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惑君心》 楔子 明朝天启年间,帝师孙承宗功高权重,誉满朝野。年近花甲的孙承宗不仅是明熹宗时期政治权力的中心人物,也成为了东林党的骨干成员。东林人士主张革除朝野积弊,反对权贵贪纵枉法。 司礼秉笔太监“九千岁”魏忠贤为了长久把持朝柄,一心想拉拢孙承宗,经过多次试探,均遭到拒绝,魏忠贤由此怀恨在心,不断向明熹宗进谗,却未被熹宗理会。 为削弱孙承宗兵权,魏忠贤采纳了李夔龙的奸计,改变战术,悄无声息地对孙氏家族的其他武将下手。阉党从此开始了对孙氏家族长达十余年的迫害与压制。 孙荣道是京师正六品兵马指挥官,也是孙承宗的远方表亲。他为人正直清高,赤胆忠心,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不多久,莫须有的罪名降临,一道圣旨将孙荣道贬为地方武将。 满心不甘的孙荣道虽无可奈何,却深知其中利害,能保住全家性命已是天大的福分。公元1623年,他带领全家从京城迁至苏州阊门枫桥,买下了一座家道中落的吴姓大宅住下。 1624年,三月,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已有两个儿子的孙荣道迎来了自己的第三个孩子——小女儿孙兰猗的诞生。 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小的女孩儿身体里住着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幽魂,自小带着前世记忆长大。 也没有人能预见,她将成为历史上明朝年间著名的秦淮八艳之一,李香君。 第一章 风云突变 公元1632年,冬。 不知不觉已接近年关,来势汹汹的严寒天气席卷了整个南方,十二月间大雪连下三日,万籁俱寂,只听到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待雪停之后天气放晴,便愈发寒冷起来。 窝在暖阁内,怀中拢着手炉的孙兰猗正趴在窗沿边上,看着外面萧条寂寥的景色出神。 她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女孩,身着镶边刻丝白狐皮袄,撩起回云纹缎女裙露出穿着鹿皮绒靴子的小脚,踩踏在暖炕上,扒着窗子看外头的景色。 这个景象可把进房来加炭的婢女云珠惊着了,连声叫道:“小姐,快,快下来!可别让寒风冻着了!” 兰猗暗自笑了笑,顺从的在云珠的扶持下从暖炕爬下,将怀中的手炉递过去,略带稚气的嗓音清脆极了:“云珠姐姐,给我的手炉也加块炭。” 云珠掀开手炉的炉罩,小心翼翼从炭笼里夹了一块炭放进去,轻轻吹去炭上的积灰,让它烧得旺些。 她十分珍惜的叹道:“今年府里总算进了银霜炭了,小姐闻不得烟味儿,硬挨着冷了几年也不愿烤火。这下总算好了,这银霜炭贵是贵点,可真的一点味儿也没有呢。” 兰猗道:“爹可真有些奇怪,平日尽推崇清俭,怎么今年倒想通了,进了这种富贵东西?” 云珠笑道:“老爷可不是疼爱小姐么?姨娘也畏寒,才分得了银霜炭,自个儿房里还没得多少呢,即刻裹了一大包就着人送来小姐房里了。” “其实娘比我更怕冷。” 云珠掩嘴一笑:“可不是?到底孩儿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捧在手心怕融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姨娘张氏是苏州副提举孙荣道的小妾,也是兰猗的亲生娘亲。兰猗虽是庶出,可却并未因为庶出身份而少得了孙家上下的宠爱。 此刻,她拢着暖烘烘的手炉,笑意盈盈,心情舒畅,忍不住脱口吟了一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想起窗外雪花将下未下,或许可以稍稍缓解一下连年大旱,她忽然来了兴致,嚷嚷着:“云珠姐姐,我想喝点酒暖暖身子,也便学一学那醉吟先生白居易的情调。” 云珠抿嘴,摆了摆手:“小姐虽兴致好,我却不可随意给小姐喝酒。等会儿老爷要携同侯老爷回府,姨娘特意嘱咐我陪着小姐去书房拜见侯老爷,顺道见一见侯公子。如若小姐喝醉了,我可就要挨板子了。” “眼下都快过年了,侯老爷还大老远的跑来苏州做什么?”兰猗不解。 云珠笑着摇了摇头,走到窗前,放下一旁卷着的厚厚的棉絮被子,将窗子捂严实了,以防寒风入侵。 入冬以来,她早已带着小丫头们置办好了御寒物什,悬在房内每一个大窗户前,又为了美观好看,绣了不少花样、打了许多璎珞,把个窗子装饰得温暖而美丽。 忙完这一切,看着这个小大人一般凝眉忧虑的三小姐,云珠这才嗔道:“小姐可仔细着些,这话不能让别人听去了。老爷与侯老爷的交情非同寻常,我们都看在眼里呢。何况姨娘对侯公子十分赞赏,再过个两三年小姐也大了,姨娘怕是要抓紧牵线,让侯公子与小姐的亲事早日定下来……” “云珠姐姐,你说什么呢。我才几岁啊,扯这些没头没脑的事儿作甚?” 兰猗有些无语,这古人早婚,也不至于不到十岁就开始操心婚事吧。 她也反感这类话题,心知云珠口中的别人是指孙荣道的嫡妻周氏,周氏生了孙如松、孙如柏两个儿子,心思有些高深莫测,对府内权利和孙家家产看得很重。 而张氏虽得宠,却始终是个姨娘,况且膝下无子,总觉得无依无靠。 张氏中意的侯家公子名叫侯方域,表字朝宗,年方十四,是侯老爷的嫡长子,温和谦逊,才华出众。侯老爷名叫侯恂,原是京卿,祖父及父辈都是东林党人,因反对宦官专权,时被被黜,时被提拔,目前因清兵频频威胁边疆,又调回了北京任职。 原在北京时,孙、侯两家往来交好。张氏抱着粉妆玉琢的女儿就打起了联姻的主意,可惜当时孙荣道虽是个京师武官,却品级不高,到底还是孙家高攀了侯家,这门心思只能暗自压在心底,连孙荣道私下里也斥责她痴心妄想。 明朝的军户地位低下,若不是官品到了一定级别,便远远比不上一般的文官。所以后来侯恂虽被贬黜,两家也仍谈不上门当户对。 说到底,文官出身的侯家比起饱受阉党压迫、军户出身的孙家,一个是天,一个是地。 自前世车祸后穿越到这具身体,兰猗一直努力追寻历史的踪迹,试图弄清楚自己这一世的命运。但除了对魏忠贤、孙承宗、东林党等词语有些了解,其他方面竟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比如自听到名字起就有些耳熟的侯方域,心底隐约觉得他应该是个有些名气的历史人物,可脑海中就是没有印象。 谁叫所有学业科目里,她最不擅长的就是历史呢…… 只听云珠笑道:“好,不说啦。反正我不跟小姐说,姨娘也是要提起的。小姐今日裹得如此严实,身上香味儿仍闻得到呢。” 兰猗皱起鼻子吸了吸,叹了声:“果然。” 说也奇怪,自兰猗从小开始,周身就带着一股郁郁沉沉的香气,似花草香味,又似女子香氛,沁人心脾,随着她心情转变、使力大小而或浓或淡,十分好闻。 她曾觉得奇怪,历史上乾隆帝的“香妃”是否就是如此? 但云珠说,张姨娘生性喜爱香味儿,生活也有些讲究,自从得了宝贝女儿孙兰猗,从小就给她洗“花草浴”,添上奶液或精油,泡上一泡。时间久了,兰猗的身上自然就散发出香味儿,连带着孙荣道也格外疼爱这个庶出的女儿。 “云珠,云珠!快收拾麻利了,带小姐去前庭等候,老爷带着贵客回来了!” 门外突然响起张氏亲信婢女彩月的招呼声。 云珠将大貂鼠雪褂往兰猗身上一罩,嘴里应道:“哎,知道了,就来!” 不知何时,天色又灰蒙起来,连绵不绝的刮起大风。天寒地冻,只听见身上衣服在卷风中发出的声响。 路过觅趣园时,瞧见园中俏生生立着数十丛矮竹,露出尖尖的光秃秃的枝干,孤独又高傲,倒十分精神。 兰猗牵着云珠的手,慢悠悠的踩着残雪往外走。 还没走到前庭院子,就见孙荣道的贴身仆从福来从门外慌里慌张奔进来,见到她两,脸色大变。 “不得了!不得了!老爷才要我去通知大少爷、二少爷和三小姐,什么东西都不要拿,快快赶到后门,陈管家已备好了马车等着……” 云珠摸不着头脑,打断了他的话。 “福来,这是要做什么?大冷天的去哪儿?” 福来已顾不得礼节,一把拉住她的袖子,急得满头大汗:“我先一步进来报信,务必要让少爷小姐们安全离府!北京来了消息,老爷被革去了官职,监察使衙门奉旨查抄家产,已在路上了,几个时辰内即到!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快,侯老爷和侯公子已准备即刻返回通州,不踏这趟浑水。” 这消息就如晴天霹雳直砸心头! “什么?我爹被革去了官职?”兰猗低声惊呼。 第二章 人有旦夕祸福 福来神情沉痛,缓缓点头:“咱孙家被迫夺圣上所赐玺书、三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十岁以上男子充军边疆,十岁以下流放琼州,女眷全部卖作官奴……” 他的话还没说完,云珠已吓得魂飞天外,两眼发直,手足无措,“嗷”的尖叫了一嗓子,抽噎着哭起来。 兰猗还算冷静,连声问道:“先前一点儿风声都没有,怎么会如此突然?我爹会同我们一道走么?” 福来一拍大腿:“哎哟!我的小祖宗!消息正是北京侯府的人递来的,为了给他们老爷报信,从北京奔到苏州,一路上累死了五匹快马,千真万确!侯老爷的人说这次是阉党私自判罪,欺上瞒下,要出其不意给孙氏一个厉害的瞧瞧。” 云珠气道:“大难临头,侯老爷也只顾着抽身……到底还是自己的命金贵些。” 兰猗啐了一口:“魏忠贤已死,阉党竟还不放过我们。” “咳,没时间多说了。我已让金顺、仁贵分头去告知各房了,大难临头,保命要紧,片刻耽误不得!” 福来连声催促:“快,什么金贵物什都不要拿了,到了外头自有人接应!” 兰猗年纪虽小,却清楚的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抄家、充军、流放等词语,明明白白的与“死亡”挂上了等号。 她小小的身体里装着一个二十四岁的灵魂。不,又过了八年了,算得上三十二岁了吧。 前世的孙兰猗从小失去父母,是个受尽白眼的孤儿,历尽艰辛长大,却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里离开了人世。她不甘心、想反抗,又如何做得到?好在命运的转轮阴差阳错,赐予她这一次新生的机会。 孙家的人自她出生以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了无限宠爱。从未尝过亲情是何种滋味的人一旦拥有过,再度失去只会痛彻心扉。 云珠应了一声,见身旁的三小姐仍呆呆站着,小嘴微张,一双水灵生动的大眼睛似乎失去了光彩。来不及再说其他,抱起已然呆怔的兰猗就往后门跑去。 孙府宅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路上经过各个园子,只听到各房惊恐而颤抖的抽泣、拉拉扯扯收拾东西的声响,人人惊惶不已,乱糟糟闹成一片。 兰猗挂心自己的娘亲张氏,不住劝说云珠去张氏的倚荷园瞧一眼。 可云珠就如同当时任何一个大户人家的婢女一样,只对自己的主子最上心,嘴里不住安慰着:“小姐放心好了,姨娘自有下人照应着,不会有事的。” 兰猗不依,死命挣扎,可惜前两天患了风寒正吃着药,身子无力,竟被心慌意乱的云珠紧紧抱着脱不了身。 后门停着三辆马车,陈管家守在门口不断张望,安排着女眷们尽快上车。云珠向陈管家打了招呼,抱着兰猗放到第三辆马车上。 没想到张氏已在车内等候,一双凤眼通红,蓄满眼泪。兰猗暗自松了口气,撒着娇扑入娘亲怀中寻求安慰。 张氏见到宝贝女儿平安到来,急得通红的脸蛋终于缓和了点,又是欢喜又是忧心,抽抽噎噎的,搂着兰猗不肯撒手。 兰猗的奶娘吴氏帮着她抚背顺气,一面劝道:“姨娘且宽宽心,旅途奔波,哭坏身子可就不好了。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平安无事的。” 张氏叹道:“果然是世事无常,谁曾想到命里有如此劫难!” 话音刚落,忽听外头一个懊丧的哭声响起。 “我的儿啊!天杀的唐妈妈,做什么要这个时候带走我的儿子?你赔我儿子!你赔我儿子!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是孙荣道的嫡妻周氏的哭叫声。 又听见陈管家在小声劝慰:“夫人,若大少爷回来了,不用老爷交代,小的以性命担保维护大少爷周全。且请您和少爷小姐们先行一步,万万不可再耽搁了!” 张氏撩起帘子一问,方知夫人只等到奶娘和婢女带来二少爷孙如柏,大少爷孙如松却在一个时辰前跟着自己的奶娘唐氏上街买糖葫芦去了。 陈管家早派了人去寻,却不知唐氏带着大少爷去了哪儿,一时半会连个影子都瞧不见。 眼看马上就要出发了,时间不等人,福来连催了几遍赶紧离府,周氏却哭嚎起来,死活要等到大少爷回来一起走。 张氏心中虽焦急万分,但也为大少爷忧心。 时间一点点过去,周氏却拦着所有车辆不让出发,催急了还口不择言尖叫道:“若是丢下我的儿子不管,那就谁都别想独自逃命!” 张氏想了想,唤来云珠和彩月,凑在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三个人拉拉扯扯的,又是跺脚,又是流泪。 终于,两个大丫头红着眼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兰猗虽未听得真切,却也猜到了她们谈话的内容,只默然不语,静静听着外边的动静,心想不论如何,自己是要守着娘亲的。若果真逃不掉,就与孙府共存亡。 第二辆马车上,十岁的二少爷孙如柏也感觉到大祸临头的氛围,平素活泼机灵的劲儿全然不见,只紧紧盯着自己的母亲,眼里流露出一丝恐惧。 二少爷的奶娘何氏忧心忡忡,不断淌泪,盘算着往后的日子该如何过活。 正乱成一团,忽听得一阵阵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逼来,似乎有千军万马之势,教人不由自主的心惊胆战。 这马蹄声来得好快,孙府的人们都被吓呆了,怔愣在原地动弹不得。渐渐的,马蹄声夹杂着男人的嘶吼,一声声命令仿佛晴天霹雳,响彻半空。 “监察使衙门奉旨抄查苏州副提举孙荣道一家!财产裁定后充公!” “所有家眷不论男女,一并拿下!” “如有抗旨,格杀勿论!” 杀身大祸就在眼前,张氏再也忍不住了,冲着目瞪口呆的福来喝道:“快走!快走!”一张秀丽面孔因恐惧而扭曲。 四周的家眷、仆人仿佛从梦中惊醒,哭叫不得,纷纷慌不择路地跳上马车、马背。 可周氏却厉声尖叫:“谁也不许走!等等我的儿子啊!不要抛下我的儿子!” 她疯了一般扑到第二辆马车上,一把将如柏拉扯下来抱在怀中,满眼惊惶,豆大的泪珠从绝望的双眸中倾泻而出。 “张文茵!你休想抢走我的儿子……你只是一个姨娘,而我是孙府当家主母,只有我的儿子能继承老爷衣钵!就算老爷宠你爱你,你也永远别妄想……抢走属于我的一切!” 何氏恐惧得全身发抖,站都站不稳了,突然尖叫一声,撒开双腿往外跑去。 急红了眼的周氏眼见二儿子的奶娘竟只顾着自己逃命,毫不犹豫抛下了她的宝贝心肝,心一狠,牙一咬,将如柏往婢女怀中一塞,夺过旁边一名仆从手里引路的木棒,铺头盖脸往何氏后脑勺砸去。 这一棒如此凶狠,奶娘何氏连哼都没哼一声,随着“砰”的一声闷响,软软瘫倒在地,后脑上浓稠的鲜血蜿蜒而下。 眼睁睁看着这一惨状,四周的家眷、仆从和婢女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通通定在原地。 如柏呆愣愣地望着这一切,伏在婢女怀中,一时忘记了惊叫。 第三章 活着就是希望 张氏还不知道马车外面发生了惨事,听到周氏那般无礼言语,早已气得不会辩驳,又是悲哀又是怜悯。 她将女儿往吴氏怀里一推,低声道:“阿萍,你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人,你夫家早亡,我自问素日待你不薄。如今只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恳求你,请你应允!” 吴氏心思玲珑,一看这阵势就猜到几分,脸色刷的惨白起来,慌道:“姨娘,您不必如此。咱们一起走吧,不必理会夫人了……” “不,她只是一时迷了心窍。我也想过了,如若我们全部逃走,官府定然不会放过老爷,原本只是充军流放,可如此一来,竟然招致死罪,那我岂不是辜负了老爷一番苦心?” 张氏语气坚决,继续道:“阿萍,如松命中有此一劫,就先随他去了,可如柏和兰猗还这么小,怎能遭得了这番罪孽?” 张氏平日清淡柔弱,此时嗓音虽微微颤抖,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兰猗道:“娘,我要跟你在一起,你不走的话,我是绝不会走的。就算你和夫人都留下陪伴爹爹,阉狗也绝不会放过孙家!” “你要听娘的话,娘才放得下心!” 正在此时,一道清亮而急切的喊声突然响起。 “兰猗妹妹……兰猗妹妹!你在哪儿?茂华,长生,你们不要挡着我,要不然我可就不客气了!” “少爷,求您别过去,老爷还在外头等着您。您不替自个儿想想,也要替侯府安危考虑要紧啊!”侯府的仆从似乎在拉扯着自家的公子往回走。 “放开我!兰猗妹妹,你快应我一声!我带你走!” “抓住少爷!快,快上马!监察使衙门的人来了!让老爷先走,我们带着少爷马上就来!” 一阵混乱声响,闹得翻天覆地。 侯方域?兰猗浑身打了个激灵,脑海中瞬时浮现这个眉目如画的少年,两人自幼结识,相见次数却用指头数得清楚。 她怀着对他的欣赏和感激,铭记他总在其他官宦子女欺压她是孙氏族人时替她辩护、护她周全。 君子端方,温良如玉,这样美好的少年……终究无缘。 她忍不住浑身颤抖,却没有勇气应上一声。直到那焦急呼唤的声音伴着马蹄哒哒渐渐消失。 张氏摇摇头,叹了一声:“难为了侯公子,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掀开帘子,吩咐下人悄悄地将如柏和鹊乔带过来。 她又对吴氏道:“我刚才放走了彩月和云珠,也是想着今日难逃此劫,两个丫头还年轻,逃了命还可以嫁个人家。可是你不同,你是我最相信的人了。阿萍,算我求你,没时间了!你带上鹊乔一起走,逃得远远的,我只求你保住我女儿的命!” 鹊乔是吴氏的亲生女儿,自幼在府中陪伴兰猗,虽是婢女身份,两人私底下却亲密得如同亲姐妹。 吴氏心系爱女,感同身受,抱着胡乱挣扎的兰猗,流泪道:“姨娘待我恩重如山,我原不该拒绝您的嘱托……唉,姨娘请放心,我一定铭记于心,断不敢违背……” 兰猗心中越来越凉,却被吴氏箍得死死的无法挣脱,忍不住哭叫:“我不走!我不走!娘!” 张氏的眼泪夺眶而出:“也不知今日一别,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兰猗,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也是老爷唯一的女儿,我不愿你枉死。听话,好好活下去!” 她从袖笼中摸出一枚苏绣香囊荷包塞到兰猗手中,心想好歹给孩子留下一个念想,狠狠心,一把将吴氏和兰猗赶下马车。 这厢依依不舍的话语还没说完,却猛听得一阵杂乱的惨叫、打砸声从府内传来。高大围墙的后面,凶恶如虎的官兵强行冲入各个园子、各个房间,一阵乱敲乱夺,打砸抢烧,在这压抑而沉默的氛围里格外刺耳。 “什么人竟敢抗旨!给我杀!” “站住!快给我站住!” “他娘的!孙家的家眷逃啦!” 亲人的惨叫声就在耳边,薄薄的一堵后墙,并非就是生与死的界限。事已至此,逃命与否似乎已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孙府的人们就像默认了自己的命运一般,无不沉默驻守原地,麻木的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波澜。 “砰砰砰!”大门倒塌,一身盔甲的监察使衙门士兵完全占领了孙府。 他们是来查抄家产的吗?不,他们是来杀人的!不知是故意纵了火还是无意点燃了柴,院落里盘旋着升起一股又一股呛人的黑烟,让人窒息的气味迅速蔓延开来。 “鹊乔,好孩子,你牵着三小姐一起走,一定不能放开她的手,明白吗?” 不起眼的外墙尽头,吴氏扶着自己女儿的肩膀,一面安抚一面叮嘱。她拦着孩子们的视线,试图掩藏心中的恐惧,却掩盖不了声音的颤抖。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地位低下的孩子同样早当家。从小懂事明理的鹊乔心知身负重托,死死抓住兰猗的胳膊跟在母亲身后。 张氏早已悄悄通知了福来,趁周氏不注意,将如柏带了过来。这位一向养尊处优的孙府二少爷突遭大变,竟变得有些呆愣,趴在福来的肩头无法动弹。 福来带着吴氏和三个孩子避过众人耳目,耳里听着墙壁另一边的哭喊声与兵刃敲击声,沿着外墙抄小路逃到附近的丛林之中。 兰猗病后体弱,竟连同岁的鹊乔都挣脱不开,满腔的悲哀和绝望如同倾泻而下的冷水一般贯穿全身。冰冷的泪水蜿蜒在小小的脸蛋上,泪眼模糊之中,她回过头去,远远望着生活了八年的孙府。 凶神恶煞的官兵们迅速包围了后门,手起刀落斩了几个仆从示威。鲜血流了一地,触目惊心。 周氏急怒攻心,又惊又怕,早已瘫软在地,身旁仅有两个婢女搀扶。 张氏强自镇定,勉强倚在墙边躲避着粗暴无礼的盘查。 瑟瑟发抖的妇孺们挤成一团,眼睁睁看着还未来得及驶离的马车被尖刀挑烂,痛彻心扉的边哭边叫道:“苍天啊!求求大人了,放过我们吧!” 这撕心裂肺的呼喊却又是如此虚弱无力,渐渐淹没在官兵们肆意妄为的笑声之中,直至再也听不见。 兰猗没有再试图甩脱鹊乔,伸手抹净脸上的泪水,收敛心神,踉踉跄跄往外逃去,此时此刻,离孙府越远越好。 她清楚的知道,现在不是软弱之时,绝不可以因自己的恐惧和绝望而拖累其他人。孙府转眼就败落了,孙氏子孙就此陷入了地狱,唯有她和二哥如柏,身上流着孙氏的血,心里装着孙氏的恨,带着所有人的期盼逃离了死亡枷锁。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不管前面的路会是如何,活下去,就是希望! 第四章 水道遇强兵 这一年正是崇祯五年,内忧外患,全国大饥,民不聊生。高迎祥、李自成率农民义军大肆起义、争夺城池,普通老百姓也跟着遭了秧。 魏忠贤**残余势力被崇祯帝打压,四处逃窜,暗中招纳亡命之徒,大有死灰复燃之势。 而北方清兵铁骑历次入侵,攻破城池十余座,军民被惨杀三万余人,男子被杀,女子被奸,骡马财物被洗劫一空,清兵所过之地残破不堪,田野村庄,一片荒凉。 长江以南遭受的摧残相对来说较小,但同样兵荒马乱,再加上连年天灾,百姓饥饿,流寇四起。 福来是孙荣道的心腹,鞍前马后服侍其十余年,老实忠厚,忠心耿耿。他想着老爷的叮嘱,第一要务就是保住孙家血脉。 几人逃出孙府之后,一路隐姓埋名,日夜兼程赶往南京上元县上河村投奔孙荣道的远亲——里长孙奉为。 十来天后,从陆路转为水路,搭船西行。 福来和吴氏身上本没带多少钱财,逃亡匆忙,又带着三个孩子,饱一顿饥一顿,都已是风尘满面。 此时他们五个人就蜷缩在低等货舱里避寒,四周堆满了气味呛人的麻袋,有点儿像臭鱼烂虾的腐臭味,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这艘常年在河道行驶的客船只有货舱价格便宜,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货舱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妇人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看上去应该是母女两,也是蓬头垢面,一声不吭。 那妇人虽落魄,模样儿却依稀秀丽。那少女衣衫褴褛,脸面肮脏乌黑,偶尔与其母说话露出一排雪白的细牙,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不敢与人直视,十分羞涩。 水道崎岖,天色渐晚,阴沉的乌云终于被大风刮散,露出隐约月光。 客船停泊在一处码头载客,晕船已久的兰猗终于得以放松,勉强吃了几口干馒头,惦念着张氏和孙荣道,还有难逃一劫的大哥孙如松,心绪忧虑。 鹊乔虽过早明事理,终究还是孩子心性,原本还忍受着不时钻进来的寒风,此刻却一边啃着小半个馒头,一边拽着兰猗的裙角,认认真真地替她梳理褶皱,笑道:“幸好小姐身上有香味儿,离你近一些,也不必去闻那怪味。” 兰猗道:“也不知麻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实在难闻得紧。” 如柏拿着干巴巴的玉米饼子,难抵饥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吃了起来。可这存储多日的饼子实在难以下咽。 吴氏一脸愁苦的发着呆,福来多日劳累,已靠着窗边沉沉睡去。 如柏想要发个牢骚,倾诉食物难吃,却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鹊乔察觉到他的异样,将手中馒头递过去,轻声道:“二少爷,给你吃这个,或许比玉米饼子好吃一点。” 如柏疑惑的接过:“真的吗?那我的给你。” 他伸出沾满尘垢的手掌,与鹊乔交换了吃食,可再咬了一口之后,突然怒气上涌,一把将干馒头摔在船舱地板上,叫道:“难吃,难吃,通通难吃死了!我不要吃这些,我要吃水晶鹅和烧鸭,我要喝六安茶!” “二哥,你不知眼下已是什么境况了么?”看着他一副气急跺脚的样子,兰猗声音冷冷。 如柏见妹妹语带讥讽,怒从中来,推了她一把:“我不管,要不然你就让我回家去!我不想每天在外面吃这些猪狗吃的东西!” 吴氏叹道:“二少爷,咱们快要山穷水尽了,有得东西吃已是不错……是吴妈没用,吴妈向你保证,咱们上岸后尽快赶到里长家,请求他给一碗热饭吃,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下……” 如柏扑在吴氏怀中,又捶又打,小脸憋得通红,一个劲儿叫道:“吴妈,我要回家。我要我娘,我要我爹!我不要去别人家住!” 福来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却没法劝慰。他与吴氏已饿了一天,从牙齿缝里省出口粮来给孩子们填饱肚子,可二少爷似乎还不清楚自己的父亲已遭受了什么大难。 孩子终究是孩子,闹一闹,哄一哄,也就好了。等他长大一点自然会明白。 鹊乔愣愣地望着流泪的吴氏,也偷偷抹开了眼泪。 看着滚到脚边的干馒头,角落里的那对母女咽了咽口水,似乎想伸手去捡,却又犹豫着没动,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死盯着那只诱人的馒头。 兰猗走过去,将自己的馒头递给了那个少女:“姐姐,这个给你吃。” 少女有些不敢相信,垂下长长的睫毛。片刻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这才慢慢接过去。 那妇人感激不已,低声道:“谢谢,谢谢小姐。” 兰猗安抚的冲她笑了笑,转身又捡起被扔掉的那个馒头,拍拍上面沾的灰,递到如柏面前:“你真的以为你还是孙府的二少爷吗?嫌东西难吃的话,饿起肚子来你就不要吵闹。男子汉大丈夫为了点吃食撒泼,也不怕别人笑掉了牙齿。” 如柏没料到平日谦逊寡言的妹妹会如此牙尖嘴利,盯着那个灰扑扑的馒头,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里,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赌着气一把夺过来,大口大口地咬了满嘴,用力咀嚼起来。 兰猗微微一笑,看着眼前十岁的男孩子,上身的蓝绫短袄几乎辨不出颜色,原本束起的发髻已散成乱蓬蓬的一团,活像个鸟窝。可眼神倔强,略带凶狠地啃咬着干馒头。 这个孩子,是身体里与她流着相同血液的哥哥啊,两人从小到大并不亲密,如柏甚至还因为受到周氏的暗示,颇为看不起她这个庶出的妹妹。可是以后的日子,就只剩下他们兄妹两相依为命了。 吴氏虽好,可终究有自己的亲生女儿;福来的妻子和孩儿未逃出孙府,谁知牵肠挂肚的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未来的路十分坎坷,她和如柏仅靠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在这个残酷的乱世生存下去的。 正想着心事,忽然甲板上哗啦声响,一阵吵闹,甚至还有兵刃相交之声。只听得头顶噼里啪啦乱奔乱跑的脚步声,有人尖叫:“官兵上船了,快逃,快逃!”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呆了,不知所措。 福来一下子跳了起来,探头出去望了一眼,低声道:“船刚刚开,但离岸已远,河水太深,来不及逃了!快,躲到麻袋子后面去!我去外边看一下。” 吴氏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呆呆地问:“官兵不会乱杀人的,匪徒才会。我们为何要躲?” 福来冷笑一声:“土匪有这么狠毒?如今官兵早已比匪徒更残忍了。” 他将吴氏按在舱底最里边的麻袋后,又将三个孩子依次藏好,将多个麻袋堆放在一起,叮嘱道:“一定要等到外边没了声响,等船靠岸了,你们再偷偷出去。如果船靠岸了我还没回,不用等我了,先上岸,我们找机会碰面,记住了!” 说罢,福来一猫腰闪身出了船舱,淹没在夜色之中。 第五章 人命不如草芥 兰猗与鹊乔靠在一起,大气都不敢出。不远处如柏窝在吴氏怀中,也是一声不吭。 那对母女同样满脸惊慌,钻进了小山般的麻袋后面。 昏暗的货舱里死气沉沉,只感觉到船身猛烈摇摆,晃得人蹲不稳。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头顶上杂乱的脚步声、相斗声渐渐消失,归于安静。 “怎么福来叔还不回来?”鹊乔小声地问。 “别作声。”突如其来的宁静让兰猗心头升起一种不祥预感,伸手捂住了鹊乔的嘴巴。 货舱里一片压抑的死寂。 果然,片刻后,货舱门被人一脚踢开,发出轰然倒塌的闷响。只听见一堆乱糟糟的人挤了进来,大叫大嚷。油灯昏暗的灯影在舱墙上晃动着。 有人大声道:“狗娘养的,还敢嘴硬?给我先扔在这!” 话音刚落,一个重物落地的“砰”声即刻响起,随即还有男子微弱的痛哼。 另一个人应道:“一看这小子鬼鬼祟祟的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宝石都算个鸟,还拿个破玉佩来忽悠老子,屁都不值!没钱还敢坐霸王船,简直是吃了豹子胆了。” “爷,扔在这儿多费事啊,要不麻利地一刀给他砍了?” “砍了?你有点脑子行不行?这小子虽灰头土脸的,身上这身行当倒还看得过眼,况且那玉佩也并非不值几个钱,想必是个有点身份的人。你们倒是用脚趾头想想,这样的人用得着白混船坐?” “爷,那你打算怎么办?” “嘿嘿,这小子估计就是从哪里逃出来的人,躲避仇家追捕,恰好撞到了我们手上。到时给他押过去,得的赏银可比砍了他划算多了!” 兰猗心头猛跳,小心翼翼探出头瞄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果然正是福来!油灯光亮闪烁中,隐约看见那官兵头子是个三大五粗的糙汉子,满脸横肉,凶光毕现。 她焦急万分,想起福来虽是仆从身份,但孙荣道向来厚待下人,吃穿用度全然不吝啬花费,一看便不像个穷苦百姓。 福来被这伙强盗官兵抓住了,身上银子用完,想拿玉佩贿赂,竟没被人瞧得上眼,反而看出了破绽。这下可真糟了! “爷真是聪明,不过这小子死活不开口……” “嘿嘿,老子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猴二、鼠三,你们两个去里面搜搜,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今天真是背,赌两把输了个精光,得想法子搞点银子花一花。” 官兵头子往货舱一个麻袋上一坐,翘起二郎腿,立马又骂道:“他娘的,这麻袋什么味儿?这么难闻!” 几个小兵立刻讨好地搬来几个麻袋,想打开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谁知他们这一番动作,竟引得那对母女受了惊吓,以为马上就要被发现,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颤抖的“啊”声! “哟,果然还有小贼藏着!” 官兵们将油灯举过头顶,几把扯下高高的麻袋,露出两个浑身脏兮兮的身子。官兵头子一个箭步跨上,猿臂一捞,揪出了那瑟瑟发抖的少女。 躲在最里边的兰猗一颤,下意识的想要怒喝和阻拦,却被鹊乔柔软的小手一把捂住,死死按在身旁。 少女拼命挣扎厮打,纤细瘦弱的身体像一条被拎在半空的泥鳅一般扭来扭去。 官兵们脸上顿时堆满了淫笑,像在商量着吃什么似的交头接耳,隐约漏出“你用完,我再上”的邪恶字眼。 那妇人眼见女儿陷入危险,一腔热血顿时冲上脑门,扬着手扑上去扭打,可立刻被人一把挥开。 她红着眼睛又往上扑,官兵头子抬起腿狠命一踹,一脚正中她肚子,她软绵绵地伏倒在地,呕出了好几口白花花的口水。 “娘!娘!你怎么样……” 少女一双大眼睛蓄满泪水,惊恐尖叫。可还没等她看清楚母亲的状况,身上乌黑的破棉袄就被强行撕开了,露出胸前一片雪白肌肤。 官兵头子“嘿嘿”淫笑着,伸长大手像给果实剥皮一般,将那少女仅剩的衣物给扒了个精光,伸出垂涎的舌头舔上那修长的脖颈,嘴里砸吧有声。 几个小兵拥上去分别按住那少女的手臂、腿脚,让她丝毫不得动弹。少女浑身战栗,大眼圆睁,恐惧得连尖叫声都发不出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惨状让那妇人发了疯,连滚带爬蠕到官兵头子腿边,揪着他的裤脚哭喊:“别碰我的女儿……求求你了,她还是个孩子呀!” 见他们不理,她泪流满面地“砰砰”磕着头,嘴里大叫:“放过我的孩子,求求各位爷……我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各位爷……” 蜷缩在地上的福来被毒打得辨不明方向,模模糊糊中以为是三小姐与吴氏被人凌辱,目眦欲裂,抖抖索索勉强爬起来,咬着牙一头撞在那堆人身上。 官兵头子顿时来了火气,见福来不要命的维护这对母女,下意识的以为他们是一家人。 他横眉倒竖,一脚踢开福来,怒道:“绑起这个没长眼珠子的东西,胆敢坏老子的好事,先给我奸了这娘儿们!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婆娘和女儿被人压在身子底下,想想就刺激啊!” 狗腿子们一听这话,竟犹如饿狼见着了鲜肉,眼放异光,立即将福来绑在货舱柱子上,一顿拳打脚踢;又和官兵头子一起拉起母女两,一顿左右开弓的耳光,打得她们头晕目眩,像拉牲口一般拖到福来的面前,大肆奸淫起来。 一时间,这个拥挤的货舱响起女人的痛哭惨叫和男人的浪笑诟骂,已然变成了阿鼻地狱。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人命比草芥还不如。 眼见福来和那对母女惨遭毒手,躲在草袋后面的吴氏却没有丝毫办法。 她无声地流着泪,用眼神安抚着三个孩子,又是害怕又是难过,庆幸着这些强盗被兴奋冲昏了头脑,没有发现最里面还藏有人,不然的话,以畜生们的狼性,她和兰猗、鹊乔必定在劫难逃! 兰猗浑身战栗,不敢再看,指甲深深抠进手心。 穿越异世以后,她一直生活在孙府的关爱之中,虽孙氏渐渐落魄,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比起平常百姓,日子仍要好过得多。她从未想到有一天会直面如此悲惨的景状,让她比活在前世更加无能为力,在恶势力面前单薄得像一张纸片,被人揉扁搓圆,无法动弹。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她的心就似在油锅里煎熬,疼痛得清晰。 那对母女的哭叫渐弱,除了先前哀声求饶,到最后只剩低低的抽泣,似乎默认了自己的命运。 第六章 命运的恩赐 吴氏一直担忧她们是否会将藏在麻袋后的人说出来,以减轻受到的伤害。可是,她们却始终没有透露出半点声息。 当兰猗揪心得忍不住再次张望,目光对上了那少女空洞无力的眼神时,一颗心霎时像被狠狠刺了几刀。 那少女才十三四岁,在兰猗的心中还仅仅是个孩子,即使处于早婚的明朝,也绝对无法承受这种破身的痛苦。 她那乱蓬蓬的头发被扯得七零八落,一绺一绺黏在淌满鲜血的脸上,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无助与绝望,就像原本纯洁的白纸被泼满了浓稠的墨汁,完全看不到本来的模样了。 方才还是好端端的一个女孩,转眼就被糟蹋成了厉鬼。而她的母亲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个柔弱的身子蜷缩起来,一言不发地承受着命运的磨难。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身猛然一震,船又再次靠岸了。躲在各个角落的客人们争先恐后地奔回了岸上,凌乱的脚步踏得整条船乱摇乱颤。 官兵们发泄完兽欲,心满意足地提起裤子,架着双腿已不能迈步行走的福来扬长而去。那对可怜的母女被遗弃在肮脏的地上,所幸捡回了一条命。 等到四周完全没了动静,吴氏才带孩子们摸着黑搬开麻袋走出来,流着眼泪帮她们穿好已被扯得不成样子的衣服。 平素养尊处优的如柏短时间内连遭厄运,又亲眼见到这般惨状,变得异常沉默。 他难堪地站在一旁,猛然瞥见暗处躺着一把被官兵遗忘的朴刀,悲从中来,一把抓起那把刀朝外冲去。 兰猗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却被一掌推开。如柏吼道:“别挡住我,我去杀了这帮畜生!” “你去了只会白白送命!” 兰猗揪住他的衣袖,沉声道:“二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无谓的冲动只有平添冤魂。我们眼前要做的只能是保住自身活下去,哪怕活得像一条狗!” 月光朦胧地从货舱缝隙里照射进来,又清又冷。 令人绝望的黑暗之夜却并未因为这些许光明而显得略有生机,似乎毁灭才是永恒旋律。 如柏心知她的话不错,可胸口抑郁难平,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在强权面前生命的卑贱与渺小,他满腔怒火地举起朴刀,一阵噼里啪啦乱砍。 谁知尖刀划破一个麻袋后,里面露出了杂乱的稻草,赫然滚出两截死人手臂,十个指头僵硬的蜷着,发皱的灰白皮肤上爬满了不停钻动的蛆虫,被惊扰的苍蝇盘旋着乱飞,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 兰猗和鹊乔骇得一声尖叫,扑进了吴氏怀里。 如柏愣了片刻,挥起朴刀又砍开几个麻袋,陆陆续续滚出了人头、断脚、躯干等令人毛骨悚然的尸块! 想到之前在货舱内一直闻到的奇怪味道竟是死尸散发出来的,众人倚在这些碎尸上这么久,竟丝毫没往心里去。这眼见为实的惊悚实在太过震撼! 也不知这堆死尸是些什么人,又如何会被塞进麻袋,藏在这货舱里。 “这可是一艘黑船……”吴氏喃喃着,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那惨遭强暴的少女却没什么反应,漠然转回目光,挣扎着麻木的爬起,勉强拉拢乱七八糟的碎衣,佝偻着身子,艰难地挪动步伐想要离去。 “清如,你去哪里?” 那妇人一把抱住女儿的大腿,放声哭道:“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啊……娘不能失去你……” 少女费力掰开妇人的双手,哽咽道:“你不要拦我……活在这个世道实在太难了,老天爷根本不给我们活路……娘,我也想活下去,可我已不配了,我太害怕……还不如去死。” 妇人嚎啕大哭,抓心挠肺,死死抱住女儿不松手,叫道:“你要去死,我就跟你一起去!反正你爹不要我们娘儿俩个……今日又突遭此辱,我早已没脸见人了。” 少女神情木然,语调悲戚:“我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真的,我不想活了!” 妇人目光呆滞,语音喃喃,可嗓子却越来越尖利:“清如,清如,你要去死,那我也不会苟活。只求你在黄泉路上不要抛下你娘!”话音刚落,奋力爬起,跌跌撞撞的往货舱柱子上用力一撞! “娘!”名叫清如的少女扑过去,抱住软绵绵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兰猗甚至没想到妇人会如此刚烈决绝,说话间便决然自尽。吴氏和鹊乔慌忙跟着她一起扶起母女两,那妇人额上鲜血迸流,双目紧闭,脖子耷拉在一旁,眼看就不行了。 兰猗心叫“糟糕”,怕是用力过猛撞断了颈椎,方才伸手过去想扶稳她的身子,却被那少女猛然站起的力道撞在了一旁,不祥的预感瞬间袭上脑海。 “二哥,快拦住她!” 她的话还是慢了一步,察觉到少女轻生的念头再到出言阻止之间的空当里,如柏手上的朴刀被已那少女劈手夺走,一横抹了脖子! 鲜红的血顺着那纤细白皙的脖颈狂喷而出,流了满地,少女存了必死之心,下手又快又狠,倒在吴氏的怀中,立刻就没了气息。 “娘……你快来看看她,她也不行了!”鹊乔再也忍不住,抱着那妇人沉重的身体,痛哭出声。 面对两条鲜活的生命就此凋零,地面上满是残肢断臂,恶心的苍蝇嗡嗡的在耳边盘旋……接二连三的惨事依次发生在眼前,就算是铁打的心也承受不住。 兰猗颤巍巍的站直身子,一阵头晕目眩,无尽的黑暗瞬间袭来。 她很累,很想睡了。 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自己也能像这对苦命的母女瞬间结束生命,任凭灵魂飘散,重新追随在时间长河之中。 可是,怎么能够呢?如此轻易就放弃生命……这具小小的身体可是命运的“恩赐”啊,前世未活够,就靠这一世来弥补。 朦胧的梦境里,孙兰猗感觉到自己似乎还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端着热腾腾的的咖啡悠闲地看着十六楼下的车水马龙。她努力了十几年,奋斗了十几年,终于依靠自己的力量在竞争激烈的城市里得以安身立命。 可为什么上天又如此无情?她甚至还没来得及享受一下满足的喜悦,就被那场惨烈的车祸夺去了性命。 她真的很不愿意再来一次,如果死后能重新投胎,她多么希望喝了孟婆汤,丢掉记忆去一个幸福安逸的世界,而不是带着满心不甘来到这个吃人的时代,再度承受命运的重压! 如此“恩赐”,不亚于苟延残喘,她不想要! 第七章 欲拜吴氏 “……三小姐,三小姐,快醒醒!快睁开眼睛!” 焦急又忧心的呼唤声从耳朵钻进脑海,甩也甩不掉,避也避不开。 不要,不要唤醒她!兰猗皱着眉,她根本一点都不想醒过来。 可在那呼唤声不断骚扰下,兰猗紧闭的双眼终于渐渐睁开了,虽一片茫然,却好歹醒了过来。 吴氏喜极而泣,叠声追问:“三小姐,你感觉怎么样?身上可还有不舒服?要不要吃些东西?”一手搂起虚弱的兰猗,一手端起一只残破的碗,将清水喂到她口中。 兰猗喝了几口水,心中渐渐清明,叹了口长气,勉强爬起,揉着眼睛打量了一圈四周。 这是一个特别肮脏杂乱的茅草屋,也不知主人是不是逃命去了,就此荒废。 她身下躺着的是这屋里唯一的一个平坦的土墩墩,透过旁边泥片剥落的墙壁,能看到外面一片千疮百孔的全景。视线所及之处到处都是茅屋草舍,稍微争气点的茅屋前会种着几围竹篾制成的简易篱笆,抹上湿泥就算加固。 这片贫困的村庄里只有不远处有家看起来较像样的木屋,屋前一片杂草黄土的院子里,胡乱倒插着横七竖八的竹竿和木桩,晒了些萝卜干,晾起了粗布衣裤。 视线转回,鹊乔和如柏也听到消息赶了进来,灰扑扑的小脸恢复了白净,见她醒来,露出了笑脸。 吴氏拍拍胸口,欣慰道:“三小姐,你都昏迷两天了,发着烧,胡言乱语的,说些什么……‘不想死’、‘孟婆汤’之类的胡话。可把我吓坏了!” 兰猗点了点头,忆起被官兵架走的福来,连忙问:“福来叔叔呢?他回来了没有?” 四周忽然陷入一片沉默。 吴氏一下子失了神,黯然道:“他死了。福来死了。” 鹊乔的眼眶儿一红,小嘴儿一瘪,抽泣道:“我和娘照顾你的时候,二少爷追出去查探……那伙官兵并未走多远,住在一家客栈里大吃大喝,还给福来叔灌酒取乐,福来叔不喝,他们又打他……可怜福来叔受伤过重,当天就……就不行了……”话到此处,不由大哭起来。 听到此处,兰猗双唇颤抖,探究的望向如柏。 如柏擦了一下眼睛,咬牙道:“是真的。他们把福来叔的尸体随手抛到了河水中,就算我想将他抱回来,也是无法……我在河边站了一会儿,福来叔就沉入水底,再也不见了。” 逃亡路上,福来就像撑起天空的一根支柱,宽厚的肩膀给人依靠,漫天的风雨遮挡完全。现在他死了,连尸身也不得好好安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所有人。 吴氏感到肩头的重担一下子沉重如山,原本还有个忠厚的男人可依赖,现下却只剩下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身边带着三个孩子。以后的路该如何走得下去? 兰猗难过得半天说不上话,转念又想起那对母女,心中一阵悲凉,迟疑了一下:“吴妈,那个姐姐和她的娘亲……” “死了,我们把她们埋在河边,只企盼老天有眼,让她们下辈子投胎富贵人家,不要再受如此苦楚……” 想起福来和母女两的惨状,兰猗的心难受得就像被锉刀割裂,一片破碎,疼入骨髓,只剩一摊死水。 四个人你望我,我望你,眼泪鼻涕全涌出来,抱在一起呜呜哭泣,满腔悲愤难以言说,只有痛哭方能稍微释放内心悲伤。 人死不能复生,伤心难过在所难免,但日子还是要照样过,哭完以后更要坚强。前世的人情冷暖让孙兰猗有着与生俱来的危机感。 福来死了,如柏虽是男儿身,可始终还是个小孩儿,唯一能寄予希望的只有吴氏。但她真能如此忠心,始终如一地保护孙家的孩子吗? 吴氏才二十多岁,年轻清秀,一直受到张氏宠待,早年嫁了张氏娘家的远亲兄弟,家底子比起普通百姓略厚实些,实在没吃过什么苦头。如果不是夫君早亡,她也不见得如此忠心耿耿的服侍张氏吧。 何况吴氏又有自己的亲生女儿,万一哪天被生活的残酷打击得无力反抗时,会不会带着鹊乔一走了之,抛下两个孙家的拖油瓶? 兰猗内心隐约察觉,那一天不会远了。她必须防范于未然。 她心中飞快的闪过了一个主意。 考虑到如柏别扭的公子哥儿性子,趁他没注意的间隙,她抬起腿冷不丁往他腿弯一顶,拉着他“噗通”一声跪下,话未开口先磕了几个头,情真意切道:“吴妈,我有一个无礼的念头,需恳求你应允,说出来切勿见怪。” 如柏不明就里,陡然间给奶娘磕了头,又是羞愧又是愤怒,挣扎了几下,却被妹妹一双小手死死拉住。 吴氏吓了一跳,不知两个小主子要做什么,忙搀扶道:“三小姐,二少爷,使不得呀,快起来!直说便是,我无不应允。” 兰猗摇头不起,略带哽咽道:“我家中败落,双亲生死不明,早已不是孙府的小姐了。吴妈以后也不必再如此称呼。如今福来叔叔没了,我们四人是一条砧板上的鱼,只能相濡以沫,相亲相持。