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新经》 关于本书的隐线导读 洛翎:魅狐界九尾天狐。三百年前通过雷劫考验,修成“九尾”大道。二百年前,到人间行走,偶遇一进京赶考书生,一见倾心。后遭负心,并因“私动凡心”,被狐界主宰天狐老祖封印修为及法术,贬斥到人间经历“轮回情劫”。唯一解除封印的方式:前世恋人真心娶其为妻。 然,直至今世,封印依旧未解。 昭·盛鼎二十年。太子慕藉设计诱侍读好友颜诺入京都著名烟花地——红香院。颜诺于红香院内结识花魁娘子洛翎。才子佳人一见倾心,终成好事。 此事为盛鼎帝获知,震怒太子之不学无术。为保太子清誉,颜诺遂断绝与洛翎往来。殊不知,此时洛翎已珠胎暗结。 盛鼎二十一年六月初六亥时,洛翎于红香院内诞下一名女婴,取名洛欢。寓意:洛翎的欢乐。 盛鼎二十五年,洛翎师姐——七尾凡狐白魅出现,以教授修行为由,带走洛欢。 盛鼎二十七年八月,盛鼎帝驾崩。同年九月,太子慕藉登基称帝。颜诺晋封丞相,位列三公之首,成为大昭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丞相。太子妃公孙琦晗册封为皇后。次年元旦,改年号“齐陌”,史称齐陌元年。 齐陌二年,白魅摄取洛欢精纯元神,用于自身修炼。因洛欢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为至阴之身,又经四年仙丹灵药进补增益,其元神已成至补之灵物。白魅融合其元神后,修为速进,不久,修成八尾凡狐。 后二年,白魅修为精进神速。为渡升级九尾需要经历的“雷劫”,需在阳气至高之人身边避难。白魅选定当今人界天子——皇帝慕藉。遂占据洛欢之身体,以洛欢的身份重回红香院。 经一年筹谋,白魅将自己是颜诺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的消息传给颜诺,并设计使其认下她身份,接她回府。 齐陌五年,颜诺亲自接洛欢(白魅)进府,并为其改名颜亦欢,寓意:颜诺亦欢乐。同时,洛翎察觉洛欢被白魅害死,伤心后悔至极,遂自尽。 齐陌六年,宫廷选秀,白魅被齐陌皇帝慕藉选中,欲赐其为太子慕年枫之正妃。白魅心觉太子阳气不如天子旺盛,遂施法迷惑慕藉,使其将之纳入后庭为妃。 后三年,经过残酷卓绝的后庭斗争,白魅终于爬到皇贵妃一级,并发起对后位的冲击。在此过程中,与皇后公孙琦晗结下深仇大恨。 齐陌九年,因被采阳过甚,慕藉英年早逝。白魅还未汲取足够阳气,遂决计勾引新帝德仁帝慕年枫。 德仁二年,雷劫至。因阳气不足,白魅渡劫失败。又因曾杀生害命,扰乱人间秩序,罚修为全消、神魂幻灭,回退颜亦欢真身。 失去白魅神魂附体,心智单纯的颜亦欢被公孙琦晗(此时已是孝谨瑞皇太后)及新皇后韦茉凌秒杀。遭设计与人私通,被慕年枫撞破。因其目光清澈,得到一次原谅,侥幸逃过一劫。 公孙琦晗和韦茉凌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买通太医,对颜亦欢下慢性毁容毒药,诬陷其为花柳病。 慕年枫信以为真,怒其不诚不贞,以“颜氏女**宫闱、迷惑帝王、危害社稷为名”,下旨对颜氏抄家灭族。同时,公孙琦晗与韦茉凌为报心头大恨,下懿旨将颜亦欢逐出后庭,发回红香院等死。 德仁三年三月,颜亦欢卒于红香院,芳龄十九。 第一章 穿越 德仁三年二月,江寒城红香院。 “姥姥,颜娘子没了!” 随着一声惊呼,一个作丫鬟装束的少女推门而出,直奔长廊另一头。脚步踩踏在楼板上发出的急促而清晰的“咚、咚”声,吸引了楼道、庭院中所有人的注意。 人们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长廊尽头,那里住着红香院一切事务的主宰者,老鸨贾妈妈。 贾氏神情顿了顿,眼中光芒陡然暗了下去。许久后才放下手中长烟枪,慢慢抬起头来。 “采枝,遣人递信梁内侍,便说,‘娘子没了’。” 讷讷说罢这一句,贾氏整个人已然陷入魔怔,耳边再听不见旁人说的什么,眼睛再看不见周遭氛围,脑子里不停回放着第一眼见到颜亦欢时的场景——那时她的名字是洛欢,还只是个在襁褓里安睡、不知人间疾苦忧愁的刚出世的婴孩儿。 贾氏木然起身朝门口走去,走向后院天井,来到天井边的秋千架前。嘴里重复着叨叨一句话:“欢儿宝贝,姥姥带你最喜欢的烧鹅回来了,快来吃咯!” 多年前,那个在书房里练字的白白胖胖馒头似的小丫头,听到这熟悉的呼唤,便会放下手中纸笔,颠颠地迎出来,与她在这秋千上共享美味。 而今,秋千依旧,伊人香断。 贾氏越想越伤心,神情恍惚间,来到水井边。她俯身朝井下望去,水面赫然出现颜亦欢天真灿烂的稚嫩笑颜。她情绪端地激动起来,忙伸手迎向那幻象。脚下一轻,整个人直直倒栽进井中。被寒冷的井水浸透,贾氏终于回过神来,连声呼唤“救命”。 然而此刻,红香院的人都挤在前院窥视花魁娘子香消玉殒的场面,无人能听见后院微弱的求救声。 “欢娘,我来晚了!”一抹高挺身影闪进方才丫鬟出来的房间,未及看到百花床上躺着的人,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倾诉:“欢娘,我已查明,这一切都是母后和茉凌的阴谋,你是无辜的,我都已经知道!” 来人正是慕年枫——当今皇帝。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回复,慕年枫这才清醒过来,方才在路上梁内侍曾禀告他:“皇上,颜皇贵太妃娘娘薨了。” “欢娘,等了这么多年,为何你不能再多等我这一刻钟?你是觉得累了,不愿再等了么?” 正是二十来岁该意气风发的人,此刻,面对心爱之人的遗容,却仿佛瞬间老了五十岁。苍凉悲哀的声音,嘶哑辛酸。他伸出手,颤巍巍移向床中人,想要摘去她的面纱,最后再看一眼她的容貌——曾经,她的容颜是那样绝美,美得倾国倾城,甚至迷惑了他父皇的心。 “陛下,娘子已经驾鹤西……”方才的小丫鬟采枝见他伸手,忙出声提示。不待她说完,慕年枫回首狠狠剜了她一眼,恶声驱赶道:“住口!给朕滚出去!” 采枝被这气势唬得愣住,站在原地发憷。梁内侍眼瞅两边,暗叹一气,拽着采枝一同离开房间。周围顿时静了下来。被这么一打断,慕年枫终于无奈省悟,颜亦欢——那个烙在他心尖上的人,终究已经去了。 “欢娘,有些话我藏在心里很多年,始终不敢对你言明。今日许是你我相见最后之期,我怕再不说,我会后悔终生。”慕年枫挪了张椅子在床前坐下,自顾自地说着:“欢娘,你可知,当年父皇曾想许你为我正妃。” 虽时隔多年,回忆起当年得知此消息时的场景,他依然会情不自禁嘴角微微上扬。当日,他正好路过御书房窗外。 顿了顿神色,慕年枫继续说道:“当年在我心里只有茉凌,万分不愿接受你。我甚至已经想了诸多理由,打算挑你的刺,请父皇打消赐婚的念头。” “谁知,最后竟是你先提出不想嫁我……当年是我太天真,一心只为能与茉凌相守而高兴,全不知你用心良苦,为我牺牲这许多。”慕年枫面露愧色,黯然苦笑:“而今想来,当时的我该是多么可笑!” 他懊悔,为自己不曾预知自己为了一个心机深重、心肠歹毒的女人,放弃了另一个至真至纯的绝世好女子。而他却永远不会知道,现在他眼里至真至纯的绝世好女子颜亦欢,彼时却是一只八尾狐狸的化身! “如今落得个红颜香消、发妻陌路的下场,也算是对我识人不惠的报应吧?”慕年枫怅然若失,摇了摇头,最后望一眼床中蒙着面纱安眠的人儿,起身离去。“梁伦,你留下,替我送皇贵太妃最后一程……” 颜皇贵太妃!呵呵! 慕年枫再次无奈苦笑,满面萧索地离开红香院。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仅仅是恢复她“先帝妃子”的名分,让她得以殡葬皇陵。他不能承认他们之间的爱情,因为不忍亵渎她,不想让她在死后还被千夫所指,唾弃她“不知廉耻”。 梁伦——梁内侍睨了一眼身边的采枝,对着慕年枫的背影点头应诺。待慕年枫走远了,他便尖细着嗓音,交代采枝进屋为逝者净身,而他自己则往后院去,想与老鸨交涉入殓事宜。 小半刻钟后,二人不约而同在中堂碰了面。采枝一脸不敢置信的震惊,情绪上的激动使她连话都说不利索。相对她的欣喜,梁伦则是眉头紧锁,面色沉重。 “娘子…不…颜皇贵太妃……醒了!” “你家老鸨子怕是不行了……”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继而同时呆愣住看着对方。梁伦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首先醒过神来,提步往楼上颜亦欢所在的房间走去。他步子急促,几乎要跑起来,也不管还呆滞在原地的采枝。 进到房内,待看见愣坐在床上的人儿,他下意识躬下身去,行礼道:“奴婢给颜皇贵太妃娘娘请安。”卑躬屈膝的模样下,眼风却锋利如刀,时时观察着幔帐内的情况,掌心也隐隐运起功力,只怕有个万一,立马便解决了这许是“诈尸”的“颜皇贵太妃”。 第二章 恶奴 “免…免…礼……”床上人说话磕磕巴巴。 她在努力回想着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古装电视剧,以确定免礼后面是不是该加个“平身”。 她是颜素素,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 刚才她还未完全清醒,隐约间听到一场辛酸的告白,暗自感叹不已,偷偷睁眼看了一眼,却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落寞背影。她正沉浸在唏嘘惋惜之中,却被个突然进来的小丫头的尖叫唬得丢了半个魂。小丫头吓得跑走了,以至于她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今夕何夕,此处何处?” 不过,刚才从这名自称“奴婢”的怪大叔——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太监对她的称谓中,她也明白了自己现在的身份——皇贵太妃!而刚才那人,想来应该就是“皇帝”了。 寡妇!皇家寡妇!和现任皇帝有暧昧的皇家寡妇!意识到自己现在身份处境的尴尬,颜素素瘪瘪嘴,放弃思考是否要说“平身”,任由帘外人躬身立着。 “娘娘?”等了许久不见下文,梁伦不敢贸然出手,便小声出言探问。 他自然不知道,就在这短短一刻钟时间里,这具身体早已换了灵魂。而这个灵魂,全不知当今的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颜素素嘴角微咧,狡黠一笑,接言道:“平身吧。” “谢娘娘!”梁伦腰弯得更低道了谢,退到一边,垂眸而立,眼风死死扣在幔帐后的人身上。谦恭的姿态下,心里已然警铃大作。直觉告诉他,此刻床上的颜亦欢,已不再是从前的颜亦欢——从前的颜亦欢,绝无此等心机! 是的,梁伦不知颜亦欢的确已死,此刻是颜素素借尸还魂。他只当这一切是颜亦欢的心计阴谋,目的是为了见皇上。而颜亦欢让他等了这许久,在他看来,也是在给他下马威! 想到这里,掩在宽大袖口下的双手不禁捏成拳头。他主意已定,如果这个女人还敢对皇上存有非分之想,今日他便成全了她假戏真做,让她真正驾鹤西去! 颜素素还在为自己随机应变躲过一劫窃喜,全不知已经被人腹诽。她眼珠四转,环顾一圈,心下不禁感叹,正宗的宫廷贵妇卧房,原来是这样的古朴典雅!对比在原来世界里爹地为她打造的那座“复古公主殿”,二者真真是天差地别——那座宫殿太过富丽庄严,反而失了女子应有的秀气与灵气。 颜素素不禁失笑,笑着笑着,眼泪便忍不住掉了下来。诸多伤感情绪涌上心头。 她不顾爹地劝阻,冒险登山,终落得个坠崖身亡的下场。虽然如今魂魄附着了肉身,却与至亲时空错隔,再无相见之期。 想到疼她爱她的爹地,颜素素心里更加难过,眼泪流的也更凶了。 然而,这一切真情流露看在梁伦眼中,却是另一番解读。 梁伦一心认为,“颜亦欢”哭,是因为皇上最终还是称她为“皇贵太妃”。如此想着,他不禁对颜亦欢产生深深的鄙夷唾弃之情,心下冷笑:终究也不是个好的,这么快就耐不住寂寞了! 失了那份崇敬之心,便也没了那个等她缓过神来的耐心,梁伦径自尖细着声音傲慢道:“太妃娘娘若是无旁的吩咐,奴婢先告退。” 颜素素沉浸在深深的懊悔中无法自拔,没心情计较什么,胡乱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梁伦心底不屑冷哼,大步走了出去,看到怔在门外的采枝,照脸便给了一个大嘴巴子。 “下作的娼妇小蹄子,还不快给本公公让开!” 刻薄的声音伴着“啪”一声清脆的耳刮子声,尖锐得直刺到人心里。 颜素素被门外动静惊动,忽地回过魂来。纵是她再不明白状况,从这太监前后的神态变化中她也能体会出话里指桑骂槐的意味。 她第一时间想到,古代的姑娘小姐们都有自己的贴身侍婢、丫鬟,更何况是贵为皇贵太妃的人,身边必有不少服侍的宫女太监。想来,门外的小丫头应该就是“颜皇贵太妃”的贴身侍婢了。 也就是说,这是她的人!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区区太监敢对堂堂皇贵太妃无礼凌辱,反了天了! 颜素素顾不得擦眼泪,一个挺身站了起来,踉跄冲到门口。 此刻梁伦自然已经走远。颜素素正要追上前去,却被采枝拦腰抱住。采枝哭着劝道:“娘子保重身子要紧,莫再追……” 颜素素身体虚弱,拗不过采枝,眼睁睁看着梁伦嚣张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最终只能罢休。她心有不甘,恼得狠狠蹬了一脚底板,对着梁伦的背影骂咧咧:“死太监,下次别让我看到你!”又转向采枝,语带关怀地说:“好姑娘,快些让我瞧瞧你的脸。” 看见采枝嘴角渗出的猩红,颜素素心里是又气愤又怜惜,心疼道:“都流血了!” “娘子,采枝无碍,采枝先扶您回房。”采枝撩起袖口胡乱抹去嘴角血迹,边说还边往左右看了看。 颜素素不由跟着掠眼看了看周围,惊讶地发现,有各色打扮俗气的嫣红柳绿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她心里疑惑顿生,不是皇贵太妃么?太妃不应该住在皇宫里么?皇宫里不是规矩森严的么? 那么,这些熙熙攘攘的男人女人,是怎么回事? 太多的问题同时浮现脑海,然而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得先退回相对封闭的空间,隔绝外界窥视的目光,静下心来才能理清思路。 两人相互搀扶着回到屋内,颜素素暂时顾不上追问求解,反而到处找药箱。采枝被她的举动弄懵了,不知她想做什么,只能怔在原地。 “好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颜素素蹲身翻找着药箱,嘴里含糊地问道。刚才她没有留意到采枝自称“采枝”。 采枝听不真切,下意识上前一步反问:“娘子说的什么?” 颜素素陡然醒过神来,这可是自己的贴身侍婢,怎么能不知道名字呢?这不是暴露自己身份么!她清了清嗓子,掩饰道:“我是说,你的脸还疼么?” 第三章 易主 “采枝不疼……”采枝抚上脸颊,低语道。 颜素素不明状况,采枝却是知道,这梁内侍武功了得,方才那一掌,他只消用上半分力,她今天是绝无活路的。只打得她破皮流血,已经算他手下留情!她哪里还敢说疼,徒惹自家娘子为她去惹不必要的麻烦。 “药箱在哪儿?”现在她总算知道采枝的名字!只是,突然之间发生了太多的变故,颜素素根本没心思体会采枝的话,随口便问了出来。 这会儿采枝倒听得清楚,心下明白自家娘子是要为她疗伤。但此刻她却没心思顾及自己,老鸨的尸首还在井里! “娘子…姥姥她……”采枝吞吞吐吐地犹豫着。毕竟只是个孩子,短时间内接连见证了两次死亡,到底也是怕的。 总听采枝唤自己“娘子”,素素心觉怪异,却并不介意。这会儿又听到“姥姥”,她却懵了:怎么又蹦出个“姥姥”?什么“姥姥”?“姥姥怎么了?”虽然不大在意,她还是问了一句。 采枝见自家娘子竟然满不在乎,心下不由闪过疑惑,从前娘子和姥姥可是最亲的!“姥姥…人在井里……” “在井里……”素素埋头找药,“干嘛”二字几乎便要脱口而出,脑子却突然反应过来,忙失声道:“还愣着干嘛?快喊人去救人呀!” 采枝心知为时已晚,但尸首总归要打捞上来,便转身出门找人帮忙去了。 不久,外面响起嘈杂的脚步声。想是人们都听到了风声,正往水井那边赶过去。素素等了片刻,也打算去看看情况。走到门口,一阵风刮起,她才惊觉,自己面上竟然戴着面纱。 素素忙转回屋内,对着梳妆台上铜镜一瞧。嚯!这容毁得,真彻底!素素吓了一跳,忙盖下面纱,不再看这惊悚容貌。如此,她也不再敢走出房门。 在房内等了几个时辰,颜素素左思右想考虑了很多,却最终也没理出个头绪。毕竟,她对这里,一无所知。往后的日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后半夜上,采枝还没回来。素素在房内坐如针毡。从下午到晚上,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门外人闲聊的声音总是能恰好传入她耳中。 原来这里不是皇宫,而是妓院,“她”是个被废掉的太妃,现在却是这里的花魁。 原来“她”并非出生名门入宫为妃,而是一个妓女的私生女,以美色魅惑皇帝才得以封妃,背地里被人称为“狐狸精”。 原来“她”在别人眼中是天煞孤星。先害死母亲,后克死君王,还害得父族满门抄斩,现在,“她”又克死了唯一真心待她好的“姥姥”! …… 太多信息,汇总到颜素素这里,只是一句感叹:好丰富的人生经历! 只不过,凭“她”这副尊容,颜素素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以何手段,竟能迷惑阅女无数、佳丽三千的皇帝?这其中有多少故事,颜素素想,恐怕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素素在等采枝回来,以便安排“姥姥”的身后事。毕竟,“姥姥”是唯一真心疼爱“她”的人,现在她接管了“她”的身体,就得为“她”尽最后一份孝心。 采枝没回来,倒是一个胖女人领了一帮凶神恶煞、手持棍棒的男人闯进屋里。 颜素素心里“咯噔”了一下,神色却不惊慌。如果嚼舌者闲聊时传达的信息无误,那么,此人当是杜月花无疑。颜素素心里稍稍判断了一下,温声对杜月花道:“杜妈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素素心里暗自发誓,敌强我弱,保命要紧,夺产之仇,来日再报。 一个下午的时间,素素大致理顺了这地方的称呼。妈妈,是对老鸨的称呼。这个杜月花,对红香院觊觎已久。今夜她如此阵仗,只怕是想趁火打劫,接管红香院来了。素素主动唤她一声“妈妈”,等于默认了她接手当老鸨的行为。 果不其然,听到这一声“杜妈妈”,杜月花原本凶戾的眼神瞬间缓了下来。花魁娘子领头归顺于她,可省了她不少事儿。 “杜妈妈,我家采枝去了这许久,怎地还未回来?劳烦您派人替我去唤一声。”素素心里紧张得要死,面上却是一副慵懒无比的表情。她深知,对于杜月花这种欺软怕硬的人,只要不是硬碰硬,该摆谱的时候,就要摆起谱儿来。 杜月花忙不迭笑得看不见眼,招呼人去后院寻采枝。她自己也带人退了出去。看着房门关上的一瞬间,颜素素长舒一气,静等采枝。采枝回来时,已经换过衣裳。想是因为不肯就范,被杜月花的人欺负了。 素素无奈摇头,拉着她对面坐下:“采枝,接下去我说的话,你要听仔细了。” 采枝不明就里,却仍郑重其事地点头应诺。 “你想法去联系下午那太监,就说,皇贵太妃已薨,请他准备治丧事宜。”素素压低了声音嘱咐道。 采枝吃惊不小:“可是……”要治丧,就要交出一具遗体,可是娘子明明还没死啊! 素素忙伸手示意她安静:“下午皇上已经下令让他办我的后事,若这会儿皇上知道我还没死,咱们——你、我、还有那个太监,咱们就都犯了欺君之罪,要杀头的!” 采枝吓得浑身哆嗦,只有讷讷点头的份,“娘子……” “好姑娘,”素素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你瞧着杜妈妈的做派,可会给咱们姥姥一个安息?” 采枝摇摇头。她似乎有点明白自家娘子的意思了。 “姥姥疼我怜我一辈子,今日却因我,遭遇如此飞来横祸,如果不能给她一个身后安宁,我怎能安心!”虽然素未谋面,但从传闻中的种种,颜素素还是对这位“贾姥姥”十分同情。 看到自家娘子眼角的泪花,采枝咬了咬牙,点头应下,起身便要出去。素素忙拦住了她:“现在天太黑,也不着急一时了。你先替我去叫杜妈妈来,然后你就先回房休息去吧。” 采枝心思顿了顿,转身出门寻杜妈妈去了。 第四章 重生 杜月花想不通,这个平素里没多少主意的花魁娘子,怎么突然多了这许多心眼子?但,不管怎样,只要于自己有利无害,她自然是了乐见其成。 再过三天,颜亦欢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自己力捧的“小海棠”就可以取代颜亦欢的地位,成为这红香院的新一届花魁! 想到这里,杜月花情不自禁笑了起来,风骚之气溢满全身。 三天后,哀唔的唢呐声中,十六人抬着一具精致的棺材离开红香院。 大街上人山人海,人们都想一睹这位“传奇皇贵太妃”最后的风光。又有多少人知道,其实棺木里躺着的,并非颜亦欢,而是老鸨贾氏。 颜素素和采枝隐在人群中,目送姥姥最后一程。直到看不见了,二人依旧站在原地,不愿离去。素素感慨,太多的秘密,随着姥姥和颜亦欢本人相继逝去,再也不会有人知晓。 许久之后,天空灰蒙蒙飘起了细雨。颜素素想回去了,却在转身瞬间,感受到人群中有道锐利的目光在看她。她四顾寻去,远远的,看到正是那太监梁伦。 与颜素素目光相接的瞬间,梁伦眼皮跳了一下,下意识挪开眼去,身影也隐没入人群中。 安顿了姥姥的身后事,素素打算履行诺言,人间蒸发。 梁伦已经在乡下给她们买了座小院。交付钥匙的同时,他也留下了警告:“这辈子别在踏进京城一步,否则,死无全尸。” 当时颜素素只是笑笑。她安排了这一出偷梁换柱,不过是为了远离是非,求个安宁度日罢了。她对那年轻的新皇帝,还真没什么想法。 许是因为淋了雨,又兼车马劳顿,原本就虚弱的身子立马扛不住。来到乡下的当晚,素素就病了。采枝漏夜去请了大夫。大夫给素素把了脉,最后没收钱就走了。采枝送大夫出门,素素在屋内隐约听到大夫叹气:“真狠、太狠了……” 素素心里隐隐有种感觉,“她”是被人害死的,至于毁容,应该也是被人迫害的。 “天妒红颜,红颜薄命。” 对于身体的原主人,素素只能如此感慨。 采枝折回来时,通红着眼眶。看到采枝的神色,素素隐约猜到大夫说了什么。当年妈咪病危时,外婆也是这样的表现! “好姑娘,莫哭。”素素嘴角绽开一抹弯弧,声音虚弱:“许是病久了,记忆力也不大好了。从前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你能给我说说吗?”这些天来,直觉告诉她,“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她想了解“她”的过去,也算不枉此次穿越之行。 采枝愣了愣。她跟着自家娘子也才不过四五个月时间。自家娘子从不与她说从前的事,她又如何得知自家娘子的过往?“采枝也不记得……”她想,也许自家娘子甚至不记得自己才跟了她小半年的事了吧。 素素笑笑,孱弱道:“没关系,就挑你记得的讲吧。夜太长,咱们说说话就好。” 三月里,天气还凉着。夜晚起了风,冷意更甚。 采枝坐到床沿,给素素拢实了被子,絮絮叨叨说了起来。说她是怎样和娘子结缘,说娘子教她读书认字,说娘子最喜欢吃姥姥买的烧鹅……说了很多很多,直到素素撑不住眼皮,沉沉睡去。 之后的日子里,采枝每天尽心尽力服侍自己娘子,期待她能有所好转。然而,人力终是敌不过天命,素素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直至最后,甚至无力微笑。 这天,素素撑起最后的气力,给采枝交托了财产,让她去寻个好归宿。采枝哭得嗓子嘶哑,说什么都不肯离开。素素只能在心里感叹,真是个好姑娘,若有来生,若我们还能再相遇,多好! “扶我去看看外面的桃花吧。”轻微的声音,透着无尽的期待。素素一直最喜欢桃花。那粉嫩的美丽,妖娆不失端庄,轻灵不失稳重。 “人间四月芳菲尽。” 看着绿叶取代了绯红的景象,颜素素心里感慨不已。 最后一片花瓣随风飘下,素素凄然一笑,传说中的穿越之旅,如此短暂,如此萧索。随着花瓣飘袅,素素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第二次如此真切地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素素竟然有一丝淡然的感觉。她想,也许死后,还能再回到过去吧?那里有她亲爱的爹地、有虽然不喜欢她,却对她有求必应的哥哥和嫂子、还有纯真无邪的正太外甥……一切恍若真实在眼前! “爹地,我不想学琴,我想和哥哥出去玩。” “爹地,看素素写的字,漂亮吗?” “爹地,素素想妈咪了。” …… “爹地……爹地……”素素嘴角绽开满足笑容,恍惚中,好像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那样熟悉,那样令人安心。 “欢娘?醒醒,咱们到家了。”一把关切的男声从头顶传来,温润醇厚,煞是好听。 素素满足地在温暖的怀里蹭了蹭,慵懒地撒娇:“爹地,今天不上学。” 男人嘴角微微上扬,心里颇是喜欢。 废话,年过而立,凭白得一个半大女儿,谁能不喜欢?更何况这个女儿心心念念都惦记着“爹”,连梦里都不忘喊他,对他撒娇。 想来,这些年她随母亲在红香院生活,受了很多委屈。男人想着,心里竟然有些心疼,当年,是自己负了她们母女二人。不过现在好了,女儿认回来了,以后,他会加倍补偿她的。 “欢娘,醒醒,咱们到家了。”他再次呼唤睡梦中的小人儿,温温的掌心抚上她细嫩的面颊。 素素又蹭了蹭,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闪电:自己掉下山崖穿越了,后来又病死了……那么现在,听到的是什么声音?难道自己真的穿回来了?! 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素素激动得猛地睁开眼,她希望,第一眼能看到爹地!然而,待看清眼前人的面貌后,素素惊呆了:“表哥!” 男人皱了皱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很快掩饰过去。面上回复温柔平常,温和地素素道:“欢娘,咱们到家了。” 第五章 家门 “噢…到家了……好。”颜素素结结巴巴地应了几声,眼珠子快速转动查看四周。看到豪华装修的车厢内部,素素心道:坏了,这不是现代的建筑!这还是在古代! 具体是哪个年代,仅从这小空间里,她判断不出。素素心思一转,决定再次采用刚穿越过来时的办法:等别人来提供信息。 男人见女儿看向自己的神色充满戒备,眼底闪过一丝愧疚和失望。睡梦里,她明明那样渴望父亲、依赖父亲、亲近父亲!“欢娘,到家了,随爹爹下车吧。”他微微叹了口气,对女儿说道。 颜素素暗暗咋舌,这个长得像她表哥的人,是现在自己的爹?!“好……”缓了缓神,素素平静地应声,同时跟在男人后面出了车厢。一众男女跪在车下,像恭迎大神般迎接车上的人。 颜素素对眼前景象稍微有点震撼。她不是没见过如此大阵仗,只是没见过这么多人“跪着”迎接她。略过黑压压的人头向后看去,人群后大门口前安置了香案炉鼎,还有火盆子。 这架势…… 还没等素素细想下去,门里走出一群粉衣丫鬟,簇拥环绕着一名锦衣华服的娇艳女子来到车前。 女子绾着高耸飞云髻,乌黑云鬓纹丝不乱。身上衣饰鲜艳繁复,髻上却只插着一支简单的银质孔雀坠珠钗。 素素觉得女子瞟向自己的短暂的眼神里,透着深深的厌恶和抗拒。她猜测此人大概是身边男人的妻子或者妾,但肯定不是自己的生母。然而,不管女子是什么身份,都是现在的自己的长辈。 女子碎步来到车前,盈盈福了一福,以不轻不重、不亲不疏的声音说道:“某裴氏恭迎相公回府。” 在女子福身的瞬间,素素很自觉地侧身避开。听了她的话,素素明白,这便是自己的“嫡母”,男人的正妻——裴氏。也就是说,自己顶多是个庶出的。想到这里,素素心里有点失落,面上却毫无勉强痕迹地显露出恭谦神色。 男人留意到女儿的行动,心里满意地会心一笑,面上却淡定如常,跳下车扶过妻子,温声道:“劳烦你了,卫郎呢?” 颜素素跟着下了车,静静地垂眸立于男人身后,貌似漫不经心,实则竖起耳朵听夫妻二人对话。 裴氏瞥了素素一眼,语气顿着,好似在等素素向她行礼。 素素只当没明白。她打定主意,身边这个貌似对自己还不错的“爹”开口做介绍之前,她绝对不先开口说一句话。古人有训,多说多错。初次见面,她可不想招惹当家大妇。 裴氏见丈夫没有示意女儿行礼的意思,不着痕迹地掩去心头不快,淡淡地笑着:“晌午宫里来了信,皇上考校皇子们功课,同留了咱家卫郎。”言语间掩饰不住是对儿子的骄傲之情。 素素一听,心里顿时乐了:哟,还是个豪门大户人家呢!儿子跟皇子们一起上学,老子肯定来头不小。看来,自己也算是个千金小姐。只不过,大宅门里是非多…… “欢娘,这是你母亲。”温润的声音突然转移话题,打断了素素的天外飞思,打得她一个猝不及防。 过了许久,素素才反应过来“欢娘”指的就是她,忙收敛了神思,恭恭敬敬对颜裴氏屈膝行礼:“欢娘见过母亲大人。”虽然人家不喜欢自己,但在人家的地头上,自己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不得不低头啊! 裴氏不温不火地干笑了两声,“好孩子,作这些虚礼做甚。这些年在外吃了不少苦吧?瞧把你给瘦得,怎么也不早些来寻亲呢!”边说着话,边伸手执过素素的手,神色间很是关怀的模样。 颜素素心凉了半截,自己竟然连个“庶出”都混不上,只是个“私生”的!虽然心里不好受,但她却仍维持着面上的笑容,但笑不语。 不是亲生孩子,总归不会打心眼里关怀备至。她不奢求裴氏能像疼爱“卫郎”那样疼爱自己,只要她不刁难自己,便算她是个讲仁义的。 男人面上满是欣慰神色,朗声道:“先过礼吧。过了礼也好去给祖母请安。” “对、对,先过礼,免得耽误了吉时。”裴氏忙连声附和自己丈夫,拍着素素的手好像很亲昵似的,转脸喊了声:“老罗。” 有个五十多岁、胡子花白的男人站了起来,躬身上前,恭敬道:“女郎,您这边请。” 又是“娘子”又是“女郎”的,颜素素觉得头大,机械地跟着按部就班走流程。先跪拜了天地、父母,又对着天神上了三柱香,这才由老罗引导着跨过烧得兴旺的火盆。 老罗一直在边上说着嘱咐的言辞。 待素素走完复杂程序,男人和裴氏才上前来,一家人看上去其乐融融,笑着往门里走去。 素素稳了稳心神。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了。想到这里,素素下意思抬头向上看去。大门口上方悬挂的朱漆匾额上,“敕造颜相国府”六个纯金大字,映着阳光,熠熠生辉。 颜相国府,欢娘……颜素素猛地顿住脚步,不敢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瞭开左手小手臂。桃花胎记赫然入目。 世间事还真是巧。自己穿越到了颜亦欢身上,病死后,重生了竟然还是颜亦欢。素素无奈一笑。虽然自己很想知道这个有着传奇色彩的女子的故事,但,真不想亲自经历一遍。可是现在……对了,娘亲! “父亲,请允许我回红香院去一趟。”素素急切地对身边男人请求道。她猜测,这个男人应该就是颜诺——传言中,大昭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颜诺笑容凝住,皱起了眉头。 “傻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你现在是咱们颜家的女郎,红香院那地儿,哪是姑娘家该去的?”颜诺还没说话,裴氏忙不迭抢过话头。她嘴上语气轻柔地嗔怪着,心里却是幸灾乐祸的不得了,巴不得这个野丫头不识抬举地继续说下去,最好惹怒相公,直接把她赶出府去! 第六章 贾氏 颜裴氏说了几句没得到回应,悻悻闭嘴,只打眼看丈夫,等他发话。颜诺持续沉默,目光深邃,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素素心里着急,恨恨一跺脚,也不管自己现在什么身份,什么处境,转身往门外跑去。 传言,颜亦欢的母亲——洛翎,是当时红香院的花魁娘子,生得超凡脱俗,为人温和重感情。 传言,洛翎一生卖艺不卖身,一生只曾经为一位英俊书生折腰。 传言…… 传言,洛翎正是在颜亦欢回到颜府认主归宗的时刻,上吊自尽。 素素从小丧母,没有体会过多少母爱,对母亲的渴望非常迫切。前世她无能为力,这一世,既然给了她机会,她必须去争取。哪怕只是借用别人的身体,面对别人的母亲。 众家丁丫鬟皆是进退两难,纷纷定眼看家主。颜诺脸色阴沉,双眉紧锁,广袖一挥,率先朝门内走去。颜裴氏朝老罗打了个眼色,千姿百态地跟着丈夫进门。 老罗忙指挥人驾车追素素去。 刚穿越过来时呆在城内的三天时间虽然短暂,却也足够颜素素这个“骨灰级驴友”把江寒城内的大街小巷给摸得门儿清。红香院的位置,她记得清楚,就在前门大街中央地段。 大白天,妓院本没多少生意,但因为今天丞相认女儿,赶来瞧热闹的人不少。素素不顾满屋惊诧目光,闯进门后直奔后院书房。 门前的热闹,闹不欢后院的冷清。素素愣怔地顿在天井中。书房内,贾妈妈抱着洛翎的遗体,泣不成声。房梁上,三尺白绫随风摇曳,显得那样诡异戚哀。 素素神情木然走上台阶,跌坐在洛翎身边。 终究还是来晚了。 素素无法理解洛翎为什么要选择结束生命。女儿认了亲生爹,于她有何可悲伤?她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要自尽?害得人们都说是颜亦欢克死了自己的母亲! “欢儿,你怎么回来了?”贾妈妈神色麻木地抬起头来,看到身边人,泪珠子涌得更急。“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宝贝,听姥姥的话,快回去。”她放下洛翎,挥舞着双手向外推素素。 同样的说辞,一个虚情假意、绵里藏针,一个情真意切、句句掏心。 这就是外人和亲人的差别!素素抬眼看向贾妈妈,眼里噙满泪花。无论传言有多少虚假,至少,贾妈妈对颜亦欢的好,是绝对真实的。 “姥姥……”素素低声唤着。 贾妈妈见素素戚哀的神色,心里欣慰,也更心疼。但是一想到素素现在已经是颜相国府的女儿,她只能忍下不舍,驱逐道:“快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起了风,吹动书房里书页哗哗作响,一只信封飘到素素脚下。前世的一个月里,素素跟着采枝认了不少篆书大字,她认得信封上的字:洛欢亲启。 贾妈妈也看到了信封,拾起来交到素素手中:“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 素素有点懵,前世里采枝明明说过,“她”的名字是“颜亦欢”。 就算“她”现在是跟了母亲洛翎的姓,就算洛欢也可以被人唤作“欢娘”,可她认回了爹就该改姓颜。如此,她该叫颜欢,而不是颜亦欢。除非她本名洛亦欢,改了姓才会叫颜亦欢。 但看贾妈妈的表现,“她”的原名是洛欢无误。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素素心里有疑惑,迟疑着打开信封。 一手隽永飘逸的字迹,解开了素素不少疑惑,同时也给她新添了不少疑问。这封信,与其说是洛翎写给自己的女儿,倒不如说是写给一个叫“白魅”的女人。 洛翎之所以自尽,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女儿已死。而杀死洛欢的人,正是白魅。洛翎恨自己当年把女儿交给白魅带走,导致女儿为白魅所害。 信的最后,洛翎还警告白魅,不要试图接近皇室中人,否则会后悔终身。 颜素素连蒙带猜看完了信,问贾妈妈:“姥姥,谁是白魅?” “白魅……”贾妈妈凝神回想,“好像听你妈咪提起过……” 成年往事那么多,一个人名,一时半会儿也无从想起。贾妈妈这厢还没回忆起关于白魅的信息,颜素素却很敏锐地听到了一个词——妈咪。 “姥姥,”她顿了顿语气,小心地试探道:“妈咪这称谓,是谁起的?” 贾妈妈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转向素素,面上神色多了几分谨慎。洛欢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质疑过自己教给她的东西,现在她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只是离开红香院半日,她遇上了什么人,跟她说了什么? “姥姥在街头听人说起,觉得好听,便教了你。” 贾妈妈突然觉得有些苦涩,自己看着这丫头出生,教她说话学步、读书练字。从前这丫头不知道有多亲近自己,恨不得整日黏着自己。但是自从年前重回红香院后,这种亲昵已不复存在,甚至这大半年来,她都没喊过自己“姥姥”。 “对了,你五岁那年被人带走,带走你的人就叫白魅。她是你妈咪的师姐……”说到此处,贾妈妈突然顿住话头,看着眼前人,满脸震惊。 颜素素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疏漏——刚才问得太直接,全没想过自己是否该认识此人。当下,既然漏了陷,那就只能见招拆招,想法弥补了。“最近欢儿精神不大好,总会忘记一些人和事……”她试图为自己掩饰。 贾妈妈不等她说完,插话道:“你不是欢娘,你是穿越来的,是不是?” 听了这话,素素简直不知该作何表情。自己的人生也太狗血了点!穿越就不说了,重生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遇上个同是穿越的“姥姥”,真是有够狗血! 然而,还没等她说什么,贾妈妈却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颜素素看了一眼地上洛翎的遗体,一蹬脚,追着跑了出去。在中堂门口跟贾妈妈撞个满怀,素素不禁吓一跳——贾妈妈手里,正提着一把大板斧! 第七章 报复 “别冲动!”素素连忙拦下贾妈妈。 贾妈妈心里憋着一口气,满眼仇恨,问素素:“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 贾妈妈虽是穿越者,却总归只是一介凡人,她的认知远不比修成正果的九尾天狐洛翎。她看不出洛欢早已被白魅害了,年前重回红香院的根本不是洛欢,而是白魅幻化的洛欢形象。 现在得知洛欢的身体被另一个穿越者占据,她理所当然认定洛欢是被颜家人害死的。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当作心肝宝贝似的疼爱着,却在半天里就被颜家人害死了,这份仇恨,叫她怎么忍?! 素素原不理解贾妈妈突然冲动为哪般,听罢贾妈妈的问话,她倒明白了。她也不知道真正害死洛欢的人是谁,只能如实道:“我敢保证,洛欢肯定不是被颜家人害死的。这事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说,现在咱们先料理洛翎的后事,好吗?” 贾妈妈将信将疑盯着素素看了三秒钟,丢下斧头往后院走去,素素趋步跟上。 心里还有很多疑惑没解开,素素想,也许洛翎会给自己一些提示。贾妈妈找人把洛翎抬回她自己的房间。素素留在书房,四处查看。随手翻开角落里一叠泛黄的纸张。灰尘扬起,素素呛了口气,挥手挡开灰尘,纸上是篆书大字。 从最下面也是最陈旧的一张开始,仔细对比所有纸张上的字,素素惊奇地发现,这些字的字迹与采枝的有七八分相似,却比采枝写的更工整规范。采枝曾说她读书认字都是颜亦欢教的……想来,这些应该都是颜亦欢,也就是洛欢写的。 素素嘴角微呡,淡淡评价道:“字不错,但是略显幼稚”。 第一张字的落款是丁巳年,最后一张则是己未年。素素心里盘算,如果颜亦欢和洛欢确实是同个人,丁巳年时她只有三岁,己未年时也才五岁。 “难怪笔法显得幼稚。”素素随意笑笑,合上纸,想看看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线索。然而,翻遍整个书房,却找不到丝毫洛欢五岁以后的遗迹,倒是找到了一只黑檀木匣子。 素素小心地打开匣子,匣子里有一块玉佩,拿起玉佩,一阵透心的冰冷感觉瞬间传遍全身。 玉本该温润才是。素素心道惊奇,不由多看了两眼。玉佩上有字,极其细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这工艺,应该是微雕。素素想了想,把玉佩收入怀中,匣子放回原处。又看了看别的地方,寻不到其他线索,这来到前院找贾妈妈。丫鬟已经为洛翎换上寿衣。见素素过来,贾妈妈挥手遣退旁人。 素素远远地对着洛翎的遗体三鞠躬。贾妈妈在一旁垂泪:“想不到,这对苦命的母女竟会在同一天……” 素素默然陪坐,她知道,贾妈妈现在需要有人倾听。 贾妈妈絮絮叨叨回忆着洛欢的点点滴滴。素素留意到,她说的事,都发生在洛欢五岁之前。 “贾姐姐原来在这儿呐,可叫妹妹我好找!”高亮嚣张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素素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声音,似曾相识。 果不其然,随后进来的人,满身姹紫嫣红、珠光宝气,却掩不住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俗气。颜素素不禁冷笑,好一个杜月花,正愁没处找你,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什么事?”贾妈妈语气不善。虽然素知杜月花为人嚣张跋扈,却没想到她竟会如此不顾体面,在这样的时刻以如此不合时宜的扮相出现。 杜月花好像不知道洛翎已死似的,看上去笑吟吟的,心情好极了。她高声道:“上次我跟您提过的‘小牡丹’的事儿……” 从前洛翎是红香院的花魁,她一手捧的小牡丹一直被洛翎压着,总得不到花魁头衔,现在洛翎死了,她必须趁热打铁,把小牡丹上位的事给坐实了。 素素心底又冷笑了两声,小牡丹,小海棠,真是什么样的人取什么样的名! “这事容我再考虑两天,你先下去吧。”贾妈妈这会子哪有心情理会她,随口敷衍了两句。 杜月花哪是个好相与的,见贾妈妈和素素气势微弱的样子,她气焰更加嚣张,直言道:“贾环佩,我敬你是红香院的大股东才处处忍让你,可你别忘了,我也是红香院的股东!从前你有洛翎撑场子,现在洛翎死了,你还有什么资本跟我傲?我告诉你,识相的最好马上让小牡丹上位,否则若是砸了红香院的招牌,可别怪我不讲往日情分!” 听杜月花一袭话,素素几乎惊呆。不过想想贾妈妈是穿越者,这融资凑股办产业的事,还真算不得出奇。 “杜月花,我也告诉你,识相的赶紧给我滚出去,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贾妈妈拍案而起,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应声碎裂。 素素也站了来,捏着手指关节“咯咯”作响,算是给贾妈妈助威。 “你……你们……想干什么?”杜月花说白了也就嘴上功夫厉害,见贾妈妈和素素好像变了性子,她心里也怕了。嘴上逞强,脚下却踉跄往后挪去,随时准备逃跑。 素素见贾妈妈怒极攻心的模样,便抢在她前头对杜月花道:“杜月花,看在你是红香院股东的份上,今日你对我姥姥的冒犯,我姥姥大人有大量,可以不与你计较,但你对我娘的冒犯,却要看我娘在天之灵肯不肯原谅你。” 从前杜月花不怕贾氏,因为从没见过她发怒的样子,却一直对洛欢心怀畏惧。她不知道洛欢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门道,只觉得自从她从师门学成回来后,浑身上下总散发着一股寒气,哪怕只是靠近,都会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杜月花自己心里有鬼,便想到也许洛欢学的是一些歪门邪道的阴邪之术。听洛欢如此说,她不禁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好像今晚洛翎的鬼魂就会去找她似的。 “你可想好了?”素素扶贾妈妈坐下,压沉了声音对杜月花施压。 第八章 微雕 杜月花暗自吞了口唾沫,强撑起几分气场,打眼看向贾妈妈。好歹自己也是这红香院的主事之一,是洛欢的长辈!她怎么能这样跟长辈说话? 她在提醒贾妈妈,对洛欢的僭越行为进行制止。 贾妈妈淡然瞟了杜月花一眼,默不作声。此时此刻,她巴不得素素脾气大些,好好治治这个杜月花,所以她依然高傲地坐着,并不打算给杜月花安个台阶。 “我……”杜月花被这冷回应彻底打败,两腿直哆嗦,暗悔自己今天行事冒进。她不想被这娘仨看扁,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 咬咬牙,不情不愿地提步走到床前,“洛翎啊,那个,我不知道你已经去了,这才贸然打扰,希望你能原谅。”心里加了一句:晚上千万别来找我。 素素冷眼旁观,追迫道:“逝者为大,杜月花,你就是这样跟逝者说话的吗?” 上辈子憋的一口气,就算到了这辈子,也要讨回来!颜素素心里默默回念自己的准则,犯我尊严者,虽远必诛! 贾妈妈赞赏地点点头,心道,这女孩子有点气性! 最后直到杜月花跪下给洛翎磕了三个响头,素素才不再诘难下去,让她离开。 “你刚来,还不太清楚这杜月花的性格。她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从前我也懒得理她,今日她实在太过分!”贾妈妈放下茶盏,对素素道,“不过,你做得很好。” 素素平静地站着,并不接话。杜月花是什么样的人,她已经领教过了。 “您感觉好些了么?”沉默了一会儿,素素小声探问。 “我没事,”贾妈妈点点头:“方便告诉我你的本名么?” “颜素素,素颜的颜,素颜的素。”素素爽快回道。 “素素,真是好名字。我叫贾环佩。西贝贾,环绕环,佩戴佩。”贾妈妈站起身来,低声嘱咐素素:“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可是……”素素朝洛翎的床第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贾妈妈面上扯开一抹惨淡笑容,“你有这份心,我感到很欣慰,但你记住,从现在起你就是颜丞相府上的千金,与红香院毫无瓜葛。” 她顿了顿语气,接着道:“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与我们原先的世界有很大不同,以后你凡事谨言慎行,多加思虑。有事可以派人来找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亲自来我这里。” 虽然洛欢的魂魄已死,她仍然希望她的肉身能好好活下去,哪怕是在别人灵魂的支配之下。 对贾妈妈的深情厚谊,素素感动不已,暗悔自己重生晚了那么一丁点时间,不然她就可以不回家门认亲,留在这儿。 无奈,素素只能拜别洛翎,告别贾氏,独自离开红香院,回颜府。 老罗和车夫等在红香院门外不远处,见素素出来,忙迎上前。素素本想慢慢走回去,一路上理理思路,不过有车代步也不错! “罗伯,你可知道这附近有微雕行家没有?”素素突然想到怀里的玉佩,便向老罗询问。 老罗在颜家当差近五十年,以行事缜密、思虑周全著称。听了素素的问题,当下脑子飞转开。三十多年前,他曾奉老太爷之命寻找全城的微雕师傅。 人,自然是有的,但这么些年过去了,这些师傅还有几个存世的,却是未知。他想了想,低声回话:“多年前我曾听说,宿秀街有位许姓微雕工匠,颇具名气。如今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也不知……” “咱们就去宿秀街。”素素断然对马夫交代道。 老罗梗了一口气,天色已经不早,他得把人带回去才好交差。不过,瞧见素素好像非常急迫的样子,他摇摇头,挥手示意马夫按素素说的办。 素素暗自吐舌,恼自己刚才一时口快,把贾环佩的嘱咐忘到九霄云外——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与原来世界有很大不同。 从前她仗着有爹地袒护,在家几乎“一言九鼎”,但是现在却连个车夫都使唤不动,说话分量还不如管家。看来,自己的存在感还有待提高! 宿秀街上大多是一些玉石古玩商铺,时近黄昏,铺面陆续打烊,只有少数几家还开着。不巧,许工匠给事的古玩铺子“琉璃楼”已经关门。看着清冷的街道,素素满眼失望。老罗提议:“要不,到许匠人家里瞧瞧去?” “不早说!”素素腹诽了一句,欢快地跳上马车。 许工匠年逾古稀,依然精神矍铄,一双眼睛清澈锐利,仍保持着三四十岁时的眼力劲。一见他自信笃定的表情,素素心里就有了底,自己没找错人。 “许先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老罗早在堂下就已抱起双拳,对正在大堂用膳的许工匠朗声见礼。 许工匠放下碗著迎下堂来,嗔道:“你个罗小子,怎地突然给我客气起来!哟,这位是?” 老**咳了两声,老脸憋得通红。“这位是我家女郎,今天特来拜访先生,还想请教一些问题。” 素素痴痴笑了两声,心知老罗和这许工匠定是有些私交,只是当着自己的面不好明言。她也不点破,假装没发现猫腻,脆声对许工匠道:“久仰徐师傅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许工匠平素不讲究这些虚妄夸耀,但被人捧抬,心里总是高兴的。又见素素淡定目光直视自己双眼,当下对素素生出几分好感和好奇。 一般小孩看到自己,都会被吓哭,但是眼前的小女娃却敢直视自己的眼睛,不简单! 许工匠心里暗自赞赏素素的胆识,说话语气不自觉就带了几分亲切:“女娃儿,你想问什么呀?” 通过方才短暂观察,素素心知这许师傅是个顽童心性,若自己不制造点噱头引他注意,恐怕他不会诚心相助。所以她装模作样地瞟了一眼身边赔笑的老罗,欲言又止。 “咱们里边说话。”许工匠伸手作请,让着素素进屋,却把老罗挡在外:“你小子学艺不精,精妙玩意儿你看得懂么?在这里候着!” 第九章 进门 今天收到提签通知,本书准备签约了。跪求各位读者大大赏几个收藏、票票和点击哩~赐予小苏子继续写下去的动力~么么哒~~~ 许师傅用了大半个时辰才把玉佩上镌刻的字都描摹下来。手中攥着写满大篆的纸条,素素心里百味杂陈。下一步,该怎么走? 老罗早就在门外踱步,显得焦躁不安,见素素安然无恙出来,慌忙迎上前来,“女郎。” 素素直觉老罗这人颇有心机,为人低调,隐藏得很深。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把他拉拢为己用,至少也不能过早得罪了他。她睨了一眼老罗,顺着他的话,当先往门外走去:“天黑了,咱回府吧。” 老罗等的就是这句话,乐颠颠地跟在后面,指挥车夫回府。 素素独自坐在车内,闭上眼,脑中尽是玉佩上印刻的内容——那是关于洛翎的身世记录。 洛翎原是魅狐界九尾天狐,三百年前通过雷劫考验,修成“九尾”大道。两百多年前,洛翎到人间行走,偶遇一进京赶考的书生,一见倾心、互许终身。但最后洛翎却惨遭负心,并因“私动凡心”,被狐界主宰天狐老祖封印修为及法术,贬斥到人间经历“轮回情劫”。 玉佩上还写了,解除洛翎身上诅咒封印的唯一办法是“前世恋人真心娶其为妻”,否则她将永世遭受轮回情劫之苦。 素素非常同情洛翎的遭遇。联想到前世自己那个劈腿的前男友,她简直恨到牙痒痒,心下愤慨,“负心人”这种生物,比小强更恶心!“也有的人,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素素不以为然地补充了一句。 只是不知为何,说完后她脑海中竟然闪过那一抹紫色的落寞背影。 许师傅说,玉佩上这种雕刻手法已经失传很久。这块玉佩已经有些年头,至少二百年,上面的雕刻有些磨损,最后一段字看不清楚。 “谁才是洛翎的前世恋人?”素素手里把玩着玉佩,默然自问,语气怅怅。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穿越时空变成颜亦欢,死亡后还让她重生成洛欢。但是现在她不禁有些怀疑,或许自己肩负了某种特殊使命。 难道帮洛翎寻找前世恋人,解除她的情劫诅咒就是自己此行的任务?素素心里抓狂,鬼才知道那个书生转世又转世后,在哪里变成了什么模样! 正烦恼间,就听老罗在外面低声说:“女郎,咱们到了。” 这么快就到了!算了,既来之,则安之。素素打理了自己的心情,走出车厢。抬眼看去,这扇门低矮狭窄,与白天见到的高正宽阔的大门相比,显得寒碜不堪。 看来自己贸然折回红香院的行为,触怒了这个家族的上位者。头一次进家门,连二门都不让走,除了摆规矩立威,还能有其他目的? 素素心里暗暗叫苦,心知以后的日子恐怕会更不好过。不过,抱怨也无用,现在的自己连说话的地位都没有! 摆正心态,抬起头,灿烂一笑,素素昂首挺胸跟着接引婆子走进门。按规矩,后院重地,像老罗这样的男仆是不能随意入内的。 素素紧跟婆子身后,一言不发,目不斜视,眼风却时时留意两旁。奈何天色已晚,稍远处的景致已经看不真切,眼前只有蜿蜒看不到尽头的回廊。她只得暂时放弃考察地形,收回心思考虑为自己开脱的说辞。 子孙进府,头等大事是拜见祖上,素素心想这婆子大概是要带自己去拜见祖母,忙暗自上下检查自己的穿着。 通身水蓝色右衽裙裾,广袖遮手,长摆掩足。剪裁很精细,尺寸也很合身。 正规、保守、低调、淡雅。 素素给自己这一身行头下了八字评价,自信满满地扬起三分笑容,想给家里地位最高的老祖母留一个好的第一印象。 然而,走了好一段时间,路过好些院落,婆子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住得如此偏远,莫非老祖母是个极爱安静的人?素素心里纳闷,口头上却也不加多问。渐渐的,她发觉前方的灯盏越来越稀少,到后面暗得几乎只能看到脚下一步路。 瞧这情景,显然不是往老祖母处去。素素心下苦笑,自己这回可算捅了马蜂窝,连第一次亮相的机会都丢了。 来到山脚一处院落前,婆子总算停下脚步。院墙后乌漆墨黑,只有院门前点了两盏灯笼,发着渗人的暗红色的光。 素素抬眼看去,院门虽然老旧到朱漆零落,总体还算完整。至于院子里面是个什么光景,还有待进一步探究。素素心里祈祷:希望不要太惊悚,太刺激! 婆子开了门,把钥匙丢给素素,开口说了见到素素后的第一句话:“以后这儿就是您的居所,您请便,奴婢告退。”说完拔腿就走,也不问问素素是否需要帮忙。 素素简直目瞪口呆,这下马威,也太不人道了吧!黑灯瞎火的大晚上,把人丢在这里,好歹要给个火折子吧?耸耸肩,自我检讨:“颜素素你活该啊,谁让你轻举妄动,惹怒了上位者在先呢!” 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人也忒小心眼,忒古板。素素腹诽一句给自己解气,抹黑往屋里走去。 好在以前住过类似的地方,虽然规模大不一样,但规制却是大同小异。一路磕磕碰碰,终于找到卧室所在,素素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得罪权贵,想睡个好觉都这么艰难,真是可怜哟!”素素可怜兮兮地自嘲一番,和衣上床躺下。今天发生了太多事,精神高度紧张,她现在迫切需要休息。 床板很硬,没有铺棉絮褥子,磕得身体很不舒服。背上骨头烙得生疼,根本没法入睡。素素不满地瘪瘪嘴,回忆穿越而来后的发生的一切,突然觉得很委屈。 自己到底犯了哪路神仙大王,要遭受这样的折磨? “爹地,素素好想你。”黑暗中,素素猛吸鼻子,想压制喷涌而出的眼泪。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漫出眼角。 很久之后,眼泪流干了,素素觉得心情也跟着放空了。她鼓起勇气,操着浓重的鼻音给自己加油:“颜素素!不要哭!坚持下去,要活得好好的!” 这一夜,素素在不断回忆前世爆笑囧事中沉沉睡去。 第十章 冷遇 第二天,素素被湿寒的晨风冻醒。外头天刚蒙蒙亮,连鸟儿都还没开始啼鸣。按照昨晚对自己的约定,素素没有丝毫抱怨,反而对着铜镜绽开灿烂笑容,给自己加油打气。 简单梳理了头发,整理好衣裳,素素来到屋外,到院子里四处转悠。 这是一座一进的小院落,构造非常简单:一间三对门的主屋不带耳房,主屋左右是厢房,后面是一间半大的罩房。 屋子周围种了许多花木。除了月季、牡丹和茉莉这类多年生的植株一眼可见外,素素猜想,定然有时令花卉的花籽,还掩埋在泥土里,等待时节到了就会发芽成长、开花结果。 罩房后有一口一米见方的水井,井上架了轴承。往下看去,井里有水。这算是意外收获!素素乐观地笑笑,回屋寻了水桶和木盆,打水,洗漱。 洗去身上的污垢,仿佛也洗去了蒙在心头的雾霾。素素回到屋里,翻找柜子,想找找看有没有自己可以换洗的衣裳。 出乎意料,衣柜里有很多折叠整齐的精美衣裳,颜色多为水蓝、浅粉等活泼的淡色,适合十几岁年纪的女孩子穿着。 素素取了几件在身前比划,几乎件件尺寸都很合适这个身体。显然,这些都是专门为洛欢定制的。 心里闪过一丝灵光,素素掠眼看屋里摆设。家具虽然不甚新亮,却都十分干净整洁,没有灰尘堆积,角落也没有蛛网纠结的惨况。情况不算太糟糕。看来这家人原本是期待这个女儿回家的。 “怪不得颜亦欢能入宫为妃,还能混到贵妃那么高的地位。想来没少依仗这背景雄厚的颜氏家族吧!” 素素心里琢磨着,只要以后自己性子收敛些,谨言慎行,日子应该会好过一些。 仿佛看到了平静生活的希望,素素面上淡淡一笑,取了一套水粉色裙裾。第一次自己打水洗澡,虽然累,却很有成就感。换上新衣裳,原地打了个转,衣袂飘飘,灵动极了。 “原来是如此娇贵的相府千金,怎么就会走到了那样的地步。”想到颜亦欢最终的下场,素素不无感慨。也许此刻生活在相府里的人,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被满门抄斩吧! 不多时,外头有人走动的动静。 素素忙收敛心绪,整装端坐。昨晚的婆子领人送了早膳来。素素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未免言多有失,弄清形势前,她决定暂时保持缄默。 婆子见素素从容淡定,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态度也谦和了一些:“女郎,请用膳。” “好。”素素顺从地到餐桌前,坐下进食。 膳食只有小米粥、包子和一些小菜。不丰盛,甚至有些寒酸。但因为发现了颜家人的小心思,素素不仅不觉得苛刻,反而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颜家老太太,也忒幼稚了吧!然而,有了前日的经验,素素牢记一条:谨言慎行、凡事三思。她心想,吃过早餐,这婆子应该会带自己去见长辈。 为免待会儿失礼,素素决定少吃一点,垫垫肚子就好。 婆子看着剩了大半的粥碗,眸光闪了一闪,面色沉静,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素素簌了口,整理自己的仪容,随时准备随婆子去见老太太。谁知婆子命人收了餐具后,只说了一声“奴婢等告退”,便匆匆离去,再无多的交代。 素素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看来这老太太的气还没消啊。素素摇头失笑,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从柜子里找出一条棉褥子,把床铺铺妥当。 “也不知道红香院那边怎么样了。” 闲下来,素素到书房弄了本古词看着,心思又回到了洛翎的事情上。 狐仙爱上书生,原是多么浪漫的爱情故事。但现实总是如此残酷,情人变怨偶,何其虐心! 虽然牵挂洛翎的身后事,但素素身陷深宅内府,身边连个可以帮忙传话的丫鬟都没有,实在无计可施。 “想来,颜府的人应该还不知道洛翎已经去世的消息。”素素暗自沉吟一句,心里不禁又想,若是颜府的人知道了,会是个什么反应。 裴氏应该会庆幸吧?毕竟洛翎有着那样一副人间绝美的容颜,对任何女人都是天大的威胁。老太太大抵也是乐见其成的。儿子有外室,还生了私生女,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那么,颜诺呢?他会觉得如释重负,还是惋惜懊悔?或者,愧疚终身?亦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 单从颜亦欢年纪轻轻就当上皇贵妃这一点看来,颜诺应该是支持过她的。否则最后也不会因为受牵连而被诛杀九族…… “啊,好混乱的关系!”素素仰天哀嚎,心里真感叹自己怎么那么倒霉! 别人穿越,不是多个宝贝,就是有了异能,最不济也是身边潜伏了各种高手。别人重生,至少清楚未来的发展趋势。 自己呢?穿越时晚了一步,错失贾环佩。重生时又晚了一步,孤身一人身陷富贵牢笼,不得自由! 乱七八糟的事想得多了,便没了看书的兴致。素素搁下词本,提笔练字,想以此让自己心绪平静下来。 大篆虽然繁复,却并不难学。 “至少洛欢三岁时就能写得有模有样。”素素莞尔,以此鞭策自己。 贾环佩说得不错,这个世界,与自己原先熟悉的世界有非常多的不同。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要想办法让自己适应这里的生活,真正融入到这个时代中去。 想到这里,素素顿时觉得生活有了方向。胸有成竹,她提笔在白纸上写下“入乡随俗”四个大字。浓重的墨迹,一如她内心坚实的信念。 此后一连几日,情况并未改变,依然没有人来带她走出这座小院。 独自居住在这偏远的小院里,虽然孤单冷清,却也逍遥平静。 素素每日看看书、练练字,偶尔也侍弄园中花草,生活过得安逸充实。她还给自己的小院取名“非无居”,取其“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勉励自己直面孤独现状。 第十一章 认祖 求票票、求收藏。请亲爱的读者大大赐予小苏子写下去的动力吧!阿门! 素素每天早早起床,打了井水洗漱。穿戴收拾妥当,再练小半个时辰的字,就到了婆子送早膳过来的时间。 多天过去,素素依然没问婆子姓名,甚至不曾主动跟前来送餐的丫鬟说话。素素心下明了,老太太这是在给她立威,自己若轻举妄动,保不齐又会触动老太太的敏感神经。 这天,素素才刚写了三个字,就听见院里传来四种脚步声。 “今天来得早了些。”沉吟片刻,素素淡淡一笑,搁下笔墨。 出了书房来到花厅里,却见丫鬟手中空空如也。婆子见了素素,福身行礼,道:“老夫人请女郎到前厅共用早膳。” 终于是要见了!素素面上浅浅地笑着,回道:“是!” 婆子闻言,一个眼神下去,身后三个小丫头上前道:“奴婢为女郎梳妆。”素素无异议,利落转身到梳妆台前坐下。 打扮妥当,一行五人来到正屋所在。 素素定了定神,低垂眼眸,一步之遥跟在婆子身后,进门穿过花厅来到暖阁。 “老夫人,女郎到了。”婆子躬身谦卑地禀告道。 素素低眉颔首上前一步,双膝跪地,叩首道:“欢儿给老夫人请安。” 初次见面,老夫人还未发话,素素不敢妄自加上“孙女”二字。况且她对自己的这位“祖母”的喜怒哀乐不甚明了,为稳妥起见,还是自称欢儿最合适。 “起来吧。”过了小半刻钟,上头传来沉稳的唤起声。 素素心里委屈膝盖痛,嘴上却恭敬道:“谢老夫人。”站起身来,立得端正,不敢揉搓膝盖。 “抬起头来。”同个声音再次发话。 素素心说古人规矩大,面上依然平静。稍稍抬起脸来,眼睛却并不直视榻上之人。倒不是素素不敢,只是这样做于礼不合。 榻上人面色微变,心里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大会儿才缓过神来。在这无声对峙的片刻功夫里,素素也没闲着,眼风四掠暖阁各处。 暖阁里有不少人。除了站立侍奉的丫鬟婆子外,分坐楠木大榻左右两侧有两男三女,其中二人是颜诺和裴氏。另外三人,素素不认得。 “过来祖母这儿。”榻上人再次发话,声音中充斥了几分慈爱的味道。 素素佯装无主见,朝颜诺的方向打眼看去,神色怯懦懦的。 接到素素的目光,颜诺眼皮跳了跳。那日已经见识过素素的果敢决绝,他才不信她是个无主见的。 小小年纪,心计颇重。心里给这个女儿下了八字评语,他几不可见地向素素颔首示意。 素素面上绽开幸福笑容,小碎步来到老夫人身前。 “好孩子,今年多大了?”颜老太握住素素的手,笑容可掬,甚是亲昵的样子。 素素暗道糟糕,来了这么久,从来没问过今年是什么年号,自然也就不知道自己的确切年纪。十几岁的人了,连自己年纪都不知道,可不得被人当成傻子了么? 小心翼翼地打眼瞟向颜诺,素素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低声对老夫人回道:“欢儿生于乙卯年,六月初六日。”您自个儿算去吧。素素心里暗笑着补充。 颜老太对纪年历法倒是门儿清,略加推算,便知道这孙女儿今年一十二岁。按日子,正是她儿子的,应该不错。 其实这些资料颜诺早已调查求证过,也同他母亲交代过。颜老太此举,不过是想再求证一次。 “你个鬼灵精,直说便是,倒叫祖母我一番好算。”没了旁的顾虑,颜老太想岔开话题,便接着由头调侃素素。 老太太松了口,气氛一时轻松不少。素素留意到,座上五人,四人神色不同程度放松,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也多了一丝笑意。除了裴氏眼底恨意一闪而过。 素素面上稍显活泼姿态,神经却是一刻也不敢放松。 留心看去,这位“祖母”面容紧致,皮肤白皙,竟只有三十几岁的模样。与颜诺两厢对比,不像母子,倒更像是姐弟。 驻颜有术。 素素心下好生羡慕,正待说些恭维的话讨个巧,却见颜老太指着左下首的男子笑道:“这位是你表堂伯,去见个礼儿吧。” 表堂伯,先表后堂,也就是父亲的表哥,老太太的外甥。素素乖巧地小碎步到男子跟前,福身道:“表堂伯安好,欢儿这厢有礼了。” 男子面容柔和,微起身虚托住素素,“好好,快请起。” 素素顺势起身,退回到老太太身边。既然她们不打算向自己介绍另外两名女子的身份,那她便不去多问。 颜老太更是笑得欢快,乐呵呵地问裴氏:“卫哥儿呢?” 裴氏起身回道:“昨儿读书到三更,歇得迟了,这会儿想是还在睡呢。媳妇儿这便叫他去。” “不忙些,让他歇着吧,小小年纪,读书辛苦哟。”颜老太打笑着制止裴氏,言语间颇多慈爱和宠溺的意味。 素素垂眸看脚尖,心思淡淡。 却听老太太又问:“欢姐儿平时都看些什么书?” 这场景素素觉得颇有些熟悉。心思一转,俨然是《红楼梦》中贾母问黛玉的对话! 素素略加思索,回道:“欢儿惭愧。幼时上了几年学,只认得几个大字,不至做个睁眼瞎罢了。卫哥哥念书用心至深,欢儿可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好好,”颜老太笑意更深,执了素素的手放在手心里拍着,赞赏道:“你是个知福的,晓得读书是件苦差事,便避了这苦头去。” 素素小意赔笑,眼风掠过,正巧看到裴氏投过来的目光。其中包含的鄙视和轻贱意味,叫人觉得难受得紧。 素素心宽,转眼向严诺看去。严诺微垂着眼眸,看不清心里在想什么。倒是那一直端坐的表堂伯,面上显露出些许惊诧和惋惜神色。 素素觉得这表堂伯颇有些儒雅气息,想来当是个崇学好才之士。有这样的父亲,想来家中子女的教育应当不差。 素素才想问他家子女都看些什么书,却听见外头丫鬟禀告:“少爷到。” 第十二章 初卫 素素放眼看去,便见一风姿少年挑帘而入。 少年身穿橙黄绸缎长衫,腰间系带,顶束紫金冠。面容稚嫩,也就十来岁模样。“祖母,孙儿给祖母请安。”人还未近前,远远便做了打千儿的动作。 老太太瞬间眉开眼笑,忙制止道:“来来,快到祖母身边来。” 素素识趣地挪了几步,把近身的位置让出来。那少年却不直接到老太太身前,而是先到严诺面前躬身行礼:“孩儿给父亲大人请安。” “起吧。”严诺淡淡地应了声,看不出是什么心情。 “谢父亲大人。”少年起身,又到裴氏面前行礼。 裴氏的反应有些怪异,面上骄傲得有些傲慢,挑眼瞟向素素,带着几分示威意味。 素素心觉好笑。为母者,以子为傲本无可厚非,但何须如此张狂?炫耀么?素素面上挂起微微笑容,淡定地回视过去。 二人眼神交锋的功夫里,少年已经向在座诸人皆见了礼,这才来到老太太身边。 “这位是欢姐姐吧?大姐在上,小弟这厢有礼了。”少年说着,便对素素躬下身去。 素素忙从裴氏身上收回目光,正视眼前少年,诚惶诚恐道:“可使不得,快快请起!卫哥哥是读书人,原当我向哥哥行礼才是。”说着,素素也福下身去。 且不论二人年纪排序到底如何,单是为了向长辈卖乖、向兄弟姊妹示好,这个礼,素素也是必须要行的。 “自家兄弟姊妹,原该这般相亲相爱。”颜老太喜笑颜开,拉着孙子坐到身边,“昨儿睡得好不好?今日怎地起得这样早。” 少年瞧了一眼严诺,低声回话:“托祖母的福,孙儿睡得可香了。” 素素品着这话,总觉得有些诡异。祖孙家常谈话,老人家倒是极亲切的,可这小孩怎地如此谨慎疏离?想到这儿,素素便朝严诺的方向瞟去。 严诺端着茶盏品茶,并不看这边情况,仿佛一切与他无关似的。 祖孙俩又说了几句话,大抵也是一个亲热,一个淡然。素素心觉无趣,静静地垂眸站着,偶尔应景抿嘴笑两声。 不多时,严诺搁下茶盏道:“时候不早了。” 大早上折腾了好一阵,素素正想着是该用早膳了,却听老夫人如梦初醒般接话道:“是个什么时辰了?” 旁边一小丫鬟忙上前低声应答:“回老祖宗,恰卯上二刻。” “知道了。”老太太挥手斥退小丫鬟,看了一眼素素。正当素素觉得她有话要交代自己时,却见老太太又转向孙子,嘱咐道:“你姐姐头次进宫,不知宫中规矩,卫哥儿在一旁多多提点她,可好? 少年乖巧地点了点头,“祖母放心,卫儿记住了。”说着更是离开老太太的怀抱,来到素素跟前,拉起她的手,“大姐安心便是。” 素素心下失笑,面上却显出一副村姑进城的期待神色,腼腆地点点头,又把颜老太、严诺和裴氏挨个看了一遍。 老太太老神在在,一副高深莫测神色。严诺,依然面无表情。只有裴氏,掩不住心底的嫉妒,看向素素的目光里,是毫不粉饰的怨愤。 这眼神,看得素素莫名其妙,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进宫,如此突然。 想来若非因为今日要进宫,自己还会继续困在那偏僻小院里不得出门。心绪翻过,素素面色平常,跟在严诺和少年身后出门。 三人分乘二辆马车,严诺一辆,姐弟俩一辆。 想是远离了严诺的视线,少年终于放开了心情,显露出十来岁孩子该有的活泼神色。 “小弟名诚,字初卫,初见之初,守卫之卫。大姐唤我‘初卫’便可。”他见素素好似有些拘谨,主动作了自我介绍,而后又问:“大姐可有小字?” 素素原就有心里准备,把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这会儿因着少年的表现,她心里更生出几分喜爱。知书达理,少年老成。素素心里暗自给少年加了八字点评。 “我还未取小字,”素素轻声回道:“若是初卫寻着好听的,给我取一个,可好?” 颜初卫毕竟年幼,还不懂得隐藏心思,吃惊神色全部显露脸上。而后,又好似小大人般,对素素出言安慰道:“大姐莫难过。他日小弟从古书中寻个美名来给大姐做小字,定要比旁人好上百倍。” 素素心里感动,点了点头,“那我便先谢过了!”若不是为了维持形象,保持低调,此刻她真想上前捏捏这小正太圆乎乎、白胖胖的小脸蛋。 “小弟今年整十岁,生日三月二十。大姐可方便告知生辰?”颜初卫端了茶杯摩挲着,目光炯炯看向素素。 素素笑了笑,“六月初六。” 颜初卫放下茶杯,垂眸陷入沉默,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素素瞧这孩子没那等纨绔气息,心里着实喜爱。 恰巧自己也有些事需有人指点,素素便顺着话头于他聊了起来。 “初卫跟皇子们一同上学,都学些什么?” 颜初卫低头沉思片刻,回道:“也就学些文章策论罢了……”都是治国人才必读的正经学问。 才十岁的孩子,真是辛苦。素素满心同情,“先生可曾教你天文历法这些?” “先生教了一些,可是小弟学得不好。”颜初卫两条小眉毛皱到一起。他最讨厌这门科目,偏偏五皇子却最喜欢这科。 素素笑道:“我猜,定是因为先生讲课无趣得紧。” “不,不是的。”颜初卫忙解释,语气颇有些急促。“是小弟自己学不好,赖不得先生。” “哟,敢于直面自己的不足,咱们初卫真是个小男子汉!”这会儿素素是真心忍不住掐上小正太的脸蛋了。这孩子,真是太可爱了! “大姐……”颜初卫脸色瞬间通红,也不知是因为被夸的,还是因为被素素捏的。 素素又捏了几下,这才瘪瘪嘴,意犹未尽地退回到自己座位上。“那我考考你,今日辰时出生的婴孩儿,八字是什么。” 颜初卫苦哈哈地看向素素,过了半晌才吐出八个字:“丙寅、壬辰、己卯、戊辰。” 第十三章 使命 得了信息,素素赶紧脑补,丙寅年,当是齐陌五年。素素心里突然梗了一下,现在是齐陌年间…… 齐陌皇帝慕藉,正是前世颜亦欢的夫君。 从采枝转述的“市井传言”中,素素对慕藉的印象并不好。 据说当年是慕藉强抢了准儿媳——也就是颜亦欢做自己的妃子。日日贪欢,荒废朝政,三十五岁就死翘翘了。 活脱脱一个好色昏庸、贪图享乐的短命昏君。 难道今日颜诺带自己进宫,是为了与皇帝“相亲”? 可是自己现在才十二岁啊!素素盘算着,凑近颜初卫,压低了声音问:“你可知今日父亲带你我一同入宫,所为何事?” 颜初卫捂着面颊,满脸戒备,学着素素的口气,一本正经回道:“不知道。” “调皮。”素素顺势又伸手捏上初卫的面颊。 初卫反手反抗,两人便扭打到一块儿。正此时,老罗挑开了车帘子,“少爷、女郎,请下……”“车”字如鱼骨梗在他喉头,怎么都发不出来。 车内两人闹在一处,全然没看到车外颜诺脸黑如炭。 老罗打眼瞄一眼自家相公的面色,咽了口唾沫,放下帘子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好不容易消停了,二人出了马车。颜诺背过身去,什么也没说。姐弟二人跟在父亲身后,规规矩矩步行入宫。 一路上颜初卫倒是活跃得很,使劲儿给素素打眼色,示意她看这边瞧那边。素素神情怏怏的,心事重重,一点儿也提不起参观皇宫的兴致。 自己的命运,也许就要在自己还没能力做主的时候,先被别人主宰了! 仰望高大巍峨的宫宇楼台,素素突然觉得无力。皇权时代,皇命至上。如果皇帝发话了,自己是怎么都逃不掉重蹈颜亦欢覆辙的命运。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从重生回颜府之日,到今早走出非无院,再到此刻进宫,九天时间里,从来没有人跟自己提过进宫的事。甚至到了此刻,依然没人告诉自己,为何进宫? 这,怎么看都是一个阴谋!大阴谋! 有人要算计我?可是谁又能有超级未卜先知的能力,甚至能把异时空中的我都算计在内? 素素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脑海中忽然闪现一个词——白魅! 既然洛翎是“九尾天狐”,白魅身为洛翎的师姐,必然也不是人类! 素素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如果自己猜的没错,那么当年回到颜府的“洛欢”,十有八九是白魅! 白魅能变幻人形,也就是说,她有法术,而且没有被封印。 难不成,其实这一切都是白魅造成的? 素素咽了口唾沫,顺着既有的设定推导:白魅作祸,使计魅惑齐陌皇帝抢儿媳,恋上声色犬马的生活,导致齐陌皇帝英年早逝。而最后白魅自己也因为某些原因死掉。 若是这样,大致也说得通。 素素点头自我肯定,同时脑子里蹦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难道自己的穿越再重生,不仅是为了破解洛翎的情劫诅咒,更是为了拨正历史的发展轨迹?! 原来姐的使命如此光荣而神圣!素素不禁在心底小小地自我得意了一把,继而又无奈讪笑,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被选中作为异时空历史的恢复者。 还没等她陶醉多久,很现实的状况就来了。 如果推理成立,那么今天入宫,原本应该是白魅和慕藉初次见面。 原来如此! 素素恍然如梦初醒一般。 “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所有孽缘,将从今天开始回归正途!” 仰头望天,蓝天白云空气好,素素忽然觉得轻松不少。 “大姐,你说什么呢?”颜初卫的小胳膊肘捅在素素手臂上,目光直直看着素素,眼神中透露出惊恐。 素素缓过神,眨眨眼,戳着初卫的额头,瘪嘴道:“大人的事情,你个小孩子别管。” 走在前面的颜诺脚步突然顿了一下。 初卫很敏锐地收住了脚步,而素素却不幸撞了上去。 颜诺也不说什么,只对二人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往前走。 “大姐,我刚想提醒你来着。”初卫佯装低声嘀咕,语气间满满都是报复成功后的幸灾乐祸。 素素做了个鬼脸,嬉嗔一句“小鬼头”,便不再说话。在相府后院尚且要谨言慎行,更何况此处是禁宫! 初卫朝素素吐了吐舌头,也扭头看路,不再多言。 他常来宫里行走,与宫里的嫔妃娘娘,皇子公主,乃至内侍和宫女们都混得熟了。加之年少,孩子心性重,自然不会拘谨,更不知“谨慎”为何物。 今日他能做到如此收敛,已然是摄于父亲颜诺的威严。 三人走了许久。到一处宫殿前,颜初卫突然拉住素素的手,“大姐,这里是上书房,小弟平日就在此上学。” 素素闻言抬头看去,宽阔的匾额上有三个大字,想来该是“上书房”无疑。但这些字线条柔和匀称,比自己早前看到的更漂亮,看着更舒服。 “不愧是帝王家,连字都比寻常百姓更高端大气上档次。”素素心道。然而,一想到帝王家那点子争权夺位的龌龊事,她也就没了赞赏的兴致。 “今日你不用上学么?”素素转身问初卫,心想,还是这小子好玩。 初卫朝素素翻了个小白眼,瘪嘴道:“我倒是想上学哩。” “为什么?”素素心下好奇。像初卫这样半大的孩子,不正是贪玩的年纪么,怎么这小子却巴不得上学。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学霸”? 初卫原本高涨的情绪突然消散,也不回答素素,只朝颜诺的背影努嘴,边对素素挤眉弄眼。 原来是怕爹!素素哭笑不得,伸手揉上他头发。 二人默契地不再说话,手拉手跟着颜诺身后,眉来眼去地交流着。 又过了一盏茶左右时间,颜诺再次停下脚步。素素几乎又要撞上,将将被初卫拽住。 “大姐……”初卫无奈又无辜的小眼神巴巴看着素素。 素素拍着胸口压惊,趁颜诺跟内侍交涉的空档问初卫:“你是怎么做到每次都刚好没撞上的?” 第十四章 宫嬉 本书今天正式更名,原名《穿越重生之素颜欢》,更名为《庶女新经》,请各位喜欢本书的读者大大奔走相告,为小苏子吆喝一下,赚点人气,么么哒!顺便弱弱地求赏几张推荐票票,赐几个收藏,给小苏子一点写下去的动力,再次么么哒~~ * 颜初卫白了素素一眼,像个老夫子般反问素素:“大姐,你是真笨还是装傻?跟在长辈身后走路,这点警觉性都没有吗?” “我……”素素被噎得说不上话,作势不依,魔爪朝初卫白嫩的脸蛋招呼过去。 有了前车之鉴,初卫顺利躲过,并不忘以一副小人得志的神色嘲弄素素:“大姐,刚跟你说了警觉性,你怎么当耳旁风,过耳就忘了呢?难怪这么笨。” “你!”素素气得牙痒痒,一时却找不到话回敬这人小鬼大的“弟弟”,只能以暴力发泄情绪,捏起粉拳,作势向初卫擂过去。初卫笑嘻嘻地闪躲开,素素一个收手不及,迎面打上另一个人。 素素抬眼一看,顿时傻了眼——自己的小手,正打在一个太监的小腹上。而这个太监不是别人,正是她曾经发誓“这笔账,就算到了下辈子我也会讨回来”的梁伦! 犹自愣神间,素素忽地觉得自拳头上传来一股力道,将她身体向后推去。素素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往后飞了出去。 “大姐!”初卫失声低呼,忙冲过来想要接住素素。然而他人小腿短,加之功夫还不到家,哪里能赶上素素身体飞出去的速度。 就在素素放弃挣扎,准备跟大理石地面来个亲密接触时,突然感觉从背上传来一股力量,把她的身体往上托起。 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定格! 建筑物在身边盘旋,素素眼前闪过无数画面,通通都是俊美男主在空中接住美丽女主的场面。 想不到这种好事也会发生在姐身上! 素素痴痴笑了两声,为自己成为唯美画面中的“女主”而得意。 “你没事吧?” 一把冷峻男声从头顶传来,无情地打断素素幻想的美梦。素素这才惊醒,自己已然安稳降落地面。 “呃,没事,没,我没事,呵呵。”素素尴尬得语无伦次,一句话结结巴巴分成好多段。 待看清接住自己的人的面容,素素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花痴因子瞬间爆发。 美男!不是一般的美! 有那么一瞬,素素觉得全世界只剩下自己和眼前这个美到有些妖冶的男人。 “大姐你不至于吧!多大的人了还流口水!” 初卫好不容易跑到素素身边,正想表示一下关心,抬眼却看到素素眼冒桃心、盯着男人的背影出神。满腔关心瞬间化为乌有,出言便成了嘲弄。 素素缓过神,伸手摸上嘴角。“哪有口水……”话音未尽,却听初卫“咯咯”的笑声清脆响亮。素素恍然大悟自己被耍了,恼羞之下,捏起小拳头朝初卫招呼过去。“死小孩,看我怎么收拾你!” 初卫扮了个鬼脸,笑着闪身躲到柱子后,同时还不忘提醒素素:“大姐,这是在宫里!” 素素闻言,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蹦不起来了。 “好啦,不跟你闹了。”素素垮下小脸,情绪瘪瘪的,看向初卫的眼神也可怜巴巴的。 初卫忙从柱子后跳了出来,关切道:“怎么了大姐,人家跟你说笑呢……诶呀你耍诈!” “看你小子还敢不敢耍姐姐我!”素素狡黠一笑,不依不饶,圈着初卫挠他痒痒。 初卫躲闪不开,忙不迭连声求饶:“好姐姐小弟知错了,且饶我这一回!” 素素又挠了几回,待初卫笑得几乎岔气,这才停手作罢。 姐弟俩回复平静,左右四顾之下惊觉,偌大的宫殿长道上,除了自己二人,再无旁人。那绝世大美男早已离开,而太监梁伦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 素素心下可惜懊悔,错过了报仇,也错过了认识美男子的机会。不过同时她心里也庆幸,方才自己的“野蛮”行为没有被旁人瞧见。殊不知,其实打她踏入宫门那一刻起,她的所有行为,都被一个人看在眼里。 此人便是当今皇后娘娘——公孙琦晗。 “娘娘,这……”公孙琦晗身边的老嬷子也全程观看了素素的“表演”,心下极是不齿,忍不住上前低语。 公孙琦晗不待她多说,便抬手制止。宽大华贵的凤袍广袖带起一阵疾风,扫得桌上纸张翻飞。冷冷丢下一句“本宫自有主张”,公孙琦晗转身离去。冗长细腻的凤袍裙摆再次掀起一股风浪,带动地上散落的白色纸张。这场面,宛若踏雪而行。 素素和初卫又等了小半刻钟,这才见一小太监颠颠地跑过来。“颜公子,可找着您了!”小太监气喘吁吁,见面便是一阵大喘气。 “小丹子,小爷还没聋呢,你叫这么大声做甚?”初卫双手别到背后,神色再不似与素素独处时那般随意,甚至带了点高高在上的傲慢感,不屑道:“瞧你咋咋呼呼的样子,见鬼了么?” 素素在一旁看得分明,不禁赞叹:小小年纪就耍得一手好变脸,真是个小人精! 小丹子腆着脸赔笑,恭维道:“是是是,公子耳朵好着呢,是小丹子耳朵不好使。” “就你一张嘴儿会贫!”初卫取笑一番,转而恢复常色,问道:“说吧,什么事?” 小丹子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急得几乎跳脚,惊呼:“皇上和相公吵起来了!” “什么?!”初卫闻言,也不待细问什么缘故,拔腿就往大殿跑去。说话功夫,人已经看不见影子。 素素呆在原地眨了眨眼。敢跟皇帝吵架,看来颜诺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啊!初卫的性子,是真随了他爹。 “你是……”小丹子欲跟上初卫,转身时看到站在一旁的素素,便停下脚步。 素素原想说“您忙您的,不必理我。”可是电光火石间,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想法。 眨眨眼,眼底阴谋的光芒一闪而过。 收起阴笑,素素脸上绽开甜甜的笑容,脆生生对小丹子道:“小丹子公公您好,我是新进宫的宫女小翠。我家娘娘让我来找梁公公,可是皇宫太大,我迷路了。” “你叫小翠啊。”小丹子倒是个热心肠,伸手指向一条小道,“你沿着这条道走到底再往左拐再左拐就是梁总管的屋子。” 第十五章 品绿 求票票、求收藏,求养肥~~赐予小苏子加更的动力吧!么么哒~ * 小丹子临走前还不放心,又回过头,一本正经地低声嘱咐素素:“千万别乱走,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娘娘贵人们,要吃板子的!” 素素心下失笑,情真意切地道了谢,目送小丹子离开。 “死太监,上辈子的账还没清算,今天又加一笔!”顺着小丹子指点的方向望去,素素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报仇,口中念念有词:“敢祸害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皇上宣颜丞相府大女郎觐见——” 一把尖细高亢的声音在素素背后突兀地响起,尾音拖得老长,着实唬了素素一大跳。 素素回身一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来人可不就是梁伦么! 这死太监绝对是故意的!素素恨恨地想着,结结实实朝梁伦翻了一个白眼,学着方才初卫的口气,漫不经心地回击:“喊什么喊,我还没聋呢!” 从刚才的推力来看,这厮有武功。素素秉信不打无准备之仗,在自己还没准备好时,绝对不跟敌人起正面冲突,否则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小女子报仇,十年不晚!素素如此宽慰自己,忍下报仇的冲动。 素素自觉与初卫的口吻十分相像,可梁伦毕竟不是小丹子。老脸一横,鼻孔朝天,尖细着嗓子道:“跟咱家走吧!耽误了时辰,皇上怪罪下来,你可担待不起!” “狗眼看人低!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素素心下把梁伦咒骂了个遍,面上显露些许不耐,到底还是乖乖跟在梁伦身后走了。 正所谓,打狗还需看主人。从前梁伦打采枝,伤的是她的面子。可若她现在为难梁伦,却是伤了皇帝的面子! 谁敢得罪皇帝?素素暗自吐舌,反正自己是不敢的! 御书房内,慕藉坐在龙椅上,双眼瞪得滚圆,瞪着颜诺,看上去气呼呼的,情绪比较激动。而颜诺却好像没事人似的,站在书房中央,气定神闲、神态悠然。 冷漠淡定,这好像是颜诺的风格。素素讪讪地点评了一下,打眼搜寻初卫的踪影。 初卫躲在蟠龙大砥柱后,朝素素挥手示意。见素素走不开,他又用眼神猛打眼色。挤眉弄眼的,表情丰富至极,可惜素素一点也没看懂。 “诚小子,出来吧!朕都看见了!”慕藉毫不客气地出言戳穿初卫的小伎俩,同时还不忘挖苦颜诺,“瞧瞧你教出来的儿子,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颜诺原本清闲地站着,听了这话,突然笑了起来。“皇上英明!”嘴上恭维着,顺势长揖到底。 这原本应该显得崇敬的言辞,怎么端端有股讽刺的味道? 素素不明真相,心下不免生疑。 好在这时候初卫已经来到她身边,见她不解,解释道:“大皇子殿下带他的侍读员外郎去了烟花之地。韦员外郎得了不干不净的病,他父亲郎中令韦大人和姑姑韦贵妃娘娘找大皇子的母妃杨皇贵妃娘娘讨说法,事情都闹到皇上跟前了。” “可是这跟‘其父其子’的有什么关系?”素素更疑惑。 初卫面色突然显得尴尬,两眼在颜诺和慕藉之间徘徊许久,最后还是向素素道出了刚刚听到的二人的光辉历史:“当年,皇上也曾带咱爹去过……”说到此处,初卫再不说下去,只拿眼看素素,面色忸怩得紧。 素素琢磨片刻,也就大概猜出后面发生了什么——必是那一次妓院之行,让颜诺和洛翎留下了洛欢这个“孽种”。 原来洛欢的存在,只是个意外! 上位者随意的一场嬉闹,便要让地位低下者承受无尽的凄苦折磨。素素忽然觉得心底一片冰凉。 “欢娘,你过来。”原本坐在龙椅上的慕藉站了起来,朝素素招手,面容颇显“慈祥”。然而,在素素看来,却是十足的“狼外婆”表现。 素素瘪瘪嘴,不情不愿地走向御案。因为心怀对洛欢的同情,她看向慕藉的目光里,带着深深的鄙夷和嫌弃。 果然不是个好东西!就算没有白魅,你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 素素边走边腹诽,同时也有些释然。 当年是慕藉带颜诺去了红香院,认识了洛翎,生下洛欢。最后慕藉自己却被白魅幻化的颜亦欢——也就是洛欢给榨得精尽人亡。这才是真正的因果报应啊! 想到这儿,素素也想笑,只是看在自己身处庄严皇宫的份上,勉强忍住了。 “你瞧瞧这枚戒指,怎么样?”慕藉取过一枚碧绿的戒指放到素素眼前,询问的语气,竟好似孩童一般,充斥了几分期待得到肯定回答的希冀意味。 素素对慕藉的为人十分不屑,但这跟鉴赏宝贝是两码事。她暂时放下成见,取过戒指,仔细品评。 “触感清凉……”素素心下琢磨片刻,举起戒指对光而照。“绿色带蓝,颜色属上品……祖母绿!”惊呼声脱口而出。 暗自沉吟两句,素素忽然有了兴趣,便更加仔细看了起来。“质地清明,晶莹通透。难得啊难得!”素素不禁放大了声音,半眯眼睛看得更细致。 在阳光照耀下,素素看得分明,矿石内纯净度极高,只有极其微小的隙物。素素心里有了些许期待,收回扳指放在手心里掂量。 不下二十克拉的分量! 素素心下不无震撼,声音中不自觉透出几分激动:“凭着这份重量,就算在极品祖母绿中也是极难得的,堪称王中之王!”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你……你再看看,可别看差了!”饶是幕藉早已心里有底这是件稀罕物什,得到素素如此高的评价,依然忍不住动容。 “你懂玉石么?可别不懂装懂糊弄人,会出大事的。”颜诺神色稍微淡定一些,上前两步来到素素身边,凑近了对着戒指仔细端详。 素素胸有成竹,便将自己方才点评的凭据一一列举,只是将“克拉”换算成了“钱”。 听罢素素的分析,颜诺不再发表意见,抬眼看向幕藉,面色突然变得凝重。 幕藉心有灵犀般同时看向颜诺,面上神色比颜诺更严肃、更冷峻。 第十六章 相遇 经历了中秋放假、改书名等等一系列事情的拖延,书书今天终于改A签了。求票票,求收藏,求养肥~赐予小苏子加更的动力吧,么么哒! * 慕藉和颜诺陷入长久的沉默,素素和初卫不敢妄加打扰,便杵在一处相顾噤声。一时间,大殿内的气氛冷到冰点。 “退回去!” 许久之后,慕藉忽然拍案而起,神色坚毅,言辞间满是果决和不容置疑。 颜诺好像随之活了过来,瞥一眼慕藉,幽幽道:“二十万大军压境,你凭什么退?” 素素和初卫被慕藉拍案之声惊醒,大眼瞪小眼,不知所谓。 然而,听到颜诺说“二十万大军压境”,素素很自然联想到战争。 一想到自己所在的国家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素素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吓得魂飞魄散。“什么二十万大军压境?你们在说什么?”她顾不得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直接大声质问慕藉和颜诺。 素素心里惊慌,因为慕藉和颜诺的反应告诉她,如果开战,大昭胜算不大。 靠,姐的命途也太多舛了吧!活了二十几岁,失个足落个崖就挂了。穿越拖着病躯活了个把月又挂掉。好不容易重生了吧,才过了十多天,又遇上战争! 姐就是传说中的“倒霉小姐”吧? 素素心下不无自嘲地想着,嘴角不自觉扯开一抹苦涩的笑。 初卫握紧了素素颤抖的双手,懂事地安慰道:“大姐别怕,小弟保护你!”宽慰人的语气,俨然一个成年男人那么坚实可靠,让人不自觉觉得安心。 感受到来自初卫的力量,素素心情稍缓,人也跟着镇静下来。 “颜素素,你都已经是死过两次的人了,还怕死么?” 想通这一节,素素反倒坦然了,觉得轻快不少。 颜诺面色阴沉,看向素素的眼神神色复杂,以极其冷淡的口气解释:“你手里的戒指,是允单国递交的求亲聘礼……” “诚小子,你大姐初来宫中,你带她去各处玩玩,认个路。晚些时候我让小丹子去找你们。”慕藉突兀地向初卫说道。随即颓然坐下身去,一手扶额,神情落寞。 慕藉的用意,素素看得通透,却不点破,只淡淡一笑,反手拉过初卫。“谢皇上!欢儿和弟弟告退!” 初卫年纪虽小,心眼却不少,自然也领会了慕藉的言外之意。打小生长在世家豪门里,初卫对“知道的越少越安全”的道理是烂熟于心,所以“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听了慕藉的吩咐,他躬身行礼道了谢,与素素退到殿门外。 “既然皇上说了让咱们认路,自然就要把路认了。”初卫调皮地眨了眨眼,当下问素素:“大姐,你想从哪儿开始逛?” 素素也想做到无知无惧,但强烈的好奇心到底还是占了上风。拉过初卫,低语道:“从御书 房的窗外开始逛,算不算认路?” 初卫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翻了个鄙夷的大白眼,没好气地回了一声“算——”心下暗黑:女人家就爱寻小漏子! 素素笑嗔一句“小鬼头!”拍了拍初卫后脑勺,猫着背靠近墙角,往窗户处挪去。 “嗷——呜!”素素感觉撞上了什么物体,捂着脑门呼痛,抬眼却见前方是个“人”! 自己的偷听行径被人撞破,惊慌之下,素素不禁惊呼出声。只是,她还未发出动静,嘴巴便被人捂住。情急之下,素素只能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音表达抗议。 面前的男人狠狠地向素素威胁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意欲何为?好好回答,不准尖叫,否则我会撕烂你的嘴!” 说是男人,其实他年纪还小了点,大概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素素识时务地猛点头,小眼神里尽是“我一定好好配合”的宣言。 那少年利落地抽回自己的手,别到背后。傲然站立之间,颇显一股王者风范。 素素借着大喘气调节呼吸节奏的工夫,脑子里盘算着说辞。想了想,决定还是用“小翠”这个名字。 “我叫小翠,是新进宫的宫女,我们娘娘让我……”素素不慌不忙地演绎着自己的说辞。然而,她还没说下去,那少年嘴边已经扯开一抹不加掩饰的鄙夷。 “是花容宫里的吧。”少年打断素素的话。 什么花容宫月貌宫的,素素没心思去细究。既然他已经替自己接了话,那自己顺着说下去就是了。 素素点头应:“是的!” 哪知少年闻言后,面上神色显得更为不屑,嗤笑:“整个宫里也就她会取这么俗的名字!”少年说罢,又看了素素两眼,随后径自转身离去。 他专注而视的眼神,让素素觉得不寒而栗。 “这人是谁啊?”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素素隐约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拐角处“望风”的初卫听到这边动静,便过来看看情况。却见自家大姐又盯着男子的背影发愣。他深深地表示了自己的鄙夷,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 “口水都流下来了,看什么呢?” “什么……哪有口……诶,你小子找死啊!”素素羞恼不已,一张小脸憋到通红。 初卫在一旁无声而得意地笑着,伸手作“噤声”,示意素素掂量自己现在的处境。 素素气得直磨牙,恨恨背过身去。 初卫这回长了记性,远远地站着,并不走近前。 “别看了,看也没用。”初卫瞟了素素一眼,见她还在往那少年消失的方向看,忍不住出言相激。 “干嘛干嘛,姐就看看而已嘛!”素素死不承认自己是“色女”的事实,心道委屈,自己只是觉得这背影眼熟,多看几眼而已,又没有什么企图! 见素素眼神里似有痴迷神色,初卫忽然换了一副语气,好似有极大的心思似的,“那是三皇子殿下,人家和韦大人家的大娘茉凌姐姐是青梅竹马……” 慕年枫是么?韦茉凌是么? 一个一个,都出现了。 很好! 眼底冷意一闪而过。 “小孩子家家,才学了几个成语,青梅竹马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么?”素素笑着制止初卫再说下去,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第十七章 想娘 求养肥、求甜甜的宠爱~请喜欢本书的读者大大赐予小苏子加更的动力吧!么么哒~ * 初卫不服气,好歹自己三岁背诗、四岁写字、五岁读书,怎么能被没上过学的大姐给问倒了!正待向素素解释“青梅竹马”的意思,又见小丹子迎面跑来。 素素笑着按下初卫急于表现的情绪,对小丹子道:“小丹子公公,咱们又见面了。在花园也能遇上,真是巧得很呐!” 小丹子猛的愣住,这儿明明是御书房廊下,小翠怎么说是在花园? “小丹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小爷带路。”初卫白了小丹子一眼,又显露出小大人的老成模样,不苟言笑。 小丹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迫于初卫的压力,硬着头皮往前走去。 初卫回过头看了素素一眼,又转过去,低头看路,一路上也不和素素说话,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小丹子越走越疑惑,小翠这宫女,怎么看怎么奇怪……当他终于忍不住疑问,扭头往后看去,身后空空如也,哪里还有素素和初卫的身影! 