到敌方头领,一人一瓶子药灌下,让他们忘了前事直当了自个儿原就是萧家的内应细作,大开城门归降也就是了。那些现在还在惦记着陈朝好处的遗老遗少,爱跟风闹腾的刁民也就最好一人赏上一瓢…… 身为萧家长子,诸弟长兄的萧泽,也只敢私下躲在暗处放纵着自己不负责任的天马行空,待等天明就得抖擞着精神收拾着一堆家国混杂的烂摊子。 先是四月中,济州降将高洪达的降而复叛。虽则气势汹汹的卷土重来不过嚣张了四日就被弹压,高贼的头颅被砍下硝制了传送进京城,但城中的弹骇折子依旧如同雪片似的四下飘着。 若不是萧渊在暴戾粗犷的征伐中居然一而再地行了屠城之举,恐怕东部各州的百姓也不会惧恐成患,因了细故就想着揭竿而起。许多千篇一律的指责都直接地将矛头直指在二月里就被从前线召回来闭门思过的萧家老三萧渊。 萧老三光棍豪气,居然就冲到街上把据说骂他最狠的一个御史胖揍一顿。痛快了拳头就又关起门来继续蹲了禁闭,而留下为难的就是当大哥的。 即将登天子位的萧睿只能扮着铁面无私的黑脸,示天下以公允。不然按着文人风骨翻起的旧债可是几十年前年轻景国公在京城里的嚣张跋扈。 唱白脸的萧泽只得亲上阵,对着大大小小讨要说法的官员卑躬下士,唾面自干,与公证实着萧家父子其实极有着容谏纳言的雅量,与私倒是要请诸人高抬贵嘴放了三弟一马。 再接着,按下葫芦又浮起瓢。 到了四月底,萧家老四萧湛带着麾下兵马从楚地回师京城。 萧湛自小擅长的就是绵里藏针。管束部属的功夫自然也比萧老三强过许多。但也因了他的知礼而贤,回到洛京还委委屈屈地跟着下僚挤在东便门外的简易营中,世子萧泽不得不三番两次地赶去相请,直演了一出感人肺腑的兄友弟恭,才让萧湛不得不暂别了他的“心腹手足”。 萧湛使人抱进城增请将士封赏的折子厚叠如山,立时就让早已拟定大典之后赏赐名单的官员又跑到了萧泽面前诉苦…… 萧家老三老四做出的一堆儿不三不四,让萧泽奔波劳累,身心俱疲,但好在刚进了五月,期盼已久的云州内眷终于在徐夫人的带领下到了洛京。 不管多大的孩子。有娘即成宝。萧泽自喜着今后也算是有了可以偶尔叫苦喊累的去处。 城中的景国公府在萧家即将迁入宫廷之际已如鸡肋。徐夫人等人都住进了西郊的金穗园。由陈朝太祖钦赐并经了数代修缮的园子不仅面积宽大又景色优美,便是日后充了皇家私家园林也是便宜的,因此在去年时就已开如重新整理,正好此时能用作了过渡。 远来的一干人等都对着临时的新居极为满意。只除了长姐萧婉。她一到洛京城外,就自请住到落霞山梅坞,她在永德十五年时在京养伤的小院里。 儿行千里不能时常在母膝下尽孝,但女儿应是娘亲的贴心小棉袄。大姐无礼而又怠慢的公然挑衅,母亲放任自流的傲然无视,只一个照面,萧泽就反映过来母女之间有了难解的心结。 重五端阳,萧泽到金穗园探过母亲,就急急地上了落霞山再去哄了大姐。 却没想到。不过寥寥几句,萧婉就又兜头给他浇下了一盆雪水,冰冷彻骨。 “娘亲给我和六弟妹下药!她明明知道小六执拗专情,这么做会绝了小六子嗣的,可她还要这么做!萧济民。都是为了你……自小她一看着父亲偏疼小六就不乐意,好象就此会亏了你似的……还有我!她不怕我带累爹,就怕我行为不端臭了你的名声……我们真是上世欠你的,给你做了姐弟,活该就得为你济世匡民的千秋霸业垫脚,是不是……” 大姐迁怒的责骂声如犹在耳,急冲去求证,听到母亲徐夫人的讽笑更加刺心。 “萧济民!你当他是兄弟,他又会当你什么?他眼里何曾有过我这个母亲,养不熟的狼崽子不念母还会念着长兄?……他自小得你父亲的偏爱,何时不是他闯祸你兜着……若他真心敬你,也不会逆着你的意思非要娶那个女人。让了燕州取幽州,心野着呢……说不准,那天要尽将你抢个净光……” 远远地撇了从人的萧泽独自一人转了一圈又一圈,到最后,还是重又回到了落霞山的梅坞门前。 紧闭的院门,黑漆漆地就象是张没牙的巨嘴,嘲笑着他连家事都处置不得的无能。 萧泽没有再去叩门,而是一屁股直接坐在门阶上,锦衣瞬间染上了一层暗秽的浮灰。 很久都没有这样毫无仪态地席地而坐了。上一次,坐在梅坞院门前还是在永德十五年,那时大姐萧婉正在里面治着伤腿,看诊的是神医齐世保,还有他的孙子齐衍。自己也是这样径直地坐在门外的石阶上,紧挨在身边的是…… “小骗子!”,十五岁的锦衣少年歪戴金冠,一脸坏笑,掐着幼弟那嫩可出水的雪白脸颊。抬脸望着他的一双大眼睛,直白无辜地筛漏了他笑闹的指责,坦坦荡荡如琉璃一般透明。 浮光掠影飘过已无花无果的光秃梅杈,孤单影只的萧泽低下头,只看到树影稀疏映在手上的斑驳狰狞。 年少时的那份纯真找不回来!正如当年他曾希望姐姐能逃离深宫一世喜乐,而现今总是自然上心的理智,会主动提示着按娘亲的作法剪断她的翔羽,把她重关回笼子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对小六,也一样!萧泽怔怔地看着摊在膝上的双手,久久沉思。 也许母亲徐夫人是更早的认识到了一母同胞嫡出两兄弟的危害,才想着在童年时就将小六养废的。但可惜,那时他不明白有个不长进的弟弟可以纵情溺爱其实是好事。带着幼弟习文练武,每当外人夸奖那个孩子时,会觉得比夸奖自己更开心,萧泓越强,他越是难抑了心中有弟如斯的骄傲自得。 “让他当太子!”,简怀的怒吼声,萧泽听到了。而铁塔般载倒的男人在远远地发现他时怒瞪的赤睛,萧泽也看到了。皇极门前白衣度化后,简怀在京对远方的小六一点一滴的关注,萧泽同样知道。所以,即便父亲金口玉言将矛头指向了皇宫里的那个娃娃,萧泽也明白简怀提的“他”究竟是谁。 就跟永德十五年在此,萧泓莫名就得了吕正青眼一样。吕正,简怀,甚至父亲……总有那么一帮子人都偏爱着萧小六。 自个儿亲手带大的亲弟弟有可能成了最大的威胁,这一点,其实远在就手防范着其他几个弟弟之前就意识到了。只是这一次母亲决然的下手,是要迫着自己下决心吗? 萧泽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浮灰,也象是在拍掉要被掩埋在旧日的记忆。如果能有尽忘前世的奇药有现于世,他很想就此畅快一饮,彻底忘掉萧小六是这世上他最心疼的弟弟就好了。 回归洛京城中的萧世子第一时间就又重找来了被遣回六弟院里的吕守。 “想法子,带我一起去见简怀!尽快!”。 此前一直默遵着父亲的意思,不想去查探实情的萧泽突然有些破罐子破摔,大胆越越界的冲动。他一早就敏感地知道,所谓真相,有可能就是一根勒紧脖子的绳索。只是不知道到最后,绳套之中会被勒死的人,是萧小六,还是自己。 但现已缚绳在梁,不如一试。 第286章 见疑 带着初夏暖意的夜风清拂着窗格,将幽室内的喃喃低语声清晰而又固执地直往榻上正面壁的粗壮男人耳朵里送。 “穆英兄!”,坐在榻边椅上的萧蕊无奈地塌着宽肩,哑声道:“在外人眼中,本王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探你是以身犯险。但本王不过是相信曾经被姐姐亲自指着让我呼着兄长的你,不会真的出手伤我。你对姐姐的那份心,我明白!” 忙里偷闲,纡尊降贵对被软禁的简怀进行劝说已不是第一次。景王萧睿也怀疑着自己是否是因了将为天子的紧张,才鬼迷心窍地留恋着昔日作为青年景国公的荒唐岁月,多了些怀旧的婆婆妈妈。 可矮榻之上正躺着的简怀身体僵硬紧绷,没有发出一丝回应的声响如同石雕泥塑般无知无觉。 他也没法说。从被暗禁起的第一天起为防简怀与外人交通,就给他喂下药物让他暂失了声,而近一个月的药物相蚀更是在抑着他的功力。 就在萧睿的手边,现正也摆着一碗药汤,暗黑如墨,带着淡淡的酸辛之气。 “端午佳节时,就已有许多大臣们暗自惊讶一向体健如牛的怀恩侯为何连续一月都不见了踪影。所以,穆英你该出去走走了,本王也还等着你参加登基大典呢!”,萧睿伸指轻叩着碗边,神情镇静地玩着指鹿为马的花活儿。 简怀腾地一下坐直了身子,怒眼圆睁,眼眶欲裂。 “要毒杀你,本王不必亲自来!只是觉着你该出去亮亮相说说话了!”,萧睿见苦劝的人好赖有了反应,淡淡地笑道:“正如你之所恃,有了皇极门前白衣度化的神迹,景朝将立之时你还不能死。要死也得等过个三五载风风光光的寿终正寝。又或再来一次度你升天的神迹更好。” 简怀愤怒地将手伸向碗边,但在他指尖将近之时,碗又被萧睿挪得远了些。 “简穆英!再过两三日。你一直惦记的那个孩子就要再回了洛京城。我知道你听不进我的解释。那就退一步说,权当他的出身如你所言,可他也只认得我这个父亲。君臣父子!若我要他的性命,相必他还是会认命地双手奉上! 我不会对你下毒,也敢放你出去,是因为我已早已赐了毒蛊予他!想必你也见识过青龙卫那种控着死士变节的桢薏?他身上现中着比那种还要刁毒万倍的蛊……” 简怀努力张大嘴想要吼骂出声,但却偏偏半点声音也无,不停开启的厚唇直象了被被抛在岸上待死的河鱼。 他气狠狠地将一双巨拳砸在了桌上,木碎桌裂,桌上的汤碗更是掉地炸裂。药汤四溅。、 再接着。简怀将拳头递到了萧睿的鼻尖下。哑张着嘴,宣告着自己即便身体中毒酥软,但若拼死一挣,多年打熬的筋骨还是能死硬地要了人命。 “我会让人再送了药来!本王许你跟在他身边护他安危。但你最好从此三缄其口,往事休提。”,萧睿不惊不乱冷声一笑,缓缓地站起身,“你记着,你多嘴,他便死!” 此消彼长!看着一下子软了气势颓然坐回榻上的简怀,萧睿在心中暗叹了声惭愧。 正如献策给自己的那人所说,世间最毒并非草木金石。而是感情。再强悍的勇士被戳着了在乎的软处,为情所困销骨蚀魂,如同初生婴儿般不堪一击。 呆坐着的简怀愣了好一会儿,又重新激动地挥起了双臂,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胸膛。伴着嗷呜嗷呜的嘴形,大脸扭曲地不成人形。 “你当我骗你?老子既要当皇帝又怎么会留着人心?本王别的不多,也就儿子多!少他一个不会嫌少!若他不是本王亲生,毁了他不更是天经地义!” 简怀的脸更是在萧睿的蔑笑中憋成了猪肝紫,拍打着胸膛的大掌抬到了脑袋边拼命地一记又一记地轰着,时不时还用手指指着嘴巴。 “祸从口出,悔之晚矣!你以为为人谋好事的实诚,实际不过是逼着他走上死路的多此一举!” 萧睿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向前门外走去。 身后扑通一声巨响,倒在地上的巨汉目带着痛苦之色还是不停地敲着自己脑袋。 已然半只脚跨出门槛的萧睿面色一凛,重又折身蹲到了简怀的身边,虎目圆瞪,沉声道:“你的意思是你把那件事说出去?” 爬在地上的简怀摇摇头,可不一会儿又点了点头,接着痛苦地纠着五官的大脸又使劲地摇了摇…… 到了第二日,经解毒后清醒过来的大汉重又跪在景王面前,汗流浃背,一脸痴呆。 萧睿拧紧着双眉,闭唇沉呤,一口腥气的心头老血直迫喉头。 简怀供说他自觉好象在软禁期间被人暗审过说出了藏在心间的秘密,但并不记得是何时何人,更有些分不清是幻是真。 景王请来高人为他查过身体,能确定简怀中过诱供用的幻剂。只因简怀身体强壮异于常人,所下诱剂剂量偏低了些,所以才让他保留了些残存的印象。 而在挨个查检软禁简怀期间当值的侍卫时,确有一晚,有两个看守曾出现过短暂的记忆缺失。 那时他们只当自己是在看管囚徒之时玩忽职守地打了瞌睡。 是谁? 烛影观形、听音窥帐,越是上位者越是无法容忍着外人探察着自己要极力保守的秘密。萧睿的心头一时尽是被欺瞒羞辱的愤怒。 连续几日的隐忍,萧睿的手边渐拟出了一份列满了怀疑对象的名单,名单中有着陈朝重臣,有旧部亲信,还有最近极不老实总爱做着小动作的四子萧湛。 若说最值得怀疑的还有一人! 当初身为陈宫旧人的吕守来投萧泓,而小六却实诚地把他交给了长兄。而其后,自己为证着对儿子的信任,也未将提过要寻简怀的吕守控在手里,而是大方地放手让他们兄弟之间自行协管。 初夏暖融的阳光斜斜地照过宽大书案,桌后年轻男人的侧颜被勾上了一层淡金,提笔着墨,异常的专注认真更增了渐已成熟的魅力。 “泽儿!”。倦靠在罗汉榻上的萧睿合拢上手中的一本奏章,笑对上正为己分忧的嫡长子,低语道:“按着信报,小六应该今天就该到了洛京吧?” “是!父王记得不错,明允是在今日会到。想必,现在已将至西郊了。”,萧泽放下毫锥,迅速地站起身来,转向父亲恭敬相答。 “我还以为今早你会与婉儿一道去接他呢!”,萧睿的叹声带着点淡淡的遗憾。“好久没见了那臭小子了。” “六弟一路随员轻车简从。想来是不欲张扬。再者其他几个弟弟来京之时。都是先驻城外,再报请次日入城陛见的,总不能让明允坏了规矩。” “陪他一道住到金穗园也好!”,萧睿未加指称的在唇间轻念一句,不知说要陪着萧泓的人是萧泽还是长女萧婉。 接着。他的目光顺着萧泽稍显歉疚的眼神往桌案上一瞥,摇头笑道:“我们爷俩都太忙了,也就只能由他自便了。” 萧泽对父亲体贴的理解很是感激,轻声附合地笑勾起了嘴角。 随意地又说过几件朝中的大事小情,萧睿困倦地抬手打了个呵欠,将手边的几本折子大咧咧地往萧泽的怀里随意一扔。 “我老了!眼花!”,仿若倦意上头的景王殿下索性在榻上侧卧对窗,枕着瓷枕闭上了双眼,哑声低语道。“萧济民,只能辛苦你忙着了!” “父……王!”,萧泽呆立着愣了一下,接着道,“儿臣遵命!” 坐回椅上的年轻男人深吸了口气。不一会儿,静室之内重又响起了册页翻动的沙沙声响。 想要如何?让他跪地直陈,曾暗窥父意猜忌兄弟?又或者自己根本就是疑心过甚,无辜牵怒着一向信重的长子? 窗格绡纱透进的淡光固执地在眼珠子上留存着一片驱散不掉的模糊光斑,萧睿抬手揉了揉发涩的双眼,直觉着自己可能真的已经有些老花了。 所以见了日暮夕阳,也开始会开始伤感了…… “只懂得愚孝的臭小子!”,珠盖玉翠的仪车停在洛京西郊十里折柳亭,端坐在车中的萧婉扭着手指愤声骂着不给面子的大弟。 坐在四周憋闷的车中,并不符着萧婉的个性。再往深里说,她来京本就是委屈着自个儿。 一来,一双子女能跟着外祖家水涨船高,在洛京得了更多的好处自是更好。再者,一向认为自个儿强悍无比的萧婉自觉要来京为同受无辜之害的弟妹周曼云撑腰,打抱不平。 小弟萧泓是自小护惯的,而今,萧婉也就自然而然地要将周曼云纳在自己其实也并丰密的羽翼之下。 跟着萧泓来京的周曼云势必要跟着萧家的一堆儿女人住到金穗园,而想到母亲和弟妇实有过节的萧婉却是想先下手为强,把人接到梅坞与她同住。 大弟萧泽若能站在自己一边,为萧泓夫妻找个说法最好,但显然,眼下的情形不免让萧婉暗忖萧泽已尽受了母亲影响,半点不讲了友悌。 得了富贵就忘了根本的怨声还匝在心头,萧婉就听到车外的侍女俯窗相报,说是亭边有个道士接近,问是否要使人将他驱走。 车窗帘暗挑,萧婉透着窗缝看见了一个在不远处匹马单骑的道士,看着年纪大约不过三十,青色道衣迎风飘然,牛心道髻簪着一截黄杨,眉目俊逸,隐隐透着股子仙风道骨的出尘之意。 自己也是立意要做女冠的,说不准要顺利出家还要先多结交几位修行的道友。何况刚暗骂了萧泽的富贵忘亲,自己又怎么能仗势欺人! 萧婉轻叹了口气,难得掐细了嗓子温和道:“想必那位仙长也是来此接人的,我们的车队且给他让个能拴马的位置好了!” 第287章 岳父大人 长路的前方远远地现出了一角飞檐,淡挂柳烟翠,斜倚夕阳红,正待归人。 影骓的步子被强勒得四平八稳,马上人象是在刻意地打熬着它的性子,但也暗透着些近乡情怯。由北南来的路途不知渡过了几条河水,如今将归的那座繁华都城里尽是亲人,已翻似新的故乡。 “曼云!”,萧泓微垂下了眼帘淡笑着偏过头,对着并辔而行的妻子低语道:“前方到了折柳亭,就到了洛京西十里了。永德十五年时,我曾在那儿送过阿爷与岳父大人南归。” 现在想想,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因缘注定。为半月师谊所行的三叩九拜大礼在当日显得过重,但从今日而言,倒是让为人半子的年轻男人心无所憾。 又或许也是从那时起得了岳父大人的英灵庇佑,才让自己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了身边的女子。 萧泓抓住了周曼云垂在身侧的手紧紧一捏,马背上正沉眸凝思的女子回过神来,冲着他展颜一笑,宛然夏花璀璨。 “萧小六,我们一起回来了!” 父亲与阿爷都已然做了忘乡客,对尘世中人而言,逝者已矣,人生中最该把握的应当是最难把握的如今。 马蹄声由缓而急,已约摸能看到亭边隐有车队相侯。萧泓自鸣得意地向妻子卖弄了下自个儿的受宠,“就算爹爹没法亲来,大哥大姐是一定会来的。” “我赌大姐是来接我的!”,周曼云朗声一笑,扬鞭催蹄,趁着萧泓不备,倒是利落地抢前了几个马身。 离着亭子还有着十来二十丈,周曼云惊喜地瞪大双眼,一个翻身就立即下了马。没了骑士的马匹被拍了臀掉头向后,而曼云则象只归巢乳燕一般急急地向前方扑去。 看着弟妇对耀眼的金鸾玉车视而不见,从眼前擦了过去,立在车边的萧婉呆呆地抬脸望向前方,一脸错愕。 “姐!”,被女人抛之脑后的年轻丈夫一边帮着妻子控牵住了马匹。一边笑着走向了姐姐。 “萧泓!”,一张菱唇喔成了鸭蛋圆,萧婉指着折柳亭侧正热络地执手相对的一双男女,扯高的嗓子更显得尖利,没有半点久别重逢的喜悦,而尽是惊惧。 如果不是眼前的弟弟如假包换,萧婉实在无法接受自己居然眼睁睁地看着弟妇从身边跑过去热情地拥住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俊道士。 面对姐姐眼中的质疑,萧泓尴尬地挠了挠头,轻声解释道:“那是岳父大人!娘子许久未见。难免激动了些。” 岳父?萧婉眼中的疑色更浓。 “小子倒是上道!”,一声冷哼远远响起,与曼云并肩走来的青衣道士目光炯炯地直盯着萧泓。 萧泓不让不避,倒叫道士在渐近的距离中一步一步冷脸转睛,笑道:“好小子!冲着你的一声岳父,贫道倒是不好为难你了!” “小婿见过岳父大人!”,再一声更显诚恳的唤出口,恭敬行礼的萧泓瞬间将年轻矫健的腰身压得极低。 周曼云不禁捂唇菀尔。 与师父徐讷的重逢实属意外。而萧泓自动自发的恭谦倒也出了她意料的自然流畅,活似早已在师父门下当惯牛马走。压根找不出一丝半缕的破绽。 马屁搔到正痒处,自然也就扯近了距离…… 并行在夕阳里的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风中笑声依稀,仿若真是早已相处了十年八载的翁婿。 玉车轻摇,车中稳坐的萧婉紧攒着曼云的素手,还是一脸的神思恍惚。不可置信地喃语道:“曼云呀!他真是你爹?你师父?” 虽未正式认爹,但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对于自己来说,师父徐讷本就是另一个至亲的父亲。 周曼云异常认真地对着大姑姐点了点头。 “看着也没多大呀!”,萧婉的叹声依旧,再接着却是在曼云的解释中突然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神情亢奋地道:“还是说他真懂得驻颜之术?” 萧婉在云州经了曼云相哄,虽然还受着失偶的伤心困扰,但已开始倾了心力开始研究道藏,真心地想要出家为了女冠。 道经千卷,对于女子来说,除却了最为奥义深远的长生来说,就是芳龄永驻青春不老。 刚才周曼云有说徐讷年已不惑,但看着就象和萧小六年纪差不多的二十来岁小伙子,难免让萧婉联想到了那一袭道袍蕴藏的奇妙功力。 周曼云也觉得神奇。她前世大约在此时遇到的徐讷就是日暮西山的阴郁半老头,而这会儿的卖相才正经符合着神秘毒家传人的身份。 谁家玩着药毒的,没有几副驻颜增色的好方子?何况是南召的圣星殿。当年的师祖婆婆莽沧月就据说是位偷停了时光的绝妙佳人。 曼云想了想,抿嘴笑道:“驻颜术、长生道……师父或多或少都懂着些,姐姐倒确实可以跟他讨些方子。” 因为觉得拔毒无用,萧婉一直拒绝曼云为其清理玉彻之毒调理身体的请求,而如今难得她对所谓的驻颜术有兴趣,曼云也就顺水推舟地动了将病人转给师父的心思。 萧婉邀住落霞山的梅坞,而徐讷却请小两口一起在景王假幼帝之名御赐给他的玄清观暂歇一晚。 两处同在洛京西郊,萧泓斟酌了下路途远近更考虑了妻子情绪,略对阿姐表了歉意,还是跟上了新哈上的岳父大人。 有心求道的萧婉,倒不恼,攀着曼云的胳膊颠颠地也自行跟了过来…… 月华冷涟如水漫铺着清静道观,梧桐疏影下踞坐着的曼云轻抬俏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师父,尽显孺慕。 “去年十一月,刘泰突然发难,遣心腹至历泽前线拿我。为师猝不及防被捕拿押至楚阳狱中,困禁几近将死……接着,官军一路势如破竹攻下楚阳,我也随之又被复解入洛京……景王亲至狱中相劝,所以就顺势降了!” 徐讷低诉着自个儿的经历,一副毫无挂碍。云淡风清的模样。 周曼云偷眼儿看了下正坐在另一边廊下叙着别情也为他们师徒保留着私谈空间的姐弟两个,侧手遮脸轻声道:“师父!你怎么会被人缚解京城?按理说,应该是你捆了众人才对!” “对呀!被人冤枉通敌怠战,自然要心气不顺!一把毒药下去尽让那起子小人倒下,再送到敌人手里。对敌言明,我徐讷徐敏行可不是要降,不过是觉得玩腻了!不想再带着一群蠢猪吠狗折腾,全部就此送上,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曼云立即将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这样的说法才更符着徐讷的个性。而在前世里,徐讷也正是这样做的。 “让你失望了!”,徐讷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道:“当我发现败绩已定,其实心中就认了输。一路被人捆粽子似的从楚阳再到洛京,是实情。但见景王萧睿虎躯一震,纳头便拜也是实情。” “师父一直没有用毒!你是故意示弱?又或诈降?” “诈什么诈?输就输了,不管什么原因,输了就得认了。降也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倒确实是故意送上门给人捆的!”,徐讷温和地笑道:“既然都是要降。不是越凄惨落魄反倒越能得了胜者的接纳认可?” “以前的师父不会这样!”,周曼云一语双关,带着点淡淡的惆怅。 “我想过,若是没有在江南受义父教导过几年,多少知道点中原士大夫如何下台才算下得稳当。也许我真的会象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受不得半点被同伴怀疑的委屈,索性一拍两散求个干脆。而最后也不对敌屈膝,而是要……要死得漂亮些。” 徐讷慵懒地象是没了骨头一样靠上树干,迷离着双眼,轻声呓语道:“我曾想过让彤的第十三针上带着‘血午莲’,寻了日光最灿烂的一日死去。只要一缕淡光照在我的尸身上,尸体就会如烟火一般瞬间成灰,随风无踪……” “师父!”,曼云大惊失色地痛呼出声,一双小手紧紧地拽住了徐讷的衣袖,唯恐他真的就会随风而去。 徐讷之言并不全为虚,前世里他的自尽正是用了这样绝决的狠法子,惊呆世人。 “傻孩子!”,徐讷低下头,温柔的眸光定在了正牵着自个儿衣袖的嫩手之上,轻声道:“只是想过。但再想一想却是死不得。因为我记得,我曾答应过一个小姑娘,许她为我养老的!” “师父!”,周曼云的眼泪不争气地滚了下来,哽咽着声道:“云儿自是要养你老。只要你好好活着就好,一直活着!” “一直活着?那我就成老妖怪了!” “老神仙!”,周曼云破涕为笑,赌气地撅起了嘴。 说不得真会成了神仙! 曼云在徐讷的劝慰声中拭净了腮上泪痕,还带着水光的双眼盯住眼前俊朗出尘的道士,不免暗生感叹。 “现在的皮相更适合当了神棍哄人?”,徐讷象是读懂爱徒心思似的挑眉大笑道,“原本混在反贼堆里已尽带了匪相,但是被关在京城当猪养了近半年,手中能配的丹方十之八九也尽是调身养颜的,镇日无思无虑,倒是把自己捯饬得蛮适合当了这玄清观的活招牌。” “当猪养?萧睿故意的?还有你真当了道士也是被逼的?”,曼云立时瞪圆了眼,涉及到自家师父,也就自然地抛了对公爹应有的敬意。 “纯是为师自愿!”,徐讷笑着拍了拍曼云的肩,“象我这样挂得上号的大反贼,按着目前朝廷的格局,放到地方要被操心着降而复叛,搁在朝堂会被人当着要抢权争势。烦得很!所以,就跟景王殿下自请出家!然后,他就赐了这座玄清观。” “真心要当道士?师父,乌蛮族供着蟒神,南召国内也尽信着佛陀。你本来当道士就是当假的!” “佛道神明,万法归宗,有什么不可以?在中原还是当道士的好!配毒弄药权当了炼丹,养虫放蛊可借说是用符咒施法。还有,当道士的不用削发,看起来也更好看些吧?” 徐讷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浮尘,转头对曼云露齿一笑,眼带戏谑地自作调侃。 “是!师父再英明不过了!”,曼云笑捂着嘴站起了身,自充了帮着敲锣的狗腿小道童。从师到徒,他们纯还就是尘世毒人,哪儿有半点出世之心。 另一边,见师徒二人象是谈兴已尽的姐弟俩也站起了身,缓缓相对聚拢了过来。 清风盈袖,随意披散在肩的黑色长发似若牵影萦梦,一轮月淡淡地将皎洁华光映在了年轻道人身上,直将俊逸不凡的容颜又蒙上一层雾笼云遮的神秘面纱。 芒鞋轻叩的石板似不沾尘,一步一步通着远离尘世的玄天胜境…… “仙师在上,还请收了小女为徒!” 周曼云不可思议地盯住了前方不知怎地就突然对师父盈盈下拜的大姑姐,满脸惊诧。 天!姐姐根本就不知道自家的便宜岳父大人精修的是哪门子道,就上赶着为卖相所惑想要当了玄清观的首徒! 跟着萧婉身后抢了几步急赶上来的萧泓立在原地,抬望的双眼恰恰与妻子的目光相撞,同擦起了担忧的暗火。(未完待续……) 第288章 女祸隐患 “一朝解脱不得,就想着逃避。天地如牢,人心似狱,你避得开吗?”,徐讷未应未拒,只一声冷哼,神情淡漠地从跪在地上的萧婉身边擦过。 十足神棍!曼云扶着呆愣了半天又开始嘤嘤低泣的大姑姐,心中暗自腹诽着自家师父。 “姐姐,您先修持了道心,等真有所悟再行拜师才好……”,萧泓干脆地蹲身相慰,顺势瓦解着萧婉的拜师企图。 萧婉的突然拜师之举,让重逢的几人没有再继续秉烛夜谈。 娇妻被姐姐抢去当了枕边蜜友。萧泓也只得安生地老实歇下了。因为待等明日天色将明未明之时,他就要收拾停当与徐讷一道进京去陛见还未正式退位的小皇帝,还有景王萧睿。 曼云也拿定主意不会跟着萧婉去了落霞山,反倒经了一夜劝说把神色恹恹的大姑姐勾回了金穗园。 按着徐讷的说法,他会到西郊折柳亭去接了曼云夫妻两个,是劳了景王殿下通风报信。拿人好处,与人消灾。已然在摸索着道士正职的徐讷自是劝慰曼云且还是从众跟着妯娌们一齐住到金穗园去,把为人媳妇该行的表面活做得漂亮些。 师父也变得世故了! 曼云当时就笑着应下,同时也暗自提醒了徐讷,也在正跟徐夫人闹着纠结的不是自己,而是萧婉与萧泓姐弟。 从乌梁海回到云州的几个月,她就还是在婆母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的,还算做得不错。而萧泓才是正经从领兵离开云州起,就没再和徐夫人搭过活,当日一封书信将她拐走侍疾,详解起来,萧泓还真多少潜藏着些不知该如何面对生母的无措之感。 变世故的徐讷倒是极认可曼云的“委屈求全”。还顺便提点了她要将些事情藏得更深些。 “景王曾问过我,可有能改人记忆让人尽忘前事的药物。我答说,若有此种药。我就自会自用了。所知能控人的药毒实际都是通过摧残虚弱身体,消磨意志来控制人的。人心难测。也难以直控……所以从今之后,所学毒典中的傀儡篇,迷心篇等等尽量不施于人前,就当从来没接触过。” 曼云信服地点头认可,也同时对景王萧睿居然会向师父求药的举动表示惊异。 “我也跟他讲,毒只擅控人身体。若是遇上悍不畏死的勇者,就想法子控着那人在乎的人就好。根本就不用去想什么以毒控心的法子。”,徐讷对曼云的警告很是认真,“曼云!你得记着,善解人意的姑娘人人喜欢。但你若是暴露了可以借毒尽明人心,说不准就成了人人得以诛之了。” 师父的话入耳入心,在夜里就已绕了几匝。但等天明目送着徐讷与萧泓一道离开,突然尽嚼出话中之意的曼云突觉得鼻头发酸,眼涩藏泪。 细论下来。自个儿也正是被押在萧家阵营里让师父徐讷在乎的一颗棋子。 而师兄徐羽直到现在还没找着!还不知,那小子正躲在哪儿受苦受难…… 曼云深吸口气,拭了下眼角泪花,决意收了伤春悲秋,还是努力地把要解决的事情一一厘清才好! 从玄清观到金穗园不过四五里的路程。再见了曼云的徐夫人很是温和地嘘寒问暖。即便听得曼云跟着萧泓北上将她吩咐带去幽州的两个美人就真的打发到了幽州也无半点愠色,气度高华地直让人觉得她是不是正养气,预备做了国母,所以懒理了旁事。 待徐夫人吩咐人来带曼云去分给六房的院子安置,曼云心头倒又微微一惊。被叫来的女子笑意温敦,正是当初被曼云留在洛京城中的娄娴英。 院名荷潥,如其名后花园带着个蛮大的莲花池子,层层套叠足有四进,对于人口简单的六房来说过奢了。还好只是暂居,若是长住,说不得婆婆又会体贴有加地赏人将院子满满当当。 周曼云偷自暗笑了下,凑身到了领她看院的娄娴英跟前,低声问道:“娴英,你怎么在这儿?你姐姐应当从宫中出来了吧?” 按着当日离开洛京前的安排,曼云是应了已然投诚的娴英在接出她姐姐巧英之后,就放归姐妹俩匹配良家自去婚嫁的。 “六奶奶!世子说,娴英是已给了你的人,要怎么安排得等着你回来。”,娄娴英先答了自个儿的情形,接着带着点羞意细声道:“姐姐从宫中出来以后……她现在已经是世子的人了,那种……” “啊!”,曼云被突然入耳的消息震住,双目呆滞。 前生事到现在已经成了一堆糊涂帐,她已尽知。但萧泽的后院如今糊得发焦,实在还是让周曼云有些接受无能。 去年秋天,她从乌梁海回了云州之后,就被贺明岚居然进洛京成了萧泽的贵妾之一的消息硬撼了一回。而现在,娄巧英居然也跟了萧泽。 前世的弟妇刚成了爱妾,被他亲手砍了脑袋的小妈居然也被收用了,而这两个女人或多或少都与那个诡异的天香苑有关。世子萧泽在干什么,想干什么?总不成是当了自己是以身伺鹰的佛陀,在虔诚奉献肉身超度着这些可怜的女人? 见曼云不掩惊讶,娄娴英脸上的尴尬羞红更加分明,嘴里如蚊蚋一般吱声道:“世子将姐姐带出宫来时,有提过放她去配了有功的将士。但姐姐不肯,她说我们姐妹私泄了天香苑的底,若外嫁必引怀疑。世子若还没有心将天香苑尽数铲除了,不妨就先收了她。而她成了世子的女人,也就自会更加忠心……” “然后,他就当真要了她?”,周曼云抚额,睨着杏眼儿咋舌道,“女人的忠心就要靠身体来示意吗?那要得男人效忠,是不是还得……” 愤恼的话出口会伤人,曼云悄然咽了,无奈一叹。女人。女人!以为靠着身子能维系忠心的不但是男人,还有女人自己!这世上就从没见几个效忠的男人会甘愿奉上肉身断袖分桃,不也照旧能有了君臣相得。 娄娴英脸上的愧红更是红到了耳根。再跟着曼云走了几步,却是在看到四下无人注意时猛地跪下身子。哑身道:“奶奶!前几日,听闻你和六爷将至洛京,姐姐找来嘱我要寻了机会……伺候……伺候六爷,还说这是世子的意思。” 周曼云冷着一张素脸站住了,好一会儿,才垂眸望向了娄娴英,“那你的意思呢?” “六奶奶!”。娄娴英恭敬地磕了个头,急道:“您从前就晓得婢子的心思的。奴婢想离开,自做了良家妇。此心从未更改!” “即便父王将要践祚,萧家将贵为皇族?” “婢子真从没想过!我只想完成母亲的遗愿。清清白白地找个好人家。”,娄娴英扯住了曼云的裙襟低声道:“往日恩怨无论是谁对谁错,婢子无意再去纠结。毕竟那时……” “往日恩怨?什么往日恩怨?”,周曼云诧异地问道。 “六奶奶!”,娴英抬起一双泪眼盯住了曼云。道:“姐姐说您实是霍城周家女。永泰十五年在丰津,正是周家勾结盗匪,才使县衙被毁,家父含冤自尽的!奶奶,您……” “不错!我正是出身霍城周家。当年也正在丰津。但丰津事,在周家人的记忆中可是另有玄机。” “我明白的!”,娄娴英幽然泪下,低啜道:“当日刚听姐姐讲起,婢子心中也自是不愤。但细想了,奶奶可能也正是因了当年的缘法,才会出手救我姐妹。何况当时,我们都还不过是五六岁的孩子,又懂得什么,晓得什么?” “你能这么想,自然就好!”,周曼云长叹一声,俯下身亲昵地将娄娴英搀起,扯了手帕放到娴英的手中。 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小心地拭着泪痕,曼云却是忍不住地蹙紧了双眉。 挑唆娴英爬床的若只是娄巧英,倒是无足轻重。但若真是出于世子萧泽的授意,对已被亲娘伤着一次的萧泓来说,却是又被再捅了一记。 昨日信誓旦旦扬言长兄会接他,到最后却没见着人影时,萧泓暗藏失落的表情,曼云看着就觉得不太舒服。 “娴英,若是不弃,还劳你在我身边再呆些时日。待等到了七八月,我自会给你找个好归宿!”,周曼云对着眼前的女子轻声相哄,目光深沉。 午时方过,接到洛京城中传来消息的金穗园一下子沸腾起来,热热闹闹地要迎了王驾。 月初就到京的萧家女眷们,倒是常能见着来向母亲请安的世子萧泽和其他几个公子。但是景王殿下却是头一次抛开日理万机的公事,暂别了城中府邸里的新鲜美人,来了金穗园团圆。 “六公子的面子真是极大!”,女人群中暗地里的腹诽也只象是丢进大江里的石头块儿,冒腾了几个酸泡泡后就消失不见。 徐夫人也自是抛了闲事,欢喜地拢了几个年幼的孙子孙女,特别是萧泽的两子三女,一句一句细教着早就教过无数次的问安语,力求让他们能尽得了爷爷的眷顾。 王驾金辇庄重地缓行在通往西郊的黄土驰道上,撇了车驾的景王却骑着马遥遥地冲在队伍的最前,褐色的骑装常服,还就象是昔日领着孩儿们胡闹的无良老爹。 “爹爹依旧威风,泓儿甘拜下风!还是罢赛算了!” “日头毒辣,父王还请回辇歇息吧!” 一左一右,插身跟上的两骑一含喜一带忧,但目的都是要劝了萧睿安心听话点。 “巧言令色!”,萧睿高举皮鞭,对着萧泓吹胡子瞪眼,似带薄怒,喝道:“越大倒越没了个正形,一口一个爹呀爹呀叫着,也不学你哥哥稳重些。” “爹!”,萧泓不知悔改地又腆着脸叫了声,扬脸儿笑道:“反正叫父王叫上两天就又得立马改口,孩儿唤爹却是能唤一辈子的。” 已然高举的皮鞭照旧不留情地抽了下去,落在萧泓的身上轻若细羽。 第289章 树洞 按着景王从洛京传来的意思,金穗园举的家宴,行的自然也尽是家礼。 宴席之上的成年人们或多或少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思,匆匆得信赶来的萧家诸子与父王难得亲密地聚餐,而从云州远至洛京的女人们无论老少,几乎都润莹了双眸,尽怀了情韵。 如果一直都处在士怀遇,女叹春的氛围之中,吃饭这件简单的事情会被搅得全无了胃口。但好在席上多加了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一下子就连浮在四周的气息都带上了甜甜的奶香,正好佐餐。 萧家的孩子们实际被教养得极守规矩,起先刚行礼问安时,还预备着一个挨一个象着小大人似的轮番上阵向着萧睿演文献武,各展所长。 只是在萧睿蹲身轻掐了长孙女萧晞的圆脸蛋,笑意满满提到她在云州的儿时糗事之后,一切让大人们费心的准备就瞬间泡了汤。 萧睿拿着自家的孙子孙女玩,也自有混不吝的儿子凑趣。小孩子们本就不管被管束得多严,也抑不住跟着起哄闹腾的天真,三下两下就把原本安适从容的金穗园变成了一座四处闹腾的猴子山。 萧家这几代好象都是先开花后结果呢! 周曼云的目光温柔地定在萧晞粉嫩的小脸上。 这个萧泽的嫡长女现下有父有母护着,平日里与曼云并无太多交集。她跟着祖母徐夫人提前进洛京,命运似乎也已与前世截然不同。前世里她失了父亲,又得了重病被丢给了那个周曼云照顾。虽说病愈之后就立即被悯孤的萧睿封了庆阳郡主,但无论如何荣耀,也比不上象现在这样的福气齐全。 说来,萧泓还真是喜欢孩子!不说前世里萧泽逝后,总是掏心掏肺地照顾着他的几个侄子侄女。就现在园子里和孩子们玩得最疯的也是他。 “喜欢小孩子?”,淡淡的汗水味从身后紧拥而来,方才明明看着萧泓刚追着个胖小子从前面跑过的周曼云不禁微愕。接着,她大笑着点了点头。 能不喜欢吗?吹弹可破的脸蛋。珍珠莹亮的小嘴,还有如星星闪动的眼睛,无论丑妍,每个孩子都似乎都带着能让人莫名开心的魔力。 萧泓低下头,轻声一笑,伸出的手掌牢牢地扣住了曼云的五指,拽着她就向着宽阔庭院中心的一处高轩小跑而去。 “半点规矩不讲!要让那些小的跟你这个叔叔有样学样么……”。正踞坐着与丈夫如同寻常人家夫妻一样絮絮而谈的徐夫人听到身边人的急报,扭正脸庞对着突然跑来的儿子低语轻嗔,慈母之意满溢而出。 若不是请父亲壮胆,自己估摸着还找不回直面亲娘的勇气。萧泓惭愧地捏了捏妻子的指尖。直拉着曼云动作一致地在萧睿夫妻面前扑通跪下。 隐隐猜到丈夫要说些什么的曼云,立时心漏一拍,深吸一口气盯紧了自个儿的鼻尖。 “小六,你要做什么?”,萧睿正了神色。对上了正欲将言的儿子,目含警示。 散在大院四周游玩的大人们多数都放缓了动作,分了几缕眼神粘到了敞轩上的依稀人影上。原本就稳坐在父母身边的萧泽更是凝重地将目光聚焦在萧泓的脸上。 “爹!刚才跟侄儿们一起玩,突让明允感念到爹娘生养孩儿的不易。特带了曼云来谢爹娘!”,萧泓露齿一笑。倒是利索地又带着曼云磕了个头。 “你小子又闯什么祸了?”,萧睿睨眼相问,一脸摆明不信的质疑。 “儿子没闯祸!但有所请!”,萧泓诚恳恭敬地应道:“人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儿子只是要请父亲允我和曼云能有机会更真切地感念亲恩。” 他居然也知道!也是周曼云有什么事会哑忍下瞒着他!萧泽不自觉地板直了腰,眼角余光瞥向了上座的父母二人。 “什么意……”,完全被弄懵的萧睿方要出言相叱,但在迅速地观察了下身边妻子神色后,突觉得悲意涌胸。已然结缡近三十年的老妻故做镇定,藏着心思的小动作,他一望即知。还有在一旁的长子萧泽,他又知道又隐瞒了些什么? “爹!”,不知何时已倚靠在轩室柱边的萧婉也低声地唤了声,不忿地扁着嘴道:“小六是让你允了他与弟妹生下嫡子呢!您别装着不知……” “大姐!”,萧泽没法子坐下去了,连忙起身走到了萧婉跟前,扯住了她的袖子象是要将她拉走。 “萧济民,你看看,你家的儿女正在外面看着我们呢……”,萧婉轻怨,呶嘴示意着轩室之外。 顺着萧婉的目光,萧泽清清楚楚地看到在疏淡树影下,六子长女萧晞正好奇地抻长脖子向这边看着,手里牵着小她二岁的弟弟。小姑娘惊察被发现,立时吐了吐舌头,带着点蛮劲儿死死地压低了弟弟的头,正呆呆踮脚四下看着的小男孩瞬间扁嘴欲哭。 “父为子范!小孩子可不就喜欢是一辈看着一辈!有样学样!”,方才在女儿的插话声中就闭上双目的萧睿缓缓地抬起眼皮,对跪在眼前的萧泓道:“跟本王讲讲,为何要允你们生子的理由?” 方才一听萧泓开口,紧憋住呼吸的徐夫人如释重负地微勾起了嘴角。果然,好面子的丈夫如她所料,就算猜到事有不对,还是果断地将问题尽揽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父亲居然真的知情! 有些吃惊的萧泓攒紧了垂放在身边的另只拳头又轻轻松开,哑声道:“爹!我与曼云既已结夫妻,自然要共同承担抚育子嗣的责任。现如今,爹爹将一统天下……此前处幽燕事,您还嘱儿子对着外族要讲求同存异……国事如是,家事应当也如是……” “好了!”,利落站起身的萧睿打断了萧泓似要继续引证了论据的絮言,低头笑道:“不就是个生孩子的屁事吗?你们小两口自决去!说实在,你萧小六要真有本事让我抱上个蓝眼睛的孙子。本王就将江津赏你世袭了。” 扈州江津有着景朝为数不多的蓝宝矿脉。 周曼云随着大喜过望的萧泓再对着从眼前走过的萧睿行礼,额头触在微温的柚木地坂上,心中暗疑。凭着直觉。她倒不认为步伐尽显颓意的萧睿是因请开恩,而是有种心力憔悴的无奈之感。 “曼云!”。看着母亲追着父亲出了门去,本就是冲来帮腔的萧婉惊喜地冲扑到了曼云跟前,两行珠泪热烫滚落,象得了大赦的人其实是她似的。 萧泓缓缓站起身,由得姐姐抱着妻子又哭又叫,眸光转凝到了还坐在一旁的长兄身上。 “哥!”,萧泓对着正带着些疏离审视看他的萧泽露出了灿烂笑容。全无半点芥蒂地分享着自己的喜悦,如同院子里那些黄发垂髫的小儿一般。 “直到现在你还这么直接地跟父王说实话,不害怕吗?”,萧泽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了萧泓的跟前,身量一般高大的兄弟两个站在一起,分明地显出了年岁的差异。心思重的,总会开始显出了暮气。 萧泓笑着摇了摇头,眉开眼舒。“哥!父王可是咱们的亲爹,有什么说不得?” 萧泽狠狠地剜了立在面前的弟弟一眼。心头的迷茫掺进了点微酸,在世上能毫不客气地直接管他叫哥的小子,也就只有眼前这么一个。 一整天在金穗园兴致颇高,与徐夫人也看着老夫老妻。鹣鲽情深的景王萧睿出人意料地并没有留宿在金穗园,体贴地将几个儿子留给了同在园中的嫡媳们,自个儿却是踏着夜色说是要回了洛京城。 洛京城说是大开城门,迎宾四方,但夜归总是不便。世子萧泽出于安全相虑的劝告绕在嘴边,却在父亲的虎视眈眈下无法开口。 萧泽清楚地明白自己已被一直隐忍着没对徐夫人挥鞭掷杯的父亲迁怒了。 月光下送别了暗愤离去的父亲,萧泽掉头看了一眼就立在自己身后的萧泓,垂下了略带哀伤的眼眸。“你父亲说他是我亲生的。”,前几日,萧泽抽丝剥茧似的寻到了娘亲徐夫人,只语焉不详的一句就足以剥夺了他为人兄的快乐。 “哥!你有心事?那,就跟我说说?”,萧泓摸了摸方才被长兄灼到的脸颊,笑着揽上了萧泽的肩,“若是不好对弟弟讲的。你也可以找个信任的人聊聊,把烦恼困扰往她那儿一丢,就万事大吉!” 她?怕又是那个周曼云吧?身边有个可以无所不谈的人,倒是让萧泓保持了一份好心性。萧泽定神又认真地看了萧小六,然后淡笑着,摇了摇头。他与他不同,现在他根本就无处述,无人述。 离了金穗园的景王一行,并未如园中云州旧人带着酸气的所想,直奔回洛京找了公府中的年轻美人。而是在洛京西郊轻划了一道弧,停在玄清观前。 掷缰落鞍,景王殿下在护卫的簇拥之下直冲进了观主所居。 “虚言道士,快快上茶!本王火大!”,人未至,声先吼,闯空门的萧睿毫不客气。 “这杯有毒!”,端坐在书案后的徐讷,从萧睿手中抢下了一只刚被他从桌上摸起的黑色瓷盏。 “快点!随意来杯毒不死人的就好!”,萧睿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坐下,见身边暗卫已听话地退下不见,恶狠狠地握拳砸上了桌子,低声骂道:“他娘的!给人当爹有什么意思,尽是给自己招罪!若是一辈子无妻无子,才是正经的无债一身轻!” “世上就没有一个做父亲的,不需要为儿女委屈!”,徐讷就手提壶洗净了一只白盏,不知已泡了多久的温茶倒进去,推到了景王的面前。 “尽是茶沫子!”,景王怨归怨,水倒是毫不客气地灌下了肚子,再翻起的却是一肚子泛滥成灾的苦水。 徐讷一脸平静,双眸只盯着自个儿正煮水挑茶的指尖。景王殿下既然够胆大,一次又一次地不惧会喝到毒水,他也自就安静地做了听众。 所谓虚言,可不就是任人胡说八道。 第290章 纵毒 色彩斑斓的双翼,犀利锋锐的尾刺,脑袋上大大咧咧顶着的丹砂血红……生而带毒的特异生灵有许多都会明晃晃地亮着毒素的妍丽,对外提醒警告着,“吾身有毒,闲人莫近。”。 但善意警示常会被解读成了暗藏祸心的炫耀,反倒要面临惊惧排斥,甚至是想要除之后快的仇恨。即便很多时候,它们不过是在沉静安稳的生活被严重破坏,生命岌岌可危之时,才抱着同归于尽的决绝,释放出了赖以护生的最后毒液。 无论微如虫蚋,还是生而为人,谁成天吃饱了没事干就想着要毒来毒去,玩着自个儿的命? 天地赋毒,不过是馈赠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生存姿态。既得生,就要争取活下去…… “好好过日子,还是要反击报复?我相信她会保护好自己,也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一盏清茶重推到了景王萧睿的面前,徐讷看着眼前已然怒火尽消的男人,清淡一笑,瞬间倒真似带上世外高人的味道。 “也是!周曼云要真想让那蠢女人死,她早悄无声息地死了几次!”,萧睿的嘴角勾起浓浓的讽意。 不可否认,他在得知前情之后连夜跑到玄清观,除了急于一吐胸中块垒,也有着想透过徐讷劝劝曼云,防她会出手伤了自家老妻的打算。 但现在看来却是急吼吼地送来让眼前的假道士看了笑话。 “小六媳妇自是会顾念着小六!”,萧睿想了明白,不禁颓下了双肩,低声叹道:“其实,她哪里是要给儿媳下药,祸害儿子?纯是想要报复我的!”。少年夫妻因了旧恨相处尴尬。到老了也自成了怨侣一对,但对着天下还得维持着伉俪情深的戏码,所以有时他也不免对自家儿子既妒且羡。 “夫妻之间不也应相处以诚?王爷何不与夫人细解了旧事?” “当年……算了,不提了!”,萧睿大咧咧地挥挥手,赶走了自个儿本想细扯根由的念头。转而指着徐讷大笑道:“你又未娶过妻,跟你提那些娘儿们的小肚鸡肠,你不懂得……对了!你也没生养过子女,我居然会找你谈儿女事……真是问道于盲!” “我也有儿有女!”,徐讷很是认真地一字一字在齿间咬得清晰。 “嫁进我萧家的闺女是姓周的!你儿子……”,本欲抬杆的萧睿突然静了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拧着粗黑的眉头沉声问道:“你还在找的那个儿子徐羽,实际应当是你的什么人来着?” “她生母是佘家女。我的堂姐。而我娘亲却是他祖父的女儿……算外甥吧?”,南召莽佘两姓联姻复杂,再兼之已与徐羽父子相称多年,徐讷还真得边念边想,才得以记起当年徐羽是唤自己舅舅的。 “舅舅?!你看看,你尽是费心费力在替别人养孩子!”,萧睿用力拍着徐讷的肩头,很不厚道地笑得前仰后合。带着些癫似的夸张。 被笑恼了的徐讷一扫云淡风清美姿容,执拗认真地强调道:“我儿子!就算是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他也是我一手带大的。他现在喊我作爹,他就是我儿子!”。 萧睿的笑声嘎然而止。 他突然直起身子,双目炯炯地盯住了徐讷道:“本王接的最新信报说,发现徐羽现在正跟一帮子南召余孽混在一起欲求复国。你本是南召圣星殿传人之事,本王从未曾告知众臣……可你若继续认着徐羽为子,到最后一定会被揪出来。处以连诛之刑……” “有消息就好!还请王爷详告了徐羽下落,我要把他找回来!” “他要谋反作乱!他会害你身败名裂!会累你死无葬僧地……对乌蛮族人而言,你也有莽氏血统更有着圣星传承,其实比他更适合做了南召国主!说不准,你去寻他。会被他当了潜在的敌人,就此干脆利落地杀掉!” 萧睿的高喝一声急过一声,而随着吼出喉的“杀”字,一把冷光森寒的长剑架在了徐讷的脖颈之上。 斜搁刃锋,持柄在手,萧睿脖梗着青筋赫赫喘气,一双染血似的双瞳尽露凶光,象是随时要将己身化作了想象中的杀父凶徒,不知是真想要动手杀人,还是在逼着眼前人给他一记狠狠的还击。 “父子亲情与血缘无关!如果真的发生以子弑父的悲剧,最先应当检讨是父亲!”,静默了许久,徐讷才缓缓地抬一只手指弹在了剑锋之上,朗声道:“我相信我自己的孩子!” “他值得信任?” “是信我自己!我自信我不会养出那样恶毒的孩子。”,徐讷轻轻一哂,瞥了眼在自个儿颈上稍懈紧绷的利刃,笑道:“我记得某人曾狂妄地说过自个儿必将会成为天下共主。不会如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猪狗一般,畏惧虎狮环伺,自然也敢在身边容留剧毒的蛇蝎。可现在,你开始害怕了?” 纵毒在侧,与毒为友,是萧睿自个儿对徐讷提出的! 当日受降时,说到萧泓与曼云的婚事,徐讷很是认可把自家闺女拐走的年轻男人……敢娶了毒女共枕同眠,不加防范交托身家性命的男人,本就得有从骨子里自信一切尽可掌控的豪气。 圣星殿从没有禁婚嫁的规矩,但是千年以来能得以嫁出的女人屈指可数。按着师父莽沧月的说法,是因为找不到男人嫁,在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生而为男的人,都配称得上男人。 也许是当日多少受了些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刺激,萧睿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寻上门“饮鸩止渴”,威风十足地灌灌水,显摆着他其实也是个胆气十足的爷们。 但现在萧睿的惧意与己无关,与毒无关,却应是另有其他。 索性更贴近地就颈剑下,徐讷大胆地猜道,“你现在是唯恐自己日益衰弱的身体和意志无法驾驭即将要登上的高位,所以开始怀疑起更加年轻健硕的儿子们……” “你胡说!”。萧睿的吼声似能震断房梁。 “我亲眼见识过!陈朝乱立后嗣迁累云儿一家的孝宗皇帝,南召一心求长生毁家灭族的国主莽腾是我亲生的外祖父,唯恐我反戈相向谋篡夺位的楚王刘泰是我贫贱相交的结义兄弟……萧睿千百年来,自寻死路、自绝后路的帝王,并不差你一个!当然,你现在还没正经地当上皇帝……” 一道细微的血痕现在颈上。徐讷收起嘴角讽笑,从容恬淡地闭上双眼,无惊无惧。 死生置之度外,徐讷早已懒对眼前的男人用了毒蛊。人间至毒,发五脏,伤六腑。天下泰半人都是自己毒死自己的,虽然他们半点毒术不通…… 持着利剑轻轻地颤了又颤,最终,噌地一声还入鞘中。 萧睿低下头。神情晦暗不明地深深呼吸着,好半响儿,才踏着沉重的步子转身而去。 “明日进宫到南书房,我把有关徐羽的信报都交给你!” 夜风中传来的声音哑沉,端坐在案后的徐讷微微一笑,拈起眼前漆黑如墨的茶盏靠近了唇边。 天下至毒,关情,近道…… 金灿灿的阳光。就如小弟萧泓的笑脸一般,耀眼刺目! 目送着六弟夫妻两个从景国公府并肩离开。伫在门前的萧泽对着日头眨了眨眼,接着回望着公府阴森黑沉的斗拱一阵儿恍神。 方才一同进了城,易装简服的小夫妻却是将他这个长兄送到府门口,就自要去逛了洛京城。 在昨日得了父王的金口玉言后,萧六夫妻俩就更显甜腻,任谁都能轻易看出他们正恨不得立时就抱出来个能世袭了江津的龙孙出来。而自己在金穗园呆了一晚。又做了什么? 陪着幽怨不语的娘亲徐夫人坐了半宿,静参着她对父王的无声控诉。再接着,在妻子秦氏的房里呆了后半宿,听她隐晦地讲述着独在云州带孩子管妾室的不易,还有对城里公府中新人的淡淡嫉恼。 “委屈烦恼尽对人言?”。萧泽一边行着,一边哑然失笑。 萧泓的建议实在是荒唐的可以。后院妇人无可言者,直接提到了韩述等幕僚面前,得不到安慰,只会得了一堆儿有理有据详细分析了利弊的策案。但现在,他缺的不是脑子,而是心。 换了萧泓,他会怎么做? 如果把真相一点一点地推到萧泓的面前,他会怎么做?他还能对他那娇媚可人的妻子尽敞心扉,得到温柔抚慰之后,就把所有的不堪痛苦封印,重回复了那种没心没肺的阳光明媚吗?又或者将周曼云从萧泓身边抹去,他会如何? 萧泽在书房中独自沉思了许久,差侍从去唤了他想见的人。 解语花,浓艳娇丽地开在枕边膝上,才是最好!安静跪在地上,对着每一句话都或心领神会或流露赞色的女人,再怎么善解人意,也不过只是被睡过的下属而已。 萧泽自嘲地冷哼一声,道:“娄巧英!刚才本世子交代的事情,你都记住了?” “奴婢记牢了!”,娄巧英抑着心头激动,恭敬相应。周杜两家的杀父之仇,她无法尽报,但若是看着当年就在丰津的周曼云受难就已很好。更何况,若因了周氏,周杜两家与将成为皇族的萧家对立,更是下场可期。 “你那个妹子好象并不好用!你记得绕过她,直接找到周氏。若因私横生枝节,我先废了她!” “奴婢会亲口将世子所言之事一字不拉地传给周氏,再配合着六爷身边的吕公公相机而动!” “那就好!去金穗园之前,你再往崔大家那儿传个信,就说本世子想要见她!” “世子!您曾说过……”,娄巧英清丽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惶色。崔大家是天香苑的苑主,也正是当年训练她的恩师。 她此前被妹妹带累,不得不对萧泽投诚,心中多少还是对被背叛的恩主有所恐惧。何况萧泽好象收用她之后并没有任何针对天香苑的举动,而这一次居然提出了要直接面见。 “本世子记得,答应过保你姐妹性命!你还是自去把刚才吩咐你的事,做好!”,萧泽没来由地又心生厌烦,眼皮倦抬。 也许是前世积过业障,其实打从见了娄巧英的第一天起,他就对这个年已二十五,又在沉闷深宫中发霉了多年的恶毒女人根本就没有半点兴趣,倒总有种想直接砍死她的蠢蠢欲动。 若真要抬举个女人,倒是那个已给了六房的妹妹可能更加顺眼些。但当妹妹的不愿俯身相就,当姐姐的又要硬爬,他也就闭上了眼忍着恶心,将错就错。 睡了女人?还是被女人睡?从前与父亲私下的交谈不期然地又涌上了萧泽心头。 随着娄巧英退下去后又只剩一人的书房内,响起了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嗟叹。(未完待续……) 第291章 鼓 噗咚咚…… 一阵儿欢快的脆响粘住了康宁街上来往行人的视线, 洛京城西城的康宁街本就是条城中的繁华商街,店铺小摊多卖着为百姓世俗所需。 市井之中规矩不多,带着妻子一起买货的年轻男人也算常见,但待等好奇的三姑六婆看清手中正持只拔浪鼓儿的是位英俊青年,却是忍不住又望了再望,生怕看少一眼就吃了亏。 “他家那小娘子生得也俏呢!” 隐隐听到路人议论声的周曼云,抬起红彤彤的俏脸,没好气地白了身边的丈夫一眼。 萧泓泰然自若地将手中的小鼓重又插回到售卖的原处,好似浑然未觉自个儿刚才乱动东西惹来注意有何错处。 他们正停留着的小店门前,老板指着架在店外的货摊笑眯了眼,“客官!我这儿的小玩艺,各色花样齐全,小孩子们都喜欢……你夫妻俩的孩儿定然是一等一的好相貌,乖巧伶俐……迟买早买,总是要买,您不如就先带个小拔浪鼓备家里……” 圆脸憨笑的老板舌如簧,滔滔不绝的好话一波接着一波,原本就意动的萧泓重又将手伸向了插满了鼓的草垛架。 “上面的那只摇咕咚!”,曼云扯住了萧泓的手,指向了一只绘着双童戏荷的小鼓。 胖孩儿穿着大红肚兜,露着的胳膊和腿白嫩如藕节,手中绿叶鲜翠欲滴……萧泓瞬间就笑弯了眉眼,开心地摘下小鼓塞进曼云的手里,乘机将妻子的手掌重重一捏。 哼!周曼云别别扭扭地侧过脸去。 小夫妻买下东西的开张大吉,似乎给此前生意平淡的小店一下子带了更多的运气。 一群衣着鲜亮,容貌娇丽的年轻女子在几个中年妇人的带引下,一齐挤到了货摊前,摸摸看看,一时间莺啭燕啼,很是热闹。 几个女子暗自交换了下眼色。一只鲜翠绣鞋脚下一绊,半幅粉色蔷花裙角。在拥挤中向着还未及走开的萧泓身上歪去。 紧接着,没站稳的年轻姑娘砰地一下撞到了货摊上,摊上的小玩艺哗啦啦地尽摔一地。 扭胯,折腰,伸手……刚才连走路都会脚下打绊的女子,身法一刹那间变得柔韧,玉手看准的正是萧泓的袖子。 “啊!”,一声尖叫飚出,女子白嫩的手背上多出了血淋淋的几道爪痕。 已跳伏在曼云肩上的紫晶,对正着聚拢在一堆正安慰受伤姑娘的女人。怒瞪琉璃眼。戒意满满。 “公子还请留步!”。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中年女子拦在了萧泓的身前,“您带的小兽伤了人,总不至于要就此一走了之吧?” 不走又能如何?周曼云桀骜地挑眉看向了那帮子居然当街就嘤嘤掩面相泣的女子,很想开口一辩。 但没法子。萧泓正拽着她头也不回地向前去,根本就没有想留下理论的意思。 “公子!您怕是误会了我们身份。奴家姓胡,是天香苑里的琴艺教习。这些姑娘可都是良家女,被小兽抓伤的可是吏部……” “吕守!”,萧泓无理地打断了胡妈妈的执着,扬声唤着正躲在人群中的吕守,吩咐道:“你来跟她们讲,该赔的就赔,要是遇上敲诈讹人的。直接送到洛京府去。” 不得不挤身上前的吕守,低眉顺眼地轻声应下。 周曼云回望了下陷在众女堆里的年轻太监,很不厚道地抿嘴一笑。 离了小店的夫妻两个并没走多远,就仄进了楼边的一间茶楼,要了二楼的雅间。居高临下看着长街。 同样乔装易服跟着的小桥等人跟了进来,可呆了不过一会儿,就被萧泓打发去看着吕守与众女讲理的现场。 一锭银扔给了来送茶的伙计,萧泓力邀着他坐下讲讲关于那个天香苑的事情。 看着圆头平脸的小伙计却是个精明的,揣着银子自去找了掌柜。最后将四五十岁,酒糟鼻山羊须的帐房刘先生推来顶了缸。 现而今的洛京城中鱼龙混杂,眼前这对衣着普通,偏又带着一帮子侍从的年轻夫妻,谁能说得上是何方神佛? 这对小夫妻方才与天香苑众女的小冲突,茶馆中人也都看到了,现下估摸着他们也是要探着天香苑根底,以方便行了对策。 开门做生意,客迎八方,请求个和气生财。不管是把眼前的客人吓住,还是让他们觉得安心,从省事的角度说都还是据实以告的好。 刘先生想了明白,自然就捋捋胡子开了讲,“天香苑初起之时,是在了武宗朝。当时兵部左侍郎刘铿去世,他的继妻平氏不为刘家子女所容,就取了银钱自立门户,创了天香……” 土生土长在洛京的刘先生讲起天香苑,本就极为细致,待萧泓再奉了谢礼之后,更是赠了几个外乡人不易知的轶闻趣事。 前半段象是一位奇女子的创业故事,但到了后半段,却渐渐地变了味。 送走了刘先生,一关上门,曼云就趴在萧泓耳边轻声道:“那个胡妈妈身上有情髓的味道,原蛊。还有几人也有,只是转了几次,程度不同……” 情髓?!萧泓想起当初与曼云一道猎杀张绍雄时候的情形,有些不舒服地清了清嗓子,低声哼道:“你配过的所有毒,这个最……最讨厌!” “讨厌?是恶心吧?若人能洁身自好,忠贞伴侣又何会如此?”,曼云不屑哼道:“毒生毒息自有规律。要是一直这么着下去,说不准说不准还有着更恶的疫毒如情髓一般辗转蔓延,有一个算一个的直接要了人命。” 萧泓暗叹了口气,瞥了眼方才那家小店。店门前的诸女已然全数离开,终是还了长街一片清净。 周曼云凑到窗边,抻脖探看了下,笑道:“那些女人也只是鼻子尖,我们的萧六爷不过是临时起意进城走走,就神通广大地安排了环肥燕瘦的各式美人来邂逅了。” “这些姑娘可都是良家女……”,曼云展开一双玉臂从身后环过萧泓的脖颈,嘴里调笑仿着方才胡妈妈的口气。 “刚才撞我的那个女子应该是吏部考功司从五品郎中纪世勋的庶次女。”,萧泓清浅一笑,大手向后将作怪的妻子一把捞置在了自个儿的膝上。 静了一会儿,萧泓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道:“青楼楚馆!打着培养淑媛的旗号,只收着官宦人家庶生女的天香苑实则不过还是个训养伎子供人取用的所在。不过更高端,隐蔽些罢了。” “还有权色交易!枕席之间,裙带相交。嗯,你们男人都喜欢……”,曼云轻蔑地撇了撇嘴。 “是,不仅那些脑满肥肠的达官贵人喜欢,从刀山血海中走出的汉子也拒绝不了居然可以吊官家小姐膀子的诱惑。我从幽州带来的年轻将官也已有人想求娶天香女,支吾着要我帮忙。”,萧泓脸上的笑容越发森冷。 只可惜,那个动了心却不想纳妾的傻大兵,想要正式娶的还就是刚才对他投怀送抱未果的女人。 如果不是天香苑手伸得长,伸到了他的队伍中,萧泓根本就懒理已经交给了长兄的事情。 “还是让吕守带着小桥他们查,然后直报了大哥,顺便通知你就是了?”,曼云勾着萧泓的脖子贴耳相问。 “还能如何?”,萧泓笑着点了点头。 吕守与他带来的人本就难免着这样一仆二主的尴尬,夫妻俩尽知,也无意为难他们去隐瞒了萧泽。 咚咚咚…… 曼云的一只素手又抓起了桌上的小鼓在手中转着,两边鼓面上的两对小童转成了一片花。 “喂!这拔浪鼓是我买给我儿子的,你别玩得这么欢,好不好!” “摇咕咚!”,曼云坚持着江南霍城的叫法,瞪圆了双眼,极为认真。 “不都一样嘛?” “不一样!北地的拔浪鼓常用的鼓面是羊皮,两边系绳的小珠用铜弹丸,柄为实木。南方的摇咕咚,面为厚油纸,小珠常用薏仁,这手柄嘛,用的是竹子……” 中空的竹子! 就象变戏法似的,周曼云从还在转呀转着的小鼓手柄下方扯出了一面银色的三角小旗。 腾蛇云纹,在阳光下熠熠地闪着七彩光泽。 “云……唔……”,萧泓的惊愕干脆利索地被曼云的香唇堵在了嘴里。 “我想回去了!”,一只手将云锦帆的信物窝成团塞进了衣襟。曼云的另一只手伸进了萧泓的黑发,双额亲密相抵,她的脸颊泛红尽透着欲拒还迎似的诱惑。 “六公子!三公子找你来了!”,门外突然现出了小桥的通报声。 方才差点一个好字出声的萧泓,气恼地瞪了曼云一眼。 周曼云应当是更早地发现有人来访,却居然还敢大胆扑吻,逗他玩火。 萧泓搁在妻子腿上的手轻柔地拧了个旋,起身将还赖挂在身上的女人放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乐不可支的周曼云抬起帕子,掩住了红润的双唇。 一起进城的夫妻,在康宁街的茶楼分开。 自留了空间给丈夫和他的兄长,曼云饶有兴致地接着逛铺,心中一片安宁。 她觉得很踏实。 不是因为暗中随扈的小桥站到了她的身边,而是因为,远在南方的娘家终于来人了。 第292章 与虎谋皮 夜风拂柳,窗纱朦胧映着俪影双。 松挽发髻的美女倚立在坐着的男人身边,一双素手轻柔地掬起他的脸颊…… “咝!”,一声轻微的呼痛声,立时让窗上正甜蜜缱绻的影子迅速地摇乱散开。 萧泓捂着带着淤青的嘴角,微愠地瞪向了周曼云手中正持着的药膏盒子,盒中被狠揩下一层的胶状凝脂正显着诡异的暗红色。 他贪着曼云的药好,上药的嫩手更柔,才会毫不加掩饰地带伤回了金穗园。 但显然一时不察在曼云的温柔笑语中犯了迷糊,不知不觉中被她用不知加了什么料的药膏子涂了一身一脸,浑身上下新带的几处伤都疼得火辣。 “不许洗了!”,曼云目中无人地拧上了药盒子,冷哼道:“还好意思天天嚷着想当爹?老大不小打猴架,知不知羞?”。 他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现在归她管。敢背着她糟践,自然是要受罚的。刚上好的药膏子先辣后凉,不过是小惩大戒! 曼云偷眼儿瞟了面红耳赤却不敢擅动的丈夫一眼,长睫轻扇,掩下了眼底笑意。 “曼云!”,萧泓伸手揽过了曼云的纤腰,低声道:“我不是无故和三哥打起来的。我们一起撇了从者骑行到小西涧,三哥找了块空地直接问我,当日是不是我暗代了大哥带兵从夏口攻至洛京。若是大哥确实夺我之功,应当要还我公道……” “然后你否了,那莽牛就动手打你?”,周曼云圆瞪杏眼,握紧了拳头,一副同仇敌忾的架式。 “我先出手,狠砸了他一拳!”。萧泓乘机将脸上药往曼云的衣襟上蹭了蹭,暗带得意道:“一力降十会!如果一个人听不进话,就直接打到他听!这法子最是简单有效。” 拳拳到肉地在野地里狠打了一架。萧泓也闹明白了三哥萧渊突然旧事重提的原因。 萧渊受弹劾之后,想重新上阵却总有屠城杀俘的前事压着。心中憋闷。可偏偏又遇上了有人跟他详解根由,更让他火冒三丈。 昨日,萧渊在金穗园远看着父亲与萧泓交谈,长兄长姐在侧,虽未知内容,但联系着萧睿最后的隐怒而去,自然是疑者见疑。思前想后。忍了一宿,最后萧渊还是选择了直接找上了应该能与自个儿感同身受的六弟。 “还好三哥是个暴脾气,藏不多久,要不我也不会晓得这么麻烦。”。萧泓顿了顿,压低了声道:“三哥对大哥的怨气很重。他说当日屠黄陂前,曾收到大哥的来信,催战信中有提对于顽抗之敌必血洗震慑之……后来,也是大哥出言劝他尽数接下朝中弹劾。主动上交兵权自囚府中,不要影响了父亲。” “屠城之事是否受了暗示,暂且不论。主动认罪就坡下驴,保全自己也省得累了家人,总是对的!” “但架不住有聪明人跟他讲。他这是被大哥变相夺权,当了替罪羊。还拿了我当初替行之事一起唬他生怨!”,萧泓恨恼地咬着牙。替打的事最后也只告诉了父亲萧睿,若有泄,必是大哥或自个儿手下的将官幕僚有人出了问题。 如果萧渊城府深些,不是找萧六对质,而是暗藏不忿侍机报复。如果萧泓没放下取而代之的一点野心,顺势勾连了萧渊,与长兄为难…… 曼云目光幽暗,搁在萧泓头顶的一只手轻轻地挠着他的黑发,长叹道:“父王登基在即,有人想来添堵了!也是……难得你们兄弟几个现在在洛京聚得齐全,噼里啪啦地打起群架来多好看。打到最后,剩者为赢……那……萧泓!你和萧老三,今天谁打赢了?” “当然是我胜!” 曼云低头看了眼丈夫眼角带红,嘴边带青的俊脸,愤然地狠啐出声,道:“萧小六,你骗鬼去吧!就算是你先发制人地抢先手,也是打不过萧三蛮子的!他天生神力,武艺高强,还特不要脸!” 萧渊其人一动武就极不重形象,不但自个儿的大黑脸半点不护着,也不会怜惜了别人的。又或者,他根本纯是故意要往萧泓脸上招呼,此刻曼云只要看一眼萧泓的惨样儿,就恨不得把萧老三给剁了。 萧泓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打架,我输!可是三哥已应下我,明天开始他会挨个儿去揍了小七小八……”。 “啊……呸!” “曼云!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特别是我们兄弟,从小就这样,没那么多弯弯绕,相互之间,越打越好!”,拼尽全力的边打边喝,最终结果还是让萧泓极为满意的。萧渊肯听劝,在隐觉背后有不明暗敌紧盯的的关口,萧三蛮子按着从小就养成的强横毛病,找兄弟边打架边沟通也不失为一种好法子。 “一群野蛮人!”,被萧泓伸臂紧搂在怀里的周曼云接着不屑地啐。骂归骂,曼云实际也是要先啐掉自己的忐忑不安。若萧渊依旧别有异心,萧泓可就与虎谋皮,白挨顿打。只不过,萧泓既然有主张,她也只能先随着,再帮着盯盯情形,见招拆招。 “喂,嘴下留德!周曼云!以后你儿子也会这样蛮!”,萧泓大笑着,索性用力地将药膏蹭到了曼云的脸上,力求有难同当。 “所以,还是女孩好……”,赶在悬空而起的身子娇柔落实榻上之前,曼云紧勾着丈夫的脖脖,将一声低嗔含糊地在热吻中说完。 榻摇,影动,挂着纱帐的镂花架也跟着不停轻颤。 斜插在枕边一簇桂子雕洞中的拔浪鼓晃着,油纸面的双童戏荷图右角钤着一方小印,纂字刻着“希声”。鼓面正中,抓双髻的小妞妞和挂寿桃绺的小小子围着白藕红荷打着圈圈,两侧绳锤却没甩打出响。 可周曼云还是止不住地一阵儿神思恍惚…… “云姐儿,我们相信你的直觉,会伺机北上的……按说到那时,你应当也当了娘亲。不如就收回洛京康宁街的一间铺面。专卖了小儿玩艺……”,金溆送嫁的白露妗妗一边低声相约,一边紧盯着她的小腹。笑意盈盈。 “小姐!云锦帆,翕泽荷。百年好合。有花有实,我觉得这个好!”,红梅咬着唇选出图样时,拳头攥得死紧,象是要跟等在外面的新郎官打架。 “周曼云!那你就认准了这朵荷!边上要添什么……到时,就由我来画吧!”,五姐曼音依旧一脸清冷。素手轻摇弹掉了被烧掉的一角纸灰。 咚咚!咚咚咚……鼓仍未响,在静谧的夜里胸腔发出共鸣的是紧密相叠的两个。 怎么说来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立时被烈焰包裹的周曼云软软柔柔地化作了没骨头的一汪春水,再接着。却是连想也不会想了…… 雕梁画栋绕绮浮绡,百颗明珠高悬于顶,映夜如昼。四角的冰盆冉冉绕升起缕缕白色雾气,暗香浮动尽消暑气,更将金碧辉煌的轩室直化作了人间仙境。 这样的深入虎穴。倒是香艳得紧! 慵懒靠坐在雕花宽榻上的萧泽撑肘支首,默默地将舌下的一粒绿豆粒大小的解毒丹扣得更紧些,这才微眯着双眼,重看向了正踞跪在前方的老雌虎。 “崔大家的天香苑果然非同一般!怪不得让众人抓心挠肺地心向往之。” “世子谬赞了!”,下首恭敬相应的妇人直起身。掩唇而笑。 据着信报应当六十五六的崔大家,发黑齿白,风韵犹存,看着却象是四十左右的半老徐娘。一双眼更是灵动非常,宛转之间,象是能逗引得人尽忘了她的年龄相貌,只当了她正待字闺中的花信少女。 “何谬之有?”,萧泽轻叹道:“拥国色,得天香,哪个男人不想呢?四弟萧湛返京不过一月,就已入苑夜游了四次。被禁足的老三萧渊,假道学的老二,还有不过十六七岁的老七老八都悄悄来过……萧家诸子已差不多都被你这老货一网打尽了。” “萧世子从去岁入京,到今日却是第一次才来呢!”,崔大家低语相嗔,象是对着年轻的情郎,半点不显对萧泽消息灵通的暗惊。 “可本世子身边已早有了你苑中的美人。爷的那几个兄弟,朝中大臣,地方要员……睡榻之上或多或少都供着天香女。” “世子明鉴,妾身苑中女儿尽都是良家女,甚至有不少是官家千金,拢在一块儿不过是学些技艺,以讨了夫主欢心。”,掌着苑中事的崔大家含羞低头轻述,尽显着楚楚可怜。 “她们不进天香苑也照旧能做了良人嫡妻。不过是一群上赶着给比娘家更显贵者做妾的女人……”,萧泽不掩情绪,轻蔑地冷哼。 崔大家小意地陪着笑,宽和大度地由着萧泽发泄着不满,静听了半响儿,才幽幽地回应道:“自古以来天地分阴阳,我等女子生性禀弱,自然是要依附强大有力的男人而生的。” “如藤缠树,活生生地把大好男儿缠死?”,萧泽闭目,翘着嘴角笑数道:“收了张惜惜的泰业帝,和州张绍雄、慈州沈约、介州杨和……单从永德年数起,与你天香苑密切的男人死得死,败得败,放眼望去都没什么好下场。” “世子!天香苑从未曾想害过人,不过是苦寻着一棵能遮阴挡雨的大树托庇!”,崔大家梨花带雨地扑身而上,抓住了萧泽的衣襟。 “一棵?” “广结善缘,多结些友援也是有的!但真的不过是想让天香苑能苟安偷生……” “在爷的弟弟中,崔大家又选中了谁?”,萧泽直坐起身,双目炯炯地盯住了眼前正嘤嘤哭泣的女人,“崔大家也别惺惺作态了!若天香苑现在还在找靠山,本世子自信比所有人都要强,无论活的还是死的!你且收了眼泪,权当交易,认真谈谈。” 崔大家也挺直了腰,一方帕移下,原本泪意滂沱的双眼已刹那间云消雨散。 有备而来的男人问话相迭,立转精明的崔大家有问必应,旖旎的销金窟一瞬间就立化成了严肃的议事厅…… 第293章 想要的女人 战果可观! 萧泽满意颔首,在又随意问过几个问题之后,突然提声斥问道:“幕后!天香苑由谁幕后主使?” “天香苑由家师平夫人所创,并无幕后!” “天香女均习传自乌勒的柔锦术,有资质者还修了南召毒蛊术。观行辨迹,纯是要扶持地方重臣,乱了陈朝!” 萧泽冷哼,倾身向前,狠捏住了崔大家的下巴,厉声道:“就现在天香苑也正想着引了内乱,坏我萧家基业!你还道没有幕后?” “真没有!”,崔大家的眼泪又一次滚烫落下,泪水冲开的脂粉沟总算是显出了几丝透露年龄的细纹。 “天香苑潜入各家的不仅是女子,另有男人借着裙带管系充任了幕僚将官,甚至还有阉人……阉人!崔琅真,你不用巧言令色解释说他们尽都是天阉!” 单按着吕守的汇报,混进了建阳行宫在张惜惜的身边的阉人队伍,就有不下二三十人。 泰业年间,陈朝僭称帝号的大小势力多如牛毛,但起得快亡得也快,能奢侈地用到太监的根本就几乎没有,更何况他们还都有着一技之长,训练有术。 据着这一点古怪,萧泽早已将怀疑的目标锁在了陈朝境外几个传承有年的敌国。 “崔大家掌着天香苑,见识过人,自然应当明白我萧氏崛起代陈乃是大势所驱。江山一统,你再替背后的主子做事,无疑是螳臂挡车!乌勒早已不复存在,南召已国亡族灭了十来年,瀚国现在一片内乱,其余诸国不过弹丸……” “南召!”。崔大家双目呆滞地愣了半天,才颤抖着面皮撕心泣吼,紧抱住了萧泽的大腿糊上涕泪,哑声再次强调道:“南召圣星殿!南召虽亡,但少主莽千羽却在!” “莽千羽?!” “是!他在中原改叫了徐羽。圣星殿第三十六代国师佘讷就是现在玄清观的徐讷。当年他投伪楚,起义兵反陈在明。而天香苑则潜在暗处!” 天香苑果然与南召有关!按着密报,已发现徐羽身边的那帮子白衣人与天香苑有着密切联系。可是父王萧睿却是下令将追踪徐羽的事宜全部移交给了徐讷。 还有,萧泓身边那个与天香女一样兼修柔锦和毒蛊之术的周曼云…… 原本气势逼人的萧泽刷地一下面容惨白,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强控着小腿靠紧榻边撑着,颓意微露。 崔琅真的眼中闪过犀利的寒芒,双手却更紧地抱住了萧泽的双腿,泣声更哀道:“世子容禀!武宗朝起谋南召时,南召圣星殿为护国反攻先后遣了殿中六位圣蛊女上京。家师平夫人正是其中之一。” 哭诉声哀哀戚戚,臣服地扑在昂然男儿脚面上的老妇佝着身子,象是被拆穿的事实同时抽掉了她的脊梁骨,就此软塌塌地愿为忠犬。 萧泽绷着冷脸坐回榻上,静听着摇尾乞怜的女人将故事从武宗朝时讲起。 紧巴在萧泽腿上的崔琅真,刻意将粘腻而又低柔的声音放得缓慢。 透骨暗香,攀腿缘臂,一点一点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悄悄地渗血入息…… 温柔乡是英雄冢!骄傲自信的男人总是看不起女人,所以也总是容易在以为已压制对手雌伏的时候轰然倒下。即便将要被拆骨食髓,残渣不剩,还依旧浑然不觉。 崔大家坐在榻头低头看着正闭目枕在她大腿上的萧泽,玉指轻梳过男人黑发,对着指尖触到带香的微微薄汗温柔一笑。 她笑着将鼻尖凑近了萧泽的脸颊,捏着嗓子道:“世子爷!妾身是真心仰慕想侍奉您的。只是年岁已大不堪征伐。所以还是给您寻了年轻的孩子来。您放心,都是干干净净的官家千金。” 这会儿,虽则崔大家觉萧泽已媚毒深中,但还是依足了尊卑,防着万一。也为了给萧泽留下个他纳降之后还是主动操控全局的印象。 “不用了……唤侍卫来,我要回去!”,萧泽伸手压了压有些酸涨的额角,哑声相应。 “世子爷,今晚不肯留下?”,老妇心中微惊,脸上谗笑,一手搭腕,另一只手不甚老实地翻伸进了萧泽的衣襟。 崔环真晓得萧泽来天香苑必是含着解毒丹,就象萧泽在公府中偶用娄巧英等天香女时也会事先防着。 但小太监吕守配下的丹药,她透过萧泽身边人,手里得到过几粒,自觉药剂解媚毒的效力并不强。 已教过弟子无数的老女人手上功夫了得,只伸入衣襟的几下抚弄,就让萧泽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起伏的胸膛哼哧哼哧地拉着风箱。 