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垣传》 第一章 风尘少年 诗云:驿楼衰柳侧,县郭轻烟畔,一川何绮丽,尽日穷壮观。 话说邯郸城地处中原腹地,居南北交通之要冲,数百年来皆是名邑,只因数十年前左近的邺城一跃成为郡治,现如今的邯郸竟成了一个蕞尔小县。但即便如此,因为城里出了个名门安氏,邯郸依然是一座中原名城。来到县外但见城廓广大,城门口熙来攘往,十分繁华,城南三里外的馆驿更是广厦高楼,穷奢极丽,往来进出不绝,一众驿吏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一个家丁模样的瘦长汉子,正站在馆驿门口,手遮凉棚,焦急得看向官道尽头。从驿内急匆匆走出一人,问那汉子:“齐二,还没到吗?” 那齐二急忙躬身道:“马管事,还未见车队行踪。” 那马管事四十多岁,也是精瘦摸样,摸着颌下短须,自言自语道:“奇怪啊,那日分手时约定是最晚今日午时必到,眼见已快未时,莫非路上出了岔子?” 齐二忙道:“车队有徐管事坐镇,又如何会出问题,何况一路全是官道,周遭村镇又甚是太平。照小人估计是昨日大伙儿多赶了路,想必有些乏了,因此今早起得晚了。” “就是如此才奇怪,徐征是什么人物,有他押车又岂会犯此种低级失误,希望不要出事才好。” 这边两人提心吊胆地怕出事,车队那边还真出了问题。徐征看着天上的日头,已过正午,正是太阳最热辣的时候,官道上除了自己的车队,已经不见其他行人的影子。他心里不由一阵烦躁,本来很顺利的路程,却接连几天发生了车轮松脱、马匹发痢之类的麻烦,生生将行程拖后了两日,虽然后来加快了行程,估计午时也是赶不到邯郸了,少主势必会怪自己办事不力,今后在府里的日子就要难过些了。 这徐征面皮白净,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却已经在荆北望族南阳朱氏府中做上了外府管事,在下人中甚能服众,并被公认为下任朱府总管的不二人选。此次他随同少主朱敦前来向邯郸安氏二小姐求亲,外府诸管事也都以他为马首是瞻。出发不过半日,少主便嫌车队行速太缓,于是带了亲随轻车简从绝尘而去,徐征着实不放心他的安危,却又不能不照看十几辆大车的彩礼,无奈只得挑选随行几名武艺最好的门客保护少主同行,自己带了剩余的家丁照顾车队,车队护卫因此实力大损,他也不得不战战兢兢,生怕出了漏子。 眼见已将误了时辰,马匹也都乏了,徐征倒也不着急赶路了。远远看见前方官道边有片小树林,便召唤车队停下,吃些干粮稍加休憩。来到林子近旁,徐征不由一惊,发现一人正坐靠在树干上小睡,因正好背对自己来的方向,先前自己竟未察觉。但见那人身形瘦小,衣衫褴褛,一脸的赃污,看来似乎是普通的小叫花不像有什么威胁,徐征这才松了口气。却又想起自己幼年的困苦生活,不由生出怜悯之心,从马上取出干粮水囊,上前轻声叫道:“小兄弟,醒醒了。” 那人嘴里嘟囔了两声,朝天伸个懒腰,睁开眼来,却是意外的炯炯有神。瞧见徐征递到身前的食物,稍稍一楞,道了声谢后也就接了过去吃将起来。虽看不清面目,但听他声音,年纪倒不甚大,徐征这才彻底放下了戒心。 咬着难以入口的干粮,却看见面前的少年吃得很是香甜,徐征心中发苦,这世道名门大家奢靡浪费,却又有多少穷苦孩子难求一饱啊。周围的车夫和家丁也都围拢过来,看着这狼吞虎咽的乞儿少年,想起自己的妻儿,大家都是一般心思,暗怨天道不公。 那少年很快吃完一块粗饼,舔了舔手指,又看向徐征手里的那块。一旁的副管事曹大成平素最是心软,眼眶一酸,急忙又递了一块给他。 徐征见这少年虽然贫苦,眼睛却格外有神,不由动起了心思,府中正要招几个打杂小厮,这孩子看来不太驽钝,不如把他带回府去安置,也是善事一桩。不过此间离南阳已远,让他一人过去不是很安全,自己把他带去邯郸又怕有内府中人挑刺,怎生想一个两全齐美的法子才行。 正在犹豫,那少年忽然指向远处,说道:“好多人来了。”众人回首一看,果然远处烟尘溅起,应是有人纵马急奔,人数竟然不少。大家都是一凛,徐征急忙指挥大家看住车马,做好防备。这边乱作一团,那群人已经到了近前,只见百十个彪形大汉,俱是一身青衣,手持利刃,片刻间已将车队围住。 徐征暗暗叫苦,强做镇静,冲那为首之人见了一礼:“我乃南阳朱府管事,不知壮士有何指教。” 朱家也算天下闻名的大族,且手段强横,一般强盗听得名号都会退避三尺,但来人似乎丝毫不以为然,为首那大汉身高体壮,声如洪钟,哈哈大笑道:“龟儿子,劫的就是这姓朱的,不要拿那鸟名头压人,俺们青衣匪又怕过谁来。” 听见贼人自报名号,众人半是心惊、半是心安,这青衣匪是近两年忽然冒起的匪帮,实力强硬,又神出鬼没,专劫世家名门,官府与各家的私兵欲加清剿,却始终找不到贼窝所在。但是青衣匪也有一桩好处,那就是你只要不加抵抗,那他们就不会杀人性命,因此众人虽胆战心惊,心里却有了底,这条性命算是留下来了。 徐征暗暗权衡双方形势,如若换了其他盗匪,众车夫与家丁为了活命还有一拼之力,现在看众人都已露了怯意,这货物终究是保不住了。不过他身为主事,却也不能如此便放弃,便向那匪首言道:“这位壮士,并不是用家中名号压人,只是这趟主家不在,是由在下负责,如果货品丢失,在下实在性命难保。还请壮士留情,那前五车惧是金银,请壮士们拿去,剩下几车杂货还请高抬贵手,也好让在下在主家面前有个交代。” 那匪首见徐征一副文弱模样,虽掩不住惊慌神色,却仍然言谈自若,也是暗暗称奇,嘴上却言道:“你这厮好不识好歹,爷爷派人坠了你们数日,如何不晓得那最值钱的东西都在后面几车中。再说,老子出门前,跟龙头大哥立了状子,要将姓朱的不义财全数取来,你只让爷爷拿五车,成心叫爷爷回去吃板子吗?看你年纪甚轻,老子也有好生之德,你要不想遭罪便不要回他娘的朱家了,一起跟老子入伙吧。” 徐征联想起前几日的怪事,这才知道早就落入这群贼人毂中,心中最后的侥幸也没了,暗想难道真的要落草为寇,那自己一生的前途算是全毁了,但要是不跟着他们走,回去却不能交差,实在性命堪忧。思前想后,不由心乱如麻,一时竟没了主张。 那匪首却不耐烦了,嚷嚷道:“你这小白脸,不要不识好歹,惹得爷爷生气,把你抓将山上去。瞧你小子也是细皮嫩肉,虽然不如娘们爽利,爷爷倒也能将就着拿来出火,哈哈哈……” 这番混话直把徐征气得脸红如火,那汉子兀自笑个不停,却忽然飞来一个物什,把他的大嘴堵了个满口,噎得他咳个不停。等他呸得一声将那东西吐在地上一看,却原来是块吃了一半的粗饼,众贼匪齐齐望向林边,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哪里跑出来的狗熊,吵得连觉都不让人睡了。啊呀不好,没注意把烧饼给丢出去了,还沾了狗熊的口水不能吃了,兀那大笨熊,你得赔我的烧饼!” 匪首一呆,片刻之后才明白过来这乞儿少年指的笨狗熊正是他。这个贼人在寨子里以勇猛著称,脑子却不甚活络,其他贼人都喜欢拿他取笑,他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蠢笨,因此不由勃然大怒,跳下马来也不顾面前的朱家诸人,举着刀子就向那少年劈去。众家丁都不由转过头去,不忍见到少年身首异处的惨状,只有徐征焦急地喊出声来:“壮士,手下留情啊……咦?” 却见那大汉一刀劈在了树干上,那少年笑嘻嘻地躲在树后,还唱着小调:“笨狗熊,砍树桩,左一下,右一下,自己摔了个大马趴……”那汉子更是恼怒,把刀舞得水泼不进,却始终砍不到少年身上,那少年仗着灵便,在树前树后绕来绕去,还不时偷出一脚绊大汉个踉跄。大汉见树木碍事,便双手举刀,全力向面前的树干砍去,只听哗啦啦一声,一人合抱的大树竟然被一劈为二,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急忙闪开以免被树砸到。那少年却不畏惧,趁大汉使力过度,又在他屁股上踹了两脚,留下两个灰扑扑的脚印。 大汉接连劈倒了几棵大树,却连少年的衣角也碰不到,却也不再出手,张嘴骂起来:“小畜生,溜得倒快,别落在爷爷手里,有你好受的。”刚骂了两句,那少年也不知什么身法,眼睛一花就到了他近前,一下拽住了他的衣领子,另一手夺过他手里的刀架在了大汉的脖子上:“你喊谁畜生啊,笨狗熊!” 大汉想挣扎,却觉得少年的手如铁铸一般,嘴里兀自不干不净:“就是你,不知道哪家的大畜生留的野种,老子今天……啊……” 还没骂完,却被少年掉转刀柄把他的数颗门牙生生敲了下来。“笨狗熊,记得以后嘴不要这么臭!”然后从身上不知道掏出什么东西丢进了他鲜血直流的大嘴,一捏大汉的下颌,连着几颗门牙一起进了肚子。那汉子大惊,说话漏风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哼哼,当然是毒药了!难道还是烧饼吗?”少年点住大汉的穴道,把他丢在地上,朝着目瞪口呆的其他匪徒喊道:“喂,那边那个,没错,就是你,快过来把这笨狗熊抬回山上去挖个坑给埋了,这熊掌染了毒也不能吃了,可惜了!” 却见众强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齐朝少年跪倒在地,皆言:“大哥冲撞少侠,实在冒犯,还请少侠不要见怪,赐下解药饶大哥一条性命。”那匪首卧在地上,心头虽喊着兔崽子们不要求他,十八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却苦于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从喉咙口发出荷荷的粗喘声。那少年却指着他拍手笑道:“开始进气不如出气了,笨狗熊快变死狗熊咯。” 众匪更是惶恐,纷纷磕头求饶。那少年看众人如鸡啄米般觉得有趣,过了半晌才说道:“其实我的毒倒也好解,你们速速将他抬回去,将新鲜狗血和上二钱巴豆给他服下,把毒药泻掉就死不了了。不过我问你们,这十几车财物你们还劫不劫了?”众盗皆称不敢,于是少年一把将百多斤的大汉轻松丢给了他们,直压倒了一片盗匪。他们立即上马,护着那动弹不得的匪首落荒而去。 第二章 一饭之恩 一旁的徐征与朱府众人看得是目瞪口呆,谁都想不到这个瘦弱的乞儿少年竟然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心头感激又有些畏惧。徐征赶忙一揖到底:“朱府管事徐征多谢少侠仗义相助,少侠武艺毒术俱佳,真是英雄出于少年。” 那少年得意道:“我可不会使毒,不过拿了团烂泥唬他,那群呆子倒是深信不疑,反正巴豆也吃不死人,让那大狗熊这几天多跑几次茅厕就是了,哈哈。那大笨熊对徐大哥你实在无礼,实在可恶。你们请我吃了两张烧饼,我还要谢谢诸位哩。” “区区两张粗饼何足挂齿,不知少侠高姓大名?” “恩,就叫我袁季好了。俗话说,一饭之恩不能忘,吃不饱饭可做什么都不成了,怎么能是小事,帮你们赶走大狗熊也算报答过了。厄,能不能再给我一块烧饼,方才只吃了一半,还没饱哩。”说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向徐征的干粮袋。 看着少年这般模样,众人一阵感慨,想不到今日一场灾祸,竟因几块粗鄙的干粮而消弭无形。于是纷纷从自己行囊里取出各类干粮,一齐递给那少年。 那袁季喜笑颜开,来者不拒,把这些粗饼肉干一起揣进脏兮兮的衣内。徐征急忙道:“袁少侠,这些食物粗鄙,前方很快就是邯郸城,我家少主正在馆驿里歇息,还请少侠跟我们一起前去,自当备好酒菜招待恩公。” 袁季挠了挠头,想了半天才笑道:“听说邯郸城外湖光很美,既然又有好吃的,那我就厚着脸皮,先谢过徐大哥了。” 闲话休提,众人重新上路,不多时便来到邯郸城外。车队在馆驿外停下,徐征安排好众人以及袁季,便带着两个随从急匆匆走过华美的庭院,也无暇观赏风景。来到贵宾院外,向着门前的守卫说道:“朱府外管事徐征求见少主,车队已经抵达,烦请通禀。” 守卫不敢怠慢,未几,一个小厮摸样的大刺刺地走了出来,见是徐征,也不见礼,轻蔑地撇了撇嘴:“少主午睡未起,徐管事自行至偏院歇息去吧,待少主起身再行召唤。”徐征上前一步,拱手道:“小哥还请稍待,此次运送少主的聘礼来邯郸,午前在途中路遇劫匪,幸得一位少侠搭救方能安然无恙。此次财帛贵重,其人着实于我等有惠,徐某自作主张邀他同来馆驿招待,还请小哥转告少主。”小厮冷哼一声:“什么来路不明的人你也敢朝馆驿里引,我自当如实禀报,你将那人先安排在偏院严加管束,待少主来发落吧。”说完也不看徐征等人,自顾扭头便走。 徐征等三人走出驿门,一路上两个随从犹自忿忿:“呸,他妈的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这么跟徐管事你说话,不过靠着常在少主身边,狗仗人势罢了。徐管事你脾气也实在是太好了,要是换了我早就两个耳刮子……”徐征怒道:“都给我闭嘴,这驿馆人多口杂,这么大声传到内府耳目中如何得了,你们是不想在府里呆下去了?”见两个随从立即噤声,他不由叹道:“人在矮檐下,如何不低头,何必跟小人一般见识,罢了,还是招待袁少侠要紧。” 只见馆外众多驿丁正在帮着车夫搬卸着货物,负责押运的众家丁因今日受了劫匪惊吓之故,格外警觉卖力,一边驱赶着围观百姓,一边指挥将货物小心轻放,半条驿道都乱作一团。徐征看了一圈,没找到袁季,于是走向诸人询问。副管事曹大成言道:“袁少侠见馆驿池边风景不错,自行赏玩去了,我让两个家丁跟着他也不让。”徐征于是交代了诸多事宜,带着随从来到小湖边找人。 此湖名柳波池,乃仿江南美景而凿,有小河与邯郸的护城河相连,端得是杨柳婆娑,烟波如画,在周遍郡县亦是十分有名。湖西更有一小阁,达官显贵在此馆驿内暂住时常常在阁中饮酒赏湖。随从眼尖,远远看见袁姓少年正在阁前,三人急忙快步到了近前,只见一个驿吏正阴阳怪气朝着少年说道:“瞧你这般龌鹾样子,这如烟阁是什么地方,这可是当年季太尉大人亲笔题写的匾额,可是你这种人能进的吗,速速离去。”