两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小丹子吓得不轻,哇哇大叫着一溜烟跑了。 素素从灌木丛后走出来,笑哈哈地看着小丹子落跑的背影,拍拍衣裳上的灰,扬长而去。 初卫跟在素素身边,始终一言不发,也不知他小小的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 小丹子来寻人,也就意味着御书房里的事情已经谈完。素素和初卫回到御书房,只说逛得差不多了,久不见小丹子,便先折返。 慕藉也没说什么,只是送了素素一块翡翠玉牌作见面礼,便让颜诺领二人跪安。 回府时,初卫被安排单独乘一辆车,而素素则被要求和颜诺同乘。 行到途中,素素凭着极强的方向感断定,马车改了路线,这不是来时的路。 来时的路线,是从颜府到皇宫最近的路。 思及此,素素谨慎地抬眼偷瞄向颜诺。见他端坐着闭目养神,她只好又垂下眼眸。 “有什么疑问,就问。”几个极小声的字忽然从颜诺嘴里蹦出来。 素素拍着心口压惊,轻声道:“去哪儿?” 颜诺睁眼看了素素一眼,复又闭上眼,没有给她回答。 “切,让人问,问了又不回答,什么心态。”素素不满地腹诽着,转脸面向车厢壁。 “你懂玉?” 颜诺对素素说话时的声音,总是很轻,很淡。 素素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瘪瘪嘴,回道:“还行。” “谁教你的?” “我娘。” 简短的交流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格机格机”的车轱辘碾地声,唤起了素素的回忆。忆起童年往事,情到深处,不禁泪流满面。 隐忍的抽泣声,在这封闭的小车厢内,显得突兀。 颜诺皱了皱眉,睁眼看向素素。“想你娘了?” “嗯。”素素喏喏地应道。 对颜诺,打从第一眼见到,素素对他就怕不起来。因为他有着和她表哥相同的容貌。表哥,是素素前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分量甚至超过亲哥。 “回去看看她吧。”颜诺再次闭上眼,眼前浮现洛翎的绝世容颜。 这个女儿,长得和洛翎太像。 “回不去了!看不到了!”素素情绪瞬间失控,一语罢,泣不成声。 颜诺踌躇片刻,伸手揽过素素,让她伏在自己肩膀上,关切道:“怎么回事?” 素素语不成句,只是落泪,哭着摇头。 两世为人,她都是个没娘疼的孩子! 这种伤,有谁能懂? 颜诺一手拍着素素后背帮她顺气,一手轻叩车厢壁。车外老罗便问:“相公?” “去红香院。”颜诺吩咐下去,便不再多说。 老罗在车前怔了半晌,最终还是交代车夫改道红香院。 哭了一阵,内心的悲伤情绪也释放得差不多了。素素抡起袖子抹干眼泪,吸了吸鼻子,羞赧道:“我没事。” 浓重的鼻音,听得颜诺心底一阵愧疚感油然而生。思忖良久,低声道:“等过些时候,我给你娘赎身……” “不必了!”素素断然回绝,撇开脸去。 素素心里是有恨有怨的。这种恨和怨,太复杂。 没有人需要为她的凄凉身世买单,每个人都只是做了一件不会酿成悲剧的小事。然而,当这些小事都汇集在同一个人身上时,这个人便成了一个大悲剧。 素素也不知此刻的自己是什么心态。是自怨自艾?或者其实是对洛欢的同情? 颜诺悻悻闭嘴。 车厢内一时陷入尴尬氛围,直到老罗在外禀告:“相公,到了。” 颜诺看了素素一眼,径自走出车厢。 素素蜷缩在座位上,不移不动,眼前挥之不去是最后也是唯一一次见到洛翎的模样——她面容青紫、眼珠外突、长舌及颈! 竟然选择以如此凶残的方式结束自己不幸的一生!为什么要这样?是为了表达对世道不公的愤懑么?!素素惋惜心疼不已,手不自觉伸入怀里,取出那块刻着洛翎身世之谜的玉佩,攥在手心。 这玉佩怪异得很。饶是被素素随身携带许多日,玉佩依然冰冷如初,丝毫没有变温暖的迹象。 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颜诺折返。此刻,他看向素素的眼神里,包含了许多复杂的情绪。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有很多话想对素素说。然而,几番张口,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父女俩一路沉默,便使得原本不长的回家路,端端显得漫长无比。 到了颜府大门,颜诺和素素一前一后下车,面色皆十分平静,使旁人看不出任何异样。 素素还没有随身丫鬟。想来颜老太也考虑到了这点,便派了自己身边的婆子到前院来接人。素素使尽全力强撑笑颜,跟在婆子身后去见老太太。 行到垂花门外,却见初卫正百无聊赖地等在此处。 见素素过去,初卫迎上来,支开婆子,拉着素素到无人的角落,神秘兮兮的样子,好像有很重要的事。 被他喜乐神色一逗,素素的坏心情顿时去了大半,便问:“什么事?” 初卫乐呵呵的模样显得有些憨,笑起来脸上有俩小酒窝。“大姐,刚才祖母答应我,以后许你同我一起念书认字儿。” 第十八章 难为 看着初卫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素素只觉乌云压顶,心里八九个小人在暴走。 臭小子,谁告诉你姐姐我想上学的?你不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么?你不知道你祖母听说姐不认识字的时候开心成什么样了么?你这不是摆明了给姐挖坑让姐跳么! 然而,纵使素素情绪已经濒临爆发边缘,面上却还得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谢谢你喔!” “不客气,你是我大姐,我是你弟弟!”初卫嘿嘿一笑,样子傻傻的十分单纯。 素素强压爆粗口的冲动,阴着脸问初卫:“是你向祖母提的,还是祖母自己提的?” “当然是我向祖母提的。”初卫也没多想,不无得意地回道:“祖母对我最好,无论我提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我。” 废话,你是她亲孙,她不宠你宠谁去?素素心下厚黑一句,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知道了。我刚回府,先去给祖母问安。” “那你快去吧,我先去书房等你。”初卫点头应了,乐颠颠地往外院去。 素素一手扶额,哀嚎几声“要死了要死了”,强打起精神,进内院往老太太的屋子去。 裴氏也在老太太跟前。见素素进来,老太太面色一如寻常挂着淡淡的笑意,倒是裴氏脸色黑得难看。 当着素素的面,裴氏佯装抹泪,向老太太哭诉:“老祖宗您瞧,她倒像个没事儿人似的!” 素素一脸黑线,也不想解释什么,自顾自端庄地向颜老太行了礼,便退立一旁,冷眼旁观裴氏的表演。 裴氏又断断续续说了一些。大抵就是说素素没有来的时候,她家卫郎如何如何乖巧优秀,自打素素进府之后,她家卫郎变得如何如何贪玩耍滑。琳琅满目的“罪名”,听得素素头上黑线越挂越多。 老太太虽然没说什么,但凭她任由裴氏数落自己的不堪,可见其心意也是对自己有所不满。只不过是借了裴氏当枪手而已。 素素心下分析着,便绝口不出声辩驳,平静地承受着所有“指控”。 控诉持续了近两刻钟,听得素素昏昏欲睡,依旧不见裴氏有停止的意思。直到老太太重重咳了一声,裴氏这才悻悻住嘴,但看神色,显然意犹未尽。 “好了,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没得在小辈面前落脸。”颜老太白了儿媳妇一眼,朝素素伸出手。 素素一直留心老太太神色,当下顺从地上前几步,伸手搭在老太太手中,顺着老太太的牵引来到楠木大榻边。神态模样简直乖巧至极。 裴氏本就心有不甘,见老太太和素素亲昵,那眼神,几乎便要喷出火来。 “跟祖母说说,在宫里,都见着些什么人?”老太太直接忽略裴氏的存在,温声哄着素素。 这婆媳俩,打得一手好配合。素素心下讪讪,面上容色却恭顺得很,喏声回道:“有位小公公为欢儿和弟弟引路,见了皇上。皇上让欢儿和弟弟到御花园玩耍,不久又让这位小公公来寻我俩。” 颜老太沉吟片刻,面上笑容更加和蔼。“你们在御花园中玩耍时,可有遇上其他人?” “其他人……”素素垂眸,好似在回忆一般。心里却想着,该不该说自己遇到慕年枫了?老太太究竟想知道些什么? 正两难间,却听丫鬟打帘道:“相公到。” 裴氏忙起身笑脸相迎,颜老太也暂时把视线转向儿子。素素趁机起身,跟在裴氏身后,佯装恭迎父亲。 “宫里新赏了些绸缎料子,你们娘儿俩瞧瞧去,挑自己喜欢的,回头做几身新衣裳。” 颜诺一进门便吩咐下来,语气平平,看不出任何异样。 素素眉心一挑,道了声“谢父亲,欢儿告退”,站在原处等裴氏先行。 裴氏巴巴地看了老太太几眼,见老太太没反应,不甘不愿地收回眼,谢过丈夫,蹬步离开。素素无奈地摇了摇头,跟着出了暖阁。 素素故意放慢脚步,想尽量避免与裴氏起争执。然而,走到拐角处小竹园时,却见裴氏已经候在此处。裴氏面色再不似在老太太跟前那般楚楚可怜,反而有种凶神恶煞的感觉。 “母亲。”素素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你叫谁母亲?谁是你母亲?小蹄子,别妄想我会认一个娼妓的私生女做女儿!还有,以后离我们家初卫远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裴氏噼里啪啦对素素一通训斥,也不待素素驳诘,转身一扭一扭地走了。临走了,还不忘再让素素更难堪一些:“跟着老娼妇,尽学了些狐媚子本事!哼!” 素素呆若木鸡,心说,这个裴氏,怕是吃了火药子。 “原先我以为你至少是个高明的……”许久之后,素素轻轻叹息,迈开步子顺着裴氏走过的路走去。 库房里只剩下一匹新进的贡品绢布。布料颜色深暗,花纹也不大适合年轻女子,显然是裴氏挑后故意剩下的。 素素苦笑着摇摇头,并不在意,向库房总管领了针线剪子,带着布匹回到非无院。 看着自己房间里满柜子崭新、合体的新式衣裳,素素嘴角无声地绽开一抹绚丽弧度。 裴氏啊裴氏,枉你身为三公之首丞相府里的当家大妇,是整个大昭朝最尊贵的臣妇,气量竟然如此狭隘!不就是几身新衣裳么?姐不缺! 想到裴氏得知实情后有可能气炸肺的表情,素素顿时“扑哧”笑出声儿。 手下摩挲绢布,看着精细繁复的万字不断头纹样,以及暗红的底色,素素脑中灵光闪现,忙搁下布料,兴冲冲往书房去。 这厢,颜诺支开妻女后,便与颜老太进了密室。 “宫里最近,许将有大变动……”颜诺说罢,面色更显深沉。独自在母亲面前,他几乎不掩饰自己的心情。 颜老太手中捻着佛珠,好似入了定一般。良久后,方幽幽道:“听下人们说,我陪嫁的庄子上最近有野物出没,坏了不少农事。这两天,你便替我去看看吧。” 第十九章 丫鬟 颜诺定定地看着老太太的背影,等待她的下文。 直到一柱清香燃尽,颜老太才再次开口:“你外祖母留给你舅舅的庄子,就在咱家庄子不远的地儿,想来也遭了殃……约上你表哥同去吧。” 颜诺点头应了,独自先出了密室。老太太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只不过他没能想到足够合理的借口让自己抽身。 “母亲的智慧,总是比孩子高出许多!” 颜诺心下感念母亲的恩德,便想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 儿子有娘,娘却是个糊涂的。女儿的娘倒是个极好的,只可惜红颜薄命。 颜诺打算从后门出府往舅舅府上去,路过素素的小院,忽地顿了脚步。 “也不知欢娘怎样了……”他小声叨念着,却听到屋子里传来一声极为响亮的喷嚏声。原本压抑至极的心情,随着女儿的这一声喷嚏声,瞬间变得轻快无比。 颜诺暗自失笑,收回叩门的手,转身离去。 小书房里,素素揉着鼻子,感觉莫名其妙:“谁在想我?” 次日,老太太身边的婆子又来了个大早,这次既没带膳食,也没带丫鬟。素素也不多问,便跟着婆子来到老太太屋里。 裴氏没在,颜诺坐下左下首。素素惊奇的是,表堂伯也在! 老太太招呼素素近前,那婆子引了四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进来。素素一眼看去,两个丫鬟稍长些,十五六岁开外。另外两个小的,才七八岁身量。 老太太意欲何为,素素心里有了数,便垂下眸去,假装不知,且看她到底会作何安排。 果不其然,老太太指着四人对素素道:“以后这些个丫头便跟了你。” 素素忙笑意盈盈地应下:“是!” 四丫鬟上前,屈膝行礼,齐声道:“奴婢见过女郎。” 素素看向老太太,见老太太宽容地点头,便问底下四人:“起来吧,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四丫鬟中,便有一人道:“回女郎,奴婢等刚进府,还未有名字。” 素素循声望去,回话的是大丫鬟之一,瓜子小脸。 瞧这四人步调整齐划一,等级分明,显然已经受过一段时间培训。入府有段时间了,还没取名字,平时相互间怎么称呼?素素暗忖,想必又是老太太出的招儿。 这老太太哟,还真是有精力! 素素心下失笑,面上却不显露,只转向老太太,道:“既是祖母赏的人,便请祖母再赏些个好名字吧!” “你们瞧瞧,好个贪心的丫头,得了我的人,还向我要名字。”老太太对颜诺和自家外甥打笑素素,不着痕迹地把话题推还给素素,“既是赏了你的人,这名字啊,你自个儿定。” 素素心知老太太这是摆明了要试探自己深浅。取名字嘛,张三李四王五,谁不会?可是现在还没到必须暴露自己的时候。 思及此,素素笑靥如花,借着老太太的话头,转向颜诺和表堂伯。“祖母您可别取笑欢儿了。我才认得几个字,哪里就会取名字?这不坐着爹爹和表堂伯两位学问大家呐,欢儿可不敢班门弄斧!” 颜诺见战火烧到自己身上了,忙端起茶盏,佯装没听见祖孙俩的对话。倒是那表堂伯诧异地抬眼看向素素,目光中隐隐有一丝赞赏。 老太太笑容如初,“瞧瞧,这会子又寻上你俩了。” 虽然姐的本意的确如此,但你这老太太也逼人太甚,戳穿得如此干脆。没见过这么逼自己孙女儿的祖母! 素素暗暗白了老太太一眼,你直接,那我别怪我更直接了! “欢儿早就听闻,表堂伯学问了得,先帝年间便高中榜眼。写得一手好绝句,还得过先帝爷的金口御赞呢!” 素素搬出前世从采枝处听来的“坊间传言”。说罢,掠眼瞄三人神色。 老太太难得露出一丝惊愕,而颜诺却已搁下茶盏,毫不避讳地直接看向素素。 想来方才这位表堂伯一直在留意素素说话。听素素说起自己年少得志的往事,忙摆手,连声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看来是确有其事了!素素心下笑笑,佯装失落自嘲道:“想来表堂伯是作大学问的,若欢儿请您为我四个丫鬟取名,岂不辱没了您满腹经纶……” “不辱没,不辱没。”表堂伯笑得温和,眼睛只看向素素,道:“你表堂伯我没什么别的长处,也就会写些个字。难得外甥女有用的着的地方,我岂能不应?” 颜诺错愕不已,看了自家表哥一眼,摇头叹息着撇开脸去。 素素趁热打铁对四丫鬟道:“伯爷为你们赐名,还不快快笔墨伺候上。” 四丫鬟面面相觑,不知怎么个“笔墨伺候”法。 素素也不催促,自行执笔递给表堂伯。取了一张白纸,屈膝举纸过顶,道:“欢儿还未有小字呢,也请表堂伯不吝赐欢儿一个小字,可好?” “好,好!”表堂伯极是欢喜素素,略加思忖,提笔写下“咏絮”二字。 “《晋书烈女传》有名媛谢道韫,才情卓著,见识广博不亚男子。少年时凭‘未若柳絮因风起’一句,得叔谢太傅赞,后世因以‘咏絮之才’名之。”表堂伯写了字,顺带向素素解释典故出处。 分分钟想到典籍名句,并运用得纯熟,这榜眼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有此认知,素素不禁对这位表堂伯生出几分敬仰之心。“咏絮谢表堂伯赐字!”欢喜地道了谢,顺带一个眼色朝四名丫鬟甩过去。 四人作恍然大悟状,纷纷取了纸,学素素的样,求各自的名字。 表堂伯也不推诿,抡起广袖,执笔挥毫。 题字期间,众人目光皆汇聚于此。素素便趁机偷瞄老太太和颜诺的反应。 颜诺嘴角噙着似有如无的笑意,偶尔笑得深些,也是稍纵即逝。而老太太则自顾捧了茶盏,好似心无旁骛一心品茗。 素素收回目光,垂眸看手中“咏絮”二字,心下只剩苦笑。若说昨日是初卫给自己挖了个坑,那么今天可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第二十章 花伤 “咏絮之才”,只凭我,如何担当得起?!素素讪然,正思量间,却听得四丫鬟道谢声,原是表堂伯已为四人取好名字。 方才那瓜子小脸的大丫鬟得了“玉葵”二字,另一个瘦高、圆脸的大丫鬟则是“芙菱”。俩小丫鬟,一个叫“撷芳”,一个叫“茗妍”。 素素收起心思,领四人再次郑重向表堂伯道谢。 老太太搁下茶盏,又同自家外甥说了些话,便发话命四丫鬟伺候素素用膳。 心知此间已无自己的事,素素携四人行礼告退。回到非无院,四人先去右边厢房安置物什,素素则独自往书房去。 一路上,素素已然对四人的分工作了交代,四人安顿好后,只需各司其职即可。 非无院有左右二间厢房,左厢房大而宽敞,隔成两间。右厢房低矮拥挤,采光不好。素素只让四人同住右厢房,因为左厢房要留着,给更重要的人住。 “第十天,方想起拨人给我么……”素素沉吟着,取出词本,将写着“咏絮”二字的纸张夹了进去,随即将词本收入书架最偏僻处。 这词本,以后不能再看。至于这名字,以后也不会再用。 素素心怀怅然,转身出了书房。 正屋后屋角处种了两棵桃树。时值三月,正是桃花繁盛的时节。素素最爱桃花,粉嫩嫩、娇滴滴。前世命随桃花散,是她至今最无憾、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挽起袖子,雪白纤细的手臂上,桃花胎记娇艳欲滴。“也许,你也是一个喜爱桃花的女子。”素素举起手臂,桃花胎记比入桃花丛中,竟然不辨真假。“真好看。”温温一笑,满怀惆怅随之烟去。 院子里多了人,立时便显得更有活气。撷芳和茗妍虽学了规矩,到底年纪尚幼,性子活脱些。见素素驻足桃花树下许久,二人便近前,道:“桃花儿开得真好!女郎可要折一枝回去做插瓶使?” 素素眉头轻拧,正待说些“爱花不折花”的言论,但转念一想,或许这个时代的闺阁女子便是这样的心态。于是作罢,只点头道:“你二人去取了笔墨来,咱们要让这桃花常开不败!” 撷芳一双大大的眼睛滴溜一转,撑手捅捅还在迷惑中的茗妍,道了声“是”,小步退开。 瞧着二人交头接耳离去的背影,素素莞尔。若是假以时日,撷芳这丫头…… “禀女郎,早膳已备妥。” 玉葵甜润酥糯的声音响起,打断素素的沉思。 素素侧目瞧了一眼,回道:“知道了。” 玉葵见素素没有移步的意思,等了片刻,试探地问:“女郎可是要现在就用,还是过些时候再用?” “现在吧。”素素平静地回了一句,依旧淡定站着不动。 久不得素素下文,玉葵想了想,再次询问:“女郎想在哪儿摆膳?” 素素闻言,嘴角掠起一抹浅浅弧度,几不可见。“我这院子里的规矩,一日三餐,皆需准时在饭堂用膳。”从容说罢,正眼看向玉葵,眼中是不容质疑的神光。捕捉到玉葵眼中的愕然,素素满意一笑,抬步向饭堂走去。 用罢早膳,茗妍和撷芳也已经研好朱砂水墨。素素提笔蘸墨试了几笔,浓墨重彩铺展开来,分外妖冶。 “很好。”素素对撷芳和茗妍笑笑,睨眼看向玉葵和芙菱,道:“你们,把这桃花,画下来。”说完,回身进屋去,不看四人惊愕神色。 “终于安静了。”素素轻快一笑,埋头飞针走线缝衣裳。前日她依着布材设计了一套“母子装”,今儿正好做出来。 手中再执针线,恍如隔世。缝得累了,素素仰脖休息片刻,瞧着自己的成果,不禁失笑,“可不真是隔了一世!”所幸,前世所学的本事没有全部忘光。 素素一心以为颜诺最近会来找她,到时刚好把衣裳送给他。若是颜诺心情好,许能允准她出去走走。 然而,一连几日过去,非无院平静得出奇,仿佛世外桃源般与世隔绝似的。不仅颜诺没来,初卫也不曾来访,甚至连颜老太身边的婆子澜千也未再来。 瞧四丫鬟的做派,从不提醒自己每日该去主院请安,想是老太太有交代不必去。素素收起衣裳,兀自浅浅地笑了笑,起身进书房。 “你的前世恋人会是谁,他在哪儿?”素素闷声自问,将玉佩搁在案上。案上放着洛翎的身世拓文,素素已经细心研读不下百遍,依旧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玉佩最后被磨损的字,到底传达了什么样的内容?素素举起玉佩对光而照,玉佩依然通透纯净,坚冷如冰,无声无言。 “这种玉材,前所未见。”素素默自沉吟,忽地想到,既然洛翎并非人族,许这玉佩,恐也不是人族之物…… 素素摇晃桌边铃铛,召唤玉葵。 玉葵心下诧异,女郎鲜少主动召唤自己!这厢忙搁下手中差事,到书房外候着,“女郎有何吩咐?” “你准备一下,随我去见老夫人。” 素素目不转睛盯着玉佩又看了会儿,收入怀中揣着,起身出了书房。这书房,四丫鬟是寸步不可入内的。 玉葵双唇张合几次,终是应了“是”,下去换衣裳去。 “好一个艳阳天。”素素一手遮眼,抬头望天,心下暗自祈愿:“但愿事情进展能如这天气一般。” 素素回屋取了那套暗红深纹的“母子装”,出门时却听玉葵和茗妍在屋角后说话。 “玉葵姐姐,你这是哪儿去?” “随女郎去见老夫人。” “呀!这……” “你小声些,仔细被咱女郎听见,心里该不舒坦了。” “是喏,我瞧着咱们女郎整日里心事重重的模样,可不心疼得很呢!” “你个丫头,年纪小小,哪里就知道心疼人儿了?” “嘿嘿……” “先不说了,女郎等我,我先去了。” 玉葵走到屋前,却见素素正推门而出,面上神色平常,丝毫不见任何异样。 瞧着玉葵惶恐探询的目光,素素心下失笑。这丫头怕是要猜上好半天,自己到底听没听见她们的谈话。 第二十一章 献衣 “走吧。”素素从容淡定如常,将放着衣裳的托盒衣服交给玉葵,自己先走下台阶。 玉葵回身瞪了一眼躲在屋角后的茗妍,趋步跟上素素。“女郎……”出了小院门,玉葵心里始终觉得不安,惴惴探声。 素素走在前面,暗暗一笑,驻足转身正经道:“何事?” 玉葵见素素表现与寻常时并无两样,容色这才稍安,转题道:“前头花园在栽花,小径上到处是花泥,不好行,女郎可要绕个道儿?” 素素垂眸看了看自己二人的鞋子。“你这丫头,其实是舍不得你自己的新鞋子吧!”说着笑,身形却转了道向另一边的回廊大路走去。 玉葵长舒一气,忙提步追上。 不出所料,裴氏也在老太太暖阁里。“欢儿给祖母、母亲请安。”素素大方坦然地向二人行礼。 裴氏只拿白眼与素素相对,面上无好脸色。 在这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大宅门中,还能做到表里如一之人,其实最是难得!素素心下释然失笑。 老太太一如往常,亲热地招呼素素近前:“快快免礼,来,到祖母跟前儿来。” 素素收敛心思,垂眸碎步上前,顺势依偎到老太太身边。 “祖母瞧瞧。”老太太挽着素素端详片刻,道:“几日不见,消瘦了不少。可是丫鬟们伺候有不周到的地方?” 玉葵神色忽地滞住,紧张又谨慎地打眼看素素。素素睨了她一眼,打笑道:“丫鬟们各司其职,本本分分的,照顾欢儿没有不周到之处。” 素素顺手点了玉葵上前,接着道:“倒是前些日子,爹爹赏了欢儿一匹极好的布绢,让欢儿做新衣裳” 说到此处,素素眼风有意无意瞟过裴氏。果不其然,裴氏神情大为吃惊,面色随即又黑了几分,双唇张张合合,几乎立时便要发作。 素素佯装无见,对老太太娇憨道:“欢儿私心想着,如此上好的料子,凭欢儿的年岁,哪里驾驭得住?可若放任闲置,却是埋没了一匹好料子,也负了爹爹一片心意。为着这事儿,可是着实费了欢儿好大一番心思呢。” 说着,顿住话头,抬眼瞄向老太太。 老太太听得专注,不住地点头,面上笑意未减。 “什么个惊天大想法,瞧把个人都给想瘦了。快同祖母说说,咱们欢姐儿最后想到什么主意处置这布料子?”老太太说着,更是亲昵地伸手戳在素素脑门上。 “祖母您是别取笑欢儿了。欢儿哪有那般活心思想天边的事儿!欢儿啊,只想着身边的亲人。”素素揉着脑门,神情娇态,重拾话头:“后来,欢儿私心又想,凭这布料精致,阖府上下便只祖母您和爹爹才驾驭得住,所以欢儿便将布料子给祖母和爹爹各做了一身衣裳儿。” 话说至此,玉葵很适时地递上托盒。 素素又看了她一眼,接过托盒,呈到老太太面前。“祖母您瞧瞧,这是欢儿给您做的衣裳,可还合您意么?” 老太太微显诧异,笑容也越发慈祥深邃,随着素素抖开衣裳,仔细端详起来。 “好,真好!想不到咱们欢姐儿还有这般巧手艺,年纪轻轻,这女工活儿竟做得如此好。真难得!”看过衣裳,颜老太不由得由衷赞赏道。 素素秀面微垂,貌似因为被夸得不好意思,实则眼风刚好捕捉到裴氏的面色。 打从看到做衣裳的布料子,裴氏的脸色,便如彩虹一般精彩绝伦。一双媚眼儿,几乎要用眼神把素素射成刺猬才甘心。 “难为你有心,这衣裳,祖母很中意!”老太太搁下衣裳,执过素素的手放在手心儿摩挲,好似摸着一件宝贝似的,口中不停地念着素素的好。 “祖母喜欢,欢儿便安心了。”素素露出满脸羞涩,低声道:“只是不知爹爹会不会喜欢……” 说着,托起另一件衣裳的袖口子,如小女儿家似的神色彷徨小意。 “你有这份孝心!”老太太笑着宽慰道:“你爹爹定是喜欢的!” 素素抬眼望向老太太,眼中满是期待和不安:“是么?可是爹爹会不会怪欢儿自作主张……” “是啊,是啊。相公若是知道你为他做衣裳,定是欢喜还来不及的,又怎么舍得怪你呢?”裴氏高声抢断素素,趁势蹭上前来,拿起衣裳好似观赏似的。 “若果真如此,欢儿才能安心。”素素楚楚可怜的目光在老太太和裴氏之间游离。 老太太皱眉看了一眼儿媳妇,又转向素素宽慰:“单凭你这份心意,若是你爹爹说一个‘不’字儿,祖母我可不答应!” “祖母,欢儿谢祖母!”素素撒娇般做了个福,又把老太太一阵逗笑。 待老太太笑过,素素便让玉葵取过给老太太的衣裳,自己从裴氏手中把颜诺的衣裳拿回。“祖母你瞧。”二人并排站在一起,撑起衣裳。 老太太顺眼看去,两件衣裳可不是连做法都一样么!可是男女穿衣毕竟有别…… 正思量间,却听素素解释道:“祖母可是疑惑欢儿怎地把两件衣裳做成一个模样?其实啊,欢儿是故意为之。” 素素卖了个关子,把衣裳递给一旁侍奉的茶水丫鬟,自己则走到老太太身边作介绍。“祖母您瞧,这两件儿衣裳一块儿,叫做‘套装’。欢儿给这两件衣裳取名‘母子套装’,专为‘母亲和儿子’特制。” “母子套装……专为母亲和儿子特制……”老太太凝视沉吟,俄而,面上笑容更加深刻。“好啊,好!想不到咱们欢姐儿,不仅做得一手好女工,还是个善解人意的妙人儿呢!” “祖母!您又取笑欢儿。”素素作势娇羞,挽上老太太的胳膊亲昵地蹭着。 这祖慈孙孝的场面,裴氏是毫无插嘴的余地,只能在一旁看热闹,暗自恨得牙痒痒。不住地发冷哼。 若是平常,素素定会选择无视之,然而现在,自己做了这么多前戏,为的就是要她生气,自己正好可以利用之! 第二十二章 选布 “母亲您别生气,都是欢儿不好。”素素从老太太身边走开,来到裴氏跟前儿,诚惶诚恐地解释:“欢儿没有为您和弟弟也做一套,不是因为忘了您和弟弟也是母子,而是因为材料不当。” 裴氏似乎没料到素素会当着老太太主动与她说话。而且,如此赤裸裸地揭露她的心思,把她说得活脱脱一个记恨、克扣庶女的恶毒嫡母! 这口恶气,裴氏当然是不能忍的,指尖点向素素便要开口怒骂。 素素等的就是这一刻,忙借位急促解释:“母亲,您听欢儿先说完。做这‘母子套装’的布料,既要适合母亲,又要适合儿子,如此才能做出有母子相的衣裳,否则必将不伦不类,难以全母子二人之修饰!” 就在裴氏还未反应过来之时,素素已然接上下文:“那日在库房,欢儿实在没能挑出既合适母亲您,又合适弟弟的布料子。” 裴氏愣怔片刻,听了素素的解释,忽地冷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是觉得,我与初卫没有母子相,配不得同一块布料子?” 素素莞尔,收了急迫的心情,娓娓道:“母亲息怒,欢儿不是这个意思。” “你让欢姐儿先说完。”老太太悠悠插嘴,驳了裴氏的话头。端茶轻啜,看向自家孙女的目光里,带了些许探究意味,端端有股严厉气势。 素素稳稳神,回到老太太身边。 “母亲正值盛年,貌美如花;弟弟年纪稚嫩,活泼可爱。二者皆适合清新活络的面料子。然而,若是普通布料子,衬托了母亲的美,则弟弟穿着会显得阴柔;而若衬托了弟弟的活泼,则母亲穿着会显得端庄不足。二者难两全。” 一段话,说得老太太连连点头。裴氏也终于压下怒气,不甘心地白了素素一眼,冷哼着不做声。 素素笑了笑,俯身附在老太太耳边,低声道:“再过几日,便是弟弟的十周岁生辰。欢儿原想也做一套母子套装,送与母亲和弟弟,便是个惊喜。” “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心!”老太太搁下茶盏,执起素素的手揉在手心里。“方才你说‘若是普通布料子’,意思可是说,你知有何‘特殊’面料?” “欢儿哪里认得什么‘特殊’面料子,不过是觉得,料子不在珍贵稀有,只在乎应时应景应人儿才是最好!”素素笑着打了个太极,对老太太说罢,转眼看向裴氏,意味深长道:“这也正是难中之难!” 裴氏连声轻哼,瞥开眼去。 老太太白了自家儿媳妇一眼,附和素素:“正是这个理儿!”更学素素的样子,附耳低声道:“我的小库房里还有些个料子,待会儿我让澜千领你去,你自个儿看着挑吧。” 祖孙俩嘀嘀咕咕的模样,倒叫裴氏好个吃味儿。当着老太太的面,不好发作,便只能生闷气,以眼神警告素素。 素素佯装不见,对老太太道:“欢儿谢祖母支持!祖母的布料子,自然都是极好的。” 老太太哈哈笑了起来,点着素素的脑门子佯嗔:“你个鬼灵精的。” 正事说完,又陪笑了片刻,素素起身告辞。老太太一个眼色打下去,婆子澜千便作势请素素移步。“女郎,这边请。” 素素微笑点头致意,携玉葵随澜千来到颜老太的私人小库房。 颜老太私人库房里的库存,不比相府公中府库少,甚至某些物件,有过之而无不及。素素心不在焉,但为掩人耳目,还是假装重视,装模作样挑了许久。 老太太库存的布料绢匹,果然又多又好,都是珍品、贡品之流。 “所谓的‘低调的奢华’,大抵也就是如此吧。”素素暗暗咋舌,收起心思,回身对澜千不无遗憾地说:“澜嬷嬷……” 从素素失落的眼神中,澜千大概也猜到了,这是没挑中适合的。“要不您再瞧瞧?”澜千宽慰道。 素素摇头,“老祖宗的宝贝,皆是珍品、上品,只怕以母亲和弟弟当前……还不能驾驭。” 其中的停顿包含了何种意思,老练如澜千又怎会体会不到?她嘴边抹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态度依旧恭谦:“女郎的意思是?” “欢儿便不信,偌大的京城之内,竟会无一家绸缎庄子有欢儿想要的衣裳料子!”素素垂眸不看澜千,言语间却颇显坚决。 澜千琢磨片刻,回道:“若要把全京城绸缎庄里的布料子都买回来,恐怕需些时日……” 素素闻言,不知澜千是有意阻挠,或者的确是贵族人家的思维奇特,心下暗暗恼怒,面上却有忧愁神色:“欢儿原是同祖母说,要赶在弟弟生辰之前将衣裳做出,如今看来,只怕欢儿要食言于祖母了。” “这……”澜千一时竟也没了主意。 想来她在颜老太身边当差多年,从没遇见过如此不会妥协的主儿。最让人头疼的是,这小祖宗偏偏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取悦老太太,为老太太的心头肉准备礼物!自己若是不配合她,岂不是坏了老夫人的兴致。说大了去就是不给老夫人面子! 这差事,竟是个棘手两难的! “澜嬷嬷,不若您向老夫人请示一番,许女郎亲自挑选。”一直沉默侍立的玉葵此时竟插话。 见素素眼中亮光一闪,以及澜千面上神色稍松,她便继续说道:“由女郎亲自挑选,如此也可见女郎用心之诚恳,情谊之真挚……” 说到此处,澜千面色又变了变,玉葵忙住口,改题道:“玉葵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说话,若是嬷嬷觉得不妥,便只当没听见,饶了玉葵吧。” “小蹄子,”澜千面色似对玉葵有嗔怪,到底还是对素素行了礼,扭身出了库房。 素素心知澜千这是采纳了玉葵的意见,去向老太太请示。直待脚步声远去,素素这才回身,执起玉葵的手。 “好姑娘,可多亏你为我想了一个好主意。” 玉葵抬手擦去额上冷汗,喏喏回道:“为女郎排忧,是奴婢应该做的。” “走吧,回咱们院子去,准备出府。”素素笑笑,当先走出库房。 第二十三章 出府 素素和玉葵才行到半路,却见茗妍火急火燎地迎面跑来。 按说,从老太太处到非无院,最快也少不得一刻钟,自己这才走了一茶盏功夫不到……素素眉心一挑,脚下不由放慢。 “女郎……”玉葵低低唤了一声。 素素抬手制止,站在原地等茗妍过来与自己汇合。待三人近在咫尺,素素问茗妍:“可是咱院子里来了人?” “是……是的!”茗妍气喘吁吁回道。 玉葵看向素素,忙拦住茗妍到嘴边的话,小声问:“是不是老祖宗派来传话的人?” 饶是茗妍年幼无知,从素素和玉葵两人神色中,也大约觉察出一些不寻常气氛。当下收住话头,只回答玉葵:“不是老祖宗跟前儿的。” 素素打了个眼色给玉葵,径自转身走开。 玉葵小声吩咐茗妍:“咱们女郎在那边,你且去寻吧。”说着,指了方才自己走来的路。茗妍一双水灵大眼眨了眨,乖巧地点点头,顺着玉葵指的方向走去。 玉葵左右环顾,见无人路过,这才拐道追上素素。素素并没走远,避在小径旁的假山后,心下对玉葵颇为满意。 “看来还得劳你回去一趟,到院外候着。”素素指着不远处一座小亭子,吩咐玉葵回非无院拦澜千。这府,她今日必要出去一趟,没有人可以阻拦! 玉葵点头应下“是”,自往非无院去,无半句多话。 好一个婀娜多姿的美少女!看着玉葵远去的背影,素素浅浅一笑,转身到亭子上挑了个地方坐。 小半个时辰后,玉葵与撷芳来到亭子。“老祖宗允了。”玉葵说着,与撷芳相视一笑。 素素猜想该是有些有趣的事儿发生,淡淡一笑,着撷芳道:“茗妍往那边去了,你去寻她吧。” 撷芳点头应诺,自往前路去。 “老祖宗赏了一包散碎银子……”玉葵小声说着,打从怀里取出一只全福银线荷包。 素素瞟了一眼,挺饱满的。“你且收着,许会用着。” 玉葵仔细收起荷包,又道:“澜嬷嬷已安排车马候在二门外。” “嗯。”素素应声,不着痕迹地掠眼看了看亭子周围。整一座园子,都静得出奇。“咱们走吧。” 引马的人不再是老罗,换了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家丁,打扮普通。见素素出得门来,忙垂首躬身作揖。“小的六福,给女郎请安。” 素素只拿眼风瞟了他一眼,便扶玉葵的手踏着台阶上了车。 马车没有悬挂颜相国府的标志,家丁也没有穿颜府统一的家丁服。老夫人赏了散碎银子,意思想是要我现算现结,不要让人上府结账。 素素思量着,心里有了数。既然老太太抹不开面儿,自己低调些就是了! 行到最近一家绸缎庄,六福禀了玉葵,玉葵又隔着车厢帘子向素素请示:“女郎,到司喜绸缎庄了。” 素素应了声,拿帕子罩住口鼻面颊,出车厢,扶着玉葵下了车。 “司喜绸缎庄,京城最大的绸缎庄子,主营制作庆典服饰的各类布匹饰物配件,独独不卖成品。” 脑中回忆着前世采枝介绍的“司喜”,再看眼前的“司喜”:门面狭窄、气势低落、来往客流也不多……这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素素讪笑着摇头,扶着玉葵进门。 胖掌柜在柜台后昏昏欲睡,倒是有个小伙计精神头极好。看看这边的料子,摸摸那边的线绳,时不时还挡挡灰尘。 客人进门老半天,愣是没人上前招待。玉葵秀眉紧蹙,便要发作,却被素素抬手止住。二人 就杵在门口等着,直到一个大瞌睡把胖掌柜的脑门子磕在柜台上。 “哟,二位姑娘里边请,看看小店的布料,那是应有尽有,花样繁多。”胖掌柜磕疼了脑门子,正要骂娘,却见门口站着俩人,忙不迭迎上前来,谄媚得很。 玉葵面上不由显出几分嫌弃,鄙夷地娇哼一声,拉了拉素素的袖子。 素素淡然一笑,像是宽慰她稍安勿躁,端端有几分老成神色。“掌柜的,我要买一种面料布,既适合三十不到的妇人,又适合十岁出头的男孩儿,你可有好的推荐?”说完,自顾寻了处位置坐下。 胖掌柜眯眯小眼中乌黑眼珠滴溜溜一转,殷勤道:“有、有有,姑娘稍等,小的这就给您拿去。”说着,颠颠地往后头去了。 “女郎……”玉葵小声道。 素素抬手,“不妨事。”眼风却不经意间掠向那小伙计。店了来了个客人,掌柜的忙前忙后,伙计却悠哉悠闲,掌柜也不生气,真是奇怪。 “伙计,怎地不看茶!”玉葵到底还是气不过,边作势为素素捏肩,边使唤小伙计。 素素心下苦笑,摇摇头,默不作声。玉葵这性子啊,还得再磨练磨练,要做到收放自如、温良克制才是个好。 那小伙计似乎刚发现店里来了人似的,搁下鸡毛掸子,近前对玉葵道:“这位姐姐,你可有‘茶’需要小的看么?” “你!”玉葵一时语噎,小脸憋得通红。 “看茶”便是“上茶”,俗话都是这样说的,谁会想到这小伙计会钻这个牛角尖。“看茶”和看“茶”,还真是辩不零清。 素素不由多看了这小伙计两眼,拉过玉葵护到自己身后。“这位小哥误会了,我家丫头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从家中到这儿,路途遥远,觉得口渴,想讨杯水喝,还请小哥行个方便。” “诶,你这样说不就明白了么!”小伙子白了玉葵一眼,对素素道。 分明是你钻尖儿挑刺在前!素素心下无语,面上却不表态。 小伙计提了水壶往后头去。玉葵便跺脚,心疼道:“女郎……” “出门在外,讲究一个和气事顺。”素素再次抬头止住玉葵,出言点醒道:“再者说,老祖宗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 “玉葵明白……”玉葵面有愧色,垂眸低声懊悔。常听说外头多有恶人,竟不想,就连一个小小的绸缎庄伙计也敢如此放肆,真是世道险恶! 第二十四章 议事 胖掌柜抱了几匹布出来,身后跟着小伙计,手中提着水壶。小伙计把茶叶和茶壶搁在桌上,便不再管顾,掌柜的也不责怪于他。 素素笑笑,按下怒气上头又要发作的玉葵,起身到柜台前查看布料。 玉葵恨恨地瞪了那伙计两眼,亲自动手泡茶。 胖掌柜拿来的布料都是一等一的鲜艳货色,不是大红的丝绸,就是深紫的缎子。不愧是做喜服生意的门店!素素心下讪笑,稍微看了几匹也就没了兴致。 “掌柜的,你这里可有雅间,我想单独与你谈谈。” 胖掌柜原本殷勤地侍候着,听了素素的话,神色忽然一滞。“这……” 素素但笑不语。小小的人儿就这般果决地站在胖掌柜的面前,眼神与他直视。 见她如此坚毅神色,犹豫再三,胖掌柜伸出肥厚的手掌指向后门,“姑娘这边请。” “女郎……”玉葵上前一步欲跟上素素。 素素示意她安心,撇下众人独自跟掌柜到雅间。 “掌柜的贵姓?” 胖掌柜忙道:“免贵姓汪。” 素素点头了然,却听汪掌柜问:“敢问姑娘如何称呼?”素素略一思索,道:“汪掌柜唤我素娘便可。” “敢问素娘姑娘,有何事要与某谈?”汪掌柜亲自给素素斟茶,态度比那小伙计恭谦许多。 素素指尖点在花岗岩桌面,悠悠道:“有三件事,想与汪掌柜谈谈。” 汪掌柜暗自沉吟片刻,谨慎地问:“您请说。” “汪掌柜不必紧张。”素素莞尔,“头一件事,素娘想借汪掌柜纸笔一用。” 汪掌柜背后透出一身冷汗,抬手擦去脑门上的冷汗,喏喏道:“小事一桩,某这就去取。”说着,到书案前取了笔墨纸砚交给素素,甚至亲手倒水研墨伺候。 素素道了谢,提笔以简化字写下一张字条。 汪掌柜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这直来直往的笔画写的是什么。 “好像鬼画符似的。但瞧这姑娘衣饰、作风,都不像是玄门中人……” 汪掌柜正暗自思忖,却见素素已搁下笔墨,道:“这第二件事,有劳掌柜的派人替我将这纸条送到红香院老鸨贾妈妈手中。切记,一定要亲自送到,顺便带回贾妈妈的回信。” “好,小的马上着人去送。”汪掌柜躬身应诺,接过素素递来的纸条揣入怀中。关上雅间房门时,心下忍不住嘀咕:瞧着是正经人家的女子,怎地会跟红香院的老鸨子有交情? 素素看向桌上茶盏,心思越发深沉。只是雅间的待客之茶,便是上好的毛峰。手笔如此之大,足见东家财力雄厚。自己若想从中分一杯羹,恐怕不那么容易…… “姑娘说的头两件事,都已经办了。敢问姑娘,这第三件事是……”汪掌柜吩咐手下人去办事,自己折回雅间,进门便问素素。 这小姑娘看着单纯,提出的要求却越来越难,这第三件事,只怕不会那么好做。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素素捧起茶盏品了一小口。清香甘润、淡雅宜人,茶香直达心肺。 “好茶。”素素对汪掌柜赞茶,同时取出玉牌放到桌上。 这玉牌,正是那日进宫时皇帝慕藉送给的见面礼。 汪掌柜是土生土长的大昭人,就算没见识,也有常识。多年经商的行家,皇家大内的做工制式,他只消看一眼就认了个真。 意识到眼前这个行事神秘诡异的小姑娘,有可能是皇亲贵族,甚至可能是金枝玉叶,汪掌柜忙跪倒下去。“草民……” 在京城之地混迹,生存法则之一就是,绝对不得罪贵族,哪怕只是贵族家的一个丫鬟小厮。 还未等汪掌柜双膝着地,素素已扶住他。“汪掌柜快快请起。”一手扶他,一手食指搁在唇上做噤声。 汪掌柜额上冷汗更密,垂眸退立一旁,不敢再说。 “汪掌柜不必紧张,”素素失笑:“第三件事,倒真是同你商量。你可以先考虑考虑,如果觉得不可行,大可拒绝。” 汪掌柜闻言,容色不仅没有分毫松懈,反而更显凝重。良久后,干笑两声,点头道:“请姑娘先说是何事。” 素素嘴角笑意更深,斜睨一眼汪掌柜,转眼盯着茶盏中漂浮的茶叶,悠然道:“汪掌柜,实不相瞒,我是看上了你这‘司喜’招牌。但以司喜目前光景,门可罗雀,着实萧条了些……” “小本买卖,小人经营无方,让姑娘见笑了。”汪掌柜一颗心悬到嗓子眼,惴惴不安,谨慎地插话打断素素,深怕她下一句会说要盘了他的铺子。 眼风瞟见汪掌柜额上汗水如豆大,素素笑道:“凡是开门做生意的,无不希望门庭若市、财源广进。汪掌柜,您说是么?” “是、是,姑娘说得是。”汪掌柜满脸谄媚陪着笑。腰身弯得更低,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心下盘算着该如何应对。 素素并不急着说下去,而是搁下茶盏,再以指尖轻叩桌面。“嘚、嘚”的响声,透着沉闷的节奏,端端使人有了种压抑又紧张的心情。 受便便大腹拖累,汪掌柜腰弯得十分吃力。来自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压力,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身形也越来越摇晃。素素看得分明,却佯装无见,依然悠闲地坐着,偶尔喝口茶。 小半个时辰后,瞥见汪掌柜面上似有发白,素素这才开口:“方才你既说是你经营无方,那么不如就由我来经营。” 该来的不该来的,还是来了!汪掌柜神情一萎,将将要跌坐下去。 “姑……姑娘能看上小店,是小店莫大的荣幸。只是,只是小人只是个掌柜,并非东家。盘店易主之事,事关重大。小人……小人实在是做不得主啊!” “汪掌柜且先请坐。”素素面上露出些许与年纪不相符的笑意,淡定捧茶而饮。待汪掌柜坐定,方继续道:“汪掌柜您误会了,素娘并非要盘你的铺子。” 汪掌柜闻言愣了神,顾不得擦去额上汗水,探询地问:“小人愚钝,还请素娘姑娘明示。” 第二十五章 碎银 “简而言之就是,我想入股司喜。”素素面上笑得温婉,顺手抽出最底下一张纸推到汪掌柜面前。 “这是……” 汪掌柜拿起细看,不由眼前一亮,同时心也沉到谷底。这姑娘看着人小,心思却不轻,胃口和心也都不小。竟想空手套白狼,不出一钱银子,平白分去司喜六成利! “这……此事事关重大,还请素娘姑娘容小人向东家请示,讨个主意,再来回姑娘。”衡量之下,汪掌柜决定采取拖字诀,把问题推给东家。 素素淡然而笑,呡了口茶。“入股便是合作,合作合作,讲究的就是个你情我愿,勉强不得。” 听了这话,汪掌柜好像终于舒了口气,抬手抹汗,点头哈腰道:“是、是,素娘姑娘说得在理。” “合作之事,自然是要与东家商议的。”素素伸手作请,继续道:“但,我的耐心也有限。这样,明日午后我再来你铺子。成与不成,到时还请汪掌柜给个准话。” “这……恐怕……”汪掌柜吞吞吐吐,面有难色。 素素站起身来,傲然中带着压迫气息,“有问题么?”指尖不偏不倚正叩在玉牌之上。 “没、没问题。明儿一定给您回复。”汪掌柜咽了口唾沫,满脸堆笑,神色却好似个蔫了的苦瓜。 “如此,就等汪掌柜的好消息了。”素素笑笑,收起玉牌,重新系上帕子。“素娘先告辞。” 汪掌柜忙开门躬身相送。 开了门,正巧遇上到红香院递信的伙计折返。素素接过纸条同时顺带看了一眼,心思瞬间安定下来。将纸条收入怀中,好像没事人儿似的,当先下楼。汪掌柜直陪到楼下门店。 却见一男一女僵持在此门口处大眼瞪小眼,可不正是玉葵和那小伙计。素素失笑,低低唤了一声“玉葵”。 玉葵这才脱离对峙局面,到素素身旁候着。那小伙计却是一声冷哼,转身就走。 “小子不懂事,还望姑娘多多包涵,见谅见谅。”汪掌柜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更加卖力赔笑。 素素不经意又瞟了那小伙计两眼,这才扶起玉葵的手出门。“掌柜的,明日午后,我准时来取布,你务必准备妥当。” “是、是。小人一定备妥。”汪掌柜面上又显出初见时那副谄媚相。 玉葵见了,又是一阵反感和嫌弃。“女郎……” “莫多言。”素素低声断了她话头,径自上车。玉葵悻悻住嘴。临走了,还不忘对司喜的门口轻“呸”一声以示不屑。 独自坐在车厢内,素素心怀惆怅。想出一趟府、想见一个人,是如此的不容易!都说‘一如侯门深似海’,这话果然不假。 迟早要离开这颜家后院。 素素心想着,不由失笑,自己原也是姓颜的,竟会有想离开“家族”的念头。 然而,任他天大地大,我却举目无亲。偌大的大昭,离开了颜府,自己又能去哪儿呢? 素素心里失落,不自觉又取出洛翎的身世玉佩,握在手心里。“解了你的咒,我就离开,走到哪里算哪里……” 挑帘向外探望,阳光投下建筑物的影子,清晰深刻。 天气真好!素素莞尔,心情随之变得明亮。 次日一早,茗妍和撷芳正伺候素素洗漱,却听芙菱来报:“杜鹃姐姐来了。” 素素知道此人,正是她初来颜府那日,簇拥在裴氏身边的丫鬟之一。裴氏在颜老太跟前儿时,大多也是这个杜鹃在陪侍。看她装束打扮,是个一等大丫鬟,只不知是否与颜诺有染。 今日她造访非无院,只怕还是为了昨天的事。 素素沉吟片刻,搁下毛巾,着茗妍去唤来玉葵。待玉葵来了,素素嘱咐她:“你和芙菱去见杜鹃,便说我还没起,有事同你说也一样。你见机行事,酌情自己拿主意。” 玉葵瞅了芙菱一眼,隐隐有怒气,看得芙菱脖子一缩。转向素素时,面上仍有不悦的痕迹,点头应道:“是,女郎,玉葵明白。” 玉葵、芙菱二人前后脚出门往小客厅去。撷芳手上速度忽地加快,利落地为素素梳好头发,和茗妍一起退出房间。 好个利落的小丫头! 素素抚着自己柔顺的发丝,望着撷芳背影出了会儿神,随后起身到书房。 玉葵直到晌午时分才折返,神色显得气呼呼的。“女郎您看。”说着,将一只绣花荷包拍到桌上。 素素睨了一眼,淡淡道:“收起吧。” “女郎,夫人这也太欺负人了!”玉葵气不过,不由得进前一步,好像要为素素撑腰似的。 素素笑笑,按下她:“是母亲的心意,我怎好拒绝?且先收起吧,许有用得着的时候。” 玉葵面上怒气不减,哼哼唧唧地应了声,取出素素床头一只黑檀小匣,把荷包里的银子都倒进去。嘴上还不忘念叨:“嘴上说是给女郎的用度,依我看呐,还不是怕亏了她自个儿!” “好了,少说两句吧。”素素失笑,道:“凡事莫多言,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玉葵不服气地连“哼”了两声,这才收起匣子放回原处。 裴氏什么心态,素素心里自然是明白的。但她更清楚一个事实,若现在她与裴氏闹僵了,没有人会站在她这一边! “不管怎么说,银子很讨人喜欢。”素素取了针线摆弄,见玉葵还不释怀,便打笑着宽慰她。 谁知玉葵听了这话,非但没转笑,刚压下去的一点怨气也恢复了七成。嗔道:“谁稀罕她那点子破落散碎银子!” “诶,还真就有人稀罕。”素素笑得纯真,说话功夫里,针线已走过两个来回。“你女郎我,正好就缺那些个‘破落散碎银子’。” “女郎要银子何用?”玉葵蹲在素素身旁帮忙捋线,心思稍微平静了些,语气也跟着显得平和。 是啊,我要银子何用?在这里不愁吃喝、不愁穿住,哪里有用得着银子的地方? 素素自嘲地笑笑,“现在用不着,不代表以后也用不着。”自少,如果自己想要跑路的话,绝对离不开银子! 第二十六章 再聚 午后素素如约再次关顾司喜绸缎庄,借口相布,与汪掌柜单独来到雅间。 雅间里,已有二人在此。 “许师傅,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啊!”素素笑笑,热络地与许工匠打招呼,这厢则与贾环佩道:“贾姐!” 贾环佩显得有些拘谨,只对素素笑了笑,便退回去安静地坐着,充当小透明。素素看得分明,心知她低调为求全,便不点破,自顾寻了个位置坐下。 许工匠却没那多顾忌,面上笑眯眯的,一手捋须,一手点向素素,“能劳动红香院贾妈妈的人,老朽一猜便是你。小姑娘,几日不见,你可是越发灵气了。” “不敢当、不敢当,许师傅才是精神矍铄,越活越年轻呢!”素素作势恭维,亲手为他斟上香茶。 许工匠也不客气,一抬手,喝下小口。 “好茶,毛峰。” “好功夫!许师傅品茗的造诣,竟不逊微雕分毫,素娘佩服。”素素抿嘴一笑,给自己和贾环佩也各斟了一盏。“汪掌柜,您是主,就……” “不敢劳烦素娘姑娘,小人自己来就好。”汪掌柜忙堆笑接下茶壶。座上三人各异的神色,看得他不知云里雾里。心下直感叹:这小丫头不简单! 揣着皇宫大内的玉牌,与宿秀街的工匠、前门大街的老鸨子都有交情,三教九流结交得全,瞧着竟是个道上的……莫非她就是传说中“千变万化、童颜辣手”的漕帮帮主的千金——百花娘子?! “瞧她的做派、气势和声色,竟是与传闻条条吻合!”心下暗自沉吟,汪掌柜面上神色陡的冷峻了几分,再看向素素的眼神,也更为谨慎。 素素不知他已然想得远了,饮尽一盏茶,方道:“汪掌柜,昨儿我与你说的事,你可有答案了么?” “这……”汪掌柜掠眼看了看许工匠和贾妈妈,欲言又止。 见素素好似不介意的样子,汪掌柜迟疑片刻,强自稳定心神,回素素:“事关重大,鄙号东家想亲自与素娘姑娘商谈。只是东家方才临时有事出去了。小的这就瞧瞧去,若是东家回来了,也好给姑娘一个交代。” 素素闻言,眉心忽的一挑。“汪掌柜请便。慢慢问,不着急。” 瞧着汪掌柜好似丢了魂般,跌跌撞撞出了雅间,素素心下不由生疑。自己只不过是提了个想以技术入股的合作方案,而且也不是非成功不可,怎么这汪掌柜就吓得好像如临大敌似的? “出息!”许工匠对着汪掌柜的背影低低嗤笑一声,转向素素询问:“小姑娘,快说吧,你特意交代贾妈妈约老朽来此,所为何事?” 素素闻言,看一眼贾环佩,随即正了面色,从怀中取出洛翎的身世玉佩放到桌上。“还是关于这玉佩。” “喔……”许工匠沉吟片刻,取走玉佩,就着光线眯眼细看。“这玉佩,不简单呐!” 素素挪位置到贾环佩旁边,对许工匠道:“这些日子素娘研读拓文多遍,有几处总觉解释不通,却又无从说起。素娘便想,是否因当时夜深光暗,查看刻文有疏漏遗忘之处。今日特约许师傅来此,想请许师傅再帮我相看这玉佩以及其上刻文。” 贾环佩从一开始就注意到玉佩,听了素素的话,不由问:“这玉佩,你从哪里得来的?” 素素正待解释,却见许工匠抬手,示意二人安静。素素忙噤声,与贾环佩一起屏息凝神,静候许工匠的结果。 半晌后,许工匠好似从梦中醒了过来,讷讷地说:“这玉佩稀奇怪异的很,老朽一时也看不得十分通透。” 许工匠停顿片刻,接着道:“若是小姑娘你信得过老朽,这玉佩就让我带回去,请我师父他老人家出山,许还能再看出些精深门道。” “这……”素素小意探文,不自觉将目光移向贾环佩,期待她的想法。贾环佩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玉佩,倒没留意素素的目光。 素素心觉异样,便捅了捅她手肘,低声问道:“贾姐,你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这玉佩我好像见过。但是具体在何时何地看到的,我却想不起来……只是隐约有个印象,那人穿着白衣轻裘……是个男人……长什么样,我也没看到……你从哪儿得来的这玉佩?” 贾环佩低声说着,看向素素,又看向许工匠,目光最后又回到玉佩身上。 “白衣男人……”素素暗自沉吟,脑中灵光忽的一闪。“许师傅,事不宜迟,素娘急需知道刻文内容,还劳您这就带玉佩回去,请您师父他老人家帮忙相看相看。” 许工匠看一眼贾环佩,将玉佩收入袖口,对素素道:“两日后,让罗小子给你捎信儿。”说着,起身告辞。 素素相送到门口。许工匠走后,素素又探出头去左右环顾,见廊上无人行走、靠近,这才退回身,反栓上雅间的房门,回到贾环佩身边。 “贾姐,有件事不知你是否知道真相,但我还是要问。” 此刻素素说话的声音比对许工匠时轻得多,端端有了种凝重严肃的气氛。贾环佩两条柳眉紧拧到一处,道:“你说。” 素素斟酌片刻才说:“洛翎,不是‘人’……”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听了素素的话,贾环佩情绪突然激动,厉声打断她。 素素微愣片刻,心下顿悟是自己言辞不当,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洛翎不是人类。”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观察贾环佩的反应。“这事儿,你知道吗?” “什么东西?不是人类?”贾环佩睨了眼素素,嗤笑道:“你聊斋看多了吧?”然而,她的嘲笑也只持续了瞬间,神情便恢复如常。 “既然你我都能穿越时空,想来这世上存在非人类灵物也不是不可能。今天你有此一问,必是有了证据。说吧,洛翎她是鬼还是仙?” 贾环佩为自己斟满茶,轻吹茶上浮叶,平静悠闲地等待素素给出答案。 第二十七章 往事 本书明天开始上“最新签约”推荐榜。推荐期间,每天两更,恳请各位看官多多捧场,赐予小苏子加更的动力。么么哒~ * 素素心说贾环佩还真是个叫人看不透,也捧起茶盏饮了一口茶水润喉,这才继续说:“不是鬼也不是仙,是狐,修真得道的九尾天狐。” “……” 贾环佩狐疑地看向素素,红唇几番张合,终究是没说出一个字。复又低头喝茶。 “玉佩是我在书房找到的,洛翎上吊的那间书房。”素素放下茶盏,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精美的纸,推到贾环佩面前。“但你说,你在一个男人身上看到过这玉佩。所以……” “所以什么?”贾环佩放下誊了拓文的纸,面色越发深沉。 “所以,我想问,洛翎生前,接过几次客,都是些什么人……” 素素说话的声音很低,很缓慢,很迟疑。因为毕竟在名义上,洛翎是这一世她的生身母亲。向别人询问自己的母亲接待过几个男人,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 贾环佩神色顿住,但从素素方才支走许工匠的表现,也看出了她想要周全洛翎名誉的心意。知素素无心冒犯,她心里便觉得稍微安慰一些。 “一个。唯一的一个,就是颜诺,颜相公。”贾环佩淡然地说着,好似在回忆悠远往事,神情端端显得飘渺。 果然只有一个,传言不虚!素素暗自思忖,只怪自己没想到这唯一的一个,也就是传言中的“英俊书生”,会是颜诺! “洛翎虽然身陷青楼,却是个洁身自爱的好女人……”贾环佩陷入回忆中,情不自禁对素素说起过去的事情。 “我还记得,那天,颜诺和另一个年轻男人到我红香院买醉。他们喝了很多酒,酩酊大醉。后来,颜诺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就发了狂,到处抓院里的姑娘。我手下的护院都上了,也没能拦住他,他身手太好。” 想起那个鸡飞狗跳、乱作一团的夜晚,贾环佩不禁失笑。“后来,你母亲、哦,不,是欢娘的母亲,她出面……我还记得,当时颜诺看见她的眼神,就这样,眼睛都直了,足足有一刻钟,挪不开眼。” 贾环佩说着,还惟妙惟肖地将当时情景比划出来,把素素逗得跟着“咯咯”地笑。 “往后的日子里,颜诺常常独自来找洛翎,看她跳舞、听她弹琴。洛翎跟我说,她很快乐。”贾环佩拂上素素的手,欢欣神色,就好像在讲她自己的爱情故事似的。 “当时我以为,她终于找到了她的真命天子,会幸福一生。我甚至,甚至都已经给她准备了盘缠,想让她脱籍,去找个清白人家认个良家女身份,好光明正大嫁给颜诺。谁知、谁知……” 说到此处,已是哽咽不止,再说不下去,唯有潸然泪下。 素素与她相偎在一起,拍着她的背宽慰她:“贾姐,你是个好人。洛翎能遇到你,是她的幸运。” 洛翎啊洛翎,你的情路,生生世世,相遇总是那么唯美浪漫,结局,也总是悲伤的雷同。 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轮回情劫”诅咒的含义么? 素素目光忽的一亮,问贾环佩:“贾姐,你还记得那天颜诺穿的衣裳么?” “你是说……”贾环佩止住抽泣,抬眼看向素素,眼光里是征询的意味。素素知她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便点头鼓励她仔细回忆当时情景。 贾环佩闭上眼回忆,最终却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不,不,不是他。颜诺从没穿白色衣裳去红香院。” “那你再想想,他的随从,或者其他人,有没有穿白衣的。”素素不甘心线索再次断裂,追问道。 贾环佩似乎也意识到就快到解开谜底的关键了,忙集中注意力回忆陈年往事。 “颜诺从不带随从,他身边的人……身边的人……他身边的……” 二人聚精会神地为真相做努力,答案几乎呼之欲出,恰此时,却听“笃、笃、笃”三声敲门声响起。 两人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四目相对。片刻后,素素去开门。 “素娘姑娘,实在抱歉得很,”汪掌柜在门外躬身而立,满面谄笑,道:“方才鄙号东家差人来信,那边事情有些棘手,恐怕需耽搁上三两日……” 想拒绝合作就明说好了,我又不会吃了你!不过,虚与委蛇、委婉隐含好像是生意人的通性。从前自己不也是这样么? 素素心下讪讪,平静道:“我知道了。如此,我就再等个三两日吧。”说完,欲转身回屋,却见汪掌柜仍站在原地,没有走开的意思。 素素不禁皱眉,买卖不成仁义在,合作不成,借个闲置的雅间用用都不行了么? “汪掌柜还有事么?” 素素沉声问他,无意间显露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压迫气势。汪掌柜见状,心思一沉,额上便又冒出些汗珠子。 “汪掌柜,我红香院最近有喜,想在你这里买几匹大红绸,你倒是拿些过来我瞧瞧。”贾环佩插话打破门口二人僵持的局面,说着,朝素素打了个眼色。 素素收敛心思,回到桌上。汪掌柜尴尬地干笑两声,带上门颠颠地取布去了。 “红香院有喜事?素素可要先恭喜贾姐了。”素素笑着为贾环佩倒茶。 贾环佩瞟了一眼门口,低声道:“有什么可恭喜的。红香院的喜事,不过是新晋一位花魁罢了。” “新晋花魁?该不是那个‘小牡丹’吧?” 素素不由的有些好奇。一个现代人在古代开设的青楼,选花魁会是个什么制式。 “小牡丹?烂泥扶不上墙的骚玩意儿。”贾环佩不屑地嗤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 “前段时间为了稳住杜月花,我也就捧了她做花魁。谁知她不自爱,擅自接客,同乌七八糟的人睡了,破了身。” 说起红香院里这些个叫人头疼的事,贾环佩心里只有冷笑和无奈。 “若是仅此而已,也就罢了,毕竟做这一行,少有完璧之身。可是千不该、万不该,这小贱人竟还妄想嫁豪门少爷,做少奶奶过好日子去,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第二十八章 澜千 第一更奉上,晚上八点半左右第二更!小苏子翻身打滚求收藏、求推荐,么么哒~~ * 青楼花魁、豪门少爷……素素忽然想起进宫那天初卫说的话,忙问贾环佩:“那小牡丹她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贾环佩从齿缝间蹦出一声冷哼,神态轻蔑至极。“豪门少爷家里人来找我,说要为她赎身。她是杜月花一手捧起的人,我让杜月花自己看着办。” 赎身。 素素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初卫说韦侍读得了不干不净的病。他的病,想来就是被小牡丹传染的。既然如此,韦家人应该恨她至极才是,怎么还会为她赎身? “那,后来如何了?”素素思量片刻,小声问道。心下却想,依着杜月花的个性,估计是舍不得放这棵大摇钱树。 “这次倒真算我看走了眼。”贾环佩好似十分感慨的样子,呡了呡嘴,停顿良久才说:“我以为她要么不肯放人,要么狮子大开口狠捞一笔。却没想,她收了人家三百两纹银,全部用给小牡丹置办田产和嫁妆。” “这……” 素素有些不敢置信,杜月花会是像贾环佩这样重情重义的人么? “不说了不说了,这些个乌七八糟的事,闹心。”贾环佩摆摆手,仰头喝下一大口茶,好似要借此消去心头火气。 素素笑着应她:“好,不说糟心事。咱们说说开心的事,新一届花魁娘子是谁啊?” “你问这干嘛?”贾环佩睨了素素一眼,正色训诫她:“你啊,规规矩矩当丞相家的千金女郎,这些不适合你知道的事情,绝口不要提。” 素素闻言哭笑不得,心知贾氏是好意相劝,忙恭声应下:“是!多谢贾姐提点,素素记住了,以后不会再问。” “知道就好!”贾环佩转了转腕上白玉镯子,沉吟道:“你要时刻谨记,这个时代的民风习俗,与咱们的时代不同。” 素素点头赞同,默不作声捧茶而饮。 二人才歇下话题,便听见门外汪掌柜请示声:“贾妈妈,您瞧瞧这些个布匹。” 左右没紧急的事要谈,加之汪掌柜在场旁听,二默契地不提前话,当下就着布头评论了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小半刻钟后,素素指定两匹浅紫色绫罗,独自离开雅间。 回到颜府后院,已是黄昏时分。 素素向老太太问安后,便直接回非无院。 距初卫的生辰只剩三天时间,她得践行承诺,把要送给裴氏和初卫的母子套装做出来。 三天时间做两件衣裳,工夫赶得紧了。好在颜老太体谅素素处境,给非无院多拨了一打蜡烛和二斤煤油,使她夜里还能再做一些活计。 后两日,晌午时分,素素正在桃花树下做对襟裳的纽子。撷芳轻手轻脚靠近,低声禀道:“女郎,老祖宗跟前儿的澜嬷嬷来了。” 素素指尖一顿,锦绳将将勒进肉里,强自忍住剧痛,才没有惊呼出声儿来。 这丫头,还需再调教! 从撷芳身上收回目光,素素不露痕迹垂眼下去,探问道:“可问了嬷嬷是为甚么事没有?”说话工夫,手指轻灵地接着刚才失手打上的结。 “问了,”撷芳一张小嘴伶俐地说着,凑上前帮素素捋线,“嬷嬷说是要紧的事,须当面与女郎说才放心。” 这可不像澜千说话办事的风格! 素素心下生疑,眉尖轻挑睨了眼撷芳。瞧见她脸上神色似有不屑神色,不大痛快的样子,便戏嗔她:“你这丫头,还敢对嬷嬷的话有意见了不成?” “奴婢哪敢!”撷芳急切地抬起头来欲要辩解,却正对上素素戏谑笑意。发觉素素是在逗她,便又垂下头去。 “女郎又拿奴婢寻开心。” “瞧你小嘴嘟的,都能挂油瓶了!别不开心了。澜嬷嬷行事,自有她的考虑。你呀,别多心,在这帮我看着绳子,仔细别让风吹乱。” 素素笑着刮了一下撷芳的鼻子,撂下锦绳,起身往花厅走去。 行到庭前,见澜千垂手候在廊下,神态颇为恭敬。 素素心下疑惑不由更甚。心思翻转几遍终不得要领,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压下心头疑云,脆声招呼澜千:“澜嬷嬷。” 澜千似乎在出神,听到素素唤她,才醒过神来。道了声“女郎”,碎步迎下台阶。 “可是老祖宗有事交代欢儿?”素素朝她笑笑,作势请她进屋上坐。 澜千却在门槛处拉住素素。眼神凌厉地瞟过四周,确定左右无人,这才低声说:“这是罗总管让奴婢带给女郎的。”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只青布荷包,塞进素素手里。 “罗总管,给我的?” 听说是老罗让捎的,素素已猜到荷包里面会是何物,但为谨慎起见,还是假意反问了一句。毕竟,澜千是个什么立场,她现在还无法明确。 澜千并不接话,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忽然放高声音道:“既然女郎的院里无需加补物件,那奴婢就先告退。” “嗯……” 素素下意识放眼往屋角方向看去,隐约看到一双玫红色绣花鞋,正往墙根下缩去。 这丫头,胆子越发大了! 垂眸掩去眼中恨色,素素心态平静得有些异常。与平日送澜千离开时一般,送她到院门处,道:“嬷嬷慢走,不送。” “女郎请留步。”澜千暗暗对素素点头,转身离去。 望着澜千离去的背影,素素凝神思量好一会儿,才折道回转桃花树下。 撷芳人不知哪去了,独留锦绳被风吹得凌乱。 “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素素暗自低叹一声,指尖挑翻乱作一团的锦绳,耐下心整理。待绳子全部重新纺好,却忽然没了做纽子的心情。仰头对枝上桃花笑笑,素素心思一转,索性剪线打起中国结。 “好了,大功告成!” 拍拍酸涩的肩膀,素素不禁喜上眉梢,却又忍不住暗笑自己。曾几何时开始,竟会为了这一点点小成就感到无比开心? 黄昏夕阳下,比对两只自己刚做好的中国结,素素的心思忽地飘到颜诺身上。 “老罗都回来了,颜诺也该回来了吧……” 第二十九章 身世 正想着,便听茗妍来报:“女郎,相公请您到老夫人处。” 果然回来了!素素微微一笑,到床头矮柜中翻出一只楠木小匣子,收好中国结。 二人前后脚走出房门,素素看了看天色,回身问茗妍:“茗妍,你可知道前些日子相爷去了哪里么?” 茗妍接过小匣子,轻声道:“听说是老夫人陪嫁的庄子和太夫人留给舅老爷的庄子进了野兽,咱家相公和伯爷同去庄子上视察,盘点农事。” 素素心觉好笑,不禁失言:“堂堂一朝丞相、三公之首,竟然还管母亲陪嫁庄子里的野兽,真够闲的。” 贾环佩说,颜诺身手不错。他去也就罢了,可那表堂伯,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去了又能做甚么? 茗妍听不真切素素说的话,便当她是在夸颜诺,忙连声附和:“可不嘛,咱家相公可是出了名的大孝子哩!伯爷常说‘圣人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劳’,咱家相公真个就是如此!” 素素闻言心下动容,打眼朝茗妍看去。只见她丰润稚嫩小脸上,颇有几分自豪容色,神采奕奕。只不知,是因为说到了颜诺,还是因为她自己记住了一句圣学经典名句。 “是,是个大孝子!” 被她的简单纯粹打动,素素不禁失笑,顺着她的话头接了一句。心下却道:若颜诺真是个会为了几只野兽就请假不上朝的人,只怕他也不可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底气! 瞥一眼身旁笑容单纯的茗妍,素素面上显出几分柔软。收起心思,加快脚下步子。 老太太的暖阁里,颜诺、初卫和裴氏都在。一家子说说笑笑,好不亲热。 噗一进门,素素便有种很强烈的感觉:他们才是一家人,自己完全是个可有可无、不相干的外人! 听得丫鬟禀告“女郎到”,屋里谈笑声戛然而止,氛围突显凝重压抑,仿佛刚才欢快的乐趣从没有发生过。 素素心情顿时沉了几分,正色敛容,垂眸踏着小碎步入内。 初卫已然站起身,拱手打招呼:“大姐。” 素素勉强温婉一笑,回了一个半福,收起笑容来到老太太跟前。“欢儿给老祖宗请安。” “嗯!”老太太面上挂起淡淡笑意,打眼色示意素素去向颜诺请安。 素素顺从地来到颜诺和裴氏面前,福身道:“欢儿给爹爹、母亲请安。爹爹这一路远行,诸事可还顺心?” 裴氏几不可闻的一声冷哼,白了眼素素,转头看向初卫。初卫很是无辜的模样,对自己母亲的幼稚行为十分无奈,只好可怜巴巴地看向素素。 素素心下失笑,面上不禁显露一丝戏谑笑意。憨态表情,把初卫逗得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慌。 对三人的微妙互动,颜诺置若罔闻,搁下茶盏,也不看素素,只对初卫道:“明儿是你的大日子,时候不早,你且先回去准备上。” 初卫忙敛了神情,恭声应“是”,与老太太和裴氏辞别,出了门去。 望着初卫略显纤瘦的背影,素素忽然觉得,几日不见,这小子好像成熟了不少。 正思量间,只听颜诺又对裴氏说:“你随去看看。” 素素抬眼看去,正迎上裴氏投过来的目光。那眼神中,竟有一丝嫉恨的光芒。素素这才恍然,颜诺此举,其实是为支开裴氏和初卫。 裴氏虽心有不甘,却到底不敢违抗夫君的指示,站起身来要走。素素忙恭谦地福身相送,换来却是一对白眼和一声冷哼。 裴氏走后,澜千也躬身退出暖阁,同时遣走一众伺候的丫鬟仆妇。 “吱呀”的关门声,震得素素一个激灵。依着这阵势,怕是事关重大……难道与我有关? 素素暗自忖度,自己是否该表示退避之心。却见颜诺指尖指向身边位置,示意她入座。 素素打眼看了眼颜老太,见她无异议,便小意地上前落了座。 祖孙仨静坐许久,颜老太和颜诺貌似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愿,素素只好耐心地等着。直到茶盏上烟气散尽,茶水凉透,老太太这才发出一星动静,收起手中黑檀念珠。 “欢姐儿,多大年纪了?” 老太太忽地冒出一句,貌似无心,却结结实实吓了素素一大跳。 什么意思?难道洛欢不是颜诺的女儿?心下快速翻转,素素诚惶诚恐起身,低声说:“到六月间便满十二了。” “十二岁……十二……”老太太暗自沉吟,手上不自觉又捻起佛珠。 颜诺坐在下首,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压抑沉闷的氛围,呛得素素心跳无端快了一倍,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又过了许久,老太太再次抬眼,目光直直盯在素素身上。“你母亲可有与你说过,你的生身父亲是谁么?” 低低弱弱的一句话,如晴天霹雳打在素素心上。 少时之间,她猜不透老太太到底想说什么,只好强自按下跳得飞快的心,顺从事实,摇头回道:“娘亲从未说起。” “真的从未说过?”颜诺好像突然醒过来一般,追问素素,眸光中存有一丝怀疑和失落。 素素被母子俩绕得有些懵,讷讷点头,半句不多说。 颜老太微微抬起眼皮睨了自家儿子一眼,低微的一声叹息,伸手来牵素素。素素也不躲闪,乖巧安静地伸手搭在老太太掌心里,顺着牵引来到老太太跟前儿站定。 颜老太的目光始终正视素素,端详了许久,口中不住地念叨:“像,真像。真是越看越像……” 什么像不像?和谁真像? 素素心头疑云丛生,转眼看向颜诺。 恰此时,颜诺也朝上座看过来。接到素素的目光,他忙撇开脸去,动作竟有几分慌乱。 洛欢到底是不是颜诺的女儿,直接给个准话行不行!? 素素心下呐喊,面上却仍维持恭顺,眼中更是噙上一丝泪意,好似急得都要哭了。可怜模样,一瞧就委屈得紧。 颜老太看着心疼,轻拍素素小手,眼眶竟也微微泛红。长长叹了一口闷气,低声对素素说:“孩子,你可能是当今圣上的金枝玉叶。” 第三十章 冷暖 第一更奉上,晚上八点半左右第二更。小苏子摸爬滚打求推荐、求点击、求收藏。赐予小苏子加更的动力吧,么么哒~~ * 金枝玉叶?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瞬间工夫,素素心下已然反驳多遍。贾环佩明明说过,洛翎的男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颜诺! 更何况,如果洛欢是慕藉的女儿,此事事关龙脉,非比寻常。当初寻亲的时候,颜家怎么可能不调查清楚,以至现在弄出这么大个乌龙?! “老祖宗可别拿欢儿开玩笑,欢儿胆小。” 素素说着,更是垂下泪珠。楚楚可怜模样,徒惹人心软。 颜老太也是不舍,紧紧握住素素小手,好似只要她一放手,这个孙女儿就成了别人家的了。 洛欢到底是谁的女儿,素素原不在乎。只是,当公主,肯定不如当个丞相的女儿更自在。权衡之下,她更倾向留在颜府。况且,这件事诡异蹊跷得很,处处透着疑点和破绽。 又是个试探阴谋么? 素素暗暗留心颜诺和老太太神色,却见二人几乎没有眼神交流。 这一次,预演配合得足够精妙! 素素思绪又沉了一沉,暗忖应对说辞。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当年,颜诺是和慕藉一起去的红香院! 难道…… “不,还是不可能!” 素素心下震撼不已,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不住地自我提示:贾姐不可能骗我,她也没必要骗我。 “你母亲,真的没有同你提过么?”颜诺低低开口,眼眸却不转向素素,声音中带了些许的惆怅和迷惘。 是不是你的女儿,你自己不清楚么,倒来问我?看你们母子俩到底要耍什么花招!素素气不打一处来,便不回他,佯装垂首抹泪。 这些日子以来,素素谨守本分的表现颇得颜老太欢心。加之上次送的衣裳,老太太对她更是打从心眼里喜欢上了。 见她泪眼婆娑哭得伤心,老太太似乎有些于心不忍,扶她坐到自己身旁,柔声安慰道:“好孩子,莫哭。事实到底如何,咱们现在还没定论,所以才要问问你。祖母我也舍不得你唷。” 素素依言止了泪,顺势偎进老太太怀里,避开二人视线,心下快速思考。 想到洛欢的生父极有可能就是洛翎的宿世恋人,她心中忽地冒出一个大胆想法:贾姐看到的那个白衣男人,会不会是慕藉?洛翎的身世玉佩是否来自慕藉? 除洛翎之外,恐怕便只有慕藉知道真相。 既然如此,就去问慕藉吧! 想着,素素指尖生生抵上袖口内袋,里面装着慕藉送她的翡翠玉牌。抽搭着吸了吸鼻子,隐晦地提道:“母亲好像有提到过,一个白衣男子……”说话同时,眼风牢牢锁定颜诺。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颜诺就好像遭了点击一般,骤然抬起头来。 素素扭眼看去,颜老太也是满脸震惊神色,与自家儿子对望。 “白衣男子……好,祖母知道了。” 许久之后,老太太面上显出几分牵强笑容,搂了搂素素娇小的身躯,仿佛珍爱一件宝贝似的。“我听澜千说,你一整天都在做衣裳,又说了这许久的话,累着了没?要先回去休息么?” 素素轻轻皱眉,迟疑着低声唤道:“祖母……” “你且安心回去歇吧。”颜老太拍着素素后背抚慰她,笃定神色,端的使人感到安心。 素素心头疑惑未解,却也知道现在不是多问的时候,便起身行礼告退,回转非无院。 一路上,茗妍揣着装了中国结的楠木锦盒,边走边窥视素素脸色,欲言又止似乎十分担忧。“女郎……”行到小书房门外,见素素好似丢了魂一般,她便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 轻细至极的声音,却唬了素素一大跳。 “怎么了?” 茗妍谨慎地递上锦盒,指了指书房的门,“女郎,到书房了。” 素素这才缓过神,一手接过锦盒,一手推门,全不与茗妍交代什么。 “洛翎……洛翎……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搁下玉佩和拓文,素素不禁沉吟。 昏暗的煤油灯光线在窗上投下一抹纤弱惆怅的暗影,火苗子一跳,暗影便随之一跳。 素素扭头看了一眼,心下不禁感慨,现在的自己,不正如这飘渺的暗影,无根无基,只能随风飘摇。 将玉佩和拓文收回青布荷包,放入怀中,素素心思僕定。既然颜家母子俩存了心思要把我往宫里送,那就走着瞧吧! 打更的竹梆声从远处幽幽传来,已是四更天。 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素素起身开门。天亮后,就是初卫的生辰。自己的贺礼还剩两对纽子没做完。 “茗妍?”打开门的瞬间,一个娇小身躯斜斜倒了进来。素素定眼一看,可不正是茗妍么? 茗妍闭着眼,看上去睡得有些沉。听见有人唤她,迷迷糊糊张开眼,无意识地伸手抹了抹嘴角。咂嘴道:“女郎……” “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去睡觉?”见她跌跌撞撞的模样,素素忙伸手扶了一把。 茗妍将将清醒过来,见自己正倚在素素怀里,忙弹开身子,急切道:“女郎,奴婢不是想偷听……” 素素眉心微拧,静静地站着,等她下文。 茗妍垂头,声音中几乎带着哭腔。“奴婢担心女郎。打从老祖宗处回来后,女郎便一直闷闷不乐,把自个儿关在房里,连晚膳也不曾用。奴婢担心,奴婢担心您……” “担心我想不开么?”素素忽地觉得心里涌上一股暖流,柔柔的,暖暖的,化去了这深夜里的寒气。 茗妍抬眼看素素,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倒显得有些局促。 “傻丫头。”素素失笑,指尖轻点在她额上,搂过她瘦小的肩膀,温声道:“夜里风凉,咱们相互取个暖。” 茗妍似乎受宠若惊,身体僵了僵,讷讷道:“女郎……” “走吧,索性你再陪我把衣裳纽子做好。”素素面上温婉一笑,揽着茗妍往自己房间去。 茗妍哪有不从的份,亦步亦趋顺着素素的步子走。 “女郎,那锦盒里的物件,为什么您又不送相公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送给他?” “奴婢猜的。听说相公回来,女郎您眼睛都亮了!” “有吗?” “嗯!” “坏丫头!” “奴婢不是坏丫头!” …… 第三十一章 调教 今日第二更,请大大们笑纳,顺便请大大们赐予小苏子一点加更的动力呗,么么哒~~ * 清晨时分,忙活了一夜的素素和茗妍正昏昏欲睡,非无院里的其他人却刚刚醒来。或者说,整个相府后院都醒了。 芙菱和玉葵打水送来,见素素和茗妍靠在一起打瞌睡,不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进退。恰此时,撷芳也进了屋。 瞧见茗妍与素素头碰头睡得正香,撷芳眼中无名火光一闪而过。不顾玉葵和芙菱两位大丫鬟在场,她径自喊道:“茗妍!” 冷冽的声音,震了玉葵和芙菱一跳,皆不知她哪里来的火气。 素素揉揉额头,眼睛眯出一条缝,瞧见门口三人怪异神色,猛的一个激灵,人也完全清醒过来。 “什么时辰了?” “还不到卯时一刻,女郎可要上床歇会儿么?” 玉葵到脸盆架子前放下铜盆,回转衣柜取出一件披风为素素拢上。 “都到卯时了。替我更衣吧。”素素沉吟着斜睨撷芳一眼,嘱咐芙菱:“你扶茗妍回去再睡会儿,不要吵醒她。” 芙菱点头应下,搭起茗妍一同离开房间。撷芳眸光一直跟着二人背影移动,小脸上有几分惨淡神色。 “撷芳,你还愣着做甚么?” 玉葵为素素穿上衣裳,回身见撷芳出神,没好气地唤道。撷芳这才醒悟,忙敛容,趋步上前为素素梳理长发。 “女郎,昨夜……”象牙梳子落下,撷芳亦迟疑着开口。 从铜镜映象中看出她的欲语还休,素素心下冷漠,佯装没听见,闭上了眼。沉声道:“梳子该打油了。” “甚么?”撷芳吃惊,忙举起梳子查看,却见梳齿间有一根极小的毛刺。心下不由大骇。 “女郎息怒,奴婢无心……” “我知道你无心,”素素兀自打断她,却并不睁眼看她,冷冷道:“只是我却不知,你到底是无心做事,还是做事无心。” 自打进非无院,素素还从未以如此严厉口吻对谁说话。以致有人几乎都忘了,谁才是这院子里的正主!今日听了素素的话,撷芳一时间竟是呆住。片刻后,慌乱地跪了下去。“女郎恕罪!” “刺儿长在梳子上,你何罪之有?起来吧。”素素微张开眼,风轻云淡地说着,伸手捻过一朵纯蓝绢花,别上发间。 毛刺长在梳子上,眼睛和嘴巴却长在人身上! 撷芳心知自个儿惹素素动了真气,长跪在地不肯起,头也压得更低。“女郎,撷芳知道错了,还请女郎原谅撷芳一次,撷芳下次再也不敢了。” “起来说话。”素素没时间与她耗,边说话,边自己收拾仪容。 却不想,撷芳竟是个拧脾气,仍旧跪着不起。 素素心里有气,不待与她多说,自己倒水洗脸漱口。收拾停当,唤来玉葵,拿了新衣裳出门,往老太太的屋去。 昨天的事,暂且不管究竟会如何发展。今天是初卫的大日子,无论如何不能不去。素素打定心思,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 “女郎。”玉葵谨慎地唤了声。 素素停下脚步,回身等她下文。 “撷芳她……”玉葵心有疑虑。方才她并未走远,屋里的对话,她听得清楚。自家女郎现在还在气头上,若自己多言一句,恐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遭殃。 “怎么,你也想去跪着么?”素素貌似打笑,眼中却是不容置疑的光芒。 玉葵忙垂眸敛色,低低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说,只是想说,撷芳那丫头一时糊涂……” “她糊涂,你却不糊涂。” 素素面上笑得温婉,抬手捏过垂到路中间的枝尖上的花团,凑到鼻尖嗅了嗅。瞬时间,芬芳香气扑面而来。 芳香虽馥郁,但夹杂在这满园春色中,却显不出特色来。 “交给你,替我好好调教调教。”素素张手放开花团。花团顺着枝干弹回,颤动间,飘落许多零散的花瓣。 玉葵心有所悟,却仍不敢就此应下,低低道:“女郎……” “有问题吗?”素素定定看向她,眸光中的不容拒绝,无端让人觉得安心。 见此,玉葵仿佛吃了定心丸,点头回她:“没问题。女郎放心,奴婢一定尽心尽力。” 素素轻声说了一句“我信你”,转身继续往前走。身后玉葵踌躇片刻,也提步跟上。二人行到老太太屋外,却见澜千候在此处。 见二人近前,她忙迎上来。 素素与玉葵换了个眼色,转向澜千问:“澜嬷嬷,有事么?” “女郎请往二门处去吧,相公已经等候您多时。”澜千刻意压低了声音,凑近素素说话,似乎怕被人听去。 去二门?素素眉头陡然凝住。看了眼澜千,又看了眼玉葵,接过她手中盖着红布的托盒,交到澜千手上。“这是欢儿答应送母亲和弟弟的新衣裳,还请嬷嬷代为献上。” “女郎……” 玉葵不明真相,紧张地唤了一声。素素抬手止住她,只打眼看澜千。 澜千默默点了点头。“女郎放心,奴婢一定转交夫人和少爷。” “嗯。”素素对她温婉一笑,向着颜老太屋子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再起身,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风轻云淡,无牵无挂。 “玉葵,你回去吧。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轻轻交代了玉葵,素素提步独自往二门处去。玉葵在身后呼唤她,她也只抬手摇了摇。并不再如从前那般,回转身正眼看玉葵,等她下文。 “回吧。” 素素说完,骤然加快脚下迈步频率,几乎是一路小跑到二门处。 老罗引着马候在门外,神色颇有些焦急。见素素出来,忙躬下身去,拱手道:“女郎。” “罗总管无需多礼。” 素素强压下内心情绪,对老罗点了点头。 老罗不敢正视素素,指挥家丁摆上台阶,虚扶素素上车。 噗一进车厢,迎头正对上颜诺的眼。素素微微惊愕,他的眼里布满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你哭了。” 素素还未说话,颜诺倒先开了口,顺手递上一方月白丝巾。 素素抬手抹去溢出眼眶的泪迹,倔强道:“外头风大,吹了眼。” 第三十二章 利用 第一更奉上,请读者大大笑纳。书书终于有封面了,多谢美工组绿衣大大和责编小迟大大,群么么~晚八点半左右还有一更。 * “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娘亲有没有与你提过,你的生身父亲是谁?”颜诺合上眼,问素素。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温纯轻细,而是透着冷冽刺骨的寒意。 说与没说,有什么区别?能左右你们阴算我的心思么?素素别过脸去,不回他。 颜诺低低叹了口气,指尖叩在车厢板子上。马车随之启动。 第三次与颜诺独处同一车厢。从最初的惊喜,到第二次的不安,这一次,素素反而有种无所谓的释然。 也许,今日一进宫,以后再无相见之期。 思及此,她揩去眼角的泪,低声说:“前些天我做了件衣裳想要给你,可是你不在家,所以……” “很合身。” 颜诺紧闭双眼,简简单单三个字,打断素素,让她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垂眸,或者干脆闭眼。这好像是你面对我时最多的表现。就这么不想看到我么? 心思低落,素素也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皇宫门口,父女俩前后脚下车,全无半点交流,一路沉默到慕藉的书房。 再次见到慕藉,素素恍然有种错觉:分明才过了十来天,而他却似乎老了十多岁。面容萧索、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双眼,亦布满血丝。 转眼看颜诺。 这对君臣,还真是心有灵犀。连兔子眼都一模一样。 抬眼看到素素,慕藉竟然摒弃帝王架势,起身迎上前来。只是,走到她面前,他却唯有激动得抓住她双臂。嘴角嗫喏,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素素心底一片冰凉,冷漠地跪下身去,行了参拜大礼。“民女洛欢,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生父是谁,姓颜还是姓慕,都无所谓。唯一没有疑问的是,洛欢是洛翎的女儿!什么臣女、帝女,都不必在乎,只要谨记自己的母亲是谁、谁又待自己真心就好! 她低垂的眼眸看在大理石地面上,没看到颜诺和慕藉二人眼中闪过的悲伤。 殿内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往殿门方向远去。素素心知,必是颜诺走了。 就这样随意的把我丢在这深宫禁苑了么?失落情绪涌遍五脏六腑,她起身,对颜诺的背影大喊:“如果今天你不带我走,我会记恨你一辈子!” 颜诺顿住脚步,伟岸的脊背僵了僵。最终还是没回身,没理会素素,提步走了出去。 素素颓然跌坐地面。 三月的大理石,冷硬刺骨,却比不上她心里的冷。 慕藉有很多儿子,也有很多女儿。他与洛翎毫无瓜葛,却与颜诺是好到能同穿一条裤子的超越君臣关系的兄弟。而颜诺呢?三十多岁,膝下仅有一子一女。 即如此,慕藉为什么还要冒认颜诺的女儿? 唯一的解释是,他需要这个“女儿”。 但她身无长物,出身低微,撑破了天也就是有个青楼花魁的母亲罢了。他要这样一个“女儿”何用? 有些事,昨夜里素素已然想到。然而,直到方才重又见御案上的允单祖母绿戒指,她才将一切联系到一起——真正需要这个“女儿”的,不是他慕藉,而是他的江山社稷。 古代公主的作用之一,便是“和亲”。 舍小取大,以一女之身换一国和平,这是他们的心意吧? 其实,嫁给大昭本土人也好,嫁到允单和亲也罢,甚至无论是哪个乌托邦的人士,对现在的素素而言,都是一样的。她只是来自异时空的孤魂,在这里无根无基、无亲无故、无牵无挂。 只是,心里明白,情感上却终究是难以承受,这赤裸裸的利用! “欢娘……” 慕藉蹲下身扶素素,眼中愧色浓重。 还知道愧疚么?素素心下冷哼,抬手擦去泪痕,自己站起身。 从前她秉持一个原则:不得罪上位者。但是,既然上位者如此随意轻贱她,那她也就没必要再对他心存敬畏! “皇上想要欢儿做什么,便请直说。欢儿愚钝,整不明白那些弯弯绕绕。” 慕藉仰头看她,眼里满是惊愕。 “诺郎都对你明说了?” “颜相公是哪种人,皇上您还不清楚么?”素素往后退了一步,远离慕藉,声音冷冽夹杂着恨意。 自古帝王太无情,别人家的女儿就不是女儿了么?可笑颜诺竟死心塌地配合他,亲手奉上自己唯一的女儿,真是个大忠臣啊! 一次温婉而善解人意,一次冷厉并针锋相对。 两次相见,素素的行事表现截然不同,真叫慕藉开了眼。他苦笑摇头,站起身回到龙椅之上。“是朕无用,百万雄师守不住家国边疆,倒要拿区区一个小女子当挡箭牌。” 戚哀的声音里,满是落寞和无奈,但在素素看来,却是虚伪、做作! 她本不想多言。但想到她自己现在也处在大昭这片国土,更是身为重臣之女,一旦国家有难,她定难以独善其身,便忍不住质问他:“既然知道自己的国家是个什么现状,你为什么不戒掉声色犬马的淫逸生活,励精图治,做一个盛世君主?” “声色犬马?” 慕藉忽地失笑,指了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她上前坐下说话。 素素扭开脸,不上前。 他也不勉强,笑着问她:“那你倒说说看,从何处看出,我过着‘声色犬马的淫逸生活’。” 带自己的侍读员外郎逛青楼,抢自己儿子的媳妇儿,贪欢太过以致英年早逝。 这些,不是骄奢淫逸,又是什么? 心下将他罪状罗列得清明,然而,迎上他似笑非笑的脸,素素气不打一处来。因着气结,一时竟语噎说不上话。 “你知诺郎品性,却不知朕的为人。为什么?”慕藉正了容色,垂眸沉吟道:“只因为他是你爹,而朕不是,是么?” “这与是不是爹又有什么关系?颜诺一心忠诚于你。你要他唯一的女儿,他便双手奉上,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素素说着,对慕藉怒目而视,心里早把他咒骂了千万遍。 慕藉稍微动了动身体,好整以暇看着素素,反问她:“你就那么确信自己是诺郎的女儿?” 第三十三章 戳穿 第二更奉上,还望读者大大笑纳。小苏子摸爬滚打求宠爱、求养肥~ *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今日既被他留在了这深宫里,我便没想过再与他有缘做父女。” 素素怒极反笑。 相同的容貌下,心思却如此不同!前世,表哥处处维护她,对她不离不弃。今生,身为父亲,他却绝然丢下自己的女儿。是为君臣大义舍弃伦常小义么?可笑!真可笑! 慕藉豁的起身来到素素面前,俯身逼视她,强大气场,围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你分明说过,如果今天他不带你走,你会记恨他一辈子!”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与皇上您又有什么关系?” 分明是有大阴谋,却总纠结于题外话,想分散我的注意力么?素素心下不耐,后退了两步远离他。 “皇上想让欢儿怎么做,不妨直说。” 慕藉冷不防又凑近素素面前,凝视她许久,方道:“你很聪明,性子也利落。和你娘亲一样。” “多谢皇上夸奖,欢儿受之有愧。”素素轻蔑一声冷哼,不自觉抬手抚上胸前,那里装着洛翎的身世玉佩和誊写的拓文。 “你既料到朕找你有事,就再猜猜,是什么事。” 慕藉大袖一挥,回转龙椅上坐,挺身靠在金背,指尖轻转拇上扳指,神态显得慵懒而肆意。 素素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冷凛道:“皇上的心思,欢儿怎敢妄加猜测。” “朕要立你娘为皇后。”慕藉面上挂起深邃笑容,与黑眼圈和深陷的眼窝放在一起,无端有种狰狞可怖的感觉。停顿半晌,眸光紧锁素素,接道:“而你,也将成为我朝身份最尊贵、地位最煊赫的嫡出二公主。” 之前素素想到慕藉要利用她,却完全没想到,在他的阴谋里,连洛翎也被算计在内! 多年前害她失了花魁娘子的贞操还不够,现在不仅想利用她的孤女,还要利用已经过世的她。 这对母子到底怎么犯着他,使他要对她们如此赶尽杀绝? 万般愤慨下,素素不禁冷声对他的如意美梦泼冷水:“娘亲已经辞世多日,皇上的如意算盘,只怕要打空了。” 哪知慕藉闻言,非但没有吃惊错愕,反而哈哈大笑,神态张狂至极。“朕之所以选择你,其中之一便是因为你娘亲已死!” “你!”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没娘疼,是素素两世为人的心头痛。 伤疤被人如此赤裸裸地揭开,还残忍的撒了盐。这份仇恨,是可忍孰不可忍? “朕想,聪慧如你娘亲,也一定想不到,她死后,能被追封为皇后。而她的女儿,也从青楼私生女,摇身一变成为我大昭身份最尊贵的公主。” 慕藉不理会素素的冒犯,凝眸注视着她,褪下拇上扳指,又戴回去。如此反复,貌似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 哼,身份最尊贵,是么? 皇后?洛翎肯定不稀罕! 公主?我也不稀罕! 素素心底不屑,冷漠道:“欢儿猜,先帝爷也一定想不到,他千挑万选选出来的接班人,会是一个只能躲在女人背后,但求偷安的懦夫!” 既然已经被伤害到如斯地步,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也绝不让他轻易就称心如意! “你!我给你和你娘如此尊荣,你竟无半点感恩之心么?”慕藉最后把扳指套回指上,从龙椅上站起,双手撑在御案,森森目光俯视素素。 “哈哈!” 自以为是。 感恩?真是可笑! 素素再也不拘着自己的性子,放声大笑,直言戳穿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得一个无妄的‘公主’头衔,却要成为你的棋子肉盾,被送去允单和亲。你认为,这笔交易,我受益了么?” “你!”慕藉陡然语噎,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只讷讷道:“你很聪明,和你母亲一样。” “这句话,皇上已经说过一遍。” 素素暗自白他一眼,冷冷清清的语气,心也跟着冷下去。 “既然你都明白,也好,省了朕的口舌。” 慕藉颓然,重新坐下,从案头取过一只金漆锦盒。“这是给你娘亲准备的册封文书和金册。你拿去看看。需要加什么改什么,你可以随意提。” “不必了!我不认字,看不懂。”素素赌气别过脸去。 慕藉低低叹了一声,耐下心说:“我念给你听。” “不用念了,我听不懂!”素素断然出言打断,忍不住对他怒目而视。利用一个已死之人,还有何颜面做得如此冠冕堂皇? 慕藉悻悻闭嘴,将文书和金册收回锦盒,静静地凝视素素良久,又道:“你想要得到什么补偿,说出来,朕会尽力满足你。” “我只想知道,你有那么多亲生女儿,为什么不嫁她们?”素素指尖抵上袖口袋中的玉牌,声音冷冷的,从心底对慕藉产生深深的抗拒。 慕藉将锦盒推回案头,神色怅惘,苦笑道:“朕的亲生女儿?动不得!” 动不得?是舍不得吧!犹记得那日,他拍案而起,说“退回去”时神情,是那样坚毅果决、不容置疑。 一枚王中之王的祖母绿戒指,便须抵一个人中龙凤的帝女。这样的交换,于慕藉,自然是吃亏。 可允单二十万精锐压境相逼,于大昭,却是危中之危。 贪生怕死如慕藉,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又打不得硬仗,遂想出冒认一个别人的女儿,做代嫁和亲的公主。 好一个两全其美的妙计谋! 素素心头燃起无名火,恨不得剖开他胸膛,看看他一颗心到底黑成了什么样。忍无可忍,怒斥道:“你自己的女儿动不得,别人家的女儿就可以随意动么?” 触及她愤恨的目光,直到此刻,慕藉方知,她已误会至深。有些事,她想到了。却有更多的事,她还不知道,也想不到。 这不怪她,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 慕藉黯然苦笑,自己可不就是要利用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了么?不由淡了眸光,心怀愧疚,起身来到素素身旁。 “欢娘,你还小,很多东西你还不懂。其实很多事,并不是如你所想到的那样。你,懂我的意思么?” 第三十四章 回圜 今天首更奉上,请读者大大笑纳。小苏子摸爬滚打求宠爱,求养肥~晚八点半左右第二更,敬请点击,么么哒~ * 懂与不懂又何妨?到底是多大、多合理的理由,才能支撑他肆无忌惮万般谋算,舍自己的孩子不得,非要利用一个孤女不可! 素素冷冷出言相讥:“皇上说的精深道理,欢儿一介区区弱女,哪里能懂?”同时闪身避开慕藉伸过来、欲要扶她双臂的手。 慕藉双手落了空,神情讪讪。睨一眼奢华、空荡的龙椅,干脆撩开龙袍摆子,就地盘腿坐到大理石地面上。抬头仰视素素,揪着眉头,喃喃道:“朕,有七个女儿。” 慕藉的子女,在大昭史上诸位皇帝中,算得上是最多的。到目前为止,顺利降世者就有十四人。 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孩子全部活了下来,无一人早夭! 长女绯玥今年十五岁,是众兄弟姊妹中唯一已成年的。与四子慕年楠一母同胞,为右贵妃韦媚儿所出。 长子年松,便是带韦家二郎上青楼的那个,年十四。因着母凭子贵,生母杨柳依诞下他后,一跃从杨妃晋升为副后——皇贵妃。 次子年柏与年松同岁。一个生在年初,一个生在岁末。年柏的胞妹绯琛便是传说中的“小七公主”,方六岁稚龄。二人的生母左贵妃萧若兰,是奉常寺太卿萧晟的嫡出女儿,翰林院院士萧亿安一母同胞的妹妹。 而萧亿安,正是素素敬重的“表堂伯”。 兄弟中排行第三的年枫是唯一嫡出的皇子,今年十三。一母胞妹六女绯璎,稚龄七岁。 次女绯钰年十一,生母乃“四妃之首”李淑妃。李淑妃育有两女一子,儿子年桐才六岁,排行老六。另一个女儿,便是四女绯瑜。 绯瑜稚龄九岁,与五女绯玫同年,二人生辰前后只差了三天。 因着生母位份低微,且在她之后再无所出,绯玫从小被收养在皇后公孙琦晗名下抚养。与她同样境况的,还有刚满十岁的三女绯琤。 五子年榕与初卫同岁,生母便是花容宫主位、慕年枫口中“唯一的俗人”——罗贤妃。 众兄弟姊妹中最小的,是年前腊月里才出生的“老七”年榄。因着之前所出多为公主,且皇室已近四年不曾添丁,他的出生,为母亲陈氏带来了极大的荣耀。陈氏一举从籍籍无名的才人,晋封为“主位四妃”中的“德妃”。 “七个儿子,七个女儿啊!” 慕藉心下挨个把自己的子女们细数一遍,末了,喟然长叹,却无下文。 “我知道你孩子多!可惜兄弟不齐心,你死后他们就闹内讧了。”素素低声嘟囔着,白眼一翻,在他对面并膝坐下。出离愤怒到了极致,心态反而变得平静淡定。 “可是,当朕需要他们的时候,当国家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有谁能挺身站出来?为朕分忧,替朕解难!解社稷之难!” 其实,就算他们挺身站出来,也无济于事。可对他这个父皇而言,总归算是个安慰。 