他双目透赤,狠狠地擒住了崔大家的手腕,剜了她一眼,沉默会儿,哑声道:“随意找个女人来就好!” “随意?世子爷!妾身怎么好让您随意呢?” 崔大家故作惊慌失措地收回手,轻声笑道:“从前妾也以为景王世子继承了乃父风流本性,怜香惜玉。但您到了洛京纳了两房贵妾又用了几个身边人,妾才晓得所传有误。您其实挑剔得紧,半点不肯随意 公府里的美人儿容貌性情各有所长,但都不得您欢心,相待平淡,有些个近一年中也不过伺候过您一次。云州旧人好似也没有谁得了您的专宠。” “女人不都一样吗?”。,萧泽冷冷哼了一声,尽显不屑。 “不一样!世子爷,天香苑如今已属你所有。妾自会尽心为您供了您最想要的女人。” “我想要的?你能知道我想要什么人!”,萧泽脸上讽意更浓,强撑着从内往外发烫的身子想要站起身来。 妇人低头笑了笑,一只手搭在榻边的银绳上轻轻一拽,金铃脆响,一队美人儿应声鱼贯而入,转身成排。轻移莲步缓缓地向榻边行来。 萧泽随意地浮光掠影往俪人行列瞥过一眼,嘴角一哂。 但不过一瞬,他立即又转回眼眸,将视线牢牢地粘在了一袭粉裙之上。 虽则众女皆美,一应的身姿婀娜,行止风流。容貌妍丽。但是,萧泽从初见之始起,好象眼中只看到了左起第三位穿粉的那一个。 留仙髻挽停秀颈,不用晃眼的钗环只扣暗簪,覆丝带,米珠碎撒鸦羽。远观打扮清丽的南国佳人越行越近,却是将对美女认定的标准从南走至了北。 身量高挑,细腰纤但丰胸更挺,芙蓉面白里透红。长眉黛,杏眼亮。见萧泽看她,润莹丹唇立时露齿而笑,强烈反差出了艳丽妩媚。 “世子果然慧眼如炬。”,崔大家掩唇一笑,招手将年轻女人唤坐到了榻边,“爷,何不细细品鉴?” 萧泽的大手在崔大家怂恿之前已掐上了身边美女稍尖的下巴。眼中微露不满。 崔大家眼中滑过了然,低声叹道:“妾一直为如何投您所好奉上可心人头疼呢!直到弄清您曾滞在后军三月的旧事。又打听到您重金收了迟斋主人的一幅仕女图珍藏书斋,前日巧英再说了你嘱她做的秘事,妾才约摸着猜到您心里想要的女人究竟是谁。” “我想要谁?”,萧泽嘴中喃喃自语,赤红的双目却似只能看见到正被他的大手作势欲掐秀颈的娇柔女子,而对周遭一切似而不见。 “妾身曼云。还请世子怜惜!”,已然吓得半死的少女在崔大家瞪来的薄怒眼神下颤声相应,瑟瑟得如同被大雨透浇的小鹌鹑。 “我想要她?!”,萧泽似癫似狂地桀桀笑出声,愣神定睛盯着掌下的女人。似若在欣赏着她的惧意。 “大哥!”,一脸惊恐的少女被崔大家狠掐了一下,喊出了老妇人贴耳又教的一句。 掐着女人玉颈的双手猛地松开,又更突然地向下分扯。 帛裂衣翻,女人的哑泣声渐转靡靡…… 冷眼旁观了好一会儿榻上酣战淋漓,崔大家才缓缓抬步走出了轩室站在廊下,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从世子萧泽身边几个女人那儿传来的信报尽显着久旱未雨的闺怨,而现在的室内却是云浓雨稠,一发不可收拾。 固然药有所用,但关键还是在人! 迟斋主人的那幅仕女图据说是在永德十五年身故时,因乱流出的闺中戏作,画中人用着他妻子杜氏作着范子,但在更年轻的人眼中看着应当更象是萧泓的妻子周曼云。 而萧泽吩咐了娄巧英做的秘事,更透了离间小夫妻的不怀好意。 能引了二虎相争的女人才是好饵!而不管套住了那只萧家幼虎都应当可以引来当爹的老公虎来个大义灭亲,虎毒食子了! 崔琅真现下对还没正式谋面的周曼云极感了兴趣。 黎明的微光渐透过窗,仿佛浸香揉蜜的天香苑也渐渐地从夜色中醒了过来。 通宵放纵在温香软玉中的男人也醒来了…… 尖叫声此起彼伏,几个惊骇失魂的侍女连滚带爬地翻过轩室门槛,一边寻着主人,一边泣声呼救。 “怎么了!” 本就在一院之内守着的崔大家闻讯立即赶来了。她手扶门槛,踏进室内,立时掏帕子紧紧地掩住了口鼻。 室内靡靡气息混杂不堪,但最呛鼻的是新鲜的血腥。 “下巴太尖,眼小了些,一身肌肤手感更是差劲得让人大倒胃口……发现睡错的人并不如意,所以索性杀了!” 已整好装束的萧泽昂然立在室内,见有人来,轻挑起眉梢,笑着伸手拍了拍崔大家的肩头。 老妇人的肩上立见了五指血红。 萧泽身后环伺着十数个暗卫侍从。主人昨晚谈事将他们遣开,接着办事就更不好出来,但大清早一有所唤却还是现身得及时。 现在正插在榻上女子胸口上的利剑,还就是萧泽从个暗卫腰侧摘下来。 “看来世子只想要真的了?”,崔大家倒是镇定,三步并作两步追上甩手而去的萧泽,双目尽藏探究。 “是!真的!金琅真,多谢你昨晚的招待让本世子更笃定了真想要什么。”,萧泽侧脸咧嘴一笑,头上金冠斜斜歪着,尽显着坦诚无伪。 崔琅真抿唇笑道:“世子所求可是在乱……在玩火!” “知道!可我就要!”,萧泽凑到了崔大家鼻尖前,轻佻地单指支了老妇的下巴,笑道:“以后别再拿假货蒙我了。我记得真的那个的味道……” 难道?崔大家的瞳孔诧异地微微敛紧。 “世上最尊贵的地方不也就是最肮脏的所在?只要我想要的,没有人能阻止得了我,无论是谁!”,从崔琅真颌下收回的手指更嚣张地指了指天。 潇洒前行的萧泽,似乎已浑不在意地把将为天子的父亲也没放在眼里。 “世子!”,崔琅真呆了一下,接着再呼,再撵,喘着微气扯住了萧泽的衣袖,“妾还请世子给个机会,让妾身得以帮您如愿!” “好!他事不论,就把这事当了你的投名状吧!安排好了,让娄巧英跟我讲。” 夏花如荼,不过只开了一夜,就凄艳凋零,转充凶手的恩客毫不留恋地挥袖离去。 一口红漆棺木停在了轩室门口,详细验过棺中女尸的崔琅真嘴角冷笑,道:“萧家父子辣手摧花的秉性一脉相承,真是无情至极。” “师父,要如何通知刑部楚员外郎呢?”,胡教习叉手立着,恭敬求问着怎样拿捏通知棺中人生父的分寸。 “据实告,就说是未来的太子先硬上又虐杀之。”,崔琅真说得云淡风清,眼底暗笑,“萧家另外几匹狼总有人会把这尸体当宝的。” “萧泽毕竟是萧睿嫡长子,就这么一具不会说话的女尸恐怕无用!” “用上凝朱颜,再将她的样子修得更近了那个女人。等他与弟妇的事情出了,不论结果如何,这尸体就好用了。更何况……” 更何况,楚家女虽则只承恩一晚就奔赴了黄泉,但也成功得完成了使命。天香苑养蛊女不易,她却正好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那边已经用徐羽的行踪将徐讷调出了京,他怎么地也不会赶在六月二十五前回来。所以,这段日子,我们得尽早排让萧世子得了自个儿想要的那个女人。”崔琅真看着被抬下去的棺木,勾唇而笑,自信满满。 一直被提到的那个女人,崔琅真只将她当了和苑中种蛊的天香女一样,并没放在眼里(未完待续……) 第294章 飞来醋 六月初七,阴雨绵绵。 洛京城西郊被万众瞩目的金穗园,一大早就又赶来了一群女人,花容憔悴,惶惶不安。 虽说周曼云老实地躲在自个儿的小院里倦睡恋榻起时迟,但在用午膳时还是得以拿小桥的回报作了调料佐餐。 顶风冒雨,不辞辛苦换地方住的女人都是世子萧泽从城中公府里撵来的妾室通房。 原本金穗园住着萧家各房从云州来的嫡妻旧人,城中公府里尽是一堆儿新鲜的“战时夫人”。 就如萧泽进洛京先后纳的两房贵妾,一个是陈朝旧勋博远侯史家的嫡次女,一个是新贵路州贺老帅的嫡三孙女。这两个出身不凡的妾室,在城里府中一齐都是被下人们分别唤着史夫人,贺夫人的。 但正经在金穗园里带着孩子的萧泽嫡妻秦氏,还被本应称王妃的婆母用谦逊的“徐夫人”压着,低眉顺眼地继续当着她的“大奶奶”。 萧睿登基,徐夫人会带着他的女人住进皇宫。萧家成年各子现在也都确定了只剩下匾额待拟的府邸,届时也会让新欢旧爱们胜利会师在新领地。 嫡庶尊卑,根本就不会因正经嫡妻的低调会有所改变。 在金穗园的原配们一个个都在卯足了劲儿在等。等着两边厢在六月二十五合并,再出手料理了丈夫给自个儿新添的财产。 周曼云同样掰着手指,满心期待着能各归各家关起门来过小日子的生活,萧泓兄弟各家到时的热闹也可以眼不见心不烦。 可离着大日子已就剩下十几天,萧泽突然来的这手估计能把他两边后院的女人都弄懵了。 而凡事讲个兄友弟恭,估计同样在城中纳了美妾的萧渊等人也得赶紧学长兄的样儿将自个儿新得的美人送到了母亲和妻子的眼皮子跟前。 提前的相逢,说不得在园子里就会砰砰地撞出几个火星子。闲极无聊有得戏看了! 自觉不关己事的周曼云,很是不厚道地抿唇一笑。 专爱刺人私隐的小桥更不厚道。不仅说着眉飞色舞,还时不时地咯咯笑出声,就象是只正抱窝的小母鸡。 “世子昨个儿晚上召了贺氏侍寝。起先好好的……近三更时,不知贺氏恃宠而骄在枕边说了什么,被世子爷一脚就踹了下去……然后,大半夜里世子就起来赶府中的女人都来金穗园,说是让她们伺候着大奶奶,学学什么是为妾的规矩。” 跟贺明岚有关?曼云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就淡了些。 “大奶奶赶早得了世子传来的信。不到辰时就等在园子正门前接人……长房院里,初见的姐姐妹妹一团儿和乐着,胡氏好心上前多问了贺氏几句,结果一时不察把她遮颜的面纱给扯了,结果一见她鼻青脸肿,众人就围了上去。” 与人作妾的女人能真得了什么好,色未衰爱已驰的事并不鲜见。而不论什么原因。居然下手打自己女人的男人就根本不是个东西。 心知肚明贺明岚是为谁所伤,周曼云直泛起了一阵儿恶心,一只抬起的素手搭到了胸前。 在她身边旁听的娴英立即有眼色地唤了流水去换了茶,而自己则拿来了盛着蜜饯的攥花食盒。贴心地用细签叉了递给曼云,辅作消食。 曼云轻轻笑了笑,却是将稍嫌甜腻的蜜果子转手伸到了小桥的手边。 小桥就势拿了塞进嘴里,边嚼边含糊不清地继续叨叨,“贺氏性烈。当下就跟胡氏闹腾开了,打了起来……奶奶,听说胡氏的父兄也是王爷在云州的旧部将,跟贺家本有旧情,从前闺阁里她们也以姐妹相称过的。不知怎么反倒是她们先打起来了?” 曼云想想。低叹道:“虽说现下她们都是妾,看着一般齐。可若等大哥成了太子,按着定制一妃二娣四媛,位份上自然会有了差别。大嫂有子有女,另个何氏出身不错也有生了庶子,其余现看着相差不多的女人自然要多费些心力。” 若是象自家姐姐那样无名无份的岂不是更加可怜。娄娴英低下了头,眼中泛起了润莹微光。 曼云似有所察地瞥了娴英一眼,心中暗叹。 “奶奶!那个贺氏被大奶奶罚了禁足抄经三个月!”,小桥咧开一嘴白牙,笑眯着眼道:“要不,属下再去探探她为什么会被世子踹下榻?” 眯眼细光,暗含冷芒。当年在路州就被盯上的贺明岚和她身边那个玩毒的蕙心让小桥总算觉得无聊的后院生活多了点活气。 “呸!人家房中私密干我们什么事?”,曼云一把拉过小桥,笑拧住了她的耳朵,“我倒觉得当务之急是把你们几个打发嫁了。” 嫁了?过河卒有进无退,一世的平安喜乐真能与己有关?室内相互打趣的笑声闹成一片,不知哪个在低眸时隐涩地藏了满目悲凉。 “好了!”,自觉该稳重些的曼云清声一咳,坐直身子,正色地交代着屋里的众女,“大房事自有大嫂处置,从今日起我们不探不理,就尽数挡得远远的。” 见曼云说得郑重,众女不禁凛然,齐齐地应下。 六房欲置身事外,但事也总会找上门。 不过隔了一天,大房的娄巧英就来寻了自家妹子说话。 但正如所料,娄娴英十句应三句,三下两下就挡了娄巧英有心分享秘事的话头。娄巧英见都没见着周曼云,就神色恹恹地回禀了差她做先锋的主人。 娄巧英的多此一举并非出于崔大家或是萧泽授意,现在在金穗园中正经管着她的另有其人。 许是见巧英的初探无效,转天天气刚刚放晴,曼云的大嫂秦氏就特地力邀了曼云和几个妯娌一道到她院子里赏花品茗。 除了被禁足三月的贺明岚和受了牵累也要闭门半个月的胡氏,以史氏为首的长房妾室们持礼甚恭地在秦氏的带领下极尽地主之谊。 若萧泽当上太子,这些小嫂子也会水涨船高地有了品阶位份。几个弟妇不敢真拿大,倒也笑意盈盈,相处融洽。 秦氏很快地就被老四媳妇郑氏绊住了。 萧老四有样学样的速度最快。在长房女人到金穗园的当天下午,就将自己新得的两个美人儿送回到了妻子手里。 兄弟友悌,夫唱妇随! 男人们送了人来。而要怎么拾掇了新人,做弟媳的不免要跟长嫂学着点。 “多累!”。看长嫂被郑氏拉住,又围过去几个同仇敌忾的正牌嫂子,难耐夏困的曼云腹诽一句,安份远坐躲着荫凉。 六房无妾,挨得近了,倒让人嫌她显摆。 “六爷专情,六奶奶的日子倒是让人羡极!”。不知何时靠近曼云的清丽女子低声叹着,遥望前方的目光尽显迷离。 在幽叹声中迟钝回过神的曼云,先看了眼被围人群中的秦氏,再打量了下如同被清空场子的四周。了然一笑,起身施礼让了萧泽的小妾史氏在身边的绣墩坐下。 人家既有心欲言,躲不开也就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且听听长房拼了命要让自个儿知道的要事是什么了。 史氏坐下与曼云闲扯了半响儿,见曼云和善。不觉地拉住了她的手,自感身世哀叹。 “即便一母同胞的嫡出,晚生下几年就怎么也赶不上长兄长姐!我与贺家妹妹自小也都是当着别人家未来的主母教养,可到头来还是家中还是打发着成了世子的妾室。” 曼云腼腆一笑,双目茫然。一副根本就不知眼前丽人所言何事的样子。 “六奶奶,其实我真心羡着你这样的日子,想必贺妹妹也一样!”,史氏捂着唇连咳,更露出了娇怯可怜的戚戚之意,嘴里低喃道:“也怨不得贺妹妹会忍不住露出悔未嫁给六公子的心思……” 曼云眉梢轻挑了下,接着依旧耷眉耷眼地做了哑子。 “六奶奶!”,觉察自个儿失言的史氏倒一下子惊了起来,慌忙拉着曼云的手解释道:“贺妹妹在伺候世子时喊了六爷的名才被爷踹下榻的事是那起子小人胡说,你可千万别信。” 周曼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贺妹妹虽说待嫁闺中时曾说过必嫁六公子,但我们既已做了世子的妾室自然是要知份认命的,又怎会恬不知耻地惦记着旧事……” 史氏语音凄丽婉约,却又不失滔滔…… 萧家妯娌之中身体康健也最无烦事絮心的六奶奶周曼云,最终还是刷白着俏脸,自言偶感不适,第一个向长嫂请辞。 秦氏关心备至地对曼云嘘寒问暖一番,才恋恋不舍放了人走。待等曼云主仆走远,状似无意地对着远远站着的史氏赞许地点了点头。 萧泽因着贺明岚故去的长兄总对她怀着些抚悯的怜意,又极给贺家面子。即便现下生气,但料想到了定名确份的时候,还是会重新捧起贺明岚的。 趁她病要她命,固然不错,但是一团和气的萧家长房不好乱自内出,只好求了个功夫在诗外。 六房的周曼云生性好妒,竟将男人看作了自家私产,根本就不容人染指。当年回云州路上经贺家,与贺明岚发生摩擦的风言风语私下早有传出。 而她们也没传错话,不过是将萧泽当日责打贺明岚时戾声喝骂的实话不小心地露了出去。 周曼云使了醋性儿与贺明岚为难最好,至不济也能让安静的六房后院夫妻俩闹闹。省得在就要当皇帝的老公爹面前凸显得六房夫妻俩个老实无事,更得圣心。 隔年旧饭,被人有意炒得火热。曼云却是闻味欲吐。 所以她索性借被骇着翻起了醋浪,立即避开,窝回自个儿榻上拥被闭目,悠哉地约了周公下棋。 好梦正酣,曼云根本就不想理了长房的破事,也自觉只要不自乱阵脚,就根本不会出什么事。 流言长脚,却不会在曼云这儿止住。 关于禁足的贺明岚失言得罪萧泽,大半夜光不溜丢地被踢下榻赶出房的香艳故事,还是透着各个途径,掩掩塞塞地继续传了开。 传着传着,在一些挖掘隐情更深的特殊人群中渐有了另一个似是而非的版本。 贺明岚被夫主收拾不假。但细究起因,其实是萧泽贼喊抓贼的先下手为强。 萧世子翻云覆雨之时在美妾耳边深情款款地唤了别个佳人的名字,才引发傲气的妾室不成体统的胡搅蛮缠,自找倒霉。 即便美人在怀,还让猎艳无数的萧泽念念不忘的女人是谁? 对着听者的好奇目光,自有深谙内情的熟人勾起嘴边的狞笑,掩唇低言。 第295章 尽入彀中? 心清如水,意淡如云。任它暑气逼人,风浪迭起,也不碍了一坪悠然…… 周曼云自小就不是个好棋手,即便痴长至今,就算只是白日偷闲较艺周公,依旧撒赖长考直到了黄昏。 惺惺松松微撑开条眼缝,迷迷糊糊地紧拖住榻边人的手,周曼云象只小奶狗儿似的循着熟悉的气味,将一头黑发散枕在了丈夫的腿上。 伸手摸了摸曼云的额头,萧泓松下一口气,低头轻声问道:“要不要起来用饭?” 曼云又趴了一阵儿,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羹残汤尽,祭好了五脏庙的女人才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你什么都没吃?” “从城中回来前,就已经跟几个哥哥一起用过了。” “嗯!”,曼云的回应拖着尾音,从随意渐转恍然,一双直盯着男人的星眸也跟着亮了起来。 怪道长嫂秦氏紧赶紧地一大早就开摆了鸿门宴。武勋世家的媳妇果然同样晓得如何把握稍纵即逝的战机。 萧泓是从洛京城中被“放”回来的。一打进了六月,景王萧睿就将他扔到了兵部打杂,与其他几个开始上工的萧家兄弟一样循着陈朝旧制,可怜的只能遇旬一休。 目前朝中最紧要的军事就是对江南的用兵。 萧泓是兄弟中唯一在南边混过的,萧睿对他的压榨正让他甘之如饴,所以很是敬业,严守规矩。 萧泽的那帮女人初七到了金穗园,挑拨离间的话可不就得赶在初九前说透,好让萧泓第一次休沐回来,就能正正好地迎上泼瓢的狗血。 自觉猜到答案的曼云促狭地翘起菱唇,双臂勾住了萧泓的脖颈,靠在他耳边呵气道:“萧小六!我们不如吵一架吧?” 吵一架?萧泓地侧过头将自家娘子看了又看。脸上尽写着你是否还没睡醒的质疑。 见侍女们早已按着规矩地退了下去,曼云索性靠在丈夫胸前假怒真嗔地把白日听到的那些小话尽数讲给了他听。 萧泓的俊脸瞬间覆上了一层冰霜。 “所以我说,我们是不是要随了她们的心意大吵一通?又或者。我大发醋意把你打个鼻青脸肿?”,不识趣的女人依旧低声笑着。攥紧的小拳头晃在萧泓鼻尖权作示威。 可不一会儿,她就立时体验到了何为祸从口中。 两只手腕被萧泓单掌擒着向前一带,整个身子就伏在了他的膝上。男人高抬起的手掌对着她的尊臀,一副反要教训了她的样子。 “打不得!”,曼云惊慌地叫出声,紧攀住了丈夫的胳膊,美目波光暗湍。尽透委屈。 “你就欠揍!”,萧泓没好气地哼了声,但总归没忍心下手,还是将妻子翻抱回了怀里。 曼云无理求吵的闹腾。倒让他想起了一件她确实该打的旧事。 萧泓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环,在曼云的眼前晃了晃。 “这……这是我的!”,曼云迟疑了下,伸手扯住白玉,转头回问。 “是!”。点头回应的男人没有半点好声气。 “怎么会在你这儿?”,曼云终于问得显出心虚了。 白玉镂云纹,只一眼就能认出是她自小带惯的随身玉。 当初在夏口,这块玉与潜霭一起都被王妈妈搜了走。潜霭后来被萧泓还了回来,但是玉环却不见其踪。本以为今生可能都无缘再见到了。 “因江南兵事,这几日我们在京中寻访了些个对沱江水情熟悉的南方商人。”,扣玉回手,萧泓咬耳低语道:“我见着化名北来的玄霜舅舅了。” 曼云顿时惊喜地呀了出声。 康宁街上的小店,她之后又借着购物之名去过一次传了纸上消息,但却不知杜玄霜居然亲自来了。 “这玉是玄霜舅舅给我的……” 萧泓接下来的解释听得曼云的俏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百感交集。 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若不是有玉为证,怎么能想到高维与薛素纨最终却是因着阴差阳错得以顺利地返回了江南。究了根子,送他们上船的说白了就是周曼云。 “那人现在当上了南廷小皇帝的侍讲,其父也挤进了顾命大臣的堆里……我倒真想领军征南,若破建阳,必要不由分说地直接将他剁了!” 剁得了吗?曼云的眼中划过了一丝黯然。 前世里,萧泓也信誓旦旦地说过这样的狠话。 可是那次征南时萧四为主帅,他只为副。高家父子最后缚帝献玺成了投诚的功臣,却是根本没法真下手杀了。 “周曼云!”,萧泓绷着脸,异常严肃地道:“我晓得这玉是你从小带的,可只要想着它被那人贴身揣着还保下了两条命,就觉着不舒服。所以,我想把它砸了……” 心如针眼儿!暴殄天物! 曼云暗自腹诽,脸上却笑绽夏花,忙不迭地点头如同小鸡啄米。 砰地一声响,搁玉的小木几应声在小锤之下碎裂几片。可本该化为糜粉的玉环却只磕到了地上,粗看着竟然安然无恙。 难得萧泓失常地失了准头。估摸着是毫无根由的干醋实在劣次得呛鼻迷眼。 曼云乐不可支地笑伏在椅痛上,双肩耸动,倒似在哭。 “奶奶!”,小桥挑开半边帘看着室内,惊异相问。刚才那声响把耳尖的她给招来了。 “滚!”,被曼云笑得面红耳赤的萧泓,厉声相喝。 小桥意识到自个儿可能是逾矩窥了**,立即一个闪身不见了踪影。 再一下狠的,玉环终是裂成了几截。 “玉养人!你刚才把我吓着了,得寻了更好的来赔我!”,曼云嘟起粉唇,不依不饶地对着萧泓摊开了手掌。 “好!”,萧泓干脆利索地应下,接着又蹙起了眉。迟疑地问道:“周曼云,你还有没有什么象这样的随身物件拉在外面了?” “没了……对,应该还有一块玉珏。也是这样的白玉云纹。” “也是被那人拿了?”, “不是!泰业……大约泰业三年的时候。我送人了!” “我刚到霍城的那一年?送给谁?是男是女?”,萧泓的脸上终带上了些吃着酸果的表情。他记得那会儿的周曼云对着自个儿不加辞色,送的最多就是白眼。 “嗯……送给个俊俏的小和尚当信物!” “周曼云!”,明知妻子是有意撩拨,萧泓还是忍不住气恼地将她拦腰抱起。城里城外地短暂分开了不到十日,从见面起就一而再再而三挑衅的女人纯是欠了收拾。 “不行!”,周曼云死搂住了萧泓的脖子。对他想把她扔上榻教训的意图严辞以拒,贝齿直接啮上了他的耳垂。 “不行也得行……好,听你的!”,男人故作的狠戾在曼云爱娇的低喃声中终化了虚无。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榻上,牢牢地握紧了她的一双柔荑。 曼云偷笑,俏皮地眨了眨眼。 “那……我应该……我可以做什么……要不……”,节节败退的男人语无伦次,手足无措。 周曼云忍俊不住地笑得更欢。尽透着没心没肺的不厚道。 六公子从城中回来的当晚与六奶奶小吵怡情,只砸烂了一张小桌和一块佩玉,接着小两口又重归于好,继续甜甜蜜蜜地腻歪。 这样的结果透出去,能让人满意吗? 周曼云毫不顾及形象打了个大呵欠。紧紧巴着萧泓的胳膊,接着继续沉沉睡去。 被箍着胳膊的萧泓不敢轻动,一双迷乱无措的眼瞳直盯着帐顶,却是尽夜不得寐。 用以休沐的初十,萧泓打从早晨在徐夫人跟前请过安后就被连串儿没完没了的家事绊着没再回了六房的小院。 他老实地尽着孝,述着兄弟情,但举手投足还是隐带反常。 落在暗处几双探究的眼睛里,再细细推想,难免会觉得神思恍惚,走路打飘的萧六公子象是在夜里被上过了私刑。 过了未时,萧渊笑邀着几个兄弟一起返回城中,本还大度地放过了原本说明日一大早再走的萧泓,可他却主动提了要跟着三哥一起回去。 然后,萧泓火急火燎地赶回院子细细暗嘱了妻子几句,就居然真甩手走了。 心下明白因由的曼云觉得正常,但身边却有人不安。 “六公子就这么走了?奶奶,不是说想六月十五与六爷一道去大慈恩寺?”,娄娴英操心地皱眉塌眼,尽显苦相。 “战事筹备忙着呢!总不能让他因私废公挨骂吧?”,周曼云闲闲执卷靠在罗汉榻上答得轻巧。 “但总归奶奶是第一次要去了寺里。要不,还是挪了日子到二十,等等六爷?” “十五是我父亲忌日的正日子,再说夫人也一早就准了我出门,何苦改来改去。” 娄娴英忧虑满满地还想再劝,心急就怕没法早点出门的小桥呲牙瞪眼硬是直接伸手将她拖了开。 坐在身边正安静打扇的流水,抱着紫晶在院子里跟游魂似晃来晃去的吕守…… 大约感知了下周遭正“护卫”着自己的暗卫侍女能听到的范围,周曼云直起身将手中书卷狠狠往地上一掷。 “大慈恩寺离着金穗园又不远,怎么走也丢不了!我们就自己去,才不带着他!” 突然发脾气的怒喝和瞬间变红的眼眶,立时让身边诸人担忧地围了过来。 “他萧小六有什么可横的!不就是说了他几句!又没有怪他,犯得着把我的玉砸了!霍城周家诸女的周岁玉,贴身戴了十几二十年,又那是乱寻了个别的就能顶的……” 俯首在膝,可以省些眼泪。曼云索性赖趴着,任谁来劝,都不肯起身。 和萧泓假意吵得激烈,他不肯,她也不愿。怒伤肝,忧伤肺,她才不会糟践了自个儿金贵的身子。 所以,也只能将错就错地先轰走了正巧拧傻了的萧泓,遂了他人意。 不管送出消息的人是谁,再接着总会再来些什么。按着现下的情形,越早来越早解决倒更好。 静等了两日,平静的院子终又迎来了执着的访客。 这一次,周曼云没再打发满脸羞愧的娄娴英赶人,而是清了一室侍从,让她单独唤了娄巧英进来。 在人前恭谦施礼的娄巧英,看到室中只剩下她与曼云两个,施施然地站直了身,清傲鄙夷地斜睨向了上座的周曼云,淡粉唇紧抿,一言不发。 这才象点记忆中一直冷清到死的小梅妃。 周曼云嗤笑一声,狠狠地瞪了回去。 “周曼云!”,娄巧英傲然笑道:“你我命运生变皆因父丧,虽说现在你尊我卑,但我觉得你实在可怜!” “娄巧英,有话直说。这么耗着玩,我只能让人叉你出去,送到大嫂跟前了!” “但求苟活,不识应仇!” “仇?象你这样的人,又识得什么?” “你不必再提你哄我妹子的那一套!”,娄巧英喝道:“天香苑、张绍雄、你们周家……欠我娄家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周曼云别过头,但笑不语。非亲非故没交情,对执念已深的疯子,她没半点规劝的想头。 “你呢?”,沉浸在哀怨中的娄巧英继续叹道:“你知道泰业帝杀你父。可是为什么?你知道泰业帝为什么会在当时抽剑捅了他吗?疑似猎物,但为池殃……” “你给我说清楚些!”,周曼云腾地一下站起了身,怒火盈目。 “周曼云!十五日就是你父忌日。你不是向夫人请了当日到大慈恩寺中上香?寺中西林塔院有老僧贤空,正是当年知情者。到那一日,六奶奶何不去寻他一问究竟?” 第296章 防备 “何必如此麻烦!不如……你直接跟我讲!”,周曼云攸地一下狠擒住娄巧英的手腕,眼露凶光。 随着喝声,曼云空着的一只右手快速地摸向了自个儿的云鬓,一根乌黑的发针拈在了指尖,亮在了娄巧英的眼前。 娄巧英的眸子快闪过一丝惧,迅速地又重换回冷静,看着曼云的笑容依旧透着轻蔑,嘴唇紧绷成一条直线,尽显着任打任杀也不会轻易泄底的硬性子。 “不想开口?”,曼云微微一笑,纤指轻翻,针尖一点寒芒直刺向娄巧英的耳后根。 过了大约半刻,原本倔强直立的娄巧英神志模糊地伏在了地上,象条将涸死在沙滩上的鱼儿一样,随着曼云的逼问无意识地开合着嘴唇…… 不知过了多久,丢魂少魄的意识终于回归了娄巧英的体内,她困倦地扶住个绣墩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红着眼儿瞪向了前方。 宴息室一片死寂,靠倚在罗汉榻上的周曼云睡着了一样紧闭双目,冷如玉雕。 “你刚才说的尽是假的!” 娄巧英伸手摁了摁额角,阴冷笑道:“六奶奶刚才是对我用毒诱供了?既如此,应当知道我尽吐的都是实情。当年事,我也不过是在皇宫的那几年听人讲过。奶奶若想确认,还是去大慈恩寺找了贤空,那一年你父亲在塔院画壁,都是他在一边伺候着的。” “是假的!是你一心报复,所以故意设伏!”,曼云痛喝,沙哑的嗓子象是刚刚恸哭过一场。 “是真是假的,六奶奶何妨自去验个清楚!唉……”,巧英带着几分嘲弄。长叹道:“世上生儿养女就尽是虚的,如今富贵,又怎么会为了亡父事,去伤了枕边人!” “娄巧英!我要杀了你!”,被撩起了火气的周曼云腾地一下坐直,手中抄起案上茶盏狠狠地向着娄巧英砸去。 “奶奶!”。门外响起一声模糊不清的急呼,娴英扑了进来,冲劲未歇地直接拦在了巧英的身前。她本就没弄清怎么回事,就不知被谁暗中一把突然推了进来,一见室内的剑拔弩张,就更慌了。 “奶奶饶命!”,颤抖的求饶伴着叩头声颤抖,娄娴英仓惶告饶,发汗的手心直扯着还傲气十足立着的姐姐。“阿姐!你向奶奶认个罪……” 耳光啪地在娴英的脸上大力地抽了一记,娄巧英高抬下巴冷言喝道:“娄娴英!你是六房奴才,我可不是!” “我倒忘了你是长房的……娴英,带你姐姐下去!”,曼云气恼地靠坐回了罗汉榻上,握拳砸着几案,怒吼道:“让她滚!滚得远远的!” 被娴英惶恐地拉着的娄巧英,冷冷地瞪了曼云一眼。目光又特意在被曼云拍在案上的发针上流连瞥过,才不情不愿地顺势被妹妹拖出了门。 室悄人静。周曼云的长睫闪了闪。蹙眉抿唇,异常认真地伸手从乌羽间抽出固定鬓环用的小发针,一支连着一支…… “她果然用了杏言!你确定她对你下毒时是用细针?”,吕守仔细在娄巧英的耳际寻了半响儿,伸指揩下星点姜黄,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是!还多谢小吕公公前阵儿帮着奴家试药。我才能勉强抗住。”,确认了自己身上已无余毒的娄巧英也同样放松下来,对着吕守敛襟施礼,透着大功初告成的淡淡喜悦。 傻子!吕守暗自讽评着眼前自以为得计的女人。 用以诱供的杏言对人体的伤害极低,但是为使娄巧英在遇审时保持一丝清明好说完整那些经了事先编排的言语。他却是连续几天反复给她试用了几种毒用以预防。诱供毒,防御剂,每一种毫无顾忌的尝试组合都对她的脑子留下不可逆转的伤害,只是现下未发出表征。 爷爷吕正有交待对六房的这对要杀妻保夫,而世子萧泽同样交代他努力完成着同样的目标。现如今,景革陈鼎已不可逆转,听萧泽的话才能真正保住萧泓的命…… 经了几日思虑,吕守已竭力将背主的负罪感压到了最低。 夜渐深沉,月光下深郁的假山象个正豁着牙的怪物,随着风拂林动发出阴森的暗笑。比白日里更显忙碌的吕守蹲在怪物嘴里,静等着需暗里再见的另一个女人。 窈窕身姿由远而近地走来,在假山洞口站定,似若无意地将一个妆盒并着手上灯笼放在了一块大石上。 吕守一声不吭快速地打开了盒子。盒中细绒布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堆大小不一的发针暗簪。 女子习毒比起男人更在藏字上占了便宜。衣服配饰,香囊绣帕,再到各式各样的首饰头面。周曼云现在所用的物件几乎都是由萧家统一采办统一定制的例品,平日她也半点不上心地由着让丫鬟们收拾,吕守查过都没淬过毒。 因此巧英傻愣愣地找上门,还有个用处就是确认了曼云习惯的藏毒所在。 周曼云的毒除了徐讷父子,也只有见过银子的萧泓详知内情,而搁在别人都当她将毒隐蔽外藏得高妙。当年泰业帝身死诡异,无论是天香苑还是吕守,至到现在还当曼云不过是混进夏口行宫玩了几天,救了徐羽就溜之大吉。 挑出了八支淬着各色不同毒药的发针,吕守小心翼翼地裹在了丝帕里,对送发针来的人挥了挥手,“我明日一早就将这些送回来给你收好的!”。虽暂未辨清毒,但大约能判定都是需刺皮见血的毒素,吕守心中更显笃定。 袖好毒针,吕守并没走回自己的小屋,而是绕着假山走了半圈,呆呆地立在了座等人腰高的小木屋前。 关在里面的紫晶听到脚步声,一个蹿身,机敏地攀在了布网格金丝网的顶窗上,琉璃眼干净明彻。 吕守幽幽地长叹一声,瘦长的身影一片模糊不清的寂廖凄冷。 天还没亮。细查过所含毒素的细针重又送回到了曼云的房里。 可比前几日起得更迟的周曼云不但压根就没发现,甚至看都没看,白让吕守等人瞎担了半天心。 曼云根本就没有梳头打扮的心思,一起来就蓬头垢面地扯嗓子唤人,靠在榻头委屈欲哭似的,非要人去洛京城里把萧泓立刻叫回来。 再接着。前脚派出的人不过才出发了不到半个时辰,她就又折腾着派出了第二波,古里古怪地闹着脾气。 将近申时,有一群甲胄分明的兵士夹着穿戴整齐的衙役,从洛京城中来了金穗园。人马被喝令在园外等着,带队来的年轻男人只带了几个侍从进园,拜见母亲。 不一会儿,周曼云就被徐夫人请到了主院。当然,按着婆媳两个相处的惯例。还饶上了曼云的几个妯娌。 徐夫人吩咐要让她们面见的萧家子,不是周曼云正三催四请的萧泓,而是受王命领了公务在身的萧家老二萧潭。他伺立在徐夫人身边的身体笔挺近僵,也还保持着一如在云州时的棺材板脸。 见曼云杂在一众女眷中姗姗来迟,萧潭无奈地暗叹了嫡母的大阵仗,清咳一声,开宗明义地再次说明了来意。 “昨个儿早上,吏部考功司纪郎中的次女暴毙身亡。主治的大夫报了防疫署说疑纪家女是被兽类抓伤得了恐水症……今早,御医院也派人一同查过。确认死因系恐水症无误……经了排查,有纪家女的闺中蜜友证实她曾在康宁街上与人口角,被对方所养的小貂抓伤……” 前半截的铺垫,厅中众女齐齐茫然地装懂,但一提到小貂,一个个的眼神儿就止不住地往曼云身上瞟了。 养貂玩儿的人家不多。而伤了官家女还能干脆跑了的估计洛京城里更是独此一家了。 上座的徐夫人愠怒拍案,周曼云自然找个最舒服的姿势稳稳当当地跪下惶恐请罪。 “不知二哥要如何处置了紫晶?”,曼云将帕子掩在了眼上,不舍地问道。 “纪世勋,还有和他亲近的几个文官已将弹骇小六的折子送到了父王手里。父王……让把那只小貂带回城中。由兽医验看了再行处置。” 要交出紫晶?想到前世紫晶插满了箭枝的小身体,周曼云忍不住地咬住了红唇。 “当然要带走!总不能留个会传了恐水症的隐患在园子里!”,徐夫人当机立断地替曼云做了决定,甚至火急火燎地差人去六房找了紫晶,直接送到园外。 曼云大恸,泣求要见见紫晶。萧婉帮着腔,几个嫂子也随便示了好。 最终,密匝着金铜丝网的小笼被紧拧眉头的吕守带了上来,笼中被禁锢了自由的紫晶不满地扑腾着,呲着细牙。 一口一唤的紫爷爷最终还是要弃了吗?紫晶向北,吕守往南分开的一段时间,怕是让这小太监了解了跟只小兽相依为命有多么不靠谱!曼云施施然地从地上站起身,两眼带着不忿直盯着目光闪烁的吕守。 “二哥!紫晶认生,不肯外食!不如,请二哥把这个小太监也一并带走吧。”,嘴角冷笑,周曼云的手指险险地将要戳到了吕守的鼻尖。 吕守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按着世子吩咐,他还要跟着曼云在六月十五一起去大慈恩寺的。 “吕守,但请你想想你死去的爷爷!跟着紫晶!它若有难,不妨把笼子打开,让它自去。你找死,别拖着它一起死!”,曼云看出吕守犹豫,猛地一下拉过他的衣领,咬牙狠言。 小太监的面皮抽了抽,伸手递向侍卫的笼子缩回了几分。 “吕公公是貂儿紫晶的原主,就一起跟着照顾吧!”,萧潭难得和蔼地应了声。按着萧睿最初下的口谕是说要查清了小貂是否带毒,不能让人随意讹了小六。话中偏爱,不由得人不慎重地对待了还没定罪的小嫌疑犯。 也好!查明周曼云身带毒针,又去了可以侦毒的紫晶,也算是将任务完成了大半。又或许,到了城中一行,世子就会将自己重打发了回来。吕守低头看了看手中笼,老实地站到了萧潭身后的侍卫身边。 徐夫人和蔼地与萧潭还有长媳秦氏重又细谈了几句,这才转过头,绷着肃脸对上了周曼云。 “小六媳妇!虽说小貂是否带疫毒还没查清,但你们六房上下见天尽跟这小东西混在一起……”,徐夫人为难地揉了揉额头,语重心长地道:“园中还有一堆儿孩子呢!曼云,你不是曾请了六月十五去大慈恩寺上香?不如早去两日?大慈恩寺边上的翠润谷还有温泉……桃叶香汤洗秽扫尘,然后再虔心礼佛也是好的。” 话说到这份上,还能不好吗? 周曼云嘴角噙笑,诚恳地谢领了婆婆的好意。(未完待续……) 第297章 温泉水滑 带着六房一干人等离开金穗园时,周曼云还是气哼哼地又向着洛京城中再派了一拔给萧泓送信,这一次直接用的是身手高强的小桥。 洗秽除尘,不过说起来稍显温和些的防疫隔离。 自请跟曼云一道去的萧婉,被徐夫人硬拦了,曼云也顺其意劝住了好心的大姑姐。 萧潭带来的消息说因疫而死的纪家薄命女染上的正是恐水症。所以多加些恶意去想,徐夫人她老人家那个泡温泉的提议,更象是巴不得六房中人都早点发了病。 但徐夫人心疼儿媳的表面功夫做的还是不错。不但派了七八十人的护卫队伍,还特从身边调了个老成的李妈妈跟着。 端坐在车里的周曼云放下了掀开半角的湘竹窗帘,盯着玉笋似的指尖,冗自出神。 就跟她现在干干净净没带半点毒素的指甲一样,小貂紫晶的利甲也早已无毒了。住进了金穗园,年长的各房都有着或大或小的孩子,对着毛茸茸的小动物难免会摸摸抱抱。计划着尽快遵旨生下孩子的曼云,也自然想办法将紫晶爪上所带的毒尽隐了。 纪家女的死与紫晶无关。但却与她与萧泓,脱不了干系。显然是被当了陷害工具的伯仁。 奉命带了紫晶走的萧潭是幕后主使?又或者,他也是被动地参与进设局的其中一环? 先后派去找萧泓的人很有可能都不会或是不能找到正主儿。一个劲儿地折腾出动静,也不过是要有心人注意到自己歇斯底里的失态而已。而接下来,懵懵懂懂地到了翠润谷要怎么做?等着萧泓来解救似乎奢侈了些…… 曼云悠长地叹了口气,靠上了晃动的车厢。原本就不算是太过灵光的脑子,现下更是被颠得如同了一锅浆糊。 索性不想!周曼云倦倦地打了呵欠,又一次闭上了双眼。 同在西郊的翠润别院实际离着金穗园不算远,小盹打得还没过瘾,周曼云就被娴英从车上扶了下来,一副娇柔无力的惫赖模样。 奉命看着六奶奶别带病四下乱跑的李妈妈,遥遥地瞥了曼云一眼。虎着圆脸瞪向了眼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喝问道:“崔妈妈?老奴怎么不记得见过你?” 虽说云州与洛京相隔甚远,但是按着萧家还算严谨的用人规矩,两边厢上年纪的老人应当尽皆家生子。在徐夫人进驻金穗园时,洛京城里有头脸的世仆也都来拜见过。若真有个年纪颇大的美人,李妈妈自信会记得牢牢的。 崔琅真恭谦地笑应道:“妈妈果然目光犀利。奴婢确非景王旧仆,而是刚从宫中放出来的。” 再接着,崔琅真靠近到李妈妈耳边悄言了一句。李妈妈原本紧绷的面孔一下子如雪后初霁。 前倨后恭!象李妈妈这种景王妃身边的体己人,根本不会对着已然落寞的陈宫旧人轻易示好,能让她们变了态度多半是那女人背后的主子。掐指算来。也就不过那么几个…… 太简单的术数题。一下子让好奇张望的曼云了无兴趣。轻阖下了眼睫,漠不关心地望向了自个儿的鼻尖。 大夏天本就不是泡温汤的好时节。但象是早有准备的小院只在曼云一行初来时轻起了一圈涟漪,很快就又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 “六奶奶真是粉雕玉琢的妙人儿!”,见娴英等人正忙安置着曼云常用的物件。崔琅真微笑着凑到曼云身边,象是看着上品珠玉一般轻声言赞。虽说话说得有些轻佻地象了老鸨子,但崔琅形容秀雅,态度可亲地倒似发自真心。 周曼云捞起手帕儿掩住了粉唇,素脸儿发白,身子向后轻退了一步,低声道:“崔妈妈,能离着我远些吗?” 崔琅真的脸孔一下僵住了。 总不成去了识毒的小貂紫晶,眼前的女人还能辨出她身上已掩饰得极好的毒香吗?她快速地省察了下己身。暗咬着牙,关切地笑问道,“六奶奶可是坐车过来,有些发晕得不舒服?” 曼云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老奴倒会些歧黄术,不如给六奶奶瞧瞧!”。崔琅真故意没有退开,反倒上前主动地把住了周曼云的手腕。 天香苑的女人果然一个顶一个的艺高人胆大! 曼云低眸暗叹,倒是老实地没有挣开手。刚刚崔琅真到院门前接她的时候,银子就提示着已发现了情髓倒过了几次留下的淡淡腥味。而崔琅真身上另有着暗香,与在夏口遇上的王妈妈极象。 “六奶奶,你莫不是……”,崔琅真惊异地呼出半句,又在曼云急急摇头示意的无声求乞下把后半句咽了,脸上笑意绽放得越发明显。 “时日尚短,还不敢确认,所以谁也没说过。不过近日确实对各类香粉都觉恶心难闻,还请妈妈不要见怪!” 只要不是识出身带之毒就好,而且这样的情形不就能让接下的事情更加有趣。崔琅真喜不自胜地捋掌笑道:“六奶奶且等等,老奴去洗了身上的劣粉劣香,再来伺候。” 周曼云不由地目露感激,双颊飞红。 崔琅真的身影渐渐从眼前消失,曼云象是吃不劲儿似的扶着一根廊柱坐下,袖摆低垂时,一丝银线缓滑落地面,蜿蜒向前。方才曼云被抓过的素腕其实是有染味的,只不过味道淡得在人的嗅觉以外。 那老货最好只是简单洗洗才好,不然本就苦夏的银子打死也不会钻了温泉汤。还有该死的萧泓!颠鸾倒凤的时候能耐十足,到了这会儿,还不知能不能快点反应过来自个儿的后院已被人抄了…… 曼云伸手紧护着自个儿的关元穴,运气调息,将把现下性命只能交付银子的无奈缓缓地吐了出去。 正如周曼云所料,进城去寻了萧泓的一拔又一拔人马都没见着本尊。 最后进城的小桥老老实实地跪在兵部的一间小屋的地板,咬着嘴唇对着眼前高举着青龙星令的男人磕了个响头。周曼云交待她一定要面见萧泓,但是最后功亏一篑地在这院里被暗卫拿下,又有星令压着,她也只能将曼云所嘱说了出来。 “你们六奶奶从昨晚见了娄巧英之后就情绪反常,今个儿一直哭着闹着要见六爷?” “是!” “夫人让她去翠润,她又如何表现?” “奶奶应下时。奴婢不在身边未曾亲见。但临出发前,在院子里狠砸了一通东西。世子爷!那个纪家女的死根本就……”,被一双冷眼狠狠瞪着,小桥的声音越来越没了底气,渐如蚊子哼哼。 这就是女人!就算是武力比自己强出百倍,依旧是遇强则弱地习惯屈服!撇下将被暗卫带走的小桥,萧泓步出小室,在还未落尽余晖的小院里阳光底下站了会儿,又抬步走向了前方一排正响着争辩声的房舍。 衙门常事公务已早散。一群大老爷们废寝忘食地聚在一起正激烈讨论着向南用兵的细节。 透过半开的窗,萧泽正能看见案后正蹙着双剑眉凝神静思的萧泓。年轻脸庞晕着淡光。象是上好釉色一般透亮温润。传世名瓷。不忍轻敲。 真的很好!萧泽勾起嘴角,对着弟弟全神贯注的侧脸淡淡一笑。 “世子!”,屋中自有并不是那么专心的人机灵地注意到了窗外人,没惊动同僚。只自个儿悄悄地仄出来行礼。 “六公子少年时在江南长大的,这些天多帮他整理些水文地志,风土人情。”,萧泽微笑着对韩述点了点头,对近日他牵头绊住萧泓的功劳很是认可,接着却是话锋一转,淡淡吩咐道:“道方!烦你去请了元让先生出来。” 萧泽敢断定,同为他心腹幕僚的韦元让与韩述一样都有注意到了他的到来。不过虽则忠心相同,进一步或退一步。却是心性不同。同样的事,换了不同的人去做,自然会是另一种结果。 一只封好的信封被萧泽郑重地交给了韦元让。交待清了启封时机,萧泽干脆利落地甩手从兵部离去。 接下来,染了微恙的景王世子需要回金穗园住几天了。一行骑队赶在西城门大闸落下前。匆匆地出了城…… “世子爷莫怪!那老货虽说信了妾是您安排来管理别院的,但还是时不时地暗中窥视,所以只好请了您这尊大佛亲自镇镇她!”,浴池微氲雾气,跪在池边崔琅真一脸谄笑,对着斜倚在池边矮榻上的男人低声请罪。 “你倒是心思巧妙得很!”,萧泽冷笑地哼了一声,捏了捏正喂果的美人小手。为了翠润之行,几天前崔琅真和她手下的几个天香女就被安排进了别院,根本无有任何令人指摘的破绽。崔琅真刚才唤了李妈妈来见他的多此一举,隐意却是另有所图。 萧泽拿捏着时机向父王萧睿告病说要回金穗园小住,而出了城他只在母亲徐夫人跟前打个圈儿,暗自抱怨了下秦氏与贺明岚等人拈酸吃醋令人大倒胃口,想要另带了新得的小美人出去松泛几日,徐夫人就自会帮他做足了他人在金穗园诚心尽孝的假象。 而崔琅真唤李妈妈来见,倒是妥妥地多加了个他根本就是混在翠润的人证。 弟妇刚来了翠润不过几个时辰,做大伯的就从城里赶了来。李妈妈是老辣的过来人,不说想到奸情,也会想到瓜田李下扯不清的麻烦,刚才告退时象是打翻了五味瓶儿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妾身的一点小心思,那瞒得过世子呢?”,崔琅真象是个云英未嫁的小闺女一样儿,羞涩地抿嘴笑道:“妾也是灵机一动,才想着安排了李妈妈做了人证。毕竟,世子将成太子,更会是未来的天子。御女幸婢万一留下龙种,总是多了见证才好。” “留种?你这老货倒是想得长远!”,萧泽伸手揽过了坐在榻边的一个美人细看了下,厌恶地伸手一振,“就这样的货,还要留!” 扑通的水花声响,原本就衣着清凉的女子浑身湿透得从水中站起来,脸上一片模糊分不清是水珠还是呛出的涕泪。 崔琅真慌忙吩咐池边,水中的众女赶紧退了。自个儿象只巴儿狗一样跪行几步,伏到了萧泽的身前。 “世子爷!你别急!妾身这就去请了你要的人来!” 萧泽倦懒地闭着双目,不置可否地颔首相应。 慌慌张张爬起身的崔琅真,提裙赤足急走了几步,身子一歪险些要斜进了池子里,还好又狼狈地站住。绕过一片可以用来遮挡池中春光的竹林,确知四下无人看到的崔琅真扶着一尾修竹忍不住地露出了一抹狞笑。 天赐良机,可谋了长远!萧家子色迷心窍的一时乱,若得种下隐患再遗祸十年二十年自是好事,若不得,也能落下了无法扯不尽的官司。 得意的笑还未敛好,崔琅真就蹲下身狠狠地往自个儿的脚踝上拍了一记。 上了年岁还是难免虚浮些的白肉上多了一点殷红,而摊开的手掌上正躺着一只肚烂血流的蚊尸。 “都怪那女人害我尽洗了身上香药!”,崔琅真厌恶地喃喃骂着,快步走过修竹林间的木栈道,先到另一头的回廊下寻了她的鞋袜。 一线银光悄悄地钻进了楠木板拼接的细缝之下…… 第298章 夜会 玳瑁宫灯幽静地氤氲开如波的粼粼银光,曼云踩在光晕之中,仿若一步一莲。 撇开对天香女的成见,正提灯并行的崔琅真健谈而又风趣,往温泉去的短短一途在她的妙语连珠之下变得更显轻快。 一片笼在雾中的竹林亘在眼前,依稀的绯色微光从林间透出,如霞似霓,旖旎非常。蜿蜒伸进竹林深处的木栈道无法看到尽头,却更让人生了再往曲径通幽处一探的好奇。 曼云停住了步子,圆润可爱的脚趾轻抓了下木板,象是透着淡淡的不安。 “六奶奶,再向前就是翠润最好的桃夭池了。”,崔琅真不急不躁,脸上带着淡笑望着曼云,似在老实地听她的吩咐。 一线银顺着地板缝攀上了曼云的小腿,入体冰凉。 周曼云松下了一口气。她肯假意顺了崔琅真说服单独与她一道夜游,也只是为了寻找在外的银子。虽则不管相隔多远,银子都能找回到她身边,但是此院里温汤甚多,曼云确实也担心着银子会一时不慎,化作了一锅蛇羹。 “崔妈妈!我突然有些困,想回去了!”,曼云单手提裙,优雅地转过了身。 “六奶奶!温泉水最是解乏,现已就差不几步,过去泡泡也好。”,崔琅真抿嘴,温柔笑道:“现在这翠润院中就您一个主人,但各处房舍被褥都按规矩换了全新。您倒是在哪儿安置都可以,来来回回跑着倒更累。” “崔妈妈通医术。想必也晓得文宗朝叶贵妃的那段公案!”,曼云腼腆笑应道,“我也是走到这儿,才想起来。所以,真是给妈妈添麻烦了。” 崔琅真依旧笑嘻嘻地挡在曼云身前低声劝着,但心中已是暗暗加苦。她有些后悔当初居然向萧泽荐了翠润。 世上事福祸总相依。她初时只想着即便周曼云还有残毒藏在身上,可待到沐浴之时,还是会解衣篦发去了干净,而在曼云来院之后暴出的身体状况。更让她觉得极好利用着多扯出些说不清的事情。 但不曾周曼云也同样可以用着身体上的不适找着了躲事的理由。白日里让崔琅真尽洗了香药,而现在又是险险地悬崖勒马。 文宗朝的叶贵妃专宠三十年,却从未诞下一儿半女,后宫中被疑害她而死去的嫔妃不胜枚举。但后世却有医家提出质疑,说是文宗总爱赐浴温泉与叶贵妃才是害她无子的主因。温泉无毒,但初成的胚胎却耐不得高温久浸,几次糊里糊涂的流产再加上进补,爱泡温泉的叶贵妃越发丰润美貌,反倒盖下了胎儿猝死的原因。 虽说只是传闻中的疑虑,但是现下周曼云就拿捏着这一点不肯再进。却是理由允分地根本无法劝阻。 更要命的是。她根本就不想现在就让萧泽知道了曼云身体状况。 崔琅真想了想。伸手扯住曼云,却是冲着竹林深处提嗓子高喊了一声,“六奶奶,你先别急着走呀!” 果然这神神叨叨的老婆子急了!曼云不屑地翘起嘴角。静静地立在原地。她不想跟崔琅真拉拉扯扯发生冲撞,而人已至此,就不如站在这儿等了在那后面装神弄鬼的人。 “云儿!你是猜到我来了,所以才想避走的吗?”,隔着修竹丛,暗哑沙沉的嗓音随着脚步声固执地传了过来。 云儿?周曼云不免暗打了寒栗,脸色也变得难看了些。萧泽的声音,她一听就能辨出,但是就算在当年从白固山起照顾他的三个月。萧泽只偶喝过几次周曼云,更多时候都是板着面孔叫她周氏。 亲昵而又暧昧,她周曼云何德何能? 曼云反感地蹙起眉,但没出声相斥,只看着萧泽一步一步地走近。反倒被寥落月色衬出了些欲走还留的凄苦之色。 赤足沿着木板走来的萧泽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搭在肩头的白衣大敞露着结实的胸腹,腰下尽湿的裤子却是紧紧贴在身上。仿若他是刚刚从池子朦胧睡醒,不顾仪态就匆匆上岸,循香觅影寻了久等不止的佳人。 打着灯笼故作惶恐立在路边的崔琅真望着眼前渐挨渐近的一对男女,心中偷笑。不管萧泽暗示他们曾经的私情是真是假,单看着眼前的情形,中蛊的男人已满心满眼里都只有了眼前的女人。 “云儿!”,已走到曼云身边的萧泽,又唤了一声,一字一字浸透着情深意长。 “何必如此?世子可是有着雄心大志的人。”,曼云扭过头,隐晦不明地暗叹了一句。 “也不过是想着旧日想疯的人!”,萧泽居然径直伸出手死死地扳住了曼云的臻首,扣指在她脑后,鼻息相近,声音象是要粘在她唇上似的哑声道:“天晓得,我多想舍了一切,再重回了小苍山……” 小苍山?那是从白固山到洛京的中途,中毒的萧泽醒了,然后他们相看两厌地拉开了距离。 曼云抿了抿嘴唇,侧在身旁握着拳头的右手松开,眼睫轻眨,却是沙着嗓子带着点哽咽道:“世子!过去的事,就……都算了吧!” 萧泽紧紧地捧住曼云的双颊,对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是萧泓的妻子!”,曼云低下头,眼神儿无意地瞟了下自个儿平坦的小腹。 “萧泓!”,萧泽闻言猛地一把放开了周曼云,扯起嘴角冷笑道:“当年他不过是拿着目睹令尊之死的事儿唬你,然后才与你定下亲事。你可知道,其实他做了什么……” “我不听!”,曼云眼眶发红地出言喝止,隔了一会儿,又突然抬脸望着萧泽道:“娄巧英告诉我的话,都是你的安排?” “是!”,萧泽爽快地供认不讳,“我只是找出了事实,想让你看清楚而已。” 周曼云难过地摇了摇头,扭过身子步履沉重地向着来时路退去。 “周曼云!六月十五,我会亲自陪你上大慈恩寺去见贤秀和尚。到时,你就会知道,你为报信之恩跟了萧泓有多不值得……”,萧泽在曼云的身后扬声高喝,眼眶欲裂,尽显决绝。 掩面泣走的女人连自个儿褪在廊下的鞋袜也不顾,三步并着两步就向前方小跑而去。不多时,远处响起了流水等人接应到曼云的惊呼声。 “世子夜会佳人,连一亲芳泽也未得,倒是真令人惋惜!”,崔琅真提着灯笼,缓缓地走到了已直接坐在木栈道上的萧泽身边,蹲下身子低声喟叹。 “我不想得个心里还撇不下别的男人的空壳子!” “其实她毕竟是六公子嫡妻,若世子只求一夕巫山**倒更简单。”,崔琅真中肯地说出了意见。 “只要她对萧泓失望,打定主意想离开他,我就有办法。”,萧泽淡然笑道,“比如安排她出家做了女冠,过个三五年再接她回到我身边。” “那萧六公子不愿,怎么办?” “他不愿?另赐了美人与他为妻,他若不愿,就只能……”,萧泽的双手狠狠一捏,骨节砰响,目露狠戾道,“就算是父王拦我也一样!” 崔琅真低下了头,眸光幽暗,沉声道:“世子的一片痴心,妾定然会助你一臂之力。” “助力?你的天香苑也太没用了!你好象根本没法用蛊毒制住云儿!”,萧泽不屑地讽笑道:“而且她也是师从南召毒者,我原本还以为她也是你们天香苑的女人,会随你安排。” “徐讷?”,崔琅真捂着嘴,象是听着极好笑的笑话似的咯咯笑道:“南召圣星殿历代做主的国师都与莽沧月一样都是女人。据说徐讷是莽黛珠的私生子,又是自小生得俊俏,那个老姑娘莽沧月喜欢……才把他弄进了圣星殿。正经的莽氏传人莽千羽都是个无法学毒的废物,徐讷再怎么聪明又能传承什么。莽沧月自尽,圣星毒统就断……就由我们天香一脉相承了。” “那周曼云呢?” “江南文宗领袖周世荣的孙女,正经的名门闺秀,能学些小毒傍身也就差不离了。”,崔琅真摇头笑应,这句评,她尽出肺腑。若是从前她还对周曼云有所顾及的话,在白日里,周曼云居然不设防地让她摸到了初现的滑脉,一下子让她对周曼云的能力评价降到了极低。 “世子是怕她身怀毒技,就算跟在您身边,若还顾念着六公子会不安稳?” 萧泽的眼中滑过一丝伤感,沉重地点了点头。 “女人嘛,若是有后路总会想得多,世子倒是应当要先想想怎么去了六公子!而要她早对旧情作了断,其实刚才世子就根本不应当矜持地欲先得其心。”,崔琅真笑掩着唇趴到了萧泽的耳边,低语教道:“你若是能让她早日怀上你的孩子,不管多心野的女人也就定下来。” “崔大家有办法?”,觉得主意不错的萧泽,双眸一下子亮了起来。 “妾身手中有奇药!不论世子带着她见了贤秀僧结果如何,都不妨与其**一番,自能妥妥地得龙种。”,崔琅真越发笑得神秘。或萧泽真的要出手杀弟,她也可以另劝了曼云,为了腹中萧泓的骨肉能顺利长成,不妨先安心地从了萧泽。 “到时就劳烦崔大家了!”,萧泽象是想通了似的点了点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第299章 意外变数 斋戒沐浴,静手抄经…… 六月十四,也正是到了翠润别院的第二天。周曼云的行拂举止,恬淡从容,仿若正因虔诚地为望日进大慈恩寺礼佛进香做着准备,根本对周遭的一切异常无知无觉。 但是从一大早就粘到她身边的男人却极不正常。剪花清供,捋袖磨墨,再到体贴入微地挟食递饮,一应亲手,不假他人。 男的默默无言,一味小意地温柔相待,而不要脸的女人居然坦然受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如按着夫人对周氏的排斥,能抓到与她暗通曲款的野男人自是天大的好事。但那人绝对不能是夫人视若至宝的世子萧泽! 李妈妈严防死守得在一旁紧盯,眼眶乌黑。而憋着的一肚子邪火,让嘴角从昨晚就冒出来的一颗火疥子越发地赤红。 昨晚她一发现曼云撇下侍女独自跟着那个崔妈妈去散步就紧跟上了,看着她们往世子住的方向走去更是心急如焚。可谁料想半途被翠润院的护卫硬拦下了,她不敢叫出声坏了世子爷的名声,只好一个劲儿地软磨硬缠要见世子。好在虽未功成,但周曼云也在不多久后就转了回来,可再细一看那女人居然恬不知耻光着一双脚。 想来昨晚那女人勾搭着世子还没成事,但今个儿的架式看着更令人胆战心惊。 而从宫里出来的姓崔的女人,估计从前就是擅长祸害主子的搅屎棍子,不拦不挡,倒反在旁边一点一点将两个本就行止暧昧的年轻男女往一块儿推。从昨晚起,就紧急差人回金穗园向夫人报信的侍卫,一拔又一拔地就都被她差人拿了回来,再恨再恼也没得半点法子。 “大慈恩寺望日烧早香,讲究天光一亮。清香入炉,所以五更就要去爬山阶。李妈妈年纪大了,要好好歇着!就由老奴跟着伺候世子和奶奶好了。”。崔琅真象是半点未察觉李妈妈对她的暗恨,笑挽着她的手臂俨然尊老似的。向着萧泽卖好。 “对!李妈妈就不用跟着上山了。六……云儿也不必带人,有我护着她就好!”,萧泽笑应,长指温柔地捋上曼云脸颊边散着的一绺碎发。 周曼云忍不住喉间翻起一股酸气,不着痕迹地后仰了寸许。 “我会带底下人伺候好世子的。妈妈但请放心。”,崔琅真依旧死攥着李妈妈的手,笑颜如花。 何止周曼云不带人。象是立意抛下一切跟着她上山的萧泽在明日也会尽撇了暗卫侍从,等若将两条性命尽交到了崔琅真的手上。此时,在崔大家的眼里,一对俊男靓女就如是被她提着线的木偶。静等着明日的好戏开场。 夜色渐暝,洛京城里城外错落有致地亮起了灯火,想是要应合着夏夜星空的繁星璀璨。 崔琅真重又认真地检查了一番要带的药毒,缓缓地系紧了锦袋。 “师父!您不觉得为了萧世子的猎艳事,我们耗费了太多人力?”。屋里一个清秀的年轻媳妇子,低声地提了疑问。 为了对萧泽示诚意,崔琅真来翠润不仅将苑中还在受训的女孩子带来大半充作了侍女,甚至将暗部护卫也基本都拉到了这儿。 到了明日,天香苑的护卫们既要分了人手上山看着萧泽和曼云。又要在此守住了李妈妈和她带来的人,再加上向着各处报信的,已然是全盘都跟着动了起来。 “蕙心!你顾虑得倒是也有道理。”,崔琅真拧着眉,对着蕙心道:“这么着吧,为师会吩咐留守翠润的人接到山上信报就撤回去,放了姓李的老货回金穗报信。要抓了现行,自然是各方来得人越多越好……” 本应是正经的交待,崔琅真说着说着,就莫名其妙地咯咯笑了起来,花枝乱颤象了豆蔻年华十三余的幼稚少女。 很奇怪!蕙心没来由地觉得有点怕,面上却不敢露,只默默地低下了头。这会儿,师父崔琅真一心只扑在她要造的桃色局中,象是迫不及待只想看了那两位的活春图,因而有些走火入魔。 “蕙心!”,崔琅真笑唤道:“你还是回了金穗园伺候好贺明岚吧!到事成后,我们还需要抬她出来哭诉下萧世子惦记弟妇已不是一日两日。” “是!”,蕙心低声应下,匆匆一礼,就再潜进了茫茫夜色中。 费心调养的爱徒,别的都还好,只是可惜性子太过谨小慎微。就如当初宁可放了大鱼不捞,反是直接将身子给个下仆,躲在了后边。 崔琅真惋惜一叹,伸手合拢了窗棂。 诸事皆备,就中痴男怨女已然入瓮,又怎么可能跑得掉呢? 洛京城中渐渐晦暗下来的夜色,开始大度地包容着偷鸡摸狗的宵小行径。 太医院防疫署的一处偏僻小院,一个皂衣圆帽仆役打扮的汉子用布巾掩着口鼻,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使劲儿拽了拽手中的布袋。 布袋是两只好不容易寻到的野狗,被射了药针,现都还昏迷着。 “无怨无仇!不过只是需要你这小畜生得了疫症!”,进了黑屋的汉子,放下装狗的布袋子,一手拿着点燃的烛,一拿着淬着迷药的竹针蹑手蹑脚地靠向了墙边放着的一只小笼。 把笼中小兽迷倒丢出笼外,关上门让它跟醒过劲的疯犬咬上一夜,到清早再来杀狗掩尸,留下的小貂不管是死还是活都能合了要求。 烛光映进了金铜丝密匝的小笼里,笼中空空如也。 谁打开了笼子?蒙面人摸到笼边精巧的暗扣,眼露懊恼,气得牙痒痒。正这时,一道黑影从房梁上高高地扑了下来,正准地挠爪碰歪竹针。锋利的针尖扑一下,就直刺进了蒙面人手上的肉皮。 小貂紫晶未查战果,立即闪身从掩着的门缝快速蹿出。返身锁门这样的动作对它来说难度过大,它也只能不厚道地不管不顾,任风把门吹得更大了些。 隔了大约半刻钟,狂噪的犬吠声开始在小院里响了起来。不久之后。更是横冲直撞地搅向了四方…… 入夜之后的景国公府,防备更加严密,仿若泼水不进。 “杜二哥!现将近一更三点了。待闭门鼓响。若还在街道上行走犯了夜禁,我们都会被抓进府狱里去的!”。公府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一个团圆脸的商人打扮的男人苦劝着立在对面他对面的杜玄霜。 团圆脸的男人在康宁街小铺当了两年店主,对洛京城的规矩了若指掌,特别在景王将代陈而立的当口。要真被外松内紧的城防拿下,估摸着就算扯出背后的靠山也是要受了重处,何况他们本就没打算暴了身份。 “何况小小姐也许只是因为惹出事,被景王妃小惩大戒关去别院禁足几日。说不得六公子也早接到消息。只是不方便忤逆尊长。我们不如查清楚,再另找机会去见了六公子?”,见杜玄霜面露犹豫,团圆脸又劝了几句。 六月十三。周曼云大吵大闹从金穗园里急派出的三拔人虽说分别在进了景国公府和兵部衙门后,无声无息地折戟沉沙。但往来送信的阵仗,还是让一直暗中关心着金穗园的杜玄霜等人注意到了异常。 偷偷查证,紫晶伤人和曼云被送去翠润院的实情,他们也云山雾罩地知了大概。 杜玄霜又遥遥地再看了警卫森严的景国公府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利芒,摇头道:“看着样子,被禁足的不止是云姐儿。初十前,萧小六见外客哪儿有这么艰难,可这几日不管是明的暗的。别说真人衣边碰不上,连几次试着托人送信物进去也没声没响。” “估计他同样是被那只小貂牵累,所以被管起来了?”,团圆脸疑惑地挠挠头,紧接着呀地一声叫出声。 尖叫被杜玄霜果断地伸掌堵回团圆脸的嘴里,两道警惕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团圆脸现在很有立即冲回铺子,买黄纸烧高香的冲动。他刚提了小貂一句,一对乌黑的琉璃眼就从天而降落到他肩上,好奇地盯住了他,一口白森森的细牙还狠厉地呲着。 说是这小东西有带疫毒的……男人不敢擅动,只是将一张喜气的圆脸苦弯成酱烧麻饼。 “紫晶?”,杜玄霜试探地唤了一句,他也不过曾在月前与曼云碰面时,被她撺掇着小兽通身嗅过一次。 紫晶毛茸茸的尾巴在听到自个儿名字时,兴奋地甩了甩。 杜玄霜望了望越发黑沉的街巷,咬了咬牙,将手探进了怀里…… 黑色的影子重又蹿上墙头,象是大猫一样儿伏着身子,轻巧地跃上了前方的一道屋脊。 宽阔的街道上,两个男人拽着袍角撒开大步,一路狂奔。 宵禁的闭门鼓响,各处坊街齐齐挂链落锁,一队持着棍棒的禁军转过街角,正好看见了两个气喘吁吁的身影奔进了一座都已撤了门口迎宾龟公的高楼。 “急色鬼!”,队伍里有值夜的兵士想往地上狠啐一口,但在什长的瞪眼下,自把唾沫咽了。 通意坊巷道无人,但两边还灯火通明,莺歌燕舞地做着生意,隐隐传来的各种声响带着浓浓的香气,撩魂弄魄。 在这样的街道巡逻,实在是让当兵的汉子憋火集气。他们暗攒下的火气,估摸还得等交班之时听到另几队在御医院附近一起冷汗涔涔追狗追了一夜的笑话,才会得了缓解。 咣!咣!更锣两声脆响,报过了二更…… 景国公府的拙院东厢的一间房中,呼地一下吹熄了一豆灯火。原本在看书的主人并未上榻就寝,而是穿戴整齐地推开了房门。 隔壁亮着灯光的房舍,年长的老者听着身边侍从的提示,披衣赶了出来。 “六公子,是要出去?现在可是已经宵禁了!”。韦元让捋须望着萧泓,善意提醒。 这两天,韦元让一直遵着世子之命,跟在萧泓身边整理着江南兵案。 对萧泽这段时间先让韩道方,再又让他绊住萧泓的交待,他小心翼翼地理解成世子不想让嫡亲弟弟在大日子越来越近的关口犯了任何会被人诟病的小错,所以负责任地盯梢盯得死紧。 “元让先生还没睡?最近几日着实辛苦先生了……”,萧泓轻轻一笑,接着带着些脸红羞赫地说了实话:“明允方才突然记起六月十五是先岳大人忌日,拙荆曾提及她会到大慈恩寺上香。我想来想去还是向父亲讨个情……去陪陪她。” “六公子,是真的决意要连夜出城去?”,韦元让又重眯着老眼打量了下萧泓,眼底滑过了一丝疑虑。 萧泓认真地点了点头。 “六公子,且等等!老夫取封信给你!”,韦老先生的步子一下子变得快了起来,不等萧泓应声就进了屋,接着又马上拿着个信封走了出来。老人家不免也起了些好奇心,萧泽将信交他时,就交待了是要在六公子决意出城之时,象是早就掐算准萧泓的行动似的。 牢牢封口的信封很沉。掂摸着除却一张纸签,还有两块硬邦邦的物什儿。 萧泓落在信封上的眸光暗闪困惑,修长的手指凑到了封口处。 阴差阳错,萧泽交待的信至少比他的预估早了四个时辰,到了萧泓的手里…… 第300章 蠢货 金猊吐烟,灯烛通明。 独坐高位正怒瞪着下跪数人的景王萧睿,脸上象是刷上了层炭黑。 任何男人正享受着红酥嫩手按颈揉肩之时,被突然扯回到公务之中,都不会有了好脸色,更何况当此时国事家事已尽拧在一处。 他的大手死死地扣着一角信笺,五指抓了又放,终还是忍不住地握掌成拳,狠狠地砸了下去。 “萧济民的脑袋是被驴踢了,狗踩了?对付些个贱婢,还需要他拿自个儿当饵?小王八羔子他娘的嫌了命长……” 景王殿下的吼骂声直掀屋顶,屋里几人都听得真真的,但却没人敢吱声相应。 “娘的!”,已霍然起身的萧睿狂躁地踱了几步,接着,高抬起的大脚却是狠狠地往萧泓身上迁怒地踢了一记,砰声作响。 “萧小六!把天香苑给老子抄了,剁下那起子贱人的脑袋,直接在皇极门前垒了京观!” “王爷!”,不待萧泓回应,跪在一边的韦元让已惶恐地抱住了萧睿的腿。 “天香苑自武宗朝起就与朝中大臣关系密切,洛京城中的官宦人家或有女儿由天香教养,或有着那儿出身的妻妾。若无实证对群弱女妄加刀斧,恐难堵了天下悠悠众口。” “老臣也觉得当务之急非为清剿,而是速遣兵马去大慈恩寺接世子接回来才好……” 紧急召来的几个心腹老臣与韦元让一样怀着顾虑劝阻着萧睿。 “萧泽那小崽子就是尽被你们这起子酸儒教坏了!”,旁人越劝,萧睿的吼骂越发得如同狂风暴雨肆虐。 “证据?说法?老子想杀人,还要寻了劳什子由头!割了些脑袋往每家丢几个,让他们直接把家里的骚蹄子清出来,谁他娘的舍不得,老子灭他满门……” 大晚上里一同被唤来的徐世达吓得脸刷白,一边卖力地劝着姐夫,一边剜向萧泓的目光不免多了些责难。 萧泽在被萧泓提前打开又提前呈上的信中只模糊地写着他受天香苑苑主崔琅真之邀将携美同游大慈恩寺。 但或恐崔大家为他安排的女人带着蛊毒意图不轨。所以他要萧泓在十五日寅初赶去寺中接他。 或恐,也就说明有可能托信给萧泓只不过是萧泽心欲猎艳又小心地留了后路。 徐世达是萧家兄弟的亲娘舅,总觉得萧泓本当厚道得对长兄托他的秘事亲亲相隐,而不是直接捅到了萧睿跟前。 萧泓的身体跪得板直,面如平湖。心中却波涛起伏。不得安宁。 父亲萧睿召来的几位都就是这几日就住在景国府的肱骨近臣,但是对着他们,萧睿也只提到如何处理了萧泽留书事。 蛊毒、天香苑、大慈恩寺。萧泽携美。曼云避疫,还有几日前忽然乍起的无稽流言……如果将这些视同对敌用间的前奏,那么很有可能曼云与萧泽都已提前搅入了战局。 “小六,你想怎么做?老大可是把这两块牌子都给了你了!”,刚在在众人劝说中一径逮谁骂谁的萧睿终于冷静了下来,斜睨着跪在眼前的儿子,眼含利芒。 家丑不外扬,萧泓想到的,萧睿在听报之后也立时反映了过来。刚才一通暴怒不过是有口难言的发泄。 萧睿敢肯定长子不可能是被崔琅真那个女人牵了鼻子走,合谋或是反算着对方才更贴切。 甚至于萧泽根本就是不负责任拿着自己的性命算计着萧泓,还有萧睿本人。 在父亲的炯炯目光下,萧泓斟酌了下语句,低述了自个儿的打算。 强耐着性子听儿子说完,萧睿呆愣了会儿。紧接着抬脚又狠狠地冲着萧泓踹了过去,“蠢货!你他娘的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父亲!”,萧泓低声唤了一句,一动不动地仰着脸,紧盯着萧睿。暗露求恳。 “萧小六!你就这么一直傻着,就这样子什么也舍不得,迟早会被人剥皮拆骨吃干净了!” 萧睿郁闷地喝骂出声,一抄手却是将案上的两块令牌猛地向萧泓的头上砸去,“你们一个二个糟心的小王八蛋。这些玩艺,他既给了你,你就好好拿着。按你的打算做去吧!” “多谢父亲!”,萧泓一边伸手捞住两块沉甸甸的牌子,一边诚心相谢。 父子间一抛一接形同儿戏,把周围的人看得心惊胆颤。 景王世子萧泽领着洛京府尹,洛京城中的八万禁军也归由他虎符相控。何曾想不过是出城会个佳人,兵符就被他大咧咧地装在信中,给了萧泓。 而另一块却是用来调集萧泽所统暗卫的。 萧泽交符等若交命。 若萧泓瞒而不报,直接调兵遣将先烧了景国公府,或是立意宰了父兄也是可以的…… 洛京西郊的夜色比之城中更加暗沉。 偷偷溜回金穗园的蕙心刚进院门不久,就被齐妈妈接了直奔进了正禁足的贺明岚房里。 蕙心现在是跟着明岚的管事娘子,常常园里园外跑着办杂事,腿勤嘴甜,已足称明岚的心腹。有些隐事,明岚主仆两个都很是放心地直接交给她做了。 “有查到世子爷现在是跟哪里的野女人混到了一处?”,贺明岚一见蕙心就急急相问。 相对于园中那些根本就不知道萧泽假病出城的傻女人,贺明岚因为下仆的能干通晓了更多消息,也就更加痛苦。 蕙心遗憾地轻轻摇了摇头,“奴婢在外跑了小半日,都未见着世子。” 贺明岚失望地嗯了一声,转过头,对上了菱花镜中自个儿惨白的素脸。 蕙心低眉顺眼地趁前几步,靠到了贺明岚身边,轻声道:“小姐还是别想了太多,不如让奴婢照例帮您按按,先去休息?” 贺明岚赞同地闭上双眼,满面憔悴。 “世子莫不是真的惦记着周曼云那个贱人,一听说她被关到了翠润,就跟了出来吧?”。齐妈妈呶嘴忿忿地疑道,嘴角的大痣跟着语气的不平一起晃动。 老货倒是真会想!蕙心微抬眼皮瞟了下无意中替她探问出话的齐妈妈,按着贺明岚头皮的手指更用了些力。 贺明岚静默了许久,才涩涩地张嘴道:“你们休听了那些胡言乱语。什么一时情迷忘乎所以,我不会不守妇道……而世子爷那晚也根本没有半点糊涂。他本就是存心叫了那女人的名字来恶心我的。” 蕙心的手停住了。目露微愕,扭脸看向了同样现出一脸茫然的齐妈妈。 闺中事,她们作为下人只看了萧泽发难伤人时的歇斯底里。但此前两人黏腻又突发冲突的一瞬,在此前却从未听贺明岚提起过。 想是意识到现在可能出现了新的情敌,身心交瘁的贺明岚不禁有了向体己人一吐为快的冲动。 “萧世子本就是看着多情,实则无情。喜欢女人?哼!就算他真的会喜欢女人,也不会放纵自己喜欢上萧泓的女人。周曼云?呸!他不过是硬扣了错,借机把我们都打发到园子里。” “小姐!”,蕙心按捺着急切,俯下身问道:“可是你不也说世子真的在你面前喊过那贱人的名字?” “在当他萧济民的枕边人前,我可是萧家的世交之女!自小喊着哥哥长大的!” 贺明岚嗤声讽笑道。“他萧济民若说是动心去抢别的弟妇靠点谱,但就萧泓的女人不可能。萧小六,那可是他从小象儿子一样养大的弟弟。他舍得?” “或是姓周的贱人勾搭男人的手段高超?” “她要是敢动念勾搭萧泽,他为了他弟弟就会立时杀了她。别说周曼云,连我不过曾跟小六扯上些关系,打从一进门。他待我外热内冷,恨不得找到机会就将我扔了老远。” “可是……”,蕙心嘴里犹豫迟疑,眼中却已随着贺明岚的说辞多加了一丝惧色。 “要说喜欢……我更怀疑萧泓根本就是……就是喜欢他的亲弟弟!”,贺明岚冷声啐道。拧起的眉头尽显狞色。 如果萧泽根本就如贺明岚所言对周曼云没有半点意思的话,那么一直被他哄着跑前跑后客串了老鸨的师父岂不是上了当。 那个按着周曼云模样妆扮出来的楚家女是在一夕欢好之后被萧泽杀死的,身上多处血洞狰狞。男人对着形似情人的替代品应当会爱屋及乌多些宽容爱怜,萧泽杀人的行径更象是…… 蕙心抬起手,惊惧地掩住了自己不住颤抖的嘴唇。 城楼鼓终于在城里城外的焦灼等待中敲到了五更…… 天色黑沉,通向大慈恩寺的千级台阶上已三三两两地出现了一簇簇的进香客,而长阶的两边也隔那么一段就有着些个摊在地上的乞丐,预备对好欺负的香客拦腰抱腿乞了买路钱。 乞儿们是极有眼色的,对着正缓缓拾阶而上的一对男女根本就视而不见。 虽说他们衣履普通得与大部分香客一无二致,但昏暗之中女子还坚持戴着挂着长长幕帘的帷帽,前后左右隐有护卫相随,一望之下就是惹不得的贵人。 许是要给他们多留些亲密的空间,崔琅真也只带着个健仆吊在右后方的三丈外。 萧泽回头望了一眼,接着低下头亲昵地将嘴唇贴在曼云的脸颊边,呵气温热直透轻薄的面纱,“娘子辛苦,不过心诚则灵,今日进香你必能如愿以偿。” “应当是世子如愿以偿吧?”,曼云撑在萧泽手臂上的纤手更倚上了些气力。 现在她已身如为质,那点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被周曼云自动代为了嫂溺叔援的事急从权。毕竟就算她求了如白莲一般的清洁,但腹中初成的胚胎不能有个累得过分的母体。 就且当了萧泽是根令人头疼的拐棍吧! 曼云同样掂了下他们与崔琅真保持的距离,将身子向着萧泽斜靠得更近了些,压低声笑问道:“世子爷,你到底有多恨我,才这么不惜己身也要把我弄死?” 萧泽步子一滞,反倒越发深情款款地应道:“怎么不说我是对你情不自禁,意乱情迷?” “对呀,意乱情迷!若是在翠润,再整出什么不堪也不过囿于一隅。但若是把地方搬到大慈恩寺,别说被抓了现行,只要有人认出你我,就糟糕透顶。僧侣香客,人多嘴杂,我不干干脆脆地一死,何足以谢了天下?” “原来娘子更喜欢在翠润温汤与我亲近?”,萧泽没正形地笑捋了下曼云额边散发,然后轻皱着眉头为难道:“可是我总觉得让小六在大慈恩寺开了杀戒才更有意义。” “嗯!刚在在山下离开那些人就是去通知了萧泓!”,曼云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是!当然也有通知了另外几个人。”,待消息传至,萧泓应当会急着赶出城,托韦元让的信也就会送到了他的手中。 周曼云气极反笑,哑声道,“世子爷是想让更多的人见证着萧小六怎样辣手杀妻?” “也不是!”,萧泽贴在曼云的耳边,很认真地低语道:“其实我一直都很想知道萧小六见到我与你齐齐背叛他时,会先下手杀了哪一个?要不,赌赌?” “愚蠢至极!不,疯子!”,周曼云狠狠地啐了一声,沉默地低下头,不再理会。 萧泽反倒突然地大笑出声,象是当了曼云是在跟他打情骂俏一般。 笑声畅漾风中,轻快爽朗。 晨光初曦,金顶在望,崔琅真望着前方一对相依而行的璧人,不禁地勾起了嘴角。 第301章 杀?! 佛说众生平等,但也会在必要时开了方便之门。 与其他进香客一道亲自步步丈量过千阶阶梯的曼云,并未在紧闭待开的山门前久留,而是被早等着的知客僧人迎进了可通往大雄宝殿的捷径。 身后一片不知被哪家贵人抢了头香的怅然若失,隔了不久,就会发酵着成探秘寻迹的窥探。人生于世的好奇之心,古今皆同,即便往往所为可能只是损人并不利己。 一缕阳光斜斜地照在了殿前高大的香炉上,三支清香袅着烟丝轻插入炉,曼云闭目合什,嘴中喃喃提前先向佛祖与亡父祈告了将扰佛门的罪过。 立在她身边的萧泽也同样神情肃穆,祈愿之心更显虔诚。 山寺院门拉开迎了六月望日的“第一批”香客,已抢过早香的一队男女尽数地仄进了一处偏殿,只留下了香炉中的烟气缭绕。 在几个知客僧的簇拥下,萧泽洒脱挥笔乐捐了一笔数目惊人的香油,红纸黑字地在功德簿上再留下另一项证据确凿。 在前几日接了贵人将至消息的大知客,一时无法分清眼前男女的身份。只得笑容可掬,逊而不谄,高妙地将好话从国泰民安到早生贵子都说了个遍。 周曼云在一旁静静地立着,听到喜欢的就自然地轻翘起了嘴角。 “爷、奶奶!且先尝尝茶水解乏,烹茶用的清晨方汲的慧济泉。” 崔琅真急急上前抢接过奉茶小沙弥手中的托盘,笑转过身,亲自将茶水端到了萧周二人的跟前。 这会儿的崔大家青衣蓝裙,低眉顺眼,十足象了大户人家忠心而又顺从的管事妈妈。 萧泽瞥了崔琅真一眼。接着伸手拈起茶盏直接放到了嘴边,一饮而尽,没有半点迟疑。 “我怕水冽伤身!”,曼云掩着唇,对着崔琅真不地意思地摆了摆手,双眸闪星隐透着还请体谅理解的楚楚之意。 