鹊乔与我情同姐妹,与吴妈跟着孙家一起受苦,我们却无以为报,实在惭愧……” 吴氏的眼眶也红了,垂下头擦了擦眼睛。 只听兰猗道:“今儿起,我和二哥想拜在吴妈膝下,改姓为吴,与鹊乔再没亲疏分别,也从此断了再回孙府的念头。承吴妈不嫌弃,兰猗与如柏将来定会好好孝敬你,为你养老送终。” 吴氏没料到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举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心中原本存了拼命也要维护孙府孩子周全之心,但一念及鹊乔,却又放心不下。经过这些天遭遇的惨事,隐约考虑起将来的退路,竟不知如何抉择。 兰猗见她犹豫,心知自己所料不错,拉着目瞪口呆的如柏又伏在地上,额头抵着黄土,低声道:“孙氏子孙绝不是忘恩负义之徒。” 如柏回过神来,猛然一下子跳起,满脸通红,双目冒火,吼道:“你这是做什么?还要不要脸面了?” 兰猗头也不抬,冷声道:“我如果要了脸面,就是不要命了。” “你……你居然说得出口……看来我娘说得没错,庶出的就是庶出的。”如柏脸色铁青,鄙夷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贱坯子!” 兰猗不恼不怒,但听他侮辱张氏,心中有气,冷冷笑了笑。 “二哥,你不必觉得委屈。昔日你承欢膝下,无忧无虑,自是不理会家国大事,要知道孙氏一族饱受迫害已不是一两日的事了。爹爹仁厚,从不将这些来由说给我们听,可如今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孙家败了就是败了。” 如柏狠狠回嘴:“你放屁!孙家怎么会败?大伯父还在北京,看到孙氏遭难,定不会袖手旁观。况且眼下我们还能投奔到远亲家中暂时一避,但也只是暂时的!” 兰猗道:“做官的人,向来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别说大伯父了,就连孙氏一族最受圣宠的孙承宗大人都自顾不暇,你还真心指望有旁人来解救我们?福来叔叔虽未明说,但我也猜到那个远亲里长孙奉为不是个好善与之人,罪臣子女他能有几个胆量收留?” 第八章 尊严与生命 吴氏越听越怕,平日里安静寡言的三小姐虽从小聪慧,比起同龄孩子稳重懂事,可遇到灾难却能如此头头是道的分析利弊,实在有些奇怪。 如柏气呼呼道:“不投奔别人,我也不见得就饿死了!” 兰猗摇摇头,缓缓道:“二哥,我知道你心中牵挂父母家人,只想等风头一过,就赶回去团聚。可是你知道吗?我们的亲人已经被充军,被流放,能再次相见的希望太渺茫了。爹爹让福来叔叔带走我们,就是希望几个子女保住性命,延续孙家香火……” 还未等她说完,如柏就激动得大叫:“闭嘴!闭嘴!你不知廉耻,有辱门风,还满口胡言乱语。孙兰猗,你不配姓孙,你要拜入他氏就自己拜好了,我不会拦你的。孙家有你这样的女儿还不如没有的好!” 他忽然鄙夷的一笑:“再说了,侯家那个长公子侯方域不是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吗?你怎么不去找他?哦,我知道了,按你所说的话,侯老爷复了官,就瞧不起我们孙家是个落魄人家了,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呢,他的宝贝嫡子怎么可能瞧得上你一个小小庶女?” 鹊乔忍不住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小声劝道:“二少爷,你别说了,你若不愿意就不拜便是,说这些话多伤三小姐的心……” “张鹊乔,你滚开,别拦着我!”如柏怒火冲天,谁的面子都不给。 兰猗冷笑道:“你心里几个算盘我还不知道吗?别说求大伯父收留了,你只要听母亲说起过爹爹被贬黜离开北京时萧条的景象,就不会想腆着脸去找大伯父!亏你还是母亲的亲儿子,脑子丢到娘胎里去了吧!” “孙兰猗,你这个牙尖嘴利的小贱人!” 吴氏见这兄妹两越吵越凶,只急得团团乱转,毫无办法。 鹊乔无法,眼泪汪汪的挨着兰猗跪了下去,乞求母亲:“娘,你就如了三小姐的心愿吧。” 兰猗见吴氏眼中满是不忍,趁机道:“鹊乔,我已经不是三小姐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跟你一样,再无二致。” “这……唉!”吴氏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眼眶一红,又抹起了眼泪。 兰猗正色道:“吴妈,你若不肯也就罢了,是我太过唐突,不愿寄人篱下,却来麻烦你。你带我和我二哥逃出来,已如再生父母,不管如何我都会孝敬你的。” 明代女子地位并不高,不过崇祯年间,社会对妇女约束有所放松,妇女改嫁也能为习俗。但三从四德仍是束缚女子的枷锁,未嫁从父、既嫁从夫。 如果有一天吴氏改嫁,新丈夫嫌弃她是个落魄女人,还带了三个孩子,她会如何?鹊乔是她亲生女儿,首先放弃的必然会是孙府的孩子。 抢先让吴氏内心存了无法抛弃孙府孩子的心思,才能降低以后自生自灭的可能性。 兰猗心知自己此事做得并不厚道,有“道德绑架”嫌疑,但她实在过怕了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日子。如果她和如柏能一直受到庇护,必定会真心实意为吴氏养老送终。 这样一想,心里略觉安慰了些。 吴氏还在犹豫,如柏看着妹妹仍跪在地上,不屑的“嗤”了一声,抬腿往外走去。 吴氏见他要走,一下子着了慌,急忙拉住他,哀求道:“二少爷,你不要生小姐的气,她也是为了你好。让你二人改名异姓,吴妈实在不敢当啊。” 如柏斩钉截铁的说道:“我绝不会为了活命背弃祖先。” 吴氏道:“是!不改姓,不改姓。吴妈向你们保证,今后但凡有我一口吃的,绝不饿着你们两个。你们年纪小,跟鹊乔一样,都是我的好孩子。以后的路,要靠咱们齐心协力走下去,谁也不要放开谁的手,行吗?” 或许是被她的眼泪打动,或许是被这一番恳切之言感动,又或许是感受到今后即将面对的苦难,如柏僵硬的身子终于软了软,嘟囔着:“你说行就行。” 谁得到吴氏这一番话实在太好了!兰猗暗骂自己小人之心,又是惭愧,又是感动,扑入吴氏怀中,哽咽道:“吴妈,谢谢你!” 鹊乔拍着手,含着泪花欢笑道:“真好!我就知道娘会答应的!” 吴氏揽着兰猗,又将别扭的如柏搂入怀中,含泪笑问:“今后我叫你们兰猗、如柏,可好?” 如柏扭扭捏捏点了点头,眸光转去了别处。 兰猗甜甜的笑了:“一切都听你的。” 这一场小风波就此揭过,此后无人再提起改名改姓的由头。但这样一来,关乎生死的念头时时刻刻盘旋在兰猗和吴氏的心里,如柏和鹊乔始终是孩子心性,过去了也就忘了。 虽知投奔孙家远房亲戚只是权宜之计,但今后该何去何从确实不知如何为之,况且不试一试又怎知孙奉为不愿收留远亲儿女呢? 在废弃的茅草屋待了几日,吃光了所有仅剩的干粮,吴氏拉扯着三个孩子再次踏上前往上河村的路。 银两用光,只能靠双腿赶路。沿途哀嚎遍野,灾民遍地,一片惨败景象。流寇四窜,暗藏危险。 鹊乔害怕得拉紧吴氏的衣摆,不解道:“娘,为什么这些地方的人都……都活得这么惨?” 如柏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他们惨是惨,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鹊乔吐了吐舌头,看向兰猗。 虽鹊乔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脑的,但兰猗立刻领悟到了其中意思,接口道:“北方旱灾,祸及南方,加重了赋税。而这里地段偏僻,民风朴实,最容易受到贪官鱼肉,老百姓受压迫到了极限,自然就反了。” 如柏也点点头,哼了哼:“确实,这些地方不比苏州,好歹还是个繁华所在,容得了狗官们醉生梦死,自欺欺人。” 鹊乔“哦”了一声,还想说些什么,抚了抚咕咕直响的肚皮,嘴巴边上喊饿的话又咽了下去。 吴氏摸摸孩子们的头发,没有多话,心思异常沉重。 越靠近南京城,四周的情况越是触目惊心。天灾交织,纵然降了大雪,也只能稍缓旱情。旱魃连续肆虐,使得湖泊面临干涸,河水即将断流,塘坝水库见底,百姓们颗粒无收、赤地千里,过着流离失所的日子。 粮食短缺成了最厉害的催命符,百姓们喝稀粥、吃干粮,到后来只能吃尽树皮、草根、观音土,却仍抵挡不了夺人性命的饥饿! 饥民们饿得狠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变卖家产,卖掉孩子,抛弃老母,甚至吃死人肉……为的都是一口吃食,为的是活下去! 为了减少危险,只能尽量拣僻静道路行走。 吴氏领路,如柏背着一个路上捡到的破背篓子,手里拿着一根尖头树枝,戳捡嫩一点的野菜。兰猗与鹊乔手牵着手,一路寻找着可以入口的草根。 偶尔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碰到山里残存的野兔子、野鸡,但仅靠他们的力量,是很难捉得住这些畜生的。 如此四处觅食,停停走走,常常饿着肚子风餐露宿,终于踏入了南京城。 【作者题外话】:本文慢热,感兴趣的亲们可以先收藏,养肥一点再看^__^ 第九章 秦淮印象 南京城依傍秦淮河而建。十里秦淮,河水汤汤,富贾云集,金粉楼台,华丽无比。 当年燕王朱棣迁都北京后,将南京留作了陪都,此刻看来,这陪都的风华丝毫没被北方战乱波及丝毫。 而外头的饥荒之灾更没有对这个烟水风华的宝地有任何影响,男子衣袂翩翩,举杯欢聚;女子装饰华丽,妩媚多情。所有人都沉醉于斯,尽情享受着旖旎风光。 长途跋涉后,已是满身尘土的吴氏牵着孩子们沿着秦淮河入城,一时间只觉得从地狱来到了天堂,看到那奢华气派的景象,又看看自己一身狼狈,不由自惭形秽。 兰猗感叹道:“我们从郊区田舍而来,那么多人吃不饱饭,可这里的人却快活得好似神仙一般。” 鹊乔早已看得痴了,闻着微风中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用力吸了一鼻子,赞道:“南京真是个好地方,比我们苏州还要好。” 如柏“哼”了一声,踢了踢地面上的碎石子。 吴氏听到女儿不识愁滋味的言语,微不可见的摇摇头,苦笑道:“我只希望里长大人家中也是这样一幅好景状。” 天色已晚,沿着河边走了许久,找了一处干净的桥底过夜歇息。再繁华的地方也有穷人,桥底下还蜷缩着零零散散的几个乞丐,衣衫褴褛,面无表情,显然也正孤苦流浪。 吴氏让孩子们帮着捡了一些易燃垃圾、碎屑木料来,又向其中一个乞丐借了火,燃起一堆热烘烘的篝火,驱赶身上寒冷。白天放了晴,夜晚却分外冷。 就着几只破碗煮了些野菜和从牙齿缝里省出来的米糊糊,孩子们满足的吃了个饱。 吴氏道:“上河村就在南京城西边,离这里不远了,咱们走快些,最多再两日就能到达。” 鹊乔嘻嘻笑道:“所以娘给我们多煮了些吃的,就算没有吃食了,过两日我们也能吃饱饭了。” 仿佛看到曙光一般,如柏的双眸也放出异样光芒:“若里长收留我们,我一定好好干活,听他的话。等再过两年我长大了,就去边疆找爹爹,找娘亲,带他们离开苦寒之地。” 吴氏欣慰的一笑:“希望咱们遇到好人。” 兰猗靠在最接近河水的桥墩上,耳里听着他们低声交谈,目光却蔓延到远处朦胧的灯影之中。秦淮两岸,丝竹弦乐,昼夜笙歌,画舫凌波,鳞次栉比。 她想起唐代诗人杜牧有诗写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前世初时学诗只是咿咿呀呀跟着念,或者是应试教育下强迫的“填鸭式”教学;到这一世自小学习诗文,教学师傅倒是讲解了其中意境,却并未深入分析,而更注重于如何写作。 此时,在这个异世时空的秦淮河畔,她竟然能真切的感受到这首诗里表达的含义。 也不知娘亲和爹爹现下是个什么状况? 卖为官奴虽不至于遭受流放之苦,但挨打受骂、被人欺凌在所难免,娘亲身体柔弱,只怕承受不住;爹爹身子骨硬朗,终究挨不惯西北风沙之苦,一把年纪了,只盼别添病增痛。 还有侯方域,随侯恂回北京后又如何了? 这一辈子,恐怕再也不会相见了。 兰猗摸出藏在怀里的苏绣荷包,细细摩挲着那精致的一针一线,想起张氏,眼前似乎浮现了那张亲切温柔的笑脸,一时心酸难抑。 逃亡数十天,她好像已渐渐适应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只能把心事埋藏心底,似乎总有一种感觉,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这些人。 她心中唯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活下去。 清晨,就在轻柔的桨声中到来。秦淮河上船只往来如梭,下帆停泊的盐船,揽客吆喝的客船,捕鱼捞虾的木筏,以及各种龙舟、画舫等游船开始活跃在河水之中,奏起繁忙乐章。 为了不被冻病,吴氏与孩子们轮流着守夜添柴火。兰猗第一个醒来,看着吴氏满布血丝的双眼,颇为心疼:“吴妈,你再歇息一会,我和鹊乔来做吃的。” 吴氏笑了笑:“好孩子,我不打紧。咱们随意吃点就赶路了。” 随后鹊乔和如柏也揉着眼睛爬起来,收拾好东西重新启程。 南京城以城中的南市街和北市街为中心,纵横划开,整齐规矩。市面上店铺林立,车马行人摩肩擦踵,比起苏州更多了许多热闹。 吴氏牵着孩子们横穿城内,前往上河村,一路只见到各色店面如“文记川广杂货”、“福广海味”、“金财号通商银铺”、“云来客栈”等,人头攒动;街边占满了小摊子,有品茶说书的、卖艺演杂耍的、挑葱叫卖的,无不挤满了人;还有花红柳绿的青楼门口站着的姑娘们,眼带媚笑挽着三教九流的人物来“做买卖”。 吴氏无心乱看,低声道:“如柏,你注意找一找地面有没有被丢弃的菜叶子,捡回去洗净可以煮菜粥喝。” 背着破篓子的如柏进城后早已浑身不自在,一听这话,登时满脸通红,赌气道:“我不捡,要捡你自己捡。”说着脱下背篓一把丢过去。 兰猗眼疾手快的抢过来,坦然背上篓子,用眼神安慰了一下微微窘迫的吴氏,转头道:“孙如柏,你怎么还是这样不明事理?” 如柏见她直呼其名,连“二哥”都不叫,脸色由红转青,怒道:“关你何事?” 兰猗不想与他做无谓的争辩,重重的“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理会。 吴氏和鹊乔见兄妹两又都呛上了,一时也无法。忽然前头小广场旁边渐渐聚拢了一群人,对着墙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吴氏为了缓和气氛,温言道:“如柏,兰猗,我们也去瞧瞧热闹?自打进入这南京城,可真是处处新鲜。” 她话音刚落,拥挤的人群突然自动分开两旁,从中走出一群身着戎装、手持兵器的官兵,快步走到小广场的另一侧,贴上了一张告示。 见到官兵,吴氏和孩子们骇了一大跳,下意识的急忙转过身,掩着头,缩在一个卖煎饼的小摊子后面,等那些官兵们走远了才抚着砰砰乱跳的心互相望了一眼。 “苏州府武官的家眷逃了,咱们的官府操个什么心?” “这你就不懂了,肯定是逃犯四处流窜,逃出苏州了呗!你没看到告示上写了重金悬赏吗?要是捉到了这些人,可得好好发他一笔横财。” “就你这德行能捉住逃犯吗?真会白日做梦,哈哈!” 第十章 忽闻噩耗 吴氏立刻将如柏和鹊乔安顿在街旁不显眼的角落,牵着兰猗的手靠近那张贴出来的告示时,耳边就传来围观百姓这样的对话。 她隐约察觉到不妙,却又不愿意相信,也丝毫没料想到,苏州监察使衙门没将孙府家眷全部抓捕,竟会如此大动干戈,找到周边地市来了。 带着仅存的侥幸心理,她们故意将乱糟糟的头发拢住脸,心惊胆战的挤在人群中张望。可吴氏并不识字,只能依靠旁人的只言片语勉强判断,心中暗暗干着急。 兰猗已确定了个八九不离十,心想:没想到魏忠贤死了几年,阉狗的残余势力仍不肯放过孙氏。非要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她人小身矮,在拥挤的人群中看不到告示上文字,低声央求道:“吴妈,吴妈!快抱我起来!” 吴氏答应了一声,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只见告示从右至左写着:“犯官苏州孙荣道结党营私,滥用职权,拒不悔改,长子抗命,杖杀,其余一子一女潜入各地逃窜,城中若有遇见者,速到官府禀报。有捕获者重金奖赏!若有窝藏包庇者格杀勿论!” 告示右边还画了一男一女两个头像,标注“孙如柏”、“孙兰猗”。只是画得不甚相像而已。 兰猗很惊讶自己此刻还在关注那头像画得像不像自己,又反复看看那白纸黑字、触目惊心的“长子抗命,杖杀”几个字,心中一惊,又是一痛,大哥就这么死了? 想起那个性格与如柏相似的大哥孙如松,平素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虽年满十二,却毫不懂事,贪玩爱闹,总是趁长辈不注意欺负唯一的妹妹。 可再怎么样,孙如松都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大哥,他真的已经死了? 兰猗勉强动了动嘴角,想尖叫,想痛哭,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也不知爹爹会心痛到何种地步?他也四十多了,遭受不住连番打击。周氏如此看重的嫡长子如今没了,二儿子又流落在外,所有的希望近乎渺茫,不知她以后还如何活下去? 兰猗呆愣的表情让吴氏很是摸不着头脑,焦急极了,低声催问:“告示上面怎么说?” 兰猗想要回答,张了张嘴,看着吴氏一脸茫然和急迫,却不知如何把这个糟糕透顶的消息告诉她。 此时旁边又有个尖长下巴的男人指着告示,略带卖弄的说道:“这孙府我知道,十多天前嘛,被抄了家,女眷全部卖为官奴,被苏州府监察使衙门的几个官老子弄到自己府里去了。” “啊,强抢官奴?他们不怕吃官司?”有人不相信。 “谁去告他?他们自己就是王法。啧啧,说起来你们真不知道,孙荣道只有两个婆娘,一个正妻,一个姨娘,连个俏点儿的暖床丫头都没有。不过那两婆娘长得可真水灵,白白的皮肤,鼓鼓的胸脯,不比黄花闺女差多少。可惜那姨娘性子刚烈,寻死觅活的,触怒了刘戬刘大人,一剑穿了个透心凉,真是糟蹋了!” “你怎么知晓得如此清楚?你又不是他府里的人,说的跟真的似的。”有人讥讽他。 尖下巴挑了挑眉毛,略有些气急,一口气说道:“我怎么不清楚?我堂哥就在苏州府监察使衙门里当差,他可是亲自参与了这起子抄家的。” 众人顿时来了兴趣:“啊……快说说那孙家犯了啥事?” “说那姓孙的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家里又没啥值钱的东西,还获了个‘结党营私’的罪名,真是飞来横祸。如今连女人都保不住,膝下几个子女死的死,逃的逃,可真是惨!” 周边的百姓恍然大悟般“哦”了几声,长叹一声,砸吧着嘴,一副十分惋惜的样子,又是震惊,又是叹息,又有些幸灾乐祸。 普通人的猎奇心理和怜悯心理或许只能使他们获得暂时的满足,可谁知当事人的苦乐? 吴氏惊得晃了晃身子,连忙稳住心神,全身筛糠似的直抖,勉强抱着兰猗挤出去,踉踉跄跄的往回奔走,似乎再晚一步,她们立马要被人指认出来了。 兰猗伏在她肩头,一颗心便如被刺刀狠狠扎了一下,眼前一片白光,耳里听不到任何声响,只是渐渐的,感觉到身子被人用力摇晃,耳畔有尖锐的呼唤:“兰猗!兰猗!” 她一下子回过神来,眼泪不受控制的汹涌而出,胡乱挣扎着,大声哭喊:“我娘死了……我娘死了!她被人害死了!吴妈,你听到了吗……我娘被人害死了!” 吴氏心痛如绞,抱着兰猗奔回街角,当即拎起东西,拖着三个孩子疾走。 兰猗被张氏惨死的消息一下子打击得疯傻了,痛哭流涕,无法言语,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痴痴的拿出苏绣荷包看了又看。 吴氏无法,只能紧紧抱着她,以防她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来。 鹊乔和如柏不明就里,但看兰猗这个样子,心中害怕,走了几里路后,才拉着吴氏的衣角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兰猗怎么变成这样?” 这时,从急痛攻心中逐渐清醒过来的兰猗听到问话,脑子一激灵,看见如柏关切的眼眸,心中只想:我不能把大哥如松的死告诉他,也不能说出周氏被掳走之事,要不然世上只会多了一个伤心人,消磨他求生的意志,再无其他益处。 吴氏颤声道:“都别多说了,咱们快些赶往里长家,此地不宜久留。” 四人渐渐偏离秦淮河畔,专挑人少的地方赶路。 南京城是江南富饶之地,却也不少肮脏贫困的所在。离城心渐远,街道便不再平整,路面坑洼,道旁围着秦淮河支流蜿蜒流经的死水潭和臭水沟,里面堆满了垃圾,流民、乞丐遍地都是,随地屙屎拉尿,臭气熏天。 花了三天时间横穿过这样一个“城乡结合部”,进入上元县,上河村就在眼前了。 兰猗已勉强自己定下心神来,尽量不再给吴氏添麻烦,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赶往目的地。 “大爷,向您打听一下,上河村的里长孙奉为大人家里怎么走?”吴氏只知道个大概,一路都重复着问话。 那大爷翘着二郎腿在屋门口晒太阳,瞟了她一眼,“嘿嘿”冷笑一声:“你找他家里做什么?” 吴氏有些尴尬,又心中警觉,顾左右而言他:“哦,是这样的……我夫君在孙大人家中干活,我带着孩子去看看他……大老远的,从没来过。” “孙大人?他还请了工?” 大爷顿时乐了:“他算个屁的大人呀!如今北方打仗,想靠着南方征粮纳税,简直是白日做梦了。山高皇帝远的,孙奉为也就空挂着个名头,旱了这么几年,谁家还有粮食上缴?” 兰猗心中郁烦,忍不住阻止道:“老大爷,您就好心只管告诉我们怎么走好么?天底下谁也不比谁凄惨。” 第十一章 投奔无亲 吴氏有些窘迫,连忙咳嗽两声打断兰猗的话。 她是个妇道人家,无法明白其中利弊,只好再次恳求道:“大爷,实在对不住,我家闺女年纪小,不懂事,您别跟她计较。还得麻烦您给指个路。” “小丫头知道个啥?”那大爷不满的瞪了兰猗一眼,哼了一声,却说上了瘾,继续喋喋不休。 “说起孙奉为这家伙,大人算不上,小人还差不多。从前就是狐假虎威,装腔作势,现下好了,大伙儿一起没饭吃,他收不上粮食也没辙,更甭提收银子了……” 大伙儿颇为无奈。兰猗悄悄拉了拉吴氏的衣角,几个人脚底抹油,趁那人不注意,迅速溜了开去。 沿路又问了好几户人家,经过指点,直到天色漆黑,才找到上河村里长孙奉为家。 当初听闻投奔的亲戚孙奉为是个村子里的里长,负责管束一百一十户百姓,兰猗脑海中的印象还停留为现代的“村支书”、“村长”一类的人物,在当地应该算有钱有势的人家。 可眼前这个灰砖灰瓦的小户人家,就是里长的家?连个宅子都称不上。 借着月光,四个人围着这小户绕来绕去,心怀疑惑的观察了一番。 里长家大门紧闭,门口横着一个高高的门槛,隐约看见乌漆抹黑的院子里有一口小天井,还杂乱的散落着一些竹篾、木柴,有间屋里微微漏出了摇曳的烛光。 这实在不像个富贵人家的样子啊。 吴氏按下心中惊疑,率先走到门前,用力打了打门,叫道:“有人在吗?请开开门!” 连喊了数十声,院子大门才被稍微拉开了一条缝隙,一盏油灯提起,露出一个滴溜溜的眼珠子。 吴氏吓了一跳,勉强笑了笑,小声道:“大人好,请开下门吧。我们是苏州副提举孙府里来的……” “苏州?” 那人是个男子,贼眉鼠目,操着一副粗噶嗓子道:“我不认识你们,走吧,别来吵吵闹闹的。” 他伸手就要关门,谁知使了一下力竟合不上,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门缝里多了一块石头,而一个小女娃正一脚踏在石头上,正抬头瞅着他。 兰猗瞧准了时机卡住门,一脸天真的笑容:“大叔,你不认识我们,可我们认识你啊。孙奉为大人在屋里吗?他远道而来的亲戚上门了,专程来拜访呢!” 鹊乔和吴氏见状,也赶紧伸手撑住大门,以防被挡在门外。 那男子伸脚去踢石块,无奈脚丫子又伸不进去,干瞪着眼,怒气冲冲的说道:“你们要干啥子,要干啥子?快滚,听不懂人话吗?” 吴氏赔着笑:“我们不是捣乱的。” 男子哼唧了一下,翻了个白眼:“别唧唧歪歪,快点滚,滚远一点!” 如柏见他如此不讲道理,火气一涌,抽出朴刀一下子插在门板上,大声喊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我要见里长孙奉为大人,他可是我爹爹的远方堂哥!” 自捡了那把朴刀后,如柏一直没舍得丢掉,用破布包好了带在身边,也好做个防身武器,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场。 那男子并未受到惊吓,反而“嗤”了一声:“你爹爹?你爹爹是谁?” “苏州副提举孙荣道!” 话音刚落,里头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一个女人打开里屋房门冲进院子,隔着大门发出尖锐的叫声。 “死鬼,跟他们啰嗦什么。你没听到是苏州逃来要饭的吗?还不赶他们走?” “我们不是要饭的!” 鹊乔也气愤了,大声辩驳:“我们要投奔里长孙大人,让他见我们一面!” “小兔崽子,老子就是孙奉为!” 那男子喝道:“想骗我收留你们这群要饭的,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当我三岁小孩儿啊?” 吴氏没想到眼前这贼溜溜的男子便是里长孙奉为,愣了一愣,恳求道:“大人,我没有骗人,这是孙老爷的二少爷如柏,这是三小姐兰猗,要不是走投无路了,我们也不会想着大老远的从苏州赶来南京。求大人行行好,发发善心,收留孙氏血脉吧!” 那孙奉为斜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门外两个孩子一番。 突然,大门被猛然拉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裹着外衣,满脸怒气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个大叫花子带着几个小叫花子,也敢堂而皇之的上门祈求别人收留?我看你们是穷疯了!” 这女人说话如倒豆子一般,噼噼啪啪一大通直倒出来,指着吴氏:“赶快给我滚远点儿!就算你们是苏州孙府里出来的,也该好自为之,犯官家眷人人得而诛之,如果我是你,早就夹着尾巴逃到山里去当野人了。” 她恶狠狠地瞪了孩子们一眼:“你们倒好,这几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也厚着脸皮来攀,简直是笑话!快些滚!老娘的态度已经够客气了,再啰嗦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报官抓你们!” 吴氏吓得一哆嗦,不知如何是好。眼见孙奉为环着手臂冷笑,他的婆娘叉着腰满脸凶恶,一时无法争辩,急得呜呜直哭。 鹊乔也服了软,扑上去抱住那女人的腿,哀求道:“好人,求你收留三小姐和二少爷吧,我和我娘明天就离开,保证不给你们添麻烦……” 那铁石心肠的女人抬腿一踹,将鹊乔踢倒在地,拍拍裙子,骂道:“小贱人,别弄脏了我的衣服。” 兰猗原本就苦苦压抑张氏之死带来的惊痛,见这蛮不讲理的“远亲”如此作践鹊乔,心中恨极了,尖声道:“你这算客气的?那我就给你点不客气的瞧瞧!” 她猛然拾起卡门的那块石头,双手一挥,直直砸在那女人的下身胯处。 这一下使了极大力气,又狠又准。那女人只“嗷”了一声,痛得往后便倒,昏死过去。 如柏同样怒火攻心,趁机从门板上拔出朴刀,不等孙奉为追上前摔打兰猗,借着微弱月光,横地里一刀戳过来,又准又狠的斩断了孙奉为双手共四根手指头! “王八羔子!哎哟……哎哟!我的手!” 十指连心,孙奉为举着鲜血淋漓的手拼命打转,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跳也不是,疼得浑身直抖,只能嗷嗷叫唤。 “快走!”兰猗一把拉起鹊乔,冲着吴氏和如柏喊道。 如今投奔无门,反而闯下了祸,也不知孙奉为突遭横祸吃了个大亏,会不会追上来报复。不过他本不愿招惹犯官家眷,说不准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咽下,自认倒霉。 如柏还想补上几刀,但他毕竟是个孩子,急怒过后头脑清醒了,又有些害怕,连忙头也不回的跟着跑远了。 第十二章 青冢留恨 这一逃,便逃了一夜。 吴氏害怕孙奉为恼羞成怒,报官追究,便带着三个孩子连夜逃出了上河村,可又不敢往南京城去。 沿途听到风声,苏州孙府家眷逃跑的消息传遍了南京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在张贴捉拿逃犯的告示。 秦淮河畔,温柔乡里。醉生梦死的大有人在,一听到别人遭殃就兴奋,只盼望着生点什么事情才好,只要这坏事不落到自己的头上。 吴氏想起孙奉为的婆娘说的那句话“如果我是你,早就夹着尾巴逃到山里去当野人了”,凄苦一笑,对孩子们说道:“看样子,我们已成丧家之犬,真的只能逃到山里当野人了。” 途中兰猗早已偷偷告诉吴氏,千万不要将周氏被掳走之事说给如柏知道,以免让他过度伤心,好歹心里能存个念想。 可苦便苦了兰猗自己,只有她知道大哥孙如松已被杖杀,连吴氏都未透露半分。 如此一个人将心事埋藏心底,日夜劳累奔波,加上之前风寒未好全,不多时,她又病倒了。 眼看就要山穷水尽,兰猗心中思量着是不是真的应该逃往北京去,投奔大伯父孙武道。可先不说北京有大量残留阉党残余势力,光是这漫长的路程如何克服,就是最困难的问题。 吴氏带着孩子们跋山涉水,在城郊处寻了一处僻静的山头,着实费了一点功夫才爬上去,找来杂草、树枝,靠着大树勉强搭了一个草房,可天寒地冻的,这简易房子实在无法抵挡寒冷,只能不时添加柴火取暖。 好在这座山头不起眼,且又高又陡,却着实是个好地方。山中袍子、野兔、山鸡并不少见,认真找一找,还能发现不少野生树菌、草菌、野菜。 更妙的是,在半山腰处,还有一眼咕嘟咕嘟直冒泡的温热泉水,围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浅潭。温泉周围翠竹环绕,环境清幽,人迹罕至,是个天然的圣地。 这温泉是外出找野菜的如柏发现的,大伙儿都十分高兴,选了个温暖的晴天,将简易房子搬到了竹林里边。因怕温泉水引来山中野兽饮用嬉戏,所以房子依靠竹林内高大粗壮的竹子而搭建,必要时刻可以及时逃脱。 如柏和鹊乔高高兴兴的打理着“新家”,暂时忘却了恐惧与不安。唯有吴氏时而想起惨死的张氏,总忍不住偷偷抹泪。 兰猗患了咳嗽,日夜不停,小脸儿咳得通红,却仍每日捏着苏绣荷包痴痴的看。 等到又过了几天,她突然振作起来,虽满面异常潮红,但挣扎着跑到温泉边上,认认真真的开始刨一个坑。石块挖不动就用树枝代替,树枝断了就徒手而作。 鹊乔呆住了,不知她在干什么。 如柏却似乎察觉到了异样,追着吴氏一个劲儿的问是不是家中有消息了,上回在南京城里只见到四处走动的官兵,却不知道是不是来捉拿孙府逃眷的。 吴氏被逼问得紧了,掩着脸流泪,低声道:“张姨娘死了……” 如柏如遭雷击,瞳孔放大,脸色刷的一下全白了,愣了一会儿,突然叫道:“那我娘呢?我娘怎么样了?” “你娘没事!” 兰猗站起身来,脸色肃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交织着无限哀愁与痛楚,又洋溢着不容忽视的刚毅与坚强。 她的眼里流出泪来,哽咽道:“偏偏是我娘命苦……没想到上次一别,已是绝别。老天爷,你对我真的太狠心了……如果要夺走这一切的话,当初为什么又要赐给我?” “你在胡说些什么……那我哥哥呢?” “你哥哥?呵呵,是啊,你哥哥……” 如柏看着妹妹眼角的泪水汹涌而出,忽然后知后觉得察觉自己追问这话是否不太合适。 兰猗瞪着他,心想“直到此时你所想的唯有一母同胞的哥哥,果然在你心中,我和我娘从来就是多余的”。 她凄然一笑,冷声道:“大哥也没事……他跟爹爹在一起,好好的。爹会照顾大哥的。” 说罢,她又蹲在岸边,努力将土坑刨深。细嫩的十指渐渐沁出血丝,混合着潮湿的泥土,狰狞又肮脏。 如柏张了张嘴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终究没多言语,慢慢移步坐到石块上,眼神飘向山中云雾飘渺的远方。 鹊乔早已哭着蹲在兰猗身旁,一起挖坑,抽抽噎噎道:“兰猗……你的手受伤了……不要再挖了,我来……替你挖。” 吴氏奔过来搂住两个柔弱的女孩子,放声痛哭,呼喊着张氏的名字,字字泣血。 压抑了数日的兰猗终于坚持不住,一直苦苦埋藏心底的痛楚霎时间倾泻而出,直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整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倒出来了。 这活生生失去至亲的剧痛似山崩,似海啸,翻天覆地。 她跪倒在土坑旁,手里握着湿润的泥土,喃喃道:“娘,我没有办法找到你的遗体……你生我一回,养我一回,我却没法报答你半分……就让不孝女儿为你立一个衣冠冢吧。” 南京城内那告示下的尖下巴说,娘亲是被“刘戬刘大人”一剑刺死的。这个刘戬曾是苏州府协律郎,官品在孙荣道之下,为人贪婪好色,善于奉承,后来连升两级,拜了个监察御史。 想到娘亲曾被这个贼眉鼠眼的刘戬糟践,还惨被害死,兰猗心如刀割,恨得牙都要咬碎了。可偏偏什么也不能做。 如果将来真能活到那一天,亲手为娘报仇,该多好! 她从怀中取出张氏留下的苏绣荷包,轻轻贴在脸上,摸索着,缠绵着,似乎感觉到张氏温暖的双手仍在抚摸她的面颊。 吴氏瞧着兰猗这个样子,突然害怕起来,摇晃着她的肩膀,哭道:“兰猗,兰猗!好孩子,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姨娘将你交给了我,便是以命换命的要你活下去啊……你若出了事,我如何对得起姨娘的一片苦心?” 鹊乔着急大叫:“如柏哥哥,你、你快来看看兰猗呀!” 如柏呆呆的回望过来,却坐着没动。 兰猗却始终恍若未闻,她凝视了苏绣荷包许久,终于慢慢将其放入半米深的土坑之中,两只小手拢住周围碎土,一点一点的推下去,覆盖在荷包四周。 良久,一个小小的土包终于形成,兰猗找来一块稍微平整的刀削木,举起刨坑弄伤的手指,用力一咬,流出更多鲜血,慢慢写好了“张氏之墓女兰猗立”八个字,稳稳的立在土包上。 如柏望着那块简易“墓碑”,猛然站起,“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俯下身去,磕了三个头,终于流出泪来。 “姨娘,一路走好。” 竹林里有鸟儿被凄厉哭声惊起,扑啦啦的一阵乱飞,声响回荡在或远或近的山谷里,犹如低声悲泣。 这衣冠冢里葬的是张氏,也是孙如松。两个与她骨子里流有相同血脉的至亲之人。 兰猗无限爱怜的抚摸着鼓起的小土包,眼神温柔至极。 第十三章 岚山危机 天大地大,却几乎再也不能见到爹爹孙荣道,更别说被卖做官奴的周氏。从今往后,与她血脉相连的便只有如柏了。 纵使吴氏再好,鹊乔再亲,始终隔了一层肚皮,说到底,没有骨肉关系。 不仅兰猗自己如此想,她们又何尝没有这种想法?霎时之间,这些千回百转的想法已在她脑子里转了又转。 其他人见兰猗呆愣愣的,只道她伤心过度,人都傻了,得好好歇息几天才能回过魂来。叹息几声,挽着她回到茅草搭建的房子里去歇下了。 之后的几天里,谁也没再提起这件事。 如柏愈发沉默,除了帮忙修补透风的草屋,漫山遍野的追捕野味、采野菜,便是靠坐在竹林深处发呆。 鹊乔担心兰猗的身体,更担心她情绪不佳,寻死觅活,每日想尽办法哄她说话,逗她开心。 没想到兰猗只是偶然在温泉里泡了几回,风寒病状竟渐渐好转,脸色也红润起来。 吴氏瞧了非常高兴,原本她还冒险下山去南京城里,乞讨了几日,凑齐了几文铜钱,去药铺里抓了两回药,喂给兰猗服下却无任何好转迹象,没想到只在泉水里泡了泡便好起来,如何叫人不高兴? “娘,我觉得我们就一辈子住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了。我们四个相依为命,谁也不丢下谁。”鹊乔撒着娇。 兰猗道:“我也是这样想。这地方又舒服,又清净,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去处了。” 吴氏慈爱的笑道:“果真能一辈子住在这里就好了,可惜我们要活下去,就得想个长久之计。这山里好是好,就是太清寒了点,时间久了,只怕你们两个女孩子的身子受不住,如柏虽是男孩子,可终究吃不了太多苦。” 如柏正拿着一根竹条子甩来甩去,无聊得四处拍拍打打,听了这话,嘟嘴道:“吴妈,你可不要小瞧了我,如果真遇到事情,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兰猗终于露出笑意,眼睛眨了眨:“不枉我有一个好哥哥,以后我们娘儿三个就依靠你啦!” 如柏红了脸,不去看她,却带着一丝得意:“那是自然的了,还用你说?” 看着他晕红的脸蛋,兰猗心中暗笑:“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了,小屁孩儿一个。” 冬日的太阳下山格外早,傍晚时分,山里温度立刻降得更低。 这天,兰猗与鹊乔在另一个小山头采完了草菇,一边手牵着手往回走,一边等着如柏前来接应。这小山头与温泉竹林相隔并不远,如果大声尖叫,依靠山中回声便能听见声响。 途中路过一处山涧,从上到下几丈长的溪水延伸流淌,在山涧底部形成小小的积水潭,清澈见底。 鹊乔一直十分喜欢这处山涧,此时见天色未黑,起了玩性,索性将背篓放在岸上,走到积水潭边洗手洗脸。 兰猗一边东张西望的观察四周状况,一边催促:“鹊乔,咱们要快点回去才好。冬日里天黑得格外快,再晚吴妈就得担心了。” 鹊乔笑意盈盈,捧着水往脸上扑了扑,说道:“我知道你担心附近有野兽出没,不过冬季时分,野兽都要进洞穴睡觉的,没工夫理会我们。” “待会儿小心长着尖牙的饿狼窜出来咬你。”兰猗故意吓唬她。 鹊乔道:“这儿哪里有狼啦?我可不怕豺狼虎豹,只怕碰着鬼。哎呀,青面獠牙,满脸血污的恶鬼,简直吓死人了。” “说得你好像见过鬼似的……”兰猗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长叹了一口气:“你只是一个小孩子,哪里知道人世险恶?如今这个世道,凶狠毒辣的人可比恶鬼可怕多了。” “说的你好像七老八十了似的。”鹊乔笑歪了。 两人正嬉笑着,没料到积水潭东面的大石头后突然转出一高一矮两个人来。这两人都是成年男子,模样粗犷,一身粗布短衣,手持长刀、弓箭,腰间挂着几只肥野兔、山鸡。 看样子,应该是进山打猎的猎人。 “我说这岚山之中怎么会有女娃子的声音,原来果真有女娃子!” 高个子咧开嘴笑了笑,眼睛在兰猗和鹊乔身上分别转了一圈。 矮个子道:“别是妖怪变的,这太阳都下山了,怎么会有女娃儿在山里出现?”话虽这么说,他却走近了几步。 兰猗察言观色,见此情况,心中暗觉不妙,拉起鹊乔,悄悄的往后退去。鹊乔骤然见到陌生男子,脸上也没了笑意,惴惴不安,紧紧牵住兰猗的手。 “哎,别跑啊,两个女娃娃!” 猎人们见她们拔腿就逃,足下发力,跟着追了上去。 山里满是高耸的大树,原本极其容易隐藏,可半山腰的地方却长满了矮灌木丛,土壤松软肥沃,铺满了厚厚的鸟粪,软绵绵的一踩一个脚印。 兰猗拉扯着鹊乔疾奔,气喘吁吁的不敢放松一下,回头见她步履艰难,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拽着鹊乔不放手。 那两个猎人却跟她们耗上了一般,拨开层层叠叠的矮灌木,脚下生风,连跑带跳的追在后头,起初还好言好语的哄骗着:“女娃子,站住!”到后来见两个孩子身体灵活,左钻右窜,难以抓到,竟连声厉喝:“再不停下我就放箭射你们了!” 鹊乔害怕极了,想放声大叫,可兰猗及时按住了她的手臂,低声道:“不能喊,待会儿引来了吴妈和我二哥,就更糟了。咱们还要快些,引得这两个人迷了路才好。” 她们在山中生活了近一个月,早就将这座并不大的山逛遍了,特别是温泉附近的山腰子地带,更是十分熟悉。哪里有浅水潭,哪里有陡峭悬崖,哪里有山涧,哪里有野兽出没,都了如指掌。 可这两个猎人住在山脚,正是附近的农夫。虽听说这座名为“岚山”的高山是城里一户权贵家族所有,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但近来饥荒四起,少不得要冒险入山打猎。 偷偷上山后,发现原本设置关卡的地方已没人看守,便胆大了起来,几次三番进山打猎。虽对这座山说不上了如指掌,但大致地貌却也并不陌生。 四个人你追我赶的跑了一刻钟功夫,眼看猎人们越追越近,两个女孩儿渐渐体力不支,上气不接下气,绕着竹林边上打起了圈圈。 慢慢的,天色已接近全黑,山里隐约响起了野兽嘶吼。正在此时,吴氏焦急的喊声却远远传来。 “兰猗……鹊乔……你们在哪儿……听到了回我一声……” 真是糟糕!吴氏见她们久不归家,与如柏又未碰到面,已焦急得漫山遍野呼唤起来。 猛然间,身后一阵乱响,荆棘中跳出来一高一矮两个高大的身影! 第十四章 智斗猎人 那两个猎人笑嘻嘻的停住脚步,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儿们,阴测测道:“倒是挺会跑的,看来是养在山里的野娃子,还有娘生有娘养。女娃娃,你家还有什么人啊?要不要叔叔送你们回去?” 鹊乔害怕得直往后缩,看都不敢看一眼那两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兰猗强自镇定,抑制住恐惧,暗忖:眼下还没撕破脸皮,就先别激怒了他们。 她笑了笑,故意奶声奶气道:“我们见到陌生人,心底有些害怕,自然要跑……大叔,你真的送我们回家吗?” 高个子脸色一变,换上一副和蔼笑脸:“大叔不骗你们。你乖乖的,告诉大叔,你家里还有几个女孩儿?你有爹吗?” 矮个子立马附和:“刚刚听到有个女人在找人,那是你们的娘吗?” 兰猗道:“有谁在找人吗?我怎么没听到?怕是你们听错了吧。我家里由爹爹一手操持,两个哥哥尚未成家,都是粗汉子,一身横肉,只晓得吃喝打架,也是打猎的好手哩。他们在这山里挖了很多陷阱,都是用来捕捉野味的。” 见他们迟疑,她趁机道:“喏,你们瞧,我哥哥挖坑的刀多锋利,还不小心划伤了我的手。”说着,扬起手腕上一道结着血痂的划痕,却是前两日她拿着如柏的朴刀砍柴时弄伤的。 高个子心猿意马,并不信这一番话,挠了挠头,眼珠一转,从胸口掏出火折子点燃了,举到兰猗的脸孔前。 兰猗立刻垂下眼眸,嘴唇撅起,鼻子翻起,左眼微闭,右眼猛睁,给他扮了个鬼脸。 高个子没看清楚女孩儿的长相,也不勉强,心想“反正爷好久没尝过小鲜肉了,小丫头片子再丑,也丑不到哪儿去”。于是上前去拉她的手,嘴里好言好语道:“过来,大叔牵着你。” 兰猗就势一躲,嘴里撒着娇:“哎呀,别把这亮闪闪的刀对着我,我好害怕啊。” 捏造的谎言无法恐吓住这两个心怀鬼胎的猎人,她又生一计,见矮个子的腰间别着一把弯弯的镰刀,在朦胧月光下隐约闪着寒光,便趁矮个子不注意,用力一扯,伸手取了镰刀,顺便割断了他腰间绑着的腰带。 “噗通”几声,矮个子腰间挂着的死野兔和死山鸡全掉入了草丛。 “小丫头,快把刀给我!”矮个子一怒,立马就要翻脸。 高个子却作势一拦,仍旧笑嘻嘻道:“不碍事,不碍事。好孩子,你不是害怕刀子吗?快扔掉,别割着你了。” 他虽对这两个小女娃儿势在必得,却也不得不忌惮她们嘴里说的“一身横肉”的哥哥。在这深山老林里一阵乱跑,他已有点儿辨不清方向了。天色已黑,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兰猗笑嘻嘻的摇摇头,却不答话。 矮个子压住火气,也勉勉强强笑道:“你拿我的刀子玩,便不害怕了吗?小心割到你自己,到时候不止是手腕有伤,身上也多了几个窟窿,那就不好看了。” 兰猗道:“我生在山里,长在山里,风吹日晒的,本来就难看得很。” 鹊乔不知兰猗一直跟他们周旋来周旋去是何用意,前无救兵,后无退路,已是山穷水尽了,拖延时间也等不来救援,还不如束手被擒。 想到此处,她反而生出了勇气,推开挡在胸前的兰猗,便要一步跨出去。 兰猗却已察觉到鹊乔的用意,悄悄握了握她冒着冷汗的手心,突然大声说道:“我妹妹怕生,你们离远点儿。” 两个猎人对望一眼,颇为不耐烦了,却仍依言往后挪了一点步子。矮个子面露凶光,只想动粗,却被谨慎狡猾的高个子偷偷拉住,两人偏过脑袋,小声嘀咕起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空隙里,只见那瘦弱的女孩子挥起镰刀,冷不防照着矮个子的裆部一刀斩过去! 尖利刀身由下往上一下子捅入那人的裆部,一股子又腥又臭的骚味儿混合着血腥味顿时弥漫开来。 “啊!他奶奶的……” 矮个子哀嚎不已,痛得猛然弯腰,倒在地上胡乱滚动。 高个子完全懵了,没料到这小女娃娃会存着反击心思,机灵狡猾,且下手又准又狠。 兰猗原本就打算东拉西扯的降低对方的警惕性,如此一击得手,也不去管那还捅在矮个子身上的镰刀了,低喝:“快跑!”拉着鹊乔撒丫子狂奔。 两人连滚带爬的疯跑,这时也无法考虑是不是会将坏人引到吴氏和孙如柏面前了。大难临头之际,完全是出于本能的乱奔。 一团混乱中慌不择路,却不知道已经踏入了昔日吴氏告诫她们不要随意接近的“危险地带”。 “小婊子,想逃到哪儿去?” “二蛋子,你怎么样了?你看你裆下,啊呀……熏死我了!” 身后气急败坏的怒骂渐渐远离了,也不知能否顺利摆脱危险。 兰猗又后怕又想笑,还暗自恶心了一把,心想:我这副身子骨又瘦又矮,什么时候能长大一些?以后在这乱世还不知要遇到多少坏人,老是攻击人家的下半身也不是个事儿……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脚底一空,倏地一下子往下坠去! 还没弄清楚是什么状况,身子已直直掉下入了黑暗之中,耳畔除了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以外,还传来鹊乔惊恐的大叫:“兰猗!兰猗……” 竟然不小心踏了悬崖!幸好鹊乔没跟着堕下。 头脑一片混沌,陷入昏迷之际,兰猗微微苦笑了一下,难道这一世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到头了吗? 瞬间,失重的身体从一大片树叶枝干里穿过,噼里啪啦东撞西碰,狠狠的摔到一片杂草丛中。 小小的身子似乎四分五裂一般疼痛,胸口好似被重锤死命砸了几下,一股腥甜的热血从喉咙喷了出来。 陷入昏迷的刹那,兰猗心想:“也好,如果不必再吃苦的话,那就这样吧。” 转眼,一夜过去了。 清晨的鸟鸣宛转动听,“唧唧啾啾”欢快的叫着,似乎在惊叹这一场来之不易的绵绵细雨。 昨天夜里,也不知是不是百姓的虔诚祷告感动了上苍,终于淅淅沥沥的下了整晚雨丝,虽对南方旱情缓解作用甚小,但好歹让人舒适得多喘了一口气。 烟雨迷蒙之中,郁郁葱葱的山间小道上,隐约走来一队人马。 说是“一队”,其实也不过是一个骑着黑马的年轻公子,身后跟着两个年纪相仿的书童。 说是“走”,那匹马儿却走得很慢,甚至有时停下来吃几口草,磨一磨马蹄子,可它的主人却不催促,反而任其随意走动,慢慢挪上山来。 