危难时刻方知,他的子女们心中只有母妃,甚至心系母族荣辱,却无一人想到与他这个亲爹并肩作战! 慕藉怒骂一句,痛心疾首,不禁抡起拳头愤然砸向地面。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素素愣在当场,缓了小半刻钟才回过魂来。 “何必呢,地板是无辜的。” 瘪瘪嘴,轻轻飘出一声不以为然的冷笑,她起身来到御案前,拿起那枚祖母绿戒指,捻在指尖把玩。 “他们不站出来,你就不点他们。可我也没站出来啊,你为什么偏要选中我?” 转眼间,方才还怒不可遏、针锋相对的小母狮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已是清冷淡漠、俊逸出尘,宛若下凡的小小仙女。 素素的骤然转变,再次震撼了慕藉。 “你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为什么?就因为我没娘亲庇佑么?” 慕藉闻言,起身踱步到素素身侧,凝眸冷视她手里的戒指。半晌后,低声道:“欢娘啊,你还小。有些事呢,你还不懂。” 又是这句!唬谁呢?分明是你自私!素素暗甩白眼,将戒指丢进慕藉手里,转身绕过他,到蟠龙砥柱跟前查看。 赤金镂雕的四爪蟠龙,腾云驾雾。逆鳞而上,萦绕在硕壮砥柱周围,直冲九霄。 单单一间御书房,便有四根这样的二人合抱砥柱。皇家奢华,可见一斑! 唯一合适的人选?呵呵!看来这个和亲公主,她是非当不可了! 那么,既无力抗争,就尽情享受。 从认祖受封到出嫁,应该还有段时间。这期间,她得把这皇宫好好看一看。而那个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欺负过她的太监梁伦,她也要寻机一并找回场子! 慕藉倒没料到她能心宽至此。但见她似乎不再出言讥讽反驳,他心下虽狐疑,却也乐见其成。 二人关系算是有了一丝丝缓和,他便打笑道:“怎么,你是看上这柱子了么?要不回头朕让人给你按原样再造一根?” 素素原不想多话,但见慕藉喜笑模样,她心里就来气,“再造一根要多久?不如就把这一根拆下送我吧。” “……” 慕藉尴尬的唇角张合几番,终究说不上话,俯身取过案头另一只锦盒。“这是你的金册……” “我还小,我看不懂,也听不懂。” 素素不等他说完,便无礼打断他的话,头也不回,姿态倨傲之至。 若在平时,便是她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抵罪的!然而,此时此刻,慕藉却也拿她没辙。 他的江山,还要靠这位小祖宗保佑! 慕藉再一次讪讪闭嘴,回到龙椅前,想了想,终是没坐下去。提步来到素素身旁,掩嘴干咳了两声,方徐徐道:“听说,你为诺郎做了一件新衣裳……” “他还对你说这些么?” 素素有些怀疑,颜诺岂是一个多嘴的人?不过,保不齐他在慕藉面前会多说一些。 “没,不是诺郎说的。”慕藉顿了话头,神色怪异。 他对素素唯一的不满是“不重伦理纲常”。对生身父亲、当朝丞相也敢直呼其名,以‘他’指代,太没大没小了! 第三十五章 原委 今日二更奉上,请读者大大笑纳。么么哒! * 送衣服这件事,只有颜家人知道。而颜家常进宫的人,除颜诺外,只有初卫。既不是颜诺说的,那必然就是初卫说的了。 臭小子,胆子像极了老子,口风却与老子背道而驰。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素素暗自咬牙发狠,忽而又如泄了气的皮球。 回去,还能回去么? 不久前才想着早晚要脱离颜府。然而,当真正回不去了,却又如此想念。 颜素素,你是犯贱么?素素垂捏起小拳头,恼怒的捶自己脑门。 长长呼一口气,压下心头伤感,拼尽全力扬起几分笑,对慕藉道:“那个……我可以同意承认你是我爹,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利用洛翎?” 从方才起,慕藉一直在观察素素神情。见她时而鼓起腮帮气呼呼,时而眸光黯淡面色垮塌,忽而又捶打自己,转眼却又笑得灿烂。他不禁好奇,这个小姑娘,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听了素素的要求,他缓缓别起手背身而立,断然拒绝道:“不行。” “为什么?!她都已经去世了!况且,兄弟妻,不可欺!”素素疾步来到他面前,正对他咆哮着质问。 “兄弟妻?你娘与诺郎换过庚帖、拜过天地么?”慕藉挑着素素话中的漏洞,避重就轻狡辩道。 然而,说起“夫妻”,他心有却有感慨,嘴角噙上一抹苦笑,双眉紧锁回到龙椅之上。 人人都羡慕当皇帝,坐拥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只有当过皇帝的人才知道,风光背后是艰涩。 **佳丽三千人?三千又如何!无一与他是同心夫妻! 她们入了他的宫,却不把心交给他。每个人背后都牵扯着一大串的利益关联。自身的位份、家族的利益、儿子的前途,每一样都是她们斗争的理由。唯独没人在他危难时争着为他分担忧虑。 “你!” 强词夺理! 素素愤而出言,骤然又止。 是啊,洛翎和颜诺,不过是一场风花雪月的邂逅,有始无终。没有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便算不得夫妻。在这规矩森严的年代,自己又能为他们辩驳什么呢? 心情沮丧,她默默垂眸,只看自己足尖。 仿佛过了很久,慕藉从自怨自艾中醒悟过来。抬眼见素素纤弱肩膀缩在一处,他刚刚压下的愧疚之情,不由的再浮上心头。 “如果朕将其中利害关系与你明说,你,可还会怨朕?” 慕藉悠悠地问着,竟以双手托腮,柱在御案之上,态势俨然十三四岁对前途迷惘不堪的小男孩! 转眼见此情景,素素暗觉恶寒。鼻尖鄙夷地冷哼一声,道:“不必了。我还小,还不懂你们‘大人’的世界。” 明说了又能如何?说了她就不必嫁了么?既然不能改变结局,知道那些弯弯曲曲的过程又有何用?不过是徒添自己烦恼罢了。 话头又被堵了个死! 慕藉张口结舌。方才,他好不容易组织了语言,打算简单跟素素讲一讲他的用心良苦,讲一讲家国大道,讲一讲,他无处诉说的苦闷。 他是一个有抱负、有雄心壮志的君王。 他想中兴他的国家。奈何,大昭到了如今地步,各种陋习积垢已久。改变,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他需要时间和精力。 当太子十六年,登基五年,二十多年间,他步步为营,东牵西引,为自己构建起一张稳定、平衡的“后盾网”。 现在的后/宫之中,形成了以太后杨氏和皇贵妃杨柳依为首的“杨家势力”、以皇后公孙琦晗为核心的“太尉势力”、以右贵妃韦媚儿为主导的“三卿势力”等多股势力。与庙堂上的文武势力相互牵制、相互制约。 几股势力相互制衡,勉强维持了大昭朝廷明面上的平静,使他能腾出精力来引导“改革”。 这于他原是再好不过的局面了。可谁又能想到,北边允单崛起迅速,会在这关键时刻横插一脚,要求和亲。 若是普通的聘礼也就罢了,他大可从宗室女中选个地位相称的,晋爵分封一番,风风光光地嫁了去。偏偏允单递交的聘礼,大大超出了宗室女所能比拟。可见允单来意直指大昭皇室女,而且,必须是嫡女! 大昭唯一的嫡公主年方七岁,如何能嫁人?允单分明是存心刁难,想借机挑起对昭战争! 原本,他有多种方式可以解决问题。比如让大公主认到皇后名下,比如废掉公孙琦晗,提韦媚儿为皇后。 但因为他之前的为内部稳定而做的“努力”,连他自己也被困了进去,以致现在束手无策、举步维艰。 大昭朝廷内部诸多势力持平,相互牵引。一旦他贸然牵动了其中任何一股势力,这种动态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后/宫会随之陷入无休无止的斗争之中,朝堂会翻起惊涛骇浪,而他,也将面临“内忧外患”的绝地,再抽不出治国中兴的精力。 残酷的宫廷斗争,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而这种腥风血雨,是现在风雨飘摇的大昭,无法承受的变故。 平内忧,则外患无穷;解外患,则内忧不断。无论他如何取舍,对大昭都是殊途同归——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 正是因为局面艰难,他才行事处处制肘、步步谨慎。多天来,始终想不出一个万全的良策。 直到前日初卫进宫,无意间提起他家大姐女工极好,他这才想到,还有“洛欢”这么个人。 之前他陷入迷局时也曾经想过,如果上天能再赐他一个处于局势之外的女儿,该有多好。 恰恰这个时候,洛欢横空出世、闪亮登场,仿佛上天着意派来为他解决难题的。 他兴奋得一夜未眠,连夜召回颜诺商议此事。 洛欢是颜诺和洛翎的私生女,一直流落在外,十二岁前,从未出现在京城交际圈。与她有关,并且有权有势能牵动大昭国本的人,几乎没有。可不就是他要找的局势之外的人么? 再者,颜诺是他的至交,情谊超越君臣、兄弟。洛翎只是个来历不明、地位卑微的青楼妓女,在大昭找不到任何关于她身世的线索。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已经去世! 第三十六章 要求 第一更奉上!小苏子摸爬滚打求宠爱,么么哒~~ * 正所谓,死无对证。 只要他和颜诺一口咬定洛欢是他的女儿,允单完全无从查证和质疑反驳。 并且,在现有的局势之上架设一个遗世独立的洛翎为“名誉元后”,不仅能顺理成章坐实洛欢的“嫡女”地位,还能保证不引起大局面的波动。 因为洛翎已死,不会再与她们争宠。洛翎没有家族势,他不必为了抚慰她的家族而伤动其他人的利益关联。而洛欢也很快就会出嫁和亲,以缓和边境矛盾,保她们在京城高枕无忧。 从此,她们与大昭再无纠葛。 这对母女,丝毫没有动摇到他们既有的一切,并能保全他们自个儿的儿子女儿。如此,他们又怎会芥蒂于二人? 至于对真正的元后公孙琦晗在名誉上的损失,他只消在实际利益上稍加补偿,料她也是无力反抗!因为她没有那个底气——她的另一条出路,便是将后位让给生育了大公主的韦媚儿。 让给活人还是死人。这其中利益取舍,她不会不懂! 他这一招,也是向世人昭示,便是尊贵如皇后,也须为自己的自私和不顾国家大义付出代价。 此举,大有敲山震虎之功效。 想到这儿,慕藉眼角眉梢都显出几分喜色。他被宫廷势力制约,反言之,他对这些势力也具备强大的约束力。 衡量了各方势力、综合各种因素,最终他才选定了这对与大昭关联最少的“母女”。所以,某种意义上,与其说他选择了洛欢,倒不如说他是选定了洛翎——这个神秘的女人。 “欢娘,你们母女是上苍派来拯救朕的!” 想到深处,慕藉情不自禁喃喃出声,听得素素猛一个激灵,怒嗔:“不肉麻会死星人!” 慕藉听不懂她说的什么,不过这不妨碍他放空惆怅后的好心情。 “追封仪式还须些时日,这段时间,朕会派人教习你一些基本的……嗯,宫廷礼仪。” 宫廷礼仪,原是一个国家最高的礼仪标准,万民敬仰,以为榜样。可惜,这些宫廷礼仪,却没教会他的子女们亲亲仁爱。 真是可笑啊! 现如今来了一位不懂宫廷礼仪、却深谙孝敬之道的“女儿”,他却反而要她去学那劳什子骗鬼的“宫廷礼仪”! 如此,慕藉面色便又显得有些踌躇和不自然。 素素倒没抗拒。她目前在大昭是个“救星”般的存在,可若嫁到允单,说白了就是个“人质”,地位极其低下。 所以,学就学吧,就当是掌握一门生存技能了。省得以后连走路都会引来一顿板子,还没处诉苦伸冤去。 “哦。” 她随意应了一声。 慕藉犹豫着回转道:“如果你不想学……” 学宫廷礼仪,原是怕她露出破绽。但瞧她灵动机警表现,想是自己多虑了。既如此,何必再强求她去学。 “今天我想回颜府一趟。从明天开始,我会乖乖按你所有的要求言行举止。”素素淡淡地说着,指尖拂过盛有代表她身份的金册。 烫金大字,冰冰凉凉。 慕藉扼住话头,点了点头,表示允准。又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忙到案前翻找,找出一卷装裱精美的黄布。素素留心看去,当是一卷圣旨,只不知其中写了什么。 “你在此等朕些时候。朕去去就来。” 慕藉说罢,见素素点头应承,便摇动桌上摇铃。 片刻后,小丹子推门而入,恭恭敬敬道:“皇上。” 慕藉双手别到背后,挺直了脊背,便显出一股帝王风范。慢悠悠地说:“好生伺候着。”说完,也不听小丹子唯唯诺诺的应答声,径自大步走了出去。 素素见过小丹子两面,都是风风火火、一惊一乍的。到还真没见过他低眉顺眼模样。 想到上次他受了惊吓,素素呡嘴低低笑了声,向他打招呼:“小丹子公公,真是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小丹子听到声儿,不由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素素。 “您……你……啊,是你啊,小翠!” 认出“小翠”,他显得有些激动,旋即又怀疑,迟疑着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素素语塞。想了想,接着道:“我迷路了,走着走着就到这里来了。”同时十分不满地看了看自己周身。自己的衣饰打扮,和宫女一样么?小丹子怎么都没察觉? 小丹子狐疑地绕着素素转了两圈,面色越来越黑。方才皇上明明让他好生伺候着……莫非,小翠歪打正着,入了皇上的眼? 凭她容貌……也不是不可能! “你……你……” 他捏起兰花指,指着素素,“你”了半晌,愣是说不出话来。 素素心想他终于认出自己的不同了,笑着问道:“我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见她春风得意模样,小丹子心里更加肯定,小翠和皇上搭上了! 好你个小翠,不简单呐!年纪小小,心机倒深。假装迷路找梁总管,路上又搭上颜公子,这会子,顺梯子往上爬,竟爬到皇上面前! “小翠……那个,咱俩也算相识一场。我也没少在皇上面前为你美言。他日你得了势,可不要忘了我呐……” 小丹子敛起心思,贴近素素耳边低声地说。面色谄媚至极。 素素嫌弃地退开两步,品着他的话,心知他所指何意。她心里不高兴,便说:“好啊。不如,这样,我请皇上把你拨给我。以后,咱们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想到小丹子知道真相后愁眉苦脸、悔不当初的表情,素素哑然失笑。小丹子啊小丹子,总是这么冒冒失失!没弄清楚状况,就急着攀关系,真是自己害自己喔。 小丹子哪里能想到素素笑容下的“阴谋”?正如素素想不到,她不经意间的嫣然一笑,落入了小丹子的心上,从此生根发芽。 二人正说着,慕藉回转,已然换上了便装。见素素,便问:“你真的不认字儿?” “嗯!”素素点点头。坚决不能否定自己前面说的话。 慕藉也点头,表示了然,转而指着小丹子说:“你,速去换身衣裳,随朕出宫。” 第三十七章 回府 二更奉上!小苏子撒娇卖萌求宠爱,么么哒~ * 听说要出宫,小丹子显然吃了一惊。什么要紧的事,竟要劳烦皇上亲自出宫? 素素只是略微顿了片刻,心想他换了便服,估计是要微服出宫。而且,很有可能就是去颜府。 去就去呗,还带个小太监,真怕迷路了么?我只说不认字儿,可我没说不认路啊。 她心下不以为然,吃吃笑了两声,推搡愣怔原地的小丹子出了门。“快去换衣裳吧。宫外头可好玩了,皇上要带你出宫玩儿呢!” 小丹子总算回过神儿来,一溜烟跑走了。 “你带他出宫干嘛?”素素回转,大喇喇地问慕藉。 慕藉闻言,抬手从袖中取出圣旨,在她面前扬了扬,嗤笑道:“这圣旨,总得有人宣读吧?”你不认字儿,那我就只好再带一个认字儿的了! 素素哑然,道:“你自己读一下不行啊?” 哪知慕藉收起圣旨,从鼻尖发出一声冷哼。“朕是皇上,这种事怎么能亲自做?看来,你还是要学一学礼仪。” “……” 素素无语,看了他一眼,别过头去。 小丹子回转,颠颠地近前。素素放眼看去,他竟换上了一身暗红色钱文丝绸长袍。若是不知真相的人,怕会错认他是哪家的公子、少爷。 “挺帅的。”素素由衷赞了一声,对他比起大拇指。 小丹子听不懂何为“帅”,但从素素表情也知,她在夸他。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闹了个大红脸,笑得有些腼腆。“嘿嘿……” 两人热络的互动,倒把慕藉忘在了一旁,直到他重重咳了一声。 “走吧。” 慕藉冷冷地下了命令,抬脚就走。却听身后小丹子条件反射般尖起嗓子就喊:“皇上起……” “驾”字还没出口,已被素素生生拦住,一指竖在唇上:“嘘。低调,低调。” 嘴上被素素玉手捂着,小丹子一张俊脸瞬间红了个通透。讷讷点头眨眼,示意他知道了。素素这才放开他,追步跟上慕藉。 走了段路,发现小丹子没跟上来,她不由回头看,却见小丹子还在原地发呆。便喊道:“小丹子,还愣着干嘛,快来啊!” 小丹子这才省悟,忙也朝这边跑过来。 出了宫,虽然街面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三人却是无心它顾,皆沉默不语。 慕藉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而素素一心只想快些回颜府。至于小丹子,皇上都不说话,他怎敢造次? 三人来到颜府大门口。因素素之前两次从此门经过,家丁们认得她,却不认得慕藉和小丹子。 因今日府中有喜事,来了大量有分量的贵客,他们不敢贸然放不认识的人入门,怕冲撞了里面的客人,惹出事儿,只好将三人拦下盘问。 素素心知自己在颜府说话没有分量,便抢在小丹子出声质问前,干脆道:“不妨你去禀了罗总管,看他准不准放行。” 家丁迟钝片刻,转身进门去寻老罗。 “这帮不长眼的……” 小丹子捏起兰花指,尖细声音将将要显露“太监”本质,又被素素急急拦下。“先别暴露身份,待会儿好好给他们点颜色瞧瞧。”眸子半眯,狡黠神光一闪而过。 小丹子不甘地收回手,笑嘻嘻站到素素身后。 素素暗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脚步,来到慕藉边上。见慕藉面色平静,她不由怀疑,他有恁好的脾气? 他是皇上,造访大臣家,却要站在门口等通传,还不能发火,真是够落脸面、够憋屈的。 素素抿嘴暗暗一笑。待会儿有好戏看了! 过了两盏茶功夫,老罗可算出来。见素素笑盈盈站在门外,他不由伸手捏了自己一把。疼的,不是做梦! 可晌午时相公明明说,女郎以后都不会再回来,府里以后没女郎了。 “女郎……您……” 老练精干如他,经验丰富如他,也有语不成句的一天。 老罗暗自鄙视自己,却掩不住不可置信的惊诧。 素素淡淡一笑,招呼道:“罗伯,我回来了。”语气之从容随意,仿佛早上她只是寻常出门玩玩儿,现在回家了。提步踏进门槛,也不管身后二人。 老罗这才注意到家丁说的“两个陌生男人”,一看之下,不由震歪了眼。 “皇……皇……” “黄什么黄?还不快让开!”小丹子终于寻到出气的机会,捏起兰花指,夸张地尖叫着,同时伸出手躬身侍立到慕藉身旁。 慕藉竟破天荒地配合他们玩儿,一手别到背后,一手搭在小丹子手上,气宇轩昂地进了门。 一步一顿,好似戏台上唱大戏的,姿态桀骜。 门外老罗简直看傻了眼,半晌回不过神来。 因着适逢公子十岁生辰,外院各处张灯结彩,添了大红色,显得喜气洋洋。 素素只驻足看了一小会儿,便不再逗留,直奔后院正屋颜老太的地方去,却不见慕藉和小丹子跟来。 一众丫鬟仆妇们还不知道素素已经出过府,见她风尘仆仆直冲进来,不像平时那样等通传回禀,皆吃了一惊。面面相觑,不敢上前阻拦。 待素素挑帘入了暖阁,却见阁中只有老太太一人。静静地坐在榻上,面色忧愁戚哀,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一件衣裳。 那衣裳,正是素素进献的。 素素轻轻地唤道:“老祖宗!” 颜老太抬起眼来,看到是自家孙女,手上不由颤抖了一下。衣裳滑落。她嘴角嗫喏,许久后,方喊出一声:“欢姐儿!” 素素忙趋步近前扶住她,宽慰道:“欢儿回来看老祖宗了。” 老太太眼角噙泪,面上却有笑,双手捧起素素面颊,好似珍稀一件宝贝似的,仔细端详。 “你不是我家欢姐儿!”忽地她又急急推开素素,情绪显得十分激动,转眼间,竟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家欢姐儿,进宫当了公主,嫁去允单。怎么会来看我老婆子?” 素素心下警铃大作,忙掰正她细看。原本保养良好的脸,才过了一天一夜,便如八十老妪一般,黯淡无光。而那原是锐利精明的眼,也蒙上了一层白雾,浑浊不堪,全无昔日神采。 第三十八章 愧疚 今天有事出门,才回来。第一更奉上。十一点第二更,等不了的姐妹们,明天再看也一样的!么么哒~ * 老太太这是魔怔了?素素眼皮子一跳,有些慌神,忙朝屋外头喊道:“澜嬷嬷,你快些进来!” 澜千挑帘而入,见了素素,也是一怔。 老夫人明明对她说:“欢姐儿不回来了。”相公回府时,的确也未带她同回。方才听外头丫鬟仆妇们说女郎回来了,她还不信。这会子亲眼见着素素,她可不是吃了一惊。 “女郎……女郎唤奴婢何事?” 她原想问,您怎地回来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主家人的事儿,哪里轮到她们下人多问?谨守自己为奴为婢的本份才是个理儿。 素素挑眉看着她。连老罗都忍不住多嘴问一句,而她却失口未提一个字,足见其心思之深。“今儿个重要的时候,老祖宗跟前儿怎地连个侍奉茶水的人也没有?万一来了客,还要老祖宗自个儿沏茶不成?” “老夫人说想清清静静地睡会子,命奴婢们不得入内打扰……” 澜千也没想平日里温温吞吞的女郎,会如此对她说话,况且还是在老夫人面前。她眼风瞟去,却见老夫人老泪纵横,心下惊骇不已,失声道:“老夫人!” 素素忙示意她住口,压低问她:“老祖宗是啥前开始出现异样的?” “奴婢不知。奴婢们退下的时候,老夫人还是好好的……”澜千满眼忧虑,喃喃着说着,边取了帕子为颜老太擦泪。“老夫人,你可别吓唬奴婢呀!” 老太太遣散旁人,定是因为觉得对自己愧疚,可又不好在仆妇们面前落泪,便只想一个人独处。可却不料,一个人想得多了,竟是入了怔! 素素压下心头惊惧,嘱咐澜千:“你悄悄地到前院去找相公,请他速来后院。别惊动旁人。” 澜千咬一咬牙,“诶”的应了一声,出了门去,顺手从外头落了锁,以防别的丫鬟仆妇不知情,冲撞进来。 素素蹲身拾起衣裳,低低叹了口气。“国家大义面前,皇命难违。你又何须内疚至此?”搁下衣裳,拿过澜千留下的帕子,细细为老太太抹去脸颊上肆意的泪迹。 听得解锁声响,便见颜诺冲进暖阁。 “母亲!”他一阵风似的来到老太太面前,一脚立时跪了下去。 素素不着痕迹地让出位置,静立一旁。 “母亲,您能听见儿子的声音吗?”颜诺急得失了方寸,声声唤道:“回答我一声!我是您儿子呀!” 却听颜老太口中,反反复复,只有“我的欢姐儿当了公主,再也不会回来瞧我老婆子。”这一句。 素素心下酸楚,不由上前,一双小手握在颜老太颤抖不止的手掌上,戚声唤她:“老祖宗,我是欢儿呀,欢儿回来看您了,您看看我呀!” 颜诺这才注意道,女儿竟然在暖阁里! “欢娘,你……你……” 慕藉竟然没跟他说我回来了?素素心念转过,低声道:“皇上允我今日回府一趟。” 搬出了慕藉,颜诺自然无话可说,这才安下心来,抚慰自己的母亲。 素素牵着老太太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柔柔地像哄孩子一般,道:“老祖宗您瞧,我像不像您的孙女儿?” 颜老太稍微动了动眼,转向素素,盯了半天,呡起双唇颤抖许久,方说出几个字:“像,真像。” “那您以后,就把我当成您的孙女儿,好不好?” “你……你……你是、你是我的孙女儿,你是我的欢姐儿?!”老太太激动得挣脱颜诺,一把将素素搂进怀里,箍得死死的。仿佛深怕她一松手,这个小可人儿又会不见了。 素素几乎窒息,强忍着,艰难地点点头。 颜诺在一旁叹息,看了素素一眼,又看了自己母亲一眼,最终却一无所言。 “老祖宗,那你再瞧瞧,您可认得他么?他是谁?”素素掠眼见颜诺担忧神色,便问老太太。 颜老太顺着素素所指看去,茫然摇头。 “欢姐儿,老婆子也是迫不得已啊!老婆子也舍不得你呀!我苦命的孙女儿啊!是老婆子对不起你!” 她收回目光,只搂着素素,断断续续说着自己的内疚和懊悔。听得素素心里肝肠寸断。颜诺也是不住地唉声叹气。 有什么办法呢?皇命比天大。 天塌不下来,皇命却能要人命! 素素才想宽慰颜老太几句,以表明,她并不恨颜家人,也不恨她。但话到嘴边,却又滞住。因为她忽然想起前世,颜家被满门抄斩! 传言中,引来灭族之灾的人,正是颜亦欢。难道,就是这一次? 不对不对,前世回颜府的人,实际上是白魅…… 素素努力回忆着点点滴滴的线索,想着想着,心乱如麻。 “老祖宗,欢儿晓得您难处,欢儿晓得您顾虑。欢儿不怨您,一点也不怨。欢儿是高高兴兴进的宫,能嫁给允单的皇子,欢儿觉得荣耀呢。” 撇去前世不管,素素只在乎眼前,今生今世,才是属于她的。 颜诺闻言,面上苦涩更重。 “欢娘……”他喃喃唤了一声,又顿了话头。 在御书房里,女儿那么无助而决绝地对他说:“如果你今天不带我走,我会记恨你一辈子。”可见她是不愿意的。 当时他没有回转带她走,反而逃走。现在女儿却在强颜欢笑,哄着入了魔怔的祖母。 她心里承受了多少苦?! 那日在回府的马车上,自己曾发誓要好好补偿她。可如今,补偿没有,反而是更深重的伤害! 颜诺自觉无颜面对女儿,黯然神伤,跌坐在椅子里。“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 “我知道。”素素不以为意地回了一句,尽心护理老太太。 “离和亲出嫁还有段时间,这段时间,你须住在宫中。”颜诺低声说着,又显出从前的温和柔软。 素素心想,他必是要嘱咐自己一些事,便不做声。且看他会说些什么。 却听颜诺停顿许久,仿佛心下思忖,方继续道:“你,收敛些性子,莫要惹了娘娘们……” 第三十九章 嘱咐 第二更奉上!今天有事耽误,更新得迟了,请姐姐妹妹们见谅! * 这话说的,好像她性子很不好,很会惹事儿似的。素素不爱听,瘪了瘪嘴,道:“只要她们不先犯我,我必然不会先挑事。” 颜诺又是一滞。拧了眉头,低低道:“答应爹爹,就算娘娘们先为难了你,你也要克制自己,千万别冲动。” 爹爹?这会子倒想要承认了么? 素素冷哼一声。 颜诺尴尬至极,心虚地抬手摸了摸鼻子。见母亲情绪稍微温度,他心下稍安,这才接着说:“知女莫若父。虽然我与你缘分不长,到底父女一场,我,不会害你……” 说到这儿,他心下更虚,再说不下去——还有什么伤害能比迫使她做远嫁和亲的公主更深更重? 素素也想到了这点,却无力反驳什么。他们利用的人,是洛欢。而她只是很不巧,附身在了洛欢的身体里罢了。 许久后,颜诺起身来到素素身旁,双手搭在她肩上,掰她面对自己,眼眸与她对视。沉声道:“之前爹爹不同你说原委,是怕你知道得越多,反而越伤心。倒不如懵懵懂懂的,认定自己就是皇家女,将和亲顺理成章当成自己的使命,来得更好受一些。” 低沉的声音、坚实的臂膀、诚挚的目光,一切都让人倍感安心。 化在他深情款款的眸光里,素素情不自禁点了点头。待回过神来,却不禁怀疑,既然之前不能说,那么现在为什么却要说? 颜诺仿佛看透她心思,解释道:“皇上说,其实你比我们想象的更聪慧,一早就看出了我们的心思。所以爹爹才想与你表明心迹,希望你理解爹爹的心意,不要再记恨爹爹。” “我不恨你。”因为没有立场恨你。 素素简单地回了他,转身哄老太太。 颜老太仿佛小孩儿似的,紧拽着素素的手不放,好像离了她,自己就会被丢弃似的。 素素看了心疼,瞅向颜诺,道:“方便让大夫来瞧瞧么?” 今儿是初卫的大日子,府中若进了大夫,只怕会引起好一通惊慌。人多嘴杂,口口相传,老太太入病的消息,恐也就瞒不住了。 素素原不想顾及这些有的没的。但,她长了记性。这是在古代,古代就兴这一套。 直到此刻,素素方念起贾妈妈说的话是真有道理。 颜诺暗自沉吟片刻,说:“原先咱们府里人有个小病小灾的,大多是请太医出诊。因着你和亲的事,最近需得避避嫌,不好弄出大动静来。太医是请不得了。这样,我派老罗悄悄出府去接个大夫进来。祖母跟前,你暂时留心照看。” 素素原没想到他会说这么多的话,且把思量的过程都交代了个仔细,心下微微惊愕。她扶着老夫人,对颜诺颌首道:“好。” 颜诺便离开暖阁,大半时辰后,亲自领了一个中年男人进来。 素素避到屏风后,留心听大夫说话。 大夫望闻问切一番,只说是忧心过度、思忆心结所致,开了副安眠定神的药,便辞别出去。 见母亲无急症,颜诺又是长长舒了一口气。一个和亲的决定,害了女儿不说,若是再殃及母亲生病受累,那他可就是不慈不孝的千古罪人了! 素素转出屏风,平和地陪在老太太身旁。 颜诺看了她一眼,垂眸想了想,终是开口说:“你虽年少,可一旦嫁了人,夫家却不会以你年少为借口,纵容你犯错。所以,有些事,你还是要学一学的好。” 有些事?你指的是什么事? 素素默默地点了点头。慕藉会为她做安排,而她,只需要向个木偶一样,亦步亦趋,随他摆布就可以了。 “欢娘,你……唉。” 话到嘴边,又化作一声叹息。 素素想他许是要说些难以启齿的事,便给了他一个台阶,囔囔道:“宫里有教习嬷嬷,会教我该如何行事。我会好好听她们教诲的。” 颜诺扶额摇了摇头。 他相信素素会仔细听,却担心教习嬷嬷们不用心教。 况且,有些事,是她们教不来的! “你到了允单以后,要凡事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还有,与人说话,切忌心直口快。话说三分,还要说得真假难辨。这些,你都要牢牢记在心里。” 他理了理思路,又细细地交代女儿:“为人处世,处处忍让三分,做到先礼后兵。”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几乎全是他的“经验之谈”,似乎想把自己毕生积累的为人处世的智慧,全部教给素素似的。 素素感念他用心良苦、舍女不得,便留心细听,暗自记下,不住地点头附和,使他安心。 说着说着,颜诺竟是红了眼眶,语气变得哽咽。“欢娘,你答应爹爹,无论你在允单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要想不开,不随意轻生。”只要你还活着,爹爹有生之年定会杀到允单去,亲自接你回大昭! 素素闻言,莞尔一笑:“放心吧,死一点也不好玩儿,我不会想死的。” 经历过两次死亡,她对“死”早已没有了兴趣。 见她轻松随意模样,颜诺却更担心。 风轻云淡、无牵无挂的人,反而也最容易寻死,因为她没有身后的羁绊。 “欢娘,允单不比咱们颜府,人口简单,是非稀少。允单皇宫中,单是皇子就有三十多人,皇妃姬妾更是数不胜数。人多的地方,是非口角自然也多。你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爹爹只怕你要吃许多亏。” 说到这儿,他看了眼素素,见她听得认真,才继续说:“你是咱颜府的女郎,在家中自然无人敢为难你。可你孤身一人在允单,势单力薄,吃了亏也没个为你做主的。强烈落差之下,你有苦说不出,爹爹只怕你积久成伤,失了生活的意念,便会…便会……” 直到此时,素素方知,他已然为女儿忧虑到如斯地步!他啰啰嗦嗦说的这些,不过是想提早给她打预防针,给她先提点提点,然后,得个承诺,承诺自己绝对不会轻生。 其实,颜诺是个听不错的爹,教子有方,爱女至诚。 “我发誓,我一定活着,哪怕只是苟延残喘!” 第四十章 指点 书书明天起上【个人书架优秀作品精选(女生)】封面推荐,推荐期间,每日双更。请姐姐妹妹多多支持!么么哒! * 得了素素的承诺,颜诺虽信她会做到,心里却始终放心不下、舍不得。毕竟,女儿才十二岁,心思单纯不谙世事,便要脱离亲友庇佑、远离故土。 然而,事情到了如今地步,凭他一己之力,已无法挽回什么。最好的结果,是女儿能自己相通透,从心底里接受这个事实。 这,也是他无能为力的事。 慕藉忙完了前院的事,便要回宫。素素须与他同走。 临出门,颜诺挽过她手,最后交代道:“莫有恨,恨太累。” 素素貌似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伸出手揉初卫的头发,柔声道:“臭小子,以后凡事多向爹爹学习。” 必须改了多嘴、爱炫耀的毛病! 只是,这句话,终不曾说出口。 初卫乖巧地点头应她,拽着她,很是舍不得。 素素另只手顺手又捏了捏他白白嫩嫩的脸蛋儿,呷嘴不满道:“好像瘦了点,手感变差了。”然后,在全场人惊愕的目光中,挥挥手扬长而去。毫不犹豫,仿佛没有一丝牵恋。 慕藉低低叹了一声,几不可闻。 “小翠,你……相公爷他……”小丹子凑上前来,暧昧地挤兑素素,眼中失落流光溢满。 素素擤了擤鼻子,笑着调侃他:“颜相公他见我生得漂亮,想认我做干女儿呢!” 慕藉脚步忽地滞了滞,也只是片刻工夫,便继续上路。 “喔,原来如此!”小丹子似有所悟,了然地点头。 以宫女之资入驻后/宫,在那些公卿家出身的娘娘们面前,还不得被踩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可若小翠认到颜相公名下,便也算是公卿家的女郎,可与娘娘们平起平坐。 皇上竟珍重小翠到了如斯地步! 思及此,小丹子不禁抬眼朝慕藉背影瞄去,心下思量着:先前小翠在御书房说,她可以让皇上把自己拨给她。 “小丹子预祝小翠飞黄腾达,往后可别忘了小丹子。你晌午说,要向皇上讨了小丹子去,与你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他满心期待地提点素素,心下犹抱着跟个好主儿,出人头地、过好日子的想法。 素素见他急迫神色,面露苦笑,摇了摇头便要婉拒他。自己远嫁尚且是无奈,何必再拖一个无辜者下水? 却不想,慕藉先她一步开口,竟允了这事儿。“以后你就跟着她,鞍前马后,好生伺候着,知道了吗?” 小丹子忙不迭谢恩,几乎就想在这大街之上跪下给他二人行礼。 见此情景,素素不想再说什么,便保持缄默。 路是他自己选的,往后若是后悔了,也怨不得谁去。 宫中娘娘们的消息十分灵通。 “皇上晌午见了颜相公,颜相公带着一名少女同行”,以及“皇上与该少女又一同出了宫”这些个消息,早早地就呈在了她们耳根前儿。 所以当素素进宫后,因着小丹子的胡乱逞势、得瑟,她很快成了宫中女人的“公敌”。 此后一连几日,女人们对她发动了无休无止的车轮战。 素素只是威胁小丹子,勒令他闭紧嘴吧,否则就缝上他的嘴。对旁的人,她一概置之不理。 被冷冷淡淡地闭门谢客回应了几天,女人们觉得无趣,便也不再来自讨没趣儿。 小丹子为她鸣不平,素素也只是淡淡一笑。 会到她面前示威的,不过是些智商、情商都不高的小角色,甚至连个位份都没有,她又何必在意? 真正有头有面的几位主位娘娘,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显露! 后/宫中,除了偶尔出几件宫女口角、太监赌钱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日子倒还算清净。 素素在宫里的生活,就这么平波微澜地过了十多天。 朝野内外平静极了,甚至连素日常喜欢与颜诺和慕藉在大殿上就争辩不休的御史大夫杨鸿筹,也一改秉性,每日早朝静听教训,再不与他二人对着干。 听着慕藉提供的信息,素素心觉,这种平静,颇有一种暴风雨前夕的宁静的感觉。 只是,她虽心有所觉,却不想多言。 “你也觉得不寻常,是么?” 慕藉搁下手中狼毫青花白瓷管笔,收起奏章,抬眼看向在御案前研墨的素素。 这是他对她的要求之一。他批阅奏章时,她须陪侍在侧,有事做事,无事学认字。 捏着墨条的手,腕上动作滞了滞。只是瞬间工夫,便恢复常态,若无其事一般,悠闲地继续磨墨。 “欢儿愚钝,觉察不到什么。” 素素低低地应着,研墨的力道更稳。 她再不想参与到与权利政治有关的事情里。 残余此生,但求一份安宁。 然而,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素素有心摘开自己,慕藉却不想让她撇清关系。 他千思万算才选定的人,岂能白白便宜了允单贼子?况且,此次事件,允单让他如此落脸,他又岂能不回敬一番? 而这一切,都需假借他人之手来完成。 这个人,便是素素。 他把她带在跟前,就是想亲自指点她学一学,如何站在帝王之位的高度,看待朝廷、后/宫和庙堂之外,所发生的大小事件。培养她的政治修养,训练她的政治目光。 “常言道:‘物反其常则为妖’,你且说说看,杨卿家最近的反常,先前可有什么征兆?” 他将一卷泛黄的书卷推向素素,收回自己的眼眸低垂,轻轻地说着,好似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素素顺眼看去,书卷封上写的是“言九策论集”。 慕藉眼皮不抬,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红枣参茶,润了嗓子,方悠闲地说:“这些都是诺郎早年间作的策论。你带回去仔细地读一读。” 直到此时,素素方知,颜诺还有“言九”这么一个表字。暗自思忖片刻,她意有所指地回道:“我不认字儿,看不懂。”只是,嘴上推诿着,手上却没把书卷还给慕藉。 慕藉眉头骤然挑高,撑起眼皮子看素素。以不容再拒的口吻道:“朕的传旨内侍认得字儿。” 传旨内侍,指的正是小丹子。 素素心有不愿,吐了吐舌头,垂眸翻起书卷。 第四十一章 太庙 当时听初卫说,他平日里都习学一些策论文章方面的知识,素素已然佩服不已。才十岁的孩子,便有如此功底功力,何其难得? 然而,今日读了颜诺的策论,却让她觉得,初卫在他爹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颜诺八岁时所作一篇策论,就当时大昭官宦子弟数量繁多,集结勾连,为非作歹的问题,提出八条对策,并展开洋洋洒洒三万字论述辩证。 这八条建议,条条中肯有理。其中更有一条:对某些官职上的官员,采取办事效率考核制。 以民意为考量准则,去其劣者,留其优者。如此,既可敦促在职官员提高办事效率,也可适当精简为官者数量。为官者少了,官家子女的人数自然也会少。 还有一条,父子连坐、与荣。 不干预官员多生子,却须追究“子不教”的责任。一旦儿子犯了错,酌情量刑,不仅儿子受罚,同时也要转换为对父亲的惩罚。罚银、贬官等,可以罗列一个对应标准。 另一方面,若是儿子品行俱佳、于国有贡献,那么,不仅儿子受嘉奖,同时也奖励父亲,因其“教子有方”。拔擢官品,提升俸禄,亦或赏赐金银钱财等,可以罗列一个具体的对应标准。 素素看着,不住地点头赞同。 颜诺写这篇文章,用词用句都颇显稚嫩,然,道理却不幼稚。有罚也有奖,能让混世者产生危机感,同时也让忠心做事者看到希望。如此,才能使整体祛除烂尾、产生积极向前、向尚的推进力量。 这个道理,前世她直到二十岁,才在爹地的指导下领悟。而颜诺八岁就已有如此深刻见地,着实不简单! “早闻颜相公早慧聪颖,今日方知,传言不过冰山一角罢了。”素素轻声赞了一声,合上书卷。 自入宫后,除了始终不肯称慕藉一声“父皇”,其他人的称谓,她已全部改了过来。 却听慕藉悠悠道:“当年你爹便是凭借此文,入了先帝爷的眼。一举从七品小官家子,跃升为朕的侍读员外郎。”他顿了顿语气,神态平和,好似回忆悠远往事一般,喃喃接道:“八岁年纪,何其殊荣!” 素素不知颜家祖上是什么出身,从前不解,何以颜诺能凭二十五岁年纪登上丞相之位?见慕藉说完这一句,便眉目紧缩、好似陷入长久回忆的模样,她想,其中应该有很多故事吧。 “诺郎八岁写文章便得先帝爷青睐,可朕五岁作诗也未曾得到先帝一句赞。” 许久之后,慕藉再度开口,貌似对颜诺比他更受宠十分吃味。说罢,他莞尔失笑,旋即黯淡了目光,沉默不言。 素素心想他或许是想爹了,便不出言打扰他,只静静地候在一旁,也想着自己的爹地。而至于慕藉让她就杨鸿筹的异常反应做分析一事,也就被不着痕迹地轻轻带过。 远处钟鼓楼传来悠远钟鸣声,已到了二更天。 素素以为今晚的“加班”能在沉默中提早结束时,却听慕藉如大梦初醒般说:“你陪朕出去走走。” “夜深了,皇上想去哪儿?”素素皱起眉头问道,心下腹诽:大晚上出去瞎溜达,找鬼去么? “太庙。” 慕藉干脆地吐出两个字,起身先走了出去。龙袍摆子磨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说你找鬼,你还真去找鬼!素素不满地嘟喃着,收起策论集,提起裙裾快步追上他。 慕藉有武功傍身,远距离行走也无压力,素素追得可就累了。气喘吁吁追在他身后,鬓发凌乱,颇似“女鬼”。 大晚上出宫来太庙,真是有病!素素心下极是不满,抬手擦去额头汗水。 慕藉并不停留,径自来到盛鼎皇帝神位前。 素素抬眼看去,盛鼎皇帝的神位旁边,另立着一座排位。牌上只有烫金印着“慕綦之神位”几个字,无别的注释。 慕藉端的跪了下去,对盛鼎皇帝神位虔诚地三跪九叩。起身后,方对素素道:“旁边的灵位,是朕的大皇兄。” 素素愕然。 这些天她记皇室宗谱,得知慕藉之下还有两个弟弟:齐王慕昶和楚王慕彻。两个妹妹:福安长公主和福娴长公主。四人皆健在,何以,突然多出一块所有资料中均不曾提及的的“大皇兄慕綦”的牌位? “大皇兄薨于十岁之龄。”慕藉沉吟着解释了一句,恍若回忆往事一般,眸光幽深。负手而立,自有一股寂寥气息。 原来是夭折了。素素心下惋惜,却又想到,即便是夭折,毕竟已长到十岁年纪,宗谱里怎会只字未提?虽有疑问,她却不想追问,终究是别人的家事,自己要知道那么多做甚? 慕藉忽然抬起手,往自己脸上拂去。再说话,已然有了鼻音。“走吧。”说话间,已折身向殿外走去,只是脚步比来时放慢了不少。 素素顺从地跟在他身后,也不问他要去哪里。走着走着,却发现他并不再往别处去,而是回宫。 素素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快步跑到慕藉前面,反身拦住他,质问道:“喂,我是说了一切都听你的,可你也不带这么耍我的吧?你到底想干嘛?” 大晚上的,大老远跑一趟太庙,就为了向她说明,他爹灵位旁边的灵位是他早夭的大哥。这不是存心折腾人么? 方才慕藉心里在想事,忽然被素素拦下,竟有些愣住。片刻后,盯着素素的眼,以前所未有的口吻,严正道:“朕要你记住慕綦这个名字。” “为什么要记他?他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甚至连宗谱都不记载他的事情!” 素素心头怒火不减,直觉慕藉就是个间歇性精神病,时不时发作一下,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慕藉却不再说话,绕开她,继续往前走。 回到御书房,已过三更天。素素收拾了笔墨,便要退出,却听慕藉怅惘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欠了他。” 第四十二章 微澜 一更奉上,晚九点半左右还有一更,欢迎姐姐妹妹捧场~么么哒 * 就算所有人都欠了他,与我何干? 素素心下驳一句,继续向外走去。 慕綦早在盛鼎九年就死了。而她,穿越在德仁三年,重生于齐陌五年。哪怕以出生算,洛欢生于盛鼎二十一年,远远晚于慕綦殒命的时间。 既是从未有交集的两人,何谈亏欠? 慕藉忽然激动地咆哮起来:“你不会明白,身为皇帝的悲哀。你不懂,你们都不懂!”旋即又陷入沉默,仿佛刚才他什么都没有说过。 素素止住脚步,回转身,原想听他解释。久不见他接下文,终还是提步走了出去。行到门槛处,身后隐隐约约又传来慕藉好似呓语般的喃喃之言:“皇兄,也不懂。” 又是一段辛酸的往事,又是一个解不开心结的生者。 素素摇摇头,抬眼望天。 乌云遮住半壁勾月,繁星格外璀璨。 情感的羁縻,便如这星空,亘古有之。 长叹一声“可怜”,不作停留。 此后几日,慕藉令素素不必再近前随侍,留住合黎宫做些绣品针线。 素素心想怕是日子将近,便让小丹子拿对了对牌去领针线布匹,她自己则闭门不出。 最后关头,往往也最容易出意外。之前的平静,让她心里觉得非常不安。 或许,暗中积聚的力量,正在酝酿爆发的节奏。而她却毫无准备,因为她根本没条件准备什么。只能凭一己之力,见招拆招。 不想,合黎宫外的世界还没有发生巨变,宫内却先起了波澜。 小丹子捏着兰花指,对跪在地下的宫女怒问道:“小蹄子,娘娘可有待你不好?” 宫女唤名晨荷,是这合黎宫中的大宫女,年十七。入夜时分,在后门处向宫外人传小纸条,被小丹子抓了个现行。 听了小丹子的责问,她面上竟颇有几分不屑。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地回道:“主家待奴婢们自然是极好。” “你!”小丹子怒极攻心,一时竟说不上话,指着她的指尖颤抖不已。 晨荷这话,着实伤人之至。 素素现在是个没名没分的存在。所谓“娘娘”,不过是小丹子私下给安的一个称谓罢了,作用和“张三、李四”并无差别,只是显得稍微悦耳顺口一些。 而晨荷却恰恰揪住了他的疏漏之处。一句话,既讽刺他利欲熏心瞎了眼,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主子。同时也暗指素素做张那乔,往自己脸上贴金。 分明只是个无名无份的宫女奴婢,才得皇上宠幸几日,便真当自己是主子了?以“娘娘”自居,不要脸至极! 被她犀利眼神盯着,小丹子气不过,上前一步,大耳刮子甩在她脸上。“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蹄子!看本公公不撕烂你的嘴!” 尖细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端端显得突出尖锐。吓得门外几个偷听的粗使小宫女噤若寒蝉。 素素端坐上首举茶啜饮,冷眼旁观,安然自若仿佛面前根本没有人。 晨荷脸上立时浮出清晰的手掌印,嘴角有血丝。 想来,小丹子用了不小的力气。 素素心里有数,面上容色不变,重重搁下茶盏。“乒”一声脆响,止住堂中闹剧。“明年开春,你也到放出宫去的年纪了吧。” 温温吞吞一句话,语气平平,听不出丝毫波动。却叫晨荷后脊背一僵,寒毛倒立。 “你,你想怎样?!” “我也没想怎么样。”素素缓缓地说着,好似在说一件极其渺小的事,眸光里,凌厉一闪而过。“我猜,你的‘主家’允了你提早离宫。” 晨荷抬起头来,直直看向素素,满是惊愕。“你,你如何得知?” “我是如何得知的,对你来说重要吗?”素素嘴角勾出一抹弧度,轻蔑一笑。 “不过,既然主家待你不错,你又怎能不感恩图报呢?不如,你便留下来,好好侍奉你的‘主家’,也算全了一段难得的主仆缘分。” 悠悠说罢,朝小丹子打了个眼色。小丹子立即颠颠地上前斟茶,捧着送到素素面前,极尽谄媚。 素素悠闲地喝着热茶,晨荷却瞬间感觉如堕入炼狱之中。 脸上的疼痛,比起心里的刺痛,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她八岁进宫服役,苦苦煎熬十年,唯一的信念便是役期满后能回故乡与老母亲团聚。如果一辈子不能再出宫,那她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你……” 晨荷话音刚起,素素已然起身向外走出。 “敢背叛我,就要有承受我给的惩罚的觉悟。” 不轻不重一句话,既说给晨荷听,也说给合黎宫所有人听。 小丹子对晨荷哼哼了两声,快步追素素出了花厅。却听晨荷嗖地站起身,指着素素后背歇斯底里地骂道:“你和我一样,只是个宫女。你又凭什么决定我能不能出宫?!” 素素闻言,顿了脚步回转身,正视她,温温一笑。“能与不能,你且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晨荷哑口无言。 纵然“小翠”尚无名分,到底也是皇上的女人,是个合黎宫的主人。而她是这合黎宫的宫女,她的命运,就由“小翠”说了算! 远在芷桓宫里的那一位,能给她承诺,却不能插手合黎宫的事。 思及此,她深深懊悔自己行事不够谨慎。 原本,今夜已是最后一次传递消息。只要顺利完成此次任务,芷桓宫里那位便会出面,把她调到芷桓宫当差。而她,也就能顺利提早离宫。 谁能想到,就在她准备把纸条放到墙孔里时,小丹子会突然出现?往日这个时辰,他早已歇下。 正是百密一疏,功亏一篑! “你悄悄折回去,看着她。”行到耳房外,素素悄声吩咐小丹子。 小丹子眼中精光一闪,自以为猜中素素的心思,献宝似的说:“娘娘英明。只要跟着她,就能找出是哪个宫里的人跟她接头。” 素素白了他一眼,无语至极。叹了口气,道:“所谓鸟尽弓藏、栽赃嫁祸、倒打一耙。我是要你看着她,暗中保护她。别让别人对她不利,也防着她自己想不开轻生。” 第四十三章 打算 一更补上!小苏子摸爬滚打求宠爱,么么哒~~ * “为什么要保护她?她这样三心二意待你,可不是死有余辜!”小丹子极为不满素素的善心,嘟嚷着让她死了算了,死了正好清净,去了他心头的火气。 素素眉头拧成一股,心下烦闷腹诽:还不是你多嘴多舌在先才引来如今祸事! 停顿片刻,弯转了心思,意有所指地笑道:“你可别忘了,她也住在这合黎宫中。若是咱宫中死过人,你还敢住么?还能毫无芥蒂夜夜安枕么?” 小丹子闻言,瞬间红了脸。 素素也不将那日见证他大白天哇哇大叫着跑掉的事抖开了,只说:“我们已经因她而不开心,何必再为了她,闹得人心神不宁、夜不成寐,变得更狼狈?” 听了这话,小丹子又是一番炸毛:宫中信息被近身的人泄露,小翠竟然只是不开心而已?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到底还是听了她的话,暗中盯着晨荷。 素素自然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又有什么关系? 莫说晨荷因着小丹子之前的误导,传出去的都是“假”消息,即便她说出了一些“真话”,与自己又何妨? 合黎宫外的人得了这些真假参半的消息,愚蠢的人会全盘接受,稍微有点心眼的,自然会看出其中门道。 而至于那个食物链顶端的上位者,她们根本不需要靠晨荷的消息。 晨荷只不过自以为聪明,为了点蝇头小利,傻傻被人当枪使。更说不定,连小命也会搭进去。 思及此,素素心下讪讪,自己不也是被人利用的那个么? 五日后晌午时分,传来消息,宫中近期将举行封妃大典。 “还不打算公开么?还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多久?”素素握着管笔的手顿了顿,兀自沉吟一句,搁下笔墨回转绣房。 慕藉这是打算临场发难么? 对外只说封妃,不说追封皇后,恰有在合黎宫不明不白住着的她为他圆谎,旁人自然也就信了。 等到册封大典当天,一切准备就绪,再挑明不是封她为妃,而是要追封她母亲为元后!打那些反对派一个措手不及! 到时候,他再把他那套“家国大义”搬出来,用以驳反对者的话头。一句“当务之急是解决允单二十万大军压境燃眉之急,其他的容后再议”,能说服十之八九的朝臣。 毕竟,此事于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至于唯一吃亏——名誉受损的“正牌元后”公孙琦晗,想必慕藉也早有了打算。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省了所有相关者大量的精力。 素素心下不无嘲讽地想着。准备妃子的册封典仪,比起皇后的册封仪式,要简单许多。 手中针线翻飞。 小半时辰后,素素停下歇息。想了想,不禁喟然长叹。 反正人都已经没了,所谓“仪制”、“排场”和“脸面”,不过是虚无罢了。再多规矩、再多奢华,洛翎也看不到。 想起洛翎,素素情不自禁又抚上怀里玉佩。 玉佩依然冷若冰霜。 “小丹子,你且去瞧一瞧,皇上今日可有工夫来合黎宫坐坐?” 侍立在门外小丹子应了一声,拔腿往外去。 这些日子皇上不召见“小翠”,“小翠”也不去找皇上,一来二去,他还怕两人生分了。即便有了妃子的名分,如果不受皇上宠爱,他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现下“小翠”主动提出去邀皇上,他哪能不欢欣? 素素才不管他揣了什么心思,又埋头绣了会儿,方起身到庭院中。事花木,缓解眼疲劳。 四月下五月初,正是繁花锦地的时节。园子里花团高低层叠、交错环绕,姹紫嫣红,十分好看。 微风徐徐吹过,拂一树海棠招展。 “何似离别愁绪正浓。” 低低叹了一声,却见小丹子回转,神采奕奕模样,喜得几乎要飞上天去。 “皇上说,会到咱宫里与您一同用晚膳。” 素素睨他一眼,点了点头。“你安排下去吧。” 小丹子自眉飞色舞地退下。 因着皇帝驾到,合黎宫的晚膳比往常丰盛了许多。素素却不因此多食,吃到七分饱,便搁下碗筷等慕藉。 慕藉倒好似两天两夜没吃过饭似的,足足添了三次碗,才算心满意足。 瞥一眼为他添饭的晨荷,素素心下讪讪失笑。 碗盏交接时,那如水一般的青葱玉指,有意无意触碰向慕藉的手指。 今夜她的衣裳也仿佛小了一码,玲珑曲线展露无遗。而那袖子,更是精妙,将将短了那么一分,赛雪皓腕随着她递出碗筷便显露一回,却也只看到那么一小截。再深的,便看不到了,直挠得人心痒痒。 素素不禁坏坏地想着,慕藉连吃四碗,怕不是没有因为她的关系吧? “你这合黎宫里的饭菜,可比朕龙锡殿里的饭菜香。”慕藉好似察觉到了二人之间的微妙,貌似不经意地赞了一句,眼神意有所指地飘向侍立在侧的晨荷,笑得更加温柔。 晨荷一张小脸端得红了个通透,柔荑绞着帕子,有种小家碧玉的羞涩和委婉。 “小丹子。” 慕藉托着尾音唤来小丹子,一个眼神下去,小丹子机灵地指挥侍奉在旁的人都退下。 旁人都懂,皇上和“娘娘”必是“有事要做”,迅速退了下去,唯独晨荷有些不甘地站在原地。 丰润粉唇微微翘起,便有一种倔强不屈的美态。 素素佯装没看见。 慕藉也不知哪儿来的好心情,竟对她暧昧地笑了笑,眸光里允了她的“心意”。晨荷这才兴高采烈地随众人退出。 房门僕一关上,慕藉一改方才微笑,面色立时显得阴沉。 素素失笑,忍不住调侃他:“怎地?与她眉目相对便是光风霁月,见着我便是这样刮风下雨,可是看我不顺眼?要我唤她进来侍候你么?” 慕藉瞪了她一眼,沉色道:“你这丫头,女孩子家家,说这样话,也不害臊!” “我倒是个没脸没皮的,却不如那欲语还休的美人儿知羞。”素素又笑说了一句,起身到窗下门后,探查四下无人,方回转桌前。 第四十四章 补偿 本日首更奉上,请笑纳。小苏子撒娇耍赖求宠爱~么么哒~ * “以后若是再遇见像这样的宫女,你就得提防一些。” 既然素素自称“没脸没皮”,他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将内宅管理之道隐隐地摊开来说。 原本,这些事当由母亲,或者资深的嬷嬷来做。 因着素素情况特殊,身旁竟然没个可靠的女人——慕藉和颜诺自然不会想到红香院里还有个“贾环佩”。可若不教她一些,只怕她到了允单,立时便会被人吃干抹净犹不自知。 为此,两个大男人苦恼了许久。 商榷多时,最终决定,亲自上阵! 素素刚坐下,便听慕藉如是说,微微有些惊讶。 “防她作甚?”她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为他沏了茶,奉至面前。 这回轮到慕藉吃惊。 从前她哪怕能平心静气与他说话,已是难得,何谈恭顺孝敬?但见她做事行云流水,十分流畅,可见她骨子里还是个温驯的人。只是因了自己利用她的缘故,使她产生抵触情绪了吧? 慕藉笑着摇了摇头,吹开浮叶,呡了一口。话说,他还从未尝过“女儿”奉的茶水是何滋味。 今日一品,余香饶舌、回味无穷。这感觉,实在妙哉。 “好茶!” 他点点头,搁下茶盏,笑道。 素素抿嘴轻笑,见他一副“饱暖思**”的富足表情,便又调侃他:“比起方才的饭菜,如何?” 慕藉旋即正了颜色,狠狠剜了她一眼。“你这丫头,说话做事,分毫不像个小丫头。”心下却是气恼地辩驳:朕是这种不顾廉耻的人么? “那又如何?”素素微微笑着,盯着他看,眸光里促狭之意飞扬。 她自然知道,无论晨荷如何卖力勾引,慕藉都不会看上她,甚至连她姓甚名谁也不会多问一句。因为,她是她的宫女。而她是慕藉名义上的“女儿”,并非传言中的“妃子”。 此时的两人,似乎纠结在晨荷的问题上,话语间又饱含了其他的深意。 她说话做事不像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这不正是自己期待看到的成果么?她既如此表现,想来是向自己表明,她可以从容应对,让自己不必太过置喙。 如此,再好不过。 慕藉微微敛起阴云,沉吟道:“今日为了教你如何看透手下人的异心,朕可是出卖了色相。朕堂堂一朝天子,受了如此委屈,你总得补偿点什么吧?” “你想要什么补偿?把那宫女要了去?” 素素瞧他变脸比变天还快,心下好生佩服。晨荷的异心,她早已看透。 “别拿这事挤兑朕!”慕藉幽幽怨怨地瞥了她一眼:“还不是你造孽在先?若不是你当初自称宫女小翠,怎会有如今糟事一堆?朕每日假笑,都笑出褶子来了!” “小翠”的事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他自然也听说了。最近,无论他到哪个宫里,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宫女对他秋波暗送。 必是听了“小翠”的事迹,争相效仿,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 “若是没有‘小翠’,你又如何解释我在这合黎宫的存在?”素素温温一句顶了回去,随即哑然。那当时,她又哪里料到了会有后来的一切?不过是一时随口罢了。 同时又有些后怕地庆幸,没有对小丹子具体说是自己哪个宫里的宫女。 而她却忘了,她对另一个人说过她是花容宫里。只是,这当口,诸事烦心,她哪里会去分析,何以慕年枫竟无一点反应? “咦,不说这些了,糟心!”慕藉烦躁地挥了挥手,又端茶喝了一口,问她:“你找我来,为什么事?” 他可不认为她是因为想念他这个“父皇”而请他来共进晚餐。 素素收回心思,捏了捏掌中玉佩,低声道:“我想请求你,封诰书上,不要写我母亲的本名。还有,我母亲的棺椁已经入土多时,也请不要再起棺……” 若遵循祖宗的规矩,皇后薨后也要入葬皇陵,棺椁置于丈夫之侧。 青花瓷盏和盏盖儿碰击,发出“咯”一声响。 慕藉眯起了眼睛,等她下文。 “你随便想一个名字,只要不写‘洛翎’二字就成。” 因着用力太过,她指尖已然泛白。 她还没找到洛翎的宿世恋人,不能如此就让洛翎定了名分。因为,她虽不确定慕藉是否就是那个宿世恋人,却敢肯定,他不爱洛翎。 与其断了洛翎一世破咒的后路,不如动点小小的手脚,留下往后转圜的余地。 往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慕藉抬起头来,脸上写满“狐疑”。 “我母亲还有一些未完的夙愿,不可轻易归家。”素素想了想,稍微透露了一点。 她心知此事不容易,毕竟是与慕藉身为帝王的面子挂钩。可是,他既然能忍下封一妓女为后的羞辱,想来,再多让一步,许她葬在祖陵外,也不是不可能。 既是有了可能性,自己总得争取一把。 慕藉垂眸,面上波澜不兴,仿佛入了定。 房中一时静如无人。 “这件事……有点麻烦。” 许久后,慕藉重又抬起眼来,眸光里闪着算计的精光。 捕捉到他话里话外的未尽之意,素素心下轻叹:得,又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有点麻烦,便是说可以如此做,只是需费些周章。 而他平白多出这许多力,必然是想从中获取回报。 这份回报,就得由她承担。 不过,能挽回洛翎,也算值了。 素素坦然一笑,目光迎上他:“你说吧,要我怎么做。” 对上她从容淡定笑意,慕藉有一瞬的怔忪,究竟是他算计了她,还是她算计了他? 出神也只是眨眼工夫。恢复了常态,他悠悠道:“听说,你为诺郎做了身衣裳。” 怎地又提起这件事? 素素心有不安,只拿眼瞅他,静候下文。而慕藉却一副老神在在模样,又不说话了。 僵持了小半盏茶工夫,慕藉挪眼见素素一脸茫然地望着他,顿觉挫败。方才他一直在等素素接话! 无奈,失笑着摇了摇头,道:“江寒的天气还真是怪,到了五月上,入了夜还有些凉。”说着,似模似样地抖了抖肩膀,仿佛要借此祛除凉意似的。 第四十五章 赏赐 远了早春的料峭寒意,未及盛夏的炎炎酷热,正是冷暖怡人的时候,这样晴朗的夜晚,哪里凉了? 素素心思一转,恍然想到他所指何意。 “是有些凉的,”她点了点头,眸光里一片了然:“前儿库里送来几匹新布。想来,作件御寒的披衣褂子倒是不错。” 慕藉哈哈大笑两声,背起手,踱着步子走了出去。神态间颇有些无妄的志得意满。 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素素暗自吐舌嗔一句“幼稚”,折身往绣房去。 后两日,小丹子代她到龙锡殿送了一套中衣,并告知慕藉:“龙纹绣工太过复杂繁琐,小翠绣不了,便不绣了。若是皇上觉得少不了龙纹,可以让针线局的人再加工一番。” 慕藉瞪了瞪眼,心里到底还是欢喜,撇下小丹子,自个儿回卧室去呆了大半个时辰。再出来时,若无其事似的,赏了素素一些赤金、金镶玉的首饰。 小丹子强忍笑意退出,一回到合黎宫,便绘声绘色将他的反应转述给素素。 素素面上勉强笑了笑,心下对他无比同情。 他是皇帝,冷了热了自然少不了合宜的衣裳。何以才得了一件半成品的中衣,便眉开眼笑,迫不及待试穿上? 因为这是他“女儿”送的。 那么多亲生子女,竟无一人想到为他做件衣裳。“难怪听说我为颜诺做了件衣裳,他就念念不忘,一而再地提起。” 沉吟一句,起身去了书房。 同在非无院一样,她的书房,不许底下人踏入半步。因而,她将这些天慕藉假借各种借口赏下的金银珠宝首饰等通通收在此处。 三尺见方的乌木大箱,已填了大半。 在古代,男人考科举,常会说“书到用时方恨少”。 而对女人而言,便是“钱到用时方恨少。”与人私交赠送礼物,采买自己喜欢的衣裳首饰、打赏丫鬟仆妇,哪一样不需用钱? 她嫁去允单,自然会有嫁妆。可和亲公主的嫁妆大都是银钱等死物,不如铺面、田庄这些,还可以再生财。 而且,嫁妆虽是私产,却都有礼册登记,她用起来也不如私房钱方便。 “难怪老太太喜欢管这项叫‘体己银子’,可不就是体贴自己的么?”素素失笑,给新物件上了册,合上箱盖。 看着册子上数量大致相同的金子、银子和玉器,素素会心一笑:“想得倒挺周到。” 又过了些时日,许是因为慕藉赏赐合黎宫的次数频繁了,难免引起旁人嫉妒。 也不知是慕藉使了什么手段,或是因着之前素素的冷淡对待,那些个“虾兵蟹将”虽心有不满,却也不曾再到合黎宫来逞威风。只是在外头嚼嚼舌根,“很不小心”地让往返龙锡殿和合黎宫的小丹子听到。 小丹子心思单纯,气不过,便于她们争吵起来。一条毒舌,把宫女骂得毫无招架之力,灰溜溜走掉。自己也惹了一身气回到合黎宫,阴阳怪气学完外头宫女当时的音色容貌,还不忘愤恨一句:“自己没本事,得不到皇上宠爱,就会嫉妒咱们。唧唧咋咋,吵死人了,恨不能拔了她舌头才好!” 素素放下花剪,笑着道:“人家那是故意触你霉头,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想恶心咱们呢。” “就是就是!” 小丹子觉得有理,迭声点头附和,殷勤地递上帕子。 素素就笑他:“也就是你,还傻傻地冲上去与她们对掐。你一生气,岂不正如了她们的意么?” 小丹子这才恍然大悟,垂着脑门子,暗悔自己当时没想明白。 人家想惹你生气,你风轻云淡一笑,全不往心里去。如此,想气你的人没气到你,可不得气到自己? “这就叫‘自食其果’!” 小丹子捏着兰花指得意洋洋地跩了一句,却见宫女晚菊小跑着过来,慌张道:“延泽宫里来人,请您过去。” 延泽宫,住着太后杨氏和一众位份较高、膝下无子的太妃。 素素瞥向小丹子,意有所指:“你倒是未卜先知了。” 太监和宫女各为其主,相互对掐,事情原本可大可小。如今连太后都出面了,可见有人想把事情做大。所谓自食其果,只不知小丹子要吃的是甘果还是苦果! “走吧,我与你同去。” 撂下帕子,整了整衣裳,素素当先走去。 在这合黎宫中,她年纪最小,却事事承担责任不推诿,爱护手下人从不含糊,因此颇得宫女太监们的敬重。 除了晨荷。 延泽宫在合黎宫东南方向,位居后/宫正中,是历代太后、太妃的养老之所。与中宫正殿长春宫遥遥相望。长春宫,是历代皇后娘娘的寝宫。 打素素进宫起,太后、皇后等人还未召见过她,慕藉也从未命她去向她们请安问好。今日是她入驻合黎宫后第一次走出大门,去见太后,心里难免有些忐忑。 看过宗谱,素素知道,太后杨氏原是先帝爷的容妃,膝下无子。她却想不通,既不是皇后,也不是圣母,何以慕藉要封她做太后? 不过这些倒也不重要,现在于她而言,值得庆幸的正是杨氏不是圣母。 毕竟不是亲生母子,太后在处理她的事情上,就不好太过驳慕藉的面子,免得与他生了嫌隙。这样,她所面临的刁难,总也会少一些。 行到延泽宫外,自有小宫女进去禀告。 素素趁机提点小丹子:“待会儿太后问话,自有我替你挡着,你只闭紧了嘴巴当哑巴。莫多言,切忌意气用事,记住了么?” 小丹子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 见他面容惶恐,素素于心不忍,到底也是为了自己才惹上的祸事。便说:“从前你在皇上跟前儿当过差,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后总不会于你太苛刻。你且放宽心。” 越紧张、越在乎,反而越容易出差错。心无所惧,放开了去顺其自然,做事反倒行云流水十分顺畅。 素素深谙此间之道,却不知小丹子面上虽应下,到底听到心里去没有。 第四十六章 召见 太后杨氏,年后才过五十大寿,比颜老太萧氏小一岁。 谨慎地窥视榻上人容貌神态,素素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是何滋味。太后姿容,竟与前世她的外婆有几分相似。 威严中正的贵妇人,保养得十分精细。面容紧致、皮肤白皙,身材窈窕,仍保持着三十几岁时的形容。 不知为何,素素脑中闪现初见颜老太萧氏的场面。 “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一把清冷如冬月霜的声音,无端显得严厉,有种凡人不可企及的傲慢。 素素小意地微微抬起脸,眼脸低垂,恭色恭态,十分谨慎。便听得榻上之人将将倒抽一口凉气,情不自禁喃喃道:“像,真像。” 太后的反应,竟和颜老太如出一辙。素素不禁拧起眉头,这副面容,到底与谁那么像? “你近前来。”太后招了她上前。 素素顺从地上前。却见太后貌似随意地摆了摆手指,原本在暖阁里伺候的嬷嬷宫女们便鱼贯退出。 素素朝小丹子打了个眼色,小丹子喏喏退出,她心下不由长舒一气。 “多大了?” 太后微微拖了点尾音,悠悠地问道。 素素福身回:“回太后的话,民女今年一十又二。” 她实在是找不到好合适自己的称谓,又不想自称奴婢,思来想去,还是自称“民女”最为妥帖。 太后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倒也没说什么。素素的难处,她自然也能想到,便有些佩服她小小年纪心思敏捷、反应快。 不过,在在后/宫之中,她不喜欢太聪明的人。尤其是女人。 端起茶盏呡了一口,太后凝眉,似乎在忖度该如何开口。那些原本想好能对小丹子说的话,直接对素素说却是不合适。她原只是想招小丹子来训斥申诫一番,隔空打牛地让素素低调安分一些。却没想到,素素这只“牛”直接来了她的延泽宫。真是不请自来! 素素恭谨地垂首侍立榻前,一言不发。 半盏茶,生生喝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最后,茶水都凉透了,太后也没再说什么话,只挥了挥套着赤金镶钻护指的手,示意素素退下。 素素正色敛容告退,满心狐疑。莫不是这个时代的老太太都喜欢故弄玄虚,把人弄得晕头转向才高兴? 出了门,小丹子便狗腿地冲上来,“怎么样,太后说了些什么?有没有为难你?” 素素白他一眼,示意他轻声说话,摇了摇头低声道:“没说什么,没事,咱们回去吧。” 才到合黎宫,却听宫女西月急急来禀:“方才皇上差人留了信,说请您回来后马上去御书房。” 去御书房? 素素眉心一挑,吩咐道:“你们留在宫里,关紧了大门。我不回来,决计不要开门。”小丹子想护她同去,被她眼神打回去。 独自到了御书房,却见殿里连个奉茶宫女也没有,梁伦也不在。想是刚刚清了场。素素不禁失笑,她还从没见过在御书房当差的宫女——每次她来的时候,她们都已退下。 “听说太后找了你?”慕藉埋首奏折堆,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就问。 素素愕然,旋即明白他的用意,如实道:“太后只是见见我。只说了‘像,真像’,旁的也没说什么。” 慕藉闻言,稍稍抬起眼皮,好奇道:“什么‘像,真像’?是说你像谁呢?” “我哪里知道她们说的是谁。” 素素心里闪过一些些念头,却总也抓不住重点,不禁有些气馁。 “她们?”慕藉总算抬起脸来,搁下管笔,正视素素。 素素点点头,“嗯,颜老夫人见着我时,也说了同样的话。” “是么……”慕藉闻言,垂眸沉吟片刻,又抬眼仔细看了看素素,终是不得要领。 除了洛翎,他也想不出她还与什么人长得像。可是,太后和眼老夫人,都没见过洛翎。她们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既然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他对素素吩咐。 素素福了一福,转身就走。又听他在后面说:“你若是觉得小丹子不好使,我给你换一个。” “不必了,小丹子就挺好。” 素素心里空空的,挥挥手,再不停留。 自打住进宫,她没少来御书房,可从未“偶遇”到颜诺。若是旁人,尚且有“避嫌”一说可以解释,可慕藉明明知道她与颜诺的关系。父女相见,何须避忌? 当天晚上,慕藉又到合黎宫用晚膳,顺道送了素素一面垂镜。 “册封大典定期本月初九。” 素素心下盘算,还有三天。“是。”简短地应了一声,继续吃饭。 慕藉眼风往四周掠过,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临走了,方说:“天儿热了,瞧你小脸上都是汗,自己照镜子看看。”言辞间尽是温和宠溺,看得躲在一旁槅扇后窥视的晨荷牙咬切齿。 素素作势要送他,慕藉百般婉拒,让她早些休息,独自走了出去。 眼风瞥过,看见微微有些颤动的槅扇帘子,素素会心一笑。既然她定了心思要勾引慕藉,只能祝她如愿吧。 当晚,晨荷彻夜未回。 次日一早,晚菊面有忧色地向素素禀报。她与晨荷住同一间房。 素素淡淡一笑,劝她稍安勿躁,并赏了她一支赤金镶蓝宝石点钻凤钗。“说不定待会儿她回来,你还要给她请安了呢。” 既是同个屋头的,晨荷若升了主,晚菊总要表示恭贺。可晚菊的月俸十之八九都贴补了宫外的家人,她哪里拿出什么来? 依着晨荷那性子,若是晚菊不给点好的,只怕就要认定她是瞧不起她,从此不会给她好脸色看。自己迟早是要走的,晚菊以后却还得在晨荷眼皮底下讨生活,不好过啊! 素素心想着,便又取了两贯铜钱给她。“好姑娘,这些你收着,给家里的弟弟妹妹添件新衣裳。” 晚菊也是明白人,知素素所说何意,失手掉落金钗,忙不迭捂嘴倒抽一口冷气。“竟看不出她存了这样的心思!” 素素淡淡一笑,正待按抚她两句,却见小丹子慌里慌张的跑进来,神色又惊又喜,十分滑稽。 第四十七章 呕吐 “大喜!大喜啊!”小丹子喘着气连声道。 素素闻言,抿嘴一笑,从容地与晚菊对视一眼。 晚菊惊得嘴都张圆了,愣是没问“何喜”。不过,凭着小丹子对娘娘的维护,若是晨荷得了圣眷,他当愤怒才是,怎还会大嚷着喊“喜”? 便听小丹子缓了气,轻飘飘地道:“方才梁总管找我去,与我说,昨儿夜里万岁爷回龙锡殿途中,黑灯瞎火的,突然闯出个刺客欲行刺,惊了圣驾,被他一掌打死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听得晚菊瞠目结舌,素素却陡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忙追问,“是谁如此大胆?可查到那刺客的身份了?” 小丹子眼中黠光晃动,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今儿一早查了才知道,原是晨荷那小蹄子。”末了,还不忘讽刺:“哼,小蹄子存了龌龊心思,东施效颦,活该这样下场!” 勾引未遂,反被误认为是刺客,被梁伦一掌毙命。的确很可笑。 但,昨晚慕藉走时,明明暗示了她,让她跟着出去! 素素惊得倒退一步,手中铜钱掉落,断了线绳,两千个铜板“哗啦啦”散了一地。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身形,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小丹子和晚菊皆瞧出她异样,忙上前扶她,问:“娘娘您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从前晚菊不唤素素“娘娘”,只称“您”。因着昨日慕藉亲口说册封大典日期已定,她这才改了口,随小丹子一起称“娘娘”。 “那,晨荷的尸首呢?”素素喝了一盏热茶,这才定下神来,便问小丹子。 梁伦叫他去,想是要他去认领的。 哪知小丹子瘪了瘪嘴,轻描淡写道:“梁总管说昨儿连夜运出去了。皇上下令,丢进深山老林,让野兽分食了去。今天他找我去,只是跟我知会一声,说让咱们不必担心。祸是那小蹄子一人闯下的,皇上不会怪罪咱们合黎宫里其他人。” 晚菊目光在素素和小丹子之间徘徊,后背冷汗一阵接一阵的冒,透心凉。 素素强忍胃里翻江倒海的反酸,额角细汗稠密。 慕藉……梁伦…… “梁公公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啊,他还交代了,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册封大典将近,免得触了你的霉头,让咱们别往心里去,只当不知道就是了。”小丹子轻松地说着,面上分毫无恻隐之色。 素素再难抑制,“哇”一口吐了出来,面色惨白。 小丹子顿时慌了神,大叫着招来小宫女。 一时间,合黎宫里众人拿痰盂的拿痰盂、端水的端水,忙成一团,七手八脚把素素安置到床上。 没了晨荷,晚菊便算是合黎宫等级最高的宫女。她与小丹子在屏风外嘀嘀咕咕说了一通,二人便散了去。 素素隐约听见“太医”、“皇上”之类,便没说什么,昏昏睡了过去。她知道,刚才可能是因为受了太大刺激,有点胃痉挛。 这厢,太医院的老太医听了晚菊的话,忙不迭提了药箱跟来。 在门外遇见匆匆赶来的慕藉。 慕藉面色阴沉,一副遇神杀神的修罗表情,对他冷哼一声,拂袖先进了门,直往素素卧房外厅去。 太医诊断完毕,收拾了药箱欲告退。便听慕藉幽深如寒谷的声音响起:“话不要乱说,否则小心你的舌头。” 老太医惊得忙跪下去,却不知自己做出了什么。只是个寻常病症罢了,自己能说什么不该说的呢? 慕藉烦躁地挥了挥手,太医如获大赦一般跌跌撞撞退下。 慕藉心事重重,喝着茶,看着药方,坐等素素转醒。 方才小丹子到御书房禀他,笑嘻嘻的对他说:“娘娘最近身体不适,吃什么吐什么,请皇上去瞧瞧吧。” 那模样,那神情,就差没点明:她有喜了!怀了你的孩子了! 听得他满头黑线,暴汗不止。然而,转念一想,洛欢进颜府前,是在红香院里住着。他不免又有些担心,这才火急火燎地过来,看看情况。 好在刚才太医没有对他说“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素素一觉睡到晌午才醒,恍恍惚惚间唤西月奉茶。 “万岁爷在外间。” 西月小声地说着,却让素素呼吸一滞,呛了水,连声剧烈咳嗽起来。 “怎么了?”慕藉有些沉闷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 素素抚着胸口迭声说:“没事,没事。”边示意西月退下。对屏风外道:“你怎么过来了?” 平日里他可忙得很,更何况最近将有那么多事发生,无端端的怎么会大白天到合黎宫来喝茶?若是为晨荷的事,他也没必要特意过来,因为他没必要像她解释什么,一切都是他早就预谋好的! 慕藉一边唇角微启,冷冷嗤笑一声,直言道:“小丹子说你怀孕了,我能不过来么?” “什么?!”素素惊得一股脑跳下床,冲到外间。 慕藉原本只是想调侃她一下,耻笑她以及她宫里的人没常识,但见她的反应有些过于夸张,心下不免生疑。迟疑着道:“你?” 素素连退了两步,抬手扶额。 她心里太乱了。 身体不是她自己的,她只是从三月初才接管。在她之前,洛欢和白魅是怎么使用的,她完全不知道。况且身体才十二岁,所以之前身上没有来葵水,她也不曾怀疑。 如今才想起,古代女子多早熟,有人甚至十二三岁就生孩子了!从三月到五月,正是两个月左右,莫非…… 她不敢想下去,惊慌道:“太医怎么说?”心下祈祷:洛欢啊洛欢,你已经给我留了个大烂摊子,可千万别再白送我一个来路不明的拖油瓶! 慕藉见她神色越发诡异,心思一滞。眼中阴狠光芒一闪而过,沉吟道:“太医说……”他语气顿住,素素便睁大了眼等下文。 “太医没说什么。”他搁下茶盏,站起身来,广袖一挥走了出去。一脚踩在门槛上,又顿住,头也不回地说:“你好生歇着,早些把身体恢复好,别错过了后天的好戏。” 第四十八章 杜撰 最近因为有事耽搁,发文时间不甚明确。今天还是先这样,从明天开始正式按第一更下午两点,第二更晚上八点发。请大家相互转告,为小苏子吆喝一声!么么哒~ * 次日午后时分,素素正在小憩,却听晚菊进来禀告:“宫外来了位澜嬷嬷,求见您。” 想来,慕藉信不过她,也信不过这宫里所有的人。所以他有事还得找颜诺帮忙,宁愿找个宫外的人。 苦涩一笑,见了澜千。 “老夫人,好些了吗?”她心里终是有些牵念。 澜千温和地上前,为她收拢被子。“托女……公主的福,老夫人好多了,现在已能认出相公和公子。” 素素点点头,“那我就安心了。”便闭上了眼。 澜千尴尬地坐在床沿,不知该怎么继续。若是个旁的人,她也就没那许多顾忌。可这毕竟是跟她打过交道的女郎!她该怎么开这个口? “做你该做的事吧。”素素幽幽地说着,藏在被子下的双手死死拽住床单。一种屈辱感油然而生。 但,她必须了解真相。 澜千神情滞了滞,终是起身去外间净了手。烘干烘暖了,方回转内屋。“老奴冒犯了。”告一声罪,撩开锦被,褪下素素的中裤亵裤,掰开她雪白双腿…… 小半盏茶时间后,抬起头来,重新替素素穿回裤子盖上辈子。起身福身道:“老奴告退。” 素素睁开眼,低声唤她:“嬷嬷。” 澜千顿住脚步,回转身,点了点头,配以一个令人安心的笑。退下。 心思落定,素素长长舒了一口气。 松开手,床单已然被汗水浸透。 再无睡意,唤来西月和晚菊打热水,沐浴洗漱。 泡了个热水澡,浑身上下感觉舒服多了。这种身体上的舒适,也反馈在精神上,整个人神清气爽,犹如蔫了的植株浇了水又恢复了活气。 庭院西北角有一丛朱槿,粉嫩的花,开得正盛。 素素让人搬了绣架至此,做起绣活。做衣裳,她很在行,可她却不会绣花纹,还得现学。 “怎么了?看你心不在焉的。” 分线时,晚菊连连出错。素素便抬头看她。 晚菊怔了怔,摇头道:“没、没事。” 既是她不想说,素素便不勉强她,只唤来西月接替她。对她说:“这两天你在我屋里值夜,也累了,去休息会儿。明天一早,咱们还要早起。” 晚菊魂不守舍地走了。 “这两天晚菊姐姐好像魔怔了呢!昨夜还失手打翻了烛台,差点酿出大祸,多亏丹公公发现得早。” 西月才十四岁,说话略带了些稚气,平常听着倒也颇觉有趣。 经她一说,素素方想起,小丹子一早去了龙锡殿,到现在还没见人影。忙问她:“丹公公呢?还没回来么?” “丹公公午后回来过一趟,您在午歇,便没有打扰您。用了午膳,又去了皇上那儿。” 还好,还活着! 她下意识在心下安慰自己。旋即骇然,自己潜意识竟存了这样的心思!脊背透出一阵冷汗,人也仿佛跌进冰窖。 是晨荷的死对自己刺激太大了么? 拍拍胸口,按抚心情,这才又问西月:“你刚才说什么?晚菊她怎么了?” 西月往左右瞧了瞧,压低声音道:“奴婢听见她对着晨荷姐姐的床絮絮叨叨地说‘晨荷,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和你吵架,不该气你。我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好不好?’” “那你可听见她是为了什么事要向晨荷道歉?” 素素手上走着针,貌似顺口一问。 西月又瞧了瞧周围,苦闷道:“奴婢不知道。晚菊姐姐说来说去就这一句,反反复复,奴婢这才觉得她是魔怔了。” “你这丫头呀,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好习惯。”素素笑着斜睨了她一眼,复又垂眸在自己的绣布上,心思飘远去。 晚菊和晨荷住一个屋,朝夕相对。晨荷存了别样心思,凭她那点子内涵,哪里能完全瞒住通透的晚菊?晚菊大概就是为这事与她吵的。 “奴婢不是有意的,是恰巧路过。”西月又说道:“晨荷姐姐也是奇怪,升了御前奉茶,便连自己的铺盖细软也不要了,也不回来向您拜别。” “什么御前奉茶?” 素素收回思绪,转眼看她。 西月满脸不置信,旋即恍然,“中午丹公公回来时宣布的。那时候你正歇着呢。” 凭小丹子的心思,怎能想到这一节?就算想到了,他也没胆子说。素素秀眉紧蹙,心思一转,方想到,定是慕藉教他如此说的。 可见慕藉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区区一个宫女想往上爬的宫女而已,他也不是没见过,何以偏偏对晨荷下如此毒手?难道的确是因为黑灯瞎火看不清楚,才被梁伦情急之下失手误杀? 想起慕藉,笑时温暖如玉、愁时面黑如墨、怒时眼红如火。初夏时节里,素素生生打了个寒战。电光火石间,想起那天晚上的光景。 慕藉对她宠溺地笑着,还特意吩咐她照镜子…… 左右查看垂镜。 “没什么特别啊,”素素沉吟着,指尖弹在镜框上,目光被顶上正中那一颗异常耀眼的红宝石吸引。怀着忐忑心情尝试着按了下去,没反应。再按一次,还是没反应。 她不禁皱起眉头,分明是个按钮,怎么会没用?复又不甘心地按了一次。 一侧边框豁然打开。 素素查看片刻,扣出厚厚一卷纸。三尺见宽,张开来,足有丈吧长。密密麻麻写着册封大典的流程,以及她该说什么、做什么,怎么说、怎么做。 洛翎也改了名字珞琳,出身怡还山猎户之女。容貌生得姣好,却孤独无依,心思单纯。与慕藉相识于盛鼎廿年十月初九。 后慕藉回宫,杳无音讯。珞琳怀着身孕进城寻夫,却被人骗卖进青楼红香院。 所幸,当时红香院花魁娘子花名洛翎,珞琳正好与之同音。洛翎视为缘分,求了老鸨,保全她清白,使她能安心待产,并帮她寻夫。 素素心思弯转,“姓名同音,视为缘分?” 可见洛翎名声在外,太过惹眼,就算编故事,也不能绕开她去。 讪然一笑,继续往后看。 岂料盛鼎廿一年六月初六日,珞琳难产而亡,留下一名女婴。 第四十九章 玉佩 第一更奉上,求宠爱~求养肥~~八点半左右第二更,么么哒! * 就算只是在编撰的故事里,自己也是个没娘的孩子! 可是,如果“珞琳”不死,又上哪儿去弄这么个人出来?慕藉需要的,不正是一个死人和一个虚无的身份而已么? 素素瘪瘪嘴,顺眼看下去。 洛翎可怜她遭遇,收养女婴为养女,庇佑其成长,继续为其寻父。 年前洛翎大病将死,还未寻到养女生父,又恐其死后养女无人照顾,遂假借当年之事,谎说养女是她与颜诺的女儿。颜诺信以为真,于今年三月初领女儿回府。 阅读至此,素素猛然发现,这卷纸上的字迹,与言九策论集上颇为相似。 莫非整个故事竟然是由颜诺编写的? 她有些不敢置信,却又想到那日他对她说,“说话要真假参半,叫人辨不出真假”。想来,他此举,既为交代她身世背景,同时也是亲自向她示范“信口雌黄”的本事。 至于三月之后的事,纸上没写,当是不属于需要她费心的事了。 素素默然收起卷轴。 “连件信物也没有,空口白话,谁会相信?” 心下不以为然地冷嗤一声,仔细锁上镜框,却合阖不实。她这才发现,下面落了一块玉佩,正卡在框沿。 “咦,怎么会掉出来了?” 素素拾起玉佩,惯性地往怀里揣去。这枚玉佩,她再熟悉不过,正是洛翎的身世玉佩。 然而,触及怀中荷包,她却如遭电击一般,浑身震撼。 荷包里的玉佩,明明还在。 一手一块摊开玉佩,心里震撼更甚。触感冰冷如深海寒冰,质地一模一样。重叠在一起,连外形轮廓也分毫不差。厚度、纹理几番比较,两块玉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是洛翎和那书生各存一块为凭证?还是洛翎每轮回一世就留一块? 或者说,两块玉佩其实是颜诺和慕藉的,其中颜诺那一块早在十三年前就给了洛翎,而洛翎则自己刻上了身世? 不对!许师傅明明说过,玉佩上的刻文至少已有两百年历史。 素素心乱如麻,在屋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对了,许师傅! 小丹子还在龙锡殿。素素暗忖一番,换了身衣裳,独自去找慕藉。 “我想立刻出宫一趟。” “明天一早即将举行册封大典。”慕藉凝眉冷视她,眸光里是警告。这个时间提出这样要求,他只当她是偶尔任性,或者也可能是临阵脱逃。 素素怔了怔,猛然醒悟,此时的确不宜出宫。 “这枚玉佩,是谁的?”既不能去问许师傅,问慕藉也一样。 慕藉只瞥了一眼,不经心地说:“这是朕当年留给珞琳,也就是你娘/的信物。” “那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见我娘亲时,穿着什么衣裳?” “你问这干什么?” 慕藉起了疑心,看她的眼神便多了一丝警觉。 素素打着哈哈掩饰道:“就是想和你通个口径,免得到时候别人问起,相互说岔了。” 慕藉两条浓密的眉毛再次聚到一起,低垂的眼脸下眼珠子快速转动,却不知在想什么。思量许久,说:“紫色通袍,紫貂大氅。” 紫色的。 素素神情顿时萎了下去,贾氏说的是白衣男子。 “你再想想,是不是白衣服……”强撑最后一丝希冀,小声问道。却在慕藉冷冽的“胡说!”中,希望完全破灭。 身为帝王,无缘无故不会穿白衣,甚至不穿浅色衣物。 垂头丧气回到合黎宫。 西月迎在门口,“娘娘去皇上那儿,可见到晨荷姐姐了么?” 勉强笑着答了她一句“见着了,她在那儿挺好的。”素素挥手斥退旁人,独自进书房。西月一溜烟往晚菊和晨荷住的屋去。 “玉佩有两块,想来,贾姐在白衣男人身上看到的,应该是这一块。书房里的这块,当是洛翎自己的。”一手捏着一块玉佩,素素低声喃喃。 原先她初步限定洛翎的宿世恋人是慕藉和颜诺之一。而今看来,当与颜诺无关,且也不是慕藉,而是那个神秘的“白衣男子”。 可是,那个白衣男人到底是谁?他和慕藉是什么关系?玉佩又怎么会到了慕藉手里? 一连串问题涌上脑海,素素暗悔,方才在御书房竟没问慕藉,他从哪儿得来的这玉佩。 咬咬牙,腆着脸再次出门去找慕藉。西月等几个小宫女就在后头低低地笑她。那神色,那小声,暧昧得不得了。 慕藉听梁伦说素素又求见,面有不虞。他忙得很。 “还有什么问题,一次问完。” 素素吐了吐舌尖,小意地上前问他:“这块玉佩,什么来头?” 一块玉佩而已,慕藉原没放在心上。但见素素好似很在意的样子,一再问及,还为此专门跑一趟御书房,他心下不由生疑,便那过去瞧了瞧。 看了片刻,笑道:“这块玉佩,是朕十岁那年第一次出宫时,在宿秀街的古玩店里淘的。当时朕觉得,这玉摸上去十分清凉,夏天拿在手心儿里把玩也不会变烫,用来降暑倒是极好。” 说起当时心境,他倒乐了。 “朕十五岁之前的夏天,都用它来降温呢。” 眼眸低垂,面上带笑,摸着玉佩,神情俨然十分怀念那段时光似的。 素素知道,为保皇子骨骼发育,宫里不准皇子十五岁之前以冰消夏,怕寒气侵体,埋下病根。 “一晃竟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慕藉感慨着,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忙叫来梁伦,问他:“你怎么挑了这块玉佩出来?” 梁伦神色陡然滞了一滞,只道皇上不满意,或者玉佩有什么问题。心下惶恐,忙弓腰道:“奴婢翻了龙锡殿所有物件,出入都有登记造册为凭,作伪实在不易。便只这一件儿,是皇上您自个儿买的,当年未曾入库登记……” 也就是说,只有这一件可以由他随意处置,想说它什么时候被送了人都可以。 “你这般思量,很妥当。”慕藉点点头,对着玉佩笑道:“朕就知道你是个宝贝。过了这么些年,还能帮朕排忧解难!” 第五十章 出宫 梁伦松了口气,赔笑着恭维了几句,复又退下。 素素心头冷哼一声,对慕藉也没有好脸色。听了半天闲话,结果却说是从大街上淘买来的,而且他还拿它当作冰块用! 真是暴殄天物。 白眼一翻,抢回玉佩,便要走。却听慕藉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在御案后悠悠道:“你好像对这块玉佩很好奇?” 素素顿住脚步,回转身正视他,不掩饰内心的想法,点头道:“是,我很想知道它从哪儿来的。” 慕藉蹙了蹙眉头,沉吟良久,又唤来梁伦,交代道:“你带着玉佩,去趟宿秀街的青釉阁,问问那掌柜可还记得这玉佩。打听清楚这玉佩的来历,回来报我。” 素素睨了梁伦一眼,道:“我想亲自去问。” 梁伦没有说话的份,只好默不作声等慕藉示下。 “去吧去吧。宫门落锁之前必须回来!”慕藉颇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因着素素的坚持,他对这玉佩也产生了好奇。 许她出宫,也是为补偿她这些天担惊受怕——太医说她前日呕吐是因为惊惧的应激反应。左右还有梁伦随着,也出不了大差池。 行到宫门口,正逢颜家的马车迎面驶来。 颜诺利落地跳下车,见到梁伦和素素,微微有些吃惊。 素素打眼望去,他风尘仆仆的模样,似乎刚出过远门才回来。上前福了一福,施礼道:“颜相公。”语气淡淡的,如秋日湖水,看不出一点波澜。 颜诺拱了拱手算是还礼,朝梁伦看了一眼,互换一个眼神,点点头。撩开衣袍摆子便要大步走进宫去,似乎十分赶紧的样子。 心里有瞬间的落空。转眼见老罗正指挥马夫去停车,素素便唤他:“罗伯!” 老罗忙殷勤地往这边来,“老奴见过公主殿下。” “我去宿秀街办点事。那一片你熟,还请你随我们同行一趟可好?”素素说着,颇有深意地看了眼梁伦。 老罗汗哒哒地也看向梁伦,跳上了车。 “公主殿下去宿秀街,可是要淘些玉石玩意儿?”气氛有点冷,老罗主动挑起话头想缓缓气氛。 分明听见车外梁伦从鼻腔里发出冷哼。素素暗自白他一眼,接着老罗的话说:“不去淘玩意儿。我刚得了块玉佩,想请人相看相看。” “喔……”老罗应了声,问她:“那您是想相看什么呢?” 水头、成色、出处、切割和雕工等等,小小一块玉佩,能看的东西可多了。可这宫里多的是能工巧匠,何必要出宫找人看? 素素淡淡一笑:“还想麻烦许师傅。” 因着前世家学渊源,她自己就会相玉。唯独这玉上的微雕,少了专业工具和几十年磨练的经验,仅凭她之力,断然无法鉴别。 老罗在车外了然地点点头,好似素素能隔着厢板看见似的,指挥车夫往宿秀街去。只是不巧,琉璃楼的掌柜说:“许匠人三天前告老还乡了。” 捂着怀中两块玉佩,素素有一瞬间的迷惘。许师傅也走了,自己还能找谁去?未免横生变数,引起恐慌,她轻易不会把玉佩示给旁的人看。 目光不自觉瞟向老罗。 依着先前的判断,老罗和许师傅私交不浅。想来,他对微雕,也会有所研究…… 她正待要说话,老罗似乎也准备毛遂自荐。却听梁伦毫不客气地道:“皇上分明嘱咐您到青釉阁找那掌柜的。” 二人闻言,皆咽回话头,讪讪地去了青釉阁。 巧得是,青釉阁前任掌柜因年迈,也于三天前告老还乡了。如今新的掌柜刚就任,才三十出头。 二十年前,他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学徒,根本接触不到前台交易。 素素心下盘算着,便没打算把玉佩拿出来。哪知梁伦却鼻孔朝天,傲慢地说:“既然来了,问他一问又如何?” 一直恭敬侍立在侧的老罗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却没有对他表示什么,只凑近了素素,压低声音道:“您若是觉得不便,不看也无妨。老奴这就着人送您回去。” 素素毫不避忌地瞪了梁伦一眼,温和地笑着对老罗说:“诚如梁伯所言,给他看一看也无妨。他有那个本事最好,若是没那个本事,只怕就要砸了他的招牌。” 不轻不重的声音,字字落入掌柜的耳。暗自擦了擦汗,恼怒“梁伯”多嘴挑话。但小女娃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若推却,必将名声扫地,从此再无颜面在玉石界混下去。 素素淡淡一笑,取出青布荷包。 荷包里的玉佩是洛翎的,上面的秘密已被许工匠和他师傅破解,她心里有底,拿出来做考察也无妨。 老罗一见这青布荷包,知素素此举何意。了然一笑,看向她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赞许。 而梁伦却是惊奇,她何时多出来这样一个荷包?难看粗糙就不说了,布色还是古旧的靛青。连他都不稀罕用,她却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 素素又看了掌柜一眼,慢吞吞地取出玉佩。随着玉佩显露越多,便看见掌柜的脑门子上细汗渐密。 还未正眼相见,气势就先落了下风。 素素心下不屑地冷哼一声,干脆把玉佩收回荷包,转身就走。估计梁伦也是看出他三脚猫功夫上不得台面,鄙夷地哼了一声,跟着往外走。 二人走到车前,回身却见老罗还杵在原地。 “罗管家,你走是不走?” 梁伦眼高鼻子低的喊了一声,尖细声音立时显出本性,也把老罗唤省过神。 老罗小跑着追出来,直接对素素说:“把那玉佩,给我看看。” 平日老罗行事滴水不漏,何曾有过对主家人无礼?梁伦眼睛眯起,看向那只青布荷包。 素素愕然。她以为他早就看过这玉佩了。上次就是他从许师傅那儿拿了这荷包,让澜千转交还她的呀!心思翻转,旋即不由对他生出几分敬服。 今日他的反应,足以说明他谨守本份,在转交的过程中没有打开偷看。但他此刻神情紧张急迫……莫非他认得这玉佩?! 灵光闪过,素素忙不迭邀他进车厢,取了玉佩给他看。 第五十一章 真相 老罗半跪在厢板上,手捧玉佩,目光直直盯着,也不知是呆了,还是在仔细端详。嘴角颤巍巍地翕翕张张,呐呐无声。臃肿下垂的眼角,竟然滑下泪来。 “老太爷,一切都是命啊!” 一语到,素素如沐恶寒。 前世今生,她从未从旁人口中听到颜诺父亲——也就是她“爷爷”之事。只从慕藉的偶然失言中得知,他曾是一个七品小官。至于在何处上任、任的什么职,她却一无所知。 如果这玉佩,是爷/爷的…… 不遑再想下去,她捏紧了小拳,按下心头不断惊起的感叹号。问老罗:“罗伯,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老罗呡了呡嘴,咽一口唾沫,低声道:“咱家相公出生时,口中衔玉。” “该不会……”指着玉佩,素素语不成句,心下已然认定了七八分。待见老罗点头确认,便是确认无疑。 “当年正是老奴,奉老太爷之命,到这宿秀街寻微雕工匠,寻解玉佩中的奥秘。”老罗手心紧握玉佩,神情肃穆恍若当年情景再现一般。 玉佩是颜诺的。 理出这一条信息,素素蓦然长舒一气。低声追问道:“这上面,都刻了些什么呀?”手掌不着痕迹地抚上胸口,真正属于颜诺的那一块玉佩。 老罗面色遍了几遍,似乎十分惆怅。 “玉上……玉上……” “唉”一声重重叹了口气,他说话还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好像很为难。 素素心下着急,却不敢催促他。几十年前的事情,老罗也有些岁数,万一催得急了反而想不起来,岂不坏事?便慢慢引导他:“玉上可是刻了我爹爹的身世?” “你……”老罗吃了一惊,抬眼看素素,旋即又点点头,喃喃道:“您已经找过许匠人,定然已知其中秘密。”摇着头,默下声去,神情端显寂寥无奈。 素素心里说不上是何滋味。 百转千回,还是回到了颜诺。她不知其中具体刻了什么内容,但,无论如何,这是很好的结果。爹爹是娘亲的宿世恋人,与她而言,也不必再尴尬。 “可是这块玉佩,最后又怎么会流落到了市面上呢?” 其中必然还有故事,素素小声问老罗。 老罗叹息一声,瘪皱的嘴角勾起一抹怪异的笑。“玉佩上说,少爷二十岁前必有一劫,除非此前他人不在江寒。” “所以,祖父便举家迁出了江寒?”素素谨慎地补充道。 此前她一直想不明白,老太太萧氏是京城名门萧家的嫡出闺女,何以会下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七品小官。而今想来,莫非颜家原也是京城的望族? 却见老罗点了点头,道:“颜家祖上倒是兴旺发达。只可惜,到了太祖爷时,逐渐开始落没。直到太老爷一辈,便只剩下老太爷一根独苗。” 说到此,他不禁又是一叹,陈年往事仿佛历历在目。 颜家太老爷和萧家的太老爷是同年,因着志趣相投,便想两家结成秦晋之好,为儿子和女儿——也就是颜家老太爷和老太太萧氏,定下娃娃亲。这也是何以籍籍无名的颜老太爷能娶到奉常萧府的千金。 太老爷辞世后,老太爷服孝三年。出了孝,便于萧氏成了婚。婚后萧氏打理内宅,而老太爷则寒窗苦读,为求功名,复兴门楣。 皇天不负苦心人。盛鼎元年恩科考试,老太爷一举中榜,得一甲十七名好成绩。在家候缺期间,与妻子朝夕恩爱,便有了儿子颜诺。 谁知颜诺出生奇特,口中衔玉。颜老太爷于是命长随——当年的老罗寻人破译。便知道了儿子的二十岁之劫。 颜家传到他一代,已然人丁单薄。为了保住子嗣,老太爷自然费了一番心思,最后和岳丈、大舅哥商定,谋了个远离江寒的缺——西北一七品小官,携妻带子上任去。因着颜家已无老人需要照顾,此举也就没惹来非议。 只不过,走之前老太爷还是有些不安心,觉得这玉佩晦气不该带在身边,遂随意给了一个不知情的小厮,让他找个地方丢了去。 后来玉佩到底是怎么到市面上的,老罗不知,素素也不知。只大概猜测,是那小厮贪财,变卖了去——颜家从此再未见过这厮。 “可是,后来……” 素素本想问,后来如何?转念一想,却想起前些时候慕藉说了,颜诺八岁之年,凭一篇策论,一跃龙门。 兜兜转转,颜诺还是回到了京城——江寒。 “当年赴任,老夫人尚在月子里。长途跋涉艰难至极,从此损了身子……”老罗说着,不无唏嘘,摇摇头,眼中满是怜悯:“老太爷本也是一介书生,哪里吃得消这一番这天?才到任上,就大病了一场,从此落下病根。” 为保儿子,夫妻俩真是费心费力、吃尽苦头。大抵天下父母为了孩子都可以上刀山、下火海而如此无怨无悔吧? 素素心下感慨,拍着老罗的因哭泣而颤抖的背。 “老太爷感念自己身体太弱吃了亏,便给少爷请了西北的拳脚师傅,打小教他习武强身。” 老罗也不知是话匣子打开了,还是心有所感,絮絮叨叨说起了悠悠往事。素素挑开帘子瞧了瞧天色,示意马车起步。边回宫,边听老罗说话。 老太爷病逝于盛鼎九年,正是盛鼎皇帝召颜诺入宫的圣旨到达的第二天。带着对儿子无尽的关怀、不舍和忧虑。 