少年倒不生气,只是也不肯走,只是看着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略略出神。见此情景,徐征急忙喝止驿吏:“不得无礼,此乃南阳朱府的贵客,你是不想活了?”那势利小人闻言吓得魂不附体,急忙伏倒在地,连连求饶:“小人有眼无珠,不知贵客光临,还请饶了小人一条狗命。”在这世道,别说他一个小小的驿吏,即便是这个馆驿的驿丞,得罪了朱家这样的名门望族,也是性命堪忧,无怪乎他吓得三魂剩不了一魂,五魄倒飞了四魄。 少年这才从高高的匾额上收回了目光,扑哧一笑,向徐征拱了拱手:“徐大哥,其实也是我的不是,素闻此湖风景如画,没换衣服就心急跑来赏玩,脏得如泥猴子一般,也难怪别人把我当成路边小丐,就不要与他计较了。”又转身向那驿吏说道:“这位大叔,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以后不要以衣饰识人了,请起吧!”那驿吏急忙起身,又是感激,又是惶恐,直如无头苍蝇,手脚都不知朝什么地方放了。 徐征不再理会这等小人,对少年恭谨说道:“我家少主目下不在,其他人做不得主,在下已经在偏院暂时备了一间房舍,请袁少侠先行沐浴更衣,再进些饭菜歇息一下,待在下向少主禀报以后再为少侠安排住处。” 徐征其实心里也存了心思,他本非士族出身,虽然得名师指点自信学问有成,但是却不会有名士愿意来品评推荐他,当然也就做不了官,想出人投地便只有依附名门望族一条出路。于是自荐于南阳朱府做了门客,可是一年多下来很是丧气,虽然凭着才干升上了外府管事,但在士族眼中依然是个下人,难有出头机会。此次少主求亲邯郸安氏,虽然是个苦差,但是做好了在少主眼中也是大功一件,要是自己能找机会攀附上比朱家声名更著的安氏,更是难得的机遇。虽然与原计划不同,但这路遇强人而结识的少年侠士,虽装容不整,来路不明,却剑法超群,气质出众,行为举止处处透出大家风范,浑然不象平头百姓,或许正是自己苦苦寻觅的贵人。徐征相信自己的眼光,因此哪怕自作主张可能会得罪到主家,也要把贵客留下来多加亲近,也算是为自己的前途做一次不大不小的赌博。 待那少年沐浴更衣坐到餐桌前,徐征更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方才还灰头土脸的袁季竟是如斯翩翩美少年,而且年纪竟比预料的还要小许多,看光景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口一个姐姐把一旁服侍的裨女都逗得掩口而笑,泼赖摸样连作陪的徐征和其他管事都不由暗自欢喜。那袁季见人已到齐,伸箸招呼道:“各位大哥,小弟早上打了一架,肚子还真饥饿慌了,如此好菜我就不客气了,大家也一起吃吧,切莫拘束。”潇洒自在仿佛他才是主家一般,如此灿烂少年,大家倒也不愿怪他无礼。 吃完饭菜,仆从收拾妥然后沏上茶水,大家不约而同的改少侠称呼而称他袁公子,他却摆摆手笑道:“什么公子母子的,小弟不过是个江湖中人,最不喜欢繁文缛节那一套,这屋里我年纪最小,大家不妨叫我小袁,或者叫我家中的乳名小五亦可。”大家一开始甚为拘谨,可是经不住他的坚持,又对每个人笑面相对一口一个大哥轮流喊过来,俱感如沐春风,屋内称兄道弟声不绝于耳。 袁季也只顾与众人谈笑江湖逸事,正当热烈之时,朱家少主身边的那小厮却冷不丁推门进来,鼻孔朝天地说道:“诸位好兴致啊,少主已起身,还不速去禀报。”屋里的气氛瞬时冷了下来,那小厮又问,“那个江湖中人还在吗?少主召他一起入见。”众人虽知这小人一向无理,也都不禁暗自怒起,更是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袁季身上,深感自家唐突。袁季却神色不变,看着那小厮倨傲的摸样暗自好笑,站起拱手道:“小子承蒙众位大哥招待,叨扰主家也实在不好意思,理当当面致谢,还请这位小哥带路吧。” 那小厮在少主身边服侍惯了甚得信任,很是瞧不起外府的这些下人,从来都是眼高于顶,对他们不屑一顾,此时才发现了面前的少年。但见他年纪不过与自己相仿,却面容俊秀,英气勃发,不由自惭形秽,小厮身处富贵之家已久,倒也有几分眼色,不愿贸然得罪,立即躬身道:“小人不敢,请公子随我来。” 徐征与一众大小管事跟在那小厮身后,步入秀丽华美的贵宾院侧厅,都不由摒住气息,放轻脚步,整个人都拘谨起来。反观身边的袁季,依然顽皮摸样,对身周四下打量啧啧称奇。 朱氏少主朱敦此时正斜卧在榻上,头发披散,坦胸露腹,一手持卷易经读着,不断有亲近侍女将去核果肉送至嘴边。见众人都来了,略略坐起身来,打量着跟随众人入室的陌生少年。 徐征将午前遇险之事一一详述,然后介绍道:“此位就是仗义出手的袁季袁公子。” 朱敦点了点头,对着袁季一拱手:“果真如此,朱某之终身大事几当废耳,幸赖公子援手,理当日后亲自登门拜谢,只是不知公子家居何处?” “贼人可恶,举手之劳而已,不用太认真。在下一个江湖人,四海为家,住的最多的是破庙,可惜没有大门给你登咯。”说着面露顽皮之色。 朱敦听他推搪也不气恼,微微一笑:“听说公子武艺出众,不知师承何处?” “我师父不过一个无名老村夫,也就教了我几手三脚猫的功夫。老头子曾经对我说,小子啊,你功夫学的太差,出门不要说是师父我教的,老脸都会给你丢光的。其实呢,我也不愿意说他的名字,每次和人说了别人都要说久仰久仰,其实那糟老头十几年都没出过山了,谁听说过他才怪,倒不知道是他们如何久仰的,难道老头神通广大每晚会飞进他们的梦里作祟?” 听他说话有趣,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那朱敦道:“公子实在过谦,明师出高徒,公子既不愿说,我亦不勉强。我与公子一见如故,公子不妨在此间住下,明日我过安府拜访,安家三位公子俱是用剑高手,公子一同前去切磋切磋如何。” 袁季拍手笑道:“安府天下闻名,好吃好玩的自不会少,我最喜欢凑热闹,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朱敦欲为袁季安排住处,他却说自由惯了住不习惯豪宅广厦,与众管事一起挤在偏院即可。朱敦也不强求,细细嘱咐徐征好生款待以后就让众人回去歇息。待诸人散尽,那小厮青儿不由问道:“那姓袁的来历不明,又推诿不肯言,甚是可疑,少主为何让他住下还要带他去安府?” 朱敦阴笑道:“就是摸不清才要放在身边等他露出马脚,安家三位少爷剑法高明,正好可以探探这小子的路数。我朱家一直被所谓八大世家死死压制,最近朝廷政局不稳,各方势力皆蠢蠢欲动,此机会殊为难得,说不准就是门阀改弦更张的时候到了。在这个关键时刻,凡事更当警惕,这小子在这个节骨眼忽然冒出来,相貌非凡,武功出众,又兼年轻,算是杰出人才,若无背景,当力取为我所用,如有叵测之心也务必找出他的底细来及时处置。” 青儿这才恍然大悟,直赞主子英明。 第三章 国士无双 且不提那厢主仆两人如何谋划,袁季回到偏院,与众管事闲聊一阵,吃完晚饭,又一个人起身出去散步。徐征记起青儿偷偷向他传达的少主的命令,暗中监视这个可能是奸细的少年,虽然徐征心中不以为然,但是也极想知道这少年的来路,考虑再三,便走出偏院寻找起来。在馆驿内转了两圈,问了不少下人,说那少年朝柳波池方向去了,果然在湖边看见了他。只见他依然入神地看着那如烟阁上的匾额,皎洁的满月照在他身上,一改白日顽皮少年摸样,竟给人一种飘飘欲仙的错觉。 徐征也抬头看着这块先朝太尉大人手书的横匾。不由赞道:“端地是好字,无怪乎袁兄弟如此钟爱。字如其人,这季太尉风liu一生,建功无数,不枉为人杰矣。” “是啊,他是我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少年转头一笑,无比自豪的模样。 “如此说来,袁兄弟你和我那老师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他说过,当世能得他一敬者唯有太原季公一人耳。” 袁季闻言俏皮地吐了吐舌:“小子如何能与徐大哥的老师相提并论,不知他老人家是哪位?” “我老师是临淄人氏,名讳王应文,不知道袁兄弟听说过没有。” “啊,原来是他。王老先生名满天下,妇孺皆知,即便我是个江湖小儿,也不可能没听过他的传闻,想不到徐大哥居然出自他的门下,小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人小鬼大地对徐征夸张行了一礼。 徐征急忙还礼:“折杀我了,我只不过在老师门下呆了三年不到,学的都是些皮毛罢了。” “徐大哥过谦了,我看这里有朱府如此多的管事,你年纪最轻,其他人却皆听你命令,绝无一丝不服之色。我下午跟曹管事和小红姐闲谈说起大哥你,他们都说你处事果断,为人周到,甚得人心,在朱府里做个管事实在是屈才了。” 徐征慨然一叹道:“我本农家子弟,虽受师父青睐传授学问,也想出人头地,无奈世间多以门户为阶级,以风评为资本,又有谁愿品评象我这庶族出身之人,在大户当门客谋求进身也是迫于无奈了。”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大哥也不需自艾,明珠即便一时蒙尘,也终有璀璨夺目之时。大哥以后必有大成,到时可别忘了小弟我,让我也来靠靠福。” 徐征闻言心中一动,拱手道:“承袁兄弟吉言,若徐某日后腾达,当不忘今晚之约。” “就是嘛,才无贵贱!到时候小子赖上大哥,你可就赶我都赶不走啦。“ “好一个‘才无贵贱’。”徐征不由细细品味这四个字,“那季太尉不过简单一句话就说到多少天下寒士的心坎里去了。” “所以说嘛。我崇拜的人可不是盖的。”听到别人赞他的偶像,袁季笑得无比开心,“说起来,我还知道关于这句话的一些故事呢。” “噢?什么典故,袁兄弟快说来听听。” “话说那季太尉虽然出身太原豪门,祖上几代都是大官,可他却非正室子女,是个胡姬所生,因此为家族所不容。于是他从少年时就闯荡四海,行侠仗义,结交了不少朋友,也得罪了不少门阀,那季家宗主也就是他父亲不得不将他逐出家门,他自也乐得无拘无束。直到那匈奴入寇,天下百姓苦不堪言,他便隐姓埋名投入军中,从小卒做起,累积军功一路升迁。做到偏将时正遇那定襄一役,朝廷三十万大军中了匈奴人的埋伏,自主帅赵哲以下阵亡者众,眼看战线全面崩溃,季太尉挺身而出收拾残局,坚守雁门三个月,又出其不意带领五万骑兵深入草原,连战连捷,先后破敌数十万,斩杀大小单于一十二人,直至因功入朝觐见时才被族人发现自己身世。” “这些徐某都听老师说过,那季风扬由此重新入了宗族,并被破例立为下代宗主。老师难得服人,却品评他为国士无双,经常对我们一众弟子说道好男儿当效法此公,则虽死无憾也。”徐征想起前人金戈铁马保家卫国的豪情,也不由热血沸腾。 “当时那朝廷欲册封他为列侯,领大将军职,季太尉却坚辞不受,反而回乡做了小小的刺史。”袁季的脸色却逐渐阴沉了下来。 “哦,这是为何?” “只因季太尉麾下诸将大都是散卒出身,象那阵前斩杀凸余律大单于的猛将樊远早先不过是个屠户,以智计闻名的徐戎原来是个画师,而名将季正从前竟是季家的家奴,季太尉能不因贵贱取才,朝廷里却看轻他们的出身不赏不迁,反倒是出自名门大家的那些将领,战时大都缩在阵后,加赏时却个个有了大功。季太尉一怒之下,谢绝朝廷封赏,与手下众将一同辞去军职,回乡专注于宗族事务。离开军营前,他上书当朝圣上,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就是这‘才无贵贱’的由来了。” “堂堂天朝上国,居然容不下几个高才寒士,连得国之栋梁都心灰意冷,真是可叹之极!” “可不是,结果还不到五年,那匈奴联合鲜卑等众胡族再次入侵中原,朝廷居然无一能战之将,不得不把季太尉请了出来,结果胡人闻其名皆不敢进。未战先屈敌,古来罕有啊。”袁季不由又抬头看了看那季太尉手书的三个大字,“因此得了太尉这三公之职,他却从此没有进过朝堂一步,余生都在边疆度过,早已没有争权夺利之心,只愿保中原万千百姓太平。孰料依然有人在背后使绊子,十年前九原一战竟然接应全无、粮草不济,被围困半年之久,胡人十劝不降,想不到,想不到,天下无敌的一代名将然竟死于小人手上……” 说到这里,少年已是泣不成声。徐征长叹一声,待要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那少年忽然愤愤道:“那赵兖、方郓之二贼,我总要扒了他们的狗皮!还有那狗皇……”徐征大惊,急忙掩住少年之口,低声道:“袁兄弟小心隔墙有耳!” 良久,袁季方安定下来,用衣袖擦了擦泪痕,对徐征一拱手:“徐大哥,小子失态,还请体谅。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的哭过了,今天口不择言,生怕连累大哥,就此别过了!” 徐征欲要阻拦,却知刚才的激烈言辞非同小可,自己虽不会告发,但两人交情不深,终究不可能让这少年不起疑心。与其互相猜忌,还是分道扬镳才是上策了。怎奈与这少年虽只相处不到一日,但少年时而烂漫,时而灵动,实在让人无法不喜爱,何况心头隐隐还有知己般的共鸣,这一别却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相见的机会了。牵着他的手,不舍道:“袁兄弟,你既然执意要走,我也就不阻拦了,且让我准备马匹盘缠,兄弟路上也好少些辛苦。” “徐大哥的美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早已习惯浪荡江湖,还请大哥转告令少主和各位大哥,就说小子身有要事先行一步,不能亲自作别请他们见谅了。”说完,一个闪身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徐征呆呆立了半晌,然后也不知如何走回的馆驿,众人不见少年和他一起回来,纷纷询问,得知已离去也很是失落。