那公子身上披着一件蓑衣,掩在内里的清瘦身子似乎有些撑不起这件又长又宽的雨具,上衣与下裙交织在一起,摩挲着他淡青色的衣摆,层层叠在马背上,看起来颇有些奇怪。 他的年纪似乎不大,头顶戴着的斗笠遮得很低,以至于让人看不清面目。 那两个书童同样身着斗笠、蓑衣,不吭一声,就像两尊雕塑一样,半天不见挪动。烟雨之中,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其他。 第十五章 命不该绝 兰猗躺在半人高的杂草丛中,虚弱的动惮不得,眼睛有气无力的一阖一闭,看着这三个朦胧人影慢腾腾的越走越近。 空气里漂浮着泥土的腥香味儿,雨丝飘在脸上、身上,那么温柔,却又那么冰冷。刺骨寒冷使得这具并不坚强的身子陷入了冻僵状态,此刻就连想抬一抬手臂,都万分艰难。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叫嚣着疼痛。 奋力向上望去,却只见到一片白茫茫的雨雾,她曾经失足坠落的山崖淹没在那片白雾里,看不到半分影子。 不是应该死了吗?兰猗模模糊糊的想着,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落,就是神仙也难救活了吧。 可为什么她还活着?为什么她的生命像个不死的小强那般顽强? 一睁眼,又回到了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真的好困,好饿,好累,但这些折磨都比不上摔得浑身是伤的疼痛。 就在这样一个烟雨迷蒙的清晨,已萌生死志的她又被左腿脚脖子处剜心刺骨的疼痛惊醒了。 鹊乔逃掉了么?如果逃脱了那两个猎人的魔掌,鹊乔会不会通知吴妈和二哥来崖下四处找她? 不知又过了多久,但听得耳边窸窸窣窣一片摩擦声,有人小跑着探上前来,接着便是一声惊呼:“竟然有个小姑娘躺在这里!” 兰猗费力睁开双眼,只见那两个书童中的一个浓眉少年正蹲在身旁,有些紧张地试着摇晃她的身子。 那斗笠边沿慢慢滴下一颗雨水,晃悠悠掉落在她的眼睛上。她不由得猛然眨了一下双眸。 “醒了,她……她还活着!” 那少年颇为惊喜,大声喊道:“少爷,这小姑娘不是死人。” “我的天,她一身的伤……流了好多血。”另一个书童跑过来瞧了一眼,仍是一个少年,眉眼颇为秀气。 呵,我倒希望我是个死人。 兰猗内心苦笑了笑,任凭细雨飘入眼中,朦胧而清冷。 蓦地里,马蹄踏在山间碎石子间的“踏踏”几声传来,一个宁静冷漠的身影印入眼帘,满身风华半掩在滴着细小水珠的蓑衣之下,居高临下的骑在黑马背上,静静望着躺在草丛中那副小小的、布满伤痕的身体。 兰猗浑身无力,迎着那目光回望过去。 一阵风夹杂着细雨袭来,她颓然闭上了眼,仍未看清楚这马背上的主人长得是个什么模样。 只是朦胧间,捕捉到那斗笠之下定然藏着一双睿智清明的眼睛,目光悠远深邃,似乎要将人看个透彻。 “风寻,检查一下四周,为什么岚山会有外人出现。” “是,少爷。” 原来浓眉少年名叫风寻,倒是个雅致的名儿。兰猗闭着眼睛,没有力气多看。 风寻迟疑了一下:“那这个小姑娘……” “先交给云觅,带到楚伯家中。”这声音似乎带着几丝疲倦,不欲多说。 这个人,似乎也就是十几岁的年纪,为何安静得仿佛全世界都与其无关?为何说起话来如此平静无澜?那副略带沙哑的清淡嗓音虽不冷漠,却暗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防备。 “救……救我……”她想大喊出声,可嗓子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那个秀气少年便叫云觅,他扶起草丛中的小姑娘,轻声道:“别说话了,你伤得很重。” 兰猗喘了口气,艰难道:“救救我的……家人……他们还在山上……” 黑马发出了一声轻微“嘶”声,似是被人扯了一下缰绳。 云觅回过头去,急忙道:“少爷,她说她还有家人在山上,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 即刻,那公子翻身下马,步伐平稳,悄无声息走上前来。他扬起手臂掀开头顶的斗笠,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露出,目光落在那副小小的身体上。 兰猗眼前顿时现出一张白皙英俊的脸孔,眉心微蹙,剑眉星目,鼻梁高耸,薄唇微抿,虽不发一言,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风华。 他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对眸子却似乎看透人间百态,透着说不出的冷然和疲惫。 那带着洞察力量的目光来回巡视了一遍,从她略显疲软的左腿,褴褛的白狐皮袄,到鲜血干涸的唇角,直至那带着渴求却倔强的双眼。 她就像一只被猎人射中的小鹿,惊慌失措的躺在湿漉漉的青草中,可怜而无助,只能转悠着一双渴望的大眼睛。 四目相交的刹那,那公子只感到心中似乎坠落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儿,打破了如水的平静。 他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说道:“叫上风寻,先下山。” 云觅将那小人儿抱起来,掀开湿答答的蓑衣将她护在胸前,嘴里叹道:“这好运的丫头幸好碰到了我们,也不知怎么伤得这样重,再躺一天非丢了性命不可。” 这小心翼翼的动作和怜悯感叹的话语竟惹得兰猗心中一暖,几欲流泪,仿佛连身体的疼痛也减轻了几分。 可再温暖,也掩盖不了心中担忧。她挣扎着喘息:“救我的家人……求你!” 云觅道:“你放心!既然我家少爷已开了口,就定然会救你的。可也要等我们下山后才能叫人搜山呀。” 兰猗提着一口气,胸口刺痛得像要炸开,强忍着又向那年轻公子望过去,眼神恳切,倔强执着,似乎一定要得到确切答复才能安心。 公子目光微含探究,看了她片刻,悄然点头:“我答允你,下山后第一时间派人搜山。”轻轻一跃,跨上马背,一扯缰绳率先离开。 得了这个承诺,兰猗心头一宽,紧缩的眉头恢复平缓,朝着那背影感激的一笑,伏在云觅的怀中不再说话。 视线被蓑衣遮挡,只能在若隐若现的雨雾中看到那黑马背上垂下的青衫一角。 马蹄声达达,此刻听来恰如最催眠的乐曲。漫天疲惫袭来,她便就此昏睡过去。 时光重叠,脑海中来回放映的画面让人分不清此刻到底身在何方。 那是谁,一直锲而不舍的跟在后面,阴魂不散? 她只能奋力逃跑,双腿不知疲倦的奔走,胸口又闷又痛,难受得几乎喘不过气。 身后一会儿是监察使衙门的官兵骑马追赶,一会儿是举着断手的孙奉为和他的婆娘抄着木棒追赶,一会儿又是深山之中那狞笑的猎人们拉开长弓瞄准她的背影! “啊!”兰猗一声尖叫,双眼猛然睁开。 身旁一只温暖粗糙的大手立刻放上她的额头,轻柔安抚,另一只手轻轻按住她乱动的身子。 “孩子,别乱动。” 床边坐着一位白发白胡子的老人,精神矍铄,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怀关切之情,见她不吭声,又道:“你感觉怎么样了?身上还有哪里疼痛吗?” 兰猗怔怔的摇摇头。 窗外照射进来的金黄色的朝霞余辉,透过树叶的间隙,将斑驳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 她回过神来,快速打量了一圈情况。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卧房,布置得整洁高雅。红褐色的雕花窗棂,紫檀木制成的桌椅,高架上静放的兰花兰草,装饰着祥云图形的香炉,以及自己躺着的流苏锦帐大床,无不显示着主人生活的富贵和淡泊。 她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破烂衣物全不见了,换上了柔软的粉绒贴身衣裙,不由脸色一变。 第十六章 质问身份 老人察言观色,立即温言道:“孩子,你别担心,这是我家中婢女帮你换上了干净衣服,还给你擦洗了身子。你浑身上下都是伤痕,情况糟糕得很。” 见她不说话,老人又道:“大夫开了药后,该敷的敷,该抹的抹,都包扎好了。你还需再喝一些煮出来的汤药,味道可苦啦,到时嘴里含颗糖就好了。” 他的话贴心又温暖,眼里满是关切之色,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放松警惕。 兰猗点了点头:“谢谢你。是你救了我吗?”却又隐约记起昏迷前遇到的主仆三人,下意识的往门口望了望。 老人摇头道:“是我家少爷送你来的。” “那他人呢?我得好好感谢他救命之恩。” 老人笑道:“这就不必了,我家少爷素来不爱与陌生人打交道,他不会放在心上的。我姓楚。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闯入岚山?” 兰猗咬了咬唇,见他不愿意透露主人家姓名,索性自己也不再多问,更不再开口。她不肯轻易说出自己的情况,到底是经历了家破人亡后,心底的防备更甚。 正在此时,房门微响,走进来三个让她牵肠挂肚的人——如柏、鹊乔和吴氏。 “你醒了,你果然醒了!” 鹊乔雀跃着扑上前去,搂住兰猗的手臂,一张小脸又笑又哭,语调却是欢快的。 看到他们一个个安然无恙,她终于放心了。 “吴妈,你们没事就好了。” “兰……兰儿,你可让我担心死了……”吴氏捂着嘴抽泣:“要是你出了事,我……我都不知道如何向你逝去的娘亲交代。” 在外人面前彼此不呼唤真实姓名,这是早已约定好了的。吴氏心中一急,差点儿喊漏了嘴。 如柏面色不愉,冷眼看着妹妹和鹊乔抱在一起,良久,忽然对那位老人说道:“老人家,多谢您救了我的小妹,我没有什么可报答您的,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留下来给您做几天活儿。砍柴、烧水,脏活粗活都行。” 兰猗一怔,对如柏说出这番话感到十分惊讶。 她愣了一会儿,说道:“楚老伯,我不敢再打扰您,待会儿我就收拾好跟家人一起离开了。我哥哥身体不太好,我不忍心让他做粗活受苦,请您发发慈悲,原谅我的无礼之请。” 楚伯笑道:“傻孩子,不必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了。我家少爷送了你来,你就安心养好伤,住多久都没关系……” “楚伯,且等一等。”一道清冷淡然的声音忽然响起。 兰猗抬头,只见一个身着青衫的公子缓步走了进来。正是昨天骑在黑马上那位淡漠疏远的主人家。 直到此刻,兰猗才得以机会好好瞧一瞧这位救命恩人。 但见他身材高瘦,临风玉树,柔软的墨发用青玉冠束起,干净而贵气。那清雅俊秀的脸庞上,一双深邃悠远的眼睛正直直的盯在自己身上,透露出冷静而探究的味道。 真是奇怪,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应该是无比欢脱的啊,坐也坐不住,满世界乱跑,即使是整日读书写字的文人士子也颇有一番风流倜傥的味道。怎么这人……如此怪异。 那双眼睛,丝毫不像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该拥有的,透着让人无法抗拒的睿智。 无论什么人,被他这么一看,都会不由自主的无所适从,甚至感到害怕吧。兰猗心想。 这个人,绝不会是寻常人。 “她的身体怎么样?” 听到问话,楚伯立刻道:“少爷,这小姑娘的伤有些严重,除了皮肉伤意外,左腿还摔折了,打着膏药,胸腔受到震荡,积了淤血,幸好没有生命危险。可她现下就说要走啦,你快劝一劝吧。” 那公子微微点头,挥一挥手,示意楚伯先别多说,转而走到紫檀木椅前坐下。 立即便有婢女跟着端好茶水递上前去,而后恭敬地退出门外。 他慢悠悠的捏着杯盖拂去茶水中的余沫,一下又一下,似乎在精雕细琢着一件了不起的宝贝那般,认真又细致。 吴氏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十四五岁的俊雅少年,而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粗糙大汉。她感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可笑,但却始终不敢有什么别的动作。 “你们为何会进入岚山?”那公子终于开口了,徐徐问道。 岚山?就是他们一直居住的高山么? 吴氏看了一眼兰猗,像是要寻找什么安慰一般,定了定神,才小心的回答:“我们是从外地来的,一路饥荒,身上又没什么银两,就……就想到山上去找点野食裹腹。” “哦,这样。”公子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唇角微微弯了弯,似是嘲讽,又似了然,让人捉摸不透。 他望了一眼坐在床上的兰猗,缓缓道:“近来是我疏忽了,未及时督促家仆在山脚设防,以至被外人闯入,让你们受惊了。”说到此处,话语一顿:“那两个闯入岚山的猎人,已被乱棍打死,尸体悬在山下以儆效尤。” 兰猗心中一寒,不免微怔,低下头福了一福:“多谢公子。”心中暗暗捏了一把汗,好利索的手段,好残忍的心思。 这位公子的话是什么意思,孩子们或许听不出来,吴氏却听明白了,不由赧然,脸上瞬间红了一片,又是害怕,又是惶恐,嚅嗫着不敢答话。 这人也不知是什么身份。唯一确定的是,她们惹不起。 昨儿夜里,鹊乔惊慌失措的奔逃回来,哭诉说有两个打猎的农夫正在追赶她们,兰猗失足坠下了悬崖,不知是死是活。吴氏吓得魂飞天外,六神无主。 如柏找遍了平日她们采野菜的地方,寻而不得,恰好赶到,一听这话,气得抓起朴刀就要找猎人拼命。鹊乔心知如此举动无异于以卵击石,好说歹说,与吴氏一起拉着如柏躲入了附近的山洞,这才逃过了那两个猎人的追捕。 吴氏担心莫不是猎人们认出了兰猗是苏州犯官的家眷,要抓她回去领赏。一夜过后,没见着猎人的身影,反而等来了一队搜山的侍卫,个个衣饰华贵,深蓝衣摆处隐约露出一个银丝绣成的“燕”字。 这些侍卫将他们三个人带下了山,不论问什么话都不回答,冷漠寡言,令人生畏。如柏几次三番想去山中寻找堕崖的兰猗,都被人挟持了回来。 下了山,来到这座不大却处处彰显低调富贵的宅子,并被告知一个浑身伤痕的小姑娘正在昏迷之中,吴氏终于后知后觉,他们获救了。 可眼下又是怎么回事?这个表面看起来风轻云淡,实则冷漠疏远的年轻公子似乎并不和善。 那公子放下手中茶杯,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沿,好整以暇的问道:“谢我?谢我命人将他们打死吗?” 他句句带刺,刺探深浅,温文有礼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警惕而残酷的心,兰猗也不是傻子,如何看不出来。 “我们并不知道这叫什么山,也不知道这是公子家的地头。” 兰猗平静而略带伤感的说道:“我娘只是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弱女子,无力承受饥饿,这才逃到山上去寻找吃食的。如果冲撞了主人家,还请公子大人大量,不要见怪。” 她的大眼睛里依稀有了湿意,长睫毛微垂,嘴角抿起,身子轻颤,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她心中明白,若不作出听得过去的解释,只怕眼前这只小狐狸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当真只是寻找吃食?身世还真是可怜呢。” 公子微微一笑,却丝毫没有温度可言:“不过,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兰猗突然生出了怒气,内心隐约升起一股被人玩弄掌心的感觉,她惯做不来凄楚委婉的样子,此刻心中一急,眼底挤出的眼泪瞬间隐去,冷冷说道:“那你以为如何?” “兰儿……”吴氏焦急起来,生怕她得罪了这来历不明的富贵公子。 楚伯不明就里,颇感尴尬,但见平素内敛寡言的少爷突然说了这些话,心中渐渐疑惑,也并未吭声。 公子站起身来,盯着兰猗的双眼,一字一顿,缓缓说道:“苏州副提举孙荣道的儿子和千金,孙如柏,孙兰猗。你们是朝廷犯官的家眷,不是吗?” 第十七章 斗米和石米 兰猗猛的一震,面色冷淡如霜,傲然道:“是又怎么样?你是不是要送我们去见官?” 吴氏的身子骤然抖了一抖,一张脸瞬间苍白如纸,双目圆睁,惊恐的望着那淡然自若的公子,似乎溺水之人看见了救命稻草,又似青天白日里见到了鬼魂一般。 公子转头看了瑟瑟发抖的鹊乔一眼,看了面色铁青的如柏一眼,又看了呆若木鸡的吴氏一眼,最后,眼睛重新转回兰猗的脸上。 他面无表情的望着她,良久,目光却已变得平和无澜,就像岚山半山腰那眼温润的泉水,慢悠悠的入侵到土地里的每一个细孔。 兰猗忽然不敢再与他对视,眼睫一垂,躲过了那片目光。 “半个月之后,我派人送你们离开。” 公子抬腿走向房门,嗓音略带沙哑,透着冷然:“这里不是你们该留下的地方。” 如柏双拳紧握,咬牙道:“不劳你费心,我自会带我妹妹走的。” 楚伯终于忍不住了,出声阻拦:“少爷,你……你当真要这么做?就算这孩子的父亲是犯官,可她也是无辜的啊!况且她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好好休养的话,恐怕会落下病根……” “楚老伯,多谢你为我说话,你家公子不将我送去报官已是天大的恩惠了。”兰猗阻止了楚伯,目光感激。 她望着那气质高雅贵气的公子,只觉得他俊朗有礼的外表下埋藏着一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之心。 她是很想活下去,尽管被命运折磨得几度想要放弃,但毕竟上天似乎没有意愿让她过早去地府报到,好死还不如赖活着。 不过,如果要恳求一个这样的人收留自己,她做不到。至少眼下,做不到。 楚伯摇摇头,双手抱拳,鞠了一躬,低声道:“少爷,我从未请求过你什么,只这一次,请你应允。这孩子年纪这么小,却糟了这么大的罪……如果我的孙女还有命在,流落在外受尽苦楚,我也会希望有好心人救她一命。” 公子似乎有些动容,微蹙的眉心松动,伸手拦住楚伯的手臂,说道:“楚伯的孙女,叫什么名字?我记得好像是……叫楚蓁?” “是,少爷没记错。五年前的元宵节,正是蓁儿两岁时候,奶娘抱着她去城里看灯会,看烟火,可惜被人贩子盯上了,从此……不知去向……” 楚伯苍老的双眼中慢慢浸满泪花,说到此处,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少爷,说句大不敬的话,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跟你到南京燕子府也有十多个年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我没见着这个小姑娘也就罢了,可如今你将她交到了我手里,却又让她带着伤离开,我真的……狠不下这个心啊。” 那公子陷入了沉思,一双略显狭长的眼睛微眯,也不知是不是在考虑答允楚伯的要求。 就在他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的同时,一阵噼里啪啦的刺耳声音骤然响起! 原来是站在一旁的如柏早已不耐烦,不小心碰翻了架子上的一只小花瓶。那花瓶小巧精致,是一只凤纹双耳棱形花口瓶,颇为值钱。 如柏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他看出那花瓶价值不菲,又看看地上的碎片,又是尴尬,又心有怒气,见众人都盯着自己,脖子一横,冷声道:“要我苟且偷生的寄人篱下,还是异乡的异姓人家,这也不是我们孙氏族人所能容忍的。” 楚伯忙道:“小公子,如今这世道太艰难,你可千万不要任意为之……” “楚老伯,你不必再说啦!” 兰猗不卑不亢,冷声说道:“公子,虽然我知道你救了我一命,已是大恩,我不该再说些得寸进尺的话。但如果现在不说,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她艰难地从床上走下地,骨折的左脚腕被石膏绑着,僵硬得很。鹊乔忙搀扶着她的手,看到她小心翼翼挪动的样子,心中一阵难受。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公子在我垂危之际施以援手,我铭记于心。但就如我哥哥所说,毕竟只是萍水相逢,再给你们添麻烦就太过意不去了。半个月之后,我们会自己离开的。” 公子不置可否,眼中染上一丝笑意,却暗藏挑衅望着她。 “话确实说得十分动听,不过我猜你心中一定正在骂我冷血无情。是不是?” 兰猗无所畏惧的看着他,毫不示弱。 她扬着巴掌大的小脸,下巴尖尖的,眼睛又大又圆,鼻子小而挺翘,嘴唇娇嫩嫣红,左边脸颊上还带着一条被杂草割伤的长长伤痕,原本看起来有些可怜。但此刻她却像一朵迎着寒风怒放的梅花,俏生生的,充满了楚楚动人的生命力。 公子不由笑了笑:“也好,小丫头性子挺倔,我原本就不想惹上官府的麻烦,你们既然要走,就走远一点。” “少爷!”楚伯惊叫。 兰猗道:“楚老伯,你不必再说了。俗话说,送人一斗米是恩人,送人一石米是仇人。我们离开了,对谁都好。” 公子凝视着她,俊美的面容无丝毫波澜,深邃的目光却染上了兴味。 “此刻在你心中,我燕还已成了仇人,果真有趣。” 他走到了门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拉开房门。 “我最害怕别人惦记我了。看来,我不该救你。”话音刚落,人已然出门离去。 真是伶牙俐齿,睚眦必报。这个装模作样、装腔作势、自大自傲的家伙! 兰猗心中疯狂腹诽,乱骂一通,将他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等等,他叫燕还?那就把姓燕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个遍! 她努力咒骂这个无情的人,试图掩盖自己即将再次踏上逃命之途的恐惧,可无论如何,失望和害怕是在所难免的。 “唉,我家少爷原本从不过问别人的事情,昨天破天荒的救了你回来……我还在想,如果我的孙女也能遇到好心人该有多好。”楚伯似乎仍然十分伤感。 兰猗回过神来,苦笑了下:“在这乱世里,明哲保身才是聪明人的做法。于情于理,我已经受了你们太多恩惠啦。” 吴氏也说道:“是啊,老人家,不论怎么样,我都十分感激您照顾我家小姐。” “孩子……”楚伯点点头,缓缓走过来,替兰猗理了理乱发,又看了看如柏和鹊乔,“你们被官兵追捕……可想过要去什么地方投奔吗?” 是啊,要去哪里呢?这个沉重的问题又再次摆到了面前。既然暂时栖身的岚山是什么南京燕子府的地头,是人家的私人地方,断然没有再待下去的道理。 孙奉为家去不了了,南京城里又四处在追捕孙家家眷。乱世当道,他们能去哪儿?当真要赶往北京吗? 兰猗见楚伯对那“燕还少爷”毕恭毕敬,说一不二,担忧他插手这件事受到牵连,毕竟那个人的眼神太过睿智,想必是个伪装得极好的角色。 “楚老伯,你放心好了,我们孙氏也不是无门无家的主儿,自然会有去处的。” 吴氏惊讶得抬头,却见兰猗朝她微微使了个眼色,也便了然于胸,不再开口。尽管她心中多么希望这位姓楚的老伯能大发慈悲,给他们安排一个活命的去处。 第十八章 燕还少爷 楚伯大概以为他们要投奔的人家需要保密吧,毕竟被抄了家、遭流放的犯官家属身份尴尬,与亲戚朋友来往都注重保护隐私,以防官府追查。 如此,他便不再多问。 如柏心比天高,自是不会留下。鹊乔生性柔顺,什么事都听吴氏的吩咐。一家人多日风餐露宿,终于安稳的过了半个月。 幸好兰猗的身子骨年幼柔软,楚伯请来的大夫医术高明,给她接骨时对位良好,这才恢复得快。休养期间,她被楚宅的婢女尽心尽力的服侍着,每日外敷中药,内服跌打药丸和排出胸腔淤血的药物,早晚喝一碗炖得香喷喷的猪骨汤。 婢女们对吴氏、如柏和鹊乔也十分照顾,定是听从了楚伯吩咐的缘故。 等到兰猗终于能下地自由走动了,她也察觉是时候主动离开了,但楚伯似乎有意回避。 同样奇怪的是,自从那日醒来见到了“燕还少爷”,此后半个月内,他就再也没有露过脸。 兰猗曾忍不住私下问过楚伯,燕子府是什么人家,他和燕还又是什么关系。原本开口时还觉得有些窘迫,毕竟当初她对楚伯怀了警惕心,态度并不友善,此刻却又来向他打听事情。 还好楚伯并未放在心上,乐呵呵的做了个详细的介绍。 原来这地处南京的燕子府是北京燕氏家族的“自留地”。 燕老太爷燕惠忠曾是明熹宗时期的户部尚书,掌管税收、户口、国库经费等事关财政的大权,地位相当于二十一世纪的国家财政部长,位高权重,是其他官员都要争相讨好的主儿。 可惜树大招风,羡慕眼红的人多,恨之入骨的人也多,再加上燕惠忠行事狠辣,不留余地,很快就被人参了一本,遭到贬黜,被人顶替了职位。 燕惠忠在位期间与“九千岁”魏忠贤有所交集,笼络了不少党羽,也颇有些手段,下位后并未失势,加紧运作,使得自己在朝为官的小儿子燕择之安然无恙,反而愈发得意。 老头子自己找了个由头,从北京搬到了南京的自留地“燕子府”,从此纵情山水,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神仙生活。 燕择之不仅为老爹拨派了大量奴仆和侍卫好生伺候,也送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过去陪伴。不过这三个孩子却颇有点意思。 三少爷燕衡生来略带残疾,右脚稍跛,从小患了脑部疾病,时而癫狂时而正常;六小姐燕容自出生起,左脸上就带了一大块暗红胎记,容貌丑陋;七少爷燕还性情孤僻,沉默寡言,不讨人欢喜。 也不知这燕择之是真孝顺还是假孝顺,巴巴儿地把这三个古怪的孩子送到老头子身边。 楚伯大致说完了燕子府的情况,又扯到了自己的身上。 “我是七少爷生母的娘家人,夫人早逝,又失了老爷的欢心,连带着七少爷也遭了秧,被送到南京来了。” 兰猗点了点头,心中隐约觉得燕还被自己的父亲送到南京来,并不是因为他为人孤僻,主要原因恐怕出在他的母亲身上。不过伊人已逝,涉及家族隐私,她也不好多问了。 “楚老伯,七少爷到南京多久啦?” “少爷今年刚满十五岁,算起来已是第八个年头了。时间不饶人啊。” 第八个年头,那就是说,燕还七岁时就离开了北京。难怪养成了一个这样奇怪的脾性。说他性情孤僻,只怕也是托词而已。 谁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此对待,脾气都不会太好的。 想到这里,兰猗不禁对燕还宽容了几分,心中隐隐生出了些同情和怜悯。 “那七少爷岂不是从小就被送到南京来了?” 楚伯叹道:“是啊!我们老爷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唉,从前他对七少爷可是捧在手心的疼爱。可自从夫人去世后,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老爷对七少爷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冷酷无情,七少爷还那么小,就和三少爷、六小姐一起被送走了。” 这孩子长得这么帅还被父亲嫌弃,真是暴殄天物。兰猗有些惋惜,吐了吐舌头。 见楚伯颇为伤感,也不便再谈下去了。 “楚老伯,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想明日就告辞了,打扰你这么多日,兰猗真心感谢。” 楚伯眉毛一挑,不容分说道:“你这孩子,好得差不多,那就是没完全好嘛!别急,再等几天再说。” “可是……” “小兰儿,你就安心待着吧。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就这样出门的。” 这位倔强的老伯似乎并不如何惧怕燕还,满面微笑的拒绝了兰猗的请求,之后接连两天都有意躲着她,只不断的吩咐下人传送精美食物、绸缎衣料过来。 兰猗脸上的擦伤只余下一道浅浅的淡褐色痕迹,祛疤的膏药十分有效,按大夫的话说,再过十来天,疤痕就能完全消失了,能令肌肤如新。 胸腔的淤血已除,身上摔伤的淤青也慢慢消退,只是拆除了脚腕处绑着的木板后,走起路来仍有些刺痛,但症状也在一天天减轻了。 这一日,阳光明媚,悠悠白云飘荡在岚山之上,轻风吹送,空气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悠闲适意。 楚伯带着如柏出门去了,听说要上岚山学习打猎。原本从逃亡开始,如柏就对陌生人带有强烈敌意,但楚伯对他很是关爱,经常将他带在身边。久而久之,如柏的敌意渐渐消退,孩子心性显露,也开始围着楚伯问这问那。 吴氏为了照顾好兰猗,时常跟从楚宅的婢女煎药,也混得熟了。楚宅的后院里有一片土地上中满了各色草药,鹊乔活泼好动,常跑到后院帮着小厮给药苗浇水。 兰猗坐在屋内,手中捧着一本唐代五言诗集子看久了,感觉脖子略有些酸痛。她喊了几声“鹊乔”,没人应答,心想这小丫头又跑到哪里去了。 门外有路过的婢女听到,叩了叩门,轻答:“刚刚瞧见鹊乔姑娘往后院去了。” 鹊乔才八岁,说什么姑娘不姑娘的。想到楚宅的婢女仆从们对自己也是一口一个“兰猗姑娘”,即刻释然了。真是客气得让人怪不好意思。 兰猗道了谢,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中痒痒,也慢慢走了出去。 经过一排客房,通往后院的大门静开,四周空无一人,只有温暖的光线铺头盖脸的照射下来,十分静谧。 婢女和仆从都上哪儿去了? 心中略觉奇怪,并未多想,兰猗走进了后院。扑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生机勃勃的草药苗儿,一排排一列列整整齐齐,只有东边一小块土壤挖好了十来个小坑,旁边铺开了一个小纸包,纸包里放着一簇碧绿色的小苗儿。 她好奇的走过去,又在墙角发现了一把精致的小榔头,似乎被人临时丢在这里。 这燕子府好气派啊,连楚伯宅子里的东西都样样讲究。她瞪着那把青铜手柄榔头,神使鬼差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它。 白嫩的小手一下一下的挖着坑,将碧绿色的小苗儿一株一株的栽种下去。 女孩儿小巧挺翘的鼻头上渐渐沁出了汗珠,樱唇点点,宛若花瓣,粉红色的裙摆撩起,散落在身后,远远望去,仿佛一丛突然绽放的粉嫩耀眼的春日鲜花。 燕还踏入后院时,眼前就是这样一幅景色。 第十九章 药圃巧遇 这美好的一幕犹如春日里最和煦的微风,留下羽毛般轻柔的触感,痒痒的,暖暖的,直击心扉。 燕还微微眯起一双星目,唇角含笑,轻轻靠住一株高大挺拔的大树树干,目光凝聚在那小小的身影上。 兰猗全然没察觉有人站在身后,陡然想起前世看过的穿越剧,便只顾着哼歌了,一会儿是《爱的供养》,一会儿是《三寸天堂》,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高兴的轻呼:“大功告成!” 她略带得意的看着种好的药苗,伸手摸了摸嫩叶儿,笑道:“乖,等我打水来,让你们喝个饱。” 颤悠悠的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垫着左脚去拿墙边的小水桶。 “别来无恙,看来你在这里过得不错。”一个清明淡远的嗓音忽然响起。 兰猗一惊,猛然回头,正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 燕还穿着一身蓝色的长袍,与以往闲适淡雅的青衫不同,这件长袍四周镶有祥云金边,衬着内里的白色衣服,越发显得贵气而冷俊。唯一不变的仍是束起墨发的青玉冠,与当时的士子文人头戴方巾并不一样。 难道他并不往仕途上走? 兰猗怔怔的看着他,也不知为什么,竟然有些管不住自己的思维,止步原地,暗暗观察着他与其他儒生的不同之处。 似乎在自己的印象里,像他这般年纪的官家少爷都是一副当代京剧中书生的打扮,戴着方巾,摇着折扇,一副摇头晃脑的书呆子模样。 燕还见她怔愣愣的不晓得回话,也不着恼,走近几步,低头去看那排随风微动的新栽药苗儿。 兰猗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的丢下手中的榔头,脱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话才出口,便知失言。楚宅是楚伯的家,是燕子府的附属,楚伯更是七少爷的心腹亲信,他怎么不能来? 果然,听了这话,燕还的俊眉轻轻挑起,沉声道:“你还问我?倒是可以问问你自己,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兰猗脸色一红,咬了咬唇,没有接话。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地上投射出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 “刚刚那么高兴的在唱什么?” 兰猗的脸愈发红起来,有些窘迫,老实的答道:“我家乡那边的歌……” 燕还轻轻“哦”了一声,又问:“身子都好了么?” 兰猗想起他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是身份贵重的燕氏少爷,再怎么样,不能总是失了礼数。 “多谢七少爷关心,我的伤都已经好了。”她慢慢福了一福。 燕还看着她轻轻踮起的伤脚,蹙了蹙眉,一字一顿的道:“七少爷……你听谁说的?” 什么?他很在意自己的身份被人知晓吗? 兰猗一下子紧张起来,脑海里迅速转了转,考虑着要怎么圆过这个话题。 “是……是我听楚宅里的下人们谈话时,自己猜测到的。” 这解释颇为勉强,但她一时想不出更好的答案来。她向楚伯打听消息一事,决不能被他知道了,说不定会给楚伯带来什么祸处。 也不知为什么,这位年纪并不大的贵族公子总给她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令人有些畏惧。 对方的目光似乎能慢慢聚焦,不知不觉的灼伤人。兰猗无所适从,垂下眸子,低头想往他旁边走过去。 谁知燕还伸手一拦,挡住她的去路,漆黑如墨的眼珠紧紧盯在她的脸上,轻声说道:“说你脸皮薄呢,你确实不敢正眼瞧我一眼,像个平常的小姑娘一般腼腆。说你脸皮厚呢,其实也不厚,还是蛮害羞的。” 他故意顿了一顿,低下线条优美的下巴,靠近她的耳边:“你觉得呢?” 兰猗浑身猛地一颤,像被针尖刺了一下,抬起眼狠狠的盯住他。 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两人虽然年纪都不大,但她毕竟是一个深闺小女子,怎么能被男子如此言语戏弄? “你什么意思?” 被人调侃了,她的语气也不善起来。 燕还笑了笑,站直身子,似乎刚才的戏谑调笑全然没发生过一般,面若冠玉的脸庞上又恢复了内敛淡泊的神色,平静的说道:“我只是想到,你说伤好了就走,可为什么又在药圃里干活。这本该是仆人做的事情。”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他以为她为了赖在楚宅,不惜食言,主动干活来讨好主人家。 兰猗在心底冷笑一声,未免太小看了人! 她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你想错了。世上之事,并不是有利可图就一定要去做,有时候,一个人的坚持就是她终生奉行的信仰,就算做错了,也要一路错到底。” 燕还轻“噫”了一声,不置可否,低沉的嗓音缓缓问道:“有错就改,才能有机会柳暗花明。为什么明知错了,你还要一路错到底?” 女孩儿绕过他的遮挡,走到一旁,恰好一缕阳光迎面而来,带着几分暖意洒在了她的脸上,绽放出白皙耀眼的光芒。 “因为是自己选择的路,跪着走,也要走完。” 抛下这句铿锵有力的话,她没有再理会他的反应,踮着伤脚,一深一浅的慢慢离开了后院。 燕还回过头去,目光追随着那道小巧单薄的粉色身影离去,俊秀的眉头轻轻皱起。 这个小丫头……还真是个倔强性子。 其实,只要她稍微服了软,他便会主动开口让她留在府中,不管是成为一生衣食无忧的豢养伶官,还是做他房内的上等婢女,都远比提心吊胆的逃脱官府追捕要好得多。 明朝官宦子弟豢养伶官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也难怪燕还心中起了这个念头。 如果真要收留孙家家眷,最好的莫过于让她们成为名义上的伶官,养在府里,虽然名声不太好听,但好歹吃穿不愁、行动自由。若是让她们为婢,就算是上等婢女,只怕习惯了从前心高气傲的小姐心性,也是做不来的。 他这份心思,兰猗自然不知道。 燕还原本便是淡泊性子,既然吃了个冷门羹,也不会再有第二次。 犯官家眷一事原本就不该招惹上门。 兰猗一路加快步伐回到自己房内,走得快了,脚腕处隐隐约约痛得厉害。才坐了没一会儿,刚刚不知跑去了哪儿的鹊乔蹦蹦跳跳的奔进来,一阵风儿似的。 “兰猗,你瞧!”她举起手中的一束小黄花:“我刚刚在宅子外面采的,可香了。你闻闻!” 兰猗点了点头:“是挺香的。” 见她没精打采的样子,鹊乔有些奇怪,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不舒服吗?没发烧呀。” 没好气的把那只不安分的手拿下来,兰猗有些埋怨道:“怎么刚刚我出去,没见着一个人?不晓得你跑到哪里去了,也没找到那些婢女和仆从。” “我去采花了嘛!”鹊乔嘟着小嘴:“那些人好像刚刚跑到前门大堂去了,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人来了。” 重要的人?可不就是燕还来了! 还真是不巧,楚伯刚好带着如柏出门去了。这些婢女和仆从倒挺上心的,一个个都跑去前门迎接七少爷了。 “鹊乔,我们明天就走吧,我的伤已经好了。” 鹊乔一愣:“我娘还在伙房给你煎药呢,药都没吃完,怎么能说好了?” 兰猗有些心慌意乱,摆了摆手:“已经无大碍了,你看我还不是活蹦乱跳的?等楚老伯回来,我自己再跟他说说。” 第二十章 辞别楚宅 十来天后,楚伯再怎么躲避,也没办法不露面了,再怎么挽留,也没有理由再让孙家的家眷继续住下去了。孙家人再三感谢他的盛情后,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辞别的那天,楚伯亲自送出大门,给他们配了四匹骏马,两个沉甸甸的包袱,又递上一柄青黑色的长剑和三把乌金打造的匕首。 他立在宅前的石狮子前,白发白胡子随风微荡,虽衣饰华贵,却仍掩饰不住老年人自有的虚弱,说不出的落寞。 兰猗心中不免也慢慢升起一股寂寥之感,缓缓说道:“楚老伯,外面风大,你进去吧。” 楚伯虽然伤怀,却拾掇好情绪,难得的调侃了几句:“小兰儿,出门在外,一切小心行事,如果真的没地方去,你随时可以回来。我家少爷面冷心热,并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 兰猗笑了笑,白嫩纯真的小脸上略带稚气:“我可不会再被人追赶得掉下悬崖了。” 楚伯也笑了:“可不是,想再遇到像我家少爷一样出手相救的好心人,就难啦。” 那人算是个好人吗?他有多好心,还真感觉不出来。 这十来天燕还又销声匿迹了。 燕子府坐落在南京城东边,而燕还额外购置了岚山脚下一个大宅,一来送给楚伯居住,二来也作为自己常来岚山享受美景的一个落脚点。 还真是大手笔啊! 腹诽归腹诽,看着楚伯关怀的神色,兰猗仍忍不住红了眼眶,真心实意的说道:“楚老伯,我一定会记住你的恩情。我会替你日夜祈祷的,希望你早日找回自己的孙女蓁儿。” “我不要你感恩戴德,你只要记住,好好保护自己,就是给我最好的安慰。” 正说话间,不远处渐渐行来一队骑着马儿的侍卫,黑色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深蓝色服饰彰显低调沉稳。马队的中间夹着一辆深蓝色缦布帘子装饰的马车,两匹枣骝马拉着车子,慢慢悠悠的迈着步子。 领头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模样俊朗,腰背挺拔,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握着长剑,看上去十分的潇洒闲雅。 楚伯见他们走近,向为首的人点了点头:“鹤旋,你好!” 那叫鹤旋的年轻人面色平静,回了一礼,沉声道:“我奉七少爷之命,指派燕子府三个精干得力的侍卫护送孙家家眷。” 楚伯脸色一喜,搓了搓手,喃喃着:“少爷果然将这事儿记在心上了。” 兰猗轻轻“嗤”了一声。然而回过神来,她却猛然被自己的不屑吓了一跳。 确实,她不喜欢燕还一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安然做着大户人家的少爷。而她就像一只奄奄一息的丧家之犬,缺衣少食,惶惶然寻找一处栖身之所。说到底,却是她自己心底的自卑作祟——对富贵之人有着莫名的敌意。纵然这个人还是她的救命恩人。 燕还原本不必再“多管闲事”,可他却并未食言,果真派了人来护送他们行路。 楚伯问道:“为何少爷今天没来?前几日他吩咐了我的,说是要好好护送孙家家眷离开。” 那年轻人道:“今早老太爷把少爷留下了,说是三少爷的病症好转,请了唱戏班子来府里热闹一下。” “哼,病症好转?只怕是有段时候没寻乐子了,又找着花样来戏耍才对。老太爷也就由着他吧,看看能作乐到几时。” 他们低声交谈的这几句,一字不落的进入了兰猗的耳朵里。不能怪她偷听人家说话,实在是楚伯也没将她当外人看待,言谈举止间并未刻意避嫌。 兰猗见他们的目光飘过来,忙回过头去,拉着鹊乔的手假装说话。如柏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插着话。 幸好那年轻人并不介意,见吴氏颇为无措的站在一旁,上前一步,礼貌的点了点头,说道:“我叫孟鹤旋,是燕子府‘鸣卫’的掌事。我家少爷交代了今日要送孙家家眷启程,有什么事你找鸣一说就行。” 他轻轻拍了拍手,立即便有三个面无表情的侍卫牵着两匹枣骝马拉着的马车,走出队伍。 吴氏忙道:“谢谢七少爷关怀,太费心费力了。我们感激不尽,真是无以为报。” 孟鹤旋语气平淡,微微颔首:“不必客气。” 他转头朝走在最前面的侍卫说道:“鸣一,以你为首,与鸣二、鸣三送达后立刻复命。” 那侍卫立刻应道:“是!”随即拉开马车的帘子,对着吴氏有礼而利落的做了个“请”的姿势。 “请上车!” 吴氏有些傻眼,与孩子们对望了一眼,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将要去往什么地方,这让人家如何护送呢? 兰猗悄悄拉了拉她的手,低声道:“先上车吧。” 鸣一掌缰驾车,两个侍卫跨上马匹,跟在马车后面护卫。 楚伯背手站在楚宅门口,目送孙家家眷依次爬上马车,撩起帘子作最后的道别。 孟鹤旋慢慢踱步到他身边,目光沉静,眼看马车渐渐行远了,低下头来在楚伯耳畔耳语了几句。楚伯微微一愣,又转而一笑,点了点头。 马车慢慢驶过乡间大道,车轮偶尔发出“吱呀”的声响,微微摇晃,好像温暖的摇篮一般让人心安。 马儿拉着车子渐渐行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兰猗这才放下帘子,重新坐好,心想:这孟鹤旋是燕子府的侍卫掌事,看起来却和楚伯很是亲近。 她回过头来,见如柏坐在另一边,也掀开了侧面的帘子,望着渐渐远离的楚宅出神。大约如柏也舍不得楚伯吧。 吴氏和鹊乔将那两个沉甸甸的包袱打开,里面装了不少银两,粗摸估量一下,竟有一百两之多! 兰猗拿起来掂了掂重量,大约有八、九斤重。这一路上如果没有马车,背在身上也真够呛的。 如柏放下帘子后,一直把玩着那柄青黑色长剑,拔出剑鞘来又套进去,乐此不疲,见那包袱里放了那么多钱财,也浑不在意。 吴氏略有些讪讪的说道:“楚伯出手还真是大方,也不知那燕子府是什么来头,府中老爷是做官的还是经商的,确实是个富贵人家。” 鹊乔道:“应该是做官的,你看那些下人们,一个个毕恭毕敬的样子。” 明朝历代贱民的范围就包括商户,即使明朝中后期资本主义萌芽较快,商户的地位仍没得到任何实质性的提高。 兰猗也装作不知:“不管是做官的还是经商的,总之挺有来头的样子,那么大一座岚山竟然都被划为私家山地。” 鹊乔喜笑颜开,将白花花的银子摸来摸去,叹道:“好多钱啊,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你才多大呢,就说一辈子?”吴氏打了一下她不老实的小手,“快收起来。” 鹊乔依言收好包袱,放在座位底下,仍然不无感叹:“那燕还少爷虽然冷冰冰的,却也是个好人。我看他模样儿生得那么好,家中又有钱有势,也不知日后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他。” 第二十一章 难道是燕还 “银子可是楚老伯为我们准备的!再说了,他再有钱有势,也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家伙。”兰猗颇有些不服气。 鹊乔看着她因愤慨而微红的脸蛋,颇为疑惑,说道:“楚老伯的钱还不是七少爷给的?要说大方,应该是夸七少爷大方啊。兰猗,我觉得你对七少爷有些偏见。” 说完这话,她突然又有些丧气,嘟哝着:“不过你说的也对……七少爷怎么都不来送送我们。” 冷不丁的,如柏放下手中长剑,没好气道:“七少爷七少爷,叫得多亲热!你心心念念把人家放在心上,人家只当你是过眼云烟。张鹊乔,拜托你认清现实吧,我们是什么身份,那燕还又是什么身份?他可是个气派少爷,会将我们看在眼里吗?跟一堆逃犯讲什么交情!” 鹊乔瞬间红了眼眶,低下头不再说话。车内一下子陷入安静,似乎都被他这句无情的话刺伤了。如柏说的直白,可也道出了实情。 他们原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交集,再谈论又有什么意思呢? 脚下,总有路能走得下去。 枣骝马的鼻中打出一个响声,马蹄猛踏,飞奔起来,渐渐扬起一阵阵漫天尘雾。只是孙家的人都不知道,明天将去往何处。 日升日落,迎来了朝霞,又送走了晚霞。每天看着太阳的轨迹在天空划过,心中那份落寞和无措是异常鲜明的。他们已经没有家了,也不知这辆马车将会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 “我们去哪儿?”鹊乔靠在吴氏怀里,再一次小声问道。 “我不知道。”如柏答道。 “我也不知道。”吴氏叹了一口气。 只有兰猗日复一日的望着窗外变换的景色出神。她并没有发呆,只是心中渐渐形成了一个想法。 不过,这个想法有些冒险,需得征求其他人的同意和认可才行。 “南京城?你们要进城?”面无表情的男人语带疑惑,终于微微扬了扬眉。 “没错!”兰猗抹了抹额头上冒出来的细汗:“鸣一大叔,你把我们送到城门外就行了,那里有我们可以落脚的地方。” 鸣一沉声道:“可是城里贴了告示,到处在追捕孙家潜逃的家眷,早已不大安生了。姑娘最好不要冒险。” 危险是危险,可是谋生的机会也最多啊。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出口。