颜诺扶灵回乡,回到江寒,请圣命为父守孝三年再入宫侍读。盛鼎帝感念他拳拳之心,允了他的请求。 “罗伯,”素素小声地打断他,问道:“你可知道,先帝爷的大皇子……”既然他们在盛鼎九年就已回到江寒,宫里逝了皇子,此等大事,他们必然有所耳闻。 老罗面上骤然凝了起来。 “您……您……” 嗫嗫哆哆许久,又是长叹一气。 “既然说了,老奴索性便将老奴所知,都说与您听。” 话说一半,也只会引人更多遐想和猜疑,倒不妨,知而言之,摊开来说。 第五十二章 辛秘 “礼成——” 嘹亮拖长的唱礼声响彻太庙,回音道道传递,杳渺不绝。 随之,所有人都长长松了口气。 素素缓缓起身,微微抬眼望去。 不出所料,慕綦的灵位,已不在盛鼎帝神位之侧。这是一个无法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存在,因为他已被刻意抹去。 盛鼎九年,江寒城发生一起恶性事件。多民王侯子孙在闹市群殴一手无寸铁的买菜老妪,并致死。时任御史大夫参本上奏,引盛鼎皇帝雷霆震怒,几名纨绔当即被勒令收入天牢。 时值大皇子慕綦十岁生辰,盛鼎帝借题发挥,颁旨令全国所有官宦子弟,凡已入学者,每人就此事件作一篇策论,论究应对之策。同时表明,所作策论最优异者,即晋为大皇子之侍读。 这是大昭皇室的通令。皇子长到十岁,就会拥有一名侍读,官称:侍读员外郎。例如当今大皇子穆年松的侍读韦家二郎韦英杰,人称“韦侍读员外郎”。 后来,便有了颜诺的那篇惊世之文——言九策论集的首篇。 盛鼎帝大喜过望,不拘一格降人才,决定打破祖宗的惯例——侍读者年岁比皇子稍长。破格提封八岁之龄的颜诺为侍读员外郎。 原本事情到了这里,也都顺理成章、平平无奇。只是,不知何故,原本是为大皇子慕綦聘定的侍读,最后颁下的圣旨上,却写着“指为嫡皇子慕藉之侍读”。 然而,无论是大皇子还是嫡皇子,颜家人都不敢怠慢,只有顺从应诏的份。 隔日,颜老太爷病逝。头七一过,颜老太携家带口扶灵回京,在途中听闻,大皇子溺薨。 而当他们回到京城时,官宦人家前来吊唁举哀,他们再想打听大皇子的事时,却人人自危,没有一个人愿意多说一句,皆只沉默地摇着头走开。甚至有胆小者,从此不再与颜家往来。 而至于当时到底是个什么光景,颜家人却是始终无从得知。 这,便是老罗所知的一切。 想起昨晚的彻夜思量,素素心头惊凉。老罗所知固然太少,却不乏诸多有用内容:慕綦竟然不是病夭,而是溺亡。 也就是说,他是意外死亡。 她不由想起,那个沉闷恐惧的夜晚,慕藉曾经说:“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欠了他”。其中到底隐匿了怎样的皇家辛秘,以至于使一个原本名正言顺的子孙,在死后都无法认祖归宗? 心底暗叹一声,最后长长注视盛鼎皇帝的神位一眼,转身随牵引司仪退出宗殿。 他该是有不可言喻的苦衷吧?诚如慕藉所言:身为帝王的悲哀,除了帝王,旁人不懂。 大殿外,青天白光直照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分明是万里无云,却总叫人抓不住那中心的太阳。素素嘴角绽开一抹淡淡的苦笑,回了宫,接受来自各方的道喜和恭贺。 她“母亲”最终还是入了皇陵,以元后的身份,谥号“睿”——对于皇后而已,这是极少见的谥号。 人们只知大昭齐陌年间多了一名已仙逝的睿皇后,却无几人知道,那具精雕细琢的金丝楠木棺椁中,长眠的身躯名叫“珞琳”,也叫晨荷。 而素素也知道了,颜诺之前没有与她在御书房偶遇,是因为出了远门。到怡还山那个故事中描述的地点,赶造了一座猎户的木屋。 与慕藉无关。 一整天,素素都尽力顶着真切的假笑,迎来送往,应付所有人。直至掌灯时分,人们都去御花园饮宴,合黎宫这才清净下来。 小丹子打了水,西月伺候她泡脚。 事实揭开面纱后,西月等一众宫女太监皆是震惊得呆若木鸡,半晌回不过神。唯独小丹子视若寻常,得意洋洋地取笑她们没眼力价。刻意忽略之前,分明是他带头,一口一个“娘娘”地唤素素。 “你呀!”泡了脚,素素舒舒服服地盘腿坐在榻上,伸指戳在小丹子眉心,嗔他:“你也是昨天才听说的吧,就知道在西月面前得瑟。” 小丹子腼腆地笑笑,脸微微红,形如三两烧刀子上头。 西月倒了水,回转进屋。见二人嬉笑,她也笑起来。“娘……哦,公主殿下,您怎么不早说呢,害奴婢们闹了这天大的笑话。”稚嫩的娇怨声,粉唇微嘟,端显可爱。 看着她纯真模样,素素心情顿时畅快了不少,拍拍肩膀,示意她帮着捏捏肩。 “这盛典礼冠着实太重了些,压得我脖子都快断了。”她小小声不满地抱怨一句,连着打了个哈欠,引得小丹子和西月抿嘴偷笑。 屋里气氛融洽得一时无二。直到“嘣”一声物体着地的声音响起。屋里三人顿时收了声,凝听外头动静。 西月打眼色示意小丹子去瞧瞧,小丹子忸忸怩怩不肯去。素素心知他不是不肯,而是不敢,也不落他面子,自己下榻穿鞋欲亲自去看,却见西月已走了过去。 “三皇子!” 听得西月一声惊呼,素素和小丹子连忙追出去。 却见慕年枫站在廊前,指尖指着她鼻子,毫不客气地耻笑道:“自己没那本事,就趁早别戴。否则,真压断了脖子,可别怪帽子太重!” 小丹子和西月闻言,皆怔在当场,不知该如何举措。 闻见他周身熏天酒气,素素不由皱起眉头,示意二人走远点。默不作声转身进屋,端了洗手的铜盆出来,满满一盆水,朝着他扑面泼下去。 被冷水浇了个通透,慕年枫酒意顿时祛了大半,恼怒地指着素素,张口结舌。 “小丹子,三皇兄醉酒失足掉进水潭,路过咱们合黎宫,求助你去他宫里,替他取身替换的干燥衣裳来。”素素面带微笑,正视狼狈不堪的慕年枫,嘴上温婉地对小丹子吩咐。 小丹子吃了一惊又一惊,讷讷点头,一溜烟往承辰殿去。 行在路上,不由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素素的一颦一笑。以及,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初次见面那天,她指着御书房窗外廊下,说:“小丹子公公,咱们又见面了。在花园也能遇上,真是巧得很呐!” 第五十三章 来客 首更奉上!晚上八点半左右第二更,希望朋友们多多捧场。小苏子求宠爱,么么哒~~ * “你!”慕年枫指着素素不放,气急败坏,神色似怒似羞,跳脚模样,滑稽之极。 前世初见,他落寞忧伤;今生初见,他高傲清冷。 而今夜的他,褪去一切光环,便是一个十三岁、母亲地位被抢走、自己地位被迫降低、急迫又无力抗争的孩子而已。 素素面上笑意不减,命西月取了棉被给他。“你就在这里等你的衣服吧。”淡淡撂下话,径自携西月转身进屋,顺手关上房门。 西月惊得捂上了嘴。 “男女有别。”素素睨着她,低语解释了一句,重又坐到榻上,让她继续捏肩。姿态怡然,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西月了然,点了点头,暗赞一声“公主考虑的周全”,顺从地上前为她捏肩。 小半时辰后,外头传来嘈杂之音。片刻后又消停下去,只剩下窸窸窣窣的布料磨擦声。似乎是刻意压低了的。 素素闭着眼享受按摩,老神在在,闲适安逸,丝毫不为外物影响。 门“吱呀”一声响,小丹子猫步进来,面上带着掩不住的窃笑之意。西月忙朝他努嘴,示意他安静。 “今日之事,谁都不可再提。”素素兀然睁开眼,凛冽目光直直看向小丹子。把他惊得后退两步,倒抽冷气。 西月乖巧地点了点头,“奴婢保证不说。”却见小丹子支支吾吾,半晌应不来声儿。 就方才工夫,他已经说出去了?! 素素以手扶额,很是恨铁不成钢。 三人正相顾无声,便又听“笃、笃、笃”三声叩门声响起。西月和素素交换一个眼神,去应了门。“谁呀?” 门外廊下立着一名白净秀气的宫女,十六七岁身段,鹅蛋脸,长眉入鬓。 素素眼风远远瞟去,认出她是慕绯玥身边的人。 “奴婢理策,见过二公主殿下。” 她屈膝行礼,垂眸敛眉,态度十分恭谦,便让屋里三人都生出几分好感。笑着请她入内。 “理策奉大公主之命,求见二公主殿下……”言辞间,眼风不着痕迹地逡巡在小丹子和西月之间。 素素微笑着,点了点头,不接她话,也不遣退二人。 理策知她心意,便大方地继续道:“大公主说,二公主殿下初入宫,许会有不适应之处,或觉得孤单。若是二公主殿下不嫌弃,闲时可找大公主一块消闲。另外……”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金线蝶纹荷包,递给西月。“大公主说,这是她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二公主殿下您务必不要拒绝她。” 荷包鼓鼓囊囊的。 素素瞥了一眼,心下不由生出几分反感。眉尖微微拧起,正要出言婉拒,却见理策又福下身去。 “还请二公主殿下万万莫要误会了大公主的心意,”理策道:“大公主说,二公主殿下初入宫,尚有许多未见之事,往后有诸多需用钱之处,怕小宫女小太监们思虑不周,反让殿下您受委屈,所以特命奴婢送来这荷包。” “小丹子,还不给你理策姐姐看个坐。”素素挥手,微微笑着中断她的陈诉。 若说方才她觉得,初次见面就一厢情愿地送钱,太过轻贱人。此刻她却忽然觉得,这个传说中的大公主慕绯玥,似乎还挺有趣的。 西月不需吩咐,为她斟上茶水。理策又道了谢,这才在小墩子上半坐下,端茶呡了一小口。“二公主殿下宫里的茶,清甜润嗓,真是极好。”她小意地笑着,又将起身行礼。 素素止住她,道:“你若是觉得这茶好,我让西月包一些,你带回去自己喝也好,分给旁的姐妹们同喝也好,算是我一点心意。” 理策起身道谢:“二公主殿下美意,奴婢却之不恭。奴婢替攒淑斋的姐妹们谢二公主殿下赏。” 西月得令,自笑嘻嘻地下去取茶叶。 她答应收下这茶叶,倒不是为贪一口好茶,而是含蓄地表明她的尊敬、重视之心。展示友好姿态。 素素温婉一笑,交代她:“你也替我给大姐带句话。” “二公主殿下请说,理策一定带到。”理策才坐下,闻言忙又要起身屈膝听话。 素素再度笑着止住她,对她说:“你与大姐说,无功不受禄,大姐美意,小妹我受之有愧。” 听她此言,理策神情不安,便要劝说。 素素笑意不减,示意她稍安勿躁,继续道:“但,她既是我大姐,我是她妹妹,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且回大姐说,这荷包小妹且收下。改日若大姐得闲,小妹我再亲自登门道谢。” 每个人都有各自结交、示好的方式。只不过是慕绯玥的态度比较直接一些。 直接点没什么不好。 素素心下想着,面上笑意便又浓纯了几分。 理策顺利完成使命,心情自然好极了。捧着茶叶又道了谢,步态轻盈地离开合黎宫。 瞧她遮掩不住的笑意,想来,这第一印象算是不错的。 素素微笑,目送她出门。 “您别往心里去,大公主殿下便是这样的性子……”送走理策,西月忙关上门,回到素素跟前儿低声宽慰她。 素素失笑,点在她眉心,道:“大姐是什么样性子,你很了解么?”虽然私下还未见过,但凭今日理策的举止言谈,便可知,慕绯玥绝不是一个拿钱轻贱人的人。若她果真如此不堪,何以驾驭如理策这般聪慧明心之人? 西月揉着额头,笑着摇了摇头,神情娇憨可爱。“奴婢也只今日才远远地望了大公主一眼呢,大公主生得真美丽,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面庞……” 她正极力描绘自己看到的慕绯玥,却听小丹子重重地咳了一声,随即连环白眼飞甩过来。这才恍悟,收住话头,捂嘴偷瞄素素神色,更显憨态可掬。 素素失笑,“你们呐,真是两个活宝。” 三人正喜乐融融谈笑风生,又听见叩门声响起。 相互交换一个眼神,这一回,不等西月做出反应,小丹子便当先步履轻快地去开了门。 然而,门打开的瞬间,他却僵住。 第五十四章 夜话 第二更奉上,小苏子摸爬滚打求宠爱,么么哒~~~ * “颜……相……公……”小丹子一字一顿,尽力克制自己的惊讶之情。 却见颜诺大袖一挥,冷冷道:“守着门。” 素素无声地示意西月退下。 “何事?” 颜诺开门见山就问,一改往日温和,神情十分严肃。站在榻前,不落座。 她现在名义上已是公主,深夜独见大臣,此事若传出去,还不知要闹出多大风波。她是个聪明人,明知后果,还让老罗带信请他来见。想来,她是有非同寻常的急事。 素素温温莞尔,为使气氛稍微缓和一些。“你说过,等过些时候,你就为我母亲赎身。” 那一日,初次进宫,在回家的路上,他曾说过这样的话。 颜诺沉默不语,看着她的眼神,眸光坚毅,点了点头。 素素笑了一下,复又垂下眸去,低声道:“等我出嫁以后,你可能实现你的承诺?” 彼时,他说“等过些时候”,她就猜,也许他在等时机。后来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她又想,或许他的顾虑就在于此。而现在,她只在等一个日期,穿上嫁衣就可远嫁。 一切都已成定局,她想,他应该没了后顾之忧。 颜诺看她的目光里微微有些愕然神色,无声地点了点头。 素素嘴角浅浅一呡,眼睛也弯成了月牙儿。“你,有没有爱过我母亲?” 颜诺动容,心头扬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你……” “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看透他担忧,她淡淡地说着,心下无奈。原本想把这次谈话基调定得轻快一些,却没想到还是显得沉重,气氛也很沉闷。 “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爱过我母亲。” “爱过。”颜诺明确回答,不由上前两步,“你也别忘了,你答应过爹爹,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嗯!”素素笑着点头重重闷声应下,吸了吸鼻子,抹去溢出眼角的泪珠。嘿嘿一笑,“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俏皮语调,总算稍微缓解了凝重气氛。 “那你,可不可以娶我母亲为妻?我……我不想永远被人唾骂,说我是私生女……”她娓娓地说着,声音渐趋低靡,直至最后几不可闻。 颜诺踌躇片刻,来到榻子边坐下,又犹豫了片刻,伸手把她揽进臂弯。“无论你身份如何变化,青楼私生也罢,和亲公主也罢,允单王妃也罢,你永远都是我颜诺生的女儿。” “不须正妻名分也可以,只要你真相实意娶她,哪怕只是个姨娘,我就心满意足了。” 素素退让一步,低低说着,眉目不敢正视颜诺。 虽然裴氏担不起“臣妇之首”的重任,但她的确是颜诺明媒正娶的妻子,且她本身并无过错,还为颜家维系香火,生育了颜诚。她提出让颜诺娶洛翎为妻的想法,确有强人所难的嫌疑。可若是私下给个姨娘的名分,便不是那么难办。 毕竟,慕藉重立元后都能办到。 颜诺垂眸沉默良久,忽又抬起头来,沉声道:“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娶你母亲为妻又何妨?” “真的?”素素喜出望外。 见颜诺点头,她却黯然了神色,情绪忽又低下去。“不须正妻,只许她一个‘颜家媳’的名分就可以。” 想到今夜失态的慕年枫,又想起初卫,她于心不忍。 “只要你好好地活着,给你娘定个什么样的名分,往后咱们大可慢慢从长计议。”颜诺说话间,搂着素素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仿佛只要他稍微松开,女儿就会消逝。 素素失笑,就认定我要自寻短见了么?“好!那就一言为定,我好好地活着,你娶我娘亲。” “一言为定。”颜诺点点头,揉了揉她细腻长发,嘴角微微扬起,难得露出一抹舒心的笑。 洛翎,颜诺已经答应娶你了呢。 素素蹭在他怀里享受父爱,心下无声地对洛翎说着,手心拂上胸口。 两枚玉佩她都带在身上,原本打算,今晚只要颜诺定下婚娶之期和名分,她就拿给他看,对他解释一切。 而今看来,还要再等些时日。 颜诺走后,西月进来为素素添了盏热茶,便也换班下去休息,换晚菊前来值夜。 月黑风高夜,星光璀璨。 估摸着御花园的宴会已散去,素素领小丹子和晚菊往御书房去。 果不其然,慕藉独在此处,埋首案牍之间。他头也未抬,听见脚步声,便问:“见过三郎了。” 素素笑着点了点,反正都瞒不过他,大方承认道:“是。” “听说你还泼了他一盆子冷水。” “是。”她轻轻回了一句,悠然近前研墨。 纵是他的儿女们有再多不懂事,说到底也是他亲生的,他定不会允许他们被个外人欺负了。所以,她是来领罚的。 哪知慕藉只是微微挑起眉尖,睨了她一眼,嘟囔了一句“胆子不小”,再无下文。 素素等他半晌,不见他有何反应,只道他现在太忙没空理会她,便要告辞。行到门槛,却听他在背后幽幽道:“……可惜了。” 见惯了他话说一半的莫名其妙,素素不以为意,正欲提步迈出门槛,慕藉朗声道:“你可能饮酒?” 回转身,点了点头。 “今晚可是你父皇我和你母后的新婚之夜呢!”酒过三巡,慕藉面上显出几分怅惘,自顾喃喃一句,失笑,仰头又是一杯。 仰望“长春宫”匾额,素素心思慨慨。今夜的长春宫属于睿皇后。皇后公孙氏将在宗庙彻夜诵经。 举起酒杯敬慕藉:“儿臣敬父皇母后一杯。” 册封大典上,既册立了皇后,同时业已定下她的爵位:慧仁公主。 聪明而仁爱。 得闻此封号当时,素素便讪笑,我哪里聪明,又哪里仁爱了? 慕藉和颜诺同时幽怨地反问她:“你还需更聪明么?”而表堂伯则说:“公主殿下以区区弱女之身,抵挡蛮夷二十万铁蹄,救边境百姓于危难,何愧于‘仁’?” 表堂伯萧亿安,正是册封大典上素素的牵引司仪。而他父亲,萧晟萧奉常,则亲自担任仪式的唱仪官。 第五十五章 对饮 今日首更奉上,晚八点半左右还有一更。小苏子撒娇卖萌求宠爱,么么哒~~ * “你,”慕藉回眸,有片刻的惊诧,随即哈哈大笑,畅怀至极。“你终于肯唤我一声‘父皇’。” 素素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沉默不语,举杯一饮而尽。 既有了封号,她才不得已称他为“父皇”,自称“儿臣”——所谓儿臣,既是儿,也是臣,受他爵位,便要为他当差办事。 至于他亲生的儿女们,都还未册封加爵。他们在他面前,只消自称“儿子”或“女儿”,纯粹的父子、父女关系,全不必为他分担国是琐务。 “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半斤玉液下肚,素素惊觉,脸颊如火烧一般发烫,定已红得通透。心下不住懊悔,岂能忘了,现在的身体,并不是前世她自己的身体——那是一具专为商业应酬而生的身体,就算整瓶红酒加香槟,她也能应付自如。 趁着精神还算清醒,忙把关心的问题问了。 慕藉也喝了不少,泛红的面颊,醉态微显。闻言,他怔了一怔。 “朕和诺郎商量后,再给你答复。”仿佛一下子从酒中清醒过来,情绪低靡下去,“你也迫不及待想逃离这座牢笼,是吗?” 素素无所谓地笑笑。从这座牢笼出去,还会进到另一座牢笼,何谈“逃离”? 她的缄默,在慕藉看来,便是默认。嘴角扯开一抹笑,苦涩中带着自嘲。“朕也想逃离。”说话同时,比划了一个飞翔远遁的手势,语气端显幼稚。 “可是,大皇兄他先逃一步!”带了几分鼻音的语调,十分落寞和孤寂。 听到有关慕綦的消息,素素心思陡然一震,酒意醒了大半,支起耳朵细听。 宫里所有与慕綦有关的痕迹,都被抹杀得一干二净。可见是有人存了心思要掩盖这段往事。 至于此人是谁,猜也猜到,必是盛鼎皇帝无疑——除了他,还有谁有如此大权力?便是慕藉,也没立场这样做。 可是,盛鼎皇帝为何要这么做?才十岁大的慕綦,能犯什么天大的错,以致死后都无法归宗庙祖陵? 想起老罗说的,当年原本是为慕綦选侍读员外郎,最后颜诺却成了慕藉的侍读。素素心下闪过一个念头,抬眼看慕藉,眸光中掩不住是惊骇。 难道是他使了手段? 他的心狠手辣,竟是天生的么?!盛鼎九年,他才八岁而已! 联系到晨荷之事,素素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那晚小丹子之所以能人赃并获,抓她现行,正是因为提前有了梁伦对他的“失言”透露。 而今想来,梁伦的失言,并非无心,怕是故意为之。 可是,如果一切都是他的算计,时至今日,他又何必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对逝者长放不下?说什么“悲哀”,说什么“逃离”? 慕藉又为自己斟上,仰头一口干。手中把玩空杯,神色幽幽,喃喃低语道:“朕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欢娘想听么?” “洗耳恭听。”素素等他这句话已经很久,忙不迭应了,摆开架势听故事。 却见慕藉直接抓过酒壶,就着壶嘴儿“咕咚、咕咚”一口喝尽,重重丢了酒壶出去。清脆的碎瓷声响彻庭院。 闻得凌乱的脚步声窸窸窣窣远去,他这才醉醺醺地说起了当年往事。 “……朕一直觉得,那么多年以来父皇从不提大皇兄一句,是因为恨极了他不顾父母、自贱生命。直到听了父皇临终前这一番话,方省悟,父皇不是恨大皇兄,而是恨自己。” 说到此处,他想喝酒,伸出手才觉醒,酒已经被他喝完。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嚷道:“来人,上酒。”说着,摇摇晃晃站起来,一个呲咧差点跌倒。 素素忙拦住他,吩咐闻讯近前伺候的梁伦道:“今夜到此为止,你好生伺候皇上回龙锡殿歇息。” 梁伦背着慕藉走了。 望着二人背影,素素怅惘一叹,拍拍手,到长春宫外与晚菊、小丹子汇合,返回合黎宫。 才进得门,却见西月睡眼惺忪地蹲在地上,双手环膝,似乎受了凉的样子。听到动静,她欣喜得跳起,“殿下您可回来了!” 晚菊忙抱了薄被给她暖身,关切道:“大晚上的,你不去歇息,在这里做甚么?” “哝,”西月小嘴一嘟,朝桌上努去。三人循声望去,见桌上堆了许许多多的礼盒、锦匣。“都是别宫的公主们差人送来的……” 素素点头表示了解,示意她不必再说,道:“夜深了,咱们也累了一天,今夜就先去歇。” 小丹子利落地应了声,与西月一同退出。 晚菊走到桌旁,抽取各个盒子上的礼单。 “饶是你细心!”素素笑她:“明天再看不迟,时候不早了,赶紧洗洗睡吧。” 明儿一大早还得去拜见太后。 “殿下……”晚菊迟疑着,不敢真就放任不管。见素素面色坚决,这才搁置下,随她进了内室。 先前因着谣言说她是新妃子,故而皇子、公主们都不必与她结交。如今既定了她的公主名分,便与他们兄弟姊妹相称,他们自然要奉仪表示恭贺,权表友好相处之意。 望一眼琳琅满目的礼盒,素素淡淡一笑,凡事抛诸脑后,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上床睡觉。 慕藉说,慕綦系投湖自尽,死前留了遗书。遗书中生生句句是对他父皇的控诉,说他待他不公、不仁、不慈。 她心下猜测,他所谓的“不公、不仁、不慈”,当是盛鼎皇帝将颜诺定为慕藉的侍读,而非他慕綦的侍读一事。 慕藉还说,盛鼎皇帝得知长子噩耗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合该有此下场”,随即令人抹去一切与之相关的痕迹,只当从未生过这个儿子。并下封口令,朝野内外绝口不得再提此事。 此后十多年,他再未提及与慕綦有关的半个字。直至临终前,方对慕藉一吐当年心境。 他之所以没把颜诺指给慕綦,是因为他压根没想让慕綦当太子,接他皇位。因而,他舍不得颜诺少年俊才明珠暗投、珠玉蒙尘。 第五十六章 太后 二更奉上。求宠爱,么么哒~~ * 至于盛鼎皇帝是出于何种考虑,才不立长子为太子,慕藉没有说。想来,是顾忌到“为逝者讳”。 不过,他们父子兄弟闹来闹去,与咱们有何干呢? 素素思量着,摁了摁枕头,确认玉佩已放好,舒心一笑,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晚菊掐了灯芯,房间便暗了下去。倒有一丝丝皎洁月光透过窗隙落照进来,散落一地静谧。 一夜无话。 次晨,后/宫中人集体起了个大早。由于“慧仁公主”这位“家族新成员”的加入,今天是皇室成员大集合,认亲的日子。 素素作为正主,不敢轻怠,卯初便起床收拾。沐浴洗漱、梳妆打扮、清点礼物,一行人直忙到辰初,才浩浩荡荡出了门。 说是“浩浩荡荡”,也不过才六个人罢了,却是她出行携带人员最多的一次。 延泽宫里已然欢声笑语不断。 除了太后杨氏的声音,旁的几管,素素从未听闻,分辨不出谁是谁。不过,除不开都是慕藉的家眷。 深深吸一口气,压下忐忑心情,举步踏入门槛。 因着先前来过一次,不需指引,她便能轻车熟路找到暖阁所在,却还是恭谨地遵循嬷嬷的指引,缓步前行。 “绯珁给皇祖母请安,愿皇祖母福寿康泰。”素素说着,对着太后跪了下去,叩首在地。 慕绯珁,是她写入宗谱的名字。 慕藉的女儿们,以绯为辈,以玉为行。自长女绯玥,至幺女绯琛,莫不如此。 掌礼的奉常卿萧晟上提十多个“玉”字,请慕藉从中为她挑选一个,赐作名。慕藉则让素素自己挑。她便大胆舍弃了礼疏上所有的字,自己另选这个“珁”字作名。 玥、钰、琤、瑜、玫、璎和琛,虽品质寓意有不同,却始终是玉。她们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而她不是。她只是一块被与玉相拟的陶土。 慕藉参透她心思,知她还是不愿从心底接受自己成为“慕家女”,这是她做的一点小小的抗争。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叹息了一声,便允了她。 太后脸上再不见初次见面时那种出神的失态,从容淡定地请她起身,招呼她近前。 当素素一身大红礼服、赤金礼冠出现时,暖阁里的气氛顿时凝注。所有人都把目光的焦点聚集在她身上,静止如木偶。直到她行礼完毕、太后发话,人们才又活了过来。 见她近前,太后身旁的少年连忙起身,拱手躬身见礼道:“二姐。”一声“二姐”唤得自然至极,仿佛素素原本就是他们慕家人似的。 慕藉的七个儿子,除慕年枫,其他人素素一概未见过。但见此人十来岁年纪,依着年纪匹配,与慕年榕最为吻合。她巧巧地呡起嘴角,福身还礼:“五弟。” 慕年榕身穿紫蓝长袍,头戴紫金冠。面容白皙、脸颊丰满,两道剑眉浓密粗长,稚嫩中透着几分敦厚。一双凤眸炯炯有神盯着素素,片刻后,忽然道:“二姐可会做女工?” 素素哑然。旋即想起慕藉曾说,初卫在皇子们面前炫耀,他家大姐女工好。她决定装傻,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回问他:“怎么了?” 慕年榕一张小脸瞬间垮塌,喃喃道:“初卫家大家女工很好,他可得意了,见天儿地在我面前夸耀他的新衣裳。真气人。”说着,他还恨恨地跺了跺脚。幼稚举动,惹得暖阁里人哄堂大笑。 素素歉意地赔着笑:“二姐蠢笨,做不来衣裳,只能做些小玩意儿。还请五弟不要嫌弃。”说话同时,从晚菊手中取过一只缎面的金线荷包,递到他面前。 此一来,旁人倒分不清,到底是说别嫌弃荷包,还是别嫌弃她这个人。 慕年榕眼前一亮,情绪瞬间高涨。双手接过荷包,赞一声“真好看”,对素素道了谢,欢欢喜喜地奔出暖阁。 竟忘了与长辈们打声招呼。 太后佯嗔一句“这小子”,面上却是笑着。 素素眼风朝两旁掠去,没有人面有不虞。反倒是右侧末座的美妇人,先是紧张得坐如针毡,抬眼瞄向太后,见太后无不喜,她才如释重负一般,暗自长长舒了口气。 妇人瞧着二十来岁模样。具体什么岁数,素素却不敢妄下结论,毕竟,有颜老太和太后的先例摆着呢。 但她会为慕年榕紧张…… 心下略加思忖,素素已有七八分肯定,她当是慕年榕的生母,贤妃罗氏,今年才二十四岁。 与前世她的年纪一般大。 素素不禁感慨,二十四岁时的自己,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而她却已是一个十岁孩子的母亲! 暗暗记下罗氏容貌,她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乖巧安静地站在太后身侧,坦然接受来自底下众人打量的目光。 不久后,暖阁帘子被挑开,莽莽撞撞冲进来一个孩童,进门就嚷:“二姐,我也要荷包。” 素素面上扬着温和得体笑容,心下却有几分惊异。在太后面前,他怎敢如此大胆放肆?屋外头的嬷嬷们竟也没有拦着他。 飘眼偷瞄太后神色,将将捕捉到太后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以及面上纹丝未变的宠溺笑容。她心头一惊,生生收住将要说出口的,引导他给太后和长辈见礼的话。 “你是六弟桐郎?别急别急,留神脚下。荷包人人都有。” 素素半蹲下身,若无其事地分了一只荷包给他,笑意盈盈重又起身,旁的再无一句多话。 “谢二姐!” 慕年桐得了荷包,草草丢下一句,也同慕年榕那样兴高采烈地蹦跶了出去。 素素佯装错愕,紧张小意地看向太后,似有局促。 太后朝她宽慰地点了点头,对阁中诸位戏谑道:“瞧瞧,咱们一尊尊坐着,倒真被当成那虚无的佛爷了。” 言语间完全未提及教导孩子学规矩,只轻描淡写地扯开了话题,倒显得宽容仁慈、和蔼无比。 素素讪讪的陪着笑,心下却是怜悯慕藉——挑了个老娘,残害自己的儿子。 正想着,便听太监报:“皇上驾到!” ************* 关于第四十二章最后那句话,素素说的三个成语,解释: 1鸟尽弓藏,是说芷桓宫那位会对晨荷做的事; 2栽赃嫁祸和倒打一耙,则是她会对素素以及合黎宫的人做的事。 请各位读者大大明鉴,并不是小苏子乱用成语哈! 另外,关于“芷桓宫那位”到底是哪位,推理一下,很快就能想到。想不到的亲也没有关系,下一章,“她”就出场啦~ 第五十七章 见礼 首更奉上!求宠爱!么么哒~~ * 慕藉携皇后同行。 公孙琦晗一身正红宫装,赤金五华宝珠凤冠下,乌黑云鬓纹丝不乱。映着阳光,周身隐隐散发出淡紫色光晕。一对杏眼,不需圆睁,已叫人难忘眸光中的凌厉和锐利。 冷傲气场之强大,足矣睥睨世人,不愧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素素佩服不已,暗自思量,难怪上一世连白魅都撼她不动。 随着慕藉和公孙琦晗的到来,方才还是焦点的太后瞬间沦为配角。众人纷纷起身,向二人行礼。二人又向太后请了安,随后满屋的人便往正厅去。 素素留意到,慕藉和公孙琦晗都不称太后为“母后”,而是称“太后”。而且,公孙琦晗全程都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淡淡一笑,没往心里去。 亲族长辈排排坐。有嬷嬷指引素素认人。 敬孝大长公主赠予一对翡翠手镯:“拿着玩儿”。 “多谢大皇姑奶奶,”素素双手接过,顺势瞟了一眼。有色有种,价值不菲。回敬奉上两双亲手缝制的绢布袜子,便算是相互见过。 敬贤大长公主赠了一套赤金头面首饰。 遵比之前,素素回敬两双袜子。 “……真是像极了……”孝慈大长公主低呼出声,随即消了话头,正襟危坐,恍若不觉方才失言。 素素充耳不闻,目不斜视,依着嬷嬷的指引介绍,按部就班福身行礼,接了礼物,敬还心意。 几位老王妃给的见面礼,大抵也是金玉首饰之类。 低调奢华又严谨守旧,便如她们决计不会与她深交的立场一致。素素心下讪讪,无意拿热脸贴冷面,恭敬地奉上回礼,半句不多言。 福娴、福安二位长公主分别赐赠一串三寸见长的玛瑙珠子项链和一对上等羊脂玉雕花玉牌。齐王妃郑氏送了一套紫玉雏凤钗。 素素逐一接过,各敬奉两双袜子作回礼。正要往下再去,猛然惊觉,齐王妃之后,已无人在座。她不由惊异,楚王妃呢? 想起宗谱上未有楚王妃名讳的记录,心道:难道楚王二十五了还未大婚? 正想着,只见郑氏又从身后侍婢手中拿过一只长方锦盒,温婉地笑着道:“这是你三皇叔的心意。你三皇叔还未娶妻,所以托我带给你。” “多谢二皇婶。”素素忙敛了心绪,接下盒子,转交小丹子收起,从晚菊手里接过两只缎面的金线荷包:“还劳请二皇婶代绯珁谢三皇叔厚爱。” 袜子实乃贴身私密之物,女子之间互赠尚可,赠给男子,则十分不妥。 郑氏接过荷包,面上笑容扬开了几分,点点头:“一定。” 与长辈们都见过后,嬷嬷引她出到外厅,一众兄弟姊妹皆在此处。 “大姐。”素素垂敛眼眸,微福了一福。前一日她已远远地见过她一面,正如西月所描述的那样,是朵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 慕绯玥屈膝还礼,送上一对巴掌大的白玉兔:“小小玩意儿,慧仁妹妹收着玩。” 素素暗笑,她还真担心她大庭广众之下再给她来一袋银子。收下玉兔,还了一方素纱手绢。 穆年松送她一盒绸质白面扇:“慧仁妹妹收着玩。” 素素微微惊愕。她可没想到,小小年纪就诳人入青楼的大皇子穆年松,会是如此温文尔雅、风度翩翩,颇具绅士风度。 到底是事实另有隐情,还是此人衣冠禽兽?来不及细想,收起心思,还敬一只缎面荷包,转向二皇子慕年柏行礼。 慕年柏的母亲萧若兰是颜诺的外家表姐。算起来,她与他还沾亲带故。素素讪笑,不知该作何感想。 “我自己刻的,给慧仁妹妹闲时消遣。”慕年柏笑的有些腼腆,送上两枚和田玉章。一枚刻着“慧质仁心”,另一枚刻着“慕绯珁鉴”。 竟是连夜刻的!单凭这份心意,便是难得。素素惊喜道:“多谢二哥。” “慧仁妹妹得闲,就到茹簌宫坐坐。母妃常念起你。”慕年柏收下荷包,插了一句,又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忙补充道:“和八妹作个伴儿。” 因着她的加入,底下众人排序顺秩往后推,“小七公主”自然也就成了“八妹”。 素素温婉地笑着,点头应下,转向慕年枫。见他面色峻黑,她也冷了心情,淡淡道一声“三哥”,没期待他的礼物,转身取荷包。回首,却见他递上一支翡翠玉笛。 “谢三哥。”素素也不故作清高,收下玉笛,送上荷包。 慕年枫抓过荷包,顺手丢给身后小太监,全程一言不发。 素素神色顿了一顿,隐忍不发。便有另一管轻佻声音跳出来道:“二姐。” 浮躁轻飘。 心下有此定义,素素眉头不由微微蹙起。依着年纪排序,他当是老四慕年楠——慕绯玥胞弟。 掩下心头不喜,福身还礼,并取了只荷包给他。不曾想,他竟直接拿了凑近鼻尖下嗅,闭着眼摇头晃脑,好似十分陶醉:“似有若无幽幽香。” 慕年枫冷嗤一声,拔步离开。 未及素素出言反击,绯月先跳了出来。“说什么呢!”说着,歉疚地对素素笑笑,拉扯他也离开。 年柏面色变了几变,握着座椅扶手的手攥紧,指节发白。 素素只停顿片刻,便恢复常态,若无其事地继续给底下的弟弟妹妹发礼物。 与年榕站在一处的,还有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儿,看上去年纪稍小。不是慕藉的儿子……正猜测他身份,却听他拱手说:“慧仁堂姐在上,小弟承烁有礼了。” 原来是齐王慕彻的儿子。 慕彻有两个儿子,长子慕启烨今年也是十二岁。算起来,素素还得称他一声“大堂哥”。 也给了承烁一只荷包,心下却想,启烨怎么没来? 承烁好似看透她心思,小意地解释道:“大哥随师傅出门游学,没能亲自赶回参加慧仁堂姐册封,深感愧疚和遗憾,托小弟将此物转交慧仁堂姐。” 一只质朴的纸盒,打开了,是一本线状蓝封的楚辞。古旧模样,似乎有些来头。 ******** 出于情节衔接考虑,本章原定的“芷桓宫那位”依旧没有出场,还请各位再等几章。 第五十八章 二哥 二更奉上,小苏子求宠爱,求养肥,么么哒~ * 素素欣然接受,“还请承烁弟弟代为感谢启烨哥哥美意。”同时递上给慕启烨的荷包。 “多谢慧仁堂姐。”慕承烁双手接过,拱手躬身还礼:“小弟一定转交大哥。” 年纪小小,已然文质彬彬,有礼有节,乖巧可爱得紧。素素心下不由生出几分喜爱,抿嘴一笑,正待说话,却见慕年榕扯了扯慕承烁衣角,对他挤眉弄眼。 素素了然,收住话头,只拿笑眼看二人。 慕年榕见势,趁机调皮兮兮地卖乖道:“既然二姐已无事交代,小弟便先告辞。” 轻躁模样,一点也不稳重,在八岁的承烁面前,更像个弟弟。这样的他,与初卫怎会合得来?直到昨日,素素方知,那天慕藉亲自带去颜府的圣旨,竟是聘初卫为五皇子慕年榕侍读的“聘书”。 颜家又出一位年纪比皇子小的侍读员外郎,门庭光耀之甚,引朝野内外侧目,而她却浑然不知……收敛心思,素素也不拘他,摆摆手示意他们随意。 慕承烁歉疚而尴尬地笑了笑,才被慕年榕拉着袖子走开。 素素无所谓地拍拍手,回转身,见慕年柏正注视着她,满脸担忧神色。她朝他宽慰地笑了笑,明快道:“兄弟姐妹们都已见过,此间无事,小妹就先回去了。” 穆年松原本端坐一旁喝茶,闻言,讶然道:“这便走了么?” “宫里还有些事。”素素点头。 慕年柏则上前一步,“我送慧仁妹妹。” 心想他或许是有话要对她说,素素便不推诿,点了点头,先往外走去。慕年柏随即跟上。 晚菊、西月和小丹子互换一个眼色,拘着打下手的两名小太监,慢慢悠悠跟在后头,拉出丈余距离。 “八妹自幼体弱,前些日子又着了凉,这些天药不离口,也不见好。母妃怕她过了病气给慧仁妹妹,所以今日没让她来见礼,还请慧仁妹妹莫要见怪。” 慕年柏低声为胞妹解释缺席的缘由。潺潺语气,娓娓道来,如行云流水,让人觉得十分舒服。素素不由想起颜诺——或者说是前世她表哥的声音,心思忽就飘远。 侧目见她深沉模样,只道她多心想岔了去。慕年柏微有些着急,忙又说:“我说的都是实情,还请慧仁妹妹千万莫多心。” 顿了一顿,见她仍然眉头紧锁,他便又说:“母妃心里对妹妹你敬佩有加,若不是因着宫里规矩约束,她一早就想与妹妹见一见。今日她不得亲自来,故而再三嘱咐我,一定与妹妹说,邀妹妹到茹淑宫坐坐。” “敬佩?” 他千言万语,素素只听到这一个词。 慕年柏陡然收住话头,心知说漏了嘴,面色有些不自然。看上去,竟有泛起红潮。 “贵妃娘娘多年来照顾八妹尽心尽力、事事亲力亲为。娘娘原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娇女,为了儿女,竟不惜如此牺牲。当是绯珁敬佩娘娘为母则强、母爱高洁才是。” 素素不着痕迹地翻转话题,把话圆了过去。她知慕年柏腼腆,却不曾想,他竟内向到此番程度。风轻云淡的笑了一笑,不再追问他话中深意。 萧若兰是有女儿的人,且她女儿绯琛自幼病体缠绵,养育起来颇费心力。因而,她更能体会为母者的心态,也更懂得心疼女儿。推己及人,她以长辈之姿,对她一个晚辈心生敬佩也不难解释。 敬佩何事?左不过就是她远嫁允单和亲之事。 萧若兰位居左贵妃,是九卿之首奉常萧家的女儿、三公之首丞相颜诺的表妹。加之诞育了二皇子、八公主,在宫里,绝对算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 正所谓“树大招风”。因着关联,诸多利益纠缠总会萦绕在她身边。如此一来,宫外有任何风吹草动,萧家父子自然也会与她透露一二,既为她在宫里能常常自保,也能方便偶尔内应宫外人行事。 慕年柏是她儿子,且已逐渐长成。为培养他审度、裁决诸事的应对能力,也算与她母子同心、共同商榷分担。她有什么心事或心里话,会与他说上一说,也不足为奇。 可见,慕年柏说的的确是肺腑之言不假。 也就是说,茹淑宫应当是早就知道了她入宫的真相。 素素心情沉了一沉。萧若兰能知道,别人难道就没有途径了解?只怕宫里稍有权位的人,早都已经知道了! 如此想来,这些日子合黎宫的平静,正是因了这些人的暗中维持吧? 她们是有多希望她顺利成为那个代嫁的羔羊? 素素心下冷哼,不屑至极。皇族,就是一个利益至上、冷冰冰毫无人情味的家族。 眼风掠过身旁沉默不语、面有不安的慕年柏,她忽然想,内向如他,该怎么面对那些如狼似虎、对他虎视眈眈的人? 努力回想前一世听来的宫廷斗争局面。 因着采枝本身远离庙堂,能知道的实在有限,所以她也没说多少。其中,便没有关于二皇子的下场。 可见最后他肯定是失败者——因为只有失败者才会被人遗忘。 素素低低叹了一声,带上几分宽慰的笑意,转移话题道:“我瞧着二哥送我的两枚玉章,皆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短短过手之间,便觉油性极重。可是二哥自己平素时常拿着把玩的物件?” 常不离手,可见此物于他弥足珍贵。以心爱之物赠人,足见其用心赤诚。 慕年柏微微有些惊愕:“慧仁妹妹懂玉石?” 素素抿嘴一笑,摇了摇头,谦虚道:“不过有幸见过几块美玉罢了,称不上懂。我却尝听闻,二哥的玉石造诣,可谓是‘京城之内首屈一指’的哩。” 这话绝对是夸张的,是个极大的高帽子。不过是想给他树立一些自信而已。 果不其然,慕年柏闻言,忙连连摆手。急道:“章子能入慧仁妹妹青眼,实乃兄之荣幸。然,传言虚夸太过,可要羞煞我了!” “我倒觉得,传言不虚呢。”素素意有所指地说着,一双明眸直视他眼,似要看到他心里。 *********** 第五十七章写萧若兰是颜诺表姐,乃作者疏漏笔误之处,已更正为表妹。 注:萧若兰时年三十,颜诺三十一岁。 第五十九章 抢夺 第一更奉上。晚八点半左右第二更。欢迎点推收。么么哒~ * 慕年柏闻言,脚步凝滞,一时竟不知该进或退。 素素梨涡浅绽,点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何以传言不夸耀旁人,偏偏只说二哥你?依小妹拙见,定是有行家高瞻前瞩,觉出二哥有那本事,才说的这话。” “为兄也不过是懂些皮毛,哪里堪当此赞……”慕年柏容色羞愧,低声说话,颇显无可奈何。 素素心知,越难劝动的人,一旦被劝动,才更能持之以恒做一件事。若是那耳根子软的,人说什么便是什么,没有自知之明,才真正算废材。 见慕年柏此番反应,她心下一喜,孺子可教也! 取出慕藉送给她的玉牌,递到他面前:“小妹相信,即便现下二哥技艺尚未达如火纯情地步,也有那等潜质去登峰造极。这块玉牌,乃父皇赏我之物。今日我将它交给二哥你,他日二哥若有自信,亲手为小妹刻上姓名,可好?” 慕年柏似受到震惊,目光直直凝在她面上,半晌不说话。 素素笑意盈盈看着他,不急不躁,耐心十足。 终是敌不过她满满当当的鼓励,和无比强大的精神动力,慕年柏最后接下玉牌,颔首承诺:“必有那一天,为兄定不叫慧仁失望。” 素素莞尔一笑。 眉眼如月,眸光晶亮。笑靥如夏花烂漫,似星辰璀璨,映在五月阳光下,也印入慕年柏的心里,恍然失神。 **** “殿下,您笑什么?”回到合黎宫,晚菊随即安排人手依着礼单清点物品。回身见素素端坐在一旁,时不时笑一笑,她心下好奇。 素素挥手遣退小宫女,笑她:“才几件玩意儿,何必如此劳师动众。” 人多手杂,倒不说什么顺手牵羊,只怕谁失手打破了物件,反倒会相互推诿。况且,每个人记录清点的方式都不一样,几个人一起做事,更容易出岔子。 晚菊懵懵懂懂点头表示赞同,点完头,却忽然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素素温婉一笑,取过礼单,手把手教她:“……总之就是要‘大处着眼,小处着手’。” “殿下倒好似个女先生呢。”西月捧茶进来,见状,打笑道。 素素面露惊喜之色:“你上过学?” 却见西月摇头,“奴婢家贫,上不起学。奴婢只在上书房廊下见过女先生的模样,和殿下您方才的样子像得很。” 大昭的上书房,也对公主、宗室女开放。为此,素素曾出言赞扬祖宗明智。得了慕藉一个大黑脸:“是朕首先开辟的!” 大昭皇族男丁兴盛,女眷却总也多不起来,直至慕藉,才有了“七仙女”的“丰功伟绩”。为使女子也能开宗明义,他于年前下旨,辟上书房西苑为宗室女学。 提到上书房,素素这才想起,初卫每天都会进宫上学。好像有点想念他,白白嫩嫩的脸蛋儿了!她撂下礼单,欢欣道:“咱们也去瞧瞧,他们平日里都学些什么。” 晚菊毕竟年纪大,心态稳妥些。收起礼单,委婉道:“怕有人情往来,奴婢还是留在宫里守着吧。” 素素也不多劝,唤来小丹子,带着西月一同出门。 行到上书房正殿窗下,却听里面一把得意洋洋声音传出:“……这是我二姐做的!你家大姐就不会做吧?” 是慕年榕。 素素眉头皱了起来,他在跟谁说话,她猜也知道,定是初卫。 正担心初卫要说出什么话,却闻另一支急切的声音响起:“五哥,你就少说两句吧。” 竟是慕承烁。 素素不由上前,微微推开窗户一条缝,往里瞧。 初卫默默地坐在位子上,案上放着一摞子书。年榕在他面前张牙舞爪,承烁似劝还煽,态度暧昧。初卫不为所动,垂眸看书,他们说话间,他已然翻过两页。 年榕围着他走来走去,忽然捏起鼻子嚷道:“什么味儿?” 承烁也凑近了,在初卫身上嗅来嗅去,惊讶道:“是雄黄!” “雄黄是什么?”年榕疑惑地问。瞬间破功,还原成一个天真无知的小孩。 西月抿嘴低低笑,被小丹子眼神警告。 素素一脸正色,心下早已失笑。 因着雄黄可制砒霜,为皇子、公主的安全考虑,宫里不准私有。因而就算端午时节,他们也不会见到此物。年榕还未出过宫,不认识雄黄也不足为奇。 “……端午时节会做成雄黄荷包,戴在身上,可以驱虫避蛇。”承烁简单介绍了几句,末了,还不忘证明自己的权威:“端午那日我见母妃命仆妇在府中各处喷洒,仆妇说是雄黄酒,就是这个气味。” 年榕了然地点了点头,旋即又问:“做成荷包?初卫,把你的雄黄荷包拿来给我瞧瞧。” 初卫转头瞟了他一眼,不拒绝,也不拿荷包。 年榕似极为不屑,转身作势欲去,趁初卫放松警惕,绕到他身边,往他腰间摸去。抽手,手中已然有两只荷包。 “咦,”待看清荷包样式,他顿时傻眼。他不会辨识针脚绣工,却认得缎面材质。这两只荷包,与他的荷包无两样。 初卫情急,“快还给我!”说着,起身扑上去抢夺。 年榕顺手将荷包丢给承烁。承烁还也不是,留也不是,干脆又丢还年榕。初卫跟着荷包两边跑,加之心情急躁,不多时便已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年榕和承烁似乎越玩越起劲,丢得不亦乐乎。初卫耐心耗尽,直冲向年榕,将他扑倒在地。承烁未及收手,荷包就落在了二人脚边。 两个半大男孩一股脑爬起来,都去抓那荷包,相互比划起手脚。抢夺间,荷包被扯裂,雄黄粉四散开,粉尘弥漫。这档口,承烁也加入战局,自然是站在年榕一边。 二对一,初卫本就吃亏,加之身份局限,不敢还手。眼看他落了下风,只有挨打硬抗的份。 见势不妙,素素不管三七二十一,忙冲进去,暴喝一声:“住手!”说话同时,已拉起初卫护到身后。一手挥舞,挡去刺鼻的浮尘。 第六十章 谈心 二更奉上,小苏子求宠爱~~么么哒~~ * 三人皆收住手,待看清来人是她,皆怔在当场。年榕讷讷地说:“二姐,我才是你弟弟啊。” 素素狠狠剜他一眼:“我的弟弟温文尔雅、知书达理,才不会仗势欺人、强抢他人物品,还以多欺少!”说话同时,凌厉眼风从承烁脸上掠过,直把他看得羞愧难当。 拽起呆如木鸡的初卫离开书房,一路上面色阴沉如夏日午后雷雨天。 “他要荷包,你把荷包给他就好了啊,干嘛要让自己变得这么狼狈?” 姐弟二人皆沐浴洗漱,换上干净衣裳,坐在廊前台阶下聊天。素素揉着初卫还有一丝湿漉的头发,不满地问他。 初卫情绪不是很高,面有愧疚,喃喃道:“都是初卫的错,初卫不该逞口舌之快,逞强炫耀、与人攀比。是初卫害了大姐,请大姐你责罚我吧。” 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给素素带来了怎样的灾难,所以他生辰那天,当几位年纪较长的皇子相约到颜府给他捧场庆贺时,他再次炫耀了他家大姐的女工。 也正是在那天,当素素含泪装潇洒随慕藉回宫、客人们全都离开颜府后,颜诺忍无可忍,请家法狠狠责罚了他,并罚他在祖宗灵位前跪了整一个晚上,反省自身。 直到那时,他才终于意识到,因他逞一时口舌之欲,把自家大姐一生都害惨了。 “说什么呢,傻小子。”素素宠溺地拍在他肩膀,揽他靠近她肩头。“谁年少时没个迷糊的时候?今天你能低调隐忍,说明你已经改正了。圣人有云: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既然你现在已经是好孩子了,我干嘛要罚你?过去的事,已无法改变,就让它过去吧,不提也罢。” 初卫闻言默然,摩挲着破碎的荷包,眼圈微微泛红。千万声“对不起”涌在喉头,却总也发不出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变成兔子就不帅了。”素素吃吃笑两声,从怀里摸出一只新荷包递给他:“呐,还剩一只,刚好给你了。”原是要给小七慕年榄的。 初卫不知隐情,欣喜地接过,连着破的一起揣进怀里收好。拍着胸脯道:“这回我一定好好爱惜。”豪迈模样,惹素素失笑。却见他忽又垂下头,没精打采的说:“父亲说,初卫以后再也见不到大姐了。” “傻小子,怎么会见不到呢?等你长大了,你可以到允单去看我啊。” 素素捏了捏他脸蛋,笑着宽慰他,心下却不希望他去允单。虎狼之穴,谁知道会不会有去无回! 初卫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一脸坚毅,道:“一言为定!”忽而又似想到了什么,忙往怀里掏去,取出一张折叠精细的纸笺。“初卫答应过,要为大姐取一个好听的小字。” “这么快就想好了吗?我们初卫真是厉害!”素素笑着接过纸笺:“让我来瞧瞧是什么名字。好期待哦!” 纸笺翻开瞬间,不禁为之深深动容。上面写的,正是圆润细滑的大篆“素素”二字。 “真好听!”她抿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黄豆大的泪珠溢出眼眶。到底需要几世修行,才能修来这样的缘分? 情到深处难自胜,扳过初卫,照着他白嫩脸蛋“吧嗒”一口亲了上去。生生把初卫到嘴边的“大姐喜欢就好”逼了回去。 初卫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却听后背传来一阵乒呤乓啷声。姐弟俩回身望去,只见西月捂嘴呆立三丈外,脚下茶盏碎片四散、茶水横流,一片狼藉。 二人相视一笑,越笑越夸张,直叫西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手足无措站在原地。 申时初,到百官下朝的时间,小丹子来报:“相公说他会在皇宫门口等公子。” 素素送初卫到合黎宫门口,为了整了整衣裳,嘱咐几句“好好照顾自己,照顾祖母”之类的话,便让小丹子护送他往宫门口去。 回身正要进门,却见年榕站在长廊不远处,目光直直锁定她。 暗自叹一口气,招呼他进前。 慕年榕 第六十一章 演戏 第一更奉上,晚八点半左右第二更。求围观,么么哒~ * 闹了这么一出,慕年榕再顾不上要茶叶,匆匆告辞,带着随侍小太监回去自己寝宫越涛殿去。 到了晚上,便有消息传来:“越涛殿奉茶宫女当差不力,烫伤五皇子,全部被发配到浆洗司做苦役。” 听着小丹子口如悬河的转述,素素心头隐隐浮起一丝不祥预感。 慕年榕年方十岁,并不是一个会品茶的人。不仅体现在下午他喝茶时步骤完全不对,越涛殿内的说法也证实了这一点——说是因为往常五皇子不喝茶,乍然之下,宫女们量不准水温。 怎地今日他忽然提出要讨些茶叶去?而且,他分明是在合黎宫烫伤的,却嫁祸说是越涛殿奉茶宫女之过,还把人全部贬去做苦役。 难道是为掩护合黎宫……素素断然摇头否决。烫伤之事发生太突然,以慕年榕一己心智,瞬时之间根本不可能想到善后的措施。 诸多疑云团聚在心,终究已是深夜,不便前去一探究竟。与晚菊整理妥当送给各宫的回礼,各自歇下。次日一早,带上回敬慕年榕的礼物去到越涛殿。 才进门,便看到几名宫女正小心翼翼地伺候他用早膳。小银勺一小匙一小匙的喂,丝毫不敢怠慢。见到她,慕年榕推开宫女迎上来:“二姐。”依然是模糊不清的声音,舌头卷起似乎伤情十分严重。 素素一颗心“咯噔”一下落了底。 前世里她初学品茶时,不是没被烫过。舌头虽然会肿痛,却决计不是他这般光景。思绪翻转,她心里颇觉不是滋味儿。他这是想她觉得对他有所愧疚么?不动声色端了回礼给他,一座汉白玉制的微型日晷摆件。 “日晷!”慕年榕失声惊呼,伸手接过,迭声赞:“好精致。”捧在手心里赏玩,爱不释手。 听出他声音中的转变,素素心里端生出几分厌恶。若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心意,则小小年纪心机太过深沉;若是背后有人指使……呵呵,生平最恨被人算计! 正思量间,进来一姑姑装束的宫女禀告:“奴婢采苓见过慧仁公主殿下、五皇子。奴婢奉贤妃娘娘之命,请五皇子过花容宫一叙。” 在大昭,年满十岁的皇子和十五岁的公主,将会脱离母妃宫殿,独自拥有一处容身之所。皇子居于殿、轩、院;公主居于宫、阁、斋。分居后,母亲想要见到子女,还需通传邀请。 素素趁机推说:“既然五弟有事,那我就先告辞,我也还要去别宫回礼。”她不乐意去见罗氏,以及其他可能出现在花容宫的嫔妃。 然而,她退避之心,却消不掉别人进犯之意。慕年榕可怜巴巴的看着她,操着一口含糊的大卷舌音央求道:“我要二姐陪我同去。” 素素忍着一口气,语气平和地再次婉拒:“可是……” “人家就想二姐陪我同去。”不等她说出托辞,慕年榕已然撒娇打断:“我烫伤了舌头,说话不清,只有二姐能听懂我。二姐陪我同去,我有什么话,二姐可以帮我转达。” 仗着年纪小,假装不懂事,撒泼赖皮,真无耻。素素心里又添几分怒意,皮笑肉不笑地应下:“行吧,那我就陪你走一遭。”且看你们母子耍的什么花招! 慕年榕恍若未觉她心头不悦,语气不善,拉着她往花容宫去。 花容宫朱漆大门紧闭,一对狮首衔环门环静静地挂在门腰上,端显阴森诡异。看上去,挺安静。 深吸一气,素素仰首踏入。来到厅堂方知,人都到齐了!莺莺燕燕济济一堂,赶堂会似的热闹喧嚣。 好大的阵仗,是要为罗氏扎场子,兴师问罪么? 有人对她施礼,她视情况也回了一些礼,在末座得了个位落座。令她惊诧的是,韦媚儿、慕绯玥母女也在。 但转念一想,皇后公孙氏、皇贵妃杨氏是三公出身,位属最高势力集团。左贵妃萧氏虽是九卿之首女,却因女儿之故,无暇旁顾。因而,后/宫中层势力中,以九卿次席郎中令府上出身的右贵妃韦氏唯马首是瞻也无可争议。 这样姐姐妹妹抱成团的小团体现象,自己又不是没见过,何必惊讶。素素挂着浅浅笑意,从容应对各方或直接、或委婉的打量目光,同时她也回视着她们。 昨天的见面仪式上,在座的妃嫔都没有资格出席——她们虽居后妃之尊位,说穿了,也只是“妾”的身份而已。 罗氏的面孔,素素已经记熟,视线转向韦媚儿,心里隐隐生出几分鄙夷——笑靥如花一般灿烂,好似真心在笑似的。慕绯玥陪在她身旁,巧笑倩兮,仿佛纯真无邪。 可是,连贴身宫女得了点茶叶都要利用起来的人,会是真的毫无心机? 素素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没有参与此事。 “五郎,听说你喝茶烫伤了舌尖,姨娘来看看你。” 韦媚儿位份最高,也最先说话,招呼慕年榕上前,宠溺地把他圈进怀里,貌似心疼至极,低声嗔怪他:“怎地这样不小心?可看过太医,用过祛痛的药了么?” 呵呵! 接到她似有若无瞟过来的眼风,素素心下冷笑连连。原本她的确对慕年榕心怀几许歉疚,而今,消散殆尽。 慕年榕可怜巴巴地看了素素一眼,好似十分委屈,咽了咽舌头,艰难道:“是我自己不小心烫的。” 明知是自己不小心,却把宫女都罚去做苦役,这是变相说自己残暴不仁么? 素素心下嘿嘿一笑,打定主意,既然他们作势为她开脱,那她就顺了他们的心,做个称职的“路人甲”就好。 “姨娘知你敦厚怀仁,受了委屈,不忍责罚旁人,便自个儿忍着。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怎好再瞒下去?你父皇那边,可派人去说过了?” “还未去说呢,姐姐您倒说说这孩子,昨夜我便要去告他父皇知,他却死活拦住不让去……” 罗氏以帕掩面,竟有几分哭泣之意。 素素看着,暗笑不已,好一堂“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后/宫女人联袂大戏! 第六十二章 二更奉上,小苏子360全角度求宠爱,么么哒~ * 韦媚儿似乎十分无奈,抚摸着慕年榕,怜惜似的长叹一气,低声道:“那些不称心的宫女,可都处置了么?” 说是低声,却字字句句都恰好能入素素的耳。 罗氏稍稍拿下手绢,惆怅地说:“昨儿个我替他做了主,已把那些个无用的小贱人都发落到浆洗司。” 两个大人,唱的一曲好双簧。素素眼风朝两个小孩看去。慕绯玥貌似乖巧候立,手心却在把玩赤金镶玉的吊坠,心不在焉。而慕年榕,却以一种真挚情切的目光,正往她这边看过来。 素素心下暗吃一惊,不露痕迹挪开眼去。 “烫伤皇子,可不是小罪!原该当庭杖毙才是!只罚去浆洗司做苦役,岂不便宜了她们!”韦媚儿几乎跳脚,状似为慕年榕委屈。 罗氏朝儿子看了一眼,无可奈何道:“还不是榕郎拦着护着,不让施重刑么。” “这孩子就是太过宅心仁厚!”韦媚儿说话时,眼风时不时瞟向素素,得见素素面上似有惊惧神色,她满意一笑,渐渐转开话头去。 待她转开视线,素素立刻垂眸敛去伪装出来的异色,心底一片冰凉。再看一眼慕年榕神情,暗自叹息,想来,他也是不知内情,稀里糊涂被人给当了枪使。 后/宫到底是有多冷漠,才能让一个母亲,为了利益,连儿子也拿来当棋子? 或许,就连孩子的出生,也是她们算计中的一部分。 回到合黎宫,已是午后。 小丹子进屋,凑近了紧张兮兮地说:“都探清楚了,越涛殿奉茶宫女有四人,其中二人是长春宫的眼线……另外一人与延泽宫有往来。昨晚轮值的宫女,则是先前贤妃娘娘自个儿选的人。” 得了消息,素素惊愣半晌。从前只知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而今方知,后/宫女人还可以杀人不见血。 借慕年榕烫伤一事,发落自己挑选的宫女,连坐旁人安插的眼线,以一句“运气不好”便可轻轻掩过。不直接打人面,却给予对方最有苦难言的教训。不动声色排除异己同时,还让她觉得,她们袒护了她,使她被动欠下她们的人情! 好一个一箭双雕! 冷笑两声,到书房拓了一份回礼单子给小丹子,嘱咐他:“你照单把这些物件送去龙锡殿,转托梁公公也好,或者直接告诉皇上也行,便说我要赶制绣品,不宜外出行走。这些给兄弟姐妹们的回礼,就请父皇代为转交。” 小丹子似有所悟,二话不说,应声去了。 私下送出一包茶叶,便能惹出这一连串的事,若是这些桩桩件件的都送出去,还不得把她忙得晕头转向?倒不如直接光明正大先让慕藉过目,经他之手转送出去。往后若再有个什么事,有他在前头挡着,她才能高枕无忧。 况且,她也该是时候耍耍威风,敲山震虎。其他皇子公主各有母妃、外家为后台。她没有母亲和母族,却别忘了,她的后台,是慕藉,当今皇上! “殿下……”晚菊担忧地唤素素。方才在花容宫,她可是吓坏了。若五皇子说出实话,他是在合黎宫烫伤的,依着贵妃和贤妃的做派,只怕她和西月等人必不得善终。 素素回转身,对她抚慰一笑:“别担心,左右有我在呢。”手里握着“和亲救国”这张底牌,在这区区大昭皇宫之内,她便可无所畏惧。 “想让我为你们所用?没门!”咬牙蹦出一句,自去绣房。 若是知趣的,大家相安无事。若是不知趣,闹大发了,且看最后到底是谁吃不了兜着走! 她们自认为抓住了她的把柄,在素素看来,根本就是一个笑话,全然无需放在心上。即便慕藉知道是她的茶烫伤了他儿子,要找她晦气,那也是慕藉的事,该由他亲自处罚她。与她们这些杂七杂八的外人,有半毛钱关系? 有了她的话,晚菊一颗心顿觉安定。唤来西月,一起到绣房伺候着。 晚膳时,慕藉突然造访合黎宫。方一坐定,开口就说:“让你受委屈了。” 知他说指何事,然而,相比起代嫁和亲,这点小事岂能算个事儿?素素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继续用膳。 慕藉尴尬地干咳两声,陪着吃了两小碗饭。待盘盏撤下,挥手斥退一众侍者,道:“朕与诺郎商议,择定下月初九的日子,等你过了生辰再走。” 六月初九,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 素素平静地点了点头,转移话题道:“昨日我见过颜公子。”既然都瞒不过他,不如趁早主动与他交代一番,省得经由别人的口,传出另一番不堪入耳的谣言来。 慕藉侧目,道:“你去过上书房?” 是疑问的语气。 素素心里吃不准他到底已经了解多少,如实说:“是。刚好撞上五皇子、齐王二王子和颜公子扭打在一起。” 慕藉显得有些吃惊,旋即沉声道:“五郎性子着实冒失了些。”顿了顿,又说:“朕之所以选初卫为侍读,便是看重他沉着稳重、少年老成,想他能给五郎做个榜样……” 呐呐如自言般说着,忽又抬头,问:“初卫可有受伤?” 他竟不知此事?素素心下狐疑一闪而过,凝眸,轻描淡写地说:“那倒没有。只是扯破香囊,撒了些雄黄粉在身上。我带他回我宫里洗的澡。”慕年榕毕竟是他亲儿子,在他面前,她也不好过多提及他的过错。 “好端端怎会打起来……”听说没有受伤,慕藉显然松了口气。又道:“事后五郎是个什么态度?” 还知道要关心儿子的心态。素素面上露出些许笑意,适当缓和气氛,据实回他:“亲自送了衣裳到我宫里来,嘴上却嘴硬得很。” 慕藉闻言,点了点头:“五郎本性善良,敦厚实诚……”说到此出,忽地顿住了话头。面色似有无奈。“总之这件事是五郎的错,让初卫受了委屈。朕会看着办,一定给你个交代。” 第六十二章 委屈 二更奉上,小苏子360全角度求宠爱,么么哒~ * 韦媚儿似乎十分无奈,抚摸着慕年榕,怜惜似的长叹一气,低声道:“那些不称心的宫女,可都处置了么?” 说是低声,却字字句句都恰好能入素素的耳。 罗氏稍稍拿下手绢,惆怅地说:“昨儿个我替他做了主,已把那些个无用的小贱人都发落到浆洗司。” 两个大人,唱的一曲好双簧。素素眼风朝两个小孩看去。慕绯玥貌似乖巧候立,手心却在把玩赤金镶玉的吊坠,心不在焉。而慕年榕,却以一种真挚情切的目光,正往她这边看过来。 素素心下暗吃一惊,不露痕迹挪开眼去。 “烫伤皇子,可不是小罪!原该当庭杖毙才是!只罚去浆洗司做苦役,岂不便宜了她们!”韦媚儿几乎跳脚,状似为慕年榕委屈。 罗氏朝儿子看了一眼,无可奈何道:“还不是榕郎拦着护着,不让施重刑么。” “这孩子就是太过宅心仁厚!”韦媚儿说话时,眼风时不时瞟向素素,得见素素面上似有惊惧神色,她满意一笑,渐渐转开话头去。 待她转开视线,素素立刻垂眸敛去伪装出来的异色,心底一片冰凉。再看一眼慕年榕神情,暗自叹息,想来,他也是不知内情,稀里糊涂被人给当了枪使。 后/宫到底是有多冷漠,才能让一个母亲,为了利益,连儿子也拿来当棋子? 或许,就连孩子的出生,也是她们算计中的一部分。 回到合黎宫,已是午后。 小丹子进屋,凑近了紧张兮兮地说:“都探清楚了,越涛殿奉茶宫女有四人,其中二人是长春宫的眼线……另外一人与延泽宫有往来。昨晚轮值的宫女,则是先前贤妃娘娘自个儿选的人。” 得了消息,素素惊愣半晌。从前只知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而今方知,后/宫女人还可以杀人不见血。 借慕年榕烫伤一事,发落自己挑选的宫女,连坐旁人安插的眼线,以一句“运气不好”便可轻轻掩过。不直接打人面,却给予对方最有苦难言的教训。不动声色排除异己同时,还让她觉得,她们袒护了她,使她被动欠下她们的人情! 好一个一箭双雕! 冷笑两声,到书房拓了一份回礼单子给小丹子,嘱咐他:“你照单把这些物件送去龙锡殿,转托梁公公也好,或者直接告诉皇上也行,便说我要赶制绣品,不宜外出行走。这些给兄弟姐妹们的回礼,就请父皇代为转交。” 小丹子似有所悟,二话不说,应声去了。 私下送出一包茶叶,便能惹出这一连串的事,若是这些桩桩件件的都送出去,还不得把她忙得晕头转向?倒不如直接光明正大先让慕藉过目,经他之手转送出去。往后若再有个什么事,有他在前头挡着,她才能高枕无忧。 况且,她也该是时候耍耍威风,敲山震虎。其他皇子公主各有母妃、外家为后台。她没有母亲和母族,却别忘了,她的后台,是慕藉,当今皇上! “殿下……”晚菊担忧地唤素素。方才在花容宫,她可是吓坏了。若五皇子说出实话,他是在合黎宫烫伤的,依着贵妃和贤妃的做派,只怕她和西月等人必不得善终。 素素回转身,对她抚慰一笑:“别担心,左右有我在呢。”手里握着“和亲救国”这张底牌,在这区区大昭皇宫之内,她便可无所畏惧。 “想让我为你们所用?没门!”咬牙蹦出一句,自去绣房。 若是知趣的,大家相安无事。若是不知趣,闹大发了,且看最后到底是谁吃不了兜着走! 她们自认为抓住了她的把柄,在素素看来,根本就是一个笑话,全然无需放在心上。即便慕藉知道是她的茶烫伤了他儿子,要找她晦气,那也是慕藉的事,该由他亲自处罚她。与她们这些杂七杂八的外人,有半毛钱关系? 有了她的话,晚菊一颗心顿觉安定。唤来西月,一起到绣房伺候着。 晚膳时,慕藉突然造访合黎宫。方一坐定,开口就说:“让你受委屈了。” 知他说指何事,然而,相比起代嫁和亲,这点小事岂能算个事儿?素素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继续用膳。 慕藉尴尬地干咳两声,陪着吃了两小碗饭。待盘盏撤下,挥手斥退一众侍者,道:“朕与诺郎商议,择定下月初九的日子,等你过了生辰再走。” 六月初九,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 素素平静地点了点头,转移话题道:“昨日我见过颜公子。”既然都瞒不过他,不如趁早主动与他交代一番,省得经由别人的口,传出另一番不堪入耳的谣言来。 慕藉侧目,道:“你去过上书房?” 是疑问的语气。 素素心里吃不准他到底已经了解多少,如实说:“是。刚好撞上五皇子、齐王二王子和颜公子扭打在一起。” 慕藉显得有些吃惊,旋即沉声道:“五郎性子着实冒失了些。”顿了顿,又说:“朕之所以选初卫为侍读,便是看重他沉着稳重、少年老成,想他能给五郎做个榜样……” 呐呐如自言般说着,忽又抬头,问:“初卫可有受伤?” 他竟不知此事?素素心下狐疑一闪而过,凝眸,轻描淡写地说:“那倒没有。只是扯破香囊,撒了些雄黄粉在身上。我带他回我宫里洗的澡。”慕年榕毕竟是他亲儿子,在他面前,她也不好过多提及他的过错。 “好端端怎会打起来……”听说没有受伤,慕藉显然松了口气。又道:“事后五郎是个什么态度?” 还知道要关心儿子的心态。素素面上露出些许笑意,适当缓和气氛,据实回他:“亲自送了衣裳到我宫里来,嘴上却嘴硬得很。” 慕藉闻言,点了点头:“五郎本性善良,敦厚实诚……”说到此出,忽地顿住了话头。面色似有无奈。“总之这件事是五郎的错,让初卫受了委屈。朕会看着办,一定给你个交代。” 第六十三章 茉凌 一更奉上,晚上八点半左右第二更,小苏子求宠爱,么么哒~~ * 给我一个交代?我需要什么交代? 素素讪然失笑,她不过是报告自己行踪而已,半分兴师问罪的心意都未存。送慕藉到宫门口,她忽然以极轻的声音、极快的语速问他:“其实太后有过一个儿子,是么?” 先帝与容妃的儿子,当是慕綦无疑。 慕藉生母乃先帝元后,因病早逝。此一节,宗谱上有明确记录。 慕藉脚下步子滞了一滞,并不回头,背对着她点了点头,大步离开。 后两日,到五月十四,是慕年枫生辰。 一如之前行事,素素遣小丹子先将贺仪送到龙锡殿,请慕藉再转交给慕年枫。慕年枫则遣人回了她两件玉器。 二人自此再无多的来往。 此后时日,素素长守合黎宫、寸步不出,谢绝一切人情往来,日子倒也过得风平浪静。只在五月中下听说慕藉赐给初卫一张“丹书铁劵”。 “……丹书在手,世袭罔替,除非谋逆,一切死罪皆可免”。 前世慕藉死后,颜家被慕年枫下旨抄家灭族,全府上下无一幸免。 上一世时间短暂且资源有限,素素并没弄清楚,颜家是因为犯了什么罪才招来的祸事。因而到了这一世,她虽有心,却不知该如何引导颜家人趋利避害,避免重蹈覆辙。 如今既然初卫得了一张免罪丹书,她也终于可以安心。往后无论颜家人如何闹腾,只要不参与谋逆,便至少能保性命无虞。 转眼到了六月初六这日。 合黎宫各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整体氛围喜气洋洋。大红绸幔叠悬,不知情的,竟分不出到底是为庆贺生辰,还是为了嫁女之喜。 想来慕藉也已经正式公开了她即将嫁去允单和亲的消息。趁着生辰这日,王侯伯爵、三公九卿之家、满朝文武百官的添礼也都送了过来。抬礼物的人进出合黎宫,好似流水一般。 慕藉钦点八位官家千金进宫陪伴素素。 素素第一次亲眼见到了传说中的韦茉凌。 鹅蛋脸长眉入鬓,明眸杏腮,唇红齿白。十三岁的年纪,清纯天真,笑起来,便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拢一身轻纱,乍一眼看去,只叫人直呼“天女下凡”! 素素私下笑对慕藉说:“你可是让她抢我风头来的么?” 慕藉难得露出诙谐之色,戏谑道:“韦家女郎可是才名在外、风华冠绝京城的大家闺秀。连她都须给你当陪衬,岂不是你更有面子?有她们八人在你身侧,谁还能抢了你的风头去?” 风华冠绝京城?好嚣张的名头! 素素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然而,此后共处的短暂三天日子,她惊讶地得出一个结论:韦茉凌就是传说中的银子——周围竟然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的!就连小丹子,每每看到她时,都会结巴上好一阵子。 “韦姑娘您瞧瞧这礼单,可妥当了么?” “韦姑娘请喝茶。” “韦姑娘这些都是您要的物品。” 韦姑娘……韦姑娘……人人嘴里都是韦姑娘! 不过,不得不承认,韦茉凌管家的确是一把好手。偌大的阵势,她竟能凭一人之力,收拢人心,驯服底下人服服帖帖听她调遣,跑腿站岗,无一推辞。 “合黎宫在她的打点之下,宫女内侍各司其职,各项事务进行得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听着西月的禀报,素素垂眸思量片刻,欣然一笑。既有人主动为她代劳,她正正好可以安逸的享受最后的美好时光。 寻了一处幽静的木槿丛,支起小矮桌,自己和自己摆黑白子。西月在旁泥炉烹茶。 品香茗、赏木槿,素手落棋子。怡然自得间,正想感叹岁月静好,忽听见假山后有声音道:“你与她非亲非故,又何必为她尽心尽力?瞧你憔悴模样,你可知我会心疼?这些天可累着你了。” 是慕年枫。 素素眉心微聚,示意西月噤声,默默品自己的茶。 近几日,慕年枫有事没事就往合黎宫跑,美其名曰“为慧仁妹妹暖人气”。在外人看来,这是多么亲厚的一位二十四孝好哥哥! 然而,因有着前世今生的了解,素素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清楚,他眼里才没有她这个“妹妹”一丝一毫的分量。在他的眼里,只有韦茉凌。 她示意西月噤声,一部分原因是为免尴尬,同时,也是她想听听韦茉凌的说辞。 前世,慕年枫后悔自己的选择,反责怪韦茉凌是个心机深沉、心狠手辣的女人。而今世她看到的却是一个清澈纯净、精明干练、左右逢源的万人迷韦茉凌。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韦茉凌? “有你常来看我,我便不觉得累了。” 韦茉凌的声音,娇娇弱弱,有种小鸟依人的挑逗感。听了,端叫人打从心底生出想要保护她的欲/望。 “傻丫头!” 慕年枫低低的声音中,是无尽的的怜惜之情。 后面的音量便有些低沉下去。素素知道,这是两个人拥抱或依偎在一起时,才会有的说话方式。 “皇后娘娘她……她还是不愿接受我吗?”韦茉凌的声音,透着几分迟疑,和一丝丝的隐忍。 只是不知被懵懂爱情冲昏头脑的慕年枫,能不能听出其中的不耐。 素素心觉好笑。你亲姑姑跟人家抢丈夫、你表弟跟人家儿子抢皇位,你们家支持的是你姑姑却不是你,人家皇后凭什么喜欢你? 当然,其实这些都不重要。至于韦茉凌想嫁入皇家,最致命的污点,还是她名声在外。 庄严高傲帝王家,绝不会允许媳妇是个人尽皆知的,说白了,就是交际花。他们喜欢低调内敛、温柔贤惠、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名媛淑女。皇后公孙氏、齐王妃郑氏,出嫁之前,莫不如此。 “我总会劝服母后答应的。”慕年枫轻轻叹息。 虽然看不见二人举止,然而,依着惯例台本儿,此刻他应该揽她在怀,指尖抚上她细腻发梢。 素素脑补着,嘴角晕开丝丝笑意。却听韦茉凌说:“我且尽心尽力办好慧仁公主出嫁之事,倘若皇后娘娘还是不喜欢我……我……我……” 第六十四章 绯玥 第二更奉上,小苏子求宠爱,么么哒~~~ * “你便如何?”听着韦茉凌声音渐趋低微下去,慕年枫语调突然拔高,显得心情焦躁不安。 韦茉凌的声带了几分哭腔,嘤嘤道:“我……我怎舍得让你为我忧心,左右为难?” “不要!别说傻话!”慕年枫说话语气又高了一些,情绪也更激动:“你不要灰心,母后跟前我会想办法劝说,你且安心做你的事,旁的千万别多心。” “枫郎!” 韦茉凌深情款款一声低唤,之后便是梨花带雨的娇泣。徒惹慕年枫疼惜,又爱又怜,凌娘前、凌娘后的,说了好些甜言蜜语哄她。 二人的柔情蜜语,素素不待要听,呡了小口茶,冷心冷面。 这个韦茉凌,也太过自以为是。 公主出嫁之事,岂是她一个小小臣女能办好?充其量不过是给她几分薄面,许她上下其手罢了。仅凭此,她就真敢把自己当棵葱,也太藐视旁人的努力付出和宽容包涵。 还有,她这一手“以退为进”,实可谓是兵行险着。 旁人一眼便能看穿她的逼迫之意,何以她就敢对慕年枫如此说?但凡慕年枫若对她存有一丝一毫的戒心,她的如意算盘便会满盘皆输。 明知利害,她还敢如此做,足以说明她自信非凡。量准了慕年枫对她已痴迷至极,深陷情网无法自拔,甚至迷失了心智。 可笑的是,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没有错! 素素心下讪然。不得不佩服,韦茉凌的确是一个有胆有识有本事的人。 虽不知前世她是否也使过这招不甚精妙的计策,总之最后她的确光明正大嫁给了慕年枫,荣登皇后大宝。入主长春宫,统领后/宫,母仪天下。 而当时,她的对手不是凡人,是段位极高、身怀法术的狐狸精白魅! 有小宫女寻来,二人便散开了。韦茉凌去前头忙事,慕年枫则留在花苑瞎逛。 慕年枫信步绕过假山,自然就看到了正在品饮玩弈的素素。 “你……” 如果她听去了他和凌娘的对话……眸光里闪过一丝狠戾。 素素置若罔闻,悠哉悠然在局中落下黑子,方抬眼看他:“观棋不语真君子。” 他尚未说她窃听,她已讽他观棋而语非君子。因为她和他都深知,此番情境下,谁抢了先机定下谈话基调,谁就掌握了话语的主动权。 话被抢白,慕年枫嘴角微微抽动,面色似极为不屑与素素多说一句,转身重重拂袖毅然离去。 前一世,一对璧人终成怨偶,只不知今生,少了白魅的介入,他们的命运又会有怎样的改变? 素素轻轻叹惋,分捻盘中黑白棋子收回金丝楠木做的棋盒。“咱们去找大公主玩。”眼中狡黠光芒一闪而过。 西月闻言,怔了一怔。 上次慕年榕烫伤一事,经由晚菊明提暗点,她也终于想通了其中关联——理策要去的茶叶,能被慕年楠知晓,其中定然不乏大公主的“功劳”。 一个月来,殿下对大公主的邀约总是推诿婉拒,可见殿下对大公主心怀警惕。然则,何以在今日这样重要的日子,殿下却反而要主动去找大公主? 还用一个“玩”字,说得端显轻松。 “大姐和韦姑娘可是表姐妹呢,”素素笑得婉约,道:“韦姑娘为我之事,把自个儿都累‘憔悴’了。她尚且如此劳神劳力,我作为合黎宫之主,又怎好坐享其成,不帮帮她呢?” “是哩是哩,殿下说的是。” 经历了这许许多多的事,西月的小脑袋也比之前灵活了许多,听出素素话外之音,她便凑趣地拍手赞同。迅速收拾了茶具,随她去攒淑斋。 慕绯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秋千上看书,周围竟没有一个伺候的人,连理策也不在。 素素轻声招呼道:“大姐。” 慕绯玥仿佛刚从书中走出来,抬眼瞧见素素,先是一愣,旋即扬起灿烂笑容:“慧仁妹妹今日怎地会来我这里?” 那笑容,看似亲切、娇态可掬,然而,那冰冷如霜的眼神,却深深出卖了她内心无法掩饰的厌恶。素素佯装未觉,笑得风轻云淡,随眼瞟过她手中的书,竟是《女论语》。 真是天助我也! 她心下笑得欢快,面上却是一本正色,状似忧愁无奈,道:“大姐你也知道,最近我宫里可闹腾着呢。我是个喜静的,受不了那热闹劲儿,便想找个清静地儿躲清闲。这不,循着就找到大姐的攒淑斋。” 慕绯玥闻言,面上笑容微微敛去一些,讪讪做声附和:“是嘞,今儿是你生辰,可不得热热闹闹好好办一场。姐姐我在此祝慧仁妹妹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听出她语气里浓重的吃酸味儿,素素却不在乎,点了点头:“借大姐吉言!”往她手头看去,“咦,原来大姐在看书呢,大姐平日都看些什么书?” 第六十五章 说书 一更奉上~明天起本书上女生网青云榜推荐,推荐期间,每天两更,下午两点左右、晚上八点半左右。请各位大人多多捧场。小苏子求宠爱,么么哒~~ * 近一月来,慕绯玥多次邀约素素,皆被婉拒。她觉得有失脸面,故而心里对素素颇有微词。今日之前,她只道是素素为人孤僻冷傲装清高。而今看来,却原是因她不懂待客往来礼数之故。 什么样人家的女子才会不懂规矩?只有那小门小户穷酸出身的! 她粉唇微微瘪起,便有种高高在上的骄矜傲慢。眉眼俯视素素,像睥睨一只无知、无力抗争命运的卑微蝼蚁。直言讥讽道:“既知会被人耻笑,就该早些学学规矩。” 对于和自己不属于同个圈子里的人,她从不掩饰内心的厌弃。 “小妹……”素素喏喏地回着,留心她神色,把目光锁定在她手中那本《女论语》。道:“没娘的孩子是棵草,小妹的境况……唉。” “皇后娘娘没有派嬷嬷给你么?”慕绯玥语气随意地问着,眉目间透着几分不信和不屑。 素素不直接回她,只又是叹了口气。 皇后不指派人给她,也不过问合黎宫中的事,定是因为慕藉不准她插手。所以,这一盆子脏水,还真不好泼到皇后身上。 “哼!” 慕绯玥重重一声冷哼,朝长春宫方向睨了一眼,似乎十分蔑视和不齿皇后的“小气”做派。 在她看来,就算素素的娘亲抢了公孙氏原配的名分,她也该尽心尽力为素素安排妥当出嫁事宜——谁都知道,素素其实是在为她的女儿挡灾! 如今公孙氏这般作为,倒似跟一个孩子怄气,有失皇后娘娘应有的母仪天下的气度。 见慕绯玥不接招,素素心下不由生出几分佩服。自己磨了半天嘴皮子,她不仅态度暧昧不肯直接应承自己,还要借机贬低皇后一番,着实有些难缠。到底是皇家公主出身,性子更沉稳、谋算也更老练一些。 想她表妹韦茉凌,可是自告奋勇、自我加冕! “小妹夜夜忧心难寐,想着从前自己孤身一人无所依傍,落脸也只我一人罢了。可如今我也是有家有根的人,有父皇,有姊妹,有兄弟……” 素素嘴上细数“亲人”,心下暗暗发笑。 既然整个慕家的人都联起手来算计利用她,她又何苦憋屈自己,成全他们隔岸观火?她已在水中泥足深陷,欲罢不能,那便只好把他们都拉下水来作陪才有趣。 你们若敢弃我不顾,我就敢行差踏错,叫你们全家蒙羞! 因着婚约礼聘之故,这些天允单的使者也有出入她合黎宫。若是她合黎宫出了任何差池,那便是丢脸丢到了允单。 这脸面,不是她一个人,是全大昭皇室的。 慕绯玥眉心挑了一挑,捻起书卷别到背后,凌然道:“你也无需太过彷徨,左右还有我们兄弟姐妹在。”说到此,她顿了一顿,似在斟酌说辞。 “睿皇后娘娘去得早,你也不曾托养其他娘娘名下……常言说,长姐如母。”她边说,边留心素素神色。见她面有异色,忙解释说:“你切莫误会,我并非要占你口舌之利。” 素素面色稍霁。 慕绯玥又顿了顿,做声道:“我虽只大你三岁,毕竟已跟着母妃学过一些主持之事……若慧仁妹妹不嫌我僭越,我便自诩姐代母职,为你指点一二……” “大姐愿意教我?”素素眸中突然放出晶亮亮的光芒,貌似欣喜至极。待得慕绯玥点头,她却又黯然垂眸,惭愧地说:“可惜小妹认不得几个字……” “我说与你听吧。”慕绯玥的语气也有些无奈。基础底子太薄弱,一时半会之间又补得了多少? “那就有劳大姐……” 素素老神在在说着,便在攒淑斋消磨了整个下午。 夕阳西下,百鸟朝归时分。慕绯玥讲得口干舌燥,抬头问她:“我说的,你可都懂了么?” 素素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大致上都能懂,可我总觉还有一些地方不甚明白,却说不上来具体是哪些地方不明白。”心下却想着,其实你讲得真心不差。思路明确、条理清晰、用词也多浅显易懂。是个很好的讲师。 绯玥叹了口气:“能做到如此,已然很好。你也切莫心急,这毕竟不是朝夕之间就能学会,得需经验累积。况且……” 况且你毫无基底。 只这一句,她迟疑着未说出口。 “多谢大姐的教诲和勉励!”素素恍然未觉她未尽之言,憨憨地笑了笑。打从慕绯玥派理策给她送去一包银子那时,她就直觉,这是一个有趣的人。如今看来,自己所料不错。 对内时,为了自身利益,她可以见缝插针,利用任何可利用之物;对外时,为了家国脸面,她也能放下个人心情,委屈成全——分明讨厌她至极,却能耐下心来,对她讲上半天的书。 以她十五岁年纪,能有这份进退,着实难得! “都是自家姐妹,客套做甚?”慕绯玥笑说着,合上书页,端茶道:“那今日便到此为止。差不多也到了你生辰晚宴的时辰,你且先回去,莫要耽误了宴宾。” “不自不觉竟已到了这个时辰!”素素看了一眼天色,起身作势要走,“如此,小妹便先告辞。”行了两步,回头道:“过了今夜,还有两天时日。” “如何?”慕绯玥微微迁下茶盏,抬眼看她。 “大姐也知道,小妹如今已是在弦之箭,发弓在即,无多少时日可留作准备。”素素忽然微微一笑:“所以,习学持家之道,也是但求速成。” “嗯。”慕绯玥赞同地点了点头,秀眉拧起,“但是,怎么个速成法?” 素素垂眸,沉吟道:“如咱们今日这般讲解,到底也只是纸上谈兵,实际效果如何,却是不得而知。因而,明后两日,小妹还想劳请大姐移步我合黎宫,亲身作示范,以便小妹更直观地观摩。如此,定能更快更准确地领悟书中含义。” 慕绯玥闻言,也微微垂下眼脸,似乎在琢磨素素的话。片刻后,抬眼,道:“也好,那我明日一早便到你宫里去。” “多谢大姐!如此,小妹明日便在合黎宫恭候姐姐大驾。”素素福身行了一礼,离去。 第六十六章 问责 至于生辰晚宴,素素并不打算邀请慕绯玥参加,因为知道她肯定不乐意出席。 其实,慕藉的十四个子女,她一人也未邀请。 然而筵席散后,慕年松和慕年柏却前后脚来到她合黎宫,亲手送上生辰贺礼。素素各还了二人一把素坯手绘遒松、劲柏扇面的折扇。 穆年松似乎只是来道喜送礼,并未说什么。慕年柏却留下了话:“若是慧仁妹妹需要人手,便派人到茹簌宫知会一声。” 尚有皇帝、太后、皇后和皇贵妃在上,萧若兰便是有心助素素,也轮不到出头。但若是素素自己去向她讨人,这性子就两说了。 素素笑着应承他们母子二人的好意,却并不打算去叨扰萧若兰,将茹簌宫牵扯进来。等到三更天,犹不见慕藉造访,便让人抬了水,她自顾洗沐休息。 次日一早,慕绯玥果然赴约,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合黎宫。 素素跟着她,看她露了几手处事手腕,心下暗暗点头赞许。心里有了底,便借口绣品未完,还要再赶赶工,抽身带西月去了绣房,留晚菊跟着她长见识。美其名曰:“他日再转述我也不迟。” 慕绯玥心知一个人精力有限,难免顾此失彼,因而除了自个儿心里觉得有些不舒坦,也拿素素没辙。 “……咱们的合黎宫都被她们表姐妹占了去。”西月捋着线,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素素说着话。说到此处,不免微微撅起小嘴,似乎十分不满韦茉凌和慕绯玥反客为主。 落下一针,素素凝眸低低一笑:“她们二人为是主持宫中诸事,省心的可不还是我吗?你倒心有微词,难道是想我一个准新嫁娘亲自去操劳么?” “奴婢不是此意。奴婢只是觉得……”西月撂下已捋顺的线,道:“早前只一个韦姑娘,便想抢尽殿下的风头。现在又添了大公主……人前人后,只怕有那不知情的,就要以为她们才是正主儿了呢。” 素素睨了她一眼,见她小脸绷得紧紧的,似有不平之色,不由“扑哧”失笑。到底年纪还小,心思有限,还想不到那么深。 “不相干之人的想法,何必在乎?平添烦恼罢了。” “您倒是个豁达的。”西月小声咕哝一句,便不再说下去。 素素又走了几针,缝好衣袖子,笑着问她:“人人都喜欢韦姑娘,怎么我见你却似乎对她有诸多不满?” 西月顿了顿语气,迟疑着喃喃道:“韦姑娘瞧着清爽明净,却不知她原来存了那样的心思。女孩子家家,没羞没臊,便只有不明真相的人才会说她好哩!” “这话你只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在外头,千万莫多言。没的叫人说你搬弄是非、污损韦姑娘清誉。”素素做声阻她话头,缝起另一只袖口,心下感慨不已。便是单纯如西月,都从自言片语中觉出了韦茉凌的心思,唯独慕年枫当局者迷。 “奴婢不说。”西月笑意盈盈应承,稚声稚气的,端显可爱。 二人复又聊了些轻快的话题,便到了午膳时。 八位官家千金中,除了韦茉凌,素素一概不记姓名、容貌,也不想她们靠近。估计八人也没把她放在眼里,巴不得不靠近她,因而大家倒也相安无事 素素的午膳独自送到大饭堂,慕绯玥回去攒淑斋用膳,其余人各自按身份在相应的地方用餐。 正吃着饭,却忽然听见外头疾声嚷嚷:“三皇子,您不能进去……” 这声音,有一丝丝熟悉。素素眉心微蹙,正待要问门外何人,便听见一声暴虐的“滚”响彻庭院。随即慕年枫踹门而入,怒气冲冲地质问她:“你什么意思?” 素素心下讪笑。对旁人的事情,他能敏锐到此种地步,唯独看不清韦茉凌的心机。真可谓爱情叫人愚昧! 面上挂起浅浅笑容:“这个时辰,三哥用过膳了么?要不在小妹这儿将就用点?”说着,示意西月添上碗筷,请慕年枫坐。 慕年枫心里本就有气,现下见她优哉游哉想装傻躲闪,更是心火上蹿,怒不可遏,挥臂抡落桌上碗盏。 杯盘落地,摔得稀碎,一室狼藉。 伺候的人皆倒抽冷气,噤如寒蝉不敢作声。 素素瞅一眼凌乱洒在地上的菜肴,貌似不经意地说道:“可惜了,韦姑娘亲自为我下厨做的呢。”同时挥挥手,示意侍候的人退下。 眼风掠过,刚才试图拦着慕年枫的那个女孩子,踌躇不安滞留在门口。圆乎乎的脸上,满是忧虑神色。她心下生出几分暖意,眸光镇定,对她点了点头。那女孩子这才咬咬牙,转身走开。 “你什么意思?”房门僕一关上,慕年枫便又厉声戾气地质问道。 “什么‘什么意思’?”没了旁人,素素便也不待和颜悦色,道:“小妹倒要问问,三哥在我合黎宫中如此这般横冲直撞,搅了我好好一顿饭,又是怎么个意思?” “你!”慕年枫气急,呼哧呼哧喘了两口大气,强自压下业火:“你明知,你宫里能有如今局面,全赖这些日子凌娘在帮你操持。然,到了今日,你却找大姐来帮你。我便问你,你是个什么想法?难道凌娘做的你还不满意?” “满意至极。”素素嘴角微微弯起,风轻云淡地笑了一笑。只回答他字面上的问题,以极高的评价肯定韦茉凌的付出,旁的却不多接一句,便叫他再度语噎好半晌。 慕年枫气焰消下去大半,寻了个位置坐下,又问:“那你叫来大姐,是个什么说法?” 才这点子心思城府,就敢早恋?素素心低嗤笑两声,貌似愧疚,低声道:“瞧着韦姑娘为我之事忙前忙后,人也累得‘憔悴’了不少,我却帮不上忙,只能看着干着急,心里着实觉得歉疚得很。” 韦茉凌为素素之事累得憔悴了。这是慕年枫的原话,他嘴角翕合,终也无话反驳,便把话头引向慕绯玥:“累虽累,左右已是最后两天,凌娘再坚持一会儿也就是了,你又何必劳动大姐?” 第六十七章 年枫 “韦姑娘毕竟姓韦不姓慕,大姐却是咱亲姐姐。”素素天真地驳了他一句,只拿眼风留意慕年枫神色,如期看到他气鼓囔囔的模样。 “现在知道凌娘不信慕了,早先你怎地不说?”慕年枫心里狐疑丛生,看素素的目光情绪复杂,充满探究。 虽然她看着天真无邪,但从前四次见面来看,他有理由相信,她的心思不简单。可是她从小生长在青楼杂地,大字不识几个。以她的见识,对宫里的事应该不知道那么多,也不可能想得那么多…… 素素垂眸,便显得有些无辜:“我又没经历过这么大阵仗,哪知道会很累人?只见韦姑娘整日介东走西逛,春风得意,笑容满面,还以为她应付得轻松着呢!” “你!” 心爱的人被人嘲讽,慕年枫刚刚抑下去的脾气又上了来。 正待要反讽几句,却听素素抢白道:“倒是三哥你,明知韦姑娘会累,却不早些来提醒我!端叫我凭白做了那不仁之人。”无知者无罪。错的,都是那些揣着明白装深沉的人! 慕年枫妄自语塞,生生吞回将要说出口的话,闷闷地端茶猛灌,权作消火解气。 素素心觉不过瘾,待他情绪平复一些,又说:“小妹我虽年少,见识也有限,却不是那不通情理的人。这不,昨儿午后才听人说起韦姑娘午膳时少吃了两口,便想到她许是累着,失了食欲,得找人帮她分担一些。三哥你可知我为何不找旁人,只找大姐么?” 因为大姐是你亲姐姐!慕年枫想着她原话,冷哼一声,不屑搭理她的自吹自擂,暗生闷气。 素素也不着恼,带起几分得意洋洋的笑,自顾解释道:“我尝听闻韦姑娘名声冠绝京城。可若是让旁人知晓,她只安排一个小小的生辰宴,便累得吃不消,三哥你说,旁人,会怎么看她?” 所谓“旁人”,当然也包括皇后公孙琦晗在内。素素不点破,慕年枫却是清楚其中利害。听了她的话,他神色顿住。关于此一节,先前他竟是完全没考虑到! 素素心下低低笑了两声,语气温吞地说:“因而,找人帮她这件事,自然是不能让外人知去的。” 一番话至此,慕年枫不得不点头附和,承认她的考虑不错。 “既然不能让外人知道,那便只能让亲近的人帮忙。”素素端茶润嗓,茶盏掩饰下,眸光中狡黠一闪而过:“小妹遍思宫中诸人,发觉便只大姐才合适。” 合适?阖宫上下就她最不合适!慕年枫眼神极为不屑,觉得素素前头都不错,唯独这一招,走了一步奇臭无比的臭棋。然而,关于为什么慕绯玥不合适,他却不能对她细说。 他不说,素素便作不知,搬出自己的“天真”说辞:“大姐既是咱们的姐姐,也是韦姑娘的表姐,定然不会将韦姑娘的短宣扬出去。” “你怎能保证她不会说出去?”慕年枫重重哼道。 素素搁下茶盏,笑了一笑:“大姐说什么?我找大姐来,是为教我主持家事之术。长姐教诲妹妹,再合理不过,旁人又能说什么?” “你是说……”慕年枫捉摸着她话里隐含的意思,一双凤眸忽地亮起来。 她并没有直说让大姐来帮凌娘,而是以教习为名,顺理成章而又不动声色地让大姐为凌娘分担去一部分责任。既减轻凌娘压力,也堵了悠悠众口。正是两全其美之计。 竟想不到,这野丫头还真有几分见地! 素素点了点头,再次重申道:“我都说了,我虽见识有限,却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说着,她更是显出几分暧昧娇憨神色:“日后三哥抱得美人归时,可别忘了今日小妹我一番心力呐。为了你……们,我可是凭白欠了大姐一个极大的人情哩!” 被她通透中透着几分戏谑的眼神看着,慕年枫忽然显得羞赧忸怩,面颊微红,嗔道:“小丫头片子,尽瞎说!” 称谓直接从“你”变成了“小丫头片子”,虽不大好听,到底也是有了几分亲近之意。 素素浅笑着道:“真是我瞎说么?那好吧,既然三哥不心疼美人儿,不想赢得美人芳心,那我现在便遣人送信大姐,请她下午不必来了……” 慕年枫闻言,急道:“别!” “怎么?”素素故意再激他一激。 便听慕年枫道:“你说来,大姐便答应了你,如今你又说不来,岂不是让大姐难看?左右大姐一人在攒淑斋也是无趣,倒不如过来和大伙儿一处,做个伴也好不是?” 只要不涉及韦茉凌的事,他便如此精明,说辞一套一套的。素素心下无感,夸张地点了点头,膈应他:“噢……原来还有这个说辞……” “是!正是如此!”慕年枫笑嘻嘻应声,活脱脱便是一个十三岁情窦初开、为护情人宁愿摆低自个儿身段的痴情少年。 既然话已说明,素素也不想继续纠结这个话题,看了一眼满地狼藉,为难道:“只是,方才三哥这一闹……唉,也不知会传个什么难听的话出来,还道咱们兄妹不合……” 慕年枫这会子已然把素素当成自己人,暗恼刚才自己一时冲动。想了想,道:“我下了学便匆匆来你合黎宫,还未及用膳,说了这会子话,倒有些饿了。若是妹妹不介意,还请匀我一些。” 在众人注目之下,和和睦睦地吃一顿饭,便是打破“不合”谣言的最有利证据。 素素点了点头,拍手唤来西月,吩咐重新摆膳。 韦茉凌领人送了膳食进来,看见刚才还信誓旦旦说要为她“讨说法”的枫郎,此刻却正和素素比肩而坐、同桌而食,眼眸子里顿时染上嫉恨的光芒。 待见无论她如何在二人面前走来走去,慕年枫总也不正眼看她一下,她一颗心更是如跌落寒冰潭,冰冷冰冷。 瞧见她发白脸色,素素心里吃吃笑了两声,面上却是静若秋泓。 第六十八章 晚膳 用罢午膳,各自散去。 素素仍旧退居绣房,做自己的衣裳。绣了大半个时辰,又在榻上盹了三刻钟。将将转醒,便见西月端着铜盆洗脸水进来,脸上笑嘻嘻的:“殿下您猜怎么着?” “瞧你高兴劲儿,可是捡到银子了?”素素笑着打笑西月,睡意全褪。 “银子没有,却有比银子更叫人欢喜的事儿!”西月拧了帕子递给她,眉眼间满是掩抑不住的痛快感:“刚才丹公公说,午后他在院子里料理花木时,听见三皇子和韦姑娘吵起来啦。” “吵起来了?”素素喃喃反问,心下沉吟开去。竟然这么快就吵起来了…… 依着她的估计,韦茉凌至少应该能忍到她离宫出嫁,忙完合黎宫的事,才会稳下心对慕年枫好好发作一次。 西月不觉素素出神,自顾嬉笑着说:“可不是哩,吵得好凶,引起好些**女内侍侧目呢。现下大伙儿都在传,看着韦姑娘温柔本分的一个人,竟是那么凶悍嫉妒的性子,还与三皇子……” “人家不过是拌嘴儿逗趣,尽你们瞎起哄,”素素抹了脸,帕子丢给她,点了点她额头,笑着嗔道:“人家吵架,你们很开心吗?传我话下去,不许大伙儿再提这事。” “就该让所有人都认清韦姑娘的本性才好!”西月嘴上嘟囔着,到底是不敢违抗素素的命令,不甘不愿地去了。 瞧着她犹犹豫豫的背影,素素唇角微微上扬,眸光里噙上几分深意。 晚膳时,慕年枫又来了合黎宫。这一次,还带着慕年榕和慕年桐俩人。美其名曰:“兄弟们来给慧仁妹妹暖个人气儿。” 素素心知他故意带人来,是为避嫌辟谣,也不点破。 午膳前,正是因她两句话,慕年枫才始终不拿正眼看韦茉凌。 她说:“若是你大大咧咧与她眉目传情,被眼尖的明白人瞧了去,可不要坏了韦姑娘的清誉?” 若是此事传到皇后耳中,只会认为是韦茉凌勾引她儿子。若他强辩解释,皇后更会认为是韦茉凌教唆撺掇的,不仅不会喜欢她,还会从此不许他再与她有任何往来。 她还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身为男子汉大丈夫,要有担当,难道连这么点小小的情绪冲动都克制不了么?” 一理一激,听得慕年枫心服口服,乖乖就范。素素却只是讪笑。也只有对与韦茉凌挂钩的事,他才会变成“大愚若智”的人。 着人传膳,兄妹姐弟四人同桌而食。 这一次,许是提前听到风声,韦茉凌不再亲自来伺候。 慕年枫脸色变了几变,看在素素不断朝他打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为长远考虑、以大局为重,才强忍着没有发作。 素素笑着挪开眼,若无其事地为慕年榕和慕年桐夹菜。姐弟仨亲昵互动,其乐融融。 看着素素温婉体贴的举止,和两个弟弟脸上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慕年枫面色又黑了几分,心情也更沉重。强打起精神划拉了几口饭菜,味同嚼蜡。 “这道大骨炖五鲜,可是韦家大姐姐亲自守着火,煨了两个时辰才做出来的。六弟觉得好不好喝呀?”素素又给慕年桐添盛了一碗汤,笑眯眯地问他。 韦茉凌每天坚持亲自为她做一道菜,不过是寻思着让她赞一声好,给她长长名气。如此简单的愿望,自己怎能不满足她? 因着那只给他们“长脸”的荷包,在慕年桐的小心思里,便觉素素是天底下最和蔼可亲的姐姐。听说能到她宫里吃饭,颠颠地就来了。当下听了她的问话,他忙连连点头似小鸡啄米,稚声稚气道:“好喝。” “我也要添一碗。”慕年榕眼巴巴地望着碗从素素手里递到慕年桐面前,忙喝下自己碗里剩余的汤,递空碗到素素面前。 旁边伺候的人见状,无不掩嘴低笑,心里头明镜儿似的。与其说是这汤好喝,不如说两位皇子是看在慧仁公主殿下亲手盛汤的面儿上,才争相抢夺。 素素笑笑,宠溺地应一声“好”,也给他盛了一碗。顺眼瞥见慕年枫碗里的汤纹丝未动,她便朝他悠悠地打了个眼色。 太过亲热,会被人察觉。太过刻意冷漠,同样会引人异想。所以他该做的是随大流,不动声色、不露痕迹。 慕年枫着实是提不起胃口,但因着素素的提点,还是端碗勉强舀了一小勺。胡乱吞下一口,呷了呷嘴,心道:真难喝!五弟六弟怎会觉得好喝? 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数着米粒儿往嘴里塞。 用罢晚膳,又说了会子话,素素准备遣人送三人回去。却见小的两个迟疑不去,朝慕年枫猛打眼色。慕年枫面色为难的紧。 “怎么了,还有事么?”素素心猜该是他对二人许诺了什么,他们现在要他兑现承诺来着。 慕年枫尴尬了小会儿,近前一步道:“我……我夸口说,他们若是随我来,我就让你送他们一件你亲手做的衣裳……” “喔……”素素点了点头,了然一笑,眸子里透出几分安慰之意,朗声对二人说:“感谢你们来为姐姐暖人气,陪姐姐用晚膳。姐姐准备了一点小小心意,还请二位弟弟不要嫌弃,收下才好。”说话同时,已让西月取了礼盒。 二人收下衣裳,道了谢和恭喜,自欢天喜地地走了。 慕年枫面色隐隐透出几分愧疚:“慧仁妹妹忙出嫁绣品,还要为……”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三哥跟小妹见外么?”素素笑着打断他话,推着他出了门,眨巴眨巴眼,俏皮道:“记住啦,‘要想抱得美人归,先得哄老娘开心’。” 方才,她又与他说了一堆道理。这一次,主攻皇后的心理防线。 慕年枫重重点了点头,出门直往中宫方向去,半步不迟疑。他不曾回头,自然也就看不到门后,韦茉凌那幽怨的眼神。 素素看到了,也只是微微一笑,佯装不懂。 第六十九章 前夕 回转书房看了会儿书,夜便深了。亥初时分,晚菊替了西月的班,伺候素素洗沐,准备就寝。 “……便只有殿下您心善,为韦姑娘遮掩这许多。”手拿棉帕子帮素素绞着乌黑发丝,晚菊忍不住说嘴。 素素轻嗤一笑:“你听西月那丫头胡说。” “奴婢倒觉得西月说的不无道理呢。”晚菊心态比西月沉稳一些,只淡淡又说了会儿,见素素似乎不想聊这个话题,便轻轻揭过。 素素心叹一声,不再多话。临睡了,方语气悠悠地说了句“人心隔肚皮,你看到的听到的,不一定就是别人的真心。”也不管晚菊听没听到,翻身入睡。 六月初八,离宫前夕。 小丹子探了消息回来说,“明日将由杨公爷主持大仪”。 杨公爷,便是太后的嫡亲哥哥,御史大夫杨鸿筹,与丞相颜诺、太尉公孙沧祚并尊“三公”。 素素心里有些许失望。 原以为,慕藉无论如何也该安排颜诺作她主婚人。 说起慕藉,她却忽然想起,好多天没听到他动静了。忙问小丹子:“可见着皇上了?” 小丹子摇头:“梁公公说皇上有令,最近事忙,等闲不得打扰。” 素素闻言,不由冷下面目,秀眉深锁。当前最大的事,不就是与允单联姻么? 事情,没那么简单。 “可有探到,是谁送嫁?” “送亲将军是太尉辖下北府大将军,程轲程将军。”小丹子压低了声音回话,又说:“奴婢还听说,大皇子将随队送亲……” “什么?”素素吃了一惊,忍不住惊呼出声。待冷静下来,心里又隐约觉得,和亲之事,只怕还会再生变数。 眼风瞟过小丹子、晚菊和西月,得见三人面上担忧关切神色,心里顿觉暖意上流。 管他横生什么枝节,最坏的结果左不过就是个死。自己都死过两次了,还怕个什么劲儿?好在相处短短三月不到的时间,临走了,终也有人会为自己担忧。 不枉重生一次了! 释然地豁达一笑,不再纠结旁外之事,进书房,一呆就是整日。 伺候的人在外急得团团转,又不敢近前打扰,只好在书房外干等了一整天。 