徐征整理了下心情,走向主院看看少主有无歇息,还是须当第一时间把这消息禀报上去。贵宾院外又是那小厮青儿出来,听说袁季自顾自走了,冷笑道:“徐管事,大家都夸你好本事,如何连一个人都看不住,少主叫你进去答话。”徐征只是低头无语跟着他进了厅堂,在那朱敦面前也是一般说法,只说袁季忽有急事,不及告别,又被朱敦斥责了一顿,青儿暗讽几句,也不分辩。终于回到自己的卧房,记起今天一日的遭遇,那如精灵般的少年,恍然如做了一场梦,又想起那季太尉的经历和自己的过往,竟展转反侧,难以入梦。 直到快过子时,他才有点睡意,正迷迷糊糊间,忽听窗子上几声低扣,然后一个人影从窗子里跳了进来。徐征大惊,正要叫喊,却听那人低声道:“徐大哥莫惊,是小弟我。”可不正是那袁季去而复返。 第四章 太原季氏 见徐征一派惊讶模样,袁季一揖到地,诚恳道:“徐大哥恕罪,小弟其实方才并没有离开,一路跟踪窥视你的言行,才知道自己的怀疑是多么荒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请不要见怪。” 徐征连忙把他扶起,紧紧握住他的手:“不知者不怪,你我萍水相逢,留点戒心是应该的。其实我很高兴袁兄弟你暗中观察,说明你还舍不得放弃我这个朋友。” “其实早先我对徐大哥说得也不尽实,我其实姓季名垣,那先朝季太尉正是先父,我是他第五子。因为行走江湖,为了招致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加以隐瞒。” 徐征听闻又惊又喜,这少年的出身原来如此高贵。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高官显爵几乎都被世家大族所垄断,而众多家族里又有“五姓八家”之说,指得正是当世最显赫的八大世家,分别是北海赵氏、会稽吴氏、汉中方氏、太原季氏、渤海季氏、颖川吴氏、邯郸安氏、陇西赵氏。其中这太原季氏原先不过是渤海季氏的支系,几十年前还声名不著,是个普通世家。却在前几代里接连出了几位位及人臣的名流,在二十年前朝廷编撰的《世家录补遗》中竟与原先的七家并列,排名还在渤海季氏之上。待到那前朝太尉季风扬成为宗主以后更是名满天下,太原季氏在他的带领下人才辈出,一时风头无二,隐隐有跃升天下第一世家之势。大概也是因此引来其他世家之忌,才招致十年前的九原之祸,季风扬殒命不提,随他驰骋天下的诸多手下与族人也几乎凋零殆尽。这番元气大伤后,太原季氏在这十年来格外低调处世,不过虽然盛况不在,终究瘦死骆驼比马大,更兼世人多崇敬季风扬,这一豪门倒也始终屹立不倒。这季垣如果果真是季太尉的嫡出亲子,那与徐征的社会地位简直不能同日而语,难怪连自己现在所侍的朱家也全不在其眼中了。徐征虽然为人处世颇具名士风范,但毕竟年轻,出人头地的心思又重,一时间心头各种思绪纷至沓来,竟致没了主张。 季垣见他如此模样,略略叹了口气,心想:所以我才不愿意报出家门,一个个都是这样,连徐大哥这般人物都不能幸免,忒是无趣。 徐征寻思良久,才发现季垣一副失望神色,不由惊觉,他也是玲珑人物,立即道:“袁兄弟……不,季兄弟,请恕我失态。你袒露身世,着实吓了我一跳,见笑了。看来我临出师时,老师对我下的评语确实没错,老师评我功利心太过以致遇事不能全然冷静,不加克服终将误事。” 季垣嘿嘿一笑:“徐大哥不要自谦了,小弟也是冒失,论谁也想不到一个貌似流浪小儿居然能有一个做太尉的爹。徐大哥能知道我的出身后依然把我称做兄弟,以平等的身份相待,已是难得,常人又有几人能如此啊。” 徐征摇头苦笑:“我要是露出卑躬屈膝的模样,可真真要让季兄弟瞧不起了。不知道季兄弟深夜来访,又告知身份,是否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 “徐大哥果然闻弦歌而知雅意,我从小离家随师父在山中学艺,直到月前我大哥传来家书说家中将有要事,让我回家一趟。原本期限宽松,我还想过段日子再出发,师父那老头听闻以后却硬是把我赶出山来,让我顺路多加历练,那小气老头却又不肯给我银钱,真是气人。不过这也难不住我,一路上风餐露宿倒也快活,不过今天中午我倒确实是饿极了,徐大哥的烧饼可真是救了我的大急。这一日相处下来我发现徐大哥处事干练、心思缜密更兼不是奸恶之人,于是晚上冒昧前来,是特地帮我大哥招揽人才来了。” 徐征闻言不由大喜,果然自己的眼光不错,倒也不愿推辞:“多谢季兄弟美意,你那大哥是不是就是人称明玉郎的季铎季将军?他少年英雄,也不过与我一般年纪,就已统领大军,年前与胡人一战更是大获全胜,不愧是将门虎子,我也是神往久矣。” “是啊,不是我自夸,这当今天下的少年英雄,也只有我大哥当得起了。自我父亲亡故后,我母亲和众位叔伯也是追随九泉,家里顿时没了依靠。我大哥那年也不过才十岁,便带着我们这五个不懂事的弟妹艰难地活了下来,宗族里一些人见父亲已经不在,便想鲸吞家产,不断排挤陷害我们这些小孩,都是大哥他忍辱负重周旋其中保得我们平安。幸亏正叔那年恰巧因旧伤复发休养未赴九原前线,才能在家族中给我们一些照应,我这几年不在家中,想必大哥更是辛苦。前年正叔将手中军权移交给大哥,大哥借此不过短短两年就打出了一片天地,这次的信中他告诉我,族中众长老终于同意将空缺已久的宗主之位传给我大哥。嘿嘿,年方弱冠就将成为八大世家之一的宗主,这可比我父亲当年都要厉害了。” 季垣想起记忆中那温和的笑容,心头一暖,恨不得立即飞往他的身边,象小时候一样朝他撒娇,享受他带着淡淡笑意的宠腻目光。“可是我也知道,大哥身边能帮上忙的人实在很少,大哥这几年太过辛苦。徐大哥,你我交浅言深,我看你在朱家呆得实在不甚开心,我想请你到太原去,必定能成大哥的一大助力,我也算是为大哥他分担了些烦恼。徐大哥还请放心,我大哥秉承父亲遗训,礼贤下士,任人唯贤,绝不会令徐大哥埋没的。”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应当是我多谢季兄弟,徐某一腔热血,终于将有用武之地了!” 夜深人静,两个人都自觉压低了声音,可是激动之情都是溢于言表,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心中俱有识英雄重英雄的豪气。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正谈得投入,季垣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说道:“且住,好象有人来了。” 徐征一惊,莫不是朱家少主有所察觉。心里正有些慌乱,却感到握住自己右手的那只手,虽年轻却是那么的有力,心头于是也渐渐定了下来。正在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两个黑影已经映到了窗户上面。 第五章 馆驿夜战 季垣暗自好笑,哪里来的两个蠢贼,功夫倒是不弱,也知道放轻脚步,可惜不注意控制呼吸,老远就能被有心的人察觉。这两人一间一间屋子查探过来,在窗纸上戳洞也不知道手法,扑哧连声在半夜里听得格外响亮。 他们所在的屋子是院中靠西边的最后一间,等那两个蠹贼摸将过来,徐征已经作势躺在床上合衣假寐,季垣则闪身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屋外的两个黑衣人照旧在窗户纸上开了小洞朝里面窥视,看了半天,也见没什么异常。 按照惯例,贼人要吹迷香了,一定要屏住呼吸,不要着了宵小的暗算!季垣想起小时侯在三哥枕头下面摸出来的传奇故事,在心里推测着下面的情节。咦?两个笨贼,怎么还不行动,小爷快憋不住了!啊呦,这两个贼真不够敬业,居然不吹迷香拍拍屁股就跑了,真是可恶! “我去去就来!”对贼人腹诽不已的季少侠打了声招呼,径自轻身穿出了窗户,独留下那徐征犹自在床上心慌。翻身上了屋顶,四处张望,见那两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摸向朱敦所住的贵宾院。不禁暗暗点头,这贼还终于不算太笨,知道下人院里没油水,直接去找肥羊了。 这两个夜行人一身黑衣,手中倒也没见武器,看身形纤细,约莫着武艺也是以灵活迅捷见长。季垣边偷偷跟着他们,故意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那两人也丝毫没有觉察,果然不是做惯夜盗的人,江湖经验也实在不够。这样的水准,即便功夫再好,也很难躲过朱家设下的暗桩吧。那姓朱的倒也有些本事,一套防护布置看来是下足了功夫,自己方才去他那里偷听徐征向他的禀报,也险险露了形迹。 果然不出他所料,两个夜行人刚一进院子,就被朱敦的手下发现了,一时间从院子的各个角落里冒出十几个护院,刀剑齐齐向两人招呼过来。两个夜行人其实武功不弱,如果此时当机立断马上撤退也不是难事,无奈他们的对敌经验实在不足,又被院中乍起的声势所惊,略一迟疑就被围在了当下。好在值夜的家丁里高手也不多,两个人勉力抵挡住,一边朝院墙退去。 这时朱敦等人也被惊醒了,一齐披衣走到廊下观看。看见主子出现,众家丁胆气顿生,手上的招式也更加凌厉起来,一时间将那两个夜行人逼得手忙脚乱。眼看几把刀剑一起朝其中一人攻了过来,那人虽然竭力闪掉劈向要害的几刀,从死角戳往心口的一把长剑却再也避不过了,只得吐气沉肩,硬生生用左肩挨了这一下,顿时血流如注。这个人倒也硬气,身体略晃了晃,硬撑着没有倒下,另外一人却惊呼:“小弟,你怎么了!”听那声音,竟然是个妙龄少女,只听他一声娇咤,从腰间解下一条黑色长鞭向众人挥去。见她鞭子挥得虎虎生风,,众家丁避其锋芒,略微闪开了一些空隙。那少女急忙闪到另一人身边,急切道:“小弟,我帮你掩护,你先回去!”那小弟摇了摇头:“姐,我没事,我们一起撤吧。”声音果然很是稚嫩,只见他伸手点住自己的穴道止血,手法甚是巧妙,又从怀里抽出一柄软剑,点点星芒闪过,把朱家众人再逼退了半步。 正在此时,那小厮青儿跌跌冲冲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他半夜里本来睡得正香,听闻贼人来袭,吓得不敢出来,只是躲在窗户后面窥视院子里的情形。眼见贼人受伤,顿时生了豪气,便出了屋门想来向主子表表忠心。怎奈出得屋门,却见那夜行人转眼占了上风,将众家丁杀得屁滚尿流,又眼见主子朱敦脸色阴沉,不由急道:“少主,那贼人想溜!” 朱敦也不理他,命令众家丁道:“集中攻击那受伤之人,切莫让他们跑了!”又转头对身边一高一矮两人说道:“陆马两位先生,情势所迫,这两人形迹可疑,断不能放虎归山,请两位先生出手将他们拿下。” 这高个子的陆远山和矮个子的马举贤乃是河间武林名宿,因为贪图富贵,便依附在南阳朱氏做了两位客卿,这次也是保护朱敦出行的主要人选。他两人平素并不常抛头露面,因此连季垣都不知道朱敦身边有着这等人物。他们眼见对方不过是些少年男女,自恃身份,并不情愿动手,不过朱敦命下不得不给个面子,于是抽出成名兵刃,分别是一对判官笔和一把铁尺。两人阔步上前,挥手让家丁闪开,对那两个少年男女大刺刺地说道:“老夫兄弟乃河间双雄,铁面判官陆远山和量天尺马举贤,俩小儿速速缴械投降,免得兵器无眼,白白伤了性命。” 那姊弟二人身遭的压力减轻,急忙调整呼吸,听见两人自报名号,心中暗暗叫苦。这个什么双熊,放在平时倒也不惧,只是当下身疲力尽,小弟又受了伤,倒是不好对付,急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迎战这河间双雄。 正在局势一触即发之时,忽听东边院墙上一阵怪声,一个黑黝黝的东西向着朱敦的胸前急速飞去。“保护少主!”那河间双雄急忙回身,两支判官笔和一把铁尺齐齐劈向那暗器,只听“嘭”得一声,院子里立即弥漫开一股呛人的黑烟,顿时响起一片连绵不绝的咳嗽声。 “不好,毒烟!”众人要摒住呼吸已是来不及了,等到黑烟散尽,只见院内的众人都是腿软脚软,委顿在地,而那两个黑衣人早已经不见了踪迹。 可恶,居然还有接应。朱敦看者面前同样倒在地上不得动弹的河间双雄,心中暗恨,怎么手下的都是些废物。正恼怒间,却觉得周围的气味不甚好闻,侧目一瞧,却原来是那小厮青儿趴在近前,裤裆里湿了一片,原来竟被刚才的烟雾弹吓得屎尿齐流。 这边朱家少主犹自恼怒不提,却说那徐征担惊受怕了一夜,耳听得贵宾院里面喊杀声不断,很是担心季垣的安危。正想出去探听下消息,却听窗格一闪,季垣带着两个黑衣人从窗户进了屋子。 徐征正自疑惑,却见其中一个黑衣人将头巾解掉,一头秀发披散下来,明眸皓齿,冰肌玉肤,却是个绝色的豆蔻少女,徐征一时间竟不由望得痴了。 第六章 安家姊弟 那少女见徐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中暗自得意,面上却不愿给这人好脸色,正待开口训斥徐征好色无礼,那小弟却知她心意,急忙“哎呦”一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少女急急忙忙上前察看弟弟肩上的伤口,那一剑扎得甚深,那少年虽自己点了穴道却终究止不住血,直把那少女吓得花容失色,她手里撕开少年的上衣,顺便扯去他的头巾,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看上去比季垣还要稚气,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咬紧着牙关。那少女从怀里取出一瓶伤药想撒在少年伤口止血,无奈血涌出来立即就将药冲走了,把少女急得直跳脚。 季垣见那少女毛手毛脚反而把她小弟弄得更是疼痛,那少年却只眉头微皱,也不呼痛,心下暗暗钦佩,一抬手迅如闪电就点中了少年几个穴道,血流顿时小了许多。