恃着身孕的小女人不用管能不能辨出毒素,只要一律地对着不喜欢的说不,就可以了。 崔琅真胸口暗郁口气。讪讪笑着重又凑趣提起接下来的行程。 婉谢了僧人的引路,一行人渐离寺院主轴,朝着一向空寂的西林塔林行去。 “所谓的贤空和尚怕是莫须有吧?”,依旧亲昵把臂漫游,周曼云斜了脸上已初现了淡绯色的萧泽一眼,低声冷笑道:“又闲又空的禅室倒可能会有一间。等走到地方。你喝下的药毒倒是可以发散得差不多了。” “你能发现崔琅真刚才端来的茶里有药?”,象是心不在焉浏览着周边风景的萧泽一下子亮了眼眸,很认真地盯上了曼云。 “我有看见她拿茶转身前把尾指泡进茶汤里了。”。曼云应得没好气。 比之穿肠毒药,可能跟着饮下的指尖垢物更让萧泽恶心些。 他拾拳放在嘴唇上用力地咳了咳,接着拧眉质疑道:“刚才你说药性发散……你还是能认出……所以,你的毒术应当比她的更好些?” 眼前男人的确比起眼冒赤光、口吐白沫的种猪强些,居然在药力渐袭之时还能留些算计的脑子。 周曼云看着在前方带路的崔琅真背影,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 “你师父来自南召……她可是有说过天香苑是继了圣星殿的传承!说来你能算是天香一脉?” “不可能!”,周曼云忍不住地哼了一声。 “天香苑与圣星殿无关?或是徐讷只是没跟你提过?”,萧泽强忍着不适,继续低头贴在曼云的耳边问了他极欲弄清的问题之一。 “南召圣星殿历代都有嫁不去的圣女。史上也不乏将背信弃义的情郎弄死整残的狠人,可谁听说过肯倒贴着跟别的女人共用男人的例子?” “你这样洗清嫌疑的说法倒是新鲜……”。萧泽几乎将身体的全部重量都靠在曼云的身上,目光沉暗。唇间低语道:“可若按你的说法,你倒象了圣星殿的嫡系传人?” 周曼云微微一愣,无意中将萧泽扶得更紧了些,倒象是让他趴在自个儿的肩颈之上。 虚掩的禅院院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了。崔琅真笑盈盈地对上了相扶相搀走来的两个。 就算是周曼云狡猾地不肯沾了半点饮食药粉,又发现了萧泽的不对劲也没关系,只要她存着不好抛下萧泽的一丝不忍。就总会按着事先的计算无可奈何错下去。 崔琅真返回着扶上萧泽的另一边手臂,象是与曼云共同照顾着酩酊大醉的男人,笑着建议道:“不如奶奶先扶了世子到客室里歇息。老奴去请了贤空和尚来!” “崔妈妈,直接帮我扶他去和尚禅房!你必须一起!”,周曼云立即象被踩着尾巴似的尖声答道,瞪着崔琅真的双眼象欲喷火。 正如跟萧泽提过的建议一样,有了孩子的女人自然就会对孩子的父亲更多了归属感,现下直觉到危险就自然地起了反弹。 崔琅真唯唯诺诺地连声应是。 老于此道的崔大家实则心中暗自大笑不已,换上一间房又或者必须一起又如何?她从来不介意留在现场看着活演,甚至直接上手帮忙揽腰扳股,多玩些花活儿更是乐此不疲。 早在几日前已用世子萧泽的名义向寺中借下的院子,一片静寂,而跟来的天香苑护卫也迅速地据了院落的四角,严密防卫。 特意挑过的几间房都是布置妥当的,而此前假说有和尚住的一间正房却是视野最为开阔,若是有人冲撞进门,第一时间就能再接着冲进来的。 而刚刚周曼云心急地拒而后选的正恰恰是这一间。 崔琅真伸手把下萧泽的脉息,嘴角噙笑,右手撑着已发出压抑声响满头涔汗的男人,左手伸出推开了房门。 三人六足前脚方进,被萧泽手臂压着的曼云就跟只轻捷机灵的小兔似的架掉负担。蹿退到了门边。 崔琅真急急地扭过头去,欲唤人将曼云堵回来。可一看之下,不禁菀尔失笑。 周曼云居然不是跑,而是回身将门闩了上。 “奶奶,这是要做甚?迫不及待地想要了?”,崔琅真撑肘抱住了正向她越贴越紧的萧泽,上挑着眉梢促狭相戏,眼波转处流着她还未自觉的媚意。 “你出来吧!我们得先走了!”。周曼云身靠门上,眼神儿瞟着应该能供逃跑的一扇后窗,院中有护卫,她根本就没打算硬窜。 “我们?”,被弄糊涂的崔琅真立在室内,蹙起了眉头。 侧间原本静垂的帘子动了起来。一道黑影从室内蹿出。 黑色的紫晶抢先一步,攀上了曼云的肩头。 紧接着,崔琅真惊讶地看到一个男人正步稳如岳地走了出来。 “萧泓!”。将头倦倦搁在崔琅真肩膀上的萧泽抬了眼皮,轻声一唤,咧开的嘴笑出了一口白牙。 “原来六公子倒先来了!”,崔琅真很快地收拾了惊意,花枝乱颤地咯咯笑道:“昨晚世子与六奶奶在翠润同泡了温汤,今日意犹未尽地想要游寺,却是忘了通知您一声。” 老货倒是灵觉!隐知事情安排出了纰漏的萧泽只闷头嘿嘿地笑着,倒是象把刚才崔琅真的栽脏尽领了下来。 曼云依旧靠着门,同样不言不语地看着萧泓。 萧泓神情严肃地绷紧嘴角,目露寒光。一只手牢牢地扣在腰间的剑柄上,象是猎食的凶兽逡步向前。一步一步越踏越狠。 剑光出鞘,一声暴喝也同时迸唇而出,“杀!” 声落屋内,却有应和的迭音顺窗溯梁,飞快地传令于外, 院落四周屋顶突然地翻起了几列箭手。高举打起的旗语更是召了远藏在野的队伍突入院中。 院子里一时间尽是刀刃交锋的声响。 “世子爷!看来你诱拐弟妇的事发了!所以,六公子已要怒极弑兄了!”,知已事败的崔琅真倒更显亲密地对着萧泽轻声耳语,双眸聚精会神地细盯着萧泓的一举一动,发颤的右手更是艰难地抬起要摸向了发髻上插着的一根利簪。 不管萧泓到底要如何处置了奸夫淫妇,尽力挟持了萧泽可能是溃局之下得以逃生的最好方法。 只是崔琅真的额上已挂了冷汗,手还是只抬到胸前,又一下子无力地垂跌而下。 再一声发自肺腑的痛叫,崔琅真已撒开了撑在萧泽身上的手,身体不受控制地瘫到地面上。 “大哥!”,被老妇放开的萧泽却没跌地,而是落在了萧泓的怀里。 单膝踞地的萧泓稳扶住萧泽,转脸对上了还在靠门憋气的周曼云,急吼道:“曼云,过来!” 会先杀谁不知道,倒是先抱的他! 曼云突然一下小心眼起来,眼中不忿,嘴里不应,步子更慢似蜗牛。 “门边不安全,刀剑无眼!”,萧泓又急喝一句。 周曼云呀了一声,双手护着小腹,倒是一下就尽丢了小心思三步并做两步地奔了过来。 “这女人给大哥下了什么毒?” “咦!你怎么不认为是我下的毒?也不接着问问你的好大哥和我呆在一起一天一两夜都做了什么?”,半蹲下身的曼云没有医者父母心地先看了萧泽,而是认真地问向了萧泓。 “大哥要真对你做了什么,他还能活到这里?你还会搭理我?!”,萧泓狠咬牙,瞪向了不识轻重的女人。 周曼云的德性,他了解。 打从怀疑大哥可能是与曼云一起,萧泓真从没疑过这两个他最信的亲人会背叛自己,反倒更担心萧泽算计太过会遭了曼云的报复。 死男人!周曼云愤愤地握起了拳头,很有直接暴打萧泓一顿的冲动。 ps: 今日第一更!第二更九点吧? 第302章 最毒妇人心 “先解大哥身上的毒!” 萧泓不睬得理就不饶人的妻子,扯袖擦擦了紧咬牙关的萧泽头上热汗,再看了眼还趴倒地上如烂泥的崔琅真,沉声对着曼云再次相求。 “梦死醉生!估计是早几日碰了不该碰的人,染上淫蛊。而刚才,他自己忙不迭地喝下了催蛊诱剂,现在……” 曼云耸肩摊手,带着点幸灾乐祸轻声道:“现在他只是需要个女人,马上!立刻!拖得越晚,毒越攻心上头。” 女人?萧泓的眉头对到了一处,狠挫了下后槽牙。既为证实了针对曼云的无耻阴谋,也为此来根本就没想到要带了女人。 正在此时,院子外的战斗已以多胜少地迅速解决,门外传来了响亮报捷声。 “清干净场子。再去寺里找个……”,再去寺院里抢个进香的民女来?这样的命令让萧泓粗红了脖颈,有些吞吐。 “最多刻半!进香的地方离这儿远着呢,你现在让人去寻也寻不回来的!” 曼云干脆打断了萧泓的命令,伸起一只手指摇了摇,接着笑指了不远的一处,“那不就现成有个女人。” 萧泓顺着曼云的手指方向一看,顿时更粳住脖,脸上涌扑血气,哑声喝道:“周曼云!就算我不来救你,你也早算好了用这法子脱身?” “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嘛!”,周曼云踞坐在侧,强声相应。 “果然……”,靠在萧泓怀里的萧泽倒也反应了过来,喘着粗气,大笑着断断续续道:“果然……真是……最毒妇人心。” “比起谋我清白的算计。只是找个老奶奶陪你算是好的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如果你蛊性全发迷了心窍,就算给你塞上一只母的,你也是会要的。” 周曼云冷冷地站起身,睨向了萧泓,“萧小六!反正我累了,现在想自找地儿休息去了。若你想留在这儿看戏,还请自便!” 实话实说。萧泽所为已让曼云气恼到了极点。 世间评论越轨事,无论成否,也不管是主动还是受胁,几乎所有的责任后果都是由女人承担的。 若萧泓晚来一时,她也无法反制崔琅真,现世于人前。结局不外乎几种:萧泽与她一起死;萧泽活而受责而她死;萧泽活得好好的,而萧泓就算要保住她命,也得让周曼云“死”…… 说到底。不管萧泽是真蠢还是假疯,根本要的不是她的清白,而是她的命! 若不是顾念着他是萧泓长兄,周曼云早直接下手杀人了。 曼云自忖还算厚道地快步走到不停呻吟的崔琅真身边,尽搜去了她的随身毒药,又顺手用崔大家自带的针狠戳了她几个穴位。 再接着,曼云就在萧泓的目瞪口呆中,推开门扬长而去。 “曼云!”,萧泓无奈地喊了一嗓,见喊不回人。只好低下头为难地对着萧泽轻声道:“哥,你不如将就将就……” 若等长兄清醒会如何怨怼? 萧泓带上房门。直觉得一阵儿头皮发麻。他不敢再多想,急急拦了个暗卫问了曼云去向。 得知曼云并没负气跑出了院子,不过找了个边角小屋说是要补眠时,萧泓这才放下心来。 他按着暗卫所指正想找着暴怒的妻子安抚几句,就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儿嘈杂。 来得太快了吧?是哪一个?撒出去监视各路的人马只是跟而不阻,倒是哪家都有可能。 萧泓的脸上不觉得爬上了戾色。按剑奔向门口。 “六公子……萧泓!萧小六!”,院门处被卫兵拦住的女人看到萧泓出现却是叫得越来越不客气,娇丽的面容上挂满了香汗涔涔。 贺明岚?萧泓诧异地愣住了。 这一个,并不在他所等的预计范围内。 “你怎么……” “夫人让我来的!”,贺明岚喘着气,两眼含泪扯住了萧泓的袖子,“让我来伺候世子!” “娘亲?”,萧泓一瞬间转念甚快。想到的却是可能也意识到不对的父亲萧睿透过母亲,差了大哥的妾室来补了漏洞。 刻半之内?身上带毒的老妇崔琅真,和大哥正经的妾室贺明岚? 萧泓当机立断地打了个口哨,飞快蹿出来的紫晶扑到了明岚的肩上。 贺明岚娇柔的身子怯怯地晃了晃,一动不动地立住了。 紫晶摇了摇尾,百无聊赖地跳了开来。 萧泓长纾口气,攸地伸手扣住贺明岚的手腕,拽着她一路狂奔,冲向了萧泽正在的房中。 清晨的阳光斜照进屋内,光柱之中飞舞着无数的浮尘,自觉越来越难以自制的萧泽,喉间发出了一串隐晦不明的嗬嗬笑声,颤抖的手指伸向了身边一摊死猪肉般的肉身。 “世子!”,贺明岚悲切高呼地扑上前,象是着殉道的决绝,居然强出潜力,一把就将崔琅真掀到了一边。 萧泽的手臂立即顺声向着主动扑怀送抱的年轻身体紧紧勒去…… 萧泓火速逃离,砰地一下带住了房门,只觉得心跳狂骤。 急换了人,长兄醒后被羞辱的挫败感可能会低些,对曼云的怨恼也好解些。但是曼云对兄长的憎恨又该怎么化解…… 一力求着双全的萧泓直觉脑仁发疼,抬步走向了院门口,喝上了正阻着刚跟着贺明岚身后老仆妇的卫兵。 “带她进去!还有正事要做,警醒着些!” 他认得明岚心腹的齐妈妈,事还没完全了结,也自然不能让她在门口露了破绽。 萧泓让侍卫安置老妇隐蔽起来。 齐妈妈很是顺从地敛襟行礼,听话地走进了院子里。 本就只是供奉后方静穆塔林的小院不大,突兀而起的靡靡之音很清晰地就涌进了本就在竖耳倾听的老妇耳朵里,齐妈妈的眼里刹那间就盛满了泪水。 接了蕙心投诚急报去寻了徐夫人,再到徐夫人终于对蕙心之言将信将疑令她们赶到大慈恩寺。自家小姐牺牲良多。 到院子里见到人,是初步赌对了。接下来也就指望着这拼死一博可以洗了误收蕙心的前罪也让小姐今后的日子更得了婆婆与世子的看重。 天香苑到底是什么所在?齐妈妈拧着帕子独坐室内,百思不得解,更觉揪心。 几个时辰里就跟做梦似的一连串事,她也只能等回了金穗园再找蕙心才能问出个所以然。 不过现在被夫人扣下的蕙心还能活下来吗?也许世子无事,大家才能逃了一劫。 越想越多的齐妈妈索性直接跪在砖地上,一记又一记对着大雄宝殿的方向咚咚咚地狂磕响头…… 以补眠为借口躲开的曼云还是被萧泓给拖了出来,静抱着她守在院门口的小耳房。任她的魔手狠掐着腰间肉,不依不饶。 “那房里有暗卫没撤吧?”,曼云白了萧泓一眼,呶嘴望向了正热闹的上房。 萧泓尴尬地点了点头,举指唇前,示意曼云噤声。 当此草木皆兵时。他用紫晶查过贺明岚没带毒,但也要防着其他,因此并没有撤了护着长兄的几个暗卫。 而这事。他必须瞒得长兄死死的,否则怕萧泽恼羞成怒愤而杀人。 “有就好!越看不起女人的男人也就容易死在女人手里。”,周曼云佯作了竖眉瞠目的样子,伸手扼上了萧泓的脖子。 “动作轻些……小心身子!” “若是我没有身孕,这次你就根本就不来救我了是不是?本来你就说六月十五不会出城陪我的……” 话本是半真半假的玩笑。可这阵子曼云的性子随着身体变化躁了许多,再遇了险,亟待发泄,居然说着说着也自扁嘴,淆然泪下。 “还有你昨晚就接到了信报,却不早点去翠润别院救我。偏偏非要在这儿等着。根本就是一点都不在乎我。” “不是的!真的只是觉得……”,估计现在怎么解释就都是错。头疼的萧泓索性伸手堵住了曼云的嘴。 还不让哭?周曼云瞪大眼,做势要下嘴咬了去。 “有人来了!”,萧泓低声交代一句,走向了门口,静伫着扮了门神。 曼云不屑一哼,却也蹑着手脚跟了出去。挑了廊下隐蔽处坐着。 搡开门外阻拦的护卫,砰地一下闯门而入的是个蓝衣的黑皮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边带着人兜头往里闯,一边嘴里骂骂咧咧。 “小八?”,萧泓抱臂冷声一哼。 少年的骂声嘎然而止,脚下立刹,黑脸也象泼上了一层绿漆,“六哥?!你在这儿!” “萧泷!没想到你第一个来!” 萧泓闭了下双眸,脸上露出些化解不开的哀色。 当日在小西涧,他与三哥萧渊打过一架达成共识之后,三哥曾许会跟几位小兄弟讲清楚,不去听谣信传管了闲事。 小八萧泷说是答得最爽快的,可不想今日临事却也是来得最快的。 “六哥……我是听说,听说……”,见身边天香苑的报信人和自个儿的侍卫正被暗伏的卫士瓮里抓鳖锁拿着,立在萧泓对面的萧泷挠了挠头皮,索性一言不发地蹲在门口。 “小八!别小狗似的蹲那块儿挡道。来!到嫂子这边坐!”,坐在廊下条凳上的周曼云斜支起半个身子,笑眯眯地冲着萧泷招了招手。 “过去!”,萧泓的脚背使劲地踢到了萧泷的屁股上。 “六嫂!”,认出曼云的萧泷更是尴尬地无地自容,可曼云不管,倒大方地让侍卫取了一把胡椅搁在对面。 萧小八要来看热闹,她就索性让他一次看个够。 萧泓一按着萧泷坐下,周曼云就托着腮,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了萧泷。 只被看了会儿,萧小八的心头就发毛了,再次颤声道:“六……” 一根从乌羽中抽出的发针狠辣而又准确地扎在了萧泷的手背上。 萧泷保持着半个“嫂”字读音的唇形,面目扭曲,闭不上嘴,也发不出声。求助的目光只好转向了萧泓。 曼云笑对着萧泓目露的责怪,伸手指了指再次紧闭的院门外又隐传来的杂乱步音,权做提醒。 谁没事干,胡乱下毒玩儿?她也不过是尽举手之劳帮帮忙,顺势而为罢了。 所以,来的人越多越好呢! 第303章 晚来 门外的一批访客比之大咧咧闯门的萧小八涵养要高出了许多。 人未至声先到,一**的笑语谐言伴着足音卷来,谈天说地,悠悠哉哉。院门外驻足不过是因为一群上山游玩的闲客突然发现了熟人的身影,所以才一路好奇地远远地跟了过来。 领着萧泷来的一个天香苑侍卫被刀子抵着后背,斜着身子探出门,象酒幌子一样招了招手。那人似哭似笑的表情暗夹惊惧,倒让犹豫试探的人们放下了心头大石,三三两两抬步进了院子。 院门缓缓地关了起来…… 不同于刚才萧泓一瞪眼,就压制着萧小八说不出话急摆了傻小子蹲门槛的型款,突见萧泓拦路的萧家老四萧湛气极颤抖的手指一直凌空戳着小六的鼻尖。 “萧泓!为兄不过是和沈侯等人一道拜寺,从人说是偶见小八进了这院子才进来看看!你居然令下人如此糟践着叔伯长辈,且看回去父王怎么收拾你!” 随着萧湛的喝声,被缚着的一群德高望重的中老年也跟着开始嚷嚷,有那么两三个的已然哼哼着,老泪纵横。 刚才萧湛话里提到的沈侯正是从慈州来的沈约,和他一起现在被狼狈拿下的也同是各地来京的数位地方官员。 景王代陈已如板上钉钉,无力相抗的陈朝旧部索性纷纷弃了昔日门庭。离陈就新,他们多少都有些无枝可依的感觉,可进京后。几次到天香苑的往来交际也就让本就暗有关系的重抱起团,又在崔琅真的引荐下认识了萧家的几个弟兄,心中多了些底气。 今日跟着萧湛一道来的人中有被他前几日先预约的,而有几个却是天香苑通知后假模假式地在路上巧遇。法不责众,又何妨旁观?老老少少一群,心照不宣,相互怂恿着上山来看了景…… 所以,现下的痛哭流泪未必全是戏。有真心胆小的。是的的确确地已将肠子悔青。 “把他们的嘴都堵上!”,萧泓厉声斥了正忙活缚人的士兵,转过脸愤恼地瞪上了四哥。相较莽撞的萧泷,算好了才来的萧湛更加可恶。 萧湛却是毫不示弱地趁前两步,立在了萧泓的近前,原本清俊的脸上狞写着你直接绑了我试试的大无畏。 “传信到东二门,领了刑部一干人等直接到四公子营中起了失踪楚家女的尸体。再一个去通知楚员外郎,就说他可以将萧湛虐杀其爱女的告诉状纸呈上了!”,萧泓一动不动地盯着萧湛。冷扯嘴角向着身边的侍从下令。 “萧泓!你休得信口雌黄,指鹿为马!那女人根本就是……”,萧湛的吼声出口一半。自然地消了音。眼皮狂跳。他的手中原本不仅有尸体,还有了楚父押画手印的诉状,但依着眼前的情形,这些似乎已逆转成对己极为不利的证据。 “四哥!尸体据报就厝在你的营中。姓楚的很‘疼’女儿。”,萧泓蔑笑着将个“疼”字咬得极重,强调道:“他说他不惜抛了乌纱性命也要拿了真凶!” “我……我为天香苑崔妇所诱。服散过度,一时失控杀伤人命,愿……愿自缚父王面前请罪!”,萧湛眼中精光向周边扫过一圈,狠一咬牙。平静地向着对面伸出了紧靠在一起的双手。 六弟萧泓在前,右侧边廊暗影下正跟钓他来的小八对坐的正是周曼云那个女人。而一眼就能望到的正屋。若隐若现地正有着成年男女都不陌生的声响。能让萧小六甘心当看门狗,护着大白日里发情的年轻男人,这世上也就只有那么一个。 棋差一着,输了就得立即认。否则,再接着被重扣下来的可能是幕后主使的帽子。 抛掉了被崔琅真与部属旧交捧起来的狂热,萧湛立时稳住了情绪开始在脑子里自检起近期行事的悖逆之处,还有面对父王责难时的应对。 “大哥有你这么一个送女人给他的嫡亲弟弟真是幸运!”,萧湛借着被绑时的亲近,貌似由衷地扬声相赞,目光依旧锐利地又巡了一遍。他话中隐晦的意有所指不过是为再撩一下萧泓的火气,探下事败究竟错在了什么环节。 坐在廊下的周曼云闻声转过头来,原本无惊无喜的俏脸突然地冲着萧湛笑弯起了菱唇,双眼闪着怜悯,象是看着正说胡话的白痴。 萧泓低头绑绳结的手稳稳当当,半个磕绊不打。 该死的崔琅真!说不准从一开始就被老大和小六联手套进坑里了!萧湛心头暗咒,更消了一点寻隙的念头,耷着头,由萧泓引着坐进了耳房里。 太阳一点点地爬高,原本还有着些阴暗的回廊渐渐变得明亮起来,周曼云背倚着廊柱仔细地盯了又重傻傻立在门前的萧泓一阵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虽未再细作交流,但从逮到的小八与老四,周曼云就能判断出萧泓采取的“报复”太过仁善了,简直就象是在费心地扯起锦被左一下右一下地遮着百丑。 自家妻子险些出事,当男人的不应该直接提刀上去有一个捅一个,刀刀见血吗? 初始被算计的怒火腾腾烧着,很想对萧泓吼上几句,甚或先放倒他,越俎代庖地有怨报怨。可想想再想想,曼云将手搁在自个儿小腹上轻抚相问,只留下了一腔无可奈何的叹息。 骨肉相残,往往就是越在乎的那一个就越会受伤。而很不幸,自家的丈夫偏偏就成了那一个。 曼云幽暗的目光扫过扣着萧家兄弟的耳房,一院子捆得象猪仔又泾渭分明分成两边的天香苑还有萧家兄弟的侍从,停在了已然没有再发出任何扰人声响的上房门口。 若说萧家几子有错,最错的应该是在里面的萧家长兄。可惜杀不得,自个儿的反算报复也被萧泓,还有贺明岚尽搅了局。 估摸着已过了近一个时辰,里面论理应早已云收雨住。萧泽半天没动静,或是已发现隐藏的奥义,开始用心参禅了? “萧泓,过来!” 贼怕惦记,周曼云刚想到萧泽,就立时听到了上房传来唤人的声音。萧泽的语音沙哑疲惫,可显然已从方才的疯癫中抽离,暂压了发作的蛊毒,恢复神志,清醒非常。 一只素手搭在了萧泓的腕上,他不禁微愕地将目光下移了一下,又转凝在了妻子暗带隐忧的脸上。 “我去看看!”,萧泓低声地说着,抬起双手紧掐了下曼云的双臂权做安抚。 周曼云犹豫地放开了手,带着点不情愿。 房门斜拉开了一条小缝,细心地还为兄长拿了一套新衣的萧泓一个闪身就钻了进去,重又将门带上。 萧泽那厮纯粹坏得流脓!曼云掐指默算了下时数,紧盯着悄无声响的上房,银牙暗咬。 萧泽的旧衣外裳丢在地上,随意地盖着昏死过去的贺明岚,一条粉白色的小腿还大咧咧地就露在外面。 因此也唬得萧泓在进室大略看了一眼之后就目不敢斜视,一边专心地帮长兄整理着衣襟腰带,一边低声说到了外边拦住了两个兄弟的情况。 “没想到你居然如此优柔寡断!”,萧泽死板着面孔,半点不领情地冷喝道:“真是蠢到家了!简直……” “如何不蠢!大哥,你教我如何不蠢?”,萧泓原本已垂在腰侧的手腾地一下抓紧了萧泽的衣领,目中冒火。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一直默默隐忍至今,他本就实感辛苦万分,但兄长却没得半点体谅,还明晃晃地露着不满。 “你是领兵带将的人!已然料敌在先抢得战机,要怎样才能取得最佳战果,还需要我再教你?”,萧泽一把掐住萧泓的手,也同样怒目回瞪,毫不示弱。 “最佳战果?得知消息之后先按着明兵不动,只遣暗卫跟踪,遣暗间顺势鼓动众人。待你们落入崔琅真的局中,**的**,拿奸的拿奸,伺机不分对象开杀戒挑内乱……到最后,景王世子死了,几个乱打的兄弟也死得死,废得废!我再领兵横空出世,收拾残局,提着一串人头报之父王。 因兄弟阋墙之祸,我死了心爱妻子算是受害者,又是前世子一母同胞的嫡子,待父王登基,我就能妥妥地当上皇太子!即便父王疑我又如何?京中禁军虎符在手,即便再多剁几个脑袋逼宫也是大有可为的!” 萧泓一气儿痛快说完,撒开了手,目中含泪地盯住了萧泽,“哥!你所谓不蠢的作法,是要这样的吗?” “我说错了!你不傻。”,萧泽咧嘴一笑,歪首吊儿郎当地睨着萧泓道:“说来,你现在重新布置也还来得及!” “还你!自家兄弟,哪能做了死敌!”,两块份量颇沉的符牌被萧泓没好气地丢进了萧泽的怀里,俊脸上尽写愤恼。 “萧明允!今日错过,今后象这样的机会我可就不会再给你了!”,萧泽但笑,伸手攒紧了令符。 萧泓咬牙切齿恨道:“谁稀罕!” “棋差一着,你要是来得晚些多好。”,萧泽摇了摇头,带着淡淡的遗憾。 来晚了就麻烦大了!萧泓闷头立着,根本就不搭理长兄故作的神神叨叨。 “周曼云原本应当同样希望你能晚些来的!”,萧泽喉间嗬嗬地发出一声冷笑,伸手扣住萧泓的手腕,拖着他走到了地上倒伏的一具人体前…… 第304章 红颜白发 “死了!”,萧泓惊讶地抬眼相问。 虽然他没有俯身查看,但是地上伏趴着的老妇身形塌瘪,面容和头发呈现着诡异的暗黄,只一眼就足以让人心头发毛。 “所以我说周曼云也想你能来得晚些!”,萧泽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弓起脚背将崔琅真的尸体踢拔成了仰面,“我盯她看了约摸一刻,才叫了你进来。” 现下的崔琅真容貌已不再若了四十许人,胭脂水粉尽皆透水的墙皮一样剥落,面上沟壑纵横。萧泓此前没有正眼见过其人,还懵懵地没有反映过来,但萧泽却能直感到对比蜕变的强烈冲击,更用力地抓紧了萧泓的胳膊。 地上女尸原本还算娇丽的容颜渐褪颜色,丰颊先成了贴骨肉皮,再接着皮消肉融现出灰白的骨茬;一头发鬓由黑而黄,再由黄而白,稀疏脱落…… “怎么样,有吓到吧?”,萧泽把着弟弟的臂,大声笑道,“若不是你早来,说不准周曼云还会对我下了药,让我和崔琅真多腻些时候。颠鸾倒凤,巫山云雨,就在蛊迷心窍的疯狂中真切地享一回从红颜到白发的极致。红粉真要在怀中化了骷髅,以后……估计我这一生就都不会对女人再有任何兴趣,只愿快点挥刀进宫算了。” “哥!曼云她……”,萧泓咬着牙,沉声欲辩。 “她根本没做错什么!若我算计她清白,这样的惩罚算是轻的。而若涉性命,不就更得以血还血,以命还命?!”,萧泽抢声打断了萧泓的话,暗哑着声音一字一顿道:“萧泓。萧明允!我这次原本就是拿你当了敌人,还是要分了你死我活的死敌!” 萧泽目光坦诚,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闻言一下子就呆住的弟弟。 设局布置,本就是在赌,赌着每个人的天时地运。现下的境况是一种结局,萧泓刚才的假设则是另一种。而更多的可能,萧泽也都一一想过。他不过是想要不顾后果地疯上一次,无论生死,尽皆接受。 萧泓愣了好久,不可思议地对着萧泽摇了摇头,后退的脚步磕到了崔琅真的尸骨上。他低下头,盯着白骨恍了下神,接着大喝一声,直接飞脚踢向本已松脆地从脊椎骨上耷垂下的头颅。 只象带着几根白草茎一样白发丝的骷髅头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又砰地一下砸到了地上。 飞溅起的骨碎如刺更带着触目而来的恐惧,一声女子惊恐的尖叫也在室内飚了起来,毫不顾自身的狼狈就手脚并用地躲避爬开。 “小姐!”,齐妈妈惊慌失措地冲出屋子,毫无畏惧地向着正房冲去。毕竟是自个儿奶大的孩子,听音辨声就足以令她撕心裂肺。 房门洞开,当空的烈日向着幽闭的室内瞬撒了一把金针。 萧泽眯起眼,目光带刃直剜着被齐妈妈抱紧的贺明岚。心中暗揣着那女人是何时醒转。又是否听到了些什么? “出来吧!”,周曼云也闻声赶了来。却只拖上隐带怒气的丈夫,就急往门外撤。 闯祸害人依旧辣气壮的女人!萧泽瞥了眼曼云的身影,淡然一笑,也跟着跨步出门,将还弃着残尸的房间留给了贺氏主仆。 小院里再未来了新访客,起初萧泓撒去监视各路的暗探却陆续先后到来回报了城里城外的情况。 洛京城天香苑与西郊翠润院中的天香苑众人都已按事先约定尽皆拿下。估摸最多有着三两只漏网小鱼。而城中的其他几个萧家兄弟,都按兵未动,该忙公务的忙公务,该闭门思过的也关着门,甚至萧老三还扣住了几个天香苑的报信人押到了景王萧睿的跟前。 也许都因了小六的一念之仁。但是潜在的脓包就这么涂脂抹粉地掩下去。说不准到哪一日又会露了狰狞。 萧泽暗叹一口气,却对着传令的士兵下了他从萧泓手中重接回指挥权后的第一道命令,“通报城中,天香苑崔琅真为瀚国奸细,欲行不轨,图谋造反。现其人已潜逃,传令搜拿!匿其或同伙者,同罪……” 通敌逆罪是要诛连九族的! 曼云不由地想起了前世洛京城中的各大户人家丢出的女子尸堆,扣手在唇,一阵儿反胃的干呃。 受长兄刺心之言正纠结难受的萧泓也顾不得自怨自艾,连忙将妻子揽进怀里,抚背摸耳,温声安慰。 心有怨,但是萧泓暗中含佩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地又往长兄冷肃的侧脸上瞟了下。萧泽硬压下崔琅真死讯立时缉凶,还扣上了通敌的重罪,不但朝野与天香苑有所关联的人家都要速切了干系,而且日后要是筹谋对瀚用兵也多了个现成的理由。 敌人!对萧泓而言,最能引发了兴趣的敌人还是在萧墙之外。 连串的命令下完,甚至还让侍从到寺里速传了素斋。萧泽镇定自若地亲自将饮食摆到了萧泓夫妻的跟前,尽显当家作主长兄的体贴。 按理刚与长兄闹了不快,不该擅吃了嗟来食,但是为了曼云和孩子就暂且算了。心中别扭的萧泓瓮声道了谢,拿起小匙先帮曼云的白饭里细浇了菜汁…… 换了自己,根本没法这样去对待一个女人吧?萧泽嘴角勾着讽笑,不错眼地看着对面货真价实的一对恩爱小夫妻。 “周氏!”,萧泽忍不住又喝了正喝汤的曼云一声,见她仗着夫婿在侧就慢条斯里的做作,不禁倒呛着捂嘴咳道:“你吃完饭就把身上的衣服换给贺明岚,我先带她下山!你们夫妻俩个自便……萧泓,你还是让她着男装……然后,你晚些带人去翠润探病吧!” 思忖之后,萧泽也想着了贺明岚还是有些用处,可以继续使使的。 一行人沿着早上的进香路重往山下走去。 气宇轩昂的锦衣公子,戴着长垂帘帷帽的高挑娇女,还有贴心相搀的青衣老仆……在返程路上几次暂留与路遇的香客游人和蔼攀谈。将出山门又诚恳地与相送的大知客道了谢,并重约了将曾许布施送上寺门的日期。 有擅抽丝剥茧兼且爱管了无聊事的闲人往和尚堆里打了圈儿,不多会儿就显摆地对着认识或不认识的同伴开始显摆。 最初传开的不过是居然撞上未来太子进香的一声“乖乖!”,而后却是在有心人推动下更细致地扒皮拆骨,景王世子萧泽抢了望日头香,不过是为讨了身边佳人的好。那位独得宠爱的美妾出身路州贺家…… 午后的阳光返照在塔林之中。象是给座座白塔镀上了金,更显出涅槃高僧的灵塔庄严。 俗人看到的景,而有些人选了来到这里,是不是想看清了看不透的生死…… 周曼云立身在一座壶形浮屠前,闭着双目,静想着险让她重又入轮回的这几天几夜。萧泓紧牵着她的手,有样学样地也同样阖上了五味陈杂的双眸。 “曼云!”,轻轻地摇了摇曼云的小手,萧泓低声道:“刚才我与你一起骂了半天大哥冷酷。可现在我又觉得他,他好象……” 无法描述的感觉。如按常理,只能说萧泽是突然疯了,不惜用命豪赌了一场,却在最后又重复了狼。 “他说他将我视为死敌。但其实不是的,我仔细想过,如果他不是将兵符交给韦先生而是交给韩道方的话,我现下可能跟四哥他们一样已被拿下囚禁了。”。萧泓轻叹一声,怕曼云不明白似的。又再细解释,“就跟对敌作战一样,天时地利,最难控的却是人。只要做事的人不同,结果就不同……” 同为萧泽亲信,韩道方更为机敏。也更擅阴谋。如信到他的手中,他就算不去拆阅,也自有法子辨出信中之物。第一时间的选择,不会是从令顺服萧泓,而会是首告萧睿。质疑着萧泓得信之事是否存着陷阱,或者根本就是萧泽受了他的胁持。 而韦元让却是个敦厚长者,又曾与萧泓配合过作战,对他一向不错。 “就算当时我会有什么不好的想法,韦先生应当也会竭力劝住我的。不会看着我因私领兵权,而受了父王责难甚至刀斧加身。所以我觉得大哥……” “觉得他纯是受了崔琅真毒蛊所控,才行止有悖平常?” “嗯!”,萧泓轻应了一声,没再说话,本想接着让曼云就此因了他努力找到的这个理由来原谅长兄的求恳,他一时也无法心无芥蒂地说出口。 “方才,他带贺明岚离开前曾抽冷子嘱了我一句,说是‘忘了贤空和尚’吧!”,周曼云睁开闪着波光的星眸,转脸对上了萧泓,轻声道:“他的意思应该是有些事情,我不必跟你再提。可是我在这儿对着大师们的灵塔想了又想,还是认为应该开诚布公地跟你把话说透。” 萧泓眨了眨眼睛,把曼云的手捏得更紧了些。 “我起先也想他选了六月十五还有大慈恩寺是因为这是先父亡故忌日与所在的缘故。但方才看着四哥与小八被送走,才想起永德十五年六月十五,也正是孝宗膝下诸子夺嫡事发的日子。泰业帝与齐晋二王的刺杀与反算,和今日的情形很象吧?” “所以大哥有意将事发日放在了同一天?” “若是按就算自毁也无所谓的疯子思路来想,他确实有意!他本来就故意想看在今日,我们谁会死去。”,曼云掩下眼中一缕不忍,低声笑道:“按‘贤空和尚’说法,先父是替你而死,所以就看看你能不能再逃过一劫,又或是谁又为你再赔上了命……” “岳父是替我死?”,萧泓霍地转身扣住曼云双肩,不可思议地盯住了她。 又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说,外嫩里焦的自己和萧泽才是潜藏在人群中的疯人同类。心知自己猜测萧泽想法并不差太多的周曼云抿紧双唇,认真地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305章 往事真相 人间真相本就有丑有妍,只让自己喜欢的人看到最漂亮的,也是一种残忍。 就象此前在禅院之中,曼云听见萧泽在正房隔窗唤了萧泓时先涌上心的是惧,所以才下意识地拖住了萧泓的手。不管丈夫再怎么了解她的本性,但还是想尽力维持着温婉可人的模样,将所有狠辣都归为逼不得已,藏着点掖着点的虚伪实是自然而然。 可是萧泽还是掐着点,让萧泓一道呆在室内与他一起看了崔琅真“红颜白发”的演变,一共见识了周曼云的睚眦必报。 曼云静等在外,心中忐忑,患得患失。可待最后拉了萧泓出来,却发现揭了真相的后果其实比想象中要好得多,很多无谓的猜忌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所以,萧泽那句“忘了贤秀和尚”是真心地要摁下旧事不掉,还是故意反激着她讲了实情? 曼云分不清,索性就按着自己静心所思的结果做了决定。 “景国公府虽远在云州,但嫡出六子相貌肖似明昭皇后的传言还是传到洛京皇城之中。永德十四年冬,缠绵病榻的孝宗钦谕将征天下淑媛为诸皇子选妃,钦点了萧家长女萧婉进京待选的圣旨中却多夹了写给小舅子景国公的私信,说是闻其子类姑,还请一并送到宫中一见……” 当年的景国公萧睿立时乐颠颠地领命赴京,非但带齐了长女和皇帝点名要见的小六,还全饶上了几个大的儿子。队伍浩浩荡荡。象极了在苦寒之地呆怕了的穷汉子要举家涌进皇城,找了天下至富的亲戚打了秋风,全然不畏若是惹出祸事会爷几个都被一锅烩了。 孝宗安排萧家子陛见,景国公也理直气壮,一视同仁地把所有孩子都带了去。在北边放养大的几个臭小子胆大包天,直把皇宫大内当成了顽童嬉戏之所。不论是世子萧泽,还是萧渊萧湛各有抢眼特质,只是长得漂亮些的萧小六杂在人堆里并不算出众。 “可孝宗颁下的赏赐还是给萧小六的比其他孩子更贵重些。放在一般人眼中,不过是念着这个孩子是景国公嫡子又多少有些念及旧人的爱乌及屋。但不久,就有隐隐流言传在内宫,说是萧家六子应是明昭皇后托了弟弟抚养在外的亲子,孝宗病重特召回来要继承大统的。” “简直荒谬至极!”,静听妻子讲古的萧泓听到此处,忍不住抱着双臂冷嗤出声。 “再荒谬,当日争位的三王也如同现在的萧家几个兄弟一样对着莫须有的谣言先选了宁可信其有!” 几方各自盯梢,小屁孩萧泓的行止规律很容易就摸清了。他每一日都会穿着普通人家小孩的服色由侍卫领着从金穗园到大慈恩寺。进了周柘画壁的院子。绘画需静,很长时间都只是一大一小的忘年交同坐画室而已。 生母出身低微的梁王明里放风说要进香,暗里却透出受了父皇暗示。自个儿无缘帝位倒不如提前跟先皇后嫡出却养在外的弟弟提前卖好;而晋王则顺势预备将那个孩子解决在寺里。以便嫁祸……不管萧泓究竟是否帝子无所谓,只要一死,能给竞争者坐实罪名就好。 听曼云断断续续地将要讲到了旧事的结尾,萧泓干脆地抢声道:“而到了最后,齐王带来设伏的兵士与晋王派的刺客在寺中纠缠,等不得结果的梁王索性自带人闯了岳父的画室。我翻窗逃了。然后……然后,他就抽剑捅死了……他!” 周曼云咬着嘴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风拂过林,在大夏日里也照样子让人打从骨头里飕飕生冷,萧泓僵立在白塔之前。脸上已尽是泪迹。 好半天,萧泓才艰难地扯开嘴角。涩涩问道:“周曼云!你相信这样的说法是真的?我一点都不……” 不信吗?九岁的孩子已能记住许多事情,何况性命相关。往昔遭遇的异常丝丝缕缕地匝绕上萧泓的心头,根本让他无法坦然地直喝了不信。 “这只是现在听到的一种说法。是真是假,并无定论!”,周曼云上前一步,坚定地攒紧了萧泓的双手,低声道:“我决定将我听到的都告诉你,不是为了追究,只是觉得你必须知道!” “如果岳父真的是因我而死……我……”。萧泓哽咽着,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如果一切是事实,那么他自觉与曼云的良缘天定反倒是打从根子上就尽浸了苦水,让人情何以堪? “萧泓!你那时才九岁!” “与年龄无关!如果那时我留下,也许根本就会让你有了失父之痛!” “你当时留下也不过是多又送上条性命!” “那也总比苟且偷生,让别人为自己替命要强!” “萧泓!你这个笨蛋!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周曼云怒喝出声,杏目圆瞪,直扯着丈夫的手按在了自个儿的小腹上,沉声斥道:“我有向你兴师问罪吗?你现在是打算引咎自尽还是愧避三舍,让我的孩子也从此没了父亲?!” 梗着脖上青筋,双眼怒瞪象只斗鸡似的男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仿若连气也不敢轻呵。 前世冤孽!曼云抽了下鼻子,通红着双眸,嘤咛一声闷头直扎进了丈夫的怀里。 萧泓下意识地展开双臂,将突然泄了气势的小妻子牢牢地箍得死紧。 “萧泓!前事对错,我不想纠结。只想着将来好好的……跟你讲,也只是懦弱地不想独自面对,想要一起。我们,还有孩子要一起的!”,曼云半仰起带泪的俏脸,细语相求,尽透着怯怯的依赖。 在乌梁海,外祖母莫支夫人曾教过她。就算是肚容撑船臂能跑马的巾帼英雄,若已为人妻,只要不想做了孀妇,就不能镇日露出没你我也能活得自在的架式。放下身段支撑起对方其实需要更多的智慧和勇气。 两个人的爱情和一个家的责任,是不同的…… 萧泓低下头,手迟疑地抚上了曼云似带晓露的绿鬓。 圆月如盘盛辉,丝丝云线轻缠浅绕,翠润别院里泉碧映影,萦雾留香。 周曼云闭着双眸侧卧小榻,紧攥着萧泓的手,象是一刻都舍不得放开。 她这一世自小就习武调养,身子康健,所以就算揣着肚子小折腾了一番,待回了翠润别院由萧泓守着小睡补眠一番,其实尽已复了元气。这会儿,早就清醒非常,不过是故意哼哼吱吱撒娇罢了。 可偏生萧泓就吃这套。 又或许,每个男人都一样。既希望妻子能少找麻烦,独挡一面,壮如虎,忍过牛;又想着找个小鸟依人的,好好显显男子汉大丈夫的本事。所以,为妻的当到一定的份上,就得身兼了数职,如姐似妹,充得了女儿,也得在必要时当当小娘亲…… “曼云!”,坐在榻边的萧泓捏着玉笋尖,轻声唤了下妻子。 浮想联翩的周曼云攸地尽收了一脸就差流了涎的傻笑,呆了一会,才半支起眼皮,咧开嘴灿烂笑应。 相较于吃饱睡足的小妇人,还未全然放下心思的萧泓多少有些苦大仇深的模样,只是曼云笑,他也就自然地跟着扯起了嘴角。 “曼云!”,再一声唤,萧泓却是先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暗潜在侧会偷听到只言片语后,才俯下头轻声道:“刚才你睡着时,我想了好久,倒越想越觉得那件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简单地将曼云所述归为娄巧英等人受指使传播用以挑拨夫妻感情的流言,倒是能骗得自个儿夫妻暂时心安,但是这种假做安稳反倒可能掩下了潜在危机。 “我原本以为吕正当年临终让吕守带着青龙卫投我是因为在夏口行宫跟他的一段交情,但若是扯了这档子旧事,就可能另有一解。还有简怀,在皇极门前父亲教我劝化他的那些话细考了意思,现在想来句句古怪。” “你的意思是……”,曼云迟钝地嘴里支吾,手肘撑榻。 “装!你就装吧!”,萧泓故作气恼地掐了掐曼云的鼻头,淡笑着将她揽起身来。 稳稳当当地抱满怀,萧泓才靠在曼云的耳边低声道:“如果……如果说是他们将我当了明昭皇后的亲生子,一切才会更说得通些。你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嗯!”,他既已想到,曼云也不再装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都是永德七年,姑姑八月初三薨逝洛京,我却是八月二十才出生在云州的。所以,要么是当年谣传让吕正与简怀当了真,要么就是我的出生……我的出生真的可能有问题。”,萧泓的声音不免立现出了涩音,极力压制着颤抖。 虽然后种可能极低,但是若象是沙盘演战一样理智细考,这点并不能完全排除。 “你能确定夫人当真是在云州生下你的吗?”,周曼云轻咬着嘴唇,尽力将补刀的声音放柔了。 “我明白,你是想说娘亲对你……还有我的态度根本就不象了亲生子媳。”,萧泓嘴里象是含上了黄莲,越发得苦意难当。 第306章 捂盖子 翠润别院里小夫妻低语呢喃间的忧虑,搅进六月十五的大潮之中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带着爱妾去大慈恩寺进香的萧世子隐忍归京后才揭了他在山寺之上遇了刺杀的事实,主谋者正是此前传令回京要搜捕的天香苑苑主崔琅真。入夜后,兵丁们从寺院后山低调抬下几具刺客尸体,送进城中择了些年长老成的坊里相看,也确实认出了其中正有天香苑里的侍卫。 景王暴怒,在朝堂之上直接就发了脾气。 洛京城中的官宦人家一时间尽笼上了愁云惨雾,但在景王小舅子徐世达亲斩了家中一个据说来自天香苑的小妾又得了景王的嘉奖谅解之后,老少爷们突然地在黑暗中寻到了一丝亮光。 天香女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鼠。各家都抢着将后院的美妾俏婢,甚至是原本倾力投资交由天香苑培养的亲生女无情扑杀。 杀着杀着,唯恐受了牵连的惧怕散了,配合朝廷的自觉也就变了味,指认天香女倒成了后院中反攻倒算的利器。 若不是到了六月十八日,景王世子又再上表陈述已将临禅让大典,杀人不祥,貌似全然自发的清理活动险险就要让许多大臣的家中只剩下了糟糠老妻。 疯狂的杀戮停了。可死去的人也就这样死了,不管有罪的,还是无辜的…… 周曼云在十六日时已由萧泓护着重返洛京城中住进了景国公府,按着目前晦涩不明的形势。萧泓不敢将她再放到了金穗园,自然还是圈在眼皮子底下更保险些。 即在公府,就难免会与萧泽偶遇了二三次。紧绷着脸孔远远走掉的男人,直让曼云觉得是不是自个儿前阵子得了癔症,才会多了一段与他有了交集的记忆。 所以,待等萧泓带着她一道去见萧泽之时,周曼云还是难免有些恍惚。 萧世子唤他们夫妻一起,却是为了如何处置娄巧英姐妹。跟在曼云身边的娴英自打投诚之后。的确是安份老实地从未行差踏错,可奈何她有个不算省心的姐姐。 跪伏在萧家兄弟与曼云面前的娄氏姐妹尽穿着灰白色的囚犯,一个俯首在地,一个依旧傲然地挺直腰杆,目含怒火。 原本曼云跟娴英说过,待等七八月时就帮她定了归宿。她想的就是景王登基,而自己也能公开了身孕,借着喜气让身边人选积了军功的将士也更便利些。只是人算,总是强不过时势的一瞬万变。 “六弟!娄娴英是六房的。该如何处置。你决定!”,萧泽看都不看曼云一眼,只冷声吩咐着坐在她身边的萧泓。 “大哥!当初我们应诺会留了她们姐妹性命的。但娄氏姐妹必须打发出府!”。萧泓低声应道。 重提保命之说也是为着曼云的一点不忍。而想必长兄也有同样的心思。否则他们现在见的就不是两个大活人了。但再留娄娴英在曼云身边也是不可能,但凡有一丝潜在的危险就贸然赌不得。 “留命究罪。没入奴籍流放燕州吧!”,萧泽见弟弟模楞地没有给出答案,直接就给了建议。 萧泓捏了下妻子的柔荑,点头应了。萧泽的决定,还是给了曼云想保全娄娴英的面子。现在燕州由莫支夫人管辖。只要娄家姐妹足够老实,应当过得不会太过艰难。 没入奴籍?先前自为萧泽的妾室,但妹妹娴英在萧泓夫妻身边还算是执役的良家女。直板着腰杆的娄巧英愤恼地扑向前,嘴中嘶叫不已,但未发出只言片语。 萧泽抿了口茶。象是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曼云落在他脸上的探究目光,从容道:“她话太多。所以给喂了哑药!若是要打发出去,说不得还要斩了她的十指。”,娄巧英有着画梅才名,要是将所思所想写出来也是易事,未动手不过是礼节性地要跟萧小六夫妻打声招呼。 她所多嘴的不也是当初你想让她说的?周曼云心中暗自苦笑一声,轻叹道:“倒不用了!只要再严管上三两日,她也就会渐忘了前事,变成个糊涂的废物了。” 原本一直老实跪着的娄娴英腾地一下挺腰抬头,不可思议地盯住了周曼云。 “她身上的药毒与我无关,也不是近日才服下的。只是往日积毒到了将发的时候了!”,周曼云冷冷地站起身,走到了娴英的跟前,提了声清晰地道:“娄娴英,我不欠你们姐妹的。她要对付我,我不管不顾任她毒发,天经地义。而你也一样,相识一场,我自觉也算仁至义尽,今后你们姐妹好自为之……” 说完话,就将手搁护住小腹的周曼云缓步走出了令人憋闷欲吐的房间,肃凝的脸上一片云淡风清。萧泓连忙向长兄告退,也跟了上去。 前世今生纠结着扯上了瓜葛的娄氏姐妹,就这样从自己的人生中淡出也好。特别是曾经还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的娄娴英,让她得以去照顾渐会疯掉的姐姐,也算是能做到的最后帮助。若她会起了报复之心,就一定会狠狠地还回去。 因为在这世上,有自己要更加重视的性命。 “多谢奶奶活命之恩!”,房内方才呆了一会儿的娄娴英掉转了头,毕恭毕敬地连磕了几个响头,完全不理会身边姐姐的吱呀乱叫。 “你能懂得感恩惜命就好!”,萧泽蹲下身,伸指掐住了娄娴英的脸颊轻蔑一笑,紧接着,却又愣住了神。 不错眼地紧盯了娄娴英看了一会儿,萧泽不由呵呵地冷笑出声,“怪道她会喜欢你。” 面容半点不似,但发觉受了轻慢时的隐怒却极似。根本就不会顾及了对面动手动脚的人是何等身份。能忍耐委屈伏得下身,也傲得起骨头…… 萧泽缓缓地站起身。喝向了身边正待命的侍从,“都押走吧!即日起解燕州。交待下路上看押的士兵休得轻薄,让她们囫囵个儿地到了边地。” 女子犯罪所付出的代价永远比男人要来得惨重。不提实判之刑,只要踏进牢门又无保障,会遇到比死更难过的遭遇。萧世子并非高高在上不晓下情的摆设,有些事情,他知道的清楚。 被押着出门的时娄娴英,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萧泽的孤寂背影。倔强的双眼中闪过了一线泪光。 什么是好人?一念间就让许多无辜弱女丧命的男人肯定不是好人。但此时,萧泽却又因了突业的一念之仁,反被苟活下来的女子当了好人。 在另一段时空里复仇杀人的女凶手就这样带着一丝感激,就此与曾被她勒死的恶人两两别过,了断前缘…… “天香苑的事就此就都了结了吧?”,周曼云轻声问着正扶着她缓步行在院中的萧泓,略显疲惫。 “嗯!”,萧泓点了点头,低声道:“四哥与小八被留在思园。父王根本见都不见。说是禅位大典时,他们会参加,估摸要等诸事皆了。父王才会召见他们。” 谈及遭殃的两个兄弟。夫妻俩个生不起半点活该倒霉的快感,反倒相互望着,齐带着唇亡齿寒的淡淡戚色。 “简怀那儿如何说?”,曼云再另提又一件糟心事。 她问到的是简和尚,但却难免又想到了让他们夫妻如此为难的萧泽。萧泽肯定是个坏透顶的坏人,这一点对曼云来说毋庸置疑。直接打杀性命的凶徒下手来个干脆。算是仁慈。象这种不管不顾抛了个谜题就由得人疑心生暗鬼的黑手,才是最为可恶。 “他简直就真跟一块大石头似的。偶尔跟他搭句话,都要想上好一阵子才应声,根本就没法子正常谈话。” “说不准……”,说不准也是被喂了药了!曼云眼波一转。出口的话就变得轻快许多,“简和尚简石头。赫赫有名。传言说,他历来就是那副死德性!咱们也犯不着整日疑神疑鬼地自个儿吓自个儿。” 探寻真相就象是挖了矿道去寻深埋地下的宝藏, 有可能收获了钵满盆满的惊喜,也有可能引了塌陷之灾,死无葬生之地。无知者方能大胆无畏,无顾者才能一往无前,现下一家的命牵着绊着,却是半点舍不得豁出去。 “是呀!我也想通了,娘亲看着我们不舒服或许只是有受当年流言的影响。若是我们成日捕风捉影,说不准更是做多错多。”,萧泓笑着揽住了曼云,“我以前有说过我留起胡子象极了曾祖父吗?” “那你倒是留来看看!”,曼云大笑着摸上了萧泓光溜溜的下巴,象极了正调戏着良家的纨绔。 现在,就这样就好!曼云腹中的小生命就还象个初发的小草芽,尽心竭力让她们母子先放下包袱,好好过了每一天才更好些。 萧泓藏了沉甸甸的心思,弯起眉眼将妻子搂在怀里,亲昵的亲吻轻轻地落在她的光洁额头上。 那些一时找不出答案的旧事,就先滚开吧!周曼云心中轻叹着,闭上了双眼…… 将将到了六月二十二,周曼云又迎来了一个意外的惊喜。 一直据传督守燕州不肯离开的外祖母莫支夫人,突然简骑入京。 陈帝禅位典,景王萧睿早明旨暗信力邀了莫支夫人参加。她也只在最后回复的私信中应了,正式官文往来却尽透着“来不来还要再想想”的倨傲。 “不是刻意瞒你们。不过是燕州地处边境,消息太早露出去,我还怕瀚国狗冲到来路上把我这老婆子咬废了!” 莫支夫人大约说了说路上情况,接着,就笑得合不拢嘴捋掌夸道:“不过我家曾外孙倒机灵!提前就晓得我要来,妥妥地就在洛京城里等着了。” 萧泓在一旁凑趣说着巧合,眉飞色舞。几乎就是在他刚跟父母求情之后不久,曼云就快速地怀上了身子,犹如天赐。 曼云不禁一下子就将白嫩的脸皮刷得臊红。 肚子里的小肉芽哪儿会动了脑筋算了日子,倒是她从乌梁海回了云州就一直寻思着要怀上孩子。从云州居澜山再与萧泓一道,她就刻意地掐了点,尽找了好生养的时候缠人索欢。两人年轻,身体都好,精盛血旺,又刻意配合了,自然很快就水到渠成。 当初就算萧泓不请父母应允,肚子里这个孩子也是要定的。 可只是现在又突发的一串变数,倒真的不好说孩子来的时候到底对不对。 “现下除了姥娘和玄霜舅舅,我们两个还尽瞒着外人呢!就怕孩子小气,不肯让太多人知道。”,曼云依旧用手护着胎宫的关元穴,甜甜地笑着,不露半点真实的隐忧。 时光快如梭,眼见着钦天监算好的六月二十五就到了…… 第307章 梦死醉生 <!--章节内容开始--> 熙元元年明晰地从六月二十五直接开始计年,毫不拖泥带水。 再三日,新皇册皇后及太子。景国公府的大门也干脆利落地关上,没有留下半个主人。 新册的徐皇后领着一干人等从金穗园直接搬进了内宫,萧泽则遵旨带着秦氏等人迁东宫。 萧家兄弟同样各有了各的府邸去处。兄弟分家,搁到了皇家冠冕堂皇地改叫了“分封”,据说早已钦定的封号估摸再隔个十天半个月地正式颁下。既为祖业又为潜邸的景国公府因有着特殊的意义,不可能让他们中任何人沾手,只待将来是否改作了祠庙之用。 分就且分,只是人嫌少,我嫌多! 循亲王制的五扇门脸,正中路的正殿、后殿气势恢宏地排着,东西两路院落层层套叠,还有个近三十亩的花园紧挨在玉带河边。 周曼云由萧泓领着在新住处小巡了一小会儿,就直嚷了要回去休息。百亩的家当,她只约摸地看过畸零一角,就不争气地晕了头。 “这处府院是前朝孝宗时的齐王旧邸。齐王生母就是你姑姑谢贤妃,”,守在曼云身边的萧泓,轻声陈述着事实,平静的脸上不带半点欢喜。 在诸兄弟得赐的府邸中,他之所得不算最大,但因当年贤妃曾代掌后宫私下纵容,齐王府的内蕴华实确是得占了第一。琉璃绿瓦、白玉拱门,居然还藏着座仿着清宁宫制的楠作轩室。好在萧睿曾亲令礼部官员记下此乃前朝齐王违制所为。稍加改动后不许再议,不然谁敢轻易就住进来。 “说不准你年幼时也曾来这儿做过客。” “我不记得!”,周曼云怅然一叹,直觉恍然若梦。 五岁之前的记忆加上了前世今生的折腾都要隔了四十年,她所能记到的倒是前世里也曾作为萧泓后院的一份子入住过这里。但那时也不过是安静地缩在花园子最偏僻的一处,但求谁也看不见。 说起来,祖母与大伯娘当初还想过让大姐周曼华当上齐王妃,成了这院子的女主人。只不过事过境迁。还留在江南的两个老妇一疯一呆,曾寄予厚望的周家长女现在塞上做着快活的牧人妻。 “要只为住,乌梁海的帐蓬子就足够了。”,萧泓在曼云叹声未息时就自动地扣住了女人的所思所想,轻咬上了她的指尖。 “我晓得!都是规制。我们总不能把圭路上的银銮殿改成了牧羊草场!”,曼云伸臂勾上了丈夫的脖子,扬着脸促狭笑道:“六王爷,要不要妾身把空着的院子都给您填满了美人?” 她在东路占了主院嘉宁堂用作起居,可大大小小三四十处院子对他们夫妻两个来说。实在过奢得不知该如何处置。 “瞎闹什么!”,萧泓嗔怪地瞪了下眼,低声道:“前阵子闹了场天香乱。现下洛京城里谁还敢擅自纳美收婢?” “你的意思是说若不是因为此事。你倒是动心想收了?萧小六,要记得哟,生于忧患……” “死于安乐!”,萧泽牢牢环着怀中人,轻声相应,脸上笑容自然恬淡。 也许。若无前事压在心头。身为新任帝后的嫡幼子,上有父母兄姐疼着,下有部将幕僚捧着,他也会忘乎所以地先享上一段恣意痛快的日子。但现在这样,只以平常心淡看着境遇变迁。置身局外看着局中的自己,感觉竟然也不错。 入住进奢迷豪华的旧齐王府。也能牢记得被赶下皇位的那个小孩子正是齐王长子,现正和其他陈朝皇族旁系后裔一起被圈养在离洛京不远的固年县。 所谓的龙子凤孙就象是随时待宰的猪猡…… 烹牛宰羊且为乐,火树银火不夜天。 太子妃秦氏被一群人簇拥着,鹅蛋圆脸上笑意盈盈,雍容而又大方地招呼着客人们。 二十五日的禅位登基典礼讲究素朴,新晋的景朝皇帝更以正筹用兵江南事为由禁了庆宴。待萧泽接过太子金印,秦氏也根本没敢想要在东宫摆了宴席,倒是当了皇后的婆婆体贴,到父皇跟前亲自求了。 徐后开口求说是除却萧泽晋位迁宫,其他诸子也都搬了新家,老辈儿的不爱热闹,总要让不过都二十郎当岁的孩子们自凑到一起乐呵呵,权算了只是革旧鼎新后当哥哥的请小兄弟们相聚的一次普通家宴。 萧睿居然就此同意了。 有了皇帝陛下的首肯,客人名单也由秦氏斟酌着又加上了萧家几家姻亲的年轻子弟。送进宫中得了御批,秦氏也就抖擞了精神,施开了浑身解数,力求着一切尽善尽美地张罗起来。 这可是景朝新立后的第一宴! 酒过三巡,秦氏酡红着双腮地环视下内院的客人们,志得气满。可不一会儿,她的目光就在一处空位上定住,瞳仁凝疑地招手唤过了跟在身边的一位妈妈。 匆匆走开又匆匆回来的妇人靠在秦氏耳边,带着些支吾道:“周氏去了葆光轩。是与六爷一道去的。” 秦氏的脸刷地一下白了,紧抿了下嘴唇,才又缓缓地复了些血色。她原想再唤人去探探,犹豫了好一会儿,却是挥挥手让身边人撤下了。 葆光轩现在是萧泽的书房。按他的命令,就连秦氏未得允也是不许擅进的。 不厚道地逃了外席的男主人正沉静地坐在一方书案之后,目光清冷地停在正搁在他腕上的芊芊玉指上。 “我所知道的事情,并不比你们猜到的多……也就是说,萧泓的身世到底如何,你们只能去问父皇。不外三种可能,他是陈朝明昭皇后之子。我的表弟;萧家庶子,我的异母弟;又或者娘亲误会,错疑了自个儿的亲儿。” 一待曼云收指,萧泽就启唇提前将事先约好的诊资全然毫不保留地奉上。 用药用毒,讲时机,也讲着对方的身份。再好的诱供剂总要给人用上,才能套得出话。而象帝后,甚或是萧泽这样的对象。若不出于他们自愿,要绕过严守的暗卫下毒,难度颇大。即便得逞,说不得还暗藏了弄巧成拙被抓了现行的隐忧。 难得萧泽在席上偷偷向萧泓主动提到了用消息付诊费,曼云自然夫唱妇随地跟了过来。 只是没想到萧泽的答案居然如此的不负责。周曼云的手轻轻地捏在了身边丈夫的胳膊上,萧泓伸手捂住了她的手,轻摇了下头,暗示着自个儿听得清楚也未受打击。 对面亲昵的小动作看得真真的。 萧泽就象蒙馆里抓住幼童作弊的好脾气先生一样,抱起了双臂轻哼道:“不管是何种原因。你们都宜静不宜动。萧小六的生辰纸上写着母后嫡出,就自然就当真的,脸皮厚些全当不知。死抗过去就好。这一次你去找简怀。是被我发现。若是下次被父皇抓到,真揭出什么不对,难道你们也想去了固年县?” 萧泓恭敬地稽首谢过了长兄的教诲,曼云却忍不住地扁了扁嘴。 突然又讲起兄友弟恭的萧泽,就象是突发癔症杀人放火的患者,即便又一下子尽复了温文尔雅。还是无法让她真的放下心来。谁知道,有朝一日,他会不会再发疯? “周氏!你是把本宫的好意提醒当作诓言吗?”,萧泽的手背重重地在几案上砸了下,摊开的手掌勾了勾指头。“现在轮你确诊定方了。” “曼云!大……太子殿下身上的蛊毒是否能解?”,萧泓转过脸。斜瞪了脸上还是带着不忿的曼云一眼。 称呼上的亲疏,萧泽与周曼云都听得清清楚,两厢几乎都同样地掠过一丝惆怅,又齐齐释然。 想了想,周曼云抿着嘴,轻声道:“在大慈恩寺我就说过是碰了不该碰的蛊女,惹下的梦死醉生。已熟的寄生活蛊,轻易去除不得。” “所以我只能任由蛊虫控制行止,不得解脱?”,萧泽盯住周曼云,虎视眈眈的目光逼人。 “反正又死不了,不过是……太子宫中佳丽甚多,应当乐此不疲才对。”,周曼云犹豫了下,吞吐地道,“实在不行,让御医多开几副固精培元的方子给您好了。” 天香苑擅养的蛊毒本就象是那些特殊行当用的。萧泽身上带的“梦死醉生”,在曼云眼中更无去除的必要,一个好色无行的臭男人中了这样天天都必须偎香伴玉的蛊毒简直是再适合不过。 “你刚才说是轻易去除不得?意思就是还是有办法的?”,沉呤了一会儿的萧泽,抬起头又喝向了周曼云。 萧泓轻轻地拍了拍曼云的手,还是厚道地暗示着有法子就试着解解。 “没办法!现在我没办法配了引蛊药,要等……”,曼云回瞪了萧泓一眼,低声道:“起码要一年后!” 她有了身孕,就算体质再特殊也不想轻易地多接触了蛊毒。能免则免,才懒得发善心。 萧泓也明白了过来,紧绷着嘴角,不再妄发了一言。 “那,徐讷呢?” “师父应当可以解!不过他去寻师哥了,您要想办法先找到他!”,如果能因此早点与亲人重逢倒是好事,曼云很是利索地卖了师,浅笑道:“在寻到他之前,太子殿下就还请多忍耐些。” “知道了……”,萧泽轻轻地点了点头,面带微笑。 宴席上悬心挠肝的秦氏终于等回了周曼云。再接着,笑意殷切地将复现后只又呆了一小会儿的弟妇亲自送上了车,与萧泓告别,看着提前请辞的小两口归家去。 她不得不操了闲心。天香乱后,太子宫中的其他姬妾都将妒恨的目光投向了当日被萧泽带回城中的贺明岚,也只有秦氏从婆婆那儿听到了对曼云的辱骂。不说是否事实,只要但凡萧泽与弟妇之间有任何污点都必将对新立的太子府产生灾难性的影响。 相较于会害了自个儿嫡子前程的大事,萧泽在后院里多幸些美人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爱好。也只求他能在嫡长子长成前,别被那些狐媚子掏空了身子,英年早逝就好。 所以待宴清人散时,秦氏收到了萧泽又传了贺明岚和其他两名姬妾一同伺寝的消息,只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接着鼓起劲头担起了太子妃的大任。 夜阑更深,世子萧泽起居的院子一片宁静祥和。 正房宽榻上几个玉体横陈的美人儿被内侍重新用长绢包裹后地被抬了出去,一个一个轻阖美眸,微颤红唇,还略有些羞涩但也老实地不再折腾出此前曾有过的吵闹,全然接受了这种有些无礼的对待。 太子宫中已然熟悉了新规矩的女人,还有渐已能伺候的内侍宫婢都以为萧泽是才换上太子身份没多久,就好上了陈宫帝王临幸美人的特殊习惯。但其实他只是恨不得那些摆在榻上的活尸尽早地被裹好,拉走…… 披衣立在窗前月下的萧泽,冰冷回眸看了看正被清理的房间,又扭过脸去,脸色淡漠,身姿倨傲。 却不知当年立下这种规矩的帝王是不是曾中过“梦死醉生”的蛊毒,而且也正好身边有具由红粉佳人化成的骷髅?不知为何他没有真的碰了化骨的崔琅真,但还是深困进了周曼云布置的陷井里,惹上心魔不得解脱! 周曼云的报复真的很成功!想到那个居然还得意劝自个儿忍忍就好的女人,萧泽不由地笑翘起了嘴角。 从小到大,唯一一次的任性冲动,能换到了这样刻骨铭心的教训,好象也不赖。 蛊毒发作的疯狂如醉似梦,温香软玉抱满怀,实则是最难熬的折磨。每一个夜晚,怀中是人是尸,他根本无法分清。 沉沦红尘欲念做个色鬼不可怕,堪破世情舍弃一切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控不住的欲求和纵欲时的清醒折磨。如同沉溺在地狱道,噩梦周而复始,永无尽头,无人抚慰,也无人拯救。只好放纵着吻上尸斑,搂紧枯骨,用力地撕碎自己的灵魂。 梦死醉生!无情有情,无常有常…… 至死能休否? (本卷终)<!--章节内容结束--> 第308章 鲜花着锦 熙元元年七月初一,景朝改朝换代的第一个朔日。 景帝在外廷举着大朝会,而内宫中徐皇后正以端庄母仪接受三品以上外命妇的拜谒。 若是就此错过,再按着陈朝旧制皇后如此大规模的召集外命妇的日子就得捱到了冬至。因此但凡家中有着品阶的命妇不管老幼,都豁出了爬也要爬来的劲头。 勋贵大臣们不少都暗自提点过自个儿的亲娘嫡妻。 景朝的开国皇帝萧睿尽是一身从年少时就惯下臭的毛病,明明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偏象了暴发兵痞,朝堂上的男人们礼仪疏忽一些,多半会被皇帝陛下睁一眼闭一眼地得过且过。 可是出身书香的徐皇后可不一样,一点要小心谨慎地守好规矩。若得贤后青眼,对家族就是做出了莫大贡献。 邵阳殿,一时间钿钗礼衣熠耀景从,浮香掠影澹荡其间。 只是除却了因册太子随便封下的太子妃,景帝诸子都还尚未得了封号,以至于他们妻子尽是一色朴素整齐的绣翟青衣,乌丫丫的发羽谦逊地只统一插了六钿。 熟背了规矩的大员夫人们却不去挑了这些年轻女人的不合礼,一张张望着她们的笑脸,尽绽着夏花绚烂。 而杂在其中的周曼云更是惹人瞩目。打从朝觐礼毕之后,往来于她面前的官员夫人们就如滔滔流水,不绝不止。 有几个满头银发的年长夫人爱惜地擎着她的小手,慈祥和蔼。细心询问着曼云祖母谢氏在江南的消息。 怎么答?曼云脸上微露了难色。立时就有灵觉的岔开了话题。这样的日子论起病痛来,可就纯是触霉头的。 话绕到曼云当年在京如何乖巧,她依旧只能摆了懵懵傻傻的表情。 说什么好呢?面面相觑的贵妇人们有些为难了。 多铰了几遍脑汁,终有人捋掌对着曼云笑言道:“若是梁国夫人没有急赶回燕州,妾身等人还能在今日亲见了她的英姿呢!” 六月二十八,与皇后太子册封日同一天颁下圣旨,钦封的梁国夫人正是曼云的外祖母莫支夫人。夫人一领旨,就奔回了燕州。并没有多做停留。 “梁国夫人督领燕州,另加一品抚远将军衔。就算今日有在洛京,也是到外廷参加朝会的。”,一把冷冽的女声插了进来,大咧咧就挤开众人的手臂直接就擒住了曼云的腕子。 有被从背后推开的女人只稍愠了一瞬,就立时对着蛮横的青衣女冠陪上了笑脸。 此时在邵阳殿中会不讲规矩的女人,也就只有景朝的长公主萧婉一人。 拖着弟妇扬长而去的长公主潇洒自如,倒让人群中的几个秦家妇人盯着她的背影略显尴尬。 号称出家的萧婉在还是陈朝的几天前,拿到了秦家的和离书。 太子萧泽领人冲入秦家杀了秦侑几个美妾。指她们是天香出身,甚至搜出了几份似是而非的通敌证据,一副大义灭亲要把姐夫直送有司处置的模样。 强梁行径由不得人不低头。所以萧婉一直苦求的和离书就这么简单地拿到了手。甚至当日墨迹未干的纸张上还写着三年前的日期。 虽说对于已自度出家的萧婉,一纸书来得太迟,但总归还是弥合了些许姐弟关系的裂痕。 但是如今,萧婉与她的亲娘却是怎么也再拢不得一处。 “母亲……母后身边跟着的那个叫蕙心的女人已宫中记档,做了尚膳司的女官。她是铁了心地要护住那个天香女了。” 萧婉愧疚地顿了顿,咬牙道:“我也冲去问过爹。爹说娘亲认死理。她跟他亲口讲过,现在朝中擅用毒的人象徐讷吕守之流尽皆六弟身边人。她留个会毒的在身边,不过是为她,也为大弟着想。” “这样呀!”,周曼云的嘴型喔了个圈,尽显惊讶。 对于徐后会留蕙心的原因。她能猜得**不离十。吃惊却是为当了皇帝的萧睿居然如此在长女面前口不遮拦。 “她自小偏心大弟惯了的。看谁都怕会害了他似的。所以你千万别往心里去。”,萧婉犹豫了下。又微带腼腆嘱道:“能不讲,也就别跟小六讲了!” “嗯!”,曼云轻疚地老实点头。 她与萧泓所知比萧婉要多得多,但一直没有跟大姑姐言明,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私下又交流嘀咕了一阵儿,听着传宴,两个都不太喜应酬的女人才把着臂进了殿。 觥筹交错间,曼云的目光忍不住地还是往了徐后身后的一个绯衣宫妇身上瞅了瞅。 如果说蕙心的毒术,只是平常而已。但是当日她能听到蛛丝马迹就果断弃师向徐后投诚的勇气,曼云却是极佩的。 这样一个女人,留在徐皇后身边并不是好事。可是她现在是徐后倚重的体己人,若是贸然杀之,势必引起徐后的反弹。 且听着萧婉的说法,皇帝陛下都对徐后做了让步。 周曼云幽沉着双眸,紧盯着眼前酒樽,心思百折。 神游物外的思绪和随众而起的行动并不相悖,混在妯娌堆里的周曼云还是步履平稳地跟着队伍,持着一樽水,恭敬地跪在了徐后的面前。 立在徐后身后的蕙心不知低头对着主人说了些什么,徐后欣慰笑着点了点头,自让她安排。 一位清丽的宫装佳人笑拎着手中壶走到了太子妃秦氏跟前,谦卑地言道:“太子妃殿下,此樽为皇后寿,自要圆满,奴婢再为您添上些?” 太子妃笑应着,将手中酒樽举得更高了些。 一泓琥珀色的酒液倾入杯中。 再挨下的几个妯娌自然有样学样,从善如流。 “咦?!”,倒酒侍女的步子在周曼云面前停下了,目中露出了淡淡的愕然。 徐后身边的蕙心微不可察地翘起了嘴角。宴上曼云只静躲着饮水的情形,一点都没逃她的眼睛。 “启禀母后!媳妇杯中是水,不好再加!”,箭在弦上,周曼云索性红着脸自揭了事实。 徐后的脸方微愠,就听得下方软软糯糯,尽带羞涩的回应。 “儿媳刚怀上了身孕不久,却是不敢饮酒。” 曼云的声音不高,但如石击浪,大殿之上一下子止不住地响起回应似的嗡声一片。 萧婉却是三步并两步地飞奔过来,象个操心的老妈子一样俯下身拽了曼云的胳膊,直接嚷道:“母后!怀胎初时最要小心,还是让弟妹先起来吧!” 周曼云轻轻地对着她摇了摇头。 “曼云,你也不早些说!”,凤座上的徐后嗔恼地瞪了一眼,却是笑着亲身离座,向前缓步走来…… 六皇子嫡妻身怀有孕的消息在大殿内引起了一片恭喜连连的贺浪,更有善言的贵妇三句两句就将这个景朝方立就得的皇孙捧到了没边。 若是可以的话,谁想这么高调?原本想将腹中事尽量再瞒近三个月的曼云心中暗叹,在众人的恭喜声中腼腆地低下头。 要添的酒没有任何问题。所求的也不过就是确认了她有了身孕。不管毒术再强,有身子的女人应该都不会再去碰了毒剂。 远远躲在人群中的蕙心,也与众人同喜地露出笑容。 不多时,外廷又再有了消息传入。 纠结了数个时辰的大朝会有了成果,萧家诸子封爵已定。 最乍眼的还是六皇子萧泓。 封燕王,藩地划为幽燕云三州。撇去幽州,云州是龙兴之地,燕州是萧家祖地…… 这下子,围着曼云道喜的女人越发得多了。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莫过于此。 第309章 思园 洛京城中的思园象是伏藏在皇宫不远处的一粒芥子,精致典雅。 它原也是陈朝某代受宠帝子居所附带的花园的一部分。只是随着原主人败落,被推平了宫室建筑,将园子划分了几块赐给了宰辅勋贵。经了百年变迁,拆拆改改,最终在一年多前被某个知趣的老大人献充给景帝,用以招待他暂时无法安排的特殊客人。 象是曼云的师父徐讷也曾短暂地在思园的某个小院里住过几日,好好想了想一些能决定人一生命运的事情。 但是萧睿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秘密地安排了自己的亲生子住到了这里。 “先去见小八!”,穿着一身常服立在中厅许久的萧睿决定了先向右拐就立时抬脚,全然不顾侍卫们毫无预兆就得随时跟上的辛苦。 萧泽与萧泓两兄弟紧紧地缀在了景帝陛下的身后。 旧朝换新代,日月变天。而思园里关着的萧湛与萧泷,只踩着点现了几次身,就匆匆地被还押了原处。但再接着捱下去,不论是思过还是备战的谎话总有被拆了的危险。 所以,七月初一刚散了朝,萧家父子就行色匆匆地出现在这里。 乍一见了父兄,原本神色恹恹的萧泷就放声大哭。原本就不到十七岁的少年鼻涕眼泪糊一脸,更象了个不懂事的孩子。 “为什么要去大慈恩寺?”,待等对面的嚎声稍歇,象看够猴儿戏的萧睿才用力拍了桌子。冷冷地问道。 垂手立在他身后的萧泓也将目光投注到了对面的少年身上,作为局中人,他也很想听清答案。 “父皇,儿臣若说是想冲去给大哥报信,您信吗?”,萧泷抽着鼻涕,瓮声相应,红透的眼睛象是胆怯的兔子似的。 “老大、小六。你们信吗?”,萧睿转过身问向了陪站的两个儿子,怒极反笑。 “信!”,响起的回答异口同声,象是提前商量好的。萧泓忍不住看了看长兄沉静的侧脸,心下恍惚,他愿把八弟的动机想得好些,但长兄的回应却好象更肯定。 “信?信个鬼!”,萧睿的吼声更加地怒不可遏。明明两个当事的儿子的回应是他想听到的。但如此爽利,却又让他有了些不满。好似所谓帝心难测,已然在萧睿身体里扎起了一棵小苗苗。 萧泽狠瞪了萧泷一眼。冲着萧睿的背影微不可察地呶撇了下巴。 萧泷一愣。接着紧扑着抱住萧睿的腿,扯着嗓子接着哭了起来,“父皇!爹!爹……真的是这样的。天香苑的人来通知我,我就觉得是个机会。若是能抢在众人之前既能拿住大哥把柄,又能让他领了我的情可以出手帮我。” “你要让萧泽帮你什么?” “帮暖莲院的宋姬提了位份!”,既已供到实处。萧泷索性伸袖抹了一脸的涕泪,哑声道:“去年方进洛京时儿子与三哥一同赴史侯家宴吃了几盏酒,又以通家好见着了他家的儿女,其中有个自称在天香学艺的女孩子很是热情。” 热情好客的女孩不但不避嫌地带着他们兄弟游了自家的园子,还吹嘘了她所在天香苑的消息灵通。天香苑里集中了许多官宦人家女儿。朝廷还未颁布的政令,她们都有法子相互串着。拿到最新的讯息。 萧泷和三哥萧渊不信,就随口诌了个事儿要那个女孩帮着查查。结果,第二天史家女就约了他们去天香苑。一份誊抄好的纸笺清清楚楚地亮了他们的眼前…… 徐夫人带着云州旧人进了金穗园,萧泷偷偷地去见了生母宋姬。虽然从云州搬到了洛京,昔日的景国公将登帝位,但暖莲院一块儿来的姬妾似乎还是从前一模一样被当奴作婢的境遇。 “当时,三哥已纳了史氏为妾,我就去三哥府里又托她,看能不能找来一份初拟的内宫封诰。”,萧泷低下已不在流泪的双眼,盯看着地上的砖缝,咬牙道:“没几日,天香苑就约我去了。” 白纸黑字的名单上根本就没有宋姬的名字。 “你与天香苑合作就是为了这个?不直接找我,反去跟着一群贱婢设局谋算了兄长?”,萧睿怒意满满地立在了萧泷的身前,厉声道:“朕这就回宫,把你要帮的宋姬剁成肉糜!” “爹!不要!”,萧泷的整个身体趴在了萧睿的腿上再次地放声痛哭,“那是生了孩儿的生身娘亲!十几年亲子相隔不得相认,若是再因我害了她性命,我还怎么活,怎么活……” 萧睿僵着身子任萧泷抱着,一动不动。 永德七年后,萧家所生子女统统都不放在亲生母跟前,细究起不过还是因为了当年遗祸,又或者是为了给某些不可拆穿的事实打着掩护。从前当了自个儿是超然于外的看客,但现在又该如何去评说? 萧泷的哭声让萧泓脑子里一片混乱,扑通一声跪在萧泷的身边,连连磕着头请了父皇息怒。 “父皇!宋姬出身低微不假,但也应能母以子贵。云州暖莲院迁进宫,那些生下过弟弟妹妹的妇人,是该给了位份。”,萧泽也缓缓跪了下来,眼角余光淡淡扫在了萧泓的侧脸上,“为人子者,求晓生母也是人之常情。” 萧泓的头俯得更低了些。 “你,给老子滚起来!”,萧睿拽住了萧泷的胳膊,目露着要将他生吞活剥掉似的凶光,接着狠挫着牙喝向了萧泽,“这兔崽子要如何收拾?” “要收拾可不就得收拾了一窝?”,萧泽直盯着萧睿的赤眸,遗憾地低声叹道:“天香苑勾着众人的饵料各不同,他也不过是吞得干脆又闷头跑着撞上网的一只。” 说干净。六月十五后各家打扫门庭就没有真正干净的。没被牵累的人,都只是五十步笑着百步。 就象是按兵不动,还押解报信者到了景帝陛前的萧渊,不也同时将不明就里的史氏火速退回了娘家,而其后那女人的尸体就被亲生父亲丢在了大门口。 萧泽低声向萧小八保证了不会让他在出去后看见会装在肉罐子里的亲娘,才轻叹着气跟着景帝还有萧泓,再又去探了另一个倒霉的弟弟。 萧家老四萧湛错得更离谱些,认罪态度也就更好得多。只待萧睿一进门就不赘述因由求谅解。伏首认罪,自请为庶人充之战卒,戴罪立功。 怎么可能呢?刚刚做上几天的新皇帝,就把自个儿的亲儿子赶进敢死队,天下间猜测谩骂的唾沫星子能把皇宫尽淹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曾经人丁单薄的萧家好不容易恢复了元气,也痛快地夺了陈朝江山出了怨气。可现在,儿大由不得爹娘,长大的儿子们内斗,实在让一向标榜上阵父子兵的萧睿无法接受的。 盯着老实趴跪着的萧湛。可还直觉得浑身黏黏答答沾满萧小八鼻涕的不得劲。萧睿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直接将思园中事推给了长子萧泽,甩袖而去。 目送着父亲的背影离去。萧泽没再追问了萧湛。反倒让侍从备了茶,三兄弟围坐一起,一如往昔似的品茗聊天。 “很可怕,也很荒谬,对不对?”,萧泽抬袖将一只小盏移到了萧泓的眼前。手腕之上微露了一珠灰白。 萧泓不免侧目多看了一眼,萧泽微笑着收回手,行动自若地笼了下袖。 可怕什么?荒谬什么?就坐在长兄对面的萧湛抬眼看了看清减了许多的新太子,眯起的容长眼掠过几分思忖。 “四弟其实从前在众兄弟中行事最缜密,此次却燥了些。是不是因为定了北楚。又收缴了江北几股大匪,所以多染了些大胆冒险的匪气?那一天大慈恩寺。若是让沈约等人先再探了一次会更好。”,萧泽淡然笑问,象是教着弟弟怎么着再将作奸犯科事完善一些似的。 “我杀楚家女的案子什么时候可以具结?若天香女已是人人得以诛之,我岂不是有功无过?”,萧湛的冷眼却扫到了萧泓的脸上,隐压怒火。在大慈恩寺猝不及防的形势逆转之下,他确实是上了萧小六的当,不但认罪的话说出头,甚至在下山前还写下自首供言,签字画押。 “原本如果无杀人之事,四弟你将会受封楚王,辖原楚州、平州之地。”