直到入暮时分,素素才走出书房。见一院子的人眼巴巴地瞅着她,她倒怔了一怔。 “殿下,该梳妆打扮了……”晚菊忙迎上前,低声解释。 素素转向她,微微有些诧异:“今晚不睡觉了么?” 晚菊噎了好半晌才缓过气,红着脸解释说:“殿下今日便需梳妆打扮妥当,今夜将由八位送嫁姑娘陪您坐守一夜。过了子时,依次拜别祖宗,太后、皇上和皇后娘娘,吉时一到,便离宫启程……” “喔,”素素应了一声,“那就收拾吧。”自往卧室外间去。一众老宫女、大宫女和小宫女忙不迭跟过去伺候上。 公主出嫁大妆,极为纷繁复杂,待最终妆定,已到子时初。 只剩下不到一个时辰,素素干脆让人传话给陪坐长夜的八人,“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尔等自便即可。” 唤来西月、晚菊和小丹子,取出三只荷包分给他们。 “我已求了皇上恩典,我离宫后,许你提早出宫回家。荷包里有皇上的御笔放行手书,还有一些散碎银子。小小心意,你且收下。拿去买几亩薄田也好,做点小买卖也成,总之,为自己寻个出路。” 素素执起晚菊的手,轻声交代对她的安排。 晚菊听着,两行清泪便淌了下来,“殿下……” “你家中还有父母在,兄弟在,断不能随我远去允单。我都明白。”素素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无需多言。温婉一笑,又对西月道:“我给萧贵妃娘娘写了信,请她调你去茹簌宫里当差,给八公主当伴读女郎。你只消带我的书信去找她便可。” 慕绯琛今年才六岁,等她进学时,至少两年后。因而这两年里,西月在茹簌宫,其实便是个轻松的闲差事。等过两年,她再求个恩典,便也可以提早出宫回乡。 “你年岁还小,提早放行一事着实有些难办,不得已,只好再多留你两三年……”低低解释了一句,心里仍有几分无可奈何,以她一人之力,终究无法改变既定的规矩。 西月扑通跪下去,直磕头,泣声述道:“奴婢愿长随殿下左右。” 素素扶起她,捧着她的脸颊为她揩去泪迹,笑了笑,摇头。 西月家中父母早亡,两个姐姐也都已嫁人,不再与她来往。她可谓是孤身一人、无牵无挂。 素素原也打算带她去允单,因而这段时间对她着重培养。不过如今看来,此番允单之行,情势不甚明朗。所以她临时决定,不带她去了。 西月还待要说,却听小丹子失声尖叫道:“殿下怎能弃奴婢?!” 方才见素素安顿二人,他心有所悟,连忙拆开自己的荷包查看。待见纸上写着让他调回皇上跟前当差,他便忍不住不满地嚷起来。 “殿下忘了对小丹子的承诺了吗?您说‘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小丹子死心塌的跟了您,您怎能弃小丹子如敝履?” 小丹子也是个孤儿,六岁时被寡嫂丢弃在宫门口,之后便成了太监。因而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对遭人抛弃一事十分敏感在意。 素素掩下心头苦涩,强笑道:“咱们小丹子公公有进步喔,还会化用成语了呢。” “请殿下带奴婢同去允单,奴婢一定铭记殿下大恩大德,从此上刀山下火海,绝不含糊。”小丹子说着也跪了下去,磕起响头。 脑门子碰在地面上,沉闷的咚、咚声直叫人不忍多听。 素素止住又要跪下去的西月,连拉带拽扯起小丹子,嗔道:“枉你们跟我这许久,怎就不理解我一番苦心呢?” 进宫那一次,因为事出突然,她没来得及安顿非无院里四个丫鬟,一直牵挂在心。 此次离宫之前,既然给了她充裕的时间,自是要给服侍过她的人把后路安排妥当,也算不枉主仆一场。能许底下人一个善后,也是上位者的造化之一。 正想着,便听梁伦尖细声音传来:“时辰到,慧仁公主摆驾太庙。” 第七十章 离京 “此一去山高路远,今生再难回故乡。前方艰难险阻,你可会后悔?”素素揭下大红盖头,低声问小丹子。 直到最后一刻,仍劝他不住,就只好带上他。 此时,送嫁队伍已启程。 小丹子穿了晚菊的衣裳,伪装打扮成宫女,因而在素素的要求下,程将军勉强同意,许“她”进嫁辇,贴身陪同伺候。他捏起衣袖,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动情地说:“殿下便是奴婢的家,在家身边,小丹子后悔作甚?” “都跟谁学的?肉麻兮兮。”素素嗔他一句,展颜微笑,缓解伤感气氛。 小丹子亦破涕为笑,神态憨憨的,傻傻的。挑帘偷瞄一眼,回身告素素:“到北城楼了。” 允单在大昭北边,送嫁队伍一路向北,自需从北城楼经过。 出了北城楼,也就离开了皇城江寒。 素素轻叹一声,取出掩在袖口下一支海棠。“愿,今生离愁随此花散尽,请许我一世长宁。”双手合十,兀自沉吟着,微微挑开车帘,探手散花。眼风却见城楼上一抹白衣身影。 衣袂飘飘,遗世独立,仿佛不是来自人间。 电光火石间,她猛然想起贾环佩曾说,“……只是隐约有个印象,那人穿着白衣轻裘。” 之前有个问题她一直没想通。 属于颜诺的玉佩,为颜老太爷丢弃,后被慕藉所得,最后又到了她手上。而这些人,都不曾穿白色衣服出现在红香院。也就是说,贾环佩看到的玉佩,当是属于洛翎的。 可是她又说,洛翎只有颜诺一个男人。 那么,那个带着洛翎玉佩的白衣男人,与洛翎又是什么关系? 今天是洛翎女儿出嫁的大日子,在必经之路的北城楼上,她看到了一个白衣男人。这是单纯一种巧合,还是其中有什么关联? 暗自思忖着,抱着试一试的心头,素素取出两枚玉佩举在手上,探身出车,对城楼上挥臂。 辇驾外的随行人员皆被她的举动唬得一怔,纷纷朝她挥臂的地方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队伍的骚动,惊动了巡视的程轲,打马过来,对她道:“请殿下快快退回车内,您这样十分危险。” 素素稍微回身,指着城楼对他急声道:“程将军赶快派人去请城楼上的白衣人,我有事要问他。” 程轲举着马鞭以手遮眼,朝城楼瞭眼望去,看了好一会儿,回禀道:“殿下,城楼之上无人。” “定是刚刚才走开,你赶快叫人去拦,他应该还没走远。”素素闻言,下意识吩咐了一句,忙又朝那边张望。 可是,那人分明还在! “他……”话正待要冲出口,素素神思一顿,戛然止声。 又看了一遍城楼上,确定那白衣人还在。再看程轲,他面色疑惑神色,也不似伪作。“是我眼花了。没事,继续走吧。”干笑着退回车内,眼风顺带又瞟向城楼,那人仍在。 等程轲离开,忙让小丹子看城楼,小丹子也说没看到人。 素素一颗心沉了底。如果程轲有立场骗她,小丹子却绝对不会骗她。想想还是觉得不甘心,她再次挑开车帘瞭望城楼。 虽然因为队伍行得远了,城楼在视野里已经很渺小,但那白衣身影依然清晰可见。 “你们真的没看到人?”她犹自疑惑,向小丹子求证。 小丹子郑重其事点了点头,眨巴眨巴眼,伸手探她额头,“咦,没有发烧呀。” 素素拍开他,陷入自己的遐思。 这头,程轲回到队伍前方,慕年松问他刚才发生何事,他据实以告。 慕年松想了想,指派三名贴身侍卫沿原路折返,前往北城楼了解情况。 入夜时分,队伍歇在佟山驿。 晚膳后,慕年松来找她,提了一坛子酒。素素已知这具身体酒量不行,不想失态,便以“不宜饮酒”婉拒。他也不气恼,笑了一笑,仍就给她倒上一杯,却没示意她喝。自顾端起自己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你觉得,他会在最后关头来救你,是吗?”他放下酒杯,不温不火地问了一句,眸光直直看向素素,似乎想把她看穿。 素素双眉陡然锁紧,迟疑着试探地问他:“你们找到那个人了?” 哪知慕年松听了这话,忽然“哈哈”一声笑起来。连着喝了十来杯,便有了几分醉意。狂躁地摔碎酒杯,站起来,指着素素的鼻尖,似怒她,又像怒他自己:“你以为你在他心里很有分量吗?你以为他会为了你不顾一切吗?别做梦了!醒醒吧!” 姐只是想问问他认不认得姐的玉佩,你凶什么凶?小屁孩在姐面前撒酒疯,不想好了是吧? 素素本就心情不好,被他莫名其妙一顿指责,更是心火上蹿。不声不响回屋端来一盆冷水,朝他扑面浇去。 这一招,虽然粗暴,却十分有效。前世亲哥酒后对她狂吼怨怼之言,她每次都用这招催醒,屡试不爽。 刚才还暴躁嚣张的慕年松,受了这一盆冷水,怔了半晌。待回过神来,神情便萎靡若缺水的菜苗:“你死心吧,他没有来。哪怕你一颗心全给了他,心心念念都是他,又有什么用?他根本不在乎!” 抹了抹脸上水迹,拍着素素的肩膀,讷讷地说:“听大哥的,放宽心,向前看,好好活。大哥听说,与你和亲的允单五皇子生得气宇轩昂,一表人才、文质彬彬,是允单女子竞相争嫁的英雄人物。” 听他语气,惆怅中竟带了几分过来人才会有的语重心长。 素素眉头拧巴得更紧。若说刚才她还捏不准他说的什么意思,现在却是完全明白了。慕年松竟然误以为她与人有私情,而她口中的那个“白衣人”,就是她的“情郎”。 她直觉天雷滚滚,不禁想要佩服慕年松,情感真丰富。她随口一句话,都能被他联想出这么多内涵。 不过,他的话,却十分有意思…… “大哥的一颗心,又都给了谁?” 她似水柔情地问着,眼风瞟过桌上酒坛,眸光狡黠一闪而过。原本是想让我酒后吐真言的吧?那就别怪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七十一章 惊变 因是皇室公主出嫁,为显端淑仪态和上国风范,送亲队伍行进得十分缓慢。盛夏离京,越过大昭、允单边境界河犁玛河时,已是秋天。 掐算日期,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慕藉的生日。 犁玛河两岸,白杨树衍生。高大挺拔的白杨树连结成林,分列边境两岸,俨然站岗放哨的卫兵,时刻守护本国领土。 小丹子撩开帘子瞄了一眼,回身对素素道:“鲜黄鲜黄连成片,真是美极了。” 他从未涉足北方之地,因而,他见过婉约的杨柳树,却没见过刚正的白杨树。 自打过了河,素素总觉心神不宁,累得很。此刻正闭目养神。听了他的话,并不好奇探头去看,只低声说:“那是白杨。” 如若大昭的兵将都能有白杨的品质,今时今日她便不需要坐在这嫁辇中,长途跋涉颠簸至此。 “白杨树……” 小丹子默默念着,正要赞素素博闻强识。话才起头,就听三声破空之音急速逼近,终止于“咚”、“咚”、“咚”三声闷响。他吓得失声尖叫:“来人呐,有刺客!”缩身靠近素素,捏着她衣袖,瑟瑟发抖。 早在异响入耳时,素素已然睁开眼,亲眼目睹三枚锋利箭镞穿板而入。被射中的车厢板,正是往日小丹子常坐位子的靠板。 尖利箭镞闪着森森白光,晃得她心绪无度。未及多想,下意识把小丹子护到身后。 马车外随即响起此起彼伏的羽箭破空声,密集如雨点。 霎时间,太监宫女惊慌失措的尖叫声、马匹受惊高昂的嘶鸣声、将士奋起的喊杀声、兵刃交接的金属声交织成一片混响,分不清来自哪个方向。 变故发生在一瞬之间,快到她来不及眨眼,素素觉得脑子“轰”一下炸开,无意识自己在做什么。只靠强撑的几分意念支持,拽着小丹子,战战兢兢站起身,尽量挪到车厢辇驾正中心。 小丹子已经吓得瘫软如泥,根本拽不动。 “小丹子,小丹子!别慌!”素素喊着小丹子,让他别慌,自己的声音却在发颤。 不过,大声喊叫有个作用,那就是麻木自我。喊出了声,也就壮起了胆。 “别慌!听我说!听我说!”她凑在小丹子耳边大声喊他,歇斯底里的响亮声音,生生把他震慑得镇定下来。“我们不能呆在车厢里坐以待毙!” 羽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插入厢板的尺度越来越长。也就是说,射箭的人正从四周越靠越近。说不定下一支利箭就会穿透板子,扎在他们身上。 小丹子讷讷点头,又靠近她一些,拽着她的手不敢放松分毫。 素素捏紧了拳头,靠指甲戳进肉里带的疼痛感勉强维持清醒,深吸一口气,又喊道:“绑上那个垫子,我们趁乱逃出去,躲到白杨树林去!” 嫁辇在队伍正中,前后左右各有三列宫女、三列太监、六列士兵。所以敌人想要突破包围,接近她,还需些时间。 就是趁这点时间,素素拽着小丹子东躲西闪,逃出战局,遁进白杨林。两人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累得跑不动了,才停下脚步,一股子跌在地上,大口喘粗气。 小丹子脸色铁青,根本说不上话。 素素心有余悸,拍着胸口顺气。纵然她是拥有两世记忆的穿越重生者,却从没见过血肉横飞的械斗场面,何况还是短兵相接的冷兵器时代械斗。说不害怕,那都是骗自己的。 “起来!”歇了小会儿,她挣扎着站起来,反身去拉小丹子:“我们继续跑!” 虽然他们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其实根本也没跑多远。怕追兵搜寻,还得再跑远点。 越远越好,最好能从此不被人找到! 只是当下也没想那么多,只想先保命要紧——她虽已看透生死,却不想就这么无妄地死掉。 小丹子搭着她的手站起来,瞳孔骤缩,突然翻身蹿到她身后。 待素素听见羽箭破空声,慌忙回过身时,他心口上已然中了一箭。 尖利的三角箭镞,直穿过他薄弱身板,露在背后。银白箭镞染了鲜红血液,映在秋日骄阳下,泛着幽幽的寒光。 素素一时竟觉发不出声,捂嘴站在原地,嘴角翕动。泪水肆意眼眶,沿着面颊留下,滴滴打在枯朽的白杨落叶上。“吧嗒”、“吧嗒”,掷地有声。 小丹子艰难地回过脸,对她扯开一抹自信灿烂的笑容:“殿下,也让小丹子为您挡护一次。” 心疼的感觉瞬间袭来,叫人痛不欲生。当素素终于喊出“小丹子”三个字时,她的胸前,也蹿出一枚被血染红的箭头。 小丹子痛苦地哀嚎一声“殿下!”身体缓缓倒了下去。眼里满满都是对素素的不舍,恼恨没能为她挡下第二箭。 素素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箭头溢出的地方,也是痛感传来的地方。温热的血液不断往外涌,胸前的大红喜服,生生被染成暗红色。 背后放冷箭! 最后的意识牵引她回转身,想看看,到底是谁,结束了她又一世短暂的人生。 高头大马上的人,身着劲装夜行衣,蒙头盖脸,只露两只锐利的眼眸在外,透着冰冷的幽光。 竟然是你! “哈!就算裹严实了,我也认得你身形!” 素素嘴角抹开一抹嘲讽的冷笑。早就应该看出,那是一对没有感情的眼。 撑手坐到地面,半抱小丹子靠在自己身旁:“小丹子,如今咱们可是真的永远不离不弃,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了呢。” “小丹子……愿长随……殿下……左右。” 小丹子笑了笑,腼腆的笑容,凝固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平日里透着小精明的眸子,眸光渐渐黯淡下去,最后依依不舍再看素素一眼,安详而满足地闭上眼。 “啊——”捧着小丹子的脸,素素只觉痛不欲生,长戚而嚎。 尖锐刺耳的哀呼声响彻白杨林,惊飞树上栖鸦。 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的神光,看见一抹白衣身影出现,周身泛着淡淡的白光。 衣袂飘飘,遗世独立,仿佛不是来自人间…… 第七十二章 天狐 “……允单贼子残暴无度,袭杀我大昭和亲公主,信毁盟约,欺我无人,辱我国威。朕,痛下决心,御驾亲征,势必踏平允单,一雪耻辱,为公主报仇!” 为公主报仇……为公主报仇…… 耳畔萦萦绕绕都是这句话,仿佛陷入一个无尽循环的噩梦,无法解脱。素素只觉头疼欲裂,身体在万丈深渊坠落,没有支撑、使不上力气。隐约看见有个白衣人的影像,便不顾一切,胡乱伸手去抓。 “洛欢醒来——” 一把庄严空灵声音凭空响起。 顿时,素素只觉身上所有的不适感通通消散。平静安逸地睁开眼,仿佛刚刚只是如寻常睡了一觉而已。 “你!” 是城楼上那个白衣人。 白衣人面无表情,点了点头:“是我。” 素素拍拍额头,右手抚上心口。感觉不到一星星疼痛,皮肤上也没有伤口。但大红喜服上招摇的箭孔和斑驳血迹清晰可见。 一切分明不是做梦! 那么,眼前这个,是传说中勾魂的白无常?她冷不丁吓得蹬脚往后挪了两步,远离这个看上去有些……虚无飘渺的男人。 白衣人仍旧面无表情,只是眨了眨眼。一双狐狸眼,端显媚态,丝丝销魂。 “玉佩在你手上。” “我又死了吗?” 两人几乎同时说话,不过,一个人是陈述,一个是疑问。听了对方的话,又同时顿住。 白衣人背过身去,语气十分傲慢,又有些轻蔑:“吃了本尊那么多圣丹补药,想死?没那么容易!” “我……”素素讷讷收住话头,右手顺着胸口往中间移了一点,按在两块玉佩所藏位置。冰冷的触感始终没有改变。 玉佩散发出来的寒意,竟与眼前这个男人周身笼罩的寒意有几分相似,只是气势明显弱了很多。 他提到了玉佩。他一定知道洛翎的事。他应该就是贾姐说的那个白衣男人! 身穿白衣服……难道他是白魅? 贾姐说洛欢曾被白魅带回师门修行……可见,她的确有机会见过身着白衣的白魅。可她也说过,白魅是洛翎的师姐。也就是说,白魅是女……母狐狸。但眼前这个人,分明是个男的…… “你……是谁?”对着一个非人类,若说心里不觉恐惧,那是不正常的。素素此刻怕得浑身颤抖,强忍了一口气才没有吓晕过去。 白衣男人回身,居高临下睨了她一眼,“把玉佩拿出来。” 两块玉佩,是洛翎和颜诺宿世约定的信物,素素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交给旁人。况且,这个人有可能还是白魅——依着洛翎遗书中所说,白魅杀了洛欢。“告诉我,你是谁?”她又问了一次,紧张得一颗心悬到嗓子眼。 白衣男人一双狐媚眼,眸子聚起漆黑的光,似乎失去了耐心,冷冷地说:“拿玉佩。”周身寒气瞬间膨胀,近身之处已然凝集出些许白霜雾。 素素狼狈地又蹬脚退了几步,直到靠进墙角再无退路。颤巍巍取出两枚玉佩,放在地上,朝两个不同方向滑出去。趁男人注意力被玉佩分散,她赶紧起身,拔腿就跑。 破落的地方,到处是断木、蛛网、灰尘和枯草。 当她好不容易跑出屋子,却发现,那个白衣男人已经悠闲地站在门外,纤长雪白的手指间,夹着玉佩。 心道一声“天要亡我”,她索性站住脚步,听天由命。闭着眼,捏着拳,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想洛翎天资聪颖,智慧超群,怎么会生出你这么笨的女儿?”那白衣男人开口说话,空灵兮兮的声音仿佛来自极为辽远的地方,徊绕在素素耳畔,久久不散。 素素闻言,眼睛眯开一道缝,就看到他正举着两枚玉佩,递在她面前。 “这样,这样,拿着玉佩,这样再看我。明白了吗?”白衣男人演示了一遍,重重地把玉佩按在素素手心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恼怒神色。 素素讷讷点了点头,照他说的做,把玉佩举在眼前,隔着玉佩看他。放眼一看,惊得呆住。“叮”、“叮”两声,玉佩掉落地面。 白衣男人身后,密密麻麻,全都是摇曳不止的雪白的尾巴。 可是,没了玉佩,她再看他,仍旧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最多就是俊美得有点离谱罢了。 “你……你……”素素结结巴巴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 捡起玉佩又看,尾巴立时显现出来。拿开玉佩,尾巴又不见了。 “看够未?”白衣男人依旧面无表情,冰冷语气也一如既往。 素素又看了一次,想数数他到底有几条尾巴。但那些尾巴老是摇啊摇,又多又密,她实在数不过来,干脆放弃。天真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白衣男人白了她一眼,“你肉眼凡胎,自然觉不出本尊的修为。此二枚玉佩,乃洛翎的伤情泪所化,封存着她所有的修行法力。你借助之,便能得见本尊的修为。” “……” 素素哑口无言。指了指男人,又指了指玉佩,目光在二者之间徘回。除了震惊、震撼和不敢置信,再无多的想法。 “你……你是……” 如果以尾巴来体现修为,那么,白魅的尾巴比洛翎还少。洛翎是九尾天狐,这个男人的尾巴显然不止九条……可见,他必不是白魅。 白衣男负手而立,傲慢道:“本尊乃狐界至尊,八十一尾天狐老祖。” “所以……是你救了我?”素素狐疑地睨着他。 白衣男点了点头。 素素忙又问:“那小丹子呢?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 “那个女人?”白衣男眉心蹙起,反问道。 “……他不是女人。”素素扶额,虽然穿着宫女衣裳,但小丹子的确不是女人。 “那个男人?”白衣男又问。 “……”素素再度无语。准确来说,小丹子也算不上男人。“一个……穿着女人衣服的……太监。” 白衣男直言道:“没看见。” “就是和我一起中箭,死在一起的人啊。”素素努力回忆着,确定天狐老祖是在她快要完全丧失意识的时候就出现的,那时候,小丹子就在她身边。 第七十三章 回家 “死了。”白衣男轻描淡写地说出二个字,没有多一句安慰。 “他死了?!”素素闻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就中了一箭而已,我都没死,他怎么就死了?” 白衣男斜眼睨她,十分不满重复话题:“本尊的圣丹补药救了你。” “你不是有很多圣丹补药吗?随便一颗就能救人,为什么不救他?!”素素突然想起此一节,悲痛懊恼交加,厉声责问他,暗怪他仁心狭隘。 白衣男貌似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再度背过身去:“本尊的圣丹补药,乃修行灵物,岂能随便浪费在区区凡人身上?况且,即便予他,也无济于事。他是人,生死不归本尊管辖。” 素素只道他不愿救人还诸多推诿,恨声质问道他:“那你为什么救我?难道我就不是人?” 白衣男嗖然回过身,凑近了她,鼻尖对着鼻尖,诡异而嚣张地说道:“准确而言,你是半狐半人。所以,你在人间经历的命途不归本尊管,但本尊能掌控你的生死。” “……” 素素语噎。半晌后,嘴角翕动,讷讷作声:“你把我带走了,把他的遗体怎么样了?” 小丹子为护她而死。如果他已被妥善掩埋,她得到他坟头上柱香。如果他还曝尸在外,她必须给他一个死后归宿。 “本尊没动他。”白衣男皱着眉头说道:“杀你的人让人把你们都埋了。” “杀我的人……” 素素默然念着,眼前骤然浮现回身看到的那一幕:高头大马上的人,身着劲装夜行衣,蒙头盖脸,只露两只锐利的眼眸在外,透着冰冷的幽光。 慕藉!此仇不共戴天! 她牙咬暗暗发誓。随即忆起,两支箭,来自相对的两个方向。杀死她的羽箭,来自慕藉。那么,射在小丹子身上的箭,又来自谁? “你看到了是谁杀死他的,对不对?”她问白衣男。因为觉得他其实从江寒北城门开始,就一路跟在她身边。只是她轻易看不见他而已。 白衣男点了点头:“嗯。” “是谁?”素素激动的喊道:“快告诉我!” 白衣男站直了,语气悠闲地吐出五个字:“本尊不认识。” “你!” 素素气结。 白衣男却很无辜。抹开唇角嗤笑一声:“本尊乃狐界至尊,岂有闲管人界芸芸众生?” 换言之,即便他看清了那人模样,却不知那人姓甚名谁、什么身份、家住何方、有否婚配,皆属正常,怨不得他不说。 素素想想也是,既然他的确不知,问了也是白问,便转移话题:“这里是哪里?” 环视四周,破败凌乱不堪。从残存的飞檐翘角和屋檐下褪色脱漆的匾额,隐约可以看出,原先是座庙。却不知,供奉着哪尊大神。 “江寒。” 白衣男回的话总是简洁得有点吝啬,却已足够叫素素大惊失色。竟然已经回到江寒! “你带我回来的?” “是。” “为什么?” “你家在这里。” “……家?呵呵!” “你爹的家就是你家。” “爹?” 素素冷笑。仿佛是梦里,那魔靥般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允单贼子残暴无度,袭杀我大昭和亲公主,信毁盟约,欺我无人,辱我国威。朕,痛下决心,御驾亲征,势必踏平允单,一雪耻辱,为公主报仇!” 哈!为公主报仇?分明是他亲手放箭杀的人,却大张旗鼓带人讨伐允单! 白衣男好看的眉头紧紧皱起:“杀你那个人不是你爹。你亲爹叫颜诺。” 素素陡然收起神思,目光移向他,就这么直直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说:“你说你不认识人界的人,怎么偏偏知道颜诺?” 白衣男点点头,并不否认她的质疑:“是。” “难道……你是说……颜诺也不是人?”素素惊得舌头打卷,“那他又是什么?狐?半狐半人?还是阿猫阿狗?” “文曲星下凡转世。”白衣男低声回她,眸子里闪着异样的光芒,情绪晦涩不明。 “……” 素素再度惊得说不出话,或者说是,无语。 “你能知过去未来?” “能知过去,不知未来。”白衣男负手而立,不掩饰自己能力上的局限。 素素点点头,“那你告诉我过去的一切。” 听了她的要求,白衣男先是一怔。旋即,不多推搪,指尖捏诀,衣袂一挥,一块恍若大荧幕的动态画面便出现在素素眼前。 “……所以,你是从七年后的狐界圣山仙岷山,分身幻象穿越到今天的大昭而来?”素素将信将疑,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胳膊。有弹性,是真实的肉身。 “不错,你看到的,正是本尊七年后的太虚幻象。”白衣男说着,掸开她的手,负身而立。“你该知道的,本尊都已告诉你。现在,准备回家吧。”他说着,已提步欲走。 “且慢!”素素忙拦住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艰涩道:“如果我想远离人世纷扰,随你回仙岷山,从此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修真者,可否?” 白衣男看了她足足一刻钟,摇头,“你,不能修真。” “为什么?我的身体是至阴体质,遗传自洛翎,先天条件非常好。加之先前有四年的药修、食修补益,还有白魅传输的精魄真气辅助……” 素素掰着手指细数。数着数着,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灵魂寄居的身体中,竟然蕴涵了这许多的能量,身体条件可谓是得天独厚! 先前只喝一点点酒就产生醉酒反应时,她还道这具身体着实薄弱,不堪一击。 不等她一一数叨,白衣男抬手止她话头,泼冷水道:“你根基不纯。” 素素满腔热情瞬间化为乌有,呆声问他:“根基不纯,是什么意思?” “半狐半人,已属异类。若修真得道,则亦仙亦妖,必为三界所不容。”白衣男说完,再不停留,越过素素往城中颜家方向去。 素素发了好一会儿呆,断去心中念头,飞步追白衣男。 越近颜家,越有种近乡情怯的迟疑。她料不准,对于她的“逝者归来”,颜诺会是什么态度。 第七十四章 颜诺 白衣男并不直接进颜府找颜诺,而是找人传了字条,约颜诺到府外不远的地方相见。 “……在下随商队走买卖,路过北边之地,听闻路边土包中有人呼唤‘救命’。刨掘之下,发现这位姑娘。姑娘说她乃江寒颜府人氏,离家远嫁,途遇劫匪……在下寻思,正巧需路过江寒,便顺道带回姑娘。也为求证一番,是否的确是您府上的姑娘……” 白衣男从容地说着,仿佛事实的确如此。 配合他的解释,素素心下叹了口气,从他身后走出,唯唯诺诺地看了颜诺一眼。 颜诺起初尚有不解,待见素素穿着大红喜服活,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原本青灰黯淡的脸上,瞬间泛起惊涛骇浪。 “你……欢娘!” 激动得无法言表,只能用一个坚实的拥抱,把她紧紧揽进怀里。 贴靠在他起伏的胸膛,感受着来自他身上的暖暖温度,和真实的触感,素素终于放下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放声痛哭,任泪水肆意沾染在他的衣襟。 所有委屈,随眼泪落下,如洪水倾泻,离开她的身体。 心下只庆幸,所幸颜诺不曾参与谋杀她!使她终还有一个可以归属的港湾! “既然姑娘的确是府上人,在下的使命也算完成,如此,在下先告辞。”不待父女二人情绪稍稳,白衣男轻轻撂下话,打算功成身退。 “兄台请留步。”颜诺忙抬头喊住他,搂着素素的手臂却没有分毫松开,对白衣男说:“在下还有些事……” 白衣男站住,回过脸看颜诺,眸光里闪过一丝不耐和不喜,粗声粗气道:“什么事?” 颜诺怔了一怔。 方才听他说话温声细语,还道他是个风度儒雅的儒商。但此刻,他态度转变得有些急剧,几乎毫无过度。 他松开快要被捂得窒息的素素,拱手对白衣男道:“在下颜诺,请教兄台尊姓大名?兄台于小女有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大恩大德,在下必当铭记此生。”态度极是谦卑虔诚。 白衣男面色微霁,装模作样轻咳两声,正待客套推诿两句,显示自己的大度。却见素素扯了扯颜诺的衣袖,对他挤眉弄眼。 “爹爹,人家很忙的……” 她是怕天狐老祖说出他的名头,吓坏了颜诺,所以想让他不要问了,就这样让他走吧。 哪知两个男人闻言,同时拿眼瞪她。 颜诺严肃地说:“快住口!” 白衣男悠哉地说:“这几日在下恰巧得闲。” 闹了个里外里不是人,素素暗吐舌头,苦着脸站到颜诺身后,对白衣男猛打眼色。只能寄希望他别太得瑟,免得吓坏颜诺。 白衣男清了清嗓子,“在下胡离,古月胡,离骚离。” 素素一颗心高高悬起又重重落下,拍着胸口压惊,长舒一气,暗暗对他翻白眼。她是真怕他直言不讳甩出自己的名号,虽然那名号的确很拉风。 颜诺全然未觉二人互动,拱手又道:“还请胡兄借一步说话。” 两个大男人完全无视素素,走远了去咬耳朵。 素素极是好奇,但因着天狐老祖的尊威,没敢接近去偷听。勉强按下一探究竟的冲动,静等二人回转。 远远看去,只见颜诺一而再、再而三对白衣男躬身作揖,姿态已然被踩到脚下尘埃里。 颜诺该是爱洛翎的吧? 素素想着,心里生出几分暖意,面上露出浅浅的笑容。 因为颜诺爱洛翎,所以他才会对洛翎为他生的女儿——虽然打小没见过面,爱护有加。才会如此重视救了他女儿的人,愿意放下丞相之尊,对一个“商贾”卑躬屈膝。 两人直谈了小半个时辰才说完。颜诺挥手示意素素近前。 素素颠颠地跟过去,便听他交代道:“你且跟你胡伯伯去府上住几日,爹爹过些时候再来接你回府。你到了胡府上,要安分一些,莫要闯祸给你胡伯伯惹麻烦,记住了吗?” 不待她说话,白衣男已然傲慢道:“走吧。”提步便走。 素素木然抬眼看颜诺,他只是给了她一个按抚的笑容,点点头。她没法说什么,只好去追白衣男。 “喂,你说谎都不打草稿吗?你家?你家在哪里啊你就敢骗他!”累得半死不活终于追上了,她便一口气喷出憋了一路的话。 白衣男回过身看着她,觉得她甚是可笑,戏谑道:“说谎不打草稿?骗他?这话你该对颜诺去说吧!” 素素这才想起,她根本不知道两人交谈的内容。顿了顿,换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他:“他,和你说什么了?” “他……”白衣男拖长了音调,徒引素素好奇心泛滥,才又道:“没说什么。” 爱说不说,不说拉倒! 素素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心思翻转开去。颜诺之所以要她在外再逗留几天,想来,是他得先做些铺垫安排。 天狐老祖可以不管不顾大喇喇把她送回颜府,颜诺却不能毫无顾忌的公然接收她。毕竟,她背负着“慧仁公主慕绯珁”的头衔,写进了皇家宗谱。而她这张脸,也被全京城的贵妇们看了个遍。 “颜诺行事,从来稳妥。” 素素骄傲地噎了白衣男一句,心里不无得意。前世今生,虽然没有母爱,但她都摊上了个好爹。 “到了。” 白衣男突然顿住脚步,眼睛看向前方。 素素跟着停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们竟然回到了早上才离开的破庙。 “……这就是你说的胡府?” 素素讪讪然,恨不得捶胸顿足以发泄内心狂笑的冲动。莫非这天狐老祖不懂人间‘府第’的意思?“不知等到颜诺来了,看到这破败景象,会是个什么想法?” “闭眼。”白衣男仿若完全不知素素说什么想什么,冷冷下了命令。 素素心念一句“就会对我凶”,还是乖乖闭上了眼。 “睁眼。”小半刻时后,白衣男又用那半死不活的语气对她下令。 素素睁开眼,感觉眼睛有些痛,下意思抬手揉了揉。再放眼望去,不由看直了眼。 刚才还颓败破落、尘埃堆积的破庙,已然变成一座古典雍容、低调奢华的宅院。府门匾额上,端端正正两个大篆,正是“胡府”二字。 第七十五章 尘埃落定 后五日,九月初九重阳节一早,熏天赫地的锣鼓声吵醒了从城中颜府,到郊外胡府沿路两边的人家。 人们皆道惊奇,不知所为何事,纷纷围而观之。 便有那“知情人士”当仁不让解惑道:“是颜相公接女儿哩。听我在相府里做管事的堂哥说,颜相公家老母亲病重,病中碎碎念叨想要个孙女儿,说那孙女儿姿容绝世、天仙下凡,就在这城郊胡府上。还说那孙女儿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生人,说得是煞有介事。” “这方城郊我老子头转悠了几十年,哪寸地头没踩过?哪里什么胡府?颜家老夫人这是病糊涂了,胡言乱语呢吧?” 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跳出来反驳。他胡子花白,佝偻着身子颤巍巍,说话声却中气十足。对城郊之地较为熟悉的人皆点头,赞同他的说辞。 “可不咋地!”那知情人士又道:“京城谁人不知,城郊没有胡府,只有一座破土地庙!” 待引起众人同声共鸣,他接着说:“可大伙儿也都知道,咱们颜相公爷是多么孝顺的一个人呐?老母亲的心愿,他怎么忍心忤逆?这不,明知没有这么个人儿,也得来迎一趟,算是抚慰老母亲的心情吧。真是孝子难得哟……” 说着,他连声叹息,好似十分感慨的样子。 “是叻,咱们的颜相公的确是个大孝子叻!我听说,当年他为父守孝,竟推了先帝爷破例选八岁稚龄的他入宫给皇子当侍读员外郎的殊荣。” 人群中另有个年长的人提起这一茬陈年美谈,不禁又引来人群亢奋的附和声。 打从八岁凭一篇惊世策论横空出世,进入人们的视线后,颜诺在世人心里,便一直是传奇般的存在。甚至当年红香院花魁洛翎为他折腰许身,人们也一改寻常对纨绔子弟唾弃鄙夷的态度,将二人的风花雪月传为才子佳人的佳话。 好奇的人们跟着喜庆的队伍来到城郊,惊愕地发现,原本破败残颓的土地庙所在,竟凭空出现一座胡府。 正当众人皆惊愕时,有人当先跪了下去:“颜相公孝心感天动地,天神显灵,仙女下凡啦。” 经他引导,平凡的人们怀着对天神的敬畏,纷纷跟着跪了下去,朝着胡府方向膜顶礼拜。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素素便是在这样的阵仗下,由两名丫鬟搀扶着,头戴帏帽,款款走出胡府大门,上了颜家的马车。 两名丫鬟跟她进了车厢,旋即化作两股青烟,飘散无影。 这一次,颜诺并不乘车。他骑着一匹通身雪白的骏马,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俨然传说中的白马王子。 “可惜这个王子不是公主的爱人,而是她爹。”素素独自坐在车内,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两枚玉佩,痴痴笑了两声,恼自己又犯花痴。 再入颜府,不需那许多仪式,父女俩直接进门去到老夫人的暖阁。 因先前老罗说起颜家往事,素素方知,颜老夫人常年只在暖阁见人,是因为早在西北时,双腿已染疾而废,再不能行走。 半年不见,老夫人精神更萎靡,痴痴呆呆,口齿不清。嘴角时不时还会流出口水。 素素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抱着她又是一番抹泪,质问澜千:“你们平日是怎么照顾老祖宗的?” 澜千怔定在侧,心神俱无。 不久前相公才命人在女郎曾住过的小院里挂白吊素,说为女郎设灵堂。这才过了几日,却说要再迎一位女郎进府。而这个女郎,竟还是原来的那一个! 她很迷惘。 自家相公两次说“女郎不会再回来了”,结果女郎两次都回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颜诺也忧心母亲病症,但目前更急迫是安顿女儿的事,拉了拉素素,示意她随他去。 “你得改名……” 书房里,他话才起头,素素便问:“改成什么?” 颜诺想了想,沉吟道:“……你母亲为你取名洛欢,想你是她的欢乐。你也是爹爹的心头欢,如此,便改名叫‘亦欢’,颜亦欢,如何?” “好。” 听到“颜亦欢”三个字,素素想也没想,立时应下。虽然晚了半年,但“洛欢”终究还是成了“颜亦欢”,也算解开了之前一直困扰她的姓名之疑。 “之前你答应我的,只要我好好活着,你就娶我娘,还算不算数?” 广袖之下,小手捏紧玉佩,只等他一个答复。 颜诺怔了一怔,随即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角泪光闪动。“算!怎么不算!君子一诺千金,驷马难追!你说,咱们给你娘定个什么名份好?” “什么样的名份,既可以不改动现有的人际,又不会很难看?” 素素捏不准该提个什么名份。在这里,除了**女人的位份,其他的妾、侍妾、通房丫头之类,她统统还没理清。 颜诺倒没想她还顾及到了既有的人事,听了她的话,心里无限感慨,又是欣慰又是怜惜。毫不犹豫地道:“平妻。” “平妻……”素素默念着,点了点头。心下暗忖,有个“妻”字,应该能算数了吧? 为洛翎抬名份一事,进行得很低调,因而没有引起许多波澜。只有贾环佩重见到素素时,一反淡定从容常态,歇斯底里的激动了一把。 赎身、互换庚帖、礼聘、过门等诸事完毕,已到十月上。既有了平妻身份,灵位便可入驻家祠。 对着“平妻颜门洛氏”的牌位行完跪拜礼,再起身,素素不由长长叹息。 终于一切都尘埃落定。 是夜,天狐老祖驾临非无院。还是那一身白衣,衣袂飘飘。 “玉佩。” 他说话总是无前无后,吝啬至极。这一点,在胡府共处的几天里,素素早已领教,颇有体会。 乖乖取出玉佩摊在手心,递给他,也不问他做什么。 既然玉佩里封印着洛翎的法术修为,而今诅咒已解,他来拿回玉佩,也不足为奇。 白衣男并不收走玉佩,白皙手掌在玉佩上掠过,便带出两股青绿色的光焰。光焰顺着他的手势,钻入他袖口,立时暗了下去。算是被他收服。 他若无其事地抬眼看素素,干咳了两声,挑眉示意她看自己手心。 素素垂眸看去,玉佩早已不见踪影。手心里有两滴水珠在荡漾,冰冰凉凉,晶莹剔透。 “洛翎的伤情之泪?!”她失声道。 白衣男点点头:“放进眼里。” “什么?”素素一时不觉,下意识反问一声,指了指手心里的泪露,又指向自己的眼,神情呆滞。 白衣男皱眉,失去耐心,也不多解释,直接抓过她的手,往她眼睛扪去。倒完眼泪,他又说:“闭眼,屏息凝神,专注心魂。” 素素循着他的指点去做,忽然看到慕藉统帅三军凯旋归来,将从北城楼进城的场面。心一惊,睁开眼。画面也就消失了。“这……” “看到了吧?”白衣人语调轻快地问她,颇有几分得意洋洋。 “嗯……呃?什么意思?”素素纳闷,继而再次惊呆,“你是说,这眼泪能让我看到未来?” 白衣人点头,神色十分得瑟:“洛翎的伤情泪,是这世上唯一能遇见未来之事的媒介。”顿了一顿,加重语气强调一遍:“绝无仅有。” 素素将信将疑,闭上眼再试。 这一次,慕藉已过北城楼,进入城内。 “看到什么?” “杀我的人得胜归来……” 她知道他不认识名字,因而也不再提慕藉,那个让她恨到发指的名字。 白衣男闻言,褪去嬉笑得意之色,眉头皱紧了一些,“只看到那么点?” “嗯,”素素不知他所指何意,如实交代道:“第一次看到他在城楼下,第二次看,他已经进城。” “不应该啊……凭洛翎的修为,目光怎会如此短浅……”白衣男沉吟着,指腹在素素脸颊上轻轻一刮,来回摩挲几下,了然道:“原来是洒出去太多。” 刚才因他外力胡乱偏颇,两颗泪珠,只有极小一点点流进了素素的眼里。 也就是说,素素损失大发了。 素素暗自琢磨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他说的话意味着什么。 “本尊很忙,先走一步。”白衣男见势不妙,准备脱身离开。却被素素一把拽住衣袖,“你浪费了我的眼药水,就想逃?没那么便宜!” 白衣男自知理亏,抹不开脸,便强摆出一副傲慢嘴脸,道:“你欲如何?” “我……”素素语塞。一时之间,她也想不出提什么要求。 人间的事,他不会管;狐界的事,她无法参与。前世的走向,她已经看过;今世的未来,她可以预见。她还有什么需求? “……那眼泪是我娘留给我的,被你毛手毛脚弄洒了,你好歹也得补偿我点什么吧?” 意思是你看着办吧,身上有什么好宝贝,随便拿一两件出来,权作抵过。 白衣男垂下眸子,仿佛的确在认真思考。小半刻钟后,凭空变出一本书。“本尊刚刚遍翻道术典籍,这一种,刚好适合你修习。” 素素接过一看,封面上歪歪扭扭四个字——心有灵犀。 “这是什么道术?”她口不经心地问着,随手翻开扉页,上面丹朱笔记写着“……非元神异合者,不可得此道之精髓。” “你身上既有狐族元神,又有人族元神,二者合而为一,为你打通通灵慧根。修习此术,便可读人心。” 白衣男破天荒耐下心给她解释,转眼却见素素根本不在意他说了什么,早已专心致志看书。 他摇了摇头,难得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逐渐隐去身形。余光袅袅,只留下一句话:“能看透别人的心,却看不透自己的心。” 素素一口气看完整本心法,方想起白衣男。抬头一看,除了她和自己的影子,哪里还有什么白衣人? 若不是手里还握着《心有灵犀》心法法诀,她真要以为,刚才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已。 “谢谢你。” 默默念了一句,起身走出书房。漏夜去找颜诺。 行到非无院门口,却见颜诺正准备叩门。 “你?”颜诺微微有些惊愕,随即扬起和煦笑容。何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大抵便是他和女儿这样吧! 素素也流露浅浅笑意,随他去花园的小亭子上坐。 “我想为母亲守孝。” “你……” 颜诺将将开口,素素已先说出内心打算。 颜诺点头,“我也正有此意。你是个孝顺的孩子。” 素素牵强地笑了笑。 三年时间,应该足够她掌握这个世界的生存技能…… **********************第一卷完********************* 第七十六章 出孝 ps: 上架首章,求订阅。感谢简钰打赏100币,感谢胡先生你好的评价票。 “……礼毕——”萧亿安拖着冗长语调高声唱仪,回声环环、余音绕梁。 素素身着素衣布裙,从团蒲上站起身,随颜诺走出家祠。祠堂外,碧空晴朗。阳光明媚,直耀人眼眸。 又是一年暮晚春,桃花落尽山茶更。 素素仰面笑了一笑。比起三年前的彷徨忧虑,此时此刻,她已然从容淡定、自信满满。“大昭,我来了!”内心无声而强烈地呼喊着,张开双臂,拥抱阳光。 恣意的阳光,和煦之中,带了点点炎热的味道。 夏天,就要来了。 颜老太和裴氏在天井中等他们。 素素回府不久后,就为颜老太琢磨着做出了一张木头轮椅,使她能在仆妇的陪伴下,轻松离开正屋暖阁之地,到庭院各处溜溜弯、赏赏花。又因有她悉心陪伴照料,三年里,颜老太神智极大恢复,已能分辨认清府上众人。 今日是素素除服的大日子,颜老太特让裴氏推她前来祠堂。等素素走出祠堂,她忙招手示意她近前。 素素笑得乖巧,蹲身在她轮椅之侧,“来祠堂的路不好行,您怎么不在后院等欢儿呢?” 颜老太笑着对她点点头,转头看了一眼儿媳妇。 裴氏忙接茬儿上前,皮笑肉不笑地说:“老祖宗说,今儿是你除服的大日子,得为你做身鲜艳的衣裳换上,怕底下人伺候不称心,亲自给你送来。” “老祖宗……”素素动情地唤了一声,热泪盈眶。感动不已。 颜老太拿过儿媳妇手里托着的衣裳,交到素素手中,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快快穿上。 素素抹泪接过衣裳,抖开了,是件牡丹缠枝纹的褙子,红绯色的薄绸料子,映着阳光,色彩艳丽。“真漂亮!欢儿好喜欢。多谢老祖宗!”甜声道了谢,将衣裳披在素服之外。腾手接过轮椅推把子,附在她耳边轻声询问:“老祖宗今儿个想去哪里看看?欢儿推您去。” 颜老太使劲儿摇了摇头,一手拽住她手腕。一手指着萧亿安,含糊道:“玩儿……去玩儿。” 素素不解,抬眼迟疑地看向萧亿安,莫非老太太想去萧家玩? 萧亿安面上扬起三分笑,便显得儒雅谦和至极。对素素说:“姑母的意思是,让你随我们出府去游玩。” 那年冬月在颜府又见到素素,萧亿安回府后便称病,请假不再上朝办事。一月后,由萧晟和颜诺联合上表为他请辞了翰林学士一职。此后他一直赋闲在家,再不提入仕之事。 三年间。他三不五时组织亲族子弟聚会,出门到近郊或风景秀美之地游玩。同时他也在制艺上对他们指点一二,美其名曰“游而学之”。 前年殿试。受他指点过的亲族子弟中,出了四位进士、三名同进士。放榜之日,消息一出,举国轰动。一时间,“无冕大学士萧亿安”名声大噪。自此之后。前来求教的青年子弟不胜其数,几乎踏平萧家门槛。他倒是不厌其烦。来者不拒、知无不教,被人传为佳话美谈、广为称颂。 “游而学之”聚会一举驰名,成为天下学子争相追捧的对象,期期满座。往来者,无论出自寒门或贵族,皆是文质彬彬的青年才俊。 因而,这个聚会也成了许多京城勋贵之家伺机择婿的大平台。渐渐的,开始有女孩子参与到“游而学之”聚会。 之前因为处在孝期,素素从不曾被邀请参加此类活动,她也没想过要参与其中。明知她不欲与府外人接触,老太太今儿个怎么会提及这个话头? 素素不想去,也不好推辞,便只拿眼看颜诺。颜诺总是了解她的心意。 岂知这次,连颜诺也不帮她,反而点头帮着劝她:“三年未出府,你也是该出去走走。” 裴氏忙在一旁帮腔:“是啊是啊,总闷在后院,把个好好的姑娘都闷坏了。趁着天儿好,你得多出门走动走动,活泼伶俐,才有个女孩子的样儿。” 素素微微蹙眉。即便不动用心里灵犀,她也能猜中七八分,他们这是希望她出去多认识一些人,以便找到个一个合适的人,嫁了她。毕竟,今年她已经十五岁,到了婚嫁及笄的年纪。 瞧这一家子异口同心的样子,倒着实难得一见。不过,他们心里想的什么,她却不认同。她想了想,道:“上次答应舅婆的《观音心经》还有半部未抄完……” “这次并不远足,只去西郊的田庄附近,逗留三两日便会回转,不耽误你抄经。”萧亿安温和地笑着劝她。 因他组织有序,即便众多少年少女同行,也从没出过不堪启齿的乱象。久而久之,大人们也就放下一百二十个心,再不芥蒂“游而学之”聚会有损男女大防之事。反而渐渐发觉,让自家子女多接触几名异性,婚配选择的余地也更大一些。 既是有利无害之事,人们也就顺理成章全盘接受之。甚至鼓励自家过分内向、安静的子女参与其中,不惜花重金赞助聚会,只为给子女求一张入门券。 素素曾暗笑“表堂伯创造了个古代版的‘游学夏令营’”,但她的确没兴趣参加。一时又找不到更多的理由推脱,便只好问难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裴氏一脸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无耻表情,眸光在素素、萧亿安和颜诺之间巡回,煽风道:“你这孩子,怎不知好歹呢?你表堂伯为给你留这个座,不惜得罪齐王爷世子,你倒不领情……” “你住嘴!”一直不大说话的颜老太忽然拍着轮椅扶手,厉声喝儿媳妇。 裴氏吓得肩膀一缩,嘟囔着住嘴,不再作声儿。 颜老太握住素素手腕,目光炯炯对她点头,“去吧。玩儿去。” 萧亿安眼里满是期待神色,却不再说话,只是目光温和地看着素素,等她答案。 素素正想和颜老太说她哪儿也不去,就陪着她逛花园,却听颜诺忽然低声道:“此次郊游,三皇子和韦家大娘也会同去。” 素素愕然抬眼朝他看去,只看到他满眼的深意,深褐眸子深邃不见底。 原来他早就洞悉她当年的计谋。 “不想去看看你的‘成果’吗?”颜诺嘴角抹开一缕微弧,笑得有些痞气邪魅。 三年过去,大家都变了很多。曾经温润醇厚如古玉般的颜诺,如今也会偶尔显露魅冶勾人的一面。正如曾经内敛低调的萧亿安,而今也成了大昭的首屈一指的风云人物。 素素心想,反正已经被他看透,也就没必要再否认什么,点头,大方回应:“想。” 萧亿安爽朗地“哈哈”笑了两声,拍着颜诺的肩膀,“明天一早我亲自来接人。” 颜诺对他点头,“有劳表哥费心代为照拂。” 二人对颜老太行了礼,礼让着去门。颜诺还需进宫当差,萧亿安则要回家准备行礼。 素素推着她回到府中后院,见澜千早早就候在二门处。 “何事?” 问话的是裴氏。 但澜千却不理她,径自凑近了素素,低声回话:“芙菱的老子娘来了,要带人走,说是家里给定了门亲事。” 芙菱是卖身进府的,婚配之事原该由主家说了算,只有主家发话赐恩,才准许自由婚配。芙菱家老子娘此番举动,分明是无视契约,践踏颜府家规,挑衅她的威信。 素素嘴角扬了扬,笑得有些深沉,“芙菱服侍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既到了婚嫁年纪,她老子娘都来接人了,那便放她三天假,让她随老子娘回家成亲去吧。” 自由婚配者,皆需拥有自由身。芙菱一日拿不回卖身契,便一日是为奴婢。想自由嫁人?没门! 素素这话便是表明,芙菱的卖身契,她是不打算给还了。既然她要嫁人,那就放她几天假。嫁完人,还得继续回来当差。 且看这样一个媳妇,哪家敢要? 澜千面色凝滞,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诺诺应声去传话。 三年里,她亲眼见证素素从一个天真单纯的女孩子,长成如今这般一句话能断人一生念头的裁决者,心里清楚,最好不要轻视素素,也不要违逆她的指示。 素素笑了笑,对颜老太道:“老祖宗,咱们去前头看看初卫院子里的茉莉花开了没有,好不好?” 颜老太欢喜地点了点头,素素便缓慢地推着她往前院去。 “这时节,茉莉花哪会开?” 裴氏站在原地好一通出神,扭身进了垂花门,回自己屋去。 茉莉新芽已出,嫩绿嫩绿的,点缀在枝头,错落有致。只是,因时节未到,终还没有结出花骨朵。 “花开有时节,时节不到,花便不开。即便强催着开了,也是不香不美的。老祖宗您说,这人呐,和这花树开花是不是一个理儿?时候未到,便强要着做了,蔫巴毁坏的,可不还是自己么?” 素素轻柔柔地说着,字字句句,恰巧落入赶来求情的玉葵耳中。 玉葵陡然顿住,不敢再前半步,折身返回非无院。 第七十七章 御女 感谢大方赏赐首订的童鞋们,群么么~第二更奉上,小苏子撒娇打滚求宠爱,继续求订阅~么么哒~ * 晚些时候,陪颜老太用过午膳,又着人伺候她午歇下,素素这才抽身回非无院。远远看见玉葵携着芙菱的手,在院子门外巴巴地踮脚张望。 “……女郎,奴婢知错了。”僕一进门,芙菱便重重跪倒在她跟前儿,声泪俱下地向她忏悔。 素素信她是真的知悔。若是谁敢挑衅她的权威,之前被处置的撷芳,是她们最好的参照。扶起她,温声问道:“你老子娘呢?” “给劝回去了。”玉葵见芙菱泣不成声,上前代她回话。 素素听了,点头表示了然,安排道:“明早我将随表伯爷出府,许要个三两日才能回转,芙菱随我同去伺候。就劳你出府一趟,给她老子娘送十五贯钱去。” 玉葵和芙菱闻言皆怔住,目光直直地看着她。素素不欲解释太多,便只沉声道:“有问题吗?” 二人讷讷摇头,散去各自做准备。 次日萧亿安果然来了个大早,同行带着儿子萧哲。 大伙儿陪同老夫人一起用膳,哄她开心得合不拢嘴。 该注意的事,昨天下午都已经交代了澜千,素素不再挂心、复述叮咛。用罢早膳,潇洒地随萧家父子出了门。 会场所在的庄子,是先锋候夫人傅氏的陪嫁田庄。 先锋候,便是当年的送亲将军,程轲。 犁玛河剧变后,慕藉高举复仇雪耻义旗,御驾亲征讨伐允单。程轲自请命做先锋,单枪匹马。斩敌三百,勇破允单前线,一举为大昭抢占制胜先机。 王师凯旋班师回京之日,慕藉在北城楼上亲口宣读封诰诏书,嘉其为“先锋候”。当那时,程府风光,一时无二。 本次聚会承办负责人,是程轲庶出的女儿。小字娉婷,年方十五,与素素同岁。生辰只早了素素六天。 娉婷虽是庶出,但自幼养在傅氏名下。傅氏视同己出,悉心教导。因而她的身份、教养同一般嫡女无异。与京中贵女多有往来。也是京城中较有名的闺秀之一。 傅氏膝下有一嫡子,唤名子轩,时年十七。年前已请封了世子。慕年枫参加此次聚会,便是看在他的面子上——程子轩是他的侍读兼好友。 至于韦茉凌,则早已是“游而学之”的常客。混迹多时。凭一手婉约闺中词,在圈子里颇有几分声望。 听着萧哲的介绍,素素心说韦茉凌还是和从前一样啊,什么事都爱出风头。嘴角扯开一丝嘲讽,冷笑,腹诽道:“还没尝够为名声所累的苦头么?” 萧哲非常绅士。亲自为素素打帘,搀她下车。 如此一来,素素瞬间便成了场中焦点——能得萧大学士之子的贴心呵护。来头岂会小了去? 但,没人知道她究竟是何底细,因为没人见过她。 三年过去,素素从十二岁的小姑娘长成十五岁的大姑娘,面容本就有所改变。加上常用天狐老祖暗中送给她的“换颜圣水”敷脸。使得她容颜变化比常人更显著一些。日积月累,到如今。她已彻底换了一副相貌。 除了颜府中天天与她见面的人,此刻就算她不遮不掩地站在这些“故人”面前,他们也绝认不出,她便是曾经的“慧仁公主”。 素素从容环视一周,坦然接受来自各方或羡慕、或嫉妒、或疑惑的打量的目光,面上始终带着淡淡微笑。挑着对其中几人点头致意,算是打过招呼,话却是一句也不说。 那几个被她点头的,皆不约而同怔住。暗自纳闷,自己何时曾见过这位高贵又神秘的姑娘? 见素素等人下车,作为东道主,程娉婷自然是第一时间迎上来。 “萧先生在上,小女有礼了。”她对萧亿安福了一福,又与萧哲打招呼:“哲哥哥。” 萧哲今年十六,与慕年枫和韦茉凌等人同岁。 “有劳程姑娘费心。” 萧亿安赞赏地点了点头,便不再多留,把空间让给少男少女们。 萧哲淡淡地笑着,神态似与他爹同个模子里刻出来:“娉婷妹妹多礼了。这位是我家姑奶奶家的孙女儿,亦欢妹妹。” 听他提及“我家姑奶奶”,娉婷神色滞了滞,也只是片刻而已,便恢复如初,对素素点头见礼:“颜姑娘。” 瞅着眼前水灵剔透、体态纤细的程娉婷,素素总觉有几分眼熟,不过一时之间却想不真切,在哪儿见过?见她打招呼,素素收起心思,礼节性地对她福了一福:“程姐姐。” 萧哲关照了几句,便也抽身去到男子聚集之处。 娉婷为素素引见诸人。 大家相互见了礼,知素素来自颜府,便不再多做盘问。 这便是高端交谊的优点所在。大家都适可而止,决不对人刨根问底,哪怕内心里早已急死了想知道真相,面上也会粉饰得很好,绝不表露分毫。素素淡淡地笑着,温和地融入到圈子里,眼风时时留意,不见韦茉凌。 忽地,一把脆生生声音兀然拔高,打断众人话题,矛头直指向素素:“颜姐姐,你看什么呐?可是那边有好看的花儿么?” 素素收回视线,循声看去,眉尖不由微微挑起。挑事之人名叫杨倩,是御史大夫杨鸿筹的嫡亲孙女儿,今年才十一岁。 刚才她只是谨慎的拿眼风巡视四下,全场无人留意到她,唯独这丫头看出了她心不在焉。 好一个敏锐的小丫头!只是可惜,这泼辣性子不太招人喜欢。 素素飞扬一笑,意有所指地回问她:“最娇美的花儿便只离我咫尺之遥,想看花,何须往远了瞅?” 话音刚落,只见周围的女孩子纷纷掩嘴低笑,显出几分柔柔的娇羞姿态。仿佛那“最娇美”的一朵,便是指的自己。 唯独杨倩,原是想让素素惊慌出糗,却没想她从容应对,自己被反将得回不上话。一张小脸胀得通红,面色紧绷绷的,似有怨怼之意。 到底是少不经事,心思浅,行事之前欠思量。素素暗暗怅惘一叹,不欲与她一个飞扬跋扈惯了的小孩子纠缠。直接无视杨倩,温婉地笑着,越过她对娉婷道:“说起娇美花儿,便不得不提一个人。我尝听母亲说起,候夫人尚在闺中时,便极是爱花。” 颜亦欢和杨倩,一个是丞相的掌声明珠,一个是御史的嫡孙女。她二人若是对着杠上,只怕此次聚会也就别想落个安宁。身为东道主的程娉婷,谁也得罪不起,又得为大局着想。 正两难的当头,见素素主动给她寻了个台阶,将话题转开去。她心生感激,忙就坡下驴,顺着话头承道:“众多花木里,母亲最爱蔷薇。母亲对蔷薇,可说是爱惜到了骨子里。” 素素显出几分惊讶:“喔?” “母亲常说,蔷薇花,是除哥哥和我之外,她的第三个孩子。” 娉婷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想在家中时,每当母亲如此说,她便会接一句“那您岂不是蔷薇圣母么?”母亲就会把她揽在怀里,与她嬉笑着玩。 素素端起茶盏凑在唇前,轻轻吹着浮叶。眉头高高挑起,看着程娉婷,大有深意地说:“侯夫人不仅是个爱花人,还是个极会侍花的。” 把女儿教得这么好,如花似玉,可不就是一个“极会侍花”的人么? 被她这般明着暗着奉承夸赞,娉婷一颗小心脏早已“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原本白皙纯净的小脸上,飞起两朵红晕,通透至极,羞答答的样子俨然要滴出水来。配上那两只乌黑的杏眼眸子,便是个不比韦茉凌逊色分毫的小美人儿。 程家有女初长成呢…… 素素心下默默,呡了口茶。 “……回味甘醇、清香沁脾。是明前竹叶青?”她品着茶水的滋味儿,问娉婷。 竟不想,话才说出口,立时引众人一阵倒抽凉气。 “颜家妹妹认得这茶?”娉婷代表众人问素素。 素素见此,神思顿了顿。她原不想有一丝一毫的招摇,没想到,一不留神,还是踩了雷。 融入这个时代太彻底,以致她很自然地忘了,“竹叶青”这个名字的历史,远不如此种茶叶的历史久远。 正暗忖着,该怎么说才能把话自然地圆回来。便听杨倩嘟着嘴,语气不屑地说:“颜姐姐你懂茶么?可别是不懂装懂,随便杜撰个名字来唬我们姐妹才好!” 听着她的冷嘲热讽之言,素素眸光微闪,顿时有了主意。 搁下茶盏,谦虚地笑了笑,似有恭维之色:“杨家在茶道上的造诣,那是家学渊源,博大精深。放眼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要论茶道,我自然是比不上杨妹妹你。” 说到此处,素素顿了顿,如期看到杨倩小脸上显露的得意之色。 她话锋一转,又接着道:“不过,我管这茶叫‘竹叶青’,名字虽浅白粗鄙,却不无依据。你且看……” 从茶挑里捻出一枚芽,待众人看了个遍,方悠悠道:“此茶形似竹叶,青秀悦目,便叫个‘竹叶青’,岂不贴切?” 第七十八章 结交 感谢支持正版、慷慨订阅的童鞋。一章奉上,晚十点半左右还有一更。本书明天起上女生网首页强推榜,在榜期间,每天两更,老时间发布,敬请惠顾。 * 话音未落,只听身后有人笑声,抚掌,说:“好一个‘形似竹叶、青秀悦目’!我倒觉得,颜家妹妹为此茶取‘竹叶青’之名,非但没有丝毫粗鄙之气,反而有几分清新雅致之息。以形以色,与众不同,着实妙哉!” 一把利落清脆嗓音,字字句句如珠玉落地。不需刻意拔高音量,单凭这足实的底气,便叫场中人顿时全部安静下来,纷纷把目光投向她。 素素眉目一转,已知来人是谁。放眼满京城的名门闺秀,敢如此嚣张自傲者,除了韦茉凌,还能找出第二个?莞尔一笑,面色不改,也不回身起迎。 “韦姐姐,”杨倩蹦跳而起,蹿到她身侧。也不问她乐不乐意,自作亲昵地挽上她胳膊,嗲声说:“你觉得这个名字好么?” “你呀!”韦茉凌笑着伸手轻轻戳在她额头,便有几分宠溺之意:“是,我觉得,以‘竹叶青’名此茶,再好不过。” 只那笑意之下,眸光中不喜不耐之色一闪而逝。 反观杨倩,似乎全然未觉一般。揉了揉额头,娇声说:“茶是你带来的,你说‘竹叶青’,那就叫‘竹叶青’吧。”满满都是奉承之意。 这话说得,就像这名字是韦茉凌给起的一样! 素素无谓争辩,淡淡笑了一笑。反正这名字原也不是她原创的。 见杨倩总是死死贴在韦茉凌身旁,活像一张牛皮膏。她暗觉可笑,亦心有所悟。假装起身,貌似不经意地透过窗户往身后看了一眼。 田埂那边,孑然独立一抹挺拔的紫色身影。视线也正朝这边翘首以望。 凡今日与会众人,能穿紫衣者,除皇子慕年枫,再无第二。素素抿嘴一笑,顺势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坐下继续品茶。 三年,时光荏苒,又恍若只是一晃眼光景。当初那个身形还未长开的莽撞少年,如今已是顶天立地模样。 “方才仆妇来告,小丘那边的蔷薇花已经开好。颜姑娘可愿与我一道去看看么?”娉婷出言相邀。 素素正想出去透透气。点头应下,心头暗惊,方才竟未留意程娉婷曾离开。 二人徒步登上小丘。累得有些喘气。抬手扇风,眼风不经意掠过丘下,便被深深吸引,再挪不开。连成片的蔷薇丛,在丘下开出一片玫红色花海。 蔷薇植株纵横仪仗整齐划一。但每一株生长的姿势却不尽相同。因而看上去。不仅不觉乏味无趣,反而有种琳琅满目、应接不暇的欣喜。 “真是美极了。”素素毫不吝啬赞美之言。 娉婷似乎已经见惯这片花田,和人们的惊叹赞誉。情绪并不高涨,反而有几分忡忡忧色。悠悠道:“颜姑娘可知,蔷薇虽美,萼下带刺。若有人想摘取,必要付出破皮流血的代价?” 听她一言,素素方知。她原不是为看花来的。目光转向她,谦和地笑着,静等她下文。 娉婷神色顿了顿,嘴角翕动,似迟疑不决。是否该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说这些话。 二人便这样安静地站了小半刻钟。 娉婷兀然长叹一气,似乎已作决定。抬眼对素素笑了笑。温和婉柔至极,又问:“颜姑娘可知,蔷薇花株不大,为何却要种得稀疏?” 素素笑容浅放,随她“就花论花”,回道:“蔷薇花刺,既会刺伤摘花人,也会刺伤别株花,甚至,会刺伤同株木上别枝花。故,唯有疏而远之,方能‘全其美、美其全’。” 她说得从容,听在娉婷耳中,却是如遭惊天雷。娉婷半晌说不上话,唯有看素素的目光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才之色。 种花之道,与修人之道,并无不同。 她原是想借花之题,劝解素素,莫要在意韦茉凌和杨倩二人的冒犯,只消当她们是两朵带刺的花儿,远远看着就好。却没想到,素素不仅早已看透其中道理,而且,看得比她更深更远。 韦茉凌、杨倩的面和心不合,人前亲热,私下相互较劲,在京中贵女圈子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与通透之人说话,便有这一个优点:凡事不须点破。 二人相视一笑,心下皆已将对方列为可结交对象。 “怪不得方才席上颜姑娘提到我母亲,原来颜姑娘也是个知花解花的,可谓是同道中人惺惺相惜呐!”娉婷笑着提及前事,不知不觉拉近与素素的关系。执起她的手,欢喜地说:“你与我志趣相投。” 素素抿嘴一笑:“初见程姐姐,我便有种与你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是吗?你也有这种感觉?”娉婷欣喜道:“我也觉颜姑娘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似呢!”忽而,她又讪讪地敛眉,低声沉吟:“说是‘故人’,却只打过两个照面罢了。彼时我卑微如尘埃,她高贵若星辰。我仰望她,却不知她是否看见我……” 素素心下掠过丝丝念头,只是抓不住个准。轻轻回握娉婷的手,劝解道:“两人若是有缘,即便只是萍水相逢时惊鸿一瞥,定也会相忆终生。” 娉婷闻言,情绪变得更低。叹息一声,貌似惋惜地说:“只可惜,我与她,再没有机会相忆相惜。” “你怎知再没有机会?”素素反问她,佯装轻快,试图让她心情好起来。对这个内心有想法,却保持纯洁明净的女孩子,她是打从心底里喜欢。 只见娉婷看了她一眼,长叹息,迟疑地讷讷说:“她……她三年前便已遭遇不测,香消玉殒。” 她说到此处,眼看素素变了脸色,忙解释道:“我与颜姑娘一见如故,便忍不住与你说起那故人的事,还望你不要介意。若是你不想听,只当我胡言乱语……” 听娉婷说到“三年前遭遇不测”,素素顿觉豁然开朗。她说的“故人”,当是身为“慧仁公主”时的她。 素素这才想起,慕藉钦点送嫁的八位官家千金,其中一人便是程娉婷。 难怪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原来是在宫里。 只是,八人中除了韦茉凌,她却未曾留意其他七人模样。即便记得她们名字,也对不上身段容貌,更何况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 素素实在想不起自己和程娉婷有什么交集。不过听娉婷这话,倒好似与她有极大的关联? 她暗忖着,按兵不动。笑了一笑,顺着娉婷的话头接道:“我倒也想听听那位与我‘十分相似’的故人的事呢,只怕程姐姐不愿说哩。” 娉婷闻言,面色稍安,不禁又是一喜,“你愿意听?” 素素点点头:“洗耳恭听。” 二人寻了块平整地方,比肩坐下,俯看丘下花田迎风波动,便如记忆的涟漪,泛在心头。 “……那是我生平头一次见,能如此从容应对三皇子怒气的人。”娉婷说着,不由失笑:“在她之后,无人能及。连我哥哥也不能。” 听完她的故事,素素终于想起,程娉婷便是那个疾声高嚷“三皇子,您不能进去”,试图拦下慕年枫的女孩子。 只是,那时候的她,还是个脸蛋圆乎乎、有点娇憨的小丫头。而今的她,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人儿,无愧“娉婷”二字。 见她笑得舒心,素素也随她浅浅一笑,心怀感慨,人与人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没想到就是那种情况下的一面之缘,竟让娉婷从此记住了她。自此,以她为榜样,效仿她的处事态度。实可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倒觉得,程姐姐也是个淡定从容的妙人儿呢!”素素轻轻地说着自己的想法,语意深长,目光悠远。 彼时她一心以为,一旦离开大昭,便不会再与这里的人有任何牵连。因而她从未想过与她们结交。不过现在,她死而复生又回来了。 所以,就让这奇妙的缘分,恣意生长吧! 得了她的赞扬,娉婷自是欢喜。 这些年她跟着母亲学习持家处事,听惯了别人的奉承恭维之辞,多是“聪明伶俐”、“精明能干”之类。却始终没有人说出她最期待的评价:淡定从容。 那短暂一面,“慧仁公主”淡定从容的高贵仪态,已深深刻在她心里,成了她一生在人格魅力上的自我追求。 “颜姑娘与我十分投缘。”娉婷笑说着,取出一方绣着蔷薇花的粉色绢帕。想递给素素,又似觉得有些唐突冒进,便迟疑着欲收回。 素素见此,忙也取出自己的帕子,一方绣着半枝粉红桃花的练色丝绢:“可见我未卜先知,料到今日将有金兰之义,昨夜里赶着绣了这方帕子。还请程姐姐莫嫌弃我绣工拙劣才好啊。” 她顺手把自己的帕子交到娉婷手中,同时拿了她的帕子。动作流畅,仿佛早已经安排好的。 娉婷先有些惊愕,旋即便是欣喜。 她与素素同是庶出女儿,她虽年长六天,但家世却不如素素。所以刚才她迟疑,只恐素素不愿与她结交。 待见素素行事,她便知她心意,心里好不欢喜:“多谢颜姑娘……” 素素娇笑嗔道:“打从初见,我便口口声声唤你‘程姐姐’。倒是你跟我客气,颜姑娘前、颜姑娘后,却叫人听着不大贴心呢。” 第七十九章 小惩 第二更奉上。明天起本书上女生网首页强推榜,在榜期间,每日两更,老时间发布。请各位读者亲捧场。么么哒~~ * 娉婷面色微红,似羞涩又似惭愧,垂眸喏喏地唤了一声“亦欢妹妹”。 素素笑容爽朗畅快,抢言道:“我要当姐姐。” “这……” 娉婷一时不知该作何应对。待见素素眼中笑意,方恍然,素素这是跟她闹着玩儿呢! 定下心来,老神在在接她话说道:“你若是能说出个合理的由头来,我便唤你一声‘姐姐’又何妨?”生辰日期在那摆着,她当姐姐可是占着天理儿的! 素素挥了挥手中帕子:“咱们这可算是手帕交?” 娉婷点头。 素素接着说:“我的帕子绣着桃花,你的帕子绣着蔷薇。桃花可不是开在蔷薇之前?” 娉婷怔住。竟真个被她说出理儿来了! “亦欢姐姐。”她是个言而有信之人,愿赌服输,依诺改口唤她姐姐。 素素并不承她话,面有难色,说:“可咱们的生辰前后到底搁哪儿放着呢,你敢唤我‘姐姐’,我却不敢受。” 见娉婷笑意盈盈地看她骑虎难下,她顿了一顿,又说:“咱们结交,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原也没甚关系。不妨这样,咱们干脆舍了这姐姐妹妹的拗口话,以后只以小字互唤,如何?” 娉婷闻言,连连点头,“甚好,甚好。以后我便唤你亦欢,你也只唤我娉婷即可。” 素素抿着唇摇了摇头,“亦欢是我闺名。素素才是我小字,是我家诚弟为我取的。你也唤我素素吧。” “嗯!”娉婷重重点头,才柔柔地唤了一声“素素”。正要说回头她也让兄弟为她取个好听的小字,便听身后有人抚掌,说:“怜君素素,念我真真。素素,好名儿。”语气颇有几分嚣张跋扈之色。 素素和娉婷皆不悦地蹙起眉头。 女孩子在此说悄悄话,男子本不该靠近。即便是偶然路过,也该快些避开,断不该迟迟不去。此人窥视偷听不说。更是出声搅扰,实在无礼至极。 娉婷扭头看去,待看清来人是谁。忙起身把素素挡到身后。对来人道:“杨大少不在河畔与儒术之士谈经讲学,到这山丘荒地上来做甚么?”言辞中驱逐之意再明显不过。 见娉婷如临大敌一般紧张得说话都有颤音,素素不禁暗暗失笑,有那么可怕么? 这个‘杨大少’,便是杨鸿筹的嫡亲孙子。杨倩一母同胞的哥哥杨维荣。她曾听初卫提过,杨维荣纨绔下流,行事乖张、手段阴狠,人送绰号“杨太保”。 不过,算起来,他今年也才只十五岁年纪。 “娉婷妹妹岂不知你荣哥我。压根就不是个会读书的人?”杨维荣贱贱地笑着,一双小眼提溜直转,扯着脖子想看娉婷身后的素素。“哥哥我循着花儿香气来到这山丘荒地。自然是为一睹花容。” 他可以不要脸地直言不讳,娉婷却不能以牙还牙。只觉厌恶至极,又不好直言驱赶,心下气急。小手握成拳,咬唇憋着气。死死挡住他欲窥视素素的视线。 杨维荣探了几次,皆不得逞。便出言嗔怨娉婷碍他好事:“娉婷妹妹可真是不解风情呐。” “你!”娉婷气结。心下直骂他“泼皮无赖”、“腌臜东西不要脸”,嘴上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瞧见她指节发白,素素笑了笑,站起身,轻轻把她护到身后。不说话,便这样坦荡荡地站在杨维荣面前。 骤然得见素素天人之姿,远比妹妹杨倩描述的更美更出尘,杨维荣看得眼都直了。一张油嘴滑舌也似吃了青柿,结了苔,发不出声。 “看到了吗?”素素娇颜微笑,婉婉柔柔地问他。那眼睛,弯如月牙,好似要勾魂一般。 杨维荣喉结动了动,木讷地点了点头。使劲咽了口唾沫,仍是说不上话。 当这时,素素突然褪去笑容,阴下脸色。眼中狠戾一闪而过,牙咬轻声说:“既已如愿以偿,那你现在该滚了。”说话间,抬脚踹在他小腹之上,猛的一用力。 杨维荣反应不及,受力连连倒退,脚下一滑,便失足沿着山坡滚了下去。直滚到蔷薇花丛中才停下。 听身后娉婷惊得倒抽冷气,素素回过身对她按抚一笑,陡然拔高了嗓音,对丘下之人喊话:“杨大少真是好个爱花之人,见着这满田的娇花,远远观赏还不够,唯有亲临花丛才觉过瘾,是吧杨大少?” 小丘不高,蔷薇田另一边不远处便是男子聚集的小河畔。素素这话说的本就大声,借风而传,便一字不漏传到了男人们耳中。 杨维荣花名在外,自有人心生警觉,唯恐他对女孩子乱来,从此毁了这聚会的清誉。众人皆撂下笔墨书籍,忙往这边赶,只盼来得及拦住他作祸。 杨维荣在花丛里滚了几丈远,浑身上下扎满花刺,痛得呲牙咧嘴想骂娘。听了素素的话,挣扎着站起身,指着丘上二人,咬牙切齿,却说不出一句话。 素素笑靥如花,又喊:“哎呀,杨大少你这是做甚?你若真是个懂花惜花的人,便只看看就是了,何必要做出这辣手摧花之举?你且看看,毁了这许多盛放的花儿,真是可惜了!” 当她说“你这是作甚”时,人们只道杨维荣色心又起,心下着急,纷纷加快脚步赶路。待上到山丘之上,见丘上只有两名女孩子,并不见杨维荣身影,大伙儿顿觉安心不少,不约而同长舒一气。 精神一松懈,便有了看热闹的心情。 众人目光迟疑地顺着素素说的花田看去,便看到衣裳褴褛、鬓发凌乱的杨维荣。沾着几片零散的玫色花瓣,孤零零站在花丛中,一只靴子也不知去了哪儿。 见此情景,饶是自诩博闻强识的游学子们,也忍不住捧腹大笑。 他们博览群书,通晓经史。然而,纵然书中有黄金屋、有颜如玉,却绝对没有一个狼狈不堪、仪态丢尽、气急败坏的杨维荣! 从前,从来只有他惹别人气急败坏的份。 而当人们笑够了,想起要见见到底是谁家女儿有这能耐。四下望去,却哪里还有方才二人的影踪? 素素和娉婷回到茶舍,默契地绝口不提方才之事,若无其事地与大伙儿一起用午膳。 回来时素素已对娉婷解释,杨维荣绝对不会说自己是被人踹下去的,他丢不起这面子,尤其是,踢他的人还是个女的。泡妞不成反遭踢,这是他堂堂“杨太保”会遇到的事么? 事发时萧家父子不在河畔,后来还是听说了此事。听着众人描述,便知杨维荣招惹的人是素素和娉婷。 经此一事,萧亿安心有不安,午后临时决定让萧哲先送素素回程。 杨维荣此人是不请自来。既不是他请来的人,也不是在他的地头上,他没有立场请他离开,便只好多加保护自家外甥女,以防患于未然。 素素心知他思量有理,却不打算因此提早回去。如果就这样走掉,总有点落荒而逃的味道。 “我若提早返家,祖母和爹爹会作何感想?”轻轻地反问萧亿安,也不等他回复,自进屋去找娉婷。 萧亿安杵在原地许久,回过味儿,安心一笑,招呼儿子同去河畔讲学。 娉婷为大伙儿安排了极丰富的行程,采花、窖茶、摸鱼、烧烤等等,皆合众人口味。 因之前驳杨倩、取茶名等事,众千金心里也都清楚了,颜家女郎不是个好拿捏的。没人有恁宽的心想自讨没趣,因此,余下的两天两夜里,素素倒没遇上什么糟心事儿。 相处三天,十几位年轻姑娘已混得熟络。临分别,皆泪眼婆娑不舍去。 素素不喜此番“拿不起、放不下”的做派,又不是没有下次了?瞅一眼娉婷,淡淡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抽身去到自家马车所在,潇洒地上了车,一如来时那般。 她与娉婷成了闺蜜,却没想留下帮她一把。因为觉得有个韦茉凌就够了——韦茉凌总是会留到最后,帮着东道主送客,赚个贤惠名声。 萧亿安身为聚会负责人,须留到最后,便安排儿子萧哲护送素素回府。 才一进城里,原本骑马的萧哲便下马步行,陪在车厢窗外与素素说话。见天色尚早,他便问素素:“表妹难得出府一次,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素素闻言,淡淡婉拒道:“我不常出府,不知有什么地方可去,因而没有想去的地方。恐祖母在家期盼,还是早早回府为妙。” 连窗帘子也懒怠挑开。 萧哲不介意,反而觉得素素十分矜持。自顾点头,“表妹说得是。这一次咱们便先回府,待他日我寻着了好玩的地方,再带你去,可好?” 素素在车厢内,看不见他一本正经神色,却听出他宠爱关护之意。简短地回了个“好”,心领他的好意。 芙菱笑嘻嘻地接话说:“女郎下次出府游玩,还带上我吧。”田庄里丰富多彩的节目让她大开眼界,三天来,素素不拘着她,倒让她一颗心都玩野了。 第八十章 人情 PS: 不知道怎么回事,目录页里79章迟迟不显示,得等明天编辑上班了再看看。请读者亲体谅。 第七十九章在目录页和订阅页不显示的问题,得等责编上班时才能解决,请读者亲见谅。强推期间,每日两更,老时间发布,敬请新老读者惠顾。么么哒~ * “先前我瞧你稳妥得很,怎地越到了嫁人的年纪,反倒贪玩起来?”素素意有所指地笑说着点了她一句。顿了顿,低下去几分音色,又说:“可想好回府以后该怎么谢玉葵了么?” 芙菱面色羞红,垂首默然。 玉葵为她之事跑腿求情、给她家里送钱,而她自己却随女郎出府游玩。逍遥自在时竟忘了与玉葵分享,实在太没良心。 对自己的辛劳,玉葵并未提及半句,只安慰芙菱说:“家里都安顿妥当了,以后不会再有事,你就放心吧。” 话虽说得轻松,实则这三天里,她为芙菱家里退亲之事,颇费了一番心力。担忧得两宿没合眼。 素素点头赞一句“你做事很有责任心。”放了她两天假,让她好好睡一觉补神,自个儿去书房抄经书。 因着杨维荣的小风波,萧亿安对“游而学之”聚会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敲章定程,立下规矩:凡与会者,一律不许携带额外亲朋,凡有违者,永久取消参会资格。 手握着刚收到的《游而学之会员守则录》,素素唇角抹开一丝嗤笑。 杨维荣的不请自来,便是因着杨倩是他妹妹的关系。 不过,杨倩清晨就到了田庄,杨维荣则是晌午后来的。可见,是杨倩后来通传了消息回去他才来的。 杨倩这小丫头,不简单。 才十一岁初出社交。就敢跟驰名多年的“京城之花”韦茉凌对垒,着实是有些心计。更难得是,分明是那样敏锐一个人,却能在韦茉凌面前装傻充愣,掩饰得滴水不漏。 不过,这小丫头到底还是欠了几分火候。想当年,韦茉凌出道时,可是左右逢源,明结暗交到处讨好卖乖笼络人心。全不像她这般,四处树敌。以为排挤了所有人,就可以一枝独秀。 素素暗自点评一番,心下不由失笑:她怎么经营人际。又与我何干? 摒弃不相干的琐事,潜心抄书。 到了五月初一日,正式换下素衣素服,经书也已抄好。不过她并不立时送去萧府。抄经书一事,她还的捏在手里当一阵子挡箭牌。 后五日。萧哲过府邀素素参加五月初十的聚会。 素素借口抄经,给推了。并告之:“初十那天正值沐休,表哥何不邀初卫去?也让他开开眼界,结交些优秀的青年子弟。” 萧哲正愁颜家的名额无法落实,听了素素指点,方想起。颜家不还有个儿子呢嘛! 只因初卫自幼便进了上书房,常年与皇子相伴,和宫里的皇子公主们混得熟。与宫外公卿子弟反倒疏远了。且他每日需进宫上学,没多少闲暇时间可以出城游玩。所以大伙儿很自然地没想到邀请他。 颜诺十分赞同素素的提议,亲自为儿子递表请假后三天。 因着这事,裴氏难得给了素素一次好脸色。 素素原不大在意裴氏的态度,不过她现在也有了人际关系需交往。若能得嫡母宽容对待,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十三日午后。初卫回府。给祖母请了安,不及向母亲回禀,一阵风似的冲进非无院,迫不及待要与素素讲这三天的趣闻轶事。 素素亲手盛了碗绿豆汤给他,笑着看他喝汤,对他说:“母亲常年安居后院,成日介只能听些仆妇的碎嘴儿,无趣得很。如今你见了府外趣事,头一时间与母亲说,你猜母亲会不会允你下次还去?” 初卫自然期待下次还能去,懂事地点点头,喝了绿豆汤,便往母亲的屋去。 茗妍才端了果子盘出来,见初卫走了,奇道:“公子不与咱们说趣事了么?” 素素但笑不语,自有玉葵替她打发:“找你芙菱姐说去。” “芙菱姐讲的事都不新鲜啦。”茗妍小声嘟囔一句,还是去找了芙菱。 素素和玉葵面面相觑,抿嘴低笑。 是夜,初卫欢天喜地来找素素,说:“母亲答应了,若是下次还有机会,她便帮我与父亲说项,许我再去。” 素素早已看透,裴氏说的话在颜诺心里根本就没有价值分量。不过因她是当家大妇,所以多的时候,只要不算太离谱,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她。但是,只要是和家人有关的事,他必不会信听裴氏之言。 不过,这残酷的真相,她不想对初卫点破。陪着他开怀一笑,提点道:“母亲悉心为你,往后你可要好好孝顺母亲才是,知道吗?” 初卫乖巧地点头,满口应下:“知道了。” 素素见着欢喜,揉了揉他头发,嘱咐他:“天晚了,少吃点,莫要积食才好。早些回去歇着,明儿还要进宫上学呢。” 初卫无暇说话,只点点头。又吃了一块菱角糕,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非无院。 正巧玉葵端洗脸水进来,见此情此景,不由感慨:“女郎倒好似公子的母亲。” “死丫头说什么呢?我有那么显老么?”素素忙笑嗔一句,叫她收起话头,不欲把话题说深了。 玉葵自知失言,暗暗咬舌自我警告,再不多说,伺候素素净手洗面。 “往后轮到你值夜,让茗妍跟上,就在你榻边另支个小榻吧。”素素轻声说着,看她一眼,叹了口气。 玉葵只道是因方才之事,女郎对她起了疏离之心,连忙跪下咚咚磕头,泣声说:“奴婢一时失言,奴婢知错……” 素素反被她强烈反应震得一怔。待回过神,忙扶起她。为她抹去脸上泪水,按她在榻上坐下,才说:“傻姑娘,你想什么呢?我是想你帮我带带茗妍,也好叫她早些学会伺候。” 因茗妍年纪小,目前值夜之事只由玉葵和芙菱轮流。从前素素倒也没想法,但经芙菱家里一闹,她便不得不重视起来。 玉葵今年十九,芙菱也已经十八。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可非无院统共才三个丫头,放了两个大丫头,便只剩一个茗妍。到时再进新人。只怕青黄不接,使起来不大顺手。所以她就想,趁早先把茗妍培养起来。 玉葵毕竟是在素素跟前转悠了三年的老人,听她一提,便知她心意所指。忙又跪下去。诚恳道:“女郎明鉴,奴婢没有那嫁人的心思,奴婢愿长随女郎左右,服侍女郎。奴婢不想嫁人。” 素素知她是真心实意愿留下。 玉葵家有兄弟姐妹六人,家贫如洗,常常食不果腹。她爹妈二人又都是急脾气。时常互相吵架甚至打架,夫妻二人打得不过瘾,便会对孩子们动手。 玉葵在这种饥饿、贫困和暴力交织的环境下长到十岁。直至后来卖进颜府。才终于过上了如今这般安逸稳定的生活。所以,与其说她是不想嫁人组织自己的家庭,不如说她是怕了那种“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生活状态,唯恐自己婚后会重蹈父母覆辙。 “傻姑娘,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之常情。”素素笑说着。扶起她,打笑说:“你瞧瞧,多标致一个人儿。只怕不待我说“放”字,说亲的人就要踏破门槛了。你女郎我呀,小气得很,舍不得这条楠木的门槛。所以你呢,早些把这边差事交接了,家去,让那些个媒婆子踩你家的门槛。” 玉葵还待要表忠心,只“女郎”二字才出口,又听素素说:“我虽小气,却不是周扒皮。你帮我教茗妍,既是额外的付出,便会取得额外的报酬。”说话同时,已取过桌上小册给她。 “这上头我列了几项名目,你且拿回去琢磨琢磨,照着自己情况,安排个教习章程出来。”说到此,她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只看到你出府时,究竟能从我这里赚去多少铜子儿。若是少了,我可要笑话你哩。” 这是变相给她赏嫁妆钱。 玉葵心里明白,扑通又跪下去,“女郎大恩大德……” 对她这动不动就跪的毛病,素素无奈。眼珠一转,促狭地说:“我扶你起,也属额外劳力。你若再让我弯腰扶你,扶一次,便抵扣你十日的月钱。” 玉葵被她逗笑,自己站起身,又道了谢,这才退下。今夜芙菱值守。 掐了灯芯,卧室里骤然暗下去,唯有月光静谧。 素素安静地躺在床中央,枕臂而眠。 时近月中,天上月已几近大圆,明晃晃挂在当空,不知照进几家朱阙楼阁。 又三日,素素正在绣衣袖子,便见芙菱急急忙忙跑进来,跪倒在绣架前,语不成句,只管“咚咚咚”磕响头。 素素不拦她,只待她脑门子磕得红肿流血,才示意茗妍扶她起。“还怨我吗?”正声问她,手中飞线不停。 芙菱使劲摇头。 素素依旧冷沉着脸色,道:“今日让你吃点痛,流点血,是想你长点儿记性。下不为例。” 芙菱牙齿咬得嘴唇发白,使劲点头。“女郎大恩大德,奴婢永生不忘。” “行了,我知道了。下去吧”素素这才露出几分笑意,嘱咐茗妍:“帮你芙菱姐姐擦药去,切莫留下疤痕才好。” 茗妍应声去了,却见玉葵进来,道:“原要买芙菱那家的儿子,昨夜里没了。” 第八十一章 持家 二更奉上,强推期间,每天两更。小苏子撒娇卖萌求宠爱,么么哒~ * 素素并不吃惊,这件事她一早已料到。 那户小地主家的儿子,年纪轻轻风流成性,拈花惹草,得了难言之隐。横死,是早晚的事。只可怜他家人被蒙在鼓里,还道他着了业障,想买个媳妇回去给他冲喜祛晦气。 不巧的是,芙菱家老奶奶这时候突然病急。芙菱的老子没钱买药,便想靠卖女儿得点礼钱,好给老娘看病抓药。 正是怜悯他孝心难得,那日素素才没有过多追究他们的冒犯之责,反而叫玉葵送了钱去,帮他解围。 又过了两日,芙菱的老子娘再次来到颜府,当面给素素磕了头,送了些时令土仪。 素素瞧着不忍,赏了两贯钱,又放芙菱五天假,让家去照顾老奶奶。 芙菱再回府,已是五月底。 “……睡梦里走的,念着您的恩德,走得安稳,没吃苦。”她低声说着,眼泪汪汪,送上一双自家娘做的粗布鞋给素素。 素素接了鞋子,宽慰几句“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心下颇感慨,生老病死,世事无常,子欲养而亲不待。忽然想起,已有些日子不曾好好陪伴自个儿的祖母,忙带着茗妍来到颜老太屋头。 澜千正在为她修剪趾甲,素素便接过剪子,屈身亲自为她修剪。 颜老太突然嘤嘤哭泣,俯身抓住素素手腕,口齿清晰地说:“好孩子,粗活儿让下人做。” 素素和澜千原还道是剪痛她了,心下俱是一惊。待听到她的话,二人不免由惊转喜。 “老祖宗,您恢复啦?太好了!”素素哪里还顾得上剪趾甲。笑说着,丢下剪子,给了老太太一个熊抱。 颜老太拍着她后背,老泪纵横:“好孩子,我的欢姐儿!” “老夫人得好,这是女郎孝心感动了天神,菩萨保佑啊!”三年来素素的悉心付出,澜千全部看在眼里。今日终得善果,她看着欣慰,喜极而泣。在一旁垂泪。 颜老太得以康复,阖家欢喜。 颜诺下令全府有赏。裴氏喏声应下,低眉顺眼的样子。好似十分恭谨温良。素素却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厌恶和嫉恨。 想来,颜诺也是看出了她心有不善,不然也不会在晚膳后,独自到非无院找素素。 “你母亲要侍奉祖母,还要照料你爹我。着实受累得很。外加这内宅之事,我只恐她累坏了身子,舍她不得。你是家里长女,到了及笄年纪,也该为母亲分担一些。这样,以后内院的事。就由你来主持吧。” 他说着,取出一串子对牌,交给素素。 素素推却不接。戏谑道:“我哪会主持家政呐?如今后院日子这般安逸平静,某些人可别生在福中不知福,非要等到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叫人不得安生,才知悔不该当初。” “哪有人生来就会做事的?不会做可以学。自个儿摸索也行。”颜诺硬把对牌塞进素素手里,又低声咬耳朵说:“这天底下。还有你不会做的事?诳骗亲爹,是为大不孝!” “你!”素素气结。对付温厚纯良的颜诺,她自有一套,可一旦颜诺耍起无赖,她却是没有办法。谁让她现在寄养在他家呢?! 收起对牌,阴郁地说:“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别怪我瞎指挥。” 颜诺已经转身欲走,闻言,顿下脚步,回击道:“若是亏空了家里,等你出嫁时置不起像样的嫁妆,可别说是爹爹我小气克扣你。”挥挥手,潇洒地走了。 素素留在原地,再度气结。 自打颜老太入病后,颜家后院秩序一度陷入混乱。 颜诺见裴氏不堪大用,头疼不已,干脆收回大权,自己亲自管理。直到后来素素回府,他想想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才将对牌又交给裴氏保管。 府里人大都清明,三年中,裴氏能将后院治理出这般和谐景象,离不了是素素在暗中帮衬她。 然而,暗中帮衬是一回事,亲自上阵又是另一回事。 素素不想让裴氏觉得自己与她有利益冲突,否则以裴氏不知好歹的个性,只怕要闹个不休,烦人得很。 明面上让裴氏当家支持府务,她只偶尔拆点小计谋帮帮她,就这样在幕后做个无冕之王,逍遥又自在。偏偏颜诺见不惯她安逸,非得把她提到明面上,用的理由还那么冠冕堂皇。 什么?怕她太过劳累,舍她不得? 笑死人了! 手里捏着对牌,望着颜诺离去方向,银牙直咬得咯咯作响。 芙菱端水进来伺候,得见她愤怒地睨着门口发呆,不由一惊,忙唤了一声“女郎?” “什么事?”素素回神,收起对牌。 芙菱看了看门口,不作声。 “方才爹爹来过。”素素自挽起袖子洗漱,待芙菱将要退去倒水,才又对她说:“这些日子你也辛苦,早些歇去。叫玉葵和茗妍也不必值夜。晚上睡好了,明儿早些起来,我有事交代你们。” 芙菱点头应承,自退下。 次日,纵然非无院里人都起了个大早,仍是不及回事仆妇来得早。 听玉葵回报了这些仆妇的职务,都是裴氏陪嫁的人,素素便知,她们这是给她立下马威来了。不待理会此种无理取闹行径,她自悠闲地用了早膳,又到书房写了会儿字。直到时辰差不多了,方袅袅婷婷地移步偏厅。 这些老嬷子,原是雄赳赳、气昂昂地来找素素,一门心思要给她显摆显摆“老资格”。却不想,被她大喇喇甩出一句“我还未起”堵住,生生晾了个把时辰,就这么搁廊下干站着。不给茶点也就算了,甚至连个座位都不给。 起先,几人尚有几分脾性,不过站了这许久,连早饭也未吃,又累又饿又渴,加之内急来袭,已然连怨怼的力气也没有了。 素素这时出现,于她们,便如天神救星一般。赶紧老老实实地回了事,好退下去吃饭喝水。 当然吃还是次要的,首要的是拉。 瞧着她们屁滚尿流、狼狈落荒的模样,茗妍忍不住捧腹哈哈大笑:“还是女郎有妙招!” 她所谓的“妙招”,不过是不许她们这些“老粗人”用她非无院的“金贵马桶”而已。 素素心下失笑,真个是“一把屎尿,急死英豪”。忽而又觉得,自己竟然变得如此粗鄙无耻! “肯定是跟颜诺学的,哈哈!”恍然一笑,去找颜老太唠嗑。 “……你做得很好。”颜老太握住她手赞赏道。 那些个老婆子之所以敢存刁难她的心思,便是欺她年纪小,又是初次主事,心里容易慌神,端不起架子。一旦初次露脸就没了自我,从此便会被她们随意拿捏,往后若再要扭转局面,恐怕难矣。 素素的从容淡定,正好捅在她们软肋上,一下子瓦解她们所有的意志支撑,叫她们从此再不敢随意在她面前作张拿乔。 素素笑颜温婉,谦和道:“承老祖宗赞扬,欢儿自知还有许多不足之处,还得向老祖宗多多讨教,向母亲学习。” “哼,向你母亲学习?别叫她毁了你好好一棵苗儿才是!”颜老太沉声哼道,神色极是不屑。想了想,又说:“我瞧你行事张弛有度、收放自如,已然可以独当一面。这样,往后你且大胆放手去做,若是实在有不懂之处,就来问祖母。千万别去找你母亲。” 素素抿唇糯糯地笑着,眸光清明:“祖母教诲得是,孙女儿牢记着呢。”挽上她胳膊蹭着,十分乖巧讨喜。 颜老太看着喜欢,唤来澜千,吩咐她传话下去,“我身子骨大不如从前,就想儿媳妇多照顾我一些,常来陪我说说话。” 素素心知颜老太这是要把裴氏锁在眼前,省得她在一旁指手画脚,妨碍自己主持家事。心里不无感激,可又有些为难。 裴氏是颜诺明媒正娶的妻子,是这颜府后院名正言顺的大家大妇。就这样莫名其妙被丈夫和婆婆联手架空了权力,着实有些冤枉。 他们母子能做得心安理得,可她却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裴氏是她的嫡母,更是初卫的亲生母亲。即便为了初卫的面子,她也得给裴氏留几分脸面。 是故,往后凡遇仆妇回事,她总会挑那么一两件看着十分重大,实则无关紧要的事,亲自去向裴氏请示下。且无论裴氏如何批示,她都全盘照听,一字不落转述下人去做。 裴氏常常得意又假装无奈地表示:“看吧,到底是年少无知,这么点事都拿不下主意,还得来烦我。真是累人。” 仆妇们每每闻言,便掩嘴低笑。只不知,是在帮她笑素素,还是在笑她不自量力。 一两次倒也罢了,时间一久,次数一多,颜老太便难免听到风声。见素素时,不悦地问她:“你把我老婆子的话都当做耳旁风么?” 素素失笑,好言哄她:“老祖宗的教诲,欢儿怎能忘了?” “没忘?没忘你怎么找她问事去?”颜老太偶尔也会像个吃味的小孩。 第八十二章 庆生 一更奉上,求订阅,么么哒~晚些时候还有一更。 * 素素莞尔一笑,并不立即回话,悠闲地剥了颗大葡萄递给颜老太。待她吃下,又剥了一颗中等大、皮相不大好的葡萄给她。第三次,则挑着摘下一粒未长开的青籽给她。 颜老太见此,便知素素是有话对她说。眼皮子一挑,捏着青籽,只拿眼看她,等她说辞。 素素蹲在她跟前,为她按摩双腿,温婉地说:“老祖宗您啊,便如这又甜又糯的大葡萄。欢儿啊,还是一颗青籽。至于母亲,便如第二颗葡萄。” 身为又大又糯的好葡萄,自然是看不上中等大、皮相差的次葡萄。可即便如此,次葡萄也比青籽要好得多。颜老太眸光里透出几分通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赞许道:“所谓‘满招损,谦受益’。你能摆低姿态,做到这样谦虚,很好。” 素素吃吃笑着说:“承老祖宗的赞!” 一番该打击的打击、该拉拢的拉拢,把仆妇们驯得服帖无话,她倒也赢了个不大不小的“贤”名。 自打接手持家,不知不觉便繁忙起来,时辰便似过得更快。 转眼到了五月三十,小闺蜜程娉婷的生辰。 虽已是十五周岁,但因还未定亲,今年程家并不为她举行笄礼。因而,生辰宴也相对简单,只邀几位私交较好的女孩子过府一聚。 早在田庄时,素素考虑到自身境况,已与娉婷言明,她恐没法亲身出席今年她的生辰聚会,便到来年再补。娉婷也知她情况,答应不会送请柬到颜府。 却不想,五天前她正准备生辰仪程时。澜千给她递来一张先锋候府的请柬,并说:“老夫人嘱咐您,去姑娘家生辰宴上,可要穿得喜庆一些。若是府库里没有喜庆色儿,您只管到她库里挑去。” 素素拿着请柬,想不通程家此举意义所在——如果单纯是为娉婷生辰之故,只消以她“东乡郡君”的名义发帖即可,何必用“先锋候府”? 而她更想不通,老太太的话,究竟有几个意思?毕竟。程家不仅有个初长成的闺女,还有个适婚年龄的大好儿郎,她不得不防! 可转念一想。颜、程两家之前几乎毫无往来,更谈不上姻亲、好友,若是两家人想撮合她和程子轩,这也太突兀了吧? 更何况,以颜诺和程轲二人的官位、爵位、朝野声望。两家更当避嫌疏远才是。 左思右想想不通,又因关系到自己的未来,她便用洛翎的伤情泪预见。看过后心里便有了底:最近一两年内,二家人没有结亲之喜。 再往后的,她暂时看不到。 想着五天前自己胡思乱想的心态,素素不禁莞尔失笑。此刻她已坐在去往程府的马车内。 因是先锋候府发的帖子。素素过府后先去拜见侯夫人傅氏。 傅氏今年三十六岁,同所有贵妇人一样,保养得很好。单从容貌体态上,根本看不出实际年龄。只是她肤色微深,比起寻常人家的贵妇人,便可说是黝黑。 不过,那黑里透着莹莹的红。红光满面、光彩照人,足见其身体健康、精神倍儿棒。 想起娉婷说过。京郊那田庄里的蔷薇花株,多是她母亲亲手种的。素素心里立时便对面前的美妇人生出几分敬佩,微笑着福身行礼:“小女亦欢见过候夫人。” 想来先头娉婷没少在傅氏面前提及素素的好,傅氏见着她,也是喜欢的紧。早早便虚托她起,与她同榻而坐,亲切地说:“常听我家婷姐儿说,亦欢姑娘也是个懂花爱花的人。” 初次见面,不夸容貌,不讲端仪,开门见山便说自己感兴趣的话题。着实是个难得的真性情之人。怪不得能教出娉婷这样勇敢的好女儿。 想起娉婷为她挡拦盛怒的慕年枫和轻佻的杨维荣,素素心里便觉钦佩。谦和地说:“夫人唤我亦欢便可。欢儿倒是喜爱美丽花朵,却不懂侍弄之道。早闻夫人养得一手好蔷薇。他日夫人若培得新品,还望不吝赏我一株。” 若能以共同志趣结个忘年交,不失为人生一大幸事。既她直来,她便直往。不叫她传她培育秘法,只求送一盆成品,养着看。 傅氏听了,霎时间眉开眼笑:“一定,一定。” 鲜花送花仙,才是不埋没那几日的璀璨绽放。 素素今日主要是为娉婷的生辰。因而,这边与傅氏只说了小会儿话,便由人引着,往娉婷的院儿去。 “……母亲想见见你,可我却记着你的话,怎么都不能写那帖子。竟没想,母亲她竟自己亲手撰帖,倒把我蒙在鼓里了!”娉婷饶有几分讨巧之色地说着,笑嘻嘻拉她入座。 她说的是实话。 直到今天一早她去向傅氏请早安时,傅氏才告诉她,素素也会来。 她自是期盼素素能来,可又怕她为难。小半刻钟前,听说素素果然来了,她一颗心儿喜出望外,早已在院门口翘首以盼。 放眼座上人,除了韦茉凌,和另一名在田庄见过的典客卿尹家女儿尹姝,其余诸人素素皆不认识。娉婷为她引荐,大抵都是堂姊妹、表姊妹。 待相互见礼毕,也到了吃长寿面的时辰。 娉婷说素素是母亲请来的“上宾”,着意嘱咐她先尝滋味儿。 素素一口气吸尽整根面条,给足了她面子,引她哈哈大笑,送上双份儿的回礼——她亲手做的对蔷薇绢花。 小姐妹们见此,嬉笑着争相效仿。倒不全为那绢花,也想讨个好彩头——传说,吃这长寿面,需一次吃尽不中断才好。吃面多长,寿命多长。 听着此起彼伏的“哧溜、哧溜”声,娉婷转向素素,相视一笑。 一般闺秀吃食,皆讲究个小口轻吃、细嚼慢咽。仪态虽美,于这长寿面的吃饭却是相悖。方才娉婷着意让素素先吃,便是想她起个范儿,也好让这些娇千金都放下包袱,跟她学样放开了吃。 素素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二人正心电感应着,却听一声闷闷的惊呼声响起。 转眼看去,只见韦茉凌紧闭着嘴。碗里,面汤悠悠地荡着晕,汤下还有半多的面。 韦茉凌怔在当场,眸光直直盯着碗里的面条,脸色逐渐铁青。 素素眉头端的挑起。虽不知韦茉凌寿命究竟几何,但前世,颜亦欢死的时候,她还在长春宫里滋润地活着,当她那高贵雍容的皇后娘娘。 可见,“吃面多长、寿命多长”一说,不尽可信。 娉婷怔忪失神,不知该如何劝慰,却听第二声惊呼响起。 众人忙又转去看,便听尹姝鼓着腮帮子,似有自嘲地含糊道:“程姐姐,你家面条太长,我……我嘴小……我实在……” 小姐妹们个个都是极有修养,深谙社交过程中需尽己所能为主家解围的道理。见此风头,忙各自又吸了一截面,先后咬断。 有人说:“我的嘴儿比你的大些。”有人说:“我的嘴儿也小。”吃面长短与寿命长短的关系,就此生生转换成吃面多少与嘴巴大小之说。 素素不由多看了尹姝两眼,笑道:“看来我便是嘴巴最大的那一个了。这是否也算‘拔得头筹’?娉婷你可得再送我两对绢花做奖励才是。” 连她这个“最长寿”的人都说话了,大伙儿自然十分捧场,附声而笑,纷纷表示甘拜下风。 众人合力演说了这一出,韦茉凌终于面色微霁,自嘲一句“我的嘴儿最小”,算是揭过此一章。只不过,心情到底是受了损。午宴才罢,便借口家有事,先告辞。 姊妹们亦随之辞去。 素素留到最后,亲手送上贺仪,一对攒花银络镯子。“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娉婷知她诚挚心意,收下礼物,亲送她往傅氏处拜别,又送她到二门外,依依不舍地说:“若你也办宴,勿忘邀我去。” 素素点头应承,上了马车。行出两条街,方问老罗,“咱们颜府和程家,可有甚么渊源?” 老罗在颜家的日子,比萧氏和颜诺更长。而自从三年前见过那块玉佩,他对素素,已然知无不言。 颜老太尚在闺中时,与程轲的母亲窦氏是闺蜜。后她随夫远任,因路途遥远,往来不便,从此少了联络。而当她携子扶灵返京时,窦氏已经病故。 热孝期内,程轲之父欲扶妾为妻。颜老太为闺蜜好友气急,亲自上门,当面骂过他一次“狼心狗肺、薄情寡义”。终因自己已是寡妇、双腿残疾等故,反被程父羞辱得体无完肤。 老太太回家后,大病了一场,从此再不与程家人往来。 自此,素素方知,原来颜家和程家,的确是有些渊源。 “……既然如此,老祖宗怎地不阻我与娉婷往来,反我嘱咐我那许多呢?”素素为颜老太捏腿,貌似不经意地问。 颜老太长长叹息一声,扶她起,神色悠远地回忆着:“大郎彼时年少,不知我苦心。后来他自个儿成了亲,也明了事。可是,常言道‘子不言父过’,他又怎好来找我?” 