季垣朝那少女一抬手,那少女楞了片刻,才急忙把伤药递给他。这药甚是灵验,既不再被血冲走,洒上去不过片刻便不再流血,伤口竟慢慢收起口来。 季垣帮他包扎妥当,仔细端详起手中的伤药。只见这药用名贵的白瓷为瓶,作两寸长小葫芦形状,上有软木为塞,拿起来微嗅一嗅,一股微微的辛辣味搀杂在清香里。 季垣将伤药递还给那少女,不由嘴角一弯,笑道:“安二小姐和安三少爷,果然名不虚传啊!” 那少女闻言大惊,急忙跳开就要抽鞭子,倒是那少年有眼色,急忙拉住了自己的姊姊,却扯得伤口一阵剧痛。他忍痛抱拳道:“在下就是安乐,这是我二姐安静,敢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如何识得我二人身份。” “呵呵,在这邯郸附近武艺出众却缺乏江湖经验,又身怀安家秘传伤药安神散的少年英杰,除了安府那几个少爷小姐可再也找不到别人了。再看两位的年纪都不大,那自然能猜到就是传闻中的二小姐和三少爷了。说起我嘛,姓袁名季,不过是个路过的江湖中人,旁边这位是徐征大哥,今晚之前还是朱家的外府管事……” 话还没说完,那丫头又跳了起来:“好啊,原来你也是朱敦那厮的狗腿,且吃本小姐一鞭子!”唬得她那小弟安乐急忙又不顾身上伤痛,急急把她按住。 季垣看着面前拿着长鞭上窜下跳的美少女和被她搞得苦不堪言的伤员,又想起他们的名字安静和安乐,不由赞叹——安老爷子取名字的本事真是“高”啊! 一旁的徐征对这少女很有好感,急忙解释:“我已经准备辞去这朱家的差事,跟着袁兄弟另投名主去了。不过说回来,小姐你和那朱家少主不是已经有了婚约,为何……” “我呸!”安静完全不顾淑女风范,开始撒泼:“就那姓朱的那种癞蛤蟆,想娶本小姐我绝对是痴心妄想!小弟你回家告诉家里那个老头,我安静既天生丽质、又德才兼备、还武功盖世,小姐我只会嫁天下配得上我的少年英雄,其他男人在我眼中都是狗屎不如!” 季垣闻言更觉有趣,不禁开起玩笑:“安二小姐,那你看这屋中几人可能达得到您少年英雄的标准呢?” 安静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就说你吧,方才救人只会丢什么暗器,为人不够光明磊落,不合格!” 又指着徐征,“这人方才看着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真讨厌。虽然本小姐确实貌美,可你也太急色又没见过世面,也不合格!” 接着转向她弟弟安乐:“你就更别提了,从小就假正经一个,做事畏首畏尾,算不上真男人!” 三个被划入狗屎不如行列的男人闻言真是哭笑不得,尤其徐征被心上人这么一说,更是沮丧。却听安静继续抱怨:“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天底下这么多男人,我居然就遇不上一个少年英雄啊!那混蛋朱敦,不自量力想娶我还敢伤害我弟弟;那糊涂老头,居然答应那种家伙来结亲;那冷血大哥,见妹妹这么可怜也不来关心一下;还有那没用的二哥,派手下抢那姓朱的行李居然也失了手……” “姐!”听她说得过头,安乐急忙打断却已经来不及了。安静楞了片刻之后也醒悟自己说走了嘴,“啊”的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原来大名鼎鼎的青衣匪居然是邯郸安氏的手下,真是想不到啊想不到!”季垣看者惊慌失措的安家姊弟,嘿嘿笑着。 “你,你胡说!”安静急忙分辩,“我安家乃当世堂堂八大世家之一,怎么会跟贼人有勾结,你不要血口喷人!” “喔?难道徐大哥途中押运彩礼还遇到过其他贼人吗?” 徐征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得实话实说:“没有,只有今日午前遇到青衣匪一伙。” “是啊,既然二小姐说那青衣匪和他们安家没有丝毫关系,那我帮徐大哥击退青衣匪,想必于安家也完全没有损碍了。本来说嘛,要是手下被整得这么丢脸,领头的被揍掉了一溜儿门牙,喽罗们跪满一地磕头求饶,我要是他们的主子也还不愿意承认呢,窝囊,真是窝囊啊!”说着,季垣还摇头晃脑,作出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你给我住口!”那安静终于忍不住,一鞭子抽了过来,被季垣嬉皮笑脸的挡住。 这次他弟弟安乐却没有再阻止她,反而也抽出软剑,施了一礼:“袁大哥,徐大哥,既然已经被两位看破,那小弟也就不再掩饰了,这青衣匪确实与我安家甚有渊源。不过此事非同小可,关系到家族声誉,一旦泄露出去对安家实在为祸不小,也不是我和二姐能担负得起的。小弟恳请二位移步,跟我们去见我大哥二哥,让他们来决断此事,无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了!” 徐征听闻大惊失色,但见季垣并无慌张神色,心中略安,现在也只能以他马首是瞻,走一步看一步了。却听季垣笑道:“要是我和徐大哥不答应呢?” “那就勿怪我和二姐用强,徐大哥身无武功可以不计,我们姊弟虽然有失礼数,也不得不请袁大哥以一敌二了。袁大哥武艺虽高,但动起手来我们也决计不会抱着生念,能两败俱伤当然最好,即便我们技不如人,也当力战而死,不会给两位留下人证!”这少年虽然年幼,却一副毅然神色,感染得一边的安静也严肃起来,紧紧握住长鞭,眼睛直瞪着季垣。 季垣见这两人一派视死如归的姿态,扑哧一笑:“谁要和你们打架了,我和徐大哥正好想见识下天下闻名的安家两位少爷,还有劳安二小姐和安三少爷带路了。” 第七章 兄弟同心 四人偷偷出得馆驿,幸好整个贵宾院乱作一团,偏院内其他人等也都去了贵宾院查探情况,因此倒也没被人发现。徐征已经决意不再回来,便将细软都收拾了一些带在身边,想起从此就将离开朱家的庇佑,还要前往吉凶未卜的匪帮巢穴,不由暗自惴惴。却见到身边的季垣神态自若地和安静开着玩笑,心头顿时放松了不少,士为知己者死,既已决定跟随这出身豪门却依然平等待人的少年,便是相信他的能力与为人,又何苦庸人自扰呢。 顺着驿道,朝着邯郸城相反方向走了一会,来到路边的一处房舍前。三间土房已经很有些年岁,屋里黑压压的并没有灯火。一个幌子挑在门前,一个斗大的茶字随风摇晃,乍一瞧不过是间驿道边普通的茶寮。 安乐快步上前,在紧闭的门板上轻重不一地敲了几下,不一会里面亮起灯火。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打开门,见是安氏姐弟,急忙见礼。 那汉子满面风霜,听安乐称为老王,看上去就是个路边常见的茶博士,季垣却知道他是安家布下的暗哨。那人甚是机灵,一会就已经按照安乐的吩咐备好了一辆马车。那马车虽然破旧,却收拾得很清爽,大约平日里也兼做些短途的载客生意。 待四人坐进了马车,那老王坐上了车夫位置,一抬鞭马车便行走起来。 这时安乐拿出两方黑巾,对着季垣和徐征歉意道:“得罪两位大哥了,为了保密起见,还需蒙住二位的双眼。” 季垣笑道:“贵家做的是无本买卖,当心一点也是应当的。”无视一旁安静忿忿然的神色,由着安乐给自己和徐征蒙上了眼睛。 道路甚是颠簸,而且急拐很多,季垣知道这是江湖里常用的手法,马车在某几处来回兜圈子,搞得车上人辨不得方向,感觉虽行走了很远,其实应该还在邯郸左近。 那老王架着马车绕了好久,终于在一间大宅院的后门口停了下来。一群大汉顿时围上前来,将季垣和徐征半架半扶地先安置到别处。安乐和安静也下了马车,问了声仆人得知大哥二哥正在书房议事,交代二小姐和三少爷一回来立即前去。两人心里暗暗叫苦,心知半夜偷偷溜出去的事已被发现,大哥的一顿臭骂是跑不了了。 两人不敢怠慢,急忙步入书房,见里面正坐着两个青年,模样酷似成熟版的安乐,一个神情严肃,一个面带微笑,正是安家大少爷安泰与二少爷安逸。 安静从小在家里万人呵护,百依百顺,外人慕她家世与美貌,也鲜少有人会违逆她,因此养成目空一切、刁蛮跋扈的性格。但是从小到大,惟独最怕的就是面前这个冷面大哥,这不,刚一进门安泰就眼睛一瞪,安静立即从趾高气扬的大小姐变成了低眉顺目的小媳妇。 安泰见她装乖,冷冷一哼,也不理她,先让安乐把事情原委禀报上来。近日朝廷里风波迭起,相关的各种事情已经让他忙得焦头烂额,最近城里主宅里那些姨娘又成天朝自己这里安插人手,偏偏自家的弟妹还要给自己填乱。半夜忽然下人传报少爷和小姐失踪,联想起近日二妹对亲事的不满和对朱家的厌恶,必定与此有关。这两个人也真是莽撞,即使不愿意,也需采取迂回战术,那朱氏虽然势力不及自家,但眼看这世道渐露乱相,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来得好。 知道自己妹妹的惹祸本事,安泰急忙密遣手下连夜四处打探,又把一向最会娇纵这个妹妹的二弟叫了来细细盘问。安逸比他小了两岁,性格虽没有自己沉稳,却很有急智,因此将青衣匪这个近年来暗中培养的势力交到他手中,在很多时候也是帮了自己的大忙。安逸正在和侍妾温存,被人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心头也有些恼怒,待气虎虎赶来听到此事,大惊道:“这丫头必定是听说我派二牛午前没能把姓朱的彩礼夺下来还挂了彩,气急之下直接去找那朱敦的麻烦了。” 安泰问清楚前后过程,更是担忧:“那少年武艺高强,有他在,外加那河间双雄,二妹和三弟莽撞前去,不要有所闪失啊。” 安逸心中虽然也没底,却只得安慰他哥:“有小三跟着静丫头,想来无妨,那小子从小就很谨慎聪慧,不会有大问题的。” “小三虽然懂事,毕竟缺乏江湖经验。还是多派人手前去馆驿打探,实在不行你我前去接应一下。” 正商讨间,忽报二小姐和三少爷已经回来了,还带回来两位客人。有白天参与抢劫的人认出好象还是白天把二牛打伤的人。另有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回来报知馆驿里面有贼人潜入,造成了一片混乱。于是急忙把两个弟妹招进来,看到安乐肩上的伤口,不禁眉头一皱。 听安乐将晚上的来龙去脉说过一遍,安泰对着安静怒道:“亏你也这么大一个人了,一点不知道轻重,这深更半夜跑去别人院中撕闹成何体统,还害得小弟受伤,平日里父亲和哥哥们交代的话竟然全然不在你心上么?还不速回房去,以后三个月都不准出去了!”安静闻言柳眉倒竖,却不敢朝着她大哥发作,气得一跺脚,旋风一般冲出了屋子。 安泰训过了妹妹,又朝安乐说道:“你也不看着点你二姐,还跟着她去胡闹。“ 安乐心头觉得惭愧,也不分辩,倒是安逸笑道:“大哥,你就别怪小三了,静丫头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大哥你谁又能管得住她。小三必定是怕她出事才跟了去,要是他不去,那丫头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呢,所以非但不应该责怪小三,还要夸奖他才是。小三,你伤得怎么样?” “不妨事,已经用了安神散,修养几日就行了。” “那就好,最近朝廷局势不稳,我们要注意应付各种局面,不要再因为这种小事而分散精力了。”安泰对这个三弟期望甚高,加以时日,能力甚至在自己之上,安家的未来也许就要靠他了,因此对他也是十分严格。“对了,小三,那个袁季你看得出是什么来历吗?” “我看他年纪不过比我稍微大点,武艺却比我高了许多,虽然看似江湖浪子,但仔细分辨他的行为举止其实颇有教养。这人天性活泼,让人不由自主就能生起亲近之感,那徐征我也略有耳闻,是朱家出类拔萃的人才,却对他言听计从,还因此辞掉朱家的差使转投于他。凡此种种,必定不是普通人物,我们应当防范一二。只可惜二姐嘴快,将青衣匪的秘密泄露于他,两位兄长当好生应付。” 安逸补充道:“大哥,我一贯相信小三的眼光,如此看来,这姓袁的少年一定出身不凡,可是刚才我也想了下,印象里并没有哪家出名的士族姓袁,也有可能是他用了化名。” “恩,此人既知我等秘密,我们也不得不摸清他的底细,且看这次对我安家来说是福是祸了!”安泰紧锁眉头,深感肩头的压力之重,可看到身边的两个弟弟却深感安慰,还好自家兄弟能齐心协力,免于内耗,安家的未来必能有大作为。 想到此间,安泰顿觉心头轻松了不少,大声说道:“走,叫上众多兄弟,我们摆个鸿门宴给这个袁公子,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八章 名剑生辉 季垣和徐征蒙着面被请进了一间大厅,安泰见两人进来,一挥手,便有人帮两人取下面上黑巾。徐征只觉从黑暗中光明乍现,顿时被厅中的几十支牛油大蜡晃得睁不开眼来,影绰绰又好象有很多勇武大汉环伺身周,他虽然惊慌,却强自镇静,早先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事到临头又何必失态,白白堕了自己和季垣的气势。 一旁的季垣却是自幼习武,双目早已经习惯明暗变化,只见这厅堂宽阔气派但是风格粗犷,两个与安乐面目相似的青年坐在上首,安乐随侍在侧,更有数十条大汉分作数列坐在两旁。厅中人数虽多却鸦雀无声,显见这安家两位少爷平素御下极严。季垣早在厅外便听出这些人的呼吸声,个个呼吸绵长,显然都是高手,不由心头暗赞,能网罗这些人才并使他们俯首帖耳,果然了得。 安泰见刻意营造的肃杀气氛并未对他们造成影响,也是心中暗赞。他细细端详面前两人,年纪大些的长身玉立、儒雅敦厚,应当是那朱府管事徐征。年轻点的面目俊秀,一双狡黠的大眼睛朝厅内乌溜溜乱转,可爱灵动处便令人立生亲近之感,忍不住就想上去摸摸他的头。安泰暗忖,这便是那神秘少年袁季了,忽然间却觉得这少年面目似曾相识,一惊之下仔细查看,越看越是激动,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安逸见大哥一会沉思一会面露讶色一会又有些兴奋,奇怪的瞄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从小就是冰山脸,难得也有失态的时候,不由对面前的少年更是好奇。