,萧泽提声笑揽过两个弟弟的注目,接着诚恳地望着萧湛道:“只可惜哥哥麻烦你顶罪,你的封爵会受了影响。” “楚女被害一事是我主使。因为当时没想到以谋逆叛国之罪处置天香苑,先和楚家达了协议,他们出首我来作保。”,萧泓也侧了身,向着萧湛略表致歉。 “萧小六,不干你的事!借天香事将此案翻转并不费力,如果我没想错,现在应当是要让楚家对其女曾入天香的事三缄其口,务求把这盆脏水泼得彻底。这不是你萧小六能做的!”,萧湛的细眼略带着不屑瞥到了萧泽的脸上。 “是我觉得这样压压你挺好!”,萧泽抱着双臂笑应道,暗带戏谑。 “真是好大哥!”,萧湛不睬他的得意,转过脸对萧泓道:“三哥黄陂屠城,我对北楚用间用你的家信作饵险伤徐讷……后边多半都有咱们这位好大哥的手笔。萧小六,难道直到现在你还以为在大慈恩寺,他是误入了天香局的受害者?” “兵者诡道!有些道理,我明白!”,萧泓长唷口气,认真地对着萧湛点了点头。 “你!”,萧湛的一只手指抬了又放,脸上尽显了恨铁不成钢的郁气。 萧泽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出声,“是!屠城,用间……说来我都有在背后参与。这不也说明了你们就是不如我,所以才让我稳操胜券地赢了?好吧!毕竟我大几岁,生下来就嫡长兄。你们?再等几年……皮再厚些,心再黑些,也就好了。” “哥!”,隐觉着萧泽的笑意尽露苍凉,萧泓忍不住地提声相唤。 “可怕而又荒谬!”,萧泽的笑声嘎然而止,视线凝在了指间杯盏的茶汁上,低声道:“还记得当年在云州,我们也曾这样饮茶聊天。那会儿,我们还总是拿着陈朝的几个皇帝当着笑话,不可思议地叹着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父子,又怎么会有那样的兄弟。简直是一群没了人性的畜生。” 萧泓的双眸中隐隐地浮上了一片淡雾。 “再接着,我们都长大了。然后,一个一个也就越来越象了我们曾经憎恨过的……畜生!” 一只茶盏砰地一声砸到地上,瞬间碎成糜粉。一线血痕迅速从萧泽的指尖流到腕上,艳红如炽…… 第310章 当年 紧捏着长兄的手指挑出碎瓷粒,再匀匀地细撒了伤药,萧泓才缓松了口气。 “要当爹的人就是跟从前不同了。一下子就细心多了。”,萧泽曲回手指,看着眼前的六弟轻声赞道。 萧泓但笑不语,眼眸之中却是刹那之间就闪起来的一片熠熠光亮。 想来当日在翠润别院时,她就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了小母亲了。 萧泽目光一转低下头,笑言道:“小六!你四哥和小八这儿也就让他们静静,早点写了请罪折。我们,早些回去吧!”。 “嗯!”,萧泓一边有口无心地应着,一边拾掇着搁在桌上的药瓶和物件。一小瓷瓶子金创药是直接管侍卫借的,擦上血迹的净手巾子,还有…… 一串佛珠静搁在桌面上。十八粒星月菩提子,灰白色的珠体上现着圆月坑散星眼,还有一粒上面沾着一点不细看就错过的殷红。 萧泽的一只手斜伸了过来,若无其事地重将珠串袖进了袖子里。 “太子殿下正在修禅?”,萧泓犹豫地问出了声。 “只是无聊时念些枯燥的经文静静心。”,萧泽轻描淡写地回答着,眉梢意气飞扬地翘起,哪儿有半点欲要出世的架式。 也是!前几天刚杀完人,这些天又在思谋着怎样启了对江南的征战,堂堂的太子殿下又怎会有闲工夫研究了佛典?萧泓释然一笑,也忘了提醒萧泓刚才那佛串上有珠残血未擦,直接拿着药瓶子抛向了在一旁侯着的侍卫。 根本就没想到萧泓还会将药还回来的侍卫,慌手慌脚接了,略显狼狈。 “有借有还?”,萧泽笑喝道:“也真不晓得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萧泓回过头,腼腆一笑,仿若还带着淡淡的孩子气。 又或许自己真正想问的是,是这样的萧泓得了周曼云的喜欢,又或是因为那个女人喜欢,他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笼在袖中的佛珠垂到了萧泽的手心里。默默地轮转动着,无声无息…… 还没有挂上钦赐牌匾的燕王府一片冷清,就算萧泓直接进的就是东院门,也是将将走到嘉宁堂才感受到些人气。 但他一冒头就被院子里的奴婢齐齐地呼了声王爷,以至于俊脸忍不住地挂上了一丝红,窜进屋的速度也更快了些。 “不喜欢他们这么唤你?”,待男人倒在榻上,坐在一边的周曼云带着一脸坏笑凑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碗紫莹水亮的葡萄。 萧泓点了点头。仰面张开了大嘴。一粒紫在他眼前调皮晃了下,攸地一下就没进了曼云的嘴里。 一点醋意涌胸,萧泓不忿地看了看曼云根本就没显山露水的肚子,轻声一哼。 “燕王殿下?!”,没眼色的周曼云笑嘻嘻地靠近,又再火上浇油地唤了一声。 “曼云!我是真的不喜欢!”,萧泓猛地起身将妇人挪到了自个儿怀里紧紧搂着,小声说道:“若是没有那些糟心事。我应当会欣然受之,欢喜得不得了。可现在却觉得占了那些地方。心里不很安生。” “所以听到她们唤王爷,多少有些尴尬。巴不得全府之中,都按了军中称谓称你将军就好?” “天!”,萧泓惊讶地低下头,瞅着曼云的俏脸,不可思议地轻轻摇了摇头。“你怎么就跟会读我的心思似的。” “本来就是夫妻同心嘛!”,周曼云咧开嘴欢快地露齿一笑,眼中尽带狡黠。 她所言不过是前世所历。到了现在,她才发现再拿起前世的痛苦记忆,也不过是象重寻了故纸堆里泛黄的资料。不会再让她轻易伤心。 那一个脾气阴枭古怪的萧泓也许也从这时开始见疑了自己的身世,才强令整个燕王府上下都只唤着他将军,以至于那个周曼云死时想到的也是将军。 周曼云轻敛住笑意,伸手抚上了萧泓的脸颊,轻声道:“想想就好!一切都还得照着该有的规矩来。虽说只是家仆的一个称呼,但传将出去,却是你在对父皇的封赏有所不满。外人不会认为你嫌厚,只会觉得你心不足!” 一只玉指警告地在萧泓的胸膛上戳了戳,曼云故意鼓起的脸蛋象是正塞满食的小松鼠,白里透红,可爱至极。 萧泓轻点了点头,接着飞快地往曼云脸上啄了一口,接着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我本以为父皇就算是将我放北疆,只会给了幽州的。却不想还划了沉甸甸的燕云。” “其实我一听说,就细想了下。”,曼云笑着抓起萧泓的手掰着他的指头,一根一州的数道:“幽州是你打下的,当日由你纳降,再由你督管也算合情合理。燕州的军政大权现实在外祖母手里,说来要是换了你家别的兄弟,说不准会被她老人家赶了。所以说,你老爹贼精,才不会做赔本买卖,给你个燕王,就是想算了你儿子客客气气地管曾外祖母顺家当……” 很多事,自己都思过想过,将种种因果推演过。但若这世上能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为着自个儿谋算,操心,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所以她要卖弄聪明时,他也就不妨愉快地装傻充愣。 萧泓睁着一双朦朦的眼睛,将头搁在曼云的肩膀上,时不时叹服地发出了附和的嗯嗯声,乖顺非常。 “倒是云州,萧家在那儿几十年,最后这几年都是二哥在管。这一次,二哥却是封到了楚地,虽说那儿地处富庶的江北比之边地要好得多。可任谁弃了自个儿多年的心血都会难受的。” “嗯!我会私下里寻了二哥请教的。” “你这次的请教正常些,二哥可抗不住打!”,周曼云轻翘着嘴角说了句,没等萧泓笑出声,自个儿就捂着嘴唇咯咯不止。 日子能就永远这样就好。萧泓抓起曼云另只空着的手,紧紧地捏了又捏。 夜色渐沉,云深月隐,只偶尔透出了几颗星子,点在清宁宫的屋脊之上。 景帝萧睿刷着黑脸,怒瞠双目,简直象是要把眼前正跪着的女人身上瞪出个窟窿来。 正泣血跪谏的徐后毫不畏惧,依旧不停地重复着嘴里的陈词,“燕云乃萧家气运发祥之根本,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勿令落入黄口小儿之手!” “徐氏!那不是什么黄口小儿!是你现在都要当爹的亲儿子!” 徐氏?估摸着封后圣旨上自己的闺名是礼部官员所写。眼前的九五至尊可能早忘记了曾叫过她什么! 徐后狠咬了下嘴唇,又砰地叩了记响头,“还请陛下莫为了一己之好,误了萧家!” “我误萧家!”,稳坐着的皇帝陛下炸了起来,愤意腾腾地走到了徐后跟前,恨声道:“朕的两个嫡子,长子继承江山,幼子藩守祖业。这样的安排,皇后认为不对吗? “江山本来就是萧泽的!”,徐后直起身,怒目回瞪。 少年夫妻,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眼前男人的底细。少年纨绔的萧睿,文不成武不就,只能在红粉阵场做了急先锋。若不是当年她生下的萧泽天资聪颖,让那些老景国公和孝慈仁太后留下的旧人看到了希望,早就一一弃他而去,又哪来了萧家军夺天下的班底? 而她的嫡子萧泽却是自小没有一天停歇地学武,甚至从十一二岁起就在老臣的辅佐下接过景国公府的管理之职,学习政事。 若不是泽儿筹谋,又一路从夏口突进洛京,眼前的景帝不还是得蹲在云州嚼他的黄沙。 可现在,他居然一顺手就要把承着萧家龙脉的燕云给了那个野种。 萧睿紧盯住了徐后的眼。果不其然,一如往昔地只读到一堆儿蔑视鄙夷。他耸肩冷笑了几声,转过身去,不想再看。 “陛下!陛下大方分封,就不怕养虎为患,反被虎噬?非要将萧家根本交于外人?” “外人?我再说一遍,他是朕的亲生嫡子!”,听到身后的厉声喝问,萧睿腾地一下转回头,蹲在徐后跟前,一字一字地咬牙强调。 “我何时生他的?”,徐后冷冷地盯住了前方的男人,低声道:“永德七年八月二十,云州?那一年的八月二十,我应该在回云州的路上吧?而肚子里早就空无一物。” 往事不堪提,只要一提起,徐后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她原本总以为她是他看上非要强抢娶来的结发妻,即便一点爱意褪散得快,但起码会给了嫡妻应有的尊重。长女长子相继出生,日子也算过得平静安稳。 可是在永德七年,萧睿为了明昭皇后出的乱招,东一榔头西一锤让人眼花缭乱,也把徐后结结实实地给哄了。 “当日你在京留了几个大着肚子的妾室,郑重其事地差人将同样怀胎的我送回云州。我本以为你会打了自个儿嫡子的主意,可不想你只是让人虚晃一圈,又把我劫京城。回京以后,我还不如那些能住在公府里的贱人,只能不见天光地被关在地窖里。八月初三,那女人要生子,你才来了。再接着,地窖里的三个女人,包括我在内,都被灌了药……” 寤生?难产?除了萧泽,她曾毫无尊严痛苦地生下过另一个男婴。只不过,当她大出血昏死过去再在三天后苏醒,就根本没有发现孩子在身边。 “我是你的结发嫡妻!你居然给我灌药!”,徐后的手指直挠上了萧睿的腿,犹如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未完待续。。) 第311章 清仆 建章宫,夕阳楼的一处檐角象只作势欲飞的囚鸟,其羽振振却无法逃脱皇宫紧锁的深夜。 当年孝慈仁太后做皇后时就居在清宁宫,被尊为太后后倦辞迁宫。而入宫后的明昭皇后更是笑拒了姑侄两个倒腾来倒腾去的麻烦,自选了她喜欢的建章宫。而如今,皇宫改朝换代地换了主人,可自萧允容难产死去就一直被孝宗下令关起来的宫室依旧是深宫中不许擅动的禁忌。 萧睿的手搭在了宫门紧闭的门环上,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缓缓地放下。 此前他从清宁宫中甩袖离开,但宫室中歇斯底里的哭声,依旧隐隐约约如鬼夜嚎似的一路跟来,直轰得他耳鼓乱鸣。 倒数回到二十几年前,萧睿一心一意想实现姐姐的愿望,已几近疯魔。 他只念着能活下来,是阿姐救了他。从代王之乱起的舍命相护,到违心进宫,甚至让她付出生命的最后也是为了他。帝后在背地里失和,身为小舅子的萧睿更是皇帝除之欲快的眼中钉,绵里藏刀逼他做了纨绔之后还更等着暗算了他的命。 是明昭皇后主动提出她想要拼着性命再生一子,让皇帝消了她已知是他杀了亲子的疑心。而渐渐大起来的肚子,不过是个勾着皇帝目光供其下手的诱饵。 想救,救不得。甚至搭上了一堆无辜的孩子…… 出生的永德七年的萧泓,刚临人世就象只小猫儿似的。是在萧睿沉甸甸的愧疚中慢慢睁开眼睛的。别的孩子刚出生都不过是偶尔看看,也只有这一个,是他从那一天起亲自照看到满月。 世上虎毒不食子的说法不正确。比如徐氏,从打将已然满月的萧泓交到她手上,她就象嗅到孩子身上带着别样气味的母兽一样,总是恨不得下口将他咬死。即便现在贵为了国母,还依旧不能消停。 而他也总是因着对嫡妻的愧疚,和稀泥一样地步步退让。 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总会认为某些人某些事是生命中最最重要的,即使拼尽一切去换,都在所不惜。但随着时光推移,暗暗生悔时,却是连个错字也无力说出口了。 “老了……”,萧睿长叹了一口气,颓然地转过身子,踏上宫门前的青石道。 前方内官持灯,身后侍卫形影景从。被一堆人团团簇拥着的帝王。依然还是个左右为难的孤家寡人。 皇帝在朝堂上说出的金口玉言不可能因了后宫妇人的哭闹就朝令夕改。待等天明,晴日大好,册封诸子及诸王妃的圣旨按着规矩。一一颁下…… 人口稀少的燕王府后院终于因分拔来的内侍、宫女。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开朝前的天香乱阴影尚在,宫中帝后十分厚道没有给几个儿子分赐了美人,能来的都是能实打实能做事的。 因此躲在嘉宁堂的周曼云,不免也为着这样无心插柳的后果,暗自偷乐。 白细的瓷匙被紧紧地攒在身边的一位圆脸妇人手里,她略有些塌的鼻头暗带不满发出一声轻哼。低头劝道:“王妃再不多吃些,怎么能行?这时候,可不能瘦了!” 瘦?自觉身上已悄然多鼓圆一圈的周曼云心中暗自反驳,但笑弯的眉眼尽露着由着身边人怎么说都成的爱娇,檀口再启。老老实实地又被填鸭似的塞了几口粥。 屋里自有机灵的侍女自然在心下记好了,王妃身边这位新来的祈妈妈是一等一要尊重的角色。 口音杂着南北的祈妈妈。冠的是夫姓,私下里周曼云还是会偷偷地唤她几声小满姐姐。 泰业帝当年巡南带走了一批皇宫中的执役人。景代陈后,景帝又大方地给下台的小皇帝和他的兄弟送了些合用的人手,再清理了老的残的看不顺眼的,自然又要再从民间征补人手。 小满半年多前就住到了京畿附近,还认了位从前从皇宫里放出来的干亲姐姐。 她原本想着通过那人找些接近景国公府的路子,可不成想世道变变变出了预估,索性折腾开,跟着那个干姐姐进了京,杂进了待选执役的旧宫女堆里。 如今的新朝官员不好鲜嫩的美人,讲究着知根知底,忠心能干。就连皇帝老头家里也不例外,萧泓的几个兄弟有的挖妻家旧仆,有的让部下士兵带了家眷来投,象曼云这般亲自从人堆中挑捡几个看着舒服的做法,并不算惹眼。 曼云还不想轻透了自个儿与小满的实际关系,起码能唬过一时也好。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现下只有两个主人的燕王府,超出百倍数量的仆从们成分复杂。除了前朝青龙卫,皇帝,皇后,还有太子殿下应该都有人手安排着,谁知道这些人都在等着做什么? 周曼云正透过小满悄悄地再引进些个从江南来的娘家旧人,她们不显山不露水的在暗,明里还有外祖母莫支氏送的侍卫,多少也能让她养胎时更安心些。 而安稳的环境还需要了坚定的靠山。 燕州的姥娘得身体康健强如坚城,抗得住外敌也镇得住内贼。追踪着师兄下落的师父得及早归来当好了惑主的假神仙。而远在江南的兄弟姐妹也得再横着些,让上头的人不得不顾忌了她这个周家女 为了孩子,曼云也自然变得自私了…… 几张素纸摆在案头,斜倚迎枕靠在罗汉榻上的曼云平静无波地打量着眼前穿着红色内侍服的吕守,还有穿着一式绿色襦裙的小桥和流水。 与其他刚分来侍从不同,这些也算是有些相处情分的青龙暗卫身份特殊。若是用好了极为好用,但若是被他们近身反咬,却是足以致命。 吕守原本清秀的面容这些日子显然有些憔悴。 那日带着紫晶跟着萧潭从金穗园离开,他心里惦着曼云警告过的几句,终是不忍真让紫晶遇了危险,所以下手拔了笼扣暗销。而在大慈恩寺里,萧泽也看到了正跟在萧泓身边的紫晶。 如何算?对于萧家兄弟,仿若渡尽余波,相逢一笑就能泯了恩仇。 可细究起过程,没人会认为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的小貂会真懂得通灵示警。但吕守却的确的犯了不该犯的一念之仁。 一仆两主,他选了谁,又弃了谁?明明心中有成想,可最后做出来的结果却是当了首鼠两端的墙头草。自六月十五日后,萧泽就再未找过他…… “原本我说过等到了七八月份,会帮着娴英和你们寻了归宿的。”,周曼云懒理一旁阴晴不定的小太监,笑着对上了小桥流水,轻声道:“现下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已经离开却又被曼云再提起的娄娴英实是前车之鉴。 能活着到现在的都不是笨的,六月间也曾参与些事儿的两个少女眼角余光相互一碰,齐齐地对着曼云跪了下来。 “奶……王妃!我不想离了王府!也根本不想嫁人!”,小桥梗着脖,提声求着,“再有下次不能按您吩咐完了任务,奴婢自愿死去!” “你呢?”,曼云看了看小桥,温柔地问向了一旁的流水。 “奴婢和姐姐一样还想留在府中。”,流水只轻述了下意愿,就合上嘴,不再吱声。 “可我留着你们不放心!”,周曼云笑着,开宗明义地直说了自己的想法,“你们也知道,我现在已身怀有孕,若是月份渐大,估计精力有限不可能时时盯着防着你们。所以不如现在就此别过,也算全了一场相处的缘份。” “王妃若是信不过我们,尽可让我们服了毒丸!若谁人背主,就毒发攻心,七窍流血,永世不得超生!”,小桥强着声,惶恐相应。 曼云抿嘴乐了,笑指着吕守道:“你们且去问问吕公公,这世上可有了能细分辨出是否忠心离背的蛊毒?” 人心莫测,就连南召赫赫有名的同生共死等情蛊也只是算着肉身的背叛。若中蛊者当了一世的和尚,却将一生情爱尽付了他人,却是也治不得管不得。 吕守的眼睫低垂下一片翳色,暗咬了咬牙撩袍跪下,直陈道:“她两人此前所为尽皆为奴婢授意。她们入得暗卫,本就是无父无母无有家人,若是王妃匆忙将她们打发了,却是无处可去。” “我会给她们找了夫婿!” “如果她们不情不愿,匆匆觅亲,也不过是在世间又多添了怨偶。王妃与王爷琴瑟相谐,何不以己度人,为她们多想些?” “吕公公!平日里,倒是看不出你还是如此的好心。只可惜……只可惜我现在不得不为自己多想些。” “王妃!”,吕守膝行着向前行了一步,豁出去似的提声道,“您和王爷现在的境况,身边总是要了暗卫才好。而且就算是去了小桥流水,还有咱家,你又岂知再安插到你身边的人会更可靠?” 现在的境况?原来那件事,他是知道的! 曼云了然地轻点了下头,流转的眼波又重新从三人脸上巡过了遍,才低声道,“父皇身边的暗卫多是出身军户或是边地苦寒人家的儿女,而你们可知自己的身世来历?” 小桥流水的视线自然地落到了吕守的脸上。 第312章 送人 “因罪没入宫掖或是发作官卖的罪眷,取年不过三岁记不得旧家事的幼者,此类女子居多。发配到前线的罪卒有才能特异者,也会收录,就如简统领的。还有一类,就是进了宫的小宦者,于七岁前择优者……” 吕守僵面皮回应,调稳声冷,就象所提及的与自己毫无干系。 待说完,才略显桀骜地挑眉直视着曼云提醒道:“王妃殿下,不必以为可以通过家人来拿捏我等,已然无亲无故了许多年,哪一个会在乎自己的身世?” 曼云抿了抿嘴,垂下眼眸如同喃喃自语似的言道:“谁会不在乎呢?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人生在世只要活着,总会想着弄清这些问题。若没有了世上的枝枝蔓蔓,我又如何知了我是谁?” 不知来处,无根。不解归地,无着。 如同浮萍一般的人生,她过过一次。说不在乎,不需要,最终也只能在茫茫天地中自毁自灭。 “我没有要干涉你们的意愿。只是提个醒,如果你们愿寻了自个儿的来处,我不拦着。也允你们自己想想,将来要往何去。” 曼云拿起案上的几张纸放在了小桥流水的手中。 纸上是她央萧泓寻来的将士之名。对每人都只寥寥几语,想来出身暗卫的女孩们,若是真有心,应该会自己查。 “我要做母亲了。”曼云退坐回榻上,抚着自己的小腹轻声道:“骨肉情深。我自然是想着让他无忧无惧地生在这世上。想来每个做母亲的都如此,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喜乐,能选择了自己所想选择的……” 老吾老,幼吾幼。在她们还没有真正对立之前,曼云不介意先当了她们是群还没找到去处的孩子。 小桥、流水默默地告退离开。 “小桥流水她们是没想好未来如何,但是吕公公应当一早就决定了吧?又或者,号称跟着六爷的青龙卫早就成了我们夫妻的监守了吧?” 曼云直盯上了立在眼前的吕守,目光深幽静垂钓着小太监的答案。 “奴婢虽受阿爷相托投到燕王麾下。但奈何他为你这妖女所惑。胸无大志,绝非明主,因此吕守此前的确已将青龙卫尽托了太子!” 吕守心下一横,索性一气讲完,强摆了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式。 失了忠诚的奴才,两边不讨好,不过就是死路一条,吕守此时多少能体味到当年阿爷在夏口行宫借刑自尽的心境。 “为妖女所惑?这只是借口吧?” 曼云翘起嘴角笑道:“长期受着长辈管制的小孩子突然一天继承了遗产,要送给个他本就看不上的人去花。自然是不愿意的。有人告诉你,会帮把你手上的财产越变越多,也能让你证明下自个儿比老头子更有眼光更有能力。就自过去了。你自选的路。与我何干?” “你胡说!”吕守梗着脖上青筋,勃然大怒。 “这些天,卷了你财物的人不见你。你既患得患失被骗了,又怕直接去讨反或会送了性命,惶惶不可终日。” 曼云不理吕守正哼哧哼哧冒的粗气,抱过个食匣子。寻了把果仁啃着,自得其乐。 “燕王妃能放过小桥她们,却也是不会放过我的。”,吕守呆了好半天,颓废地塌下了肩。 “你也在府里呆不住。心里也还是想往那边去的。你更喜欢他些!”,象只磨牙的小耗子似的曼云懒懒地扭过了头。恶劣地咧嘴一笑道:“所以,不如我帮你过了明路,送你过去?” 女人的字里行间尽透着不怀好意的奚落。 但扪心自问自觉去太子东宫会更好的吕守无力反驳,只耷着脑袋不言不语。 “此前是你没想明白。总觉得他肯驱你做马前卒,就是你的福气。但细算来,那人现下很需要你这样懂得毒术的人。” “你是说他身上带着蛊毒?”,吕守愣了下,才傻傻地抬脸相问。一直没近身见过萧泽,他对情况一无所知。 “是呀!机会!”,曼云挑挑眉道:“他在天香苑中了梦死醉生,虽然有医家帮他调养,但根本就是隔靴搔痒。反而用点毒遏着更好。” “你为什么不帮他……” “蛊能解,一年后。”,周曼云示意地指了指了自己的肚子,吕守立时反应了过来。 “梦死醉生?”吕守嘴里又念了下,有些心动又有些惶恐。 这蛊毒他也只是听过,没有真正接触过。按着阿爷所传,估摸也真只能压制着让蛊毒少发作些。 “你得快些决定!不然就晚了!” “不对!”,吕守突然瞪圆眼盯紧了周曼云,低声喝道:“若他是在六月十五前中得此蛊毒,从未得了控制,应当不是现在这样。” 远远看见到的太子萧泽身姿面貌都没有连续十几二十日积了宿醉的模样,与书中所载并不相同。 曼云依旧笑呤呤地道:“可能是因为此前你给他的避毒丹很管用吧!” 管用?! 吕守不禁一下子脸上多了一丝绯红。他供萧泽的药剂效用如何,他自己清楚。在萧泽决意要去天香苑前,他让人偷了几颗曼云做给萧泓用的。 眼前女人一脸坏笑的样子,显然知道他暗地做了二道的药贩子。 “我若发现他的脉案表征有异,不知能否拿来与王妃一共参详?” 曼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寻师之事并不确定,而萧泽身上蛊毒虽不致命,但要真的折腾下去,别说熬过一年半载,说不准两三个月,就铁杵磨成针,人整个就废了。 曼云不能也不想与萧泽再有私下的接触,所以能透过吕守掌握情况就好。 萧泽死不死,与她无关。她只怕目前看着又稍正常点的萧泽或残或死,会引来连串的麻烦事。 比如徐后,察言观行,参考了往日事迹,曼云自觉那种自家儿子出事了就要拉别人陪葬的疯狂事,徐后做得出来。 而萧泽,他还想好好活着,也自会有海量汪涵,收了她要送去的吕守。 眉间郁色稍散的吕守仄步走了嘉宁堂的上房,初时走得极慢,接着却是三步并作两步地一阵儿小跑。 “哥!”,一声软软柔柔的唤声从曲廊阴处,细细地传来。 “作死!乱叫什么!”,吕守一把将象颗小嫩葱似的流水,扯到一边,狠瞪起眼睛。 流水扁扁嘴,晶亮双眸泫然欲哭。她不过是在私下里不愿管着吕守叫公公罢了。 低声又骂了童年时曾一起在宫中执役的幼妹几句,吕守很是郑重地问了流水是否已有所打算。 “其实很想留在王府里。王府里人口简单,王妃待人也和善,在这儿呆着其实不累……” 流水轻声细语地说着,抬起的手按了按胸口。 从宫中出来,最求的就是不累心。 她在这府中仅有几次违心咬牙也不过是帮着吕守偷了几颗药,又拿了曼云的发针而已。 “所以,我想着直接向王妃认了错,求她让我留下好了。” “选个人嫁不好吗?”,吕守冲着眼前的娇憨女孩瞪起了眼。 “男人?!哼……”,曾在暗中护卫没少见识过泰业帝猪哥相,流水自觉对男人了无兴趣。 “也不都糟,府里这个不也还好!” “但我不觉着我去寻有了这运气。这一生就这样过着,也挺好……”,流水摇了摇吕守的胳膊,小声道:“你刚才是已跟王妃说开了吗?” “嗯!我打算去了太子东宫。” “那我也去!”,流水咬了咬唇,立即应道。 “你不许去!”,吕守低声相叱。 虽然他认为跟着萧泽会更前途光明,但是对萧泽在后院事上的操守并不放心,何况现在他还中着那种蛊。 当年在宫中的女暗卫就屡有被泰业帝消受了的先例。 流水再留在燕王府一段时间,说不准就能被那巧舌如簧的女人说服着嫁了人。 吕守轻叹口气,又再叮嘱道,“你就留在这儿!就按你想的去认了错,再一切听着燕王妃安排就好。” “属下遵令!”,流水绷紧了俏脸,一板一眼应着极显认真。 留下根本不是让人盯梢偷料的命令。吕守心知也解释不清,索性重重地嗯了一声。 绿衣少女屈身行礼,紧接着一扭头,就冲了出去象是支不再回头离弦之箭…… 不过盏茶功夫,流水就跪在嘉宁堂中静等了周曼云的发落。 “一切听我安排?”,曼云轻声复述了下,尽露了一脸的无奈。 吕守临死相赠的青龙卫本就是碰不得的烫山芋,若是当初萧泓未经住诱惑吞了下去,怕是现在已烧腑灼胃地吐不出来了。 都不用说萧泓还有着身世疑云,就景帝父子两个那里是好相与算计的。 要去太子东宫的吕守前脚出去,后脚就立刻让了流水来投诚,是不是慎重地声明着他还是要往自己身边放着眼睛? 怕我提供的医案药物,反倒毒死了萧泽? 曼云缓缓地睁开双眼,对着流水笑道:“你既前属青龙卫,听命行事无可厚非。而今后就且听着祈妈妈的吧!” 流水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砰地一记重响,象是要将本就分崩离析的青龙卫更磕得碎了许多。 七月十三日,萧泓将府中太监吕守转赠东宫,紫晶留下了…… 第313章 质在手 http://永久网址,请牢记! 赐奴赠婢放在从前,在兄弟之间不过是极其平常的事情,但这一次萧泓刚送了礼,萧泽就被皇帝陛下唤进了宫中。{} 做父亲的接到传信还以为是兄弟生隙,弟弟打脸似的将长兄暗中收服的人还了回去。 父子关门闭户详谈了两三个时辰。萧睿还单独见了吕守,最后才神色凝重地放萧泽离开。 一批珍贵的药材随后隐秘而又迅速地从内库拨到了东宫。 这样的事瞒着外人可以,但却骗不过至亲。 太子可能生病的消息很快就由东宫送到了徐后的跟前。徐后如同遇了雷劈,保养得益的姿容瞬间透出了颓唐的暮色。 不同于送了些药就甩手不顾的父亲,心肝寸断的慈母当即就催了凤辇,带着一队人直接冲进了东宫。 随行的蕙心长舒了口气。 萧泽中蛊的事,她曾听崔琅真提过。 但在当机立断扯着贺明岚见徐后时,她也只说自己幼年时曾师从天香苑一位懂些毒术的教习,等她随萧家入京,重逢的往日师父以丈夫家人性命相胁,让她提供了萧泽的信息。所行所为不由自主。 这样洗白撇清的解释不过是让保她的徐后有了袒护的理由。 蕙心并不清楚萧家的陈年旧事,但依凭着察言观色抓住了徐后在问话中对萧泓夫妻两个的警惕,顺意而为,才博得了一线生机。 因此她谨言慎行,对萧泽中蛊之事只字不提,装着不知。唯恐说多错多。 现在事实这样由外而揭,恰恰合意。她要保命,就要体现自己存在的价值,最好是将萧泽的命控在手里。 在徐后的焦急催促中,蕙心的手搭上了萧泽的尺寸关脉。 慎重地斟酌了许久,蕙心才低声说出了她的判断。 “梦死醉生?蛊不能解,只能用药控着?“。萧泽审视地盯着眼前的女人,收回手,冷冷地反问道。 诊脉手法和病情判断,这个他从前没有重视过的小杂鱼,倒是与周曼云看诊的反馈极其相似。 蕙心敛襟恭顺地点头应是。还轻声慰了一直含泪频频追问的徐后,言说是萧泽身上蛊毒并无性命之忧。 一家病,两家方。 萧泽草草看了看蕙心开出的方子,与吕守写来的大体相似,细有差别。 “这方子一直用?”,萧泽问着。不掩疑心。 “是!” 蕙心刚应了一声,徐后就冲着萧泽摊开了手,焦急追讨道:“那个小太监给你开的方子拿来给娘看看!” 徐后不懂医术。所谓看,还是要让蕙心帮着掌眼的。 萧泽坦然一笑,扣下手中素笺道:“都一样。” 按着用药方式,不一样的地方就更多了。吕守的方子事先已说要随诊随调。 知子莫若母。徐后并不相信萧泽爽快的回答。她想了下,喝退干净了身边人。 “济民!”,徐后扣住萧泽的肩,直盯着他,哀声求恳道,“你听了娘,把那个姓吕的奴才秧子打杀了。按着蕙心的方子去治。“ ”娘信那女人?她可是出身天香!“ ”天香苑不过是一群有些歪门邪道就想着攀龙附凤的贱人。她们能做什么?从陈朝武宗朝起,又何曾见她们做出过什么大事?你别以为娘不知,这一次都是因为周曼云那个贱人才累了你出事。“ 徐后淆然泪下,低声道:“娘信谁?若是可以,娘自情愿所有苦痛都到了我一人身上。信蕙心,总比信了那边出来的人强。她已是毫无所依的丧家犬,家人也尽由娘控着……” 既然儿子已猜知了旧事,徐后索性半点不掩对萧六夫妻的憎恨,声声控诉,声声血泪。 “娘就没想过其实……”,萧泽欲劝,却发现沉浸进自己情绪的徐后根本就是听而不闻,只是执着地往他手里塞着蕙心写的那张方子。 “好!我,听娘的。”,萧泽轻声一叹,对着徐氏郑重地点了点头。 徐氏这才如释重负地收了眼泪。 凤辇起驾回宫,送至宫门外的萧泽望着远去的队伍,嘴角勾了一抹惨淡笑容。 不说所开之方,谁更胜一筹。这一次亲娘火烧火燎的探病,已是将让自己讳莫如深的掩饰被外人猜测重视。 凤辇轻晃,原本已被萧泽安抚住的徐后又忍不住地心乱如麻,她等不及回宫再言,直接招手唤了蕙心。 “你且还先去东宫跟着贺氏,把些伺候太子的禁忌告诉她。及时报了消息到清宁宫。” 孩子大了,心思不由娘。而这一次,太子妃秦氏如同土雕木偶,竟然对萧泽的病情一无所知。如不是东宫有老成人发现赐药异动来报,就险险被糊弄了过去。 徐后细想了下,自觉萧泽的身体违和的情形和原因不方便让他的妻妾皆知,毕竟儿子病症诡异,若反被那些狐媚子当了邀宠良机就坏了。 贺明岚身份还算够,是去过大慈恩寺的知情者,又有把柄可以拿捏,而且听说萧泽最近也特喜召了她侍寝,再顺手用了也倒便宜。 等蕙心复返又报了贺明岚的谢恩后,回了清宁宫中的徐后纾了口气,拈起手中紫毫在一卷纸上涂抹了几个名字了。 纸上写的是太子妃呈上的东宫内眷封赏草案。 萧泽按制可以有一妃二娣四媛。 原本册了嫡媳秦氏为太子妃,东宫诸妾要如何给脸,就留给秦氏自去打算,到了清宁宫不过大约走个最后的过场。 可刚才徐后的一阵子涂抹,正是将秦氏提擢贺明岚为良媛的那一条划了,改了贺氏为良娣。 只要贺氏能帮着顾好萧泽就好…… 燕王府中,曼云也很快接到了徐后凤驾亲至东宫的消息。联系着前因后果,大约也能明白了几分。 为人母者,自然会为儿女尽心尽意地打算。恭顺为孝,还是自拿主意,却也是各人的决定。 但尽人事,各凭天命? 曼云不免多想了万一萧泽真被在两边拉锯中被耗死之后,自个儿一家要怎么办? 挺难的! 景帝萧睿极不厚道。已明确下来的南征名单里还就又有了萧小六,而且这一次因为老四萧湛犯错,据说萧泓还有可能会被钦点为了主帅。 当爹的萧睿仿若恨不得将自己偏疼萧泓的心思召告天下,一副断骨就见连筋的模样,根本容不得外人挑拨猜忌。 总不能让萧泓直接冲到萧睿面前。跟皇帝老倌嚷嚷:“我可是怀疑自己不是你亲生的,你甭对我太好。“ 周曼云的一双秀眉皱了松,松了又蹙,小脸儿只扭得象只苦瓜。 “操心太甚!”,萧泓笑着捏了捏妻子的琼鼻,调侃道:”莫不是还后悔当年还不如就在江南安分老实地当了大家闺秀?“ 曼云轻咦。露了一丝的确如此的认同。 萧泓会被萧睿和谋划战事的老臣盯上,他少年时曾居江南的旧事倒还在其次。 今世的江南版图已与前世的大相径庭。 上辈子即便被关在后院,曼云也知道沱江以南。除了西南深山与沿海几州阳奉阴违地游离在外,建阳小朝廷还是牢牢地控着江南重地。 现在的江南要零碎了许多。被几股不听话的地方豪强势力挤压着,建阳小朝廷名副其实的小,地盘。人口,赋税等等都受了影响,捉襟见肘。 而和州以南的地方势力暂且不提,自清远等渡江口起至宝山,江匪云锦帆,盘据新柳霍城一带的杨周联军,再往南宝山的赤贼。隐隐都与萧泓有些关系。 这一次点将点到他,看样子不是纵他打,而是要他谈。即便无法尽皆收服,能借道突进庆州建阳,中心开花先拿了那边另一个陈朝的小皇帝就好。 自豪,惊讶,困惑……各种各样的想法攒一起,在现下却化成了淡淡的惧意。 除了重生,周曼云本就是个毫无远见预算的小女子,只是偶尔无心参与了一些人的选择。 每一点微小的改变,起初曼云都根本就没想到会与自己息息相关,细流成河,却在此时汹涌。 “需要我给红梅,还有二哥去信吗?“,曼云涩涩相问,带着些莫名的忐忑。 萧泓揽住她,摇了摇头。 就与当初他算莫族,却也被莫支夫人反算了燕州一样。 亲友之间存着对立时,能象莫支夫人一样顾念情谊又能理智地算清双方利益已是难得。谁也没有权利要求别人自我牺牲来完成所谓的成全。 他现在只能想尽量地让双方合而两利,让曼云少些担心就好。 “要不我跟你去江南!我们想法子找机会避开远远的?“,曼云咬了咬唇,轻声问着。 “避得开吗?“ 的确是在痴人说梦,只听着萧泓的一叹,曼云就迅速地自个儿否了刚才的想法。 就算萧泓真是身世不明的孤儿,但这一世的自己却枝枝蔓蔓从漠北到江南尽是亲人。 奋起作反又或是置气出走,又将他们置于何地? 周曼云自嘲笑道:“只是你若去江南,我倒也成了人质了。“ 她曼云是真心不想让萧泓去江南。 战局瞬息万变根本无法预估完结时,再兼军令如山,她不但有可能在孕期中见不到他,说不定孩子出生也赶不上见到父亲。 “所以你也想暗中伺机牵制他做了你的人质?“ “是!你若不在,我不得防着有人给我赐了鸩酒白绫?”,曼云微挑眉眼,暗带着不忿。 如果前世她的死,同是一样的根源,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再死一次。 何至于此? 萧泓不错眼看着曼云,带着薄茧的指肚缓缓地蹭上了她娇嫩的脸颊。 一直在为提高阅读体验而努力,喜欢请与好友分享! 第314章 杀不祥 清晨的阳光恬淡,榻上倦眠的女人更透着海棠春睡的慵懒。 只是一双眉仿若带着淡淡的忧,时不时地总是不开心地皱起。 怀着身孕周曼云虽极力控制着情绪波动,但也还是会偶尔尽露出了对未来的惶恐不安。 鸩酒?白绫? 萧泓的手指从曼云的秀颈温柔地移到了她丰润的芳唇上,轻轻一点,又攀上了她的眉间,双指捺开将秀眉展顺。 既惭且愧,无法为妻儿提供安稳的环境实是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 萧泓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跟小满细心地交代了几句,就急出了府门。 没有人愿意一直过着压抑隐忍的日子,即便无法立时翻天覆地,也可利用着现下的一片混沌先争着捅个畅快透气的窟窿…… 七月骄阳**地照在太子东宫永锡殿前的小校场,一支支箭矢划空而过结结实实地扎在了远处的几只箭靶。 一大早,太子萧泽就被几个弟弟堵在了东宫之中。 射技较艺一轮算结,久未上阵的萧泽只比从小就不擅武的老二萧潭强了些。 不过萧泽的心情却极好,见自己实在手潮得无了胜算,索性丢开弓就勾上了二弟的肩,反倒大笑奚落起弟弟们修行不够还没体会到射艺真正的优雅内涵。 萧泓侧了下脸,认真地看了眼长兄。 在场的兄弟因着身体,喜好不同,所习的功夫也有差异。但从小练起的弓箭算来都有着同一个祖师爷。 萧泽的状态,兄弟们应该都看得出来,技巧手法娴熟,会输不过输在弱了许多的臂力还有无法全神集中的精力。 正和萧潭眉飞色舞谈天的萧泽,似乎感觉到了萧泓的目光,忙里偷闲地冲着六弟笑了下,露了一口白牙。 萧泓低下头。重拈上了一支羽箭,勾指在弦,心中却难免闪过一丝恍惚。 昨晚等曼云睡安稳了,他才偷偷起来交待了侍卫送信东宫,要在今早造访。萧泽回复会等着他。 可不想等到早上来了。却发现萧泽另邀了其他几个兄弟。 想想自己原本的打算,萧泓有些遗憾地幽暗了眼眸。正此时,身边萧渊咋呼着催促,心动手动,此轮最后一支箭矢直接从萧泓弓上飞了出去,只擦上了靶边。 “这次我赢了!”。萧家小八欢喜叫出声,兴奋地挥拳蹦了起来。 萧泽停了与萧潭在一旁的闲聊,带着些遗憾打量了下萧泓。 “怕是你们几个都嫌没彩头。才故意放水让了小八?“ 一句调侃立时得了一堆附和。 萧泷的兴奋一下子就蔫了许多。 ”大哥是要给了他们彩头?“,萧潭笑着凑上前,知趣地给萧泽提了话头。 ”彩头就彩头!不过你们想要……这么着,不管你们谁赢了。本宫就应个谁的愿望吧?“ 萧泓的心尖不禁一颤。 萧泽说似无心,笑嘻嘻地对着诸弟,好像笃定大家就算提了请求也不会太过。 可是萧泓自己清楚,在昨晚请见时,他有提过有事要与兄长商量。 老四萧湛的目光不由地往一唱一和的两个兄长身上扫了一下。 明知萧泽那天在思园所言隐带挑拨,萧湛还是无法真心服了二哥这位新楚王。 萧睿在当慈父时,也还是记得自己是新朝的掌舵帝王。 萧泓定在燕。其实是被顶上和精明的莫支夫人讨价还价的前线。一向经营云州的萧潭换到楚地,书生掌兵,要想把萧湛的旧班底消化也要了一段时日…… 萧家兄弟都不笨,手下各有幕僚,仔细参详着,心中多少都有些数。 这会儿,萧泽信誓旦旦地许出彩头,难免也让众人开始斟酌着什么样的请求不显突兀。 “皇兄!若我赢,想要跟去江南可以吗?”,萧泷忍不住还是又一次当了出头鸟。 他被从思园放出来,不同好赖还挂上了个东平郡王的四哥,脑袋上头帽子光光。 按着萧泽曾给出的暗示,要让生母宋姬提了位份,他就得赶紧地上进。眼前好挣军功的就只在了沱江以南。 “自然可以。我做得到,帮得到的都行。”,萧泽笑眯着眼,重又强调了下,眼角瞥过在一边沉静抿唇的萧泓。 几个各自拿定主意的兄弟开始重捡了箭枝,决意认真的认真,打算敷衍的敷衍…… 箭羽尽,萧泓险胜。 “小六看来心愿执着,却不知想要什么?” 萧泽笑着看向了置弓身旁的萧小六。 弦空,心也有些空。长兄的笑容让萧泓直觉原本攒满力气的一击,不过是被算得正着的招式。 但是想做还是要做。 萧泓垂下眼帘,利索下拜,沉声请道:“还请太子殿下将尚膳司的蕙心转赐弟弟。” “难得萧小六会求了女人。不过那女子是母后昨日才拨回东宫暂用的。” ”不过只是一个女人,确其归属对太子殿下实属易事。这应当算是太子做得到的。“ ”六弟要蕙心何用?“,萧泽问着,反倒不答是应还是不应。 ”要她的命!“,萧泓平静仰脸相应,坦荡地不掩真实意图。 昨日蕙心重回太子府,周曼云就显出了顾虑重重。 她一会儿担心蕙心会立时解了萧泽身上蛊让她无法拖上一年,一会儿又想若是蕙心与吕守相斗两败俱伤,真让萧泽出事,迁祸影响到他们小两口。 怀孕的女人心事绕绕匝匝,但对男人而言,萧泓只想迅速将这样的隐忧直接一刀斩断。 “你不怕母后怪责?” “母后是泓的亲娘,又怎会为一个贱婢与我为难?“,萧泓答话,轻翘起了嘴角,道:”我若杀了她,母后再气,也会谅了我的。“ 经过了焦虑惶恐,想通了为了家人可以不畏生死,又何必在意脸皮。 正如萧泽曾提醒过的,现在他还就是徐后嫡子,为何不好生利用。 ”六弟又何必……“,萧潭看了看沉吟不语的长兄,转脸对上萧泓欲劝。 “她出身天香苑!当日崔琅真行刺太子殿下,她知情。如她是知事泄才断尾求生,留着就是威胁!” 萧泓应得斩钉截铁。 崔琅真行刺?大慈恩寺开端的天香乱究竟怎么回事,萧家诸子心中或多或少都明白,一时间神色各异,对萧泓之请也就释然地接受得多。 ”皇兄!天香女就杀了吧!“,也算受害者的萧小八心有余悸地也跪在萧泓身边相求。 “她毕竟投诚在先?或留着她为饵以捕残党?” “此女隐身份潜藏数年,当年贺鸣救她后就被刺身死,极可能也与她相关……天香乱时,她又出卖信息令皇兄遇刺,这等背主负义的贱婢,留之不祥!我萧氏远征强敌自凭依天命,何须留着此等贱人!” 听着萧泓的慷慨激昂,萧泽笑着点了点头,转而问了身边其他兄弟道:“你们也觉得应当杀了这个不祥的女人?“ 太子已亲口露了意思,本就对一个女人是死是活就漠不关心的几个皇子自然异口同声称是。 萧泽唤了个侍卫来,让带了蕙心来见。 只等了约摸一刻,杂在一队侍卫中的青衣妇人身影袅袅地现在了场地边。 “确定是要杀的蕙心?”,萧泽侧头,笑问着身边正握紧着拳头的萧泓。 “是!”,萧泓朗声应着。 萧泽斜了弟弟一眼,突然地伸手拿起了摆在眼前长案上的弓箭。 拉弓,控弦,一羽急唳…… 蕙心口鼻观心地缓步走着,默默想着太子突然传唤的原因。 她本正跟贺明岚正继续着昨晚就进行的交底,匆匆中断而来,多少有些发懵。 射箭场上好象人多了些。 看诊不应该……眼角暗察了下环境的蕙心刚隐觉有些不对,一支利箭蓬地直扎向了她的颈部…… 力道,准头,都不错!算是今日最满意的一箭。 懒懒放下手中的雕角弓,萧泽凑近到与其他人一样微露出了惊讶之色的萧泓耳边,轻声道:“怎么样?用阳谋比暗算,更容易直接达到目的吧?” 第315章 警告 短短一日,东宫后眷的几乎都将目光聚到了贺明岚的身上。 先是皇后刚送回她院子里的蕙心突因擅闯外殿被太子一箭穿喉射杀当场,紧接着清宁宫赐封她为太子良娣的懿旨又送了来。 太子妃秦氏愣了半晌儿,最终却是妥妥地放下了心。 蕙心其人是贺明岚从路州娘家带来的,从前在云州并不显山露水,却在天香乱后被送到了皇后的身边。 秦氏曾听说过蕙心与天香苑的关系,即便恪守规矩不大干预外事,心中也难免泛酸地疑过蕙心曾用过些见不得的药物帮着贺明岚留着太子萧泽。 若今日只是收到贺明岚居然出乎意料被改封良娣的旨意,被皇后婆婆下了面子的秦氏定是要气疯的。 但这会儿填上一条人命的跌宕起伏,所谓封号就象是狠狠刮了贺明岚一耳光之后又赏的一块膏药而已。 说不准是贺氏曾利用蕙心的行止早惹了太子厌弃,若不是她背后还有着贺家,更是会直接被问了罪。 秦氏想得通透明白,自然不会有半点郁色上脸,反倒大方地张罗了晚宴要帮着几个得封的妾氏贺喜。 至于贺氏就留着与那被她挤下去的女人自去较量好了…… 接着意外旨意的贺明岚没有半点喜,趴在榻上哭着,又不敢出了声让房外人听到,贝齿叩唇,几见血痕。 齐妈妈坐在榻边,伸手抚着贺明岚的背,红目含悲。低声慰道:“姐儿刚封了良娣,大喜的日子可不好流泪了。“ 大喜?不过是大丧罢了。 贺明岚的眼泪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自家事她自知。 从大慈恩寺象是工具一般被用过之后,萧泽倒是时常传她侍寝。 别人看着是宠,但看着与她一样常被召得几个身份低微的贱婢,就晓得在太子眼中的自己不过是因知情就索性被破罐子破摔。 瞒着东宫众人也瞒着徐后,甚至爽快地留下了蕙心。贺明岚不过是想利用这段时间博上真正能作为依仗的一儿半女。 可萧泽居然出手杀了蕙心。他是在警告自己? 贺明岚腾地一下翻身坐起,咬牙切齿地狠道:”齐妈妈,给我换衣服,我要去向太子请罪!“ ”良娣是皇后的旨意,蕙心回来也是皇后……“,齐妈妈不忿地在嘴里嘟嘟着。 “他们是母子。皇后送来的人死在东宫,她怨也只会怨我!我去找他,将蕙心说的话都尽数交待清楚。“ 贺明岚一边整着衣服。一边低声道:”世上的女人若是无丈夫护着,讨好婆婆又有何用处?“ “那女人从前进宫前存在老奴那儿的匣子是不是也一道交给太子?“ 齐妈妈惴惴不安地问道。 蕙心是她认的干闺女不假,但贺明岚才是她奶大的。蕙心死了,她也只伤心了一会儿,就全心全意将精神扑到了贺明岚身上。 蕙心当日在金穗园中为求取信也为保险,将只装满了瓶瓶罐罐还有本册子的小匣子交给了齐妈妈。 虽说曾听蕙心吹嘘过里面的药物难得,但现在齐妈妈只觉得她藏的匣子就是个烫手祸根。 “带……还是扔……算了,妈妈你还是先小心藏紧!说不准。到时还会有人来搜了蕙心的东西。” 贺明岚犹豫再三,还是带着几分凄苦做了最危险的决定。 没办法,自路州起她就饮鸩止渴地服用着蕙心提供的荨梦萝。现如今依旧无法完全摆脱了药物安然入眠。 蕙心死了,她更要想法子将先解决了自身带的问题。 梳洗打扮好的贺明岚顶着满宫暗里狂飙的冷眼讽言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太子寝宫门前…… 燕王府嘉宁堂中,周曼云傻傻地看着萧泓,一脸不可思议。 蕙心居然死了,而且是被萧泽亲手射杀的? 天香苑出身的女人,与贺明岚身边齐妈妈相熟。擅毒术又混在宫中。值此时,曼云自然会担心蕙心可能会是前世致命毒的供应者。 本来正想法子要对付的人超出预料的死掉了,曼云惊讶地只会问了“为什么?” “大哥自然是应我所请。她对我本就有心结,换了我直接杀人,必是不肯干休的。“ 萧泓轻带怅然的回应,倒让曼云一个激灵醒过了脑子,嘟着嘴急应道:“若是你在太子府中言请杀人又还真杀了,他得多没了面子!” 一声叹息,萧泓将曼云揽在怀里,不再言语。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世间人对过往经历过的苦痛总会比欢喜记得清楚。 他理解曼云对长兄的排斥,但却也不喜她总带着怨怼将一切都想得阴暗。 “你说他射杀蕙心是不是也有警告我们的意思?连亲娘送来看着他的人他都杀得,何况别个。又或者,他还顺道警告着你那几个兄弟,告诉你们别蹬鼻子上脸,要杀不杀全然控制在他手里。” 埋在怀中的臻首扑楞着仰了起来,周曼云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认真地盯着丈夫的眼睛。 “曼云!“,萧泓的怪责顶在嘴边说不出口,只得涩涩地弯起嘴角安慰道:”不管如何,那女人死掉了。你也不用忧这愁那的。我可不想我儿子一生下来就是白头皱眉的小老头。“ 护犊心切的曼云嗔怪地白了萧泓一眼,柔柔的棉花拳毫不客气地捶上了萧泓的胸膛。 由着女人撒泼,萧泓的手顺着曼云披肩的黑发一下一下抚着,望着曼云发顶的眼底一片晦涩的暗沉。 不同于嫁进萧家的周曼云,萧泓是从小跟在长兄身后长大。 即便现在被残酷的事实逼着不得不开始避开距离,可但凡有一丝可能,他情愿将大哥想得更好些…… 被一堆人等待、惦记着的萧泽,在送走了众兄弟后就直接往清宁宫请见徐后。 慈母一片拳拳之心,他忤逆地驳了徐后的好意,自然也要亲自说明,不敢假了他人之口。 而想必蕙心的尸体丢出去,也能让东宫里总是忙不迭往清宁宫递信的耳报神消停一阵子。 即便是亲生母子,一星星风吹草动就引来的关心还是会让已长大的孩子觉得极不舒服。 穿着常服的徐后素着脸就笑盈盈地见了长子。 可等她应所求摒退左右听完儿子的话,立刻气恼非常地瞪上了眼前立着的萧泽。 昨天她刚送回去活蹦乱跳的人,只隔了一夜就变成了一具尸体。而且那人还担负着救治儿子的责任。 “糊涂至极!是萧泓挤兑的对不对?他硬要在那几个面前逼你杀了蕙心,不但坏了你的名声,还绝了……” 绝了你的生路!这样的狠话,徐后不忍说出口。但既然想到,她自然就悲从中来,瞬间红了眼眶。 “母后!谁能逼得了儿臣?”,萧泓笑应到道:“儿早就想杀了那个贱婢,不过因缘际会就顺势而为罢了。” “泓儿!母后晓得你一向痛恨天香苑的那起子贱人,但你你再想要了那女人的性命,也应当等到身上毒蛊尽去之后。” “母后!儿臣昨日就说过,那女人开的方子与吕守的一般无异。若她也只能开出治标不治本的方子,她又什么再活着的意义?“ 萧泓见徐后面上现了犹豫,继续劝道:”前阵子洛京城中尽索天香女,即使免了死罪也活罪难免。世人皆惧天香女狐媚毒辣,母后将个出身天香的女子留在宫中,难免会引人惊惧。“ ”娘只是觉得身边放着个懂毒术的人,心里放心些。“,徐后讪讪地应道。 ‘娘!”,萧泓索性蹭坐到了徐后的身边,苦心劝道:“今时不比往日,您不是云州府一个空壳子国公的夫人。一国之母要讲了雍容大气,言行堂皇。就算要养些得用的毒术中人也宜在暗处。“ ”会毒又忠心的那里有那么好找?“ ”母后!那贱婢已为人所知,再留着有些过于招摇了……巫蛊毒术向来为内宫所忌,父皇不说,但未必不会疑着您和儿子!“ 徐后心下猛地一凛。 萧睿不过才知天命,年富力强,后宫得宠的年轻妃子不少,能将萧泽取而代之的儿子也多。 “娘!儿子如今身体有恙,还是少留了把柄好。“ 徐后认可地点了点头,但还是带着忧虑抓住了萧泽的手道:“可你的病要如何?” “吕守的方子,儿子会先用着。也再另寻了术有专精的医者。” “吕守可是萧泓那边的!” “儿臣的人!”,萧泽认真地强调道:“那个小太监本就是我安排在小六身边的,也是我故意让他将人还回来的!” “真的?” “真的!” 听到儿子斩钉截铁的回答,徐后终于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毕竟吕守在他那儿呆 了不少日子,你用药时也要警醒些。” ”孩儿明白!“,萧泽笑着对徐后解释道:“我今个儿特意让吕守去处置了那贱婢的尸首。反正这蛊带着也伤不了性命,儿臣明着警告了他,若是他不尽心,下一个就轮他死!“ ”这样……也好!只能望那个小太监能不负你的信任!“,事已如此,虽然徐后本觉得其实还是有两边互相牵制的好,可现在也只能表示了认同。 不负信任? 萧泽低下头,意味不明的浅淡一笑。 第316章 狡兔三窟 七月中,洛京城重又揪起了秋老虎的燥热。 东宫之中横死的女人就象被灼灼骄阳晒到的一滴水珠,转瞬就不见了任何踪迹。就算是心思细腻的有心人,在根本就没盼到御史言官参了太子杀仆暴戾的支字片语之后,也立时将精神全部集中在了即将要南征的景朝大军上。 朝中的诤谏不绝。 南征事在景代陈前就已开始筹谋准备,但是谁也没有料想到匆匆地就确定在了七月二十出发。袭陈俗,有着中元节的七月被民间视为恶月,大事不宜,何况是要上阵杀伐流血砍头的出征。而沱江及其支流更是会在七八月中相继迎了秋汛,若是行军途中正遇上了汛情,怕大军要直面上的敌人先要是滔滔江水中的龙族水军。 领兵的帅将搭配也不靠谱。从未上过阵的萧家老二萧潭为主帅,性情暴躁的萧渊为副。麾下将官有东平郡王萧湛的旧部将,曾驻在沱江北岸的陈朝水军,从前的江北河人水贼……成分极其复杂。 不少祖籍南方的中小官员开始忧心忡忡,唯恐景帝是不是北人治南,偶犯了简单粗暴的错误,想将在广袤北地平原的作战经验硬搬去了南方。 各种各样针对传言反驳的理由,朝中也自有南方出身的大佬会跟小乡党们苦口婆心地开始劝说…… 燕王府中,周曼云也一边整理着萧泓的行装,一边不住口地轻声埋怨着。 一江水自北而南,当初由云州到洛京。她与萧泓还沿着看了沱江上游的几处河弯水情,所以倒是不会去担忧大军行进是否会违了天时地利。而虽说景朝的每支军队因主帅不同都各有特色。但掺到了一块儿难免都染上了些从边寒之地来的悍劲儿,有时还人倔倔地带上了些不可为而为之的驴劲儿。 曼云唯一觉着不满的就只是萧泓果真要跟着出征。 而且上有着两位兄长压着,前有立功心切的小八在先锋冲着,萧泓也只不过是低调地混在了左军营中。 “曼云!只待大军过了江突进到建阳,我就立时回程!一定会赶在正月前回来!”。不同于曼云的轻愁浅怨,萧泓对自个儿苦求来的人事安排极为满意。 按着景帝的最初打算,就算他不为为正,也至少要挂个副帅。起码这样与江南那些人谈判,身份更够些。 萧泓的应答极为巧言令色。他直陈两军交战根本就无法谈了私谊,若敌能降,是不会计较说者是他还是其他人,俯首称臣皆因了景帝的天威赫赫。但说到底。也不过是担心在帅台上的位置太显,开溜时不大方便。 “回来就回来!”,曼云半点不稀罕地撇了撇嘴,恶声恶气地抓住了萧泓的领口道:“不许你折腾地擅玩了什么伤循,病循……” “不会!我算好了的,若是在九、十月间能初有战果,前线就一定会要有人回京报捷以贺新岁的。到时,我就抢了活儿回来就是!” 萧泓眉开眼笑地应着。尽显笃定。 疼妻也好,畏妻也罢,反正他早已把丑话说在前头。他只想随军几月就回程的念头不仅几个哥知道,就连景帝萧睿也已因此抽过了他几鞭子。 笑意相传,原本因为离别氤氲了惆怅的小屋一下子多出了几分明朗霁和。 “说到底,萧小六又一次要为了我在谈功论绩上吃了亏了!” “那些要来做什么?”,萧泓笑着反问,接着又紧紧地扣住了曼云的手轻声安慰道:“不关你的事!象我这样的情形也不能过于招摇不是吗?又不能抗着赖着。什么也不做……” 曼云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应,最后还是柔柔地将头靠在了丈夫的胸前,默默相拥。 静静地听了两人心跳许久,萧泓才神情郑重地拖住了妻子的手,认真地把想了许久的话在离别之时缓缓地说了出来,“曼云!我其实很想待了江南收复,大势稳定之后,跟爹爹细细地将那些事情谈清楚。” “直接说?” “嗯!直接说!天下一统之后,不管我到底是什么出身也就根本没了意义。无论是燕州的姥娘,还是江南的周家,只要他们能真正地顾及到他们的利益都会做了最好的选择……按着父亲和大哥的脾性,也是一心想当明主的。若他们可以君臣相得,我所能牵累的也就只有你和孩子了……” 牵累!曼云气恼地瞪起了杏眼,直抓起萧泓搁在她小腹的手掌,代着肚子里的孩子狠狠地咬了一口,愤愤地纠正道:“说我们是牵绊就好!” 每个人的出生都无法由自己选择。不管如何,已然成为一家的亲人,她不要拖累他,只要努力地绑住他的命。 “若你真的不该姓萧,你要如何?俯首就缚,然后带着我们一起住到固年县?” “离开!离得远远地……”,萧泓环顾了下四周,拥着曼云低声笑道:“到那时,说不得你住不了燕王府,只能跟着我到塞外去住帐篷了。” “嫁鸡随鸡!只要你不往窝里引了闹春的小鸠,就算跟你到天边又如何?萧泓,你知道吗?有书上说,草原大漠的尽处也是海,若是有一天我们走到了边,不如就造了大海船,浮棹水上……” 周曼云笑眯着眼,仿若娇妍如花的俏脸上已触到了草原的轻风,大海的水气,透着无比畅快自由的惬意。 “你喜欢就好!”,萧泓笑揽着妻子坐下,一点一点帮着填补着她想象出来的画卷,不知不觉也跟着眉飞色舞地犯了傻气…… 七月二十,刚敲过三更鼓,萧泓就利索地起身收拾。 早在昨晚,曼云就蛮横地表示她身子渐重,好困,是不会送人的。 尽可能轻巧地整装完毕的萧泓缓步走到了门边,接着还是恋恋不舍地又退了回来。 纱帘轻翻,年轻的男人蹑着手脚爬上了榻,单膝跪着,双肘撑在曼云的身侧,极认真地又将正箍在他臂间的女人好生地看了又看。 窗外响起了几声轻敲,一个温烫的亲吻飞快地掠过了曼云的唇瓣。 “曼云,我走了!”,微不可察的话音还浮粘在芳唇之上,榻上已只剩下形单影只的女人。 一缕调皮夜风刚钻进门缝,就被迅速关紧的门扉夹成了两截。半附着远去的甲胄,另半缕已然清冷贴在了曼云刚才被偷吻的嘴角。好似还沉浸在梦乡中的女人呶了呶嘴,缓缓翻了个身,面壁侧卧,躲开来了突袭而止的空寂。 一滴珠泪悄悄地凝在了桃腮上…… 征南大军方开拔,长公主萧婉就立即成了燕王府上的常客。 初时,萧婉的脸上还淡锁着轻愁。 但等来过三次两次,她看着没心没肺的弟妇依旧是可人疼的笑模样。成日拖着她品花弄莳,观鱼赏鸟,还时不时地收罗着小孩子的玩具衣料,根本就找不出半点闺中怨妇伤春悲秋的样子,就踏踏实实地放下心来了。 心情一放松,曾受萧泓交代要帮着照顾家里的大姐,转而已过来人的身份开始将全副精神投入到教导新妈妈的大事上了。 “孕期的前三个月最是难熬,当初,我怀胎时……不对!现已到了八月,你肚里的孩子已过了三个月。”,老生常谈地叮嘱了一会,萧婉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惊异地问着曼云:“我说怎么就没把你当了孕妇!这么几个月看下来,你居然半点症候都没有!” 曼云抿着嘴笑着应道:“姐!倒就是爱睡些,其他还好。吐是一次都没吐过的。” 也是!身子好,心胸也好,初孕之时历了那么多事也都笑笑就抗过来了,可见得天公还是垂怜了好人的。 萧婉想了想,又是羡慕又是爱惜地轻轻地拍拍了曼云肚子道:“这娃娃可是个疼娘的!” 曼云立即认可地点了点头,毫不客气地领了赞。 “你自个儿这么会照顾自个儿,岂不是显了我没用!”,说了会子闲话,萧婉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曼云!你可得好好地用了我,才不负了萧小六所托。” 眼前的萧婉还是一身道袍,但却不是前阵子的素淡青衣,而是一袭缀黄的云锦道袍。 袍子用料珍贵倒不在其次,重点是这一身衣服还有根象牙宝丝的拂尘是景帝亲手御赐的。若不是萧婉认准要拜徐讷为师,怕是天下道观都要抢着来迎了这位半出家的帝女回了山门。 萧婉是货真价实的景帝嫡长女!就连徐后也常会避让着她的任性…… 曼云摸了摸肚子,驱走了眼中的一点羞涩,伸手拉住了萧婉的手,语气坚定地恳求道:“曼云倒真有件事要求姐姐相助,还请姐姐不问原因地助我!” 萧婉欢喜地笑了起了,捋掌道:“我还就怕你不找我呢!什么事,越难了才是越好!” “我想请姐姐帮我找个安全隐蔽的所在,最好还能在那儿备上几个生产用的稳婆……” 虽说时日尚早,真到了生产之日,自有皇家的收生妈妈来王府伺候。而小满也正按她的指示,寻着地方还有催信请江南或是莫族送了接生娘子来。 但是,曼云自觉狡兔还须三窟,既然是自己决心将孩子带到人世的,就要尽心地再准备得充分些。 第317章 重回 阳光静洒在洛京东二门外的小山岗上,举着离别酒的两个兄弟生硬地象是找不到半点温情些的话题。 在二十来天前,太子萧泽送走了将之江南的兄弟几个,而今天却是又再次代父送着将往东行的四弟萧湛。 在太子萧泽的力保下,因罪而降了王爵的东平郡王萧湛被打发到了江北东部济州等地戴罪立功。 萧湛并不觉得这是件好差事,因此在喝着送别酒时,依旧带着些失意者的气色恹恹。他手下带出的兵将被换给了萧潭带到江南,而他要去济州等地,正是当初三哥萧渊杀俘屠城最凶的地方。 虽说是动不动就复叛的降将可以制造了提升战功的机会,但同时,只要有人复叛,罪过也可能算到了他的头上。 “萧湛,你觉得你二哥第一次领兵江南会赢吗?”,戴金冠着锦袍的萧泽一撂下酒樽就冷不丁地提到了已远在千里之外的别个兄弟。 “怎么不会赢?”,萧湛眯起了聚着精光的细长眼道:“父皇早年前就已在江南用间,建阳朝廷也内外交困……虽二哥不懂战,但却是兄弟几个中最儒雅中正的,易讨了那士大夫的喜欢。按他的个性,军事上必会全面倚重了三哥小六,自个儿只要持正地得一城就拢一城民心就好。天时地利人和,都帮他占齐了,他要是赢不了就丢脸了。” “若你未犯错,去江南的主帅会是你。几个兄弟中确实是你和萧潭为帅最好,小六也算可以……”。萧泽停了一会儿,笑道:“你去济州等地。与萧潭要做的事相差无几。他能赢,你却会输?” 萧湛暗恨地咬上了牙。一时失算在一群成不得大事的女人身上,对他而言已是奇耻,再论输赢就更是让他有些不得劲儿了。 “萧家子弟少时出门历练,你冒险往西获利最多。而今。济州等地你去宣抚倒也适当。东部几州有盐铁之利,也有诗书传家,当然还有还没填饱胃口的一群降将乱民……如何用他们争取了你的最大利益,要我手把手地教你吗?” “不用!”,萧湛低沉地应了一句,微挑起的眉眼轻带不屑。谈到交易,相对于他,眼前的太子正经是纸上谈兵的一个。 “不用就好!你走吧!”。萧泽冷冷地转身,一副打发乞丐的架式,手中一串菩提佛珠轻垂下袖口。 “太子殿下!”,刚才一直消极应答的萧湛见长兄转身,又突然地唤一声,见萧泽半扭过头,带着些桀骜地问道:“这一次,你可不可以不在后面指手划脚?” “由你自专!有事报之父皇就好!”。萧泽低头一笑,拂袖转身。 “说不准,我去了济州也是会先砍上几颗人头的!” “杀就杀吧!一家富贵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 萧湛默送着长兄的背影跃马而去,心下一阵恍惚,刚才风中似有似无的应答声突然让他觉得萧泽变得十分陌生…… 由东进了城门的马队,在远远地看到堂皇宫阙之时,正看到一队车马沿着金水河向西而去。 长公主车驾,却是从燕王府出来的。看着车辆规制和随行人员,出行的人应当有近日一直躲在府中根本就不出门的周曼云? 萧泽勒住了马,低喝向了身边的一个侍卫道:“让人跟着去看看!小心些……” 当日周曼云要在外找房子和稳婆的请求,萧婉细嚼嚼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为人媳与为人女还是大有差异。即便现而今,皇后徐氏对自己的长女还是看不眼,但是萧泽帮着拿了和离书,皇帝又赐了道袍,最多也就是懒唤她进宫,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但若是曼云生产时,皇后有意派了女官和收生妈妈来照顾她,却是什么情形都会发生。 小六临时相托的照顾应当也正基于此,否则堂堂皇家媳住在王府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又何须了特殊的照顾。 萧婉心中生怜,自拖着曼云的手认真承诺了会竭尽全力。 所以不过三五天,乘着天气晴好,安排妥当了出行的车马随侍,萧婉带着曼云亲去看了想要向她推荐的落霞山梅坞。 陈朝皇帝曾赐给景国公府的的西郊园林在景朝初立后被景帝萧睿拆分成了几处,含着金穗园的大部分先留着,落霞山一带妥妥地成了萧婉这位长公主的私人财产。 这处居所早在曼云两夫妻再次入京时,萧婉就动念要邀他们上门去住的,但当时被徐讷一大打岔,倒是失之交臂。萧婉反被拐回了金穗园,待景革陈鼎,她在城中新得了御赐的公主府也图着往来方便,没有再住了此处。 八月丹桂飘香,遍植了梅树的落霞山自然也就少了白雪皑皑中着锦披红的妩媚,满山碧翠之中隐隐透着淡淡的清冷。 山行路是年初重新修整过的平整石板路,为了照顾萧婉好动的心思和带着暗伤的腿,偶有台阶也修得极缓。车马行进山坳又爬上半坡,竟是半点气力不费。 梅林掩映中现出了一道山墙,不同于洛京城中庄重大气的平直挂檐,而是如浪起伏,连绵婉约。 被萧婉扶着下车的曼云一下子就愣住了,双目呆滞地望着前方,丰润的双唇绷成了一条密合的直线。 “据说当初曾祖父修时就仿着江南的马鞍墙,曼云看着眼熟吧?”,萧婉侧脸笑问着,明媚动人。 曼云也扯起嘴角点了点头,抓着萧婉胳膊的手更加了两分力气。 准确的说,这样的修墙方式只是明州特色,家乡霍城地处和州却是没有这样的墙的。但在前世的最后几个月,久禁囹圄的周曼云已非常熟悉了牢笼的样子。 “别看着青瓦白墙不起眼。但里面大有乾坤。要论舒坦,说不准整个洛京也没有比它强的……”。小小一院,对萧婉来说是洛京一处唯一可以怀念着年少时光的去处,将曼云引进门后,她自是自卖自夸,毫不吝啬赞言。 不是象。而根本就是! 周曼云在萧婉的扶引下,象只隔世而来的游魂似的在院子里行了几步,就断定了自个儿今生曾一再错过的地方。 主屋房门打开,扑面而来是一股干净清爽的气息。 “我原本也就不喜欢花儿草儿的。所以这屋子里没弄过任何香料,姐姐还一直都留着人手在这儿日日扫拂,若你看得上,就自可布置了!” 周曼云勉强笑着迈过了门槛,越空而来的血气已冲上了她的鼻尖。 步步倒伏。步步血迹,曾经为着她和孩子死去的蒋菊英等人一一浮上了她的眼前。 “还有这榻也是当初我亲自挑的……”,萧婉爱惜地抚上了构图繁复的雕花木板。 的确结实,稳固而又舒适!她曾在这儿安过胎,就在这儿生下过一个孩子。也曾在这儿死去…… 周曼云的耳朵里一阵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进去了,直接推开了见状不对急搀住她的小满,轻车熟路地冲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屋。对着一只红漆净桶不住地干呕。 小满怜惜地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背,嘴里轻哄。 “曼云!”,萧婉也急急地跟了进来。焦虑地带着内疚道:“怕是路程远了些,还是惹你难受了。” 一脸苍白的周曼云半直起身,艰难地摇了摇手。 不知者不怪,她自己也根本就没想到萧婉会把她带到这个地方。 好容易周曼云才稳下了心神,又就着小满的手喝了几口温水压着,周曼云才颤着失了血色的嘴唇问道:“这儿是不是离着佛寺很近?” “倒叫你猜着了。翻过山就能看到大慈恩寺了。平日里,还能在这儿听到寺里的敲钟声。”,萧婉带着些懊恼道:“我也就想着它安全清静,倒忘了离城远了些。” “长公主!奴婢倒觉得这儿四下无有人家,清静还成,说到安全可就有些欠妥了。”,小满放低了声量,直接以她的眼光挑剔了院子的毛病。若是有敌来袭,此处不好得了奥援,只要一把火下去,就会人舍俱灭。 “我那会儿也只想到这个!你看……”,萧婉叹着气,就手摸上了屋墙的一处,一个黑乎乎的洞口立时现在了眼前。 洞口灌风,还蛮大的。小满抢了一步,将周曼云挡在了她的身后,唯恐她怕吹着。 “是活道?通到哪儿的?” “嗯!原本就是一处穿山的岩洞,曾祖父盖院里藏起来的,后来父亲又秘改了些。出口有三……最后一个可通到大慈恩寺的七宝浮屠塔附近。那儿奉着考慈仁太后圣发,轻易不会有人擅进的。当年……我从大慈恩寺带回小弟也是走得这条密道。” 所谓当年就当就是永德十五年了。曼云瞥见萧婉脸上更明显了些的愧色,凑身上前拉住了她微微发凉的双手。 前世那个周曼云有多蠢,周曼云算是明白了。无论是怀胎腹中,还是生下孩子,倘若她能听得进话,又或者能多有些当娘的担当,又何至于死。 “如果另有密道的话,此处倒还不错了!”,初时不甚中意此地的小满,又打量了下四周,脸上露出几分认可。若真得有事,先搬了长公主萧婉在她的私产上坐镇,能扛就扛着,不成了,还有后路可退,几个出口说起来,就算是想离京也是快得很。 曼云心中却是已经将这个前世凶地直接地排除在外了,但也不好直接否了,只轻声地问道:“姐!密道之事有几人知?” 萧婉的眼中滑过了一缕浓郁不化的哀色,沉声应道:“那一年,齐衍与他祖父暗中入京为我治腿,也是从此密道来的。现在,他们都……然后,就是爹爹、我还有两个弟弟。娘亲……应该是不知道的。” 最后一句,萧婉的声音更低如了蚊蚋,好象怕被听到似的。一想到弟妇严阵以待地防落,她跑前跑后的热络张罗,都不过是为了对付亲娘,她心底怎么也都有些不自在。 上辈子,萧泓会将自己安排在这儿,是因为知情者更少了的缘故吧?那时在燕王府,好象隐约听过死去的长公主萧婉曾赠了萧泓几处遗产,想来梅坞也是其一。 而这一世,萧婉活着,那个变得古古怪怪的萧泽也活着…… 曼云平息静气地想了又想。 关山路远,人在旅途本就无法百分百地算准了归期,何况还有瞬息万变的战局。萧泓许诺在产期之前归来的话,她肯听也肯信,但也会做足了他根本就赶不回来的准备。 掺进自己人的燕王府,洛京城中市井街屋,城外有长公主做依凭的小院……倒是多布些点也无妨。 想了明白的周曼云捏住了萧婉的手,诚心地谢道:“姐!这处院子很好,我很喜欢,还请姐姐帮我布置了!” “喜欢就好!”,从刚才曼云干呕开始就担心不已的萧婉松下口气,大喜过往地紧抓住了弟妇的手道:“那我从下月起就暗里精挑了收生婆子和可靠下人过来侯着。” 萧婉应得爽快的,但在跟着曼云离开梅坞小院时,不约而同地与曼云有了同样的心思,“这座院子是永远不要拿来用的,才好!” 马蹄和着车轴的吱扭,在青石道上敲出连串矼矼的声音,渐渐地又转入了回还洛京城的黄土驰道…… 第318章 江南美人 秋日清晨的天空笼着一层阴翳,由淡而浓地积到天边已是厚重的一滩墨团。 昨晚一夜寒雨入江,沱江的江水又升高了两尺,涛浪拍击打岸壁的轰轰声响象是要冲破堤岸的束缚脱枷而去。 萧家的几个兄弟缓步从泊船的湾岸下走了下来,刚视察过水情的脸色中齐齐带着庆幸。 八月二十三,他们现在在沱江南岸的清远。 身为主帅但却是第一次见识到沱江威力的萧潭自是感慨万千。一路由北至南行来,他严格执行着朝中制定的战策,一点不敢马虎,今日能立在江岸之南也正是因为了父兄的早预为赢。 早在景朝未立前的四五月,将欲征南的各地军队及船只已陆续集结在了江北各地,只是未泄机宜只作待命。而他们兄弟一个月前从京中出发,只要风驰电掣地拉着沿途备好的队伍一路向南就好。 刚到江边才不两日,南下军队就由江北岸抢渡至南岸,象是衔尾而至的秋汛被他们险险地抛在了身后。 “大景立朝尽得天佑,此番南下必定旗开得胜!”,萧潭攀在清远城一处高楼的栏杆边向着北方遥遥地拱了拱手,一向严肃的冷脸也挂上了抹欣慰的笑容。 萧家诸子立时拿出了打虎亲兄弟的劲头儿,一块儿团团击掌相庆发出了兴奋的应和声。出门征战都是要求吉利的,能成功地抢在了今秋土的秋汛前顺利渡江,确实给接下来的战事带来了极好的兆头。 “前天夜里带我们船过江的那些女人!”,这帮子兄弟中最小的小八眼睛最尖。他侧出了半个身子,指上了从城墙下方正走过的一队女子,不掩目光中的五味陈杂。 这里是江南,他们刚到来的江南。却截然不同于一直生活在北地的萧泷曾听到故事中的江南。 这里雨不生烟,水不带媚,应当温柔可人的江南丽人也能撼起惊涛骇浪。 前夜冒雨渡江时,萧泷立在船头逞能,险些掉水里呛死,正是被一个从江南请来领船的女人一边骂着一边勒着脖子从江水中拖上岸。 “萧泷。你认出了昨晚救你的人?”,萧潭望了望渐行渐远的一队身影,掉头问向了自家弟弟。如果找出了那个女人,必是要重赏相谢的。要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救了萧小八的人,也是齐齐救了几兄弟的性命。 “认不出!她们打扮相类,有些个看着长得也差不多……那晚,那女人我没看清。”,萧泷的脸上随着解释立即酡红两块。江雨夜暗。施恩不图报的救命女一个闪身就隐回了队伍中,他也就只记住一个模糊容颜轮廓,回报给各位兄长听时只懂得说那女人长得好象挺漂亮。 黑皮黑脸的萧渊抱着双臂,咧开大嘴嗬嗬笑道:“不如咱发个告示!就说你会纳了救你的女人作妾不就得了……” “这样的告示只要一发,我们会被赶出城去的!再往南走就更麻烦了。”,一直安静立在一边的萧泓抬手指了指不远处又出现的三五个与刚才装束相同的女人,轻声地提醒着几个兄弟道:“救了小八的那个女人是髺铦女!” 萧潭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对着刚才在萧渊的撺掇下明显有些心动的萧泷狠狠地瞪了眼儿。 在江北时。早在几个月前往返了南北几趟的卢鹞子等斥候将官已跟他们详述过现而今江南新现的一些禁忌。他们现暂驻的清远城在云锦帆手上,若不想反目成仇地打一仗。自是要尊着当地的规矩。 街边的几个女人象是听着他们对话似的走了过来。高矮胖瘦,老少丑妍,都套着清一色的深蓝外衫,只领袖襟边滚着花边,腰间系着同色裙子。乍看着还算娴静,但一走动起来。一个二个都很爽快地隐现出裙底利落的绑腿。 在夜雨渡江时,引航的这些女人扯了衫裙只着着利索的半袖短褐,下身短裤与绑腿之间还留着那么寸许的距离,明晃晃地露出了一线或麦或黑的肌肤之色。而髺发简束盘起,代了繁复精致簪钗用来固定发髻的是两根粗如尾指长约近尺的锋利刺刃。 发间铦。可以用来割草削竹、叉鱼刺兽,可以用来防身卫贞,更可以拿来噬血杀人! “自盘髺铦,婚嫁由己。已婚的会在铦柄饰彩穗,未婚则是无穗的。”,萧泷又仔细地看了眼楼下渐渐走近的女人们,突然想到了江北恶补过的地方课,福灵心至地笑道:“救我的那个女人是素铦!” 萧泷打量了隐露兴奋的小八一眼,淡淡地斥道:“你已与李氏订婚了!即便人家女孩云英未嫁,也与你无缘。赶紧别再想这些有的没有的。” 他的提示纯是出于好意。 萧泷刚才明显只讲他想记住的好处,可卢鹞子曾给他们兄弟讲过素铦未必就是未嫁,现如今在清远失夫寡妇、义绝女子也都会尽摘了头上彩穗,自视与未出阁的女儿家一般无二,大方地觅了如意的夫郎。 甚至有些和夫婿闹翻的女人也曾麻溜溜地对丈夫亮过利刃。小八照搬的话中显然还少了一句,“铦血之约,绝不二色”。 一边立着的萧潭与萧渊听着两个弟弟的对话,暗地里交换了下隐晦的眼神。 江南和州女子髺铦自两年前起渐次风行,起源却是在有样学样仿着云锦帆红大当家当时堪称惊世骇俗的大胆打扮。 而此前夹杂着髺铦女给他们带船的向导队伍也正是来自云锦帆。 萧潭想了想,脸上扯起一丝笑容对着萧泓劝道:“八弟也只是说说,哪敢做了强纳髺铦的事情。等我与红大当家详谈时自会请她寻人相谢。只是小六,你真的不再帮哥哥与云锦帆细谈了接着的合作章程?毕竟据说红大当家主上曾为弟妇娘家的世仆……” “二哥!您也知道他家也只是曾为!”,萧泓为难地拱了拱手,对兄长解释道:“其实云锦帆能在我们赶至沱江时引船过江,实是卢将军奉父皇之命前期接洽时曾诱以漕运之利的结果。去岁。云锦帆与霍城周家等各地豪强为夺清远城,都打过仗见了血。