上河村是敬而远之了,苏州也回不去了,北京更是毫无指望。村里郊外流寇四起,才是真正的不安生。 只有这繁华如梦的南京城尚可一试。这也是她和其他人已经商量好了的,无奈之下,不得已为之。 望了望鸣一坚毅刚强的脸,兰猗心中一暖,脆声道:“鸣一大叔,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小心行事,等风声一过,这事儿也就被人忘了,那时我们几人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早就没人认得出来了。” 吴氏苦笑了笑,说道:“说得对,想必官府的人也不会天天想着追捕逃犯。” 鸣一见她们如此坚持和固执,一时也不好再劝,陷入了思考。 另外两个侍卫鸣二和鸣三正靠在一株枯老的大树下休息,就像两个影子,随时随地跟随着马车,却又几乎沉默得让人察觉不到存在。 半个月后,这一行人终于进入了南京城。 鸣一到底担心城里有官兵抓捕孙家逃犯,硬是在外盘桓逗留,拉着马车围着城墙外转了又转,又指派鸣二几次去城里打探消息,直到完全没听到风声了,这才慢悠悠的驾着马车入城。 趁着天才破晓,太阳未起时,马车抢先穿过行人不多的街道,在城中心找了一家小客栈停下。 燕子府的鸣卫们将他们安置下来后,交代了几句:“少爷吩咐我们护送孙家家眷,如今已安全送你们到了城内,一切小心,告辞!”便离开了。 时间一晃就将近深夜,奔波了良久,吴氏和孩子们都觉得疲乏极了。房里没茶水了,兰猗打了声招呼,独自下楼去叫小二添水。 这家客栈,一楼是餐饮大堂,二楼是客房。此时掌柜的正伏在柜台后打盹,显然困极。大堂里只有四个面相蛮横、身材壮硕的汉子,还在大声吆喝赌酒。 兰猗到柜台前叫醒了掌柜的,睡眼惺忪的掌柜指派了一个同样在后房里打盹的小二去给她烧热水。 她坐在大堂另一边等待,眼睛觑着那些喝酒的大汉。 此时,烛光微微一闪,一个头戴斗笠、身着青衫的少年走了进来,昏暗灯光下,只见他身材挺拔,墨发散落在俊挺的后背上,静静立在柜台前,声音低沉宁静:“店家,要一间上房。” 掌柜的见来了客人,忙打起精神查了查簿子,歉意的笑道:“客官,真是不巧,小店的客房只剩下条件偏下的一间了,您看……” “不碍事,就要这间。” “那好嘞!黄字二号房,我这就让人带您上去。” 那少年的面容被斗笠遮盖,看不真切。但他身上掩饰不住的那种宁静和淡泊的气质,仿佛冬夜里最清冷凉澈的月光,如水,似雾,让人猛然惊觉后再也无法忽视。 难道这人是燕还? 兰猗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困意也走了一大半,定睛再看,那少年的身影已消失在楼梯尽头。 她的脑子猛然一个激灵。黄字二号房,不就在她们住下的黄字三号房隔壁吗? 那人到底是不是燕还?她突然很想跟上去看个究竟。可才刚刚站起,右边胳膊乍然一紧,仿佛被一只铁钳紧紧钳住。 回头一看,一个面色潮红的汉子已拎着酒壶歪歪地站在身边,满身酒气,笑嘻嘻道:“小姑娘,这么晚了还守在店里,可……真是敬业啊……来,给大爷我倒……倒酒!” 兰猗秀眉一皱,冷声道:“你别搞错了,我是店里的客人。” “是客……客人?”汉子含糊不清的重复着她的话,铁钳般的大手又拉了拉她的胳膊,连声道:“来……来来来,倒酒!” 兰猗用力推开他的拉扯,可她力气甚小,掰都掰不开那几根粗大的手指,忍不住叫道:“你干什么?我说了我是店里的客人!放开我!” 坐在桌前的另三个大汉立即高声起哄,喊道:“四弟,连个小女娃不卖给你面子,你可是雄风大减啊。” “敬酒不吃……吃罚酒!过来!” 那被自己的兄弟们哄笑的汉子自觉丢了脸面,一下子发了蛮,连拉带拽的拖着那瘦弱小巧的女孩儿丢到桌前,按住她的后背,粗鲁的塞了一个小酒坛到她手里,冷声道:“给我倒酒!” 兰猗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冲着目瞪口呆的掌柜叫道:“掌柜的,有人要闹事,你要坐视不理吗?” 掌柜的面色青白,看了看那四个大汉不善的脸色,下意识的摆了摆手,嘴里囫囵不清的说着:“那个……那个……大伙儿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他话音未落,忽然浑身一个颤抖,察觉到一道凌厉眼光射向自己,立刻如芒在背,猛地一下站起身来,茫然四顾,也不知那道目光从哪儿投射出来。 “让他们出去。” 清远淡然的嗓音,却暗藏不可置疑的肃穆和平稳,微微含着不耐,还有不易察觉的怒气,在二楼的栏杆后静静响起。 众人猛然抬头,只见到一片青衫衣角飘然划过。未见其人,但闻其声。 第二十二章 燕子府鸣卫 门外窸窸窣窣一阵细微的响动,接着慢慢踏进来六只穿着牛皮直缝靴的脚,每人腰间悬挂的雁翎刀刀尾轻轻相撞,发出低沉的声音。 竟然是燕子府的鸣卫! 兰猗乍然见到走在最前面的鸣一,惊讶极了,差点儿脱口喊出声音来。 可鸣一似乎没看见她似的,目光坚毅,直直的盯着那四个醉汉,下巴微微一努:“放开她,出去!” “小子,吃饱了撑多了是吗?他奶奶的……敢管老子的闲事!”一只手死死按住兰猗的大汉眯缝着醉醺醺的双眼,眸中渐渐露出凶光。 夜深了,苍穹上繁星点点,明月高悬,月光掠过街道旁临立的房舍,照了下来。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这氛围诡异得厉害。 兰猗安静的看着双方对峙,也不吭声。直到鸣一终于不耐烦了,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冷笑”了一下,大手一挥,他身后立刻闪出十来个手持雁翎刀的侍卫,利刀出鞘,将那几个大汉团团围住。 精光闪烁,兵器寒冷,再加上鸣卫身上让人窒息的迫人气场,这无声的威胁比起怒吼来得更令人心悸。 没想到客栈外还来了这么多燕子府的侍卫。 果然,没想到对方人多势众,那几个大汉立马怂了,身子明显的开始颤抖,也不再嘴硬,企图缓和一下气氛:“这……这位大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了……” 兰猗趁机挣脱开那大手的束缚,几步跑到楼梯前,回望了一眼鸣一,见他脸色如常,并不多言,心知他可能有要事在身,不好表示出与她相识。 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她头也不回的“蹬蹬蹬”跑回了二楼。 见那孩子安全离开,鸣一不再有所顾忌,转头对着鸣二低声道:“带远一点,城里耳目众多,不要弄死了就行。” 鸣二会意,招了招手,余下的侍卫们呼啦啦的一把围上前去,架刀,反扣,压制,紧推,一把擒住那四个大汉。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我都说了……这是个误会啊!完全是误会啊!” “各位大爷,放过我吧!可不是我抓着那小姑娘不放的啊!” 那四个大汉转眼便被拉了出去,桌子被撞翻,酒坛被碰掉,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刺耳的惨叫声和求饶声渐渐淹没在街道尾处,徒留方才嚣张的痕迹。 鸣一转过头来,打量了几眼缩在柜台后的掌柜,淡淡说道:“店家,真没想到你一个堂堂男儿,只会躲在后面眼睁睁的看着那么小的孩子受辱……希望不会再有下次。” 平日里做老实生意的掌柜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早已吓得浑身发软,此刻也只得唯唯诺诺答应着,盯着地面连连点头,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为了节省银两,就算选择了这家比较便宜的小客栈,孙家人也只要了一间房。 路过黄字二号房时,站在房门前,兰猗迟疑了一下,脑袋左边右边四处看了看,没有人影。她搓了搓手,小心翼翼的用耳朵贴着门板,凝神定气的听了一会儿。 没有丝毫动静。 难道燕还没住进来? 她又贴着听了一会儿,依然没动静。挠了挠头,企图扒着门缝瞧一瞧,窜了窜,终究一无所获。 咳,自己这举动简直幼稚得可笑!兰猗略带失望,又暗暗嘲讽了自己几句,这才回到了房内。 吴氏正搂着鹊乔躺在床上,嘴里哼着入梦前的歌调儿,鹊乔迷迷糊糊的睡着。如柏在打地铺,摸摸索索的将铺盖的四个角依次整理平坦。 兰猗什么话都没说,今晚这场看似凶险的“小风波”就这样悄悄的忘记了吧。 吴氏见她回来了,随口问了声:“不是去打水吗?” 兰猗道:“哦,刚刚没打到。小二说待会儿给送上来。天也晚了,不好总是跟在他后面催他。” 吴氏并未起疑,带着如柏在地面打地铺睡好。兰猗与鹊乔睡在床上,幸好现下已是春暖花开时节,又住在客栈二楼,可以少沾些湿冷地气。 吹灭灯火后,均匀的呼吸声在房内轻轻响着,旁人都睡着了,只有兰猗睁着眼睛没有睡意。 脑海中又想起了那个头戴斗笠的少年,即使看不清楚面容,但她也有九成把握,那人就是燕还。不然,之前已经告辞了的鸣卫怎么会再次出现在这小客栈内? 她身为孙家三小姐,见过的贵公子也不少,虽饱读圣贤书,平素斯文有礼,但个个都养尊处优,天生养着一股颐指气使的气派,故作成熟,实则带着让人无语的幼稚,就连侯方域也不例外。这都是些还长着青春痘的半大小伙子。 可那燕子府的七少爷,却似乎是十五岁的年纪,三十岁的心思。他的镇定自若和睿智平静并不是装出来的,似乎果然是天性如此……这人真是不容小觑。 莫非他也是穿越的?身体里住着一个中年大叔的灵魂?哈哈! 兰猗简直要被自己逗乐了。 夜色之中的南京城仿佛笼罩了一层薄雾,灯火朦胧,人影绰绰约约,连空气似乎都有一股香香黏黏的味道。 南京城仿佛是现代不夜城,深夜之中,各个街道仍然灯影重重,映得秦淮河水发着光,闪着亮。即使吹灭了房内烛火,也不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燕还真的就睡在隔壁吗?也不知鸣卫们此刻是不是也在客栈内歇下了。天一亮,还是赶紧离开好了。 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折腾久了,愈发心烦意乱。 兰猗似乎觉得欠了燕子府太多,受得多了反而含了乞怜的意味。等天明一别,从此再无瓜葛了才好。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房门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如果是睡梦中的人根本无法察觉。兰猗紧盯着房门,心跳渐渐加快,不知为何,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三更半夜,任何异动都会让人心惊肉跳! 果然,那门杠上的锁扣似乎被人挑断了,房门竟被慢慢推开,一个人的腿悄无声息迈了进来。 “是谁!”她骤然坐起身来,厉声喝问。 话音刚落,却见两个不明身份的黑衣人闯入房内,寒光一闪,两柄利刃毫不犹豫的直直向睡在地上的如柏和吴氏刺去! 兰猗一惊,下意识的抄起软棉枕头掷去,恰好扔到了那正要刺杀如柏的黑衣人面前,被他一刀劈开,散了一地的细碎麸子,这才勉强挡了一挡。同时,她大喊呼救的声音尖利的响起! 而另一个黑衣人比较倒霉,挺刀刺向吴氏时,一脚踏上了地面一块湿滑的地方,脚底一滑,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没站稳身子。 原来这间客房屋顶漏水,滴答滴答的水珠落下,日积月累,竟在地面形成了一块碗底大小的坑洼。店小二铺了些煤灰遮掩,却又被新滴下来的水珠冲散,久而久之,变得滑腻泥泞不堪。 所以这间黄字三号房是同类型客房里价格最便宜的,所以他们一家子选了这间来住。 那两个黑衣人听到尖叫声,心中一紧,手腕急抖,扭转目标,又一刀刺向床上的小女孩。 兰猗急忙避让,还不忘掀开被子随手抛到睡在里边的鹊乔身上,将她裹盖在下面。随即就地一扑,连滚带爬冲到一旁,冷不丁撞到了花架,插着鲜花的花瓶“噼啪”一声脆响,掉落在地! 第二十三章 夜半遭袭 这一番混乱下,房间里沉睡的人都惊醒过来了。 猛听得窗子边一阵声响,又有几个黑衣人破窗跳了进来!与此同时,房门再次被一脚踢开,竟是身着蓝底龙纹罩甲、手持雁翎刀的燕子府鸣卫们冲了进来。他们立刻拔刀迎敌,兵刃相交,一片刀光剑影。 兰猗奔到门边,还没来得及躲避,身子被人一撞,不由自主的狠狠碰到墙壁上,后背生疼,一时龇牙咧嘴的“嘶”了几声。 老天!没料到那撞了她的黑衣人斜眼一瞪,举起刀子反身向她刺来! 避无可避,风声破空! 她下意识的抬起手臂挡住脑袋,却只觉得身子瞬间一轻,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落入了一个清瘦温暖的怀抱中。一个低低的嗓音在耳畔说道:“真是个倒霉的丫头。” 这道声音宛若来自遥远而神秘的天际,让人振奋,心中欢喜! 真的是他! 惊慌之中,听到这陌生又熟悉的嗓音,兰猗忽然定下心来,仿佛只身在大海中漂浮时突然见到了救生艇,知道自己一定会获救,刹那间,几乎想要流泪。 少年抱着她飞速退出房间,往外奔去。那黑衣人混乱之中也没发现对方去了哪儿,一阵乱砍,无果,猛然间惊觉,房里是不是少了人? 鹊乔原本就胆小,一睁眼就看见刀光飞舞,骇得连连放声大叫,再加上吴氏的叫声,还有如柏东奔西躲撞到桌椅的声音,一时间,一场暗杀已变成了明火执仗的打斗。 听到这乱七八糟的女人孩子尖叫,黑暗之中,一个黑衣人突然懊恼的连声叫道:“怎么会是女人跟小孩子?他奶奶的,错了,错了!全错了!” 只听鸣一冷笑几声,喝道:“张狂的畜生!敢打七少爷的主意,段数太低了点!” 那黑衣人挥剑击退鸣一的猛攻,变守为攻,冷哼一声,斥道:“错了也别留活口!” “是!”他的同伙齐声应和。 燕子府侍卫杀退了一波又一波攻击,又不断有黑衣人冒出来,源源不绝。看来果然是有备而来,毫不掩饰地痛下杀手。 “我们先走!” 鸣三抽出身,一把拉住了如柏和鹊乔,又将吴氏揽到身边,在鸣一和鸣二的掩护下,带领他们急速退出房间。 “上去!”鸣三将两个孩子往马车上一抛,又将吴氏推上去,一扯缰绳,鞭子一甩,狠狠打在枣骝马的背上。 “驾!驾!” 马儿受了急催,蹄子翻飞,嘚嘚敲击着地面,在南京城中狂奔起来。 如柏被颠得胃内翻滚,强忍着不适,掀开车门帘子大声说道:“我妹妹去哪儿了?我妹妹还没有上车!” 鸣三道:“我的弟兄们会保护她的!” 如柏略微放了放心,忍不住又道:“那些袭击我们的黑衣人是什么人?” “千方百计害死七少爷的人!”鸣三的声音被夜晚的寒风吹散。 七少爷?燕还是燕子府的七少爷,那今晚一定是他的死对头派来的杀手。可这些杀手又怎么会对孙家的人下手?他们与燕还又没有密切关系。 如柏有些摸不着头脑,又听得鸣三冷笑道:“这些猪油蒙了心的家伙,竟从北京杀到这儿来了,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从不轻易开口的鸣三此时咬牙切齿,愤怒之极,想必那死对头定然是纠缠燕还已久了。 如柏还想再问些什么,可鸣三浑身散发着暴怒气息,一手执缰,一手紧握沾满鲜血的长剑,着实让人生畏。鸣三大喝一声“坐稳了”,提剑往马屁股上一送,“噗、噗”两声闷响,两匹枣骝马被剧痛刺激,马蹄狂踏,跑得更快了。 一口气奔了十多里,深夜的南京街道上并非空无一人。十里秦淮,河水汤汤,河畔灯影倒映在水面上,让人几乎分不清虚实。 画舫层层叠叠的并排泊靠在岸边,传来隐约的丝竹管乐之声。夜深了,也只有这样的地儿,才能如此畅快。有些公子哥儿偕同红馆里的姑娘,乘坐在专供客人来往兜玩的精致马车上,放浪形骸,极致享乐,闹腾到深夜也不散去。 而他们的马车却有些不合时宜,一路疾奔而过,激起阵阵烟尘。 在一处拐角处,鸣三终于一勒缰绳,喝止了马儿。他一掀帘子,对车内面色苍白的女人孩子说道:“今晚发生的事情,不要说出去。” “鸣三先生,我……我们怎么办?”吴氏焦急问道。 “我得赶回去,对方来者不善,有备而来,我怕他们会吃亏。” 鸣三迟疑了一下:“至于你们,有多远走多远吧,短时间内不要露面,这些人冲着七少爷来的,跟你们无关,不至于赶尽杀绝。” 吴氏心中惊疑而惶恐,不知如何接话,愣愣的点了点头。 如柏揪住他的袖子,焦急道:“可是我妹妹……” “你们找个安全所在等一等。”鸣三凝眉考虑,又道:“天亮前等消息,如果没人前来接应,就先躲起来。” 吴氏见他转身就走,急忙探出头来:“你从马车上解下一匹马骑去吧,脚程快些。” 鸣三扬起一只手臂摇了摇,插剑入鞘,疾奔而去,瞬间便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中。 风声呜咽,苍穹隐约有繁星点点,稍微冲淡了夜色的肃穆。 兰猗被人抱在怀中,耳边尽是他强劲有力的“砰砰”心跳,还有略显急促的呼吸,鼻间闻到了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淡淡香味,好像刚刚出水后的沐浴清香,带着些许迷醉的危险。 刚才果然没有看错,真的是他! 她定了定神,忍不住开口叫道:“燕还!” 头顶处,少年轻轻嗤笑了一声:“连名带姓的叫我啊……干什么?” “放我下来!”她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自己的腰身被他紧紧卡住,脸也贴靠在他胸膛之上,丝毫动弹不得。 “别乱动,他们追来了。” 燕还脚步不停,一路窜出客栈。他虽未长成,可身形清瘦俊朗,手长脚长,抱着一个小女孩也并不吃力。 兰猗伏在他怀中,不由得心中暗赞:“这家伙身上竟然有些功夫,从前倒是小看他了,还以为与那些书呆子士子一般,只是个绣花枕头。” 客栈的掌柜正坐在柜台后强撑着精神算账,突然眼前一花,感觉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待他揉了揉眼睛认真看时,又看到十来个蒙面黑衣人从大堂内飞奔而去。 店里什么时候闯入了黑衣侠客?掌柜的这一下可吓呆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第二十四章 共骑不弃 才跑出客栈外几丈处,就见到十多匹灰黑色的骏马停在街旁的柳树下,焦躁不安的刨着蹄子。 燕还奔到树下,轻轻一抛,将兰猗丢到一匹马的马背,自己随后跃上,一手扯住缰绳,一手揽紧她的腰身,轻喝:“抓稳了!”马儿被鞭子一抽,又被缰绳扯得仰头长嘶,立刻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谁知他们刚刚离开,黑暗之中又一伙黑衣人骑着马闪现,为首之人双眸寒光一划,挥手道:“正主出现,追上!”众人立即策马飞奔,紧随其后,纷纷追赶起来。 身后纷乱的马蹄声如惊雷一般响彻街道,还未散去的行人游客被惊得四处逃散躲避。 他们这么快就追出来了?燕还的双眸微微一寒。 这铺头盖脸的胭脂香味和不绝于耳的丝竹管乐之声,混合在紧迫的逃生途中,真让人感觉说不出的无奈。 兰猗浑身被颠簸得到处都痛,手指紧紧拽住马背鬃毛,唯恐自己不小心掉下去,那时不是摔死就是被踩死。她只穿着贴身衣裤,被寒风一吹,瑟瑟发抖。身后之人感觉到了孩子的战栗,不由将她往怀中搂了搂。 在燕还心中,她还只是个小孩子。可他不知道的是,这具小孩子的身体里,却住着一个二十多岁大姑娘的灵魂。 薄薄的衣料丝毫抵挡不住夜风侵袭,兰猗的后背贴在燕还怀里,触碰到他清瘦却肌肉分明的坚实胸膛,又羞又窘,脑子里空白一片。等到心中略略安定,她才忧虑的问道:“怎么办?这些人紧追不放啊,会是官兵吗?” 燕还知道她误会了,以为是官府发觉了孙家逃犯的行踪。可实际上,现状远比官府追捕要可怕得多。他眼神凛冽,轻哼一声:“他们要杀的人是我。” “可是……” “先别说话。”少年猛地一抽鞭子打在马臀上,催马疾奔。 兰猗想问的是,如果要杀的人是他,为什么黑衣杀手闯入了孙家的客房内?不过也对,如果是官府的人,怎么会穿着夜行衣来追捕逃犯?唉,她只觉得浑身疼痛,满肚子疑问,眼下就连脑子也不够用了。 幸好鸣卫替他们挡住了大部分黑衣人的袭击,随后应该也会追上来保护燕子府的七少爷吧。 可惜,她好像估计得太乐观了。燕子府鸣卫的身影迟迟未出现,也不知是不是被客栈内的黑衣人缠斗得脱不了身。吴氏和如柏、鹊乔会不会安全逃出去?一切都是未知数。 燕还一路驾持着骏马,穿过一个街道又一个街道,拐过一个街角又一个街角,试图摆脱掉追兵。可那些黑衣人似乎对南京城十分熟悉,不论他们如何直走或拐弯,不出片刻,一片杂乱的马蹄声就会再次响起。 可怕的是,他早已发现这些黑衣杀手的背上藏了弩机,似乎跟刚才那伙偷袭客栈的人并不是同一拨。一旦他们丧心病狂的开射,这大街上还未散去的行人极有可能被流箭射死。 这些人竟懂得包抄近道!看来此次派来的杀手,必定就是南京本地的鹰犬,可惜再怎么训练周全,也不过是一批无用的废物。 为了除掉眼中钉,燕骞还真是不择手段,竟开始公然行刺了。 燕骞,你不仁我不义,这一次若再隐忍不发,你就永远不知道天到底有多高,地又会有多厚! 兰猗被压在马背上,又惊又怕,气都要喘不过来了,忍不住道:“燕还,放我下去,你一个人快走!他们……与我无冤无仇,不会杀我的!马背上减少一个人的重量,起码能跑快些……” “傻子,放开你,你就没命了!” 燕还微微眯起修长的双眼,神色坚韧,任凭春夜刺骨的寒风利刃一般吹割在脸上,扬起他肩后墨色长发,在风中狂乱的飞舞。 “驾!驾!” 骏马如飞驰的流星一般,以极快的速度穿过南京城的大街小巷,直直向着东边而去。 眼看燕子府大门前的两尊石狮子影子已隐约瞧得见了,谁知此时不知从哪里横冲出百来个骑马的侍卫,刀光反射,扑面而来,不知是友是敌。 此时此刻,燕子府的大门就在几丈之外了。 兰猗不明就里,焦急万分,大声道:“前有强敌,后有追兵,我们别无他法,只能硬闯了!” “嗖!嗖!”话音刚落,他们身后又传来破空之声! 燕还斜勾马镫,矮身躲过,动作干净利落。两支短箭“叮”的一声插入了街面青石板的缝隙之中。 原来紧跟其后的黑衣杀手东截西堵,都没法拦住前面那匹快马,眼看燕还就要逃入燕子府中,也不管路上是否还有行人,竟取出弩机开始瞄准目标射击。 迎面而来的人马已奔到了面前,燕还精神一震,低声道:“放心,是我的人。”提起缰绳,身体前倾,将兰猗护在怀中,修长的双腿一夹马肚子,策马飞驰。 是自己人? 还没等兰猗看清来人,迎面而来的侍卫们已渐渐停了下来,为首之人大喜过望,放声叫道:“七少爷,快进府躲避!”扬手抛来一件箭囊,又从马脖旁的牛皮袋子上取下一把牛角弓紧接着抛来。 燕还纵马斜横,长臂一捞,先后接过箭囊和长弓,反手附在背上。 那人回过头下达命令:“三队四队,随我上阵迎敌!五六七队,保护少爷!” 是孟鹤旋!燕子府鸣卫的掌事! 话音刚落,孟鹤旋已长剑一挥,黑色斗篷随风扬起。十来个侍卫举着雁翎刀跟上,纵马向敌人迎去。剩下的十来个侍卫自发围成了一个防御型的半圆。 与此同时,追随而来的黑衣杀手们身后,不知何时冲出了燕子府鸣卫的大队人马,呈包围之势团团围拢。一色的暗蓝色服饰,腰佩雁翎刀,手中持着精巧弩机,推箭上弦,随时准备射击。 此时,燕还紧绷的身体略略松弛下来,轻喝了一声:“好小子!”催马快速穿过人群,调转马头望去,但见两拨人马迎面碰上。 还没等孟鹤旋下达进攻命令,黑衣人马队的首领便喝止同伙,打马上前,一把扯掉了脸上蒙着的黑布,露出一张嘴角上挑的脸,带着志在必得的自信和不羁。 “孟鹤旋,好久不见啊。” 孟鹤旋一见那人的真实面貌,心中震惊,却并未过多显露,下意识的回头望了燕还一眼。 这一招“请君入瓮”,请来的竟不是预想中四少爷燕骞的手下,而是二少爷燕修的人。 “竟然是你!唐煜,你这小人!” 名叫唐煜的黑衣首领呵呵笑道:“孟兄,你还是如此风度翩翩,生起气来也潇洒得紧。不过,小弟不知孟兄如今站在谁的阵营? “不论鹤选归属谁的阵营,也不会为燕修所用。” 这句话冷漠冰凉,透着说不出的凛冽,怒气缭绕,却不是孟鹤旋所说,而是缓缓纵马上前而来的燕还。 第二十五章 昔年恩怨 直到此刻,兰猗才从刚才的惊险之中回过神来,可一调转马头却见到对面一片黑压压的黑衣杀手,她不由惊惧交加,紧紧靠在燕还怀中,只感觉到他有力的左臂环住自己腰身,莫名的心安。 “哟,是七少爷,唐煜失敬了。” 嘴上虽礼貌的问好,唐煜却并未下马,只微微行了个礼,斜着眼打量着眼前那少年。多年未见,以前常跟在楚怜南身边撒娇的小孩子终于长大了。 燕还目光无澜,嗓音平静:“唐护卫,你还认识我?也对,暗杀目标的身材样貌,作为暗杀头领的你怎能不熟知。” 唐煜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颇为傲慢的说道:“明人不做暗事,我原本还想遵循二少爷的指示,说自己是四少爷派来的人,可一见到七少爷您,我就实在忍不住了,忍不住想看看您那张惊讶又害怕的脸。” “可惜让你失望了。”燕还淡淡道:“我很遗憾,燕修竟与燕骞一样愚蠢,派了你们这群不中用的废物来。” 从夫人楚氏去世、燕还搬到南京以后,嫡庶之争愈发激烈,从前的明争暗斗渐渐演变成了倾轧与刺杀。 “七少爷,死到临头,我就让你过过嘴皮子干瘾。这一次不仅是二少爷要取你的性命,在我之前,四少爷已派了杀手潜入南京,只不过他没想到,他一番安排,却被人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唐煜洋洋得意,卖弄关子,企图让燕还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丝毫反应,心底怒气腾腾直冒。 “哼,我只不过放了个假消息,二少爷的那帮蠢奴才就自以为是的跑去客栈里偷袭,还找错了房间,真是笑死我也!” 孟鹤旋怒道:“挑拨离间,阴险狡诈,你和二少爷真是一丘之貉,实在卑鄙!” 唐煜笑得前仰后合,眸光却阴冷狠毒:“要说卑鄙,谁能比得上七少爷?您还不是设了计谋想请君入瓮?可是七少爷,万万没想到吧,你以为你能将计就计,将四少爷的人马一网打尽。可是我的人马却见缝插针,能在堂堂燕子府的大门前堵得你无处可逃。嘿嘿,你已经插翅难飞了,快快说两句好话,或许我还能考虑饶你一条狗命!” 燕还好整以暇,轻轻扬了一下眉头,并不接话。从前年幼,他并不知道唐家与娘亲楚氏的恩恩怨怨,后来经历了多番行刺,才从被捕刺客的只言片语里捕捉到蛛丝马迹。 而唐煜虽人到中年,是北京燕氏的护卫副掌事,可面对燕还时,仍不得不做出恭敬样子来。 此次他奉命前来暗杀七少爷,早已存了志在必得之心。 从前燕还的生母楚怜南还在世时,百般得宠,只因他父亲唐筠一句话说错,惹得楚怜南不快,当众责骂得唐筠下不了台。老爷燕择之不顾唐家多年侍奉之情,将唐筠的掌事护卫一职撤下,婉言遣送回老家。脸皮薄的唐筠回家后大病一场,抑郁成疾,竟就此归西。 虽然这事儿发生在十年前,那时楚怜南还尚在人世,她的两个孩子,大小姐燕清十二岁,还未许配人家,七少爷也只是个五岁的孩子,什么事都不知道。 对楚氏的仇恨早已埋在了唐煜心中,可他忌惮燕择之宠爱楚怜南,一直找不到报复的机会。直到两年后,楚怜南突然病重,燕择之不知为何,一反常态对其冷落之极,不闻不问,还将七少爷远送南京。楚怜南死后,权衡利弊,唐煜投靠了风头正劲的姨娘汤氏和她的儿子二少爷燕修。 四少爷燕骞与三少爷燕衡都是另一个姨娘郭氏所生,但燕骞虽身强体壮,却和他同胞哥哥燕衡一样,有些脑筋不灵光,心狠手辣却肚子里存不了计谋,白瞎了待在燕择之身边的好机会。 唐煜暗地里为二房效命,做了不少落井下石的事情,还搅黄了大小姐燕清的婚事,让她下嫁给了一个暴虐冷血的中年将军,每日遭受打骂,活得战战兢兢。 堂堂嫡妻之女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大快人心啊! 就算七少爷躲到了南京,终有一天,也必须为其母当年做的孽付出代价! 这一回,终于接到了对楚氏一房“格杀勿论,斩草除根”的命令,唐煜按捺不住内心激动,一见到燕还,竟忍不住将蒙面黑布扯了下来。 唐煜眉眼一挑,冷冷道:“七少爷,我在燕子府门前表明身份,就是想让燕氏看着,我唐煜,马上就要手刃你楚氏一脉,一个不留!当年楚怜南当众责骂我父亲时,可曾想到会有今天?” “畜生,放肆!” 孟鹤旋再也忍不住,足尖轻点马背,飞身跃起,手腕急抖,一柄长剑携带凌厉剑气直刺唐煜面门。 唐煜横刀挡格,兵刃相交,“呛啷”一声,似要迸出火花。孟鹤旋反身跃开,剑花再挽,容不得他再避,快速绝伦的轮番进攻,剑剑探底,直取要害! “砰!”两人的兵器被各自挡开,对掌一拼,均被对方雄浑的力量震得飞离原地。唐煜刚从马背上翻下,他身后的黑衣杀手们立刻提刀相迎,却被厉声喝止。 “孟兄,你不必急着动武。” 唐煜拨开人群走出,冷笑着说道:“你以为想杀七少爷的只是二少爷吗?燕氏哪个少爷对七少爷不是恨之入骨?从前燕老爷对楚氏母子的宠爱有多深,少爷们的嫉妒怨恨就有多深!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还是想清楚了,是继续窝在这小小的南京燕子府做个小掌事,还是跟我回北京?如果你弃暗投明,二少爷绝不会亏待你的。” 他这一番话说得流畅痛快,眼放异彩,似乎飞黄腾达的时候已指日可待。 “那鹤旋就好好选一选吧,这是关系个人信仰与信念的重要选择,我决不强求。”燕还的声音平静宁和,似乎这一切由来都与己无关。 兰猗横在中间,也大致听明白了燕氏的恩怨情仇,无非关乎到大家族之间权力财产争夺的戏码。只不过这唐煜也太目中无人了,如此高调轻敌,真是个不称职的杀手。 想到燕还就算冷静睿智,也终究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她心中不由替他愤怒起来。母亲早逝,父亲厌恶,兄弟残杀,远离家族,就算是远远避到了南边,也逃不脱这权利争斗的中心。 实在太过分了!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大声说道:“孟大哥,你可不要中了这个奸贼的圈套。残害手足之人,会对下属有怜悯之心吗?狡兔死走狗烹,历史上的前车之鉴难道还少吗?”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这个小小的女孩身上来。她只穿着单衣单裤,瑟缩着手脚,但胸脯急剧起伏,眉头蹙起,大而圆的眼睛微微拧着,倔强而坚定。 唐煜朝他们打量了一番,忽然了然一笑,一副故作理解的样子,点头道:“我还不知道七少爷如今偏爱幼女了,这么小的孩子,毛都没长齐吧?哦,我差点儿忘了,七少爷的毛也没长齐,倒是配得。” 孟鹤旋冷冷道:“满嘴喷粪的东西!” 兰猗气急,刚要反驳,忽觉腰间一紧,是燕还阻止了她。 燕还并未动怒,冷若冰霜的眉眼间,一股淡淡的戾气渐渐升起。他不喜欢空打嘴仗,泡磨时间,可是心中已隐约察觉到不妙。 这唐煜并不是个没脑子的人,眼见自己的人马入了埋伏圈,却仍然如此肆无忌惮。如果不是他蠢笨,亦或死到临头无所谓了,那就是另有打算。 燕还忽然道:“鹤旋,你到我身边来。” 孟鹤旋一愣,突然明白过来,当即打马往回走。 第二十六章 你害怕吗 唐煜得意的大笑:“七少爷,今夜燕老太爷不在燕子府中,没人为你做主!此刻你就算想逃,也太迟了一点。” 两天前,燕惠忠确实离开了燕子府,前往寒山寺进香祈福去了。看来唐煜为了此次行动,准备周全,确实是有恃无恐。 燕还并不理会他的高声嘲讽,对走到身边的孟鹤旋压低了声音:“他们有内应。”说罢,他微微使了使眼色,目光漫不经心的飘向燕子府鸣卫。 孟鹤旋一凛,这与他心中愈来愈盛的预感不谋而合。 他不再犹豫,低声道:“少爷,你从后方突围,只要进了府,殃及到三少爷,我就不信四少爷的人马不出手。” 三少爷燕衡与远在北京的四少爷燕骞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燕衡身有残疾,构成不了威胁,燕骞定然没理由坐视不理。但此番推算只是理论上这么一说,如果心狠手辣的燕骞为了除掉燕氏唯一的嫡子燕还,任由杀手将一嫡一庶两个少爷全部铲除,那就不好说了。 燕还的眼睛沉静如水,看着孟鹤旋如刀锋一般冷冽的目光,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他们的对话,兰猗一字不漏的收入了耳中。她不再吭声,呼吸慢慢平缓,后背不断传来燕还身上暖暖的体温,源源不断给予她力量。这家伙真是陷入大麻烦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逃脱。 不知不觉间,她对燕还的些许偏见已渐渐消失殆尽,自己却并未察觉。 “你害怕吗?” 头顶又传来那道低沉略带沙哑的嗓音。 兰猗曾经留意过,燕还正值青春期的年纪,应该处于变声期吧。不过他那一副沉静内敛的样子,挺成熟的,配上这副嗓子,正好合适。 兰猗咧嘴一笑,孩子气的脸庞微微扬起,眼神却透露出超乎想象的宁静。说到底,他与她是一类人,年少的身体里藏着一颗看惯世情的玲珑心。 “不害怕。燕还,如果我坠崖的那天没有遇到你,我早就没命了。” 燕还低下头,望着她白皙的脸蛋,鼻尖隐约闻到夜风中她身上传来的幽香,郁郁沉沉,若有若无。他的唇角弯起了柔和的弧度,与刚才的寒冷凌厉判若两人。 “你还真是不怕我啊,小小年纪,总是连名带姓的直接喊我名字。” 姐姐我比你多活了十多年好吧! 兰猗在心里哼了一声,嘟嘴道:“那好,七少爷,燕少爷,你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个没礼貌的小孩儿吧。” “真没诚意。”燕还低低的笑了一声,眼神深邃而悠远,透着历遍浮华后的睿智,却又保留着少年独有的澄澈与坚持。 他望着不远处密密麻麻的敌人,低声道:“不管怎么样,是我连累你了。如果这一次能成功逃脱,我就收留你和你的家人,上宾礼待,以弥补我从前不爱管闲事的那份心思,如何?” 呀,这家伙还真是个臭屁王,自大狂。 兰猗也笑了,眼睛笑得弯弯的:“好啊,这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都记在心里了。” 此时,孟鹤旋已挡在了他们的马匹面前,他们这一番低声谈话,自是没给旁人听见。 唐煜阴沉的盯着骏马上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阴测测一笑,转而冷哼道:“孟兄,我最后问你一次,是否要离开这毫无前途的鬼地方,北上追随于我?” 孟鹤旋眉梢一挑:“唐煜,我就这么说吧,可能要等你临死前才会发现,有眼无珠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好!很好!” 唐煜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朝着不远处扬声厉喝:“燕还!你滚下马来,恭恭敬敬的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留你一个全尸!” 谁也没料到,就在这时,一支暗蓝色尾羽的劲箭乘风破浪顷刻间而去,直直射向唐煜那因说话而不断抖动的喉部。只听得“嘶”的一声闷哼,精准而凌厉的箭锋在他的脖颈上划擦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瞬间涌出血来,伤口不深,却狰狞而恐怖。 “这一箭,是送给我二哥燕修的。你代替他来,就由你来承担!” 唐煜惊恐的捂住脖子,听到那冷若冰雪的声音,怒目直瞪燕还,转头四望,冲着下属们怒喝:“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动手!” 马背上的黑衣杀手们立刻翻身下马,前前后后分为三排,前排蹲下准备射击,中排搭箭准备,后排随时替补。弩手们随着唐煜的痛呼和气急败坏的怒吼“给我放箭!放箭!”流水作业一般扣动弩弓的扳机,齐刷刷射出漫天箭雨。 与此同时,孟鹤旋也大喝一声:“弩手准备!放箭!”他纵马上前,一柄长剑画圈挥舞,滴水不漏的保驾护航,随时抵挡前方发射而来的利箭。他身后亲信的鸣卫立刻摆阵,同样是三排弩机连番射击,与敌人分庭抗礼。 燕还白皙如玉的脸上满是肃杀之气,漆黑的眼珠紧紧盯着前方的恶斗,浑身散发出一股令人惊惧的嗜血气息。 兰猗仰头望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颚,感觉到那毫无波澜的神色中不同往日的宁静,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燕还的左臂还保持着举弓的姿势,右手已再次摸到了箭囊上,挽弓搭箭,嘴里冷冷说道:“这一箭,是送给你唐煜的!” 语音还未落下,又一支斩冰断雪的长箭激射而去! 唐煜下意识的扭转脖子,谁知那箭却直直射向自己的胸口,并未再次手下留情。他也并非没丝毫本事之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劲腰急避,分身错开,堪堪扭转身体。 但那箭好像生了眼睛,知道他要如何躲避一般,随着他上半部分身体随着脖子的偏移,仍然刁钻无比的钻入了左边肩胛骨之中! “噗!”箭入皮肉,血花迸出!三棱箭头带着部分箭杆从后背透出,鲜血一滴一滴沿着箭头掉下,溅落地面。 燕还尚未长成,臂力不及成年男子,否则这一箭势必洞穿! 唐煜人到中年,仍有这般身手,在判断失误的情况下避开了身体要害,确实了得。擒贼先擒王,如此一击不得手,倒真有些麻烦了。 燕还不再恋战,按下兰猗的身子,在孟鹤旋的掩护下,策马往燕子府奔回。 身旁不断有侍卫被利箭射中,倒下马来。中箭的骏马受了惊,失去主人驾持后更是乱奔乱跑,一片混乱。双方势均力敌,弩手们一波又一波的轮番上位,轮流射击。好在他们手中所持都是随身携带的小巧弩机,并非笨重的诸葛连弩,或者是体型庞大射程远的神臂弩,给了人们喘息的机会。 “嗖、嗖”的利箭在身边飞舞,密集如蝗蜂来袭,这种感觉,估计跟现代的大型枪战一样刺激吧。兰猗的心脏吓得砰砰猛跳,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脑子里一波又一波的放映着前世看过的枪战电影。 “别怕,趴下身子!” 燕还察觉到她的颤抖,一手牵缰,一手搂紧她腰身以防跌下马去,四处找准躲避和突围的缺口。 谁知狂奔的骏马刚要接近燕子府大门,原本守护在身后的鸣卫突然举起手中弩机,对准了他们! 鸣卫之中果然有内应,眼看他们就要逃走,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燕还……你受死吧!”远远的,唐煜破碎的嗓音随着夜风飘荡过来。 第二十七章 他让她先走 刚刚短暂的交锋之中,燕还与孟鹤旋都察觉到了鸣卫中有叛变势力,或者说内应暗鬼,但短时间内无法分辨到底是哪些人。 除了孟鹤旋身边的亲信侍卫可信,就剩下尚被困在客栈内的鸣一三兄弟带领的侍卫队了。 “鹤旋,跟我一起撤!” 东窜西躲的时刻,燕还厉声大喊,抓紧时机搭箭反击,他箭囊里的蓝羽箭一支支减少,随着漫天的箭雨消失在夜色之中。 南京城的大街上,渐渐留下了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燕子府取址接近郊外,四周并无太多民房。而夜间空荡荡的宽阔街道,成为了此番激战的战场! 孟鹤旋以长剑划圈护卫,大声道:“少爷,我不可能抛下我的兄弟们!你不要管我了,快进府!” 眼下这情况怎么可能进得了燕子府?兰猗眼看着又一波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燕子府侍卫”替补了先前的阵营,将弩机对准了自己的方向。对方的埋伏还真是天衣无缝,难怪唐煜如此张狂! “那我怎么可能抛下你!” 霎时间,燕还厉喝一声,星目如冰,犹如暴怒的猎豹,一把从箭囊里摸出三支蓝羽箭,齐齐搭弓,向着远处唐煜的方向怒射而去! “嗖!嗖!嗖!” 三支利箭的来势如此迅猛,沿途切断了无数扑面而来的短箭,如三束炽热燃烧的火焰交织缠绕,凝成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冲击而去! 唐煜一掌拍在马背上,整个人翻身跃起躲避,手持雁翎刀斩断了直射心窝的那一箭,可他左边臂膀疼痛得无法动弹,避开了一支箭,却避不了另外两只。他并不慌乱,索性一翻到底,抬腿一脚将马旁一个正在专心射击的黑衣属下踢了出去挡箭。 那人没料到自己被突然踢飞,待到反应,两支利剑已准确无比的刺入了胸口! 姓唐的真是卑鄙小人!兰猗心中大骂。距离隔得太远,中间又有多阻碍,根本无法制住唐煜。 忽然,燕还一手搂紧兰猗的腰身,迫使她仰起头来,四目相对,刀光剑影倒映在各自明亮的眸子里,似乎交杂着一场盛大的烟花迸射。 “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保护好自己的性命。” 兰猗微微愣住,不明白他这句突然间郑重起来的话是为什么。她的脑子里划过一道白光,耳畔响起了张氏曾经的嘱托:“听话,好好活下去!” 这两句话如此相似! 她不禁愕然,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见自己受了蛊惑般,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燕还轻轻一笑,俊美绝伦的脸上竟微微闪着放荡不拘的邪气,带着一丝狂野不羁,又暗藏破釜沉舟的决心。他最后紧了紧手臂,感受着怀中人儿纤细温暖的身子,淡淡说道:“小丫头,真是难为你了。” 兰猗忽然害怕起来,猛然反身抱紧他的腰,低声道:“周围埋伏太多,我们无法入府,就先擒住唐煜,这人受了伤,又极为惜命……” 她话没说完,就感到手上一松,自己的身子瞬间腾空飞起,眼睁睁看着燕还俊朗的身影离得越来越远,直到自己不由自主的扑入了另一个宽大的怀抱。 “鸣七,跟在我后面,带她冲出去!” 燕还的声音未落,一声轻喝“驾!”策马朝对面呼啸而去。孟鹤旋率领鸣卫紧随其后,骏马们撒开蹄子狂奔,宛若气势凶猛的河水倒灌入海。 兰猗被鸣七护在怀中,混乱间只看到前方依稀有青衫衣角飞舞。只听得兵器相接兵乓乱响,双方不断有人马中箭倒下,掉落在地面,被身后更多的马蹄践踏。 “少爷,银弧刀!”孟鹤旋扬手抛来一柄青锋长刀。 燕还纵身跃起,手持长刀半空出鞘。但见这把刀锋利无比,在夜色下竟隐隐发出白芒寒气,照的众人双眼微痛,恰如白雪银光,令人不敢逼视;刀身修长流畅,刀尖奇异的弯成优美弧度,形若新月,又如昂首傲视的异兽,只待入肉饮血! 此时,仅剩的人马跟着燕还冲入黑衣杀手的阵营之中,叛变的“燕子府鸣卫”又从身后追来加入混战,双方均无法再用弩机和弓箭乱射,只得短兵相接,近身肉搏。 “嘭!”拳头相击! “噗!”利刃入肉! “呛啷!”刀尖上火花四溅! 孟鹤旋长刀指向天际,高声喊道:“兄弟们!冲出去!” 终于,鸣七的坐骑被亲信鸣卫们夹在中间,堪堪砍出一条血路来。兰猗眼看着前面骤然空出来的街道,尽管横七竖八倒满了尸体,却显得无比开阔。 燕还一刀劈开一柄刺到眼前的雁翎刀尖,喝道:“鸣七,走!”立刻又围上来更多的黑衣杀手,下手狠绝凌厉,刀刀致命。 有生路了!可是他呢? 兰猗忽然惊觉,他是让她先走!虽然这些人要杀的目标是他,但如果她还留在他的身边,只有死路一条。 她身下的坐骑似乎听懂了燕还的话,被果决的鸣七一扯缰绳,仰头人立,嘶声长啸,四只健壮的马蹄快速绝伦的翻飞奔驰,拉着他们越奔越远。 兰猗的眼睛拼命往后望去,越过鸣七的肩膀,带着无法控制的恐惧和颤抖。 燕还,燕还! 远远的,那个少年正全力追击东奔西躲的唐煜。他似乎与银弧刀融为了一体,刀就是人,人就是刀,快如闪电般直击唐煜要害之处,导致对方只能堪堪狼狈抵挡,身上、腰上、腿上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他们身后围满了黑衣杀手与鸣卫亲信,刀光反射,马影交杂,鲜血溅满了每一个人的衣衫。 有鸣卫被砍断了左臂,断臂远远飞出人群,落在街道旁的土堆里,黏满了泥土;也有黑衣人被两柄利刃同时砍中腰身,横刀一拉,冒着热气的内脏肠子直直跌落地面。 惨叫声混合着兵器刺耳的撞击声,直冲云霄! 兰猗的眼睛仿佛渐渐被一片血红蒙住,慢慢的,慢慢的,只剩下那个清俊的身影。她控制不住的放声大喊:“不,不要!不要啊……” 主要目标如笼中鸟一般,只能做困兽之斗。黑衣杀手和叛变的鸣卫并未理会逃出去的小女孩,迅速缩小包围圈,将所有的刀尖、所有的箭矢通通对准了燕氏七少爷。 【作者题外话】:今后固定更新时间为每天清晨的5:30左右,两更(2个章节) 第二十八章 意外团聚 夜风呜咽,刀剑无眼。墨黑的夜色像一张大到无法丈量的巨网,愈来愈浓郁,愈来愈沉重,仿佛要将这罪恶的一切全部淹没干净,不留余地。 鸣七紧紧制住怀中女孩的挣扎,骏马的铁蹄“哒哒”踏过寂静的街头巷尾,慢慢的轻快起来,终于远离了那条通向地狱的惨烈绝路。 “怎么办?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会死的!他会死的!” 兰猗死死抓住鸣七的衣襟,惊慌失措的眼睛里渐渐蓄满泪水。 可鸣七并不吭声,坚毅的目光直视前方,警惕着四周的一切。他并非不担心,只是这个孩子的问题,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燕子府鸣卫并非七少爷的专属侍卫,除却保卫燕老太爷的安危之外,其余全是守卫燕子府少爷小姐的贴身侍卫。可阴晴不定的三少爷向来暴虐,身体残疾引得他心理出了问题,随意打骂奴婢仆从,连鸣卫中很多侍卫都被其残害,动不动就砍人胳膊打瘸腿。 七少爷虽相对年少,内敛寡言,却并不是个窝囊的主儿。多年来,鸣卫一直跟随七少爷,养精蓄锐,韬光养晦,渐渐培养了不少羽翼,再加上鸣卫掌事孟鹤旋一心跟随良主,既然选择了七少爷,就势必忠诚到底。 可到底有人受不了诱惑,成了叛变小人! 权贵大家族之间嫡庶之争何其激烈,良禽择木而栖是正常人都能做出的选择,无可厚非。但他们竟能如此狠心,不念旧主恩情,丧心病狂的要致七少爷于死地。呵,良心,喂狗都不要! 鸣七的这番心思,兰猗却无从得知。 她的眼泪一串串飞落,已然失去了思考能力,娇小的身子抖个不停。 鸣七一路策马狂奔了几乎半个南京城,身后始终没传来追踪刺杀的催马马蹄声。 他望了望秦淮河波光粼粼的水面,各色画舫的花灯已黑的黑,暗的暗,河边行人早已散去。唯有远处几家还在“营业”的特殊店面仍灯火通明。于是他勒住骏马,将女孩儿轻轻放下,沉声道:“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自己走吧。” 兰猗茫然四顾,见路旁鲜少民房,均是高低不一的铺子店面,家家闭门谢客,进入了梦乡,不由心中有些害怕,追问道:“你……你回去救他吗?救你们家七少爷。” 鸣七不欲多言,点了点头,道声“保重”,调转马头,粗壮的大腿夹了夹马肚子,扬起马鞭一阵抽打,策马呼啸着快速离去了。 望着那消失在街道尽头的身影,女孩感到一阵又一阵不可抑制的孤独和害怕。她想起投宿的那家客栈,如柏、吴氏和鹊乔还不知是生是死,焦急万分,抬头观察星空,辨明了东西南北方向,撒腿狂跑起来。 只知道大概方向,要想在茫茫南京城中找到原来的客栈,无异于大海捞针。 幸好途中遇到了几个刚喝完花酒的公子哥儿,互相搀扶摇晃着走在街上,兰猗抓起泥土摸黑脸蛋,壮着胆子问路。那几个醉酒的公子哥绕着舌头调笑她,还想拉拉扯扯一番。她忍着怒火好言相求,几经波折,终于问清了大致的所属街道。 而她心心念念的吴氏和两个孩子,被鸣卫救出来后,为了避免被追赶而来的敌人发现,将马车赶到了一处人来人往的大楼下。 