第八十三章 柳青 二更奉上~~ * 程轲若向萧氏赔罪,便是承认当年父亲的做法是错误的。所以,即便他心里明白父亲的确对不起母亲、对不起萧姨母,也不能来找颜府的人。 颜老太不舍他为难,自不会去联络他。二家关系的转折点就此再度搁浅。 “他爹去世后,我听说他生活不大如意,曾让老罗给他送钱财银子去。只他一门心思觉得愧疚,说什么不肯收。后来倒听人说他来找过你爹,只是在街口远远朝咱家府门看了一眼,便又折回去了。却不知是为什么缘故。” 颜老太说着,颇为唏嘘。不自觉又想起年少时,她与窦氏在一处绣花、扑蝶的欢笑场景。 素素也随之感慨。为着“为逝者晦”之故,恐怕终其一生,老太太都不可能得到来自程府的道歉。 “可他心里到底是记着这份情义的!”颜老太突然激动起来,便抓着素素的手,厉声说:“若非如此,他怎会自请先锋,单枪匹马怒斩敌首三百?他是要为给你报仇啊!” 素素惊愕。 从前程轲于她而言,就是一个了无瓜葛的路人甲,她哪里会在意他是什么心思,他做什么又是为的什么目的? 今日听颜老太一番话,她却不得不想,看来两家都早有心思破冰,只是一直找不到好的契机。 可见,四月初那次游而学之聚会,大伙儿皆极力主张她去,倒不是为择婿,而是为了让她与娉婷结识。 大人不出面,只让两个不知前情的女儿作代表。不经意捅破窗户纸,消除两家之间的隔阂。娉婷是程家人,她是颜家人。她们二人交好。可不就是颜、程两家交好么? 用罢晚膳,同离开颜老太的屋,素素问颜诺:“你怎确定我和娉婷一定会成为朋友?” 颜诺哈哈大笑,得意道:“知女莫若父。” 素素不屑嗤笑一句“得瑟”,自回非无院。 转眼已至六月初五日,颜亦欢的生辰。 当初颜诺的意思是,既要彻底给她换一个身份,自然连生辰日期也得改。素素觉得无所谓,便就此定下六月初五为颜亦欢的生身之日。 颜老太和颜诺很默契地选择不办生辰宴,因为考虑到素素没有多少朋友。举办宴会反而会突显冷清。 素素乐得清闲,刚好可以不见韦茉凌——京城之内,但凡哪家千金、女郎生辰。她必会到贺。收了娉婷送来的礼物,还了回礼,一家人围坐一桌吃一碗长寿面,生辰便轻轻揭过。 到了六月上,抄经一事便不好再拖延。 初十日又到沐休之期。素素把誊好的《观音心经》拿给初卫,请他代为送去萧府交给舅婆母齐氏。 “大姐何不与我同去?”初卫失落地问她。自打出府玩过,方知府外天地之大、事物之有趣,因而他总想寻机带素素也出去见识见识。 素素笑道:“若咱们都出门,谁陪老祖宗解闷儿?” 初卫想想也是,承诺自己早去早回。兴冲冲地去了萧府。 颜老太听说素素不去萧府,稍微想了想,便知其中原委。不免为她心觉不平。劝她说:“……你原不必拘束自己至此,左右咱们颜府也不怕他杨家人无理取闹。” 她只道素素之所以不亲去萧府,是因为顾忌萧亿安的妻子杨氏。 杨氏闺名柳青,正是左贵妃杨柳依的庶妹,杨维荣、杨倩的小姑。 京城已有风言说。花花大少“杨太保”的魂儿,被个天仙勾走了。成日介魂不守舍。要找出这个“天仙”。 看来萧亿安还是把田庄里发生的事跟老太太说了。素素暗忖着,笑了笑,回她:“老祖宗说的是,于情于理,咱们都占着上风,才不怕他杨家作怪。” 颜老太附声赞同,转而又问:“你既知晓,怎地不随卫哥儿同去?” “咱们不怕姓杨的,可小杨氏的丈夫是欢儿的表堂伯呀。”素素温婉地说:“表堂伯原是好心助欢儿结交朋友。出了此番插曲,纯属意外,他已然忧心不安,我怎好再让他家宅不宁?” 言下之意,如果颜家和杨家斗起来,不好过的是萧家。她不怕杨家人,而是不想让夹在中间的萧家父子两边难做人。 萧家,毕竟是老太太的娘家、颜诺的外家。 “她敢!”颜老太恨恨地说着,鼻孔里冷哼。 她指的人,便是杨柳青。 素素却不激动,依然平静,说:“她敢不敢,倒在两说。可咱们不能凭白把已经占着的道理让出去,您说是不?” 颜老太闻言,垂眸默然不语。许久之后,方抬眼看素素,目光中掩饰不住赞许之色。“你是个通透的!老婆子我老了,倒不如你想得周全。” “祖母一点儿也不老,还能陪素素逛园子赏花儿呢!”素素巧笑说着,为她拢了拢盖在膝盖上的毯子,推她出门散步。 看着满园姹紫嫣红各有不同风姿,素素心思忽的飘远去。 其实杨氏并非萧亿安原配,而是继室。 萧亿安原配乃萧哲生母姜氏,生萧哲时血崩而死。萧亿安念妻情深,为妻守身不肯再娶,一度成为忠义典范,广受妇女推崇。 某次,初初长成的杨柳青到姐夫——太子慕藉宫里看望姐姐,恰巧听到妇人们谈起这位才华横溢、英俊儒雅、痴情念旧的“榜眼郎”。情心初萌的她,单凭耳听之言,便深深地爱上了萧亿安。回家便对老爹杨鸿筹说,她要嫁给这个萧亿安,哪怕只是继室填房也无所谓。 杨柳青是杨鸿筹到三十七岁上才得的女儿,可谓中年得女,一直视为掌上明珠。打小宠着惯着,倒把她养出这么个骄纵脾气。 若是旁的事,杨鸿筹肯定会想方设法实现她心愿。唯独这桩婚姻,宝贝女儿明显吃了大亏,他哪里舍得?因此死活不肯点头。 可杨柳青铁了心要嫁萧亿安,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惜以死相逼。最后,杨鸿筹拗不过她,只好舍了老脸,亲自到萧家找萧晟提亲。 萧晟听了杨家闺女这闹腾法,坐立不安,赶紧找儿子商议大计。 萧亿安不同意娶她,毕竟二人年纪相差十一岁,着实悬殊了些。而且,杨柳青是这种性子,也不适合他。 此时距姜氏去世已经七年多。七岁的萧哲已然懂了点意思,便劝自家爹说:“爹爹,您就娶了杨家姐姐吧,哲儿也想要个母亲,为哲儿做衣裳、做鞋袜……” 这话被杨鸿筹听了去,回家告诉女儿,嫁到萧府,就要受这个拖油瓶使唤。哪知杨柳青听后,非但没有退却,反而抄起针线,连夜做了一双袜子,第二天一早托人送到萧府给萧哲。 看着针脚不齐、大小不一的两只袜子,萧亿安终究是被感动了。勇敢地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杨柳青为妻。 这便是杨柳青和萧亿安的爱情故事。 二人的结合,当年曾引一番轰动,为人们津津乐道。以致这么多年过去了,茶馆的说书先生依旧不能忘记这点题材,时常拿出来说说,仍能引来满堂彩。 早在前世,素素便从采枝口中听说了这项坊间趣谈。当时她只觉得,杨柳青其人纵然脾气火爆、性格张扬,不能否认的是,她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奇女子。 初来这一世,当得知萧亿安是自己表堂伯,素素曾一度庆幸,期望有机会与这位“奇女子”结交。 只可惜后来由于种种意外,她始终没机会得见杨柳青。 到现今,原本她可以借送经一事,去萧府会会杨柳青。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半路杀出个登徒浪子杨维荣,搅得她不得不和杨氏站到对立面,无法亲近。 “……就是她害得安哥儿仕途不顺!” 颜老太兀然又恨恨地怨了一句,吓了素素一跳,忙收回心思,问她怎么了。老太太却不再言语,只是面色阴沉得可怕。 她不想说,素素也不好多问。又陪她逛了会儿,眼见天色阴郁,似要下雨,便回转屋内。说了些话,告辞回非无院。 她前脚踏进门槛,后脚青天白日豆大的雨点儿就掉了下来。疾赤疾赤的,似要把地砸出窟窿。 不过,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个把时辰后,便又重出了太阳。 初卫回府,稍回来一些玉器玩意儿,说是表堂婶让带给素素玩儿的。 素素面上不推诿半句,只是才见他出了院门,这厢立即让玉葵找箱子,把东西都装起来,封上条子,搁偏僻角落放着不许动。 “这伯夫人也真是的……”忙完了,芙菱忍不住嘀咕道。 只不等她多话,玉葵已然干咳着止住她话头。眼神怨怼地看她,直恼那天她自顾玩,没有尽心陪在女郎身边,害女郎招此无妄之灾。“你还有脸说腔!” 芙菱讪讪地吐了吐舌头,自知理亏,不再多言。 素素不理她们讲话,自顾到园子里看雨后鲜花。 “世间女子便如这满园秀色,更更迭迭何其多。偶尔出一朵奇葩,又有何奇?” 捻过一朵玉簪花,凑在鼻尖嗅了嗅,心情大好。 第八十四章 看相 第一更奉上,晚上还有一更。如果状态好,凌晨再加更一章。求订阅! * 想来颜老太终究是不甘心,自己的宝贝孙女儿被迫圈在后院方寸之地,冷冷清清,连亲戚都不好多走动。因而,当萧亿安再过府问安时,她便嘱咐他:“哲哥儿这些年随你东奔西走,见多识广,有机会,也带欢姐儿和卫哥儿去见识见识。” 一旦萧哲参与进来,杨柳青再想打素素的主意,就得先掂量掂量。 她不动,则三家相安无事。若她有任何轻举妄动,颜老太已然打定主意,便说颜府和萧府早已约定把素素许给萧哲。 这样一来,杨柳青就得占个“帮娘家侄儿毁儿子姻缘的恶毒继母”恶名。 一边是夫家风度翩翩、人人称颂的原配好儿子,一边是娘家登徒孟浪、臭名昭著的嫡兄恶侄儿。若她偏向杨维荣,两厢比照之下,她还得承个“恶毒表婶推外甥女入火坑”的罪名。 当初是她寻死觅活主动要嫁萧亿安,加之婚后十年尚无所出,仍不为萧亿安纳妾,风传名声本就不大好听。若是再加苛待原配遗子、心肠歹毒两项,只怕被休弃倒还算便宜她的! 萧亿安哪里想不到自家姑奶奶的意思? 妻子和外甥女、外甥一锅搅,已让他头疼不已。现下姑母还要让他儿子搅合进来,这不是添乱么? 两道剑眉深深紧蹙。对于如今乱局,不知该从何处开始悔棋。想来想去,最后竟是得出一句“当初就不该办这劳什子‘游而学之’!” 恰这话被素素听了去,忙问:“伯爷这是怎么了?” 一直候在帘外的澜千便把事情始末说与她听。 素素听了,哭笑不得。这老太太哟,先前都说好了不让萧府为难,怎么今日又提起这茬? 想了想。笑着挑帘进屋,说:“过些天便是观音娘娘生辰,欢儿抄了恁久的《观音心经》,心意虔诚,也想去菩萨面前还个愿哩。” 萧亿安的母亲齐氏笃信观音,每年三次大日子,期期必要亲去庙里参拜、添香油钱。 可素素不是个信佛的人,她抄经并非为礼佛,纯粹是当做练字! 这点小心思,颜老太自然是门儿清。现下听闻连萧家都不去的素素。反而要出门去庙里还愿,她眉头一挑,只等她说下去。 素素瞄了颜老太一眼。又瞄了萧亿安一眼,羞答答地说:“欢儿还想问问菩萨,欢儿的好姻缘,何时才能来?” 萧亿安愣住。 从前只见素素淡漠从容,何曾见过她小女儿家羞怯之意?他几乎便要以为。她是看上自家儿子了。 却听颜老太抚掌道:“好好好,你且去问问菩萨,何时才能嫁,良人是何模样,零零总总,都求菩萨给你个提点吧。” “倒也不必那么麻烦菩萨。只消她告诉欢儿,不该嫁个什么样的人?若是嫁了那不该嫁的人,又会得些个什么业障来?”素素娇娇地笑着。意有所指。 只要菩萨说了她的良人不是杨维荣,量她杨柳青也不敢强取横夺。万一杨维荣被“克死”了,那她可就是断了娘家香火的罪人咯。 “对对,不好麻烦菩萨太多,否则菩萨会忙得无暇顾及旁人请愿。”颜老太立即附和着说。眉眼间无比畅快舒心。 萧亿安这才反应过来,素素这是想借菩萨之力来化解这场纷争。了然地点点头。眼里赞赏之意渐浓。道:“十九那日,我亲自来接你过府与母亲等汇合。” “欢儿多谢表堂伯美意!”素素笑着道了谢,送萧亿安出门。 萧亿安拱手鞠礼说:“多谢!”为她帮他解围。 素素忙侧身避开,悠悠地说:“此事本无关萧府,更无关哲表哥。原该欢儿向表堂伯和哲表哥说抱歉才是。表堂伯此番,倒要折煞欢儿。” 她心里明白,这件事,谁都可以牵扯进来,就是不能动萧哲。萧哲不是杨柳青生的儿子,而是姜氏的遗子,他凭什么要受杨氏的牵连? 萧亿安闻言,便知她心意。他儿子是无辜的,他自然不舍儿子受牵累受委屈。可姑奶奶说的,她也不好违拗。若非素素清透,帮他解了围,儿子恐怕就没好日子过了——儿子的吃穿用度,哪样不需经过杨氏? 他心怀感激,执意躬身行了一礼方起身,拍着素素肩膀,感慨:“有女如此,夫复何求!” 此次素素倒不推婉,飞扬一笑,眉眼弯成月牙儿,道:“谢表堂伯赞。欢儿也觉得自己挺优秀呢。” 俏皮模样,非但没有一丝丝自夸嫌疑,反而端显可爱。萧亿安看着欢喜,难得伸手揉了揉她头发,宠溺之意溢于言表。心下直嫉妒,若是自己也有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临出二门,素素低声说了一句:“欢儿倒有些羡慕那‘游而学之’了。” 萧亿安问她何解? 她又说:“欢儿瞧着您为游而学之费心费力,倒像养亲闺女似的。可欢儿这么大好一个现成闺女,爹爹却不闻不问。也不知何时才能得闲,在家陪陪欢儿。” 萧亿安一听,嘴角瞬间咧到了耳根。笑着宽慰了几句,欢喜离去。 望着萧府马车离去,素素收回眸光,会心一笑。只盼萧亿安能懂她心意,从此再不萌生解散“游而学之”的念头。 后两日,也不知颜诺突然抽什么疯,连着两天不上朝,也不出门,就在家呆着。 素素只道他在密谋什么权术,约束下人不许打扰,便不再理会他,一门心思准备出府之事。她要带老太太一起去,需打点的地方就多了。 十九日清晨,萧亿安如约早早来接人。 直等到了萧家,素素才发现,颜诺正骑着白马走在队伍最前面。“怪不得总觉多了一种马蹄声。”嘟囔一句,舒颜一笑,心里不无感动。 大伙儿都沾了萧家老太太齐氏的光,受到上宾礼遇,得蒙主持大师亲自看相、解签。 “……地煞星之相。五年内不得成亲,不得与火属相男子婚配,不得与同岁男子婚配。否则,必会使夫家运势一落千丈,甚至,家破人亡。”老主持看着素素首相,颤巍巍地下定论。 素素貌似紧张至极,追问:“主持大师可看准了?莫要吓小女子。” 老主持摇头晃脑,十分笃定真诚,“出家人不打诳语。” 偷瞄见站在齐氏身旁的杨氏脸色逐渐难看,素素心里笑翻天。本想再忍一会儿,却实在忍不住笑意。抿嘴强忍的模样,在外人看来就是咬牙切齿。 老主持视了她一眼,叹息道:“女施主莫要动怒,老衲说的都是实话。人各有命,女施主还是坦然接受得好。” 颜老太在一旁问:“主持大师,可有破解之法?”五年,这期限有点久。 老主持摇头,摆手道:“无法无法,唯有天赐良缘,命定之人,方能压住她的煞气。” 素素着实佩服老主持的“演技”。见杨氏面色漆黑,自己目的已到达,便起身离开厢房,到外面透透气。 看着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心里忽地感慨。前一世颜亦欢被人说是天煞孤星,这一世,原没有这样的名声,她却得自找了一个安上。真是世事难料啊! 颜诺恰巧也出来散心,见素素站在古苍之下出神,便走了过来。“想什么呢?” 素素回眸一笑,“主持大师说我五年内不得嫁人。我在想,还得赖在家里吃五年白饭,不知爹爹会不会心疼那点谷子粮。” “我颜家家小业小,的确养不起闲人。”颜诺居高临下睨了她一眼,哗地打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养不起“闲人”,可她在颜家不是闲人。 素素笑容又深了几分。颜诺说话,是越来越婉转了。 父女二人回转厢房用午膳,路过另一厢房门外。 房门露着一条缝,只听里面一把英气声音传来:“……多谢主持大师为我家外甥女说辞,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大师添个香油。” 竟然是杨柳青和老主持。 二人不由驻足。 颜诺不解地看向素素,不知她们女人家在搞些什么名堂。 素素也是不解。戏是说给杨氏听的,既如此,怎么会是杨氏来送钱?齐氏不至于蠢到此种地步吧? 又听主持道:“老衲说言,句句属实。” 杨柳青说:“是是,大师说的自然都是实话。只是……只是,小妇人还想再问问,若我那外甥女,嫁了火相同龄男子……” “家破人亡!无法可解。”不待她问下去,大师已然断声打断,提步走出厢房。 这厢颜诺和素素已经退居隔壁厢房。 便听另一个细细的脚步声走到门口,当是杨柳青的。 “莫非这老秃驴说的都是实话?”她自顾沉吟一句,返身往两位老妇所在厢房去。 直到听她说了这一句,素素方知,原来杨柳青疑心她们联袂串供,这是那自己私房银子,来套老主持的话来了。 这个杨氏,脾气火爆归火爆,脑子却不笨。 “得亏住持大师德艺双馨,否则就露相了!” 素素讪讪地笑了一声,抬眼看颜诺。却见颜诺也正盯着她看,一脸凝重神色。 第八十五章 缘来 素素被他那复杂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抬手擦了擦脸,嘀咕一句“看什么,我脸上有花吗?”假装不懂他心意,逃之夭夭。 颜诺凝眸怔在原地片刻,也若无其事跟去厢房。 男宾和女宾分处二间厢房。没有颜诺时时盯着,素素顿觉轻松。心情大好,就着清淡的青菜豆腐也吃了两大碗饭。却被裴氏耻笑:“好似家里苛待了你。” 颜老太瞪了儿媳妇一眼,又为素素夹了一块白嫩嫩的豆腐,和悦道:“喜欢就多吃点。” 齐氏掩嘴低声笑,“咱们姑奶奶惯会疼人儿的。”杨氏面色如墨。 午后小憩,素素不睡,在一旁为颜老太打扇,好叫她睡得清凉舒适。 四人一觉睡到未中才醒。洗漱净手,到大殿参拜观世音菩萨。 素素和裴氏左右搀着颜老太跪下叩拜,三跪九叩之后,又扶她回轮椅安置。 “你也去拜拜,好叫菩萨保佑你早日找到天赐良缘、命中良人。”颜老太笑意盈盈,拍着素素的手嘱咐她。 素素不想拂了她兴致,乖巧地上前跪到团蒲上。虔诚地闭上眼,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观世音菩萨在上,信女颜氏亦欢谨祈禀言,请许我一世安宁。” 第一世,她随父征战商海,攒下亿万身家,却遭兄嫂觊觎家产。为求一家和睦,她主动放弃继承权。外出登山散心,终落得个坠崖惨死。 第二世,穿越而来。她与小丫头采枝相依为命。本想平静度日,却因身体积毒太多,无药可医而亡。 第三世,重生而来。她孤军奋战,为破解母亲身世诅咒。深入虎穴。满心以为自己肩负了无可替代的使命,认命地随遇而安。却终究是算不过帝王心思阴狠,魂断箭下。 这一世,复活归来。她入乡随俗、低调内敛。无欲无求,只想做个平常人,度一生安宁日子。 只听她话音未落,便有“啪”一声响起,似物件掉落在地。 主持大师赶忙上前查看。“这……”捻着方才掉下的物体,他大禁失色:“这是菩萨的拈花指啊!” ***** 因着大殿上发生的事,素素心情复杂至极。闷闷不乐。回府一路上都不说话。 颜、萧两家队伍在城东街分道扬镳。萧亿安和萧哲父子护送自家媳妇娘回府,颜诺单独护送颜家女眷。 行到内城,老夫人所乘的马车轱辘出了点故障。驶不动道儿。队伍不得不暂停,派人回府叫人来抢修。 素素本就情绪阴郁,这会子又听说马车出了故障,心头不禁突突地跳。出门之前,她明明重点嘱咐下人整顿车马。而且由她亲自监督着! 正思量间,骤然听见惊呼乱叫声,由远及近迅速逼近。颜诺胯下白驹仰天长嘶,气氛极为诡异。 危险来自左边!不及多加思索,素素连忙跳下车疾步冲向老夫人所在的马车。“来人,快推车!”爆喝一声。当先双掌撑在车厢后板使劲儿推。 老夫人的马车,将将正横在一条双向行的巷子口。 眼看左边巷头几匹疯马疾驰而来,家丁顿时慌了神。忙七手八脚跟着素素合力强行推动马车。 颜诺也翻身下马过来推车。疯马群越来越近,马车却移动缓慢。情势紧急,他大喊一声“弃车,保护老夫人”,自往车厢里去抱母亲离开。 母子二人才出车厢。疯马群已然到达。 颜诺足尖猛的蹬在车轼,借力施展轻功。身形弹飞,抱着母亲稳稳落在三丈外。 身后,车厢被撞翻,轰然倒地,破碎得七零八落。 “老祖宗!”素素刚才紧急退后,避开了疯马群。见危机过去,忙提步前去查看老夫人情况。才走到巷口,却听右边有凄厉的驱赶声大叫:“闪开!快闪开!快闪开!” 素素下意识扭头看去,一辆左摇右晃的马车正向她飞奔过来,转眼间已到十步外。不及她躲避,便要撞上来。 颜诺怀里抱着老母亲,眼见女儿处境危急,却无法赶来施救,厉声大喊:“小心!” 素素怔在当场,瞳孔里马车越来越大,脚下挪不动道。眼见马蹄子就要踏在她身上,千钧一发之际,眼前忽然掠过一袭玄衣。 她被人卷进怀里。 那人“啪啪”两脚踢在马首之上,借力弹飞,抱着她在空中回旋。 素素还未从惊魂一刻中缓过神,场面突然就放慢了节奏。 建筑物在周围盘旋! 美男从天而降! 充满浪漫气息的场景,似曾相识!她不由抬眼看去。待看清这张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美到有些妖冶的脸,素素只觉脑子轰一下炸开,再无法思考。 玄衣人抱着她重新稳稳降落地面时,那辆马车已然消失在视野里。 “你没事吧?” 一把冷峻声音从玄衣男口中发出,唤回素素的神思。 连声线都一模一样!素素喃喃道:“我记得你。” 玄衣男闻言,眉头端的挑起。 未及他再度开口,颜诺这时已经过来,拱手说:“多谢楚王殿下出手,救小女于危难。” “她是你女儿?”玄衣人——慕彻突然变了神色,再不是面对素素时的冰冷高傲,眉心锁紧,似乎陷入感慨之中。 他竟然是楚王慕彻!慕藉的三弟!素素满腔热血顿时冷凝,退到颜诺身后,垂眸敛容,再不说话。 颜诺微微躬身,谨慎地说:“是,正是下官小女。” 慕彻淡淡地笑了笑,“我才几年不在京中,言九哥女儿都这般大了。”说着,挥挥手,走了。 看着他挺拔潇洒的背影,素素总觉得,他的笑容。透着几分落寞的味道。却不知何来这种感觉。摇摇头,不再想。 颜老太的马车彻底毁了。 素素原想安排老太太坐她的车,她则和裴氏挤挤,以便队伍尽快启程回府。然而,抬眼触及裴氏那嫌恶的眼神,她想了想,不进车,对颜诺说:“爹爹带我骑马吧。” 颜诺也不想在外多作逗留,点头应她。安顿了老太太,回转队前。却见素素已经安逸地坐在马背上。见他走近,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笑笑,搭着她的手翻身上马。稳稳坐在她身后。 “你会骑马?”他问。 素素抿嘴笑了一笑,“你不是常说‘知女莫若父么’?” “为父早知,这天下,就没有你不会的事。”颜诺低声说着,夹了夹马腹。牵动缰绳。白驹缓缓地走起。 剩下的路上,父女俩没再交谈。 素素一直在想慕彻。 一遍遍地回味他那张美得略显妖娆的脸。她只见过一个比他更好看的,那就是天狐老祖。可天狐老祖不是人。所以,她见过的男人里,慕彻是最美的。 她也在想他们的两次相遇。境况、场面和动作、对话,都如出一辙。 另外。她也有点点花痴地想,今天刚刚拜了菩萨,就遇上了他……这。是缘分么?可是他姓慕,他是慕家人…… 往后几天里,素素仍就会时时想起慕彻,也依然很介意他姓慕,心里矛盾不已。又纠结了两三天。始终不得要领。 前思后想,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素素终于决定,动用洛翎的伤情泪,提早看看两人的未来。 她一般不看自己的未来,因为怕意念支撑的主观活动会改变未来走向,徒添节外枝。不过这一次,她决定,小小地瞄一眼。 “……这是王府后院的对牌,从今往后,就交给你保管。”慕彻温柔地笑着,情真意切地对她说着话,同时把一串对牌交到她手里。 看到这一幕,素素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他把家都交给她了,可见她和他是有未来的! 笑声吵醒了外间榻上的玉葵和茗妍,二人又把她扰醒过神。那情境下的她是怎么回答他的,她也就没预见。不过,就目前看到的这点,已足够她安心和欢喜的了。 枕着手臂,睁开明亮的大眼睛,黑暗中盯着床顶看,看着看着,就想得远了。 几世年岁叠加起来,她都已经是二十七岁的人了。如果没有遭遇穿越,在原来的世界里,她也到了结婚生子的年纪。 “结婚……生孩子……”她嘴角嗫喏,无声地念着,不由失笑。很早很早之前,她也曾有过这种期待。 那时候,是十五岁吧?哥哥娶嫂子那一年。婚礼上,看到哥哥和嫂子深情拥吻,她曾想过,自己的白马王子什么时候会出现?后来,嫂子生下儿子,她也曾想过,自己的天使宝贝会是什么样子? 那时候,她一度很期待结自己的婚、生自己的孩子。所以,当某个帅气温柔的男人追求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就在她满心以为自己会获得幸福的时候,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他图谋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财产。他抱着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说:“只要拿到股份,我立刻踢了那个男人婆。” 是,曾经的她,是叱咤商界的女强人,可她也有一颗女人的心,绝对不是男人婆! 那时候,她锋芒太胜,别人根本没法改变对她的看法。可是现在,重活了这么多次,一切都重新洗牌了。可她内心渴望组织自己家庭的愿望,却从没变过。 结婚……生孩子…… “还是先谈一场幸福的恋爱吧!” 丝丝月光透过窗扇页的缝漏进来,洒在她脸上,衬出一朵娇羞红晕。 第八十六章 筹谋 看清了自己的本心,和姻缘的“宿命”,素素打定主意,她要嫁给慕彻。和他生孩子,组织一个完美的幸福家庭。哪怕这场华丽的幸福,是以她主动追求慕彻拉开序幕。 既定了目标,就得尽快付诸行动。毕竟,慕彻今年已经二十又八,如果她磨磨唧唧、迟疑不前,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不过,有了杨柳青倒追萧亿安的前车之鉴,她不打算直接跟颜诺说她想嫁给慕彻。这个时代,女人主动,总要承受更多的辛酸和非议。 她,要凭自己的本事,引慕彻对她瞩目,让他先开口提亲。然后,她就安逸地等他用十六人抬的大轿,把她体体面面抬进楚王府。 为了实现这个“宏伟目标”,素素拿出写商业企划时的拼劲,熬夜整出一份“勾引慕彻”章程。详细罗列了她的全方位自我升级计划。其中的重中之重,自然是积攒嫁妆。 要嫁给王当正室王妃,做皇家媳妇儿,没点身家底子是不行的。现有的几位王妃,无一不是携带半数以上娘家家产作嫁妆。 可颜家的家底……颜诺没有说谎,颜家家小业小。或者更直观地说,即便倾尽颜家现有家产,也抵不上齐王妃郑氏陪嫁的十分之一。 这倒怪不得任何人。 颜家自从太祖爷一辈开始没落,到了老太爷,悉数变卖家产赴任西北。已然把在京中的根基完全拔了去。老太爷去的早,老太太腿有疾,颜诺自打十一岁出孝后,便是常年陪伴皇子读书。后来当了丞相,也是日日上朝。几十年里,颜家根本没人有那心思和能力经营庶务。没有家底儿,也是在情理之中。 就连现在颜家人住的这座府邸。也是慕藉登基后才给拨款敕建的。之前十几年颜老太和颜诺都住在哪儿,素素不得而知,没有人对她提过一星半句。 对于那段或许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也绝对不会去问颜诺,或者旁人。 就让一切艰难困苦都烟消云散吧!因为,她颜素素来了! 打开床头的楠木小匣子,瞅着里面稀稀拉拉的铜板和银子,原本高涨的情绪,顿时凉了半截儿。前头打点芙菱家,已花了她三年积蓄的绝大部分。 果然是钱到用时方恨少! 想起当年在合黎宫书房。看着大半箱的赏赐物件,自己当时的心情,素素不由苦笑:倒真是一语成谶了。 如果那箱宝贝还在……她天真地想着。忽而又吃吃地笑自己傻。就算还在又如何?东西在宫里,自己还能进宫去拿出来不成? 现在她最抗拒的事就是进宫。 “颜素素,瞧你出息。当年敢那么慷慨把箱子留下,一件都没有带上路,这会儿反倒惦念起来?”自嘲一句。捶了捶脑门,讪讪笑着收起钱匣子,找颜老太去。 颜府里最有钱的人,当属颜老太——当年她嫁来颜家时,带了萧家四分之一的家产做嫁妆。 颜老太一双毒眼看了几十年的人,什么面相对应什么心态。心里门儿清。僕见素素红雪满面挑帘进屋,她心里头便有了几分思量。 那日自家孙女儿被楚王救下后的反应、看他的目光里透着痴迷、视线追着他的背影恋恋不舍、以及回府后,单相思的苦恼小女儿家姿态。种种迹象皆表明,情窦初开的孙女儿这是爱上救她的“英雄”了! 今日她来,怕是来求她说项的……敛掩心思,不动声色地看着。 “……老祖宗,欢儿有一事。还想请老祖宗帮帮我。”拐弯抹角唠了许多话,终是将话题往正经目的上引。 却不想。颜老太听了她的话,眸子里精光一跳,陡然又黯淡下去。直言说:“旁的事情,都好说,唯独此一件,老婆子我断不会帮你。” 素素闻言,心思一跳,已到嘴边的话,生生凝滞不出。 她还未说“一”,老太太已料中了“十”。不过,老太太没有料准她的“一”,所以老太太料中的“十”,也与她本心预期的“十”有所出入。 淡淡地笑了笑,委婉道:“老祖宗可是成了神?欢儿还未开言,便已知欢儿心思。” “你是聪明人,何取何求,你心里当是明镜儿似的。祖母相信,纵然偶尔泛泛波澜,也不过蜻蜓点水工夫,便会恢复平静。”颜老太意味深长地说着,捧起素素一双柔荑,握在自个儿手心儿里揉着,好似摩挲一件世间绝无仅有的宝贝儿。 她知道,对自己孙女儿这样的伶俐人儿,有些话不需讲得太直白,其中道理,她自会明白。即便不能立时就懂,往后慢慢也能有所体会。今日她之所以拒绝帮她,其实是想阻止她在还未想通之前,就先往一条不归路上走去。 老太太的长远用意,素素心领神会。见此境况,她心下转了几个弯,心知,借钱做本之事,再不便对老太太提起。 敛起心思,绽一抹甜腻的笑容,蹭上老太太臂膀,娇声说:“欢儿原想让老祖宗帮我挑个得力可心儿的小丫鬟续补,哪想老祖宗您拒不帮我也就算了,反将欢儿一顿好说。叫欢儿心里觉得好苦……好苦啊。” 续补小丫鬟?颜老太猛地收紧了瞳孔。俄而,展颜一笑,全身放轻松。点了点头,沉吟:“你也是个能忍的,缺了恁久的人手,也不与你母亲提。”说着,似嘲讽一笑,道:“也是你把她看得透彻。” 让裴氏挑个丫鬟拨给她,可不是自找麻烦么?若是再出个撷芳那样的,可真就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了。如其如此,倒不如不添人。 素素忙说:“欢儿不缺人手,有玉葵、芙菱和茗妍三个伺候着,原也足够的。” “喔?”颜老太面有戏谑。原也足够的,现在怎地就不够了? 素素低声笑了笑,“主持大师说欢儿五年内不可嫁,却没说欢儿院里的丫头们也不能嫁呀。” 颜老太闻言,陡然想起,再过一两年,玉葵和芙菱都到了放出去婚配的时限。 婚后之人,断不能再作姑娘家的侍女。也就是说,素素身边新配丫鬟,是早晚的事。而且,宜早不宜迟。 “早些年我病着,家里交给她管着,倒是委屈你了。”她语重心长地说着,拍了拍素素的手,唏嘘感慨不已。想了想,断言道:“什么样的人你使着才‘得力可心’,却只有你自个儿有数。这小丫鬟嘛,就由你自个儿挑吧。” 如今素素主持府院,身边少不得要有几个得力的人帮衬。自己当年不就是挑了澜千么? 颜老太想着,面容又宽厚了几分。这孙女儿,像她,凡事早早就做绸缪,有安有排,便不怕临了了全赶到一处,紊乱不堪。 素素等的就是她这话,当下喜滋滋地道了谢:“多谢老祖宗支持欢儿。” 颜老太摆摆手,抿嘴笑着不说话,端显慈爱祥和。 回到非无院,素素先进书房,拿出自己拟定的“勾引慕彻”章程,细细又看了几遍。满意地点点头,面上掩不住踌躇之意。然后取出火折子,点着烧了它。 有些事,记在自己心里就好,没必要留证据给旁人。 飞扬一笑,走出书房,不自觉走到左厢房廊檐下。 撷芳屡教不改,前年被她寻由狠狠收拾了。自打空出一个丫鬟位子,她一直不再要人来,就是想留着,给另一个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人——采枝。 掐算起来,采枝今年才九岁。依前世她自己说所,此时的她正随老子娘生活在某地主的田庄里,虽然劳作辛苦,一家人相亲相爱倒也幸福。 直到齐陌九年,也就是前世慕藉驾崩的那一年,天灾人祸齐发,使得他们流离失所,一家人在京中行乞。后来,父死母病,她为置棺敛父,自甘卖身。被贾环佩买回去,给颜亦欢作了贴身侍婢。 那一世,素素临终尝祈愿:若有来生,若我们还能再相遇。后来,她果然有了来生。她从一开始就空着非无院的左厢房,正是为了留给采枝。 这些年她从不提起“采枝”,因为时机未到。 最初时,她初入颜府,没有话语权,没有选择权。后来,她身陷皇宫囹圄,自身难保。再后来,她又回到了颜府,可她依然不够强大。这些年,她始终没有机会去找采枝。况且当时采枝年纪也还小。 既然她生活得幸福,她也不想早早去打扰她的平静。 不过现在,她当了家,做得了主,采枝也渐渐大了。最重要的是,今年已经是齐陌八年!当一切都已接近水到渠成,自己稍微提早一点出现在采枝的生命里,应该没有问题吧? 那些害过她的人,她暂时没能力奋起抗衡。可那些对她好过的人,她却已有能力保护她们。 指尖轻轻抚上窗台,心下如是想着,素素不由失笑,发自内心的笑,直达眼底。 很快就能重见采枝了,真好! “女郎,您笑什么?”茗妍在身后探头探脑地问。 素素心情大好,收起心思,打笑说:“这窗台,你擦得很干净。” 第八十七章 亲情 后两日,老罗递信澜千请素素到二门外相见。彼时素素正在考虑该以何理由,解释自己非要千里迢迢到农村,找个素不相识的小丫头进府。 听说老罗找她,她眼前一亮,嘴角抹开丝丝窃笑。 “……早几天,杨家家丁每天牵着马从那条路上走。那天,他们在马尾上吊了鞭炮点着,马群受惊才会沿路疯跑。”老罗谨慎地回禀着,腰杆越弯:“还有……车夫说,在庙里时,曾有人靠近咱们的马车……” 当时正值午后,车夫在打盹儿,遂只驱赶了两声,也没大在意。后来听说轱辘被人动过手脚,他才回想起来,只有那时节才会可能。 这些话,老罗没说,因为素素脸色已经几近青灰。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 对于马车出故障,素素当时便觉蹊跷。事后着人从收回来的马车残骸中,找出那俩轱辘,拿给极有经验的车匠检查。车匠说,轱辘的确被人动过手脚。 人为车祸! 眸子里,狠戾之色乍现。 “查出靠近马车的人是谁了吗?”她问,磨着后槽牙发出声儿。 老罗看着,不由打了个寒战。“也是一位极有经验的车匠,有人看见他从杨家大少爷手里接过一个银锭子。” 闻言,素素漆黑眸子又冷了几分。心下直冷笑,死不悔改的东西!年纪轻轻不学好,有这份计谋,偏生用在害人的腌臜勾当。“当时杨大少就在附近某个临街茶座里坐着吧?”她冷声冷气地问老罗。 老罗点头。 素素见此,又是一阵冷哼。心头记下这笔账,嘱咐老罗:“这事你只同爹爹说一说,也好叫他提防着。至于祖母和母亲那里,则不要说。免得引她们无谓担忧。” 她不大担心颜诺,他武功好,但为初卫,就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儿。 老罗点点头应承,便要告退。 素素又问:“府里马车都重新检查过了么?” 老罗笃定地点了点头,说:“全都仔细检查过了。” 素素凝眸不语,也不示意他退下。老罗看着,心有所悟,神色谨慎而迟疑地问:“女郎可要亲去看看?” “我看什么呀?我又不懂马车。再说了,罗伯办事。我放心!”素素失笑,忽而又说:“不过,为着给老祖宗一个交代。我还得检验一番。” “您……想如何检验?”老罗心头暗暗升起不妙的感觉。 素素笑了笑,说:“随便指一辆车,由我亲自乘坐,到各处溜达一圈,以向老夫人和夫人证明。咱们府里的马车仍是安全可靠的。” 老罗微微吃惊,待见她笃信之色,便不再多说,自去安排。素素遂轻装上车,出府扬长而去。车夫顺着她指引的路径驾车,走着走着。便到了采枝家所在的田庄。 素素喊停车时,差不多已经申时末。天色还大亮,田畈里仍有许多躬弯着脊背在劳作的农民。 七月的天。骄阳炙烤,饶是日头已偏西斜,余威仍盛。把人晒得,就跟地里庄稼似的,蔫蔫巴巴。 素素借口讨水喝。走进了田野边的村庄。依着采枝描述,她家院里有两颗树。一棵枣树,一棵石榴树,土坯屋子外挂满了土蒜头。 素素在村里走了一圈,发现这样的人家有两家。一座院子落着锁,空无人影。一座院里有许多孩童在外耍,但,都是三、四岁光脚丫的男孩子。 采枝在哪儿? 素素想着,走出村子,来到小河边。一手丢着石子儿,看水花溅起又落下,听河边柳树上知了狂叫,百无聊赖消磨时光。 等到晚饭时间,她借口觅食,再度进村。 老罗算是瞧明白了,她试车是假,到这里有事才是真。抬头看看天色,长庚星已经悄悄挂在天边,也不知今夜能不能回城。无奈摇摇头,提步跟上。 落锁的院子仍旧落着锁,没有炊烟和灯火。 另一座院子更热闹了。单素素站在院门外的工夫,就见有七八个孩子走马灯似的陆续出场。屋里时不时传出一个女人洪亮的声音,大喊:“老陈头,菜烧好了”,“老陈头,饭熟好了”,“老陈头,酒温好了”。有个中年男人就兴冲冲地在屋里和院里来来回回跑,端菜又端饭。 夫妻齐心,子女成群,阖家欢乐。 素素会心一笑。恋恋不舍又看了几眼,转身走出村庄。刚上马车,便催车夫道:“快走,赶在城门关上前进城。” 老罗表示无语。说讨碗水喝,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却没喝水。说吃顿晚饭,结果在人家院门外干站了一刻钟,门都没叩一下。磨磨唧唧整个黄昏,这会子倒怕城门关上了? 车夫扬鞭打马,“啾、啾”地喊着。马儿拉着车往城里疾驰。 热闹热闹的那家,不是采枝家。采枝说过,她是独女。素素心想着,对车厢外的老罗喊:“罗伯,今日咱们看的院门落锁的那一家,你记得路吧?” “记得!”老罗回身对着车厢帘子喊。怎么能不记得,走遍整个村子,就那一家没人的。 素素听了,暗自点点头,不再说话。 车轮碾地的声音,汇合草丛里不知名小虫的叫鸣声,一路上扰得人心绪无度。 越近城廓,天色越晚。 遥遥地看见城门缓缓合上,老罗紧张地催马夫加快打马速度,眼瞅着马车再快不起来,他脾气一急,竟然不顾马车飞驰,站起身,对守城士兵挥手大喊:“喂……等一等……” 他声如洪钟,奈何风是迎面吹来的。 疾风吹起车帘,坐在车厢里的素素看见他此番举动,愣是惊得张圆了嘴。 要知道,老罗已近花甲年纪…… 守城士兵不为所动,城门准时准点无情地合上了,他们还没到城楼下。老罗动作凝滞,嘴角翕动,杵了半晌,才泄气地放下手,坐下,对车夫说:“慢点,别颠着女郎。” 车夫回拉缰绳“吁、吁”两声,马儿立时听话地减慢速度。 “怎么慢下来了?”素素只道终于赶上了,挑帘一看,还在城外。 老罗回身说:“没赶上……”眉眼间颇有几分不甘心,却不是非常着急忧心。 正说着,只见城门又缓缓地打开了一道缝,一骑白马飞驰而出。素素眯眼看去,昏昏夜色中,来人岂不正是颜诺? 待两方碰头,颜诺翻身下马便冲到素素眼前,急声问:“你没事吧?”声音中浓重的担忧焦急。 素素感动得稀里哗啦,眼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哽咽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颜诺长长舒了一气,大为安心,沉吟着,眸光忽又变得冷峻,恼怒地瞪着素素。 素素不自觉缩了缩脖子,讨好地笑着说:“回府再骂,回府再骂。” 颜诺从鼻腔哼了一声,钻进车厢,一路上倒也没说话。待回府见过老太太,出了院门,他又瞪她。 素素苦着一张小脸,可怜兮兮地说:“今天我又累又饿,你明天再骂我吧,好不好?” “该你饿着累着!谁让你不在家好好呆着!” 颜诺气不打一处来,天知道他有多担心。那天马车出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心有余悸。下朝回府,听说素素不再府内,他心里便觉不安。又听说老罗陪去的,这才安心一点,勉强自己镇定地等着。 可是等到晚膳时分还不见二人回转,他又坐如针毡。眼瞅着到了城门关闭的时辰,仍没有二人消息,他再也坐不住,就飞驰出城去找人。 所幸女儿毫发未伤!他想着,见她眼巴巴求着自己的模样,于心不忍,缓了缓口气,小声说:“走吧。” “谢爹爹!”素素忙道谢,转身就要走,颇有几分“逃命”的仓促意味。 却听颜诺在身后道:“你往哪儿走啊?” “回我自己屋……”素素皱脸,顿足回身,只见颜诺往出府方向歪了歪头,示意她走那边。她到嘴的话生生收住,问他:“干嘛?” 颜诺抬手一计爆栗扣在她脑门上,“你不是想出府玩么?我带你去。” “大晚上了,有什么好玩的。”素素低声咕哝着,揉着脑门,脚下却已经往二门方向走去。“我去叫初卫,带他也一起去。” 颜诺走在后面,没有出声反对。 “大姐,大姐快看!”初卫指着烙糖人儿,惊喜地叫唤着。 素素凑过去一看,也看得眼睛发直。 那师傅手里握着小勺子,甩着甩着,勺里的糖浆汁儿就如长了眼似的,稳稳地流到白玉砧板上属于自己的位置。有的细如发丝,有的稍微粗一点。 片刻后,一幅糖画就作好了。师傅拿小扁铲子一铲,凝固的糖浆被整个铲开。立起一看,便是一只羽翼丰满、栩栩如生的凤凰。 “绝妙!”素素抚掌称赞。 姐弟俩聚精会神地围着稻草把子上扎着的,已经做好的糖人儿评头论足,陡然听颜诺对糖人师傅说:“来三个!”说着,丢了三铜板进盒子里。 “干嘛要三个?”素素瞅着他问。 颜诺吱唔了一下,不理她,自顾伸手划拉罗盘指针。得了一只猴子。他眉开眼笑地接过糖猕猴,对着路灯照了照,神色心满意足至极。 第八十八章 七夕 “不就是一只糖猴儿么,也值得这般兴奋?”全无半点堂堂当朝丞相的风仪。素素心下嗤笑,忽而又似想到了什么,讪讪地住了嘴。 只怕颜诺,也是生平头一次逛夜市…… 初卫得了只喜鹊,笑嘻嘻地举到素素面前,想要炫耀。不料甩得太用力,喜鹊大半的身子都断了,糖块掉落到地上。他惊呼一声,原本得色满面的小脸瞬间垮塌下来,心情沮丧。 “喏,给你。”素素递上自己的孔雀。 初卫瞅了一眼,目光极其渴望,却不接手,喏喏道:“这是大姐的。” 素素喜他懂事乖巧,把糖人棒把塞进他手里,抬手揉了揉他头发,问他:“你瞧这孔雀开屏,漂亮么?” 初卫点点头。 她又问:“那你可知,只有雄孔雀才会开屏?” 这回,初卫不确定她说的是否属实,便只拿眼看她。 素素见此,笑了笑,不打算过多纠结,一锤定音道:“雄孔雀配咱们初卫小男子汉,刚刚好!”说着,顺手捏了捏他嫩白小脸蛋。只觉又瘦了几分,肉都捏不起了。瘪瘪嘴,不大满意这手感。 颜诺在旁看着姐弟俩互动,心下欣慰。 又逛了些时候,天色见晚。恰走到一处酒楼,颜诺说要带他们去吃宵夜。 素素瞟了一眼酒楼外随风摆动的商旗,笑道:“何必花那冤枉钱?回家去,我给你们煮面吃。” “大姐还会煮面?”初卫奇声问,注意力瞬间从糖人儿转移到她身上。 素素自信满满地点头。 “那就回去吧。”颜诺干咳两声,领子女打道回府。 素素满心期待地奉上大海碗面:“面来咯!” 初卫看一眼父亲,探眼往碗里瞅去。面条倒是有模有样,只那清汤寡水上,稀稀拉拉浮着几朵葱花和油花……他迟疑地又转向父亲。嘴角扯了扯,面有苦色。 “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颜诺提筷,捞起一大把面放进自己的小碗,又夹了一根面塞进嘴里。 面条僕一入口,他面色陡然凝了一凝。抬眼见素素和初卫都看着他,忙又松开紧蹙的眉头,露出满脸享受之色,含糊道:“好吃,诚哥儿快吃。” 初卫只道的确美味。满心欢喜地也捞了一夹子面。只是,才吃了一口,立马又吐了出来。“好……”吐着舌头。苦哈哈地看向父亲。 颜诺一计眼神瞟去。他生生咽回后面的“咸”字,改口道:“好烫。” 见初卫吃了吐,素素眉心骤然拧到一处,待听他说是烫的,她才面色微霁。好意嘱咐道:“小心烫。吹一会儿再吃。” 颜诺看了她一眼,埋头猛吃。见素素也伸手捞面,他忙道:“我和初卫都饿了,你先让给我们吃。”又夹了一把面。 素素惊愕地收回筷子,眨眨眼,不知该作何感想。 初卫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姐姐,腆笑着说“好吃”,不情不愿地伸手又捞了一夹。 父子俩风卷残云一扫而光。先送素素回自己院,这才同去前院。几乎是一路冲进书房,抡起茶壶,就着冷茶“咕咚咕咚”一阵猛灌,犹觉不解渴。 “父亲……”初卫犹豫地唤颜诺。 他很苦恼。因为素素说,以后她会常做饭给他们吃。 颜诺长长叹了口气。又灌了一大口茶,沉吟道:“难得你姐姐有兴致做事,莫拂了她热情。” 初卫一听,父亲占在姐姐那边,顿时萎靡神色,小小声嘀咕:“可是……很咸。”面条都咸得发苦了,何况面汤? “今日你姐姐头一次下厨,难免把不准度。往后做得多了,熟能生巧,心里有了数,自然就好了。”颜诺抬头又灌了一口茶,呷呷嘴,似回味般,说:“再说,那面条不挺劲道么?” “是吗?”初卫怀疑地回忆着,可还是想不起来。 刚才他只顾着往嘴里塞面,希望快点吞完,哪里还有心思品味面条劲道不劲道? 颜诺难得拍了拍他的头,语气怅怅地说:“咱家难得出一个会下厨的女人,你要惜福。” 初卫听着,懵懵懂懂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澜千到厨上给颜老太端早膳。就有厨娘告状:“他澜大姑,你瞧瞧,也不知哪个夜吃食儿的,半夜里搅得灶上污乱八糟。盐巴罐子也见底儿了。我记得昨夜看时,分明还有全府三天的份例。” 澜千心觉不对劲。这厢嘱咐杂工清理灶台,赶紧生火做饭,自个儿则回屋禀老夫人去。 颜老太听言,笑了笑,交代说:“叫厨上的人闭紧口风,此事不得再提。只当进了寻食的野猫子。” 澜千一听,心里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自依言去吩咐厨房里的人。 早膳后,颜诺来请安。说:“儿子想给欢娘院里单独起个灶。” 颜老太毫不犹豫首肯,轻捻佛珠,老神在在地说:“我看过了,初九日宜起灶。” 颜诺才要道谢,便听老母亲戏谑地问他:“滋味儿不错吧?”他顿时语塞。想了想,迟疑着问:“您也吃过?” “我倒还没那个福分,吃欢姐儿亲手做的吃食。”颜老太笑说着,面色似妒似怨又似幸灾乐祸。 颜诺闻言,方觉安心,半是调侃地回道:“改日起了灶,便让欢娘首先孝敬您。” 母子俩正说着,素素挑帘进来。见二人面色似笑非笑,她不由问道:“老祖宗和爹爹说什么有趣事?也让欢儿听听,笑一笑。” 颜诺呷了口热茶,推说时辰将到,出门上朝去。 颜老太亲昵地拉过她的手,扶她坐到自己身边,笑说:“过两日便是七夕七巧节,欢姐儿可要出府去见见?” 素素回忆了一下昨晚的夜市,点头说:“想。”话锋一转,又说:“可是欢儿一个人出府,到底没多大意思,倒不如留在家里陪着老祖宗,看牛郎织女星隔着银行对望。” “傻孩子,七巧节便是少男少女的节日,你陪着我老婆子做甚么?”颜老太喜她贴心懂事,又忧她总也不想出门,便说:“你带卫哥儿,姐弟俩一道儿去。” 听说带初卫同去,素素便点头应下,眼前不自觉浮现颜诺拿到糖猕猴时的欣喜神色。写了纸条让玉葵送去给娉婷,带回来她的回信,“城西平桥头,人约黄昏后”。 手拿着纸条,素素眉心不由一挑。 “人约黄昏后”这句诗,大概是宋朝人原创的…… 转眼到了初七日。 初卫下学回府,带回来一帮子人。 “……五皇子非得跟我来,王子烁就说他也要来,世子说他得看着我们,也就跟来了。”他愁苦着脸,低声向整装待发的素素解释。 素素怔了怔,征询地看了一眼颜老太和颜诺,建议道:“人都来了,也不好不管。要不,就让弟弟随皇子王子们去玩?我就不去了。” 颜诺叹了声,看了看老母亲,点头道:“就这样吧。” 颜老太却说:“你为何不去?他们玩他们的,你与娉婷几个小姊妹玩你们的。两不相碍。” 素素心想,既然已经约了人,总不好失信不赴约,便应承下来。 初卫脚步踌躇地挪到门外,垂眸说:“大姐……对不起……” “大姐明白,不怪你。”素素抬手捏捏他脸蛋,塞一只荷包给他,低声交代:“散碎银子,带着应急。在外注意安全,有事先保自己。” 出了垂花门,素素自携茗妍乘马车往西平桥头去。初卫则到前院带上慕年榕、慕启烨和慕承烁,出了府门,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逛——他也不知道哪里最热闹。 慕启烨见此,指了城西方向,说:“去城西。” 四人中,唯独他有跟先生游学外出的经历,加之年纪最大,其余三人唯他马首是瞻。待到城西,眼见街上火树银花、流光溢彩,三人心下更是对他的英明指挥信服不已。他往哪儿指,他们就往哪儿走。 这厢,素素与娉婷等人顺利汇合。姐姐妹妹见过礼,三五相携,由仆妇们护着,融入到热情洋溢的人群中。 娉婷自与素素相伴。 “十九那日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没事吧?”娉婷咬着素素耳朵问。 素素摇摇头,“没事。” “莫要叫我找到证据!否则我非叫爹爹和哥哥扒了他的皮不可!”娉婷面色恨恨,咬牙切齿道。 “要扒谁的皮啊?”素素笑着缓和气氛,“瞧你,凶神恶煞样子,担心吓走了俏郎君叻。” 娉婷仍有不甘,哼道:“谁人不知,满京城里就只他会做这泼皮事儿。人人心里都清楚,偏生总也找不到证据,你说气人不气人?” 那日遭灾的不止颜家一家,沿街多有人受伤。甚至听说,有个挑碳翁被踩断了几条肋骨。 就算找到证据了,又能如何?他爷/爷是御史大夫,弹劾他的奏章,分分钟就会被扣下。 素素苦涩一笑,拍着娉婷的手,按抚道:“好了好了,我难得出府,大好日子,你非要扫我兴致么?” 娉婷这才努努嘴,不再说项,忽然指着前方,惊喜道:“对诗!” 第八十九章 对诗 娉婷是土生土长的大昭贵女,对七夕玩法那是门儿清。先玩什么,后玩什么,她早已拟定章程。当下拉着素素拨开拥挤围观的人群,挤到擂台前,聚精会神听台上人对诗。 素素抬眼看去,擂台之上立了三株树。一株红豆,一株红枫,另一株是合欢树。树上挂了许多纸条和小球,还有红线。 听人介绍,女子出的诗阙将挂到红豆之上。男子所对之句附贴其后。由众人评出最“绝配”的一句,将两人诗句合而为一,装入小圆球,挂到合欢树上。 男子所出的诗阙,则先挂在红枫之上,后续亦如此。 素素笑着看了眼身旁的娉婷,见她一脸向往模样、踌躇满志,遂怂恿道:“你也去试试。” 娉婷羞涩而嗔怨地回瞪她,神色间却有几分跃跃欲试。 勉强定心又看了几个人上台,始终未见有绝妙之句,不禁顿足怒道:“哎呀真笨,这句只消以‘纤罗裙腰舞蹁跹’对,便是绝佳!” “就是就是,肚里没点墨水,就别出来瞎显摆。”素素附声帮她出气,狡黠一笑,又道:“你且上去,好好教教他们,什么才叫‘才学’。” 娉婷本就蠢蠢欲动,得素素激励,不假思索高举手臂大喊:“我来!”人已挤开人群,蹬蹬蹬跑上台阶。 台下素素不由汗笑,“好生威猛……” 见娉婷在台上风光无限,茗妍笑嘻嘻地对素素说:“女郎何不也去写两句?”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家女郎我没读过书。可别在众目睽睽下丢人现眼才好。”素素笑着轻声回了一句,目光不离台上娉婷身姿。 娉婷一连对了五六句,每每引台下抚掌叫好声四起,人气一时高涨无二。正玩得有些忘乎所以,却见司仪凑近她。嘀咕了些什么。她神色娇羞地点了点头,不再对别人的诗,挥笔写下自己出的诗作,悬到红豆树上,这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台下。 “写了什么?”素素笑意更深,眨眼问她,语气便透着几分暧昧味道。 娉婷脸一红,低声说:“长庚天,斜月影流长。” 素素促狭地看着她,颇有些不以为然:“这也算情诗么?” “小蹄子。就会作我……”娉婷娇嗔她,心里头羞赧。一腔相思情谊,却不知该如何向素素解释。 这一句。既包含了“他”的名字,又以“天”、“长”二字收尾。若对诗之人能附上“地”、“久”二字,便算与她相映成趣! 素素不知内情,自然觉不出她婉转寄托其中的深切期盼。见她小脸红扑扑似要滴血,大庭广众之下。便也不再取笑她。探头朝前看了看,道:“走吧,去别的地方玩儿。” “你还没写呢!”娉婷不依,拉着她不让走。 她倒是记得一些诗词,可要让她自己临场作一句半句的,那就难了。素素无奈地笑了笑。“我没读过书,大字也不识几个,哪儿会写什么诗呀?”说着。又要走。 娉婷忙拽住她,“一年就一次七夕,怎能错过‘对诗’,你一定要写两句。” “我的小姑奶奶哟,我不会写呀。”素素再次重申。她十分不理解。娉婷哪儿来这么高的兴致? 单凭几句诗,就和素不相识的人拉郎配。实在有点不靠谱。况且,凭她们的身份家世,即便真的有人对上绝配之句,俩人也不可能就此私定终生。既然如此,看看热闹就好,没必要留下蛛丝马迹。 娉婷玩的却是一个热闹凑趣,见素素仍在犹豫,她不甘心地又劝道:“没事儿,你不会写诗,总会说话,你说,我帮你写成诗。”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素素也不好再搪塞。想了想,说:“那你就写吧。嗯……有个男人,高大俊美,身份高贵……我对他念念不忘。就这样,写吧。” 娉婷听着,秀眉深深凝聚,思忖良久,沉方吟说:“《诗经》中倒有一首《淇奥》,与你所说之意非常接近。” “那你快去写吧。”素素推她往台上去,心道:写完好走。 娉婷自去与台上司仪交涉,隐约指了指台下戳在前排的素素。那司仪瞟了一眼,点头哈腰地应承。 不久,娉婷折身回到台下。 “这回可以走了吧?”素素失笑问她。 娉婷利落地拍拍手,长舒一气,说:“这下子终于舒坦了。走,咱们先看旁的节目去,等晚些时候再回来瞧瞧,看有没有人能对上。” “好——”素素奈她不过,拖着尾音附和一声,与她钻出人群。自有仆妇在两旁为她们挡人开道儿。 走出小断路,娉婷便凑近素素耳畔,低调而暧昧地追问她心事:“快同我说说,那个叫你念念不忘的‘高雅君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看把你迷得,春心荡漾,一脸桃花。” 瞧她挤眉弄眼姿态,俨然是要报复素素之前对她的调侃。 素素坦然地侧首对她笑了笑,说:“给你两个选择,你猜我说的是哪一个。” 娉婷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眸光里闪着八卦的神采。 却听素素老神在在道:“我爹爹,和我弟弟。他们二人中,你猜是谁?” “你爹爹?你弟弟……”娉婷琢磨着,忽然大叫:“好你个颜素素,逗我寻开心呢你!”作势扑身上前,伸手掏素素嘎子窝。 素素弹身闪开,顺手回击。两位姑娘家便在大街上玩闹开,银铃笑声毫不收敛,引路人侧目而不自知。 直到都累得精疲力尽,才各自收手。弯着腰,拄着膝盖,相对大喘气儿。看见对方狼狈模样,又忍不住互相取笑彼此一番。 闹够了,方寻了一座茶楼,要了间雅间。仆妇丫鬟们忙拿出梳子篦子,为二人重新梳理松散微乱的鬓发。 打理妥当,娉婷挥手斥退伺候的人,压低了声儿又问素素:“快跟我说说,那人到底是谁啊?” 素素端茶呡了一小口,闭起眼睛,微微仰头,似乎在斟酌措辞,“一位……嗯……一位‘高雅君子’。” 抬眼,见娉婷正杏目圆瞪,怒视着自己。素素笑了笑,“好了好了,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那句无盐诗,又做何解?” 娉婷闻言,起身到门旁附耳听了听,见无人偷听,方蹑手蹑脚走回桌旁。那小心提防模样,像极了“做贼心虚”,徒引素素失笑。 她压低了嗓子,道:“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许告诉旁人,否则,我可就没法活了。” “那你还是别对我说了。保不齐哪天我就给你说漏嘴了,岂不害你性命?”素素学她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说着,眸子里满是戏谑。 娉婷怔了怔,讷讷地说:“你口风倒是极紧的。我套你老半天话,你却一个字儿也不说。我同你说了也无妨。” 素素不置可否,垂眸喝自己的茶。 “……我便只在哥哥身后,远远地望了他一眼。正看到他也对我笑。从此我心里就忘不了他了。”娉婷说罢,忙捧起茶盏,佯装喝茶,掩饰内心的羞涩之意。 三月中,慕启烨随先生游学归来。慕年枫等一众堂兄弟为他接风。作为慕年枫的侍读兼好友,程子轩自然也列席。架不住妹妹软磨硬泡,就带了她去。 后来,江寒城里就多了一位怀春少女…… 素素只笑看她,并不追问细节。 落在娉婷心尖儿上的人,正是今天不请自来的三人中的老大,慕启烨。 长庚天……启明星……慕启烨……天长……直到此时,素素方知,古代女子的婉约和隐晦,竟能达到此番地步。 “走吧,出来这许久,也当回去瞧瞧看,有没有‘有缘人’,对出了你的诗句。”搁下茶盏,站起身掸了掸裙摆。复又附耳到她耳畔,说:“他今夜也有来。” “什么?”娉婷木然失声,赶紧跟着站起来,离开茶楼。行了些路,又顿下脚步,似乎犹豫不安。“你怎知他来了?他怎么会来……” “你来得,怎地他就不能来?”素素笑了笑,挽着她手臂,半是怂恿半是推搡,往对诗的擂台处去。 远远的,便听见人群爆发一阵喝彩声,振聋发聩。 素素瞅了一眼娉婷,她突然驻足不前,目光锁定台上人,一瞬不瞬。顺她视线看去,台上一翩翩少年,纤长身形,正提笔伏案写着诗。 见她如此反应,素素心思转过,问道:“是他吗?” 饶是她以把声音压得极低,也吓了娉婷好一跳。 娉婷忽然间便面红耳赤,紧张得手足无措,几乎不知该如何呼吸。素素正要过去,却被她死死拽住,恳求道:“别去。”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一行人离开,娉婷这厢已然顾不上素素,提敛裙裾,独自火急火燎冲了过去。 素素抿嘴笑笑。 娉婷搜寻自己诗作的时候,她闲得无聊,便也提笔写了一句。将纸条挂上红豆树,回转身,却见娉婷面色青灰,愣怔在当场。 她心下一惊,忙问:“怎么了?”顺势拿过她手里纸条看。 第九十章 起灶 PS: 感谢订阅本书的童鞋们,谢谢大家支持小苏子。一更奉上,晚些时候还有一更,么么哒~~ 娉婷手里三张字条。一张“长庚天”,一张“《琪奥》”。另一张,则是“《静女》”,落款“齐大”。 《静女》,对的自然是《琪奥》。 “哟,世子爷倒还真有几分才学,瞧瞧,对得多好?”素素笑着劝她,“你看,你说你对一位优雅男士念念不忘,这位‘优雅男士’就说期待与你相会城楼下,你说……他是不是对你也有那么点想法啊?” 她歪七扭八地曲解辞意,不过是想让娉婷放松一些。却不想,娉婷听了她的话,神情更萎顿,哭丧着脸说:“可这首辞是你的呀……” “可字儿是你写的呀!再说了,这首诗不也正表达了你的心态吗?”素素忙又安慰她,指着红豆树上自己刚刚挂上去的纸条,说:“你看,我写的在那儿呢。” 娉婷迟疑着走过去取下看,只见其上写着:“此我一去,是夜风雨。佳人莞尔,君与挥絮,寂寞古道两头长。” “诶呀,你写的什么呀?大好的日子,偏说‘寂寞’,你呀!”娉婷嗔怪素素。她虽知素素心境平淡,却没想她竟已有几分心灰意懒的心态。 “不许把这诗挂上!”娉婷又道,顺手“啪”一声把纸条拍在案板上。 一个素素,已然冷冷清清。若是再来个无事就喜欢伤春悲秋的男人,俩人还不得成天“寂寞哀愁相对诉”?生活岂不无趣得很?她的好姐妹才十五岁,她岂舍得她白白消磨美好年华于伤怀哀叹之中! 素素失笑,依她道:“好好好,不挂就不挂,咱们走吧?” 因着注意力这么一分散。娉婷倒也不再纠结于“齐大”的对诗,挽着素素又回到西平桥头。等候其他小姊妹过来集合。 而二人却是不知,她们前脚才出人群,后脚便有人上台,拿走了素素留下的字条。 回程时,娉婷执意要与素素同乘一段路。 素素无可奈何,应了她。 快到程府门口时,娉婷忽然轻声幽幽地说:“素素,你是我最好的姊妹,‘长庚天’是我唯一爱的男子。如果你和‘长庚天’好了。我想,我也活不了了……” 素素忙打断她:“说什么呢?有的没的!我和你的‘长庚天’素不相识,连他是几只眼睛几个鼻孔都不晓得。你的‘长庚天’是你的。跑不了。” 依着天狐老祖给她看的前世走向,宗谱记载,慕启烨的嫡妻正是姓“程”。所以,素素有理由相信娉婷和慕启烨能修成正果,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过。为了准确起见,她决定晚上回去后,还是预测一下未来好了。 正想着,便听娉婷似有几分哽咽,喃喃说:“你能保证?” 素素和慕启烨,曾有两次产生交集。但彼此却从未谋面。第一次,皇家认亲会上。彼时慕启烨不在京中,托弟弟承烁送了她一本《楚辞》。第二次。裴氏快嘴失言,说萧亿安为了给她预留名额,不惜得罪齐王世子。 齐王世子,正是慕启烨。 因而,至今为止。素素与慕启烨算是互不相识。 而这两次错过,在素素看来。也是没有缘分的体现。她觉得,若是有缘,就该像慕彻和她那样——平时不见没关系,关键时刻总能遇见,而且,每每都是危难之际。 你若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心爱之人的叔叔……素素嘿嘿一笑,拍着胸脯,说:“我保证,不会和你的‘长庚天’有染。否则,就叫我脸上长斑脚底生疮。” 娉婷安心地下了车,进府。 望着宽大的程府门匾出了会儿神,素素也折身上车,回颜府。 凝聚心神预览娉婷和启烨的未来。却纠结地发现,在她目所能及的时间里,二人还没有修成正果。而他们两人之间常出现另一个身影,竟然是她自己! “关我什么事啊……”素素皱眉。 娉婷和启烨情路坎坷,还须经历些磨难才能修成正果,这尚且可以理解。可是,她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总出现在二人之中当电灯泡? 百思不得其解。 一夜纠结,直到四更天才迷迷糊糊睡去,却在五更天被人叫醒。 茗妍欢喜地说:“老夫人说,要为咱们院单独起建一间小厨房,让您前去商议着呢。” 素素赶到颜老太屋里时,老太太正和萧亿安说着笑。 颜诺日日上朝,总不得闲。因而,每当府里有需要男人出面的时候,颜老太便常叫娘家侄儿过府代为主持。这些年来,素素已然见怪不怪。 “老祖宗怎地突然有了这想头?”对二人行了礼,素素上前为老太太捏腿,轻声问,语气平静。 颜老太捻了几粒紫檀珠子,笑说:“前夜里梦见你烧得一手好食儿,直把祖母我馋得哟。” 素素闻音知雅,想是颜诺或者初卫同她说了那夜光景。她脸一红,娇羞道:“老祖宗惯会打趣欢儿的。” 颜老太极是喜爱她的小女儿家姿态,每每见她如此,便会想起自个儿年少时。 又说笑了几句,素素自推轮椅载着老太太,领萧亿安同回非无院。 姑侄俩巡视老半天,堪定后罩房左侧一处空地,旁边正临水井。素素暗自庆幸不需把那棵桃树砍了,推老太太进屋喝茶。 “我已看过黄历,明日动土。”颜老太喝着茶,对素素意有所指道。 素素点头,“是。”想了想,温婉一笑,说:“前些日子欢儿未能常在老祖宗跟前儿侍奉,心里着实觉得愧疚。若是老祖宗不嫌我烦,这几日欢儿想搬去您屋里,与您作个伴儿,顺道也躲开这砌土的聒噪声。” 颜老太闻言,眉眼间便有了几分满意,对侄儿打笑道:“你听听,一张小嘴儿多会说话。分明是自个儿怕闹,想去我屋躲清静,反倒要说是我侍奉我。” 萧亿安笑而不语,点点头,算是附和。 素素便晃着她胳膊撒娇说:“诶呀老祖宗,欢儿的小心思自是瞒不过您,可当着表堂伯的面儿,您好歹也跟孙女儿留几分薄面不是?” 轻轻柔柔的声音,好似想对颜老太一个人说,却恰恰又叫萧亿安听了个分明。 萧亿安忍俊不禁,忙端起茶盏掩饰。 颜老太端是喜欢她的天真娇态,故意拔高了声儿说:“是是是,是祖母我糊涂多想。你一片赤诚孝心,绝无半点旁的私心。” “老祖宗!”素素作势不依,亦娇亦嗔。 祖孙俩又逗趣说了会子话,转眼便到了晌午时分。萧亿安亲自推颜老太回屋。素素则留在非无院打点行李,收拾换洗衣裳。 芙菱手上收着衣裳,忍不住说嘴:“女郎若是怕闹,只消白日去老夫人屋头幽着,晚上再回便是,何苦要去老夫人屋头小住?” 素素在自己院里无拘无束,可若到了颜老太屋里,便需各种谨言慎行、小意侍奉。 “就你嘴碎!”玉葵忙啜她,叫她闭嘴。 素素之所以干脆搬去颜老太屋头,实则是为避嫌。因为,即便颜老太对她放一百个心,却不代表对三个丫头也放心。 院子里砌墙垒土,少不得有男人进进出出。万一这些人与她的几个丫头出了点什么事,毁的不仅是丫头的清誉,也不止她的声誉,更会抹黑整个颜府的门风。 既然老太太有所顾忌,她们索性全部搬去她屋里,在她眼皮子底下呆着,反倒安逸。 素素笑了笑,不待解释,自去书房写字。 午后,四人行李皆搬进颜老太屋里。 颜诺下朝回府过来请安,见此,并未说什么,只在素素送他出门时,拍了拍她肩膀。 想着待会儿,他回到自己屋里,裴氏跟他闹腾的场面,素素不由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听说她院里要盖小厨房,上午裴氏已经到婆婆跟前说了一回,明征暗讨,大意说她院里也想造个小厨房。被颜老太驳得灰头土脸,铩羽而归。 下午听说素素带人搬进正屋,老夫人特意腾了暖阁给她,裴氏又来了一回。 彼时素素正在安置行李,没在颜老太跟前儿,也不知她具体说了什么。只大概听茗妍说,是想让初卫也住到正屋来。又被老夫人好一顿明嘲暗讽,说她脑子糊涂,不知好歹。 听说裴氏是气走的,出门的时候还哭着。 颜诺不明所以,只觉素素的笑,让他后脊发凉。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素素叹了口气,回转屋内。 黄昏时分,初卫下学回府,也到颜老太处请安。见了素素,喜道:“正巧大姐也在,省得我去你院里走一趟。”说着,递上一只杏色绸缎方布包。 素素不疑有他,顺手接过,问他:“是什么?” “我也不知。”初卫皱眉道。 素素闻言,心下升起一丝警觉,“哪儿来的?” 初卫正想回答,忽而又收住话头,低声说:“他不让我说。” 素素谨慎地瞄向颜老太,套话问初卫:“谁不让你说?” “世子烨。”话冲出口,初卫方醒悟过来,忙伸手捂嘴。终究已经来不及,话音已经传到颜老太耳中。 素素无奈笑了笑,若无其事对他道了谢,假说他上学累了,让他早些回屋休息,送他出门。回转屋内,见颜老太一本正色,正等着她。 第九十一章 中元 当着颜老太的面打开布包,便发现里面是一本书,《诗经》。 又是《楚辞》,又是《诗经》,这个慕启烨,也算得上是个文雅人了。只可惜,送得不是时候,而且送错了对象。 素素心想着,暗叹一声,坦然地看着颜老太,不说话。 当此情景下,她无话可说。多说多错,索性不解释,随老太太自个儿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颜老太锐利眸光紧盯着她,手中不徐不慢又捻过几粒念珠,悠悠道:“你去传膳吧。” “是。”素素福身应下,自带了玉葵等人全数去大厨房。 腾出空间,是为留给老太太去寻初卫问话。 回转时,果见初卫在老太太榻边坐着。另外,颜诺和裴氏也在。 见颜老太面色似乎缓和了些,素素心道她已然了解来龙去脉,只对颜诺和裴氏见了礼,退居一旁不吱声儿。 颜诺搁下茶盏,吩咐道:“摆膳。”自有仆妇摆置餐具碗筷。 一家人自围绕餐桌坐下。 素素如若无恙,饭量比寻常不增不减,好似全不知刚才有事发生。倒是裴氏,只吃了小半,便搁下碗筷不再吃。 用罢晚膳,颜诺陪母亲说了会儿话,带老婆儿子告辞退出。 裴氏面色不佳,想是来之前被颜诺训过话了。全程也没说什么,只那怨怼的眼神,始终不离素素。 何苦怨我呢?素素心底暗叹无奈,恭送三人到门口。折返屋内,想推老太太去花园里散步。 颜老太笑说:“今儿个天热,余暑太重,便不去了。你忙一整天,也累了,早些回屋歇着去罢。” 素素想了想。不再坚持,领丫鬟行礼告退。 僕一回到暖阁,芙菱一张小嘴立时嘟起老高,“女郎……” “女郎要歇息了,你还不去打水伺候着?”玉葵忙瞪她,吩咐着,和茗妍一道为素素铺铺盖。 芙菱讪讪住了口,似乎心里十分不舒坦,跺叫喊道:“茗妍,跟我打水去。”自先端面盆甩门而出。 茗妍怔怔地瞧了素素一眼。见素素点头,这才下榻跟芙菱出去。 芙菱这丫头,脾气见长啊! 瞧着来回摇晃的房门。素素无奈浅笑摇头。 玉葵铺好床,帮素素梳发,轻声说:“芙菱话虽多,可她心向着您……” “我省得。你们都是为我,我心里明白。”素素笑着止住她话头。“你瞧芙菱,像不像当初的你?” 想起她们初跟随她时,玉葵也是个有气性的。出门在外,为了一杯茶水,和人家铺子里的伙计置气,相互瞪眼。一瞪就是个把时辰。 悠悠往事,历历在目。玉葵不由失笑,“彼时奴婢少不更事。一心以为是为女郎争气,却总要女郎为我费口舌。” “如今你已成长,说话行事皆得我心。”可也到了放出去嫁人的年纪。素素颇有感慨,怅然道:“若是有朝一日,茗妍能像你这般稳妥。我也就安心了。” “有女郎亲自教导,茗妍必会做得比奴婢更好。”玉葵宽慰着。放下梳子。恰巧芙菱和茗妍也回了。便就此收住话头。 三人服侍素素洗漱沐浴。待素素歇下,她们在外间支起榻子,也各自歇下。 素素本就睡得浅,今夜更因心里有事,睡不着。干脆枕臂而卧,就着暗淡月光,瞪着天花板出神。后半夜上,隐约听见外间玉葵低声唤她“女郎……女郎”,那刻意压低的声音,带了几分试探意味。 她佯装不闻,不应声儿。少顷,便听有窸窸窣窣衣裳磨擦声,随后,两个黑影前后脚出了门。瞧那身形,是玉葵和芙菱。 “……亏你也是女郎跟前的老人了,怎地这么不解女郎心意?总这般唧唧咋咋,你倒是一吐为快,可也不想想,女郎听了心里该不好受了!” 素素也没刻意支起耳朵去听,但夜已深,四下寂静,任何一点动静都显得无比响亮。玉葵对芙菱说的话,便如夏夜里曼妙的音符,悠悠袅袅传进了她的耳朵。 暗光中,唇角抹开一丝笑意,长舒一气,安然入睡。 小厨房落成时,正是七月半中元节。 素素借口非无院多日不住,需一番打扫,且祭拜事忙,无暇挪窝,非要赖在颜老太屋里多留一宿。 这些天她谨守本分,半步不出正屋外。循规蹈矩的表现,总算让颜老太又对她恢复了几成信心。见她并不着急脱离自己的地盘,颜老太心里更是满意。让玉葵几人先回去打扫着,留素素帮着筹备祭祀祖先。 朝廷也放假半天让官员们祭祖,因而午时刚过,颜诺就带着初卫回府了。 颜家虽一度没落,终究不曾忘记昔日荣光,祖宗牌位悉数供列在家祠。颜诺一一请出牌位,由颜老太领一家人叩拜行礼。仪式进行的有条不紊。 请出洛翎的牌位时,颜老太自然是不拜的,便由颜诺领妻子儿女拜祭。 颜诺和素素正将将跪下身去,却见裴氏忽然拉住初卫,阴阳怪气道:“你老娘我还活得好好的,你拜谁呢?” 颜诺后脊背端的僵住。 初卫怔在当场。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进退维谷。 气氛顿时冷到冰点。 素素动作停滞片刻,暗叹一声“自作孽,不可活”,端端正正跪了下去,对着洛翎牌位拜了三拜。恭敬流畅异常,丝毫不受外扰影响。 很早之前,她就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你没把一个人放在眼里,那就不必在意他的言行。一旦你在意某个人的言行,只能说明,他在你心里占了分量。 裴氏于她,不过是个透明人罢了。 她没有回头,便没看见颜老太眼中流露的赞赏之意。 颜诺见此,不理妻儿,自顾跪下拜了一拜。拜完起身,既不逼初卫跪拜,也不发作裴氏,径自来到母亲身后,推着轮椅,招呼素素离开祠堂。半个字也不与裴氏母子说。 如此赤裸裸地被婆婆、相公乃至庶女联手无视,裴氏感觉遭到了羞辱,脸面被狠狠扇了一巴掌。她气急败坏,跺着脚,指着素素的脊梁骨便开始破口大骂。 素素充耳不闻,连头也不回。瞥见颜诺和颜老太阴沉脸色,反倒暗自为裴氏捏把汗。 颜诺和老太太不发作,并非裴氏说的有理,只不过是不想在祖宗面前动怒,犯大不敬之戒而已。 晚些时,初卫来找素素,说:“初卫已经拜过洛姨娘。大姐的母亲,便也是小弟的母亲,往后小弟必会孝敬洛姨娘,时时供奉香火。” 他话音未落,芙菱急匆匆进来。正要与素素说话,抬眼见初卫在,生生收住话头。福了一礼,退居素素身旁。 素素揉着初卫的头,心底感激,眼眶微微有些湿润。“洛姨娘过世多时,早不知又投生何处,更不知咱们想她、念她、敬她。你拜与不拜,又有什么关系?何必徒惹母亲生气。” 初卫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一脸天真稚嫩模样。反手拍素素肩膀,安慰道:“大姐莫悲伤,没了娘亲,你还有祖母、爹爹和我,咱们是一家人,初卫会保护你。” “嗯!一家人!”素素破涕为笑,重重点头,又使劲揉了揉他细软发丝,亲自送他出门,嘱咐他向裴氏认错,去裴氏消气。 回转屋内,见芙菱迫不及待迎上来,说:“老夫人和相公商议,要休了夫人……” “这话你听谁说的?”骤然听言,素素惊骇失声。 芙菱拿眼四下瞅了瞅,关起门来,更小声说:“奴婢恰巧路过老夫人的屋,亲耳听相公和老夫人说的。” 此一番听下来,素素心下更觉蹊跷。 纵然裴氏无理取闹,冒犯祖宗,也不至于因此就被扫地出门。再不济,她还有个优秀出挑的儿子作依仗。 即便是为着初卫考虑,老太太和颜诺也断不会让裴氏太难堪。 素素想了想,问芙菱:“这话,除了你,还有谁听见了?” 芙菱点头说:“还有夫人跟前儿的大丫头也听见了,奴婢不敢胡说。” 老太太和颜诺是多精明警觉的人,母子谈话,能大咧咧被两个丫鬟听去? 素素眼中狐疑闪过,敛起心思,吩咐芙菱道:“这件事,你只当没听见,不许对旁人提起,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责罚你,记住了吗?” 芙菱努起嘴,点了点头,“是,奴婢记住了。” 芙菱退下后,独自一个人留在暖阁里,素素不禁又想起这茬儿。 颜诺不可能提出这种要求,为着他在朝野的声望,和颜家家风门楣,绝没有这样的可能性。 洛翎在人界的身份,毕竟只是一个青楼妓女。撑破了天,就是名头大点——头牌花魁。 可是,名声越大,背负的指责和骂名就越多。 如果传出去,颜家因为正妻不肯让儿子拜一个花魁平妻,就休了正妻。估计颜家名声扫地都是轻的。只怕将来,甚至会连累初卫娶不着好媳妇——谁家乐意把宝贝女儿嫁进这样无信无义的人家? 况且,这事儿,偏偏被两个丫头听见。 裴氏的丫头,和芙菱…… 素素眸光一闪,心下豁然开朗。 PS: 二更奉上,求订阅,求票票。么么哒 第九十二章 采枝 ps: 哇咔咔,采枝出现了~~若是读者看了本章,有任何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返回前文不收费章节的“第二十六章”再看看~~另外再小小地剧透一下,“正牌男主”已经出场了,很早之前就已经出场了。 原本颜老太安排了素素和初卫到护城河放河灯,因着家事,便不了了之。素素乐得清闲,早早上榻休息。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第二日辰初四人便搬回非无院。 此后,颜老太又挑了两个黄道吉日,由萧亿安帮着主持接灶神、开火等仪式。从大厨房上接了火种,一路护着送进小厨房锅灶的烧火孔,点燃早已铺在里面的碎木屑和松明。 瞧着灶膛里火光通红,茗妍忍不住拍手跳起来,欢喜地说:“女郎,女郎快看,曾听老人说,头一膛火烧得旺,便是说日子会红红火火,不愁吃喝,越活越富足!真好,今天是好日子呢!” 素素笑了笑,心道:日子必须红火! 此间诸事按下,已至八月上。估摸着庄稼熟稔了,农民必会在家忙农事,素素便又向颜老太请示,想要出府一趟。 颜老太只问了一句“去哪儿?”旁的倒也没多说。 素素得了允可,却并不立时出府,而是在下午又与颜诺报备了出府计划,让他把老罗“借”给她。 老罗是丞相府的大管家,走到哪儿都有几分脸面。若是再遇上被关城门外的情况,只消他出面与城门官说几句话,便可放行无阻。上一次确定被关门外后,他反倒叫车夫慢下车速,便是因为有这分考量。 当然,最好是自己能及时赶上。毕竟,劳烦别人一次。便会欠下一个人情。 颜诺交代了几句“留心安危,早去早回”,便也答应了。 得了颜诺的准许,素素这才在次日一早带茗妍出门。 一听她说“上次那个村庄,落锁的院子”,老罗眉心不由一挑。轻车熟路指挥马夫往郊外田庄去。 采枝家的院子,依然落着锁。 拨弄了两下浆锈的铜锁,素素不甘心地踮起脚尖,越过院门朝里探视。院里空空荡荡,竟无一件物什。连只瓮瓦罐子也没有。 不应该啊……就算进个城、赶个集,甚至走个亲戚,都过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了吧? 素素暗忖着,眉心不由皱起,心下怀疑,难道这里根本不是采枝家?当时采枝年纪尚小,即便记错了。也不是不可能。 可这间院子,明明与她描述的分毫不差。若她是胡说的,这也太巧了吧? 诸多念头闪过,素素神情不由凝重,杵在门前,不移不动。 老罗见此。只道她在思量什么。他想不通,何以自家女郎对一间破落空院子如此念念不忘? 恰此时,有几个孩童路过。见素素等人衣着光鲜。他们不免好奇,远远驻足,朝这边探头探脑。 老罗总归是老练,当下取出几枚铜板,迎上去询问:“小孩。我问你,这家人哪儿去啦?” 几个年纪小点的孩子皆瞪着眼。茫然摇头。唯有一个十来岁的瘦弱孩童想了想,反问:“你是说陈三叔家吗?” 老罗哪知道这家姓陈还是姓新,指着那挂着铜锁的院门,说:“就那家。” 小孩又想了想,突然放开嗓子叫嚷:“阿嬷!阿嬷!有人打听陈三叔!”便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风速从某个门里跑了出来。 老妇人把村上孩童护到身后,谨慎地盯着老罗看,打量半晌,才问:“你们是谁?找陈三什么事?” 素素这时方回过味儿,携茗妍近前,对那老妇人福了一福。“阿嬷莫怕,我家和陈三叔家是远亲,这位是我家管家老罗头。请问阿嬷怎么称呼?” “远亲?没听说陈三还有亲戚……”老妇人沉吟着,瞧素素有礼有节,并无恶意,便引他们到她家坐。 老妇人自称姓陈,是陈三的堂嫂。 “……巧娘这孩子倒是真有本事,六岁时跟人学认了几个字,七岁就能帮村里人写年节对子。”陈大娘给素素等人倒了热开水,边介绍陈三家的情况。 巧娘,便是采枝的小名。“采枝”是前世颜亦欢给她取的名字。 听着陈大娘的话,素素眉心已然拧到一处。前年陈三一家搬去了江寒城里,说是送巧娘去学医。 这两年,每到年节,他们也会回村,免诊金为村里人看病。因而大伙儿对陈三一家是赞不绝口,都夸巧娘好本事。在这小小的村庄里,巧娘已然是“神医、仁医”般的存在。 所以刚才看见老罗,陈大娘直以为他们是来找巧娘看病的。 素素心思纠结,恍恍惚惚回了城。 江寒这么大,采枝在哪儿?况且,今世她已是个受人景仰的“天才仁医”,再也不会屈身做伺候人的丫鬟。 今世! 素素脑中顿时炸出几个惊叹号。何以自己会想到“今世”?莫非自己潜意识里觉得,采枝也经历了前世今生? 我可以死后穿越再重生再复活,不见得采枝就不能重生、不能被穿越啊! 思及此,素素不由兴奋起来。催着车夫:“快,快打马,快点回城。”急促语气,倒叫老罗和茗妍吃惊不已。 马车行到离颜府不远的地方,忽然听见“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街头巷尾。 素素撩开车帘瞄去,见某处建筑上青灰白的烟雾袅袅冉冉。 瞧那方位,竟是司喜绸缎庄。 今日重新开张,从今往后,“司喜”便会从一间门可罗雀、无人问津的小布店,逐步跃升为江寒,乃至大昭境内最大、最繁荣的红事专营铺子,分店遍布全国。 这便是“司喜”的运势。 只怪三年前自己没把握机会,强行入他一股。不然的话,今后自己就可以坐享分成,数钱数到手抽筋了……素素心想着。嘿嘿一笑,让车夫转道,“去瞧瞧。” 司喜铺面扩大了三对门幅。因着新开张,放了鞭炮又派送利市,引来不少人围观。 不过,围观归围观,真正采买的人并不多。毕竟,喜事红事也是要缝时的,谁家能够随时有喜? 新开张首日,若能做成一笔买卖。便算开业大吉。而通常,这第一笔买卖的买主,总会被卖家长久记住。尤其是生意起步之初。经营艰难的情况下。 素素心想,即便合作不成,也需拉个人情关系,保不齐以后还有用到的时候。遂与茗妍下了车,往铺子里去。 迎客的依旧是那胖掌柜。 素素狡黠一笑。便说:“汪掌柜,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汪掌柜怔了一怔,但也只片刻而已,躬身谦卑道:“有劳姑娘挂念,鄙人一切安好。姑娘您里边儿请。” 素素又笑。若只是称呼还惊不住你,那,情景再现。你总该有所领悟吧? “小女子想借贵号二楼雅间一用,不知汪掌柜可否行个方便?”她说着,定定地看着汪掌柜。 汪掌柜也定定地看着她,然后,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双唇哆嗦。甚至连腿也有些打颤,上楼梯时差点跌跤。 这反应。倒大大超出素素意料之外。不应该啊!单凭他能把铺子经营到遍布全国,就不该是个胆小如鼠的人。 才进了雅间,僕一关上门,汪掌柜双腿一软,立时跪在素素跟前儿。 “若是鄙号,或者鄙人,先前有得罪您的地方,还请百花娘子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今日鄙号新开张,还请您高抬贵手啊!” 他说着,拱手举过头顶,便开始作揖求饶。这厢却把素素惊得合不拢嘴。 什么百花娘子?认错人了吧。 不过听他口气,像是怕人来砸场子…… 素素顿了顿心神,虚托他起,笑道:“别介呀!汪掌柜可真会说笑。贵号老店新开,素娘前来捧场道贺,你怎说我要拆你台呢?” “是嘛……如此,多谢娘子。娘子若是看上鄙号的布匹绢罗,尽管开口,权当鄙人孝敬娘子一点小小心意。”汪掌柜讨好地说着,从地上站起。人虽站起来,脊背却仍旧深深弯着,几乎面朝地板。 才说了三两句话,便有伙计叩门禀告,说红香院贾妈妈来了。 红香院是从前司喜的大主顾,因此,贾环佩算是司喜的贵宾常客。每当她来,都是汪掌柜亲自接待。 汪掌柜应了伙计,却不敢就此出去,扭脸看素素。 素素一听,赶早不如赶巧。对汪掌柜说:“还请汪掌柜代为迎贾妈妈上来一聚。” 见着素素,贾环佩自是一惊。 素素也很震惊,因为贾环佩身旁站了个十来岁的女童。瞧那眉眼,已然有几分采枝的雏形。 “采枝?”她试探地轻唤了声。 便见那女童和贾环佩神色俱是震撼。 遣退旁人,三人围桌坐下,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素素想了想,为贾环佩斟茶,说:“贾姐,初见你时,我便说过,‘洛欢之死,说来话长’。今日,我要同你讲一讲事情始末,若你觉有不可思议之处,还请莫惊慌害怕。” 见她此番神色,贾环佩心里铺了个垫底,喝口茶,点头悠然道:“你且说。” 素素瞧一眼采枝,把自从自己穿越到刚刚病死的颜亦欢身上之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对贾环佩说。 “……所以那天,我敢向你保证,洛欢并非被颜家人害死。” 第九十三章 叙旧 PS: 都是可怜人~~唉~~本来以为素素已经很可怜了,现在才发现,原来她是最幸福的。小苏子是亲妈~亲妈万岁~咿呀咿呀哒~ 贾环佩听素素说着她“落井溺毙”后发生的事,眉头紧紧皱缩在一起。手心攒握住茶杯,用力之盛,几乎想要捏碎杯子。忽而又似想到了什么,便转向采枝,“可是她呢?她分明是个少年大夫。” 素素耸耸肩,“那就要问她本人了。” 采枝闻言,为素素和贾环佩各又斟满茶,柔声道:“我也同娘子一样,重回到了小时候。” “娘子死后,我暗恼自己无能,心想,若我能懂医术该多好?后来我便去找那夜为您诊治的大夫,求他收我为徒,教我医病识药。”她说着,似乎十分感慨,叹了口气。容色间,是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 “那后来呢?”素素追问。 贾环佩也很想知道。 采枝腼腆地笑了笑,似有几分谦虚,又掩不住骄傲,小声说:“苦学十年,终有所成。” 素素为她欢喜,作势拱手作揖,笑着恭维道:“恭喜恭喜!陈大夫!陈医婆!” 贾环佩忍俊不禁,戏谑她:“莫不是那大夫都教你治些花柳杂症,所以你重生后便径自找来我红香院?” “啊?”素素惊诧。若果真如此,那大夫可就真是无良无德了。 采枝摇头,斟酌道:“主要学治毒。因为前世娘子……”她说着,看了素素一眼,低声又道:“至于医花柳病,是瞒着师傅我自己偷偷学的。” “那你又是怎么……嗯,怎么回事?”怎么死的。贾环佩想了想,没有直接问。 采枝抿嘴一笑。便有种风轻云淡的坦然:“常言道‘医得了病,医不了命’。纵我身怀医术,身子骨却扛不住从百丈悬崖峭壁那么一摔。” 她说得轻巧,素素听着,却是毛骨悚然。那种粉身碎骨的疼痛感觉,纵然已经轮回三世,仍无法从她的记忆中抹去。 “你爬那么高干嘛?” 贾环佩口不由心地问着,遭了素素一对大白眼。 “肯定是去采药啦,人家是大夫。” 三人都笑了。笑声过后,是一阵沉默。沉默过后。又是齐声失笑。 “她才‘九’岁,你怎么就敢让她给你的姑娘看病?”素素问贾环佩。 贾环佩神秘莫测地笑了笑,“直觉。” 因着前世习惯。今世采枝第一次见到贾环佩,就喊她‘姥姥’。”这一声发自肺腑的“姥姥”,恰好填补了贾环佩失去洛欢后的情感空白。况且,即便采枝不会看病,凭她红香院的身家。白养一个闺女,也不是养不起。 所以,当采枝说她想留在城里,请姥姥帮忙时,贾环佩理所当然就毫不吝啬地资助陈家一家人在城里安顿了下来。若非今日遇见素素,她还真当“巧娘”是个和她极有缘分的九岁小姑娘。 “扯吧你就。”素素打笑她一句。眨巴眨巴眼,转向采枝,问她:“那你又怎会去找姥姥?她哪儿可是青楼。你不怕她把你卖了人?” 前世她无家可归,父死母病,没钱葬父,不得已才卖身。今生她明明可以凭医术活得滋滋润润,何必还要到烟花之地。被人说坏了名声,连夫婿都不好找。 采枝瞧了贾环佩一眼。笑嘻嘻道:“姥姥您瞧,娘子嫌弃咱俩在青楼过活呢。” 她之所以劝父母离开村子,进城谋生,一是想避开灾荒,保一家人团圆。二来,也是为了寻找“娘子”颜亦欢,想报恩,想助她避开噩运。 前世她在城里认识了两个人,一个是颜亦欢,另一个就是贾环佩。 因为颜亦欢从不与她说过去的事,所以她即便想投靠颜亦欢,也不知该去哪里找人。而贾环佩的红香院却是固定的。所以,她索性找到了贾环佩,在红香院当个坐馆大夫,守株待兔等“颜亦欢”被贬到此。 只这一节,眼见“娘子”如今还好好的,她也就不提。 贾环佩知她说笑,她也笑着帮腔,十分配合:“是哩是哩,她是官家千金,正经人儿,自然瞧不起咱们烟花柳巷的下流地啦。” “诶呀,你们俩倒是齐心合力啦!”素素一张嘴说不过她们两条舌头,嗔道,“亏我还巴巴地两次到田庄去接你,却原来你早就在城里逍遥,还和贾姐沆瀣一气,联手作我!”面上却满满都是笑意。沉浸在“故人重逢不相忘”的喜悦里。 “你去田庄做什么?”贾环佩不由问道。 素素睨了采枝一眼,幽怨道:“还不是担心这小妮子遭灾。今年已经齐陌八年了。” “齐陌八年又怎样?”贾环佩奇道。 她还活在第一世,自然不知后面发生的事。素素怔了怔,示意采枝:“你来说吧,我也不甚清楚。” 采枝便从她的角度,将事情从今年起,到素素来之前,捡了她知道的,说与贾环佩听和素素听。 若照采枝这般说来,十三岁加十岁加三岁,她也算是有二十六岁了。即便前世,她也已经二十三岁。 思及此,素素不禁问她:“前世你可嫁人生娃了?” 采枝面色微红,摇头说:“师傅倒是请人帮我说了门亲事,可我还没过门,就死了。” 素素愣住,喝了口茶掩饰尴尬,干笑着劝慰道:“没嫁人好,没过嫁人,心里了无牵挂。呵呵。”又转向贾环佩,问:“贾姐你呢?” “我倒是嫁过人,也差点儿生了孩子。可恨那杀千刀的只想要儿子……”贾环佩说到此处,抬眼看了采枝一眼,说:“你先去选布,我马上就来。” 采枝心有所悟,并不好奇。顺从地点了点头,离开雅间。 贾环佩这才轻声说:“她毕竟云英未嫁,思想也不像咱们开明。” 素素点头。“是我考虑不周。” “我死在手术台上,难产。”贾环佩为自己添茶,呡了一口,好似要压下心头诸多压力和包袱。想了想,再度开口,“孩子也没保住。” 见她眼中泪光闪动,素素心有戚戚,起身到她身旁,为她拍背舒缓情绪。安慰说:“没事,没事。一切都过去了。” 贾环佩靠在素素怀里,失声痛哭。 彼时她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苦苦煎熬挣扎。耳边却传来丈夫和婆婆无情的话:“如果是个儿子,就保小的。如果是个丫头,就听天由命吧。”那种绝望的滋味,有谁能懂? 因为没人懂,无处诉说。所以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没有为这件事掉过一滴眼泪。今天,与素素——这个“穿越老乡”一吐心中郁结,她情不自禁。一把纵/横泪,哭尽心中痛。 许久后,平复了心情。贾环佩问素素:“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允许洛翎生下洛欢吗?” 按照传统习惯,青楼女人是不准生孩子的,即便意外怀孕了。也要喝下堕胎药。原因多种多样,最主要也是最无情的一条,自然是怕影响接客。 素素摇头。心想,或许是因为你也差点当上母亲。可这话她没说出来,怕再引贾环佩伤心。 “你一定想不到。我穿越过来时,正在产房生孩子。”贾环佩苦涩一笑。“这个女人倒是比我有福,怀了个儿子。可惜命薄,大出血。” 素素细心地为她拍背,并不插话打断她。 贾环佩又道:“你猜我听到第一句话是什么?” “是什么?”素素见她杯里茶已喝尽,又为她续上。 “‘我只要孙子,至于她,就听天由命吧’。是她婆婆说的。跟我婆婆说的一字不差。”贾环佩说着,面色嘲讽不屑至极,从唇角抖出一声冷嗤。 “当时我还有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重新醒来时,正看到洛翎在给我喂血。她说她在山野里找到我的。问我是哪里人,她好送我回去。” “我想,这家人太绝情没良心,竟然只是把我丢到野外,连坑都不挖一个!不回去也罢,反正丈夫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不是自己的。所以我对洛翎说,我无家可归。” “洛翎说她在找一个男人。当时我随口接了一句‘要找男人,青楼最多。男人主动会来找你。’没想到她还真听进去了。她出钱让我开青楼当老鸨,她就留在青楼里等她的男人。” 贾环佩断断续续说了一大串,忽而又问素素,“你可知‘红香’二字,是什么意思?” 素素顺口问道:“是什么意思?” 她犹自回味着贾环佩刚才说的前事,并未作深想。 “出自《红楼梦》葬花吟,‘红消香断有谁怜’。”贾环佩把字咬得一字一顿,似乎内心十分愤恨。 素素愕然。 单看“红”、“香”二字,便只叫人想到喜庆、温暖、美好。不曾想,其本意竟如此戚哀,隐晦地嘲讽这个世界的无情、冷漠和残酷。 “贾姐,一切都过去了,你也该……让自己活得快乐些。我知道这些话很苍白,但是,我,我和采枝,你还有我们。”素素不大会安慰人,便只能拍着她的手背,想借此传递能量给她。 想了想,转移话题道:“你还记得你跟我说你见过一个‘白衣男人’吗?” “嗯。事后我一直在想,可就是想不起他是谁。”贾环佩很困惑。 素素却笑了,“你自然想不起他。他也并非人类。他就是那个把洛翎封贬在此的‘天狐老祖’。” “什么!” 第九十四章 计划 贾环佩错愕得几乎张圆了嘴,瞪着眼看素素。心下消化许久,才接受这条信息。眨了眨眼,又连喝了两杯茶水,压惊。 素素抿嘴浅浅笑着,帮她拍背顺气儿。 “当年事发突然,加之颜诺在旁,我便没能立时向你说。后来戴着孝,又不好出来寻你,这事也就拖到了现在。” 她解释了一番,继而将三年前天狐老祖和她的事又细细说与贾环佩听。 “……先前我一直想不通,直到刚才听你说起,才想明白,原是因为你体内融了洛翎的血。” 听罢素素一席话,贾环佩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一个劲儿喝茶。 “我说你这几年都没联系我,原是为洛翎守孝……” 一杯喝尽,她沉吟着放下茶杯。呷了呷嘴,长舒一气,好似落下大心事似的。 “你为她戴孝三年,便是承认她是你母亲。既然如此,她的遗产,也该物归原主,由你继承。” “什么遗产?”素素下意识凝起眉头。她守孝,原不是为了得洛翎的好处。 贾环佩眯眼想了想,笑说:“几箱珠宝首饰。挺多的,够你一辈子见天儿换着戴也戴不完。正好你出席大场合时能戴。” 素素立时有疑惑:洛翎哪来那么多珠宝首饰? 不过转念一想,她化身女人在人间蛰伏两百年,首饰多也不足为奇。如今她已回狐界仙山圣地,人界的“俗物”带不走,留作遗产,也好理解。 心下遂释然。 沉默了一阵,郑重其事对贾环佩说:“能不能……我只是提个想法而已,能不能先把洛翎的首饰,典当……” 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觉自己无耻,说不下去。 却不想贾环佩听了,立即眉头挑得老高,质问:“你缺钱吗?颜家就这么苛待你?” “不是不是,颜家倒没苛待我,”素素忙笑着解释说:“不过是我自己‘人心不足蛇吞象’罢了。” 说着,见贾环佩一脸不解,她便又将自己如何遇见慕彻,如何计划嫁给他等事,挑了主要的讲与她听。 贾环佩听罢。忖度了好一会儿,沉吟着说:“我虽是穿越来的,但我毕竟见识有限。采枝重生,也只是多了门医术傍身……” 她是说,她和采枝都不懂首饰,怕被无理压价。 听她言下之意,已然是同意典当首饰。只是怕自己做不来。素素笑了笑,问:“贾姐前世可有听过‘颜如玉’这个珠宝品牌?” 那是她名下做得较出色的品牌之一。 贾环佩点头,眸光忽地亮起,“是你的?” “不,品牌是我妈咪留下的。我只是做了推广,打响它的知名度而已。”素素温和地说着。目光里掩不住对家门荣光的崇敬和景仰。 设计、经营珠宝首饰,乃是她颜家的家学渊源。不过她暂时不打算开首饰铺。因为,经营首饰。成本高,资金周转周期长。 而她急需大量现银。 况且,这些首饰都是洛翎的遗物,怎能卖给别人?先典当换钱,等赚了钱。再赎回来。这样,物品还是自己的。 她可以保证的是。只要有了最初的这一大笔资金,她一定能赚回更多的银子。 贾环佩点点头,“所以,你想怎么做?”心说,既是你的东西,你想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 素素想了想,说:“事不宜迟,可也不能仓促行事。这样,我回去后尽快拟个章程。明日午后,你让采枝到颜府后门口等我。” 贾环佩盯着素素看了好一会儿,重重地点了点头。 此事,便算就此按下。 贾环佩先离开雅间,挑了几匹粉色系的布料子,同采枝离开司喜。 隔了两盏茶时间,素素方下楼。茗妍忙扑上来,憋着小嘴儿,委委屈屈地唤了一声“女郎”。 “怎么了?”素素笑着安抚她。 只见茗妍指着柜台后晃动的帘子,嘴角嗫喏,说不出话。素素不由挑眉,莫非又是那个伙计? “汪掌柜!” 她一声高呼,汪掌柜颠颠地迎上来:“姑娘有何吩咐?” “怎么回事?”素素秀眉紧锁,质问他。语气中颇有几分不满。 汪掌柜见此,脑门上的汗又冒了出来,唯唯诺诺地赔笑说:“小伙计不懂事,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姑娘原谅则个。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呵呵,呵呵……” 那一脸谄媚相,与当年分毫不错。 茗妍却不像玉葵那般孤傲的烈性子,见他憨窘姿态,“扑哧”失笑出声儿。 “你自己说,要不要原谅他?”素素问她,同时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今日人家铺子新开张,你便‘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好吗?” 那音量,恰也让汪掌柜能听到。 茗妍接到素素眨眼提示,眼珠一转,已然明白她心意。遂勉强道:“那好吧。”又转向汪掌柜,摆出一副宽宏大度的姿态,说:“看在你家铺子新开张,本姑娘就不与你的小伙计计较了。” 汪掌柜闻言,忙躬身哈腰道谢奉承,亲自送二人出门。回转门内,又忍不住扭身朝素素的背影看去。 “奇怪……”这是那个道上人称“童颜辣手”的百花娘子么?对个小丫鬟,也能这般和气? “奇怪什么?”便有一个脑袋突然蹿到他身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瘪瘪嘴,不屑道:“不就是两个女人嘛,有什么好奇怪的?” 汪掌柜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压惊,对来人泣声恳求道:“我的大少爷诶,大少东家!下次您可别再装伙计,也别再惹她的丫鬟了,行不行?就当可怜可怜老汪这条贱命,您行行好,成不成?” “不惹就不惹呗,瞧你大惊小怪的样子。”来人大喇喇轻嗤一声,自回后堂去。 汪掌柜抡起衣袖抹了抹脑门上的汗,忙又里边招呼客人。 这厢,素素携茗妍走过小巷口,见老罗往这边张望,便挥手与他打了个招呼。眼瞅时辰不早,也不多话,上车打道回府。 去见颜老太时,裴氏也在,正为她捏腿。那低眉顺眼的恭谨模样,倒极是少见。 素素笑了笑,佯装不知内情。向两人福了礼,又回答了老太太几个问题,便借口要洗沐,携茗妍回非无院。 “……那掌柜也真是的,这般懒散无礼的活计,还留着做甚?倒不如早早辞退。”玉葵笑说着,为素素绞干头发。 素素笑了一笑。必是因那伙计有后台,掌柜的不敢辞。也不与她们多作解释,收拾停当,自往书房去。 僕进书房,便有种异样的感觉。空气中弥漫着另一股气味。 有人进来过,还动过她的东西。 素素眉心端的蹙起,往书架走去。 她已经大半月没进书房,对书房的摆置却记忆犹新。目光从上往下逡巡,并未发现少了什么。只是,眼风掠过最偏僻的角落,发觉那里空了一道缝。 翻查一遍,被拿走的那本书,正是夹了“咏絮”纸条的词本。 是谁? 按下心中疑惑,又查看其他物件,并无丢失。 素素想了想,压下“捉贼”的心思,决定先写自己的计划。 次日午后,采枝如约候在颜府后门口。 素素嘱咐她几句路上注意安全,便将纸条交给她带去。折身进门,却见裴氏带着杜鹃正堵在门口。 裴氏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鼻尖,眉眼间颇有几分“终于让我抓到你了”的扬眉吐气神色,幸灾乐祸道:“老祖宗您瞧,我就说这小蹄子到底是个娼妇生的吧,瞧瞧这下作勾当。” 素素暗叹一气,抬眼看去,裴氏身后,澜千正推着颜老太过来。颜老太神色复杂,手里捻拨着串珠,不言不语,锐利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老祖宗,欢儿没有……”她弱弱地辩白了一句。 也只是一句而已。 “哼,你没有什么没有?你是没有羞耻心吧?你私相授受、私传书信,人赃并获,还想抵赖?”裴氏跳脚地跳出来,骂咧咧,从杜鹃手里夺过一本书,高高举起,抖了抖。仿佛带着胜利者的光辉,荣耀万分。 素素抬眼看去,正是她书房丢失的那本。“自作孽,不可活啊。”她心下叹惋,便听身后一女童急促地喊着“放开我,放开我。” 扭头看去,不正是采枝被人强行扛回来了。 采枝被摔在地上,疼得泪眼汪汪,仍不忘捏紧手里的字条。 裴氏一计眼神瞟下去,那几个她的陪嫁家丁便一拥而,暴力地掰开采枝的小手,取出皱巴巴的字条交给她。 裴氏看也不看,便将纸条联合词本一起,转交给颜老太,“老祖宗,您瞧。”又转眼对素素骂道:“下作的小蹄子,尽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没的辱了我们颜家的门楣!” “你闭嘴!” 她这厢大帽子还没扣稳,身后颜老太已然拍着轮椅扶手,怒喝她住口。 裴氏骤然嘎声如默,愤愤地收回瞪视素素的目光,回身对婆婆发嗲:“老祖宗,这小蹄子都做出这般不要脸的事,您还不准我说她几句。” PS: 唉~~话说某素的命实在太好了点有木有?也该让她受点挫折有木有?不过裴氏只是个战斗力不足五的渣渣有木有~~ 第九十五章 拆招 颜老太手心捏着纸条和词本,耳中听着儿媳妇喋喋不休的抱怨,只觉嗡嗡作响,似蚊蝇吵闹般叫人觉得心火憋闷至极。 “我叫你住口!”她再度厉声喝止裴氏说话,同时把那词本和纸条重重地摔在她跟前。 因着急气攻心,一口气不顺,剧烈咳嗽起来。 “您消消气。”