而且,若人得富贵,想尽去不甚光彩的根本也是人之常情……” 萧泓一边口中滔滔诚惶诚恐地推却着,一边心底暗庆也确实有似是而非的事实能用来搪塞。 当年为求保密,并未将曼云与红梅曾经互为替身的事揭出去。而就算透出的一些痕迹也只是说刘家先祖曾为过周家仆而已。父皇萧睿与长兄萧泽这两个知情者虽用他,但也没有实打实地把他架到火上烤。 现如今,不管是从何角度,萧泓都希望萧家与云锦帆的谈判能互惠互利,而不是挟着主人似的姿态要求红梅合作听话。 萧潭暗自无可奈何地在心头暗叹了口气。世上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云锦帆那女人一些似曾相识的行为举止,只要用心观察着,总是很容易让人想到弟妇周曼云。只是心下再明白,萧泓扛着不认。他也只能故作不知。 依旧冷抱着臂的萧渊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下巴,接着扭头故意微露出一丝心向往之,逗弄起明显还未放下心结的八弟道:“不管为敌为友,红大当家倒真是个特别的!她手下的女人也一个个悍得够味儿!” 明知自己的一点念想已全然无望,萧泷没应话,只嗯了一声索然无味趴在栏杆上,更是不错眼地盯上了街面,想尝试着能不能在人堆中认出那晚的女人。就算看清一眼长相也好。 或者是从小被兄长们打惯了,冷风寒雨中那个女人无情将萧泷摔上岸的狠劲儿。正如三哥所言深得他心。他深切记得在雨丝中无意抚过的一截臂上肌肤虽是麦色,却如丝滑…… “小八,别胡思乱想!以前都听人道江南女子极守规矩礼数,但现在在清远所见竟然尽是这样的女人,实是罪过!” “二哥!规矩又当不得饭吃!陈朝时先征南召再伐北瀚,又是修陵又是开河。再赶上几次大灾,有些州县根本十室九空。从北逃至南的难民、河人家眷,地方百姓家中男少女多,支应门户的女子也就渐多了。 她们衣短持铦不过是为了方便劳作,泥地里择秧。逆水时拉纤,必要时也要出手杀退来抢口粮的外人。女人苦哈哈地抢了男人做的活,也不过是为了在乱世中讨口吃食。你不让她们不守规矩地挣了血汗钱,难道让她们守规矩地去卖笑?不论男女,都是一样地拼了性命费了力气地养活自己和家人,又何罪之有?” 小六刚刚还故作姿态撇清着全无关系,可不过听得自己抱怨一句,倒就开始替着那些女人极力辩解了。 萧潭淡淡一笑,接着刺了刚讲完一大通话的萧泓一句:“女人这样抛头露面总归不是长久之计,还是一定要掐了苗头强加了管束才好。” “若二哥执意……”,若是执意如此且方法不当,恐会反惹了反弹,误了大事。 萧泓话到嘴边,终还是怕说得过了触霉头,瞥了萧潭一眼,低声道:“堵不如疏!待弟弟们前军向南,二哥坐镇后方督抚百姓还是温和些为好。” “我自晓得!总归她们不过是一群苦寒出生的女人,若得配夫主,有人支应门户,生活不再艰难就自会安份了。”,萧潭自信满满地笑了笑,接着轻叹道:“我倒是要再了解下江南士大夫对时政的看法,拢好了当地士族为先。” 只不过,一向重礼守矩的江南文人群体似乎也有些变化。 “据说有当年逃难至江南的北地难民将纷纷云锦帆红大当家小像当神主位供着。我看过那拓印的画像勾描传神,诗也题得不错,‘千金两吴钩,秋水为铦锋。人血衅其上,宝锷明芙蓉……’。髺铦之风若借着丹青名家的妙手从民间传入名门世家的闺阁,长此以往,恐我们将来再也见不着温柔若水的江南佳丽了。” 萧潭对着几个弟弟感慨地摇了摇头,杞人忧天的喟叹只引了萧渊一声故作哀怨的附和。 一向喜欢赶着捧场的小八的眼睛还远远地粘在街面上,冗自出神。 “那个……”,萧泓原本想说的话犹豫地吞回去了。 他还是决定不告诉好舞文弄墨的二哥萧潭,他极欣赏的那位给红大当家画像题诗的丹青妙手希声“先生”应该也在清远城,而且估计在晚间已约好的谈判中应该也会是云锦帆的难缠代碑一。 萧泓清楚原本应当与众兄弟同的自己,似乎在早以前就已被重洗了些看法,并不觉得女人就必守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如果髺铦真的能带起风潮,让世上各具特色的独特女人越来越多才是好事。曼云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她自己想做的,也将会渐渐泯然于世间越发鲜亮的所有女人中。 到最后,世间痴男怨女,各有所好又各有所得,只留下自己一个去欣赏周曼云的好就足够了!想是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极其大方又极其自私,萧泓也忍不住暗红了年轻英俊的脸庞。 要这么着,晚上萧潭与云锦帆的交易,还是多提点红大当家那边一些?(未完待续……) 第319章 姐妹间的互助 <!--章节内容开始--> 积云难负重雨,刚过了辰时,细细密密的雨网又重新地织了起来。 私下里被萧泓标上“难缠”的姨姐周曼音,正安静踞坐在茶室中烹水调茗,一派清逸出尘,悠然自得。 分茶毕,周曼音的素手将一盏清茶请到了对坐的一位老先生面前,恭恭敬敬地道:“去岁几家争利,云锦帆得进清远城全赖毅公。而今萧家大军已至江南,曼音在此还要再请了您老人家的主意。” 对面须发花白的圆脸老者伸手捋了捋须,抿了口茶,放下茶盏才哑着嗓低声地叹道:“天下大势将定,红大当家也已引了人进城,我这一把行将就木的老骨头还能有什么旁的想法?” 叹息声中隐带着淡淡埋怨,象是突然发现自家闺女不听话地搭上墙外少年的和蔼长辈,心中虽不满但也想就此认下算了。 “毅公!”,曼音清丽的脸上挂起了甜笑,轻嗔道:“即便往外盘出个铺子,咱们不还总想着尽量把老本赚回来些?云锦帆担心景军假道伐虢不假。可眼下大势未定,清远高家若少了本地护卫的兵力,说不得也要伤筋动骨?当年两家合而两利,这次曼音也是念到您当年的援手之恩,才特意将萧家子的邀约推到晚间,先寻您定了对策……” 妇人无礼总是开口闭口直接就谈了利益,居然半句客套话都不肯说,简直俗到了骨头里。 本来想矜持地行个三请三让的老头,摇头笑了笑,缓声开始说起了自家的盘算。 不管如何。高氏宗族与云锦帆合作也算得上是一回生二回熟了。相较于从北地而来的萧家,他们都是江南土著,即便景朝一统天下大势不可逆,但是算清自家利益更是天经地义。 一番讨价还价的商议罢了。高毅望着曼音,怅然地叹道:“想高氏族中失了你这么个贤惠孙媳,倒真是吃亏了。” 清远本就是高家祖地,刚才正算着怎么应付景朝军队的一老一少搁回到几年前,曼音还要唤了未出五服的高毅一声爷爷。 曼音抿嘴低头一笑,边拾掇着案上茶具。边状若无意地道:“毅公,您不还预备着地将建阳高家的高维出族了吗?”。就在刚才,她才看过高毅拿来给她看过的告书初稿。 “也没有!”,提到准备在族侄高恭父子背后捅刀的这一手,高毅不禁老脸暗自一红道:“高维弃母杀妻,忤逆悖伦,将其除族是几个族中长老商议的结果。老朽不过是想把事情写下来交给楚王殿下做个旁证。” “曼音明白了!若是高家在建阳归降,景帝既往不咎还赠官赐爵,毅公此书就只是送上投诚供了皇帝拿捏两方的一个把柄。若是高恭父子顽抗或是景帝偏要拿他家作耗,清远高家就自顾自地干脆断尾。毅公终究还是想着左右逢源。如若不然,一纸书直接在族亲祭祖之时宣之于众也就万事大吉了。” “不得清理门户,老夫心痛难安!但毕竟高氏一族繁衍至今在清远枝枝蔓蔓地也还有百十来口子,总是稳妥些好!” 周曼音直接揭了事实的言语过于咄咄,高毅不由地长叹了一声,塌着肩膀尽显无可奈何。 到现在还想着爬上景朝与建阳小朝廷夹墙的老狐狸!周曼音心底暗啐一声。低声求恳道:“那我还请毅公将那人杀妻一事先抹了吧!总归曼音曾经……不论如何也是念着高家恩情的。” 想是提到了伤心处,方才还口齿伶俐的小妇人立时换了个模样。手里的帕子捂在脸上,声音哽咽,香肩轻耸,象是受尽了委屈,只一幕纱帕之后微闭的双眸半点泪星欠奉。 总归不过是青春年少耐不得寂寞,还想找着时机再适良人,所以要将往事尽抹了。高毅瞟了眼曼音脑后露出的半截子素净的银铦簪,自觉猜得*不离十。 照了旧俗,一般人家的黄花小闺女怎会想着与妇人一般盘发?自云锦帆传出的发式。说白了倒是给了年轻寡妇和义绝和离的妇人更多机会。她们把头发重新梳了,再嚷着婚嫁随己,有一帮子蛮不讲理的云锦帆女人拿着刀棍做后盾,居然也就混了过去。 糟心事不期然地又涌上了清远望族高家族长的脑海里,让他又一次哀怨起自己当年被三天两头抢来打去的匪徒吓着了。居然应了云锦帆进城请求的不明智。当时只觉得从不滥杀滥抢,又是女人当家的云锦帆若得进城总比别家匪徒好伺候些,说不准还能瞅准了时机将云锦帆的兵员尽数吞下。 可不成想云锦帆帮着守城维安不假,但兵权抓得死死得,反倒让清远城中的大族遇上了软刀子锉肉的更痛。 近一年来,高氏宗族中有两家后生抬回了小寡妇,任凭婆家发现真相后怎样哭闹,新嫁娘就一句“铦血约嫁!嫁都嫁了,若要我走,我就得把男人也带走。不论死活!”,而族中不守妇道开始跟着云锦帆混着的媳妇闺女也越来越多了,就连高毅自己最疼的小孙女前两个月也自盘起了髺铦。 冤孽!如果可以,高毅是真想冲去建阳把高维拽到祖祠活活打死的。明明是高维娶了眼前的周家女偏生又把人硬逼了出去,可现在嘴里正念着感恩的妇人正光明正大地留在清远开始祸害了高氏一族。 虽说方才提起景朝大军的长吁短叹,可高毅倒觉得要是真能跟北边搭上线把离经叛道的云锦帆从古城清远挤走才好…… “走了?”,见着一柄结实的桐油布伞没在了大雨中,一道绯色的身影挂窗而入,带着几分水气的头发靠在周曼音的颊边。 “往后你也莫躲懒了。我看着高家是有打算撇了我们自去抱了景帝的粗腿。虽然老头不露口风,可这次他过来带着打伞的可是他家年近四十的长子!”,周曼音笑着伸指掐了掐身边人瞬间带红的脸庞。眉梢眼角尽带着调侃。 红梅斜飞起长眉,剜了曼音一眼,却也没有避开。 虽然年龄相差不多,但嫁过和没嫁过还是区别巨大。相差的不是容颜,而是心境。周曼音遗憾地垂下了手,开始催着红梅先去换了身上的湿衣裳。 想一直以来高毅带着几个未婚适龄的高家子弟上门向红大当家讨教请益,红梅懵懵懂懂,而她却是一眼就看穿了高家在打着让云锦帆成了进门嫁妆的主意。若是高家还对云锦帆有想头,估摸着会来的是那个偶尔还会得了红梅好脸色的高家老四。 好在红梅在男女之事上实在是混不开窍。这倒降低了几分云锦帆被傻傻送出去的风险。 红梅一边接了曼音递来的巾子擦着头发,一边意兴阑珊地含糊地在嘴里说道:“清远城虽据着江口之险,但毕竟不是云锦帆本营。当年来此只是为了争利,若不是不可为,弃了也就弃了!高家再有什么盘算,也无所谓了。” 恼恼瞪眼的换成了周曼音,她恨啐道:“就一会儿不见,你怎么成了糯米团子似的!就跟曼云……” 再接着,恍然闪过一念的周曼音却是一把拉住了红梅的胳膊,摸上了她还半湿的头发道:“大当家!你刚才私下去见了萧泓。是不是他对你提了什么要求?” “萧……姑爷没讲什么,他只是嘱着一切由我自……他说他不管事,两不相帮,我们漫天要价,萧家那边坐地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红梅顿了顿。伸出的一只手抚臂而下,停在了曼音的手背上,低声道:“只是我在回来的路上,走在雨里面越想越愧!云锦帆本就是小姐年少时一手弄起来的……我,我是真心想去了洛京找她。” “找她?找周曼云做什么?” “小姐怀胎,身子不方便。虽则姑爷一句都没提过,但是北边传来的消息不是说小姐也明里暗里安排着一堆儿事儿?姑爷又到南边,我怕是她现下不舒坦,待去了北边总是能帮帮她的!” “帮她?!”,周曼音松开了巴在红梅臂上的手。冷冷地盯着双颊仍透着绯红的红梅质问道:“红大当家,你要如何帮她?端茶倒水,铺榻叠被,重回宅门子里头当贴身丫鬟?你怕是早已手生得不晓得该往哪儿放了!总不成,你看着她怀了胎。预备上赶着帮她侍候了男人,在房里添了梅香?” “不可能!”,红梅立即象是被踩着尾巴一样吼了起来,眼眶睁裂似的瞪向了曼音道:“你明明晓得小姐与姑爷夫妻情深!铦血之约,绝不二色,我也根本不会给任何人当了小星!” “那你北上做什么?你要撇下云锦帆离开,到周曼云那儿做什么?” “就算在她身边,陪陪她也好!近年来林越他们几个都做得不错,就算我离开,云锦帆也不会有所区别!” “有区别!他们是男人!”,周曼音一字一字咬着,尽显狠辣。 较之未嫁过的红梅,有过一段失败婚姻的周曼音虽说不至于视天下男人为敌,但却对男人的劣性更加地知根知底。 “红梅!的确,当初云锦帆中最初的一批女兵是曼云为了避免你一个女人混在男人堆里尴尬,才从逃难河人家眷中暗收的。可几年下来,髺铦的姐妹们认的大当家也只有你。你可以将军权交给底下的男人一走了之,你让这些信你又跟了你的姐妹怎么办?难道你要告诉她们,你哄着她们走出了家门争了自个儿的活路,而你自己却要再回到旧主身边为奴作婢……” “小姐待我如同姐妹。只是从小长大的情份,我叫惯了的!”,红梅强着辩了一句,原本象似主意已定的架式却是弱了几分。 “红梅!”,自觉刚才有些骂过了的曼音重攒起红梅的手,低声地解释道:“你且想想,我们就算是全进了京,也未必会有小满姑姑做得好。而若是为着曼云,我们倒更得在江南扎稳当了!” “我明白!”,当家作主管了云锦帆的红梅,稍听了劝就已冷静了许多,方才从外面归来的头脑发热已去了七八。 “明白就好!姐妹之间的互助,除了在身旁的相互扶持,更重要的不就是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些?让自己变得更能耐些?如若她过得好且不必说。若是遇上不好,我们能撑得起挡雨篷,行得了浪里船,可以有能力把她带着往好处走!” 红梅认可地点了点头。 不独是远在洛京的曼云一个,云锦帆在江南的一群髺铦女也一样,这两年步出家门,改嫁择婿的一些,也正是有着背后守望互助的强撑。 曼音见红梅听了劝,也缓缓地松了口气。她的手依旧紧拖着红梅,温柔眸光中暗掩着执拗的寒芒。 当年自金溆回到江南,周曼音本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苟活一生。但是在船行江上与云锦帆度了些时日,再又帮着红梅解决了几件营寨中女子的糟心家事,自己和别的女人迥异又相似的遭遇倒是勾起了她更深切的欲念。而最后,强烈传达着意愿的髺铦妆就从她的纸上画卷,变了实物,再又套到了红梅身上。 忍过,让过,也死过!现在的周曼音只愿天下敢去强了女子的男人都通通死去! “到晚上与景朝楚王萧潭谈判时,保不济那边也会开了一堆子好处。黄金白银,封诰赏赐,还有……怕是会对你使了美男计!”,头并头靠着,周曼音小声在红梅的耳朵边嘀咕交代。 红大当家立即沙着声,强装镇定自若,不屑地哼道:“他们能给出什么好货色?!” “是!我们红大当家眼光高着呢!”,曼音笑着打量了红梅还残红未褪的脸蛋,一句话偏拖长了尾音。 其实眼光一点也不高!红梅反手咯吱了打趣她的曼音,在一片笑声中轻捷地扇扇了浓密的睫毛,闪过一段心事涟漪。 哪个少女不怀春?见识过人间佳偶,主持过手下婚礼,红梅可不象曼音所想对自己未来的婚姻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红大当家在夜色阑珊时也曾经想过,若是有天,有个男人会对她说“你的未来且由你自专。”,那么倒还是可以考虑一嫁的。 女儿家的愿心私下许着,日日盼着等着的红梅在今天倒真就如愿偿地听到了她想听的那一句。那一瞬,说话人的容颜在窗前被银亮的雨丝衬得发光闪炫…… 话对!可说话的男人不对,非常不对! 以至于,纵横江上的红大当家在跑回住处的一路上惊得心跳肝颤,居然在大雨中跑着跑着就把伞给丢了……<!--章节内容结束--> 第320章 掺沙子 一道渡江到清远的景朝大军只整修了两日,就自此兵分两路地散开了。 萧渊领的一路声势浩大地穿州过县向建阳推进,而另一边却是由萧泓带着悄无声息地由西岚江行水路向着同样的目的地迂回向前。 按着双方商谈后达成的协议,归附的云锦帆独立成军。被红大当家带走了一半走的出征队伍编进了萧泓的左营,而清远的防务则是由留守的景朝后军与云锦帆共同承担。 当然,作惯贼的云锦帆对投诚景朝还提留了一小手。若是真遇到了被拆解吃掉的危险,他们还有一拔子伏在沱江两岸的暗兵可以截断河运胁以自保。 身体柔弱的周曼音留在清远城中,但她对着同样留在清远的景朝主帅萧潭半点好感欠奉。 同样,萧潭与高毅等人相谈甚欢,对云锦帆留守的几位男性将领也还好,但是对着不安份守己的女人就只是明显客气暗带不屑。 也许男人自觉已做得不错,但是心思细腻的女人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相看两厌,自然在所难免。 所以在送了红梅之后,周曼音根本就没在跟这些她不想理会的外男打招呼,直接低调而又安静地回到了小院画室中,重又专心地调起了她的葛黄天青。不过一会儿,也自有消息传了进来,说是送了出征队伍的萧潭拔马头的第一时间,先跟着高毅进了清远高府做客。 不晓得往高家这么走一趟,会不会让昨日已谈好的条件在整理上报洛京之前,重又再横生枝节地整出新花样来。 周曼音蹙了下双眉。接着还是舒开了悬停在空的手腕,认真地描起了窗下的一丛木芙蓉。 浸着数百年书香气的清远高府,家宴宾主径。 虽然萧潭在诸兄弟中算是沉稳持重的,但高毅毕竟年长了几十岁。从前也是曾中过进士,当过地方官,直做到侍郎任上才退回家乡。萧潭又是刻意结交,自然没过多久,就让高毅明白了萧潭对着云锦帆的态度。 高毅妥妥地放下了一颗吊在半空上的心。 清远卡在江口,由北而南的消息还算灵通。新兴皇族萧氏的六皇子。这一次也来江南的燕王萧泓,他的嫡妻是霍城周家女的事情,高毅心知肚明。只是前两日谈判中,对方不叫破,他也只能在胸中忍着不提。 泰业年间,在霍城的周家据说是族中遇了几次匪袭,开始拢了佃农流民折腾起了团练,好些县镇的大族相继有样学样。只是那时清远各级官员与高家关系不错,高家当惯了清流对着家中子弟直接操练刀兵有些拉不下面子,也就浑浑噩噩地耽误了家庭趁乱发展的最好时机。 待等四方兵临城下时。一向靠着港口纸醉金迷的清远城这才在从安逸之中慌过了神。清远城原本的陈朝守将被匪徒砍了脑袋,残兵四散,而说着敦亲睦邻过来驰援的各方队伍看着都不面善。 霍城周家的周忱也有带着人马来。 本来清远高家与霍城周家当初因为他的族房侄儿高恭结了两代亲。但到了最后,结下的亲却成了仇。因着一点心虚,高毅在族亲的建议将救助的信件送给了看着更好相与些的云锦帆。 可何曾想,云锦帆驻进清远之后。高家就有人一眼认出了曾经的高家媳周曼音。 “高大人的意思是那位云锦帆里的阴居士实是你高氏族媳?我六弟嫡妻的堂姐?”,虽说方才在高毅诉说前事之时,萧潭已觉有些怪异,但真等对面的老头儿揭开谜底,他一向死板的面孔还是惊讶地流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 高毅连忙点头称是。 萧潭的头低下了些,掩饰着一瞬之间无法安全平静的心思。他对着离去的六弟萧泓难免地暗生了埋怨,若是依此,萧泓与云锦帆的关系根本就不象是他说的那般浅淡,甚至可以说云锦帆本就是萧六的妻族势力之一。 藏着掖着所为何来?再想想,昨日被几个女人硬挤兑着答应下来的条件。萧潭心中就更不舒服了。 “楚王殿下此前没听燕王讲过?”,高毅不禁扼腕叹道:“老朽倒是误会云锦帆本就是陛下洞烛先机埋在江南的伏兵。因此在前两天,根本就不敢妄加只词片语。” “不管云锦帆来历如何,毕竟都已归附朝廷。接下来,本王驻清远这段日子倒是要赖毅公相助。将城中防务尽归手中。”,萧潭定了定心神,微笑着将话题重又扯回到了现事之上。 景朝军队与云锦帆共管清远城,对萧家而言是习以为常的旧法子,屡试屡成。 当初景国公的封地囿于云州,单凭当地的兵员还有从幽燕拐来的边地士兵和逃人根本就不可能贸然地问鼎中原。但现在坐在皇帝宝座上的萧睿自小就是会赖的,成年后图谋江山依旧带着同样的禀性。每与一地结盟,就半杂半混将新旧队伍杂在了一起。 就象是一盆清水掺进的沙子,任所在军队的旧主家待士兵如何,萧家军晓情动利总会撬了墙角,弄浑水后自得了自家的利益。 比如当年的路州贺家,就被景帝又是结亲又是共进中原地架上了战车。 可现在再提起路州军,谁还会想是贺家兵?原本的路州军队随着一次又一次地拆解稀释,现已混杂各地,无法再分辨出来。贺家家主贺坤得了宁国公的空帽子呆在洛厩,手中只余着两三千的亲军,却是连最疼的孙女在东宫受气不也不敢上门去闹。 云锦帆也一样!不管他们与六弟是什么样的关系。现在的一分为二就是开端,接下来随着战事的发展是会越分越细的。 自己当务之急要做的是将云锦帆留在清远城的几个将领拉过来,再接着按着出兵前父兄的嘱托将江南的豪强势力一点点地消化干净。 只是相较于从前针对着其他地方军。拆分云锦帆的突破口好象难找了些。 萧潭暗自想了想,脸上多加一丝笑纹,压低了声问向了边上正似眯眼养神的老人家,“本王听闻云锦帆留守清远的主将林越与红大当家好象有着些特殊关系?” “这个……”。高毅突地一下撑开眼,脸色尴尬地望了望四周,憋着嗓子应道:“几年前曾在江南一带还传言说云锦帆的红大当家是个御男无数的淫女,麾下的男部众多与其有着关系。甚至有阵子江南还风行了一阵子红姑的避火图……但后来等云锦帆入了清远城,老朽接触着倒没发现红大当家与手下有何不轨之处。” 若真的红梅是个无行荡妇,高毅再媳云锦帆的兵力。也不会带着自家的子孙去晃当着施了美男计。娶个女将回家在乱世之中也就忍了,但要是娶个会坏了高家累世名声的,实在是得不偿失。 “这样也好!本王倒是有心为他们做媒,又怕拆散了鸳鸯。”,听了高毅的解释,萧潭的脸色更加地晴暖了。若红梅真与她的得力部下有着情爱首尾,要以此行计拆分队伍反不方便,但现在只要禀明朝中,让后方想好了适当的人选各自赐婚,倒不失为分化了云锦帆的好法子。 “毅公。若是本王再将那些髺铦女赐嫁了军中有功将士,应当会对南北合流更好些吧?” “那是自然!当日一见我朝大军威武,老夫就曾动念头想将自己已及笄的孙女嫁给北地好男儿!”,高毅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若不是还有几分文人的矜持撑着,他险些就要将孙女叫出来,看看楚王殿下是否中意了。 “不过髺铦女们还纠结着婚嫁由己。若是要让她们承了这份好意,还得先说通了红大当家。又或是先找个合适的人选与她作了乘龙快婿。” “王爷何需找!本就自有现成的!”,高毅故作高深地捋了捋须,靠在萧潭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高毅所说刚至清远的那个雨天,六弟萧泓与红大当家在军营之外的相会,其实也早有侍卫向萧潭回报过。 装着细听八卦的萧潭,眼角不禁轻闪起寒光扎在了高毅的老脸上。眼前的老头通风报信是对的,但是这样私自派人盯梢军中的行为,萧潭无法不介意。 “此前云锦帆的事宜皆由六弟接洽,他可能只是在谈判前再细交待了红大当家几句。女子心狭。有时行止失据也是正常。看今日分兵出发,那女人对着六弟云淡风清,很是自然……” “王爷有所不知!老夫是在听得下人回报之后,想起了泰业十年时清远的一件旧事。当年大约四五月间,太子殿下与燕王会来清远。那会儿负责北船转运和水军防务的是郭威郭大人。他在玉华林宴请太子,老朽也忝为了座上客……” 当年萧泓于春宴上杀人的事,自是被高毅又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虽不知前事,但是曾在云州帮着安置过郭威之子郭景成的萧潭倒是一下子就信了是真的。 “太子与燕王殿下被送着过江的当天,云锦帆就出兵冲了清远水营,领头的正是红大当家。”,高毅摇头笑道:“当年我们被蒙在鼓中还道是郭大才子画了红大当家的春宫惹了报复,但现在想来,说不准美人一怒是为了英雄。” 泰业十年的四五月间?时间正与长兄带着六弟回归云州的路程相符,但是萧家两个嫡子的私事一般来说都只会私下里与父皇报备,不会让了他们这些庶子知了太多详情。 若是按此言,萧泓与云锦帆的牵绊就更深了。但是,萧泓到了清远不作为,简直就是将云锦帆的利益放在了萧家之上。而在京中,很显然是由长兄太子萧泽遮着瞒着,硬生生地让南下大军的谈判第一战就没占了便宜。 萧潭面上不显,但搁在案上的一只左手已不觉地攒紧成了一个拳头。 “殿下,若是云锦帆的那个女人真与六爷有着旧情,不如还就是让他们过了明路为好。说实在的,女人本就应当在后院里相夫教子,哪有一直揽着兵权不放的道理。若真按了她们的条件,在江南封了位女将军,这千百年来的规矩就尽被毁尽了!” 高毅说着说着不由地悲从中来,眼角滑下了几滴浑浊的老泪。 在燕州已经有位算是萧泓外祖的梁国夫人,再在江南多一位与他关系不明的女人……被老头儿悲声相拢的萧潭不觉地想得更深远了些。 不管从何立场,如果不想刀兵相见,将个有潜在威胁的女人索性逼进后院才是好事。 萧潭定了定神,开口问道:“当年郭景成所画带着红姑的避火图不知毅公这儿还有没有?”,既然当年的红姑与萧泓都与郭景成的春画有关联,他自然也是要再捡些证据厘清他所不知的旧事。 高毅一下子犯难地皱起了眉头,“云锦帆在江南几年明里暗里清剿过几次……” “给本王拿来!”,萧潭冷哼着,拳头擂上了座位。 高毅忙不迭地起身,说是要去后院寻寻。 花白头发的胖老头喘着气,转过一道回廊却没进了后院的月亮门,而是拐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小屋里。 黑暗的屋子亮着一星烛,高毅只说了一句,坐在书案背后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就从桌子下拿起了早就备好的一叠子画册推到了他的面前。 搁在装书**裹上的手骨节分明还带着文人弄笔的薄茧,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肌肤惨白却不失年轻人的紧致。 如果您觉得网不错就多多分享本站谢谢各位读者的支持 ,! 〖∷∷∷∷ 〗 第321章 找上门 高毅自内院里拿出来的画册,萧潭只大约地翻了几页就合住了,接着神色如常地与主人家喝茶又再扯了些闲篇,才从容告辞。 送客出了大门的老人家倚着自家大门站了好一会儿,缓缓地转过身向着方才拿画册的屋子行去,黄昏中踽踽而行的身影孤独苍凉。 “若是事不成,高氏一族可能会承担了更严重的后果,真的再无退路了。”,象是面壁对着黑暗自言自语的高毅浑没有了陪客时的和蔼笑容,一张老脸皱如同橘皮。 房里原本就躲在暗处的年轻人深深地俯下身向着老人家揖了一礼,轻声谢道:“这一次确是我们兄弟拖累族中,劳六叔公受累了。” 谢意虽诚,但端坐在椅上的高绩却没起身,昔年的旧伤即便延请了诸多名医相治,可最好的结果就只是如现在这样由躺变成了坐。 泰业十一年,高恭随帝驾南下就仅带着长子长孙,而后更是将两人偷偷地安置在了清远祖家,对外却陆续报了儿孙的丧讯。 高毅对这两年一直照顾的残废侄孙心有怜意,也是极有好感的。 所以一听他自承罪过,正长吁短叹的老头连忙摇了摇手道:“经世!此事与你无干!” 需要责怨把高氏一族逼到如此境地的是高维,但远在建阳的那小子估摸还不辨好赖地自觉问心无愧。 高绩心下明白,苍白的脸上不免带上了抹艰涩的苦笑。 “不管如何,高维出族的文书和燕王那事。我们都已送到了萧潭小儿的手上。接下来,老夫却是要安排巩义等人带着你们伯侄两个一起离了清远。” 高氏宗族早在景朝大军来前就打算分族,趁着乱世未定,先迁走一部分男丁留传香灯。 “都是二弟年少轻狂时得罪了的景朝太子和燕王。以至迁累家族如此。” 高绩的这一句直陈,高毅倒不再出声安慰他了,只捋了捋花白须,很是认可地点了点头。 他将入土的年纪与景朝的燕王殿下无冤无仇,本来根本就犯不着与人为难,但是有些事却是受了牵累不得不为。 世人望家中子孙个个贤良。谨言慎行自是有道理的。 就象高氏族中的高维,他估计根本就想不到自己年青气盛拈酸吃醋、宠妾灭妻,所得罪的对象最后会成了皇帝的儿子。 高家是世代的官宦人家,对陈朝旧人旧事特别是景国公的赫赫凶名还是有记性的。 一向护短难缠的萧睿成了皇帝,怎么能让人不悬心他要如何对付曾经预谋杀害他两个嫡子的凶手。 若论以谋算皇子入罪,高维得死,高氏宗族也得跟着陪葬。这根本就不是装着糊涂不知,就能混过去的。 此前有传慈州沈约因丧子之痛迁怒萧家兄弟曾于路途行刺未果。 萧睿起先收降沈约时,相待极是亲厚,看不出半点端倪。可最后,在登基前以勾结天香私通瀚国的名义将其问罪斩首,抄家没族。 沈家的情形与高家相类。何况高家手中还根本就从没有过兵。 “唉……高氏宗族说不准得等熬过景帝与他的两个嫡子都不在了,才能真正缓过劲儿来。”,高毅摇头晃脑地哀叹着,直恨不得时光如流水。早点将对高家有威胁的人迅迅带走。 这话若是拿到洛京城中讲,立时能换来了屠了三族的罪过。高绩暗瞟了高毅一眼,倒是将一点防备担心放到了一边。 “世经在出发前还是给你父亲写上封信!要不……给世纬也写上封。老夫找了机会让人送去建阳。”,灯烛微光照得高毅的白发更多,眼波戚戚,尽显出为着家族补漏的老者鞠躬尽瘁的不易。 高绩当下应了,就势抓起了桌上的一管紫毫,笔下千言,瞬间立就。 一直就立在一旁等着的老头儿频频颔首,待袖起信封。又向高绩讨了块玉做信使信物,才缓缓地抬步离开。 一回到自个儿的房中,高毅却是唤来安排了将和高绩离开清远的庶子,贴耳吩咐。 “爹爹?您不是让孩儿带着高绩暂时避难吗?” 中年男人的面上浮上了些微愕,讷讷地说道:“您此前将劝降高恭高长德兄的信给萧潭时。不还说只要他在建阳归附应当会有功无罪的。” “那是对着外人讲的!”,高毅恨铁不成钢地咬牙道:“景帝饶了高恭原本还有可能,但是对高维呢?就算没有前事牵累,现在谣传着以帝师之名与张太妃暗通曲款的高侍讲,等景朝军进了建阳哪儿还有活路?” 若不是觉得将高绩卖给萧潭并不划算,高毅早就直接将藏在府中的祸害送出去了。 “所以我们到洛京不是求着灯下黑好躲好藏,而是看住高绩,顺势相机,将他出首至景朝太子面前?” “高绩明里暗里挤兑着让我帮他挑拨萧氏兄弟。但现下景帝春秋鼎盛,太子萧泽地位稳固,高氏总不能受那一家拖累隐姓埋名自甘没落,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高毅不认为在建阳的小朝廷还有着半点胜算,现在已急切地想帮着家中子孙想了在景朝的仕途后路。 八月底的沱江水浪滔滔,一叶舟弄险渡往北方,带去了萧潭到江南后第一次整理上报的一大摞子奏表。 隔了几天,江汛稍过,南北的航行商路在相隔数年之后又重新正大光明地操持了起来。 从前提着脑袋走私的商人们最先地念起了南北一统的好处,开始张罗着大批货物要往北上。 九月初,一队怪异的商客杂进了往北地的船队中…… 时近十月,天气越发冷了起来。而洛京城燕王府嘉宁堂中周曼云的腹部也象吹气一样迅速地鼓了起来。 神奇的肚子一下子吸住了小桥流水的注意力,每天都乐此不疲地坐在曼云跟前摸摸听听。 当初流水留了下来,看着比她还显嫩的小桥也顺势赖在了府里。曼云决心对她们且用着,反正若是赶了。保不齐再安排来的人手就还是一个来路。 “我从前在我娘肚子里也是这样吗?”,小桥恋恋不舍地收起搁在曼云肚皮上的手,叹息声中尽带惆怅。 “四月胎动。孩子们都是一样的!”,曼云静等着胎儿轻动稍停,低下头抿嘴一笑,扯下衣襟盖上了自个儿雪白肚皮。 小桥呆呆地揉着衣角坐了半响儿。才低声开口道:“王妃,我有些想去寻了我的父母……” “那就去呀!”,曼云挑了挑眉毛,爽朗地笑出了声。 几个月来,除了将吕守打发出去的那一天,她再没有跟身边的两个女孩子提到她们身世问题。 小桥这样的主动请求比曼云预想的来得早了些,也让她暗自欢喜。不管她们现在还是否与太子东宫的吕守有切不断的关系,有些进步就是好事 在身边的是有血有肉会有自己想法的人,总比放着几个从属不明的工具要强得多。 “流水呢?”,曼云由着眼前人想到了这会儿没看到踪影的另一个。 “外院有人来。我安排流水去见!”,正拾掇着一桌小衣服小被子的小满抬起头,笑应着,还对着曼云促狭地挤了挤眼。 来的人是吕守。 曼云心下了然,轻轻点了点头,靠上了榻边迎枕。 萧泓走后的几个月。借着王妃身孕关门谢客的燕王府除了点卯似的萧婉,已久无外客。 吕守的来访有些怪,但也只能静等着流水的回报结果。 并没等多久,从外面匆匆回来的流水跪在了曼云的榻前。 “太子让吕公公传话要来府上见您。奴婢有推说王妃身子倦怠只在后院歇着,但太子一定要来,还令开了银銮殿。” 只躲在嘉宁堂中,倒是忘了住的地方实际是个王府了。男主人不在家的银銮殿从来就没开过,若不是府中养的人多,估计都要长了蜘蛛网了。 萧泽又要做什么?曼云的眉头打了结,不情不愿地起身换了王妃正装。上了大妆。 周曼云的妆容刚整好,就接到了新的信报。 太子车驾停到了王府的正门前。萧泽要求王府属官直接开了中门,一行人步上圭道,直入银銮殿中。 殿门大开,等姗姗来迟的曼云走进坐下。还是一样地敞着。 伸手护着小腹的曼云,稳当地坐在椅上,对着上座的太子殿下毫不掩一脸的不满。 “总比传你入宫的好!本宫也不想让秦氏请你去东宫,只能亲自过来!”,萧泽对着弟妇的语气极冷,说话的架式天经地义地没有半点解释的意味。 萧泽手一挥,一叠子纸册由着吕守送到了对坐三丈外的曼云手边。 避嫌倒是避得彻底! 周曼云腹诽一句,抓册在手,懒懒地翻开了一页。 “二弟自江南送来的奏表为六弟请立侧妃。代笔的应该是他身边的胡述明先生,行文精妙词句华美。旧时渊源,雨中叙情……桩桩件件数下来,不论收了云锦帆的利益,当看着此中情义,看过的人应当都会赞同了这桩喜事。” 萧泽一边由曼云看着,一边就将所知的尽数说了清楚。 “让萧泓纳红梅?”,初时漫不经心的曼云手中执册越看越快,黑色墨迹让她一阵儿眼晕,不由地微微发愣。 “刘红梅本就是周家旧仆,她进了王府,也能算是你的陪嫁滕妾。若是他们俩个真有私情,你倒不妨成全了吧。” “他们俩个?不可能!”,周曼云丢下了手中纸册,不屑一晒。 “怎么不可能?如若我想得不差,跟过你的丫鬟应当有着与你相类的性情脾性,正是萧泓喜欢的。而女人那边,也自会受你影响,喜欢你所喜欢的。” “倒是有些道理!不过我信萧泓不会一到江南就会寻了别个女人,无论她是谁。” “你信男人?!”,萧泽发出了一声冷笑,抬眼打量了下曼云渐隆的肚子,敛下眼帘道:“军中呆久了,母猪赛貂蝉。更何况妻子还怀孕了。夫妻情深,不找外人,找个你能接受的替代品用用又有何不可?” 第322章 抗旨 老实说眼前身怀有孕的女人比之从前脸圆了几分,但却更如熟透了的蜜桃儿似的水嫩欲滴,也更撑得起身上雍容华贵的衣饰。 只是美丽无人欣赏,又有何意义呢? 萧泽的脸上挂上了一丝讽笑,扣在手心里的菩提佛珠不着痕迹地转了几转,冷冷道:“近来长公主殿下倒是常来燕王府。不知她有没有跟你提过当年她自以为情比金坚的前夫变得面目全非的最初,正是在她怀胎之时擅自收用了她的身边人?” 青春年少的小儿女为怕心上人伤心,害羞胆怯……总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总会自我克制得还算不错。 但成了亲的男人多半如食髓知味的野猫,挠心挠肺地寻着各式偷腥的机会。 被当作替代品的女人,未必需要有着嫡妻不曾有的好处,很多时候多半只是个聊胜于无,能用也好用的女人。 若念夫妻情份,嫡妻最可能接受的自己人更是首选。 身为男儿,萧泽对这类事司空见惯,而自己自然也曾无愧无疚地做过。 “一生一世独眷一人,哪个男人没拿这样的说辞哄过妻子?你们女人自觉繁衍子嗣格外金贵,可对男人而言,这时的女人尽不了伺候丈夫的义务,一腔心思都尽扑在了孩子身上,全无半点可爱之处。更何况,就算在此时寻了旁的女人,再醋性的嫡妻也得为孩子忍了。” “太子殿下这话听着,是劝我主动提了为萧泓纳妾?”,周曼云的一双杏眼轻轻地眨了眨,傻傻地反问道:“他现在可是在军中,不太方便吧?” “刘红梅正跟在他身边!按着后续传来的几份军报,他们一路朝夕相处。并绺同肩,毫不避忌人言。”,萧泽咬着牙强调道。 “嗯!”,周曼云拖长尾音,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傻傻地应道:“可是萧泓夹在军报中带回的家书都没提起过……” “临阵娶妻的事。萧小六也做过!你不抢先认下刘红梅的陪滕身份,说不得他自江南归来,会带了个侧妃回来。” “那就等他们从江南回来再说了。”,周曼云不置可否地将身子向后安稳地靠了靠。 “闺中蜜友,身边近侍,一向是对着男女双方都知冷知热的贴心人。男人吃得顺口,女人也送得顺手。周曼云,你若真打算把刘红梅引进燕王府,最好主动些。” “我说过我不会让别个女人与我抢男人的!无论是谁!”,周曼云挑了挑眉梢。展颜笑道:“我不信外人带来的消息。要信,就要听他们亲口跟我承认。” 萧泽冷哼一声,咄咄追问道:“如果萧泓真与刘红梅有了首尾,你待如何?” 银銮殿一下子复归了屏息静气的冷凝中,殿中人的眼神尽粘在了曼云抿成了一条细小直缝的唇上。 好半响,才有声音清晰地响了起来。 “绝不瓦全!” “与小六和离,成全他与新欢?” “是!还会狠狠地还回去,让他们生不如死!” “好。很好!”,萧泽冷笑着站起身。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拂袖出殿,背影昂然,金冠锦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远望着太子一行离去,小满立即带着一脸的惊诧挽上了曼云的手臂,低声附在她耳边急切地解释道:“云姐儿,可不要信他的。姑爷和红梅不会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我晓得!”。曼云示意着轻摇了下五指玉笋,半敛起的眼帘暗藏疑惑。 萧泽匆匆而来充了半天搬弄是非的小人,究竟为何?总不成就是为了逼她说几句狠话,周曼云的脑袋有些不灵光地想不通了。 流水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椅边,一双手碰上了萧泽刚才拿来的一堆文册。 “祈妈妈刚才出来时闪了腰。可不敢再累着。”,曼云笑捏了下小满的手,转将胳膊搭在了流水的臂上。 小满恭谦地表示了对曼云体贴的谢意,后退开了半步,却是等曼云被流水扶着起身后,抢先拾拿起了案上卷册。 应当是从江南送来的卷宗中居然还夹着避火图! 刚才翻看时就发现了的周曼云轻咬下唇,手轻柔地抚上隆起的小腹,硬生生将一句暗语低咒的骂声压了回去。 太子造访燕王府的消息赤着脚丫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皇宫御书房,十来个被召来议事的大臣噤若寒蝉似的坐在椅上,个个尊臀微抬,时刻等着相互呼应的请罪。 “这就是你提请此事容后再议的结果?” 果不其然,御座之上的景帝萧睿在看过太子萧泽的奏疏后立时变了脸色,勃然大怒。 锦蓝硬封带着重重的力道砰地一声砸在了萧泽的肩膀上。 “陛下息怒!”,大臣们反倒松下一口气,有志一同地离座伏地。 江南战事前期推进顺利,算着分兵两路的行程,现在应当都已几近了建阳城下。 洛京支撑起的后勤同样配合运转得力,能惹了景帝怒火的左不过就是梁王刚到江南后就报来的那件事。带着点绮色的儿女情事因了男女双方的特殊性,已被朝廷重臣们认真地讨论了几日。 惶恐的请罪声歇了一会儿,察见景帝默许,朝中第一和事佬儿国舅爷徐世达带着一团圆脸的佛笑伸手捞起了萧泽身前的奏折,大略看了几眼。 “太子殿下太过袒护燕王了!”,徐世达合上手中册望向萧泽,言语带上了些怪责的轻嗔。 涉及此事的两个皇子都是他的嫡亲外甥,在场的也的确只有他敢直接说出口。 而后按着皇帝吩咐,也跟着看了看内容的几位老大臣绷着嘴,一个个都老成将话语先留肚子里预备再酝酿会儿,先听听萧泽的辩解。 “二弟在清远与云锦帆谈判之时,已初应了她们的条件。若是反以婚姻事相挟,有失朝廷的泱泱气度……” 板直身子跪着的萧泽应答滔滔。神色平静,一副尽心尽意全心为公的模样。 在江南的萧潭并没有隐瞒前期的谈判结果,只是在提到云锦帆有些过分的要求之余,附上了另一个让朝堂上下眼前为之一亮的新方案。 能参与论事的都是景帝近臣,自然都明白萧睿的那份护食的贪心。 只有一个王妃的萧泓只要肯再纳个侧妃,就能瓦解了云锦帆。兵不血刃收了兵马,史册上记录下的萧家吃相也会更好看。 这桩锦上添花的婚事眼瞅着就要水到渠成,可昨日拟旨拟到一半,被太子萧泽拦住了。 他说是要再问了江南当地人的意思。就在大臣们猜测着他是要去寻哪家南宗要员时,萧泽出人意料地去了燕王府。 再等重召了小朝会,太子殿下送上的方策就全然变了味。 “若燕王纳刘女为侧妃,至多给出个正二品的虚衔,就能有了名义收编云锦帆。按着太子殿下的奏请却是要引了刘女入外朝。与女子同殿称臣,怕是大小官员都无法接受!” 一位老大人深思后的应答立时引了一堆儿附合声。 “燕州的梁国夫人就是女人!”。萧泽垂着眼帘,冷声相应。 “正因为已有了个梁国夫人!”,徐世达痛心疾首地叹道:“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上行必有下效,江南已现髺铦女,若是朝中接二连三地现出女将军……长此以往,怕会引了牝鸡司晨之祸。” 萧泽的奏表基本是按着当初云锦帆的条件拟的。 实算是莫支夫人徒孙的刘红梅确实是在有样学样,直请了封将,保留云锦军制转护漕运。 三或四品的河运督使军衔并不算高。若是刘红梅是个男人,给也就给了。至不济过上个十年八年再寻罪过拿回来就是。 只是要封的是个女人,不免就让朝中大佬们犯了难。 女子掌兵的情形在景朝开国之初延续个三年五载,很容易在乱世初定的天下引起了麻烦的风潮。那一边燕州的莫支夫人已影响了北地各州,要是南边也出现了女人主兵,后果简直不堪想象…… 知子莫若父。 萧睿凝神看着下方的萧泽拿出了舌战群儒的架式,义正言辞。冠冕堂皇地一句一句地反驳从臣,不禁瞪圆了虎目,怒极反笑。 “老大!你不过又是心疼小六,不想让他另娶罢了!”,萧睿的喝声带上了磨牙的锉响。“不如这一次,你再代他纳了那女人!” 吵闹的御书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几束目光悄然地集在萧泽的身上。 萧泽改决定前,不过是去了燕王府一趟! 朝臣对此自有更深入隐晦的想法,但也只能由当皇帝的萧睿去管束自家儿子。 萧泽静静地跪了会儿,向着上首御座恭敬地叩首回道:“儿臣现下身有顽疾,不宜过纵女色,东宫无意再进新人了。” 惊涛骇浪掀在了房中每个人心里,徐世达更是瞬间就刷白了脸。 这下子,没人再想着计较远在千里之外根本就见都没见过的女人。 景朝铁板钉钉的未来继承人居然直承自己身带疾病? “如天香乱,女子之祸堵不如疏。一个明晃晃放在外面做事的女将军,当她们是普通男人一般用着防着,总比纳个放在枕边,却不知何时会要了自家性命的小妾要强。” 仿若根本没意识到众人探在身上象是问诊的目光,萧泽继续平静地说道:“因此象刘红梅这样曾领兵作反的女人,儿臣与几个弟弟都不宜收用。否则,若是有日……若有日,朝中议立新储,难免还得再伤筋动骨地清理一次诸王后院。” “你们给我出去!”,御座上的皇帝暴跳而起,直接赶了房中被太子大胆放言吓呆住的众臣。 不过是议着一桩婚而已,可到最后,听到的尽是些什么? 脸上尽显惶色的大臣们被侍卫们引至了西厢的一间空屋,面面相觑地相互无声相询,实在无法接受太子方才的惊人言行。 “若……那个真……在那之前,老夫觉着诸王手上军权相衡或是全无,才更好些。” “大军和几个皇子现可都在南边,云锦帆若有伏兵阻江,却是麻烦……” 冷场了好半响,一屋子的大臣开始隐隐涩涩,高深莫测地谈起了他们想到的一些问题。 太子的亲舅舅徐世达独坐向隅,一声不吭,满心满肺尽是惊恐。 他暗自大胆猜过太子外甥实是对另一个外甥媳妇有着不该有的想头,所以总是明里暗里护着让着。 这一次萧泽自暴的事实,实打实地吓着他了。 可吓过再一细想,就觉得处处不对了。 若真的太子岁寿天不假年,那么从徐家利益,接任的继承者应当是同样嫡出的六皇子才好。 按着太子的意思,并不想让萧泓通过联姻得了云锦帆的兵力襄助? 徐世达暗掐手指,掌心见血,直盼着时光早过,好早些去见皇后姐姐问个究竟。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一道由太子亲书的草诏从只有父子两个呆着的书房里传了出来,交给了一位文词精妙的持重老臣加以润色。(未完待续……) 第323章 差辈儿了 生老病死,即使贵为帝王也无法挡住无常的生命规律。 御书房中刚激烈对吼过一番的父子俩个已都冷静了下来,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毫无形象地伸手抹了把脸,不知将出未出就被抹掉的是眼泪还是鼻涕。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几事不密则成害! 因为自身身体康健也同样关系着江山社稷,除了嫡长子,萧睿为求稳妥从未再对他人露过自己心力交悴。 从萧泽十五六七岁开始,萧睿就豁达地将手中军政大权转了大半到了嫡长子手上,硬抗了那些说是当年他祖父景国公本就是要将萧家传给曾长孙萧泽的流言。而景朝立后,他更是倚重着立即就随后册立的太子,甚至还在些肱股大臣面前流露出等过三两年天下大定就想退位当了太上皇的意思。 萧睿从不认为自个儿坐上了皇位就真的会万岁万岁万万岁。 少年时历过几次险要了性命的伤病,充着纨绔放纵糟践过身子,后来又为争夺天下劳心费力……好些个信重的大夫都嘱过萧睿欲要寿元不亏就得格外重了宁神养生,所以他方知天命就开始认真地算了又算能对朝政完全放手的日子。 发虽未白,也不堪一向爱惜的嫡长子突然在跟前提了他有可能会比老子更早死的预想。 “若是儿臣当日在天香乱时就不在了,父皇想选哪个弟弟继承皇位?”,半点不体谅老父心理的年轻太子,依旧执拗地换了种假设再问了一句。 也许是近几个月打禅坐想多了。萧泽时常如庄生梦蝶般有种自己曾经在景朝立前就已经死去的感觉,虽直觉荒谬,但也令他好奇。 萧睿别别扭扭地转过头,手里无意识地敲着桌子。象正在田间地头冲着土坷垃发脾气的老农一样,在嘴里愤愤地嘟哝应道:“没想过!我也不要想!” “但父皇要定的绝对不会是才四岁大的晗儿。”,萧泽闻言立时笑了。 知父也莫过子,萧睿未曾直接回答会立他的嫡长子萧晗为皇太孙。就说明着皇帝陛下还是存着几分清醒,不会因私废公让景朝二代出现了无法真正掌舵的幼主。 “萧济民!你想这么多做什么!还居然当着那些人的面直讲出来!”,萧睿在儿子的笑声中,怒砸下了桌子,瞪起大眼提声呵斥道:“不过是一点小病就喊死喊活的!朕已经让人去寻了徐讷了!说不准这几日,他就回洛京了!” “父皇,您能确定?六月时,徐讷有报他跟踪着南召的余孽到了江南,而后就断了音讯。” “朕让暗卫去寻了!老子还有十二万大军在江南。将地犁透几遍。总能将那贼道士挖出来!” “我看过暗卫信报。徐讷很有可能会被那些人引到了南召。若是他无法在年内回程。又若者他死于他人之手,又该如何?”,萧泽菀尔笑道。“儿臣提议父亲多想想,也不过是为求个心安。毕竟儿子的性命身体不由己控总不是好事。” “离着一年之期还远着呢!不都说你身上的蛊毒根本就死不了人!” “当年陈朝武宗踌躇满志地巡边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代地,而泰业帝欲要驾幸建阳又何曾想到会死在船上?就算贵为天子,老天也未必会在危时做了提示,也不会暗给好处多留片刻。” 萧泓向前行了几步,跪下伏首趴在了明黄的龙袍之上,低语道:“爹!当日天香乱,萧家侥幸捱过。但若孩儿有所意外,依旧有着祸起萧墙的隐患。现下几个大点的弟弟都放在了外面。您不妨想想,若是没了儿子,您会想要谁先回来?” 萧睿目光凛冽地闪过了一道寒芒。 经了提示,他突觉得萧泽的顾虑也有几分道理。他明白皇权天定其实尽是骗外人的,说到底他们萧家父子不过是与天争命,又争赢了的人而已。是人,就难保有会输的时候,最惨的莫过于赌输给飘渺的天意。 凡事预则立,要避免了几个儿子内耗祸害了江山,提前定好继承顺位虽说残酷,但在一定程度上还是能减了些不必要的麻烦。 “你今日也是故意将话含糊不清地抛出去,在试着那些大臣的反应?”,萧睿伸手扶起了长子的双肩,沉声问道。 “萧家江山还未坐稳,所以不论承继者是谁,都需要能真正顾全大局的纯臣。不合适的人,我们就再挤掉一次!”,萧泽轻挑了下眉梢,全然没了方才的颓唐悲情。 “唉……”,萧睿长唷一声抚上了儿子的脸颊,很是坚定地道:“萧济民,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老子的这把龙椅本就是为了我儿才争下来着的。” “其实他们可以比儿子做得更好……” 御书房爷俩的低语交谈,被领旨而归的内侍在门外通传打断了。 方才送出去让大臣正式誊清的诏书送了回来,萧睿遗憾地开了金匣,由着萧泽取出御印盖在了圣旨之上。 萧泽顺着皇帝陛下的目光,低头看了看,抬起了手中御宝朗声笑道:“父皇且放宽心,说不准他们在江南寻到那一颗的消息,这两天就会往洛京传了!父皇倒还要先想想要给有功之士颁下的爵位封诰了。” 当初泰业帝南巡却是将中原历朝授命于天的天子国玺带到了江南,据说现在在张太妃手中。虽则萧家父子私下里觉得那一颗和自家做的这颗用起来没有区别,但为了顾忌到朝野上下的情绪,南下大军的首要任务之一就是要把那颗缺了一角的玉玺弄回洛京来。 大军出发前,景帝就曾交代二子萧潭,若军中将士从建阳皇宫搜出玉玺,无论出身都会赏爵加官。 萧睿听着自然想到前事,开怀地笑了起来,大手一挥尽扫方才的郁闷,更爽快地应道:“就算是建阳小朝廷的那帮子孱货,若有人献了那破石头,也一应的爵位世袭罔替!” 不会伤及萧家根本的封赐,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打紧。 既然革了陈鼎,自然而然也要跟着打破一些世人习以为常的规矩。萧泽低下头,重又将案上圣旨看了一遍,令人送了出去。 加封云锦帆主将刘红梅的诏书方自从京城里起行向南,燕王府里听闻信报的周曼云立时呆住了。 这一世的萧家父子,完全出乎了她的认识,简直“荒唐”得让人无法接受。 “这下子,红梅若上京来得唤了王妃娘娘做婶婶?”,祈妈妈小满手抚额头,也同样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明诏天下,云锦帆归入景朝漕运水军,主将刘红梅领督转运使,正四品。还另加了个清远郡主的三品诰衔,食邑千户。但最荒谬的是圣旨中言说因刘氏女恭谦温顺,皇帝特加恩由太子萧泽收其为义女。 郡主之封,比照着正是太子庶女的出身。 周曼云先惊后呆,到最后,却是靠在榻边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在隆起的肚皮上,眼中五味陈杂,无法言说。 也许,对于红梅的赐封于军政之事上还有着别的用意,将她纳入皇族也消弱了世人对女子领兵的排斥。但若是从解决萧泓莫须有的情事来说,太子收女之事可谓是索性釜底抽薪。 不管现在在南边的那两个人现在或是将来有任何可能,都已被生生掐了。萧氏皇族的男人虽说都挺好色,但是还是会极力克制着不去乱了伦常,此前天香乱时,萧泽和众兄弟都将在大慈恩寺的那点事当了天塌一般的重要险情,就足见一斑。 更何况,还明发天下,更让红梅晚了一辈。 “还好,还好!”,不明就里的小满自转了念头,反安慰起了她以为是在为红梅操心的曼云道:“从前在江南,我也听说过有主家加恩旧仆收为义子义女的,有的收下的儿女比自个儿还要大出个一轮两轮来。出身由贱拔贵,被压一压也是对的。论起来,红梅毕竟出身周家家生子,若真是跟着王妃娘娘同辈,姐妹相称,估摸着皇帝陛下也不乐意。” “倒也是这个理!”,心下并不认为如此的周曼云顺着小满的话头,虚言相应。 总不成是为了我吧? 一向很有自知之明的曼云,忍不住地想歪了些,接着暗自狠啐了自个儿一口,不屑地撇了撇嘴。 接着,突然凭空多出个侄女来的燕王妃弯起眉眼,咯咯地笑出了声,“赶明儿,肚子里这个生下来,我就叫他‘姐姐’来京帮带着玩儿去!” “那是!”,见曼云一扫愁云乐了起来,小满松下口气,更加放肆地凑趣讲起了大侄女童年时的笑话。 一纸封诏,满城哗然。 朝野纳闷的眼神儿大多疑在封女将上,有些心思灵动的人家开始想着自家是不是也要养个耍枪弄棒的闺女。 可最初参与了御书房之议的十五位大臣却讳莫如深地在外人的询问下跳过了这个新鲜的话题。他们有更要烦心的事要思虑着,顾不上这桩微末小事。 不过两日,十五位大臣已然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几拔。 有立即向皇帝表态不论将来一切听从圣意的,有佯做听不懂话,只劝皇帝为太子延请民间名医的…… 卫国公徐世达第一时间求见了徐后,出宫之后神色恍惚,回到卫国公府闭门不出。 第324章 婴祭 熙元元年十月初五,由北而南的诏书从洛京出发。 而此时,还不晓得自个儿将要多出了一堆儿贵戚的红梅,正跟她的“六叔”潜在离着建阳城不远的黛螺山。 山如螺髻绿,水似眼波横。 千年建阳古城就如一颗妩媚多情的美人痣点在了江南秀丽的眉眼之间。 南下大军,萧泓领的左营沿着西岚江顺流而下。他们一路明晓利暗胁迫拆吃着沿线各地豪强,不听劝的就直接打杀,现下正驻扎在建阳城西北五十里外的黛螺山关隘阻挠应着建阳小朝廷急召来援的地方兵马。 而另一路的萧渊正经声势浩大地打了过来,眼瞅着离着建阳也不过只剩下二三百里的距离。 预定的军策推行顺利,建阳也咫尺在望,但现下的情形让萧家兄弟格外纳闷。 建阳城明明已处于重围之下,但依旧不封锁城门,不防外客住来混进细作,一副全然毫不设防的架式,根本就没有半点临战气氛。 对这样怂包的敌人应该怎么办?跳将出去自擂胸山响,象傻子一样狂喝着“我来打你?”,然后看着一城官民象没头苍蝇一样嗡嗡乱跑? 可建阳城里有景朝皇帝陛下交代不能磕着碰着要完好无缺送到固年县安置的傻傻小皇帝,还有一块同样不能磕碰还不能让人扔掉找不着的金贵石头。 前方军报报至大营,一向沉稳保守的萧家老二一边带着本部缓步推进,一边传令前方要耐心等他到了建阳再作计较。按萧潭的说法。他已将数封劝降建阳朝廷大员的信件派人送进城去,要留了足够的时间,让城中人想通了主动地竖旗解甲。 有着悠久历史,文运昌隆的建阳城要兵不血刃。片瓦不损,在一片祥和太平中换了主家才好。 于是,前线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大开城门的建阳城与飘着景朝大旗的北军军营遥遥相对,城里城外的百姓经过了几日的恐慌后索性豁了胆子。照着老规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更有大胆的,还就在军营附近支起摊位做起了生意。 掐算了下妻子怀胎已六月的肚子,心急回程的萧泓在又上了一封给主帅的催战信后,索性横了一条心,换装带人摸进不设防的建阳想要一探究竟。 即便大战仿若一触即发,建阳城里依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常。 萧泓装着周边州县来建阳的富家公子,挟奴带婢地逛荡了一圈。果不其然地发现城中军民真的没有半点交战的*。 茶楼里尽是品香茗。谈时政的闲客。肆无忌惮的聊天内容竟然还在猜着朝廷何时降,又或降了的大臣们会被景朝皇帝封了什么样的官儿。 “那个祸国殃民的张妖妃必须得死!”,有人拔高嗓子吼了一声。立时迎了一阵儿排山倒海似的附合声。 不问男儿罪,但求妖女死的城市是已然病入膏肓的! 在一片喝采声中。不但跟着来的红梅变了脸色,萧泓和其他几个随员也忍不住地在眸光里多掺了几分不屑。 “卢叔!若是城中的大臣们归降后,我就不能再擅动他们,是不是?”,萧泓深吸了口气,强忍着胸腔快要爆裂的冲动,低声问向了身边的卢鹞子。 卢鹞子无奈地点了点头。 本来就是明知故问的想让自己脑袋清醒些,但是听了这样的答案还是足让人郁闷至死。萧泓摆了摆手,示意手下去会了茶钱,再一伸手,接下了从茶楼屋梁下蹦下来的紫晶。 又胡吃了几个月江南野食,吃得肚皮溜圆的小东西惬意地摇了摇尾,蜷身巴在了他的手臂上。 周曼云的私心重,将吕守光杆儿赶到东宫,却将紫晶扣了。萧泓出征,就又让紫晶跟着。 大约估了下时辰,偷窥了一圈敌情的人们准备回营了。虽说城不设防,兵不欲战,但总归现在的建阳还是敌方地盘,鱼龙白服以身犯险也需要适可而止。 刚出茶楼门不久,萧泓就顿住了步子,目光凛冽地盯上了不远处走来的五六个灰衣人。 几个人穿着一色素朴的同款灰衣,光脚着芒鞋,身上背着大筐小篓,有些筐篓还露出几枝鲜嫩的枝叶。粗看与附近山间的贫寒药农打扮相近,但为首一个须发皆白,肤色黧黑的老者盘巾缠头,手持鸡血藤杖,又隐隐透着不类寻常的架式。 人古怪,带的东西也古怪。萧泓最初并没看出这几个人不妥,只是一向懒惰的紫晶突然支愣起小耳朵,琉璃眼精光灼灼,一副作势欲扑的模样正是冲着他们身上筐篓的。 “少爷,您先回去歇着。老奴带着紫晶去农市逛逛!”,卢鹞子的独臂扯住了萧泓作势欲动的衣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萧泓从善如流地退了半步,伸出胳膊搭着,纵了紫晶跃上卢鹞子的肩头。 老斥侯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三五丈外,远远吊着不妥的灰衣人,嘴里哼着江南小曲儿,紫晶甩尾相应,一人一兽配合着立时象极了调训着小动物杂耍的老人…… 蛾眉月只在黄昏时露了一抹就立时消失不见,夜色黑幕沉沉地拉下,建阳皇宫中一片濒死似的沉寂。 一阵儿咯咯咯的欢笑声,在西北角含淑宫的空地前响了起来。 一架宽大香榻赫然架在主殿门前,榻上一个黑发如瀑披垂至腰的绝世佳人穿一身轻透见肉的绡纱,半蜷赤着的香足,望着院子里正忙活的人们莫名其妙地笑个不停。 榻上还有着两个男人。 一个袒衣露肤,散着发,侧卧就枕,将面容藏在阴影中。他在轻浮的笑声中皱了皱眉,就又立时恢复了雕像似的面无表情,闭着眼不言不语。 而另一个坐在榻尾的俊秀年轻人,衣着光鲜整齐,倒是捧场地跟着开怀而笑的美人笑了几声。 院子中央正神神叨叨用着草汁秘药勾描着星图的正是萧泓等人白日里曾在建阳城里见到的那群灰衣人,一个个神情肃穆。 见着张惜惜不讲分寸地笑个不停,为着的白须老者有些生气了。顾不得妇人正是这段时间供他们吃喝的主人家,狠狠地将手上藤杖向地上磕了一记,嘴里咳着示作提醒。 本就是来看热闹的张太妃不屑地撇了撇嘴,带着几分傲慢缓缓地直起了身,作势欲走。 “太妃娘娘!您就且再留一会儿!”,坐在榻尾的高维向前挪了下身子,直接将一双劝阻的手暧味地摁在了张惜惜的大腿根儿上,暗示的眼神儿直瞟着榻上正装睡的年轻男人。 倒是忘了自己来这儿就是专为了看他的失控模样。张惜惜绽开如花笑颜,柔软的身体向后蹭了蹭,死死地贴上了后方温热的肌肤。 几声响亮的婴啼恰适其时地响了起来,张惜惜的明眸一转,俯身贴到了睡着的年轻男人的耳边,反提高了音,娇声地问道:“小羽哥,不如我们再赌赌,这一次这个孩子能不能活下来?” “不能!”,侧躺在榻上的徐羽任着女人伸手抚颊摸耳,只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就紧闭上了嘴。 张惜惜难得听到徐羽应话,笑得更欢了。她夸张地伸出一只藕臂向着院场中间摇了摇,大声喊道,“夔长老!他说这个也不能活呢!” 嘴里正喃喃念词的夔长老捏紧了手中血藤杖,狠戾地向着话音传来处剜了一眼。 “夔长老恼了!”,张惜惜故作受惊似的伏下身,象要缩到徐羽的怀中似的促狭笑道:“小羽哥,你气着他了!这已经是第三个孩子了吧?你每次都猜不能,真是太狠心了!真亏得你还是孩子们的生身父亲。” 一语刺心。原本撑着平静的徐羽立时皱紧了眉头,紧接着,又咬着牙缓缓舒开眉宇,冷笑道:“不管是第几个,都不过是生来就注定要死的命!” 这一句喝,他索性故意扬了声,非要让院中那几个执着的灰衣人听到的。 只是祭典已始,认真投入的众人再也不肯分神到了只是旁观的一边。 夔长老屏息静气地从案几上一个打开的襁褓中抱出了个赤光光看着刚满月的婴儿,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院子正中的星图上。 祭典硬撑了不到半个时辰,由强而弱的婴儿啼声中只隐约现着张惜惜格外体贴的转述声,“好多好多蛇蝎虫蚁爬了过来,它们爬到那小娃娃的身上了……他居然还会蹬腿,甩下去一条小蛇…………哟!他怎么不动了,好象是已经死了?比上次那个还快了一刻……现在,正有两只蜘蛛争着咬他的鼻子……” “够了!”,徐羽终于忍无可忍地翻身坐了起来,跣足撑地,双目圆睁怒瞪着院子中央的夔长老,喝道:“既然失败了,你们又何必再继续!赶紧收拾了,拿去……扔了!” “是!少主!”,一脸失落的夔长老和他的同伴默默地洒了一圈子驱毒药,走向了院子中残余的婴孩骨架。 “唉呀!真是可惜!不过本宫倒是能再选了些个好生养的女人献给南召少主!”,张惜惜大笑得前仰后合。 夔长老快步走了过来,替徐羽诚恳地向着太妃娘娘道了谢,象是要立时去领了女人来似的。 第325章 该死的孩子 须发皆白的夔长老在谢过了张太妃的好意之后,开始遗憾地点评起此前死去的孩子还有现在仍在娘胎里的几个胚胎的不足,也提了些个再找了女人来的要求,口吻就如在讨论着自家未得丰产的猪圈。 徐羽的眼睫不由战栗地扇动了几下,接着,嘴角噙起一抹讽笑对上了根本就视他若无物的人们,“别尽做这种无用的蠢事了。我出生时错过了引星蛊,自也消弭了上古流传的莽氏血脉。种不够好,生下的孩子也就根本没有半点用处!” ”少主!”,夔长老转过橘皮老脸,痛心疾首地劝起了徐羽道:“南召子民莫不望故国早复,乌蛮部族也盼着蛇神莫呼洛迦的直系传人早日回归。殿下虽则无法承继先统,但还是要竭尽全力拼出个可重启圣星的传人才好!南召旧史中也曾有一则无蛊护体的莽氏族人最后养下孩子能引星蛊的例子,还请少主担待着,再努力试上一试!” “千年中独一份的特例?” 徐羽不屑地哼了一声,抬步走到了夔长老的身前怒道:“既然你们标榜着是忠心耿耿地想复了南召莽氏皇族荣光,为什么不放过我去找佘讷!反倒不惜牺牲性命一次又一次拦着他。他身上的莽氏血统算来比我这个没用的家伙强了万倍!从今往后要寻种,你们自去找他!找他去!” 老头儿的白须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眼眸中闪了些仿若意动的微光。 “少主怕是想借你们寻了他师傅来救他的!”,高维气度风雅地轻轻一笑。继续对着夔长老言道:“若是你们有把握困住徐讷,怕也就早行此策,而不是带着少主殿下东躲西藏了。” 夔长老尴尬地捋了捋颌下白须。 的确,当年在楚阳截住了曾得而复失的徐羽。他们就一直在躲着徐讷的追踪报复。若不是徐讷先是被北楚囚狱绊住手脚,又接着被扣洛京,让他们争取时间联络到了天香苑并取得了建阳朝廷的帮助,再几次用了替身舍命引开追兵。说不准他们现在已被一锅儿烩了。 只可惜,听闻洛京的天香苑已经没了,而建阳城眼瞅着城破在即。 高维显然是个闻弦知意的好主人,见夔长老囧色上脸,脸上也立时带上了些不舍之意,低声道:“只是现下建阳不甚安稳,倒是要麻烦夔长老带着少主于近日内移驾了。” “太妃娘娘与高大人的收容之恩,老朽感激万分。本也就是因几个孩子相继出生、满月要引星蛊才恋栈不去的,现在祭典失败。倒是就此该走了!”。白发白须的夔长老长叹口气。尽显沮丧。 [读小说请进入“热-门@小#说&网”] 大隐隐于朝,相比较更容易被乡民村妇看出异常的荒郊野外,有了上位者维护着就无人敢指摘的后宫确实是最好的藏身地。只要一些小小的付出就能白吃白住。还白得了不少供做胎母的美人。 “天无绝人之路!夔长老且放宽心!”,高维暗里瞟了正紧抿嘴唇的徐羽一眼。闷声笑道:“与少主离别在即,维倒是记些童年往事来。夔长老,当初在下似乎跟您提起过,我与少主年少时在霍城相识皆因了我家那个钟灵毓秀的小表妹。” “是!”,夔长老点了点头,叹道:“当时高大人还猜想说,徐讷会突然收了个江南姑娘为女徒说不准是因其体质特殊。” “是呀!少年时,在下就一直觉得徐国师对表妹的教养似乎比对少主更上心……”,高维眼波一转,右手握拳想是恍然想起什么似的狠击了左手掌心,朗声道:“对了,最近我有在父相的书房里看到北地信报,据说维的那个表妹现正身怀六甲。既然少主这儿试了几个孩子都不见效,夔长老不如且用她的再试试……” “我杀了你!”,高维的话还没说完,本来一直装聋作哑想听听曼云近况的徐羽突然蹦了起来,眼眶睁裂,双手如钳,直扑着高维的细脖而去。 温文尔雅的书生被发了疯似的野人骑在了胯下。 散着乱发的徐羽赤着双目,拼了老命地双手用力,双掌之下高维的脸孔现出了憋气的红紫。 哗的一声响,两根长长的银链被紧绷着扯了起来,银链的尽头紧紧地串锁在徐羽的琵琶骨上。随着后方用力的操控拉扯,血水如注而下,透湿了徐羽雪白的衣裳…… 众人立即团团围上,七手八脚地架开了浑似不要了性命的徐羽,也拖出了险被掐死的高维。 撕裂的咳声响了好一阵儿,还赫赫喘着粗气的高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伸着一只手指颤抖地指向了瘫在前方,身上被扎了数根银针正被人扒衣上药的徐羽。 狂笑声不可遏止,高维好容易才稳住了声音,哑着嗓子道:“你待她的野种倒是比待你的亲生子还要好!这倒奇了……本来我也不过是大胆猜猜,但冲着你杀人的劲头儿,估摸着倒是被我猜对了!能被南召国师看入眼的周曼云果非常人!” “佘讷本就是莽黛珠与中原人生下的野孩子。当年圣星殿据说或死或失踪在中原的那几个莽氏圣女,说不准曾留下后人!”,夔长老捋着须,附和地点了点头,看着倒象是真信了几分。 “没关系!她与莽氏没有半点关系!阿爹收她为徒,不过是念周家收留之恩。她,她根本不可能有我莽氏的尊贵血统……”,徐羽双目赤红,脖颈面孔尽暴青筋,扯着嗓子厉声相斥。 “真不明白你们在争什么?”,张惜惜嘻笑着凑过了,插嘴道:“不是说她都已怀上孩子了。就等她生下来,你们把娃娃抢来试试不就得了!” 两根银针被夔长老眼疾手快地扎在徐羽上腭的天池穴,止住了他意欲咬舌的企图。 痛苦地瘫在地上的男人被围上的灰衣人小心地搬上肩舆。抬进了宫室。 “好可惜!看着伤情,怕又没有个三五天好不了!”,张惜惜遗憾地瞟了些闭上的殿门,轻声一叹。道:“能不能给他用些好些的药!” 经了几个月相处,已明白眼前女人好心目的的夔长老立时冷下了一张老脸,愤声拒绝。将离建阳,徐羽作为现在他们最重要的财产丝毫不容有失。 “一点都不好玩!”。张惜惜嘟起了粉唇,手指气恼地卷绕着一缕微湿的长发,大眼睛雾气朦胧就如了大胆游玩正上瘾时被长辈喝止的菀少女。 “不如太妃娘娘移驾宝仪宫,臣在那儿备了……”,高维以手遮唇,几乎是咬着张太妃的耳朵似的亲昵提了建议。 张惜惜兴奋地点了点头。再看到高维转向夔长老,从一脸不情不愿的老头儿手中拿了个包裹严密的纸包时,立即抬手掩唇笑得更加开心畅意了。 移宫的凤辇稳当起行,桃红色的纱帘半卷半垂。依稀能听到其中斜靠在男人怀中的张太妃的娇声轻嗔。“真不晓得高相那样的老古板。怎么就教出了这么个不正经的小高大人……” 宝仪宫宫室香风酥软,软纱轻罗间漫撒着鲜嫩的花瓣,夜明珠串宝玳灯光得仿若柔氤氲生烟。 一进宫室就遇了偷袭的张太妃发出了兴奋的尖叫。象只粉嫩的小鼠一般四下逃来躲去,避着几只身体强健孔武有力的“野猫追”逐。 送她进来的高维已然被她置脑后。但温雅的小高大人并不恼,一边看着愈演愈热的春戏,一边轻轻地捏了捏身边妇人的嫩手,挑起嘴角,与那女人相视一笑。 年轻的女人容貌妍丽,身姿丰腴,只是虽系着紧紧的束腰,但是腰腹部还是有些未收起的微隆。 刚才高维带着张惜惜进来时,正是她给挑的帘子。而宝仪宫今日的新游戏也正是她一手操持的。 善解女人心,对男人来说,小半确是天赋本能,但更多是因为有着可以依靠的资源,明面上只要装装就好。但女人对女人却是打从骨子里的了解,特别是当她们还有着同样的出身渊源时…… “薛素纨!你们给本宫滚过来!”,许是看到立在一边的一对男女眉目传情的样子,玩得正酣的张惜惜愤恼地喝出声来。 “你过去吧!”,高维冲着薛素纨点了点头,顺便也向着张惜惜抱歉地指了指自个儿还残留着徐羽指印的脖子。 薛素纨婉约地低头提裙向着张惜惜走了过去,先是踞跪在地再又侧卧枕臂躺在地上,温顺地象只听话的大猫。 “真乖!好好帮本宫喂喂猫崽,让他们多长些力气。”,张惜惜满意地笑了,侧趴在薛素纨的背后,一边比手划脚指挥着争当小猫的几个男人,一边飞挑着眉梢大声地问向了还靠站在门边的高维,“小高大人,你有没有查清了这只骚猫儿两个月前刚生下的仔到底是谁的种?” 高维认真地想了会儿,带着抹无奈笑意,恭敬地提声应道:“启禀太皇太妃,微臣从去年开春起奉懿旨时常带她来宫中请安。娘娘每每有赏,莫说微臣,就连她自个儿也记不清是何时种玉蓝田的!” 薛素纨闻言默默地闭上了双眼。 “听听小高大人说得多好!所以说我们这样的女人,就得跟我一样不能生才好!你这样三年抱俩的身子糟糕透顶。你看看那孩子,若不是本宫硬要护着,小高大人早就灌你喝药打掉了。”,张惜惜带着几分怜意伸出只手抚上了身旁女人饱满沁珠的玉峰,用力一挤。 已自找了窗边椅榻悠闲坐下的高维,笑眯着眼看着前方空地上尊贵的太妃娘娘,自家的温柔小妾和几个男人一道儿丑态百出地缠做一团,眸底覆着一层冷冷的薄冰。 张惜惜故意说给他听的话,他尽数听清了。 为妾者,本就只是玩物而已。不管是撩猫还是逗狗,能物尽用就好。只是孩子…… 高维现下已经算是膝下有三个子女,且还都是薛素纨所生。长子高瑾被父亲高恭当宝一样藏了起来,泰业十一年冬到建阳后生下的是个女儿,而两个多月前高家又新添了个白胖的小少爷。 又或者,就连薛素纨在夏口怀上的女儿也未必是高家骨血。 若不是还要留着孩子在人前做戏,高维真恨不得含淑宫中那些个被蛇蝎毒蛛活生生啃成白骨的小崽子都是从高家后院里抱来的。 所以徐羽每每强忍伤痛的模样真的可笑至极,说起来,那位南召少主估计还从来没看清过任一个曾给他生下孩子的育种母体究竟长的是什么样子。被喂食了药物象是完成配种任务得来的野种,死就死了,何至于那般强烈的伤神费心。 不过,徐羽好象更重视另一个更加该死的孽种。 高维的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还带着些辣痛的喉咙,幽暗入魔的眸光中隐带着跃跃欲试的血气。 第326章 交易 “娘娘!奴婢生产不久身子乏力,还请去吃丸丹药再回来伺候!” 薛素纨拿捏着火候的请求低声细气,果然换来了张惜惜漫不经心地一挥手。她立即从如蒙大赦般从肉堆里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象狗儿一样地趴到了高维的脚边。 高维从刚才从夔长老那儿要来的药**中取出一粒红色丹药,丢进了薛素纨轻仰起的嘴里。 接着,他伏下身,靠在薛素纨的耳边狠声交待道:“快回去!这一次必须成功!” 薛素纨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撒娇似的在高维的腿边蹭了蹭,返身又重回了张惜惜的身边。药只含在她紧紧闭着的嘴里,并没吞咽下腹,她必须按着高维的安排与张太妃分享。 高维的目光不错眼地盯上了又重新和张惜惜腻到一起的薛素纨,心若擂鼓。他给女人的药是为了找东西,一件关乎性命的无价之宝。 张惜惜虽不算聪明,但也毕竟是在宫中活了三朝还混到了高位的老人。别看平日胡天胡地过得荒唐,但保命用的惺帝和玉玺,她一向护得死紧。活着的惺帝,高维身为侍讲还是能看到的,但是那块授命于天的玉石却是从未得一见。 高维曾哄了张惜惜离开所居的宝仪宫,也曾在张太妃身无片缕时亲自搜过,几次险被宫监侍从抓**,但尽皆一无所获。 眼看着景朝大军就要进了建阳城,如果再找不到那件重要的傍身物,后果不堪设想。 张惜惜本就是天香苑倾力养出来的药人。恃着本身的特殊从不服食外进的丹药,日常饮食也由着一群在夏口宫变时出了大力的特殊宫监把着关。寻常药物据说也奈何不得她,若不是以周曼云的消息向曾与天香苑崔大家合作训过张惜惜的夔长老换到这味特殊的**药物,他也不敢贸然相试。 薛素纨看了看远处正盯着这边看着的男人。伸展着玉臂从背后将张惜惜搂在了怀里,低声贴耳亲昵地说了几句。 张惜惜转过了脸望着薛素纨露齿一笑,紧接着,她丰润的艳唇迅速地贴上了女人微启的檀口。自泰业帝驾崩之后。自觉在世上活一日算一日的张太妃不会拒绝任何新鲜的游戏。 香津交融,肢体缠绕,玉洁身躯渐渐化成两尾同泛着彤红霞光的美人蛇。 “滚!”,随着一声喝,宫室里方才卖力了半天的碍眼男人们被坐在一旁的高维尽数喝退。虽有人暗自不忿,但还是统统记着往日的教训连滚带爬,狼狈地逃了出去。 被那班子玩物羡慕着艳福不浅的小高大人,对满室春色视若无睹,平静地端坐数息。待等估摸的时候差不多了。他才深深地吸了口气。缓步向着室内的两个女人走去。伸出手轻轻翻了翻张太妃的昏沉眼温柔地低下了头…… 大约一刻之后,原本应当与两女混在一处的高维仄进了幽暗的净房,带着一脸晦气。伸手摸向了墙边的一只净桶底部,推开了一格方砖。 谁会想到。象征着至高皇权的信物会被脑子里尽灌着脏泥臭水的女人藏在了如此污秽的地方。 一个**裹严的黑色缎布**落在了高维的怀里,他颤着手指小心地解开了打着的结,在又现的一层黄绫下看到了梦寐以求的那块石头印章。 “小高大人!”,一声阴恻恻的呼喝声响在了高维的耳边,他毛孔攸地紧缩,后背紧紧地贴在净桶上。 “小高大人神通广大!