三人抬头一看,那大楼正堂口挂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题字牌匾“夕照楼”。 “这么晚了,这个地方还这么热闹。”鹊乔小声嘀咕。 能不热闹么?看着门口那一排痴嗔娇笑,甜态撩人的姑娘们,吴氏哑口无言。直至深夜都客满盈门,热闹非凡,除了青楼还能有什么地方? 这南京城,除了画舫生意好得很,寻常青楼也不甘落后。 “要不要再找客栈过一夜?”如柏问道。 “我们的钱财……都没带出来。我身上只有几文铜钱贴身藏着……”吴氏低声答道,像一条脱了水的鱼一般虚弱。 一阵难堪而绝望的沉默。 如柏道:“那还是在马车上将就一下吧。我们先将马车混在那些接乘狎客的车队里,这样不易被发现。如果等了这一夜,燕子府的人不来,再作打算。” 鹊乔担心的问:“他们会将兰猗送来吗?” 如柏斩钉截铁的道:“一定会的!” 别看话说得漂亮,可是他心中却没有底气。不过假如真的像鸣三所说,那些黑衣人是燕子府七少爷的死对头,断没有理由追杀他们不放,兰猗存活下来的机会就大多了。但总归谨慎点好。 他们逃出客栈逃得太急,银子包袱、甚至是防身用的长剑匕首全扔下了,没来得及带走。就连如柏先前百般宝贝着的那把朴刀都没拿。 不知燕子府鸣卫能不能全身而退,再将东西送来;再者,他们还会不会找来也是个未知数。 方才逃得及,连衣物都没来得及穿好。早春的夜里寒气很重,鹊乔瑟缩在吴氏怀里沉沉睡去,如柏坐在外边守护,偶尔与毫无睡意的吴氏对望一眼,各自沉默,满腹心事。 鹊乔偶尔从梦中惊醒,吴氏也如惊弓之鸟,猛然睁圆了满是血丝的双眼,殷切的望向外面。 “兰猗回来了吗?” 如柏总是答道:“没有。再睡会儿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的夜色中,慢慢走来一个略微蹒跚的女孩儿身影。她似乎很累,有些摇晃,走了几步,又提起气来跑几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如柏呆滞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似的用力眨眼,那人是……是兰猗!终于,他来不及出声喊叫,就已惊喜的跳下车,朝着那小小的身影飞奔过去。 “二哥!二哥!” 狂喜之中的如柏根本没法出声,反而是兰猗看到了奔到身前的如柏,简直不敢置信,一把扑入了他的怀中,搂着他的脖子连声喊叫。 车上的吴氏被车外响动惊醒,当下也吵醒了熟睡中的鹊乔,四人死里逃生,得以重见,都是又惊喜又后怕,激动的泪水流下脸庞,庆幸老天有眼。 其实当时南京城的街道划分较为方正,横竖井然,兰猗跑回去的方向和他们逃出来的正好相对,这才碰到了一起。 第二十九章 麻烦上身 回到马车上后,兰猗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讲述了一遍,当然也没有办法漏下之前她去客栈大堂里叫小二添加热水反而被醉汉骚扰一事。后来燕子府鸣卫出现,她怀疑燕还住进了隔壁黄字二号房,思来想去没睡着,这才捡回了一条命。说到就在燕子府门前不远处,燕还被黑衣杀手和叛变鸣卫围攻,此时也不知是生是死。 兰猗的眼圈泛着微红,眼神却开始坚定,沉声道:“天亮后,如果鸣卫没来报信,我就去燕子府附近打探一下消息。不看到燕还平安,我放心不下。毕竟,他又救了我们一次。” 鹊乔嚅嗫着嘴角,“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怎么会这样……七少爷会不会有事啊?” “鸣一带的侍卫应该回去救援了。”如柏安慰的拍了拍鹊乔的肩膀,又对兰猗低声说道:“你也不要太担心,吉人自有天相。” 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直到天亮的第一缕光照射下来,刺破了夜里朦胧氤氲的香氛雾气,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才算真正恢复了白日生机。秦淮河水波荡漾,在明媚阳光笼罩下,似乎升起了丝丝缕缕飘渺的白雾,望上去犹如人间仙境一般,飘渺虚幻,美轮美奂。 河面的画舫、河畔鳞次栉比的各色青楼似乎这时才真正陷入了梦乡,变得安静起来。大体上从事这类工作的女子都是颠倒作息的吧,也不知活得累不累,兰猗乱七八糟的想着。 “天都亮了,他们……来了吗?”鹊乔揉着眼睛,略带沙哑的嗓音里蕴含期待。 如柏摇了摇头。他一夜无眠,紧紧盯着街面上所有的一举一动。可是除了渐渐活跃起来的商人小贩、平民百姓,始终看不到燕子府鸣卫的身影。 或许他们真的陷入生死麻烦了,又或许,燕七少爷已经出事了。 兰猗疲惫而无力的双眸渐渐暗淡。 “别等了,他们不会来了。”心底一个这样的声音小声说着。 吴氏怔了半晌,突然红了眼圈,伸手抹了抹眼角。她无法表达出自己心底的悲苦,那是一种骤然陷入迷茫和恐惧的无助感,就像福来刚被人打死那会儿,她一个柔弱的独身女人,身边带着三个孩子,整日里东奔西逃,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绝望几乎无人诉说。 如柏开口道:“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走吧。”他脸上并未出现太过失望的神色,平静的,淡淡的,不悲不喜。 得到她们的默认后,如柏脱下单薄的内衫,在头上围了围,挡住脸面,只露出两只眼睛,爬到马车前面的驾驶位上,扬起鞭子开始驾车。 兰猗思来想去,还是犹豫着说道:“吴妈,原本我们必须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整天东奔西逃也实在不是办法。郊外流寇多,远不如城里安全,只要我们小心一点,也不会有太大危险的。不过眼下我想先去燕子府附近看一看……” 吴氏点了点头:“你说的对,咱们就远远的看一眼。七少爷对我们有恩,老天爷保佑他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三人看着各自身上仅剩的贴身衣裤,一股凄凉之意爬上心头。 鹊乔双手合十,喃喃念道:“请老天爷保佑燕还少爷平安无事,他是个好人,好人就应该有好报。” 气氛很是沉闷,兰猗勉强笑了笑,说道:“别老说他了。我们也要担心担心自己啊,以后看能否找到活儿干,赚点银子维持生计,再坐吃山空,怕是只能上街乞讨了。 她们正搜肠刮肚的思考接下里该怎么做,掏出那几文仅剩的铜钱数了又数,忽然马车猛的一顿,似乎碰到了路旁的碎石,颠簸着往一旁歪去。一旁的官道传来密集的马蹄声,踢踢踏踏的飞奔,如风一般席卷而过。 “二哥,出什么事了?怎么从正街偏到了石子路上?”兰猗掀开帘子询问。 如柏凝着眉头:“刚刚后面有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催命似的让我们的车让道,得避一避。” 话音未落,就听得马车后又是一阵狂乱的马蹄声呼啸喧哗,似乎有一大批人马追赶而来,有人厉声喝道:“让开!通通给我让开!” 鹊乔正在车厢内掀开窗帘去看,还没看清来势,马车就被什么东西硬碰硬的狠狠撞击了一下,她一时没站稳,脚底打滑,脑袋一下子碰在窗口坚硬的木质框子上,霎时昏晕过去。 “鹊乔!鹊乔!”吴氏大惊,慌忙抱起女儿,一摸她左侧太阳穴,黏黏糊糊的全是鲜血。吴氏这一下可吓破了胆,眼泪直流,一叠声的呼唤着昏迷的鹊乔,慌得六神无主。 而兰猗站在车门处,车身猛的一晃荡,她也差点儿被甩了出去,勉强站稳后,头晕眼花,左腿脚腕处隐隐作痛,怕是旧伤复发。 只听得一个粗糙的男人嗓子狂怒道:“不长眼的东西,横在路中间作死吗?” 如柏大叫:“你讲不讲理?我已经停在路边了,明明是你的马先撞上来的!” 兰猗来不及去看外面的情况,扶起鹊乔仔细查看她的伤口,除了太阳穴附近被撞得破了皮,流了不少血外,还肿起了一个红肿的条状大包。她昏迷不醒,也不知脑内组织有没有损伤。 兰猗急忙道:“吴妈,你别摇晃她了,先让她躺平,用干净的布条止一下血。” 吴氏哭着“哦”了几声,手忙脚乱的将鹊乔放在软垫上,咬牙从衣衫上扯了几根布条下来包扎住伤口。 这一厢正手忙脚乱,谁想到外面突然几声“噗通”闷响,隐约夹杂着如柏的痛哼声音。 兰猗一惊,快速掀开帘子。只见如柏被一个高大的锦衣男子扯下了马车,摔倒在地上,脸上罩着的衣服掉落,赫然显出三条红痕,鲜血慢慢渗出,表皮破烂,露出里面鲜红的肉来。 那锦衣男子一脸怒相,粗眉倒竖,满下巴的胡渣子,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角色。他宝剑横腰,手里持着一条粗大的马鞭,就连手柄都用上等牛皮制成,一副神气活现、不可一世的样子。 街道上仍有一大队人马呼啸着狂奔过去,有人大叫:“凌管家,为什么停下来?” 那锦衣男子扬声道:“他奶奶的,我得先收拾收拾这几个不知死活的小畜生!” 这些人并未停留,仍快马加鞭,呼啸着狂奔而去。 第三十章 王法何在 “你干嘛打人?”兰猗怒极了,赶紧跳下马车,扶起被掼倒在地的如柏:“二哥,你怎么样?” “没事!”如柏伸手抹了一把脸,手掌心全是血痕。他的鼻孔喷着粗气,眼神凶狠,就像一只被惹怒的狂野小豹子,随时会扑将出去。 那男子冷眼看着他们兄妹两,轻蔑的用手比了比,呵呵笑道:“这两个小东西,还没我一半高呢,就驾驶一辆这么华贵的马车,定是两个小贼,偷了富贵人家的车子,看吧,还用衣衫遮着脸呢……” “放你娘的臭屁!”如柏怒骂:“你不长眼睛吗?你哪只眼睛看到车子是我们偷的?” “二哥!”兰猗及时制止了他的怒气,她冷静的望见那人身后又奔来几个骑马的侍卫,迅速集结在他们周围。这些人并未身着布棉甲,不是官府的人。 她努力压制怒火,礼貌的问道:“这位先生,不知我们有何得罪之处?” “得罪?”那人冷笑一声:“若不是你们碍手碍脚,放走了我凌府的贱奴,老子能理会你们两个小杂种?撞了老子的马,还敢对老子出言侮辱,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兰猗望一眼旁边那匹灰棕色骏马,前胸到前腿一大片皮肉被蹭掉了,一片鲜血模糊,正烦躁不堪的粗喘着舔舐伤处。恐怕方才就是这个人骑马撞在了马车上,导致鹊乔的脑袋受了重创,现在竟还恶人先告状! 四周已有看热闹的百姓团团围拢聚集,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上前调和劝解,哪怕说上一句公道话。 兰猗冷冷说道:“先生,请你讲讲道理,我们的马车已停在路边了,是你先撞上来的,怎么反而赖在我们身上?还有,方才是我们的车走在前面,为了避免与那辆四马大车撞到一起才避到一旁,我们压根不认识任何人,何来放走那辆车之说?” “呵,好厉害的一张嘴!” 锦衣男子阴测测的笑了笑,突然挥手喝道:“来人啊,这两个小贼偷了凌府的马车,又协助已卖身的贱奴逃跑,实在罪大恶极,给我押送到官府报官去!” 他身后立刻有四个侍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按住了两个孩子。 “你们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如柏死命挣扎。 见事态愈演愈烈,四周拥挤的百姓眼睛都放出光来,互相推推搡搡的挤到近前,可惜却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得罪了凌府,不死也得脱层皮啊……可惜可惜。” “这两个娃娃真是不走运,菩萨也不保佑啊。” “谁知道呢,看他们两个外衫子都没得穿,或许真是小偷小摸的,被人家发现了,打了一顿撵出来,衣服都给扒掉了!” 此时,吴氏才得空从马车内钻出来,一见这情景,吓得惊慌失措,软弱的跪倒在地。 “这位大人,实在……实在是冤枉啊!我的孩子不懂规矩,冲撞了大人,请您高抬贵手啊……啊,啊!大人,不要这样对我的孩子啊……” 侍卫们哪里理会她的悲嚎,见如柏疯狂挣扎,对着他的肚子、背脊一顿拳打脚踢,拖在地上往外走去。 兰猗愤怒的叫道:“你们这帮灭绝人性的东西,你的人马已经抢占了官道,还要强词夺理,诬赖好人……” “啪!”一声脆响,她的脸庞被人狠狠掴了一掌,嘴角流出血来来。 她冷冷一笑,毫不犹豫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 “啪!”又是一声脆响。 兰猗被打的头晕目眩,吐了一口血沫,抬起头来怒视着这些冷血的侍卫。 那对盈盈欲泣的如水杏眼此时充满了凶狠,盛满了愤恨与绝望,一张雪白的小脸溅了几颗血滴,红白对比,分外清晰。那因怒极而颤抖的身子只穿了单薄的纯白贴身衣裤,更显得娇小柔弱,楚楚可怜。 “这小东西倒是挺香的。” 那男子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突然垂下头来故作享受的吸了一鼻子,微笑道:“模样俊俏,性子又烈,长大了会是个迷死人的小妖精。”他眼珠一转,冲着一个侍卫使了个眼色。 那侍卫立刻会意,几步拉开兰猗,掏出绳子将她的手腕绑在背后,粗手粗脚的推着她,准备将她捆放到马车上带走。 如柏一见此景,几乎目眦欲裂,嘶声大叫:“放开我妹妹!放开我妹妹!”他疯狂的撞开围攻他的侍卫们,跌跌撞撞的想扑过去,可毕竟人小力微,立刻又被人拎着领子掼回在地上。 见这小子如此不驯服,素日就为所欲为的侍卫们红了眼似的,按住他又打又摔,下手愈发凶狠。吴氏哭喊着扑到如柏身上,替他挡住铺头盖脸的殴打,那拳脚落在身体各处,疼入骨髓,连惨叫都叫不出来了。 一时间,四周百姓已被这惊险残暴的一幕所震惊,悄悄的屏住了呼吸。 这时,一道急切嘶吼的马叫声突然响彻半空,后面的人群传来一阵不安的骚动,有些惧怕似的,自动撤退分开了一条宽敞的道路。 一个冷漠的嗓音在后方问道:“前面是谁?请不要挡在路中央好吗?” 那锦衣男子眯缝了双眼,转头望过去,只见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堵在后面,为首的马车里钻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神色冰冷,目光颇为傲慢,却夹杂着掩饰不住的焦急。 锦衣男子突然变了神色,眉毛一拧,弯了弯腰:“啊,是庄庭宋公子,见怪,见怪了!我们正教训府里偷盗马车的小贼呢,这就完事儿了,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庄庭宋随意的拱了拱手,说了声:“原来是凌府侍卫司凌恭先生,你好!我们着急赶路,请尽快让一让,庄某这边先多谢了。” 说完这话,他并没有立即转身回到马车内,反而立在原地,斜眼望着这一堆乱哄哄的侍卫和百姓,又冷又傲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像不看到他们让路便不放心似的。 凌恭似乎颇为忌惮这个少年,转过身子躲避他的目光,低喝道:“快别折腾了,把他们押走!” 侍卫们立刻领命,几个人将马匹拉到路旁让出道来,几个人拖起奄奄一息的吴氏和如柏,往马车上一抛。有个撩起帘子来的侍卫猛然间发现了车厢内的鹊乔,即刻禀报:“大人,这里面还有一个小丫头,不过看上去受了伤,正昏迷不醒。” 第三十一章 偶施援手 “蠢货!”凌恭狂使眼色,压低嗓子骂道:“别管一个丫头还是两个丫头了,都给我丢上车去。” “啊……是!是!”那侍卫连忙将兰猗倒扛在肩上,往车上一放,还没来得及推她进去,就见她身子乱动,双腿乱摆,一下子摔滚到了车轱辘底下,嘴里还在大喊大骂。 “放开我!放开我!我们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如此栽赃诬陷?你不得好死!” 此时,后面的两辆马车及伴车的仆人从旁边走过,飘来一阵清脆而微小的铃铛声音,随着马蹄不断走动而摇晃。 那侍卫见到凌恭阴厉的目光,又是尴尬,又怕被骂,气急攻心,扬起马鞭一鞭子抽过去:“贱奴,闭嘴!” 那一鞭子来势凶猛,狠狠的抽在了兰猗瘦弱的背脊上,单薄的衣服撕裂,露出雪白肌肤上一条鲜红的血痕,触目惊心,透着异样的美感。 “给我老实点!” 侍卫七手八脚的拎起她的后衣领,像揪着小狗小猫的颈皮一般,残忍而肆意。 女孩儿几近瘫软,喘着粗气,汗湿的秀发贴紧脸颊,丝毫不畏惧,倔强的大眼睛盛满浓郁的恨意,仍然一字一句骂道:“你……不得好死!” “等一下。”那清冷傲慢的声音响起的同时,绵延起伏的铃铛声戛然而止。 庄庭宋从车厢内掀开侧面帘子,露出高傲坚毅的脸庞,目光穿过层层侍卫,冷冷的看着那被人拎起的小小女孩儿。 “凌龚先生,你刚才说,这个丫头是盗马车的贼?” 凌恭身子一震,不敢怠慢,赶忙道:“是啊,他们不仅偷了凌府的马车……还放走了潜逃的贱奴,实在可恶极了!” 庄庭宋看了他一眼,凌厉的目光一冷,问道:“你说他们是凌府的逃奴?” “不错。”凌恭心底有些胆怯,可不得不硬着头皮圆下去。 庄庭宋斜飞入鬓的浓眉皱起,眸光似剑,声若寒冰:“她若是凌府的奴婢,为何却穿着燕子府的衣裳?” 随着他的手指一指,凌恭暗道不妙,急忙仔细一瞧,看见那小女孩儿身上穿着的纯白棉质衣裤已变得皱皱巴巴,灰尘扑扑,但衣摆却以蓝色绸线锁边,既不突兀,又暗显华丽。 “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让凌恭不知如何回答,心中暗骂自己昏了头,怎么会碰上燕子府的贱奴,竟还没察觉出来。 “这南京城内谁人不知,凌老爷素来喜爱绛色,府里的马车、帷幕都以绛色绸子为标志,旁人远远一眼瞧见了,都得让让道儿。你说是不是?” 凌恭悄悄抹了抹额上的冷汗,赔笑道:“是,那是邻里邻舍的看得上我们凌府……” 庄庭宋俊脸一沉:“那这马车以紫檀木料为主,车围子采用宝石蓝锦缎制成,明明便是燕子府的马车,你为何说成是凌府所有?”他长腿一迈,走近几步,提高了音量:“莫不是凌恭先生贵人多忘事,连这是自家的马车还是别人家的马车都记不清楚了?又或者是,凌恭先生压根不把燕子府放在眼里?” “哎哟!”凌恭大叫起来:“庄公子,您可言重了!您瞧我这眼皮花的,真是太不应该了!” 他忙不迭的一把拍开那侍卫的手,将兰猗丢在地上,仿佛她是一个烫手山芋一把,讪讪笑道:“我跟我老弟正追赶逃奴呢,哪知碰到了这辆马车横在路中挡道,放走了那几个贱奴。愚弟马不停蹄的继续追赶去了,我可就糊涂了,一气之下停下来只不过想询问一番,还以为他们是一伙儿的。” 兰猗满面是伤,唇角溢血,再加上一夜惊吓,早已支撑不住,等凌恭一放手,身子便软软的倒了下去。 凌恭见庄庭宋阴沉一张俊脸不吭声,连忙使几把眼色让侍卫们悄悄退后,又拱了拱手:“庄公子,既然搞错了,我就还得继续追赶逃奴去。这些狗娘养的一天不吃鞭子便一天不得消停……呵呵,失陪了,见谅!见谅啊!” 他倒好,几句话抹得干干净净,脚底偷油,翻上马背带着侍卫们一溜烟儿跑了。 庄庭宋看着凌府的人走远,颇为不屑的哼了一声。他转过身来看着那小女孩,也不知在考虑些什么,一言不发。 这时,后面那辆马车旁一个伴车的书童匆匆跑上前来,神色十分焦急,压低声音说道:“庄少爷,实在不能耽搁了,我家少爷的伤口很深……止血止不住啊,再不看大夫只怕有误。” 这声音好像有点儿耳熟,兰猗费力的抬起头瞧了一眼。 那人浓眉大眼,淡蓝长袍,是个少年。 竟是风寻!他不是燕还的随身书童吗? 风寻却丝毫没注意到躺在地上的小女孩是谁,或许他根本就忘记了曾经在岚山脚下,他曾第一个发现过那个重伤的女孩儿。在他颇为慌乱的时候,竟也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马车正是自己府里的马车。 庄庭宋回过神来,似乎并没有再管闲事的意思,也没有对风寻说起燕子府马车和逃奴的事情,只点了点头:“快走吧。” 风寻应了一声“是”,急急忙忙又跑回第二辆马车旁边去了,目光切切,轻声细语的前后照应着。 庄庭宋抬腿往回走去,刚迈了两步却又停住,清冷目光,转回那蜷缩在地上的小女孩身上。 兰猗被打得不轻,神智却还清楚,伏在地面隐隐约约的想:他真的以为我们是燕子府的逃奴吗?他会把我怎么样?从刚才的情况来看,庄庭宋与燕子府似乎有着不同寻常的交际,风寻竟跟在他后面,难道第二辆马车上乘坐的是燕还? 听风寻的口气,似乎马车里的人受了伤,流了很多血。如果真的是燕还,那一定是昨晚的围剿之战导致了他身受重伤……也不知伤口伤在哪里,要不要紧。不过,谢天谢地,他总算还活着,总算保住了性命,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可没等兰猗迷迷糊糊的想明白,庄庭宋却已经离开了,坐回了自己的马车上。 庄庭宋什么都没有做,幸好。她并不希望这个派头十足的庄公子多管闲事,虽然他从凌恭手里救下了他们。似乎不与这样的人打交道,自己反而活得自在一点儿。这样就可以了,其他的救助或者怜悯,最好不要了。 【作者题外话】:抱歉昨晚更新出了点儿小问题>_<这两天收藏涨幅掉得有点厉害,是不是文太虐了···捂脸,我真的不是后妈中的战斗妈啊···女主总会凤凰磐涅的。 第三十二章 与君离别 车队重新启程,马蹄急促又轻快,从女孩儿的面前依次离开。 兰猗失神的看着庄庭宋的马车走过后,第二辆马车也缓缓而来。 风寻面色苍白,嘴里焦急的不断轻喊:“少爷,你忍着点,马上就到庄府了。”连忙从身旁端着水盆的婢子那里换了干净毛锦帕,掀开马车门帘递进去。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接过,换出了一条沾满鲜血的锦帕。随即,一道略微沙哑的嗓音有些疲惫的响起:“再换。” 风寻急忙接过染血锦帕转递给婢女,一面催促:“快,快,再换锦帕!” 伴随着青衫一角随风掀起,微微而动,门帘再度被放下。 马车走过的地方,竟然滴下了一排血迹,细长而刺目,慢慢的渗入了地面。 无数双穿着毡靴的双脚在南京城的青石街道上走过,后面紧跟着两队身着铠甲的侍卫。一队身着青黑色袴褶,跟在第一辆马车后面,一队身着墨蓝色底衫,外套明光铠,跟在第二辆马车后面。 这应该是庄府和燕子府的驻府侍卫,个个神情漠然,戒备万分,浑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的寒冷气息,却又嘴唇紧抿,似乎在争分夺秒的做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他们没有一个人多看了一眼地上的小女孩,连围聚在四周的百姓也都渐渐散去,喧嚣渐渐归于平静。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那个声音,她不会听错的! 兰猗哆嗦着站起,弯着腰艰难的一步步沿着那触目惊心的血迹走去,慢慢的,她的双脚在一滩蜿蜒的暗红色血迹前停住,缓慢蹲下,手指颤抖着触到了那已渐渐干涸的液体。 这是刚才第二辆马车停下的地方。 那么多血……他不会死吧?她的心里响起一个疑问的声音。整颗心似乎被吊在了半空,晃晃悠悠的放不下来。 不知为何,她竟有些不知所措,似乎对自己飘摇的未来更加迷茫。 连燕还这样的贵家公子都被同胞兄弟狠下杀手威胁性命,那面对封建压迫、天灾人祸的普通百姓日子该有多艰难?而作为朝廷犯官的潜逃家眷,日子只怕更不好过。 她简直不敢继续想象。 说不清是什么心理,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除了揪心得难受,兰猗的内心竟慢慢的平静下来了。 燕还,我们就此别过了。从此天涯海角各一方,你仍是燕子府七少爷,贵气风光,而我只能是苏州犯官的潜逃家眷,永无天日。人各有命,富贵在天。 只是……你一定不要有事。你救了我两次,我永记于心。 耳畔隐约还回荡着他低沉的声音,那微微带着看破生死的睿智和伤感的声音:“如果这一次能成功逃脱,我就收留你和你的家人,上宾礼待,以弥补我从前不爱管闲事的那份心思,如何?” 如何?还能如何呢?她不会傻到真的找回燕子府去,让他收留她,何况现在他陷入了嫡庶利益之争,又身受重伤。对于这萍水相逢的缘分,也只是人生长河中昙花一现的风景吧。 兰猗自我安慰的笑了笑,勉强爬上马车,握着缰绳将马儿往相反的方向赶去。 人生如梦,梦何时破灭,谁人能知? 等到了夜深,被打得迷迷糊糊的吴氏和如柏终于清醒过来,他们身上大多是皮外伤,只是胸口、背脊挨了几脚重的,身子骨疼得厉害。 月亮挂在墨黑色苍穹,弯弯的牙儿,光亮却不小。几丝乌云飘来飘去,时而挡住月牙,时而在它的四周游荡。这是一个荒废的寺庙门前,熊熊燃烧的火堆旁,一个衣衫单薄、身材瘦弱的女孩儿正添柴加火,拿着一根长树枝拨弄着篝火。 如柏和吴氏发现自己躺靠在马车上,旁边却没了鹊乔和兰猗的身影,一时急了,掀开马车帘子,眼前立马出现了这样一幅场景。 “兰猗!”如柏叫了一声,声音颇为惊喜。 “啊,你们醒了!”女孩儿欣慰一笑,站起神来,眼睛亮晶晶的,正是兰猗。 吴氏跳下马车,一手扶着疼痛的腰身,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四处寻找,嘴里急道:“鹊乔呢?她……她脑袋撞伤了,去哪里啦?” 兰猗上前扶住她的手臂,柔声安慰:“鹊乔没事,她比你们先醒过来,刚刚到这破庙旁边捡柴去了。” 吴氏稍稍安了心,又问:“她头上的伤不碍事了吗?当时出了好多血啊!” “那是外伤,倒没多么要紧。只是当时陷入了短暂昏迷,皮肤下出血,鼓起了一个大包,也不知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后遗症?那会怎么样?”如柏忍不住插口道。 兰猗摇了摇头:“说实在的,我也拿不了主意。鹊乔醒后,我问她感觉怎么样,是否有感到头疼或者犯恶心,她说没有,只是有些晕乎乎的。那时我捡了柴来正在生火,她也说要帮忙多捡一些,脑子还是清醒的。” “可人都昏过去大半天了……我和如柏挨了打都熬不住,她撞到了脑袋怎么会没事?” 吴氏仍然不放心,眼眶儿一红,抹了抹泪:“我去找她。” 如柏和兰猗无法劝解,目送她一瘸一拐的绕到破庙后面去了。 这寺庙荒废已久,从前或许就香火不足,到处都破破烂烂的,兰猗在里面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可用的东西,连缦布、烛台都被人拿走了。整座寺庙原本规模就不大,坐落在南京城近郊之处,四周少有人迹,显得分外冷清和萧索。 正是看中这无人打扰的好处,兰猗才驾着马车停在这里。不过那时,既糟了毒打,又挨饿受冻,她也有些受不住了。 如柏摸了摸脸颊,发现被恶人鞭打的三条伤口都结了痂,与慢慢渗出的血黏在一起。 兰猗忙道:“二哥,别去摸伤疤,以免感染了发炎。我才替你清理干净的。” 如柏点了点头,心中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从前没认真注意过这像个小大人一样的庶出妹妹,娘亲又经常在耳边念叨“别跟张姨娘和那小丫头片子走得太近,她们身份低贱,跟你不是一类人”之类的话,他心中自然而然瞧不起她们。 再加上大哥如松经常捉弄兰猗,坏心眼的将毛毛虫丢到她身上、茶水泼到她脚下让她摔倒、拿弹弓打她的衣服裙子……诸如此类恶作剧,起初他只是冷眼看着,不屑于跟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后来见多了,索性加入如松的阵营,兄弟俩玩得不亦乐乎。 第三十三章 兄妹之情 如柏盯着兰猗瑟缩的背影,她正伸出小巧白嫩的手在火堆上烤着取暖,后背的衣衫被鞭子抽破了,隐约露出白皙肌肤。 他的心底突然生出一股愧疚之情来。 他们两兄弟不好与爹爹宠爱的张姨娘对着干,就找准机会在暗地里捉弄三妹。可兰猗却从未因为这样的事情告过状,即使有时候被弄痛了,也只皱着眉避开他们。 原本如柏以为她是性情怯懦,不敢告状,此刻一想,既然爹爹那么疼爱唯一的女儿,她完全有理由好好告一状啊,可为什么不说出来? “二哥,坐这里来吧,那边冷。”兰猗却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边搓着手,边连声招呼着。她又折了几根枯树枝丢到火堆里,拨了拨,让火烧得更旺。 兰猗压根不知道如柏的心里对她起了变化。从前她的隐忍,不过是因为珍惜这一世来之不易的亲情,不愿跟两个小孩子计较而已。 如柏依言坐在她旁边的小土包上。火光闪烁,明明灭灭,他偷偷看了她几眼,发现她脸颊上仍有红肿的五指手印未消,唇角也有些肿。 “想不到你的性子挺烈的……”如柏微微皱眉,缓缓续道:“虽然我知道开口求饶定会有辱门风,但那个时候,你一个女孩儿落在奸人手里,不说几句软话,不恳求几声,倒真是难得。” 兰猗笑了笑:“我也想求饶啊,可一想求饶的耻辱比挨打还难以忍受,那还是算了。” 如柏心有戚戚焉,会心一笑:“说的不错。” 在这一点上,他们兄妹两倒是难得的一致,自尊比天高。 正说话间,忽然一声不大不小的“咕噜”声响起,似乎是水底冒上来的气泡,打破了氛围的宁静。这声音是从如柏肚子里传出的,他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肚皮,颇为不自在,低声道:“一天没吃东西了,实在饿得紧。” 兰猗也没有法子,她身子不舒服,又痛又累,勉强在周边找了找,什么野菜也没发现。 “只能先忍一忍了。等对付完这一夜,明天我们想办法赚钱,再挨下去,只怕不被官兵抓回去,就要先饿死了。” 如柏无奈的点点头。 又坐了一会儿,暂时驱赶了身上的寒气,就在他两觉得吴氏母女离开得太久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磨磨蹭蹭,似乎在犹豫着靠近。 这声响在黑夜里格外引人注意,兰猗只觉得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一瞬间全立起来了。 如柏厉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寂静,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虽穿越而来时已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但兰猗毕竟只是个女子,遇到这种情况难免害怕,下意识的抓住了如柏的衣袖。 如柏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警觉的环顾四周,只见野草丛生,夜风低拂,黑压压的一片,完全看不到任何动静。 “是不是吴妈和鹊乔回来了?”兰猗小声问道。 如柏皱了皱眉头,大喊:“吴妈,鹊乔,是你们吗?回答我一声!” “二哥,你觉不觉得她们离开太久了,莫不是遇到了危险?” “但愿没有。”如柏心中也有些战栗,却强自镇定,看着妹妹紧张的神情,突然生出了一股勇气,自觉已是男子汉了,在这种情况下必须作为她最坚实的依靠。 他拾掇了几根燃火的树枝,递给兰猗,说道:“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去查探一下。有陌生人靠近你就大叫,拿这个丢他。” “不要去!二哥,不要去!” 兰猗不想他独自离开,拉住他的手:“我们两最好待在一起,要是真有什么危险,好歹能互相照应。”她看着如柏,他浑身是伤:那肿起的嘴角,淤青的额头,伤痕累累的脸颊……无不在昭示着,他从一个好好的小公子变成了这副狼狈模样。 她的心里一阵难受,声音微微颤抖:“二哥,我不想再看到你出任何事情。” 如柏微微一震,全身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点头道:“就听你的。” 他们紧紧靠在一起,警惕的观察着四周的情况。兰猗担心极了,忍不住不断大声呼唤:“吴妈,鹊乔,你们在哪里啊?” “噗通!” 沉闷的声响突然炸起,似乎轰然倒塌了什么东西,伴随着女子沉痛的哼哼声。不远处的草丛里隐约晃过一个黑色的人影,融化在墨黑的夜色里,让人看不真切。 “是谁?”如柏厉喝。 “娘,你醒醒!你不要吓我呀!”竟又响起了鹊乔焦急而尖锐的喊声。 兄妹两不知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本还踌躇着要不要上前一探究竟,可一听到鹊乔的声音,便不再犹豫,急忙奔上前去。映入眼帘的赫然便是吴氏,她双目紧闭,脸色泛青的倒在地上,旁边蹲着一个满面泪痕的女孩儿,正是鹊乔。 如柏举着一根燃火的粗木,照到她们的脸上,一脸愕然和惊慌。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娘……我娘被百步蛇咬了!”鹊乔呜呜的哭着。 百步蛇?那不是蝮蛇吗?兰猗暗叫糟了,那可是毒蛇!可眼下是初春,天气还挺寒冷,蛇类不应该正在漫长的冬眠吗,怎么就出来活动了? 来不及多想,她赶忙蹲下身去检查吴氏的伤口。 但见鹊乔早已将吴氏的小腿裤子撩起,脚脖子上露出了两个大而深的牙痕,正往外冒血,下面还有两排均匀而细小的牙痕,却并未出血。 一见这伤口,兰猗便知吴氏是千真万确的被毒蛇咬了。但那血不显黑色,反而略带鲜红。仔细查看,两个牙痕已经被利刃划开,血水越涌越多,四周还有未干的水迹。腿肚子处还死死的扎着一条撕下来的布条。 兰猗吓了一跳:“鹊乔,你动过吴妈的伤口吗?” 鹊乔眼泪汪汪的答道:“不是我……刚刚有个男人路过,看见我娘倒下,又见我慌张极了,问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掏出刀子划这伤口,还用嘴巴去吮吸,吸出血来就吐在一旁。” “那人是谁?”如柏问。 “我不知道,他只是一个过路的。” 鹊乔抽抽噎噎着:“他还撕下了身上的衣服绑紧我娘的腿,让我们在这儿等着,他马上去叫人来……我……我心里害怕,就抱着娘回去找你们,可是我又抱不动,娘肯定很疼,人都已经昏过去了……” 【作者题外话】:亲们,因应塔读要求,从今天开始变为每日一更,更新时间仍为凌晨5:30。抱歉哈~大家可以先收藏着养文~ 第三十四章 百步蛇之噬 “不是疼,是有毒!”兰猗沉声道:“你别动吴妈了,越折腾她,毒液扩散得越快。” “那现在怎么办?”鹊乔完全没了主意,一张小脸哭得眼泪鼻涕聚在一起。 如柏道:“我们没钱就医,这儿又请不到大夫,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等一等那个人了。” 确实如此,没有别的办法了。三人守着吴氏身旁,如柏又拿来几根简易火把,照得每个人脸上亮堂堂的。六只眼睛紧紧的盯着吴氏,祈祷着她平安无事。 待兰猗问清楚鹊乔这事儿发生前后的状况,她也略微放心了些。 吴氏母女在破庙周围捡柴,也不知怎么的踩到了草丛中的蝮蛇,冷不丁被那畜生迅速咬了一口,吴氏还不知怎么回事,脚踝处就一阵刺痛,接着便头晕目眩,呼吸急促,肚腹里一阵又一阵的犯恶心,人都站不稳了。鹊乔这才发觉不妙,慌乱出隐约看见一条弯弯曲曲的蛇影子慢吞吞的爬进草丛,一下子吓呆,哭叫都忘记了。 那时正巧一个男人往破庙后经过,三十来岁,埋着头走路,一个不小心差点儿踩到吴氏身上。鹊乔回过神来,拉着他求救,那男人问明情况后,立马展开了一系列急救措施。 兰猗略略松了一口气:“看来那人颇有经验,倒是个不慌乱的。” 如柏眉毛紧皱:“这么晚了出现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我还以为你们被歹人袭击了。” “那条咬伤吴妈的百步蛇多大?”兰猗追问。 鹊乔抽泣了一声,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大小:“大约这么长,这么粗。” “幸好,应该只是条小蝮蛇。眼下虽寒冷,毕竟也是春暖复苏之时,我们真是太不小心了。” 等不及那男人返回救援,兰猗不时的查看吴氏的伤口,心中焦急不已,暗暗祈祷伤势不要恶化。幸好吴氏的脸色并不灰败,只是眉头紧锁,略带青色。而那伤口不断渗出的血颜色越来越鲜红,倒不像是毒性攻心。 对于被毒蛇咬伤该如何救治,兰猗并不十分清楚。在这个时代,没有了现代药物血清,需得拜了大夫诊治才能稍微信任。 她正胡思乱想着,耳畔除了如柏焦虑而沉重的呼吸,就是鹊乔呜呜咽咽的哭声。突然,一道急促的低喝从不远处传来。 “快,快!就在那边!” 真的有人来了!有人来救他们了!这个念头瞬间席卷脑海。 孩子们顿时来了精神,站直身子又蹦又跳,挥舞着双臂狂呼:“我们在这儿!在这儿!”如柏更是举着火把疯狂的舞动,唯恐来人看不到。 等来人跑近了,他们才发现,确实不止一个人。 一个身材高大威猛的男子在前面领路,虎背熊腰,很是健壮。他身后跟着一个背脊微微佝偻的半大老头儿。说是半大老头儿,其实只是那人头发胡子白了一半,夹在黑头发里显得格外刺目,脸上偏又皮肤发白,零零碎碎的长满了小麻子,嘴唇突出,两颗门牙漏在外边,要多丑陋就有多丑陋。单看年纪,约莫四十出头。 鹊乔高兴的指着前面那个高大男子叫道:“真的是刚刚那个人,他没骗我!” 说话间,那两人已经跑到了面前,气喘吁吁的,各自mo了几把汗,显然途中奔得飞快。 兰猗赶忙道:“这位大叔,你快看看我娘还要不要紧?” 那男人喘了口粗气,摆了摆手,就蹲下去查看昏迷的吴氏。他拔下腰间的水袋子,往那伤口上淋去,查看出血状况,又来回拨拉了几下吴氏的眼皮儿,一只粗糙的大手毫不避讳的直接按上吴氏的胸脯,直把周围的孩子们吓得冒火。 过了好一会儿,他长出了一口气:“没事儿,救得及时,还有命在。” 那老头儿从头到尾一眨不眨的盯着吴氏,听了这话,一颗吊着的心才放下来似的,嘀咕道:“这就好,别大老远跑来捡个死的。” 兰猗见那男人粗手粗脚的摆弄吴氏,早已心中反感,但碍着希望他救命的想法,强行按捺,这时听到那老头儿的嘀咕,忍不住道:“什么捡不捡的?这是我娘,又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事!” 老头儿嘿嘿一笑:“好好好,是我说错了。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鹊乔放了心,却又追着问:“为什么我娘还不醒?她的脸色也不好,真的没事吗?” 那男人“嗨”了一声,拍拍手站起来:“大部分毒液已经被我吸出来了,或许有一丝丝细微的毒液从伤口渗进去了,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回头给她吃几剂草药得了。” 如柏怀疑道:“有毒液进入伤口,吃草药就能好吗?” “你懂啥?”男子翻了个白眼:“这小蛇的毒性不强,人醒过来后顶多就是有点儿疯傻,脑筋不清楚,命还是留住了的……” “你说什么?”鹊乔提高了嗓子,身子猛然一颤,震惊道:“我娘……她会变傻?” 兰猗和如柏也浑身一抖,猛然抬头,紧紧的盯住他们,两双漆黑的眸子射出清冷、愤怒、惊疑的光,刺得人浑身不自在。 老头儿见男人说错了话,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先把人弄回去……又不是被蛇咬了就会死,也不是没咬死就会疯,凡事哪有个绝对嘛。”说话间,他那突出的门牙耷拉在嘴巴外,有些滑稽,却装着一本正经、胸有成竹的模样:“依我看呐,那伤口无恙,只是人受了惊吓,昏过去一阵,明天一早就醒了。” 见孩子们依然警惕,他又叹了一口气:“人各有命,已经遭了蛇咬,是生是死都看个人的造化。我们又不能左右天命。” 兰猗心中一阵不舒服,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她仔细查看了吴氏,摸了摸手腕的脉搏,又试探了呼吸,终究发现不了太大的异样。只是人不醒,伤口也慢慢结起了血痂。 那男人上下打量着孩子们,眼睛转了转,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试探着问道:“你们一个个脏兮兮的,跟乞讨儿一样,在这荒郊野外做什么?” 如柏起了警觉,冷声道:“我们是来探亲的,前几日被不长眼的亲戚赶了出来。” “哦?听你们的口音,家乡离这儿也不远?” 兰猗接口道:“是不远,但也不近。我家那边正在闹饥荒,人都活不下去了。” 她打着幌子,不把话说得太死,故意装着一副天真无措的样子,可怜兮兮的绕着圈回答。孩子们今天挨了打,幸好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跟个花猫一样,衣衫破烂,几乎辨别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不熟悉的人大约也看不出他们是谁。 不过看来这两人并不知道他们就是苏州孙府的逃犯,或许他们也没听说官府追捕逃犯的消息。如此甚好。 第三十五章 顺应天命 男人哈哈一笑:“那……跟我回去吧!这野地里冰寒冻骨,再待一夜,你们的娘不被蛇咬死也得冻死了。怎么样?” 话糙理不糙。兰猗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拒绝。 她望了一眼如柏,他略带冰冷和无奈的神色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懊丧,感受她投射而来的目光,两人对视一眼,目光相触,彼此明白了各自的想法。 那老头儿见他们犹豫,忙劝道:“我们也是好心救人,大老远的跑过来,不会有歹心的。你看油条……游君,他可是拼了性命用嘴去吸了毒血啊。” 虽有风险,但只要嘴里没溃烂,便一点儿危险也没有。兰猗知道此理,并没说破。 鹊乔小心翼翼说道:“可是我娘受了伤,不能随意移动她的身子……” “放心好了!”外号叫油条的男人大手一挥:“你那边不是有一辆马车吗?我们让马儿慢点走,尽量不颠簸到你娘。”他又转向旁边的老头儿,寻求赞同:“汪伯,你说是不是?” 被叫做汪伯的老头儿连忙点了点头,连声称是。 他们什么时候已经注意到了那辆精致的马车?可是却说得那么自然,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而不自知。不过,这一个可疑点,却没被疲劳和惊怕的孩子们发现,连兰猗都只顾着去瞧吴氏了。 油条长满胡渣子的脸上肌肉微微颤抖着,目光散发着略显异样的光。汪伯的眼珠时不时转到吴氏的身上,焦急而迫切,似乎十分担心她的伤势。 看样子,这两个人并不是一家人。 “大叔,我们身上可没一文钱……”兰猗试探着问。 油条一愣,又了然,忙道:“这个理会得。你们要是有钱,也不会在这种又破旧又偏僻的地方栖身。救人一命造那个什么佛陀,我也权当积德了。别啰嗦了,走吧!” 他自说自话的一把抱起吴氏,往马车走去。汪伯立马佝偻着背跟了上去。 兰猗一呆,下意识的拦了一句:“喂,先等一下!” 见他们脚步不停,鹊乔也有些踌躇,悄声问道:“真的跟他们走吗?或许我们还可以去找楚老伯……兰猗,楚老伯对你那么好,一定会收留我们的。再不行,我们就去求求七少爷,虽然他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也有一副好心肠啊。” 如柏沉着脸道:“你难道不知道,那夜刺杀我们的黑衣人就是冲着燕子府七少爷去的吗?人家已经自顾不暇了,哪有心思管我们?鹊乔,收起你那份心思吧,我们没必要低三下四的去看别人脸色!” 鹊乔一时语塞,又担忧吴氏,又害怕危险,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兰猗已稍稍拿定了主意,决定顺从如柏一回。她握住鹊乔的手,柔声安慰:“鹊乔,你不是左盼右盼,就等他们救吴妈的命吗?” 如柏又哼道:“我们在这种地方能待几天?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就算是死,死在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岂不是更好?” 鹊乔不知如何回答,内心却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惶恐,他们这一家子,唯一的顶天柱倒下了,似乎一切都开始变得无所适从。 兄妹俩对视了一眼,如柏沉声道:“别说了,走吧。” 他们已互相知道了心意,或许那两人存了不良心思,但世上好人也是有的。为了挽救吴氏的性命,冒险一试确实值得。在这个举目无亲、危机四伏的南京城里,几个孩子的力量实在微小的不堪一击,饥饿、贫穷、疾病、追杀、天灾、人祸……任何一点小坎坷都有可能使他们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就像今日各种始料未及的状况,走在路上都能被官宦子弟任意欺凌,甚至被诬陷、被毒打,如果不是那个路过的庄庭宋公子出言阻挠,可能他们已经没命了。夜晚在荒郊野外投宿,吴氏却被毒蛇咬伤,命在旦夕,如果没有这个叫油条的男人,他们定然已完全失去了吴氏这把庇护伞。 那么,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既然老天爷铺就了一条路,那就去试试看吧。还有什么情况比眼前更糟糕呢? 大不了同归于尽,也就是个死字。 可是当天夜里,孩子们被油条子和汪伯带到了一个满目陌生的地方,颠簸了大半个晚上,人都变得晕晕乎乎的,等到警觉时,已被人一把塞到了一个黑暗的土砖草屋子里。 挣扎之中,如柏踹了油条好几脚,兰猗还把汪伯的手腕咬出了血,鹊乔吓得大喊大叫……一阵混乱后,力气远远抵不过成年男子的三个孩子被粗暴的扔进了屋子。 油条一脸得意的笑,伸出两根粗大的手指在门板上敲了敲,说道:“你们先在这儿待一夜,天亮了,爷再来接你们。” 孩子们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又是气又是怕,大声喊道:“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那时已是后半夜,这附近偶尔响起几声狗叫,万籁俱寂,似乎只剩下他们的叫喊声,以及胸腔里几乎要蹦出来的心跳声。 “别吵了,明天还要继续赶路呢,有这点精神头还不如睡一觉。”油条不耐烦了,转过身讪笑:“汪伯,那受伤的女人就送给你了。” 汪伯“嘿嘿”一笑,脸上的麻子挤在了一起,装模作样的拱了拱手:“油条,好游君,你可真讲信用!” 油条也笑道:“这马车是燕子府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看这几个小娃儿指不定就是燕子府的奴仆,犯了什么事儿逃了出来。马车先借你一用,好好办了你的急事儿吧。” 汪伯喜道:“那我这就去了?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孩子们扒着只有一个碗底大小的“窗户”往外看,眼睁睁的望着载有吴氏的马车被汪伯驾走。那两匹枣骝马奔波了大半夜,早已不耐烦,尾巴一甩一甩的,鼻子里喷着响鼻。汪伯甩着鞭子使唤了好久,马儿才乖乖上路。 孩子们又惊又怕,一颗心飘飘忽忽,终于沉到了底,不知汪伯要把吴氏带到哪里去,但总归不会是好事儿。他们被恐惧冲昏了头脑,死命的捶打门板:“你们把我娘带去哪里?开门,快开门!” 只听见油条“嘘”了一声,故作神秘道:“先送你们的娘去看大夫,看好了就送她回来。” “休想哄我!”兰猗厉声呵斥:“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们是燕子府七少爷的贴身奴仆,奉命出来办事的!