澜千忙帮她抚背顺气。 素素冷眼看着婆媳闹剧,走向采枝,蹲身扶起她。同时掏出几枚铜板塞进她手里,作声哄她说:“这些钱你拿去买糖吃。今天你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记住了吗?” 采枝眼底笑意一闪而逝,啜泣着,讷讷地点了点头,“嗯!” 素素又帮她拢了拢凌乱的发纠,掸去衣裳上的灰尘,这才柔和地笑着说:“去吧。” 采枝展颜一笑,握着铜板蹦蹦跳跳地走了。 素素这才回身到颜老太面前站定,垂首敛容,默不作声,等待她的发落。 杜鹃已经捡起字条拿给裴氏看。裴氏看完,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这哪是私相授受的情书字条?上面清清楚楚写的,分明是颜老太腿疾的症状,以及最后一句还加了一句“敢问大夫,可有对症良方?小女愿重金相酬。” 颜老太好不容易缓过气,冷冷瞥了儿媳妇一眼,威严地发号道:“回去!” 这一次,素素并不上前推轮椅,只是恭顺地垂眸走在她身旁,一路小碎步跟到正屋。站定,眼观鼻,鼻观心,摆好逆来顺受的姿态。 颜老太瞅了她一眼。长叹一气,摆手道:“我累了,要歇了,你且先回去。”神色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无力。 素素依言退出,遥遥听见身后暖阁里传出茶盏摔碎的裂瓷声,也不驻足,唯在心里默念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晚膳前,颜诺遣人来请她去正屋。 她想了想,吩咐玉葵约束芙菱和茗妍留在屋里。独自前往。 待见颜诺漆黑阴沉面色,她二话不说,跪倒在地。身板却挺得笔直。 就这般沉默地跪在堂中央。足有一刻钟。膝盖已然麻木,觉不出疼和冷,仍旧倔强地跪着,咬着唇不吱声。 颜诺叹了口气,问她:“为什么不解释?” “因为没什么要解释的。”素素从容回答。 “知错吗?” “我没错。” “没错为何要跪?” “因为爹爹生气了。” “……”颜诺嘴角翕动。再寻不出话来诘她。心下又是感叹又是怜惜,一时竟不知该作何举动。喃喃道:“爹爹不是生你的气。”等了片刻,犹不见素素起身,便问她:“还跪着作甚?” 素素扭脸看向他,可怜兮兮地说:“腿麻了,站不起来……” 颜诺哑然。起身正欲上前扶她,澜千已然先冲上来。 “诶哟,女郎这般嫩的膝盖。怎经得起长跪!”她全力架起素素,将她安置到椅子中,边心疼地说着。 素素勉强挤出一丝笑,轻声说:“多谢嬷嬷。” 门槛外颜老太拍着扶手厉声喝道:“还愣着干甚?还不快去拿药!”身后几位丫鬟闻言,忙退去。 颜诺和澜千左右抬颜老太进门。恭声道:“母亲觉得好些了么?” 颜老太冷哼一声,“死不了!”挡开儿子为她推车的手。径自辇着轮椅,朝素素来。 “老祖宗,惊扰您休息,欢儿惶恐……”素素小声小意地赔罪。 逐渐恢复知觉的腿上,不断传来的疼痛的感觉。钻心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呲”得倒吸一口冷气,忙又咬牙忍住。 强忍疼痛的模样,瞧着便是楚楚可怜。徒惹颜老太一阵心疼。转向儿子怒道:“你自个儿的媳妇挑了事儿,你不罚她,倒来罚我孙女,是瞧着我老太婆老了,不中用了,好欺负了,是不是?” “母亲息怒……”颜诺忙躬身近前。 眼瞅着他就要低头认错,素素抢先对颜老太解释:“老祖宗明鉴,爹爹没有罚欢儿,是欢儿自己跪的。” 颜老太怔了怔,面色却在无形中缓和不少。拍着素素的手,怜道:“傻孩子,你干甚要跪?” “欢儿行事欠思量,让母亲误会,惹老祖宗动怒,给爹爹造成困扰,是欢儿的错,欢儿理当要跪。”素素小声说着,低下头去,又道歉:“还请老祖宗息怒,保重身子最要紧。” 颜老太闻言,唇角扯出一丝笑意,慢慢地扩散到眼底,点点头:“祖母不气。你也是一番孝心好意,原不该受这委屈。好孩子,这次真是委屈你了。” “欢儿不委屈。”素素也终于挤出几分笑容,似乎无意识地拿手心揉膝盖。 正说着,丫鬟取了涂抹的药膏来。颜诺朝门口走去,却被老母亲喝问:“哪儿去?”只好回来坐下。 见丫鬟踌躇不前,颜老太又喝声:“还愣怔作甚?” 丫鬟们惊了一惊,忙七手八脚挽起素素的裤腿。 膝盖上已然红肿一片,隐隐泛着淤青色。颜老太看着心疼,又瞪向儿子,拍着椅子扶手,痛心疾首道:“就要把个好好的闺女折腾成我这般光景,才好称了你们的心,是不是?!” 眼风瞟见女儿膝盖上的伤,颜诺也是心疼,悔恨地说:“母亲息怒……” “老祖宗,欢儿没事。您别着急。”素素又抬眼,向她展现笑容,似是证明自己的确无事,抚慰她心情。 颜老太叹息一声,捻着佛珠别开眼,不忍直视。左右没看见玉葵等人,她又问:“你的丫头呢?” “都在院里,我正罚她们禁足。”素素配合丫鬟抹药,抬眼自然地回话。 颜老太却疑道:“为什么罚禁足?是伺候得不周全么?” “她们伺候我倒是尽心尽力的,没有不好。我只恼她们不机灵,书房里少了东西,她们也未发现。若是早早发现,来告诉我,我也好早些去寻回,不至被母亲捡了去,闹出今日误会。” 素素说这话时,眉头微微皱起,似乎的确是不满丫鬟的“迟钝”。 忽而又失笑,道:“说起来,也怪不得她们。我原是随意找了本书夹着那字条,顺手收到了最角落。若非今日见着,都已忘了这事。也难怪她们留心不着。” 说罢,她面上挂起浅浅笑意,仿佛的确只是在谈“丢了一本书”这么一件小事。垂敛眼眸,眸底嘲讽的冷意一闪而逝。 书好好地收在书房里,怎么会丢?书没长脚,那自然是被人拿走的。那么偏僻的角落,自个儿院里的人都不留心,却偏偏被裴氏的人找了出来。其中深意几何,不言而喻。 她这番话,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貌似是在为裴氏掩饰、开脱。实则,欲盖弥彰。 颜老太听着,琢磨了会儿,说:“你自个儿的人,想怎么罚,原该由你说了算。可这一禁足,倒不方便伺候你……” “是,老祖宗教诲的是。欢儿回去后便免了她们禁足,您看可好?”素素忙接她话头,笑着应下。 颜老太点点头。 素素眼瞅到了用膳时辰,便欲辞去。只是,刚一站起来,疼得她又跌坐回去。 丫鬟们忙扑上来扶她。 颜诺站起来对老母亲说:“我送送她。” 颜老太点头默许,他便蹲到素素面前。 素素惊愕地不知所措,忙说:“爹爹,使不得……” “自个儿的闺女,背了就背了,背背又如何?”颜诺大声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她上肩。 素素为难地看向颜老太,得见她点头,方喏喏地道了一声“多谢爹爹”,趴到颜诺背上。 父女二人才出院门,颜老太便冷声冷气地吩咐澜千:“去请夫人来。你亲自去。” 澜千应声而出,这厢,素素也冷下面孔。 “你祖母的腿疾,自有宫中太医操心,你搀和什么?”颜诺问她。 我才懒得搀和!素素心下嗤笑,嘴上却说:“太医治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好。眼瞅着天气渐凉,祖母的痛症又要犯了,我心里着急……” 颜诺闻言,低低叹气,“难为你一片孝心。”沉默了一段路,又问:“想求医问药,你自个儿光明正大去找大夫就是,何必要遮遮掩掩,徒惹人怀疑?” 素素瘪嘴,“我出府一趟不容易呀,要向祖母报备,还要向你报备。而且,还不知是否的确有良方呢。若我大张旗鼓地去了,万一没有良方,岂不惹祖母失望?所以我才想,先寻寻看,若是没有,也就罢了。若是果真有灵药妙方,岂不能让祖母惊喜?” 同是这几件事,不过是先后顺序不同罢了,结果便会截然不同。“失望”和“惊喜”,任谁选,都宁可选“惊喜”。 颜诺点了点头,“谁说你‘欠思量’?我倒觉你诸事安排得宜,考虑得很周全,可谓‘天衣无缝’。” 还不是你老婆吃饱了撑着没事干,非要跟我过不去!我不过是见招拆招、将计就计而已。素素心下不满地嘟哝两句,到底没说出来。 此时多说一句,便是前功尽弃! 送她进屋,颜诺喝了杯茶,临走前留下话:“以后你若要出府,自去就是,不需再来报备。” 第九十六章 中秋 本书本周上VIP频道文字推,欢迎大家捧场。一更奉上,晚些时候还会有一更,敬请惠顾~~么么哒~~ * 可以自由出府?没听错吧?素素眨巴眨巴眼,心下一遍遍重复这个好消息。待肯定自己没听错,她不由莞尔,“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啊!” 尽心尽力演了一天的戏,总算有了回报,心里喜滋滋的。 美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八月中,期间还寻借口出府去程家找娉婷玩了一整天。 不过,闲适的时光总是更显短暂。活在俗世中,免不去俗事打扰。 八月十三这天,初卫来找她,委屈道:“是初卫做了甚么事让母亲不开心么?为何母亲不肯见我?” 裴氏不肯见儿子?素素眯眼想了想,这段时间,倒还真没见裴氏出来走动。连给老太太的晨昏定省也免了。 依裴氏的性子,不应该啊……难道是老太太和颜诺不许她出来? 被禁足了? 豁然想到这个可能性,素素不由怔住。 裴氏的贴身婢女杜鹃,早在事发第二天就被杖责三十,被送到远远的偏僻山村,随意嫁了个五十几岁的老光棍。 而至于裴氏,虽然明面上没有被责罚,但私底下,连倒泔水的粗使婆子都晓得,在这个家里,大妇的地位,远不及平妻所出的庶女。 这种诡异氛围,即便大家都在尽力掩饰,仍然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初卫的疑心。 “你是母亲的孩子,母亲怎会不肯见你呢?她暂时不见你,必是有她的想法,倒不一定是恼你的缘故,你别多心。” 她浅笑着劝慰初卫。自个儿心里却更没底。 若说之前“商议休妻”的戏码,是颜诺和颜老太联手演给裴氏看的,想借此威慑她安分一些。同时也作给自己看,让自己识趣点,息事宁人。那么,这次令裴氏禁足,又是演的哪出? 姐弟俩又说了会子话,初卫便辞去。临走前,又给素素留了个难题:慕启烨托他送了本诗词集。 素素翻开看了看,百来首诗词。作者不一,可见是慕启烨自己挑选摘录的。而且,竟然是手抄本。 她想还回去。初卫却不接。可怜地说:“大姐,你就当可怜可怜小弟一个人在皇宫里……”被皇子、王世子、王子联手欺压,寡不敌众。 想起那年在上书房外看到的惨烈场面,素素心底又软了,揉了揉他头发。算是默许收下。 待他一走,立刻便让玉葵寻了块绸布,包起书本收好。第二天一早,借口给娉婷送中秋节礼,去了程府,顺便带上诗词集。 “听初卫说是‘长庚天’整理的。给他做阅读样本。我瞧着像是手抄本,就强抢过来,立时给你送来啦!”素素将本子交给娉婷。满脸戏谑喜色,打笑她。 娉婷摩挲着靛蓝色的封面,如获至宝一般。许久之后方想起问素素:“抢来的,没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啊!”素素失笑,“我倒是无所谓。可初卫没法向人交代呀。” “那……”娉婷秀眉紧蹙,迟疑着沉吟。恋恋不舍。想要将书本交还素素,才递出,又收回怀里,再摩挲几下也是好的。 素素笑了笑。心下直感慨,多么简单纯粹的情感。 “倒也不急着还回去。百来首诗词,总得看个十天半月的。”她笑着把书按在娉婷怀里,压低了声儿,意有所指地说:“你说,若是隔了那么些天,他还能认出自己的字迹么?” 娉婷闻言,怔了一怔,待想明白她心意,不由红了脸,羞答答地点了点头,“素素,谢谢你……” 素素眨巴眨巴眼,该说的都说完了,也该走了。向侯夫人傅氏辞别时,傅氏邀她参加九月的菊宴。她欣然应邀,谢过后,自离去。 离开程府后,素素心想,难得出府一趟,不能浪费机会,便顺道又去司喜蹭雅间。 小半盏茶工夫,采枝也来了。 这其实是她们的约定:地点固定,时刻固定,日期随机。 所以,每天这个点采枝都会来司喜。坐上个把时辰,等待“巧逢”素素。 因着贾环佩的关系,她倒也受到极高的礼遇。这于她而言,心里着实是开心无比。前世她憧憬一生,不过就是想,如果自己的嫁衣,能用上司喜的大红绸,那便是此生无憾了。 “娘子,您看。”采枝说着,打开雅间墙角一只三尺见方的朱漆杉木箱子。 房间里瞬间流光溢彩,借着阳光的作用,墙壁上投射出许许多多大小、形状不一的斑点。箱子里泛着暖黄、冷绿交错的光芒,骤然之间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素素拿起一支攥凤簪,搁在手心掂了掂,问采枝:“全在这儿了吗?” 采枝摇头低笑着说:“未及百分之一。之前收在十来只大箱子里,因着搬动不便,才挑了几件好看的,装了这么一小箱带来。” 贾环佩已包下雅间,以供她们随时在此碰面,这箱子珠宝也已置在此处许多天,。 素素了然,道:“时间仓促,今天也不知能估几件。我说,你写,能估几件算几件,好吗?” 采枝点头应下,自取笔墨伺候。 整一个晌午,二人统共估出三十六件首饰的价格。价值总和约三万两银子,其中两套祖母绿头面便占了一半数额。 素素暗自感叹洛翎之“富有”,又在三十六个名称中圈出十几个。“这几件,不适合典当,清出来另外存好。” 这十几件,有些是价值过高,拿去典当,容易引人怀疑。有些是易碎品,怕万一在搬去典当的途中被损毁。 玉器首饰,一旦损毁,绝无法完美修补。都是近百年的“古物”,价值连城,怎舍得遭分毫破坏? 采枝接过纸条,仔细收好。取了另一张纸条交给素素。“这是民间农民缓和腿痛的土方。” “你还真写了呀?”素素看了一眼方子,笑道。 采枝扬起丝丝娇笑:“拿人钱财,替人看病。”说着,指尖抹开几枚铜板,正是那日素素塞给她的。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一分钱,一分货。”狡黠神色,直显得黑眸子里泛着晶亮的光芒。 这一招,是贾环佩教她的。 那日她回红香院后,心想直愤慨,难怪前世娘子从不与她说过去的事,原是因为她在颜家的处境如此艰难,原来颜家人这么无情无理! 她越想越觉气不过,便将事情都说与姥姥听。 贾环佩听了,自然也是气愤不已。不过她更佩服素素这一招“将计就计”。心想,事情既然起了头,便总要有个发展经过。所以她嘱咐采枝,写几张对症的方子,以备不时之需。 采枝不乐意为那误会怀疑娘子、凶巴巴的颜家老夫人医治。 贾环佩就说:“没说让你医好她呀,只消稍微让她觉得舒服点就可以了。这样,就能让你家‘娘子’在颜府处境好过一些啦。” 素素不知内情,道了谢,折起纸条收好,回府。今日已是八月十四,明日中秋,府里事忙。 更重要的是,明天是慕藉的生辰,也是小丹子的三周年祭。 圣诞之禧,宫里摆宴,颜诺和初卫自是要列席。因而,颜家的家宴反倒显得冷清,只有颜老太、裴氏和素素三个女人。 昨日午后,素素寻着“中秋”的由头,在颜老太面前好一番说项暗示。总算让裴氏今日得以出现在宴桌上。 等父子二人回府,大伙儿围着分食了一只五仁月饼,中秋便算揭过。 看着初卫喜上眉梢的活跃神色,素素心思济济。回院后,在小厨房外支了个火盆,各烧了一部《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和《往生咒》。 “小丹子,形势比人强,今年我没钱,只能烧你两部经,你在天有灵,保佑我顺顺利利,往后咱们有福同享,我赚了钱,你也就能吃香喝辣了。” 双手合十,默默沉吟着祷念祭辞。 并非她不懂庄重,只是不想把悲伤表现在脸上。原本就是悲痛的记忆,若在配以戚哀的话语,心境将何其颓靡? 看着经卷化为灰烬,火光逐渐熄灭,素素长舒一气,仰头,对着明月拱了拱手。 站起身,却见颜诺正在十步开外的地方,身姿昂然,目光直直地看着她。满月的清辉下,他仿佛披上了一件薄如蝉翼的夜光衣,周身泛着暖暖气息。 素素抹一把溢出眼角的泪,冲着扑进他怀里。 颜诺也不说话,只是搂着她,拍着她的背,抚慰她。 当年素素只告诉颜诺,正是因为小丹子护在她身前,为她挡下那一箭,她才得以活下来。只是当时吓晕过去,被人当成已死,才遭人活埋。 而对慕藉从她背后补的那一箭,她绝口未提。 两个手无寸铁、不懂武功的孩子,面对那样兵荒马乱的场面,怎能不受惊吓?颜诺只道那段痛苦而可怕的记忆太深刻,以致这么多年过去,女儿仍无法忘怀。 “别怕,有爹爹在。往后爹爹会保护你,决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他揉着她的头,轻声安慰她。 刚才素素只是突然觉得心慌。在他坚实的怀抱里蹭了蹭,听他轻声细语哄着,已然恢复镇定。重重点头道:“嗯!” 第九十七章 琐事 二更奉上~欢迎订阅~~存稿多多,赐予小苏子加更的动力吧,么么哒~ * 中秋才过,娉婷便登门造访,小心翼翼地取出她转手誊抄的诗词集,亲自交到素素手中。庄重神情,宛如交接一件稀世珍宝似的。 “何必如此着急?瞧你,眼圈都黑了。” 素素打笑她一句,仔细收起本子,挽她同坐榻上。 娉婷一张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喏喏道:“一日不还回来,便一日不安心,总觉随时都会被收回去。只有早日变成自己的,才放心。” “哟,哟。”见她娇羞模样,素素忍俊不禁,更是附在她耳畔轻声问:“本子要早日变成自己的才安心,那……人呢?”眼神中的暧昧意味,再明显不过。 “你又作我!” 娉婷羞得直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下去才好,这厢只与素素说了小会儿体己话,便要告辞。向颜老太告别时,却没见到裴氏。 素素示意她莫多问,只在二门临别前,才说:“代我向侯夫人问好。并请求她,若是方便,九月的菊宴,请她也邀请我母亲出席。好吗?” 娉婷迟疑了小会儿,待见素素恳切目光,咬牙应下:“我一定转告母亲。我……尽力而为。” “那就先谢过啦!”素素笑着推她上马车,挥手道:“一路顺风。” 娉婷一扫心头疑云,温婉地笑着,进了车厢。 晚膳时,初卫假说自己没胃口,只想吃大姐煮的面条,到非无院蹭饭,顺便见素素。 素素还道这孩子终于懂点心思了。还知道找借口打掩护了。 却不料,初卫嘟着小嘴,委屈道:“我是真的没胃口……母亲又不肯见我了……” 素素一听,顿觉头大。为免影响自己食欲,嘱咐玉葵等人按时开饭。下令道:“先吃饭。” “我吃不下……”初卫苦着一张小脸,扭向她恳求。 素素却不吃他这套,一本正色,严肃地说:“如果待会儿你不能吃下两碗饭,下次我也不见你了。” 初卫滞声,默默地吃了两碗米饭。 素素心下失笑。这小子,也太实诚了吧? 饭后洗漱完毕,姐弟俩到院前台阶上比肩坐下。光景仿佛回到三年前。那个仲夏午后,他们也是这样并肩坐在台阶上,谈心。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他们在别人家,而现在。他们在自己家。 “我猜,母亲之所以不肯见你,其实是因为她在‘闭关’。”素素说着自己的看法,又问初卫:“你知道‘闭关’吗?” “知道。”初卫弱弱地应声,垂眸看地。 素素抿嘴笑了笑,轻快地说:“母亲闭关学经。肯定是为保你平安、健康、快乐地成长。” “可是母亲从前不信佛。而且,我现在也不快乐。”初卫咕哝着,心里更偏向自己的推断。母亲被祖母和爹爹禁足了。 可是,没有人站出来肯定他的直觉。所以他来问素素,直觉让他觉得,全府上下,只有素素会跟他说实话。 “大姐。你告诉我,母亲是被禁足了吗?” 素素闻言。猛然怔了一怔。 不知不觉间,这个与她朝夕相处的小男孩,已经悄然成长,有了自己的判断力。有些事,他也不再只看表面。 既然如此,也到了让他逐步接近事实真相的时候。 思及此,她温柔地笑了笑,搂过他肩膀,让两人的头靠在一起。如实地对他说:“没有人对我说过母亲被禁足了。” “如果不是被禁足,母亲为什么不见我?” 初卫神情沮丧。从前哪怕只是隐隐听见他的声音,母亲无论在做什么,都会立刻放下手头的事,远远出门迎他。而最近一段时间,哪怕他在院子里喊破嗓子,母亲都不出现。 若不是昨夜分食月饼时见过一面,他差点儿以为母亲已经不在府里。 素素揉着他头发,忖度一番,说:“或许母亲不是被禁足,而是自愿闭关忏悔呢?” “可是,母亲为什么要忏悔?”初卫不由皱起两条小眉毛。 对于那天后门口发生的事,颜老太和素素不约而同下了死命令,不准下人谈论或者提及,否则,杖责五十撵出府去。 正是因此,初卫根本无从得知裴氏把婆婆气得半死的“大罪过”。 素素想了想,迟疑着轻声说:“也许母亲的确犯了什么错,只是咱们不知道,只有她自己知道。所以她才要闭关忏悔,反省自身。” 初卫皱着眉头,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顿了片刻,又问:“可是她为什么不肯见我,我是她儿子呀。” 素素蹙眉。 以裴氏的本性,绝不能忍受不见儿子。她之所以不见初卫,必然是被婆婆和丈夫警告过什么。 但,如此残酷的真相,怎么能和初卫明说? 若是让他知道,父亲拿他作压抑母亲的筹码,他会多伤心?往后,在这个家庭里,他又该如何自处? 所以,既然裴氏已经沦陷,就让她承担更多一点,沦陷得再彻底一点吧。 “或许,母亲是怕万一你知道她犯了错,会觉得很失望……” 初卫闻言,垂下了头,默不作声。 素素见他如此,心下不由叹气。语重心长地说:“圣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母亲也是平凡人,她偶尔也会犯错,这是可以被理解的,对吗?” 初卫点点头,小嘴憋着不说话。 “而且圣人也说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对吗?”素素又揉了揉他的头。 初卫再次点头。 “所以,即便母亲的确犯过错,只要她愿意反省、知错就改,咱们初卫就不会觉得失望,对不对?” “是。”初卫一脸坚毅。 素素满意地点点头:“所以,咱们要耐心等待母亲出关,期间不要去打扰她反思忏悔,好吗?” “好……”初卫无力地回着,神情怏怏的。他还是想念母亲。 “那么,咱们的初卫小男子汉,现在就去母亲院里,大声告诉她,你愿意等她出关,你会一直爱她、尊敬她、孝顺她,请她安心反思,争取早日出关,好吗?” “嗯!”初卫这才昂扬起几分兴奋,踌躇满志地去了。 次日黄昏,他再来找素素时,精神明显活跃了好多。 “大姐,谢谢你……”他挠着头,面色微红,腼腆地笑着。 素素便取出那本诗词集,说:“大姐帮了初卫,那初卫也帮我把这本书还回去,好吗?” “可是……”想起五皇子和王子烁阴阴的笑容,他还是有些犹豫。 “谁让你送的,你就亲手还给谁。我保证,他绝对不会为难你。”素素自信地笑着。 初卫将信将疑,到底还是收了本子去。 又过了一天,他再来找素素时,已然眉飞色舞,开口就赞道:“大姐真是料事如神!” 素素笑了笑,不推不就。 府里的事情总算可以消停会儿,她遂寻了个借口出府。到司喜的雅间时,采枝正准备离开,见到她,重又折返。 “这是银票,一万一千两百两整。”采枝推了一只榆木匣子到她面前。 素素打开一看,当票和银票分两摞,码得齐整。“辛苦你们了。”她轻声说着,心里感动得稀里哗啦。 “娘子说的什么见外话?能为娘子的幸福出一份力,采枝只觉得高兴还来不及,不觉辛苦!姥姥也说,您有什么事,尽管交代就是,我们定会尽力去做。”采枝说着,又走到墙角翻开箱子。 俩人忙活大半天,又估下三万多两的首饰。 素素把榆木匣子推回采枝,“这个你带回去。当票请贾姐代我收好,这些银票,连着今天估的换了钱,就派人拿到南边收谷子。秋收的季节已经到了,时间紧迫,明日你且多带两厢首饰来。” 这是采枝头一次体会素素的用心,心下不免震撼。 她出生田庄,长在田野间,对这“丰年屯粮、灾年卖粮”之事,倒不陌生。她震撼,是因为她没想到,自家娘子还会做买卖! “你家娘子我懂的不多,唯独这赚钱的本事嘛,是‘天生’的。”素素调侃着,先离开司喜。 在府门口正遇上初卫下学回家。 “廿日小弟沐休,表哥说想带我们去郊外遛马,大姐也去,好不好?”他摇着素素衣袖子撒娇,面容恳切。 素素却不动心,“骑马是你们男孩子的事,我才不去哩。”说着,便要进二门。最近她要忙自己的赚钱大计,没闲心浪费时间。 恰颜诺从前院书房过来,闻言,便说:“难得的机会,你也去散散心,舒展舒展筋骨。” “就是就是,大姐,好大姐,你就陪我去吧。”初卫又撒娇。 素素只觉恶寒,不由寒毛倒立。才一天不见,这孩子是怎么了?伸手探了探他额头。 “没发烧啊……” “大姐……”初卫拦下她的手,拽在手心里,不停地摇晃着。那架势,俨然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决。 素素眉头一挑,心下已然猜到七八分。因颜诺在场,不便多说,只好应下。 “不过,如果就我一个女孩子,连个伴儿也没有,那该多无趣?所以你再去同表哥说说,许我带一两个朋友去。” 第九十八章 遛马 一更奉上,晚些时候还有一更,请兄弟姐妹多多捧场~请支持正版,支持作者,多多订阅~么么哒~ * 颜诺闻言,心下不免疑惑。一两个朋友?除了娉婷,她还能有其他朋友? “既是要去溜马,你便骑爹爹的风白去吧。” 左右等她去过回来,初卫自会告诉他,她都带了谁一起去。所以他现在不需多问,淡淡地交代过,自先往正屋走去。 听说父亲让大姐骑白风,初卫不禁“哇”地惊叹出声。 白风是匹纯血马。是颜诺晋封丞相之日,慕藉御赐给他的坐骑。十来岁年龄,正是它状态最佳的阶段。 素素只知白风是匹良驹,却不知它的来历。所以对初卫的反应,她也只是耸耸肩,无谓一笑。 后两日紧锣密鼓地又理出几十万两银子。贾环佩自派了可信的人,顺着她的指点,到处买粮囤积。 廿日一早,娉婷和尹姝便到了颜府,与素素和初卫结伴,一道去到郊外。 萧哲依然非常绅士地为素素打帘。 素素环视过去,除他之外,只有慕承烁已经在此,于是示意初卫替尹姝打帘。 承烁见此,只好蹭过去为娉婷打帘。 帘子掀开,见是承烁,娉婷骤然有几分欣喜,小脸微微红,千姿百态地瞪了素素一眼。素素笑着挪开眼去,全作无心。 几人都已穿上骑马装,饶是女子,也显出几分英气。 萧哲笑着拱手说:“几位女侠,在下有礼了。” “萧侠士多礼!” 素素笑着回了他一句,引众人失笑,气氛便算打开。娉婷当先上马跑了两圈,平稳从容。十分利落。 不愧是将军府邸出生! 素素目光追着她,心下正感慨,便听有两匹快马朝他们疾驰过来,少时已至眼前。来人是慕年榕和另一个纤长高挺、儒雅温和兼具凛冽气势的少年。 必是慕启烨无疑。 素素心有所悟,不抬眼看他面容,如若无事地扭开脸去,挥手示意娉婷回转。 “同父皇说了会儿话,来得晚了,还请各位见谅。”年榕拱手赔罪,容色却是轻松欢快的。 初卫朝他嚷:“就等你了。快上马吧。”自先翻上自己的坐骑,猛夹马腹。马儿吃痛,撒开蹄子风一般蹿了出去。 年榕见此。也顾不上同众人寒暄,重又上马去追他。 素素一直留心娉婷。早在刚看到启烨时,她就已经红着脸,羞涩而局促。手足无措,俨然不知该如何自处。更不知该如何说话。 低低叹一声爱情使人盲目,捅了捅萧哲,“尹家妹妹是女孩子,不会骑马,表哥何不邀她同骑,也带她领略一番马背上的别样风光?” “表妹说的是。”萧哲点点头。面上扬起和煦如秋日暖阳的笑容,向尹姝发出邀请。尹姝看了素素一眼,红着脸答应下。 目送二人离开。素素笑了笑,收回目光,对承烁道:“听说王子烁骑术了得,敢不敢和我比比?” 八人中,承烁年纪最小。 承烁眼睛在哥哥和两位漂亮姐姐脸上转了一眼。一个漂亮姐姐看哥哥。哥哥看着另一个漂亮姐姐,而这位漂亮姐姐却不看他们。反而要和他赛马。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嚣张道:“有什么不敢的?”利落地翻身上马,出发之前还不忘朝哥哥大喊:“哥,走啦!”打马一溜烟蹿了出去。 马蹄声渐远,启烨这才回过神来。错过邀素素同骑的机会,心下恼悔不已。扭头看了身旁人一眼。“我瞧你会骑马,那你就自个儿骑吧,有问题吗?”话音未落,人已和马一起飞蹿出去。 娉婷讷讷地点了点头,“没……”黯然收束后话,神情凝重了几分。叹了口气,上马跟上。 素素才骑了没多大会儿,遇上沿途折回的初卫和年榕,干脆邀他们岔道去河边。 “真没想到大姐的骑术这般厉害!”初卫不禁对素素竖起大拇指。从前每当素素说他“厉害”时,都会比这个手势。久而久之,他也就学会了。 素素张开双臂长长吐了口气,一扫近来繁忙琐事积压在心头的压力。得了初卫的赞扬,她心情极好:“谢谢你的夸赞!” 三人并列缓行在河畔,听河水哗啦啦的声音,偶尔有风带落几片枯叶,便有种闲庭信步的悠闲。 年榕附和道:“颜家大姐的骑术,是我生平所见女子中骑术最好的。” 素素讪讪地笑着,心说: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几个敢骑马的女人。 算上七夕那次,这是慕年榕第二次出宫。他一直生活在皇宫里。可皇宫里的女人,怎能骑马? 身后急促的马蹄声嘚嘚作响,不久已靠近三人。承烁大喊:“可算让我找到你们了!”睨着素素,又道:“颜家大姐,如何?” “甘拜下风。”素素干脆地拱手,因着心情好,顺便恭维他一句:“王子烁骑术果然了得!” 承烁面上便显出几分得色,“承让承让!” 其实二人根本没比赛什么,素素更多的时候是跟初卫和年榕在一起。 初卫不拆穿,年榕却瘪了瘪嘴,毫不客气地出言打击他:“颜家大姐是瞧你年纪小,这才让着你。你还真以为自己骑术了得么?” 他骑马什么水平,他们几个常年一起上学的人自然是门儿清。 承烁一听,觉顿失了面子,便嚷道:“再比一次!”说着,扬鞭打马蹿出去。 马蹄带起石子翻飞,绝尘而去,动静却是十分大。 素素无奈摇了摇头,看一眼初卫,打马追上。 追了大半刻钟,却见迎面方向骑过来三人。定眼看去,竟是杨家兄妹杨维荣和杨倩,以及折返的承烁。 这边三人忙扯动缰绳缓下行速。年榕一声冷哼:“真扫兴!”便要调转马头,往来路回去。 杨维荣已然自来熟地高声叫道:“五皇子也来跑马?真是巧啊,幸会幸会!” 年榕本想假装没听见他喊声,招呼素素和初卫回骑。不想杨维荣却加速追上来,拦在三人面前,任座下马儿横着踱步挡他们去路。 两只小眼泛着阴晦光芒,视线从素素胸前掠过,转对年榕说:“五皇子怎么见着我就跑啊?是怕我吃了你不成?”他貌似开玩笑地说着。那笑容里,却透着几分阴冷,端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年榕张口结舌。 杨维荣这话,损他至极,却又让他无法辩驳。他可以说自己没跑,但,一旦他为自己辩解,他身为皇子的骄傲便会败落得一塌涂地。 素素见此,心思一转,隐约猜到了几分缘由,想是二人在宫里时结了梁子。 她和杨维荣也还有一笔暗账未清算。不过,出手的时机还未到。 先看会儿戏,且让他们自个儿斗去。 如是想着,素素便又定下神,默不作声。 场面僵持了一段时间,杨维荣依旧嚣张,慕年榕还是无语。承烁则和杨倩在一旁聊上了,时不时笑得开怀,好似完全未觉这边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真是见色忘义的家伙!素素心头鄙夷一句,只觉无趣,招呼初卫道:“咱们走。” “哟,这位姑娘是?”杨维荣直直挡到她面前,装模作样地问。 被他淫荡阴毒的眼神看着,素素只觉恶心,冷笑着,无视他的问话,自绕道而行。 杨维荣又挡了过来。 那架势,便与下作流氓一般无二。 素素轻嗤一声,不理会他,反而扭头对杨倩喊道:“杨家妹妹,你是想嫁三皇子,还是想嫁王子烁?” 几人乍听此言,皆怔住,不约而同转眼看向杨倩。 杨倩和承烁也终于结束交谈,讷讷地静下声来。承烁满眼期待地看着她,等她答案。而杨倩却吱唔着,许久不作声。 素素冷冷一笑,拿鞭子捅了捅初卫,先打马离开。其他人根本未及反应,姐弟俩已然去得远了。 “大姐,你觉得她会选谁?”初卫天真地问。 素素耻笑他“八卦”,并不正面回答,只道:“管她选谁,反正没你什么事儿。快些和表哥他们汇合才是正经,我要回府去了。” 素素不期待杨倩的答案,因为料到杨倩必然是不会回答的,她无法回答。 杨倩心里喜欢的人是慕年枫,而同时她却也很享受来自慕承烁的追捧奉承,和那一丝丝存在却未点破的爱慕。 但是,这二人中,无论她选了谁,都会为杨家所不许。因为杨家为她设定的夫婿人选另有其人——大皇子慕年松。 当着亲哥哥杨维荣的面,她绝对不敢选。 而她迟疑着不选,则又会让慕承烁觉得非常失面子。 以慕承烁的性子,一旦他觉得杨倩让他有失颜面,立时便会翻脸不认人。 杨维荣敢欺负年榕,却不敢在承烁面前撒野。所以,只要破坏了承烁和杨家兄妹的关系,让他站到年榕一边,年榕找回场子,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料想着河边四人的焦灼战况,素素嘴角扯开丝丝笑意。迎着风,长呼一声“痛快!” 杨维荣对她的一切纠缠和暗算,皆因杨倩多事通信,引他到田庄起。 今天她使这一招,让杨倩难为,也让杨家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将陷入家宅不宁中。这,算是为自己,和差点被疯马撞死的颜老太一个交代! 第九十九章 开春 PS: ~感谢全订的童鞋,小苏子都拿小本儿记下了,嘻嘻~ 二更奉上~欢迎订阅~么么哒~ * 回府后,素素着意交代初卫,把今日之事全数如实说与颜诺听。倒不是为炫耀,只是想让他注意着点。毕竟,杨倩的祖父是他同僚,而且此事还涉及到慕年枫——如果不出意外,他很快就会当上皇帝。 晚膳后,颜诺特意到非无院来,只为夸她一句:“够狠!” 素素颇有深意地笑着回了他一句“虎父无犬女”,便惹他开怀大笑,心情极是舒畅。 入九月后,因着骤然降温,素素感染风寒病了一场。正正错过程府的菊宴。 傅氏应她请求邀请了裴氏。 裴氏赴宴回府后,总算到非无院看了素素一眼。为病榻上的她捏了捏被角,宽慰说:“你好生歇着,家里的事,左右还有我呢。” 素素心里着实感动了一把,顺势把后院的对牌全数交给她:“如此,便有劳母亲。” 丁丁大的颜府,就算裴氏再闹腾,也出不了大乱子,更何况如今上头还有老夫人压着她。所以,把掌家大任交还她,也没甚不放心的。 颜诺回府后,得知此事,也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素素先斩后奏,他即便不同意,又能如何?他还能再去裴氏手里把对牌要回来?沉吟一句“那就这样吧。”就此按下。 牵制了外患,又安顿好家宅,病愈后,素素终于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全身心投入到为自己的幸福生活而奋斗的伟大事业中。 隔三差五就往司喜去。直到腊月中,最后一次与采枝碰面,便得到好消息,“所有银子都已换成粮食”。 “所有粮食皆由我爹爹亲自查看过品质。确定是今年的新粮才买的。”采枝说着,又道:“姥姥自个儿腾了一笔银子出来,全部买了药材。” 素素点头表示了然。先前贾环佩同她说过,要再赚点银子,把杜月花的在红香院的股份都拢回来。 一年劳碌,难得消歇,转眼便到了年下。 颜府众人忙着除尘、做糕、帖窗花,穿梭往来,好不热闹。随处可见的大红颜色,衬得喜气更浓。年味儿弥散在各个角落,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笑容。 素素抽空设计了一套家庭装。年三十儿下午,一家五口穿戴一新。请画师画了一张全家福。 “初卫会画画吗?”欣赏着全家福,她问初卫。 初卫点了点头,面色却有几分惭愧羞赧:“上书房有先生教,可是小弟学得不好。” “没事儿没事儿,能画就行。”素素大咧咧宽慰他,又说:“左右元宵前你也不必去上书房,这些天在家里,不如就帮我画画像吧?不拘画什么,我堆个雪儿人,你就把我和雪人儿画起来。我捏个饺子。你就画我捏饺子的样子,好不好?” 初卫闻言,惊愕地抬眼看她。 通常人们画画像时。不都是要先摆个极好看的姿势定住,然后才让画师描摹的吗?哪有人画画像这般随意,逮着什么画什么。 素素见他迟疑不决,便学他撒娇时的模样,抓住他手臂直晃。央求道:“好不好嘛……” 初卫顿觉头皮发麻,鸡皮疙瘩掉一地。见她还要再嗲。他浑身抖了一抖,赶紧点头应下。 之后,府里人便常见自家公子背着“画板”跟在女郎身后到处跑,边跑边喊:“大姐等等我!”而女郎的丫鬟们则捧着水彩盒子,跟在公子身后追,边追边嚷:“公子您慢点儿!” 只觉年味儿从没有如今年这般浓厚过! 裴氏推着婆婆在廊下晒太阳。见孩子们这般欢脱活跃,闹得家里欢声笑语不断,她们心里也觉欢快,极是喜爱。 待初卫突然来到廊下,表示要为她们画一张“婆媳像”,二人则是打从心底里感到欣慰。 轻松欢乐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元宵节。元宵节过后,上书房重新开学。一离开初卫,家里顿时冷清下来。众人各归各位,也不再常常聚作一团。 有裴氏时常陪伴颜老太左右,素素无需总往正屋去。得了闲,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涂涂画画,日子倒也清闲。 二月二龙抬头这日,傍晚时分下了一场绵绵细雨。颜老太大喜过望,不断念叨着“田庄该播种了”。 不几日,便有田庄上的人来报信,土地已全部耕犁。 颜老太和颜诺商量,想亲自去田庄上看看。颜诺同意了,趁着初十沐休当天,带着妻儿老母同去田庄视察。 初卫头一次见到田庄,兴奋不已,在田埂上来来回回地跑着,展开双臂似要飞翔。见到什么都觉新奇,一会儿喊“大姐,你瞧!”一会儿又喊“大姐大姐快看!”便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 素素只是淡淡的笑着,不与他闹。待他玩得差不多,才叫玉葵回车上取来纸鸢。“老鹰是你的,燕子是我的,咱们比赛。” 初卫接过纸鸢,由衷赞道:“真漂亮!”欣然允赛,撒开脚丫风一般跑了出去。 老鹰纸鸢被他带飞起来,平平稳稳地升到半空中,顺着风向,越飞越远。 素素仰头瞭望,偌大的纸鸢,远得只剩下一个乌黑的点隐约可见。收回目光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燕子纸鸢,她有些踌躇。她不大会放纸鸢,而且,也不想剧烈跑动。 转眼见茗妍满脸向往、跃跃欲试,便把纸鸢给了她,说:“喏,你去放吧。” 茗妍不遑婉推,娇笑着道了谢,接过纸鸢,喜滋滋地往田埂跑去。燕子纸鸢也冉冉升到田野上空,在视野里越来越小。 “‘燕子’倒真成了燕子!”芙菱欢喜地拍着手,去到茗妍身边帮她拽线。 村里的孩子们瞧见了,纷纷跑回自个儿家中拿纸鸢,同场竞技。 一时间,空中飞起大大小小、花花绿绿十多只纸鸢。样式有恐怖如蜈蚣、虬龙、蟒蛇,也有可爱如金鱼、凤鸟、百足虫,浮在空中,高高低低,穿插错落,竞相争趣。 伴随着孩子们稚嫩嘹亮的笑声响彻田间地头,引得大人们也是喜笑颜开。 颜诺见素素只站在田埂边观望,暗自摇了摇头,朝她走来。 “你怎么不和他们一块儿去玩?” 素素睨了他一眼,简洁道:“不想去。” “你也应该多动动才是,总这般安静,不太好……” 他苦口婆心地劝着,却遭到素素一对大白眼。丢一句“啰嗦”给他,转身去了车上,头也不回。 颜诺怔在原地。心下直怀疑,是自己太放纵她了么?以至于她现在都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无视他身为他爹爹,说话的权威! 顿了顿语气,把怨气发作到玉葵身上:“你身为女郎的贴身丫鬟,平日里也该劝劝她,让她多动动才好,知道了吗?” 玉葵点头应喏,神色间颇有几分遮掩闪避。 颜诺觉出不对味儿,凝声问她:“怎么?” “这几日女郎身子不舒服,还是……”少动为妙。玉葵斟酌着说道。 只她还没说完,颜诺已然出言打断:“怎么回事?身子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舒服?请大夫瞧过了未?是什么病?怎地不早说?” 一连串问题连珠炮似的甩出来,只把玉葵问得愣怔。末了,还补了一句“你们是怎么当丫鬟的!”说完,也不等她回话,自拔步向素素的马车跑去。 “你身体不适,怎么不早说?是哪里不舒服?”撩开车帘,见素素窝成一团,紧闭着眼,面容痛苦,他不由地紧张起来。忙钻进车里,把她抱在自己怀里。“怎么了?欢娘,醒醒,别吓唬爹爹!” 素素一手握拳抵在腹部,皱眉道:“别摇!” 颜诺骤然停下,又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早些回城?” 素素本就小腹痛得抽筋,受折磨不轻。现下耳朵听他喋喋不休的聒噪声音,只觉烦躁,不由怒道:“闭嘴!” 颜诺又骤然止住声儿。 就这样把女儿抱在怀里,不说话,也不动,像个木头人似的。 这厢玉葵追过来,瞧见车厢内光景,忙诚惶诚恐地说:“相公,还是让奴婢来吧。” 他便一计恶狠狠地眼神瞟过去,压抑了声音怒斥她:“闭嘴。” 玉葵讷讷收声,暗自吐舌,缩了缩脖子,讪讪地退守车外。 大半个时辰过去,颜诺只觉腿脚皆麻。听见素素均匀的呼吸声,心知她已睡着,这才小心翼翼地把她挪放平整,为她盖上毯子。 他一跳下车,忙问玉葵:“女郎是怎么了?” 玉葵语塞。女郎来葵水了,这事儿她不好直接对相公一个大老爷们儿说。 “女郎无甚大碍,静静地歇养几日便会好了。”她隐晦地说着,心想,凭相公的聪明才智,总该能懂的。 听她如此说,以及回想素素方才表现,颜诺的确是想到了。不过,他毕竟不是女人,有些事他还是无法理解,便语气凝重地对她道:“什么叫‘无甚大碍’?她都痛成这样了!” 玉葵哑然。头一次来事儿,本就会痛。更何况乘马车来田庄,颠簸了一路。 心说,还不是您一定要让女郎跟来,否则女郎也不必受这个罪!嘴上却不敢说,只垂眸看地,不言不语。 第一百章 秋喜 一更奉上,晚些时候再加更一章,欢迎兄弟姐妹们订阅~~赐予小苏子勤劳码字的动力吧,么么哒~ * 从田庄回来后,有段时间内,澜千几乎天天往非无院跑。见了面便遣退玉葵等人,单独与素素说些女人家的话题,教她如何如何调理、如何如何养护。 素素失笑,只觉她所说皆是赘言。这具身体初来月事,却不代表她自己不懂。 只是有感于澜千出自一番好心好意,怜她没有娘亲指点,才为她解说这许多,心怀感激,便从不表现不耐之情。每每专心听完,还要诚挚地感谢一番,送些自己亲手做的袜子、荷包,作答谢之礼。 不过,因着这事,她更加深居简出,几乎不出非无院一步。颜老太也只道她是羞涩。 除了三月间为初卫贺生辰时与大伙儿一起吃饭,旁的时候,素素只吃小厨房做的饭菜。 玉葵教她厨艺。 因为学得用心,加之本就不笨,悟性极高,短短个把月时间,她已学了不少小菜做法。若是有必要,现在她也可以独力整出一小桌下酒菜。 手握勺柄,抬眸不知觉朝窗外掠去。 屋角的桃花树,又变绿了。 桃花盛开又凋落,转眼到了四月间。历时一年多的饥荒大劫,正式拉开悲壮序幕。 五月、六月上,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干旱如期而至。一连数月滴雨未下,七月初,各郡县皆来报,“作物歉收”。 一切皆按前世走向发展。 唯独皇上驾崩的消息迟迟不来。 越近前世慕藉的死期,素素越觉心神不宁——宫里竟没有丝毫风声动静。哪怕只是说他偶感风寒,有点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什么的,也算给她点盼头。 可惜。什么消息都没有。 七月初九日子时一过,她更是觉得遭了晴天霹雳——宫里依旧没有传出慕藉的死讯。 因着她的替代和介入,某些人、某些事,果然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这些改变,又会对自己的人生造成怎样的反作用? 素素迷惘不知前途,只知道,如果慕藉不死,八月间的宫廷选秀就会如期举行。 今年,又到了三年一度选秀的年份。三年前,因为戴孝在身。她侥幸免过一劫。这一次,她还有什么借口? 如果再度被选中,是否意味着。她就得重蹈前世白魅和颜亦欢的覆辙?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尖利决绝的声音回响在心头,余音袅袅,挥之不去。望对镜中倾世容颜,纤纤玉指拂过,细腻水润的触感。透过指腹直传到脑海。 “红颜自古多薄命……”无力地感叹着,收回心思,想去找颜诺。 这种时候,也只有他能为她挡风遮雨、消灾祛祸。 院门僕一打开,却见颜诺在院外,正欲叩门。 父女俩几乎同时抬眼。待看清是对方,皆不感惊奇,只是默契的相视一笑。 “我不想入宫。” “皇上已下旨。因大旱,推迟选秀。” 开门见山便说到了同个话题,果真是父女连心!颜诺心满意足地笑了,临回前,还不忘为自己的君王好友歌功颂德:“皇上夙兴夜寐。为国家殚精竭虑。” 素素不以为然,心底嗤笑一声。恭维他道:“爹爹不也是刚回府么?” 身为慕藉的近臣兼好友。国事繁忙时,慕藉几时下朝,颜诺也得几时下朝。而他比慕藉更辛苦之处在于,他下朝后还得出宫,乘马车回府,颠簸一路。 颜诺心下欣慰,忽而说道:“整一日茶饭未进,着实有些饿了,你这儿有好吃的没?” “皇上便这般克扣你?”素素失笑,让着他进屋,自去小厨房捯饬。 手握勺铲,拌着锅里蛋炒饭,心下满满都是温和暖意。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不像父女,而更像是朋友,老朋友。 他肚子饿了想吃饭,也可以毫不顾及形象地跟她直言。而她,也不必谨小慎微作个乖乖女。心有不满,可以对他吼,心里委屈,也可以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开心时,还能和他开开玩笑。 “尝尝看,这是我练得最久的。”她不无期待地说着,摆上饭和汤。 颜诺毫不犹豫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口。丝毫不怕这饭会像从前的面条那样,咸得他恨不得跳进湖里喝水。 “嗯!好吃!” 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迫不及待埋头狼吞虎咽。 一大盘的蛋炒饭,不久就见了底。他意犹未尽地放下勺子,拍着胸口撑了个饱嗝,才又说:“火候见长。就是分量少了点……” “大半夜的,吃太饱会积食。我是为你好。”素素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收走碗筷。 颜诺呷呷嘴,心想,好像的确是这么个理儿。“还是闺女贴心呐。”感慨着,扬长而去。 八月上,官方消息传出,确定选秀推后。 娉婷亲自过府恭喜她:“恭喜恭喜!”逃过一劫! 后头半句,她不敢明说。不过,她料想素素会懂她心意。 皇宫后苑,于她们而言,不过是一个奢侈华丽的囚笼。弱小的她们无法抗拒命运,必须往这个囚笼里走一遭。她们唯一能做的,仅仅是期盼上位者看不上她们,许她们重新走出囚笼。 或者,临进囚笼大门前,能侥幸止住进门的脚步。 素素便是这个侥幸止步的人。 素素笑道:“同喜同喜!” 齐陌六年那次选秀,娉婷已参加过。许是因为当时程家风头太盛,或是其他无法言喻的缘故,总之最后她被唰了下来。 换言之,娉婷已经是自由身,不必再忧心会被选入宫中为妃,可以自由婚配嫁娶。 而她。不过是把这个难题推后了一些,该来的,早晚还得来。 慕藉不死,她就得担忧到二十岁为止。即便慕藉死了,新帝即位,她依然得提心吊胆——新帝扩充后/宫的需求,只会比慕藉更急迫。 娉婷见素素面有惆怅,便以“过来人”的身份宽慰她。提起当年她们入宫选秀时的景象,权作趣闻,说给她听。末了。疑道:“不过……我竟有些想不通,凭韦茉凌的姿貌,何以她也没能入选?” 素素闻言。浅浅地笑了笑,“谁知道呢?”眼角眉梢的笑意,配上漆黑的深邃眼眸,端显得高深莫测。 前世韦茉凌是入选了的。 她之所以能入选,自然是因为对慕藉有用。不过也是她命好。恰恰和白魅化身的颜亦欢一起入了宫。 原本韦茉凌将为成为慕藉的妃子,而白魅则被内定赐婚慕年枫。可是,由于白魅看中的人是慕藉,施法之下,二人便调换了命运。 白魅成了慕藉的妃子,征战后/宫。而韦茉凌则如愿以偿。嫁给慕年枫,后来又借势扶摇直上,顺理成章成了皇后。免去年纪轻轻就守寡当太妃的噩运。不可谓不幸运。 可惜,这一世,韦茉凌的命运不再如此幸运。因为“颜亦欢”不再是白魅,而是她颜素素。 由于她的替代和介入,所引发的一些列变故。导致慕藉竟然御驾亲征攻打允单,并大获全胜。一扫外患之忧。 除了外患,便可专心治理内忧。 借助这场战争的胜利,慕藉暗中培植起诸多新势力。而对于原有的老旧势力,则多有打压。 此种境况下,身为“三卿势力”马首的韦家,自然是备受冷落。 韦茉凌,也姓韦。这一世,她于慕藉而言,一无用处。加之声名在外,反而累赘,慕藉断然不会想要把她赐婚给自己的儿子们。 所以,韦茉凌没能入选,完全不必意外。 这一世,韦茉凌再想要嫁给慕年枫,唯有等到慕藉死后,慕年枫继位,才有可能如愿。不过,从去年在傅氏陪嫁田庄上所见情况看来,慕年枫对她,也不再是如前世那般,无妄的痴迷…… 思及此,素素嘴角不经意间噙起一抹笑容,抬手抚上光润面颊。 前世,颜亦欢的这副绝美容颜,被韦茉凌和公孙琦晗联手毁坏殆尽,惨不忍睹、痛不欲生。这一世,便要让她们用一生的幸福来偿还曾经的罪孽! “女郎?”玉葵端水进来,见素素坐在梳妆台前出神,轻轻唤了一声。 素素缓过神,回了她一句“无事”,自行洗漱。 斜靠在床头大迎枕上,看着玉葵在屋里来回忙碌的窈窕身影,素素想了想,对她道:“下个月,便到了放你回家的时间。” “女郎……”玉葵剪了剪灯芯,跪到床前,讷讷地唤着她。 素素扶起她,温和地笑了笑,道:“明天你且回家去一趟,同老子娘商议着看看。若是你们都愿意,你便还回来,多陪我些时候。一年两年,不拘多久,只要你愿意留,我便不赶你走。” “女郎!” 玉葵闻言,只来得及深情一声呼唤,眼泪已然潸潸扑簌。 外头闹饥荒,她一家子的人,只靠她一点微薄月钱养活。若是她也没了差事,全家人都得喝西北风。 此时素素松口放话,愿意留她,等于救了她全家性命。她岂能不感激? 感恩戴德,几乎要磕破头才能表达自己内心的心情。 素素忙止住她,戏谑道:“磕破了皮,还不得用我的药敷着?” 玉葵瞬间破涕为笑,直点头附和:“药材可比咱们全非无院人的月钱贵多了,得省着用。” 第一百零一章 用人 今日加更奉上~~求订阅,么么哒~ * 玉葵再回府时,极是难得地发了几句牢骚,抱怨说:“闹了旱灾,粮食价格成倍地翻涨,贵得不像话了!” 素素只是笑了笑。又等过了大半个月,才传信给采枝:“开仓,平价卖粮”。 而此时,即便是“平价”,也已经比收购价涨了十倍有余。 没有宏观调控,单凭市场供需决定产品时价,本就容易造成灾时哄抬物价。这笔“不义之财”,就算她不赚,也会被别人赚去。 既如此,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她又有什么理由不赚? 点数着满箱子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子,已到了腊月初。 年底了……年底了…… 素素沉吟着,便同采枝说:“年前还得劳烦你和你老子娘再奔波些路程。”顺道交了一张纸条给她。 采枝打开一看,震惊不已。 素素要买地,可她罗列的置田地点,皆不在江寒。而在采枝看来,素素应是从未去过这些地方的。既然从未去过,又怎能知某处一定有田,一定有地? “娘子,这些地儿……”采枝迟疑着,想劝素素再考虑看看,切莫冲动。 且不论某处是否的确有地。即便真的有地,不见得人家就愿意卖。即便人家愿意卖,也不一定那地里能种出庄稼、大获丰收。 这白花花的银子一旦花出去,可就收不回来了。换一叠瘠薄之地的地契,又有何用?倒不如留着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素素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明确地说:“这些地头,我大致都已经派人考察过行情。你们只消去到这些地方,找到地主。报上我写的价格,他们定会同意。” 之前大半年时间她窝居在非无院,大多时候玉葵等人见她在“闭目养神”,其实她一直在用洛翎的伤情泪预测未来。精挑细选,百般考虑,才在全大昭范围内确定了这十三处田庄地址。 采枝见她态度坚决笃定,便不再说什么,点头应下。 “另外,还想请三叔帮我物色几个机灵点的小子,丫头也成。”素素想了想。又交代道。 采枝一并应下,当天下午就和老子娘搭马车离开江寒。直到翌年初六日,才又回到江寒。第二天便递了消息给素素。约在“宝和斋”见面。 “宝和斋”是年前贾环佩出面盘下的一处古玩铺面,位于宿秀街最繁华地段,契约上,户主写的是“颜素素”。 有了自己的根据地,她们再想见面。便无需常去蹭司喜的雅间。 素素佯装逛街,“无意间”进了宝和斋。 僕一见面,也不待寒暄几句,采枝便单刀直入,推了一只楠木匣子到素素面前:“十三处田庄地契全部在此,娘子您请过目。” 素素指尖叩在楠木匣子的盖儿上。并不着急打开看地契,而是开玩笑说:“毕竟像是有钱了,瞧瞧。从前只能用榆木的,现在都用得起楠木了。” 贾环佩爽朗地笑出声儿,凑趣道:“原来你是个识货的,我还道你是个附庸风雅的暴发户哩!” 听着二人对话,采枝有一丝愣怔。姥姥和娘子,开玩笑竟能至如此地步? “骤然之间有了钱。我可不就是名副其实的‘暴发户’么?”素素打笑自己一句,把匣子推回采枝,道:“左右我不懂种田之事,这一片,便交给你老子娘来做。请什么人,派什么活,通通你们自个儿说了算。” 她不看地契,因为无需看。 采枝反倒有些犹豫。自己的爹妈自己清楚,就是两个大字不识、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哪里会管田庄? “娘子,您是否再考虑一下?” 她是怕自己爹妈做不好,亏了田庄的收成。 素素直接摆手拒绝道:“不用考虑了,就照这样安排。”顿了顿,又安慰她说:“你也别担心,我相信他们肯定会有办法管理好的。再者说,即使亏几年又有何妨?咱们还差那点子收益么?” 说着话,又拿指尖叩在金丝楠木的圆桌桌面,一派“不差钱”的得瑟表情。 贾环佩只觉好笑,悠悠地瞥了她一眼,转向采枝说:“成与不成,总该试试才知道。既然娘子都这般说了,你便回去同你老子娘商量看看又如何?说不定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呢。” 得见二人眼中的鼓励神色,采枝长憋一口气,点了点头。 田庄之事按下,素素心里盘算起开铺子的事。与田庄类似,要开铺子,最缺的也是人才。于是又问采枝,“我要的机灵丫头和小子,可有在找了?” 忽然提起这茬,采枝拍着脑门呼道:“诶呀,那时节事多,我都忘了给爹说这事儿!” 瞧她娇憨模样,素素和贾环佩不由扑哧失笑。 “无妨无妨,左右也不急于一时,一口吃不成大胖子。”素素忙宽慰她。又道:“过些日子你们不是要回乡下田庄去一趟么?我去过那儿,瞧着村里有几个孩子还不错。若是他们愿意,就先把他们带来吧。” 乡里乡亲的,都是熟人,相互知根知底,用着也放心。 采枝惊喜地说:“前些天我爹还说,闹了饥荒,村里缺食少粮。若是能带几个孩子进城谋个出路,该有多好!可是又怕人进了城,没有差事做,反倒要吃白食。现下有了娘子的话,再也不用愁了呢!” 素素和贾环佩相视一笑,皆喜她的纯真质朴。 “这两天你到粮店支些米面粮油,回村时带去,分给亲戚们。饥荒天里,这些东西比银子实在。”素素说着,填了几张“粮票”递给她。 贾环佩瞄了一眼,笑说:“你就跟他们说,到了城里,只要他们好好学做事,白面馒头天天有,大白米饭管饱。” 素素不假思索地补充道:“四季衣裳,每季两套。另外,包住。其他具体的福利,等我回去拟个详细章程给你。” 采枝喜出望外,“采枝先代村里人谢娘子!”说着,便要跪下去给素素磕头。 素素忙扶住她,动情地说:“是我要感谢村民才是。”感谢他们教会她体味平凡而温馨的亲情。感谢他们,让她得以遇见采枝。 等到陈三带村里孩子进城时,已经出了年关。 不出所料,陈大娘的孙子也在其中。听采枝说,他叫陈四宝,因为排行老四。 这孩子,在村里里胆儿就挺大,进了城,一点儿也不怵。见了素素,大大方方地拱手行礼,郎声说:“小人四宝,见过娘子。” 素素对他第一印象还不错。 待七个男孩子、五个女孩子排排站定,素素眼风一一从他们脸上掠过。只见十二张小脸上,有惊喜,有新奇,有惶恐,还有惴惴不安。各种姿态,不一而足。 她温和地笑了笑,请他们坐下了,她自己也坐到他们对面。淡淡地招呼一声“请喝茶。”自先端起茶盏呡了一小口。 十二个孩子也学她样子,喝了一口。 暖茶入胃,无形中缓和了紧张的心情。孩子们脸上都露出些许笑容,有几个胆儿大的,已然窃窃私语,直道“这茶真香”,“真好喝”。 素素也不拘着他们,只是静静地坐着,暗自留心各人反应。 待众人终于回过味儿来,目光聚集在她身上,渐渐噤声,直至最后鸦雀无声。她才又端起茶盏,喝一口热茶润了润嗓子,道:“招你们进城是为什么,想必大家都知道了?” 孩子们纷纷点头,话却是不敢再说。 素素又道:“往后具体做什么工作,自有师傅会带你们。今日我招你们来,不为别的,只是要同你们说几句话,还望你们能记在心上才好。” 众人便是一副洗耳恭听模样,凝视素素,只等她发话。 素素面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容,搁下茶盏,问他们:“你们大概应该听说过,我有个弟弟,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在宫里和皇子们一起上学。” 有些人点了点头,有些人一脸茫然,却是十分震撼,又似憧憬羡慕。 素素收回打量他们的目光,道:“为什么你们年纪小小,就要到铺子里学做事,养家糊口,而我弟弟却能安享其成,锦衣玉食,有书读,有学上,这个问题,你们想过没有?” 十二个孩子闻言,一致沉默,垂头看地。有几个身量矮些的孩子,便在椅子上悠悠地晃起了双腿,似乎十分局促。 素素见此,浅浅地笑了笑,又说:“不妨告诉大家,我颜家祖上,也是铺子伙计出身。” 听了这番话,自有几个悟性高的孩子抬起头来看向她。晶亮清澈的眸子里,闪着希望和憧憬的光芒。 素素满意地点点头,各赏了一套薄棉袄,便让他们散去安顿住宿。 待屋里静空下来,贾环佩才开口说:“他们都还是孩子……” 她是觉得,素素让这些孩子和初卫比身世境遇,太过伤人心。 素素温和地笑着,低声道:“总要让他们看到一点具体的盼头,才能产生奋发进取的动力。” 任何语言的诱惑和允诺,都是苍白的。唯有事实佐证,最能打动人心。 第一百零二章 原谅 一更奉上,晚些时候再加更一章。求鼓励,么么哒~~ * 事实上,她担忧的是,从贫困乡下骤然进入繁华京城,过上衣食无忧的“富足生活”,有些幼小而不坚定的心,会迷失在这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里,从此荒废大好人生。 所以,初见之日,她便要为他们指明方向——努力奋斗,改变命运。即便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要为子孙后代的幸福生活累积资本。 “到底你是管过人的人,‘育人理念’这一项,我自愧弗如。”贾环佩说着,眉眼间颇有几分佩服神色。 素素清婉一笑,道:“路子已经给他们点明,往后究竟如何,却还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贾环佩赞同她的观点。 二人又谈了会儿红香院的事,便各自散去。 春风扶柳,转眼已至二月上。 眼看着到了农耕播种的季节,老天爷依然没有下几滴雨的意思。陈三来见素素,请示是否要耕田撒种:“……只怕播了种,连这种子也要白白浪费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干旱天究竟会持续多久。 素素只反问他一句:“为什么不?”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无多的话。 陈三定了定神,领命退下。 陈三夫妇俩都不识字,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素素本想为他们配个识字的“秘书”,陈三媳妇却说,想一家人常在一起,叫采枝随他们去便可。 因而,最近这段时间,采枝都不在京城。 等他们一家再回京畿时,已到了四月初。 素素已经测过。小半月后,西边三处田庄就能率先淋到雨水。此后直到五月下,水汽会自西向东移动,直至将大昭的每一寸土地全部滋润一遍。 再往后一两年内,大昭将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正当普天同庆降雨到来,民众还沉浸在为灾荒终于过去而庆幸的激动情绪中时,宫里却突然传来消息:“皇上龙体突然抱恙,召颜相公连夜入宫觐见。” 彼时,颜诺正和初卫一起,在非无院的小厨房里蹭夜宵。得了信。不待交代什么,搁下碗筷匆匆进宫去。 再回府,已是次日午后。整个人面色阴郁。魂不守舍。脚下虚浮,几乎连路都走不稳,多亏老罗和家丁从旁扶着。 见他此番光景,素素只道是慕藉大限将至,心里忽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分明是恨他恨得要死。巴不得他早点死。可当这一天真的快要到了,又觉恼恨惋惜,没有机会亲自报那一箭之仇。 此后一连数日,颜诺竟然闭门不出,把自个儿关在了书房里,不上朝、不管事。甚至。不与家人见面,不与家人说话。 素素心觉异常,却不敢去问。只怕事实不是如她所期待的那般。 又过了几日,当宫里传来消息说:“大皇子和三皇子在御书房动了拳脚,一个伤了腿,一个伤了脚”,他才终于又走出书房。 瞧着眼前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不修边幅的颜诺。全家人皆目瞪口呆。连报信的梁伦也被强烈震撼。 颜诺不理会众人诧异,神光呆滞地看了素素一眼。说:“你随我进宫去。” 素素神思骤然凝滞片刻,旋即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惊得倒退两步,碰在茶几上,打落茶盏。 茶盏落地,碎得四分五裂。便如她的心,也被撕裂得残破不堪。 最后的最后,为了皇家,他还是选择牺牲她,亲手送她献祭! “我不去!”她拒绝。 她有理由拒绝。 如果说第一次进宫,她是在履行她身为颜诺之女的职责,不得不去,那么这一次,她只需对自己负责。 因为,身为颜诺的女儿,她早在五年前,已经死在了犁玛河畔的白杨林中。一箭穿心!身埋允单境内! 颜诺一双异常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她,血红瞳孔里充满坚毅之色,一句一顿,道:“这一次,我一定把你带回来!” 这一次,我一定把你带回来! 曾几何时,有个人也对她说过这句话。 悠远的记忆袭来,记忆中渐渐模糊的影像,和眼前这副尊容契合到一起。分不清时空、身份和地点,恍若二者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素素怔忡,恍恍惚惚间点了点头,之后又浑浑噩噩地出门上了马车。神思断了一路的片,直到重又踏进皇宫大门,脚步落在坚实的地面,体会到踏实的触感,才醒过神来。 脑中清明一片。 仰望拱门顶上匾额,自信从容地笑了笑,跟在颜诺身后,踏进这繁华其外、冷涩其中的华丽囚笼。 慕藉已经卧床不起很多天,听说颜家父女觐见,勉强挣扎着起身来到御书房。 阔别五年,御书房的一切都没改变。三人合抱的蟠龙大砥柱、寒光幽深的九龙椅,各自还在原来的地方,不曾偏移分毫。就连那硕大的青花白底洗缸中插着的几幅卷轴,也是纹丝未变。 只可惜,物是人非。 仍然是慕藉、颜诺和她三个人。 慕藉病得形容枯槁,看不出曾经雍容。颜诺也已不再是意气风发的“英俊书生”,浑身上下散透着颓废气息。唯独她,从当初那个彷徨无助的弱女,悄然蜕变,成了如今成熟稳重、知性理智的当家女。 环视周遭,心下对比三人境况,素素淡然一笑。 慕藉强睁开两只浑浊眸子,上下打量她许久,问颜诺:“这便是你同我说的,收养的女儿么?”与洛欢有几分神似。 颜诺看了素素一眼,肯定的回道:“她就是我和洛翎生的女儿。” “我们又见面了,皇上。”素素淡淡地和他打了声招呼,面上挂着清冷淡漠的笑意。 慕藉闻言,瞳孔骤然放大,又急剧皱缩。一只手颤巍巍地指着她,嘴角嗫喏:“你……你……”半晌说不上后面的话。 素素笃定道:“是我。” 慕藉神色凝滞。顿了顿动作,忽然仰天放声大笑。那模样,张狂至极。待他笑够,重又平视颜家父女二人,枯瘦干瘪的面颊上,已是泪痕肆意。 “你恨朕?” “恨。” “那你今日为何来见朕?” “因为我爹想原谅你。” 她猜,之前颜诺的异常,是因为那夜慕藉觉得自己行将就木、命不久矣,终有所悔,向他坦白了当年犁玛河畔发生的事。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无法原谅慕藉,无法面对她,所以才把自己关起来。 而当听说穆年松和慕年枫在御书房打架。他又忽然走出书房,决定带她进宫来见慕藉,是因为他心知,当前的大昭,还离不开慕藉。 因为慕藉的儿子们。尚不堪大用,无力继承皇位、统治天下。 换言之,颜诺是看在国家社稷的面子上,才决定入这一次宫,当面对慕藉说,自己愿意原谅他。想让他解开心结,恢复元气——慕藉的病,是心病。 这一场心病。自从五年前就已经埋下病根。日积月累,早已深入骨髓。之前他强撑一口气,是因为心系社稷,放不下国家,才苦苦煎熬着。 这些年的精心经营、全力布局谋划。已耗费他大量精神气力。近一年的全国旱灾,更是耗尽了他仅存的一点精力。到如今。旱灾终于过去,支撑他的意念轰然倒塌。他,也就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辰。 正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他的心药,便是她。这便是颜诺掩护了她五年,却又在慕藉临终时把她曝光的所有理由。 素素笑了笑,忽然想起采枝说过的一句话:医得了病,医不了命。 “诺郎,我对不起你啊!”慕藉长呼一声,垂下头去,似因惭愧,又像是因为精神不济。声音已然嘶哑残破。 颜诺走到素素身旁,揽她入怀,父女俩并肩而立。唇角轻扬,平静地对慕藉说:“这句话,皇上已经说过。” “你……”慕藉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向他们父女俩,眸光晦涩不明,隐约还充斥着几分钦羡和嫉妒。“你们……果真是父女连心呐!” 素素仰头看颜诺,默契地微微一笑,转向慕藉道:“你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上。希望你能多活几年,多为百姓谋福祉。” “这是臣的请辞官文,就放在这里了。”颜诺从袖口取出一只信封,放到御案上,又退回素素身旁,平和地说:“还望皇上保重龙体,草民和小女先告辞。”牵着素素退出御书房。 感受着手心里的温暖,素素脸上扬起温馨笑意。 曾经,那个人也是这样,用温暖有力的大手,牵着她,把她带了回去。 “你确定要辞官么?” “请辞文书都递上去了,还能有假?更何况,爹爹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骗过,骗她说她是慕藉的女儿……唔,这话好像不是他说的,是老太太说的。他的确没说过。 “可是你辞官了,就没有俸禄了诶。你要带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么?” 这个问题很严重。 “嗯……让我想想……你祖母有陪嫁,吃喝一辈子不用愁。你母亲陪嫁虽少,也够嚼用。至于我和初卫嘛……我们有你啊,你有钱。” “诶,不带这样的吧?你是爹诶,我不坑你,你反倒要坑我,这算什么事?” “自己闺女,坑就坑了,不丢人。” “……” “走,到上书房接你弟弟去。咱们一块儿回家。” “你都辞官了,哪里还有家?” “你家就是我家。” “……” *********************第二卷完****************** PS: 第二卷写完,马上就会进入第三卷。 当素素在大昭的事业正混得风生水起,爱情的脚步,也已悄然到来~ 卷三,讲诉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敬请期待。 第一百零三章 序旸 “礼成——送入洞房——”陈三扯着嗓子高声唱礼,声歇下,自有喜娘牵引新人往新房去。观礼的人群爆发一阵热烈掌声,孩童们追着新郎新娘闹新房。 另一头,茗妍兴高采烈地奔进素素的房间,边跑边迫不及待地喊道:“女郎,成了!成了!” 素素撂下针线,扭头看她,调笑道:“成了就成了,又不是你成婚。” 茗妍直喘了好大一会儿气,才缓过来,面上笑容却是分毫未减,“人家替玉葵姐高兴嘛!” 玉葵已经二十一岁,留来留去留成了老姑娘。今日终于嫁出去,不容易呐! 素素戏谑地笑着,打笑问茗妍:“你玉葵姐嫁了,芙菱姐也定了亲事,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嫁人呀?” “女郎!”茗妍闻言,一张小圆脸瞬间红得通透。垂下眸子,讷讷不语,摆弄着衣角,便有几分忸怩之色。 见她娇羞模样,素素心思一转,已然明了其中隐情。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转眼间,茗妍这丫头也到了思春的年纪…… 因着今天是玉葵大喜的日子,素素心情极好,对茗妍道:“随我上街逛逛去。” 自五月颜诺辞官后,颜家举家搬出敕建府邸,搬到了她的私产豪宅——位于江寒城北的一处花园式宅邸。 此处原是汝南王府的产业。饥荒期间,败落的汝南王府决定买产,被她以高出市价一成的价格接手。本想留给自己做别院,无奈颜诺突然辞官,一家老小没处去,她也就只好“大开府门迎家人”了。 初卫正在花园小亭里看书,见素素路过,放下书卷。招呼道:“大姐,又上街去么?” “臭小子,干嘛说‘又’字,好像我经常上街似的。”素素嘟囔一句,习惯性地伸手捏他面颊。 只是,这一次,她却忽然发觉,自己需要抬手才能够到他的脸了。 “好小子,蹿个儿了啊。” 初卫嘿声笑了笑。正得意素素再不好捏他的脸了,却没想心思未落。脸上还是传来了被捏的触感。 “大姐!”人家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捏我! 只不过,后面半句他没敢说。因为。他在她面前,永远都是“弟弟”。 素素哈哈大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告诉你,就算你长得再高,我也照捏不误。”就算个儿够不着。我垫个矮凳也要够上! 初卫瞬间垮下脸,晃着素素的手臂,喃喃央道:“大姐,你就当给小弟留点儿面子呗。” “哈哈!”素素笑得露出一排白牙,应他:“好好好。”又嘱咐他几句好好看书,便与茗妍离去。走过拐角。立即吩咐茗妍:“传我令下去,即日起给少爷屋里伙食份例加二成,月例银子加一倍。” 待茗妍应下。她又瘪了瘪嘴,心道,这小子,怎么越长越瘦呢? “女郎,您想买什么?”瞧见她东逛西挑最后却什么都没买。茗妍不禁疑惑地问她。 素素顿下脚步,想了想。问她说:“咱府里还缺啥?” “啥也不缺……”茗妍吞吞吐吐地回道。心说,若一定要说缺啥,就缺个姑爷和少奶奶。 素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既然什么都不缺,那就回去吧。”说话间,人又蹿进了道旁一家金铺。 茗妍目瞪口呆,怔了好一会儿,才跟进门。却没留意到,铺子外迎风招摇的商旗上,珠圆玉润的“瑞喜金铺”四字之上,还有一个被红圈圈起来的小小的“颜”字。 “娘子,您看看这些,都是咱们新收到的首饰样子。”采枝摆了一只黑檀匣子在素素面前,自己则恭谨地立于她身后。 素素示意她坐,打开匣子取出设计手稿,一一过目。 “不错不错,比之前进步很多。”她由衷称赞着,挑出其中几张,说:“下一季的主题,就照这几样打。” 采枝迟疑道:“这……” 这些手稿,全部出自学堂书生之手。他们从未经过专门的培训,单凭个人臆想画出这些首饰样子。美则美亦,却不见得能为贵妇人所接受。 素素对她笃定一笑,解释道:“不指望靠这几件首饰挣钱儿,左右不过是制造一些噱头、卖点罢了。” 采枝这才明白她心意,忙点头说:“那么,采枝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了。” “你也有进步,进步非常大。”素素拍了拍她肩膀,肯定她的成长。又交代了些话,便离开她办公室。 才出门,迎头撞进一个厚实的胸膛。 “唔……”素素吃痛,低呼出声。揉着脑门,方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定是碰在了硬物之上。可眼前这分明是个男人的胸膛。 “实在抱歉得很,小人无心冒犯姑娘,实在是方才走路步子急,未及看清前路,还请姑娘原谅。”那人忙道歉。 一把清润嗓子,说这些话,极是顺畅。仿佛深山水顺着竹水节流淌,清澈纯净。 素素被这声音吸引,不由抬眼打量他,却见他已然躬身垂首作揖,作赔罪姿态。 瞧他身上装束,竟是铺子里的伙计。 销售旺季,铺子里事儿多,伙计们忙碌时走得快些,也是常理。偶尔不小心撞了人,也是情有可原的。 素素温婉地说一声“没事”,便转身离开。左右她也不好叫他“抬起头来我瞧瞧”。若如此,实在太过轻佻。 “女郎!”见素素回到前台,茗妍忙迎上来。方才素素径自去了楼上雅间,待她进来时,还哪里能见到人?着实把她吓坏了。 素素隐晦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解释说:“人有三急……” 旁的不消她再说下去,茗妍自然也能想到。了然地点了点头,不再提。 主仆二人打道回府不说。 这厢,瑞喜金铺楼上,目送素素走下楼梯后,方才被撞的伙计才抬手揉了揉胸口,暗暗嗤声,心道:这丫头,瞧着纤纤瘦瘦,力道却不小! 收回深邃目光,叩上采枝办公室的门。 “这是上月度的账册,枝姐请过目。”他说着,近前把账本安放在书案,又退离三步远,垂手站定。 行事有礼有节,进退有度,谨守本分。这是瑞喜金铺上下所有人对他的中肯评价。 采枝睨了账册一眼,道:“嗯,放着吧。”手上不停自己的活儿,心无旁骛,如入无人之境。时不时眉头皱起,似乎遇到难题,十分苦恼。 待她最终长叹一气,揉着眼窝子抬起头来,才发现,屋里还站着个人。 “你怎么还在这儿?” 伙计恭谦地欠身道:“我瞧枝姐好像不大顺心,便想问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你能帮上什么忙?下去忙你自己的事吧。”采枝轻轻地吩咐着,自起身想去倒杯水,却见伙计已然抢先一步倒了茶水递到她面前。 她诧异了片刻,接过茶盏呡了一口,才凝着眉头道:“序旸,你到瑞喜也有近半年了吧?” 序旸,便是这伙计的名字。至于姓什么,他说他是孤儿,自己也不晓得姓什么。 他点头回道:“是的枝姐,到本月廿六,便是整半年。” 按年龄算,他已经二十岁,采枝今年才“十一”。但因其他小伙计都唤采枝“枝姐”,他也随他们,一口一个“枝姐”地唤她。采枝提过几次,见他不改口,也就随他去了。 应聘时,他说他在其他铺子里做过五年的学徒,当了五年的伙计。后因铺子倒闭,他才只好另谋出路。 采枝向素素汇报了他的“特殊情况”。当时素素指示说:“先试用一个月学徒。若是的确有本事,马上就升伙计。”结果才过了小半个月,带他的师傅便保荐说他可以升了。 采枝垂眸,心下不知盘算着什么。良久后,才又说:“我桌上是近半年的业绩报表,你且作作看。” “业绩报表”这个词,最初自然是从素素口中说出的。直至今时今日,在她名下产业里供职的人,但凡有点头面的,都已牢牢记住这个词,以及其中包含的深重含义。 序旸闻言,竟没有一丝发憷的慌色。从容应一声“是,枝姐”,坦荡地走到桌前,取过册子翻看起来。 见他磊落镇定姿态,采枝暗暗点了点头。待见他看着册子,时不时点头,偶尔挑动两条剑眉,神色间颇显胸有成竹之意,她便更是满意。遂与他道:“左右一时半刻也看不完,你且坐下看吧。” 序旸口称一声“谢枝姐”,目光却不离册子。一撩衣摆,阔气地坐了下去。 这份气度,不是寻常伙计所能有。 采枝眉心挑了一挑,忽而暗自失笑。何必大惊小怪?娘子名下产业遍布全国,如此人才,又岂会只这一个? 见他专注于事,她自悄然退出办公室,将将错过了房门关上瞬间,他眸光里一闪而逝的精锐亮光。 她才下楼,便有管事来报,“东溯街粮店的李掌柜请您去一趟。” “我知道了。”她点了点头,挥手示意管事退下,自出了铺子往东溯街粮店去。才出门,便骤然感受一阵风从眼前掠过。回过神,放眼追去。原是一骑快马飞驰,马上人手里还举着一卷黄布卷轴。 瞧那方向,分明是往城北去的。 第一百零四章 册封 采枝心里突突的,只觉不安。城北,娘子家不正位于城北么?此人手里握的黄布卷轴,当是圣旨无疑。莫非,是去娘子家宣旨的? 她猜得没错。 素素前脚才踏进院门,后脚便有小丫头急急来报:“女郎,宫里……宫里有旨!” 素素骤然顿住脚步,心下第一想的是,传旨的人怎会知道颜家搬到了此处?而后才问小丫头:“可知是哪位公公来宣旨?” 小丫头回道:“奴婢听罗总管唤他‘梁公公’。” 梁公公,梁伦。 素素阴涩一笑,吩咐道:“你且传我话同老太太去说,爷们儿不在家,内宅妇孺不敢擅自接旨,便先请梁公公回去歇两日,等爹爹在家时,再来。” 自打辞官后,颜诺闲来无事,便参与到“游而学之”聚会,同表哥萧亿安一起为莘莘学子讲经释典。因而隔三差五的,总不在家。甚至有时候去得远了,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回。 “是!”小丫头没头没脑地应下,拔步便往前院跑。 才消停了几天,便又要来惹火么?素素心想着,眼中寒光闪过。 不久后,自有澜千来说,“梁总管回去了。” 自打她闷声不响攒下这一座宅邸供她们栖息,府院众人皆对她由畏转敬,府内诸事,事无巨细皆要报备、请示于她。她嫌浪费时间,便还将内院托付裴氏打理。而她自己,只牢牢掌握府内经济大权。 不过,即便如此,但凡遇大事或者突发意外之事,都会有人来告她知晓。比如梁伦这个不速之客的不请自来和吃瘪离开。 素素笑了笑,“派人传信给爹爹,就说家里一切安好。请他玩得尽兴再回,多逗留几日也无妨。” 澜千自领命去。 然而,不巧的是,传信小厮才到门口,迎面已见颜诺和萧亿安进门。 “老爷,伯老爷。” 小厮招呼着,将信件同交予颜诺。 颜诺和萧亿安互换一个眼色,齐转道往书房去。行到半路,却见几名小厮正端着茶盏托盒撤离。不禁问:“家里来过客人?” “大内梁公公来过。”小厮恭敬地回话。 颜诺面色遽然凝重,不自觉又看向萧亿安。只见他也是一脸忐忑之色。 “依你看,会是为着何事?” 颜诺摇了摇头,“我哪儿能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言辞间颇有几分萧索之意。 萧亿安叹息一声。也摇了摇头。 表兄弟俩沉默许久,方想起,直接问问不就知道了么?忙唤来老罗询问是为的什么事。老罗遂将方才之事转述二人听。自也没落下素素交代他打发梁伦的话。 颜诺听着,原本深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直到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要不。咱们再去城郊跑两圈马?”他问萧亿安,语气戏谑。 萧亿安连连点头,面上多云转晴,“我也正有此意。” 表兄弟俩起身,掸了掸衣摆子上的尘埃,正欲再度出门。却听小厮来报,“那个‘梁公公’又来了!” 二人不由转向彼此,眉头一挑。皆看到对方眸光中的忧虑之色。 毕竟,慕藉的心思太深沉、太复杂。 从前颜诺自诩了解他。而五月份的真相,则重重地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沉痛的同时,也彻底清醒,他。完全不了解他。 “你先去念慈斋找母亲,我亲自去迎迎他。”他交代着。便与老罗出去会梁伦。 萧亿安迟疑片刻,往后院去。 “数月不见,颜老爷是越发倜傥了,闲居过日子可真是潇洒啊!”僕一见面,梁伦便拱手迎上来,道:“恭喜颜老爷,贺喜颜老爷,颜老爷大喜呀!” 从前他是丞相,他们都尊称他一声“颜相公”、“相公爷”。现如今,他是一介白身,旁人便常以“老爷”唤他。 颜诺曾半开玩笑地跟素素抱怨,说“老爷”二字,端显得他老了。素素回敬他:“莫非你是想大伙儿管你叫‘颜大爷’?”从此他再不抗拒“老爷”这个称呼,坦然处之。 “梁公公,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他与他寒暄,打着太极,刻意忽略他强调的“大喜”。 然而,梁伦却不是那等闲能糊弄的。三句话不离本职,道:“有劳颜老爷挂心,奴家一切皆好。前头奴家来时,令堂说爷们儿不在家,不敢接旨,需等颜老爷回来才接旨。现下既然颜老爷回来了,那就接旨吧。宣了旨意,奴家也好早些回去复命,皇上还等着呢。” 颜诺虽辞了官,远离庙堂之高,在慕藉心里仍占据了极重的分量。因而,如果他拒不接旨,为难的只会是梁伦。 梁伦这番话,便是直接搬出老太太来压他。即便颜诺有胆不睇慕藉的面子,却不能否认自家老母亲的前言,是为“孝”。 “不敢当,不敢当!怎敢让梁公公等我。”颜诺谦辞着,垂眸思量片刻,已然明了,这个旨,是非接不可了。 “只是,草民家中一家子妇孺,平日里闲散惯了,突然要见大场面,怕还需整饬些时候。还请梁公公先移步花厅用茶小歇片刻,草民这便亲自去催人。” 老罗自引梁伦去花厅。 颜诺眯起眼睛看着他精瘦背影,好一会儿,才往汐晚楼去找素素。 “依你看,圣旨里会说些甚?” 父女二人往念慈斋赶,路上便聊起来。 素素自然已经知晓待会儿梁伦要宣读的内容,只不过,这会儿她还不能明确地告诉颜诺。 “许是皇上想念你了,召你回去当官吧。”她说的轻松,心里却觉梗得慌。 一家人汇集在颜老太的暖阁里,商议一盏茶功夫,不得结果。只好揣着不安心情去接旨。 “表堂伯请留步。”临出院门,素素低声对萧亿安道。 萧亿安看了她一眼,饶有深意地点了点头,退回暖阁。 他不是颜家人,不去接旨也无妨。留他隐蔽在后院,万一有事,还能在后头帮衬着点。 “……着,封颜诺为‘文安侯’,颜氏女亦欢为‘福贵郡主’,钦差!”梁伦尖细着嗓音念完旨意,收起圣旨,双手托举着来到颜诺面前,“侯爷,接旨吧。” 颜诺怔了怔。 文安侯,文能安天下,这顶高帽,实在太沉重。 未及他反应,素素已道:“还请梁公公回宫请示皇上,封予小女的郡主爵,仍就原封不动,只这‘文安侯’爵,还请皇上三思。” 梁伦皱眉,“皇上金口玉言,圣旨一出,岂能收回?” 素素笑了笑,“那么,这郡主爵,小女也不敢受了。” 她拒绝接旨受封,比颜诺抗旨更有分量。因为她知道,慕藉其实是冲着她来的,封颜诺个“文安侯”,不过是为双保险。 既然她已明确表示愿意受封,那么,封不封颜诺的爵,于慕藉而言,也已无甚差别。 梁伦自是知道其中轻重,想了想,道:“请侯爷和郡主先接下圣旨,待奴家回宫请示皇上……” “不必了,公公还是带着这道圣旨回去,下次一同带两份圣旨再来吧。” 素素站起身,直接对老罗道:“送客!”推着老太太大摇大摆地走了,背影颇有些嚣张。 裴氏和初卫面面相觑,只看颜诺行事。 颜诺这番缓回心思,亲送梁伦到门口,折返后忙往念慈斋去寻老母女儿。 行到暖阁外,正正听见裴氏怨怼素素:“……皇上封你爹爹侯爵,是多大的荣耀?你急赤掰咧地跳出来瞎搅合个什么劲?你倒是个精明的,独留了自己的爵,却叫你爹爹落个空……” 旁边初卫小声地劝着:“母亲少说两句吧。大姐行事,必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她就是见不得你爹爹好,见不得你好。不想咱们脱离了她的地头,好在咱们面前逞她的威风,叫咱们时时记着,咱们都吃她的,用她的,咱们欠着她呢!要让咱们对她感恩戴德才好!” 裴氏噼里啪啦说着,一口气竟不需换。 初卫哑口无言,怔怔地看着挑帘站在门口的颜诺,拉了拉她的衣袖。 颜诺心里有旁的更要紧的事,没空立时发作她,便只对初卫道:“服侍你母亲回去歇着。” 裴氏哼哼唧唧的,还待要和他吹吹耳边风,却被他一计狠戾眼神警告,讪讪地闭嘴退去。 素素笑了笑,她竟不知,原来裴氏对她的怨气这般大。 “两份圣旨?”颜诺直接忽略这段小插曲,问素素核心话题。 素素点头,“圣旨一出,不可收回,却没说,不能发第二道圣旨。”先封了,随即又撤了,不就等于没封么? 颜诺眸光一亮,不禁对她竖起大拇指。这厢萧亿安却问:“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知道了什么? 素素笑。册封,只是第一步而已,慕藉的阴谋,远还未露出十分之一。 “我哪能知道什么呀?不过是见爹爹似乎不大乐意,又不方便明说,便自仗着‘童言无忌’说一说罢了。” 颜诺大笑:“好一个‘童言无忌’,哈哈!” 十七岁的“孩童”,世间少见。 第一百零五章 选秀 PS: 今日加更奉上,欢迎兄弟姐妹们订阅收藏~ 出了念慈斋,颜诺送素素回汐晚楼,行到院门口,方沉声道:“欢娘,爹爹要谢谢你。” 素素失笑,心说何时起你竟会对我这般客气了? “眼见着到了年底,若爹爹外头无事,便多在家陪陪我们吧。你不在家,家里一屋子弱小妇孺,连个主事拿主意的人都没有呢。”轻柔柔说着,翩然归去。 颜诺愣怔,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 诚如素素所预见,次年三月间,杏榜发布同时,宫里传出消息,四月下将举行本朝第三次宫廷选秀。 收到邸报,颜诺急招素素到相如堂,见面便说:“欢娘!你是我颜家的大福星啊!咱们颜家的子子孙孙都要感谢你!” 陪侍在侧的裴氏和初卫俱是震惊,不知所以。 素素淡然一笑,看了看一脸不解之色的初卫,心下叹息。 颜诺不想受封“文安侯”,是因为不想担“文能安天下”这个大名头。而她替他拒绝,是为免颜家后代女子受选秀之苦——公侯伯爵官家女,皆属候备秀女。 彼时颜诺不知内情,只信她是因与他“父女连心”才为他拒绝封侯。如今终于真相大白,他也只道是她“误打误撞”。不过也正是因了这所谓的“误打误撞”,才更显她的福气和贵气。 然而,她能免了别人的苦,却逃不过自己的命。 她得参加选秀,因为她有爵在身。 暗叹一声“躲来躲去,还是没能躲过命运的捉弄”,起身临窗。 楼后角旁的三株桃花数,花开正盛。一朵两朵。攒次栉比联结在枝上,粉嫩妖娆,赏心悦目。 “想不想上街去逛逛?”她突然问茗妍。 茗妍拍手道“好呀好呀”,欢欢喜喜地随她出了门。 两人进的铺子很多,只是,一圈逛下来,却什么都没买。 “咱们还要走多久呀?”茗妍忍不住问。 素素神秘一笑,“考考你,你说咱们逛的这些铺子,有什么共同之处?” 茗妍一头雾水。米粮店、首饰店、成衣店、古玩店……这些铺子,能有什么共同之处? 丝毫未想到,也许该抬头看一看铺子外猎猎招摇的商旗。 直走到鞋底磨穿。才折返府内。此后一连大半月,日日如此,直至入宫参选前夕。 是夜,素素已然歇下,却听初卫在楼下喊她:“大姐。睡了吗?” 心想初卫断不会无缘无故大半夜来找她,忙披着衣裳下楼来。边迎他进屋,边关切地问:“这么晚怎还不休息?” 初卫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三更天的打梆声隐隐传来,才说:“明日我想亲自送大姐入宫。” “……好!”素素顿觉心里暖意流动,眼泪扑簌簌的。情难自已。 姐弟俩倚靠在一起,临窗望月,说了一夜的话。 次日。临入宫门前,初卫塞了一只荷包给她。 “小弟无能,无力护大姐周全。唯盼大姐孤身在宫里,自己珍重爱惜……” 后面的话,哽咽得说不上来。 素素握着荷包。对他灿烂一笑:“好好侍奉祖母爹爹和母亲,等我回家。”便随牵引嬷嬷入宫去。 “凭郡主之姿……”老嬷谄媚地说着讨好的话。 只是。未及她多说,素素已然拿出一枚银锭,“嬷嬷还是少说两句吧,‘福分’这东西,可是小气得很。” 那老嬷接了银锭,自然喜笑颜开,态度也更殷勤。 毫无疑问,几轮赛选素素皆顺利通过,最终脱颖而出,被留在了宫里。与她同批的,还有六七人,其中她只认识尹姝。 “颜姐姐。”尹姝喏喏羞涩地来到她身旁,面容哀怨,“颜姐姐,你说咱们还能出宫去么?” 出宫……原来这丫头也揣了别样心思。 素素谦婉一笑,执过她的手,低声道:“尹妹妹可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仔细叫有心人听了去。” 被选中留在宫里的,就是皇帝的人。想出宫,便是对皇帝有异心。 尹姝忙抚唇掩声,直往左右瞧,见四下无人,才稍稍安心。 不久,有老嬷来告知各人去处。 素素如期再度入主合黎宫。以新人之姿,独居一宫主位,引来侧目无数。她也只是风轻云淡地浅浅一笑,闭门谢客。 “人面不知何处去。” 遥望苑里桃树,她心思慨慨。合黎宫,熟悉布局、熟悉的景致。历历往事,幕幕眼前。只不过,物是人非,曾经欢笑,皆成云烟。而她,也已是今非昔比。 落英缤纷,一树桃红换新绿,蓦然已是初夏季。 “皇上宣秀女颜氏觐见——”宫门外有人在喊。那尖细的嗓音,一听就知是梁伦。 素素瘪嘴,收起荷包,随他去御书房。 入宫大半月,除了殿选时见过,之后她再未与慕藉打照面。 相比之前,慕藉好像更胖了一些。 是生活过得太安逸了么?素素心下讪然,恭谨地行了礼。 慕藉直接丢了本册子给她,“这上头,你挑一个。” 他太熟悉她的性格,便不再多说弯弯绕绕的废话。说多了,自己反而更有可能被将住。 素素看也不看那册子,直言道:“皇上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点么?” 册子上是他的儿子们的名字和八字。至于旁的信息,他相信她没有忘记,所以不曾罗列其上。 他眯起眸子,问她:“怎么说?” “只想着自己的儿子们到了婚娶年纪,却忘了,还有个而立之年仍未婚的弟弟……”素素意有所指地收住声,不再说深了去。 “……”慕藉默然呡紧双唇,许久后,沉吟道:“你何时见过他?” “很早很早之前就见过……嗯……先见过他,才见的你。”素素直言不讳地说。 和慕藉玩心眼儿,太费神。弯来绕去,最后还是会把自己搭进去。她看透了,便干脆不白费那点力气。 慕藉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忆起六年前那个晚春时节的午后,阔别十年,重又见到慕彻的场面。心有感慨,似呓语般说道:“三弟的确长了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那年再见,比之离开京城时,更显俊美飘逸。 “转眼间,朕与他又已六年未见。”他说着,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冷,神情越发落寞。 慕彻今年才三十一岁,却有十六年的时间不在京中。而他之所以常年远离京城,是因为,十五岁那年,心爱的女人离开了他,京城是他的伤心地。 对于这一段过往,无人对她提及,素素便不得而知。 锁定慕藉眸光,也只听见他心说:“父皇啊父皇,都是命啊!枉你为我诸多筹谋,到最后,欠下的,终是要加倍偿还!”她心思震了一震,猝然收回灵犀。心下疑惑更甚:怎地还牵扯到了先帝? 从慕藉所说可见,三年多前那次慕彻回京,未入宫来见他。王爷回京,竟不来谒见皇帝…… 慕家父子兄弟的关系,还真是复杂。 素素心下腹诽,正自出神,却听慕藉忽然阴气森森地说:“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得不到的,宁可毁灭,也绝不许落入外人之手。这就是你身为皇帝的霸道之气么?素素嗤声失笑,回击道:“你说,若是我现在先把你气死,会有人发现么?” 想气死慕藉,简单得很。只消把去年慕年松和慕年枫大打出手的真正原因说给他听,便足以气掉他半条命。另外再补一刀宫妃与侍卫私通……他也就可以去见先帝了。 慕藉闻言,有片刻怔忡愣怔。待瞧见她眸光里的戏谑之色,方觉她是说的玩笑话。这才放松心态,对她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总不肯服软。” 我不肯服软?若我不服软,你焉能有命活到现在?素素心头不禁冷笑连连。 “多谢皇上夸奖。”厚颜地承了他的话,只拿眼睨他。 朕何时夸你?这是夸奖?慕藉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对她说什么。 素素看透他心思,遂说:“若是皇上无旁的事交代,我就先回去了。”不等他批准,自顾潇洒离去。 四月底,收到来自二公主慕绯钰的请柬,邀她参加端午宴。 稍一打听即知,慕绯钰邀请了所有新秀女和皇子,以及,“王叔”慕彻。 指尖叩着烫金请柬的封皮,“嗒嗒”作响。有一下没一下的声音,便如此刻她的心思,时断时续。 齐陌六年夏,慕藉大败允单。班师回朝后,当即下旨“……下嫁大公主慕绯玥为允单新王为后,以示两国修好,抚慰民心……”所以当前宫里最年长也是唯一已成年的公主,便成了二公主慕绯钰。 由她出面筹办这个联谊性质的聚会,倒也说得过去。不过,单从她邀了与这次宴会基调格格不入的慕彻之举,便可见,实际上暗中是慕藉在操纵。 素素唇角微微扬起一朵弯弧。自言道:“总算你还有点良心。” 她是指慕藉为她安排了这次和慕彻见面的机会。 可是,她又不免怀疑,像慕彻那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个人,会参加这种宴会么?此时此刻他在哪里?离端午只有五天,他能否赶回京城? 第一百零六章 端午 海榴花发应相笑,转眼已是端午到。听说慕彻回京已有些时日。然而,直到宴会过半,他仍未现身。 看来慕藉的面子还不够大,请不动他。 素素笑了笑。分明感觉从一开始就有几道视线锁定她,不在意之,转向同离她最近的七皇子慕年榄说笑。 慕年柏的目光,温和醇厚如昔,却充斥了几分探究。 想来,他是不能确定她是否就是当初的“慕绯珁”——自慕绯珁嫁后,合黎宫一直未许旁人住。而更重要的是,她也出自颜府。 可见颜诺乃至萧家父子,都不曾对他们母子提及她之事。 慕年榕看着她,则完全是因为发小初卫的关系——他已经年余未见初卫。他想过来问她初卫过得好不好,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毕竟,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当初颜丞相为何突然辞官,顺带连初卫也不再入宫侍读。怕擅自来问,会引出什么不好的事。 而尹姝,更多的只是想找个能和她说说话、消磨时光的熟人伙伴。她早已心有所属,自然不会再对列席的皇子有所期待,也就没心思与他们秋波暗送、眉目传情。 所以,她是这次宴会里最无聊、也是最期盼快点散席的人。 “……颜大姐,你吃一块紫苏糕。” 慕年榄亲自给她夹了一小块糕点放到盘子里,嫩嫩稚声地唤她吃。 素素忙道:“谢谢七皇子。” 慕年榄是场中年纪最小的人,今年才八岁。出生在腊月里的他,看上去却虎头虎脑,壮实得很,是个小胖墩儿。 素素最喜他纯明开朗,也为他夹了一块,“七皇子也吃一块。” 慕年榄便抬起头看着她。丹凤眸子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芒,与她相视一笑,吃糕。 后半席下,慕绯钰突然提议大伙儿不必拘坐着,“……撤了这席面桌椅,大伙儿三五分群,各自与志趣相投的人聚一处去,岂不乐乎?” 于是,尹姝第一时间来到了素素身边。 “颜姐姐,咱俩说会子话吧。”她挽着素素来到厅外。伸手扇了扇风,长长吐了口气。 瞧她小脸红扑扑似能揉出水来,竟是吃了不少酒的样子。素素递了一条帕子给她。寻了处栏杆与她并肩坐下。 “她们灌你酒了?” “……呵呵!” 尹姝忽然发笑。温温喏喏的轻笑声,便如她的人,谦和恭顺、温婉体贴。 素素紧拧起眉头。 新一届秀女八个人中,除她之外,尹姝出身最高。其余六人皆出自新晋势力家族。所属利益集团不同。她们看不惯她们二人,挤兑她们,也是情有可原。 但她没料到,她们的心思,竟敢如此阴毒。六个人联手灌尹姝一个人,是想她喝醉。当众出丑! 想当年,在娉婷的生辰宴上,一众大家闺秀是何等优雅婉柔、得体知趣。大家做的事。是齐心为维护旁人的面子。全不像今日这些人,竟然苟合成群,阴谋拆别人的台。 何谓小人得志?这便是真正的暴发户作为。 心思掠过,她想了想,对她说:“咱们去求求皇上。许你也搬去合黎宫,好吗?” “不!”尹姝断然拒绝道。笑了笑。又说:“如果就这样走掉,她们只会以为我怕了她们!我,堂堂典客卿尹家嫡长女,尹姝,我怎会怕她们?!” 她豪气万丈地说着,拍得胸脯啪啪作响。 见她此番光景,素素心知她是酒劲上头,醉了。忙左右查看,见无人在旁,有些庆幸。 忽又感觉为难,得去找醒酒的浓茶,可是没人看着她,放心不下。 素素正着急时,尹姝已经嘤嘤地哭起来。 “为何女子先爱上男子,便要如此痛苦艰难?颜姐姐,你见多识广,你且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拽着素素衣袖,晃动得有些剧烈。幽怨之声,如泣如诉。 想来她已经意识不到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了。 素素忙伸手捂她嘴,怕她还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心下懊悔不已,只道当年遛马不该邀她同去。现下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劝解她。 “何止女子先爱上男子会觉艰难?但凡不是两情相悦,便是艰难!”回廊转角处传来一声隐约叹息。幽幽怨怨的声音,端有几分寂寥落寞意味。 在这黑月下,陡然吓了素素一跳,克制了声音呵斥道:“谁在那里?出来!” 华衣贵服转过廊角,那高拔倜傥的身姿,不正是大皇子慕年松? 素素先怔了一怔,忽而失笑,放下心来。慕年松和尹姝……同时天涯沦落人。她也就不必担忧今晚之事会被泄露出去。 “还请大皇子帮我看着尹秀女,我去寻些浓茶,很快就回来。”把醉态无度的尹姝从自己身上扒下来,让她靠在廊柱上,又向慕年松交代了一句,素素自去端茶水。 慕年松点了点头,人却没有靠过去。 素素心里更为放心。 却不想,待她端了浓茶回来时,只见慕年松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廊边,胸前衣袍一片狼藉。而旁边的尹姝,已然吐得七荤八素、不知所以。 灌了浓茶,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此番境况,怎能安心送她回秀女住处,独自去面对另外六人? 素素想了想,对慕年松道:“劳请大皇子帮我扶她去合黎宫,顺便,您也……”意味深长地睨了一眼他的衣裳。 慕年松没有拒绝。见扶她不住,干脆打横抱起,直接送去合黎宫。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安顿下尹姝。