倒让老奴刮目相看了。”,宝仪宫中的太监总管冯公公撇了下手中拂尘,啧着舌又赞了一句。 高维愣了会儿,接着扯起嘴角笑道:“冯公公安好!方才我一直未见您,还正纳闷呢!”。客套话说着,他的手也没停,快速地把玉玺重结结实实地打好了**。 “高大人,不怕咱家唤人来拿了你!” 如果要唤就早唤了。高维心下了然,索性振衣起身,向着眼前的老太监恭敬地施了一礼,道:“当日维与薛氏正是由公公引见给太妃娘娘的。从根上算,我们交情非浅。高维抖胆猜想公公必不会为了张惜惜这个将死之人与在下为难。” 冯公公与宝仪宫中的大部分侍从宫监一样,都是在夏口夺宫时才进宫的神秘人。按着薛素纨私下的交待,他们应当是来自天香苑。 当初高恭并没有把儿子引荐给张太妃,反倒是冯公公派人以天香苑的切口寻到了薛素纨,又将他们带进了宫。夔长老那帮子南召余孽同样是冯公公作保,安置在皇宫之中的。 “是呀!张惜惜是要死了!可怜这么个天赐的绝世妖孽。”,冯公公耷拉下长眉,长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望着高维道:“建阳市井中那些个‘张妖妃祸国殃民,忠良臣忍辱负重’的传言,好象就是由着小高大人这儿传出去的吧?” “就算没有那些传言,她也是死定了d尽前朝气运的倾国佳人,新帝必定要当妖物斩了,才能符合这千百年来史册相传的规律。” “小高大人却是要拿着玉玺换了锦绣前程。一点也不顾念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也不怕世人风评相诟?” “是!”,高维傲然地挺直了腰杆道:“莫说外间只道我是天子侍读,尽心竭力地带着个小白痴。就算知张妖妃曾与我有些瓜葛,也不过是我为护着前朝幼帝,不得不有所牺牲而已。” “说得极好!倒让咱家想立时杀了你,也拿着这石头去换个景朝的大内总管当当!” 高维大方地把**裹往前一递,眯眼笑道:“公公倒是拿去好了。只不过若是景朝大军接收了建阳城,公公作为宫中旧人若侥幸得活,也多半会跟着惺帝去了固年县又或是去给孝宗帝守了陵寝。” 冯公公暗自重重地地锉了下牙。 高维修长白皙的手掌倒又缩了回去。“唉……我这会儿才想起来,公公的身份从未在洛京宫中记过档。若是在北边遇到陈朝旧人倒是麻烦了。”。 冯公公与他的手下人武艺高强,但这会儿高维半点不怕他们。几十个高手就算个个能以一当百,也敌不过城外已成合围的景朝大军。累都会累死的。所以有着身份问题的这些阉人,应当也在想着自保之路。 “那倒是!不过据说小高大人与景朝燕王殿下旧日有隙,那一位可是中宫嫡子。” “公公这话不假!所以维才更需要这块石头!”,高维把玉玺重新抱在了怀里。笑道:“可他毕竟只是嫡幼子。就算是身为嫡长的萧泽不也没当上皇帝?景帝的儿子多着呢!只要在下能避过死劫,想必将来自会有贵人相助。” “是呀!景帝的儿子多着呢!”,冯公公非常有感触地沧桑一叹,接着又道:“高大人是自己人,咱家也明人不说暗话了。原本咱家想着带人即日离了建阳归隐江湖,但是总不忍看着旧人无着,不知可否安排几个侍从充作仆役在了高大人的身边?” “你们是想要得了能洗白进洛京的身份,还有铺条未来能再往上搭的路子吧?” “高大人拿着这么块贵重物什儿也得有些个保驾护卫的人手,不是吗?” 高维蹙眉想了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交易之事。做生不如做熟。与天香苑的这些人合作经年,高维自信还是能把握住他们的所求。借用着人手,先降谐璧其罪的风险倒也使得。 冯公公如释重负地笑了。低声地提醒道:“小高大人最好不要抱着玉玺乱走。在景朝大军到来前,不如先由老奴寻处清静又安全的地方给您。” “你的意思是劝我不要带着这东西归家?”。高维神色一凛,急问道:“惺帝呢?能把惺帝安排了与我一处吗?” 冯公公摇了摇头,轻声笑道:“方才您伴驾娘娘之时,老奴得信说是高相与几位顾命大臣正要召集城中兵马闯宫护驾搜印呢!那小傻子可不如这石头好藏。” 如果不是因为能拿皇帝钓住的高恭等人,有可能会趁着宫乱将他们这些外来宫人与张太妃一起尽数除了,冯公公也不会再与高维在此处作了交易。 “老匹夫!”,高维不觉戾色上脸,啐出了声,接着惊恐地吼道:“他们突然行动,是不是景朝军就要入城了?” “是!”,冯公公的脸上现了一丝如猫戏鼠的笑,“就是小高大人你极不喜欢的那位燕王殿下!他突然夜间点兵行军,看架式是要全面封锁建阳城。”。 不设防的建阳城就是死撑着面子,但从外廷到内宫向着城四周撒出去的探子不少,时刻关注着投降的最好时机。黛螺山动静方起,山顶的一棵消息树就立时轰然而倒,向城中报了信。建阳城耗了巨大精力设立的信报系统很是好用,但是只因不是用来作战,而是用来投降,多少就有些让人啼笑皆非了。 高维呆若木鸡,俊脸如突然涂了一层白灰的石壁,尖声叫道:“怎么会这样!萧潭是主帅,建阳城不是已答复了景朝军要待主帅至,再行降礼!” “许是他要争功吧?”,冯公公轻哂了一声,笑着安慰发慌的年轻人:“咱家也另安排了那些南召人离城,料想露点徐羽的踪迹,萧泓也会顾念着分点神。大人只管藏好,等了景军右营或是帅帐到了再出来就是。” “也只能如此了!”,高维全无了方才抱着玉玺与冯公公讨价还价的志得气满,一副全然由着眼前的老宦官自去安排的架式。 此前建阳城中议着战事,几个老大臣定要等着萧潭前来受降的主张,高维极为赞同。他费尽心力地要把玉玺从张惜惜手中谋来,多半也是为了防着萧泓的报复,可是现下突然又与预料不同的情形,不免让他有些提心吊胆了。 隐约的喊杀声仿佛能穿透宫墙听见,双腿瑟抖的高维被冯公公挟带走过了一段夹道壁,接着又下到了七拐八弯的地道,最后爬上地面,被丢进了一个不知置身何处的小院。 再也听不到半点外边动静的黑夜,变得漫长而又孤寂。 高维低下头看了看被自个儿死死抱着的玉玺,再看看门外院里穿戴着青衣小帽仆从衣裳守着的侍卫们,心里一阵恍惚。 是自己先智取玉玺又展苏张之才说服收降了张太妃身边的冯立?还是从一开始就反被那些人算计着当了献宝的工具?这会儿,高维有些傻傻地分不清楚了。 从外锁着的木门掉开了锁,吱扭一声打开,一道身影踉踉跄跄地歪了进来。 高维猛地一惊,后背死死地贴上了冰冷的墙壁。 如果您觉得网不错就多多分享本站谢谢各位读者的支持 ,! 〖∷∷∷∷ 〗 第327章 无奈之降 “是我!” 被人推进门的女人就着一盏残烛,眯眼打量下面色苍白的高维,接着捋了捋下鬓边散发,气定神闲,优雅地拎着裙角坐到了男人的身边。 也看清来人的高维,脸上毫不掩饰地浮起了浓重的厌色。 薛素纨没理他,自顾自地伏趴在了榻上,面伏在下,一动不动就象具已然死去多时的尸体。 过了半响儿,女人又突然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高维发了一串儿沙哑的笑声,“夫君!你现下是恨不得我死,但又不得不跟我绑在一块儿了!” 见高维不应,薛素纨地冲着窗外掠过的一道侍卫的影子俏皮地呶了下嘴,接着道:“刚才我应了冯立会在你身边继续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以防你归降景朝后立时就将他们卖了。” 景帝在洛京收拾天香苑的事,天下皆知。高维也曾想过,若得归景也索性将实为天香女的薛素纨就此弃掉,然后与从前的一切罪孽尽数切净了干系。 但被薛素纨揭了,他却不认,反倒冷笑道:“冯公公用着你这个人尽可夫的女人简直是失策至极。我随时都能以不守妇道之名将你卖到青楼里去。” “卖了我?!”,薛素纨颤抖了下发白的嘴唇,接着又抿嘴笑着娇声道:“夫君,您忘记了当年回到建阳,我可是朝廷嘉奖过的义妾呢!若不是江南士大夫有着不能以妾为妻的臭规矩,朝野之上可有不少人认为你应当将妾扶为正妻呢!” 高维低头不语,紧紧抱着手中包裹的指节瞬间紧绷地发白。 薛素纨说的是实情。 泰业十一年自夏口逃亡,高维是撇下亲生娘亲逃走的,若是就此隐姓埋名归避乡里也就算了,但若要不影响仕途,就得另有了说法。 所以,当年入建阳城前,高维就早早地病了。他昏迷不醒地躺在敞板车上,边上跟着蓬头垢面挺着个大肚子的女人,凄凉至极。 建阳城中人所知的故事是这样。夏口城破,高维带着一家老小到了双桥镇,因当时的联军主将沈青好色强夺其嫂杨氏,下手将高家灭门。身受重伤昏迷不信的高维是被小妾薛氏冒死与忠仆一道拖出来的,一路坎坷,千辛万苦地才回了江南。 为人子者临难之时舍弃亲母为大不孝,别说出仕,按着民俗被唾沫淹都会淹死的。因此,早已厌弃了薛素纨的高维,不得不为自个儿的名声,捧起了薛素纨。 进了建阳不到三日就生产的薛素纨按着高家的意思本来应当死于产后血崩,得名而葬。可这女人却利用着短短的时日,就重搭上了在皇宫中的冯立,有着太妃娘娘懿旨看护的生产有惊无险…… 高维的脸色变了又变,越发地让薛素纨心情愉悦了,她咯咯地笑出了声:“夫君!冯公公也是为了你着想,才冒险把贱妾捞了出来。你想想,若是那些冲进宝仪宫的士兵发现了妖妃身边居然还有着你的爱妾,将来你又怎么再装了道德君子?” 女人放肆的笑声中,高维尽抛了心中不忿,身子向前挪了几分,焦急问道:“素素!你来这儿前,宝仪宫如何了?张妖妃和那些男人……” “素素?”,薛素纨挑起眉梢,乐不可支,又笑了会儿,才冷下脸儿叹道:“冯公公给他们都下了药,都逃不了。他们必是会统统死在宝仪宫中的。” “那就好!”,高维安稳地放下心来。这样一来,知道他从前荒唐事的人就又少了一些。 好?薛素纨彻底沉默了,抬起的一根纤指紧紧地扣在了自己的芳唇上。 微肿的嫣红所留的最后一点温度是属于另一个美丽女人的。 薛素纨隐隐觉得她在迷迷糊糊中被冯立带走时,张惜惜是清醒的。甚至她离去时,地上的那双美目也一直盯紧着她的背后,久久相随。 因了太妃娘娘的关系,一次又一次地被侮辱伤害不假,但若不是她,薛素纨早就死在了两次凶险的生产时。放荡且又恶毒的妖女,说来比眼前的正人君子更可爱些。 薛素纨瞟了已然面色恢复了平静的高维一眼,静静地垂下了眼帘…… 东方现出一丝鱼肚白,而西边的天空上还挂着一弯惨白月钩。 时临卯正,被困在建阳城西的萧泓紧捏着手中马鞭,手暴青筋,心中气结。 萧泓曾预想过占领建阳的难度,但在寅时封锁了四门后进城遇到的一切还是大大的出乎了他的意料。 建阳城门丝毫没有抵抗地打开,踏马进门未遇了带胄携刀的一兵一卒,反倒是一群峨冠博带的高官在前,身后引着一大帮子明显是在睡乡中被敲锣打鼓弄醒的建阳百姓,软软绵绵却又结结实实地跪堵在了前行的道路上。 景军分兵街巷,迅速地占据箭矢弓弩架设的高地,又驱人清街,以皇宫为中心向前推进。 随着时间推移,街道上出现的百姓不减反多,建阳原本的守军及衙门差役一直不停地在鼓捣着百姓出门相迎。好几拔被逮到的,都是景军士兵将刀锋架在脖子上时才停了手中锣鼓,可谓尽职尽责到了极至。 挟民自保! 原本就是想趁着建阳未降杀进城的萧泓,对眼前一个个点头哈腰的高官行径心知肚明,但一腔愤懑却无处可泄。 萧泓身边的一名佐将,握拳挡在嘴上重重地一咳,提醒着被几位老大人死皮赖脸缠住的萧泓。 遥遥在望的建阳皇宫方向隐约冒出了丝缕烟气。想是先进城的斥候队伍见情形不对,先下手为强地造出了事端。 萧泓心头如释重负,立时绷起脸,向着几位陈朝旧臣拱了拱手,厉声道:“皇宫有险!为救幼帝,本王先行一步了。” 随旗而行的队伍开始扯下了方才不得不强撑的亲民和善,呼喝着阻路者死的口号,向着皇宫狠冲而去。 几位老大人面面相觑地相互看了看,接着也不顾形象拎着袍子在后面狂追,嘴里凄苦地喊叫解释着,“燕王殿下,燕王殿下!皇宫无事!只是几位相爷正领人请着皇……旧陈的越王殿下出宫递了降书。” 还没说要不要受他们的降,倒就自觉地将自家的主君降了位份。萧泓听到了身后叫声不由暗啐,催马向前的速度反倒更快了…… 吁的一声长嘶,影骓含愤在皇宫大门前,人立而顿。 马儿高扬起的前蹄在主人的低语安抚下重重落下,足踏扬尘,直唬得正前方一个穿着明黄龙袍的小白胖子哇地一下哭出了声,狂甩着鼻涕眼泪反身扑向了身后一个气度沉稳的中年人。 熟悉的高相爷虽然眼珠子带着疲累的红丝,但白面清须还是一如从前的温文沉静。本就有些憨傻的陈朝幼帝搂上了他的脖子,更是贪着安心,死死巴着不肯放松。 高恭立时清醒地认出了眼前隐带怒气的年轻人正是要防着的正主,紧抱着怀中的小皇帝立时就推金山,倒玉柱地跪下了。 再锋锐的利剑遇上了滚刀肉,也在所难免地受阻于前。 终究是晚一步的萧泓眼皮子跳了跳,跃下马背,捏紧了手中的剑柄。 “殿下现在的一举一动正代表着陛下对建阳臣民的态度,想做什么,还请三思而行!”,在他的身后,自有老成持重的部将幕僚紧紧跟了上来,年纪最长的韦元让先生被众人推举了凑到萧泓身边低声地做着提示。 与萧家诸子现在所带的兵马一样,萧泓来了江南后的所部并非当年领军收复幽燕的旧兵旧将。景帝萧睿似乎是有意调剂安排着,不让膝下诸子拥有了铁板一块的部属。 所以,萧泓决定先进建阳的决定从一开始就受到了多人的反对。更是差人往萧渊领的右营和后方中军送了信后,才得以入城。 而现在,若想装疯卖傻地突下狠手杀些城中官员也是不得。 萧泓咬着牙,握在剑上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最终还是沉着脸吩咐了部下迅速入宫将高恭此前带来围宫的兵马尽皆缴械,而自己却是稍和了面上青筋,缓步走到了紧紧抱作一团的君臣面前,欠身相扶。 高恭长舒了一口气,搂抱着幼帝的一双胳膊却是箍得更紧了。 一直以来,旁人不屑哄着小傻子的温吞功夫终于还是收了成效。此时起,他只要抱紧了怀中小儿,应当就能苟活下性命。 暗自庆幸的高恭随势站起了身,目光触到了萧泓眼角的冷意时迅速闪烁躲开。他一边故作泰然象是个慈祥祖父一样哄着怀中痴儿,一边在心中暗怨起了不知所踪的二儿子。 高维常常私入宫帷邀幸张太妃的事儿,高恭是知道的。张惜惜既有身份,又有着一帮子武力高强的侍从傍身,所以身为人父的高恭一向是对此睁一只眼闭一眼,偶尔还会出手帮着掩饰一二。 毕竟生为父子。高维当年从夏口逃到建阳的经历,满城尽赞,高恭却是通过清远族中知道了更多的真相。隐忍着不去挑破,也是为着一荣皆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而这一次提前在景军入城前闯宫,高恭除了要找到小皇帝之外,也想抢在人前亲手先结果了家中逆子。 宝仪宫那些由张惜惜私渡进宫必定须死的玩物中混入一具剁烂面目的男尸,比之有个曾谋过景朝太子和亲王的儿子要强得多。 配合着清远高氏宗族的出族告示,将曾经过往的一切错误推给了本就畜生不如的儿子,也不失为一了百了的法子。 只是让高恭郁结的是方才他们搜遍了宝仪宫也没见到高维的影子。 还有,那块应由张惜惜私密藏下的国玺也不见了踪影。rs 第328章 抄家 萧泓并未在皇宫门前久留,他将小皇帝与高恭等大臣甩给了韦元让安置,自带着红梅等部将急冲冲闯进了刚才有烟气起的后宫。 空气中渐浓的血腥气和兵器磕碰的声响不禁让一路有力使不出的景朝军队精神为之一振。 嘈杂声喧的地方正是内官直指为张太妃所居的宝仪宫。 先期进宫的景军小队正跟着一队南陈士兵箭拔弩张地瞪目相对,气氛紧张。一些象是刚被强行缴械的南陈士兵受了伤,正哼哼吱吱地倒在殿门的阶梯下。但更多的血气却是从宫室中冒了出来的…… 受了高恭指派从皇宫门前跟着萧泓过来的一名南陈六品将官,急忙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放下兵器,统统放下兵器!燕王殿下来了。” 宫院之中居然就这么着不分敌我地哗哗啦跪倒了一片。 萧泓忍着恶心,大声斥问向了方才在此领队的卢鹞子。 “末将发现他们在宫中杀人,所以令部属出手制止!”,卢鹞子带着些恼色,咬牙相应。 景军左营会做出了先行进城的决定,很关键的原因是萧泓听得他的信报,说是在城中街市遇到的神秘灰衣人最后是进了内宫的。也正因此,萧泓点兵进城也遣了他做先锋。 内宫是要搜检的重中之重。但若有处理不慎之处,难免会引人诟病。 所以卢鹞子在带队提前偷摸进宫时,三令五申要求了属下,不要妄动刀兵。 可是他们不动,却有人动。一路还算顺利地进到宝仪宫,结果就发现了对外敌不作抵抗的南陈士兵正在此地疯狂地举着屠刀。 听了卢鹞子的解释,萧泓冰冷的目光转到了前方跪趴在地上的两个南陈将官和他们身后歪斜排列的士兵身上。 “宝仪宫是张妖妃住的地方!那妖女祸国殃民。害人无数!这儿也尽藏着些秽乱宫廷的东西,兄弟们只是激于义愤,才在此清理的!”,有个大胆些的,终于还是梗着脖子嚷了出声。 萧泓不置可否地绕过了地上的人群,浮光掠影地巡看了下几间宫室里横七竖八的尸体。尸体中有着服饰整齐的太监、宫女。也有着穿着清凉甚或光不溜丢的男人,但并没有发现宫妃装扮的女人。 “张妃何在?”,再转到院中,萧泓再次冷声相问。 “在……就在那儿!”,一只颤抖的手指头指向了萧泓身后不远,突兀而又杂乱堆在殿门旁的一个小石堆。 石堆下渗流的血水已然在阳光下枯涸成浆片,较之明晃晃的尸体确实无法引人注意。 卢鹞子轻声一叹,凑近说了他刚才已问出的情形,萧泓一双英挺的剑眉不由地皱了起来。 早在景军入宫前。张惜惜就已经死透了。 据说南陈士兵方闯至宝仪宫,就看见了张太妃娘娘,长发散披光可鉴人,身上不着片缕,神情淡漠地靠坐在殿门口的廊柱下。 艳光慑人的绝世妖物,让众人不由地屏住了呼吸不敢再近。 士兵们象是中邪一样不动,身上带着浩然正气的顾命大臣却个个胆气十足。只是身为文人无有兵器,所以就有人在喝骂声中俯身拾了宫院里造景假山下铺着的鹅卵石。狠狠地向着太妃娘娘砸了过去。 艳丽佳人的头上立时多了个血洞,血流汩汩。被血糊了一脸的面孔不再美丽。也不再让人害怕了。 紧接着,如雨的石头子就跟着一呼百应地掷了出去…… 呃的一声,就站在一旁蹭听的红梅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虽说她一向对着从没见过的张惜惜无有半好感,但听得一个女人被活活地砸成肉泥,还是掩不住从心底翻起的厌恶。 “把南陈的士兵全部清出后宫,再将宫中各色人等进行甄别看押!” “末将一直负责着陈宫防务!若是殿下信得过。某愿效犬庐劳。”,原本跪在地上的一个南陈将宫向前膝行两步,眼带谄媚地望向了正发布命令的萧泓,就差摇尾直说了可以帮着挑了几个美人洗干净送上的承诺。 就是信不过! 萧泓看都没看地上的矮胖男人一眼,反倒转向了红梅。低声吩咐道:“刘将军,还请调了你的女部来帮着看押了宫中的妃嫔宫女,小心护好她们的安全。” 亡了国的后宫佳丽不仅会面临了胜利者的吃拆,而且更容易成为自家溃兵的泄愤对象。此前幽州的伪齐皇宫也一样,萧家军守着军令还未动,就有宫人尽被伪齐的宫卫糟践了。而在这里,张惜惜被砸死,她宫中的宫人也尽数被南陈兵灭了口,萧泓又怎么敢接受了南陈原宫卫将领投诚的自动请缨。 刘红梅欣然领命离开去召集了本部。 军中有女将也是极有好处的。萧泓目送着红梅的背影离开,已然阴了半天的英俊脸孔,难得地上翘了些嘴角。 重又转向皇宫前廷的萧泓重又锁上了眉,与将官幕僚急召起商量了对策。 “高长德等人都推说玉玺一直由张惜惜亲藏,他们并不知下落!”,虽已下军令封宫封城许进不许出,但只要一想到那块找不着的国玺,此前与南陈众大臣聊了许久的韦元让还是觉得头疼欲裂。 妖妃尸骨无存,玉玺消失无踪?而城中还有着些个死了才更省心的人…… 萧泓闭目沉思,不期然想起当日在太子东宫里长兄萧泽出箭射杀惠心的情形。欲加之罪,阳谋算之? 打算有样学样的萧泓缓缓地睁开了眼,勾起了一抹寒凉的笑意,道:“南陈朝中有大臣私匿张妖妃与传国玉玺,图谋不轨。建阳城中全面戒严,有嫌疑的人家挨家挨户的抄过去!” “不是说张氏已死在宝仪宫中……”,有还没转过弯的质疑声,被机灵些的同伴唔唔地堵在了嘴里。 “人死了,尸体变成了一堆带血的石头?谁信?!”。萧泓靠在椅背上带讽相问,曲指叩响在案桌上似带节律,提声道:“依本王想来定是有不轨之人提前进宫趁乱接走张氏,藏了起来!” “王爷英明!说不准被砸死的就是个替身。据说是第一个砸石头的宋西屏就很可疑!一定是他先指鹿为马带人砸死个妇人,然后再把玉玺还有美艳不可方物的妖孽都私藏了。” “还有那个带人闯宫的高恭也不是个好东西!某家看他长得极象小时候俺们村里偷扒小寡妇的那个酸秀才!” “扈大!你故里是在楚州,高大人可是出身和州清远的书香世家!” “世道乱了这么些年!保不齐那货就是俺村的坏胚杀了人冒名顶替的……” 议兵事渐渐地被几个口无遮拦的莽将搅和得带上了浓郁的香艳和一触即发的火气。 萧泓不加制止地听之任之。对他而言只要能控得住结果,将要负责抄家的将官们对南陈官员的不满更强烈些也是好事。 待部下们吵了过瘾,萧泓才缓缓启唇布置分派了任务。 黄昏月又朦朦胧胧地挂在了天边。 目送走明火执杖离开要去行了抄家事的众将,萧泓远朓着宝仪宫的一角,冗自发起呆来。 按着宝仪宫里的情形,萧泓一眼就知那堆带血泥的石子真的埋着他假说被人藏起来的张惜惜。更何况,当时为求实证,他在差人扒开的石堆里看过面目全非的残尸,捡了几根应当长至腰臀柔韧亮泽的黑发。带在身边的紫晶也哀伤地冲着血肉狠唳了几声。 命运的兜转遇合,无法言说。 当日在夏口如猫戏鼠拆了他与曼云的恶毒女人,居然就这样死在了南陈士卒乱砸石堆之下。又或许,她本就是清醒地坐在那儿等死的,等着人将赤条条生于人世的她,再赤条条地送走。宫厥深深几许,没有了帝王护持的一代宠妃,不得好死本就是命定的结局。 萧泓并未觉喜。反倒心中匝上了一丝无法言说的悲凉…… “殿下!您不怕在建阳查抄城中已降高官将得罪了江南士林吗?”。,一把低沉的嗓音响在了萧泓的身后。 萧泓转头对着向自己走来的韦元让恭敬地施了一礼。接着才轻轻地吐了两个字,“不怕!” 韦元让正式的官职是东宫长史。职位不算显贵,但却得长兄萧泽的信重。明眼人也都晓得,他是太子宫中特意压着为将来做准备的储相人选之一。 “天下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韦元让拽了句文。似带遗憾地摇了摇头。 “逆取顺守,文武兼重的道理,明允懂得。”,萧泓淡淡地笑道:“但是,韦先生认为现下建阳城中的这帮子南陈官员能代表江南士林吗?”。 景军左营搭了云锦帆的船一路南下。也并非一帆顺。虽说霍城周家是萧泓的妻族,但是景军过境谈判依旧严苛,不得扰境伤民的条件答应了一大箩,更别提了新柳、义庆、宝山等地行来的艰难。挑头儿出难题的尽都是一帮子刺头的文人。 而萧渊的右营更是磨得辛苦,很是让北地来的景军见识了南人也不好欺负的硬。 可是建阳城却让人格外失望。 “建阳是陈朝祖地。抗击北胡的陈朝太祖正是由这儿起步集了义军北上的。建阳百姓根骨不弱,可怎奈何带领他们的只是一群贪生怕死的猪猡!”,萧泓看着眼前持重的老先生,低声道:“泰业帝南行之时本就在洛京弃了些有识的,夏口宫变又杀了些个有胆的……最识时务最喜屈膝也逃跑得最快的就都到南陈当了高官。” “燕王殿下对他们很看不上,所以才会故意寻了借口清理?” “韦先生不也想收拾下他们?否则,刚才议事之时不会坐在一旁只数胡子不说话!”,萧泓抬头一笑,促狭地冲着韦元让挤了挤眼。 原本想语重心长教育下毛糙小辈的老先生一下子惊愕地呆住了,紧接着,无奈摇头发出了几声略带尴尬的笑。(未完待续……) 第329章 悬崖勒马 热火朝天的全城抄检在不久之后,就初步得了些意外收获。 有两三位南陈高官的家中翻出几样僭越违制的器物,很明显是当初从南陈皇宫里顺出来的。 暂弃军帐的武英殿前,被翻出贼底子的几个高官痛哭流涕地辩解着他们不过防着宫中妖妃祸害了国之宝器,所以将物什儿移了出来暂为保管。 “不臣之心,意欲反景!”,在平静地听完了所有颠三倒四的解释后,萧泓冰冷的双唇上下一碰,就直接下了结论。 院子里立时浮起了股子屎尿失禁的臊气,被明盔亮甲的士兵包围着的哭嚎声也变得更加地歇斯底里。 韦元让急冲冲地跑了来,与萧泓听不清内容的争论了几句。接着脸上带着异常痛心的遗憾走向了院中,喝退了野蛮粗鲁的士兵,宽和地半踞下身子,扶住了一位胖胖的红袍官员。 在北地漂泊多年的韦先生准确而又煽情地叫出了眼前脑满肥肠的旧人姓名。曾经在年少时曾与他在同一个书院里就读过的师兄,早不复当年让韦元让高山仰止的俊逸倜傥。能认出人来纯是拜着早年就潜入南朝的暗探提供的资料所赐。 被认出的官员瞪大了双眼,浮肿的圆胖脸上现出了一丝惊异,虽然还有几分怀疑,但还是不甘认命地扒住了韦元让的肩,连声唤着贤弟痛哭流涕。 “年兄,无论如何总是先保住性命要紧!燕王殿下……唉!”,韦元让暗瞥了一眼首座上不惜扮着黑脸的燕王,长叹了声气,含糊地给萧泓的狠辣又加了些佐证。 自供罪行,具结画押,将归景之后的仕途之路堵得严实。就能既往不咎地保全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被劝说的男人战栗双股,泪眼模糊地望着看不清喜怒但更显可怕的燕王殿下,干张着嘴。却是一句话也无法问出。 “或揭朝中不法事,求了戴罪立功。愚弟再帮着年兄劝劝燕王?” “这他人之罪,下官实不知……”,胖官儿有些犹豫了。早在南陈议降景朝之时,官员们早已立下了攻守同盟,所以此前景军入城才会遇了犹如臂指的泥潭阵。 正在这时,就见有几个刚才押人离开的士兵重又象拖死狗一样将个官员重新拽了回来。 “总有人会抢了先的!”,韦元让无奈地摇了摇头。缓缓起身。 “贤弟救我!”。一只肥手立刻巴在了韦先生的胳膊上…… 三更天夜色深沉,武英殿又突起了一阵儿哭声,令人头疼欲裂。 哇哇的婴啼声,在奶娘战战兢兢的哄弄下渐渐地停了下来。而另一边稍大一些的女孩子也跟着收了金银。瘪着小嘴,将头埋进了身边一位妈妈的怀里。 萧泓狠揉了一会儿额角的才缓过神,轻声问道:“小孩子都是这么会哭吗?” 立时有惶恐的请罪声响了起来。 卢鹞子一面检讨着他不该将高家两个小奶娃当了证物急送来吵了萧泓的休息,一面却是狠骂着不负责任的高家父子。 查抄高家,萧泓自然用得是最为信重的嫡系老人。但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高家能称得上主人的只有着两个不点儿大的姐弟。宅中仆役据说在月前就已散去了七八。只留下几个老仆和奶娘在照顾着两个孩子。在卢鹞子他们到来之时,没等到主人回归的仆人们听到抄家消息,更是四下乱着慌着,全然将两个孩子置之脑后不顾。 “要不是我们早堵了门,这起子黑心的奴才估计都要把孩子直接扔下逃了。”。卢鹞子愤慨的喝声,让抱着孩子的仆妇们惊吓得面带戚色,瑟瑟发抖。 虽则有着敌我之分,毕竟稚子可怜。 萧泓走到了两个孩子身前,默默地低下头,伸出了只手探向襁褓。手悬在半空,突然又一下子停住了,接着他迅速转过身,重又坐回了座椅之上。 “高维与两个孩子的生母王氏都不见踪影了吗?”,方才靠近孩子时的温柔面相荡然无存,萧泓问及高维之时几近咬牙切齿。 “他们早在我军进城前一天就已离家了!” 而清晨时在皇宫门口归降的高恭鞠躬尽瘁地一心扑在了小皇帝的身上,就连知晓了高家将要被检抄的消息,依旧是紧护着幼帝,根本未分半点心给自家的孙子孙女。 “卢将军先把孩子们带下去安置了!韦先生,我们去求见下小皇帝。” 淡黄的烛光轻轻跳动,映出一室的宁谧温馨…… 一个白胖小子摊手过顶,嘴边流涎,睡得正酣。榻尾坐着的中年人虽满眼红丝,但仍衣不解带地看着孩子,时不时地还伸手帮拉扯下被子。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对于大多只能顾念到自家亲生骨肉的凡人来讲,能够尽心相待着别家幼子的人,无疑都拥有着无私而又高贵的灵魂。 自认世俗不堪的萧泓静立在室门边,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讽笑。 虽则他已两夜未眠,但是还是能很敏锐地看清,高恭在发现他的第一时间就迅速地将手放进了被子里。被遮住的手形所做的小动作,他也猜得出一二。 很显然,深夜造访的景朝燕王殿下很有不怒自威的气势。未发一言就已让睡梦里的幼帝痛叫出声,惺松眼未开就扑进了高恭怀里大声地哭了起来,连迭声地叫着:“阿爷,阿爷……” “高恭,你居然胆敢指使高维携玺私逃!”,萧泓的怒喝声随之响了起来。 正慌手慌脚哄着小皇帝的高恭闻言一怔,木木地转回身,正抚在小孩背上的手不由地也多加了两分力。 “罪臣实不知高维去向,又何来指使一说!还请燕王殿下不要血口喷人!”,在傻孩子更加伤心的哭声中,高恭找回了镇静,紧搂着怀中幼帝清晰相应。 萧泓在建阳城中抄家拿人的行动,高恭尽知。但他更明白相对于那个抄或不抄都明存实亡的高家。保命用的小皇帝更重要。正如他也怀疑带着玉玺跑掉的高维不会顾及到家中的老父和儿女一样,高恭也没打算管了儿孙。 “殿下若只因高维与臣是父子,就随意攀污臣与失玺相关。未免让天下不齿。老臣忠心耿耿,殚精竭力。也不过只想护了先帝的一点苗裔!” 高恭慷慨激昂地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怀中的小儿,不禁淆然泪下,“景帝陛下于洛京登基曾示天下,景代陈鼎由自甥舅亲缘,萧氏必会善待陈朝皇族。话犹在耳,燕王殿下就要违逆了圣旨父意。要这般作贱了泰业帝仅存于世的一点血脉吗?” “本王问你之罪,就是与陈朝幼帝为难?”,萧泓疑惑一问,接着冷冷笑道:“好象刚才。本王与部属都听到了他在管你叫阿爷?先有藏玺之逆,后有僭越之悖,高恭高长德,你果真是早怀不臣之心!” 高恭的脸一下子吓得刷白,手脚冰凉地使不上力气。 正这时。萧泓挥手示意着身后跟着的将官将他怀中的小皇帝抢着架到了一边。 哭得如同泪人儿似的幼帝被个高壮的汉子抱着离开。在人怀中,还强扭着身憨傻地向着高恭伸出只小胖手,一口一个阿爷地喊个不停,尽透凄楚。 “南陈幼帝自会妥妥地被送到洛京。而你……” “高恭即便有有罪,燕王也必须将我押赴洛京有司待审。而不是意欲在此私下定罪妄杀无辜!”,失去了依凭的高恭索性心一横,霍地一下子站起身直挺起脊梁,双目[读小说请进入“热-门@小#说&网”]紧盯着面无表情的萧泓,怒吼出喉。 将高恭押到洛京再审的结果会是如何?于景军进城之时,就立即奉帝率众的南陈重臣就算曾起挟天子的歪心思,也会被有司定为有功无罪的。朝廷里连正经称过帝号的伪楚、伪齐的那些个皇帝都赦免封爵位,又何况一切都还未遂! 短短两年,能从张太妃在夏口指定顾命大臣中敬陪末席的一位,迅速混成了南陈内阁首相。高恭临事时的胆色较之他那些不堪的同僚们还是要高出了许多。 韦元让在心中暗自一叹,伸手紧拉住了萧泓的衣袖。 南陈朝廷里的这批高官与当初那些伪朝的官员们截然不同。别处降官可能再倒推回几年不过是不名一文的穷书生又或是刚洗净了腿上泥味的农夫,投降之后的安置归化对景朝而言并不复杂。但是南陈的官,能从北而南地聚到建阳,大多都是有着显赫或清贵的世家出身。 若是这批降官凭借着优待挤进朝堂,时日久了自有尾大不掉的风险。 韦元让为公默许了萧泓的小私心,聊作少年狂似的纵了他在城中的抄家行动,但是他也无法漠视萧泓意欲直接出手杀人的冲动。 “高维虽为吾子,但其忤逆悖行与张妖妃同流合污,与罪臣早已划清界线。某已请清远族老将高维出族去谱,又如何会是怂他暗匿国玺的背后主使。罪臣实有养而不教之过,但实不敢有半点僭越不臣之心……” 见韦元让有回护之意,高恭痛泣的声音也越发大了。 “满口胡言编了个父子相仇的谎言,就想躲了罪去?”,萧泓冷哼一声,膝弯屈抬,一脚踹上了高恭的小腹。 砰然倒地的男人,惊恐地盯住了亮在眼前的剑尖。 韦元让急声阻唤,“燕王殿下!” “萧泓!你要做什么!”,伴着一阵儿狂乱的脚步声,更响亮的吼声也在室门外响了起来。 “二哥?!”,萧泓缓缓地转回头。 痛护着肚腹的高恭长松口气,如同一滩烂泥似的瘫软在地上。 第330章 有心无力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萧泓靠坐在武英殿主殿外的一根廊柱边,看似坐在地上闭目小歇,实则脑海里翻涌检讨着此行江南犹豫不决殆误战机后的种种失利。 门开门合,低头从里面出来的韦元让抬步走到萧泓的身边,对上他方睁开的询问双眸,遗憾地摇了摇头。 此前萧泓已然抄家定罪的几家,昼夜兼程赶来的南征主帅萧潭给了自家弟弟面子就那么定性了。但是,对于高家,萧潭直指了萧泓在建阳的所行是因为当年与高家的婚姻纠纷,公报私仇。 萧泓是被气得甩门跑出来的! 而韦元让留下晓以利害的劝说也折戟沉沙。相较讲求实用时会忘记自己读书人身份的韦先生,萧潭带着股子货真价实的士子气。 “太子殿下在出征前有跟老朽提点过楚王的脾性,也有说或许燕王到时会遗憾了自己未去力争了主帅之位。”,暂把出师不利的沮丧丢在一边,韦先生立时想到的是他的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料事于先。 争?萧泓低头看着自己交叠在一起的纤长手指,淡淡一笑。 又或许,当初单单纯纯只当了自己是全家最受钟爱的嫡幼子时,才会心无挂碍地只去想着怎么赢才赢得漂亮。而从开始质疑自己来处,想要抽身而逃不敢放胆一争,也就必然要承受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挫败。 “楚王很在意玉玺的下落!已然吩咐着张榜出街明示着献玺无罪有功。”。韦元让平淡地通报着事态进程,尽力掩着未足的憾意。按着此前他与萧泓达成的共识,是要借着寻找玉玺,再多压制了几家南朝旧臣。 “这样一来,高维很快就会出现了!”,没有任何理由。萧泓直觉得认为要寻的玉玺就在高维手上,而那人也不会有抱着玉玺归居山林的隐者情怀。 韦元让默默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又捋须疑道:“燕王殿下好象一点都不在意会不会找到玉玺?” “是呀!本来想着就算到最后怎么也找不到,重刻一块新的交上去就得了!”,萧泓笑道:“当然首选还是杀人抢宝!”。如果能再有几日宽裕用以主持寻玺。他必不会给了任何人幸进的机会,而是直接从源处黑吃黑。 “刻块假的?”,韦元让不由哑然失笑,看着眼前年轻英俊的面容轻声问道:“不怕世人笑话萧氏一族要做了白板皇帝?” 萧泓静静地想了想,摇头道:“陈有玺,但百姓的日子过成了白板,不也就亡国了?历代皇朝,没了传承了千年的玉玺会被笑话着得位不正如同白板,但是费劲辛苦得到那块石头的也没办法真正的受命于天。即寿永昌。与其要穷心费力地寻那个求证虚名,不如做些实惠的。” 长久沉默的人换做了韦元让,手中捋着的几根胡须险险掐断。他突然想起随军离京时太子萧泽特意交待的几件事,侧了身,又重将萧泓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萧泓疑惑地挑起了眉梢。 “臣突然觉得燕王殿下与太子很象。” “很象?” 韦元让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道:“身量相貌,言谈举止……都十分相似。”,特别是比较合了老先生口味的行事与想法。 “谢谢!”。萧泓咧嘴而笑,露了一口白牙。由衷的欢喜中带着淡淡的酸涩。 种下梧桐木,引得凤凰来。 寻玺的张榜公示不过两日,捧着玉玺的高维就顺应着景军主帅萧潭巡城阅兵的好日子,于众目睽睽之下华丽出场。 跪伏献玺,被萧潭扶着半起未起之时,高维飞扬的眉梢眼角还专门地向着后方板着冷肃面容的萧泓示威似的轻动一下。放肆着“你奈我何”的得意。 于公要服了主帅军令,于私不能撕破脸与二哥作难,确实对高维无计可施的萧泓,只平淡地扫过了一眼包裹严实的玉玺,把头昂得更高了些。 棋差一着。输了就得认。一直追悔已无法回头的失误无益,萧泓只连同了韦元让等人在二哥萧潭爱才的维护之心起前,将高家父子反目,高维被赶出家族的事宣扬了出去,不给高家父子任何尽释前嫌和好如初的机会。 能做的都做到了,能达成的后果如何,萧泓就此再不理会。他更多的心思被新发现的信报占据了。 那个第一个挑头砸石张太妃的宋西屏在起先的查抄中并未发现大错,但他旧日同僚在随后的检举揭发中,却提到了曾发现他往家中领了皇宫中的女人。 疑似私藏张太妃! 初始萧泓等人只当是南陈官员极会迎合暗示的攀污险些错过,而在抄家时,宋家后院争闹自乱倒还真揪出了个出身皇宫寄养在宋家的大肚子孕妇。 含淑宫里张太妃极重视甚至不惜拔宫女伺候并怀胎的神秘男人,行止怪异中间还杂着个拿着鸡血藤杖老头的侍从,埋在宫院里的婴尸,无意间曾亲睹祭典片断的宫监……种种供词相掺在一块儿,荒诞而又糊涂。 景朝军中只萧泓一人大约猜到了些因果。 他见过曼云的命蛊银子,也曾听曼云讲过当初引种星蛊的经历,所以几件事拼凑着自然就让他想到了那个男人的身份。 周曼云的产期在二月初,原本萧泓曾打算在建阳城破之后寻着献俘的机会请缨回京的。甚至他与景帝及各位兄弟都打过招呼,算着现下的时日,若要回程还能陪着临盆的妻子一段时日。 把自己独自关在小屋里静了半响的萧泓走出门,要了一份提示着那帮神秘人逃亡方向的最新证词,决意带着一小队人马寻踪追击。 周曼云视若亲兄的徐羽,若是发现了踪迹却置之不理,就算是守着曼云也无法安心。更何况,后至建阳的萧潭曾接到景帝急求在江南寻到徐讷的密旨。其他兄弟不晓得萧睿寻找徐讷的目的,但知道萧泽身上带蛊的萧泓已隐隐地担心了兄长病情有变。顺着徐羽的线索说不准也能快点找到也正找他的徐讷。 萧泓写了几封长信交转洛京。简单收拾了行装就离了建阳城。 前脚萧泓一离开,后脚景军主帅萧潭就紧跟着松了口气,将负责送俘回京的差事交给了小八萧泷。将要进京的队伍中也不少南陈旧臣齐齐地放下了心。他们不必再担心此前说是定会送人回京的燕王殿下会不会挟怒在半路暗中伤人了。 韦元让往俘臣营中转了一圈,还特意地看过分隔得远远的高家父子,之后写了道密折赶在队伍北上前先行送往了洛京。 作为景帝信重的老臣和东宫属宫,他本就有着独立于萧潭之外的专奏之权。在建阳被主帅打断的一些事。他捅给了上面去继续…… 十一月十六,洛京城迎来了熙元元年的第一场初雪。 雪不大,就象着漫撒的绵柔细盐,扑入泥土瞬时就不见了踪影,只是让天气变得阴冷了许多。 “就知道男人靠不住,向来就是说得好听!”,燕王府的嘉宁堂正房里,曼云一边嘟哝着,一边将身上的红狐披风紧了紧。彤红相映的肌肤更赛雪三分。 再昂贵的霜炭也会熏人,心疼肚里宝贝的小娘亲本就没让在屋里生火盆子。 这会儿,她捏起放在案桌上的信件两眼迷糊地四下看着,透着些不知该如何处置的窘迫。 “帮我拿出去烧了吧!”,正好逮着流水进门,曼云索性大咧咧地将萧泓写来的致歉信大咧咧地向前一递。 流水接过信,乖巧地应了声,掀帘又走出去了。 “王妃!”。小满嗔怪地斜了曼云一眼,但又很快被她伸手捧腹要跨腿上榻的动作吓着。急急地坐到了榻尾。 萧泓带信回来本就很随意地连口也没封,情话不惧人看,那些个语焉不详的暗示若明眼人看了也都懂。信到燕王府前,谁知道是不是早被抄过一份,或多或少地再增了过目的,曼云也自觉无所谓。 倒是不知萧泓是否能寻到徐羽?只要想着那些个可能来自南召的神秘灰衣人是玩毒的。周曼云就恨不得快卸了肚子直奔到南边帮忙去。 可是瓜熟蒂落还需时日,她光急也没得一点办法。巧合在二月初的产期,也让曼云有些揪心挠肺的担忧…… 不一会儿,看似完成了毁信任务的流水又坐回到了曼云的身边,安静地抿着淡红色的嘴唇。 “讲讲近来的新鲜事吧!”。曼云百无聊赖地提着一如既往的要求。 一派淑女风范的流水欠了欠身,应了声是,开始了平淡无奇的叙述。 每次一次不提就不讲的小妮子很好玩。 曼云心底不禁菀尔,相较于无论说什么事情都眉飞色舞的小桥,性子沉闷的流水实际并不适合充了传小话的角色。只不过是因为曼云晓得流水表面冷清实际喜欢与东宫来人接触,才将这活儿交给了她。 相较于流离于道门与世俗边缘的萧婉,还有现下还就局限于市井中的云锦帆暗哨,来自东宫的消息反倒成了曼云收集朝政信息最主要的来源。 “从南陈来的幼帝与大臣们现停在了京城东面的新顺县,因为十一月二十六就是万岁圣寿,所以朝中建议让他们等到吉时再进京。不过,归降君臣的爵位封号,礼部尽已理好了。” 流水声调不带拐弯的平铺直叙顿了顿,皱了下眉,才接着轻声说道:“其中原南陈相辅高家最为引人注目,一门双侯,父亲高恭拟封锦荣侯,其子高维的封号是锦乡侯,品秩相当。” 关于高家的事是东宫特意交待要讲给王妃听的,流水不明就里但还是认真地完成了任务。 一门双侯?!居然是与前世一般无二的情形!曼云放在小腹上的手攒成了拳头狠捏了一下,比之从前记忆中听到就逃的胆怯,多问了一句,“为什么?” 从前没有细想过的事,以今日的眼光看着尽显诡异。据说长子已亡的高恭居然与仅存的次子分获爵位,从传承上说,极其不合常理。 “听说本来只要封高家一个爵位就好。但是接连有几道奏折都直指高恭在南边时就以其子忤逆将其出族。估计那个老高大人在将儿子舍弃时,没想到他会再拿着玉玺出来投诚。东……那边还说,建议分爵的折子中有一道是我们王爷亲上的。” 周曼云呆呆地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捂住了忍不住挂上坏笑的嘴角。 配合了出族去谱的大事,一门双侯的荣耀对高家来说,是明晃晃既打脸又捧杀的负担。未要其命,却先夺其名,一向重视维护表面光的高家实实在在地要有口难言了。 两个位量一样的虚爵,世人皆知父不父子不子的名声,高家父子的仕途实际已经完了。(未完待续……) 第331章 揭底 过了冬至节开始进九,天气一日寒过一日。 注重安胎的孕妇,天性冬眠的蛇族,相互配合着最喜大冬天蜷在自个儿的窝里足不出户。 虽如此,冬节官眷拜谒皇后,于公于私,周曼云还是随大流往她视如虎穴的皇宫走了一趟。 为后续节庆改的礼服刻意护了腰腹,大姑姐萧婉也成了走哪儿带哪儿的护身符。整天下来并不算难熬。 但也许是孕妇过于敏感脆弱,曼云还是觉得在人前慈祥的徐后似乎比之几个月前更加地阴沉森冷,偶尔瞥向她的眼睛直透着如狼一样的凶光。 几个王公勋贵的夫人态度同样露着表里不一的违和,客气疏离,暗中打量她肚子隐带警惕。 细数下来,卫国公徐府、蔡国公秦府、荣国公贺府……这些象抱成团敌视她的女人尽皆与太子萧泽有着或深或浅的关系。 萧泽又做了什么? 曼云向萧婉打听不出结果,斟酌再三转问了再次拿着太子脉案登门的吕守。 这是她将吕守送走后第一次主动在医方之外另行打探了太子的行止作为,而且已是十二月初。 吕守神情古怪地将眼前自私残忍的女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开口道:“太子有交代过咱家。如燕王妃对他做了些什么感兴趣,他会安排会面跟你亲自解释。” “其实我只是随口一问……”,一听要求,周曼云脸上立即就现了毫不掩饰的犹豫。 “咱家不知因由,只听太子殿下言说事涉燕王殿下还有小王子,攸关生死。” 年青太监急绷的面孔非常地严肃认真,顿时让周曼云心头一凛,她在心里狠咒了一通,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吞下了难咽的鱼饵。 相较于那些无法弄清心思的老女人,好赖还有半条命捏在手上的萧泽对曼云来说还算是较好谈判的对象。 只是两日之后,萧泽回复确定下的地点又让周曼云一下子整个人都蔫了。 十二月初五。落霞山梅坞。 虬劲的梅枝刚抽出点点花苞,含蓄地孕育着清新的妩媚。白墙黑瓦的小院里,萧婉裹着貂裘抱着暖炉,正有一搭没一搭对着已安置在院里几个月的仆妇们训着话。 屋子里的周曼云象寻找依凭一样抻着脖子张望了下一眼就能看到的院子场景,目光扫过案上刚摘下不久的帷帽,才缓缓地停在了萧泽的脸上。 “她也是我姐姐!”,对面的萧泽嘴角噙笑,象是笑话着眼前越变越笨的孕妇。 长公主萧婉是萧家这辈儿女共同的长姐,差了六七岁的萧泓是天天被管着的,而挨肩儿的萧泽在童年时与嫡亲姐姐的感情更如伙伴。 虽说长成后因为婚嫁问题。姐弟之间有了些芥蒂。但萧泽从帮着萧婉拿和离书后刻意维护了两人关系。依着萧婉爱憎上脸的个性很容易就原谅了他。 正如周曼云所想,院子里的萧婉也似乎感觉到屋里的两个人是在谈她,远远地转过头,冲着屋里尴尬一笑。 原本留给曼云的梅坞。她不过三言两语就被萧泽诈了出来,而被他说服着更是昏头昏脑地就领了曼云过来。 “据说女人怀胎前三后三都不好太过劳顿,所以才抢着时间请了大姐帮忙。”,萧泽低声地解释,尽显温和。 “路上大姐有说要我帮你看看诊。”,人都已经来了,周曼云也不矫情了,直接向着萧泽的方向伸出了一只圆圆润润的素手。 因了对曼云的失信,萧婉在拍胸脯担保萧泽绝对不会对她不利反而会帮她的同时。也吞吞吐吐地表示了对萧泽身体的担心。对萧婉而言,两个弟弟就是不可分割的手心手背。 眼前周曼云所见的萧泽确实憔悴得超过她的预想。虽不至于形销骨立但整个人明显比之几个月前又清减了许多,颧骨高突,更显得一双黑眸灼灼生亮。 “这几日,母后陆续接见了几批南陈的官眷。其中破格见了锦乡侯的贵妾王氏。因有贵妇凑趣讲了王氏送夫回江南的义举,还有人说了她当年为薛氏女时与高维的衷情相许,母后特意赏了她一套钗环头面还口谕赐还她薛姓。” “嗯!高维在江南守母孝未续弦,而这一次他的妾室收了皇后赐礼,他怕是要被迫放弃了与洛京贵女联姻的打算,不得不不顾礼制地扶正妾房了。” 周曼云顺嘴儿云淡风清地应着,混然不以为意。根本就没有把担忧的根源归在了高薛二人身上。 萧泽点点头,笑了。原本讲故事建议着徐后赐钗给薛素纨的就是他本人。 “你并没有完全按照吕守的药方调理身体!又或者你在故意地让自己病得更重点?”,周曼云查完脉一收手,就眯起眼藏住了想要直接甩案而去的冲动。 怪道萧泽的娘亲,舅母及各位或正或副的丈母娘在冬节见到自己时总带着股子自个儿把她们家孩子推下井的怨气,而萧婉不惧与弟媳生分也要帮了他。 “周氏,是你不太敬业,既要操纵着吕守管了我的脉理医案就得做全了。望闻问切都不肯做,只会怨着病人?” “我又不是救死扶伤的医女!” 周曼云咬着牙清晰地强调道:“你自要寻死自杀也缓些时日。值此时,你要出事没有任何好处!” “是对你与萧泓没有半点好处!”,萧泽忍不住笑了出声。 眼前女人若不是明显察觉到了会威胁到她那一小家子的危险,根本就不会在乎了他的死活,这一点,萧泽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对面的周曼云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发现不对,觉得有人抱了团地想要针对你了?”,萧泽一边观察着曼云故作镇静的脸色,一边低声道:“也许不久之后会发生危及到萧泓,还有你与孩子性命的事,所以才必须事先跟你讲一声。” 周曼云的眼皮不由自主地眨了下,接着愤愤地瞪了起来。 “大约在一个多月前,父皇召集了朝中数位重臣议着景朝今后的立储方略。说是要将嫡长继承制写入大诰。” 萧泽轻啜盏中茶,悠悠闲闲地道:“我特意当着众大臣的面向父皇提了问。是否先立嫡后立长之先?又或打个比方。如我发生意外,应当的储君人选是萧潭还是萧泓,又或是晗儿?” “打个比方?”,周曼云不可思议地在嘴里复述了一句,惶急之色溢于言表,“这种事能随意打了比方吗?你纯是将萧泓往火上架!” “只是如此吗?”,萧泽失望地摇了摇头。 还能如何?周曼云低下头狠咬着芳唇,耳鼓尽是一片嗡嗡的声响。 “你不惜糟践着身体,就是想要让人觉得你病入膏肓,不可医治?!想要诓的第一个就是皇帝陛下。” 好半响儿才听到的答案。让一直沉默等待的萧泽脸上多了一丝淡淡的满意。“的确。就萧泓的身世父皇母后各持一词,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弄个清楚。” 周曼云争切地问道:“皇帝怎么答的?” “嫡在长先,国不择冲龄之君!” 原本娇如桃李的脸颊刷地一下变得雪白,周曼云靠在椅背上怔怔地呆盯上了对面的人。 “听到自家夫君有份为储。甚或为帝,你就只有这样的反应吗?” “不可能!”,周曼云不禁低吼出声。 前世与今生的经历交杂着,虽说这段时间里没有得到答案,但是她已然就是当着萧泓是陈朝明昭皇后的遗子,已然准备着为自家三口留着归隐江湖的退路。 但现在萧泽给的答案显然指着另一个方向。 “你比母后聪明得多。想必你已想明白了,即便父皇再如何大方,也不会将江山交给了外甥。”,萧泽抱臂而笑。嘴角释然地轻轻上翘。 几个月在景帝萧睿眼前刻意显露出的虚弱不堪,其中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在储君不稳的情形下逼问着帝王的圣心所向。 如今答案出,就算萧泓依旧不能确定是徐后所生,但起码能先认准了生父。 曼云心头一松,紧接着又是揪心的一紧。她扶着显怀的腰身站了起来。含悲带怒地瞪上了萧泽,“解释呢?你为什么不向你的亲娘解释清楚,反而还继续装神弄鬼要将我们一家送入险地?!” 很多事已经不是简简单单解释就能停下来的。皇宫中的徐后已然钻了牛角尖,而就算萧泓是景帝亲子,对于某些已押上身家性命的小集团来说,依旧是要拔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现下的情形是我知道我的母族、妻族可能会对你下手。只是可能!”,萧泽无奈地摊开了手掌,低声道:“我总不能为了莫须有的罪名就去发作他们!” “所以我……” 曼云愤恼的咒骂声哽在喉边,没有继续再说了出口。 人世的真实就是如此。每个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重要的人,在别人眼中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漠视着萧泽,对他的生死病痛不放在心上。反过来,也自没有资格要求萧泽为了她去牺牲了那些实际也是为了他好的人。 “多谢太子提醒,曼云自会小心!” 想得通,周曼云自然也就心平气和地对着萧泽谦恭一礼,预备着打道回府。 “周曼云!大姐给你找的这处落霞山梅坞,还有三元桥帽子胡同的那一家……论起安适还比不上燕王府。若是有哪一天王府住不得,你认为你找的这些藏身处又有何意义?” 周曼云转回了身,对着依旧稳坐着的男人凝眸冷视。 可见除了梅坞,三元桥由云锦帆帮着找的那一处也被揭了老底。曼云决意收了此前将萧泽排在了敌人之外的想法。 而想是对女人的恨意半点没有察觉,萧泽老神在在地撇茶观汤,象是自言自语地道:“你倒是可以好好想想更适合的居处了。” 还能找哪里?周曼云的眼中不由地还是浮上了一层迷茫。 第332章 密谋 &nbsp; &nbsp; &nbsp; &nbsp; 不过是受长公主萧婉的邀约往京城西郊行一次寻常的踏雪郊游,太子萧泽就又身体虚弱地染上了风寒。 &nbsp; &nbsp; &nbsp; &nbsp; 缠绵病榻数日不起,让原本就隐隐绰绰的流言变得似乎更加可信了。 &nbsp; &nbsp; &nbsp; &nbsp; 金猊炉,银霜炭,东宫的太子寝宫里烘热的暖意让室内的药气也显得越发浓郁,由长女萧晞打头,几个跟着各自生母来给父亲请安的孩子粉堆玉琢的小脸上或多或少都增了些局促不安。 &nbsp; &nbsp; &nbsp; &nbsp; 四岁大的萧晗被太子妃秦氏不着痕迹地扒开女儿推到了最前头。 &nbsp; &nbsp; &nbsp; &nbsp; 小家伙儿被一身绣着金丝蟒纹的宝蓝色衣裳裹着,头上扣着顶金冠,看着模样象极了萧泽年少时的打扮。小脸粉嘟,黑眼黝亮,只是可能是在游戏中被强抱了来,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发懵。 &nbsp; &nbsp; &nbsp; &nbsp; 他在母妃的提醒下似模似样地向着脸色腊黄神情淡默的父亲行了礼,奶声奶气的声音不由地让萧泽微翘起了嘴角。 &nbsp; &nbsp; &nbsp; &nbsp; 但在等萧泽的手掌抚向儿子的小脑袋时,小人儿却忍不住微歪了下头。父亲身上的药味儿,他一点都不喜欢。 &nbsp; &nbsp; &nbsp; &nbsp; 秦氏手中的帕子瞬间扭成了麻花,冲着儿子又气又怕地瞪起眼,但很快又在萧泽的狂咳声中将怒目转到了长女身上。 &nbsp; &nbsp; &nbsp; &nbsp; “让孩子们都出去玩儿吧!你们也回去!”,萧泽的吩咐声一下子又变得极其冷淡。 &nbsp; &nbsp; &nbsp; &nbsp; 院子里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孩子咯咯的笑声 ,像是出笼的鸟儿一样无拘无束地撒着欢儿。 &nbsp; &nbsp; &nbsp; &nbsp; 秦氏暗里再瞥了歪靠在榻头的萧泽一眼,发现丈夫闭着双眼,如同老僧入定一样表情淡漠看不出半点喜乐,也自讪讪地道了告辞。 &nbsp; &nbsp; &nbsp; &nbsp; 站在庑廊下唤过了一双正被宫女太监哄着玩的儿女,秦氏不由自主地把住了长女萧晞的臂,恨恨地掐了一把。 &nbsp; &nbsp; &nbsp; &nbsp; 小姑娘的一双剪水瞳立时浮起了一层水雾。 &nbsp; &nbsp; &nbsp; &nbsp; 秦氏一边行着一边低声训着长女的不长进。 &nbsp; &nbsp; &nbsp; &nbsp; 一方面是因为将打不得骂不得的嫡子在丈夫面前掉了链子的过错算到了姐姐的头上,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萧晞带着儿子玩的行径让她想到了长公主萧婉的可恶之处。 &nbsp; &nbsp; &nbsp; &nbsp; 先开花后结果,对平常百姓家是好事。但在帝王家多出个大姑姐是皇家媳妇最为头疼的事情。 &nbsp; &nbsp; &nbsp; &nbsp; 长公主若只是哄着当着太子或是皇帝的弟弟出游玩乐也就算了,但是很有可能。在这种职份的帝女常会为着自家弟弟做些保媒拉纤的私活。 &nbsp; &nbsp; &nbsp; &nbsp; 秦氏目光晦涩地回望了下渐离渐远的太子寝宫玉澜堂,将手中嫡长子的小手攒得更紧了些。 &nbsp; &nbsp; &nbsp; &nbsp; 这几个月,她频繁地跟娘家蔡国公府联络。按着老成练达的父亲交待,现在她掌心里萧晗的小手虽然稚嫩但相较于那个不能执手偕老的男人来说,才正经是她终身的依靠…… &nbsp; &nbsp; &nbsp; &nbsp;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玉澜堂的烛火也点亮了起来,只余了最重要的那一间。 &nbsp; &nbsp; &nbsp; &nbsp; 从外归来的吕守低声问了侍候的宫女太监几句,摒了人自拿着一盏烛台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太子卧房门口,通报得了应允后,才挪到榻前垂下的绡纱帐前小心地汇报起此前综合得来的信息。 &nbsp; &nbsp; &nbsp; &nbsp; “得知东宫将指派贺良娣参加明日锦乡侯府的家宴。荣国公夫人已知会了明天会带家中女眷去高家。太子妃那边也通知了蔡国公府。蔡国公可能会让其二子与内眷上门相贺……” &nbsp; &nbsp; &nbsp; &nbsp; 前陈朝青龙卫被萧泽收服之后。大部分人依旧从事着与以往相类的勾当,而近期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盯紧了东宫中这些有名有分的女人。 &nbsp; &nbsp; &nbsp; &nbsp; 锦乡侯府定于十二月十二将举的宴席实为高维接下徐后的暗示,要抬了妾室薛素纨为夫人的喜宴,碍着礼法声名预备尽量低调些的。 &nbsp; &nbsp; &nbsp; &nbsp; 只是当日薛氏觐见皇后之时不仅得了徐后的青眼。太子宫中的贺良娣也与她一见如故。 &nbsp; &nbsp; &nbsp; &nbsp; 若按刚才得到的讯息,不但荣国公贺家,太子妃秦氏的娘家蔡国公府也会上门给高家做了面子,一环扣着一环下来,高维抬妾为妻所得的尊荣会超出了预料。 &nbsp; &nbsp; &nbsp; &nbsp; 萧泽轻轻地嗯了一声,示意着自己尽已听清了吕守所言。 &nbsp; &nbsp; &nbsp; &nbsp; 小太监反而得到回应如同根柱子似的呆呆杵在了一边,清秀的脸庞爬上了一丝迷惘。 &nbsp; &nbsp; &nbsp; &nbsp; 东宫后院的几个女人私下相互串联着花样百出,萧泽心知肚明却听之任之的行为,对他而言还是有些脑子转不过筋。想不大明白。 &nbsp; &nbsp; &nbsp; &nbsp; 像是觉察到吕守的神思迷离,青帐之内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声,“世人道久病床前无孝子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凡病得久了些,就能更看清了身边的世情百态,易生离世心。求解脱道。” &nbsp; &nbsp; &nbsp; &nbsp; 吕守低垂下的目光落在了帐帘的金坠角上,眼中有着打着转的泪花。 &nbsp; &nbsp; &nbsp; &nbsp; 违了阿爷遗命留在太子萧泽身边是他的自作主张,但是从这几个月萧泽的求医问药上来看,自己选的主人并不太靠谱。 &nbsp; &nbsp; &nbsp; &nbsp; “秦氏是把宝都压在了晗儿身上。贺氏的心思就更活络了些……小守儿,若我有个万一,你预备如何?” &nbsp; &nbsp; &nbsp; &nbsp; “殿下,那个女人根本就是有办法根治你的!”,吕守激动地梗起了脖子,声音也一下子提高了许多,强着股子倔劲儿道:“反正只要有那女人在,奴婢就不会再回六殿下身边。” &nbsp; &nbsp; &nbsp; &nbsp; “即便萧泓有份为帝?” &nbsp; &nbsp; &nbsp; &nbsp; “不可能!但凡只要有那女人在,他就无份!”,吕守的语气更加不顾了尊卑地激昂了。在他眼中,而今的险情论了罪魁就是周曼云。 &nbsp; &nbsp; &nbsp; &nbsp; “我曾经想过杀了她,但是……很难……”,萧泽笑着挽起了半边纱帘,指着榻前的一个圆墩示意着吕守坐到近前听他讲话。 &nbsp; &nbsp; &nbsp; &nbsp; 吕守一边听着萧泽的低声交代,一边阴晴不定地变幻着脸色,象是被惊涛骇浪颠着,辨不清了笼在一片迷茫中的方向。 &nbsp; &nbsp; &nbsp; &nbsp; “时间不多了!”,吩咐了后续安排的萧泽重又闭上了眼睛,倦倦地象是又要再次睡着似的。 &nbsp; &nbsp; &nbsp; &nbsp; 新生的萧氏皇族预备先立嫡后立长非不得已不立幼主的继承制现在还只是记在了景帝的起居注中,只被十数个朝廷重臣知着真相。 &nbsp; &nbsp; &nbsp; &nbsp; 但只要斟酌好了文字就会在明年正月后颁行天下的大诰中占了行句,勒石铭鼎昭告天下。 &nbsp; &nbsp; &nbsp; &nbsp; 腊月将入年,留给帝族萧家、大臣勋贵还有一应相干人等的时间都不算多了…… &nbsp; &nbsp; &nbsp; &nbsp; 很显然,倒算着时日备感紧张的不仅是东宫里病倒的太子萧泽。 &nbsp; &nbsp; &nbsp; &nbsp; 十二月十二。成双成喜的好日子。薛素纨得偿所愿地跪领了皇后赐下的礼衣花钿。 &nbsp; &nbsp; &nbsp; &nbsp; 陪着重要的几个客人喝了几杯酒晕红上脸,身段比之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曲儿的美人儿更柔和了几分,踩着鼓儿点就转进了观戏台的一间小室里。 &nbsp; &nbsp; &nbsp; &nbsp; 人一多就显得室小气闷,但各自以着请安问候等借口集在一处的几位贵妇人却目光闪亮,微带着兴奋的光芒。心思全然不在戏上而在被乐声遮住的私密谈话中。 &nbsp; &nbsp; &nbsp; &nbsp; “卫国公亲自交代我家老爷说是皇后娘娘有密旨不论今后遇何情形都一定要支持了皇嫡长孙萧晗。这么说着,太子殿下有些……”,一位瘦长脸的中年妇人嘴里吞吞吐吐地问着,目光凝在据说近半年来最得太子宠的贺良娣。 &nbsp; &nbsp; &nbsp; &nbsp; 贺明岚拾着帕子掩了嘴唇,轻轻地点了点头,却是半句不该说的也没有说。 &nbsp; &nbsp; &nbsp; &nbsp; 但是能私下里代着各家夫君聚拢在一地暗议着朝中事的女人们多是不便上朝的女官儿。或深或浅都参与着决定家族未来方向的大事。 &nbsp; &nbsp; &nbsp; &nbsp; “蔡国公乃是陛下年少好友。从龙日久。极得圣心,才会得以在微末时就将女儿嫁给了太子为了正妃。现三子皆在朝中,秦氏一族也颇多人材……” &nbsp; &nbsp; &nbsp; &nbsp; 换而言之,若是真是太子有个万一。在这里密议的众家按着徐后吩咐支持了皇长孙萧晗,也不过是在为秦家做着锦上添花的事情。 &nbsp; &nbsp; &nbsp; &nbsp; 但是如果换个人选,可能结果就大不同了。 &nbsp; &nbsp; &nbsp; &nbsp; 在场的一个胖夫人矜持地将腰杆子挺得直了些。 &nbsp; &nbsp; &nbsp; &nbsp; 作为邢国公的冯夫人,楚王萧潭的岳母,她一向为自家跟着萧睿并不比秦家晚,但最后只将嫡女嫁给了萧家的庶生二子为憾,可现下的情形却让她看到了未来的一线曙光。 &nbsp; &nbsp; &nbsp; &nbsp; 只不过,她还是怀疑地将贺明岚看了又看。 &nbsp; &nbsp; &nbsp; &nbsp; 如果说在场的所有人表示要向萧潭靠拢都有理由的话,作为太子爱妾的贺明岚出现在这里就怪异极了。 &nbsp; &nbsp; &nbsp; &nbsp; “太子爱煞岚儿。曾有言若是……那个,就要让岚儿陪葬。”,贺二夫人捂着帕子的双目淌泪,语带哽咽道:“妾身膝下一子二女,现如今只剩下了她一个。我又怎么舍得!” &nbsp; &nbsp; &nbsp; &nbsp; 贺明岚依旧板着身子端坐着,似乎被亲娘提到的那个人并不是她。觉察到敬陪末席的薛素纨偷眼儿看她,更是将头昂得更高了些。 &nbsp; &nbsp; &nbsp; &nbsp; 爱至极因此要带到地下去?薛素纨低下头,嘴边的温柔笑意中暗藏满了讽意。 &nbsp; &nbsp; &nbsp; &nbsp; 当日跟着高维随着南陈降官的队伍惶惶入京,她本与天香苑有着关联,高家又带着几个出身不明的“忠仆”,因此很是提心吊胆。 &nbsp; &nbsp; &nbsp; &nbsp; 但不久,高家的那些个仆役中就有在城中发现了寻着天香苑中人的暗记。 &nbsp; &nbsp; &nbsp; &nbsp; 原本以为联络上的是当日在天香乱中侥幸逃命的小鱼虾,可不曾想最后钓出来的是个身份不得了的西贝货。 &nbsp; &nbsp; &nbsp; &nbsp; 一直服用着荨梦萝的贺明岚戒不了瘾,又拿不到药,就支了齐妈妈带着心腹人依着死去的蕙心留下图册的联络暗号,预备着与虎谋皮。 &nbsp; &nbsp; &nbsp; &nbsp; 曾支持过天香苑研毒的夔长老也秘密地进了京,不过三下两下就将贺明岚用药勾了住。 &nbsp; &nbsp; &nbsp; &nbsp; 贺明岚的陪葬说自然是真,但是只要听过她在药力作用下亲述过实际,就不难得知萧泽定要她陪葬的理由是什么。 &nbsp; &nbsp; &nbsp; &nbsp; 男人好面子,就算死,也要让自己的死法正大光明些。知其中蛊的女人自然是跟着死才好。 &nbsp; &nbsp; &nbsp; &nbsp; 但论及死,每个人都愿意是别人去死,自己活下去的。 第333章 围猎之始 月如盘,光如涟,在熙元元年最后一个望日的夜晚为洛京城披上了如雪似玉的衣裳。 淡淡的月光映在窗纸上对于室内而言还是太暗,深夜燕王府嘉宁堂的正房里响起了一阵儿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点起了一烛亮光。 “王妃!”,在外屋值夜的小桥立时翻身下榻,一个飞蹿就立在了房门口。而年纪大了些的祈妈妈也快速地跟了过来。 随着曼云生产时日越来越近,嘉宁堂夜间轮值的人手衣不解带,都一直小心非常地紧绷着神经。 “我只是起来坐坐,你们先不用进来。”,房里独靠在门边的周曼云一边抚着肚子安慰着孩子,一边扬声劝止微动的门帘。 祈妈妈闻言一把急拖住了小桥的袖子,眼中暗敛下了微微的不满。对她来说,从小看到大的曼云直到现在也改不了的独居秉性,让想要照她的人很是为难头疼。 只窥影听声,就能明白周曼云起来点上了烛所为的不仅是坐坐而已。 但小满还是没有进去,更是重又将小桥拉了开,防着她好奇心盛打扰了房里的孕妇。 周曼云也在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等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走回到榻边。她一手挽起了榻架上的百子纱帐,另一手从搁物架上抄起了只榻笤挥上了还带着她体温的垫褥。 暗红色的柔软锦缎上原本象是染坏了的一块块黑色斑点随笤而动,渐渐集成了一个尖尖的小堆。 铜钱眼儿大小的黑色身子,细而韧的节上长着细绒毛的四对长腿,熟睡的榻上突然出现的百余只异物赫然是一只只死去的毒蛛。 因为死前吐过毒液,彼此之间丝丝粘粘,被扫作堆后立即纠成了一团。 在被银子发现以前,它们还都是活的。 曼云伸出手原本想拿起一只细看,但最终手还是稳稳地护在了自个儿肚子上。 孩子生下前,她本就半点不想碰毒。 翻开榻边屉桌找到了个针线簸箩倒空,周曼云三下两下将蛛尸扫了进去,又再倒入了一只锦囊,这才提声唤了小满进屋将东西拿去立时烧了。 小桥也被唤进来帮忙换了她梦里汗湿的褥单。 待等房间里重归寂静,周曼云独自坐回榻头吹熄了烛火。在黑暗中,静静地望上了蛊蛇银子的一双琉璃黑瞳。 “银子!看来我们被盯上了!” 夜叉盗,毒性并不算强的一种小蜘蛛。辅以药物驯化,多被南召的毒家用来寻蛊觅毒。 但如此多数目的毒蛛同时在沉睡中造访,如果不是身带着银子,估计早已就被咬成了一团死去的臭肉。 虽不晓得刚才是否有让活蛛漏网,但曼云确定自己身带南召圣星殿星蛊的实情已然事泄于外了。 银子攀上了曼云的手腕,她抬起手搁在了自个儿的肩头,小蛇冰凉的身体立时昂起蹭了蹭她发烫的脸颊。 人生事,有所得就必定会有所失,每个人都必须承受由好运带来的风险。 当年既然在丰津曾得益于银子的相助活下性命,那么现而今就算在四面楚歌的情形下再多了可能是被银子吸引来的另一拔敌人也只能坦然接受。 “按着此前与天香苑的几次接触,她们驯不了夜叉盗。那么放蛛人应当是来自南召,寻上门的目的多半是……” 周曼云的目光落在了自个儿高高隆起的腹部上,眼底象是被镶上了一层狠戾的幽幽绿光。 夜深不眠的不仅是被毒蛛造访的孕妇。 明月光转,返照进了另一片深深院落。 干净整洁的条石小径上,一队大约十数只的小蛛正象是操习行进的士兵一样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一条线,沿着一缕暗香爬向了供在院子正中央的一只三足小鼎。 黑鼎铬着一圈蛛身人面的怪异纹饰,而在正散着浅淡烟气的鼎后正端坐着一位白发白须的灰衣老者。 如鬼巡街的夜叉盗蛛一只挨一只地回归了本所,夔长老又静等了近一柱香的功夫,在确认不会再有归来的小虫子后,敏捷地伸手牢牢扣严了鼎盖。 孤注一掷投放在燕王府附近的毒蛛只回来了十分一。 面对着这样的事实,夔长老的橘皮老脸上挂上了一丝诡异的似哭似笑,不知是得偿所愿的开心还是心痛毒物凭空受损的悲伤。 “那女人应当就是夔长老要找的人吧?”,坚持陪在老头儿身后的高维终于忍不住地问出了声。 夔长老神情凝重地摆了摆头,在高维面上微露了失望之后又轻声答道:“虽不中也不远,带蛊的人应当就在燕王府中。” 悄然散进去的毒蛛都是养了数年的,即便被蛇鸟等天敌所猎又或是被勤快的下人扑打至死,也不会一夜就消耗了那么多,而派人紧盯着的燕王府也没有传出了召医者疗治了蛛毒的消息。 多半有带着蛊毒的人在,毒蛛才会如飞蛾扑火一般不吝性命。 在江南时,当在暗里发现萧泓带着的毒貂紫晶,还有他仅凭着粗浅的线索就跟上了徐羽的举动,夔长老就推想萧泓起码是明白南召圣星殿种蛊事的。 中原公侯家的贵公子能细致了解到南召星蛊的详情,多半根结就缘于他那个据说有习毒的妻子。 而这一次的毒蛛相试,让夔长老更加地多了几分信心。 他掐起两根黑瘦的手指反复地算了又算,最后还是又求证似的问向了一旁的高维,“高大人能确定那女人预定的产期是在一月底二月初?” 装神弄鬼的死老头!高维暗自啐了一声,笑道:“前几日内人于宴上问过几个知情的贵妇人,确定大约就是在那段日子。” 束手立在高维身边的薛素纨立时附和地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古语常说七成八不活,若是长老现下拿了那女人,怕是促胎催生会有凶险。” 正是想到这点的夔长老立即捋须赞同道:“的确有此说法,高夫人果然心慈。” 一声高夫人引得了高维的侧目,眼波在薛素纨的脸上掠过,冰凉生寒。 薛素纨又哪儿会对周曼云心软? 这会儿,他们这对怨偶为了活命是恨不得另一对早死早超生的。 从前的那些妄行搁到现在就已都是套在脖上的绳索,若是萧泓越过越好,位置越来越高,将他们致命的绳子自然也就收得越来越紧了。 为求活下去,原本已然貌合神离的一对夫妻重又成了同仇敌忾的伙伴。 宫中徐后偏疼长子嫡孙而不待见行六的嫡幼子,虽说一时还弄不清因由,但萧泽的重病与徐后派人四下窜连的私密动作正好给了他们机会。 无论是还不足五岁的萧晗上位,还是对高维有着几分相惜之意的萧潭得利,都总比萧泓要好得多。高氏夫妻现在只想着先把知着他们根底的那一对清理干净。 若是可能也知道些详情的萧泽同时死了,又或景帝再有意外,自然更好…… 意识到自己想法有些过了火的高维心头一凛,严肃了表情,认真地对着夔长老建议道:“那就请长老把发动的时间放在元月。我已接到朝中通传,新岁元月里景帝将要领着大部分朝臣离了洛京。” “嗯!据说太子留京监国,徐后私下联络相熟的几家怕是要做大事。到那时京城混乱,我们顺势而为能接出有难的周氏生产也算是善事一件。说来生产关可是女人的生死关呢!” 薛素纨细声细气地说着,象是俨然自居着曼云的姐妹金兰。 “老夫到时只求抱着孩子离开回归南召。此后绝不敢再烦着高大人与夫人了。” 夔长老对着眼前的夫妻俩个深深一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也暗显了几分笑意。 把这老货弄走,还有天香苑那些人! 薛素纨温柔地矮身还礼,在被高维恩爱搀起时,用尾指挠着他的手心示意着在不远处如木雕一样看着他们作戏的几个忠实仆人。 缚在身上一层层的枷锁只能慢慢解开甩掉,当务之急是先干掉让人心不安的周曼云。 高维轻声在薛素纨耳边笑道:“夫人!还得劳烦您再往东宫去给贺良娣请个安,有些事还要等她示下。” “妾身谨遵侯爷吩咐!”,薛素纨立时含笑相应。 东宫里的贺氏自有她要针对周曼云夫妻的理由,在拉起的猎网中自然也要承担起属于她的份量。 熙元元年腊月里,洛京城各个衙门都忙碌非常。 萧睿接受禅让时就直接改元熙元元年,而将至的熙元二年实际才是景朝迎来的第一个新春。 世代葬在云州的萧家列祖列宗不宜长途迁葬,于是萧氏供祀的太庙直接就搭在陈朝孝宗帝时逝在洛京的老景国公坟茔前,初成形的太庙在年后也将第一次派上重大的用场。 按着礼部与钦天监理出的规程,正月里,初三圜丘祭天,初五方丘祭地,初七祀天帝,初八祭太社…… 随后几日景帝将为历战有功将士授勋分田,还会象征性地亲耕籍田,举行射礼。 到二十七日将布礼太庙祖庭,宣诏大诰。 诰中将明确的景朝立法根本中包括着皇族继承人的选定标准。 一连串的计划安排使得景帝萧睿将要在正月的一个月里都将要奔波在洛京京郊的各个祭坛之上,而会随他动起来的是庞大的官员群体与护卫将士。 洛京城的军政大权将交给太子萧泽。 若没有萧泽重病之事,一切都顺理成章得毫无瑕疵。轻晃在马上的国舅爷徐世达神思恍惚,频频回望着刚才离开的皇宫,两边皱起的眉头紧紧打成了麻花结。 时已到了十二月底,刚才去见姐姐徐后,可怜的卫国公又一次受了暴风骤雨般的一通痛批。 徐后怨着他行动太慢,得到明确答复的几家份量太轻,根本无法阻了一个月后在太庙将会宣告于天下的大诰。 皇帝姐夫春秋鼎盛,儿子又多!虽说当皇帝的体内流着自家的血脉是好事,但做皇后的姐姐一直强着要捧着嫡长孙萧晗的举措看起来还是象疯了一样。 毕竟太子外甥虽说病着,可终究……终究没死! 跟着神思不属的主人晃当到了南牌楼铁狮子胡同的队伍停了下来,侍卫小声地提醒着徐国舅爷到了地方。 徐世达缓缓地翻身下了马,吩咐着侍卫向宅门里递了拜帖,接着呆呆地仰头看着景帝亲赐的匾额发起愣来。 他现在立在景朝右相李榷的府邸门前。在这次皇帝将行的安排中,李榷是会留在洛京城中的最高官员。 因为太子实有病在身,京城的防务政事究到根上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是要落在了李榷的身上。若是李榷不肯装聋作哑,在城中妄起刀兵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可李榷是从少年时就跟着景帝萧睿一块儿混起来的老人,正儿八经的心腹之臣! 