于是一抱拳道:“在下安逸,这是我大哥安泰,鄙弟妹行为卤莽,多亏两位出手相助,方能平安归来,安某实在要感激两位!” 季垣笑着打招呼:“素闻安家昆仲都是人中之龙,安静姐姐和安乐兄弟我一见就很投缘,帮帮他们也不过举手之劳,本来还遗憾不能见到安大哥和安二哥,承蒙邀请,今天可算是一次看了个够,小子真是荣幸得很啊!” 安逸听出这少年话中透着些许亲近,又隐约含些讽刺意味,心想这小子倒对我的胃口,嘴上却不肯示弱:“这谢意归谢意,我安某人可还得向袁公子讨个公道。” “安二哥是指午前的事么,嘻嘻,我不过是耍了下笨狗熊,谁叫他吵了我的午觉。”话音未落,却从厅外扑进一条大汉来,正是白天抢劫不成反失了几颗门牙的青衣匪头目李二牛。他抡着钵大的拳头就朝季垣冲了过来,说话漏风,也听不清楚他在骂什么。季垣轻轻将徐征推到一旁,见那二牛脚步虚浮,笑道:“大笨熊,今日没住到茅厕里去啊?” 李二牛原是安家收养的孤儿,后来和其他人一起被培养成为青衣匪的骨干。他在整个青衣匪里武功虽不算一流,却最是勇猛善战,浑不怕死,常常能立下大功,只是他脑子实在缺根筋,因此到了这小头目的位置也再提不上去了。他倒也心思单纯,不在乎职位高低,认准了安家对他有恩,就凡事卖力。象今天的行动原本是不能他这个级别就能单独带队的,但他听闻要为二小姐办事,便极力揽了这差使。那安静虽然刁蛮,在二牛这莽汉心目中却是天仙般的存在,他自惭形秽不敢有什么歪念,却对二小姐不喜欢的未婚夫着实咬牙切齿,于是自告奋勇跑到安逸这里请命出战。 安逸前几日里使计拖延了朱家车队的行程,又打探到随行没有什么高手,眼见这次出动也不过是次例行公事没什么风险,又怜惜二牛的忠勇,便允了他。谁料他雄赳赳的出发,却满口鲜血地被抬了回来,自己还因此被大哥责怪,安逸也不禁自责轻敌,知道二牛的能耐,终不愿迁怒于他。后来见他时时前往茅厕报到,一问原由,知道中了那少年的小小计谋,看着熊样壮汉萎靡不振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责令他近期不得出门,多加休养。 这二牛跑茅房跑脱了力,正躺在床上休息,心头不住翻腾,在自己手上把二小姐的大事搞砸了,虽然大少爷二少爷对自己没有丝毫责怪的神色,可他却十分惭愧,后来又听说二小姐和三少爷因此失踪,他更加惶恐,忍不住便要到大少爷二少爷那里去请罪。正急切间,手下说二小姐回来了,还把白天那个少年也抓了回来,大少爷吩咐所有头目都去议事厅集合。二牛虽然被命令不能出门,还是强令手下把他架到议事厅外,看见那邋遢少年的背影已是怒不可遏,不过摄于大少爷的威严,只得咬牙切齿的躲在窗外偷听。待季垣又提到什么大狗熊,二牛只感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啪的一下绷断了,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摔开两边搀扶自己的手下便冲了进去。 于是只见大厅中间,一个小巧少年和一个魁梧大汉缠斗在一处,其实也不能算缠斗,更象是山间的猿猴来回引逗红了眼的公牛,横冲直撞却连少年的毫毛都碰不到。安逸见了暗自好笑,二牛的出现略有些出他意料,他却也不喝止,将计就计,便想利用二牛探探少年的武功路数,希望能从身法上找些线索。无奈两人武艺相差太多,二牛今日又大伤元气,不一会便气喘吁吁,被季垣从背后顺势一踢,就趴在了地上。厅内其他的青衣匪头目眼见自家兄弟被辱,都不由站起身来,怒目望着季垣,却因得不到安家两位少爷的命令,不敢妄动,于是便又齐齐朝主位上看来。 安逸见状,知道手下众人武艺都不及这少年,让他们上不过使自家更丢人,另一方面自己平生好武,见到季垣年纪轻轻却身手不凡,也是心痒难耐,想找他一试身手。于是他拍手笑道:“袁少侠果然好身手,在下见猎心喜,想向少侠讨教一二。”一边吩咐手下将那二牛搀扶回去休养不提。 季垣闻言一笑:“那最好不过了,早先见安乐兄弟使剑,小子已经叹为观止,想必安二哥的剑法应该更加精妙才是。” “不知道袁少侠使什么兵刃?”安逸抽出自己随身的飞景剑,却见季垣身上好象没带着什么兵器,于是问道。 “小子也曾经习过几日剑法,还想借把长剑与安二哥一试身手。” 安逸还没回答,坐在上首的安泰却抽出自己的佩剑扔了过来:“就用这把吧。” 季垣将剑接到手中,只见此剑长四尺二寸,精钢白炼,流光异彩,临护手处刻有“华铤”两个篆字,用手微微一弹,声若龙吟,不禁爱不释手道:“好剑,真是好剑!” 一旁的众人也很是惊诧,这把华铤剑与安逸的飞景、安乐的流彩都是安家世代相传的名剑,安家三兄弟素来剑不离身,此刻却轻易交给这陌生少年。众人一时都猜不透安泰的用意,只有安逸隐隐约约猜到了些什么,心头悄悄有了盘算。他将手中的飞景剑竖起,朝着季垣行礼道:“你我今日切磋,点到为止,袁少侠先请出招!” 第九章 六安剑法 邯郸安氏,在士族中以剑闻名,从安家始祖开始就孜孜不倦于剑术的研究和宝剑的收藏,至百多年前不世出的一代高手安怀玉,博采各家剑术之长,独辟蹊径自创六安剑法,一时竟天下难觅对手。此后,习剑赏剑更是成了安家家风,几乎安家每一个成员都是剑术高手,更有各代出类拔萃的安家先辈或仗剑江湖,或以剑入仕,留下诸多脍炙人口的佳话。 安泰看着二弟,不可觉察的微叹了口气。安逸从四岁便开始习剑,他天资聪颖又极其刻苦,十二岁就将家传剑法练到了第三层,即使在人才荟萃的安家,也称得上是数十年一遇的天才了。自己尚比他年长两岁,练剑比他还要用功,却还要比他还晚一年才达到第三层境界。安泰虽然一贯不苟言笑,小时候却着实为此烦恼不已,后来年岁见长,才逐渐放开心胸,以这个天才弟弟而骄傲。不过正当所有人都期盼安逸能早日突破第四层,达到自安怀玉以后百年来未曾有过的成就,安逸却在他十六岁那年忽然性情大变,逐渐开始有所旁逸,练剑也不再那么刻苦,大半时间倒花在了原来不屑一顾的其他事物上,直到弱冠前才堪堪达到第四层,不过与自己相差仿佛,之后也并无寸进。每思于此,安泰总是禁不住为弟弟的天份惋惜。 不过即便安逸没有达到先前族人的预期,练成六安剑法第四层也足以自豪了。自安怀玉创立这套剑法以来,一百年间也仅有十数人达到过第四层,臻至第五层的只有两人,除了安怀玉自己更是无人能上窥第六层的至高境界。 安逸年幼时素有神童之称,季垣自然也多少有所耳闻,安家六安剑法名头又大,季垣更是不敢托大,口中喊一声“安二哥小心了”,将手中华铤长剑挽起个剑花,正是流传颇广的百花剑法起手式“借花献佛”,这套剑法姿态优美,攻击性却不强,江湖上朋友间切磋常用这招起手以示礼貌。待这一招使完,季垣剑法一变,疾风骤雨般的攻势顿时让厅中剑光大盛,安泰在一边仔细分辨,却都是一些江湖各门派常见的招数,让这少年糅合在一起,倒也挥洒自如,几无破绽。 安逸也是使用其他门派的招术抵挡,一边心头赞叹,这袁姓少年使出这些寻常剑法却显示出不寻常的功力,每招每式都那么纯熟老练,剑速虽快却有条不紊,即便让这些招式的本门派高手用来也不过如此。更难得的是这少年能不拘于形,根据对手随时做出合理的变化,如何破解这些招式安逸都已经烂熟于胸,待他瞅准破绽一剑刺去,季垣却能使到一半的招数临时转化成其他剑法,天衣无缝到仿佛事先已经演练过无数次。显见对这些招式不光下过很大的功夫,更是对各流派剑招理解深刻,早已经做到融会贯通,想想自己在他这个年纪恐怕还略有不如。 安逸越战越是认真,脸上始终保持的笑意也渐渐淡去,剑法一变,忽然变得轻灵起来,季垣顿时觉得压力大增。看上去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剑,飞景剑尖微微颤动,却隐隐罩住了自己周身要害,季垣不由倒退两步避其锋芒,六安剑法果然名不虚传。 季垣接了几招,更加觉得安逸的剑招精妙,已经不敢托大纯以快取胜,也被迫使出自己的真功夫。只见他剑法忽然凝重下来,细长锋利的华铤剑在他手中却似乎重若千斤,一招递出隐约带着风雷之声,仿佛是一棵参天大树向安逸倾覆下来。这风雷剑法乃是两百年前一位异人目睹风暴摧毁森林原野,有感于天地神威所创,在江湖上并没有流传,剑谱被师父机缘巧合得到后经过改良传给了自己。这套剑法以声势取胜,往往未分胜负而对手已经先怯了心神,此时一使出来便立时占了上风。 安逸叫了一声“好”,手中的飞景剑愈加的飘忽,不知不觉间竟然在季垣周遭布下了一层光网,便如那蜘蛛捕食一般,无论猎物如何用力挣扎,丝线始终韧而不断,蜘蛛靠耐心一点点消耗猎物的体力,待它力尽时方亮出毒牙给予致命一击。 季垣觉得自己手中的华铤剑越发沉重,心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六安剑法的“缠”字诀。他所料不错,这六安剑法其实不是纯粹的剑术招式的集合,而是涵盖了从剑招、剑诀,到吐呐、练气等修习剑术的诸多内容,通常分为六个层次,修习中循序渐进,每个层次都有相对应的内容。这“缠”字诀是六安剑法进入第四层后的必修,其实是一种借力使力的剑术,安逸在对付季垣的风雷剑法时,避实就虚,每次都不硬接硬架季垣的剑招,只是顺势在侧轻轻一击,让对方的长剑稍稍失去控制,迫使季垣不得不花费额外的力量来控制住剑身,这样一来与下一招的衔接自然也就没有以前那样流畅了。这种借力使力剑法说来简单,但是要在对敌时瞬息之间判断落点、拿捏分寸,却又谈何容易,所以安逸也是近年来才使用纯熟,今天在对阵时果然就发挥了作用。 季垣暗道果然厉害,急忙也改变了自己的战术。只见他手中剑忽然变得比安逸还要轻柔几分,当安逸故技重施敲击他的华铤剑时反而借助这一敲之力反刺向安逸。此乃季垣师父传授的一套流水剑法,正是对付六安剑法“粘”字诀的不二法门。水无常形,只见华铤剑时而如清溪小涧,时而象滴水穿石,忽然又变成惊涛骇浪,完全无法捉摸。迫得那安逸也只能将粘字诀发挥到极至,飞景剑化为水中的一叶扁舟,随波荡漾,任风浪再大也绝不翻沉。 一时间但见大厅内剑光如织,双剑轻击急促的叮叮声不绝于耳,到后来越来越快却始终清晰可辨,高低起伏仿佛琵琶国手正专心演奏一般。徐征完全看不清剑影里面的两个人,安乐和众青衣匪头目看得是如痴如醉,深感对自身的武艺提高大有裨益,而安泰在赞叹的同时却感到一阵欣喜,原以为二弟对剑术的热情已经消减,但此刻看他眼中放射出的热切光芒,可不还是和记忆中那个每日挥剑不辍的孩童一模一样。 第十章 陈年故交 两人都是武学奇才,虽说从小身周都是高手,但不是师长便是兄弟,相互知根知底,切磋起来总觉得处处别扭。此时棋逢对手,两人的争强好胜之心渐起,安逸已经把六安剑法第四层的八大剑诀逐一使了出来,这厢季垣也将师父传授的各种绝学倾囊而出,犹自觉得不过瘾,忽然脚下使力,如鹰鹞般一跃而起,当头朝安逸刺来。 安逸见华铤剑锋芒毕露,势不可当,急忙使个步法,闪身避其锋锐。刚躲过这一剑,却觉得脑后风声响起,急忙躲开,原来季垣刚才不知使了什么身法又从后袭来。安逸心中惊骇,急忙施展“封”字诀,将门户牢牢守住,细看季垣的剑路。却见那季垣展开身法,并不落地,或在廊柱上转折,或在对手的剑劲上借力,如一只大鸟在厅中盘旋扑击,角度奇诡,一剑快似一剑。 此刻的安逸觉得自己好象成了被天上雄鹰窥伺的猎物,先机全无,在季垣的凌厉攻势下左支右绌。一招袭来,竟然全无闪身的空间,只得勉力躺倒,用力将飞景剑顺势一架,当的一声脆响,只感觉冰冷的剑锋擦着自己的鼻尖划了过去。 那季垣得势不饶人,清啸一声,借着双剑一磕之力又飞了起来,这次却是直上直下,朝着犹未起身的安逸当胸戳来。安逸急切间也顾不得形象,急忙一个驴打滚,万分惊险的躲开了这一剑。 一旁的青衣匪众头目眼见首领遇险,都是大惊失色,纷纷站起来,拔出刀剑指向季垣。季垣也不惊慌,笑吟吟地看着安逸从地上灰头土脸的爬起来,只见他袍子也脏了,发冠也歪了,全无往日世家公子的贵气,却是一脸兴奋神色,自顾自朝着季垣道:“袁兄弟真是好身手,这几剑直如羚羊挂角,全然无迹可求。不知是何方高人能创此剑法,如此境界,在下实在是心驰神往。” 季垣道:“家传剑法,我也只是学得些皮毛。”眼光却朝四处看去。 安逸急切道:“喔?那袁兄弟出身何处,如此精妙剑法我竟然一无所知。”跟着季垣的目光,一回首却撇见一众手下都傻呆呆的看着自己,出鞘的刀剑都拿在手上,一时间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 安逸一楞,微一寻思后自己倒乐了起来,笑骂起来:“你们这群呆子,也对二少爷我有点信心好不好,哪是那么容易就出闪失的,还不快把兵刃都收起来!”又转身对季垣抱歉道:“属下管教不严,袁兄弟得罪了。” 季垣哈哈笑道:“贵属下忠心耿耿,所谓关心则乱,何罪之有啊!” 这时候坐在上首的大少爷安泰朝众头目一挥手道:“今日天色已晚,大家都早些歇息去吧。”然后朝季垣和徐征道:“有请袁兄弟和徐兄弟内堂一叙。” 季垣急忙把华铤剑双手递还给他:“多谢安大哥借剑,小子恭敬不如从命。” 季垣和徐征两人与安家三兄弟进到内堂宾主落座,茶点奉上后,安泰摒退下人,对着窗外说道:“静丫头,你也进来!” 只见黑影一闪进了屋内,正是那安家二小姐安静,方才被她大哥赶回房间,她越想越不甘心,就偷偷摸到了大厅,缩在窗外目睹了季垣与二哥的比试,此刻见他们移步内堂,便也偷偷跟来。途中虽遇到一些下人,因早知道她性格,见她鬼鬼祟祟的模样倒也不以为异,孰料刚来到这边窗下,便被大哥点破了。 她怕大哥追究她没听命回房,又见季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于是眼睛一瞪道:“袁小子,刚才不过是我二哥一时大意,你可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放肆!”