识相的话,趁早放了我们……” 第三十六章 草屋被关 话没说完,就听得油条冷笑一声:“你骗鬼呢?七少爷从来不用女仆,还被风传有断袖之癖。倒不像那三少爷喜欢虐待婢女,我看你们无非就是忍受不了打骂,从三少爷身边逃走的。” 听他这话似乎并不假。他对燕子府很熟悉吗?难道是被聘请的长工?兰猗心念一动,本想再套套近乎,可是油条子却恶狠狠的自言自语道:“他奶奶的燕衡,既然你不把老子当人,老子也要好好回报回报你!” 这话音分外恶毒,咬牙切齿。孩子们顿时吓了一跳,良久,却没再听到任何声响,油条早已走远,高大的身影没入了远处的黑暗之中。风声呜咽,好似厉鬼吼叫。 鹊乔憋了半晌,终于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像泄洪一般淌了满脸,嘴里叫着“娘”,一双小手在门板上不停的敲打,身子不知疲倦的碰撞,却都是徒劳无功。 兰猗也急了,摸着墙壁四处查看有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只有如柏却还算冷静,似乎这段逃亡的日子磨砺过后,他一夜之间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小男子汉,不再是从前那个经常趴在周氏怀里撒娇的二少爷。沉默了一会儿,他对哭累的鹊乔道:“还是省点儿力气吧。我看这里并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地,过了今晚,天亮后总有出去的机会,到时再见机行事。” 鹊乔恨恨的看着他,哭道:“你总是说再作打算,不然就是再等等看,又不许我们回头去找楚老伯,眼下这个情况,还怎么见机行事?” 如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万万没想到平日柔弱爱哭、对他礼敬有加的鹊乔会出言顶撞,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鹊乔又道:“我娘被那个糟老头子带走了,他们定然要欺负我娘……与其这样,还不如当场被百步蛇咬死算了!”越说越狠,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原本就在马车窗框上狠狠撞了一下,太阳穴边肿起的包还没消下去,脑子沉重如石,此刻神情激动,气血翻涌,竟摇晃了几下,站都站不稳了。 兰猗大吃一惊,忙扶住她:“鹊乔,你怎么样?别多说了,快坐下。” “我不坐!我娘生死未卜,我怎么安得下心!”鹊乔十分固执,一把甩开她的搀扶,嗓子都要哭哑了。 兰猗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心中早已将自己痛骂了几百遍,怎么活了两世还跟小孩儿一样幼稚。 前世在孤儿院长大,被人欺骗又欺负的时刻多了去了,她早已练就了一副千锤百炼的心肠。可那时心眼儿再密,毕竟只是对付孤儿院其他孩子的欺凌,好不容易活到了二十四岁,真正在社会上打拼的时刻并不多,才工作两年,就被一场车祸夺去了性命,人情世故并不懂得多少。 特别是来了这大明朝以后,从一个千金小姐沦落到逃犯,要面对乱世中接踵而来的磨难,实在令人措手不及。 可再自责,眼下也已经弄丢了吴氏…… 兰猗看着抽泣的鹊乔,试着去拉她的手,她却一下子躲开了。 兰猗低声道:“鹊乔,你别急,毕竟吴妈仍没醒来,就算他们起了歹心……对着一个染了蛇毒又昏迷不醒的女子,能做得出什么?你先宽宽心。” 没想到一听这话,鹊乔更恼了:“她不是你亲娘,你自然体会不到切肤之痛!等到他们做出来什么了,那已经太晚了!” 切肤之痛,切肤之痛! 一瞬间,兰猗脸色突变,苍白而无力。是啊,张氏被人糟蹋刺死,她作为唯一的女儿,却连娘亲的尸体都见不到,只能在逃命途中空对着一个脑海中八年养育之恩的娘亲来怀念,多可悲! 或许是她突然的沉默,又或许是她惨白的神色,鹊乔突然感到后悔,不该说那样的话去刺她的心。但鹊乔却依然气愤难平,忧虑满心,没有心思再来道歉。 三个孩子各自陷入无尽的哀痛和不安,像等待斩头的死囚犯人看着“斩立决”牌子扔下那般,等待着天明的到来。 一夜未眠,天终于亮了。 太阳渐渐爬上半空,阳光偷偷的从屋子的缝隙里漏出几丝亮光,灰尘在空气中翻飞,安静而寂寥。 夜晚寒冷,孩子们衣衫单薄,挤在一处取暖,手脚仍然冻得冰凉。好在这屋子虽没摆放任何一件家具,角落里却丢了几捆干稻草,看起来像是个堆放柴火的地方。 他们便躲在稻草中挨了一夜。 天亮很久了,可油条却没来。孩子们心中愈来愈恐惧,也不知是被人遗忘了,还是油条子故意为之。他们早已将这屋子检查了很多遍,依然没办法逃出去。 土砖房子虽不值钱,却坚固异常,屋顶又高,盖了瓦片,根本够不到;门板虽被打得砰砰作响,却厚度十足,从外面锁上了,撞都撞不开。屋子里除了稻草,什么东西都没有。大喊救命也没用,周围没有任何人应答,也听不到外面有其他声音。这个屋子,似乎独自立在荒郊野外。 饿了两天两夜,又挨了打受了伤,鹊乔渐渐发起了低烧,神智变得有些不清楚,迷迷糊糊的喊着“娘”。 兰猗的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抚着鹊乔烫人的手心,偶尔与靠在墙角的如柏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绝望。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如此又过了一夜。到了第三天清晨,似乎有鸟儿的轻声叽喳,早风一阵又一阵的灌进来,冷得人直打哆嗦。 就在这个无人问津的时刻,门突然一阵乱想,被人从外面一把拉开了,油条子大踏步走进来,大大咧咧的打着哈哈:“哟呵!小家伙们还有气儿啊。走吧,可以出去啦!”他也不怕孩子们逃走,就叉着腰在门口等着,一张脸笑眯眯的,透着欠扁的可恶相。 突如其来的光明让孩子们下意识的猛然挡住眼睛,从指缝里依稀看到那张洋洋得意的脸。他们愣了半晌,突然互相拉扯着,连滚带爬的冲出了屋子。下意识产生的恐惧瞬间席卷,他们不由自主的靠在了一起。 油条“喂”了一声:“还要不要你们的娘了?要的话就跟我走,上车!” 孩子们定睛一看,燕子府赠与的那辆深蓝色马车正停在土砖屋子右侧,两匹枣骝马儿无聊的刨着蹄子,偶尔喷出一两声响鼻,摇头晃脑,一副闲适的样子。 第三十七章 人贩子的骗局 鹊乔病得重了,脚步虚浮,眼看就要倒下去,如柏眼疾手快,一把将她背在背上,恶狠狠的瞪着油条子,怒道:“去哪儿?我妹子都要病死了!” “可是你们的娘却好了。”油条子笑着走到枣骝马旁,摸了摸马脖子:“我说,你们是选择自己走呢?还是跟我走?自己走,可就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们的娘啰!” 如柏恨极了,咬牙道:“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 油条“嘿嘿”一笑,拍了拍从马脖子上撸下来的鬃毛,走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道:“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喏,信与不信都在你们。请自便!”说罢翻身坐上马车的驾驶席,作势扬起马鞭。 “不……”一直伏在如柏背上的鹊乔猛然抬起头来,一双失去光彩的眸子瞬间重聚光芒。 “我跟你去!” 她虚弱的回应,挣扎着要跳下地来,不住说道:“等等我……我跟你去!” “鹊乔!”兰猗喊了一声,看着她潮红的面颊,忙按住她背心。 鹊乔布满红丝的眼睛饱含哀求而渴望的泪水,凄迷的呆望着马车,断断续续的嘟囔道:“让我去……三小姐,二少爷,让我跟他去……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潜意识里,她仍是孙府奶娘的孩子,从小到大身份卑贱,素来要听从小姐、少爷的吩咐,根据他们的指令行事。可此情此景,她神智模糊,心中急切,竟再也分不清楚虚实,低低的乞求起来。 油条故作姿态的将两条胳膊环在胸前,也没有听清楚鹊乔到底在说什么,只知道这小姑娘实在担心亲娘,已经上当了。 兰猗心中一软,拉了拉如柏的袖子,低声道:“二哥,上车吧。” 如柏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多说一句话,背着鹊乔爬上了马车。 时间的滚轮缓缓转动,带着劈风斩浪的气势一去不回头。人世间的欢声笑语、哭泣哀愁都如同河底细碎的沙子,日复一日的沉没在时光长河之中,直到再也消失不见。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何其多,他们的喜怒哀乐跌入尘埃,激不起半点尘浪,如此渺小而悠远。 汪伯的全名叫汪有财,是一个死了老婆的鳏夫,独自生活,平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吃喝嫖赌无所不能。 那个替吴氏吸毒血的男人姓游,名字不详,外号“油条子”,别看人生得高大威猛,又看似好心肠的救了吴氏,在溧水县白鹿村里的口碑却糟糕得很,人面兽心,是个出了名的人贩子。 可是,等到得知这些消息,已经为时太晚。 油条之所以救了被毒蛇咬伤的吴氏,那当然是因为他起了坏心思。 他从前在燕子府三少爷燕衡手下当差,因为人圆滑,也风光过一段日子,但少不了被打被骂。后来因为一件小事惹怒了燕衡,这残暴冷血的三少爷根本不顾昔日侍奉之情,命人将其一顿毒打,轰了出去。油条被打得丢了半条命,从此心怀怨毒,回到老家干起了贩卖孩童的勾当。 那天夜里油条才到城里卖了一个一两岁的男娃儿,得了五两银子,快活得不得了。没想到回村途中看见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女人被蛇咬了,她的女儿手足无措的只知道哭,一问才知,那女人带着三个孩子栖息在荒郊野外。 他见那女人命悬一线,本是个娇娇弱弱的可人儿,就这么死了太过可惜,还不如救活了卖出去,换得一些银子。可惜城里的男人向来不缺女人,就算是卖,也只能卖给村里的老汉。可当时他瞥眼认出了那辆燕子府的马车,心中立刻转了主意,佯装好心的出手救治。 汪伯跟油条沆瀣一气,平时坑蒙拐骗,手里偶尔也有几个钱,这才稍微混得开。当天正是他骗了一个远房亲戚的小儿子,交给人脉关系广阔的油条,自己从中抽成。 那远房亲戚是个头脑简单的女人,汪伯只是骗了她去集市上买花布,转眼就将那小孩儿骗到了手。纵使那女人又哭又闹,也拿他毫无办法。汪伯早已脚底抹油,嘴巴上撇得干干净净,又没被抓着证据,实在是太顺利了。 那天夜里,汪伯正在离那破庙不远的一个落脚点焦急的等着消息,没想到油条急匆匆的跑回来,说是半路上捡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不知有没有救,更妙的是,那女人还带着三个半大孩子,有上好的品相。他一个人搞不定这三个孩子,想让汪伯跟去帮忙。 听说那女人脸蛋清秀,皮肤光滑,虽然穿得破烂,身上又有伤,但一看皮相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汪伯一生只讨过一个婆娘,和他长得一样丑,又短命,年纪轻轻的就得急病死了。白鹿村虽买卖孩子成风,那也是卖女儿的占多数,男人们看自己的女人却看得紧。他便是有心讨女人,也没人愿意嫁给他。 几十年没尝过新鲜女人的滋味,一听到这消息,汪伯这一下心动得不行,喜上眉梢,立马摩拳擦掌的跟着油条跑去了破庙查看。 那一天,这两个心怀不轨的男人乐开了花。 那一天,却是孙家逃眷一生之中最讽刺的一个转折点。作为大户人家的家眷,他们逃脱了官兵追捕、权贵倾轧,转眼却又落入了人贩子之手。 当夜,汪伯便拉着昏迷的吴氏回村子里风流快活去了,也不管她有没有清醒。 幸好昏睡了两天,又被灌了几碗便宜的解毒汤药后,吴氏终于醒了。她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一个丑陋至极的老头子糟蹋了,竟不哭也不闹,一副呆呆的样子,任人怎么摆弄都行。 汪伯还以为她吓傻了,没想到她痴了半晌,突然大喊大叫,嚎啕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爬下床去拿自己的脑袋狠命往墙上撞。 这屋子里的动静,直惹得村子里的顽皮孩子在窗户外探头探脑的。 汪伯原本好言相劝,奈何吴氏根本听不进去。他只好威胁道:“闹什么闹!你的三个孩子还在我手里,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一个一个捏死他们……我、我说得出做得到!” 吴氏并非真的傻了,一听这话,果然被唬住了,一时间愁肠百转,只求汪伯把她的孩子还给她,她就认命了,不然的话就咬舌自尽,闹个鱼死网破。 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这汪伯睡了吴氏之后,竟对她爱不释手,见她不闹了,便乐颠颠的依着她的要求,叮嘱油条将孩子们拐到白鹿村来。 油条原本想找好买主将三个孩子转手卖出去,可他素来与汪伯瞎混,两人有个酒肉朋友的交情,到底也听从了汪伯的请求,将孩子们送去了白鹿村。 第三十八章 白鹿村生活 弹指一挥间,在溧水县的白鹿村子里,孙家的逃眷已满打满算的生活了一年多。 这一天,微风轻荡,天蓝云白,正是一个春末夏初的清晨。白鹿村的村民们早早起了床,李家婶子添柴加火煮着稀米汤,赵家丫头蹲在溪水边洗脸洗手,张家大爷蹲靠在门口择菜,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太阳渐渐从山后升起来了,古老的村庄里,勤快的村民们比太阳起得还早。 怎么看,这都是一副世外桃源般的景象。男耕女织,儿孙承欢,谁想到人世间的苦楚会在这种地方不断上演呢? “吴婆娘,卖干草,没有钱,讨米好!三个娃,穿破袄,见到狗,低头跑!东家弃,西家嫌,没脸皮,没大脑!” “噢,噢!看她,快看她,不怕羞不怕臊的,脸都不红一下呢!” 村头跑来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有男有女,大的十二三岁,小的才五六岁,拖着鼻涕,提溜着裤子,脏兮兮的挤来挤去,对着一个正在溪边洗菜的女孩儿指指点点。 那女孩儿一头乌亮的长发扎了个高高的马尾,垂在脸庞。皮肤白净透亮,透着微微的自然水粉蜜色,一双净若秋水的眼睛又大又亮,长长的睫毛低垂,映着早晖,在眼底投下一片小扇子似的阴影。 山区略带寒意的天气里,她只穿着一件单薄棉褂子,胳膊肘、胸前、衣领处打了好几个大补丁,却浑身干干净净的,一点儿也不显邋遢。她静静的洗着菜,麻利的将菜叶子梳理好,放进篮子里,甩甩手站起身来。 “吴婆姥,卖干草,没有钱,讨米好!三个娃,穿破袄……” 见她往回走,孩子们又推推搡搡的围过去,跟在她身后大喊这首唱得熟溜的“童谣”。 女孩儿的面色无一丝波澜,从容不迫的抱着菜篮走路。 “喂,吴兰儿!你聋了吗?”一个男孩伸出乌黑的脏手冲她背上推了一下。 兰猗猛然回头瞪去,眼神冰冷,目光似剑,好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挖在那孩子身上。她年满十岁,身子骨也长大了些,并非两年前那个身娇体弱的千金小姐了。 “哟,她还挺凶的,不就是一个疯婆子的女儿吗?” “瞧这身架子细得,啧啧,可怜!一定是平日里吃不上一顿饱饭。我娘说了,长得不高的以后都不会有啥出息。你们看她家的人呐,那个什么鹊儿和小白,通通又瘦又矮,真是一窝子穷鬼!” “汪伯捡了他们回来,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抢着说,一个个眉飞色舞,挤眉弄眼,又唱又和的评论着汪伯家里的疯婆娘和她的三个孩子。那些滴溜溜直转悠的眼珠子里,满满的全是鄙夷和嘲笑,仿佛自己这露出脚趾头的鞋子、挂着布条儿和长线的衣服、乱蓬蓬鸟窝似的头发,在这个女孩儿面前,都能感受到极大的自豪和满足。 兰猗有点无语,这些小屁孩子成日里尽围着她捉弄,连鹊乔和如柏都不能幸免。 说他们没念过书吧,可顺口溜编的那叫一个顺畅。说他们调皮捣蛋孩子心性吧,却一逮着机会就往死里整她,完全不像玩闹。 有一次傍晚时分,村里的男人们都在田里做活儿没回,女人们围着灶台做饭。兰猗当时正在这条溪水里洗衣服,几个半大孩子见她的哥哥不在身边,起了歹心,竟突然从后面压着她往水里猛按。 猝不及防,她喝了好几口溪水,鼻腔里呛得生疼,脑子都没办法想事儿了,条件反射的双手胡抓乱扯,竟无意中扯住了其中一个男孩的裤腿,一把将他拉下了水,脚丫陷入了淤泥里。 那男孩越挣扎陷得越深,害怕得大声哭喊,孩子们这才松了手,手忙脚乱的救人,她才得了机会踉跄着跑了。 还有一次,兰猗和鹊乔在粪池旁轮流舀粪,一趟一趟的挑着去菜地施肥。等到鹊乔去了菜地,她独自握着那支长长的舀勺在粪池里掏弄时,眼睛余光忽然瞥见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在靠近。 那时村里孩子的恶作剧就没少过,她只装作不知,若无其事的继续舀粪。 等到那四只罪恶的手猛然推过来时,她迅速往旁边一跳,同时横着舀勺的木棒拦腿一扫,那本想推她掉进粪池的两个孩子还没来得及刹住脚,腿弯已双双挨了一棒,不由自主的跌进了粪池,溅起粘稠的声响。 那两个孩子冷不丁跌下粪池,溅了满头满脸的屎尿,惊慌失措,真是又害怕又恶心。 她忙伸了舀勺的长柄让他们抓住,对着后面几个目瞪口呆的孩子哈哈大笑,叫道:“还不拉这两个傻瓜上来?待会儿他们都要吃饱了,最近几天的饭食全省啦!”边笑边跳,三步并作两步跑远了。 那粪池又大又深,一不小心跌下去是要死人的,好狠毒的心肠! 那两个孩子原本想向爹娘告状,奈何兰猗一早就逃走了,还抢占先机到处散播“谣言”。 “林大爷子家的宝贝孙子为了孝敬爷爷,朱大婶子家的小儿子也自告奋勇做农活儿,约好了一起去粪池舀粪,结果不小心掉进去啦!” “对了,赵家的、李家的小子都在场,可以作证的!” 两个倒霉孩子气得七窍生烟了,反驳说是那死丫头吴兰儿捣的鬼,赵、李家的小子也跟着帮腔。 可这话一说出去,村里的大人们都不相信。别说那丫头平日里老实得很,就凭她那小身板,怎么能将两个小子推下粪池去? 这种事关生死的事儿一年之中发生了好几起,幸好都有惊无险。 如柏知晓后,气得牙齿咬碎,他保护得了妹妹一时,保护不了她一世。他平日要下地干活儿,稚嫩的肩膀挑起汪伯仅有的三亩地的收成。若被汪伯发现他没下地,跑去了兰猗身边,定然招来一顿打骂。 兰猗起初还惊慌失措,怒骂命运不公。后来转念一想,已经困在如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地方了,哭天抢地无丝毫作用,活着与死亡又有什么区别?虽然她始终记得娘亲张氏临别前的叮嘱:“好好活下去。” 可是,娘,您在天上有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这样挨过一天是一天的日子,到底还要不要坚持下去? 有时候,埋藏在记忆深处那个少年的音容笑貌也会偷偷的浮出来,有些郑重的盯着她,优美的薄唇一开一合:“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保护好自己的性命。” 每次想到燕还,心中便一阵细微的疼痛。也不知他到底伤到了哪里? 第三十九章 生死系一念 兰猗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将这些纷繁复杂的思绪抛到九霄云外。身后仍跟着一群嘻嘻哈哈的孩子,喧嚣吵闹,让她心头无比烦闷。 好不容易跑回“家”,鹊乔正焦急的在门口张望,见到她回来,一颗心才落下,长出了一口气。 “兰猗,以后你还是不要一个人去溪边洗菜了,你要去的话,叫上我跟你一起。” 兰猗点了点头,问道:“我二哥呢?他说了今天不下地的。” 鹊乔脸色一变,“呸”了一声,恨恨道:“今天老东西不知发了什么疯,一定要跟着如柏哥哥去地里,说要看着他干活儿,干的不好就没饭吃。” 兰猗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吴妈呢?刚刚我出门时她还在屋子里。” “在灶台煮粥。” 兰猗往里面瞧了一眼,望见一个略显臃肿的女人背影,暗暗松了口气。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活得可真累。 但孩子们无一不是如此,那也全是拜汪伯所赐。 当初,孩子们跟着油条坐上马车,并不知道汪伯把吴氏带去了哪里,心里还抱着唯一的乐观希望,说不定哪一天汪伯良心发现,放了他们;或者他们齐心合力找到了吴氏的藏身之地,还能一起找机会逃离魔掌。所以明知前面或许有深坑泥潭,仍义无反顾的往下跳。 可他们到底是低估了人心的险恶。 刚到白鹿村时,鹊乔烧得浑身发烫,迷糊不清。油条也不管她的死活,将孩子们拉到汪伯的草屋,逐个扔进柴房,趾高气扬的驾车走了,一转眼就没了影子。 兰猗和如柏愤怒得上前扑打汪伯,要他交还吴氏。 汪伯只是嘿嘿的笑,得意的说道:“她已经给我做老婆了,你们若乖乖的,还能见到活的娘亲;若不听话,我就扭断了她的脖子,给你们送一颗脑袋来!” 这句话说得太狠,孩子们根本不能反抗。吴氏的性命捏在汪伯手里,不管是死是活,他们已不敢冒险。 这汪有财虽是个好吃懒做的无赖,却不是没脑子的蠢货。他心知这三个孩子出身大户之家,定然是家里遭了难才逃出来,远远要比普通的农家孩子早慧。他要拿捏这些小萝卜头,就不能完全硬来,得耍一点儿软滑头。 于是,他丧心病狂的打折了吴氏一条腿,将她关在白鹿村后山的某个秘密山洞内,还用粗绳铁链牢牢拴好,像圈养一条狗似的养着她。隔几日送点吃的喝的放在洞内,洞口用尖树枝、粗木桩交叉阻挡,以防野兽袭击。 当然,孩子们是不知道这其中种种隐秘和龌龊的。 这地方只有汪伯一个人知道,每次他要去山里风流快活,就求油条替他守在村里,看住三个孩子。这变态的嗜好持续了将近一年,汪伯玩得乐此不疲。 孩子们曾商量着要去寻找吴氏,但却根本不知道吴氏被汪伯关到了哪里。有时候如柏受不了了,抓狂似的大喊:“这老畜生根本不会让我们见到吴妈!他根本就是在耍我们!” 兰猗也道:“是啊,这么久了,猫耍耗子也该腻了。我一直在想,他会不会已经将吴妈……害死了。” 好像是为了动摇他们的想法,汪伯每隔一两个月就取了吴氏身上的东西给他们看。比如剪下一缕头发、割了一截衣衫,威胁而炫耀的扔过来。每到此时,鹊乔总会哭喊着扑上去捡起,十分宝贝的捧在手心,贴到面颊上亲吻。 “我闻得出我娘的味道!他给的那些头发和衣料,是我娘身上的味儿!她一定还活着!” 孩子们软言软语求过了,拼死拼活闹过了,甚至拿着菜刀要跟汪伯同归于尽。可那汪有财只“嘿嘿”一笑,咧着嘴立马跑远了,也不回家,溜得无影无踪。 兰猗心中十分后悔,断断不该为了所谓的尊严,置吴氏于不顾。 她无数次想过要去找燕子府求救,可单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从白鹿村的山区林间走出去,那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里常年迷茫着白瘴,若没人带领,真要硬闯,十有八九会迷路。如柏总是拦着不让她冲动行事,鹊乔到底是个小孩儿,遇事只知道哭。 村里穷得要命,别说马车了,就连马匹、骡子的毛儿都看不到一根,只有几条瘦骨嶙峋的狗在村头巷尾垂着涎水瞎转悠。村里人又素来讨厌汪有财,对他拐来的三个孩子没有半分同情心,厌恶得紧,那也是沾了他恶名昭著的光! 活着,似乎已完全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了。 直到不久前,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一个半月前,兰猗和如柏正在地里挖着没割完的地瓜根,寒冷的深冬里,两人忙得满头大汗。突然,田埂上一个撸着袖子、手上还捏着两把青菜的妇人撒丫子狂奔而来,边跑边叫。 “孩子他爹!快回来,快回来!哎呀,快呀,别弄了!” “干啥呢?大呼小叫的!中午的饭食弄好了?咋咋呼呼像个贼鸭婆子似的,嘴巴没个消停!” 妇人被这兜头一骂,立马不乐意了,扯开破锣嗓子就喊:“村东的贼汉子姓汪的,不晓得从哪里搞来一个大肚子婆娘,生得细皮嫩肉的,模样儿又不赖,真是稀奇死了!要不是我跑来叫你,你想看都看不到!” “哪个贼汉子?” “你傻呀?姓汪的贼汉子有几个吗?还不是那汪有财!” 汪有财带了个大肚子女人回来?兰猗和如柏对视一眼,心中都想:那女人莫不是吴妈!他们立刻将手中的地瓜根一扔,撒开双腿往“家里”跑去。这一路跑得嗓子直冒烟,上气不接下气。 从地里回村里有一段距离。离家还有百来米,就看见那座破草屋子前已乌压压的挤满了脑袋。一双双眼睛好奇得要蹦出来,扒着门缝往里面看。 “这汪伯还真是老来得子,一把年纪还搞得到这么顺眼的女人。” “你是眼红了吧?看看你那哈喇子,都流到脖子上了,小心你家母夜叉举着锅铲收拾你!” “喂,谢狗顺!你不眼红?去去去,说啥子风凉话?” 如柏使劲儿分开人群往里钻去,兰猗跟在他身后,仍被挤挤攘攘的人群给踩了好几脚。 “开门!鹊儿,是我,快开门!” 孩子们私下约定了改名易姓,以防有知晓官府消息的村民发现他们是苏州孙府逃眷。经过了多番生死相随,如柏也并未反对,各自改了称呼姓吴,分别唤作兰儿,鹊儿和小白。 “呜呜……我娘!是我娘回来了!”门才打开,鹊乔一张哭花了的脸就出现在眼前。 【作者题外话】:亲们,冒冒泡吧,让我听到你们的声音>< 第四十章 猎来的兔子 “怎么回事?”如柏凝眉问道,语气疑惑却惊喜。 兰猗“砰”的一声关上大门,将好事者的眼睛鼻子全部堵在门外。转眼一看,汪伯正得意洋洋的翘着二郎腿,端坐在桌旁;一个面容苍白,略显虚胖的大肚子女人一脸呆滞的半躺半坐,倚在床头绞弄着手帕。 “吴妈!”兰猗吓了一跳,失声叫起来。 汪伯走到床边,面有得色,撩了撩吴氏乱蓬蓬的头发,似乎无限爱怜,一张黄牙暴露的嘴笑着咧开。 “以后我可是你们的爹了,你们的娘肚子里怀了我的孩儿。” 虽已大致猜到由来,但这令人恶心而绝望的消息一入耳朵,孩子们全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浑身发起抖来。 “娘!娘!这是真的吗?你回答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回答我啊!” 鹊乔跺脚大哭,扑到吴氏怀里拼命去摇晃她,恳求她,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可吴氏却始终面容呆滞,目光痴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未几,鹊乔惊恐的看着一丝口水从娘亲的嘴里慢慢滴下,拖着长长的丝儿掉在衣袖上。 吴氏疯了。或者是说,傻了。也不知是被汪伯折磨的,还是从前遗留的百步蛇蛇毒引起的后遗症。 从此,汪有财家里的疯子“吴婆娘”在白鹿村人尽皆知,孩子们也更加被冷眼相待。 路总是人走出来的,生活总是要过下去的。 吴氏被汪伯带回家时已怀胎七个月,根本不能冒险将胎儿打下来。孩子们无法带着大肚子女人上路,只私下商量好了,等吴氏肚子里的小贱种一出生,坐完了月子,他们就连夜逃走,拼死一搏。 汪伯将怀了身孕的吴氏弄回来后,时常夜不归宿。兰猗有时候看见村子里好事的婆娘围在一起,挤眉弄眼的说那姓汪的贼汉子又鸟儿发痒了,跟在村里的媳妇闺女们屁股后直转悠,怕是开了荤后再也吃不下素的了。她们说这些荤话时面不改色,捂着嘴吃吃的笑,丝毫不以此为耻。 兰猗听得心头火起,狠狠瞪她们一眼,快速走开,但私底下仍不忘暗暗叮嘱鹊乔。 “老东西在家里时,我们两得躲远一点儿。记住了,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单独跟他待在一块儿。”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叙述一件根本与己无关的事情,但天知道她有多紧张,为了不让鹊乔害怕,只能尽量轻描淡写。 鹊乔有些奇怪:“为什么?那人倒不会单独叫我出去做事,反倒是经常盯着你看,眼神怪怪的。” 兰猗吓得一震,浑身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望着鹊乔明白过来后渐渐惊恐的双眼,兰猗缓缓点了点头:“我们还是小心点为好,一定不要单独跟他待在一起。这人面兽心的老畜生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只要等吴氏肚子里的小孽种生了下来,他们就远走高飞,再也不会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虽说白鹿村归溧水县所管辖,但这个村子在山区盆地,依山傍水而建立,端的是与世隔绝。村民们信息闭塞,愚昧落后,生活条件极其差。孙家的孩子们在白鹿村住了一年,没吃过几顿饱饭,没尝过几口肉食,一个个消瘦下去,比起同龄孩子,身高和体重上都差一些。 如柏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胃口大得很。兰猗怕他吃不饱饭,经常偷偷省下自己的饼子给他加餐。好在她是女孩儿,食量不大,也不用经常做重活儿,倒没怎么受到影响,皮肤仍旧红润白嫩,就是个头矮了些。 鹊乔见兰猗回到里屋,从枕头下掏了一个小布包出来,小心翼翼的打开,拿到灶台去了。她好奇的跟进去,发现那布包里竟然放着一块玉米饼子,忍不住道:“兰猗,这是哪儿来的?” “你知道黄爷爷家的闺女玲花吗?她昨天傍晚碰到我,偷偷塞给我的。” 鹊乔一脸惊讶:“那个黄老头子不是很讨厌我们吗?” “黄老头确实挺讨厌我们。”兰猗笑了笑:“但是他孙女儿对我挺友好的,很有善心。” “呀!上次我看她见到我们就跑,还以为她跟村里那些混小子一样,十分厌恶我们呢。” “估计看我长得太矮,心生同情了吧。” 两个女孩儿说说笑笑,将玉米饼放在锅里蒸热一下,只等如柏回来后,三人偷偷的分吃了。 吴氏因怀孕的缘故,得到了汪伯的格外照顾。这老头子虽坏得很,对自己的骨肉却很上心,常想方设法给吴氏带点补身子的东西。有时捉了小鲫鱼回来熬汤,有时弄到一两斤白面,让吴氏包青菜饺子吃。 刚过了正午,汪伯喜气洋洋的回来了。一进门就大声嚷嚷:“两个死丫头快滚出来!今儿个运气真好,竟逮了只肥兔子,赶紧拿过去剥了皮切了肉,待会儿等老子亲自操刀,做一碗香喷喷的兔肉!” 兰猗伸手接过汪伯递来的灰兔子,见它仍活着,只是后腿上有被捕猎夹夹过的痕迹。一双滴溜溜的眼珠子瞪得老大,两只长耳朵被人揪得通红,血管清晰可见,不觉动了恻隐之心。 吴氏听到吵闹,也擦着手走到门口,咧开嘴呵呵笑了起来。 汪伯乐颠颠的走过去抚着吴氏的肚子,说道:“乖儿子,等爹给你做好吃的。”他回过头来,见两个女孩儿围着兔子左看右看,眼睛一瞪:“还不快去!” 兰猗和鹊乔原本想问为什么如柏没回,但心知必然是这老东西故意折磨他,不带他回家吃饭。只得答应了一声,拎着兔子去了屋子后头。 草屋的后面是一片荒土,长满了杂草,平时大风一吹,满目荒草摇曳,甚是萧条。兰猗拿着菜刀走在前头,鹊乔将灰兔放在草丛上,一手按着它的身子,一手摸着它光滑的皮毛,于心不忍,小声道:“能不能先养着它?” “汪伯今天就要杀了它吃肉,你怎么养?” “这么可爱的兔子,他怎么下得了手?” 兰猗有些好笑:“他是没下手,就让我们来下手了啊。” 第四十一章 惹祸上身 鹊乔嘟着嘴,忍不住将兔子搂在怀里。灰兔受了惊,四肢一踩到熟悉的地面就一阵乱扭,企图逃走。鹊乔忙抱紧它,愈发心生怜爱。 兰猗道:“你压着它的前腿,我得把后腿绑起来,待会儿放血时才不会乱动弹。”她放下菜刀,将带来的绳子一展开,立马遭到了鹊乔的反对。 “不要!兰猗,我们不要杀它好吗?” 有些无奈,叹了口气,兰猗慢慢说道:“汪伯要杀它,又有什么办法?再说,我们已经一个月没吃到肉了,吃了兔肉,让二哥开开荤也好。他一个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饱怎么行?” 鹊乔的眼泪一下子淌下了脸庞,哭道:“我不想杀它,它这么小,这么可怜,你怎么狠得下心?大不了我们仍然不吃肉,少吃一顿肉又不会死!” 兰猗无奈道:“可是对兔子仁慈,就是对我们自己残忍啊。” “那就让我们对自己残忍吧!”鹊乔固执的抱着兔子不撒手。 “你真的想养着它吗?” 鹊乔点了点头,眼中突然神采飞扬:“就让它给我们做个伴儿,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就叫小灰,好不好?”她见兰猗松了口,心情激荡,下意识的想要站起,双手却忘记了用力。那灰兔找着了机会,猛然死命的弹了几下腿子,挣脱了束缚,身子拱了几拱,立刻往草丛里窜去。 “啊!跑了!它跑了!怎么办?” 女孩们一呆,眼睁睁的看着那灰色的身影“嗖”的一下子钻入了荒草之中,霎时不见了踪影。 兰猗率先反应过来,喝道:“快追!”率先拔腿跟上。 等两人分开草丛,深一脚浅一脚,气喘吁吁的追踪了几圈后,才赫然惊觉,那只灰兔已不可能再捉得回来了。 春上的风微微吹拂,带着青草和野花的香味儿。但女孩们立在风中,丝毫没有心情享受这美好的春机,两颗心同时沉到了底,仿佛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 “怎么办……兰猗,兔子跑了,怎么办?汪伯会打死我的……他真的会打死我的!”鹊乔这才感到害怕,忍不住揪住兰猗的袖子,摇晃了两下,似乎自己也知道没有挽救的办法了。 兰猗喘匀了气,柔声道:“别怕,我们想想法子。”其实她也没了主意,只是随口安慰,让自己也稍微平静一些,不至于太慌乱失去了分寸。 两个女孩在后屋磨蹭了很久,还没等她们想出补救的办法,汪有财暴躁而不耐的声音已在屋里响起。 “死到哪去了?鬼丫头片子!杀个兔子都这么磨叽!” “糟糕,他要出来找我们了,这可怎么是好!”鹊乔急得团团乱转,索性一跺脚,拉着兰猗撒丫子逃跑。可这片荒草后是一座高山,又陡又峭,湿气阴重,根本没路可寻。她们慌不择路,转了几圈后发现只能往草屋的方向逃。 趁着汪伯没发现,赶快从草屋后面绕过去! 可没等她们奔到草屋后门,猝不及防,冷不丁双双撞上了一个佝偻的脊背!又硬又坚的骨头硌得人脑门生疼,女孩们头晕目眩,吓得心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往哪儿去!”汪伯一声厉喝,扬起一个巴掌劈头盖脸的扇过来。 “啪”的一声脆响,鹊乔首当其冲,被打得滚倒在地,嘴里流出血来。 “小贱人,兔子呢?” 兰猗跨前一步,拦在鹊乔身前,快速说道:“我刚刚没抓稳,让它跑了。” “跑了?”汪伯一双眼珠子似要跳出眼眶,瞪得铜铃一般,黄牙紧咬,青筋直爆,一手揪住兰猗的衣领。 “小贱人,是你放跑的?你故意要跟我做对是不是?” “我只是一时没抓稳,不是故意的……”她的辩解还没说完,领口一紧,人已被凌空提了起来! “咳、咳……你……你想干什么?” 兰猗虽替鹊乔挡住了威胁,可自己并非不害怕,在一个成年男子面前,她自身的力量,微小得几乎可以忽视。当下双腿乱蹬,试图挣扎逃脱。 汪伯冷笑一声,揪起她的衣领,也不管她的双脚被倒拖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大踏步往屋内走去。鹊乔吓呆了,哭叫着抱住汪伯的双腿,却立刻被这恶魔附体的老头儿一脚踢开。 兰猗十分心惊,双脚悬空,脖子被勒得生疼,几乎喘不过气来。手脚并用的挣扎在汪伯手里没起半点作用,反而激起他更大的怒气。 “噗通”一声,她被扔到了地上。巨大的惯性几乎使得她无法控制自己,一下子撞在坚硬的地砖上,身子骨疼得双眼发黑。抬头一看,汪伯一脸怒气踹关了房门,一手开始解裤腰带。 这个不要脸的老流氓……竟想对她施暴? 来不及多想,兰猗顾不得身上疼痛,连滚带爬的往后挪去,企图找点什么东西躲避。可这房间是草屋最里间的卧房,面积不大,几步就到头。她的背脊已抵住了墙壁,退无可退,大口的喘着粗气。 汪伯将裤子脱掉,随手一抛,露出两条瘦骨嶙峋的老腿,一边狞笑着,嘴里叽里咕噜说着淫词浪调,一边搓着手靠近。 “长得这么细皮嫩肉的,不好好尝尝鲜真是太可惜了。你乖乖的,我就不打你。不然的话,惹得老子不高兴,老子一把就捏死你!” 他向前一扑,兰猗立马往他左腋下钻了出去,站到了他的背后,迅速奔到房门口,伸手去开门。她的动作十分迅速,可汪伯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随即翻过身几步跨到,一把箍住她的身子! 兰猗才将房门拉开一条手掌宽的空隙,身体不由自主的悬空,肚腹上一紧,汪伯的手臂已抱住了她的腰。两人猛的一撞,又压紧了房门。 “放开我!你放开我!” 她狠命挣扎,背对着他往后一阵乱踢。毕竟她这具身子已满十岁,并不如三岁小孩儿那般好控制,汪伯虽是个成年男子,但一来上了年纪力不从心,二来背脊佝偻,身材不正,无法保持良好的平衡。 一时之间,两人竟僵持不下,在房门口歪歪扭扭打成一团。 “啊!啊!不要啊!你不要碰她!” 门外骤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哭声,撕心裂肺,饱含绝望,似是临死前野兽悲惨的痛呼。紧接着一阵又一阵雨点般的捶门声乍起。 第四十二章 我杀人了 “兰猗!兰猗!” 竟是吴氏的声音!吴氏一句又一句的喊着这个名字,直到嗓子里像是噎住了痰,猛烈的咳嗽了几声,又跟着一声紧一声的喊。 吴妈!竟然是吴妈! 兰猗眼中屈辱的泪水扑簌簌滚落,用尽全身力气踹开汪伯的束缚,眼角撇到房门侧旁一根长长的木棒,几步滚到,伸手一捞,劈头盖脸的朝他脑袋上狠狠的砸去! “嗷!他妈的!”惨叫声响起。 “死贱人!”汪伯捂着脑门上流下的鲜血,惊慌失措,怒火滔天,一把扭住那根木棒想抢过去。 生死关头,兰猗怎会轻易松手?她使出了身体内每一分气力死死把住这木棒,累得几乎要全身虚脱。 汪伯察觉了她的意图,用尽蛮力去拽,竟不得半分动弹,正自诧异,猛然间手里一轻,没料到女孩儿突然松开手,他脚下一个趔趄,不由自主的急速退后了几步,手里高举着那木棒,仰面就摔。 “咚”的一声闷响,好似成熟的大西瓜被人举起狠狠的砸到地面上一般。汪伯大睁着圆滚滚的双眼,身子渐渐失去了动弹,木棒啪嗒一下掉落在地面上。 一弯浓稠的鲜血从他后脑勺慢慢流出,汇聚在一起,就像一滩刺目红色的现代涂料一般,色彩诡异得令人窒息。 兰猗愣了愣神,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此时,“砰”的一声响,房门突然被人撞开了,吴氏和鹊乔一前一后闯了进来。见她呆呆站着,安然无恙,吴氏拉着她左看右看,又哭又笑,呜呜呵呵,眼泪鼻涕挂了满脸。 “吴妈,你好了?你好了?”兰猗喃喃的问。 鹊乔疾步跑到她身边,拉着她上下打量,满脸泪水的问:“兰猗,你没事吧?他……他……他怎么了?” 兰猗惊魂未定,勉强道:“我没事……这老畜生摔昏过去了。” 鹊乔猛然间发现了喘着粗气的吴氏,神色也激动起来,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哭叫道:“娘!娘!你怎么啦?你认识我吗?我是鹊乔啊!” 渐渐的,吴氏已然平静下来,曾经漫无焦距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脸上呆滞的模样已丝毫不见。她喘了几口气,像生了重病久未开口说话的人一般,艰难的“啊”了几声,这才放声哭出来。 “吴妈,你认识我们了吗?我是兰猗,她是你的女儿鹊乔啊!” 吴氏满面泪水的点了点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根本停不下来,也说不出话,只是伸手揽住了两个女孩儿在怀中。 原来疯傻的吴氏潜意识里看到视如骨肉的兰猗受辱,会不由自主的唤出名字来,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点燃了她失忆的头脑,她猛然间清醒了过来,由眼前的所有继而想起了一切,这才要去阻止,要去拼命! 她的内心,仍是拼了性命去维护孙家孩子的。 看着那高高隆起的肚子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吊在吴氏的身前,显得格外笨重,兰猗心酸难抑。 什么都变了,她们失去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兰猗稳定好情绪,走到汪伯身边,见他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嘴巴张得大大的,隐约露出暗红色染了血的舌头,神色十分狰狞。她突然打了个激灵,伸出颤抖的手放在汪伯的鼻子下试了试,又按住他的颈部动脉,均无动静。 汪有财死了……汪有财摔竟然死了! “真的出人命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兰猗猛然站起身,颤声说道:“鹊乔,你听我说,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儿……叫上我二哥,快走!” 鹊乔目瞪口呆,不可置信的看着汪伯的尸体,喃喃道:“他……他真的死了?” 来不及多说,得趁这机会逃离这个鬼地方才好。兰猗扶起身子笨重的吴氏,拉着鹊乔迅速往外走去。 “汪伯,汪伯!汪有财!他娘的吱个声儿啊!” “你这鬼老头儿,还不应声?不是说在村口接我吗?” 冷不丁,门外忽然响起一连串粗大嗓门的男子吼叫,这声音如此熟悉,不是油条子又会是谁? 环顾四周,避无可避。转眼间,油条高大的身影已经闯了进来,嘴里还在不停的说着:“你不是叫我来吃兔子肉吗?怎么伙房还没开火啊?” 他一脚跨进房间来,四个人一下子碰上了,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眼尖的油条目光一瞥,已发现房内地面上蜿蜒的浓稠血迹以及汪伯倒下的身体。 “汪伯!这是怎么了?我的老天,这么多血!” 油条子满脸诧异,一个箭步跨上前去查看。只等他一转身,兰猗和鹊乔扶着吴氏已快步走出了草屋,迅速往村外逃去。 “如柏哥哥怎么办?”鹊乔焦急的问道。 兰猗无法回答,六神无主,只想着此刻先逃脱掉油条子的追赶,毕竟她失手杀了人,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其实即使穿越到这个年代,孙兰猗的灵魂仍然保留着二十一世纪原主的思想,就算勉强适应了十年,她脑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仍未改变。比如害人犯法,杀人就得偿命。 她们凌乱的脚步还没走出多远,身后已传来油条子气急败坏的大喊:“小蹄子,快给我站住!”身材高大的油条飞跑起来,那速度真是快得惊人,脚底升腾起一股尘雾。 兰猗急得不行,她们拉着行走不便的吴氏根本逃不了多远就得被抓回去。 吴氏本就被汪伯打断了一条右腿,踉踉跄跄的在两个女孩儿的扶持下奔走,深一脚浅一脚,早已馒头虚寒,气都喘不匀了。突然间,她捂住腹部,双目紧闭,脸色一片惨白,嘴里哼哼唧唧的叫了起来:“痛……好痛啊……我的肚子……” 鹊乔急忙停下脚步,两只小手摸上娘亲圆滚滚的肚皮,流泪道:“娘,娘,你哪里痛?我们不走了,不走了!你快告诉我,痛在哪里啊?” 这么一耽搁,人高马大的油条子已追到了跟前。他怒目圆睁,眼白之中的红血丝清晰可见,鼻翼噏动,像一头粗蛮的野牛一般,充满了极度危险的气息。 兰猗已迅速捡了一块尖锐的石头藏在手中,还未做好防御准备,“啪!”的一声脆响,一个耳光狠狠的落在了脸上。 她被打得晕头转向,勉强站稳,又见鹊乔也挨了一脚,捂着下腹蜷缩在地上,吴氏的头发被一把揪起,脸上满是惊慌之色。 第四十三章 又入狼窟 “住手!你放开她!”兰猗大叫。 油条子完全撕下了伪善面具,狞笑着举起拳头,朝着吴氏鼓起的肚子比划来比划去,威胁道:“还跑吗?嗯?再跑一步试试看?我就把你娘肚子里的种给活生生打下来!” 吴氏发出痛苦的嚎叫,断断续续的抽噎着,脸色白得吓人,两条虚胖的腿像筛糠一般抖个不停,显然就要支持不住了。 鹊乔慌忙爬起,哭道:“我们不跑了……不跑了……快放开我娘……” 兰猗迅速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迹,厉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不是想要卖掉我们吗?那你就卖啊!我早就受够这个鬼地方了!” “汪伯死了,你们小小年纪竟敢杀人?定是你捣的鬼!”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杀人了?” 油条瞪着圆目,推了一把兰猗,破口大骂:“臭贱人,就属你不老实!再给我耍滑头,第一个就送你见阎王去!走!跟我回去!” 他大手一指,命令两个女孩儿一起往回走,自己的大手仍死死的掐住吴氏,完全不顾她虚弱腹痛的惨状。 突然,几乎痛得失去人色的吴氏大声喊道:“别管我了……你们快跑!快跑啊!” “娘!娘!我不走……我不会丢下你的!” 鹊乔边哭边牵着兰猗的手走在前面,丝毫不敢违抗。 兰猗悄悄握紧拳头,强制压抑心中腾腾燃烧的怒火,小心的观察四周的动静,以图逃跑。 可惜回村的路上并未见到几个村民,大概因为此时是午饭时分,男子们要么在田里做活没回,要么就跟自己的女人孩子在家吃饭。连个求救的对象都没有。 油条用吴氏的性命威胁着两个女孩儿,想令她们连逃跑都不敢,自动跟他回家。可兰猗并不是小孩子,断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她悄悄的握紧鹊乔的手,低声道:“我一声喊,咱们一起跑,不能全部落到他的手里!” 情况紧急,没等鹊乔答应,兰猗尖叫一声,率先调转方向,撒腿往外面的林子里跑去。鹊乔一愣,犹豫了一下,才跟着跑了几步,身后瞬间就传来了吴氏的惨叫,伴随着油条子气急败坏的怒吼:“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我不宰了她!” 她们回头一望,油条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正死死的掐住吴氏的脖子,掐的她满脸通红,眼睛翻白,手脚不由自主的胡乱抽搐。 人贩子最爱耍的花招就是哄骗女人孩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伤人性命。兰猗正是想到了这一点,以为油条不会狠下杀手。不过这家伙如此丧心病狂,看来真是要鱼死网破了。 鹊乔再也不敢动弹,放声大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兰猗狠了狠心,倒退着往外走了几步,高声喊道:“如果你杀了她们,就半点好处都捞不到!油条,我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到官府揭发你的罪状!你等着官兵来抓你吧!”