想着要去说服着昔日曾教导过自己的兄长,小了十来岁的徐世达不禁腿肚子生硬地发了僵。 姐姐有命,姑且一赌!徐世达狠一咬牙,撩袍子直接就冲着开中门相迎的主人奔了过去。rs 第334章 收网 新桃换旧符,迎来了新春佳节的洛京城浸在了喜气洋洋的气息之中。长街小巷四处扎绸挂灯,正为着将至的上元佳节做着准备。 太子东宫的玉澜堂中刚响过一阵儿悲伤的哭声,这会儿也尽笼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坐在榻边一直紧攒着儿子手掌的徐后止住了泪,也停了对皇帝的连串咒骂。 景帝萧睿自年后出城祭天就没再回了洛京城,皇后几次差人送去太子病重的消息,也不见他那狠心的老子有放下祭典回城相探的意思,仿若是铁了心一定要把大诰中能逼死嫡长子一家的政令按着事先的计划宣扬天下。 徐后伸手为昏睡过去的萧泽掖了掖身上锦被,紧接着一双带着凶意的目光盯上了跪在眼前的儿媳。 萧泽在服药睡去之前是刚咳过血的,帕子上成团连片的殷红直让徐后揪心地痛。 所以这会儿面上虽说挂着泪痕,但是还挤着笑低语劝慰着小萧晗的秦氏,让身为婆婆的皇后娘娘极看不顺眼。不过,当她瞥到了嫡长孙幼嫩白净的小脸上带着的怯怯时,又一下子压下了火气。 稚子可怜!有了个为了儿女私情就罔顾了性命身体的父亲,又偏遇上个偏心狠戾的祖父。 徐后用劲地捏了下儿子毫无知觉的手指,愣了半响儿,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她轻轻地将萧泽的手放到了榻上,竖起柳眉厉声交侍起了媳妇,“本宫会让李妈妈留在玉澜堂伺候。从今日起,秦氏你就且安生带着晗儿住在宝宜院里,不要带孩子过来,免得染了病气。” 秦氏愣了一瞬,紧接着立时跪下领了懿旨,更是摁着儿子的小脑袋让他恭敬地给皇祖母磕了几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在太子萧泽似乎已无回天之力的病况下,徐后狠着心做出了为人母者最为困难的选择。她将儿子和孙子隔离开来。更是调了属于她的暗卫人手先着重护卫了孙子的安全。 立在一旁伺候的几个太子的娣媛妾婢也跟着跪了下来。有的精明,有的懵懂,或请着留在玉澜堂伺候夫主,或是求着带着自己的儿女跟到宝宜院伺候主母。每个人的所请都依着自身对现下情形的判断。 惶然失神的徐后哽声相应,也不问媳妇秦氏这个正经东宫女主人的意思,直接就安排了几个女人的归处。 “妾身但请前往大慈恩寺,抄经念佛为太子祈福!”,贺明岚别具一格的请求立时吸引了众多怜悯的目光。 板直着身子的贺明岚仿若对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毫无所觉,俏脸苍白,芳唇轻颤,双目却毅然决然地表着一无返顾的决心。 萧泽患病之初就毫不讳言地在东宫众人面前提了多次,万一他有不妥,是定要甚得他心的贺明岚殉节陪葬的。而真有那么一日。想必不论是为父的萧睿,还是代子尽孝的秦氏都会乐意成全了萧泽的一点私心所愿。 徐后神色复杂地上下打量了贺明岚一番,点头许了,还着意吩咐了跟在身边的宫人记得从清宁宫中取些香火银钱给了贺良娣,添作功德。 儿子想要眼前女人殉葬的想法。徐后也知道。但是她也曾亲口许诺过,只要贺明岚听话,自会以误伤天和的理由保她一条性命许她青灯古佛保了残生。 要怨也就怨了她虽得了皇后青眼太子恩宠却没生子的福气。秦氏搂紧了贴靠在身边的儿子,低头盯着贺明岚的发顶暗暗地微翘起了嘴角。徐后的盘算,她多少也明白些,但只要身为皇祖母的徐后支持的是自家儿子,秦氏也自乐得装聋作哑。 凤辇依依不舍地离了东宫。低垂的帘帷之内,徐后的眼泪渐渐地不拭自干…… 正月十四日,东宫良娣贺明岚为太子祈福的车驾从洛京城出发至西方的大慈恩寺,出城前约上了她同样忧心忡忡的亲娘贺二夫人,随行的有东宫侍卫,贺家的二千名私兵。还有清宁宫徐后送来的数十个内侍宫女。 “贺明岚已经出发去了西郊!太子病危!” 锦乡侯府中,听得下人回报的高维松了一口气,立即转头,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坐在一边的薛素纨。 按着早在年前约好的步骤,不必刻意派人送信。高调出城的队伍就自然通传了各方要预备行动的信息。 “按着从东宫侍卫那里套来的情报,我们的燕王妃择定的落霞山梅坞就由贺氏负责看着,三元桥的另一处就得偏劳娘子了。” 薛素纨颔首笑应道:“好在只要过了十五就算过完年了,妾身就算此时染上风寒抱恙不出也误不了人情往来,可以安生歇歇。” “为夫这就吩咐下人为娘子预备了看诊寻医的车驾。” “寻着良医照方抓药,说不得还要带上一大堆从人在医馆附近住上几天。侯爷总要给妾身再预备些银钱!”,薛素纨笑盈盈地向着高维摊开了一只嫩白凝脂的手掌。 又要钱!高维的脸皮不禁一抽,牙关梗起筋来,接着才涩涩笑道:“夫人总要顾着家中儿女,节约些开销才好!” 薛素纨依旧甜笑着,手掌平端得稳当,没有半点退缩。 他嫌弃的两个孩子,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当日若不是从江南启程时,景军又把孩子们还了回来,可能那两个小孩子早就被父母当作废弃的破烂丢下了。 心知无法拿孩子威胁薛素纨的高维狠咬了下牙,摘下了牢牢挂在自个儿身上的库房钥匙。 由南而北,实为降俘进了洛京城,城中居所和库房里的财物现下都出自上赐,说来并不算宽裕,但为了今后可以不用当个空头侯爷的希望,他也只能先满足了眼前女人死命刨自家墙角的贪欲。 一队青盖油壁小车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逼仄小气的锦乡侯府,低调地在当铺林立的南斜街走了一圈卸下些物什儿,才慢慢地晃进了三元桥边的帽儿胡同。 胡同口种着两棵高大的槐树,还有方便夜间挂锁阻贼的坊石拦着,车马再进困难。一身寻常市井商妇打扮的薛素纨索性扶着个丫鬟就下了车。 她谨慎且不着痕迹地摸了下缚在腹上的几张私房银票,触到了令她踏实的厚度。才又垂手扣住了腕系的一只内里略显寒碜的钱袋。 如果此行能顺利除了周曼云,接下来是继续与着同床异梦的枕边人斗智斗勇地继续纠结下去,还是趁机卷了财物逃遁,如今好不容易混上了侯夫人的薛素纨一时半会也拿不定主意。 又或许。再接着可以学着尊贵的皇后太子妃放弃太子而就皇长孙一样,也把并不受大部分皇族待见的丈夫干掉,扶了幼子承了景帝允诺世袭罔替的爵位? 叮叮哐哐地一阵儿响,打断了薛素纨紧盯着槐树虬劲的桠杈发呆的思绪,她不由地顺着声响低下了头。 一只系着铃铛扎着彩带的藤球停在了她的绣鞋旁,而不远处正有五六个**岁大的男孩子带着些怯意看着巷口突然造访的陌生人。 应当都是胡同人家的孩子。薛素纨扫了眼巷口树下一帮子一边择菜纳鞋一边热火朝天闲聊的中老年妇人,蹲身拾球,缓步走到了几个小男孩的身前,展颜一笑。 为首一个皮肤黝黑,虎头虎脸的小子绷着脸带着一群孩子向着外来的女人低声道了谢。 “小兄弟!”。薛素纨的笑容更显亲切,俯身支膝,温柔问道:“我家自江南来,想在这附近租套大点的院子。中人说帽儿胡同中有个门口带个大石鼓的院儿是空的,不知对不对?” 虽说前几日好不容易得来的信报中。周曼云暗地租的小院就在此处,但为求稳妥,薛素纨还是决意先问问。更是临时起意弃了成人,选了看着面前蛮合她眼缘的孩子。 男孩的眼睫不停地扇动着,小虎牙咬上了嘴唇。而他身后七嘴八舌的童声已乱嚷了起来。 “那院儿就在我家隔壁,好象就是空的。” “不是空的!有人住!过年前有人在里面洗地,我亲眼看到的……” “有人打扫。也可能是空的!我还帮我三叔家扫过廊,他家就没人住!” “都别吵了!”,直面着薛素纨的小男孩扯嗓子吼了起来,身后的小伙伴一下子都变得悄没声了。 “夫人,那院子是已经有人租了,年前还雇了我娘说是预备着在正月底里去灶上帮厨!”。当头的孩子王条理清晰地答着,一字一字吐着字正腔圆的洛京口音。 正月底!听清时间的薛素纨满意地直起了身,接着脸上又露出了一丝遗憾的表情,扯开钱袋摸出了几个铜钱递到了小男孩的跟前,“小兄弟。这些个子儿你们拿着敲糖吃吧!” 一听得有钱可以向了敲铜片卖糖的老汉换了甜嘴的,小孩们顿时围作了一团,一口一个大虎哥叫得亲热,双眼干巴巴地瞅着紧捏着铜钱的孩子。 “老二,你先拿着!”,被众孩子叫着大虎的孩子头想了想,反手将钱塞给了一个与他长相有些相似的小孩手里,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正举步象是要返回马车边的薛素纨。 “夫人!胡同里还另有空院子要租。就在你说的石鼓院的边上,房子还更大些。主人是宜兰斋卖字画的席先生。”,带着些心虚气喘的孩子脸上浮过一丝羞赫的赤红,腼腆地低声道:“我娘和二婶接过席家除夕的灶上活儿,还算说得上话。若您要租院子,可以到我家先坐坐,只要……只要给我家再一些中人费就好!” 薛素纨微愕地挑起了秀气的柳眉。 眼前的男孩年纪应当还不到十岁,圆脸带着点憨气,但言语口齿却十分伶俐。 “你虽年纪小,倒是个好商家苗子!”,薛素纨笑着应了一句,眼底浮起了淡淡的酸涩。当年年幼的自己也曾得过父亲这样的评价,但到最后,她对自己人生的投资看到眼前已尽是巨亏。 大虎发干的嘴唇动了动,重新又抿住了。扭过半边脸看向了一群正低头商量着怎么分糖的小伙伴,大有若是薛素纨无意,他也就先去顾了麦芽糖的打算。只是小眼角扯着,还是忍不住地直往薛素纨脸上瞟。 半大的孩子懂什么?不过是为了多得些买糖钱,就开口道出了他根本就不晓得分量的重要消息。 想了明白的薛素纨抬起帕子捂嘴菀尔一笑,俏声道:“小兄弟,那就劳烦你带个路了。” 等待已久的小男孩眼中立时亮起了雀跃的光芒,忙不迭地扬声跟巷口的孩子们打了声招呼,就带着薛素纨和一队侍卫向着胡同深处走去。 许是太着急着拿到更多的买糖钱,小孩带路的步子有些不稳当,刚过大槐树不远就撞翻了一户人家遗忘在墙根的夜香桶。好在桶是清晨买香人收过洗净的,听到声响赶出来的主人只是拎起桶儿冲着离去的一队人影提声骂了几句,就狠狠地甩门进院了。 第335章 离府 &nbsp; &nbsp; &nbsp; &nbsp; 缓步走在帽儿胡同里的薛素纨一行,很快地被个尖颌大嘴吊梢眼儿的中年妇人截住了。 &nbsp; &nbsp; &nbsp; &nbsp; 长相刁钻的女人眼一眨,一只手就狠拧在了小中人大虎的耳朵上,三句骂孩子,两句扭头问客意。极快的语速夹着浓浓的洛京口音一时让打南边来的薛素纨微蹙起了眉头。 &nbsp; &nbsp; &nbsp; &nbsp; 但也算是自小走南闯北生死历了一圈的锦乡侯夫人还是很快地就与这位大虎唤了二婶的妇人聊得热络了。 &nbsp; &nbsp; &nbsp; &nbsp; 大虎的二婶罗娘子就是洛京本地人,嫁进帽儿胡同已十数年了,说起胡同事自然是口沫乱溅,头头是道。 &nbsp; &nbsp; &nbsp; &nbsp; “前朝我们祖爷辈时有位状元在考前为讨吉利过三元桥于此地掉了帽子,原本以为必是要“落第”了,结果胡同里一小娘子喝彩道“状元及第”……后来他自是在金榜题名后来这儿娶了那位娘子!” &nbsp; &nbsp; &nbsp; &nbsp; 罗娘子一面掰着指头数着那位好运的状元夫人是自个儿第几任的姑祖奶奶,一面不着痕迹地用劲儿将大虎从薛素纨的身边挤了开。 &nbsp; &nbsp; &nbsp; &nbsp; 臂上被婶娘接连掐了几把的孩子,不觉地在黝黑乌亮的眼睛里浮上了一层水光。 &nbsp; &nbsp; &nbsp; &nbsp; 薛素纨低头一笑,让身边丫鬟又把了几个铜子给了大虎,示意着他自去找了同伴。 &nbsp; &nbsp; &nbsp; &nbsp; “罗娘子,只要房子看得满意,中人费必不会少了你的!”,再转头,薛素纨立即给抢了侄子生意的二婶派了定心丸。 &nbsp; &nbsp; &nbsp; &nbsp; 亮在她掌心的银锞子可爱地晃眼,罗娘子立时扫了脸上尴尬,讪然笑着,引了贵客往前方的小院走去。 &nbsp; &nbsp; &nbsp; &nbsp; 路过一个门前竖着个石鼓的院子,薛素纨的步子明显地放慢了。随从中更有个身体结实看似练家子的灰衣仆人蹲下身,装模作样地重系绑腿,掉了队。 &nbsp; &nbsp; &nbsp; &nbsp; 有意要租的空院就在隔邻,薛素纨在罗娘子的指引下看过家具齐备收拾整洁的房子,又等了约摸一柱香功夫。见着了罗娘子央自家汉子寻来的院子主人。 &nbsp; &nbsp; &nbsp; &nbsp; 秘密攀墙核过石鼓院内大约情形的灰衣仆人转回了薛素纨的身边,而跟着出去确认宜兰斋老板身份的侍从也复报了信息。 &nbsp; &nbsp; &nbsp; &nbsp; 薛素纨又探了下四边邻居的情形,满意地掏出了押一付二的租院钱,当下就表示当天就要搬了进来…… &nbsp; &nbsp; &nbsp; &nbsp; 胡同里要多住了一户人家。很快就有热心的街坊过来串了门子,问着薛家是否需要帮忙,又要在何时办了暖房宴。 &nbsp; &nbsp; &nbsp; &nbsp; 邻里之间看着都是相识了数年的老熟人,彼此之间的笑闹打趣,让初来乍到的薛素纨很有些招架不住。 &nbsp; &nbsp; &nbsp; &nbsp; 一个瘦高个儿的妇人夹在一拔邻居中进了门,眼直勾勾地盯着薛素纨看了好一会儿,皮笑肉不笑地赞了几声娘子好相貌,就袖着手趿着鞋走了。 &nbsp; &nbsp; &nbsp; &nbsp; 陪在薛素纨身边的罗娘子无奈解释,住在胡同口的这家女主人一向与她不睦,迁累了客人。 &nbsp; &nbsp; &nbsp; &nbsp; “刚才不还说大虎引路时踢了她家的香桶。见夫人打赏孩儿们大方。就说要我们赔桶!她当她的桶是金打的,拿了香饼子熏了要抱被窝里的……”,罗娘子口中啧啧引起一阵儿哄堂大笑,薛素纨也跟着乐了。 &nbsp; &nbsp; &nbsp; &nbsp; 被人在背后议论的高瘦女人回了自家院子,一返身带上门。立即拎起裙加快步子奔进了上房正堂。 &nbsp; &nbsp; &nbsp; &nbsp; 堂上刚才给薛素纨带路的大虎正老老实实地跪着,紧挨着他的是个面色惶惶的粗壮妇人,妇人的另一侧则是个还搞不清状况只懵懂跟跪的小男孩。 &nbsp; &nbsp; &nbsp; &nbsp; 圈椅上端坐的男装丽人在听到瘦妇人的低声相报确认相看无误之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目光清冷地盯住了下首的孩子。 &nbsp; &nbsp; &nbsp; &nbsp; “雷大虎,你为何要带人进巷,还踢桶示警指了那女人是坏人?” &nbsp; &nbsp; &nbsp; &nbsp; “先生!她就是坏人!”。男孩的嗓子尖了起来,双目赤红地道:“俺娘说过她害死了我爹!那年从金溆去江南的一路让我暗里看熟她的样子,我记得真真的!” &nbsp; &nbsp; &nbsp; &nbsp; 刚才听儿子揭过来人身份的雷大嫂立时跟着孩子嚎了起来,“先生,如果那女子真是那个啥锦乡侯新扶正的夫人。就真跟俺儿说的,不是个好东西! &nbsp; &nbsp; &nbsp; &nbsp; 做娘亲的一张嘴就是千里之外的江北口音。而起先接待外客时,操着字正腔圆洛京腔的儿子在这里也被亲娘带跑了调。 &nbsp; &nbsp; &nbsp; &nbsp; 上座里穿着一身男装的周曼音,暗阴下了睫翼。 &nbsp; &nbsp; &nbsp; &nbsp; 周曼云明里托了中人高价签下租约的小院,实则连同帽儿胡同甚至三元桥近旁的几条坊巷连地皮都是属了周杜两家所有。 &nbsp; &nbsp; &nbsp; &nbsp; 最早的住户是莫支夫人二十年前就已安排住下的。 &nbsp; &nbsp; &nbsp; &nbsp; 去年与周曼音一道抢在南陈降臣进京前先至的雷氏母子则是新客。胡同里一向防备着外人进入,几经淘换。已然是个小小据点。 &nbsp; &nbsp; &nbsp; &nbsp; 这一次来人居然是薛素纨,已出乎了曼音等人所料。而她被发现却是因为事先只简单交待过几句小心坏人的孩子,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nbsp; &nbsp; &nbsp; &nbsp; 如果不是孩子眼尖又加上有着学话极快的语言天赋,说不准还会打草惊蛇。 &nbsp; &nbsp; &nbsp; &nbsp; 周曼音审视的目光又在自己教着识字的孩子脸上巡了两圈才悠悠地叹了口气,对着雷大嫂道:“你们雷家跟那女人有何恩怨,我不管。但她正是我要对付的人。雷大嫂,你带着二虎先避到外边一段日子吧。” &nbsp; &nbsp; &nbsp; &nbsp; “先生也要发作了那女人?俺这就带二虎走!可俺家大虎咋个安排?”,雷大嫂用手背抹了下泪,目光中既喜且忧。 &nbsp; &nbsp; &nbsp; &nbsp; “你家既与她有仇,自然不好留下多打照面。可大虎已然与她见过,自要留下的。我会安排了罗二婶带他!” &nbsp; &nbsp; &nbsp; &nbsp; “我留下!”,不等娘亲应声,男孩的圆脑门儿已结实地磕在了地上。“娘总不能带着我们兄弟躲她一辈子。她不让我们好活,我们自也要先干掉她。” &nbsp; &nbsp; &nbsp; &nbsp; 小小年纪也是个狠人!周曼音摇头一笑,起身伸手将孩子从地上拽了起来。 &nbsp; &nbsp; &nbsp; &nbsp; “你只管跟着二婶,有被那些人问到娘亲就说她被贵人请去做厨……事交给大人去做就好!往后跟你娘好好地过好日子比报仇更要紧。” &nbsp; &nbsp; &nbsp; &nbsp; 打发了似懂非懂的孩子和他的母弟跟着高瘦妇人一块去安置,周曼音独坐在椅上又拧眉沉思了许久,才又唤来个跟着上京的云锦帆髺铦女。 &nbsp; &nbsp; &nbsp; &nbsp; “立刻去通知六小姐。家宅不稳进了贼,让她不要挤在这当口回娘家探亲了!” &nbsp; &nbsp; &nbsp; &nbsp; 薛素纨能摸到帽儿胡同可见曼云的计划已然事泄,在这儿住着的人们所能帮到的就只是将薛素纨与她身边那些个练家子尽力缠住留下。 &nbsp; &nbsp; &nbsp; &nbsp; 至于要找安全地方生产的周曼云。只能狠狠心让她自求多福了…… &nbsp; &nbsp; &nbsp; &nbsp; 带着帽儿胡同传来消息的小满,与脸色惶惶不安的流水几乎是同时在日近黄昏时挤进了周曼云住的嘉宁堂。 &nbsp; &nbsp; &nbsp; &nbsp; 流水全无了平日的温吞,一进门就惊慌失措地叩头求了曼云救命,一只手更是紧紧拽着穿着一身血衣的吕守。 &nbsp; &nbsp; &nbsp; &nbsp; 年青的太监沮丧地低垂着脸。一只手捂住胸前一处剑伤,直愣愣地站着全然没有半点求助的意愿。 &nbsp; &nbsp; &nbsp; &nbsp; 周曼云先听着小满话说完,才面目表情地盯着吕守看了一眼,哧地一声笑了出来,“看样子,现在应该是太子病危,皇后要拿了你与治病的御医治罪,你奋力逃回到了旧主家了吧?” &nbsp; &nbsp; &nbsp; &nbsp; 吕守猛地抬起了头,脸上现出了一丝错愕。 &nbsp; &nbsp; &nbsp; &nbsp; 天下人都任由算计? &nbsp; &nbsp; &nbsp; &nbsp; 周曼云缓缓地站起了身,双手稳稳地捧住了高耸的肚子。低沉而又快速地对着身边人下了命令,“拿好随身东西,我们出发了!” &nbsp; &nbsp; &nbsp; &nbsp; 嘉宁堂里的大小包裹是早早就打包现成的,备好的车驾在这几日里更是随时待命。只等周曼云一声确认,嘉宁堂就立刻动了起来。 &nbsp; &nbsp; &nbsp; &nbsp; “燕王妃!”。惊唤相拦的吕守未近曼云咫尺,就被小桥伸臂格挡开来。 &nbsp; &nbsp; &nbsp; &nbsp; 曾经是他手下的小姑娘,对他瞪起了杏眼,如对仇寇。 &nbsp; &nbsp; &nbsp; &nbsp; “王妃要去何处?”,看着就连方才跪下求情的流水也狠咬着牙站起身融进了准备出发的行列中,惊觉现下情形与预计相去甚远的吕守呆住了。 &nbsp; &nbsp; &nbsp; &nbsp; 打着燕王妃全副仪仗的车驾逶迤地离开了燕王府,心下大急的吕守抢了件侍卫的衣裳披上急急地跟上了队伍。 &nbsp; &nbsp; &nbsp; &nbsp; “王妃!您是去公主府吗?”。大约地辨别了下方向,吕守紧扒着车窗,低声对着里面说道:“长公主殿下如今与皇后母女之间存着龌龊,并不一定能护住您……” &nbsp; &nbsp; &nbsp; &nbsp; 车里一片沉默,端坐着的周曼云对外面说话的人置如罔闻。 &nbsp; &nbsp; &nbsp; &nbsp; “王妃产期已近,就算不顾着自己也要顾着小世子!怎么能这样擅离了王府。” &nbsp; &nbsp; &nbsp; &nbsp; 听到外面的人提到了孩子。周曼云不由地恶从胆边生,挑起了眉梢冷笑道:“吕公公非要辛苦地从东宫逃到燕王府又是为何?我想不过是要在这儿等着皇后娘娘下懿旨,指着王府藏匿了谋算太子的刺客,调兵围了王府大索贼人罢了。” &nbsp; &nbsp; &nbsp; &nbsp; 搜府的士兵进了府就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nbsp; &nbsp; &nbsp; &nbsp; 她本就是约在正月底二月初的产期,现下随便磕碰一下发生一尸两命的“意外”并不困难。 &nbsp; &nbsp; &nbsp; &nbsp; 吕守脚下不由地打了个趔趄。紧接着就看着自个儿没有扶稳的车厢从指头边划过,扬长而去。 &nbsp; &nbsp; &nbsp; &nbsp; 接下来,该怎么办?吕守咬了咬牙,仄进了条小巷子,摸了件衣裳重新换上,重向着东宫的方向潜去…… &nbsp; &nbsp; &nbsp; &nbsp; 正如周曼云所料,几乎在她大张旗鼓的车驾被隆重地接进公主府的同时,一队甲胄鲜明的禁卫军将燕王府团团围了个水泄不通。 &nbsp; &nbsp; &nbsp; &nbsp; 领兵的将官听到燕王妃居然已明仗车驾去了公主府,不禁立时变了脸色。 &nbsp; &nbsp; &nbsp; &nbsp; 按着上面的交代,他们要做的不仅是要搜拿逃脱的刺客,更重要的是要把燕王妃送到清宁宫徐后的身边待产。 &nbsp; &nbsp; &nbsp; &nbsp; 长子重病,另一嫡子远征未归,在这种情形下,皇后要将嫡媳拘到身边照顾无可厚非。 &nbsp; &nbsp; &nbsp; &nbsp; 被看住的燕王府开进了搜检刺客的军士,也自有人立时向清宁宫报了燕王妃已离府的情形。 &nbsp; &nbsp; &nbsp; &nbsp; 可没等一会儿,刚到公主府的燕王妃车队又跟着公主的仪车一起抢冲出西城门的消息又传了来。 &nbsp; &nbsp; &nbsp; &nbsp; 自宫中传来,也要严搜公主府的命令也晚了一步。 &nbsp; &nbsp; &nbsp; &nbsp; “看来她是要去了萧婉的产业。三元桥那边倒是用不上了。”,立在一处楼宇之上远瞻着燕王府附近混乱的高维听到通报忍不住扼腕而叹。 &nbsp; &nbsp; &nbsp; &nbsp; 可不过一会儿,他脸上又带着笑对身边的白胡子老头道:“不过若到西郊,夔长老要抱走孩子比之去皇宫抢人要简单得多了!” &nbsp; &nbsp; &nbsp; &nbsp; 更何况西郊还有去礼佛的贺明岚带着二千贺家私兵等着。 第336章 距离 东宫玉澜堂的西侧间一片狼籍,皇后差来服侍的李妈妈被缚着手脚嘴里塞着布头,惊恐万分地看着太子榻前正如乌眼鸡般互瞪的两拔人。 潜回东宫的吕守胸前血迹复现,原本只是意思意思并不致命的伤口三番四次的被碰到打到,还是让他的痛苦倍增。 当然,他对面的韩述更没讨到好去。 一根银针扎在儒雅的韩先生身上令他手脚麻痹,只能眼眶乌紫目带血线,扯着撕裂的嘴角瞪着正大胆对太子扎针唤醒的小太监火冒三丈。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遇上个会武的宦官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经了一番拳脚沟通,妥协允许对方先请太子判个公道的韩道方喊退了所部暗卫让手。也自此更加记恨了只懂得耍奸卖好的宦官及他的手下。 随着吕守的针灸,原本在药力作用下昏沉睡去的太子萧泽缓缓地醒了过来。 吕守惶恐地跪在了地上,将萧泽在睡过去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抖了个底掉。 关于燕王妃周曼云夺路而走拐了长公主出城的事更是是萧泽如同耳背一样的再三质询中重复了数遍。 “蠢货!”,萧泽狠咬牙关,对吕守喝骂出声,紧接着揪心扯肺地一阵儿剧咳。 他清楚地记得他早已事先向周曼云预警过落霞山的梅坞早就成了别人盯准的眼中钉,是根本不能去的。 一动不如一静,挺着将要生产大肚子的孕妇实际呆在城中比让人杀人灭口都轻松的荒郊野外要好得多。 按着此前的预想,吕守将计就计地抗了徐后的发难避到燕王府,等着皇后假令调集的禁卫军前脚进府搜检,后脚韩述就会立即出面带着东宫侍卫将受到惊吓的燕王妃带回东宫暂行安置。 “韩道方?!”,萧泽扶住象是要炸裂的额头。顺着吕守的暗示看向了正跟柱子一样杵在屋子正当间的韩述。 本应当在吕守离了东宫,就即时带队出发燕王府的韩述居然还在这儿! 被吕守解了穴的韩先生扑通一声跪下了,声泪俱下地陈述着他此前已跟萧泽提过了多次的理由。 在他看来,相较于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太子的安危要重之千倍。真的如吕守一般听命盲从才是真正的不忠不义。 “其实吕守也不想管她!”,萧泽的咳声更加剧烈了。看着身边两个心腹暗卫或红或白的脸孔,这会儿他强烈意识到蠢的是他自己了。 吕守的劝说多半只尽力不尽心,被周曼云警惕地拒了也只会再重新回到东宫来复命。 而韩述基于维护东宫利益立场就算去了燕王府,多半最后也会让徐后将人顺顺当当地弄进清宁宫去。 人心易变,并不是每个人都是言必果行必诺的君子,更何况眼前他用来统管暗部的两个人实际上都有着必不可少的瑕疵。 所谓令行禁止在发号施令的上位者若昏若死之时,身为下属的自然会对一些看似毫无意义的命令打着折扣执行。出发点还都是为着主人着想。 暴起青筋的双手紧紧地捂在脸上,萧泽不由地发出了一串儿痛悔的桀桀笑声。 吕韩两人惶恐的请罪声中,萧泽令人心悸的笑声突兀地嘎然而止。他猛地一把掀开身上锦被,赤足立在了地上,摇摇晃晃。 萧泽让吕守帮着他套上了明黄色的蟒袍,嘴里一边不停催促着小太监手脚快些,一边喝令了门外侍卫速去备了仪仗。 “殿下万万不可以身犯险轻易出城!”,萧泽自系上腰间白玉带,反应过来的韩述立时刷白了脸,急切地展臂相阻。 从来就没想过出城! 萧泽将应答抿在了唇间。面无表情地搡开了忠心耿耿的韩先生,大步地跨出了玉澜堂。 太子东宫里虽说被徐后留下了数十个暗卫侍者。但多在护卫着皇孙的宝宜院中。玉澜堂里由上所赐的人大多如从萧泽卧房里押出来的李妈妈一样,统统被悄无声息地关进了一间黑暗的厢房。 东宫中门大开,伸手扶住一根门柱靠立在宫门前的萧泽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让身上同样明黄色的大氅在夜色中的火把映照中更加显眼。 “殿下要去何处?”,吕守的问话声终于也如他看不顺眼的韩先生一样透出了惶惶。 拖着病体立在寒风不动的太子简直就如同个耀眼夺目的活靶子,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让他坐上金辇受了拱卫更让人安心些。 “哪儿也不去!”,萧泽摇了摇头,接着向前往更亮的地方走了两步,额上豆大的虚汗不停下淌。 他已走出了宫门明火执仗地宣示着自己还牢牢地掌着东宫的控制权,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有按着心中赌到的那一点可能。静静地等着。 寂寥无声的夜幕之中,正能远眺着东宫宫门的一驾青盖马车轻轻地卷起了车帘子,细棉包裹的马蹄踯躅地且踏且停,接着车厢里传来一把疲累的女声。 “小桥,你先过去通传一声!” 双环丫髻不可置信地扭了歪,小桥依旧嫩嫩的童颜上闪着浓浓的疑惑问道:“王妃?我们真要进东宫?” 她们现下坐的小车辕轼之处都烙着公主府的印记, 凶悍蛮横的萧婉骑装护卫着二府的车马一道出城,声势浩大。但是曼云带着她们到了公主府后就换上不甚起眼的这一辆。 虽然在城里悄无声息地兜兜转了一圈转到东宫之前,但是对曼云的决定,小桥依旧不明就里。 “你去就好了,小心些!”,曼云拉过了小桥的手,温柔地拍了拍。她已亲眼看清了宫门口站着的那个人,若不是带着大肚子行动不便,早就直接过去了。 兔起鹘落。一身黑色的小桥就象是道鬼影似的蹿到了东宫门口。 饶是胸有成竹,紧揪着胸口的曼云还是遥遥看着宫门前的侍卫在萧泽的喝止下齐收了半出鞘的寒锋时,大石落地般地松下口气。 几乎同时,东宫门口的侍卫警戒散开,从暗中驱动的马车快速地直冲宫门。 神色复杂的周曼云搭着小满的手缓挪下了车,已踉跄走到车前的萧泽不由地翘起了嘴角。 “太子殿下……”。瞥了萧泽身后正垂着头的吕守一眼,周曼云的唤声带上点期期艾艾。 带着男人体温的明黄大氅飞快地披在了周曼云身上,她不禁愣神地抬目相望。 “进去再说吧!”,萧泽困倦地眨了下眼睛,苦涩一笑。 东宫的戒备随着主人强打精神地亲自主持,一下子变得更加森严了起来。 玉澜堂更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碧纱争似绛帏笼,花影宜分烛影红。 周曼云的一只手臂由小满扶着,另一只手抠握在隔扇的镂空处,由萧泽亲自引她来的玉藻堂西暖阁正在了他的主寝之后。 落地紫檀橱隔镂着并蒂莲开。而室内放眼望去,可见了梁栋上春莺织柳,燕子衔泥的彩绘。这间暖阁彰显的私密亲近不言而喻。 “从来没有人住过,很干净!”,萧泽轻声解释了一句,接着恍然而悟了曼云脚步迟疑的另一个原因,勾起惨白的薄唇笑道:“我只是觉得让我还未出世的小侄儿呆在这儿会更安全些。” 曼云的目光落在了自个儿的肚尖,放开了撑在隔门上的手扶上了渐觉酸痛的腰上。 从燕王府急奔而出。又至公主府换乘,虽然实现了不让外人轻易碰触身体的目的。但一路上来,她还是累了。 小小的暖阁很快被鸠占鹊巢的妇人抢了控制权,周曼云毫不客气地趴在了榻上,小满带着小桥流水收拾摆放着各种物什儿,全然没把立在门边的原主人看在眼里。 萧泽微阖上双眼,靠在门边舒心浅笑道:“多谢你能来这儿找我!”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不论施受,总是珍贵得近乎奢侈。 靠在榻头的周曼云垫上了一个软柔的抱枕,就手翻看着榻上原本就摆放着的一个纫锦边的紫藤笸箩,里面早已由原主人准备着几件的婴儿白细布小衫外翻针脚,其余的物什儿也尽显心意。 周曼云的眼睫不由自主地闪了闪。侧脸挑眉道:“难道不是大哥一早就邀我来的吗?”。 所谓默契巧合,不过是她还不笨,早知几个月前就听懂了萧泽直揭了她预备窟穴老底的目的。 隐忍未应,半是为等了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的萧泓,另半是要再看一下情势的发展。此前,冲出城的燕王妃车驾更是要将追踪其后的那些人先引到西郊兜一圈。 “是!”,萧泽笑认,点了点头道:“相较你那些会惹了查抄的藏身地,自然是东宫更安全些。” “但前提是东宫的主人活得好好的!不然我来更是送死。”,周曼云轻哼一声道:“我也不觉得现在就能完全放下心来。” 随着曼云的冷言冷语,一只小巧的银盒被她从怀里掏出搁在了榻边小几上,示意地向着萧泽的方向一推。 萧泽扬手止了要替他拿东西的吕守,缓步走了过去,吃力地拉了只圆鼓绣墩坐下,才轻轻地打开了盒子。 盒中现出了两个釉色晶莹的白瓷药瓶。 “解药?”,萧泽问着,无喜无悲。 “不是!”,周曼云收手放回腹上,星眸轻闭,倦懒地解释道:“我说要治你的蛊得等一年并全皆妄语,好赖得等我生产之后。这里的药只是能让你现下的身体舒坦些,振作些精神好撑住了玉澜堂。” “看来你真是把我当成了任你拿捏的侍卫了。”,萧泽笑着打开了个瓶子,看着小巧可爱的碧色小丸在掌心滚动。 周曼云不置可否地细声继续说着药物的服用方法。 仔细地听完了的萧泽,立即差了又跟到身边的吕守速去取水,接着眸光熠熠盯在了周曼云的脸上。 “周曼云!我收留你不是因为要从你这儿拿解药,无论何种。” “我敢来这儿也不是因为自恃手中有药能控着你!” “那为什么敢如此大胆?” 周曼云一时语塞,直觉脸颊被紧盯得越来越烫,到最后索性狠一咬牙瞪了回去,扬声道:“就象当初知你中蛊却袖手不救硬要你吃苦头一样,我知道你不会真跟我计较,知道你会允我伤害你、利用你。知道……知道你喜欢我罢了。” 室内一片静,装忙的小满等人齐齐呆住了。 “知道就好!”,萧泽也跟着愣了许久,才笑着站了身,颤抖的手捏着银药盒,僵抬着双腿向外间走去。 “大哥!扪心自问,我从来没有想让你去死的意思。不是为了孩子或是萧泓,我本人想你好好活着。”,周曼云的嗓子沙哑低沉了许多,“所以,在我看来你自作贱身体的举动真的很蠢。” “我知道了!”,萧泽头也没回地淡然笑应道,“我会尽快好起来的。六弟妹!你且好好休息。” 帘静影失,仿若刚才执着问客的主人从未出现过。 外间隐隐传来了几声吕守等侍从惊吓的大呼小叫,约摸是萧泽强撑的身体又出了状况。 周曼云的眼睫眨了眨,接着低垂下眼帘,伸着手一下又一下摸着高耸的腹部独面向隅,一言不发。(未完待续……) 第337章 聪明笨女人 夜如泼墨,西北风呼啸穿过山林,发出了犹如狼嚎一样的声响。 “良娣娘娘!要不就让老奴自个儿进山就好!”,黑夜山道上的一驾马车旁,齐妈妈伸手拉着车窗框,一双浑浊暗沉的眸子不无担忧地看着远处山坳现着的一片梅林。 贺明岚的双手铰了铰手中帕子,坚定地摇了摇头。 就在半个多时辰前刚从这个地方过去的车队挂着长公主府与燕王府两家旗号,而接到信报从大慈恩寺方向转过来的她们等来城内援兵却是个神叨叨的白胡子老头领着的一队。 “萧婉有在呢!”,马车重新起行,贺明岚才低声向齐妈妈解释道:“我亲自去向着皇姐请安借宿才更便宜些。” 齐妈妈信服地连连点头,看着贺明岚的眼神毫不掩饰崇拜的光芒。 贺明岚捏着满是汗水的帕子低下了头。她说服齐妈妈的理由,她自己半点不信。 大晚上兴师动众,挟枪带棍地堵上门,这样荒谬的请安纯是上门找打的。已经撕破脸的蹑行围抄根本就没有什么面子好讲。 可虽然心中满揣着忐忑恐惧,但贺明岚还是想亲自上阵。不管如何,她总是忍不住地要看清了周曼云的下场。 贺明岚的命运应当是被周曼云那个女人所改变的。若不是她的出现,让自己一步错步步错地越过越差,也许自己的人生自会是另一番样子。贺明岚紧咬着牙,再一次地说服了自己。 波涛起伏式的黑瓦白墙现在了眼前,高举的火把也照清了院落前方刚刚驻停过车马的蹄印辙痕,贺明岚扶着齐妈妈的手臂下了车子,接着对身边跟着的侍从们交待了几句。 一个粗壮的仆妇受了差使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了小院门口,伸手拖住了门上的一只铜门环。鬼使神差似的定住了身形。 她的身后立时传来几声憋着嗓子的催促。 “直娘贼!咋总觉得曾敲过这门,只是门环是脱了的?”,方才突然走神的壮妇定了定神,狠狠地向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却是弃了门环,张着蒲扇似的大手砰地拍向了门板。 只一下。本就是虚掩的院门应声开来,未曾小心的壮妇一头栽了进去,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冷风带着片叶子在空寂无声的院子里打了个旋,立时让本就觉得诡异的妇人心里打突,呀地一声叫出了喉。 等在门外的人立时刀抽出鞘,蜂拥而入,窜动的火把在院落里四下散了开来。 很快后院里停放的车马就被发现,但隐带兴奋的通报声立时就被正院里的一无所获淹没得无影无踪。 立在院子正中的贺明岚,额上细密地挤出了一片虚汗。鼻翼不争气地轻动着,手脚冰凉。齐妈妈见状连忙心疼地扶着她进了已经侍从查探过无有险情的上房里,擦着火石点亮了案上的一盏烛灯。 拄着血藤杖的夔长老铁青着脸跟了进来,毫不客气地扯过贺明岚的手腕,接着施恩一船拍给她丸墨色的丹药,就在室内转了起来。 贺明岚眼底浮上了一层气苦的水雾却但无法拒绝,急急地吞药入腹。 靠在椅背上歇了好一会儿,贺明岚才重振精神站起了身。急急地跟到了似乎发现了什么的夔长老身后。 此前进屋搜检的侍卫们只是查探有没有在屋里,而在榻边眯眼立住的夔长老却是发现了摊在榻上的一卷白绢。 “得休休处且休休!” 贺明岚轻声呤了下卷上字。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地换开了颜色。人总是对假想敌比对朋友更加了解,她能看出绢上墨字应当是周曼云的亲书,看来是提前搁在这儿的这卷字搁在这儿如嘲似讽,让人实在无法接受。 夔长老伸了只枯如树枝的手指放进嘴里沾了些口水搓了搓他觉得有些异样的墨字,接着一只腿上长满了白毛,后背纹着人面。如同碗底大的蜘蛛爬上了他的指尖。 贺明岚强忍着想吐的厌恶,别过了头去。她曾收了蕙心的一本习毒的书册,也依着里面的法子自配过几次失败的解药,无法真正潜心学下去,就是克服不了与毒物打交道的恶心感觉。 “这儿有秘道!”。放蛛引路的夔长老在净室里叫了出声,一下子将所有人的脚步都吸了过来。 一堵壁推开,一个黑黢黢的洞口现在了眼前,仿若能彻骨的寒风迎头而来提示着这是个另有出口的地下通道。 且住且休?贺明岚的脚步不可避免地犹豫了。她恍惚地想起了还留在大慈恩寺的娘亲宋二夫人,在贺明岚听闻信报决意出发之前,她正苦口婆心地劝着女儿不如就此假死脱身,隐姓埋名娘俩一起远走他乡。 “刚有人走过的!这儿还掉了根金簪呢!”,抢在贺明岚身前先行探走了几步的齐妈妈惊喜地俯身拾起了地上反着火把亮光的物什儿,眉眼飞扬。 被齐妈妈递过来的簪身是只纯金的凤凰,钗头凤首高昂下颌缀着颗明珠,辉光晶莹。 贺明岚的双眼瞬间红透。当初她肯委身为妾,所图的不过是身为嫡长子的萧泽有朝一日得进九五,可以图谋个前途光明的未来。可现如今,她却憋屈地呆在了黑暗的地狱入口。 “往前走走吧!”,贺明岚把手中的金钗握得更紧,勒住了掌心皮肉,迷蒙双眼望着前方的洞口迈出了步子。 地道曲折漫长,撑在石壁上的手依稀能感觉到凝结的寒露,而前方却看不到一丝光亮。 能后退吗?心惊胆战的贺明岚回了一下头,赫然发现原本一起下地道的队伍中夔长老那几个怪人居然不见了。 “妈妈!”,贺明岚牵住了齐妈妈的衣襟,怯怯地唤着。 “姐儿不怕!前后都还有好些侍卫呢!”,齐妈妈伸臂揽住了贺明岚的肩,象是又重带着眼前的年轻女人回到了童年时。 火把的光亮晕在石壁上。不停地将行进的人影拉长缩短…… 霜寒风冷,即便多变的世事有着掀翻一切的可能,但身处温暖居室里的孩子依旧甜梦正酣。 宝宜院主卧的宽榻上,萧晗双臂曲着举过头顶,一只小腿却蹬了被子压在了姐姐萧晞的身上,柔韧歪扭的动作也只有孩子能在不经意中做得恍若天成。 本来应由各自乳母带着的孩子现下正一同挤在太子妃秦氏的房里。更是由他们的娘亲亲自照顾着。 了无睡意的秦氏起身坐在榻边,细心地将一双儿女的被角重新掖好,更是特意地推了把睡相老实的女儿让她给弟弟腾出了更大的空间。 再接着,她抱着发寒的双臂盯着纱帐外几星隐约的烛光发起呆来。不提如今的境况紧急,很多年来,秦氏也早已养成了得看着亮光才能睡着的习惯。 就在几个时辰前,在她们眼里几近不治的太子居然回光返照似的抱病等在宫门前迎进燕王妃的事情已报到了宝宜院。 多情病,无情苦,红烛高烧到天明也不过是替人垂泪的一场枉然。 秦氏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涩涩的讽笑。 好不容易更漏滴答捱到卯时。一夜未眠的秦氏收拾停当,嘱着身边人照看好两个孩子,跨出了宝宜院门。 许是换了地方多少还是有些不大适应,在玉澜堂西暖阁中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了一夜的曼云,在一阵儿隐隐约约的声响中醒了过来。 西暖阁本就在萧泽的主卧之后,更何况喜欢偷听的小桥自长着副灵敏的顺风耳。见曼云坐起身,眼带朦胧地看了过来,立马低声转述着窃听到的信息。 刚才院子里的动静。太子妃秦氏一大早就来给太子请安。玉澜堂的门原本紧锁,但架不住太子妃的再三求恳。萧泽还是将她放进来说了几句话。 小桥曾爬梁踩瓦亲眼看着秦氏带着两个宫女空手而来又空手而去,再看看眼前还好端端呆坐在暖阁榻上的周曼云更得觉得又纳闷又好笑。 “刚刚太子妃娘娘还睁着眼儿说瞎话呢!”,小桥笑着捏起嗓子学起了秦氏的声音道:“妾昨晚将六弟妹接至宝宜院安置,自会小心照顾她和孩子们。还请太子殿下在此宽心养病,勿以为念!” 什么意思?早起有些迷糊的曼云眨了眨眼睛。 “没想到秦氏还不算笨!”,碧纱隔扇外侧立即响起了萧泽解释的声音。“刚才她说是要回了宝宜院闭了院门不再扰我休养,待等吩咐。” 周曼云呆了下,待缓过神来低声应道:“嫂嫂的情,我领了。”。想通了秦氏的话中意,曼云自是要领情感恩的。在这当口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只要不会落井下石,袖手旁观就算是极其厚道了。 “幸好她没全然当了我是死人。” 隔扇之外浓浓的嘲意,让曼云不觉地蹙起了眉头。 “大哥这样评价嫂嫂未免不公平。曼云知道您的身体有惊无险,而她既不知情又身为人母,为自己与孩子的未来多考虑些也无可厚非。” 站在门外的萧泽低垂下眼帘,手指掇动着腕上佛珠,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问道:“你是在提醒我她们都有着可谅之处吗?” “我不想得了便宜又卖乖。”,周曼云淡然笑道:“就象男人择妻多半是择着未来想要的前程一样,女人选夫也是在选着自个儿要过的日子。若是倚为靠的男人不足以信任,自然会再自寻了出路。所以恕我直言,你与你的母亲以及妻妾之间的问题,跟我并无多少干系。充其量,我不过是你要撒网捕鱼的一个借口而已。” 外面的男人保护她的心意是真的,但是将计就计谋着他事也是实情。也正因此,曼云感激但却无法丢了理智去涕零。 “你选萧泓是在选什么样的日子?”,很显然,萧泽的好奇心全然地跑了偏。 “简单些,干净些,能让我多傻着些的!”,曼云笑着应了,眼底不禁浮上甜蜜的温柔。 她有时会觉得现在的萧泽会更象了前世她曾爱过的那个萧泓,阴郁、孤独还带着些自毁式的疯狂。兄弟血缘的一脉相承可谓强大至极。但终究,若是要她选,她还是要挑了从少年时起就被她带歪的萧泓。不仅是人,还有跟了那个人以后可以期待的未来生活。 萧泽手扶着门框,心里想着自家小弟的情形,不觉哑然失笑道:“不怕他一直装得很辛苦?” “这个,夫妻俩个能一起装了一辈子也好!”,曼云的笑声更显清越了。有些事心知肚明,流逝的岁月不可能让任何人一直驻留在纯良的少年时光,但萧泓一直在她面前持着初心的努力,她看得到,也会同等地回应。 一生?萧泽修长的手指抚过了隔扇上镂刻的并蒂莲花,悠悠地长叹了口气,轻声道:“你说的也对。早在十几二十年前,我就选定了我的前程,因此也只能义无反顾地继续下去了。” 若有来世,若能得自由,应该可以重新选择一次自己心甘情愿要的前程。 灰白色的星月菩提在指间转了又转,萧泽才哑着声交代道:“昨晚我派人阻了几个要往清宁宫报信的。但我想母后那边也快得着信了,她若到东宫,你还得继续警醒些。” 第338章 螳螂捕蝉 东方欲晓,天边的云霞染着殷红,清晨寒气似乎也被浮空而上的血气蒸沸。 满脸血污的贺明岚紧紧搂着齐妈妈胸中箭簇的尸身,最初的惊吓失声化作了摧折心肝的恸哭。 此前带着浓重不祥缓慢挪到了地道出口,前方侍卫顿停的身影和外间传入地下后变得更加恐怖的喝声,在当时就让贺明岚明白了将要面临的处境。显然一心想要追踪猎物的猎者,反被包围在了久候的陷阱之中。 路无法回头,若藏而不出,外面将要填石封口索性就将通道化作了一座硕大的活人墓。憋闷,窒息,甚至被困的人们会为了水和食物去啃咬身边同伴的血肉…… 外间的恐吓淋漓尽致地挑战着黑暗中每个人的脆弱神经,以至于到最后,贺明岚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样被连拽带搡地出了密道。 四方如井的小院中无人,只倒伏着几具尸体,他们都是最先走出来想要逃蹿的贺府侍卫。而射杀他们的正是周边屋脊上一圈儿密不透风执弩张弓的箭士。 “我乃太子良娣,何人敢大胆谋刺!”,贺明岚曾颤着音昂首对着上方吼道。可一支毫无预警划空而来的羽箭,简单而又霸道地回应了她。若不是齐妈妈忠心护主地挡在了她的身前,贺明岚本人已被射了个对穿。 院里犹如困兽的百十来个幸存者在上方又一轮警示地放箭杀了几个典型之后,齐齐地按着要求丢武器除外裳抛了身上的一应杂物,再从地上摸捡了绳索相互绑缚一个串一个地向着指示的小栅门。门边出现了从头到脚都裹得严实的两个黑衣人,对每一个要出去的都又再重新检验了一番。 最后独留在院中的唯一活口贺明岚,被跟她一起来的几个仆妇惧怕地扒得只剩下了身白色的里衣,发簪首饰也被尽数抹了丢在了杂物堆里。若不是有声音提示着同沦为阶下囚的女人们给良娣留些体面,吓坏了的仆妇们都已要将麻绳直接捆上了贺明岚娇嫩的身体。 轻慢的对待,贺明岚全然无知无觉,只在众人放开手后又一次地重新扑向了齐妈妈的尸体。 围歼用箭,小心地占了上风口,还异常谨慎地对俘虏逐个查身验体,皆因曼云曾提示可能跟来的追兵之中会有用毒的行家。可是现在却一无所获……穿着一身精干骑装的萧婉拧住了眉,挥手示意着属下将院子里的尸体也统统抬走。 强拽着齐妈妈尸体的贺明岚被拖行了几步,最终吃不住劲儿地瘫在了地上。 “那个夔长老和他带的人上哪儿去了?!”,萧婉抬步走到贺明岚跟前,急切低声喝道。通过对俘虏的匆匆相问,她已初步得知在梅坞里发现曼云留有引路轻毒的字卷与地道入口的是谁,但在目前押下的俘虏中并没有白发白须的老者。 贺明岚狂乱迷离的双眼从眼前的一双漆皮蛮靴缓缓挪上,定在了萧婉的脸上,吃吃地笑了起来。如果说刚才她还对着夔长老携人不告而别的行径感到气愤的话,现下萧婉眉宇间带着的忧色已又重新取悦了她。 “他们上哪儿去了!”,耐不住性子的萧婉抬起脚往着贺明岚身上轻踢了一记,语气更显暴躁。 “长公主居然这样对待弟妇?”,贺明岚的眼泪尽收了,优雅地直起身来,静静地坐看着让她功败垂成的长公主殿下,眉梢眼角带着浓浓的讽刺道:“明岚此来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皇姐您的所作所为会让母后很是失望的。” 萧婉呆了下,接着半俯下身盯住了这时候还在拿范儿的女人,咧开嘴角笑道:“本宫记得几个正经弟妇中从来就没有姓贺的!何况你说的皇后娘娘是本宫的亲生娘亲,太子殿下也是本宫的胞弟,身为长公主替着皇弟清理一下门户,天经地义!”。 一向嫌弃自个儿公主身份的萧婉,这会儿振起精神以势压人,一口一个本宫也照样说得很溜。 “清理门户?长公主为着萧泓夫妻尽心尽力,怕到头来是为虎谋皮吧?” 萧婉瞥了眼院中拱卫着的侍从,索性蹲下了身,一只手掌伸出停在了贺明岚的脸边。见刚才还讽意满满的女人又惊吓地闭上了眼,才伸手用力地搓了一把她嫩脸上残留未涸的血珠与泪水。 贺明岚的脸瞬间花作一片,而原本干涩的嘴唇上也被涂上了一抹腥气十足的淡红,象是被一笔朱批划了个通穿。 “如果是拿着小六身世说事,你就趁早给我闭嘴!”,萧婉轻蔑地冷哼一声,站直了身由上而下睨视着,讽笑道:“到这时候还只惦着怎么把别人拉下水?你可真行!” 夔长老的事,萧婉不准备再追问贺明岚了。她料想着已魔怔了的贺明岚也说不出有价值的所以然。 “萧婉!你身为景朝长公主,却公然……” “用不着你提醒我是萧家嫡长女,景朝的长公主!我记得!所以我不管怎么厌弃这个姓氏给我带来的不幸与痛苦,也会念着家族给的庇护与好处,记得住我是姓萧的!”,本已转身走开的萧婉,又跨步退回到了贺明岚的身边疑惑地问道:“倒是你,刚才抱着个老妈子的尸首哭得昏天抢地,但好象从未想到过陪你出城祈福的亲娘会如何,也没想到过贺家?” 贺家?不等贺明岚有所反应,突然记起些事来的萧婉微变了颜色,急急地唤人去寻来了跟来的侍卫头领。 在最终改为一处的地道出口,她们只逮到了贺明岚及其带着从梅坞过来的一百多人,但是前两日贺明岚出城是带着二千贺家私兵一起到的西郊。早先被控制起来的贺二夫人身边不过只剩下着几个侍卫丫鬟而已。 与神秘消失的夔长老一样,贺家应当在城郊的军队也同样拿着贺明岚当了筏子,只跟在她身后晃了一圈就不见了。 萧婉差去洛京城查探的侦骑很快送回了最新的信报,洛京城城门于辰时突然关闭,城中戒严。叩门的公主府属官不论是拿出长公主府的令牌还是太子萧泽私下给长姐的玉符,都一样无法叫开厚实的城门。 本以为逮到贺明岚就能万事大吉的萧婉心头一凛,骑在马上远远地望着冬日煦阳下如被金鳞的城墙箭楼踱了几圈,再又估量了下她从城里城外笼齐了**百名私兵的实力,狠咬着牙拔马向南。 奔波于新春各项大祭的景帝萧睿应当现在南边…… 室藏珍宝,不怕贼偷,但怕贼惦记着。特别是在人精力不济疲于应付之时。 在洛京城城门紧闭的消息传进东宫之后,本就严阵以待的萧泽更是焦虑地等着发难的亲娘找上门来。但徐后显然比他想象中要更具耐心,直至过了末时,清宁宫依旧没有半点要催动凤辇的迹象。 “大哥若觉得累时还请小歇。即便将睡眠时间拆短为刻,时眠时醒也是好的!” 西暖阁里周曼云关切的叮嘱,虽然内容还是带着算计的不中听,但是对于关心萧泽更甚的吕守等人无异于妙语纶音,自然跟着七嘴八舌地劝说起了身体孱弱的太子殿下。 “知道了!你的情况如何?实情!”,萧泽扬声相应,紧接着问了他所在意的。 一早上,昨晚匆匆而眠的曼云传了兰汤沐浴,午时又挑拣了吃食,很是在外人眼中呆在后面很是悠哉。但配合着她此时语带隐忍的嘱咐,萧泽总觉有些不对。 仰躺在榻上的曼云望着帐顶翘起嘴角恬淡一笑,轻描淡写地应道:“也许在两三个时辰内,孩子就会提前出世了。” 虽说应得轻松,但细密的汗珠还是随着短短的答话爬满了曼云的额头。 说来也算是幸运的,起码此时的环境还算挺好的。昨晚离开燕王府在路上车里曼云就狠痛过一下,好在孩子体谅她的不易,让她好歹睡了个囫囵觉,才在早上又来了一次痛袭。未雨绸缪地沐浴洗发,收拾停当,也就恰恰迎来了更显出了规律的痛感。 痛,她已然从早上哑忍到了现在。 半个时辰前的一刻一次到现在已是一刻二次了,待痛越行越频,水破宫开也就是孩子要出生的时候了。虽说前世有过经验,当今世的这具身体依旧是初产,还是要历了一次艰难而又痛苦的产程。 更何况,现下四周还尽是添乱的! 曼云一只紧握的拳头打开,手掌中湿着一滩淡褐色的粘液,而两指之间却掐着一只三寸来长,青身赤头的毒蜈。 她玉指轻轻一弹,伏在榻褥边上等着的银子立即盘上了蜈蚣的身体,张口吞食。冬雪未化,惊蛰未至,照说根本不该有虫蛇的出现,但趁病要命,天地万物本就自有天生的本能,何况极有可能有人在后面驱使。 曼云洁身之后检查室内后在周边撒下的药粉驱逐着一般的毒物还算得力,但是被人盘养过的毒蛊不但会来夺了血食,也会给背后的人指点了时机和方向。 此前让萧婉施的调虎离山看来并未取得预期的成效。依毒蹑踪的人依旧跟了过来。 还好产妇的室内不允外人进来,身边的小满带着小桥流水两人虽然错愕,但还是克制地将几欲出唇的惊声尖吓憋在了喉咙里。 原本不肯轻易示于人前的秘密,曼云已顾不得再掩饰了。她临着生产的生死关,她与她的孩子都需要帮助! 沉默了许久的外隔间响起了一阵儿附耳相报的窸窣声响,接着萧泽扬声对着暖阁里道:“母后已出端仪门住东宫来了!” “很好!”,曼云无奈一笑,深深地喘了口气补充道:“时机拿得很准!” 小满的手背蹭到了发红的眼眶上,有着立时淆然泪下的冲动。 时机拿捏得很准!萧泽的一双眸子不觉幽暗如渊,他曲指叩了叩椅背,冷笑喝道:“大开中门,迎了皇后娘娘的凤驾到玉澜堂!” “太子殿下万万不可!”,小满惶恐的拦阻声响了起来。 “大哥还请先进来一下!”,曼云平静地捏了捏小满的手,对着关心则乱的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就且听萧泽的安排…… 不论是君臣还是母子,不到鱼死网破的最后一刻,于公于私都不能撕破了脸皮在大街上大打出手。徐后对着嫡长子令人提前开门迎驾的举动还是极赞赏的,只是凤辇进东宫中门后并没有立即折向玉澜堂,而是停在了正殿圭道上静静等着。 等了约摸一刻,被徐后差去宝宜院的一个妈妈气喘吁吁地回复了消息。 号称昨晚被太子妃秦氏接进宝宜院的燕王妃确实不在院中,太子妃还泣述了带孩子的不易,居然大不敬地婉拒了伴驾皇后。 “秦氏毕竟是济民的妻子,难免还是有顾忌的!”,进东宫换成了肩舆的徐后阴着脸暗咒了下长媳的首鼠两端,但看着孙子面上还是高抬低放,挥手示意着侍从们转向直扑了她们要去的正处。 汉白玉的拱门前列着一队胄甲分明的卫兵,而墙上露出了点点箭镞寒光。 “太子有命,无论来者,欲往玉澜,弃车免械!”,即便是面着一国国母,守门的侍卫还是挺胸高喝出声。 “太子真要这样对待他的生身之母吗?”,徐后居高临下地冷笑连连,但紧接着却出人意料地下令带来的侍从内监尽在门前丢了仪仗兵器。 由个稳重的大宫女扶着的皇后娘娘昂首抬步走在了通向玉澜堂的甬道上,身后更是只带着十数个随从,气定神闲,直将道旁两边随着她们行动瞄准的执弓卫士视若无物。 随从之中,一位白发的年老宫监拄着藤杖,步履蹒跚地紧紧相随,眯成两条细缝的眼眸随着身上命蛊感应到的气息渐聚了无比兴奋的光芒。 玉澜堂的院门前,徐后一行再次受到了阻拦,这一次萧泽要求跟随她进院的人不超过两名。 “老奴等就且在门外恭候娘娘了!”,换了一身红衣太监服饰的夔长老顿了下手中杖捏着嗓子答道,险险又习惯地去捋了颌下刚剃去的一部白须。 确定要带着进院的宫监武艺是最好的,而门外等着的怪老头,自个儿曾亲眼见识过他驱毒虫将活生生的人咬成一具白骨的本事。何况玉澜堂里等着的是自己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嫡长子!徐后思忖了下当前情势,放开了扶她的宫女,自信满满地跨过了院门门槛。rs 第339章 挟为质 层层宫厥层层关,但此时玉澜堂的院门与正堂大门成一条直线地大敞着。与外围高处尽是侍卫的情形不同,似不设防。 夔长老紧握着手中杖象是全心顾主的忠犬一样眼巴巴地盯着徐后的身影,手心微微地湿了汗意。 徐后刚过跨过院门的廊下现出一道寸宽的杏黄色粉痕,象是装点着地砖的饰线。随行在徐后身边的一个年青太监状似无意地抬脚踢靴蹭掉一块儿,摩擦之后成线激起的黄色烟尘却霎时漫遮过了几人的脚踝。 徐后厌恶地冷哼一声撇开头,快步踏上了玉澜堂的台阶。 堂前门槛如同刚刷过红漆,朱**滴。 候在门外弓身盯看的老者不禁在眼底浮上了浓浓的笑意。在梅坞所寻到的毒细究起来微不足道,而这里的用毒方式才更合了他要寻的目标。更何况如今他身上携带的虫蛊正叫嚣着要享了上好的血食。 若料想不差,重烟幕遮,毒毒相叠,里面的人正要一步一步努力地卸了外来者的内力,直至将危险降至最低。可是老头子嗅到了危险,他没当先儿进去,而是哄去要送死的先锋先去拆了壁垒。 徐后镇定地回首看了看一踏进正堂就被人迅速关上的门扇,走到椅边安然坐下,甚至还伸手端起了吕守低眉顺眼奉上桌几的一盏温茶。轻啜一口,才转对着敞着门却垂珠帘的西隔间笑道:“儿大不随娘,济民如今对为娘可是防范得紧呢!” “娘若不是笃定孩儿不忍伤您的性命,也不会亲自来了这儿。”,帘后影动,萧泽平静无波地直述着事实,面上苦笑。徐后胆色过人的所恃正是他无法完全抛却的母子亲情。 “济民既然有意狠心扣了为娘作质,娘自然要成全你!”。 娘与孩儿?撇去了外在附加的身份,平淡中透着酸涩的对话不由得引得隔帘的双方一时默然无语。隔间后的暖阁里现还正有着个待产的妇人。想着从初生到长成的至亲骨肉,居然有一天会相见如斯。不免得令望着亲娘的萧泽淡淡地红了眼眶。 避守在西隔间门口的吕守认真打量了对面的皇后及随员很久,突然地突兀地扬声招呼道:“皇后娘娘带着的这位公公好生眼熟,象是曾在建阳行宫旧朝张太妃那儿见过。” 默立在徐后椅后的一个僵白脸的太监挑了下眉,对着曾经夺宫合作过又后反目的老相识歪着嘴点了点头。 “母后身边的暗卫居然换了人!”。萧泽心上一凛,尽抛了一点念及亲恩的感慨,强打着精神直坐起身。 徐后悠然轻叹道:“若是本宫被你父皇派来的暗卫看着,又怎好来探你的?所以那些人都已尽去了。” “您身为一国之母,居然纡尊降贵地在身边收容前朝余孽与外邦细作?” “你们父子不也没少在朝堂上收容了降臣叛将?本宫就算收几个能放心得用的人又如何?” 愚蠢到极!萧泽霍地站起身,对外怒喝道:“吕守!先清理了这些个挟持皇后娘娘的杂碎!” 一声令下,一条娇小的身影自房梁上倒垂而下,手中青绫舒展将猝不及防的徐后卷起拖到了西隔间的门边,亮着一只银匕的小桥牢牢地护住了徐后。而吕守领着两三个暗卫向着徐后带来的两个宫监扑杀而去…… 看着室内桌倒椅翻,自己带来的两个内监勉力相抗但已早现左支右绌的败相。深吸口气压下惊骇的徐后顺势躲到了小桥的身后。 稳了稳心神,徐后索性伸出只手臂拔开珠帘跨步走进了西隔间,笑对上了眼前正襟危坐冷眼看她的长子。 “皇儿的心意,本宫领了。将他们尽数打杀,指称本宫是遭歹人胁迫的主意不错。但根本就没有半点用处!” “母后只要悬崖勒马就好!我自会在父皇面前为您开解。” “父皇?!”,徐后象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似的菀尔露笑,转而神情郑重地盯着萧泽一字一顿道:“皇帝回不来了!又或说等他回到洛京,本宫已要自称了哀家。” 萧泽本就苍白的脸孔瞬间更了无血色,颤声道:“洛京城门落钥,你不仅是要掩了城中行径,还盘算着要据城抗君?” “据城待灵!待大行皇帝的灵柩归京。”。徐后走到了萧泽坐的椅边,耐心地纠正了儿子的口误。 “原本我以为您不过是要趁着父皇郊祭在外谋算了六弟的后嗣。可不想皇后最终所图目的居然是弑君!” 洛京城中的勋贵重臣就算家中此前有收到一星半点皇后要与燕王妃为难的信息,也只会当了是皇家婆媳之争,明哲保身地做了壁上观。甚至有些人家还会顺手卖个人情给了徐后,宫侍禁卫也多半怀着这样的想法上了船,待船到江心就晚了。 “你舅舅卫国公随驾扈从。统领的禁卫约好了在正月十六丑时动手……贺家调了私兵驰援南郊,掌着城中政军的李榷也被本宫说服了……” 徐后一边低声述着,一边缓走了几步抬手推了推后方紧闭的暖阁隔扇,见门不开,只能抚着隔扇上镂空的并蒂莲花叹道:“你一直病着。待等有了些精神又全心全意地只顾了里面的那个女人,哪里会想得到?” “父皇是马上天子,不会轻易为宵小所乘,军中将士也非徐国舅能一力相控。皇后未免对着前景太过自信了。” “萧睿?!”,提到丈夫,徐后脸上不由地露出了蔑笑,转眸盯上萧泽认真地道:“卫国公虽然力薄,但是本宫令他联络诸将用的是东宫太子的名义!” “太子令?!也就是说,无论成败我都已成了弑君主谋?”,萧泽似哭似笑地指上了自己的鼻尖,有着立时要吐血三升的冲动。 “只能成!”,徐后上前慈爱地拖住了萧泽的手,含泪道:“济民!事已如此,你为了你和你的儿女就还是听从了本宫的安排。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萧泽微闭双目靠上椅背,尽显颓然。 门外吕守低声回报已将两名宫监拿下套进黑布袋丢在东隔间,他也只轻嗯了一声。再未做进一步的吩咐。 徐后斜签着坐在萧泽身边,也全然不顾那些投献来用过即可丢的人形工具,继续低语劝解。 眼下的情势看着是她孤身一人陷在了玉澜堂中,带来的侍从们也被东宫侍卫团团围着。但是已然闭锁的洛京城中还有着三万禁军会随时冲进东宫来解救被劫持的皇后与太子。只要萧泽能同意携眷带子跟着她回皇宫,一切就迎刃而解。 “母后是如何劝服李榷的?还是以儿臣的名义?”,大约隔了一刻之久,想是要多得些信息以利思考对策的萧泽才缓缓地提了疑问。 皇后殿下不禁微窘地白了下脸,愣了会儿才吐实道:“本宫许了他为左相,还替晗儿定下了他的长孙女。” “你给的这些条件,父皇也能给他!”,萧泽的嘴角勾起了淡淡的讽意,想了想,才又艰涩地继续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道:“不过母后估摸着还许了可以让五岁大的小皇帝立时迎回个七岁大的皇后。” “泽儿!”。一声痛呼,徐后急揪住了胸口泣声道:“当日你病状危急,本宫也只是想让这江山能由你的嫡子会传承,才会出此下策。而今……如果你的病好了,自然还是由你登了帝位才好。” “到如今。母后还真想儿臣的病能好了?”,萧泽带着怀疑的审视盯上了徐后微红的双眸。 对儿子灼灼的目光,心漏一拍的徐后毫不迟疑地咬牙道:“那,那是自然!”。 毕竟是亲生骨肉,轻言舍弃终有不忍。但徐后扪心自问并不想让前些日子已然下决心就当是必死无疑的儿子再活下去,即便有所让步也只想把重病的他捧上帝位小过段时间就成。弑杀景帝萧睿的心结系上,徐后不敢保证萧泽若是真坐稳了皇帝宝座会不会向着自己和徐家发难。 知子莫若母。萧泽的心性,还有他与他父亲之间的感情,徐后很清楚。 做这样的决定,心中对子多少会有些愧疚。徐后果断答完唬人的假话,立时就扯了帕子状似无意地低头拭了拭泪。 果然尽在料中!萧泽微微翘起了嘴角,重又阖上了双眼。轻轻地抓住了徐后的一只手低声道:“母后且容儿臣再好好想想!” 想,被萧泽拖成了很长的过程。 日头西偏,筛进屋室的光线也渐渐地变得昏暗不明,斑驳的光影横过萧泽靠在椅背上的象是沉睡一般的容颜。 几次起身欲唤又担心打断萧泽思絮的徐后,有些坐立不安了。她将自己的手从萧泽的手心里悄悄地抽了出来。在隔扇前不停地踱开了步子。 忽然,一声隐忍的闷哼钻进了徐后的耳朵里。徐后再贴耳细听了下暖阁里传来的细碎声响,瞬间脸色大变。 “母后要做什么?”,徐后蓄势要猛拍在门扇的手,被不知何时突然起身蹿近的萧泽牢牢地攥在了手里。 “我要做什么?萧泽,是你故意拖我在此!”,徐后气急败坏地怒吼出声,“里面那个女人就要生产了,是不是?” “是!”,萧泽简单地应了声,钳带着愤怒的徐后靠在了门边的壁上,向着一直守在一边的小桥打了个眼色。他的手脚吃不住力,控着徐后很是为难,只能让人过来帮忙控住了亲娘的万金之体。 费了一番功夫,边诈带骗地挟母为质,不过是为了成全另一个要当母亲的女人。 “母后要对儿臣降罪,还请待了明日。驻留在院外的侍从还请母后下懿旨驱离。如何联络李榷,也请母后对他们示下!” 当初闭门只拿了跟着徐后进屋的两个,就是怕着打草惊蛇引来了刀兵相见的后患。现而今再无法作戏拖下去,萧泽只能直接向徐后提了要求。 “不可能!”,正被小桥用丝绢缚着双手的徐后,将怒喝声拔高得尖细,“萧济民!那贱人休想顺利产子!她得死,必须得死!”。深恼自己托误陷困境的徐后,刻意冲着西暖阁中将几个死字咬得脆响。 仿若长着擅长偷听的顺风耳,玉澜堂院外正与同伴一起被东宫侍卫押管的白发老宦官耷拉着白眉,双手一颤将手中的血藤杖磕倒在了地上。一声低沉的嗡响破木而出,凌空而去。 玉澜堂紧锁房门的东隔间地上正丢着装了两具尸首的黑布袋。那两个走了南又闯到北的宦官,吕守在拿下时细查过,并未发现身有异物或带毒素。按着周曼云此前的交代,他们将人勒死之后急急地找了尽量结实的黑布袋用来装尸,防了万一。但越是如此,吕守越是难免在心中埋怨周曼云居然将能辨毒的紫晶让萧泓带到了遥远的南方。 一只黑褐身透白翅的小虫子在一只尸袋上来回稍作盘旋,就顺着条线缝小洞钻袋入囊。 刹那之间,布袋膨胀了起来。起先跟吕守客套叙了旧相识的白脸太监成了具死后莫名胀气的尸首。 西隔间里,靠着暖阁门扇,徐后的咒声依旧喋喋,“该死的野种贱人,必须一齐死了干净!还有根本就不该现世的小崽子……” 默默含枚咬纱强撑过几个时辰的周曼云听着外边的咒骂,终于忍不住地梗起颈上青筋,痛呤出声。 妇人的痛声如刀带锋,暖阁之中立时浮现了淡淡的血气。 “云姐儿!快了!快了!再加把劲儿,就好了……”,小满紧握着曼云的手,含着泪低声安抚。 “大哥!你带着小桥她们进来!快进来!”,曼云深吸口气,嘶声的请求尽带了哭腔。 萧泽耳下青筋跳了跳,对外吼道:“将皇后带来的人全杀了!”。情况越危急,自然要当即将当前所有潜在的危险越快铲除了才好。 随着一声应诺,玉澜堂的院门外响起了哗声一片。 “都进来!不想死的,就快进来!”,曼云强直起身,更急切地发出了怒吼声。 侍立在她身边的流水咬了咬牙跑向前,一把拉开了隔扇门,一只发冷的小手先扣住了正发呆盯着着东隔间方向的吕守往后一拽。 接着,跨进西暖阁的是强拖着徐后的小桥和萧泽。 门险险地刚刚扣住,外边就传来嘭的一声巨响。东隔间内袋碎尸化,散在空中的是数以千计从尸体中刚刚炸出来的小虫。跟它们的母蛊一样,比蚊子还小一半的黑褐身,一双透明的白翅,还有长着尖利如针的细喙。 它们象是一层游动的浮灰,嗡的一声又齐落在了另一个布袋上…… 第340章 奇迹? 一片低沉的嗡声如铺地盖地的黑云惨雾笼在了玉澜堂的西暖阁门窗之外。 短短不过一刻的时间,退守在房中的人们都或惊或惧地听到了外面的声响,冷静些的也迅速从噪音杂乱中传来的几句对话估出了玉澜堂现下面临的情形。 虽然周曼云有提示过防守的卫士着了铜盔皮甲,还是有几个不幸的人因躲闪不及,被附体吸食血肉的小虫子刹那之间啃成了白骨。 东宫侍卫射杀了半数皇后由清宁宫带来的,但现下尽忠尽职的将士们扣着手中弓箭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脱了帽子直露了一头白发的夔长老带着他的手下大摇大摆地向着玉澜堂的正厅走去。覆盖在玉澜堂门窗上的如黑幕般的小虫子让他们投鼠忌器,而更让他们按兵不动的却是太子萧泽从西暖阁中高声传出的制止喝令。 “贼奴岂敢如此胆大妄为!简直,简直……”,在暖阁等待来者近前谈条件的低迷沉默中,徐后不可置信的呓语连连显得格外的刺耳。在小小的暖阁之中,只有她曾亲眼夔长老驱虫食人的场景,原本高坐在凤座之上冷眼相看的情形,若是刚才萧泽没拉她进来,很可能那些虫子现在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胆大妄为?!”,萧泽冷眼打量了下面色苍白的亲娘,低声道:“皇后娘娘在云州相夫教子三十载,把世事想得太过简单了些。” 不是每个能当上太后的女人都能拥有临朝称制的智慧和勇气,政事军情与家务中馈还是有着距离。术业有专攻,若是每一个合格的主妇同时也能做了称职的主君,世人根本就不需要去推崇了求知践行。 更何况志大才疏的皇后娘娘眼见着已将她原本妥妥当当的太后宝座玩塌了大半。 “太子殿下,还请你喝令东宫侍卫收了刀兵,暂且整队歇息!”,隔着门扇,夔长老阴恻的声音响了起来。所提要求正巧雷同了不久之前萧泽才对着徐后所提出的。 “无定虬褐体白翅,食人血肉。但现数应不过万,若以火燎烧或扑杀母蛊,即可灭之!”,萧泽扬声将曼云的低语告知讲了出来。而小桥流水几个更是靠在窗口将这话更大声地向外重复着对在外的侍卫们提着醒。 所有的无定虬现都趴伏西暖阁的门窗上找着缝,象是要从碧绿莹翠的窗纱上吸出嫩滑的草汁。 夔长老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懊恼。 他费尽心力养的无定虬确实只是褐体白翅,若是能如毒经之上将母蛊养成金体银翅,就能在吞噬血肉的同时快带产出新的小虫子,而不是象现在这样有着一定的数量,若是东宫侍卫悍不畏死地一拔又一拔举火来袭,总会消耗干净。 许多蛊毒都是有定数的。陈朝冯将军定南召时就捉住了这种弱点,在几场战役中用了人命来填平了前进的道路。 “太子宅心仁和,应不忍让手下忠心将士来送死吧?”,夔长老定了定神。大声道:“更何况,皇后娘娘送去看护晗皇孙的暗卫里有我们的人。” 原本已惊惧流泪的徐后闻言后更加心慌了,不等萧泽答话,就立即抢了话泣声道:“夔长老!你与本宫说过,你投效本宫只为抱走这个女人生下的孩子。不会伤及本宫与皇孙毫分!现在她就在这儿已然破水宫开。等她生下孩子本宫就给你抱出去……你倒是快点,快点给她灌了催产药呀!” 徐后最后一句惶急的吼叫却是冲着一扇屏风之后正帮着曼云生产的小满。 小满颤抖了唇,搁在榻边的手动了动,就被曼云死死地攒住了。满头大汗淋漓的产妇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您的报复?因为当年被抱走孩子的痛苦,你无法善待小六,我理解。但是将同样的苦痛复施在了别的女人身上……”,萧泽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剧咳。 他颤着手接过吕守递来的帕子,没有捂上又带上血丝的嘴角,而是踉跄地走到了徐后的身边,缠绢如绳作势欲勒。 刻意撇过头不看皇后娘娘吓得瞪得更圆的双眼,萧泽凑靠在门边大声道:“既然夔长老已与皇后约好要扶了萧晗那小子登了皇位,到现在一直坐山观虎的宝宜院。你倒是没必要派人去了。本宫现在即可下令东宫侍卫尽撤,但还请长老允母后遣属下去调标禁军来接防东宫防务拱卫皇孙安全。” “太子果然还是念着父子亲情!”,夔长老转了转眼珠子稍作思忖,接着欣慰笑道:“但请皇后娘娘吩咐就是!” “发三声响箭!让徐牟带军速来救驾!速救本宫!”,感觉脖子上的帕绳松了松。徐后扯着嗓子尖叫起来。徐牟是徐后的娘家侄儿,早早地安排在禁军任职,在徐后进东宫前,他就带手下千人在附近晃着,早已约好只要令箭响,就立时冲了进来。 不过一会儿,三声爆响响在玉澜堂渐已暗沉的天空上。屋脊院墙原本还蓄势待扑的东宫侍卫依着萧泽的指示,整队撤离。 等在玉澜堂中厅的夔长老等人也长纾了一口气。 虽说无定虬还密密麻麻地伏在西暖阁的门板窗扇上,但就算是在孩子出生后将阁中所有成人都咬成白骨,如何将小婴儿从东宫侍卫的包围下带走也是难题,能调了本就与徐后勾结好的禁军对他们来说也是好事。而且萧泽肯配合地将侍卫们尽皆调走,可见在生死关头,自家的亲生骨肉总是要比着侄子侄女要亲得多,他已是要妥协着将小孩子交了出来。 见令已行,徐后脖上的帕子被移进了她嘴里。这会儿,被剥夺了行动言语自由的皇后娘娘倒镇定了,眸底尽盛了如雪的冷意看着映在屏风的影子,心底难得地涌起了一股子畅快。 曾经遭受过的痛苦让那个女人加倍去承受不正是天经地义。周曼云自己要嫁给占据了她儿子位置的野种,要为他生儿育女,一切就是该当的。徐后不信阴阳怪气的夔长老能善待了要被抱走的孩子。 “太子殿下!不知燕王妃产程如何?老朽藏着些催生良药,还请进门帮燕王妃诊诊脉相!”,夔长老的请求声透着淡淡的得意,还有着想立时抱到孩子的雀跃。 “我得问问孩子母亲的意思!”。萧泽淡淡一笑离了门边,毫不避忌地坐到了曼云的榻头。他低头凑到了她的嘴边,听了几声模糊的喃喃,接着望向了正俯跪在榻尾的小满。 小满抬起头。紧盯下萧泽紧握着曼云的手,无声地做了个嘴形,“宫开八指,快了。” “宫开二指,可能还要等上几个时辰!”,萧泽侧转过头对外高声提示道:“不知夔长老是否是要试看孩子能否传承圣星?若是为此,恐无法用了催生药物,时辰错了,星盘也就乱了。” 夔长老震惊地愣住了。原本存的心思被叫破,老脸上多少挂上些尴尬。低声回道:“老朽确是要将带着圣星血脉的孩子带回南召,还请太子殿下成全。” 从前南召莽氏皇族的引星入蛊都是由圣星殿主持的,夔也不过是跟多了仪式,自学成师。他听了暖阁中的话,不禁呆呆地检讨起此前是不是滥用药物。犯了些不该的错误。 世人多盼产子的过程能尽量短些,但已痛到极至的曼云在一片混沌迷离之中却想能让自己的痛苦更执久些。 但是自然的规律不可能随意由着人的意志转移的。 狠吸一口气,曼云紧紧地掐住了萧泽的手,早已剪秃的指甲硬生生地抠进了他的皮肉里,“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我的……孩子!” “不会!”,萧泽的另一只空着的手抚上了曼云的额头,低声笑道:“没有人能带走他!不管多难。再坚持等等,说不准就有奇迹发生了!” 一声痛呤抑止不住地迸出了曼云的喉咙…… 不对!趴在脖劲儿上的鬼面蛛不安生地弹了弹长腿,原本闭目坐等在堂上的夔长老霍地一下站起了身,走到了隔扇门前用力一拍。 隔扇门上停着的近万只无定虬突然如满天黑雨一样扑簌簌地落在地上,却未再振翅而起。夔长老不可置信地蹲身拾起几只,地上虫子一只一只象是误食了毒物昏了过去。有些甚至已死透了。 枯瘦如槁的长指抹了下原本被黑虫子遮住的碧纱,又蹭到了唇上尝了尝,夔长老似哭似笑地嚎出了声。他本以为周曼云正在生产无法施毒,却不想碧纱上早已薫了特异的毒香。以至于一时大意,都没发现连一只无定虬都没钻过缝的事实。 “把门撞开!”。夔长老愤恨地吼了出声。 守在玉澜堂的几个禁军应诺向前,但还没走两步就直愣愣地呆住了。 