安泰一声断喝,安静顿时不敢再出声,一边的安乐急忙把她拉到旁边坐下,这丫头只得继续拿眼刀劈向季垣出气。 安泰也不理她,对季垣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不是姓袁,而是姓季吧!” 季垣心想果然瞒不住他,自己原先也没打算隐瞒,笑道:“安大哥果然厉害,我姓季名垣,平日里行走江湖为避免麻烦,所以将名字颠倒过来,自信也没什么破绽,却不知安大哥是如何发现的。” 一边的安逸先是满脸错愕,旋及恍然大悟:“啊,原来你是太原季家的,难怪难怪!”这季家前代宗主季风扬武艺之高天下闻名,自己的父亲就对他十分推崇,当年还曾经带大哥去过太原季府,难怪大哥能看出这少年的出身。 安泰果然道:“不是我眼光高明,而是我十三年前曾经有幸去太原拜谒过太尉大人,也得以和楚家大公子和大小姐结交,今天一看到你就感觉似曾相识,待到你使出鹰鹞闪剑法,便可以断定你出自太原季家了。看你年龄大概可以猜到是最小的那对双胞胎之一,但具体是季家小四还是小五,我可就猜不出了,记得那时候你们还是抱在手里的小娃娃,一转眼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现在安大哥知道我是小五啦,不过大哥可没告诉过我说他和安大哥曾经相识,不然我早就跑来邯郸蹭饭吃了。” “都十几年前的事了,季铎兄弟后来在太原呆得又颇为艰难,应该是忘了和你说起了,何况还事关于你姐姐,他大概也是不愿多加提及。”说到季家大小姐季筠,安泰长叹一口气,神情变得有些落寞。 季垣也是一怔,想起记忆中温柔婉约的姐姐,心头难过,忽然想起一桩往事:“我听说我姐姐以前曾经有过一门亲事,莫非就是安大哥?” 安泰还未及说话,安逸忍不住插嘴:“正是我大哥,当年他去了趟太原,回来以后茶不思饭不想,我觉得奇怪,告诉我爹后才知道他思慕季家大小姐。后来我爹为他求亲成功,怎料十年前季家大小姐随母亲一同前往九原探营,正逢胡人来袭,终致全城罹难,我大哥闻此噩耗也着实消沉了很久,直到现在还不愿谈论婚嫁,害得我这个做弟弟的也只能孤家寡人过日子了。” 一旁的安静和安乐鄙夷地看向房内侍妾丫头众多的安逸,又看向往日里总是十分严肃的大哥,难以想象他也会为情所苦,不由暗自猜测能让这个冰山脸爱上的究竟会是怎样的女子。 季垣喃喃道:“这些往事我却不知道了,难得这么多年安大哥还记挂着家姐。”沉思半晌,对着安泰郑重道:“安大哥,其实我大姐很有可能还活着!” 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第十一章 月下之盟 “十年前我才五岁,整天只知道和四哥在一起淘气捣蛋,在整个太原都是出了名的一对魔星。”季垣端起茶水啜了一口,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记得那年春天梅花刚开,母亲要带着姐姐去九原探望父亲,我和四哥还大发脾气,为什么带姐姐却不带我们去,那时候我们俩最大的梦想就是去前线象父亲一样大破胡人,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想起孩童时的光景,季垣脸上流露出思念的神情:“当时我和四哥约好,在那几天既不好好习武,也不好好吃饭,天天跑去朝母亲撒娇,要她带我们一起去九原,结果反而被我大哥训斥了一顿。我们就在母亲和姐姐出发那天一起躲在了后院花园的假山里,赌气不去送行以示抗议,结果被正叔回来后找了出来,一齐捆起来挨了顿扳子。记得那时我在心里还在埋怨母亲偏心,嫉妒姐姐幸运,却不知道从此天人相隔,因为这小孩子脾气,竟然连她们的最后一面都没赶上。” “姐姐那时候最疼我和四哥,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我们,每次我们被大人罚跪不给吃晚饭,姐姐都要偷偷的送些点心给我们。有次在外面调皮把衣服划破了却不敢让大人知道,就找姐姐帮我们把衣服缝好,姐姐那时也才九岁,缝补的针脚也是歪歪扭扭的,最后还是被大人发现了,把我们一顿臭骂,姐姐还跑出来帮我们说情。”季垣想着记忆里温柔的姐姐,语气逐渐哽咽,“姐姐那时候不常出门,我们就会在出去玩耍的时候顺便买点街头的小玩意回去献宝给她,她每次都会笑得很开心,轻轻地摸摸我们的头,然后珍而重之的把那些不值钱的东西收藏起来,后来整理她的物品时发现被她一件不少地收在她的小梳妆盒里,以后每次我和四哥看到这些东西都要大哭一场。这样的好姐姐,我们当时却对她有了怨忿,为什么她能去前线,而我们只能呆在家里,我那时还在想以后都不要理她了。谁知道一语成谶,从此却再也见不到她了。九原城破的消息传来,我和四哥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心中后悔莫及,一时的气话竟然变成了老天对我们最大的惩罚。” 见季垣神情哀痛,屋中众人心里无不恻然,十年前的九原一战,国失栋梁,又有多少父子兄弟从此天人相隔。安泰想起记忆里那个甜甜喊着自己“安家哥哥”的女孩音容宛在,心头一酸,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一旁的安静更是早已泪珠涟涟,趴在弟弟安乐的胸前不住低泣。 季垣定了定神,强自控制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道:“正叔那时候因伤留在太原休养,伤势并未痊愈便从太原周边抽调数千兵马想去解九原之围,无奈实在寡不敌众,正叔自己更是伤上加伤。最后九原危在旦夕,正叔与大哥倾其所能,联络几位诸侯再次救援,却终于回天无力,九原孤城三万军民几乎全数殉城。好在匈奴单于对我父亲也颇为尊敬,将父亲母亲与众位叔伯的遗体好生安葬。一年多以前大哥一举出兵夺回九原城,变着手准备将他们的遗体迁回太原祖坟,清点以后却没有发现姐姐的尸骨与坟墓,于是抱着一丝侥幸派人四处查探。老天开眼,终于在数月前得到了一点线索。” 安泰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季垣的双手,急切地询问:“找到了吗?” 季垣知道他对姐姐的关心,也不由感动:“大哥在信里也没说得十分清晰,只说寻找到当年奉父亲之命护送姐姐突围的一名将士。他说当时九原危急,父亲见势不可违,誓与城池共存亡,却不甘愿手下全都丧命于此,于是在城破之前选拔几名精锐以护送姐姐的名义暗中突围。众人虽然早就下定决心与父亲一同殉城,却都希望将他的爱女送出生天,于是无不奋力,终于杀开一条血路从北门冲出城外。他们几人护送姐姐逃入阴山,准备从草原绕路返回太原,却不料途中遇到狼群,慌忙中那名将士滚落山崖摔断了双腿,幸得牧民相救。我姐姐和其他几位同伴却从此没了音信,这个将士一则自忖没有完成父亲遗命无颜回乡,二则因为医护不及时终成废人行动不便,就留在了草原,幸而被大哥手下寻到。不过从此却断了线索,大家虽四处打探,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只希望姐姐她吉人天相。” 安泰微微有些失望,却不愿气馁:“只要尚存一线希望,就不应放弃,寻找季筠妹妹的事情,如果有用得着我邯郸安家的地方,尽管开口,安某必当尽力!” 季垣欣慰道:“安大哥一番情谊,我季家上下都将万分感激,我姐姐若知道安大哥如此矢志不渝,想必也会很开心的。希望姐姐安康,我也能有幸得到安大哥这样的好姐夫。” 安泰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无论生死,季筠妹妹都是我的妻子,邯郸安家和太原季家从此同气连枝,就是一家人了。” 听安泰如此姿态,季垣又是感动,又是惊讶。太原季氏自十年前九原一劫元气大伤,此后一直被其他氏族排挤,虽然这两年大哥横空出世,稳住太原季家将倾的大厦,但是外人看来,仍然以为季家辉煌不在,很多原本与父亲称兄道弟的名流都从此不相往来。邯郸安家虽然一向在八大世家中不显山露水,但季垣知道他们的实力非同小可,尤其是数年前安家前代宗主进入半退隐状态,安泰兄弟逐渐接手家族事务,更是风生水起,从近年来神秘崛起的青衣匪就可见其实力之一斑。安泰此番表态,已经有了要与太原季氏结成联盟的意思,对于目前尚立足未稳的大哥和家族,自然是天大的助益了。 季垣急忙朝安泰施礼:“安大哥如此厚爱,季垣代表太原季家谢过安大哥了。我大哥虽不在此处,我且越矩代他发誓,太原季氏必会与邯郸安氏永世修好,共同进退,愿与安大哥击掌为誓!” “好,我与季五弟便在此月下发誓,季安两家今日结下盟约,从此荣辱与共,互为助力,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安逸带着两个弟妹,和徐征一起作为见证,看着安泰和季垣两人在皎洁的月光下互相击掌三下,完成两大氏族的结盟,心中都感到热血澎湃。当今朝廷乱相渐显,天下早已风起云涌,各大氏族和各路诸侯都是暗中拓展势力,既为自保,也是为各自的野心早做准备。此番两家结盟虽然看似简单仓促,却是双方一直都在寻觅的机会,两家又早有渊源,此番合作正是水到渠成。除了安静天性单纯,其余诸人都是心思细密之辈,利弊早已经分析透彻,又何苦拘泥于形式。 而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简单的三下击掌所代表的,是以后近百年间怎样一个坚不可摧的同盟,这月下之盟在后世史书上会成为怎样的一段佳话,又如何使得历史长卷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第十二章 宝剑赠君 第二日一早天色微亮,昨天闹腾了大半个晚上的季垣尚在客房中没有起身,安家二少爷便拎了两把长剑找上门来找他切磋。季垣揉了揉惺忪睡眼,惨兮兮道:“安二哥,你精神可真好!” 安逸潇洒地挥着手中长剑。“哈哈,俗话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我们习武之人切莫贪睡。” 季垣苦着脸,一边净面漱口,一边腹诽:“这才什么时辰,这安家老二发起疯来和山上那个武痴师弟一个德行,没想到下得山来还要继续受这份活罪,交友不慎啊,交友不慎!” 安逸却是兴致盎然,昨夜一场比斗使他压抑多年的对剑法的热爱重新迸发出来,回房后一直辗转反侧,天刚一发白,就兴冲冲地跑来搅醒季垣的美梦。 季垣无奈,接过安逸递来的长剑,长三尺八寸,剑刃如蛇尾,护手似莲花,形制古朴优雅,诚如诗云“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竟丝毫不逊于安氏三兄弟所用名剑。握于手中,只感觉一股剑气直贯入手,不由浑身舒畅,本来还有几分迷糊的头脑也立刻清醒过来。挥舞几下,越发觉得趁手,季垣不由喜道:“如此好剑!” 安逸见他爱不释手的样子,洋洋得意道:“大哥昨夜见小五你没有合手兵刃,便让我从库中选把剑送给你,我挑来拣去唯觉这把青萍剑与你的气质最是衬合,看来我的眼光果然不差。” “原来这便是古剑青萍,如此贵重之物,小子实在受之有愧!” “宝剑赠壮士,红粉送佳人。剑若有灵,想必也更愿意在小五你的手中大展光芒。你我都是爱剑之人,又何必拘泥于小节,徒使此剑于库中蒙尘。” “如此小子便厚颜收下了,”季垣也知再作推脱便是矫情,轻抚手中长剑,欢喜道:“多谢安二哥的美意,请问安大哥何在,小子也理应当面相谢。” “大哥啊,昨天好象都没歇息,一早便去了馆驿去探望那朱家小子。”安逸晃了晃脑袋,志得意满地笑出声来,“那姓朱的昨日失了颜面又丢了彩礼,对我家静丫头可是纠缠不下去了,哈哈!” “彩礼?”季垣记得昨天和徐征一起离开时,那些珠宝器物还是完好无损的嘛。 “你昨天把他们一帮高手都熏趴下,我的手下前去查探,见此可乘之机,岂有不顺手牵羊之理。”安逸继续摇头晃脑,“反正都是他们朱家从乡里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我取之有道再还富于民,才是顺应天意啊。” 季垣听闻,会意一笑。“以前就听说青衣匪常常仗义疏财,时有义举,小子也很敬佩。昨天若非那二牛哥对徐大哥言语失敬,我等闲也不愿管这些闲事,等吃过早饭,我也应该去探望下二牛哥才是。” 安逸听了摆摆手道:“那头蠢牛,就知道蛮干,迟早都须吃些苦头,还好是遇到小五你宅心仁厚,让他只掉了几颗牛齿,要是换了朱敦这种心狠手辣之徒,几个牛头都不够他掉的。我自会安抚于他,小五你就别操心了,还是陪我练剑要紧。闲话少说,看剑!”说完便是当胸一剑。 两人棋逢对手,直拼斗了大半个时辰,一时剑气如虹,惹得昨天不在场的安家和青衣匪众人都来围观,把个客房附近挤得水泄不通,却偏偏又是鸦雀无声。安家人世代好剑,即使低等下人也会几招三脚猫剑术,此番两位高手之争,直让一干人等看得如痴如醉,等到安静和安乐姊弟和众头目闻讯赶来,竟然已经没有了下脚的地方。安静见状顿时发起小姐脾气,拿出鞭子甩得劈啪直响,人没赶开多少,倒把正在比剑的两人惊动了。 季垣和安逸两人方才专注于剑招也没在意,现在才发现自己成了众人免费参观的焦点,不由相识一笑。安逸将飞景剑收入鞘内,叹道:“小时候总以为自己天纵其才,骄傲得不得了,后来真正遇到高人才知道天外有天,从此竟对剑道失了大半兴趣。昨夜与小五你一战,才深感过去荒唐,要是没有荒废那些岁月,也就未必会败在你的手下。真是好久没有如此尽兴了,小五你不妨在此多盘恒些时日,你我可以多加交流。” “承蒙安二哥赠剑之情,我要不答应你把青萍收回去我就亏咯!”知道安逸性格,季垣也和他开起玩笑,作势把青萍剑紧抱怀中。 “哈哈,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要是不陪我练剑练个十天半月,我就半夜去你房中把剑偷走,让你瞧瞧大名鼎鼎的青衣匪首的厉害!”