话音刚落,她撒腿狂奔,逃进了村边的树林之中,小小的身影如同狡猾的野兔子一般灵活,转眼消失不见。 油条气得喷火,却没有丝毫办法。权宜之下,他厉声逼迫鹊乔和吴氏跟他回了家。 油条子的家在白鹿村的村尾,宅院由三间不大不小的平房和一间破旧柴房组成。他们到达的时候,油条放声大叫:“田凤娇!赶紧出来!” 院子里立刻应声跑出来一个女人,笑容满面,长着高高的颧骨和尖尖的下巴,大呼小叫的说着:“哎哟,油条啊,这两位是谁啊?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女人和孩子呢?看看这位大妹子的脸色怎么这么白啊?” 这女人表面看起来和蔼可亲,关切异常,可一见到油条子使的眼色,立刻会意,横眉倒竖,冷冷“哼”了一声,手脚麻利的将鹊乔推进了柴房,嘎啦几声紧紧锁上房门。 “两个奸贼,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鹊乔扒着门缝往外看,咬牙骂道。 看样子田氏十分熟知油条子的所作所为,甚至跟他狼狈为奸,为虎作伥。刚才还装模作样的,一转眼就漏了尾巴。 鹊乔泪眼模糊的远远看着吴氏被送进了里屋,吴氏已接近昏迷,被油条子和田氏半拖半抱的抬了进去。情况已经糟的不能再糟,因为担忧娘亲被害,她再一次乖乖的自动走入了陷阱,真是万劫不复。 可是兰猗……为什么她会这么狠心,抛下她们母女两不管?从前的相依为命都是假的吗?在生与死的面前,一切情谊都如同过眼云烟,如此轻易就抛到了脑后。鹊乔呜呜的哭着,脑中一片混乱。 不一会儿,油条满脸铁青的从里屋走出来,阴狠的盯着柴房看了一会儿,想了想,又从院子里冲了出去,也不知会去哪儿。 天色渐渐浓了,夜晚的风一点一点刮起。 柴房是木制的,甚是粗糙,满是间隙,冷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吹得人直打哆嗦。这间不大的柴房里连稻草都没有一根,只有几捆干柴,无法御寒。鹊乔的鼻头冻得红红的,脸颊的泪痕早已干涸,自言自语的说道:“如果七少爷还能再救我们一次,该多好……” “如果此刻我就在楚老伯的府上住着,该多好……” “如果兰猗也在这儿,我们两个紧紧挤在一起,背靠墙壁,互相拥抱着取暖,又该多好……” 声音越来越低,她的眼睛微微失神,勉强笑了笑:“傻瓜,我在说什么傻话啊。兰猗已经走了,她那么狠心,真的不要我和娘了……” 鹊乔的心底隐隐约约升起了一股怨恨,第一次开始怀疑,为什么同样是人,她和娘亲就活得这么惨。为什么她们生来就必须保护孙家,保护少爷小姐。到头来,还要被人狠心抛弃。 其实恳求燕子府七少爷收留也没有什么,总比待在白鹿村被人欺负来得强。就为了那可怜的尊严,二少爷和三小姐偏偏选择在外漂泊。尊严能当饭吃吗?尊严能救命吗?尊严能改变自身悲惨的命运吗?如果不是他们犯了自作清高的脾气,自己和娘亲就算在燕子府做最下等的奴婢,也比待在这个鬼地方等死强! 就在她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的时候,院子外一道小小的身影正慢慢靠近,依托夜晚的墨色作掩护,搬来几块石头,偷偷的想爬上土墙。 第四十四章 如柏流失 正在此时,一个吹着口哨的男人从不远处走了过来。趴在墙外草垛上的兰猗立刻藏起身体,看着那人敲开了院门,和前来开门的女人兴高采烈的击了个掌。 果然不出所料,是油条子和他的妻子田氏! “……小声点!那边还关着一个呢。” “哼,怕什么?她要是不上当,你顶多费一点儿功夫罢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田氏颇为自得:“我就不信我们夫妻俩还对付不了一个小丫头片子。” “你说得轻松,白天不是还跑了一个!话说我带那小子出去可没费丝毫功夫,捏住软肋要挟几句的就行了。汪伯这老头死得真好,老子早就想卖了吴疯婆那二儿子,符合条件的买主可太多了,就是一直没好意思找汪伯说。” 田氏冷笑一声:“得了吧你!不就是贪图汪老贼时不时给你的一点小钱吗?” “咳……你不知道,我给你说说那买家啊,估计是想儿子都快想疯了,出手可真大方,足足四十两银子啊,都够得上买两个黄花大闺女了,啧啧……” “你这个老色鬼!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老娘还喂不饱你吗?你还想着买黄花闺女?” 油条讪讪的咳嗽了几声,顿了顿,好言道:“……我就说说嘛。等屋里那小贱种一生下来,是个姑娘就怪她命不好,是带把儿的嘛,嘿嘿,也别怪我不客气,又是一个好价钱……” “哎,那……汪有财的死尸怎么办?你就那么晾着他?” “放心吧,我都处理好了……行了行了,真晦气,不说了。进屋去!外面风可真大。” “知道就好!你先进去,我得再检查一遍柴房那边,免得夜长梦多。” 脚步声渐渐走远,夹着着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和吐痰声,柴房的门锁嘎啦啦一阵乱响,似乎又被铁链子缠了几圈。 兰猗从院子门的缝隙里偷瞄,只看到田氏扭着大屁股转回里屋去了。直到里面丝毫没了声音,她回过头来,脸色十分惨败,嘴唇微微颤抖,浑身冰凉至极,喃喃道:“他们把如柏卖了……” 她的声音低低的,宛若心如死灰般有气无力,嗓音极淡,几乎低不可闻。泪水大颗大颗的涌出来,从眼角沿着脸颊滑落,一滴一滴的砸在灰扑扑的地面上。 爹,娘,你们听到了吗?二哥竟被油条这个天杀的人贩子卖掉了……他们竟然连如柏都不放过,为什么?为什么? 白天兰猗逃掉后,立刻折返回去,偷偷的跟着油条子回了家,记熟了来回的路线。再跑到汪伯的田里去找如柏,可那时田野间早就没有人影了,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她心惊胆战,慌乱害怕,壮着胆子回了一趟汪伯的家。离得老远,就见家门前黑压压的挤满了人,指指点点,惊呼叹息。 难道是汪有财的尸体被人发现了? 这样一想,她更害怕了,躲着村里的人,好不容易挨到了天黑,又来到油条家外,想探听到如柏的消息。可这消息听是听到了,却是如此令人绝望。 没想到早上一别,竟然就此天涯相隔。 兰猗浑身酸软,瘫倒在地,眼神无助而凄惶,完全无法掩饰住刻骨心痛,像一个濒死的小动物一样,伏在地上捂嘴痛哭。油条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如同锋利的刀子剐在她心头,愈发痛入骨髓。 没有什么人能来救她们了,唯一的希望曾寄托在如柏身上,可是他也身不由已的没落了,被历史的尘埃掩盖在茫茫人海中,再也消失不见。 清晨在一片谩骂和争吵之中到来,柴房里的鹊乔呆滞的坐在角落,小脸苍白,衣衫肮脏,似乎变成了泥巴捏成的玩偶,一动不动。 “好你个油条子!我叫你藏私房钱!老娘还不够你风流快活?我叫你去找小婊子!今儿个不扯明白了,我就不姓田!”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似乎里屋的锅碗瓢盆都砸到了墙壁和地上,夹杂着女人的尖声嘶叫。 “……田凤娇!你疯了吗?真他奶奶的晦气!” 房门“砰”的一声巨响,油条灰头土脸的从里屋窜了出来,边往外走边拍打着身上的菜叶,骂骂咧咧,满脸通红。 田氏紧跟着叉腰站在房门口,指着他的背影骂道:“有种你就不要回来!看你能撑到几时!”她一通怒骂完毕,从里屋拿了两个黑乎乎的粗面窝窝头,将柴房门拉开一条缝儿,把窝窝头扔了进去。 “饿不死你,小贱蹄子!” 怒火蔓延到了鹊乔身上,幸好田氏只是骂了几句,并未再做其他事情。 鹊乔捡起滚落到角落里的两个窝头,满面忧愁的扒着门缝看外面的动静,想要探听到吴氏的消息。似乎这对恶毒夫妻将吴氏抬到里屋去后,就没将她送走过了。 等油条走远了,兰猗悄悄的接近院子,四处查看了一番,可惜这院门被关得死死的,又被高高的土墙围起,完全无法轻易翻进去。她偷偷望见田氏端水做饭,哼着曲儿走来走去,实在急得没有办法,只好回到村子里去找人帮忙。 首先想到的是黄大爷家的孙女儿玲花,那小姑娘心眼儿挺好,就是有些懦弱,胆小怕事。 果不其然,等兰猗偷偷的拽住了去小溪边洗菜的玲花,将事情一说,请她帮忙叫上黄大爷和叔伯兄弟,去油条家救人。玲花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摆手。 “我做不来……不行,不行的!要是被爷爷知道了,肯定要打死我的!”她脚底抹油想要溜走,却被兰猗一把拉住,挣脱不开,只能不停的推辞,泪水在眼眶里直转悠。 “真的不行吗?玲花,我只要你帮我传达一下口信……我知道黄爷爷不喜欢我和鹊儿,可是我娘是无辜的啊,我哥哥已经被油条子卖掉了,再耽搁下去,只怕我们两姐妹都难逃毒手!” 不说这话还好,一听到油条夫妇的恶行,玲花吓得几乎瘫软在地,小脸煞白,尖叫着:“你走开,不要拉我……我不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兰猗看着她连滚带爬的往家里跑去,慌里慌张,连菜篮掉了都不知道。终于意识到找人帮忙的路子完全行不通。 白鹿村的村民对汪有财十分厌恶,连带着对吴氏和她的三个孩子也从没好眼色。油条子夫妇经常干人贩子的勾当,可却无人加以阻拦和鞭笞,似乎他们的存在理所当然。 今天卖的不是自己的孩子,就永远不会关心被卖掉的孩子是怎么拐来的,被卖到了什么地方。 这不仅仅是白鹿村村民的悲哀,更是整个封建社会的悲哀! 第四十五章 逃生方案 鹊乔被关了四天,每日吃的是田氏丢进去的窝窝头、稀饭、野菜粥,渴了就凑在一个放在门边的破碗里喝几口水,澡也没法洗,排泄物全拉在角落里,臭气熏天,跟圈养的牲口没什么两样。 倒是田氏经常骂骂咧咧的,嘴里叽里咕噜自言自语,骂油条子吃饱了没事干,弄一个大肚子女人在家伺候,还要浪费口粮养活一个死丫头,还不如早点送出去捞回本钱。 油条总是笑嘻嘻的,油嘴滑舌的讨好田氏,说只要等大肚婆生产完了,白得一个大胖小子,男婴儿十分好卖,一经转手,白花花的银子就来了,十分省事儿。至于那个丫头嘛,暂时没找到好的买主,就先养着,那小模样长得好,也不愁卖不掉。 鹊乔的眼泪都快要流干了,每天痴痴的看着墙缝里漏出来的丝丝光线,一颗心渐渐的沉到了底。 这日,油条夫妇一大早就挽着菜篮子出了门,似乎要去赶村里的卖场。白鹿村地处偏僻,很多吃食都自产自销,村里人约定了月中和月末两次卖场,用来交换粮食。 他们似乎心情不错,双双哼着歌带关了院门,渐渐走远。 机会终于来了! 等那两人的背影一消失,兰猗就从院外的草垛后闪了出来,警惕的望了望四周,迅速从草垛里搬出一块一块的石头,叠罗汉般堆起,终于踩着石块爬上了土墙。 院子里有一棵大树,枝叶茂盛,几乎延伸到了院外。她攀住那大叔的枝干,像只机灵的小猫一般,哧溜溜滑下了树,迅速奔到柴房门前。 房门上了铁链锁,没有钥匙无法打开。兰猗轻敲了敲门,小声唤道:“鹊乔,鹊乔……是我来了!你听得到吗?鹊乔!” 里面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门板后终于传来女孩儿微弱的声音:“真的是兰猗吗?” “是我!我来救你了!” 兰猗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从里面掏出一把短柄柴刀,迅速的切割铁链,“格叽格叽”几声,震得手心发麻,铁索纹丝不动。 鹊乔拼命推开门,可惜只推得开一条仅能通过手臂的缝儿,她细瘦的胳膊拼命伸出来,握紧了兰猗温暖的手。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兰猗……呜呜,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嘘,小声点。傻瓜,我怎么会抛下你和吴妈?” 兰猗心酸难抑,赶紧阻止她哭泣,递过去一块尖锐的石块:“拿着这个,防身用的。我先去看看吴妈被关在哪儿。” 鹊乔依言接过,看着她小巧玲珑的身影又跑到三间屋子的外面不断查看,企图撞开房门。 正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切跑动的脚步声,伴随着男人的喘气声,迅速接近。 有人来了!会是谁? 兰猗秀眉一皱,环顾四周,院子里只有一棵大树,晒衣服的粗大木架,磨盘磨石,挂在院墙上的钩子和绳套,角落里散乱的粗木柴火,还有一辆堆满杂物的小推车,根本无法藏身。 她心机一动,迅速蹭蹭的爬上大树,躲在繁茂的枝叶间。院门正巧在这时被打开,一个人影窜了出来,竟然是油条子! 他鬼鬼祟祟的踏进来,小心翼翼关上了院门。又破天荒的走到柴房门前,麻利打开了锁,手持一根粗大的木棒,恶狠狠的瞪着眼睛。 “你,跟我出来!”他指着鹊乔,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十分神气。 兰猗不动声色的躲在树间。只见鹊乔乖乖的走到门口,暗中握紧了藏起来的尖石块。 柴房里的光线昏暗,油条逆光而立,根本看不大清楚鹊乔的状况。他满意一笑,往鹊乔腰上套了个绳索,又绕过她的肩膀和大腿,紧紧缠住,另一头牵在自己手里,回头张望了一下院外。 “你站到院子门口去,替我好好把风,看到我婆娘回来了,就学几声布谷鸟叫,听到没有?” 鹊乔不明其意,嚅嗫的应了一声,手指抓了抓腰间紧缩的绳子。 把风?他要做什么? 这下可不好办,这油条还真是老奸巨猾,谨慎得厉害,竟然用绳索牵住了鹊乔。兰猗心中暗暗焦急。 鹊乔趁其不注意,偷偷往树上瞧了几眼,突然说道:“大叔,我眼睛不太好,很远的地方根本看不清楚,如果你婆娘回来了,走到门口我才发现,那可怎么办?” 油条子脸色狰狞,眼睛一瞪:“少啰嗦!”又望了望院外,粗鲁的将她推到院门前。 “要是被我发现你耍什么滑头,小心你娘的性命!” 他怒气冲冲的哼了一声,又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跳着脚几步跑回了里屋,吹着口哨一间一间的关好门窗。他手中的那根木棒被遗忘在柴房的门口,一条长长的绳索从里屋窗底延伸出来,就像狰狞的大蛇蜿蜒在地面。 等门窗全部关好后,鹊乔立即迅速解开了自己身上的绳索,悄无声息的从中摆脱出来,纵然她身姿灵活,仍被粗绳磨破了肌肤。原来她趁油条子不注意,在被绳子缠绕时,将兰猗递给她的尖石块藏到了衣服内,抵在后腰上,便多出来一截空隙,足以让她瘦小的身子钻空子。 油条猴急得要命,根本没料到鹊乔留了一手。鉴于对自己绑绳子的手法十分放心,将她赶到院子口后立刻回到了屋内。 兰猗突然灵光一闪,大胆的猜想油条子要背着田氏在里屋做些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比如偷田氏藏起来的银子。田氏这只母老虎把油条子吃得死死的,他不害怕才怪。 她迅速溜下树,与鹊乔躲在柴房后商量对策。 方案一:躲在门后骗油条出来,鹊乔冷不丁从后面偷袭他的裤裆,等他喊痛弯腰,兰猗就举起木棒狠命的击打他的脑袋。两个女孩儿人矮力气小,只能做出这样的计划。机会一纵即逝,容不得人太多思考。 方案二:鹊乔在院子口假装大叫“你婆娘回来了”,等油条惊慌失措的跑出来查看,再想个办法把他绊住。 兰猗摇了摇头,不论是如何行动,都必须一击得手,不仅要逃跑,还要制住油条,让他无法追赶。 方案一太过冒险,就算拼了性命,她们两个也不一定打得过被砸了裤裆敲了头的油条。 而方案二……她再次观察了院子里的摆设,脑筋急速运转,望着那粗大木架,磨盘磨石,绳套等物件,突然有了主意。 强攻不行就来智取!做个弹性绳陷阱套住他! 第四十六章 设陷阱捉敌 前世的孙兰猗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学会的小孩子花样多了去了,设置一个小小的陷阱倒是不难。 可问题是,以前的陷阱是捕捉小猫小狗玩的,看着它们踩中陷阱被吊起后死命挣扎,四肢乱刨,底下的孩子们拍着手哈哈大笑,借此取乐。而这一次要捕捉的,却是个成年男子,她还真没有十足的把握。 等鹊乔协助兰猗设置好机关后,两人小心翼翼的绕开院子中央的套索,又仔细查看了一下从大树上绕过木架直达磨石的绳子。 兰猗小声道:“鹊乔,你站在磨石边上,等油条子踩中了陷阱被吊起后,你就把好磨盘的手柄,不让它转动就成。只要坚持一小会儿,中间会有一定的时差,我再过来帮你把绳套锁死。” 她们还在小心商量细节,正在这时,里屋突然传来女人凄厉的叫喊,声声入耳,令人心寒胆战。 “你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是吴氏的声音! “臭娘们!敢咬我?”同时夹杂着男人粗暴的怒骂和噼里啪啦的耳光声。 “嘭!”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撞到了墙上,里面瞬间一阵轰炸乱响。 鹊乔一下子着了慌,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兰猗脸色大变,女性直觉猛然袭上洗头。她千算万算,竟忽略了油条子贪婪好色的一面!一想到吴氏即将临盆的大肚子,她的心宛如被尖刀狠狠剜过,疼得无以复加。 时间紧迫!兰猗沉声道:“原计划行事,立刻开始!” 鹊乔也知情况不妙,脸色铁青的点了点头,迅速跑到磨石边站位。 兰猗撒腿绕过陷阱的机关,窜到院子门口,将门板拍得砰砰作响,放声大喊:“油条子!你给我滚出来!我带着官府的人马来抓你了!快快出来认罪!” 屋里立刻安静了下来,片刻后,房门猛然被拉开,满脸怒气的油条瞪着眼睛出现,一只手拿着菜刀,一只手还在提裤子。原本以为是鹊乔捣鬼,没想到突然见到了前几天跑掉的小女孩,他怒上心来,嘴里骂着:“他妈的小贱蹄子!敢戏耍你爷爷?” 他撒腿就往院子口跑去,想迅速抓住那小婊子暴打一顿,压根没顾及去思考刚刚守门的小女孩去了哪里。 没料到刚跑了几步,一脚踏进了地面上的套索,绳子瞬间收紧。电光火石间,只听到“嗖”的一声利响,紧接着是木架子倒地的“轰隆”声,他的身子瞬间腾空倒起,重重的撞在了院子里的大树干上! 油条被撞得头晕目眩,好不容易定睛一看,自己的右腿被一根粗大的绳子死死缠住,吊在了大树的粗枝干下,距离地面接近八尺高!他手中的菜刀也在混乱中“呛啷”一声掉了下来。 此时兰猗早已跑到磨石旁,与鹊乔一人一边,将另一头剩余的绳索死死反扣在磨盘上。油条知道自己中了计,登时愤怒得乱蹬乱弹,企图甩脱掉腿上的绳套。 “油条子,你这狗娘养的,别浪费力气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兰猗强忍住对他千刀万剐的念头,却仍爆了一句粗口。 “鹊乔,你在这守着,我进去救吴妈。” 鹊乔赶紧点点头,接过兰猗递给自己的大木棒,狠狠的瞪着油条,尖声怒骂:“你把我娘怎么了?叫你欺负她!叫你欺负她!”她挥着长木棒,跳起脚来一下一下的招呼在油条的脑袋上,就像在打树上结的果子一般,打得他捂着脑袋嗷嗷怪叫,放声怒骂。 兰猗冲入了里屋,伙房没有,客厅没有,浴房没有,卧室还是没有!直到在最靠里面的一间杂物间门口,发现了地面淌出来的大量血迹。 “吴妈!吴妈!”她疯狂的奔了进去,声音颤抖得变了调子。 映入眼帘的惨状让人几乎要崩溃:吴氏衣衫凌乱,满脸苍白的倒在地上,眼睛大睁,瞳仁散开,空洞洞的望着半空,嘴角至脖子边全是吐出来的血泡沫,脖颈上露着一圈暗红色的掐痕。她蜷缩的双腿呈一种诡异的姿势岔开着,腹下衣襟处鼓起一大块,整个腹部浸在一大滩暗红色的污血之中。 吴妈……她被迫小产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兰猗呆呆的站着,猛然间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回头,却见鹊乔一头钻了进来,见此情景,手中握紧的木棒再也抓不稳,“砰”的一声掉落在地。 “娘!”凄厉的哭喊响彻整间屋子! 吴氏死了,被油条的强暴和毒打活生生的折磨死了。 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浸满了不甘与怨毒。她一定是在控诉上天对她命运的不公平吧。 兰猗感觉心头最后一丝希望如断了线的风筝,越飘越远,越过了高高的崇山峻岭,消失在目光看不见的远方。从所未有的彷徨和害怕像一口巨大的漩涡,呼啸而来。 两个女孩扑在吴氏的尸身上放声痛哭,天旋地转,只觉得心肺似乎都要从喉咙里哭了出来。直到外头油条子一声接一声的高喊,将她们完全惊醒。 “救命!救命啊!田凤娇!你还不回来?贼婆娘!救命啊……” 兰猗迅速擦干泪水,从地上爬了起来。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跑到卧室从床上拽下来一叠床单,交给哭得几乎晕厥的鹊乔。 “快,摊开床单,我们要马上带吴妈走!”她强忍心痛,将吴氏已渐渐僵硬的尸体费力的挪到床单上。 吴氏下身被挤出了一大块血肉模糊的“肉团”。不忍多看,兰猗将那血团也包进了床单内。 两个女孩儿扛抱着这具沉甸甸的尸身往外走去。鹊乔伤心过度,几乎走都走不稳了,腿软得几乎要跪下,双手仍死死抱住吴氏冰冷的身体。好不容易抱将出去,身后的地面拖了一地的血迹,点点滴滴,如大朵大朵的滴血杜鹃,开满了整条来路。 推来院子里的三轮小推车,两人合力将吴氏放在车上。吴氏下体流出的血仍像奔涌的源泉,无法止歇,沿着推车的边沿慢慢滴下。 兰猗看着地上刺眼的血迹,满脑子都是吴氏的音容笑貌。思绪模糊间,吴氏的一颦一笑,仿佛与娘亲张氏重叠了起来,隐隐绰绰,只剩下一双含泪的温柔的双眼,默然安静的凝视着自己。 她痛彻心扉,再睁眼时,嗜血的仇恨已染满了整个眸子,迅速整理好情绪,交代道:“鹊乔,你把吴妈推到外面去,我还有账要跟这个畜生算!” 第四十七章 嗜血女王 鹊乔木然的点头,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瘦小的身子拼力去推那三轮小车,慢慢颤颤的离开了院子。 兰猗将磨盘上紧扣的绳索松了一点,油条瞬间头朝地往下掉落,吓得他放声大叫,可只掉了不到一尺,又生生的停下来。 她手持木棒,双目阴沉,厉声问道:“你把我哥哥卖到哪里去了?” 油条子十分惜命,刚才一经惊吓,又怒又怕,口不择言的乱喊:“快放我下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话没说完,脑袋已被木棒狠狠捶了一记,“砰”的一声闷响,直打得他眼冒金星。倒吊久了,头部充血,油条只觉得一阵又一阵泛恶心,胸口闷得要炸开,慌忙求饶:“女侠……女英雄……女大王……饶命!饶命啊!” “砰!”又是一记狠捶。 “你说还是不说?”女孩儿的声音如从地狱传来,布满阴森和冷硬,夹杂着无从释放的压抑和痛苦。 油条满头是包,急得双手抱住脑袋,胡乱答道:“我忘啦!早不记得了!我每天联系买主倒卖女人孩子,没有百家也有十个人家,怎么能记得那么多!况且第一任买主通常也只是中间人而已,倒卖赚差价的……你说,我上哪儿给你找哥哥去?” “你把我哥哥卖了四十两银子,这么快就忘了?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把他卖到哪儿去了!”话到此处,已是尖利如鬼! 可不管兰猗如何威逼,老谋深算的油条却口风严实得要死,一点儿都不漏,反而不断大声求饶喊救命。 这时,他心计一转,想要哄骗得这小婊子先放下自己,突然转变口风,求饶道:“女大王,你先放我下来,我就告诉你,怎么样?”他脑袋上被木棒打得出了血,沿着头顶慢慢倒流,嘴巴咧开,讨好的笑着,一双充血的眼睛闪着狡黠如狐狸的光芒。 死到临头还敢讲条件? 兰猗再也没有耐心跟他扯淡,迅速冲到磨盘前,一把松开磨石的扣锁,那绳子嗤啦啦的飞速回缩,缠住油条的套索猛然一松,他整个人完全没有任何阻拦的临空掉落。 “砰!”轰然声响,尘土四起! 油条脑袋朝下,如一颗脆弱的鸡蛋直接磕在了硬石板上,四肢动弹了几下,慢慢蜷缩起来。 还敢装死? 女孩儿如恶魔附体,挥舞着粗大木棒冲过去,一下又一下狠狠的砸在那颗罪恶的脑袋瓜子上,嘴里凄厉的叫喊:“开口啊,求饶啊!你把我哥哥卖出去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天?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刹那间,头骨碎裂之声,男人微弱的哼唧声,慢慢消失在兰猗几乎透不过起来的粗喘之中。 也不知捶打了多久,直到她大口大口的呼着气,几乎脱了力,慢慢看着那白的黄的浆液从油条子脑袋里淌出来,再加上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眼珠暴出眼眶,眼窝深深陷下去,如同一个血窝,鼻子和嘴巴被木棒打烂成一团肉酱。 兰猗连滚带爬的翻下身来,一把丢掉手中染血的木棒,依然不解恨,嘴里喃喃着:“让你卖掉我哥……让你欺负吴妈……”转悠着拾起油条掉落的菜刀,走回去一刀又一刀,直直斩在他的脖子上。 鲜血四溅!血肉横飞! 也不知斩了多少刀,她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要累得散架了,才慢慢停下,脑子一片空白,“呵呵”笑了起来。 这畜生死了吧? 笑得满脸是泪,笑得身如火炙,笑得心若死灰。 兰猗偏转了头,满眼泪水之中看见鹊乔小小的身影静静立在院门边,浑身是血,目光沉静,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十岁。 “兰猗,埋了我娘吧。” 鹊乔安静的走到院内,拾起兰猗用来切割柴门铁锁的短柄柴刀,眼睛没有在死去的油条身上停留哪怕一下,拉起她的手走出了这座葬送了吴氏性命的嗜血牢笼,略微踉跄,脚步却异常坚定。 初春的天色还是那般蓝,白云悠悠,阳光透出云层的遮挡照耀下来。 两个女孩抬头望去,恰好一大批成群结队的燕子忽闪着翅膀,往北方飞去,小巧灵活的身影盘旋在天际,那么自由。 那身姿飘逸、风采悠然的燕子多么像他啊。 兰猗痴痴的抬头望着,隐约间,似乎又听到了燕还的声音: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保护好自己的性命。 燕子们一大群腾飞的影子远远略过她们的头顶,余下两个小小孤单的影子,立在原地,痴痴看着。 燕子还时,连燕子都要飞回他们的故乡了。又是一年了。 女孩们将吴氏安葬在白鹿村头一个隐蔽的小山丘后,覆完土后,不敢引人耳目的立碑为念,只得找了一块稍短的木头竖在坟头,以便将来如果再来拜祭,好歹能找得到地方。 她们从院子里推出来的三轮小车,路上留下了不少血迹和车轮印,虽是拣了人迹少的地方行走,但被人发现只是迟早的事。 过失杀人和蓄谋杀人不是一个概念,但都是杀人。经过了这几天的惊心动魄,兰猗极度惶恐的心也慢慢冷静下来了。 再没有任何理由待在白鹿村,两人决定拼死闯一闯,途径山间密林,死也要走出去。 油条驾走的燕子府马车估计早就被他卖掉了,村里人又不养马驴骡子,平时极少外出,就连油条自己经常外出联系买主,也是全靠双腿走路。 两个女孩儿从东家偷点儿地瓜干,西家顺点儿糠饼子,趁村里还未掀起发现死人的风波,赶快脚底抹油,往密林之中奔去。 令人惊喜的是,夏季来临,近日晴朗居多,山中雾瘴大多消散开去,沿着村人踩出来的弯曲小道,一路倒也顺畅。她们走走停停,又不敢歇久了,天色一黑,林子里说不定藏了什么猛兽。 其实林中的野兽早已被白鹿村的村民们猎得差不多了,外面兵荒马乱,里面也不算太平,自产自销虽好,终究也要到山外去买布料农具。 兰猗回忆着前世的野外求生知识,依靠辨别日出日落和北极星的位置来辨别方向,可依旧免不了偶尔走错岔路。 如此走了两天一夜,无惊无险。她们终于走出了山中密林,来到了南京城外的郊区地带。附近的百姓房屋倒是不少,行人却稀少得可怜,沿途尽是萧条景象,到处遍布荆棘荒草。 又累又饿的两个女孩儿反而露出了笑容,九死一生的离开了白鹿村,就算此刻饿死在郊外,心中也舒坦得多了。 远远的,她们朝着城门走去。秦淮河的河水从郊区流经,缓缓注入护城河段,围绕着城墙蜿蜒到城内。 第四十八章 姐妹离散 正走着,忽然后面隐约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喧嚣声,人声鼎沸,车马轰隆。两人回头望去,但见一大批拖家带口的人群惊慌失措的跑来。老人、小孩、妇人、男子,个个面带忧色,恐惧万分,争先恐后,唯怕自己落后于人。 鹊乔咽了咽口水,干涩的喉咙冒烟一般疼痛,苍白蜕皮的嘴唇微微颤抖,低声问道:“这些人好像是难民……我们避一避吧?” 兰猗点点头,拉着她避到一旁的野草丛中,看着一辆又一辆拉着行李铺盖的简易骡车经过,上面坐着啼哭不止的婴儿和不时抹泪的妇孺。 “这位大婶,你们这是怎么了?” 兰猗眼疾手快的拉住一个步伐矫健的中年妇人,瞧见她并没带着孩子,身上也只有一个不大的包袱,脸色虽凝重,却并不害怕。 那妇人上下打量了女孩儿褴褛的衣衫:“你从哪儿来的?不知道闯军打到南方来了么?还在这里瞎晃悠什么?” 闯军?李自成! 兰猗的脑子里霎时一震,她只知道明末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攻陷了紫禁城,却没有认真想过这事儿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兴起的。 她讪笑着道:“我饭都吃不饱了,也没心思关心打仗的事情。大婶儿,你们要到南京城内去吗?” “小妹子啊,不仅是闯贼和满兵鞑子欺负我们老百姓,连老天爷都不让我们过日子啊!山西去年整年滴雨未下,我再不离开就得饿死了!你也快些走,这一路上可乱得很哪!” 她撂下这几句话,便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了。兰猗和鹊乔面面相觑,索性也混在人群之中往城里涌去。 奇怪的是,青天白日的,南京城竟然城门紧闭。难道是为了防御起义军?战乱已祸及到南京了吗? 众人来不及多想,就在快要接近高墙时,突然间,高大肃穆的城门大开,奔出来几队骑马的军兵,身着硬盔皮罩甲,脚着战靴,腰悬铁刀,手持铁鞭,如风如电般驰骋而来。 “大胆流民,立即止步!”为首之人满脸浓密胡须,举起手臂一声威吓。他双目如铜铃,浓眉一皱,凶神恶煞。 难民们瑟缩了一下,看见城门大开,掩饰不住心头的狂喜,仍然犹豫着往前挪去。 “啪!啪!啪!”铁鞭当头挥下,顿时打在众人的头脸上,立刻响起一片惨叫。 “听不懂是吗?从哪儿来的,给我滚回哪儿去!” 那人趾高气扬的骑在马背上,回头示意了一下,他身后的官兵们立即围上前来,呈扇子形状将难民逃亡的方向包围起来。 “大老爷,您行行好,让我们进城吧……” 有人低声啜泣恳求起来,这情绪迅速感染了所有人,妇人们忍不住哭哭啼啼,合着老人和孩子的哭泣,和瘦弱憔悴的男子们苦苦哀求,一时间,乱声四起。 “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打!使劲儿打!” 官兵首领一声令下,雨点般的鞭子便铺天盖地打在了众人的脸上、身上。那铁鞭入肉沉重,一抽一收,立刻便卷起撕下了人们身上单薄破烂的衣服。有人躲闪不及,被当头一鞭击得头脸全是鲜血,软软晕倒在地。 难民们抱着脑袋东躲西躲,乱了阵脚。一片惨叫和哭声之中,有人发了一声喊,撒腿往城门跑去。这一带动之下,躲过了鞭打的人便像被传染了似的,纷纷钻着空子也跟着跑去。 官兵们一看,这还得了?胆敢躲过老子的阻挠和盘查? 一部分官兵立刻纵马追赶,一鞭抽去,抽倒一个,立即引来同伴的大声喝采,仿佛他们的铁鞭攻击的对象不是流离失所的百姓,而是战场上凶神恶煞的敌人。余下的大部分难民群情激愤,大吵大嚷。他们饱受饥饿和战乱,性命早已悬在了裤腰带上,也不怕横尸当场,一时间你推我赶,想要突破封锁挤过去。 兰猗被人群推来挤去,胸口闷得要命,身子又瘦又小,几次险些摔倒。她心知其中利害,如果不小心倒下了,这乱哄哄的脚丫子也能将自己活活踩死。 鹊乔被挤得难受极了,几乎要翻白眼,忍不住叫道:“兰猗,我要不行了……怎么办?” “抓紧我,别被冲散了……” 话虽如此,两个小姐妹紧紧拽住的小手却在人群的大力冲击下,被迫慢慢分开。鹊乔惊恐大叫,声音很快淹没在嘈杂的轰乱声中。 混乱,一片混乱!拥挤攒动的人影,几乎窒息的空间,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鹊乔!鹊乔!你在哪儿?” 兰猗大声呼喊,脚掌被人狠狠踩了几脚,痛得要命。冷不丁,身后突然猛地一推,她猝不及防,娇柔的身子像被狂风吹落的薄纸片,不由自主的一下子扑在了路旁的田沟里。紧跟着,轰然声响,身上似乎被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她眼前一黑,骤然晕去。 等到醒来后完全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已是三天后的事儿了。兰猗被一个叫陈德海的农民给救了回来,收留在他城郊的土屋子里。 陈德海是个老实巴交的小农民,平日和他的婆娘刘氏以及唯一的女儿陈婉如生活在一起,一边替人打着长工,一边守着一亩薄地,相依为命。 “你这丫头真是命好,要不是我男人心眼儿实,你这小命可就没喽!”刘氏一边洗着衣服,一边拿眼觑着院子里正在挑水的女孩儿。 兰猗看了她一眼,心想这话她都说了一二十遍了,也不嫌啰嗦得慌。这妇人不太喜欢自己倒是真的,并非感觉不出来。 陈德海在城里一个大户人家做长工,每隔十天可出城回家一趟,那天正是他放假回家探亲的日子,在郊区路上的沟壑里,捡到了这个苦命的小女娃。兰猗是被一个从马车上倒下来的箱子砸昏的,估计是当时人群涌动,挤挤搡搡,撞飞了车辆上的行李,又碰巧砸到了她。 可是鹊乔去哪儿了呢? 兰猗追问过很多次,陈德海总是无可奈何的回答:“我经过那条路的时候,只见到满地狼藉,到处都是被扔弃的破衣服烂鞋子,真的没有看见你说的小姑娘。恐怕她没有找到你,独自一个人先离开了吧。” 而刘氏听到他们的对话,脸色一变,勉强笑道:“捡来你一个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再多一个啊,只怕都要去喝西北风了。” 每到这时,陈德海便脸色通红,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第四十九章 陈家生活 就这样跟鹊乔走散了? 兰猗太不甘心,花了近十天时间,把附近的村民散户都拜访了一个遍,也回到南京城门附近找了好几圈,可丝毫没有消息,没有人看见过鹊乔。 陈德海说,那天官兵驱赶流民,到最后迫于人数太多,实在拦不住,也就放了一部分老弱妇孺进城,另一部分壮年男子仍是拒之门外,毫无情面可言。 难道鹊乔跟着那些被拒的人群走了?又或者跟着妇孺们进了城?如果她真的进城了,举目无亲,一个人孤零零的,也不知会受到多少欺负。 兰猗拿不定主意,直觉鹊乔一定会回来寻找自己。 其实绝望于斯,她心中已隐约不抱什么希望了。自从逃亡以来,福来、如柏、吴氏、鹊乔先后死亡、流失,曾经相濡以沫的家人们就像风中的柳絮一般,轻柔得随时消散,再也不见。 人命,在这样残酷的年代,有时候廉价得连牲口都不如。 兰猗抬头看着蔚蓝色的天空,心里划过一阵又一阵无法言喻的痛楚。她已经很累了,这样的日子,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她不再疯狂的寻找如柏和鹊乔,渐渐平静下来,接受了这一切木已成舟的事实。这是他们的命,也是自己的命。谁都无力阻止命运的安排。 陈德海家一贫如洗,六岁的小女儿陈婉如天真怯懦,身体不好,做不了太多家务,而刘氏除了操持整个家,还要管着地里的庄稼,年纪轻轻,早已风霜满面。更让人无语的是,她的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小宝宝。 越穷越生,越生越穷。这古人脑子里到底怎么想的?生一个儿子传宗接代真那么重要? 兰猗很想辞别这家子人,但生性木讷的陈德海得知她的想法后,难得的开口挽留。 “小姑娘……我妻子怀上身孕已有三个月,虽然她打得了粗,并不娇气。但日后身子重了,很多活儿无法亲力亲为。我女儿又是个不晓得事的,我老父老母又早亡……” “陈大叔,你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会留下继续帮刘婶儿分担事情,直到她生下小弟弟为止。” 陈德海感激的直搓手:“小姑娘,这可真是太谢谢你了!” 兰猗笑了笑:“陈大叔,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兰儿。你救了我的命,我只怕不能回报你。” “好好好,好兰儿,说什么回报不回报的。”陈德海憨厚的脸上满是笑容,摸了摸兰猗的脑袋,又笑呵呵的跑进屋里告诉妻子去了。 转眼间,在陈家生活了已有四个月,兰猗每日勤勤恳恳的做着各种活儿,但丝毫没有放松过对鹊乔下落的打听。陈德海也帮着在南京城里问过,却没有任何消息。 兰猗出落得越来越俏丽,十来岁的小姑娘,肤色白皙似玉,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一看就惹人喜欢。最妙的是她身上散发的香味儿,堪比清新的花香,醉人得很。陈家拣了一个小美人儿,国色天香,名声渐渐在左邻右舍之间传开了。 有些光棍和混混便开始在陈家的篱笆外探头探脑的。 刘氏大着肚子不常去地里操持了,兰猗就帮忙去浇水、翻地。那些心怀不轨的年轻男子们有时候冲着她吹口哨,淫腔浪调的调戏,甚至有时候故意脱掉衣服,只穿着裤子走来走去。 隔壁的婶子婆子们开始戳戳点点的嘀咕,说陈家媳妇趁男人不在家,如此狠心的对待养女,甘愿让她被人糟践,也不怕遭报应。 古人十分迷信,刘氏也不例外。她害怕对兰猗太过分,老天爷会报复到她的肚子上,于是不敢再让兰猗出门,却愈发对这个在家里吃白饭的外人看不顺眼了。陈德海在家时,刘氏还晓得收敛一点,平时尽在院子里指桑骂槐,指挥兰猗做这个做那个。陈婉如虽年幼,却也有些懂事了,小小年纪竟没什么同情心,反而帮着刘氏一起欺负兰猗。 这天晚上,陈婉如早早的躺在床上,刘氏一边哄着她入睡,一边轻轻打着扇子驱赶蚊虫。 久未下雨,盛夏的夜里闷热得很。陈家用不起油灯,只能点蜡烛照明,还要省着用。 兰猗正就着昏暗的烛光补衣服,必须赶在明天之前做好送过去。这活儿原本是刘氏做的,她孕后经常帮邻里缝制衣服卖几个几分几钱,贴补家用,可近来就把这事推到兰猗身上。 夜已深了,蜡烛快燃到了尾,兰猗又困又热,眼睛一片模糊,忍不住打起了瞌睡。正当她迷迷糊糊时,忽然耳畔一声尖叫,伴随着一个重重的身体砸到她身上,两人摔成一团。 混乱之间,兰猗看清了地板上“哎哟”直叫的女人是刘氏,唬了一跳,忍痛去扶。 “婶儿,有没有摔到哪里?” 原来刘氏热得睡不着,正烦躁间,瞥眼看见兰猗偷懒小憩,怒气上涌,想悄悄走过来冷不丁教训她一番,可一不小心踩着鞋子绊了一跤,笨重的身子幸好撞在了兰猗身上,肚子微震了一震,并无大碍。 刘氏此时已有七个月身孕,装模作样喊了几声痛,满面怒气的指着兰猗,厉声道:“这衣服明天一早就要给张大爷家送过去,你倒好,还有空睡觉?” 兰猗揉着被撞痛的腰身,皱眉道:“你吃过晚饭才拿给我的,我已经快补完了……” “你还有理了?快补完了不就是没有补完吗?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这衣服明天就要,你当耳边风是吗?吃我家的,穿我家的,住我家的,你还有没有廉耻之心啊?一点小事都做不好,你倒是别忘了是谁把你的小命救回来的!” 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 兰猗冷冷的看着刘氏,一言不发。她不是甘愿被骂,只是不屑于跟这样一个没有见识、心胸狭隘的女人浪费口舌。只需再待两个月,还清陈德海救自己一命的人情债,她就毫不犹豫的离开这个毫无温暖可言的地方。 陈婉如被惊醒了,坐起来迷迷糊糊的喊了一声“娘”。 刘氏气喘吁吁的骂了一通,没得到任何回应,看着眼前那俏丽的女孩儿无动于衷的样子,自觉有些没意思,骂骂咧咧的躺回到铺上,哄着婉如继续睡觉。 兰猗揉揉眼睛,拿起剪刀剪了剪烛花,强打起精神补衣服上最后一个撕裂的口子。 第五十章 顶梁柱塌下 刘氏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想越气,又道:“兰丫头,你动作麻利点儿,磨磨蹭蹭的干啥?蜡烛也是要银钱买的不知道吗?我晓得你不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可也不要糟蹋东西啊。” 兰猗并不着恼,也不想还嘴,只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你睡吧。”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刘氏心中暗想:真晦气!要是德海捡回来的是个男娃就好了,多好的兆头啊!可偏偏捡了个小狐媚子,天生带香气,古里古怪的,成天装着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尽勾引得那些臭男人打一肚子坏心思。 刘氏摸着肚皮,祈祷着未出世的孩儿可要争气些,一定要是个带把儿的。 这样的美梦并没有持续多久。两天后,又到了陈德海放假回家的日子。陈家人望眼欲穿的盯着来路,从早晨盼到天黑,都没见到半个影子。 “婉如,别老傻坐在门口了!你的兰姐姐在伙房忙活了这么久,你也不知道去帮帮忙!真想让你爹回来吃不着饭哪?”刘氏没好气的叫着女儿的名字,眼睛却仍望着门外,期盼丈夫归来。 兰猗从伙房端来炒好的菜,心知刘氏在暗骂她做晚饭花的时间太久了,也不接话,默然坐在桌前。 天色已黑,陈德海仍没回来。她们只好先吃,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正当刘氏以为陈德海有事耽搁不回家了,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傍晚的宁静。 “陈家嫂子,不得了了啊……出大事了!你家男人被庄府的人打死啦!陈家嫂子,你快出来啊!” 刘氏的筷子哗啦一下掉落在地,急忙迎出去,只见邻里的廖大叔满脸惊慌的跳着脚,急得浑身是汗。 “你是说我家德海出事了?他……他……他怎么啦?” 廖大叔哭丧着脸,一拍大腿:“你家男人被庄府的人活活打死了!哎哟,尸体就扔在庄府的后街废宅子里,惨不忍睹啊!听说明天才派人来通知你领尸,我进城听到了消息,就先忙着赶来报信……哎,陈家嫂子,你怎么啦……” 他话没说完,刘氏已白眼一翻,往后就倒。 “廖大叔,你怎么能跟婶儿说这种话?” 兰猗和婉如才跟出来,恰巧碰到刘氏听了噩耗几乎晕厥,忙帮着廖大叔连拉带抱的扶起她。 这个廖大叔真是没脑子,肚子里藏不住半句话,直来直去的,孕妇受得了这么大的刺激吗?不过,陈德海被人打死了?如果这事是真的,那陈家可就塌了天了。 “唉,我这不是着急嘛,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家里怎么能没个知情的人呢?”廖大叔颇有些委屈,歪歪斜斜的扶着刘氏,像捧了个烫手的山芋。 陈婉如一见此景,小脸涨得通红,“哇”的一声,捂着眼睛大哭起来。 兰猗顾不上安慰这个娇气怯懦的小妹妹,忙掐了掐刘氏的人中,好歹弄醒了她。 刘氏睁开眼来,脸色狰狞,如同疯魔了一般,揪着廖大叔的臂膀大哭大闹:“是真的吗?德海死了?你乱说什么啊……你诅咒我家德海,是要遭报应的!苍天啊……为什么会这样……我孩子的爹啊……” 廖大叔无奈抬着刘氏笨重的身子,叹气道:“甭嚎了,人死不能复生,赶快收拾收拾去领尸吧,真是作孽啊……人就这样白白死了。” 兰猗问道:“廖大叔,是哪个庄府的人打死了我陈大叔?为什么陈大叔会白白死了?不行,我们一定要讨个说法!” “还有哪个庄府?你不知道按察使总督庄尧平大人?还讨说法呢,大不了再多打你一顿!人家是官府的人,你惹得起?” 兰猗无言以对,她确实真的不知道。这按察使总督相当于掌管南京的最高长官了,确实来头太大。 这一晚真是混乱的可以。 刘氏哭到深夜,脑筋终于清醒一点了,抽抽噎噎的跑到隔壁叫人随同去城里收尸。兰猗闷闷地想:陈德海被富贵人家欺负死了,陈家的邻居会愿意揽这摊破事吗?这年头,百姓们几乎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果然不出所料,没人愿意随同领尸,就连廖大叔也连连摆手,只说尸体运回来后可以帮着埋一下。 刘氏又大哭大骂,拉着陈婉如在屋门口撒泼耍赖。人们起初还劝两句,后来都回家关门,摇头叹息,不再理会了。 兰猗早收拾好了简易包袱,说道:“别哭了,求人不如求己,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去庄府要人,好歹讨个说法。” 刘氏一抹眼泪,恨恨的瞪着她:“就是你这个扫把星!倒霉鬼!克死了我孩子的爹!你为什么要到我家来?你个挨千刀的小狐狸精!”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兰猗简直无法跟她沟通:“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没法挽回了。你不替婉如想一想,也要考虑下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日后有什么出路吧?” 一听这话,刘氏忽然像领会了什么似的,眼中忽然光芒闪烁,咬牙道:“对!我要找他们赔偿,我要庄府给我一大笔银子赔命!” 刘氏受到强烈刺激,几乎有些辨不明道理了,她连夜拉着陈婉如和兰猗,搭乘家里唯一的骡车往城里赶去。 陈家就住在南京城护城河边上,离得并不远。天还未亮,她们就等在了城门下,焦急的转来转去,连带着拉车的骡子累得无精打采。 最近风头似乎没那么紧了,破晓时分,城门终于缓缓打开,守城官兵威严的排好阵仗,依次盘查进城的人。近来北方战乱,连带着南方也人心惶惶。 催着骡车上前,兰猗心中不由紧张起来。虽然苏州孙府抄家的风头过去已久,但她仍不自觉低下头,不敢与那些官兵对视。 清晨进城的人不多,盘查便格外严格。早起的官兵打着哈欠,颇不耐烦的拉着排队进城的人们一番拨拉,粗鲁谩骂。 “你,抬起头来!”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喝问。 兰猗正遮遮掩掩的缩在瘦弱的骡子身后,没料到身子突然一轻,被人拽下骡车来,差点儿没站稳脚跟。 “把画拿过来,看看是不是这一个?” 一个小个子中年官兵冲着身后喊道,又上下打量着女孩儿褴褛的衣裤,疑惑的皱了皱眉,提了提音量:“你把头抬高点儿。” 心脏几乎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被官府发现了吗?她的真实身份是苏州副提举孙家逃犯! 兰猗的一双脚丫子似乎被钉在了地上,丝毫动弹不得,浑身冷汗直冒,脸色煞白,就像一个突然间患了重病的濒死之人。 第五十一章 遭到盘查 那官兵骤然起了疑心,方才还好好的,瘦瘦弱弱一个清秀美丽的小女孩,怎么一下子脸色白成这样?一定有鬼! “大人!画来了!”几个下属官兵连忙展开一张宣纸,露出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画像。 