就转瞬的功夫,玉澜堂的梁柱墙角已盘满了一条条吐着长信,颜色各异的蛇族。 夔长老扬手撒出了一包毒粉,将眼前的一条花蛇销成一滩黄水,脸上露出狞笑对着暖阁门尖声道:“原来燕王妃的命蛊为虺君子?!不过老朽记得此前太子殿下刚提醒过老朽毒有数,想来只要填上百来条性命,您令蛇蝰护的这扇门也就开。” 听闻姑母被囚蛇室的徐牟跑了过来,强令着心中带惧的士兵上前砍杀了地上墙面蜿蜒的长虫。 而跟着夔长老的一帮人更是与老头子一起齐齐咬破食指,滴下殷红的鲜血引出了只只毒虫。 银子临时唤来的帮手并未经了驯养,有些还存着冬眠窝里的呆劲儿,只凭着本能在暖阁的门窗边固执相守。 暖阁之外砍向蛇族柔软滑腻躯体的屠刀更显疯狂,中蛇毒而倒的人与分截裂断的蛇身砸在一处,渐如地狱。 一只黑色鬼面蛛在混乱中爬过了西暖阁门边的一道缝隙,向着散着诱人香气的嫩血爬了过去。 周曼云散着湿漉漉的黑发,在小满连声强调着孩子的头已将出产道的叫嚷中,不觉地意识涣散,似梦非梦之中似乎听见有一声高亢清越的叶笛在院子外响了起来…… 显然,听到乐声的不止曼云一人。 守在曼云枕边的银子昂起了头,已然爬过屏风的鬼面蛛犹豫地停住了步子,停了会儿,居然掉头重又向外爬去。而盲目跟从着大蜘蛛的一群蛊虫也象是中了邪似的脱离了主人的控制,沙沙沙地擦过了地面,或飞停在了空中。 “夔长老别来无恙!”,玉澜堂外传来了客气的问候声。 第341章 恰好 两只纤长的手指稍松,自遥远南疆远度至北国的一片碧叶飘然落下,匝在新绿上罕见的红丝叶脉立时引来一群贪吃的蚁虫。 但诱引更嗜食血肉的鬼面蛛与它的同伴更执着向前的却是前方滴滴答答流下的淋漓鲜血。 小院之中,徐讷孑然**,垂在身侧的双腕尽用叶刀拉开了细口,血珠沁露。而他敞衣露出的精赤胸膛,也在心口处一横一竖地划开了皮肉。 原本因为所控蛊虫居然不听使唤而恼恨的夔长老,走近玉澜堂的门边看清院中场景愣了下,接着更显狂热的目光转到了西暖阁。不惜让徐讷以莽氏血脉引诱蛊虫相护的周曼云与她的孩子,可见比他预想的更要重要上千倍万倍。 本与南召毫无关联的江南女子,在危急关头出现的蛇虺蝮蝰,徐讷传承了南召圣星殿与莽氏血统的身份…… 桩桩件件浮现在夔长老的脑海里,电光火石间他恍然大悟地抢身向前对着正被毒虫团团围住的徐讷大声问道:“圣蛇?那女人引星入蛊供奉的是老国主育出的圣蛇!” 象是在专心致志用着各种方式对付蛊毒的徐讷,嘴抿着一条直线未作应答,只冷冷地斜了夔长老一眼,目带冰箭。 “圣蛇!”,自觉发现真相的夔长老狂喜地又再高呼一声,枯槁如柴的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双目仰望着沉黑辽远的天穹,老泪纵横。 他原本以为费尽心力要从洛京带走的孩子最多只能用来借血重启了圣星殿,但不成想在此能收获了更意外的惊喜。 肉白骨,越生死,逆转轮回……曾经配合国主莽腾育蛇的老头儿想起书册上那些惊心动魄的记载,更显出了执着狂热。 如果周曼云的命蛊正是圣蛇银琅,那么起先想着只抱走孩子的计划必须有变。 夔长老猛转回头,带着血丝的双目恶狠狠地瞪向了正踩过几条蛇尸意欲擂门的壮汉,高声喝道:“先停手。让她好好生!女人和孩子,我们都要带走!” “带走?木夔,你有本事从我眼皮子底下带人走?”,院子里的徐讷翘起嘴角。发出了一声冷笑。 羞恼的夔长老发出呀的一声怪叫,伸手搔乱了满头白发。 徐牟带着来援皇后的禁军已进驻东宫,也通传了李榷很快就会带着更多援兵来此迎接了皇后与皇孙的消息。虽然夔长老不知徐讷为何能独身一人追到玉澜堂,但是敢肯定最终的胜利还是属于他们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这一边。 现在在带走周曼云母子之前,只要先解决了麻烦的徐讷就好。 毒者有毒者的规矩,徐讷放血引蛊正是南召毒师对决中最惨烈的邀约,讲究的就是要互拼毒术直到一方死去。打量了一下眼前已染成个血人似的徐讷,更觉胜算十足的夔长老狠狠地顿了下手中藤杖。 他不信他苦心数十年的造诣永远都敌不过眼前这个他一直厌恶至极的杂种! 下定狠心的夔长老拎着血藤杖从玉澜堂中跨了出来,步履沉稳如岳,橘皮老脸也因着自信而显得舒展了许多。 徐讷笑看着对面的老头咬破舌尖嘴中喃喃召蛊。也抬起了还在滴血的右腕。他的手持着意欲曲指弹血的架式,可原本在院中屹立不动的身子却毫无预警地突然向后倒去。 院中瞬息间让出一片虚空,一直掐捏着时机的三只黑色羽箭连珠齐发,破空唳虚,直冲前方…… 枯瘦的双手捂着汩汩冒血的喉管。象是被穿胸箭钉在了地上的夔长老,瞪着双昏黄老眼不可置信地盯住了向着他走近的徐讷。突袭来的三箭正扎了他喉、心、腹三处要害,让夔长老蓄势侍发的蛊虫攻击功亏一篑。 腰囊中取出黑色瓷瓶将稠粘的汁液浇上了还未死透的躯体,再扬手散下一掇暗红粉末,徐讷的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毫无阻滞。 原本倒伏在地上的奎长老身上腾地燃成了一圈人形的火焰,随之而起的白烟中带着烧焦虫尸的气味。 毒师的规矩?!谁家护短的爹会跟要谋算自家儿孙的坏人讲了规矩? 火光映衬之中。满身血污的徐讷挑起了桀骜的眉眼,戾气十足地抬步走向了夔长老带进东宫的余党,赤足咯吱咯吱踩着不知死活的毒虫,趴在他胸口十字伤处的赤蝎彤高高地树起沉黑如墨的尾刺。 大敞开的院门也迅速地冲进了一队黑衣玄甲的士兵,提刀挟枪与原本驻在玉澜院的禁军厮杀在了一处。 “曼云!我在这儿!” 方才在门廊屋脊暗处配合着射杀了夔长老的萧泓,几个腾跃先行蹿到了西暖阁的窗下。高声地提示着自己的存在。若不是有紫晶甩尾挠爪相阻,他已要破开熏着毒汁的窗格直接跃了进去。 象是掐算着时候,室外萧泓的喊声刚落,室内就附和地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婴啼! 萧泓傻傻地愣了一下,紧接着。手中剑捅向了一个趁机侵到他身边却被紫晶挠花脸的禁军士兵。 西暖阁中的萧泽也呆住了,幽暗的目光驻停在了周曼云微闭的眼角,那儿正迅速地挂上了几滴珠泪晶莹。自产程开始就从未敢哭过一声的妇人满脸满身尽是汗水,也只在这一瞬才流下了眼泪。 “他来了!”,萧泽笑着闭了闭眼,再睁开已眼底一片清明。他迅速弃开了原本紧攒的素手,利落起身,伸手从小满手中接过了刚断脐带的婴儿。 她的丈夫与她的儿子,同时到了。 人生际遇即如此。漫长艰难的守望即便愿意赌上宝贵的性命,到最终,也敌不过冥冥之中恰恰正巧的缘份。 “徐牟!即令部下弃械归降,否则格杀勿论!”,窗外初为人父的萧泓回过了神,从胸腔里迸出的吼声更响如雷。 “燕王殿下?!”,凭着话音才认出着普通景军士兵轻甲的徐牟,全然没有负隅之感,反而躲在一根圆柱之后更大声地反劝了回去。“您竟敢领兵私闯城禁谋夺东宫,还不速速自缚向皇后娘娘请罪!右相大人立时就会领军来了东宫!” “我奉皇命入城,正是李榷李大人亲开的城门!”,金光熠熠的兽头御符在火光之下晃了晃。萧泓底气十足地高声喝道:“为徐牟蒙蔽从逆的军士,缴械投正缚贼倒戈,可尽赦其罪!” 玉澜堂的夜色立时僵作一块黑幕,隐隐约约,有大批人马涌来的脚步声远远地传了来…… 萧泽静伫玉澜堂东隔间的窗前,象是聚精会神地想凭着听到的声响拼凑着一墙之外的情形。 咫尺之遥的西暖阁,已由徐讷打开了淬了毒的隔扇门。小满带着小桥流水自然还是留在了西暖阁里伺候着还不便移动的曼云母子,而他只能主动地将自己扫地出门。 右相李榷领着城中禁军与提前摸进了东宫的萧泓等人会合之后,萧泽简单地报了玉澜堂诸人平安,就留在玉澜堂里静等着外面的一切尘埃落地。指挥作战缉凶。已强撑了整整一天的他无力,也无心。 肃清东宫的夜晚火光冲天,萧泽揪着心等了大约一刻来钟就有消息传来宝宜院一切平安。 宝宜院里太子妃秦氏与一双子女患难相护,这会儿正享着劫后余生的天伦,恭敬跪谢了太子的关爱之心之后。也表示在这样特殊的夜晚不会过来向太子请安,也请太子自个儿保重无须移驾。 母慈子孝!待等来日,自家的儿女会如何看待了在危难时对他们置之不理的父亲?西暖阁中的周曼云正搂着初生的生命享着温馨甜蜜,从今后,她们母子的安危也自有萧泓去守护着。 只有刚清走恶心尸体的东隔间冷冷清清,鼻尖指上还是尽散不去的血腥气。 萧泽摊开了左手,手背上是几道深深的指甲抠痕。残血隐现。再细看腕上佛珠也带着点点涸血,显然刚才他小心翼翼清洗着小侄儿时,倒忘了把自己的随身物一道清理一下。 没有被水洗去的血属于谁?他分不清! 萧泽长长地叹了口气,回头望了望室内临时搁上的一张矮榻,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直到扑通一声跪踞在了榻边。 “娘!孩儿不孝!” 侧卧在榻上的徐后紧揪着胸间衣裳赫赫地出着粗气。红透双眼可怕地凸着不错眼地直盯着眼前面容憔悴的嫡长子,透着恨不得立时咬死他的神情。 真的不孝!萧泽的手颤抖地抚过了徐后微微发烫的脸颊,又再将亲娘的手握在手中,脸上泪默默成行。 曼云生产前,是他按着她的交代在西暖阁的门窗都喷涂了毒素。在阁中待命的一干人等都服过解药。吕守给徐后上的茶中也放了些缓毒剂,但是她却几乎没喝。身为人子,他亲眼看到了,但却在徐后摸上隔扇雕花时选择了残忍的闭口不言。 如果徐讷再晚些出现,再晚些给徐后服了救急之药,现在他要面对的就将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只是现在还活着的徐后并不好受,今后就算苟活下性命估计也只能如了个中风偏瘫不起的患者。对于原本徐娘半老的贵妇人来说,今后只能在榻上苟延残喘度日可能会比死要更折磨。 “从前晞儿姐弟几个出生,我都只要当了姗姗来迟的父亲就好……今日,我亲眼见了她生产的不易,就更怜母亲生养我们姐弟几个的辛苦。才发现我一直都为你做得太少太差。若孩儿能早些想法解了娘的心结,又何至于此?” 萧泽从父亲母亲两边都曾听过内容相似但观点不同的往事真相。 可以说,在此前萧泽的理智分析中更厌恶徐后的愚蠢固执。他怨她不能放下心结好好过了日子,非要找麻烦揭了旧日疮疤;怨她毫无母仪天下的气度无法宽仁地对待了小六与曼云;怨她在他重病之时居然视他如同弃子,以至于迫得母子不得不反目成仇。 但就在此前不久,萧泽刚抱过个刚断了脐带的小血娃子,刚亲手清水拂身将他洗了干净,仔仔细细地盯着流水帮他包上了厚实的襁褓。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曾经以为是错误的话,现在想来仍是对的!丑陋、愚笨、心思阴暗、不识大体……再错得离谱的女人就算自绝于天下,也终究是自己的亲娘。 萧泽将徐后的手搁在了自个儿的脸上,不管徐后能不能听清他的话语,依旧娓娓地轻声解释着前情。 “儿臣提醒过母后,您能给李榷的,父皇也能给。而父皇能给他的,你却给不了。相对于李家出个未来的皇后,李榷更重的是做了彪炳青史的名相。所以,他根本不会在乎父皇选定的最终继承人是由谁生下的,关系国本的大诰他也有参与,只是谦隐在了裴相之后……” 徐后让夔长老放出召唤徐牟的响箭后,萧泽劝慰着曼云再耐心等待的并不是萧泓而是李榷。他隐觉徐后言之凿凿已被收买的李相其实还藏着一手,或者从根子上仍是听命于远在城外的皇帝陛下。 果不其然,此前长公主萧婉连用公主府与东宫令符叫不开的城门,在李榷看到萧泓拿来皇帝金符之后顺顺当当地就打开了。 “说到底,我们都被父皇算计了!” 虽然萧泽只向萧泓匆匆问了几句,但已能得知郊祭在外的皇帝陛下已运筹帷幄地尽歼叛兵,毫发未伤,甚至很多随驾大臣还不晓得曾有险事发生。 第342章 避之不及 不知过了多久,玉澜堂外隐隐传来的喧嚣沉寂入一片寒凉,仿若天将永夜不再复明。 “哥!”,东隔间的门扇外犹豫地响起了一声唤。 黑暗中,跪坐在徐后榻前的萧泽缓缓地扭过了头。 原本在大局已定得以歇息的时候,萧泓打算立即奔回到妻儿的身边。但是在见到东隔间门外吕守僵如鬼差似的表情后,他的脚步却不知不觉地先迈向了相反的方向。 萧泽起身欲动,但还没等揉开了发麻的双腿,就被弟弟牢牢地抱得死紧。 “哥,谢谢!” 归来时的紧张局势和初为人父的兴奋交织着,让人脚步飘忽,声音发颤,行为举止也都如浸在一团燥热之中。直到这会儿静了下来,萧泓才记起要对着护下自家妻儿的兄长衷心地道声谢。 应该答什么?萧泽张了张嘴,最后只是茫然地地望着对面西边房间里透出的隐约灯光,反手拍了拍弟弟的结实后背。 “你受伤了?!”,萧泽的手伴着浓浓的质疑立即收了回来。 萧泓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解释道:“已经是前一阵子的旧伤了。” 几个月的时间,跟踪着掳走了徐羽的灰衣人从建阳到了南召,再从南召急急赶回洛京,其中没停没歇的辛苦和难处,萧泓不想再忆。 救回的徐羽现在还是身受重伤被留在景帝郊祭的队伍之中,玉澜堂中的曼云母子与长兄虽历了凶险可还算平安,此时的一切,足以令他感激了上苍的恩赐。 萧泽不免又多问了几句景帝萧睿在城外得以躲过叛乱的详情。 萧泓的目光不禁越过长兄的肩头投到了榻上,虽说此前来去匆匆,但他也知道皇后徐氏就在那儿。 “娘睡下了。”。萧泽低声打消着弟弟的顾虑。 徐后就算醒着也无法对兄弟对话有任何过激反应的实情,他并不打算现在就如实地告诉萧泓。 “爹那儿没出大事是因为卫国公徐世达在发动前就被拿下了,首告的是徐世远。” 母族平日庸碌的小舅舅出面告发了徐后与卫国公的密谋事。听到这样的答案,萧泽反倒放下心来,看着伏在榻上的娘亲目光不由地更显柔和。 相较于被诱发动却被景帝在短兵相接中奋而斩杀的荣国公贺坤,只是被拿下的卫国公徐世达虽说罪责更重。但他与徐家反倒多出了一线生机。 “明允!不管最终父皇将如何定罪,我想保住卫国公府,也想保住母后性命。”,萧泽用力地捏了捏了萧泓的手。 量刑的公平暂且抛在一边,萧泽想自私地为母亲多弥补些。 听出长兄情绪激动的真实,萧泓的双唇嚅嚅地动了下,然后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我猜父皇会对着徐家网开一面,甚至……甚至会先瞒了徐家的罪过,然后让卫国公出面交兵辞爵。给朝中做了表率。” 萧泽的目光认真地驻停在了萧泓的脸上好一会儿,才用力地拍了拍弟弟的肩头。 此前很长的一段时间,景帝总压着国舅卫国公徐世达做着出头鸟,比如在天香乱时令他在第一时间甩出自家可能根本就纯然无辜的小妾。 象交兵辞爵这样的大事,萧睿自然曾暗示过了一直以来配合默契的徐世达。 但卫国公会妥协在徐后的执念之下,究了根底还是妄生了不舍。忘记了本就是以陈朝国舅和国公起家的萧氏,如何会在允了朝中有着类似的外戚存在。 “待父皇率群臣回城,应当会唤皇兄与徐家细谈条件。您且放宽心。”,避开了长兄的灼灼目光。萧泓没来由地心生了一丝不安。 “母后叛乱联络众家假的是太子令!若我自身难保……”,萧泽抓住了萧泓的胳膊认真地一字一字重咬着道:“要保全母亲和徐家性命,光靠他们自救是不成的,还得靠你!” “哥哥有命,我自会尽力!”,萧泓爽朗笑着应下。 “萧泓!”。萧泽没好气地低吼道,“你明知我在说什么。先嫡后长!不管如何,玉牒之中你是母后嫡子,徐家也是你的母族。” 原本安静的夜色突然一下子变得凝重了。 “明允,你心里清楚若不是你强要进城。父皇不会将虎符交给任何人。他只会让李榷等着清宁宫的皇后娘娘真闹翻了东宫,逮到实证再出手整饬。只不过,谁都没料到皇后会带着习着蛊毒的南召余孽过来。” 父亲萧睿对萧泓从小到大就不一样的偏疼,萧家诸子皆明,如果不是萧泓,萧睿的兵符根本就不会给得干脆。 父亲的一点私心,在亲眼看着西暖阁那个孩子出生的一瞬,萧泽已非常理解。 萧泓带着点羞涩应道:“大哥!我当时缠着父皇要进城,也只是担心着曼云和孩子。您现在别想太多,先好好养好身子才更要紧!” “我曾跟父皇讲过,即便得幸康复也无意恋栈权位。生老病死苦,我真心想入空门自求了解脱道。” “哥!我听爹说过。” 萧泓温热的手掌重重地搁在了萧泽的肩头,对着他不认同地摇了摇头,“可若是想护着母后和徐家,还得你自己来。大哥还要为晗儿兄弟几个多考虑了将来,总不成指望着当上皇帝的叔叔会真正善待曾有个太子父亲的侄儿?” “你可以!” “哥!人心善变!我可不敢赌。”,萧泓伸手按了按自个儿的胸口,冲着萧泽咧开了真诚的笑容,“再说,我也懒。只巴望着可以一辈子都受了父兄的照顾。” 装一辈子又何妨?不期然想起曼云曾说过的话,萧泓愣愣地盯住了意欲告辞的萧泓。 对面年轻男人模糊的笑脸依旧透着干干净净的没心没肺。 “要去看孩子,先去换套干净衣裳吧!” 萧泓如蒙大赦一样地急点了下头,飞退出门的身影象是避着洪水猛兽。 西暖阁的灯光散着暖暖的光,温馨地诱人欲扑…… 靠在榻上的新晋小娘亲低头贪看着怀中的稚子,一瞬也拔不开眼睛。 因着前世的遗憾和今生临产的凶险。周曼云并没有准备了奶娘,她存心地想要亲自哺育自己的孩子。 有着小满的耐心指导和温柔安抚,小家伙儿的初餐虽然很是费劲地折腾了一阵子,但终算是让笨手笨脚的娘亲完成了开奶的任务。 或许,直到了这一刻,侥天之幸重头再来的一次才真正地圆了起来。 曼云不知不觉就红透的鼻尖深抽了抽。稳下心神对着怀中睡着的孩子左相右看,最后故意掩下满心欢喜,惋惜地叹了口气道:“哥儿跟个小老头似的,怪丑的。” “尽瞎说!小哥儿长得多俊呢!”,小满嗔怪地对着无良的小娘亲瞪起了眼,作势要把孩子从曼云怀里抱走,可不成想身后窜上来的人比她更快了一步,甚至还毫不客气地把她挤了开。 “孩子现下真不大好看!”,欢欢喜喜附和着曼云的评价。轻手轻脚抱过儿子的萧泓将一双眉眼笑弯成了月牙,“不过有我给他作着范子,自然会越长越俊的。” 曼云的手径直在丈夫的胳膊上狠拧了一记,杏目怒瞪。她的孩子只能由她说了不是,就算当爹的也不成。 安安稳稳地把孩子放在榻上,萧泓一手揽过曼云的臻首轻轻地吻上了她光洁的额头。 初生的小家伙大约早来了半个月,为了产程尽量顺利也为避祸曼云在临产的一个月刻意控制了下饮食,所以呱呱落地的孩子并没有全然长开现出白白胖胖的模样。 红色的小脸皱巴。小耳朵近似透明地蜷在脑袋边,小手小脚纤纤细细。背臀之上还残留着点点青蓝色的儿斑。 “父亲曾说我刚出生时的模样更丑得厉害呢!”,萧泓抵着曼云的额头低声相慰道:“师父诊过说孩子根骨康健一切皆好,我们从今往后一起好好护着他自然会越来越好。” “真的?”,曼云质疑地挑起眉眼。 “真的!相信我,待到满月时他就会变得又白又胖,身长也会长了三四寸……只是屁股上的蓝斑估摸着要等到四五岁后才会完全褪去。” 看着萧泓目光闪亮地连比带划。早就对孩子情形心中有数曼云的不禁菀尔笑道:“这些都是师父教你的?” “也不全是。我在江南时也有看了几本儿科医书。”,萧泓停了下,接着得意地道:“为了防你说我纸上谈兵,从今日起我就守在你们母子身边让你见识见识。” 没等一会儿,孩子适时配合着老爹哇哇地哭了起来。 逮到了实践机会的萧泓立时跟在小满身边当了学徒。捧着粘着黄绿胎便的尿布象是捧着瑰丽的珍宝。 周曼云看着小心谨慎的丈夫,不觉地向上弯起了菱唇,舒心地笑开了。 怀胎十月一朝落地并不代表着功德圆满,反倒是开启了一段更漫长辛苦也更幸福的旅程。 曼云晓得遗憾没能亲眼看着孩子出生的男人正尽力拉近着父子之间的亲密距离,她也就索性由着他当牛作马累着去。 小满的眼角微潮,伸手招呼了立在一边的小桥流水。她们悄悄地退了出去,尽将暖阁里的一片温馨留给了一家三口。 在转危为安之后,小满不免会挂心自家姑爷是否会对她们来了太子府还让萧泽进了曼云的产房心生芥蒂,但现在看来担忧纯是多余的。 “曼云,要过几天你和孩子才方便回家?”见着屋中人都散了,萧泓悄悄地咬上了曼云的耳朵根儿。 “明日我们就挪地方吧!”,周曼云细想了,低声道:“毕竟这儿是太子东宫。” 曼云遇险时住进的东宫,这会儿,没良心的小夫妻俩个齐齐地避之不及。(未完待续……) 第343章 诱拐 正月十六深夜东宫的一番声势浩大的折腾,未出几日在市井之中已渐如传说。 最初是些曾亲历现场的禁军、侍卫有鼻子有眼地讲出去的。 叛贼闯宫相犯,结果发现太子殿下的寝宫门外盘龙伏蟒,神异非常地堵住了去路,心生敬畏,齐齐地缴械而降。 太子的身体也从那一天起说是渐渐地有了起色。 中原民俗不比直接把蛇当神的南召,绝大时候人们还是带着惊惧敬而远之。但在数百年前有了个斩了白蛇当上皇帝的旧例子,总难免让一些有识之士对着此类的异事多了联想。 萧氏一族得天之佑的消息报到正在太庙斋戒的皇帝陛前,更是引了龙颜大悦。 皇帝不但加拟了将授举国七十上寿老者布帛金珠为太子祈寿的恩旨,更令随扈的大臣们以此祥瑞作了歌赋。 此举天下皆闻。 燕王府中又腻歪在一处的夫妻两个,对着两人合作栽脏的结果很是满意,更是专心致志地沉进了伺候小娃娃屎尿的傻乐之中。 东宫玉澜堂是太子萧泽的住处,有啥祥瑞之事自然都是他招来。一概与在宝宜院由太子妃娘娘秦氏看着出生的燕王世子无关,更罔论了只不过是寻常娘亲的周氏。 这样的能够把曼云母子摘出来防着还有南召毒家记得圣蛇之事与她们为难,又能在一定程度上帮了太子固位的好事,一伙子参了流言制造的人们都觉得还是极划算的。 至于叛贼的来历,同时也揭在了世人的眼前。 在建阳城破后归降的锦乡侯高维居然忍辱负重地心念故陈,献给玉玺,将妾作妻,都皆为潜伏待机要谋算了萧氏皇族。 所以,还在闯东宫之前先利用太子身边得宠的贺良娣谋算了当初先夺了建阳皇宫的燕王家眷。 有不少南陈故臣都出面鉴过从太子东宫拖出的几具混充内监的反贼尸首,正是当日不离不弃跟着高氏夫妻上京的忠仆。 墙倒众人推,还有人隐晦地提了小高侯爷在江南建阳他曾利用着废帝侍讲的身份出入宫闱与张太妃暗通曲款。 要细究高维是怎么利用上贺良娣。甚至因此害得贺家也被搅进局中?私下传话的自是嘴间啧啧,相互露出猥亵的会心一笑。 陈朝跨了三代的太妃张惜惜名声在洛京城中太艳也太坏,以至还有荒谬的所谓真相一经发现跟不知其踪的一代妖姬扯上了关系,许多人不甚深究就信了。 高维在谋乱失败的当夜就已被下了诏狱。锦乡侯府从里到外被抄了个遍。就连到京中才招不久的仆役们都被关在牢里,说是要一一核实了身份不是反贼才会逃了死劫难。 只是可能给重病的太子殿下戴了绿帽子的贺良娣,还有高维那位情深意重一路相随的旧妾新妻薛氏在事件发生过六七日后,依旧在逃,不见踪迹。 三元桥,帽儿胡同。 大槐树的斜影隐晦不明地织在谈兴正浓的几个妇人脸上。 生活在天子脚下的洛京人大都有些个私下爱议国事的癖好,市井女子也不例外。 她们一个个说起京中这桩最大的新鲜事时义愤填膺,直恨不得一个唾沫一口钉地把祸国殃民不守妇道的女人们活活啐死。 “可不是!当初在江南时,我还听说过张妖妃其实被活活砸死了!真是活该!”,薛素纨挂着招牌似的甜笑恭维着骂声最响的二婶。眉眼舒展。 “不是说张妖妃当日逃走,还在十六那天亲现了身诱着叛兵们去送了死?” “又或是鬼化艳魂?阿弥陀佛,保不济那个锦乡侯爷前世不修,硬是让怨魂缠上了。” 看着一堆儿婶婶姐姐脸上或深或浅现出不豫之色,方才提到了鬼神之说的薛素纨团团施礼。还自打着嘴巴子,认了失言。 二婶的吊梢眼认真地打量了眼前的年轻妇人。在帽儿胡同的妇人堆里,她正是对薛素纨身份不多的知情者之一,可若不是事先被告知,她肯定不会信了跟她们议论着近日事时最显刻薄的女人就是现今城中正要缉的高薛氏。 这几日看着薛素纨裹着各色衣裳的身姿丰腴,面如团月不见半点憔悴,反显得更精神了。 薛素纨陪着几个女人继续议了议要如何处置了张太妃与她的妖女同伴。看着两个要去拢了孩子回家的妇人先走了,才遗憾地跟着管着闲事的三姑六婆们告了辞。 娇柔又和气的商家妇薛王氏跨进小院,等着贴身的婢女关上了门,才团起手中满是汗津的帕子,狞色突然上脸。 刚才跟着旁听消息回来的婢女跟个穿着褐衣的男人低语说了几句话。 面白无须扯着公鸭嗓子的男人,看了眼坐在堂上重复了老神在在的薛素纨,低头拱手叹道:“夫人果然料事如神。今后我等就听着夫人安排了。” 薛素纨倨傲地冷哼一声,抬起托腮的手腕镯环碰响叮当。 建阳宫破之时,跟着张太妃的冯公公将十几个平日不算出头惹眼的内监宫女换了身份,在南陈旧臣被押北上的半途,哭着喊着当上了高家忠仆。 这一次在洛京。他们中的大部人在事发之时都跟着夔长老填了东宫的虿盆,幸存的只有了帽儿胡同这边的三四人。 面上做着对眼前几人如今心悦诚服要跟着自己的欢喜,薛素纨的心中却是天人交战。 当时收到高维通知还赖在帽儿胡同不归的薛素纨本就是想溜的。若是当日这些人去支援了已确定周曼云行踪的东宫再也无法回来,摆脱了他们去过全新日子倒是更便宜些。可现在…… “城中明松暗紧,此时出城十之**会被拿住。不如等了皇帝回城,事态全定,我们再安安稳稳地离开洛京。” 薛素纨认真地想了想,接着笑道:“这里毕竟是燕王妃亲择的藏身地,前几日来胡同查探的兵丁不就一听隔壁看院的报门头就走了。灯下黑,倒是可以多住些日子。” 联系着这几日的遭遇,薛素纨的说法自是得了现下只想先得了苟且偷生的诸人认可。 再难熬。温饱饮食一样要顾。 谈好了逃跑事宜,薛素纨笑着招呼了身边的婢女去厨房去催做了饭菜,自个儿心情不错地倚在院门口抓了一把铜子让回家路过的大虎跑腿去沽了酒来,如同往日一样。 夜幕低垂。帽儿胡同各家院落的灯烛次第吹灭了。 原本平躺在榻上盯着房梁的薛素纨一个骨碌就翻起了身。 她先是低声哑咳了两声,接着伸了只手指戳向了合衣睡在榻尾的婢女。这样尽职的相护不但是要守着她的安全,也是要看牢了她。 只是这一次,睡前在薛素纨的劝说下喝过一盏底小酒的女人,挨指即倒。 薛素纨探了下女人了然全无的鼻息,庆幸地长纾口气,伸手抹了抹满额的冷汗。 从搬进胡同来的第一天起,无论外界如何风云变幻,生下次子后身子不好不能饮酒的她偏偏允让众人在晚间都喝几口小酒的好心,终于得了好报。 酒里有毒。原本药是借口遇险自尽从夔长老那儿拿来的。虽说大致确认跟来的“仆从”中没有药毒出众的,但下药时,薛素纨还是硬撑着唯恐东窗事发的不安。 而现在,药出奇地奏效。不得不说,老天也在帮她。 灯下黑能黑几时? 自忖还是了解周曼云的薛素纨。掐算了下燕王世子出生的时日,暗觉只要那女人从初为人母的兴奋中稍静下来,就会派人来原本预定的藏身地来收拾了痕迹。 被周曼云的人找到比被城中禁军逮下狱更惨。有了这样清醒的认识,薛素纨自然要撇下身边人越早溜越好。 中毒死去的婢女被换了薛素纨的衣裳,榻上倒了桐油,一只点着的烛台却倒在几尺之外一点一点地舔着权当引线的红绡。 掐了下时辰刚好,换了一身男装的薛素纨悄悄地拉开了院门。 “姐姐!你咋才出来呢!” 薛素纨抛了个媚眼儿。对着院外正焦急等待的小男孩娇嗔一笑,“你瞧瞧你哪儿象了虎,倒似只大猴儿呢!” “姐快些走吧!要是被二婶逮着,她会抽死我的!”,大虎的脸上显出了怕事的惶急,急急摆手。 “整个胡同全睡静了!你是急着管先生要了赏银吧?”。薛素纨笑着拧了下大虎的耳朵。 大虎低头使劲地搓着衣角,依旧是平日从薛素纨手中拿好处的小财迷样儿。 由熟门熟道的大虎引着,薛素纨穿行在犹如迷宫的小巷子之中,呼吸吐纳着夜晚的清寒心中一阵儿畅快得意。 本来这个时候,带路的男孩应当是睡在宜兰斋的厅堂里看着店。过了正月十五。大虎被宜兰斋的席先生收了当学徒,跟几个师兄弟轮着要睡在那边。 孩子能得了席先生的青眼,他那浑身油烟臭的二婶没出半点力,薛素纨的一封文情并茂书信力荐了他。 四十来岁的席先生也是个道貌岸然的读书人,在租房那天就对着要开始独居的美丽商妇露出了一丝怜惜。再经由几日大虎收了小钱相助的鱼雁往来,更露出了异样的情绪。 正好,席先生刚提出作为房东为她在搜检中担了责任要补偿,薛素纨就提了要把自己送上门去。 “且让他尝鲜上手,等被火烧的租房里发现了疑似钦犯的无名尸,据说是为裴相管产业的男人总要为了不被抄家灭族给我找个安全去处。” 暗中自想着快笑出声的薛素纨又摸了摸装着几瓶秘药的背囊,更增了控住变故之后第一块跳板的自信。 “姐,宜兰斋的后门到了!” 大虎的手指指向了一扇小门,童稚的圆脸上尽显着坦诚,还有淡淡的兴奋。 第344章 怜子 门扇应着孩子的童音,吱扭一声打了开来。 “薛贤弟肯漏夜赶来解了在下的诗文困惑,着实让帧感激涕零。”,身着家居常服的席先生板面捋须,侧身让到了一旁。 面色岸然,言语谦恭,可一双盯着她脸上的色眼却灼热得象是要立时烧出个洞来,甚至藏在袍子下的一双腿都不自然地僵挺着。 薛素纨偷偷地低头一笑,伸出的手亲昵地攀上了席先生的臂弯。她羞怯地倚着男人低下腰,除了脚下布鞋拎在了手上,裹着小巧脚丫的雪袜困窘地抓了下冰凉的地面,微抬起了带着些许嗔恼的俏脸儿。 虽然按着大虎传来的书信,宜兰斋店后的院子平日里只供着另有房产的先生作画小歇,最是安静稳妥不过。但既然男主人邀约了红颜知己深夜探讨诗文,善解人意的小妇人自然就身体力行地从刬袜步香阶开始谈起。 席先生的喉头不由自主地咕噜一动,沙哑着嗓子交待了大虎关上院门后去前店厅里老实守着。 接着,满脸堆笑的中年人迫不及待就引着薛素纨直往一间黑森森的房里奔去。 “奴奴背夫夜奔,真真的羞愧欲死……”,软糯的江南口音刻意地加上了叠字,薛素纨立在黑暗的房中回望着正慌忙闩门的男人,淡淡地释着如同小姑娘第一次幽会似的怯意。 “欲死?你真是上赶着找死呢!”,不齿的冷笑在一幕珠帘之后响了起来,房内次第地亮起了火烛,一室洞明。而原本象是无人的院落里也突然地燃起了一圈火把。 薛素纨眼睁睁看着方才关门的男人老老实实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擦过,走到前方挽了帘子。 八成是席先生的偷欢之举让家中大妇拿住了把柄,早早地就在这儿守株待兔了! 薛素纨心头大凉,未敢细看上座的青衣妇人,慌忙扑通跪伏到了地上泣声道:“夫人!薛王氏只是仰慕先生高华,一时之间鬼迷了心窍。还请夫人念在小妇人妄行无果的份上饶了妾的性命。” 见风使舵,认罪认得太急。以至于想接着刺几句的周曼音疾首蹙额,愣了好一会儿,才微露出了些许无可奈何的笑容。 她所预想的还是与实际有着巨大的偏差。可见当年在高家为妾的薛素纨真没把她放在心上过。居然在猝然打了照面的情况下没有立时就认出了她。 “薛素纨?!杀命淫奔的罪行依着律法,是不是应当舁置木驴,腰斩磔之?” 被吓破了本名的薛素纨这才猛地抬起了头,眼神儿直勾勾地盯上了带着几分熟悉的女子。久远的记忆如同海啸席卷而来,芙蓉粉面瞬间就失了人色。 “周……奶奶?!” 强抑在胸中的惊惧,薛素纨狠狠地咬了咬牙,谦卑地跪爬蹭向了曼音的脚边,更加大声悲情地嚎了起来,“自当年奶奶离去,贱妾恨不得朝夕相随伺候着您……妾无行无德。任凭奶奶如何处置管教都是应该,但求留妾身一息存世偷生,好照料了两个苦命的孩子……可怜奴婢着命苦!从前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教养,以致步步行差踏错,而今要累得孩子们也将要没了亲娘。留在这世上生生受了苦痛折磨……” 宜兰斋在几几泣血的哭声中俨然化作了正妻教训小妾的高家后宅。 薛素纨暗忖周曼音同样很早就受了没亲娘疼的丧母痛,自然要颠三倒四地哭诉着。只求周曼音念她怜子的一点慈母心,网开一面。 若是换了从前,或许自己还有些戚戚之感。可如今,看着只觉得累。 靠在椅上忍了会儿薛素纨的唱作,周曼音轻轻淡淡地挑起了眉梢道:“锦乡侯夫人!您别忘了拜您所赐,我已无法做了母亲。”。其实曼云给的方子。曼音这两年都有吃,但是做不了母亲更多不在于身体,还在于根本就打不起精神的内里。 薛素纨的背脊顿时僵冷如冰,强自哽声道:“奶奶与侯……少爷青梅竹马结发夫妻,临此大难于情于理也该护着他的一点根苗。” 室内一霎静极,薛素纨紧盯着周曼音无声敲在椅子扶上的指尖。鼻尖悬汗。 周曼音斟酌了半响儿,缓缓地开口道:“薛素纨!实话说我更恨高维,正指望他无人送终。你们的孩子,我不想管。而你,我倒想让你多活阵儿……” “奶奶!奶奶……”。薛素纨肝肠寸断地唤了几声,见无法改了结果,只得颓然地伏在地上道:“贱妾但凭奶奶吩咐,当牛作马毫无怨言。” “孩子和你的命,你还是先选了自己的!”,周曼音站起了身,看着眼前看似羞愧趴着实为认了实情的女人,冷冷笑道:“你太过舍得,太过坚韧。所以,我不能让你有机会再活下去了!” 正如薛素纨自矜了解周曼云一样,周曼音也清楚着她的为人。 薛素纨能屈能伸的百折不挠,在曼音所认识的女人中实属翘楚。只要她能活下去,就算被踩进尘埃,也会过段时间就重抬起头来咬人。 只是她身上有着股子自小养成的惯性,总会自恃着天生的资本想要依靠了男人,总象没人撑着就没骨头活下去似的。循其旧迹,每每如同四体俱全本可健步如飞的女贼却非要时时随身拄着根可能反会做了障碍的拐棍。这一次曼音正是想着她要逃生必会再借了色遁,才早早地在一开始就给她下了这样的套子。 “周曼音……”,薛素纨惊骇万分而奋起的身子被两个粗壮的妇人一左一右地箍住,狠狠地扣住了她的下颌。 紧接着,另有个薛素纨看着眼熟的妇人端着盛着毒酒的杯盏走了过来。 杯中酒,与此前薛素纨诓人喝的酒一模一样。只是酒中的毒是曼音预先从玄清观徐道长那儿求来的。 “能体面的死去也是好事。”,重坐回到椅上的周曼音对着正被强灌毒酒的薛素纨低声叹道。 她对薛氏怨憎难消,但也不想她真受了袒衣露乳木驴游街裂尸剐肉的酷刑。同为女人,曼音最后能做也肯做的,不过是为薛氏保留一丝死后的尊严…… 雷大嫂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手指探向了地下倒伏的尸体,确认无误后闷声禀道:“先生!她死了!” “嗯!”。意兴阑珊的周曼音点了点头,幽叹口气吩咐道:“把她的尸首裹了,与那边院里的一块儿销了。再接着,还烦劳雷嫂子帮盯着点她的那两个孩子。” “先生。想要收留那两个小……小儿?”,眼见着继女等若死在自己手上,心中百味陈杂的雷大嫂惊讶地问上了她才发现与自家还有些关联的女先生。 “不想!”,曼音斩钉截铁地回道:“我没那份为仇人养儿的深明大义。讲了律法,那两个孩子也自会由有司裁定了去处。没入贱籍还是流放边地,是他们爹娘造的孽,我不管,也管不了!只不过,终究是相识一场,暂且看着孩子不被糟践死了就足够了。” 雷大嫂愣了会儿。郑重地道:“先生好心!俺都听先生的!明个儿就盯紧了那两孩子的去处。”,她也不想当了便宜的外祖母,只想听曼音的看顾些孩子就当是为大虎兄弟积了德。 “我不算好心!”,曼音看着薛素纨的尸体被拖了下去,不觉在齿间嚅声轻叹。 果断先行杀了薛素纨。却是周曼音在偷去燕王府为小外甥萧昱洗三时下定决心的结果。怕的就是刚得了麟儿的曼云小两口在见到薛素纨后会感同身受地滥发好心。 去年在建阳,高维与薛素纨躲起来弃了家中一对儿女,高恭只顾着小皇帝也不顾孙子。燕王萧泓大举抄家结果只抄到俩孩子,最后只得捏鼻子圈在军中好吃好喝地养着,可人家亲爹娘献玺后也没有及时领走,硬是拖到了萧泓要离建阳,才得以强行把养得又白又胖的孩子还回去。 这样的笑话从前背地笑过也就算了。但要是后续让曼云夫妻插上手留下养虎为患的隐忧,简直能怄死人! 周曼音想想自个儿英明地为小外甥排除了他家不靠谱的爹娘收养仇人之子在侧的可能,不觉地得意地翘起了嘴角…… 日以昱乎昼,月以昱乎夜。 作为景朝开国之后在京出生的皇孙第一人,燕王长子萧昱俨然如了皇祖父快马飞传回的赐名,即便撇了出生时的一堆乱象。依旧是个日日夜夜引人瞩目的小光团。 正月二十九,皇帝陛下终于御驾銮回。 隔天二月初一,萧睿就携着太子驾幸了燕王府,只为了看一眼据说因为出生时日尚短不方便进宫请安的小家伙儿。 眼看小小的襁褓从明黄色的龙袍上刚刚离开,又安安生生地赖在了太子萧泽的臂弯中。一旁陪客的萧泓心肝直揪。 身在皇家,若是不被重视自然要被看低,但恩泽太盛,又实恐了小孩子会被捧杀。初为人父的萧泓应对着皇帝陛下关怀萧昱日常起居的问话,一字一句拿捏得格外小心谨慎。 到最后,还是萧昱嚎了一嗓子,不仅自救也救下了他险被考倒的老子。 “臭小子!知道老子当年有多辛苦了吧?”,仪铃将响,已登銮车的景帝抽冷子突然地问向了送行的小儿子,没等回应,就又板着面孔坐直了身子。 车驾次第离开府门,向着皇宫归去。守在门前目送的萧泓,呆站了好久。 因与曼云夫妻有着共识,躲在燕王府中他接了不少伺候小娃儿的活计儿。可刚才,萧睿问及的几件照顾新生儿的细节,却是比刚上手几天的新爹更显得在行些。“几个兄弟中,你是父亲唯一亲自照顾过的那一个!”,曾经萧泽拍在他肩头的羡慕,恍然之间变得更加的沉重。 看过皇孙回宫的萧睿心情好了许多,小孩子嫩嫩的小脸驱散了些他昨晚看望过皇后缠绵病榻匝在胸口的沮丧。 人生得失,不想发生的事既然已然发生了,只能咬牙扛着多往光明的地方看。孙子的名字,还有第一时间赶去燕王府给儿子们派的定心丸,只表明了作为一个父亲,他对萧泽与萧泓两兄弟在京的作为大体上还是肯定的。 皇后中毒之事和儿子们私下的小动作,萧睿已决定不再追究。被毒撂倒的老妻还好好活着,没精力再犀利地针锋相对,这结果勉强过得去?所以,徐宁妍一直都指摘他对自家血脉比对着枕边人要好过了千倍万倍,也是对的? 换了一身青色常服的萧睿对窗暗淡一笑,吩咐着身边的宦官准备了摆驾清宁宫。 可不一会儿,在收到一份突来的通报后,皇帝又改了初衷,重又吩咐着去了连接着外廷和内宫的乾清门。 乾清门外,高恭跪伏身在地,看着越行越近的皇帝肩舆暗自长纾了口气。 他熟悉皇宫的形制,晓得在此地有着宰相与六部官员的值房,风吹草动自会送进内宫。也晓得刚去过燕王府看过皇孙的皇帝心情应当大好,才让他得到了可以跪在这儿的机会。 “高长德,你为何要请了陛见?”,从值房出来已经问了高恭许久的李榷,当着皇帝的面再次问向了刚才一直不肯跟他说因由的高恭。 锦乡侯高维下狱,但是从归景受了锦荣侯爵位就跟陈朝废帝一直呆在固年县的高恭因为曾将儿子出族,因此只是被提到了洛京城中待审,还未夺爵关押。由无甚要紧的他在京中晃着,不过是为显着景朝对陈朝废帝和旧臣的尊重。 “臣高长德,泣请陛下准臣见见那个大逆不道的孽子!”,高恭艰难地抬起脸,老泪纵横。 坐在肩舆上的景帝盯着眼前与他年岁相差不多的老者,沉默了许久,缓缓挥手吩咐了起驾回宫。 高恭绝望地伏在地上无声啜泣。 这时,却又听到起行的肩舆上飘下了对李榷的一句轻嘱,“李爱卿,就让他去吧!” 第345章 收官 因奉皇帝口谕又拿了右相批文,高恭进入天牢的过程还算顺利。 只是曲折长廊越走越让老高大人端方严肃的面容爬上了纠结的纹路。 当日城内城外里应外合的判乱皆被迅速扑灭,但后续还是牵连了一大批下狱的官员,依着罪行和职位的不同被囚在了待遇不同的牢房里。而通过层层禁卫才得以探到的高维,居然被关在了隐在地下的猇牙垛。 狱名为垛取了牢不可摧的意思,但更重要是牢室限了高度,正常身量的成年人进了里面必须矮下半身才能勉强动弹。 被狱卒放了进去的高恭猫腰回身看了看外面廊道上的火把,不由地悲从中来尽湿了眼眶。这样的牢室安排无疑已表明了还未最终判决的儿子,定是要受了极刑的。 “不知高侯爷所为何来?”,隔着一道牢栅,看不清面目的年轻人踞跪在地。非为孝道,只是因为牢房的形制让他只能曲下了双膝。 “维儿!”,高恭凄苦地唤了一声儿子的名字,泪水淹过了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 “高大人是不得不来吧?”,高维看着正抬袖抹面的老父,冷笑连连,“就算是你已与我断绝了关系,但在世人眼中终究你我乃是父子。就算你借着陈朝废帝躲在固年县当着乌龟也得出来露露头,省得标榜着要善待陈朝旧族的皇帝以为你生性凉薄,不会再容你苟活?” 同样踞坐在地上的高恭,在儿子尖酸刻薄的指摘下呆住了,搭在牢栅上的双手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自觉料想不差的高维抱臂冷哼,转扭过头。 “世纬!”,高恭深吸口气,尽量稳住了带着哭腔的哑嗓,低声道:“陛下宅心仁厚,体恤旧人……为父若得网开一面。必会好生照拂你的孩子长大成人。” 孩子?听着高恭下保证似的言之凿凿,高维枯黄的面皮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若没想错,高恭敢肯定养大的孩子,必不是当日禁军从锦乡侯府中抄走的两个小崽子。而是当年被死遁的长兄带走的小娃娃高瑾。 “爹!”,高维转过脸软下口气轻声唤了声,又勾勾手指示意高恭附耳靠过来,“儿子有个天大的秘密要告诉你!” 高恭心惊胆战地向后瞟了眼,确定了等在外面的狱卒并无法看见牢中情形,才犹豫地靠上了微微发潮的栅木。 隔着木栏,高维微笑着勾起嘴角,贴在父亲的耳朵边小声地说了句话。 高恭瞬间呆若泥塑,脸色刷青如白日撞上了鬼。 “孩儿将死,对父亲说的可尽是实话。”。得逞的年轻男人撤身坐直,雪上加霜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更是在高恭双眼睁圆几欲脱眶却憋气在喉无法喝骂出声的骇然中,哈哈大笑着仰倒在地上…… 春阳煦和,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被架拖出地牢的高恭象是缕游魂一样在日光下一步一挪。 对于必死无疑的次子。高恭原本已做好了全然割舍的准备。 高维被扣上了为旧陈图谋的罪名虽死不可赦,但萧睿为着善待几个孤残外甥孙的名声一时半会儿不会将屠刀对准了只受虚衔一心只护旧主的他,而残废的长子高绩换了个名字与几个族人投诚在裴相门下,目前看着也算是得了庇护暂得安然。 豪赌一场,高家输了。可只要有着传承,待以时日,未必没有一丝翻盘重来的转机…… 但是在令高恭无比悔恨的探狱之时。高维却说出了个让他如雷轰顶的事实。 “三个小畜生皆非我的种,父亲大人,高家要绝后了!” 耳鼓嗡响不停,眼前闪着光怪陆离的斑点,踉踉跄跄又行了几步的高恭眼前一黑一个跟头猛地栽倒在青石道上…… 二月二十,朝廷正式判决高维剐刑。清远高氏一族流放西北岷州的明旨颁布。 早在此前,外松内紧的洛京城早就由禁军一一看好了涉及叛乱各家在京的族人,未行明旨不过是在等着各地方先端了这几家的老窝。留在清远的高氏一族,将会被班师回朝的南征景军先行带到洛京。路州贺家也在流放之列,只不过流放地改在了南边的崖州。涉案的几个家族在圣意之下。即将进行了由北至南或由南至北的艰难迁徙。 探监过后气急攻心的高恭中风瘫倒了小半个月,早在二月十三时就没能留下只字片语死了。幸得他一位残疾的族侄引着族众收敛装裹,可不曾想停灵七日还未想好如何安葬,一众人等尽皆被拿下了。 被关押的高氏族人哀嚎悲哭,也折腾出了一堆事端,什么出首高维亲兄,揭发景军南行下绊子的事情搅在一堆儿弄得乌烟瘴气。 最终还是朝廷下旨,给了高恭旧陈二品官员的身后谥以表彰他对旧朝皇族的一点忠心,应许葬在了集中看押着陈朝皇族的固年县。一时间,民间又因官家出面收拾葬礼的事颂赞了宅心仁厚、广施恩德的皇帝陛下。 二月春风似剪,燕王府的嘉宁堂里响着几个女子细碎的说话声,如堂前燕语啾啁。 “谋逆叛国之罪株连九族!虽然说那些还未成人的孩子无辜,但国不用重典岂不是告诉世人想反就反?我可不想昱哥儿出生时的凶险再来一次!”,小桥皱着琼鼻,难得地绷紧了娃娃脸教训着跟前的流水。 “你不也是……”,流水意欲呛声,却又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先自咽了。 “我也是没入宫掖的犯官后人又如何?”,小桥大咧咧地挥了挥手,爽气地道:“反正那都是前朝的事了,无论是亲是仇,骨头都成渣成灰了!如今,我就只是小桥,我就只认了我的小哥儿!” “唉,只求老天保佑那些孩子能一直跟在亲人身边,不用象我们一样被选入暗卫就好!” “我倒觉着我当年能进了暗卫挺好的……” 在一旁坐听两个姑娘斗嘴的曼云不禁低头莞尔,故作未闻地整着手里的小衣裳。 小桥查明了自家身世痛哭一场后继续没心没肺地装着吊死鬼,流水依然糯糯粘粘象是寻不到方向的小面团。但不管如何,她们陪着母子俩个共历了场生死,也愿意继续帮她再守护着小昱儿,就已然足矣。她们的未来。慢慢捋,细细顺,总会跟着昱儿亮起来。 正在这时,榻上也象在专心偷听的小婴儿,咧开小嘴儿笑了。 “我儿子真机灵,一下子就发现我进来了!”,萧泓现在曼云身后的惊叹声透着无比的欣喜。 曼云忍不住心底啐了下擅长自吹自擂的丈夫。在萧泓眼里,自家的孩子就是什么都好。就连不久前他给孩子刚解开尿布的瞬间,正好被一泡甘霖喷了手脸的糗事,也能解释成才满月的孩子有着天生的大将之风。兵家之法不学自通,懂得把握战机打了埋伏。 “跟你讲过好些次了!小娃娃夸不得的!”,曼云笑嗔了一句,打量了下刚见外客归来的萧泓,低声问道:“韩先生寻你何事?” 正净面洗手的萧泓没有立刻答话。待等小桥等人有眼色地退下去,才坐到榻边,一边伸着只干干净净的食指任自家小子当玩具似的紧握着,一边混不在意地答道:“就是三月初一将要行刑的那个在狱中一直嚷着要见我,我直接拒了!” “韩先生过来会不会是大哥的意思?” “应该不是!”,萧泓顿了顿,笑道:“多半是收了线报知道高维曾跟高恭说过句秘语。死人问不了。活人不肯说反拿捏了要找我说话,把韩先生撩拨得心痒。” 想象了一下韩述韩道方先生总是警醒非常的模样儿,曼云不禁扑哧地一笑,接着问道:“你真不想去听听高维要跟你说什么?不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 “善不了!我敢打了保票,他要与我说的话完全与气死他爹的那一句毫无干系。十之**就是些要临死拖人下泥淖垫背的虚语妄言。” 那些阴暗晦涩的情绪。还有积毁销骨的恶言?曼云轻叹了声道:“我大概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不用你猜!没的教坏我儿子!”,萧泓嗔恼地瞪了妻子一眼,榻上的小萧昱适时地哇哇哭了起来。 “你凶我!昱哥儿都看不过眼了!”,曼云趁萧泓正专心低语哄着孩子,伸指掐上了他的腰间肉。 从未曾正经放在眼里的蕞尔小人,生生死死。且由他去! 一块白纱巾持在右手,年轻男人更显灵巧的左手飞快地解开了小娃儿的尿布兜儿,在水箭欲发之时及时上了右手盾,险险地赢了一次攻防。可正当他温柔地用手巾拭上婴儿幼嫩粉臀时,却又生捱了臭臭的一丸弹击。 昱哥儿真是存心为母复仇吗?看得目瞪口呆的曼云呆了会儿,接着伏身捶榻,咯咯笑声久久不能自抑…… 东宫挽霜阁的纱窗轻漏晖光,窗下一坪黑白已渐现了收官之势。 正斜坐着身子执黑行棋的吕守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立时拈住手中棋子对着对面低声提醒道:“太子殿下,韩先生回来了!” “心在坪外!即便你执黑先行,最终还是输得一败涂地。”,萧泽顺手扔了指间的白玉入箕,长声一叹。 立身而起的吕守垂首立听着似有所指训言,默默无语。 得了应许跨进门的韩道方,脸色惨白却是比输棋的吕守更加难看万分。 “被燕王拒了?”,萧泽啜了口茶,老神在在地明知故问。 “太子殿下料事如神!”,韩述低沉地恭维了一句,接着讷讷地道:“臣特请太子亲去说服燕王从高维那儿问出更多天香详情。” “有必要吗?”萧泽提声,怒喝道:“本宫本就提醒你不必在无谓的小事上浪费了精力。一个待处的死囚何德何能被本宫的左膀右臂视作了敌人?” 韩述惶恐地伏地请罪,目光轻敛落在身边年轻太监突然动起来的黑色云靴上。他听得明白主君话里潜藏的意思,抛开外敌不说,同为东宫属臣领着另批暗卫的吕守才正经是他的竞争对手。 “殿下!韩先生诚心办事难免执着了些!”,听萧泽提到自己,吕守也急跪下陈情道:“奴婢以为眼下要紧的是不能让高维小儿在狱中张狂,行刑前嚷出些什么不中听的妄语。” “韩述今后不得再去天牢见那逆贼!吕守,你晚些时候去探探监。去之前,跟父皇身边的李公公知会一声。” 吕守慨然领命应诺,韩道方也跟着低声地应了。 “道方,那些画影涂痕耳语流言,该忘的就忘了吧!”,萧泽俯下身,目光灼灼地盯上了韩道方,“只知道该知道的,才能活得更久些!” 画影涂痕?按着萧泽的语音轻重,这几个字咬得更死。韩道方心头一凛,心知不久前他因想着徐后发难燕王妃的蹊跷,翻出记忆里周曼云初嫁的沙上涂鸦悄悄查底的事,居然被萧泽得知了。 死太监!想到手下可能已被吕守渗进的韩道方诚惶诚恐地谢着罪,掩下了心底的愤恼。 消旧捧新,待他们平分了秋色就好! 萧泽满意地微微一笑,伸手亲扶起了韩述,又转脸唤起了吕守,低语交代道:“待等三月楚王率南征军归来,朝中就要开始细研了诸王就藩的安排……此前旧事,尽快了结了就好。” 两个暗掐的对头难得有志一同地应了是。 吕守等了会儿,见韩道方老实地不再吭声,才又开口问道:“殿下,不知拘在西郊的贺氏要如何处置?” 贺氏明岚,恰恰也正属于萧泽所要了结的旧事之一。在官方的通报中,原本与高薛氏一齐在逃的其人于在正月底为人举报后被擒后仰药自尽。 但当日逮住了贺明岚的长公主萧婉终究念在她是太子弟弟的女人并未直接剁了,只派了兵丁将其囚在西郊,地点恰恰就是起先为周曼云准备的梅坞。不过此时,梅坞可通往他处的逃生通道早已堵得严严实实了。 “你且……”,且直接送她上路,让她真死的一了百了? 萧泽犹豫了下,沉声道:“近日安排妥当,本宫亲去见见她!” 第346章 舍得 一夜夫妻百日恩,更何况再遇的女人洗尽铅华,带着几分雀跃仿若少年初见时声声唤着“萧大哥”。 落霞山梅坞里,萧泽审视地看着眼前一派天真烂漫的贺明岚,明白了长姐萧婉犯了糊涂没有当机立断除了后患的原因。 说话行事尽透痴意的贺明岚象是丢掉了曾经的记忆回到当年初访云州的少女时光。 在认出萧泽之后,还踮足翘首望了望他的身后,摇着他的手臂问着她早已死去的大哥贺鸣是不是骑马赌赛又输在了最后。 被萧家兄弟牵累而死的贺鸣,不得不扛下罪责为后族徐氏顶缸的路州贺氏,还有眼前在外界传闻中身败名裂死去但一无所觉的傻女人…… 萧泽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在院中一刻不得安生的贺明岚,长长地叹了口气。 “贺明岚,其实此前我说若我死后要你陪葬尽是假话。不说我本无性命之忧,就算真的身死,也不会逼活人殉坏了身后名。虚言相吓不过是想迫你投诚吐实罢了。” 垂髫小儿似的蹲在花圃中的贺明岚转首对向了声音来处,抬起只沾满了绿色叶汁的手对着说话的男人欢喜摇了摇,象是根本没有听懂他的话中意。 “生同寝,死同椁的情感对我来说太过奢侈。秦氏是我的结发妻子,为了子女的体面与尊荣,我的墓穴自然要留下她同葬的位置。 但我实想死后效了出家的比丘化骸于火,扬灰于海,落得个清净自在。所以不仅你,也不会有任何女人将与我同穴。” 一串星月菩提佛珠在萧泽的腕间瞬收瞬放,男人白皙的面容映着柔柔的淡光。 “其实不管你有否参与谋反,贺氏一族终难逃今日的厄难。当年路州借道。贺鸣身死……萧家确对着贺家有所亏欠。但景朝已立,君臣名分既定,父皇又怎会允贺坤挟恩自重,以着叔伯辈的身份在朝堂上指手划脚以老买老?” “若你当年得以成为我某个皇弟的嫡妻,可能还能在覆巢之下保全了性命,至多是去位逐离。送入空门。但从你许我为妾时,今日的命运就已注定。” 早已半响儿没有动作的贺明岚愣愣地望着前方的一茎新绿,象是要用呆滞冰冷的眼神将初发的春意扼住。 萧泽了然地勾起嘴角,轻声笑道:“所以就算你是真疯,也逃避不开一死。” 贺明岚霍地一下站起了身,一步一步向着萧泽来,喷火的眸子却是一点呆意也无。 原本立在萧泽身后的吕守抢前一步,抽出了腰间佩刀。 贺明岚停在了原地,双唇颤抖了好一会儿。终于吃不住劲儿地膝跪于地,嚎啕大哭。 哭声中夹杂着字字血泪的控诉指责着萧泽的冷血无情。 “逃不了又何须逃!你曾经自以为戒不了的毒,关在山中月余没有再服也熬了过来。犯了错,残忍直面总比掩掩塞塞地越行越错的好。” 贺明岚毫无顾忌地哭骂了好一阵儿才缓缓转为抽啜,盯住了萧泽笼在腕上的佛珠,泣声请求道:“殿下,妾已尽知昔日之错,但请允我出家自此青灯古佛以赎旧罪。” 萧泽冷眸低垂看着脚边痛哭的妇人,沉声道:“佛家开方便门许回头岸自是好的。但我身处在现在的位置。黑心脏手,冷血无情。即便背负永不得轮回的孽罪也必须完成我应做的。” “殿下还是要我死?!不是世人都已道我死了吗?”。,贺明岚呆呆地从齿间漏出一句。 这段时间她装着疯卖着傻,负责看守她的仆妇侍卫久而久之自然生了懈怠,偶尔也会在她眼前议了外边发生的一些事态。 思来想去,贺明岚难免也心存下了一丝侥幸,以为萧泽会一直放着她不问。许了她假死脱生。 但不想,他还是一如往昔的黑心黑肝。 “明岚!你的娘亲贺二夫人以为你早已死了。我已作主让她收了贺家六房遗孤十三郎为你长兄的嗣子,虽说她们将随贺氏迁崖州,但我已交待下去定要保了她们祖孙的生活无忧。贺氏一族若有后起之秀,会同普通百姓一样受了朝廷简拔用之。” 再多的好处是贺家的。与她无关!贺明岚哭肿的眼泡浸着酸楚泪水,一言不发地呆望着萧泽。 “贺明岚,我留吕守在此伺候你上路。但有所求,尽管跟他讲。” 萧泽说完了最后一句交待,站起身再也不望瘫倒在地上的贺明岚一眼,身影寥落地向着梅坞的黑漆院门走去。 如同从前一样,他不信任贺明岚,女人也不信他。虽然萧泽不敢保证如果贺明岚真的是疯了,自己会不会怜惜地网开一面。 因为贺明岚始终无法直面过往企图装痴逃生,反而更令自己下了决心要除了隐患? 从狼上讲,萧泽认为这样的斩草除根无可厚非。但此时,他只觉被再次掏开的心洞空得慌。 山间陀随风轻送,清清淡淡地袅响。 众生皆望人生完满,一鸣得名,二响成双,三声有幸,但有再四,却是四大皆空,繁华过处无所依凭…… 三月的洛京城春雨霏霏,很快地就涤清了洛京城里残留的血腥气,景朝开国以来施刑之最的剐刑迅速地随着人死灯灭被市井百姓无情地抛在了脑后。 在洛京城中现下最热闹的话题是景朝南征江南的大军班师回朝后会得到怎么样的封赏。 相较于端掉建阳小朝廷后,依旧辛苦收拾江山半壁江山的楚王萧潭与赵王萧渊,中途就脱阵的萧泓早早地息了想头,一门心思地只顾在访客面前显摆着他的宝贝儿子。 来探的太子萧泽与徐讷自是赞了又叹。甚至于徐讷还起了兴致与小娃儿做起了游戏。 一只修长的手指被仰躺在榻上的小萧昱握住,借着一点力,翻身,抬头,又再咧嘴笑着露出了光光的牙床。 一遍又一遍开心的重复。昱小子的动作一气呵成,流畅自若,也不哭不闹,尽显出了天生的好身骨与好脾气。 见着玩上瘾的徐讷已尽忘了此来的目的,萧泽只得握拳靠唇很是认真地咳了咳。 徐讷白了尊贵的太子爷一眼,才停了手。示意曼云去看了吕守手中盖着黄绫的拖盘。 绫布掀开,露出了一本书册和几个小巧的药瓶。 “贺良娣临终之前,曾向奴婢提到她藏了当初蕙心遗物的所在。这些都是起出的东西,此前有给徐观主看过,他让拿来说是也许燕王妃会感了兴趣。” “几瓶药倒是别出机巧配下的。我是发现其中一瓶与你小时候自个儿总爱瞎调的几款毒很是类似,所以就让拿过来给你看看。” 爱瞎调的毒?尽管受了师父的提示,极有生个孩子笨三年架式的周曼云蹙眉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地反应过来,也许就在眼前的拖盘之中就有着前世送她轮回的那瓶毒药。 她轻轻地低下头。榻上的无齿小儿以为娘亲看他咧嘴乐着,张开了一双嫩丫丫的小手。 周曼云扬眉笑道:“师父且先收着吧!我现在正喂着昱儿,留着以后再细看了。” 留着?!也许留到最后永远也想不起去查看了。徐讷心下了然,挥挥手让吕守好好地把带来的东西收拾了准备再带回清玄观去。 曼云也不过是有银子相助,辨毒灵敏自得天赋。但是身为人师,他只须花些时日自会理清了这些新毒。让萧泽带着吕守过来,本就是让身为人母的曼云拒绝了,以免他们主仆会想着让曼云参与了这些烂事。 低头收拾的吕守嘴角噙笑。偷眼儿看着已挤掉徐讷成功抱起了小娃儿的萧泽。 如果没有这样正大光明的理由,吕守也没有别的法子能诓带着太子殿下一起进了嘉宁堂。 目光从几个药瓶上巡过。吕守的淡笑又化了淡淡的惆怅一叹。 偶尔,小太监静下来也会想到此生旁观过的奇怪女人们。就如贺明岚,因为萧泽嘱过随她所求,所以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吕守曾跟她逛了半天的大慈恩寺。 当时他看着贺明岚从一座废弃佛塔下寻出她当初假借祈福进寺后偷藏下的毒药,还以为她是要用着自存的药物终结了性命。 可不成想。贺明岚只是将寻到的东西都交给了他。然后却是步上高塔,纵身一跃…… 高处落下的粉身碎骨比之毒药入口的肝肠寸断,那一样更痛苦些?若是自己面临了死亡,会想要怎样死去? 吕守呆站着,不觉地发了一阵儿痴来。 以至他再回过神。才尴尬地发现本应守护着的主人已放下了小娃娃萧昱,被孩子的父亲拉着一道偷偷溜到书房去说了兄弟间的私话。 曼云抱着正踢腾小腿的萧昱,一双尽将一室异动尽收的明眸闪闪,头抵上了小小子圆圆的额头,母子俩个儿一齐呵呵傻乐…… 待等四月初,南征军的回归重又在洛京城里掀起了一阵儿热潮。 南征诸将封赏优厚,但身为主副帅的萧潭与萧渊只是得了皇帝的一旨褒奖。 民间百姓知之甚少也自然想得单纯。皆已封王的两个皇子已然地位超然,如果再赏,总不成夺了太子的位置让他俩分了。自然当皇帝的老子好好夸夸就得了。 但在知情的朝堂上,已涌起了别样的暗潮。 因了当初立嫡立长而下的套,萧潭的妻族也有参与正月里的谋叛。事败得快而急,最后舍赔上了族中数人的官职实权才得以拔出了深陷乱中的泥腿,只是元气大伤。 身为南征军主帅的萧潭虽由楚王妃撇清无关,但回师途中还是被身为副帅的三弟绷紧精神盯防才进了京。 萧潭是否应当问责?以他为首的诸成年皇子就藩,如果皇帝许了皇子去藩地是否应当予以军政大权…… 朝中一时间熙熙攘攘,又重启了一番争议热闹。 萧家的几兄弟倒也沉稳,一个个谨守门户,相到比着老实本分。 待到七月,燕王府的长子萧昱已能独坐稳当,抓着软酥糕饼磨着刚出小牙的时候,燕王萧泓第一个上书请旨出京。 一石激起万重浪。 奏章引起哗然,实因上表的内容太过直白。 萧泓求带兵往燕,但也明明确确地写着身为景帝嫡次子的他决意放弃了他这一支的皇位继承权。 虽说太子萧泽的身体已然逐渐康复,看着定能护着膝下嫡子萧晗长大成人,按着先嫡后长不立幼主的规矩,萧泓现下看着不过注定是个备而不用的替席。 但千百年来,皇位的归属皆由皇帝圣心独断,还没有皇子主动提了他不要。也只有这位据说尽得了皇帝偏爱的皇子敢这样大胆地将话说出了口。 各种各样揣测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深深宫阙。 更令朝野意外的事发生在中秋节的宫宴上。 皇帝萧睿当着勋贵大臣的面,拿着一块调兵虎符逗引着刚学会爬的燕王世子爬到身边,待等高高抱起了白白胖胖的孙子时,老怀宽慰地大笑着许了一个月前萧泓的请求。 中秋月溶溶,悠悠车辙辗着桂子清香。 “世上一切都必须有舍才有得,对不对?”,硬跟妻儿挤在归府车辇上的萧泓眼眸熠熠,伸手轻轻拽了拽正被儿子抱在手里啃的金虎符。 这是皇爷爷给自个儿的!萧昱虽不会说话,但显然心里明白得紧。他白嫩嫩的双手紧抠着漂亮牌子不放,刚长出的一对小牙狠狠地咬在了老爹的手背上。 “你放手!”,曼云一声娇叱,萧泓立时腹背受敌。 萧泓的手刚一拿开,小萧昱就呵呵笑着把金符塞到了曼云的手里,小脑袋也跟着拱到了娘亲软香的怀里不停地拔浪着。 “臭小子,啥便宜都要占!”,盯着妻子微露出的一抹雪峰,萧泓的喉结不由一动,生咽了口水。 燕王殿下立时打定了主意,待转回府第一件要做的事不是收拾了北上的行李,而要打场硬仗,逼了已长牙的小子立刻戒奶。(未完待续……) 最终章 何处明月不照人 自八月中秋之后,一向沉寂的燕王府渐渐地变得热闹起来了。 常常有些人不约而同犹犹豫豫地找上门来,又带着雷同的隐隐兴奋三三两两地离去。 总算安静下来的银銮殿里,一张大大的舆图摊铺在地上还未收起,立时吸引了跟娘亲来找爹的萧昱。 不安分地踢蹬小腿的小子刚被父亲会意地放在地上,就开始沿着山川河流曲线卖力爬着还一路手扯脚踢,时不时地在画布上滴答下几滴口水。 周曼云慌忙地追着,当爹的却开心十分,甚至学着儿子的样儿也趴在地上与他赛爬了几步。 “昱儿不肯学走就赖了你!”,好容易控住儿子的周曼云坐在地上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 萧昱已经十个月了,扶手能站但却对学走没有半点兴趣,只要一放手就四肢伏地总要去爬,即快速又善藏,总让追他的曼云不觉就出了一身香汗。 萧泓立即陪上了尴尬的笑脸,低声道:“我听着老说孩子多爬爬聪明,每个孩子学走有早晚到了时候自然而然就会了,又何必强求?” “我不过想他起码能在周岁宴上走几步,也让大伙儿看着更开心些。” 曼云的解释一出口,小夫妻俩个就齐齐地有些低迷沉默了,只余了挤在两人中间的萧昱还不明就里地吱哇地叫着谁也听不懂的音节。 按着景帝的圣意,萧泓一家离京北上的行程正是安排在了正月十六萧昱的生日之后。 再以后,就算他们还有机会再回洛京也多半是暂做客居。 隔了许久,萧泓伸手地捏了捏曼云的手,闷声笑道:“世事难全,照你强他学走的劲儿,总不成还要让他在离了洛京前还学会叫阿爷?” 曼云想想,也抿着嘴低头笑了,“估摸着他到燕州就能学会唤了太姥。姥娘定然会欢喜极了。” “待到明年夏天,昱儿能跑会跳,我们再一道去了乌梁海。”,萧泓翻身趴寻到地图上的小小一点。轻轻地抓过儿子的小手印了上去。 “过两年我们可以去擀朵儿沙海,据说那里的火蝎毒性不比彤差……” “再然后……” 夫妻俩的越说越开心的推想,乐坏了翘着小屁股转来转走当印章的萧昱,一室之内尽撒了他咯咯咯的欢笑声。 到最后玩累了的萧昱搂上父亲的脖子,不过眨眼功夫就睡了死沉。萧泓一手搂紧了儿子缓站起身,另只手伸向了还坐在地上低头看图沉思的妻子。 两双眸光交汇在空中轻碰了下火花,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儿子娇嫩的睡颜上,又相视而笑。 就藩燕州不过是现如今朝堂上已然定论的初阶。实际真正取得了景帝萧睿认同燕王可以自治的属地还必须如他俩刚才你一言我一语的线路由他们夫妻自个儿筚路蓝缕地去挣。 现划在燕王治下的燕州主持着军政的莫支夫人年事已高,顾及莫族利益和燕州百姓,萧泓根本就没脸管姥娘讨要甚或是躲在她的羽翼下受了庇护。 自家自挣。自食其力也许辛苦些,但总归更踏实。而若是能将景朝的北部边线再往北奋力推进些,更是好事。 北迁之举若稳扎稳打至少要在三五年之后才能初见成效,连月来到燕王府与萧泓谈妥决意一道北去的人们虽然个人目的不同,但同样心怀着炽热的野望。 就连萧泓的几个兄弟也有找上门与他详谈。只是不想要跟着北上的其他人,而是带着深深的思虑沉默离开。 卸下自个儿顾虑的萧泓把如何取舍的难题留给了他的兄弟们。 到了十一月底,已在府中老老实实窝着带了孩子将整一年的曼云开始频繁出府参与了聚会,最近觉得他家爹爹亲手煮的米糊越来越好吃的萧昱也习惯了傻乐着摇手相送。 曼云参与的聚会不带奶娃娃,更少有男人出现。将要离京的曼云乐得享受姐妹间的情谊融融,心底自觉如用不着让她总当了裁判会更安逸些。 只是现下洛京女子间盛行起各种赛会的原因细究起来与她关系深远。 莫支夫人为了方便年后接曼云一家派来的人手中夹着身手矫健的莫族女人,而知她将携夫带子北上的刘红梅带着一队髺铦女提前进京朝觐。巧巧地撞出了火花。 技击、弓射、马术……几场比试下来南北双方各有输赢,最大的意外却是撩起了旁观人长公主萧婉的火气,居然也牵头弄起了一只由洛京贵女组成的娘子军。 依旧道装打扮的萧婉若多跟些年轻姑娘妇人来往绝了出世心,当皇帝的爹自然乐见。 朝中勋贵官员更是支持女眷捧公主的场,倒不计较面上的胜负。受当初的天香乱遗祸影响,许多人家养在深闺的大女难嫁。恨不得逮了机会尽量展示了自家教养出来的姑娘是多么的纯良大度,宜家宜室。 相较于南北两只已经野惯的队伍,萧婉初时拉上的贵女们难免落后,直到曼云偷偷地在背后支了一招。 京中贵女最大的优势就是占了地利之便有权有钱,很快地就从市井之中雇佣了许多年轻健壮的姑娘。又再扬己之长弄出了些更带文气的赛法,倒是渐扳回局面。 红梅不免私底找上门埋怨了周曼云胳膊肘拐向了婆家大姑子。 周曼云起先但笑不语,只怂恿着昱小子扑到红梅怀里替娘亲补偿了个涂口水的亲亲。 待红梅依旧还继续抗议,曼云才低语解释道:“你我各自南北,不过是京中过客,一时输赢又有什么打紧?若有朝一日,公主贵女带动着京中女子抛头露面渐成国中风潮,你与江南的髺铦女泯然其中,才是真赢了。“ 趁红梅蹙着一双英气的眉头静思,曼云笑着重又将昱儿抱回了自己的怀里,亲昵地蹭了蹭儿子娇嫩的小脸。 眼下的幸福,是她在经历了痛苦的前世后跌跌撞撞地得来的。扪心自问,曼云由衷地认为今生出现在生命中的红梅、曼音等人要强过自己许多,甚至已然身死的薛素纨、贺明岚也有着可圈可点之处。 命运是由什么决定的?曼云一时也想不通。但却知道如果每个人生命中能多一些选择不是坏事。 就象她选了做个安逸的妻子母亲,红梅要象姥娘一样成为可以标炳史册的女将军,而提前潇洒甩手回到江南的曼音更喜欢别人唤她“先生”…… 女人能够自主的人生,无论过程有多少苦难。结局应当都不会是悲剧。 待等夫妻两个夜里细语交流,萧泓认真地纠正了曼云的一处错误。要掌控着自己命运的是人,根本就没有男女之分。 萧泓带回了朝堂上的新消息。在他抛砖引玉之后,萧家的莽三郎萧渊经过几个月的深思熟虑,也提出了一份很是“吃亏”的就藩计划。 “其实,我们兄弟几个年岁相近,打小受的教养也无差异,虽有心性习惯不同,但无论是谁坐上那个位置都还不错。”,搂着妻子自吹的男人得意扬眉。在得了白眼后,才讪讪补充道:“起码比陈朝后面那几个把江山玩完的都强得多。” “那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开国初就跟亡国之君比,丢不丢人?你敢保证萧家的后世子孙就不会更荒唐……” “不能!”,萧泽爽快地应了,接着笑道:“我连萧晗未来能如何都不敢确定。也只能保证了大哥稳当接位才对我们兄弟更有利。” 相较于一起长大教育相近的其他兄弟。萧泽确实有着别人所没有的优势。嫡长的身份,稍长的年纪,自小兄弟们都尽听了长兄指挥的惯性。 曼云暗忖若是萧泽如前世般早早身死,萧家诸子互相看不过眼以至祸起萧墙的可能真的极高。 幸好他活得好好的,也幸好萧泓肯洒脱地放下负担。 只是曼云对丈夫的赞还没有说出口,枕边人就径直地发出了让她无言以对的感慨。 “因了陈朝事,父皇深恶兄弟兄弟阋墙。若不是我平日里一直撑着无欲无求的拗劲儿。估计他老人家早就要下手削了我。” 一路掰指算下来,老二萧潭妻族受逆案打击,老萧渊当日的屠城反省,被迫卸下军职只能凭嘴皮子混日子的老四……萧泓根本不信在桩桩件件对诸子的敲打中没有了萧睿的默许甚或是故意。 曼云茫然地点了点头,接着在一张大嘴覆上樱唇时突然警醒了过来,伸手撑上了男人健壮的胸膛。 “你说你无欲无求的?!”。杏眼斜飞白,想显着雌虎威风,却透着含嗔带笑的眼儿媚。 “只求你成了吧!”,没好气地哼一声,萧泓一手抓住曼云的双腕抻上了她的头顶。结结实实地吻了下去。 或许抓紧时间,为昱哥儿再添了弟弟妹妹才是未来正经要打算的百年大计…… 日光偷转流年,熙元三年的新春欢欢喜喜地拉开了幕帷。 正月十五上元节的宫宴如群臣预料早早地就散了。 明月当空,宫殿明彻的琉璃瓦与皑皑白雪相互辉映着,将红色宫墙门外的两道身影拉得老长。 萧泓恭恭敬敬地扶着鬓染霜华的老父,鼻口观心,静默无语。 去国离乡虽说不是凄苦的放逐,而是想寻振翼千里的梦想,但心情总归会在离期将近时变得格外沉重些。 更何况,刚才爷俩是从清宁宫一路行路而来。跨越了相隔甚远的距离不在话下,但刚与瘫痪在榻的徐后告别时,父子两个都有些唏嘘落泪。 “知道这是哪儿?”,萧睿紧捏了下萧泓的手,低声问道。 萧泓轻轻地摇了摇头。 宫门上的匾额崭崭新,只字也无,刚才老父带行的路线也是抄了近道的七扭八拐,对于实际并未在后宫多待过的萧泓来说,心中有着模糊的答案却也不敢十分肯定。 “建章宫!” 随着萧睿的话音,看似深锁的宫门不推自开,立在门边的老者顶着个锃亮的光头。 萧睿没再说话,只带着萧泓一间一间走过了一直有被精心维护的宫室,最后一步一阶地登上了建章宫的夕阳楼。 楼栏四围空旷,清风入怀,飞檐挂角金铃轻晃。一轮明月在微响的铃音中晕开了银色的涟漪。 “就算夕阳西下也依旧能观了玉蟾当空。很美,是吗?”,萧睿入神地面着月色喟然轻叹。 接着,他又从容地转过头对着身边微愣的萧泓开怀大笑道:“人生际遇无法言说。当年你姑母只想着回了北疆却身死宫禁。而曾经赌咒说不再踏足皇宫的我却成了这座宫城的主人。” 当然,他也同样偏离了少年时的想法,成了天下的主人。 “不管将来会如何,现下即当美景就且自惜之!”,萧泓在父亲的笑声中也咧开了嘴,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向着前方大张开的年轻双臂揽住了明月,再合拢却是紧紧地将眼前的老者抱在了怀里。 “爹!”,萧泓的唤声带着沙哑,而靠在帝王脖窝里的脸庞又带着孩子气的赖样儿。 萧睿哭笑不得似的回手拍了拍萧泓的背心,好半响儿才悠悠地叹了一声“痴儿!” 在夕阳楼上相拥呆站了许久的父子隔了好久。才一前一后地下了楼。 皇帝陛下细细碎碎地问了萧泓一堆儿明日皇孙抓周的安排,又罗罗嗦嗦地指点了几日之后出发燕地要小心的事情,才唤了内侍来引了燕王殿下去寻了他另有安排的妻儿。 “人老了,总是见不得离别。”,看着儿子离去的身影渐渐消融在黑夜之中。独立宫院的萧睿怅然地又是一叹,“简和尚,你真也打算离开这里吗?” 黑暗中突然现出的高大身影一下子伏跪在地上,光额触石,砰砰有声。 “我说过他只是我的儿子!也许……也许并不是你要护着的那一个。” “他要去她想去的地方就足够了。”,简怀直起身呆了一瞬,又立刻咬着牙重磕了一记响头。 “那你就随他去吧!” 风中的应许声冷冷清清。仿佛不带了半丝烟火气…… 放了丈夫与皇帝公爹单独话别的曼云,心头有些微酸,为着眼前同样是借了机会与她再促膝相谈的男人。 曼云劝说过已晋升玄清观观主的徐讷跟她一道云游,就连拿了喜欢他拽仙气十足长须的昱哥儿作诱饵,但却被无情地拒绝了。 被穿骨挑筋的师兄徐羽同在洛京,经了治疗已然大好,就算一道跟着北去也没问题。还有两个据说是师父骨肉的孩子,比着昱儿要大几个月。照顾起来并不困难…… 曼云对师父师兄立意要留洛京的理由想了又想,隔了好久,才涩涩开口道:“师父是要留在洛京为质,来保了我们安全吗?” 徐讷抱着昱儿颠了颠,斜眼儿睨了眼曼云。象是教着小孩儿他母亲的想法是多么的荒唐。 “师父!”,曼云嗔恼着扁起了嘴。 “我若为质,也不是为了你们几个!”,徐讷没好气地顶了句,才放平了语调,温和地道:“你见识过夔长老那些人,如果还有南召毒师找上门来,我想不到天下间那里还有比洛京皇城更让我们父子安生的地界。” “还是为了把我撇开!”,曼云犹豫了下,目光炯炯地盯紧徐讷,提声道:“师父,要不索性我带着银子回南召作个了断……” “昱儿!你说你娘到底有多傻呢?” 徐讷抓着小孩儿白嫩嫩的小爪子在颌下磨了磨,不屑地哼道:“南召圣星殿的第三十七代的国师现在在此,用得着你不尊师令强自出头?乖乖地在家带了娃儿,别添乱就成。” “毕竟银子是圣蛇!” 随着曼云的话音,盘在她腕上的银子昂起了头,一双琉璃黑瞳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徐讷的双眼。 “离了南召的圣蛇水土不服早死了!” 徐讷曲指一弹,敲在了银子的三角头额上。他怀中的萧昱咯咯一笑,凑身上前,有样学样地也来了一记。 吃痛的银子攸地一下蹿身咬上了胖小子的裤管,接着又瞬间藏了身,引得萧昱兴奋地哇哇直叫,不安生地开始寻蛇的闹腾。 没法子哄住孩子的徐讷只得放手把小子放到了地上,由着他与银子玩了捉迷藏。 “既已身为人母,就多为孩子着想。一些事该放就放!”,打发了孩子,徐讷反倒可以板起脸训了大人,“我当初只传了你毒术,又没传给你负担!” 见曼云不作声开始低头思忖,徐讷继续道:“如果你要尽了圣星殿传人的责任,今后若有遇了有缘之人,将我教你的毒术传承下去就是了。” “什么人都可以?” “什么人都可以!” 曼云长长地叹了口气,明眸复了晶亮,嗔怪地怨向了徐讷,“师父如此放纵徒儿,若师祖与列代祖师知晓定饶不得您了。” 徐讷沉默了一会儿,才勾起嘴角轻声笑道:“刚才我跟你说过的话,好象我师父当年也跟我讲过的。只是从前,我不太懂。” 南召国灭时,莽沧月将身血祭唤蛊神封圣星,在临将身殉前赶走徐讷说的话,细想着跟今晚他们师徒的对答确实类似。 年轻的徐讷曾为莽沧月没对他存了复兴圣星殿的指望而黯然神伤,即便走遍天涯,依旧无法真正的心安。 但此时,徐讷突然发觉已然触摸到师父当日微笑着让他离开的心境。 一声通传响了起来,来接曼云母子的萧泓跨进了门槛。 从地上抱起了萧昱快速地塞进他亲爹的怀里,再扣了恋栈不去的徒弟手腕拖交到他丈夫手里,眼窝鼻间有些发酸的徐讷透着如释重负的高兴,赶人速走。 “师父!”,周曼云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立在风中送别他们一家三口的青衣道士,唇间嚅嚅了几下,扬臂挥手,高声喊道:“爹!明个儿记得要为昱儿的抓周观礼!” 院门不领情,嘭地一声牢牢地关上了。 徐讷后背牢牢地抵着门板,昂首呆望着天空的一轮亘古不变的明月。 刚才将曼云的手递给萧泓,让他将人牵走之时,徐讷清楚自己心中半点不想往日阴霾带来的沉重负担会给曼云造成一丝一毫的困扰,只想她如平常女子一样过着和乐美满的俗世生活,一生一世平安喜乐。 传承并非负担,亲缘,也无关血脉。 “师父!娘……” 月无声,静静地将华光抚在了徐讷俊逸出尘的笑脸上。 南召,洛京,燕州,或者更遥远的北方……不论是此时,还是将来,咫尺天涯共一轮,何处明月不照人。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