大笑之余看见两人身上都已经汗湿衣衫,安逸招手道:“走,你我先去沐浴梳洗下,再去后园听松亭一起吃早饭。” 见自己刚到两人便要罢手,安静噘起了小嘴,嘴里嘟囔:“怎么我来了就不打了,没劲!” 被她哥听到,打趣道:“静丫头,敢情你还真把你二哥当成街头打把势卖艺的了,也得让我喘口气吃点东西行不。再说季家小五在我们家还要住些时日,想看我们比剑以后不愁看不着嘛。”说到这里,忽然回头瞄了一下季垣,又细细端详自己的妹妹,看得小姑娘莫名其妙,“莫非,其实你是对季小弟比较感兴趣?” 安静闻言一楞,片刻之后醒悟过来,脸上一片绯红,嗔怒道:“二哥你胡说什么,不理你了!”说罢一跺细皮靴,一扭小蛮腰,气呼呼扬长而去。 安逸看着妹妹的背影止不住的大笑,回头揽住季垣的肩膀。“小五啊,我看静丫头对你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呢。” 季垣很是尴尬,苦笑道:“怎么可能,昨晚她还说我这样的男人狗屎不如呢,这转变未免忒快了吧。” “这丫头从小就口不对心,别扭得很,我看八成是有戏,要是换了其他男人比如朱敦那样的,二话不说鞭子可就上来了。小五你不妨考虑下我妹妹嘛,不是我这做哥哥的夸口,这丫头虽然有些任性,可是心地善良、性格直爽,处久了绝对是个妙人。” 见安逸的皮条客模样,季垣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推脱道:“我年纪还小,功业未成,恐怕不行吧。” “咄,男人千万不要说不行!说到年纪,我象小五你这么大,可早已是万花从中过了……”于是,身经百战男边说着他过往的风liu韵事,边拉着哭笑不得的少年朝人群外走去。 第十三章 朝堂骤变 接下来这几日,季垣在这邯郸城外的安家别院同时也是青衣匪的老巢住得惬意,虽每日便需早起与安家二少爷练剑略有不爽,但每每由安逸或安乐陪同游山玩水、赏剑行猎,少年心性也是玩得不亦乐乎。 那徐征却被安家大少爷拉住一起畅谈,倒也甚是投机。安泰见他确实有真才实干,不禁感叹如此良才竟然不得重用,那南阳朱家势必前途堪忧,更是庆幸自己妹妹与朱敦的亲事不了了之。言语之间也对徐征颇多暗示,流露招揽之意,却被徐征应付得滴水不漏,不由暗暗羡慕起太原季家来。 这一日正是晌午,季垣坐在邯郸城中最大的酒搂醉仙楼的雅间里大块朵颐,满满一桌子的山珍海味被他风卷残云一般就吃掉了大半。桌子对面的安逸虽然这几天已经见怪不怪,可心中还是乐得紧,心说知道的这是当世豪门的嫡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逃难来的饥民。 季垣自顾吃了半天,被块骨头噎着了,这才忙不迭抬头喝口茶水,却发现安逸正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自知吃相难看,脸上不禁一红,讪讪道:“安二哥,别光顾拿我下酒,你也吃菜啊,味道真的很不错。” 安逸大笑:“看你吃得这么投入,我也不知不觉就饱了大半了。这些菜味道虽不差,可我这么多年吃得都快腻了,你不必管我,吃得不够还可以再点。” 季垣忙道:“够了够了,我虽食量大些却也吃不了许多,莫要浪费。” “哈哈,小五多虑了,这些许酒菜我安家还是请得起的,再点上一桌也是无妨,不要给哥哥我省钱。” “安二哥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从小家中衣食不缺,后来到得山上习艺,虽然日日都需和几个师兄弟枪食争饭,养成了不雅食相,肚子却是没被饿过一天。等到月前下山回太原,师父却不给我银钱,起初我很是埋怨师父小气,过得几日方才明白他的苦心,不过是想让我多体验下人间困苦。于是我才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不名一文的窘境,第一次知道了肚中饥饿的滋味,第一次看到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惨况。一路走来,实在令我心智大开,立誓从今以后当以天下黎民为念。” 说到此处,季垣微顿了顿看着桌上酒菜说道:“我虽不会矫揉到不食肉糜只食粟的地步,却也不愿奢靡浪费。何况今日的佳肴确实美味,酒家费心费力整治出来更是不易,如果你饿得曾经啃过树皮,就会知道一箪之食何其珍贵了。” 安逸听闻此言,面容整肃,急忙站起向季垣一揖到地,惭愧到:“小五此言,实在令我警醒,以后自当杜绝铺张,以俭省为德。” 季垣急忙扶起他:“安二哥又岂是不知人间疾苦之人,素闻安家时常赈粮于民,贵属下也是乐于扶危帮困,安二哥说得上身体力行,比小子我这夸夸其谈又不知高明多少。” 安逸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打趣道:“且住且住,再说下去就变成互相吹捧了。” 季垣假装一本正经:“安二哥,我还以为你一贯喜好听人吹捧,本想投你所好,原来拍马却拍错地方啦。” “好你个臭小子,就知道消遣我。”安逸佯怒,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对了,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令师是谁呢,能调教出你这样的少年高手,又对世事如此透彻,实在非等闲人物。” “师父啊,我就觉得他是一个糟老头,整天神神叨叨的为老不尊,本名应该姓陈吧,名字我还真没问过他,只知道别人都叫他隐湖老人。他是以前我爹在闯荡江湖时结识的,后来我家出事便找上门来把我带回山上,老头武功倒是不错,名气却未必显赫。” “隐湖,隐湖……”安逸苦思冥想还是没有头绪,只得说:“看来世间藏龙卧虎者甚多,兰生幽谷,无人自芳,令师以隐湖自号,不求名利,实乃异人也。” 季垣撇撇嘴,心中不以为然,那老头其实就是太懒不愿下山罢了,嘴上却嬉笑道:“安二哥你吹捧完我又来吹捧我师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哦。” “这你可就说对了,我安某人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天下第一侠盗也。兀那黄口小儿,听闻你爷爷大名,可有吓得屁滚尿流乎?” 正嬉闹间,雅间门外传来急速上楼梯的声响,脚步声十分熟悉,一推门进来的却是安家三少爷安乐。他满头大汗地对两人说道:“二哥、季五哥,终于找到你们了,方才京城传来消息,朝廷以太子连通会稽吴氏密谋造反为名,已将太子和东宫中人一并押入天牢,大哥急令我找你们一起回府商议。” 两人心中虽早有准备,乍一听闻也都一惊,安逸面色顿时阴沉下来,自言自语道:“赵方两家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这大楚王朝难道气数将近,连太子也是说抓便抓,那皇上可真被人当成无物了。” 季垣在一旁冷笑:“那皇帝老儿机关算尽,到头来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保,真是天报应啊。” 安乐见两人犹自出神,急道:“快走吧,我找遍邯郸已经花费不少时间,大哥怕是等得急了。” 安逸面上已经恢复常色,闻言一乐:“这事情虽从京城快马传来,也是前几日的事情了,急也没用。再说大哥那冰山脸万年不变,只怕他内急万分你从面上也瞧不出来半丝来。话说回来,小三你怎么就只对大哥言听计从,我交代些事却没见你如此卖力嘛!” “二哥你就饶了我吧,上次你叫我帮你送信,结果却是给李家小姐的情信,早知道打死我也不会去的。”安乐回想起当时被众人用异样目光打量的窘境,顿时红了脸。 “唉,亏你还是我一奶同胞的亲弟弟,怎么就如此不解风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乃人之天性,都象那冰山脸大哥一般对美女不假辞色,那人生该多了无生趣。也罢,小五,我们先回去吧,听听大哥的意思。朝廷经此巨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局势必然动荡,目下天下诸侯林立,胡人又对中原虎视眈眈,战乱眼看将起。这几天玩得开心,以后这样的太平日子可就未必再有咯。” 第十四章 安氏宗主 三人急匆匆出城赶回安家别院,大门口早有安逸的心腹小厮候着,告知他们安泰正在内堂等待,然后对安逸小声地说道:“方才城里主宅里有人来了。 安逸闻言脚步不禁一缓,父亲自从十年前便性情大变,开始纵情于声色,对几个嫡出子女也是不闻不问,因母亲故去得早,便任由一群姨娘小妾在家中争权。有次居然在小弟的饭菜中发现有人下毒,大哥一怒之下便带着几个弟妹搬到了城外别院居住。族中众人见原先精明强干的宗主处事日益荒唐,而大哥虽然年轻,却颇具才干,大部分便渐渐地投靠了过来。没几年光景,大哥在邯郸安氏中的声势居然已经超过了父亲,虽然没有宗主的名分,却几乎取代了父亲的地位。父亲对此倒是一直熟视无睹,倒是主府中的那帮姨娘,开始把自己兄弟几个视为眼中钉,几次风波以后,两个宅院间也很少往来。今日这个消息刚到,主宅里便有人来了,不知是何用意。 安逸带着满腹疑问,和季垣、安乐一起走进内堂,刚一进门,三人都心生警兆,一股凌厉的剑气当头袭来,气势相迫下三人不约而同地运起内息相抗衡。安乐更是抽出怀中的流彩软剑迎了上去,孰料那剑气一触即退,他的劲力一下子便扑了个空,说不出的难受。安乐错愕地朝堂内看去,不由脱口惊呼:“爹爹!” 季垣虽没有安乐那般狼狈,猝不及防之下强行约束内劲也很是吃力。抬眼望去,安泰站在侧旁,主座上坐着一个中年人,眉目间便能看出与安家兄弟的血亲关系。那人文质彬彬,若非方才这一下试探,看上去就是个文弱的书生,季垣却知此人实已达到含神孕气、收放自如的至高境界了。如此绝顶高手,除了安氏兄弟的亲生父亲、邯郸安氏的当代宗主安随阳之外,不做第二人之想。据说十数年前在洛阳赏剑会上,安怀阳手持名剑玉柄龙曾经连败一十七位当世高手,被誉为天下第一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安随阳试探过三人功力,微微点头,也不理睬两个儿子,见那季垣处变不惊地看着自己,不由笑道:“季贤侄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身手,隐湖兄果然调教有方。” “您认识我师父?”季垣难得遇到认识那老头的人,不由惊奇。 安随阳闻言一捻胡须,哈哈大笑道:“那老小子我可忘不了他,当年蜀中一战,斗了三天三夜我终于输给了他半招,这么多年来我可是心心念念要去找他扳回一局呢。”又瞥了瞥一边的安逸直摇头,“可惜还没动手就又输了一城,下一辈的比试又让他给占先了。” 季垣听他口气,心里有了底,笑道:“安叔叔言重了,小子不过是侥幸才胜了安二哥一招半式,何足挂齿。” “输就是输,赢就是赢,自己不肯努力又怨得了谁,武艺一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在知道后悔的滋味了吧。”安随阳淡淡地看着自己曾经寄予厚望的二儿子。安逸被父亲看着,心头发毛,忙不迭地点头称是,心头却不住腹诽,当老子的把儿子丢开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到头来却还要挑三拣四,实在是没有道理。不过他也实在心虚自己过去几年的荒诞行径,于这事上却也分辩不得,直把一张脸憋得发红。 季垣见安随阳一句话就把多言善辩的风liu公子噎得说不出话来,不由感叹姜还是老的辣啊。为免安逸更加下不得台,急忙转移话题:“安叔叔,我师父那老头儿最近闲得慌,您过去找他叙旧,他一定欢迎得紧。” “那是自然,到时他可是想赶也赶不走我。十多年前我开始习练六安剑法第五层,虽然屡有所得却始终难以通达,于是这十年中,我抛却世事全心入剑,第五层终于融会贯通。于那第六层虽略有小成,却始终不得章法,想来不是闭门造车所能得,也该是时候出世找人切磋印证的时候了。” 一边的安家三兄弟深知自家剑法修炼之不易,此番听闻父亲如此说法,都不由大喜过望。要知道即使是天才辈出的邯郸安氏,能初登六安剑法最后一层境界的,除了剑法创始人安怀玉便不做第二人想,再次突破第六层是安家多少代以来的梦想,现在眼见就要变成现实,他们又怎么能不激动。 安乐虽然老成,却毕竟还是个半大少年,而且从小就极为崇拜父亲,此刻更是慕孺之情溢于颜表,心头暗道,原来父亲这些年是为了练剑,我先前还错怪他不来关心自己,实在是不该。安随阳见他神情,知他所想为何,叹了口气,伸手揽过小儿子仔细地端详,这孩子一转眼都这么大了,想当初牙牙学语的模样恍在眼前,不由歉道:“这些年我这个做爹爹的不称职,苦了乐儿了。” 安乐闻言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扑在安随阳怀中号啕大哭,从小就把父亲当成自己的偶像,一直希望父亲能关心自己却总是失望,此时得到父亲这么一句话,过往再大的委屈也都不算什么了。 安泰和安逸看着父亲搂着弟弟,心中也早已原谅了父亲这些年的忽视,心情不能自抑。一边的季垣看者他们一家父子情深,想起自己早逝的父亲,一时悲从中来,眼眶也不由红了。 过了半晌,安乐才渐渐止住哭声,大概是很久没有如此直露情感,他微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把头缩进父亲怀里不肯抬头。安随阳笑着抱住小儿子,看着身边的安泰和安逸,感叹道:“你们都是好孩子,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在关注着你们,看着你们兄友弟恭,同心协力,能把安家支撑下来还能有所发展,实在比我预想的还要出色,安氏一族中兴有望啊。” 