这画像颜色鲜艳,却微微有些褪色了,纸张也皱巴巴的,似乎并非近日所画。画面上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粉色裙子,睫毛又长又密,鼻子微翘,唇若花瓣,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十分美丽,手中还捏着一把精致的小榔头。那模样,那神态,几乎从纸上呼之欲出,不是孙兰猗又是谁? 可惜,心猿意马的兰猗并未注意到那把小榔头,她一眼就看出画像上画的是自己,心中颤抖,只想着:官府果然还是在搜查孙家逃犯,这可饰面板…… 没等她多想,那小个子官兵一把拉住她,打了个转儿,从头看到脚,伸手捏了捏她灰扑扑的脸蛋,略带鄙夷的弹了弹手指上黏黏的尘土。他看了又看,自言自语道:“这丫头模样儿有些像,可身材不像,又脏又畏缩,是个农户的女儿,哪里有半点大户人家的影子……” “大人,我们都找了一年了,画上的丫头也该长大了吧?”另一个下属官兵讨好的说。 这话说得有点道理。小个子官兵点点头,转向兰猗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从哪儿来的?从实说来。”他的语气已不似刚才的盛气凌人,不经意间多了一股温和之意。 兰猗还没来得及编谎回答,只听得刘氏厉声尖叫:“这位大人,她是我女儿,跟我进城收她爹的尸体的!我们小门小户,规规矩矩,从不做亏心事。可就算是这样,孩子他爹也被人活生生的践踏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小个子官兵何时被百姓当面斥责过,登时怒了,放开兰猗,走到刘氏面前,声如寒冰道:“哪来的泼妇?活得不耐烦了?” 刘氏生性欺软怕硬,小市民气息十足,只因此刻死了丈夫,心如死灰,倒也不惧怕这官府的人查探,立刻反唇相讥,怒目圆瞪,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我是活得不耐烦了,大老爷,你一刀砍死我得了!反正当官的欺人太甚,也不多死了我这一个!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呢,加上这两个苦命的孩子,你倒是让我们娘儿几个都去死啊!” 她这一嗓子不仅把周围的官兵全吵精神了,也把附近正忙着出入城门、摆摊设点、讨价还价的行人商贩的目光吸引到了一处。 官兵们立刻作势拔刀,纷纷围上前来,亮闪闪的寒光互相辉映,十分吓人。 陈婉如吓得一缩,忙躲在刘氏身后,连拉车的骡子都不安的踏着蹄子,鼻腔里喷出几股热气。 兰猗瞧着小个子官兵脸上的尴尬之色一闪而过,立刻计上心来,返身抱住刘氏的大腿,小手顺势在自己身上狠命一拧,痛得一哆嗦,小嘴扁了扁,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 “娘,你不能自暴自弃,不要丢下我不管!我好害怕,我不想死啊!我们才失去了爹爹,我和婉如,还有肚子里的小弟弟都不能死啊!” 这话字字戳心,刘氏想着惨死的丈夫和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一阵心酸难抑,抱着孩子们哭成一团。 周围的百姓开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叹息之声四处可闻。 小个子官兵没想到这农妇说撒泼就撒泼,连带着两个小女孩也大吵大闹,原本还想好好盘查一番,免得燕子府每隔一段时间就派人来问一次搜查有没有结果。这下可好,引人侧目不说,还吵得人脑壳皮痛,丝毫没了这份盘查的心思。 “疯婆子,有毛病吧……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快滚!” 兰猗心中暗喜,装模作样的抹了抹眼泪,连忙扶着哭得抽抽噎噎的刘氏和陈婉如坐好,爬上骡车,向城北方向驶去。 “大人,大人!不好了!燕七少爷又派人来了,您要不要亲自过去接待……”一个官兵扶着帽子,气喘吁吁,飞快的奔了过来。 小个子官兵正心烦意乱的呵斥围观的百姓,一听这话,堪堪怔在原地。他一想起燕子府七少爷那双锐利如鹰、深如潭水的眸子,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临大敌般团团转了两圈,愁眉紧皱,垮下一张脸,就差仰天长啸了。 我的个老娘哎,这尊大神真是难以应付!不就是府里跑了一个丫头吗?这都找了一年多还没结果,保准是逃得远远的了。 可惜兰猗一心想着赶快立刻这是非之地,并没听到身后动静,她按着刘氏的指挥直接往庄府驶去,心中盘算着如何讨说法。 “兰丫头,叫这死畜生再跑快些,我苦命的德海哟……呜呜呜呜……婉如,你这死丫头别哭了,省着力气待会儿哭个够,哭来你爹的卖命钱!” 真叫人无语凝噎。 刘氏知道丈夫的东家是庄府管家林鹏程,她曾去过两次,为陈德海送入冬必备的衣物,但都是在府外等人通传才得以相见。庄府的气派和尊贵让人望而却步,官家威严十足,奈何陈德海给庄府伙房运菜运煤,一个月能拿二两银子,支撑着整个家的吃喝用度,虽然累了点,又管教严格,好歹也长久的干了下来。 她们一路奔波,按照廖大叔的提示,马不停蹄的来到了庄府的后街废宅处。 远远的,只见那终日未曾住人的宅子大门敞开,十多个家仆进进出出的搬运东西,灰尘满天飞舞,呛的人“咳咳”直打喷嚏。 一个锦衣玉服的中年男子环着手臂,神情傲慢的站在一旁,捂着鼻子一脸嫌恶,正是庄府管家林鹏程。 他厉声喝道:“一个个没吃饱饭吗?通通给我动作快点!四少爷说了要动用这宅子,把这些没用的东西全丢出去!对了,和顺,你还不把那尸体弄走,想污了四少爷的眼么?摆在这儿成什么样子?简直太晦气!” 骡车还没停稳,眼尖的刘氏一眼瞥见了院子角落里摆着的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人,身上盖了白布,不过那白布上东一条西一条全是渗透的血印,混合着蹭上的黑灰,格外刺眼。那人的一条腿绵软的耷拉在外面,露出了白布之外的黑裤粗布,不是自己曾一针一线缝制的裤子又是什么? “我的天啊!德海!德海……我来了,我带着婉如来了……”她浑身战栗,两眼发直,失声尖叫着向那担架奔去。 “什么人!快点拦住她!” 几个家仆立即得令,操起放在墙角的木棒呼啦啦围住刘氏,架着她欲往里冲的身子,粗鲁的往外直推。 “婶儿!” 兰猗赶紧停好骡车,疾步上前推开那些扬起的棍棒,老鹰护小鸡一般张开双臂,怒道:“你们要干什么?我们是陈德海的家人!” 第五十二章 庄四公子 “陈德海的家人?”林鹏程突然出声,踱步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兰猗,咧嘴一笑。 “好啊,省得我派人去传话了。喏,尸体就放在里面,你们驾车来了更好,自己搬回去埋了吧。大热天的,放了一夜都要臭了,这味儿可真不好闻……”他故意在鼻子下面扇了扇,轻蔑而嫌恶。 刘氏简直要呕出血来,看到他如此糟践自己的丈夫,瞬间怒从胆边生,扑过去伸手就挠,嘴里叫道:“林鹏程!你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我让你给我家德海偿命!” “臭娘们!” “林管家!” “哎哟!林管家,您的脖子流血啦!” 林鹏程冷不丁被刘氏挠中了脖子,几条长长的红血痕疼得他大声嘶叫,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打死这不知死活的贱货,连连叫道:“和顺,和顺!” 家仆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小子应声窜出来,会了意,一手指着院子里的尸体,大声说道:“陈德海这没长眼的东西偷了府里的宝贝,又冲撞了林管家,被打死是罪有应得!林管家好心,没要你们赔偿损失就是天大的恩惠了,你们这些市井泼妇,胆敢在此放肆!” “蠢货,你还啰嗦什么?给我打,往死里打!不许手软!哎哟,疼死爷了……”林鹏程红了眼睛,面色扭曲。 兰猗正护着刘氏的肚子不被这些家仆伤害到,狼狈万分,一手揽住瑟瑟发抖的陈婉如,一手架住一根粗大的木棒,急道:“你说陈大叔偷东西?有证据吗?摆出证据看看!” “陈大叔?你不是陈德海的女儿吗?”和顺一愣,怀疑的问道。他心中隐约觉得,这几个女人孩子莫不是来讹诈钱财的。 刘氏呸了一声:“你管天管地,还管我生孩子拉屎放屁?她不是我女儿又怎么样?” 林鹏程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斥道:“小妇养的,不见棺材不掉泪!既然耍赖不赔钱,那就把你亲生女儿抵押为婢做赔偿吧!和顺,拉那小崽子进府,丢到茅房刷马桶去!” “娘!救我!救我!”陈婉如一下子被人扯了出去,吓得大叫,两脚乱蹬。 刘氏一看糟了,没要到一分钱赔偿反而赔了女儿!没想到这天杀的林鹏程如此无法无天,竟睁眼说瞎话颠倒黑白,完全不顾礼法道义。她一下子软了下来,慌忙扯住林鹏程的手,慌不择言的叫道:“林管家,你放过我的女儿……我……我……我不闹了,你看在我孤儿寡母的份上,好歹赏几个可怜钱吧……我孩子的爹可是命都丢了呀!” 林鹏程一声冷笑:“我可怜你?谁来可怜我啊?这府里丢了价值连城的宝贝,上头怪罪下来可不是我一人承担?” “是啊,一个上好的前朝双龙象耳青玉瓶,说没了就没了,实在太可惜!” “我们在陈德海的房内搜出了瓶子碎片,不是他偷的是谁偷的?” “他就是死得活该!还好意思来要钱?” 家仆们唯恐天下不乱,纷纷大声吵嚷,言语间充满了煽风点火的意味。 刘氏一时没了主意,完全失去了方才撒泼的气势,抖抖索索的看向兰猗,眼神惊慌中带着绝望,甚至还有一丝哀求。 林鹏程露出满意神色,嘴角上挑,阴森森一笑:“废话少说,带走!” “慢着!”女孩清脆的呼声突然响起。 兰猗扭开捉住婉如的粗大手掌,将她护在身后,面色平静的说道:“林管家,陈家好歹死了顶梁柱,不管是他偷东西死得活该,还是有人栽赃陷害草菅人命,陈家的女人孩子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您何必逼人上绝路?总督大人爱民如子,如果在他的地盘闹得不光彩,您也不好交代吧?” 林鹏程捂住脖子的手缓缓放下,几步走近,阴测测的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儿,慢悠悠道:“你是哪根葱?胆敢威胁我?你到底是陈家什么人?” “不敢。我只是陈大叔的养女。不过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咱们息事宁人岂不更好?您若不嫌弃,就让小女子入庄府为婢。也请您发发善心,好好抚慰陈家家属,一两银子对您来说……也许只是一杯勉强入口的茶。” 这话里话外软硬皆施,既表明了再闹下去便鱼死网破的决心,又给人戴了顶高帽子。更何况,如果真要得个免费奴婢,这俏丽的女孩儿明显比那年幼的孩子更划算。 林鹏程皱眉看着这女孩,心中又惊又疑,思量着她小小年纪,怎能说得出这番进退有据的话来。 “青天白日的,谁在后街吵闹?” 林鹏程尚未回答,一道清越的嗓音忽然从不远处悠悠飘来,带着微微不耐烦和清冷入骨的威严。 兰猗回头望去,那人的面庞赫然映入眼帘。 浓眉俊目,身形颀长,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冰冷气场,天生带着一股傲慢的王者之气。他竟是一年前在南京内城大街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庄庭宋!时隔一年,这人的冷冽气息似乎更盛了。 庄庭宋身旁还跟着一个中年男子,正以一副看好戏的神态斜眼望着众人。 这男子穿着墨蓝色长袍,祥云纹袖,金丝绞边,暗暗彰显富贵与奢华。一双狭长窄小的双眼嵌在肥胖的脸上,狐狸似的,滴溜溜的闪着精明而算计的光。他的身后站满了身着蓝底龙纹罩甲的侍卫,气势逼人。 兰猗看见侍卫们腰间的雁翎刀,下意识想起了燕子府鸣卫,不免心中一颤。 流落在白鹿村的那段岁月里,她不止一次想起过在南京大街上曾擦身而过的燕还,重伤的燕还,曾在生死逆境中派人护送她先走的燕还……不知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彻底好起来。 林鹏程见到来人,立刻堆起笑容,弯腰问好:“四少爷,是您来了……哟,燕子府李长海先生也来了,你好你好!四少爷您放心,我马上就把这些捣乱的贱民弄走!” 庄庭宋就是庄府的四少爷?应天府府丞庄尧丰的四公子? “我说了让你动手吗?” 庄庭宋似乎心情不大好,冷若冰霜,双眼微眯,危险的看着唯唯诺诺的林鹏程:“林管家,我叫你来整理废宅,可没教你怎么欺负下人。李先生代燕七少爷来瞧瞧这座宅子,你亲自领李先生好好查看一下,不得怠慢。” 燕子府!燕七少爷!他们真的是燕还的人!兰猗的心瞬间怦怦狂跳起来。 “是,是!李先生,这边请……” 林鹏程抹了抹额上的汗,转头怒斥:“和顺!还不把里面的脏东西弄走?” 和顺立刻会意,忙不迭的跑到院子里招呼家仆们将死尸担架抬出去,暗自使眼色让人把门口那几个吵闹的贱民也轰走。 第五十三章 入燕子府为婢 兰猗回过神来,顺从的任由家仆们押着自己往外走,眼睛却暗暗打量庄庭宋,心中计较着他会不会管一管陈德海这事。 女孩儿低垂着脑袋、目光闪躲的模样并没有逃过那双犀利的眼睛。庄庭宋俊眉微皱,冷冷叫住林鹏程:“等一下!林管家,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庄公子,您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场景没见过?可这府宅内发生的龌龊事儿,就不如我们这些做管家的清楚了。” 李长海拨弄着自己的指甲,皮笑肉不笑道:“林先生,我们燕子府七少爷素来与庄公子交好,想把这后街废宅修整修整,打造成临水画舫的管理之处,可是每个月都要付银子租赁的。你却在这儿摆死人,可不大合适吧?” 林鹏程一时语塞:“这……这……” 和顺挺有眼色见的,趁机解释道:“是这样的,四少爷。这个人是伙房的长工陈德海,偷了老爷书房里的双龙象耳青玉瓶。昨天咱们从他房里搜出了玉瓶碎片,估计是打碎了玉瓶不敢声张反而偷了去,他见事情败露,不仅不知悔改,还对林管家一通谩骂,简直不堪入耳啊……这不……教训了一下,人就死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看着庄庭宋冰冷的目光,背脊上冷汗直冒,忙扯着兰猗的肩膀,献宝似的:“四少爷,这女娃儿正是陈德海的家人自愿卖给府里做赔偿的。陈家自知理亏,不然也不会卖女作赔。” 刘氏眼见来了真正的贵人,模样冰冷又傲慢,估计是个更不好惹的主儿。她心知自己太过鲁莽,硬拿鸡蛋碰石头,这下也走不了回头路了,只求贵人大发慈悲,大事化小才好。当下连连点头,应和道:“是,正是!我家小孩手脚勤快,最会干活了。” 她看也不看兰猗一眼,似乎捏准了这孩子的性子:沉默寡言,不懂得反抗。 兰猗默然无语,心中冰凉。她虽是自愿为婢,但都是为了报答陈德海的救命之恩,以免陈婉如遭殃。可没想到刘氏竟如此狠毒,过河拆桥,真叫人寒心。 庄庭宋居高临下的看着兰猗,波澜不惊,缓缓道:“这孩子是燕子府的奴仆,怎能卖给庄府?李先生,燕七少爷不是在找一个小姑娘吗?是不是她?” 兰猗没料到他竟还认得出自己,更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曾穿着燕子府的衣物。她听到燕还的名字,心中莫名一颤,似乎被猫爪子轻柔的踩了一脚。 李长海笑了笑:“既然是咱府里的奴仆,就算是跑了,七少爷又怎会费心去找?不过这女娃娃又落回了林先生的手里,大概也是天意。” 庄庭宋俊眉微皱,有些不耐:“行了,那就物归原主,待会儿麻烦李先生带她回去。李先生,你慢慢看,有任何问题找林管家就行,我先走一步了。” 丢下这句石破天惊的话,他迈开长腿走了几步,忽而又转头盯着林鹏程,冷声道:“林管家,有些事我没看到不代表我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不为例。另外,罚和顺半年月俸,交给陈德海的家人,再到账房支一百两银子给他们做安葬费。” 半年月俸,九十两银子!和顺眼前一黑,猛然回过神来,吓得双腿筛糠似的直抖。这可不是银子的问题,幸好四少爷网开一面没计较,若是挑明调查青玉瓶一事,定然讨不了好! 而刘氏听到连安葬费都有一百两银子,眼里顿时放出不可思议的光,忍不住流露喜色,手脚微颤。 李长海嘿嘿暗笑,神色悠闲,对着面色惨白的林鹏程手臂一伸:“林先生,请!” 兰猗看着刘氏瑟缩缩的接过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又招呼陈婉如一起将陈德海的尸体用白布裹了搬上骡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庄府后街,自始至终甚至看都没看过自己一眼。 这人情世道,岂能用凉薄二字形容? 陈德海救了她一命,那她就用下半生的自由为陈婉如赎身,也算仁至义尽了。至于刘氏母女日后如何生活,就看其造化吧。 与其入庄府为奴,相对来说,燕子府可能是个更好的去处,说不定还能再次遇上好心的楚老伯,或许,也能远远看一眼燕还。曾经相依为命的吴氏、如柏、鹊乔先后离散,她无法挽留,无法逆转,这人世间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命运的洪流,向来能淹没人世间一切悲欢离合。兰猗清楚的明白这一点,她别无选择。 下午时分,李长海终于从庄府大门走了出来,拱手向林鹏程告别。两人脸上带笑,互相寒暄留步,转身神色便冷了下来。 仆从服侍着李长海上了轿子,兰猗也被侍卫抱上了马背,骑马跟在轿子后面。 一路缓缓走去,南京城街道的风光尽收眼底。热辣的太阳渐渐褪去,隐匿在云层之中若隐若现。美人窈窕,公子多情,一派旖旎。大街上的商贩行人纷纷向他们投来各式目光,羡慕、好奇、惊惧、鄙夷,也有见多识广的人们见怪不怪,并不在意。 时隔一年重游南京,兰猗满心感慨,到底心境也不同了,从前慌里慌张顾着逃命,如今孤身一人反而看得开。 约莫半个时辰后,燕子府大门前的两个石狮子头渐渐映入眼帘,威严的正门紧闭,门外站着两排共六个手持兵器的侍卫,满脸肃穆,不苟言笑。 轿子旁跟随的一个精干的仆从轻轻敲了敲轿厢,小声问道:“爷,走西边角门还是东边角门?今日三少爷出门去了,不在府内,七少爷好像又往郊外去了,咱们要不从正门入?” 七少爷燕还住在东边远心苑,三少爷燕衡住在西边绿荫苑,嫡庶有别,反而忽略了长次秩序。这三少爷脾气暴躁,曾几次找茬怒骂奴才们踏坏他的地盘。七少爷向来跟李长海不对路子,也犯不着去招惹。 因为,“非主子不往正门入”,这是燕氏的规矩,没人敢轻易破坏。 未几,只听得李长海慢悠悠的说了一句:“西边角。” “是。”那仆从挥了挥手,带着众人从大街左侧拐向。 一行人悄无声息的慢慢涌入西边角门。身后,一轮又一轮的带刀侍卫不断关闭来路上的各式门槛;前面,一批又一批的小厮替换领路。兰猗被放下了马背,被迫跟着走出轿子的李长海步行入内。 第五十四章 奇怪的待遇 越往里走,越觉得燕子府内庭院深深,回廊变换,各式假山扇亭、小桥流水搭配精巧,以清澈的水池为中心,亭台楼榭依水而建,布置讲究。 这浓厚的江南水乡特色让兰猗备感亲切,不由好奇的多看了几眼。 “耀石,带她去合院后房。”李长海头也不回的慢声吩咐。 “奴才明白。”耀石正是先前询问从哪个门入府的仆从,他止住脚步,恭敬的目送着李长海远去,转身冷冷盯着身后的小女孩。 “从现在起,不该去的地方不许去,不该看的东西不许看,老老实实的呆在合院,明白吗?” 兰猗想知道自己会被派到哪个院落,做什么工作,受谁管理,便试探着怯怯的问:“我从前在楚老伯手下洒扫庭除,能不能……” 没等她说完,耀石便冷笑着打断道:“你嫌打扫庭堂院落太累太苦是不是?想做上等婢女?行啊,这几日你就好好在合院待着,那里是你的好去处,保管你不用干活。”话语里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轻蔑和讥讽。 他不由分说,命人推搡着兰猗继续往前走,不再许她东问西问。 沿途经过多个大大小小的精致院落,才逐渐进入下人们居住的厢房。上等仆从和婢女住得挨主子最近,其次是中等奴才,最下等的粗使奴仆全部挤在最靠近外围的破旧院落,合院正是其中一间。 “给我记住了,不许乱跑!”耀石让人打开了合院的院门,将兰猗粗鲁的推了进去,又及时将门关上,似乎唯恐里面的人跑出来。 刚一进入,院子里四处散落的数个小女孩立即围上来,好奇的眼珠滴溜溜直转悠,七手八脚的拉住兰猗,不安分的小手一下子拉拉她的辫子,一下子扯扯她打满补丁的衣裤。 “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啊,你身上好香,撒了香粉吗?你竟然有银子买香粉用?” “带了好玩的东西吗?我都快闷死了。” 这是什么状况?兰猗狼狈的将自己的头发、袖子、衣摆从她们手中解救出来,好歹站稳脚跟,看着眼前这群衣着干净,脸色白嫩的女孩子,疑惑的问:“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燕子府的婢女?” “我们也不知道,住进来都半个月了,什么活儿都没让我们干。”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略带稚气的说道。 “是啊,还每天有人送好吃好喝的过来。除了不能四处走动外,住在这里可比在外面流浪舒服多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说话,争先恐后的围着新伙伴拱来拱去,热情极了。 看着这群小的只有五六岁,大的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兰猗有些傻眼,狐疑的问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小春的爹娘都死了,卢江被她爷爷卖了,紫儿不是本地人,跟着家人逃难时走散了……”一个看上去年纪最长的小姑娘一本正经的介绍着,又指了指自己:“至于我,我叫方婵,从小就没有爹娘,一直在外乞讨过活,直到被李管家捡了回来。” 如此说来,她们都是没有爹娘管教、没有亲戚依靠的孤儿? 可是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事情吗?供吃供喝,什么活儿都不用干?燕子府又不是社会福利院,简直莫名其妙。可看孩子们纯真澄净的样子,又不像撒谎。 方婵像是孩子们的头儿,有些大大咧咧的伸手拍了拍兰猗身上的灰尘,亲切说道:“也许燕子府真有大发善心的好人,你见过李管家吗?我们之中好多人都是李管家带回来的,他虽然不爱讲话不爱笑,但人还蛮好的。我想日后我们肯定要干活儿,哪能这样一直白吃白喝白住?你就别多虑啦。” 也许大户家族的婢女真的能受到如此礼遇,从小培养,好吃好喝,过得比普通贫户家里的闺女好得多。想到燕子府至少有和蔼好心的楚老伯,还有曾两次相救的七少爷燕还,兰猗渐渐放松了警惕之心。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啦?” 兰猗迟疑了一下:“我……我叫兰儿,年满十岁了。” 方婵灿烂一笑:“兰儿,以后你就叫我方婵姐吧,这些都是姐姐妹妹们,虽然我们不是一个娘生的,但同样命苦,有缘聚在一起就好好珍惜彼此。” 兰猗点点头,可是称呼这孩子为姐? 她想起自己穿越到明朝后,心理年龄应该有三十四岁了,顿时有些尴尬。不过随即释然,她并非有意隔离自己,只是这前世记忆根深蒂固的存在脑子里,无法忽略而已。 这群女孩儿大约二三十人,分住在合院三间小房间内,还有两间房用来吃饭和洗漱。 住进合院后的几个晚上,是兰猗感觉到心中最宁静的时候。她不必担心身上盖着的被子破了几个洞,也不必忍受随意的打骂和侮辱。听着夏日夜晚的虫鸣,就算挤在一堆小女娃的床铺间,炎热得睡不着觉,心底也无比安宁。 女孩们每天在院内捉蝉、避暑,饭点时分会有仆从准时送来可口的饭菜,第二天早晨府里的婆子会拎着桶子来收她们换下来的脏衣服,傍晚再送来干净的衣裤。除了拥挤一点,合院几乎成了这群苦命的孩子们从未享受过的人间天堂。 九天过后,合院的大门突然被人拉开了,面无表情的耀石带着七八个仆从走进来,看着大大小小的一院子女娃儿,伸出手指点道:“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八个跟我出来。” 八个女孩儿迟疑的跟在仆从身后,离开了合院。七岁的卢江、十一岁的小春以及兰猗都包括在内。 “我们去哪儿?”卢江小声问道。 “不知道,也许李管家要把我们调去做婢女了吧。”小春也小声回答,她的嗓音微颤,竟含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兴奋。 兰猗的心情莫名有些沉重和不安,她下意识的偷偷观察四周,暗自记熟通往合院的道路。 她们被带领着往西边走去,经过了下人居住的厢房后,拐过一条砖砌台阶往上行,就到了燕子府内园林的核心水池。夏日阳光猛烈,但园林内浓荫密布,池面平如明镜,清澈见底,亭台倒影,垂柳拂岸,处处彰显着富家贵族的奢华气息。 女孩们好奇的东张西望,难得没被耀石和仆从们呵斥。 就在兰猗欣赏园内美景时,回廊外,透过芭蕉叶的缝隙,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闯入了眼帘。 第五十五章 园内错过 但见一个出尘绝俗的少年坐在不远处的凉亭中,身着一袭月白色锦绣长袍,风华俊朗,犹如玉树于林,醉月悬天,教人移不开目光。他斜倚在青石圆桌旁,沉静安定犹如画卷,可惜只能远远瞧见模糊的侧影,看不清面容。 是他吗?强烈的直觉直击心头。 兰猗心口狂跳不止,脚步不由慢了下来,目光不断穿过回廊旁的芭蕉叶和池边曼舞的垂柳,追随着那道让人心神不宁的身影。 “东张西望的做什么?”耀石突然发声,小声却严厉的警告着孩子们:“走快点!” 心中涌起一阵又一阵强烈的渴望,想要探寻那少年的身份。兰猗低下了头,可悬着的一颗心依然提醒着她,趁人不注意再次偷偷张望。 可惜直到回廊蜿蜒到了尽头,她都没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不过当园内景色消失在视线的一刹那,那少年身后站着的两个并不陌生的书童,却让兰猗瞬间狂喜起来。 那两个书童竟是风寻和云觅! 果然,她的直觉是对的,那少年一定是燕还! 他还好好的,依然是从前印象中那副风轻云淡、不理世事的模样。兰猗莫名有些喜滋滋的,忍不住唇角泛起涟漪,心道:“看样子这家伙受了那么重的伤都没事,真好!” 就在兰猗跟着一群女孩离开内园之后,长青亭内,燕还放下手中茶杯,俊眉微皱,眼带疑惑的盯着她们消失的背影,低声说道:“那是李长海的人,什么时候又买了这么多女仆?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去打听一下。”风寻一下子了然于胸,应了一声,循着那行人的方向匆匆而去。 云觅一边替少爷打着扇子,一边撇嘴:“李管家可真是威风,都赶得上主子的派头了。什么时候我们远心苑也多加几个洒扫院子的婢女就好了,整日里尽是些粗手粗脚的大老爷们窜来窜去……” 他话没说完就知失言,慌忙看了一眼少爷的脸色,知趣的低下头去。 燕还站起身子,伸手敲了敲云觅的脑门:“就你话多。” 燕子府管家李长海素来得到燕老太爷的赏识,从老爷子宜居南京燕子府起,就一直掌管府内大大小小一切杂事,精干得力。可惜他为人暴虐,对待下人并不宽容,被泼开水、打板子、夹手指的奴仆不在少数,而他贴身饮食起居又喜欢启用婢女,所以,府内上下时常能看到倒霉的女仆被折磨到奄奄一息的抬出去。 童年时期的燕还年少气盛,看不下去,曾为了此事严惩李长海,可却被燕老太爷轻描淡写的遮掩了过去。李长海只收敛了不到一年,又开始变本加厉的虐待奴婢。 燕还想起楚伯曾劝诫自己,凡事最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里是南京不是北京。明哲保身固然挺好,可隐忍了这么多年,他不想再无止境的忍下去了。 未几,女孩们被领到了一座依山傍水的精致院落之中,荡荡悠悠的飘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儿,似乎是药丸味道,又像女人身上的香氛气味,显得有些诡异。 正门牌匾上写着“藏春苑”三个描边大字,后有一行小字:“1627年廿月二十日,书赐燕太公惠忠”。院内层层叠叠、曲曲折折,分了门厅、茶厅和正厅,似是一个独立于燕子府内的院落。 来不及欣赏院内种了满地的奇花异草,立刻便有几个脸色不善的婆子走上前来。为首的婆子颧骨高耸,颇有凶相,她目光如刀般扫了一遍八个女孩儿,不满的对耀石说道:“怎么这么磨蹭?让老太爷等了好一会儿了。” 耀石赶紧道:“从合院到这里来可不近呢,请赵嬷嬷担待着点。这几个小丫头模样儿好,身子干净,想必老太爷会喜欢。” 赵嬷嬷“嗤”了一声,不屑道:“能有多干净?都是从垃圾堆里淘出来的,还不是要好好洗一遍。” 耀石陪着笑脸:“嬷嬷说得是。” 赵嬷嬷“嗯”了一声,挥了挥手,耀石便带着仆从们悄悄从侧门退了出去。其余的婆子们将女孩们带到了一个大屋子里,里面热气氤氲,隐约飘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竟是一个天然的温泉浴池。 “在池子里好好泡一泡,给我把你们身上的穷酸气洗得干干净净,一点异味都不许留!洗完了,穿好榻上的干净衣服。记住,太阳快落山了,别磨蹭。” 眼见赵嬷嬷就要命人将屋门关上,已察觉到些微不对劲的兰猗突然出声问道:“赵嬷嬷,请问我们换洗好后要到哪个屋里去服侍?” 赵嬷嬷转着一双绿豆眼,不耐烦道:“啰嗦什么?晚上自有你们服侍的时候。” “那……我们是分派到老太爷的屋内服侍吗?”兰猗并不怕她,心中隐隐觉得那些话里敏感的字眼,背后藏匿着不可告人的危险。 赵嬷嬷不再答话,瞪着眼前的小女孩,朝身后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把住屋门,等她出去后,将门严严实实的关起来。 “好奇怪,让我们洗澡做什么?”小春自言自语道。 卢江却已和其他女孩们一起脱掉身上的衣服,嬉笑着踏入了温暖的天然泉水之中,扑打着水花,喜笑颜开。她们光洁白嫩的身子随着水波轻轻飘荡,在这令人看不透的诡异气氛中,绵延出一股说不出来的隐秘之感。 兰猗试探着接近屋门,手指还没伸出去,就听得门外一道严厉的怒斥:“赶紧洗浴!没听到传唤就一直洗。再耍滑头,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她吓得一愣,又怒又惊,这些婆子不仅守着门,还暗中窥伺着屋里的女孩们,真是太怪异了! “兰儿,你还在磨蹭什么?快下来泡一下啊。”小春也下水了,冲着岸上嚷嚷道。 “知道了。”兰猗不敢再轻举妄动,装着害怕畏缩的样子,一边小心翼翼观察着四周动静,一边脱掉衣服下水泡浴。 从没享受过如此奢华的浴池,孩子们几乎要陶醉在这极致舒适中。夹杂在一片欢声笑语里,兰猗暂且按下了惊疑,反正也出不去,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好好泡了个澡。 第五十六章 鹊乔之死 女孩们按吩咐洗浴完,喷了些香粉在脖颈和腰腹间,穿上柔软的粉色衣裙,腰间系好白色织锦腰带,清一色亭亭玉立的站在婆子们面前接受检查,噤声不言,稚嫩脸蛋上全是期待和兴奋。 “你怎么没喷香粉?”一个婆子检查到兰猗颈窝间并无粉末余迹,厉声喝问。 兰猗还未开口,卢江便抢着回答:“兰儿姐姐身上有天然的香味儿,不用撒香粉都很好闻。” 那婆子诧异的扬了扬眉,眉眼间顿时带上鄙夷之色,嗤道:“小狐媚子,待会儿有你好受的。” “等等,这倒是个稀奇事儿。”另一个婆子计上心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兰猗一番,立刻附在那婆子耳边,嘀嘀咕咕的说起话来。 两人眉花眼笑的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便急匆匆的离开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兰猗愈发紧张,一颗心噗通噗通狂跳起来。 几个婆子在前面带路,女孩们离开了浴池,规规矩矩的跟在后面,又兴奋又紧张,心中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感。原来燕子府的婢女这么风光,也不知那上等婢女的风采是不是更了不得?这可比普通小户的闺女神气多了! 一批小女仆洗漱打扮得又干净又漂亮,等着太阳下山后去服侍老太爷……这无论如何都不正常! 兰猗的不安越来越盛,脑里快速思考着如何摆脱未知的困境,她悄悄扯了扯小春的手,低声道:“小春,我看这事儿不妙。从我进入合院那天起,我们的遭遇就越来越诡异。谁家的婢女能好吃好喝的住着,还花枝招展的服侍主子?我怀疑这些人不安好心想害我们,得想办法逃走才行。” 小春也有些疑惑,却并没想得太深,反而拍了拍兰猗的手背,安慰道:“我从前没见识过大户人家的婢女是什么样子,想必也差不了太多,你别多心啦。” 兰猗还想再说,却见一个婆子拧眉怒瞪,斥道:“嘀咕什么?”她只得赶紧闭了嘴。 一行人绕过正厅,路过几排厢房,空气中似麝非麝的奇怪味道愈来愈浓。有几间屋子房门大开,一些小厮正进进出出的搬运着东西,有炉鼎、柴火、装着五颜六色粉末的大小青铜器皿等,令人眼花缭乱。 耀石正站在门口指挥众人,和身旁的赵嬷嬷说说笑笑。 陡然间,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厮从屋内跑了出来,脸色苍白,似乎受到了惊吓,连声叫道:“李、李管事……炼丹房内室发现了几具死尸!” 耀石私底下认了李长海做干爹,自然也跟着姓李,平日几乎做了李长海的下手,替其亲自操劳大部分事情。他眼睛一瞪:“大呼小叫的做什么?还不搬出来扔掉?” 赵嬷嬷慢慢走近,冷笑道:“炼丹房清理完了,就去采经房看看,算算也有两个月时间了,那些小蹄子们也该出来了。” 说话间,几个手脚快的小厮已抬了几具身材瘦小的女孩尸体出来。 “啊!” 孩子们恰好跟在婆子们身后经过,一见那些同龄女童的尸体,顿时吓得捂脸尖叫,连连后退。 兰猗不可置信的死死盯着其中一具尸体,那死去的女孩儿穿着嫩绿金纱短衫和百褶裙子,华贵的衣饰却掩饰不住那干瘪细瘦的身体,几乎瘦成了皮包骨头的人干。女孩儿面色惨白带灰,印堂青黑,嘴唇发紫,死不瞑目的大睁着双眼,一看便是中毒身亡。 “鹊乔……”兰猗双目发直,两腿发软,几乎快瘫倒在地,挪动着靠上前去,嘴里喃喃:“鹊乔……鹊乔!” “她怎么了?嘴里叽咕什么?”赵嬷嬷皱眉,转头看着婆子们。 婆子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有个机灵点的婆子立刻上前去拉兰猗的身子,骂道:“死丫头,快点走开!” 兰猗已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的一切恍若混沌,只剩下那具干瘪的女尸。她不由自主的纵身扑到尸体上,双手颤抖的乱摸,厉声尖叫大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 “蠢货,快点拉开她!”赵嬷嬷怒喝。 小厮们七手八脚的架住兰猗,可她就像疯了似的,拳打脚踢,毫不犹豫的张嘴就咬,几下子推开束缚,犹如丢了魂儿的行尸走肉。 “还愣着干什么?把人带走!” 婆子们赶紧应了一声,拉着其他呆滞的小女孩先行离开,可那些孩子似乎被吓傻了,愣愣的驻在原地挪不动脚步。 “为什么……你醒醒,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是我来了啊。”撕心裂肺的哭声在众人面前一阵高过一阵,宛如牡丹泣血。 那曾经娇俏可爱的脸蛋,那曾经白白嫩嫩的手指,那曾经柔软小巧的身体……统统化作一阵青烟,消失在了遥远的记忆之中。 鹊乔只以一片死寂回应兰猗这份痛入心肺的哭泣,也不知她陷入燕子府藏春苑的炼丹房后,心中明不明白这就是曾经她所憧憬的“七少爷”的家?也不知她在面对燕老太爷那变态残虐的嗜好时是否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也不知她在绝望之时有没有哭着喊过“兰猗救救我”? 这一切,再也没人知道了。 兰猗抚着鹊乔青紫色的面庞,摸到她瘦得不成人形的身子,一时心酸绝望如洪水般淹没了整颗心,疼痛如绞,霎时哭晕了过去。 “这丫头是不是中邪了……”也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 “天啊,在死尸上又摸又哭,她也不怕中毒?” 四周的丫鬟婆子仆从小厮们纷纷交头接耳,胡乱议论,讪讪的看着这扑在尸体上的女孩儿,不知如何是好。 赵嬷嬷脸色难看的质问耀石:“这是怎么回事?” 耀石收回诧异的目光,摊了摊手,无奈道:“我也不知道……嬷嬷,这事儿可不好办,刚刚你的人去请示了老太爷,说的神乎其神的,弄得老太爷对这丫头兴趣挺大,特意叮嘱了我,指定要她。眼下可怎么办?” 赵嬷嬷恶狠狠的啐了一口:“能怎么办?再洗一次呗!小贱蹄子,真是不省心!” 第五十七章 千钧一发 兰猗醒来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她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躺在百蝶纱罗幔帐大床之上,裹着锦被绣衾安睡,幸好身上衣物完好,可奇怪的是,原来的粉色衣裙变成了柔白缎地凤纹襦裙。 来不及多想,兰猗勉强爬下床,脚步虚浮,脑袋沉重,连忙定了定神,想起昏迷前见到了鹊乔的尸体,一时竟分不清是真是幻,怔怔的流下泪来。 “鹊乔……鹊乔……” 她喃喃着:“你等我,我去找你。”她翻来覆去的说着这句话,似乎在宽慰自己的心,可刚才之事历历在目,竟挥之不去。 这个房间空无一人,陈设之物极尽奢华。光是不远处那块用上好白玉石整体雕凿而成的巨大石屏风,就能看出主人的奢侈。 房间中央一张大理石圆桌上摆着一个袅袅生烟的精致香炉,异香扑鼻,也不知在燃什么香。 兰猗猛然回过神,晃了晃脑袋,昏昏沉沉的扑到房门上,却意外发现从外面落了锁,根本打不开!她不由骇然,心底陡然升起一股不可言喻的恐惧感,放声大叫:“放我出去!有没有人啊?救救我!放我出去!” “小乖乖……别叫了,爷爷来了……” 刚拍了几下门,门锁忽然被人打开,走进来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儿,服饰奢华,衣料上等,可是眉目间挤满了令人反胃的淫笑。 这老头似乎刚用完晚膳,浑身散发着浓郁刺鼻的酒气,一双浑浊的老眼眯缝着,迷离的上下打量眼前明媚娇艳的小姑娘。他随手关上房门,靠近了几步。 “你……你是谁?别过来……让我出去!” 兰猗想逃出去,可身子疲软得完全不听使唤,头重脚轻的感觉愈来愈明显,刚踏出一步,手臂一紧,已被人死死拉住。 老头儿笑眯眯的摸了摸她滑嫩的脸蛋,呵呵笑道:“我是疼你爱你的亲爷爷呀,你洗得这么香喷喷的,不正是来服侍我的吗?” 他就是燕老太爷?这丧尽天良的老色鬼! 看着眼前这陌生的淫邪老头,兰猗顿时清晰的想起了从炼丹房被抬出来的鹊乔,不知她走散后为何会进了南京城,沦落到燕子府,又被人活生生折磨致死,可这悲惨的一切定然跟这姓燕的老头脱不了干系! 她顿时怒从心生,张嘴狠狠一咬,咬在了老头右手虎口上,狠命一扯,登时撕下一块皮肉来,溅了满嘴的鲜血。 “啪!”老头儿吃痛,一个耳光直扇在她的脸蛋上。 兰猗捂住火辣辣的脸,趁机向外逃去,可身子绵软腿脚无力,哪里走得动?冷不丁又被他从后面踹了一脚,背心剧痛,直直扑在毛茸茸的刺绣牡丹地毯上,喉咙一阵腥甜,涌出血来。 “小贱人,敢咬我?” 燕老头收起伪善脸孔,扯了扯领口,目露凶光,一把拎起软绵绵的小女孩,往那张雕玉牙床一扔。别看这老头上了年纪,可力气竟出奇的大,丝毫不比壮年男子逊色。兰猗无法反抗,被他捂住了嘴,按住了手脚,只能无助的发出“呜呜”惨叫。 混乱之中,燕老太爷那张老脸似乎和汪有财凶恶贪婪的脸重合了起来,让人惊惧。 燕老头压住胡乱挣扎的女孩儿,面色陶醉的闻了又闻,仿佛马上就要品尝一道美味的食物,从心底里赞了一句:“小乖乖果然可真香,别乱动啊,让爷爷好好疼你,不然的话惹恼了爷爷,有你好果子吃的……”低下头凑着臭嘴就要亲她。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不少人迅速奔了过来。有人低声问道:“确实在里面?”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着进去的。” 守在正门的李耀石猛然发现来人,厉声喝道:“什么人?老太爷有令……啊,是七少爷……”声音立刻软了,支支吾吾的挡在门前。 “七少爷,您不能进去啊!” “让开!” 房门“砰砰砰”被人拍了三下,一个清澈冷冽的嗓音跟着响起,有礼的说道:“爷爷,请开门,还儿有急事相求。” 这道平静温和的声音宛若来自遥远星空的天籁,虽有意压制着内心的焦急和怒气,却依然四平八稳的让人揪不住任何错误。 兰猗的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更加死命的挣扎,口鼻被捂得几乎不能呼吸,胸口起起伏伏,脑子里一片恐惧到极致的空白。 燕老太爷显然也察觉到了门外少年的怒火,心里感到奇怪,平时独来独往的小孙子今日为何一反常态跑来敲门?可好事被搅,他胸口更窝火,压着脾气静静不答。 可那道不依不饶的声音仍在请求:“爷爷,我知道您在房内,您不回答的话,孙儿便斗胆进来了。”那人也等不及应答了,冷静的下令,声若寒冰:“风寻,砸门。” 燕老头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涨红了面皮,看着身下温软馨香的女孩儿,又侧耳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犹豫了一下,终于怒火中烧的走到桌旁坐下,呼呼直喘气,扬声道:“耀石,开门!”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满脸惊慌的李耀石讪讪的让出了路,只见燕还长身玉立,面目沉静如水,快步踏进房后也不看燕老太爷一眼,迅速环视四周,便径直绕过石屏风走进去。他身后的书童风寻和几个贴身侍卫垂手立在门口,目不斜视,但死死把住了房门不让其他任何人进入。 房内熏香缭绕,淡蓝色的烟气从熏香炉的炉盖漏孔中缓缓逸出,盘旋在房间各个角落。 映入眼帘的女孩儿面如桃花,泛着异样的潮红,眼中含泪,襦裙的上衣已被粗暴扯开,露出脖子下方一截雪白的肌肤。整个人犹如一滩软泥瘫倒在床沿,颤抖着小小的身子拼尽力气维持平衡,可收效甚微,看她的样子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模样儿十分可怜。 真的是她! 燕还只觉得心中似乎扎了一根针,细细的疼痛。他紧握的拳头悄悄松开,暗暗松了一口气,指尖探到手心的冷汗,有些黏腻。幸好赶上了,没发生无法挽回的祸事。 【作者题外话】:今天共发布四章内容,感谢大家对长亭的支持^_^ 上架公告及充值方式+碎碎念 亲们,本书于5月30日开始上架收费,感谢一路支持的读者朋友们。 我这人比较木讷,不太会和读者互动,现在是全职写文,已经辞职在家宅了两个多月啦,如果大家喜欢兰猗和燕还的话,请给长亭一点点动力吧。一千字3分钱,真的不算贵^_^长亭从小喜欢写点东西,这是第一次写文,兴趣为主,顺便赚一点零花钱,所以请大家理解和支持。 上架当天会一次性更新3万字,主要讲述兰猗进入燕子府后面对的危机,以及和燕还的重逢互动,让大家一堵为快。英雄救美的情节与小暧昧,很让人心动哦^_^ 【沉香惑君心:大纲主线】 详尽讲述女主传奇一生的经历,一个异世灵魂如何在乱世生存,从抄家逃亡、与人贩子斗智斗勇,坚守底线不被乱世污染,带领秦淮河风气变更,与一众身世凄惨却才貌双全的秦淮名妓奇女子笑谈人生、对抗命运,最终成长为一代佳人李香君。 其中隐线为女主孙兰猗与男主燕还牵牵绊绊近十年的爱恋,女主自尊自爱,坚强隐忍,男主内敛寡言,默默守候,经历多年波折和命运的交错,最后终成眷属。至于历史上与李香君纠结一生的侯方域,长亭不太喜欢他,将他降成了男配角,嘿嘿。 文中大环境将穿插历史真实史料背景,展现明末动荡时期各个阶层各种人物的不平凡人生。 【今后的章节看点】 一、燕还救下兰猗后如何面对燕老太爷的刁难,如何应付各房的阴谋诡计? 二、兰猗会为惨死的鹊乔做些什么? 三、兰猗为何会沦落风尘,进入秦淮青楼? 四、化身为李香君后,兰猗与同时期的董小宛、寇白门、卞玉京、柳如是有怎样的交集? 五、长大后的李香君重逢侯方域,他还会记得她吗?兰猗为何与燕还产生敌对误会,让侯方域有机可乘? 六、历史上著名的“血溅桃花扇”还会重演吗? 长亭保证,不会为了凑字数胡编乱写,不会匆忙烂尾,只会尽全力写好这个故事,让每一个人物有血有肉,鲜活如初。这篇文我查了很多资料,力求让大家的阅读感受真实生动,所以很难做到日更一万以上,上架后每日固定更新6000字,请谅解。 我没有别的要说的啦,还是那句话:这是我的第一本小说,就像我亲手栽培的玫瑰一样,会加倍珍爱。感谢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要不就凑个人气吧^_^ 上架公告及充值讲解: 因为本书已签约塔读,应塔读要求,《沉香惑君心》终于要开始收费了,希望大家能够继续支持。 以下是消费与充值讲解: 【塔读消费标准】每1000字消耗3塔豆。 【充值方法】 步骤一:注册塔读帐号。 步骤二:点击首页最上方的“充值”,进入充值中心。 步骤三:选择充值付费的方式,有以下方式: 1.移动、联通、电信手机充值卡充值(最划算,一般报亭超市都能买到)。 2.支付宝和银行卡快捷支付都需要用手机支付宝支付(有支付宝的用户很方便)。 3.骏网、盛大、征途游戏充值卡(这个也很好买)。 4.短信/话费支付(支持移动、联通和电信,超快捷超方便,但不是很划算,因为移动、联通和电信要收取50%的渠道成本。)5.银联POS(使用安卓客户端的用户只要有银行卡就可以)。 如果您还有疑问,请登录塔读,阅读充值中心温馨提示,或联系塔读客服咨询,客服会及时帮您解答。 客服电话:400-678-5158 【友情提示】 1、塔读文学手机APP每天可以免费领取8塔豆。 2、塔读文学手机***端每天可以免费领取8塔豆。 3、同一个账号可以在APP与***端每天都领取,一共是16塔豆。 4、登陆网页版塔读文学网后,可以做游戏任务得塔豆,比较容易就能得几百塔豆哦。 祝大家阅读愉快! 【作者题外话】:下一章节起开始收费啦^_^ 第五十八章 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