见兄弟三人一片讶色,安随阳解释道:“我这些年不理世事也不完全是因为修习剑法,十年前九原之变,风扬兄遭小人陷害,我虽往救却终究不及,其后更是隐隐发觉黑手已经伸向了我们邯郸安家,于是索性韬光养晦,主动断了别人的疑忌之心。”见一旁的季垣略有所悟,欣慰道:“唯一所憾便是不能及时帮风扬兄报仇雪恨,庆幸的是如今季家几个孩子都出类拔萃,小五你此番在邯郸的作为我也已有所耳闻,实在当得上是虎父无犬子。此番京城动乱,或许正是诛除小人、打扫河山的良机,我与风扬兄情同莫逆,去讨回这一笔血债怎么说也要算上我安随阳一份。” 第十五章 家族传承 众人商谈了半天,季垣便向安家父子辞行。安随阳知道值此纷乱之时他心急返乡,也不便多加挽留,于是带着三个儿子亲自将他和徐征送出门外。季垣受宠若惊,再三辞谢后,乘着安府安排的马车渐行渐远。这边安逸略有不舍,高声喊道:“小五,得闲记得再来找我比试剑法!”听到远处传来季垣的应答,安逸自语道:“这小子,可真想留他再住几天。” 看着二儿子恋恋不舍的模样,安随阳脸露微笑:“逸儿莫急,你以后有的是时间和他切磋。人也送走了,我们就别傻站着了,回厅继续商议吧。”说着,拍拍小儿子的脑袋,回转身去。安乐自打见着父亲,便始终靠在他身侧,此时也乖乖地跟着父亲往回走。一边的安泰拉了一把还朝着空无人影的远处张望的二弟,急忙跟上,心里却密密地翻过无数念头。 回厅落座,安随阳看着几个儿子,感慨道:“你们三人都让为父很是骄傲,泰儿从容善断,逸儿勇武能谋,乐儿严谨细致,更难能可贵的是兄弟同心。安家近年来人丁不旺,在诸望族中始终难称一流,为父自接掌宗主以来,始终兢兢业业,有志难伸,如今终于可以不用畏首畏尾了。以你兄弟之能,退可成一方豪强,进可为天下能臣,得子如此,夫复何求。”说着泯了一口茶,接着说道:“泰儿,我准备近日便将宗主之位传给你,更将安家真正的实力交付予你,你与两个弟弟务必莫要辜负我的期望。” 安泰大惊,急道:“父亲正当盛年,何出此语,我们兄弟尚且缺乏历练,家族中仍需父亲坐镇。” 安随阳道:“我当然不会全然撒手不管,你们以为这些年我就真的始终不闻世事吗?我虽足不出户,可天下大小之事又如何瞒得过我。别的不说,就是你们鼓捣出的那青衣匪帮,真的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吗?要不是为父替你们多方遮掩,朝廷的剿匪大军早就冲进大门来了。” 安家兄弟心中震惊,细细回想,果然有几次遭遇险情莫名转危为安,先前还以为是老天帮忙,现在才知道原来是父亲在暗中照拂。 见几个儿子又是惊讶又是沮丧,安随阳道:“其实你们做的已经够好了,不过你们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安家并无多少兵将,朝中也没有高官显爵,却始终能屹立于五姓八家之列而不倒。除了剑法出众,更是因为我们安家不同于其他名门,入微堂才是安家真正的核心。” “天下情报第一,神秘无比的入微堂?”安逸不禁惊呼出声,“原来竟是属于我们安家!” 安随阳拈须笑道:“为父当年知晓时候也很是吃惊。说起来,这入微堂首任堂主便是六安剑法的创始人安怀玉,他以剑入世,折服了很多绿林好汉,将他们整合起来搜集天下的秘闻情报,便成了这入微堂。百多年来,我们安家与入微堂互为表里,才能于此乱世立足。按照惯例,安家宗主与入微堂主本不得兼任,十数年前家中却实在没有人才,为父不得不一肩挑,今天这个重担也终于可以卸下来了。逸儿,这下一任的入微堂主就由你来接掌,务必全心辅佐好你大哥。” 见安逸想说什么,安随阳抬手阻止了他,继续说道:“为父知道你们想说什么,这些安排我已经考虑了很多时日。如今天下乱势已起,你们更加需要历练,早点接手只有好处。为父我也能有更多的空闲来精研六安剑法,而且我隐在幕后,才能使旁人对我们不更加注目,何况大关节上我还是会给你们指点。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的世道正应该是你们施展拳脚的战场啊。” 安泰和安逸听闻,对视一眼,心中豪气渐起,一齐朝安随阳行礼:“我等必不负父亲所托!” 安乐在一边看着父亲与哥哥商议家族的前途,也觉得心潮澎湃,一对拳头紧紧握住,只恨自己年幼,不能独当一面。 安随阳也注意到这个早熟的小儿子,猜到他的心思,笑着拉他入怀,笑道:“乐儿可是埋怨为父不让你出力了?我本是疑虑你年幼,并不应该早早踏进权力争斗的旋涡,不过看你的样子恐怕也是按捺不住了。也罢,既然生在豪门,便应担负起这份宿命,乐儿你也已经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了。” 看着小儿子跃跃欲试的神色,安随阳又是怜惜又是自豪。“我们安家虽然一贯低调处事,可是身处乱世,依然需要自保的能力。兵马战功一向是我们安家不甚注重的地方,可却因此常常受制于人,我的想法就是我们也要建立属于安家自己的军队,才能在各方势力间游刃有余。乐儿,这份重任就交给你了,不过倒也不急在一时,我会安排乐儿你先去战场积累经验,一边在邯郸左近招兵买马,希望我们安家也能出个威震天下的名将吧。” 安乐听父亲如此安排,抓住他的衣袖,激动地连话都快说不出了,心中暗下决心,千万不能让父亲失望。一边的安逸见小弟涨红了脸的样子,打趣道:“父亲你就别给小弟增加压力了,小孩子家家晚上回去该连觉都睡不着了。” 安随阳心情畅快,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为父对你们几个可是颇有信心,千万不要输给季家的几个小子哦!” 不提安家父子如何谋划,回过头来看看他们嘴里的季家最小的那个小子。安家安排的马车甚是轻便,马夫不过二十出头,很是精明干练,对季垣和徐征也十分恭敬,行止食宿安排的周到舒适。季垣暗暗看他驾车手法,倒也是个练家子,估计不是普通下人,攀谈起来才知道这车夫名叫李平,出身自邯郸贫户,因为从小失牯被安家收养,安随阳看他伶俐便让他读书习武,在安家主宅就是主要负责安随阳的车马出行。这次专门让他驾车相送,足见安家对两人的重视。 季垣原本就没有什么等级意识,徐征更是平民出身,所以虽然李平名义上是仆从,两人却对他平等相待,交谈起来更发觉他言谈不俗,更是投契。季垣见他赶车辛苦,坚持要和他轮换,李平开始还很是惶恐,却拗不过季垣,惴惴地坐进车里。 待他从徐征那里知道他是如何被季垣延揽,对这个前朝太尉的儿子更是尊敬,心里不由想起临出发前安随阳对他语重心长说的一番话:“平儿,此去太原一路上凡事小心,这次离开邯郸以后你便不再是安家的家仆。季家五少爷前途无量,且礼贤下士,以你的才能必能被他看中。我从小看你长大,你更是代替泰儿他们几个一直随侍在我左右,我心里早已经把你当成了半个儿子。所以更希望你不要总把自己当成安家的奴仆,换个环境对你也许更有好处。傻孩子别哭,我不是要赶你走,只是给你一个机会选择一条最适合你的道路。邯郸安家始终还是你的家,想回来的时候就回家看看吧。” 当时李平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会留在太原,一定会回邯郸。安随阳听了微微一笑:“不要这么早就做决定,身在异处未必就是对安家不忠,到了太原你再做判断吧。”而此时李平果然如他所料,心中确实动摇起来。徐征见他若有所思也不打搅,自顾自拿了本书读了起来。 想着安随阳的劝诫,又思考着自己的前途,李平犹豫再三终于下了决心。在轮换赶车的时候,向着季垣说道:“季公子,李某有个不请之求……” 第十六章 马失前蹄 季垣驾着马车,心得意满地行走在官道上,一边看着路边山色,一边细细听见身后马车内两人的谈论,不由想起几日前的一幕来。 当时那李平神色拘谨地坦言相告欲投靠自己,不愿将自己的一生埋没在童仆之列,连一边的徐征也是望着自己满脸期冀之色。季垣当下对他细细考校,发觉李平学问虽然难称一流,却富于急智,在安家也学得一身好武艺,而且因为从小照顾车马的缘故,骑术更是出乎意料的好。季垣不由大喜,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不经意间又帮大哥延揽了一位良将之才,哈哈笑道:“不瞒你说,我看以李大哥之才,稍加磨练便足以独当一面,前途必然不可限量。李大哥既然想出人头地,就不要再有谦卑之念,也别叫我公子啥的,听得我好不自在,直接唤我小五便是,从此以后大家同舟共济,须得互相协助,切莫搞得生分。” 李平听闻深觉感动,他倒也是爽快之人,当下一抱拳道:“那我便不矫情,承蒙小五看得起我如此出身,我定当尽心尽力以报知遇之恩!”徐征也很欣赏他的才华,以后能一起共事也是十分为他开心。 三人从此更是投缘,一路上谈古论今针砭时弊,倒也丝毫不觉得旅途寂寞。他们一路从邯郸南下,途经邺城后转向西行,跨越太行山脉,经过险峻的壶关关隘后,从冀州进入了并州地界,算是到了季家的地盘,前方再有半日路程便是上党,今晚便预计在此歇息。季垣此刻微微有些犹豫,那上党郡守虽然是自己的二伯季云舒,但他先是在十几年前的宗主竞争中不敌季垣的父亲季风扬,现在眼看又要成为侄子季铎的手下败将,与自家的关系实在说不上亲密,见面大概也是徒增尴尬,但是到了上党却不去拜见也着实说不过去,实在是好生为难。 正在发愣,忽然从前面隐约传来马匹急奔的声音,此处道路不宽,季垣便把马车停到一边让出路来,车内的徐征与李平二人此时也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从车内探出头来张望,心想估计又是驿马急报,最近政局动荡,一路上已经不知遇上多少拨了。李平想起这几天看到的那些狂奔的驿马,暗暗心疼,这段日子全国的驿道上不知又要累死多少良驹。 出乎他们意料,迎面而来的是个平民打扮的青年,座下的马匹从鞍具上却可以看出无疑是匹军马。三人俱是一楞,猜不出对方的路数,那人纵马从车旁一闪而过,顺势抬头瞥了他们一眼,只见他脸色苍白,眼光意外的有神,显然也是个练家子。 季垣见他模样,心头生疑,但此刻他归心似箭,却也不愿意节外生枝,只是暗运内力加以防备,待那人跑过车后一段路方才重新驱赶马匹重新上路。刚要起步,忽然脑后传来破空声响,急忙起身跳开顺便用马鞭朝后一卷,却原来是锭银子,他心道一声不妙,就听得身后李平一声怒喝,回过身去只见徐征脖子其面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挟持他的正是刚才纵马的那个青年,而他的马却背上空空地跑的远了。 原来那青年被人追赶,心知自己受伤坚持不了许久,而且前面只有一条路直通壶关,本想再跑一段路便弃马遁入山林,却眼见路边的这辆马车。虽然马车看上去十分朴素,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是内行一看便可知道此车选料考究、制作精细,不是普通人家所能拥有。车上那个少年和身着下人衣着的青年虽然看来有些身手,车内那一人倒似全无武艺,看他的衣着也比其他两人华贵整洁些,估计是哪家的氏族公子便装出游。 这青年也是胆大包天的人物,一转眼就有一条险中求生的奇策计上心头。于是他在策马跑过,正当季垣三人心情一松的时候,迅速从急驰的马背上反身跃下,脚上顿时传来一阵剧痛,先前扭伤的脚踝看来是肿起来了。他此时却也管不得许多,顺势从怀里摸出锭银子丢向赶车的少年,自己却飞身掠向车内之人。拼着与那仆从模样的人对了一掌,便顺利地控制住了目标,将剑搭在他的脖子上,威胁道:“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叫你们主子身首异处。” 季垣心头叫苦,亏自己起了疑心,还是被人得手,看来自己的江湖经验还是差得很啊。不过看情况那人倒没什么杀意,且先与之周旋探明他的意图。于是故做惊慌道:“这位大侠,剑下留人啊!有什么要求好说,千万别伤了我家刘管事的性命!”又对着一旁的李平说道:“阿平,快去车内把包袱拿来,还有些银两送给大侠做路费。” 眼见李平身形晃动,那青年急忙喝止:“都不许妄动,你们两个互相点对方的巨阙穴。”见两人不肯动手,便晃了晃手中长剑作势朝徐征割去,那两人连呼不可,急忙互相点住穴道。青年伸手探了探两人的脉,放下心来,连同手中人质一起又重新点了一次穴,把三个动弹不得的人并排靠在车壁上摆成坐姿。从车内的包袱里拿出一套李平的衣服换上,自己坐在了车前,一挥马鞭,马车慢慢起步。 那青年自嘲道:“看不出,我还挺有赶车的天赋嘛。”说着回头看看木雕泥塑般的三个人,皱了皱眉头,伸手解开徐征的穴道,恐吓道:“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给我老老实实一点,出了纰漏叫你们三个一起去阎王爷那里喝茶去。”见徐征点头同意,又接着问道:“你们是哪里人氏,意欲何往?” 徐征想起刚才季垣的话,心中一动,急忙回答:“在下乃南阳朱家外府管事徐征,这两个是府中下人,我家少主正在邯郸安府提亲,然后想前往上党看望姑母大人,着我们先去通报。” 那青年皱着眉头想了想,隐约记得季云舒的夫人确实出自南阳朱家,看来这人说得倒不假,又仔细看着徐征的双手,确实甚为粗糙,不象一般士家子弟般养尊处优,心头便宽了几分。对着徐征却依然凶神恶刹:“我乘你们马车去上党转转,路上如有人询问,你只管说我是你家车夫,若有差错,就一剑给你个透明窟窿。”说完便转身自顾自驾车,把身后空门留给徐征,料想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也搞不出什么花样。 马车刚重新上路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前方便烟尘大起,眼见得是追兵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