慕年松也已洗沐,换上干净的新衣裳。 “谢谢你。”素素送他到宫门口,对他道。 慕年松淡淡地点了点头,却问:“你宫里怎会有男子衣裳?”而且刚好合我身。 “……”素素愕然不知如何回答。 这些衣服,都是她为自己的成衣铺子设计的样板。只不过因为今日遭遇突发状况。才只好拿出来给他换穿。说实话,她心里还真有点舍不得——这一型的款式在市场上非常作兴! “许是从前住在这宫里的人留下的吧,我也不甚清楚。” 随意扯了一句应付着,便要送客关门。 却不料,慕年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她道:“左右时辰还早,我想去花园走走,散散酒味儿。你可愿陪我走走?” 素素想拒绝,却找不到借口。他已经说了时辰还早,而且他刚刚帮了她两次。回头看一眼宫里。轻叹一气,轻轻点了点头,随他出门。 其实他们不熟。几乎只是点头之交。唯一可以证明他们相识的证据,便是素素知道他一个秘密。但是她不打算提及前事。所以,两人虽然并肩走在花园里散步,却因无话可说而各自沉默。 “花很好。” 慕年松轻轻地说了一句,便不再作声。淡漠得仿佛刚才只是这夜幕下百花的自我低吟。与他无关。 素素怔了怔,垂首默然不语,不接他话。 “你觉得很拘谨?”慕年松忽然又问她。 素素想笑,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只盼他觉得无趣,早些放她回去。却因低着头,没看到他原本灿若星辰的眸子。瞬间黯淡了神光。 良久之后,只听得他低低叹了口气,才又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素素巴之不得。 只是,她才回到合黎宫,还未来得及喝口热茶,便有小宫女来报:“五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殿下来了。” 这三个人一起来找她。定是老五的主意,老六和老七。是他拉来陪衬打掩护的。毕竟,慕年榕今年已经十六岁,也是到了需注重风评的年纪。 这些熊孩子喔,个个都像他们老子,没一个能让人安生的。 素素心想着,吩咐她置办糕点果盘,亲自去迎三人。不过,才一见面,先扑上来的却是老七慕年榄。 “颜大姐,宴会还未结束,你怎么就先回了呢?”他稚声问素素,拽着她衣角晃悠,像个被抛弃的委屈小孩。 因为全场就只有素素愿意和他玩儿,所以他觉得素素很有趣。可是他才去如厕一趟,回头就不见了素素,急得到处找,别人都说没见过她。最后才是慕年榕提议,不妨来合黎宫瞧瞧。 “我三皇姐安排了很多好玩儿的,难得七皇弟兴致高,颜大姐便再去玩会儿吧。”慕年榕出言相邀,眉眼间颇有几分恳求之意。 素素哑然,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行在长巷里,慕年榄拉着慕年桐远远跑前头去,她和慕年榕落在后头。 慕年榕长吸一气,似乎下了很大决定,才开口问她:“……许久不见初卫了,他还好吗?” 素素失笑,难得还有朋友记得初卫。不过,也是因为初卫几乎没有别的朋友。 “有劳五皇子记挂,初卫他很好。他也时常念及五皇子。” 慕年榕闻言,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全身的压力。对素素笑道:“多谢颜大姐相告。” 素素温婉一笑,心觉暖意。 二人行至一处宫殿外,忽然听见一缕悠悠的、隐隐的笛声。 听那旋律,婉转幽怨,竟似饱受相思之苦的苦情人,在倾诉离别的伤。 PS: 唉~~都是苦情人啊苦情人~都不想把一群少男少女写得这么苦情。可是出于情节需要,必须如此。小苏子无可奈何啊~~嗷~~饱受煎熬的心求安抚啊求抚慰。 第一百零七章 叔侄 二人对望一眼,皆在对方眼中觉察到惊讶和异常。然而,那笛声虽轻,却清晰可闻。声声销魂,引人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想要去倾听、去感受、去与之共鸣。 深宫之中,端午之夜,相思苦曲…… 正沉浸在缠绵意境中唏嘘感叹不已,却听那笛声戛然而止。此后许久,再未有其他声音传出。 素素缓过神,不禁打眼看向慕年榕,而他也正朝她投来询问的眼色。她摇摇头,示意不知吹笛者何人。 二人默契地什么都不问,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正欲走开,却又听一缕笛声响起。那曲调、那旋律、那意境,分明与刚才是同一首曲子。 不过,素素还是很敏锐地觉出一丝差异端倪。吹笛之人所站的位置变了。而且,较之前度,气息也略显紊乱。 是刚才临时换了地方么?她心想着,对慕年榕说:“我落了一样东西,回宫去取,你且先去,我随后就到。” 她宫里也有一管短笛。上等翡翠玉笛,是当年作为见面礼,慕年枫送给她的,一直收在书房“藏宝箱”里,竟未被人移动分毫。 再度折返,笛声依旧。 素素提了提气息,凝神专注,一边预测曲子的旋律走向,一边照着吹吐气息。笛声倾泻而出,幽幽袅袅,自然流畅。 太过专注,以至于她竟未察觉,不知何时起,另一管笛声逐渐朝她所在的方位靠近。直至最后,吹笛之人在她身后站定,笛声也悄然而止。 待她回转身,看清眼前人,不禁失声低呼:“是你!” 而那人也是满目惊异。抑不住心头讶异,“是你!” 七年两面。不曾想,第三次见,会是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深宫内苑冗长的长巷里。 “楚王殿下既已入宫,何不出席晚宴?”她笑了笑,问。 慕彻闻声回神,挪开眼去,漠然道:“本王不喜热闹。”那只握着短笛的手,悄然别到背后。身姿。便显得高傲挺拔。 素素面上笑意不减,温柔道:“真真是巧,小女也是个喜静的人。” 心里虽鄙视自己做作。却不能否认,她的确是一个喜静的人,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安静得有些孤寂的人。 慕彻微微颔首,似乎不大在意她说了什么,转身就要走。 素素忙道:“如此好风好月好良宵。楚王殿下何不与我同去后花园逛逛?” 慕彻顿了顿脚步,微微侧首,却没有回身,也没有拒绝。 素素心下窃笑,提敛裙裾小碎步追上他。 “我听说,言九哥辞官了。”慕彻忽然说。 素素点头。回他:“爹爹说想过几天松快日子。” 慕彻面无表情,断然低声道一句“你爹不是这样的人”,步子突然加快。快得素素几乎跟不上。只听衣袖与衣摆摩挲的猎猎声渐远。 她银牙一咬,干脆跑步去追。 “那么,依楚王看,我爹爹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当行到一处假山后,慕彻终于慢下脚步。素素得以缓口气,忙又提及前话。 虽有没话找话扯聊的嫌疑。但其实内心里,她的确很想知道,在别人眼里,颜诺是个怎样的人? 慕彻别过身,放眼瞭望远处静谧如深的潭面。从背后看去,便有几分悠远怅寂之形。 他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也只是长叹一气,极低声却非常笃定地说:“若非事出有因,他绝不会弃皇兄而去。” 坚定笃信之色,令素素心觉诧骇。 ……所以说,去年颜诺绝然辞官,已然是被慕藉伤透了心,是么? 素素觉得心里生生的疼。当初她只想到他突然闲下来,心里可能会觉落空。却从未想过,他失去了他最信赖、最拥护的,可能也是他唯一的朋友,会有多痛苦。 这一年来,他也只是温和地笑对家里人。与人谈笑风生,似乎根本不受辞官之事影响。而他心里承受了多少苦,却从未对她,或者旁人说过半个字。 枉她自诩与他情同知己,末了方知,原是他知她,她却不知他! 素素苦笑。她窥视过多少人的心思,竟没想过动用心有灵犀,看看颜诺的心情。 “连言九哥都走了,皇兄,可算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前方慕彻忽然失笑,从唇齿间发出的轻“嗤”,端显讽刺。似乎还带了几分,怜悯。 素素不由抬眼看他,静等他后文。 慕彻仿佛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抬手,指着镜波粼光的潭水,冷冷道:“第一个弃她而去的人,在那里。” “……”素素呼吸陡然一滞,感觉隐隐好似有阴风拂过后颈,凉飕飕的,瘆得慌。“……你是说……慕綦?”她试探着问,心里却已有七八分肯定。 慕彻握着笛子的手骤然攥紧,回过身直面她,“你,怎知道?” 慕綦死时,这世上还未有她。 素素不回他,反而问他:“他走的时候,你也才两岁年纪。” 慕綦死后,盛鼎皇帝就不许宫人再提起他。那么,当时才两岁大的慕彻又怎能知道,他是投湖溺亡,而且,地点就是眼前这湫潭? 慕彻嘴角嗫喏踌躇,容色间颇显意外。停顿许久,揭过这项话头,喃喃转言道:“你果然与别的女子不太一样。” “和别的女子不太一样”,是慕藉向他形容她时用的词。 素素不知前事,只道他终于发现她的与众不同。然而,此景情景下,她却不免得多问一句:“是褒义,还是贬义?” 见她拧皱的眉头,慕彻突然放声大笑。 清朗俊逸的笑声,在这黑风黑夜的小花园,显得格外突兀。对素素而言,却如最明亮的月光,照进她心底,把一湾波澜微漾的春水映得璀璨多姿。 “听说你会骑马。改日若有机会,本王可得与你比比骑术。”慕彻又转了话题,边说着,提步往来路折返。 素素跟不上他的跳跃思维,却紧跟着他脚步。这黑漆漆的小花园,树荫婆娑,实在阴森吓人得很。 “……颜大姐?” 行到长巷,前方隐约一个人影,靠近了,竟是慕年榕。见素素和别的人走在一起,他不禁有些迟疑,探声唤了一声。 几乎是同时,素素也低声唤他:“五皇子?” 两边三人近在咫尺,慕年榕却问:“这位是?”目光抬向慕彻。 素素怔了怔。想起慕彻常年不在京城,慕年榕又多居宫中,不认识他这位“王叔”,倒也不足为奇。 “方才回转取物,途遇楚王殿下,知是同道,正要一道往宴厅去呢。五皇子这是要去哪儿?”素素不露痕迹地解释着,把玉笛收进袖口。 慕年榕恍然,忙拱手向慕彻行礼:“年榕见过三王叔。” 小一辈人不知道慕綦的存在。所以,只认定慕藉排行老大,慕昶排第二,慕彻排第三。 慕年榕恭敬地作揖,却久未闻慕彻喊他起。 素素也觉异常,转眼看慕彻,却见他眸光紧盯着慕年榕,似乎入了魔怔般,一瞬不瞬。 慕年榕迟疑着唤了一声“三王叔?”仍不见他回神,不由又问了一声。这才唤醒他。 慕彻干咳两声掩饰失态,“五皇侄多礼”。 慕年榕不大在意这个和他十分陌生的王叔的异样表现,直接转向素素道:“久不见你回转,七弟闹找要找你。我担心天黑路不好走,来接接你。” “有劳牵挂。”素素话说得清淡平静,心里却觉暖意漫溢。 从前,她头一次入宫,这宫里唯一维护过她的人,也是慕年榕。那时他喝热茶烫了嘴……虽然最后被有心人利用了,但他维护她的心意却是纯粹的。 思及前事,感动至极,情不自胜伸手捏上他脸颊,便如捏初卫那般。 慕年榕瞬间赧红了面色,“颜大姐,我不是初卫……” 初卫曾对他说过他家大姐总喜欢捏他脸颊——“虽然有点点疼,但是大姐的手嫩嫩的,感觉挺舒服。” 见素素讪讪地收回手,似有失落之色,他忙又说:“颜大姐如果想念初卫了,就捏我吧,我愿意让你捏……”虽然感觉有点失面子。 素素忍俊不禁,扑哧失笑。连冷面慕彻也有几分动容,掩唇别开脸去,隐匿唇角边的笑意。三人这厢歇下话头,齐去宴厅。 慕彻这个“老男人”的出现,自然引来众人侧目。 慕绯钰过来询问,慕年榕淡淡地为她引荐:“三王叔赏脸赴宴,三皇姐可不要怠慢了。” “……大伙儿都管二公主叫‘二公主’,你为什么称她‘三皇姐’呢?” 接过他递来的糕点,素素忍不住问他。 慕年榕顿住手上动作,似乎在回忆,低声说:“我二皇姐去世后,父皇下令大伙儿重新排序。可是,我总也忘不了我二皇姐。” 见素素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又补充道:“我二皇姐也和颜大姐你一样,温柔体贴、惠心绔质,还会做女工。” 说到兴起,他非要素素跟他去他母妃宫里看看他二皇姐留给他的荷包和衣裳,“你一定要看看那做工,可精致了!” 素素无可奈何,只得随他去花容宫。 进了门,却见罗贤妃独自坐在庭中秋千上,手中摩挲摆弄着什么。 PS: 嗷~虐心~嗷嗷~~ 第一百零八章 狩猎 听到宫门口的动静,她迅速收起手中物件,沉声问:“谁?”却有几分慌乱。 庭院里只点了零星几盏宫灯。饶是黯淡,但借着孱弱的光线,素素分明看见她竟然一身少女装束,垂发及腰、未施粉黛。 慕年榕许也觉察出了他母妃的不同寻常,这厢示意素素先出门,一边对她道:“儿子息宴回宫,路过母妃宫外,特来向母妃请安。”拱了一礼,又道:“若母妃无事交代,儿子就先告退了。” 逃也似的离开花容宫,一口气跑得老远,才停下。喘着粗气,扭脸看素素。 “今晚月色不错。”素素佯装不觉,抬眼看天,道:“时辰不早,我也得回宫去了,五皇子殿下晚安。”摆了摆手,自先回去合黎宫,全不提方才见闻。 独行在夜的长巷,回想着方才惊鸿一瞥看见的她的装束——素底散花半臂齐胸襦裙,素素不禁在心底感叹:这个罗贤妃,原不是个真“俗”人! 一夕之间发生太多事,人乏了心也累,头沾着枕头便陷入沉睡。 勾月如银,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尹姝重回秀女住处。之后数日,倒没再听说有人刁难她。 大伙儿能相安无事,和平相处,素素也就逐渐放下心来,暂时搁置让她搬到合黎宫的念头。 便有太监传话:“皇上校场练兵,命秀女颜氏随侍。” 素素想骂他祖宗十八代,可是为了见到慕彻,也只得妥协。连夜为自己制了顶斗笠帏帽,以隔绝容貌外露,明面上只假说是为“遮阳防晒”。 在校场,不仅见到了慕彻,还有白风——当初颜家搬迁时。它被留在了敕建府邸。 重见老朋友,素素心情大好,只觉比见到慕彻更开心。翻身上马,“啾、啾”地催着,轻夹马腹,白风便撒开蹄子跑起来,极是默契地配合她的节奏。 慕彻已不是第一次见识素素骑马时的飒爽英姿,倒也不甚惊奇,反而慕藉只觉眼前一亮。 不过,素素总觉还有另一道目光时时盯在她身上。阴鸷狠戾的感觉。在众多钦佩和仰视的视线里,显得极为突兀。可是当她转眼去寻,却又寻不到那个煞气颇重的人。 按下心头隐隐发作的不安。回转台前。 “骑术不错,深得你爹真传。”慕藉抚掌迎她。而素素却分明听到他在说“你爹”之前,差点脱口而出一个“诺”字。 掩在白纱帏帽内的嘴角呡了呡,佯装不闻。 慕彻嘴角轻挑,只淡淡地说:“不错。比之从前,进步不少。” 他指的是在内城那次。他救下她又离开后,回茶楼继续喝茶,随眼往街上一瞥,正巧看到她独力上马的场面。 素素不知他何时见过她骑马,只道是慕年榕或者齐王的两个儿子说出去的。也不大放在心上。轻声道了一句“多谢楚王殿下肯定。”便默默地退居一旁。 校场里都是大老粗纯爷们儿,在慕彻面前,她必须得保持低调。凸显恭顺内敛的“美德”。 慕藉意味深长的目光从她和慕彻身上掠过,暗暗点了点头,眉眼间颇有几分满意之色。 校官来报:“启禀皇上,弓箭马匹皆已备妥。”慕藉顺势一挥手,自有一队兵出列。翻身上马。他又看了慕彻一眼,慕彻便过来要请素素。 素素心知他们要比赛骑猎。她会骑马。却不会拉弓射箭。想了想,还是拒绝地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不懂狩猎。”不想拖你后腿。 慕藉见此,笑得有些酸气。“你只管随他去就是,我大昭的‘百步穿杨三皇子’,可不是浪得虚名。” 慕彻谦和地笑了笑。 炫如皓日的笑容,直把素素迷得晕头转向,迷迷糊糊就上了马。 “你来御马。”慕彻落坐在她后面,甩了缰绳丢给她,自抽箭搭弓拉开架势。 素素怔住。没见过这样的啊! “再不走我们就要落后了。”慕彻催道。 素素未及缓过神,木木然下意识打马抖僵。直等感受到马儿跑动的颠簸,才终于醒神,不能再失神了,会有危险的!遂专注御马,穿梭在树林灌木丛中。 “向左!”慕彻指挥着。素素手比脑快,引马向左。 只听“咻”一声羽箭离弦,眨眼工夫,灌木丛里就传来一阵骚动。进了一看,是两只灰兔,一箭贯穿。 “生前相伴,死后同锅……”她笑说着,却在视线触及染血箭镞的瞬间顿住。 那段兵荒马乱的记忆袭上心头,只觉胃里抽搐。溜下马,支着树干就吐了起来。呕光了午膳,干呕苦胆,撕心裂肺的痛感直欲贯穿脑海。 过了许久许久,方缓解过来。 慕彻凝眉看着她惨白如纸的面色,迟疑道:“要先回去么?” 素素拢回心思,心知自己定是对那段记忆产生了心理阴影。强撑起气力笑了笑,说:“没事,接着来!”必须克服! 慕彻没再说什么,翻身上马,伸出一只手来拉她。 素素看一眼挂在马后挣扎的兔子,深呼吸鼓足精气,搭着他上了马。 终于牵到他的手了,温暖坚实,感觉好安心…… 她心想着,尽量减弱对血箭的注意力。 “抓稳了。”慕彻说话同时抓着她两手环绕在自己腰上,按了按,似要她回神。此刻,他坐马前,素素坐在他身后。 素素瞬间恢复元气,小脸一红,心下嘿嘿奸笑,直乐呵:牵个小手就算不虚此行了,现在还抱上了,可算赚到了!不知不觉往前挪了点,小脸贴靠在他背上,眸子里精光闪烁。 未及她笑够,马儿飞一般蹿驰出去。“咻、咻、咻”三箭齐发,又射中三只兔子。 素素强憋一口气,下马去提兔子。虽然仍旧非常难受,可是比起之前,感觉已然弱了很多。 此后又猎到锦鸡、獐子等诸多小型野物,收获颇丰。她觉得心满意足了,慕彻却说,“还差一只麋鹿。” 于是再度上马出发。素素执缰绳。 渐行渐远,翻过山头,进了丛林深处。人迹罕至之地,气氛越显诡静。 顶上烈阳灼灼,丛中阴气森森。只有零星几束光线从枝叶缝中漏下,把林中水汽照得分明,便使人产生已进入迷蒙梦境的错觉。 寂静之中,乍听见鸟儿一声脆鸣,从丛中掠过,惊动一树绿叶簌簌,素素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慕彻低笑,“怕了?” 素素强辩:“谁怕了!” “嘘……”慕彻突然压低声音,示意她噤声。手上已然抽出羽箭,搭弓上箭。用力之甚,拉得弓箭“咯咯”作响。素素连忙闭嘴,屏息凝神,紧张地顺着箭头所指的方向看去。 周遭静谧至极,静得几乎可以听见两个人的心跳声在胸腔里激荡,扑通、扑通。 隐隐约约有枝叶摇曳的沙沙声。越来越清晰。小片刻后,一头健壮的鹿出现在视野里,顶上犄角嶙峋高耸如树杈。 羽箭弹弦而出,破空之音和弓上钢索弹徊之音交响在耳畔。不及她眨眼,远处麋鹿已然中箭挣扎。 “坐稳了!”慕彻迅速收弓,双臂环在素素腰肢上,亲自抖动缰绳,去追那麋鹿。 “……它在那里!快去那边!”素素欣喜地指着远处颤动的枝叶,高喊慕彻转向。只她话音未落,座下马儿已往那边奔驰过去。 “哈!看!” 麋鹿已然精疲力竭,倒在地上抽搐四肢,身下流血几近凝固。 慕彻唇角微扬,得意一笑。翻身下马走近它,查看一眼,转向对素素道:“收工!” “工”字未落,却陡然施展身形,飞身向素素反扑过来。 素素只觉眼前一黑,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体已经离开马背,重重摔到地面。 缓过神,抬眼见慕彻趴在她身上。她忙要推开他,却迎面被喷了一口鲜血。帏帽白纱被染红,血腥味弥散开。 素素心下一惊,撩开白纱一看,只见慕彻背上竟插了一支羽箭!指粗的箭杆,穿胸而过! “快走……”慕彻咬牙挣扎起身,拽起出神愣怔的素素,拼尽最后的力气上了马,暴喝道:“走!” 被他喝声震醒,素素这才意识到,他们遭到袭击了!而此刻,慕彻已经痛得连御马的劲都没有! 离开这里!马上离开! 脑海里回旋起震人心魄的轰鸣,她咬一咬牙,强迫自己镇定。拽过慕彻双臂环在自己腰上,怒喝一句“抓牢了!”不再犹豫,打马飞驰往来路折返。 耳畔风声呼啸,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丛林,身后心爱之人奄奄一息。想来,人生最艰难的路途,也不莫过于此。 素素只觉脑子无法再思考,唯有拼尽全力扬鞭打马。不停地喊“驾!”“驾!”“驾!”掩盖心脏剧烈如擂鼓的跳动声。 当年小丹子为了护她,也是一箭穿心。痛的记忆,刻骨铭心,蚀骨销魂。 这一次,一定要救下慕彻!一定要活着回去! 牙齿咬破了嘴唇,却浑然未觉,反而借助痛的感觉,保持清醒,不停地打马、打马、打马…… PS: 嗷~~小彻彻又救素素一次~~嗷~~ 第一百零九章 回宫 “娘子,楚王殿下醒了!”采枝欣喜相告,抬手抹了抹额上汗珠,压抑因急速跑动而剧烈起伏的胸口,喘着粗气。 此时,距狩猎那日已过去整六天。太医曾断言:“……若楚王殿下七日之内不醒,则凶多吉少。” “真的?”素素惊起,手中经卷散落在地。得见采枝点头确认,她一时激动得语无伦次。顾不上向佛龛里的佛祖告辞,提起裙裾风一般冲向慕彻的卧室。 因为慕彻伤势严峻,慕藉特准她出宫照料。她没敢直接住进楚王府,只是把自己的卧室安置在离楚王府不远的一处产业内,并召回采枝贴身随侍。 而当茗妍和采枝随后赶到时,却并未见素素和慕彻相拥而泣的感人场面,只看到她在门口徘徊踌躇。 竟然连门槛也没有迈进去! 茗妍和采枝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时眼中暧昧狡黠之色。悄然上前,联手推了她一把。 素素猝不及防,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闯进了慕彻的卧室。正欲嗔两个丫头胡闹,抬眼看见慕彻,她却舌头打结,再说不出完整的话。 慕彻半裸上身斜靠在床头大迎枕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而她好巧不巧,偏偏看到了那雪白肌肤上的一点红豆——另一点,被缠绕的白纱布遮盖了。 两朵红霞飞上脸颊。 素素只觉羞涩,忙垂下眼脸,避开那一幕无限好春光。“……我……你……”结结巴巴想说话,可又觉得怎么说都不对。情急无度,索性一蹬脚,反身逃了出去。直跑到葡萄架下才停住脚步。抬手扇风,方觉察到小脸早已刺痛如火烧。 “……娘子!”采枝追她出来,见她窘迫境况。不由失笑。 素素回眼瞪她,“臭丫头!” 那年在司喜的雅间重聚,贾环佩说采枝“云英未嫁”,却没想到,其实素素也从未嫁人、不经人事。 采枝笑容甜糯,道:“楚王殿下找您呢。” “何事?”素素没好气地问。心下暗恼方才她们联手作她,明知慕彻没穿衣服,还推她进屋。 “采枝不知。见了面您自个儿问楚王殿下不就知道了?”采枝暧昧地说着,闪开身子,将将躲过素素的魔爪。 素素蹬了蹬脚。折返去慕彻屋里。 所幸这会子工夫已有人为他披上衣裳,茗妍正在喂他喝药。 “……谢谢你救了我。”慕彻笑言。语气虚虚弱弱,似乎连说话也十分吃力。 “这句话。该我说才是吧?”素素轻嗤着睨了他一眼。想了想,趁机半开玩笑地说:“算起来,你已经救过我三次。唔……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我以身相许吧?” 慕彻正含着一口苦药。被她惊到,如数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扯动伤口,痛得额角冷汗涔涔。 屋里顿时忙作一团,擦拭的擦拭、换药的换药,唯独素素杵在当中显得碍手碍脚。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识趣地退出房间。 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逛着,回忆着慕彻的反应,她不由瘪嘴。恨恨地念叨:“什么人嘛?人家倒贴都不领情!”却见墙角处有丫鬟在点火,忙走过去问:“你在干什么?” 她是怕走火。 那丫鬟忙起身,诚惶诚恐地回:“奴婢在烧血衣。” 慕彻换下的血衣,一直保留着。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些物品就要等凶手伏诛后。烧在他灵前。现在他醒过来了,这些污秽晦气的东西自然就得立刻烧掉。 素素了然地点了点头。转身欲走,眼风掠过却看到一枚箭镞。 三翼箭镞,锋利尖锐。映照在烈日之下,泛着炽目的白光。 “这箭镞……”外形竟和射穿小丹子的那枚完全一致。 素素沉吟着,蹲身去捡。丫鬟欲阻她,也被她抬手制止。举到眼前细细查看,便在铤末端发现了一个极小的“努”字。 “努……” 这又代表了什么? 她拧起眉头,却理不出个头绪。“凶手还未找到,这个箭头得先留着。”说话间,已拿帕子包起箭镞,回去正屋找慕彻。 慕彻拿着箭镞看了很久,意外道:“这枚箭头的打制工艺,不是出自我大昭。” 不是出自大昭……素素心思陡沉,箭原是冲她来的。可她根本不认识大昭以外的人…… “难道是允单?”她迟疑着问。 慕彻眸光闪了闪,忽又垂下眼睑。眼珠子转动,却不知心下在想什么。最终仍是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淡淡疏冷地说:“你该回宫了。” “……”素素无语。 太没良心了吧?人家守了你这么久,茶饭不思、衣不解带。如今你才刚醒,竟然就要赶我走! 心下一股脑儿腹诽了大堆话,气鼓鼓地出了门。喊上茗妍一同离开楚王府,回颜府,一路直接到颜诺的书房。 见到她,颜诺非常惊愕,“你怎么回来了?”不用照顾楚王了么? 素素摆手示意茗妍离开,直接问他:“你可知道允单有什么人用‘努’字作徽记标号?” 颜诺怔住。思忖良久,才说:“允单前朝的五皇子名叫贺兰努……”语气颇有几分迟疑,忽而又道:“那年皇上御驾亲征,掳杀允单皇族全部,唯独被这个贺兰努逃脱了……至今杳无音讯。” “所以说,他也有可能没死,是么?”素素问。 颜诺点头肯定她的猜测,反问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素素便将箭镞之事,以及她自己的一些推测和猜想,细细与他说了。 “……你是说,贺兰努有可能一直混迹在咱们的军队里?”颜诺失声惊道。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当年昭、允交战,贺兰努明知允单大势已去、无力回天,趁乱混进大昭的队伍藏身保命,图谋后起,也不是不可能…… 素素点了点头。现在,她几乎可以肯定,她在校场骑马时感受到的那道狠戾眼神,正是来自贺兰努。 “如此,你速速回宫,尽早将此事告知皇上,也好让皇上早日部署防范!” 颜诺不假思索地吩咐道。却叫素素心头一酸。 一遇到危险,他心里最先想到的,仍然是慕藉! 也许,只有和慕藉一起并肩作战,才是他活得最快乐的时候吧? “你……不与我同去么?”她试探着问他。 与其让他因她之故和慕藉老死不相往来,痛苦一生,不如引导他摒弃前嫌,与之重新建立一段关系。她不想他难过一辈子,所以,想为他牵线。 颜诺摇了摇头,把自己埋进太师椅,摆手,怅然道:“有你,足矣。” 素素见此,便也不再说话,去向颜老太道了别,独自回宫。一路上却忍不住在想,慕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为什么,人人都离他而去,却又人人都记挂着他? 萧亿安如此,颜诺如此,慕彻亦如此——直到听了颜诺的话,她才知道,慕彻对她说“你该回宫去了”,并非单纯为赶她走,而是想她尽快回宫将此事告知慕藉。 当她持着御赐令牌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御书房,没见到慕藉,甚至连梁伦也不在,却看到四皇子慕年楠正在御案前,聚精会神看着什么。 她心思弯转,想过去一探究竟。只是,未及靠近,便被他发觉,反而责问她:“你鬼鬼祟祟的做甚么?” 素素暗翻白眼,心道,到底是谁鬼鬼祟祟?懒待与他多作纠缠,直接亮出令牌,“我来找皇上,还请四皇子告知,皇上在哪儿?” 见令牌如见皇上,饶是皇子,也得对她敬让三分。 慕年楠这才敛下怒意,不甘地说:“父皇去了长春宫。” 捕捉到他神色间的鄙夷唾弃之情,素素不禁拧眉。想了想,又问:“可知是为什么事?” 皇帝的行踪,原不是旁人该打听的。不过,她敢肯定,慕年楠会告诉她。 不出所料,他唇角微启,毫不掩饰地嗤了她一声,轻蔑道:“还不是你们这些个秀女手脚不干净,搅得后/宫不得安生!” 秀女手脚不干净?素素越觉迷惑,只道是误会,转身欲走。却听身后慕年楠又补充道:“她和你走得那么近,依我看,你也难逃嫌疑!” 走得近?素素陡然想起尹姝。怔了怔神,未及多想,提裾急忙往中宫跑去。 闯进长春宫大门,便看到慕藉和公孙琦晗端坐檐下正中,各级宫妃分列两旁。皆有人打扇伺候着。门堂中央跪着一个纤弱身影,暴晒烈日下,毫无遮挡。 瞧那发饰,不正是尹姝常绾的么! 素素再度亮出令牌,隔开上前阻挠的老嬷子,径自到尹姝身旁为她遮阳。 尹姝已经中暑,面无血色,嘴唇发白,人也有气无力。能直直地跪着,不过是靠心里一股子倔强意念支撑。现下,感觉有人靠近,她木然地抬起头。待看见来人是素素,她突然牵动嘴角,扯开一丝笑容:“颜姐姐,尹姝冤枉。” 话音未落,人便晕了过去。 素素单手扶她,力有不殆。狠狠环视檐下众人一眼,心一横,干脆用嘴叼住令牌,扶她上背,背着她回了合黎宫。 第一百一十章 说法 一众妃嫔见此,皆倒吸一口凉气。随后,五花八门各色表情纷纷施展开。为其担忧者有之,嘲讽其不自量力者有之,幸灾乐祸、煽风点火者亦有之,不一而足。 慕藉如若无事人一般,起身掸了掸袖上热气,一指宫外,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自有太监打黄阳伞跟上。 他走得潇洒,并未留意到皇后公孙琦晗眼眸中一闪而逝的精光。公孙琦晗想了想,猝然起立,跟着他往合黎宫方向去,却不让其他妃嫔跟着。 夫妻俩才进合黎宫门,迎面见慕年榕正往外走,不由怔住脚步。 “五郎,你怎在此?” 此时已到上书房午后开课的时辰。 慕年榕怔了一怔,先向二人行了礼,才道:“儿子上学途中偶遇颜秀女背着尹秀女,见她吃力得紧,便顺道送她一送。” 他这话,可算是摆明了睁眼说瞎话。谁人不知,从越涛殿到上书房,和从长春宫到合黎宫,根本没有交叉的路。而从他的越涛殿,途径长春宫到合黎宫的路子,再去上书房,那是绕了大半个皇宫! 不过,此番境况下,帝后二人皆选择接受他的解释。嘱咐一句“快去吧,莫要耽误了学业”,便放他走了。 慕藉抬眼看了看匾额上的“合黎宫”三个大字,心思有些沉重。时隔六年,他终于再一次走进了这座规模不大,却意义深重的宫殿。 听见隐约的叹息声,公孙琦晗眸光闪了闪,却并没说什么。 待二人进到屋里,这厢宫女们已经服侍尹姝喝过药,正为她打扇祛热。未几,只听有人大呼“小心小心”。随即用身体挡开珠帘进了门。 竟是素素亲自端着茶盅碗盏。 今时不同往日,她身为秀女,没能配备贴身侍婢,合黎宫上下统共只有两个粗使宫女和两名小太监。 因而,人都派来伺候尹姝,便没人再做其他的事,她也只好亲自上阵。盛了绿豆汤递给宫女,就退站到一旁观望,因为她的确不懂近身照顾别人,无处插手。 当看到尹姝终于咽下一口汤。她才安下心来,长舒一气。眼风掠过,便看到慕藉和公孙琦晗端坐在内屋大榻子上。悠闲地喝着茶。 素素惊了一惊,顿觉后背冷汗直冒。 所谓“后怕”,便是如她这般。救人的时候,敢不管不顾。可人救下来了,却不知身后还有一个大烂摊子要收拾。而且。这一次,似乎绕不过皇后…… 她想了想,便走到二人面前直直跪下去。 那令牌,是慕藉赐给她出入皇宫用的,她却明目张胆地挪作他用。不知慕藉对此,是个什么态度……不管了。先伏低做小认错再说! 只她还未开口,慕藉却先问道:“你怎回来了?楚王可脱险了未?” 他这是要转移话题为她开脱呢? 她心思转过,生生咽下满腹请罪之词。回道:“楚王殿下已于晌午时分转醒,妾恐皇上担忧,遂立即回宫来报皇上喜讯。” 虽然不大乐意,但是,当着皇后的面。她还是得自称“妾”,免落人话柄。 听了好消息。慕藉便趁势大笑,“好!好!你救楚王在前,照料在后,王弟得以脱险,你功不可没。你且说说,你想要个什么奖励?” 此番境况下,她所能要的奖励,不过是让尹姝免于受罚而已。她心下讪讪地笑着,面上便惶恐道:“楚王殿下福大命大脱离险象,是得蒙皇上庇佑,妾不敢妄自居功。” 慕藉睨着她,颇觉不信她的心意会如此“恬淡”。但公孙琦晗面上,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可见……上天有好生之德。”素素突兀地扯着话头,“尹秀女若是犯了错,还请皇上和皇后娘娘看在她年幼无知,又是初犯,饶她一次。也算是为皇族子孙添积福份。” 反正看样子慕藉是不打算深究后/宫女人的这点子事,他只是需要一个让他能冠冕堂皇开口免罪的借口而已。那她就随便扯一个借口递到他脚下。 慕藉点了点头,看向公孙琦晗,道:“皇后,你说呢?”毕竟是后/宫之事,总也不能越过正宫皇后娘娘去。他这一问,便是顾及到皇后的面子。 公孙琦晗又岂会看不出二人唱的双簧?温和婉柔地笑着,眉目间却有几分端正严肃之色,慈声缓缓道:“为了三王叔脱险之喜,原也该免罚宫眷内侍以示怀仁。” 素素闻言,顿觉如释重负。 不想,慕藉正欲说点“此事就到此为止”之类的总结陈词,公孙琦晗却话锋一转,又说:“不过……” “不过如何?”慕藉问。 公孙琦晗笑了笑,端有几分高深意味。 “失窃的毕竟是贺秀女的‘传家之物’,偏偏在尹秀女屋里寻着了。再怎么说,也该给人家一个说法……” 传家之物?什么东西? 素素眉心微蹙。她才离开几天,宫里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无论如何她是不信,凭尹姝的家世和为人,会觊觎别人一点小小的“传家之物”。然而,不知事情始末,便无从得知真相,也无法断言谁是谁非。 三人于是只能等尹姝转醒。 宫女们一直在试图弄醒她,中暑的人不能睡,越睡越危险。饶是这样,也不见她醒转。直到太阳下山,皇后已准备吩咐人传膳,才听到“嘤咛”一声娇呼。尹姝终于醒了。 “……我不知道那块玉佩为什么会在我屋里,我真的没有偷。颜姐姐,你信我。”她扑在素素怀里哭诉,颤抖如无助的小孩。 素素拍着她的背按抚她,确认道:“所以,你没用碰过那块玉佩,是吗?” 尹姝坚定地点头。 素素见此,心里有了数,宽慰几句安顿她歇下,自到外间找慕藉和公孙琦晗。“……可否将那玉佩给妾看看?” 公孙琦晗一挥手,自有老嬷子递上玉佩。 素素却不接,只叫人取了点白面、胭脂和白布。 “……皇上、娘娘,请看。” 对比玉佩上显现的指纹,和白布上采集的尹姝十指指纹,慕藉和公孙琦晗自然也发觉其中奥秘。玉佩上有多种指纹,偏偏没有和尹姝的指纹相吻合者。 不需她点破,真相已然可想而知。要么是这些指纹里其中一人栽赃嫁祸。要么,这一切根本就是贺秀女贺筠若自导自演的戏码,赤裸裸的诬陷! 素素心下冷笑,面上却不桀骜,温温喏喏地征询皇后的意见:“娘娘您看,这个说法,是否足矣?” 公孙琦晗看了慕藉一眼,点头,“铁证如山。”带着一般子嬷嬷宫女离开合黎宫,连晚饭也不待吃,先回长春宫处理此事。 慕藉睨着素素道,“你懂的还真不少,让朕,大开眼界。” 素素回瞪他,没好气地说:“别得意得太早。我回来找你,是受楚王和我爹爹所托,给你传个消息。”谁知道会遭遇这莫须有的污糟事,白白浪费一个下午的时间! “何事?” 慕藉面色陡然变得凝重。这两个人联合让她带消息,可见,这个消息必然非同一般。 素素遂将他二人的话一字不落都说与他听。 慕藉听罢,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才问素素:“你可还记得,当年在犁玛河畔,射穿小丹子的那支箭?” 素素点头。怎会不记得?那是她长久以来的噩梦。 慕藉又说:“那支箭,是从朕的对面射出的。” “我知道!”素素厉声打断他。她不想再听无关主题的话,也不想再想起那段悲伤的记忆。 慕藉怅然,却不作罢,而是接着道:“射那支箭的人,就是贺兰努!” 贺兰努是允单的五皇子,正是“慧仁公主”和亲的对象! 成功扼止素素的注意力,慕藉又说:“贺兰努以箭法高超阴狠闻名。他射箭,从不正射人心,而是偏开心脉一小段。但他眼力精准,且臂力雄厚,箭射中人心脉后,余力便会震碎在箭孔附近的心脏。” 这种死法,比直接射中心脏而死,承受的痛苦甚上成百上千倍不止。 素素惊愕得说不出话。 “而且,他从未失手。”慕藉拧着眉头,忽而失声大笑,“不,如今他失手了!枉他一世英名,自诩‘允单箭神’,终究是败在了我大昭的‘箭神’手上!哈哈!” “……所以,你射出那一箭,是想我死得舒服一点,是么?”素素不理会他的狂妄,只想解开自己心里的疑惑。 慕藉嘎然收住笑声。 他选择沉默。因为,他射出那一箭时的心情,实在太过复杂。不单单是为了让她少点痛苦地死去。 素素恍然失笑,“你就骗我一次,点头承认又何妨?” 她爱着慕彻,她不想恨慕家人,她只需要他一个简单的理由,让她原谅姓慕的人,然后,毫无芥蒂地和慕彻一起过上幸福生活。 为了爱情,宁愿欺心。 慕藉敛眸,许久之后,抬眼正视着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素素唇角漾开一抹释然的笑,眼中泪光闪动。 PS: 嗷!!为爱欺心!!不虐不不虐~小苏子真的是亲妈啊~!!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还愿 “朕竟不知,铁胆熊心如你,也会有哭鼻子掉眼泪的时候。”慕藉嘴上耻笑着,一边却从袖口取出一方手绢递给她。他认识她七年了,哪怕是“死”,也没见她眨过眼,更别说是哭。 素素破涕为笑,吸了吸鼻子,嗔道:“人家开心感动嘛!” 慕藉微微皱起眉头,好似非常嫌恶似的睨了她一眼,摆摆手,走了。一会儿,又回转,“令牌呢?” 素素原也已经拿出了令牌打算交还他,见此,顺手藏到身后。“我还要再出宫一趟,令牌干脆下次再还你好了。” “出宫所为何事?” “还愿……” 那时节,慕彻昏迷不醒,太医甚至下了“七日”断言。她急得走投无路,只能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心态,一边让采枝医护他,一边自己求神拜佛。许下心愿,若慕彻能醒,她愿抄《大悲咒》百遍,亲送到观音庙焚烧还愿。 慕藉想了想,说:“这块先还来。朕给你换块更好的。” 素素虽然将信将疑,眼见身旁还有宫女太监见证,到底还是把令牌交给了他。 “明天让人给你送来。”慕藉笑笑,收起令牌。临走前,忽然凑在她耳边轻声道:“朕竟然有点嫉妒三王弟。”朗声一笑,潇洒地走了,独留素素怔在原地出神。 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擦擦冷汗,去看尹姝。 “……颜姐姐,我不甘心!”尹姝靠在她怀里,声音孱弱,语气却十分坚决。小手也捏成了拳头。 素素苦笑,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傻丫头,必要的时候。也得放下骄傲向上位者妥协,争取辩解的机会。无论如何,要先学会保护自己,明白吗?” 今天是她碰巧赶到了,下次若是她没来得及赶到呢?渺小如她们,在这深宫内苑之中,又经得起别人几次算计…… 尹姝虽然不甘,却也听进了她的话,点了点头。 第二天,宫里便有风言。 “也就是那穷酸小气人家。才会拿个次劣玉佩做传家宝”。“自个儿不小心弄丢了,还要诬赖别人偷她的,闹得宫里鸡飞狗跳不安生”。“还以为人人都觊觎她那点子家什。好似别人都没见过世面似的”。 之类云云,不一而足,直把贺筠若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几天都不再见她出门。 消息传到合黎宫,素素也只是和尹姝对望一眼。深邃一笑。 那日回宫路上,慕年榕已大致对她说明原委。贺筠若和尹姝的过节,正是源于大皇子慕年松。 端午夜,慕年松抱尹姝离场时,远远的被贺筠若看到了。而他们却都不知,贺筠若早已对慕年松芳心暗许。而且,平日便表现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 女人的嫉恨心,是很强烈、很疯狂的。 至于慕年榕出现在半路。是因为他午歇醒后得了消息。他也是赶去救尹姝的,看在素素的面子上。 尹姝终于还是搬进了合黎宫。 按下此间诸事,素素便开始抄经。只是,因为常出宫看慕彻的缘故,抄书进度着实快不起来。直到六月十五。百遍《大悲咒》才抄完。于是干脆等到六月十九才到观音庙参拜。 观音庙里还供着小丹子的灵位和长明灯,是她赚了第一笔钱之后立即置办的。 “……小丹子。你在天有灵,保佑我练好箭术。”手刃仇人,为你报仇! 后半句她没说出口——在梵土净地,不好说得太过血腥,哪怕心里明明就是这么想的。 看到牌位上的“小丹子”,又听她说“在天之灵”,采枝怔了一怔,疑道:“娘子说的‘小丹子’,可是皇上跟前儿的‘传旨内侍’小丹子?” “你认得他?”素素迟疑。 采枝回忆了好一会儿,才皱眉压低了声音道:“他惯是个会捧高踩低的,前世里对您可不甚好……” “别说了。”素素忙打断她。无论前世他对“颜亦欢”如何不好,这一世,他是为救她而死。 “茗妍,去找主持大师,再添些香油钱。”她取出一只荷包给茗妍。 茗妍走后,她便和采枝去了厢房。 粮铺古玩店等产业的大掌柜都已等候在此。唯独瑞喜金铺的林大掌柜去别地巡查,只来了一位掌柜——正是序旸,年前刚升任的。 “……这是前五个月瑞喜的销售业绩。”序旸说着,递上报表给她。 素素随手翻了翻,见没甚大问题,心下满意,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下月开始,月钱涨一个档次。” 她需要留住这个又年轻又有本事的人才。不惜重金。 其他人皆倒抽一口气。序旸已经是掌柜,再涨一个档次,便是享受大掌柜的月钱待遇!可他才刚二十出头,论资历、论经验,皆不至如此…… 可是,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除了资历和经验,序旸什么都不比他们差。甚至有些方面,他们这些个“老枯朽”还不如他。他年轻,精力旺盛,脑子好使,学习和接受新事物可比他们快多了。 除了米粮店的张大掌柜和古玩店的刘大掌柜,其他人都知道,大东家最提倡的就是“创新”。 素素看透众人心思,笑了笑,温婉地说:“最近我一直在琢磨‘荣养’的问题。倒要问问诸位的意见。” 一听到“荣养”,年纪最长的徐大掌柜便问:“大东家可是有何想法?”毕竟,荣养也有可能包含了“劝退”的意思。 其他大掌柜也是竖起了耳朵细听。他们心里不是没有芥蒂,因为他们这批“老人”,都不是从她手里走出来的“故旧”。 素素按下他,平和地说:“各位莫急,我说‘荣养’,便就是纯粹的‘荣养’。你们,以及各大铺子里的掌柜、工匠师傅,乃至伙计,为铺子兢兢业业奉献。我总要让你们老有所养,无后顾之忧才是。” 她的商业版图才扩张了几年,除了这几位大掌柜是专门找了别家辞工归养的,其他员工大部分是现招的年轻人。虽然他们现在都还年轻,但不代表他们不会老去。 有些问题,是时候考虑起来了。 几位大掌柜听她一席话,皆有动容之色。大东家提出要制定“荣养”章程,首先惠及的,可不正是他们这些个老头子么?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重又出山掌门面,并非为了那点子月钱。不过是因为心里还惦念着这个行业,舍不得离开自己从事了一辈子的事业,找点事儿做做让自己觉得日子充实罢了。 可是,他们总会有做不动事、走不动道,甚至说不清话的一天。 若是这时候,能有人照料他们,人生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几人于是踊跃参与到素素所谓的“头脑风暴”,各抒己见,将自己想到的全数说出来。 他们说得畅快,却无人留意到,序旸一直默默地站在旁边。 他没插一句嘴,只是支着耳朵听。那好看的丹凤眸子里,惊诧的光芒一闪接着一闪,几乎不曾停顿。 差不多到了申时初,方拟出个大致章程,众人遂各自散去。 离开观音庙,素素原想直接回宫,架不住采枝和茗妍软磨硬泡,转道去了楚王府。 “听说你还会破案。”才一见面,慕彻就拿她打笑。 过了这么些日子,他已能下地行走,便叫人搬了榻子设在紫藤架下。此刻,他正悠闲地斜靠在大迎枕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目光里充斥着戏谑之意。 素素心道,慕藉这个多嘴婆! “不是皇兄说的。”慕彻似乎看透她心思,轻轻地说着,甩了她一对大白眼。那姿态,简直妩媚妖娆至极。 素素只觉恶寒,心说自己怎么偏偏就爱上了这么一个妖孽?一颦一笑,皆比她好看百倍不止。 “那是谁说的?”她不经意地问着,边拉开大弓的弦,虚空作瞄准状。 前段日子,她说她想学射箭。慕彻就为她准备了这张弓,口头传诉教她箭术。 “几位皇侄来过,你来之前才刚走。”慕彻笑着道。想起慕年榕惟妙惟肖地描述素素“大义救美”的乔段,更是忍俊不禁。 他的楚王府,从未如此热闹生动过。 素素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箭靶子,随口道:“你听他们胡说。”当时根本没有皇子在场,他们哪能知道她做了什么? 慕彻却不在意他们到底是不是胡说,反而好奇地问:“你既然有办法证明尹秀女无罪,何不直接抓出元凶?” 素素这才撂下大弓,转向他,反问:“我为什么要抓出元凶呢?我只要证明我朋友的清白就可以了,别的不归我管。再说了,若是我都能抓出元凶,那还要官府衙门干什么?” 到底是谁算计陷害尹姝,她心知肚明。可是,有些真相还是不要揭穿得好。免得一石激起千层浪,最后大家都落不着好。 “本王说不过你!”慕彻无语。他才说了一句,她就能驳他三句。 说话工夫,采枝也已为他换好了药。 眼见时候不早,素素也就告辞回宫。只不过,那突突直跳的心,在警示她,回宫的路,不会太安全。 第一百一十二章 救人 当这种不安的感觉剧烈到令她觉得快要窒息的时候,素素果断喊车夫调转马头,回到楚王府,带上采枝同行。而她却不知,她们前脚才出王府,后脚慕彻派去暗中保护的人也已出动。 她更没有料到,正是这调转来回一趟的时间,使她将将躲过一劫,幸免于难。 马车再度来到让她心觉不安的地段,却发现,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周围静得鸦雀无声,唯有酒肆外悬挂的酒旗偶尔随风招摇,场面荒凉得让人只觉毛骨悚然。 素素和采枝对望一眼,相互扶持着鼓励勇气,对车夫说:“继续行。”心情却是越发沉重。 也许连马儿也觉察到了危险,行进速度极为缓慢,简直是寸步寸时,直至最后止步不前。当是时,只听“嘣”一声,有重物撞击马车。 车夫忽然惨叫一声,直把车内二人瘆得寒毛倒立,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紧接着,似乎有两个身影凌空而出,落在车前。 片刻后,一人小声说:“还有气。”另一人遂对车里人道:“二位姑娘莫怕,我二人是奉王爷之命保护二位。这里有人受伤,还请会医术的姑娘出来看看。” 采枝听着这声音觉得耳熟,心思大安,壮着胆子出了车。才发现受伤的不是车夫,另有其人。“咦!是他?”看清来人面容,她不由惊呼。 “姑娘认得此人?” “我见过他,但我不知他是什么人。”采枝如实以告,便对车内素素道:“娘子可认得总在三皇子身边的那个人?” 素素下意识皱起眉头思索,一时半会却理不清思路,只道:“先救人要紧!” ******** “……娘子?”采枝见素素在出神,便轻轻唤了她一声。 此时,她们已经在瑞喜金铺的顶层阁楼。伤者已被妥当安置。 “他怎么样了?” 素素回过神,问她,语气十分担忧。这会子工夫,她已然想到,总在慕年枫身边的人,当是他的侍读员外郎程子轩无疑。 程子轩是程家的独苗,也是娉婷的嫡长兄。 采枝低低叹声,“伤口发黑,刀上有毒。” 涂毒?赤裸裸的暗杀!到底是谁有这么阴狠的心思?问题一股脑儿闯进脑海,素素愣怔。只觉脑子一团浆糊。 “时候不早,我先回宫,他就交给你……你尽力而为吧。”怅然交代着。拍了拍她肩膀,起身辞去。想必此刻宫里也不安生。 宫里的确不安生。不过,不是坏事,是喜事。下午时慕藉已下旨,“……封皇长子慕年松为晋王。赐秀女尹氏为嫡王妃;皇次子慕年柏为豫王,赐秀女李氏为侧王妃……” 素素回宫见到尹姝时,她正一个人躲在房里默默垂泪。 “……颜姐姐,我该怎么办?”原本压抑着的情绪,见到素素,瞬间绝了堤。哭得梨花带雨,惹人心疼。 素素说不上一句安慰的话,唯有安静地陪着她。倾听她诉说心中苦闷。心底感叹,从此世上又多一个伤情的痴心人。 若旨意还未下发,她们还能试着逆抗命运。可是慕藉猝然下旨,且已顺势敲定婚期,就定在八月十二。这桩婚事。已然是板上钉钉,无人能改。 “明日我就要出宫回家了……颜姐姐。我舍不得你……”尹姝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在素素怀里哭着入睡。 安顿妥帖尹姝离宫诸事,夜已经深了,素素却无法成眠。总觉有个更大的阴谋,正在向她们靠近,而她却毫无头绪,不知该从何去预测、去防范。 一颗心惴惴不安,连夜去承辰殿找了慕年枫。他的侍读遇袭,他怎会毫无动作?其他皇子的情况呢?宫里怎会没有一点动静? 慕年枫意外她的到来,此前他和“她”几乎没有交集。 但是,因为慕藉放任撮合她和慕彻的缘故,宫里人大多心下已将她默认为“楚王妃”。慕年枫也有耳闻。所以,虽然意外,他待她仍是比较客气。有一种像对待长辈似的恭谨。 素素将自己回宫路上偶然救下程子轩的事与他说了,并问他:“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和皇上说?” “……子轩他怎样了?”慕年枫急急地问。 见他此番表情,素素心里稍觉安慰,“我已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安置他,并派专治毒症的人医治他。” 慕年枫闻言,长舒一口气,才回她前话:“母后说,父皇下午才下了旨意为大哥、二哥赐婚,宫里有喜,这件事情就先别跟父皇说,免得败了父皇的兴致。” 今天出宫的三人,慕年枫、慕年榕和慕年桐,仓皇逃回宫后,就要去找慕藉告知遇袭事件。途遇从龙锡殿折返的皇后,被拦了回来。 素素猜不透皇后的心思,便不多猜。获知无旁人受伤,她心里有了底,自先回合黎宫。 次日清晨,尹姝拜别宫里一众长辈后,出了宫,回家待嫁。 合黎宫又变得冷冷清清。除了偶尔出宫学箭术,大多时候,素素只幽居在宫里,做做刺绣,画画设计稿。顺便,冷眼旁观宫里愈发浓厚的欢悦喜庆气氛。 转眼到了七月初,有消息称晋王府已落成,定于七月十一日开府。 慕年榕邀请素素同去观礼。素素欣然应允,另外还哄着他同意带上娉婷和初卫。听到“初卫”,慕年榕忙点头如小鸡啄米。 因着慕彻还未成婚的关系,慕年松开府之事皆由齐王夫妇帮着操持。他们的两个儿子,自然也会出席。 七月十一这天,慕年榕早早就到合黎宫来接素素。二人一同出宫,却见初卫和娉婷已等候在宫门口。 竟然绕了那么远的路特意来等她!素素感动得眼眶发酸,抬手便捏初卫的脸。数月不见,想念得很。 “臭小子,在家都不吃饭的么?”脸又瘦了。 初卫红着脸,刚低声嘟咕了一声“大姐……”慕年榕立即插话:“身在福中不知福!”顺便把脸凑到素素跟前,嬉笑道:“颜大姐,你捏我吧。”徒惹素素哑然。 娉婷掩嘴低笑,眉目间却有几分哀愁之意。素素知她心事,在马车里便问她:“程大哥好些了么?” 早些天采枝告知她说,“那个人”醒后不告而别。她猜他是回了程家。 “你怎知道?”娉婷惊诧。 程子轩受伤,一个人回的家。莫说皇上,就连三皇子至今也未曾表示过半句关怀。而素素只是一个深宫秀女…… 素素呡了呡嘴,压下她的疑惑,轻声道:“你回府后且告诉程大哥,他体内还有余毒未清,每隔十日需泡一次药酒。请他从哪儿离开的,就到哪儿去用药。去了自然会有人为他治疗。” 话说到此番程度,娉婷已然明白其中关窍。“是你救了我哥哥?”她激动地握紧了素素的手。 素素眨眨眼,示意她小声说话。 “只是碰巧遇上了。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你哥哥,是后来听三皇子提起才知道的。” 想了想,又嘱咐道:“三皇子是什么样性子的人,你哥哥是他贴身侍读,自当最熟悉。你且告诉你哥哥,要相信自己的判断,莫想岔了去。” 娉婷听着她的话,眉目间便有几分深沉,一时尚未想明白,却是点头应下:“你的话,我一定带到。” “切莫说是我说的,”素素笑言,颇有深意地眨了眨眼。 娉婷微先一怔,之后了然一笑,打趣她:“你这丫头,是越发低调了。” 搁下深沉正经的话题,好久不见的小姐妹俩又聊了其他事,聊着聊着,就聊到尹姝。 素素不禁悔叹:“当年也是我多事,若非我邀她同去,也不致她……”对萧哲情根深种。 只这后半句,她未能说出口。 娉婷秀眉紧锁,也是一副苦恼自责神色。“……说起来,你还不都是为了我。” “也罢,事已至此,咱们在懊悔也无用。不如想想,该怎么补救。”素素收敛低落情绪,心下已然有了计较。当下把自己的计划与娉婷细细说了。 娉婷听得仔细,时不时点头附和。末了,佩服至极,更是忍不住抚掌赞道:“好计!” 二人对视,会心一笑,这才稍微显露轻快神色。 “话说,今日齐王妃也会出席,你可准备好了么?”素素笑着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妙目里眼波流转,戏谑之意再明显不过。 娉婷小脸一红,赧赧低下头去,羞涩地娇嗔道:“坏丫头!” 素素将将躲过她一计粉拳,又嬉闹了会儿,便转正了脸色。郑重其事对她说:“从前我们姐妹还能帮帮你,可是如今,你,只能靠自己了。” 小时候,姐姐妹妹抱成团。长大了,姐姐妹妹分居难见,想通个消息,还得多方周转,实在是爱莫能助。况且,素素自己还忙不过来。 娉婷心情沉了下去,人也更安静。沉默许久,才讷讷地说:“这两年来,我都不曾见他,但是我对他的心意却从未改变。可见,我对他的感觉,是爱,而不仅仅是倾慕。素素,你能懂我吗?” 第一百一十三章 开府 若说从前素素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情爱,可当她再次遇到慕彻,再次体会被他揽在怀里,一起在空中缓慢地飞旋、飞旋的悸动感觉,她便懂了,何谓“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而当慕彻昏迷不醒,她通宵达旦跪在佛前祈求佛祖保佑的时候,当听说慕彻醒了,她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她也懂了,何谓“真爱”。 “我才不懂你那劳什子的‘情啊爱啊’的,酸掉牙!”她佯装嗔怨娉婷酸气,笑嘻嘻地挪开一些。 娉婷知她存心调戏她,抡起小粉拳雨点般落下来,却是没使多大力气。 “瞧瞧,将门虎女!凶巴巴的,说不过就打人。你这么凶,我看谁敢娶你。” 见她羞赧之色,素素越觉有趣,趁势又说了几句。很快到了晋王府。 想来,郑月容也听说了一些宫里的风传,便对素素便格外的热情——虽然颜家现在无钱无权无势,但那又有何妨?最重要是连皇上都支持她和楚王在一起。 这天底下,还有谁的权势钱财能大过皇帝去? 素素温婉谦和地笑着,只应和郑氏的话,从不主动另提话头。全程牢牢地挽着娉婷。 娉婷虽不明白郑氏为何对素素特别亲近,却知素素待她的心意,想她多在郑氏面前露露脸。小意乖顺地跟在她身旁,也不刻意出头显锋芒,只是文文静静地赔着笑。 “……前些年我听说你养了一株花苞极大又饱满,颜色极鲜艳的月季。还取了个极好听的名字,叫‘娉婷美人’来着,是不?” 三人走在花园小径上,看着盛放的各色鲜花,就花论花。郑氏便对素素提起这茬儿。 素素心下讪然。 她养花这事儿原只有家里人知道。既被郑氏听了去,肯定是当时还是“臣妇之首”的裴氏宣扬的。 掩下心底无奈。面上柔笑着回话:“是叫这个名儿呢。” “是个极好听的名字。”郑氏赞着,又问:“你取这个名,可有什么因缘没有?” 诶哟,这就上道儿了! 素素喜出望外,暗暗窃笑,面上仍维持平和。佯装不经意地看了身旁娉婷一眼,却分明让郑氏也看到她眼中深意。 这才回她说:“那时节,小女才出了孝,失意伤心只觉人生无趣。幸得一花仙子开解,才又拾回信念。那花仙子还教我养花养性。后来。养出了这株花,小女便以她之名,名这株花。” 郑氏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眼前一亮,诧异地问:“那位‘花仙子’,可是这位姑娘?” 素素掩唇低笑。“王妃好眼力!可不正是她么!”说着,把在一旁羞涩的娉婷推到前头。对郑氏道:“请容许小女向您介绍。这位是先锋候程府的大姑娘,小字正是‘娉婷’。” 娉婷喏喏地向郑氏屈膝行礼,“小女娉婷,见过齐王妃。” 郑氏似乎终于把视线转向娉婷。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好一会儿后,才说:“亭亭玉立。纤细袅娜,好一位花仙子娉婷美人儿!” 见她注意力全在评论娉婷的容貌上,素素心觉不妙。忙笑着接过话头,“可不是么?初见她时,小女可是羡慕得很呢。” “你羡慕什么呀?”郑氏笑着问。 明眼人都看得出,素素姿容于娉婷有过之而无不及。 素素亦娇亦妒地又看了娉婷一眼,“羡慕她摊上了一位‘懂花、会养花’的母亲……” 自那年她在傅氏的田庄上赞傅氏“会养花儿。更会养人儿”,傅氏“善事花”的名声在京城贵妇圈里也就逐渐传开了。 郑氏自然也有所耳闻。 明了素素所指何意。她不由点了点头。但“好母亲”这个话头,她却不好再说下去。毕竟,她也知道素素的嫡母裴氏是个什么性子。再深说下去,素素就该没面子了。 “我也听闻,先锋候夫人惯是个会养花的,尤其会养蔷薇,可是如此?”郑氏转向娉婷,试着转移话题。 如此,正和素素的心意。暗暗递了个鼓励的眼神给娉婷,希望她好好把握机会。 娉婷不着痕迹地回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娇娇地笑着,存了对母亲的景仰之心,却并没有骄傲之色。“母亲待蔷薇,便如待亲生孩儿一般,怜惜爱护……” 正说着,却见丫鬟匆匆往这边跑来。娉婷识趣地住嘴,却和素素互换一个眼色。 原是火种到了。 三人遂按下此间“议花”之事,先前往观礼。 新灶开火的火种,从宫里慕年松住的崇光殿小厨房引起,一路由齐王慕昶亲自护送至晋王府新灶。 看着灶膛里燃得兴旺的火光,观礼者不由抚掌称好,祝福声此起彼伏。 慕年松笑着一一回了礼。 待此间观礼结束,众人各自散去,他却独独留住素素。 “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他问素素。 素素凝眉想了好一会儿,方想到,他大概是误以为她从中作梗,才促成了他和尹姝的婚事。 “晋王觉得,我有那么大的能力么?”她反问慕年松。 慕年松眯眼看着她,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双眸,似乎想看到她心里去。却也只看到一双平静无波、纯粹晶亮的无邪的眸子。 他转身欲走。素素却又说:“不过,我的确有几句话想和晋王说。” 慕年松转身,看着她,静等她后文。 素素温婉一笑,作势请他移步。在厨房之地谈论情爱之事,实在是有损意境和情绪,太过违和。 慕年松怔了怔,领她往小花园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日子,总和一时悸动的心情不大一样。你说是么?”素素问他。 听了她一席话,慕年松已然明白。她是劝他接受尹姝,放下心里思恋的那个人,好好过日子才是真。不由问:“那你怎知,她就是合适跟我过日子的人?” 素素忽然低低失笑出声。“你和她,同是天涯沦落人,只要你们愿意付出真心对待对方,必会懂得彼此心意,进而惺惺相惜。” “你又如何知道我与她‘同是天涯沦落人’?”慕年松下意识反问她。话才问出口,他却又怔住,自己为何要问她?似乎这种追问已成习惯。 素素俏皮地眨了眨眼。“也不知是谁说的‘但凡不是两情相悦,便是艰难’?” 若是他思恋的那个人,也思恋着他,他又怎会有如此落寞伤怀的感慨之言? 慕年松怔忡。内心世界被人窥视得极其透彻,使他觉得非常局促和不安。好一会儿之后,才喃喃地说:“若是当年,我先遇见的人是……” 只是,他话语未尽,素素却已朝前方招手,“慕彻!”提敛裙裾风一般跑了过去。 慕年松杵在原地,许久无法缓回神。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素素和慕彻比肩离去。二人的背影,是那么般配…… 苦笑着摇了摇头,去前院招呼客人。 这厢,素素只能在心底微微叹息,道一声“但愿能成一对和睦夫妻”。 “想什么呢?这般专注。”慕彻伸手拦住她,嗔道。 素素回神,低眼看去,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前面已经是水渠,若非他挡住,刚才她就要踏空掉进去了。 “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她羞红了脸,小声地道谢。 这么大个人,走路差点落水,着实丢脸得很。 慕彻哈哈大笑,貌似心情不错。取笑她道:“本王倒是非常感兴趣,究竟是什么大事,竟能令我们智勇双全的福贵郡主如此失神?”连脚下路都顾不上看了。 素素只觉“智勇双全”几个字太过夸耀,脸又红了几分,是为着惭愧。但慕彻这般取笑她,却是不能轻易放过的。眼波流转,心里便有了计较。 狡黠一笑,抬眼看他,一本正色道:“我在想,某人的侄儿都封王开府了,很快就会娶妻,再过些时候,便会子女成群承欢膝下。再然后,就会儿孙满堂……那日子,真是安逸。可是,某人身为叔叔,年过而立,仍是光棍一条……唉,真是令人好惆怅啊。” 说着,还似模似样地摇了摇头,似乎十分“恨铁不成钢”。 慕彻一张绝美俊脸微微带了几分红晕。掩唇干咳两声,粉饰尴尬,偏开视线。方嗔怨道:“你个女孩子家家,说这些话,不觉害臊?”提步走了。 素素娇嗤一声“闷骚”,追上他,不依不饶地追问:“诶,说实话,你有没有想过,娶个老婆回家暖床也好啊?” 慕彻不理她。 她又说:“诶,看见自己的侄儿们成婚成家,你会羡慕嫉妒不?” 慕彻仍是不理她。 她想了想,干脆一跺脚,喊道:“喂,我嫁给你好不好啊?” 慕彻突然站住脚步,回转身,想说点什么来着。可是,刚一开口,话还未说,一口鲜血先喷出口。 素素顿时慌了神,忙扶他就地坐下休息,帮他拍背顺气。 “好了好了你别急啊,我跟你说笑的啊,你看你,不乐意娶我,也没必要这么激动吧?” 慕彻抬手止住她,“别拍。”任何微小的震动,都会震到他的心脏。这是中贺兰努之箭的后遗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瑞金 慕彻就地盘腿打坐,呼吸修养。素素就在一旁干看着,束手无策。心里着急,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直等他重又睁开眼,忙冲上去边扶起他边问:“我去给你找太医?” 慕彻摇了摇头,“今天是晋王开府的大喜日子,别惊动太医。” “大喜日子就不给看病了么?这是什么道理啊!”素素不满地嘀咕着,心里却想起很早之前,初卫十周岁生辰那天。遂又问他:“你还能走么?” 慕彻失笑,走了两步给她看,回头对她挑了挑眉。笑容有些古怪,好似嗔怨她小题大做似的。 “得瑟!”素素瘪嘴嗤了一声,道:“那我们悄悄去找采枝,让她给你瞧瞧?” 慕彻疑道:“她不是你的贴身丫鬟么?” 贴身丫鬟不贴身跟随已是反常,哪还有主家移步去找丫鬟的道理? 素素再度轻嗤他,“人家是身价千万的大东家,我哪有那么大能耐,让她给我当丫鬟啊?走吧!” “我可不敢劳动‘身价千万的大东家’,付不起酬金。”慕彻顺她话头膈应她。其实他不是不想让素素瞧出端倪。方才为什么会吐血,他自己心里明白。 素素挑眉看着他,“谁要你付钱了?” “那还是不去。”慕彻坚决不肯去。他堂堂楚王的面子,岂能就这样败在一个小丫头的一句话上? 素素睨着他,“不去?” “不去!” “你不去,我现在立刻就喊‘快来人啊,楚王吐血了’!” “……” 慕彻无语,架不住她无赖,只得跟着她去找采枝。 瑞喜金铺办公室,采枝正和序旸商议事儿。见素素和慕彻到来。她便遣下序旸,招呼道:“娘子今日怎地有空来坐坐?”顺便态度暧昧的目光逡巡在俩人之间。 素素和慕彻俱是脸红,不约而同看向对方,又别开脸去。默契十足,但看那忸怩样,却是别扭得很。 “死丫头,就会作我。”素素嗔着采枝,“说正事,他刚才吐了点血,你给看看是怎么回事。”神色瞬间凝重起来。 采枝也就收起嬉闹玩心。领他们上到三楼。 环视屋内齐备药铺、医堂所需的所有设备和药材,饶是见多识广如慕彻,也禁不住感叹:“……真想不到。瑞喜金铺,内里竟是别有洞天呐!” “别以为这样说就可以不用看病了,快去那边榻子上躺好。”素素毫不客气地揭穿他心思,自去取了研钵磨药粉,给采枝打下手。 采枝给慕彻把过脉。笑得颇有深意。接到他眼神暗示,她了然一笑,头也不转,对素素道:“娘子,我需要一碗文火现煎的参茶作药引……” 素素不作他想,撂下研钵。取了几片参,“我去煎。”又看了一眼蠢蠢欲动的慕彻,勒令一声“躺好!”自出门下楼去后院小厨房煎茶。 这厢。慕彻笑呵呵地恭维采枝:“采枝姑娘好本事。医术高超,仁心懿德……” 采枝笑着听完他的称赞之词,然后,问:“楚王殿下是为我家娘子才悸动致怔忡的吧?” 心思被点破,慕彻尴尬得憋红了一张俊脸。剧烈咳嗽起来,只担心又要咳出血。 “放心吧。扎着针呢,王爷尽管咳就是了。” 采枝笑笑,收起余下的银针。早前因为太医常为他看诊,她也就没敢在他胸口扎针,怕被人看出痕迹。 潇洒倜傥、俊美无边的堂堂大昭楚王,竟折在两个小丫头身上,天理何在啊?! 慕彻只感觉自己已经糗得不能再糗、窘得不能再窘了。直到贾环佩推门而入,他才知,他的人生,还没有达到最窘最糗的境地。 贾环佩来找采枝,进门就道:“巧娘,你给我瞧瞧我这腰。人老了就容易这个疼那个疼的。”抬眼,未见采枝,却看到一个比女人更美的年轻男人。不禁凶悍地质问:“你是谁?” 她可是见多了“小白脸”,顶着一张俊美好脸蛋,四处骗女人感情和钱财。这瑞喜金铺里住着她最疼爱的巧娘。“闲人免进”的“研发室”里,突然出现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男人,她不得不心生警惕。 慕彻目瞪口呆。他何时见过这般花枝招展、半老徐娘的悍妇?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应对才是。 恰此时,采枝洗过手,从里间出来。笑着介绍道:“姥姥,这位便是楚王殿下。” 贾环佩闻言,怔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神,讷讷重复道:“他就是楚王爷?” 采枝点了点头,要扶她去里间看腰疾。 贾环佩却拂下她的手,径自进到慕彻跟前,上下打量他。绕着榻子把他前前后后看了十好几遍,才又不可置信地说:“也没有三头六臂啊,怎就把我家素素迷得神魂颠倒,非你不嫁了呢?” 慕彻听得是一头雾水。什么“素素”?什么“非你不嫁”?他统统不明白。因着跟采枝算是比较熟,于是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她。 采枝这厢按抚贾环佩,一边解释道:“‘素素’是我家娘子小字。”至于“非你不嫁”又是从何说起,她也不大明白,便只好看向贾环佩。 “此事说来话长啊……”贾环佩清了清嗓子,便把三年前在司喜雅间里素素和她说的话,斟酌着对慕彻说了。 而后院小厨房里,一门心思煎参茶的素素,陡然间连打了几个喷嚏。感觉耳根子痒得发烫,也只是挠了挠,并不深想。更未料到,三楼上两个女人正和一个男人聊着她的事情。 当她端着参茶回到三楼,贾环佩的话还未说完。 采枝借口说“喝了这个药需平躺静养几个时辰”,便留慕彻在此,她们仨一起退出。贾环佩旧事重提,说让她给看看腰疾,二人于是又上了三楼。 素素一个人闷得慌,看了看账册,总觉心神不宁。 恰此时,林大掌柜来见她,神色十分凝重。“老朽愧对大东家!”僕一见面,未及寒暄,便直言着躬下身子去。直把素素到嘴边的关切之语生生噎了回去。 “您先坐下,有什么事,慢慢说。”素素亲自扶他入座。 林大掌柜叹了一气,“……仰州、徐邺、董乔等地的铺子,业绩连续下滑六个月……尤以祁阳最为严重,已连续亏损三个月……” 素素怔住。这大半年来,她疲于应付各种琐事,都未曾留心经营自己的铺子……瑞喜金铺十八家分店,八家已经在亏损,另外十家也即将步入亏损的行列。 “可有分析过,是何原因? 林大掌柜捋着花白胡子,眉头紧锁。忖度着,说:“听各地掌柜说,每当咱们铺子将发行新款首饰,市面上早一日便会出现同款式的首饰,只那用材却极为粗劣……老朽本不信,蹲守几日,却见果真如此。” 他们窃取了她的款式样稿,却用劣质材料和粗糙工艺,毁坏她的品牌形象。当人们先入为主将这种款式的价值定义为“低端货”,即便她的正版货随后发行,也不会被人所喜,只会被嫌弃。被人厌恶的东西,又怎会有人愿意买? 这是恶性竞争! 素素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个词。旋即想到,样稿外泄,是出了内鬼,或者潜入了商业间谍? 遂问林大掌柜:“都有哪些商号在卖仿货?” 林大掌柜摇头,“都是些无名无姓的小摊贩子,游商。两个铜板卖一件……”他不忍再说下去。 找小摊贩子来混淆视听,想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素素不由眯眼,阴笑道:“这些人,真够狡猾的!” 他们以极低的成本代价,迅速推广扩散仿制赝品,从而毁掉她的品牌价值,然后,他们就坐收渔利。而她却始终不会发现,其实是“看似无关”的他们在背后搞鬼。 可惜啊可惜,他们算错了一步。她并非初出茅庐的商场新人!这种下三滥伎俩,她见多了! “另外,老朽听说祁阳等地的几大商号联手,建立了一个‘商盟’,推举祁阳严家商号的大少东家为‘盟主’。”林大掌柜看了一眼她脸色,才继续说,“目的是为打垮咱们……” 素素闻言,嗖然拍案而起。目露凶光,脸色隐晦不明。好大一会儿后,忽然大笑。“我竟不知,我小小的瑞金,已然强大到令人畏惧,需联手结盟来对抗我的程度!” 话虽笑着说,可那眸光里的狠戾和坚毅之色,却深深地出卖了她狠绝的本心。 她原只是想赚点儿小钱作嫁妆,嫁给心爱的男人,然后过上平凡的日子。但是,既然他们要联手,阻碍她的幸福之路,那就走着瞧吧! “就没有一家业绩可观点儿的铺子了么?”她收敛起锋芒,问林大掌柜。 林大掌柜被她方才的强大气势震住,许久才缓过神,心下一一盘点着各地的铺子,谨慎地说:“唯独京城总店业绩一路飘红……” 素素心头闪过丝丝念头,抓不住重点,沉默着不吭声。 林大掌柜见此,谨声提议:“大东家可要找掌柜来问话?”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名分 瑞喜金铺京城总店的掌柜,是序旸。素素眉头拧皱到一处,想了想,还是摆手作罢。“先过一阵子再说,这段时间我挺忙的。” 林大掌柜便应是,退了出去。 一个下午的工夫就磨蹭在瑞喜,直到黄昏时分,慕彻才下楼。说要亲自送她回宫。 素素听着,心里美滋滋的。一扫心头阴霾,蹦蹦跳跳地跟着他离开。 身后贾环佩直感慨:“诶哟,这有了爱情滋润的女人哟,就是不一样。小鸟依人的本性,就暴露无遗了。”甭看平日里沉着稳重,在心爱的人面前,一下子就变成了十八岁的小姑娘! 可是这话,总觉有点不大对劲。 她回味了一会儿,不由咋舌,素素今年可不的确才“十八岁”么? 这厢,慕彻送素素到皇宫门外。 素素满心不舍,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也只是傻傻地嘿嘿一笑,独自进宫。行到半道,突然回转身,却看慕彻正跟在她身后,温柔地看着她。 那笑容和煦得,仿佛要令这烈日骄阳也失色。 见她转身看他,他轻轻点了点头,深情眸光,无言无语,却分明传达了千言万语。 素素心里顿时如小鹿乱撞,羞红了脸,忙又转过身,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窘迫姿态。蹬蹬脚,提敛裙裾,跑开了。那背影,袅娜多姿,却总带了几分慌乱而逃的意味。 慕彻唇角微动,摇头笑了笑。一手打扇,一手别在背后,昂首阔步潇洒地往御书房去。 后两日,慕藉召素素到御书房,给了她当头一棒:“……以你的身份家世,若想嫁楚王。最多只能当个侧王妃。” 素素怔在当场。 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一茬! 因为彼时,她初制定计划时,颜诺还是丞相,是百官之首,是慕藉挚友。可如今,颜诺已经和慕藉划清界限,辞官归隐。现在的她,纵有了身价,却失了身家靠山…… 失魂落魄回到合黎宫。苦思冥想一整夜,才忽然想到,慕藉这是要趁机利用她。逼迫颜诺回朝任职! 不论颜诺是否愿意为她重回朝堂,单凭慕藉对她这一份赤裸裸的算计利用,就是不可接受的! 素素咬牙切齿,对月亮发誓:慕藉,咱们走着瞧! 又过了数日。她自信满满地求见慕藉,见面便反问:“依皇上看,放眼大昭,还有什么人足够资格嫁给楚王为嫡王妃?” 若是没有人能当他的嫡王妃,那她即便只当个侧王妃又何妨? 这些日子她仔细对比筛选过了。大昭内身家、身价、年龄全都合适慕彻的女子,几乎都已婚配。 唔。不对,其实还有一个韦茉凌。 可惜韦茉凌不喜欢慕彻这个“老男人”,她喜欢的是慕年枫。而且。她名声太大。 另外还有一个杨倩。 可是杨倩和慕彻年纪相差实在太大……素素自动忽略了现在的她自己,和慕彻年纪也相差了十三岁。 至于另外的人,则大抵都不如她。再怎么说,她还有个“福贵郡主”的爵位傍身。而且,她坐拥千万资产。 慕藉一时被她难住。眯着眼睛沉思许久。沉声问她:“为了他,你真的可以连名分都不顾及?” 素素但笑不语。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她自然是极看重名分的。但若实在没有办法,该舍弃的还是得舍弃。毕竟,她更看重的,是慕彻的人。 可是现在说这些有的没的,还为时尚早。慕彻还未表态,她又急什么呢?即便她急了,又有什么用?说不定,慕彻根本就不愿意娶她…… 想起那天慕彻听了她的话,竟然直接吐血,她不由苦笑。是谁说的“女追男隔层纱”?她倒追慕彻,简直就是隔了几万层纱不止! 可是,若他果真不愿意娶她,那他送她回宫时,那深情的笑容,又代表了什么? 她想不通。 “另外,我大昭境内没有,不代表就完全没有那么一个适合给楚王当嫡王妃的人。”慕彻似乎很享受看素素吃瘪的心情。摆弄着指上扳指,阴森森地说:“下月允单王进献的王女就会进京,到时候……” 自从失利败降,允单便成了大昭的藩属国。虽仍称“国”,但已无皇帝,国君只称“王”。这便是慕绯玥“下嫁为新王后”之说的由来。 素素仔细回忆着小道消息。 允单新王还未至而立……所谓王女,当是他的妹妹吧? “若是皇上不介意楚王殿下管绯玥公主叫‘大舅嫂’,那……”她也学慕藉,话说一半,意味深长。 慕藉朗声一笑,“不介意!” 素素到嘴的话又闷了回去。她怎就忘了,慕藉根本不大在乎面子? 因为,即便他在某处失了面子,他也会在别处加倍找补回来。更何况,慕彻是他弟弟,可绯玥是他女儿。女儿身份显高,他有什么好丢脸的? 失算! 素素心下哀嚎一声,铩羽而归。 慕藉在她身后笑得得意洋洋,待她身影远离御书房后,这笑容转而变得深邃,深不见底。 就这般三两天斗一次嘴,日子转眼到了八月初。 素素巴望着快点到八月十二,她好找理由出宫——慕彻恢复得生活能自理了,她平日里也就没有了出宫的理由。可是宫外还有一大堆的事儿等着她去处理。 初九这天黄昏,慕年榕来邀她:“……明日我沐休,颜大姐可想随我出宫去转转?” 素素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欣然应允。次日,引导马车很“凑巧”地路过颜府,带上初卫。 慕年榕心愿得逞,立刻把其他人和事抛到脑后,便要初卫带他去四处溜达。 素素乐得摆脱他二人,各给了一袋散碎银子做零花钱。她自己则去瑞喜金铺。 交了几份画稿给林大掌柜,“……这几张传给仰州、重莨和石潭章,这几张传给韶阳、周庄和建同……”将每份画稿的去处细细交代了,并着重嘱咐:“此事,有劳您亲自跑一趟。” 林大掌柜自然明白素素此举何意。这便是说,她只信任他一个人!诚诚恳恳地应下,连日出发到各地去。 素素挑了几套头面首饰,叫人收纳包装起来,她自己则上到二楼查看账册。 待她拿着首饰走掉,背后小伙计便议论上:“你们瞧。咱们东家的这位朋友可真不客气,白拿那么多首饰,连句谢也不曾说!” 另一人不屑道:“可不是么!也就咱们东家年纪小。脾气好。任她白拿白取……” 又有人说:“就是就是,来来去去的,还真把这儿当自个儿家了!” 直到重重一声咳嗽在几人身后响起,才结束了他们的非议之声。纷纷道一声“掌柜”,四下散去做事。 看着街上逐渐走远。却总也无法被人群埋没的那抹出挑背影,序旸神秘莫测地笑了笑,眸光深邃,从齿缝中磨出两个字:“东家……” 离开瑞喜,素素顺道去了宝和斋。既然挑了送给尹姝的礼物,也该送慕年松点什么。 刘大掌柜恰也在店里。亲自侍奉她挑选。 各类瓷器古砚摆了满满一桌,可素素却总觉不满意。回想片刻,对他说:“把店里收罗的扇子全部拿出来。” 记忆里。慕年松总是带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悠闲地摇着,不需刻意,便已是十二万分的优雅。 挑拣着古旧折扇,素素不禁沉吟:“说起来,他也可算是这京城中数一数二的俊美男子。风度翩翩、为人谦和、品行俱佳。只是不知为何。总不招女子爱慕?” 莫非是为当年带侍读员外郎上青楼之事所累? 正想着,便听有人说话:“枫郎你看。这把折扇!”分明是一把干脆利落的声音,却生生装出几分娇羞柔弱。可因着激动和惊喜,温柔婉约之中又端显出几分锐利。 着实矫揉造作得很! 素素掠眼看去,待看清来人是谁,不由失笑,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进来三个人,韦茉凌和慕年枫是她熟识的。另外一人虽然只见过一面,却也记忆深刻,正是程子轩。 韦茉凌牵着慕年枫的手,进门直奔一把“高山流水”水墨扇面儿的钢骨折扇。 远在门外就能一眼看中众多扇子中的这一把,修为着实不浅。素素暗赞一声“好眼力”,打眼色示意刘大掌柜莫吭声。 素素打眼看去,他二人挑挑拣拣十分热衷,程子轩却虎着脸,双手环胸,冷清清地靠站在门口。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无谓态度。心下不由想起娉婷形容她大哥的话:就是个“榆木疙瘩”。 “掌柜的,这把扇子我要了。给我包起来。”韦茉凌拿了那把折扇,递给刘大掌柜。 刘大掌柜接过扇子,却有些为难:“姑娘,实在抱歉,这把扇子,已经被这位姑娘挑中了……”说着,指向素素。 韦茉凌和慕年枫这才留意到旁边还坐着一个人。一看,这不是颜秀女么?慕年枫神色一松,心觉她会成全他们,而韦茉凌却微微蹙起眉头。 PS: 可能因为是小苏子发在起/点的第一本文,读者还不太熟悉窝的风格。窝习惯把线索埋得很深很长远。若是读的过程中觉得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翻翻前文,都有线索铺垫的。若是前文没有找到,那就先收下疑问,等后文一一都会提到。 某个偶然提到的名字,后文可能都会有一段关于他(她)的故事。毕竟,取个名字不容易,又怎能浪费了呢? 第一百一十六章 接亲 两人的迥异表情自然没逃过素素的眼。她温温平和地笑了笑,对刘大掌柜道:“无妨,就让给这位姑娘吧。正巧我也没带够买这把扇子所需的三千两银子。” 听着她着重咬字的“三千两银子”,刘大掌柜哪还会不明白她的意思?立即吩咐伙计将扇子包起,全不给韦茉凌犹豫退却的机会。 “三千两,姑娘您是要付现银,还是银票?小店小本生意,概不赊账大白条。”伸手要银子时,也是笑容可掬,臃肿的眼袋和眼睑,把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儿。 看着韦茉凌如吃了黄连般的表情,素素佯装未见,只笑着对慕年枫福了福身。 再怎么说,他也是皇子,而且最有可能成为将来的皇帝。所以,也得让他明白,今天她是看在他的面子,才忍痛割爱。得让他记着她的人情。 笑了笑,也不管韦茉凌会如何圆场,自先离开宝和斋。路过门口时,隐约听见程子轩一声低浅得几不可闻的笑声。 离开宝和斋,素素又去颜氏旗下各个铺面溜达。只是路过,瞥一眼门面客流量而已。 除米粮店“足食”还算正常外,其他几家,不同程度显冷清。尤以“丰衣”成衣铺最为明显。 正是换季变天转凉的时节,原该有更多人需添置衣裳才是。如今这般门可罗雀的场面,着实异常。 “看来问题不小……”她沉吟着,又去看了别人家的铺子。心下隐隐预感,那个所谓的“祁阳商盟”,对她的产业实行了全方位持续性的打压。 转了一圈,又回到宝和斋。深锁着眉头,沉重心情久久不能舒缓。 刘大掌柜将包装好的扇子提出来,她也只是瞄了一眼。指了两把,吩咐道:“差个嘴巧的伙计,明日早些送去晋王府。” 晋王府有喜,全城都晓得。刘大掌柜一听,自然也就明白了该挑个什么样的伙计。只是心下却惊奇,东家竟和晋王有交情? 素素想了想,亲自写了张拜帖留给刘大掌柜。顺便解了他的疑问:“……我乃前丞相颜诺之女……早前未告知各位,是怕我经营无道,反会落了家父脸面……” 刘大掌柜捋着胡子点了点头,了然一笑。沉吟着:“怪不得东家考虑‘荣养’之事,颇为重视……”原是颜家有孝道传家的家学渊源。 像是表忠心似的,对素素道:“东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老朽虽才疏学浅,却也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理。” 旁的话,不需多说,各人心里都明白。 素素心怀感激,化忧愁为动力。展颜灿烂一笑。 管理田庄的陈三夫妇、丰衣的焦大掌柜、宝和斋的刘大掌柜、足食的张大掌柜以及瑞喜的林大掌柜,都是她动用“洛翎的伤情泪”和“心有灵犀”,千挑万选才选中的人,绝不会错。 午后回到宫里,便见桌上摆了许多只托盒,有衣裳有首饰。 素素笑了笑。只觉欣慰。 这是接亲女郎的行头。慕年松既邀她做他的接亲女郎,便是说明,他想通了。 试穿衣裳。修改了几处不大合身的地方,一个下午便过去了。 次日清早慕年榕和慕年桐来接她一同出宫。路上着意嘱咐她:“颜大姐寻着时机便眯眼盹一会儿,今夜可没得睡呢。” 素素自然知道接亲女郎是干嘛的,好歹她也是嫁过一次的人了。因着感激二人好意,仍是笑着应下。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考虑该怎么和尹姝说——从今天下午到明天下午。她有一整天的时间和尹姝贴身相处。 慕年松这是给她机会,让她劝解尹姝——他已经敞开心扉打算接纳她,那么,她也应该放下过往,从此安心和他一起过日子。 素素心里不无感慨。 想当年,他是何等年少轻狂?深爱着一个姑娘,邀约那个姑娘外出踏青。只因姑娘爽约,他便把人家的哥哥骗上青楼,从此一举不振,断子绝孙…… 时光荏苒而过,眨眼间,这个轻狂少年已成为有担当的成熟男人,都要成家立业了……真是岁月鎏金呐! 到了晋王府,慕年松果然也考虑到她的辛苦,早已给她安排了一间上房,供她休息。亲自送她过去,路上交代她:“……有事尽管吩咐下人。” 看他手中摇曳着“流水桃花”扇面的折扇,素素浅浅一笑。以几不可闻地声音对他道:“早上不是有人给你送了一对扇子了么,干嘛还用这把破扇子?” 到了午后,接亲队伍准备出发前,便看到他手中扇子不一样了。 见到她,他还特意“哗”地打开,千姿百态地摇了两下。倜傥不羁之色,仿佛在向她炫耀。 “幼稚!”素素失笑。只觉那“花好月圆”的扇面赏心悦目至极。 尹家府邸在城北,接亲队伍穿城而过,一路引来围观无数。素素端坐在小轿子里,半分不撩开窗帘子,却不知杨倩等人又是个什么光景。 她们到尹府时,尹姝也已装扮上。大红喜服、凤冠霞帔,直把她衬托得美不胜收。却掩不住她眼底浓重的哀愁之色。 尹府邀请了娉婷和韦茉凌等人作送嫁娘,她们这些昔日小姐妹,算是聚齐了。 素素原想和尹姝单独聊聊,却因杨倩总腻在一旁,无法成行。索性要了一间客房,和娉婷先去歇息。 “……都让她看到了吗?” “嗯。” “他……真的一点都不心疼吗?” “姝儿跑开以后,我看见他流泪了。” 沉默着,许久之后,方有一声低低的叹息:“也算不枉她勇敢爱一场了。” 后半夜下,睡意直袭得人睁不开眼。 素素和娉婷悄然起身,简单收拾打扮了,来到大花厅。韦茉凌不在,不知去了何处。杨倩却十分尽心地陪在尹姝身边,给为她唱歌的孩童妇孺分发喜糖果子。 素素暗自点头,同时也把她的档次看高了一层。有心计,撑得住,这样的女人,不容小觑。看来,这些年,她成长了不少。 尹姝听着祝颂的歌谣,笑着逗弄孩子们玩,眉眼间却无一丝新嫁娘该有的待嫁喜气。 娉婷担忧地扭脸看了素素一眼,点点头,过去陪着她坐。 素素坐到杨倩身旁,帮着分发果子。分明看到她甩过来的大白眼,和冷嗤声,也不与她计较。 就当启明星升起,天蒙蒙亮,人们意兴阑珊昏昏欲睡时,素素忽然道:“若是我也给新娘子唱一支歌,可有什么特殊奖励?” 娉婷诧异地抬眼看向她,便明了她所指何意。握着尹姝的手收紧,笑着接话道:“给你发双份儿的喜糖果子呗!” 那是一段属于她们的美好回忆。 素素嫣然一笑,来到堂中央,先对尹姝眨了眨眼,不掩其中暧昧调侃之意。尹姝便知,她这是要向她“以歌传言”。 素素击着节拍,深情款款地演绎着《今天你要嫁给我》。最后一个字节出口,余音未歇,道:“谨代表世上最英俊的新郎晋王殿下,向世上最美丽的新娘尹姝姑娘,献上此歌。” 若在平时,此番作为,比会被人耻笑“私相授受、不知检点”。可此情此景之下,当人们心里都怀着祝福和憧憬,她代表新郎向新娘表达爱慕,唯有引人共鸣,争相祝愿道喜,为新娘得新郎喜爱而高兴。 尹姝早已热泪盈眶,心下喃喃只念一句话:“昨天不要回头,明天要到白首……” 眼见杨倩眼中闪过的嫉恨之色,素素风轻云淡地笑了笑,对娉婷道:“说好的双份儿呢?” 娉婷醒神,捏了捏尹姝小手,放开了,转为素素捧喜糖果子。 素素捏了一颗吃,赞道:“真甜!”又对孩童们起哄:“新嫁娘的果子糖好甜,大家快抢啊!” 孩童们欢脱了一夜,早已有些倦怠,神情怏怏的。听了这话,顿时又都来了劲,一哄而上抢喜糖果子。场面直把杨倩惊得花容失色、手足无措。 素素毫不掩饰地放声嘲笑她。 当是时,便有人高喊:“花轿来了!花轿来了!” 娉婷笑道:“瞧瞧咱们新郎官,都等不及要把新娘子娶回家了!”时辰的确很早! 喜婆来为尹姝遮盖头。 盖头帕子落下瞬间,分明看见她脸上浮起两朵红云,羞涩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素素和娉婷相视一笑,长舒一气。 吉时一到,娉婷和韦茉凌托着嫁衣长裙摆,杨倩搀扶尹姝,素素为之打伞,燕环莺绕,簇拥着她出门。 当看到慕年松见着韦茉凌时,只是温和一笑如常态,素素才终于放下全部的心。 迎亲队伍穿城而回,到达晋王府,已是午后。拜堂行礼,诸事完毕终于送入洞房,天色已经不早。 该说的话昨夜都已和娉婷转达。有娉婷陪着尹姝,她没甚担心的,便想找找慕彻。却得知,他并未过府。 一颗心顿时悬空,惴惴直跳。 思量再三,她决定早些离开晋王府。一路直奔瑞喜金铺,直到采枝确认慕彻在三楼歇息,她才安心。 “账册拿给我看看。” 尹姝都嫁了,她,也得抓紧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斗酒 三更天的打绑声,悠远清脆。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极为清晰突兀。素素闻声,抬起头,按了按脖子,伸着懒腰打哈欠,顺手合上厚重的账册。问采枝:“他还没醒吗?” 采枝摇摇头,“还没呢。”拧着眉头,迟疑着问:“往常这个时辰总会醒的。莫非是因为今天下的药量太足了么?” 素素失笑:“你才是大夫,我哪儿知道药量足不足?”站起身,道:“我去看看他。”小脸泛起丝丝红晕,被橘色昏黄的烛光掩饰得几不可见。 三楼没有点灯,唯有月亮散落的几束白光,透过缝隙,照进屋里。慕彻静静地躺在临窗的大榻子上,安宁平和,呼吸均匀而有力。 素素呡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蹑手蹑脚走近他。蹲在榻子边,借着微弱的光线,审视着这张绝世无双的俊美脸庞。心下有个声音在呐喊:好帅好帅!好像比上次见面时更帅了! 指尖依着他脸颊的轮廓比划着,她不禁喃喃自语:“我爱你爱了这么久,你都不知道吗?” 他无声无言。 “臭慕藉说,如果我嫁你,只能当个侧王妃。那你觉得,谁能当你的嫡王妃?” 他仍旧无声无言。 素素气馁,“你倒是好了,安安稳稳睡大觉,什么都不做就能被个大美女倒追。还不知领情,还吐血给我看,哼!” 觉得最后一声“哼”的音量似乎重了点,忙捂嘴噤声。 久未见慕彻有转醒迹象,才放心。又看着他出了会儿神,想入非非,许久后才恋恋不舍地起身。 “这段时间我会很忙,可能不能常来看你。我要好好打理铺子,不然还没等你爱上我。我的嫁妆就先亏光了。你要好好养伤,早点好起来啊。嗯……不要爱上别人!” 想了想,又无奈地摇头失笑,“你都睡着了,我跟你说这些你又听不到。算了,你继续睡吧,晚安。”重又蹑手蹑脚地退出房间。 一心只想着不要发出动静吵醒他,却未想到回身看一眼。身后的他,嘴角微微动了动,扬起一抹柔柔的弯弧。 下了楼。在转角迎头撞上一个人。 “序旸?” “东家?” 二人皆怔住。一个指了指楼上,一个指了指楼下,竟有几分默契。 素素掩下尴尬。笑了笑,问他:“这么晚了,干嘛去呢?”语气颇有几分“老板娘关心年轻小伙计私生活”的味道。 序旸扬了扬手,两坛子陈年花雕。 “这么晚了独酌,有愁心事?”她本无意多过问旁人的生活。可是序旸是她看重的人才。而且,今晚她自己也有些惆怅情绪,话也就不自觉多了点。 序旸笑着摇头,“今日是我生辰。” “是嘛!”素素吃惊,心里又有些自责,最近铺子里忙。人家生辰之日还得忙到现在才歇下。着实过意不去,于是道:“独酌有何意思?若是不介意,我陪你庆生啊?” 而她却是暂时忘了。序旸明明说过他的孤儿,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会知道生辰日期? 她是大东家,要为他庆生,序旸哪有推拒的道理?忙道:“在下荣幸之至。” 素素亲自下厨。整了一小桌下酒菜,到了顶楼。却不见序旸,便唤了一声。 序旸从屋顶探出头来,“我来接你。”不一会儿就下到走廊上。提着食盒引着她绕到阁楼梁柱后。 “咦,这里怎会有梯子?”顺着梯子往上爬,开了天窗,就到了屋顶之上。素素不由惊奇。 序旸温和地笑了笑,“我放的。喜欢坐在屋顶看星空。” “你也喜欢看星空?真巧,我也喜欢看星空的!”素素不作他想,寻了个稳妥的位置坐下,一边搭摆小菜,全未留意到序旸眼底一闪而逝的厌嗤之色。 酒过三巡,素素的话更多了起来。问序旸:“过了生辰,你也满二十周岁了吧?” 序旸点头,“是。” “也到了婚娶的年纪了呢……”素素举杯,一口干,仰头望天。 几近圆满的明月,孤悬高空。皎洁月光倾泻而下,如梦似幻。俯望天井之中,到处是斑驳的树影。 序旸眉头皱了皱,似乎感觉到不妙。 果不其然,素素下一句接着问道:“可有物色过合适的姑娘家没有?” 一口醇酒刚要咽下,听了她的话,生生梗在喉头,可把他呛坏了。剧烈的咳嗽声响彻屋顶,咳得他面红耳赤,直恨不得把肺都给咳出来。 素素扭脸看他,瘪瘪嘴,苦口婆心道:“瞧瞧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正常不过,这个大个大男人了,有什么好害羞的呢?”心下补充道:要不是你们男人这么矜持害羞,我们女人用得着这么辛苦吗? 序旸面容有几分扭曲,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怕她还要继续给他“讲经布道”,他于是连连点头,趁早应和:“是,东家说的是。我会尽快考虑的,就不劳东家费心了。” 天知道他想选个媳妇有多麻烦! 一副欲哭无泪表情,倒酒,喝。小酒杯喝着不过瘾,干脆提坛子喝。 酒入愁肠愁更愁,素素也有了几分醉意,便跟他抢酒。 争执不下,于是决定,斗诗拼酒。 说是酒壮人胆也好,酒迷心窍也罢。她一摒前形,站起身,一手指月,豪迈道:“青春不解风尘,胭脂沾染了灰!”说罢,也不管能不能称之为“诗”,抡起酒坛子灌下一大口。 序旸也不怵。站起身,背着手,衣摆随风飘然,傲然凛立天地间。 “今夕何夕,月下长相忆。彼兮若兮,只影向谁依。” 清润流畅的嗓音,美妙动听,夺人心魄。在这幽幽深寒夜,宛如一股暖风,拂人心房,直撩起阵阵涟漪。 “好诗!好诗!”素素品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夺下酒坛子,忽然大声喊道:“我爱你!”一仰头,咕咚咕咚猛喝。 对她而言,世上最美妙的诗句,便是“我爱你”三个字。而对她身旁的序旸来说,这三个字却如严冬霹雳——干闷不知所以。 就在他愣神间,素素已然喝光所有的酒。整个人摇摇晃晃的,朝天井里砸酒坛子。脚下虚浮,人也轻飘飘的,跟着酒坛子冲下屋檐。 她醉生梦死,根本觉察不到自己掉下屋顶,只觉身体轻盈如飘絮,慢悠悠慢悠悠往下降。忽然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温暖可靠。安心地蹭了蹭了,睡着了。睡梦中深深吸一口气,隐约还能闻到丝丝冉冉的清甜香味。 这厢,序旸伸手想拽她,却慢了一拍,只来得及抓住她一只鞋子。酒醒了大半。握着鞋子,绝望地小心翼翼探头往下看去,没看到预想中血肉模糊的场面。 天井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哪有素素的身影?揉了揉眼睛,甩甩头。再看,还是没有。 他顿时完全清醒,只觉寒毛到底,不由打了个寒战。讷讷自语:“哪儿去了?”却感觉颈后有风。提心吊胆地往后一看,差点没把他吓得滚下屋檐。 身后直挺挺站着一个人啊! 慕彻无视他的惊吓,冷声冷气道:“鞋子。” 序旸定神,这才看清来者何人。瞬间恢复了镇定神态,双手别到背后,高傲地看着慕彻。装腔作势道:“什么鞋子?” 他不知慕彻之名,也不知他身份,只是从一开始就看不惯他。分明是个男人,却长得比女人更美,而且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孱弱样子。 “她的鞋子。”慕彻才不管他眼里什么神色,只比他更傲。 “她的鞋子是吧?”序旸眼珠子一转,手腕使力,从背后把鞋子抛了出去。“看,鞋子在那儿!” 只他话音未落,却见眼前一花,一阵风刮过面颊。再定神,慕彻已不知哪里去了。天井里也未传来物件落地的声音。 “有武功了不起么?能当饭吃么?” 序旸咕哝着,重又坐下,品味下酒小菜。虽然凉了,味道仍然不错。“不得不说,这丫头的确还挺有两下子。”由衷赞着,又夹了一筷子菜。 吃饱喝足,仰躺在屋檐看夜空,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跳跃着。 “……也不知这丫头若是知道她的铺子就要垮了,会不会哭鼻子?”想着素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他不由低笑出声儿,从齿缝间蹦出一声轻嗤。“肯定很难看。” 忽而又失笑,“严序旸啊严序旸,你什么时候也会怜香惜玉了?你管她哭不哭鼻子?管她哭得好看还是难看?开你的铺子赚你的银子就是了!” 翻一个身,觉得不舒服。又翻一个身,仍是不舒服。索性坐起来看月亮,却发现明晃晃的月盘之上浮现出一个巧笑倩兮的小美人儿。 “……你觉得司喜能赚大钱么?你一定是觉得我的司喜能赚大钱,所以才想入股,是么?”他喃喃地念着,只觉眼皮子越来越重,想着小美人儿入睡,睡前还念叨着:“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三楼雅间,素素也翻了个身,唇角扬起,作着美梦。梦里有人追着她喊:“诶,那我入赘你家好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答案 所以,当她酒醒后捶着生疼的脑门,再度断断续续回忆起这个梦,抬眼却看到慕彻正靠在榻边打盹,心里不由怀疑:“你会是这样的人吗?”追着她跑,大声喊:“诶,那我入赘你家好了!”这样的人。 如果真的能这样,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啦! 可惜,慕彻不可能。 “一个梦而已啦!”素素失笑,摇摇头甩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振作精神。打开门,迎面正看到采枝端来洗脸水。 采枝看到她从房里出来,神思一怔。 她坦然地笑了笑,偏头示意她自己进去看。 当看到慕彻规规矩矩、衣冠整齐地靠在榻子上,采枝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娘子,采枝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王爷的身体,短期内不宜激动……”她边说着,小脸变得红彤彤的。原本轻细的声音,越发低微,到最后几不可闻。 素素依然浅浅地笑着,“我知道。”才出了门,却正看见楼下坠落掉下个什么东西。脑子一个激灵,才想起昨晚她是和序旸一起上的楼顶。 她怎么莫名其妙就在三楼了?那序旸呢?不会还在楼顶吧!赶忙往顶楼跑去,顺着梯子上了楼顶,只见序旸正四仰八叉呈“大”字形躺在瓦片上。 睡梦中的他,怡然自得至极,丝毫未觉得危险。而他那腿,时不时一蹬,就踹下去一个盘子。 盘子顺着瓦楞滑到边沿,顺势滑到空中,然后,抛物下坠。 巧得是落点正对水井! “难怪都没有听到碎瓷裂盏声。”素素嘀咕着,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轻声唤他:“序旸,醒醒!天亮了!” 序旸抬手揉了揉鼻子。翻个身,继续睡。 素素只觉心又悬高了点,放大声音喊:“序旸,醒醒,要滚下去了!” 序旸仍是没醒。 素素无法,只能更大声对楼下喊:“采枝,叫两个壮实的伙计到屋顶上来!”她自己则守着序旸,生怕她才一走开,序旸就会滑下去。 序旸被人抬了下去。素素吩咐采枝不要催醒他,所以。他得以睡到晌午才自然醒。 而当他转醒,看到服侍他的小伙计脸上的促狭调侃之色,他甩了甩脑门。便将昨夜之事一一回想起来,不由心惊肉跳。忙问那小伙计:“东家……的朋友,怎么样了?” 小伙计神色间充满了然,“人家可好着呢!早上就是她让人将掌柜您抬下屋顶的。”暧昧戏谑意味,再明显不过。 序旸恼恨地瞪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骤然间打了个巨响的喷嚏。抬手探探额头,只觉微微有些发烫,还不明显。他想了想,对小伙计道:“打水给我沐浴。”待小伙计走到门口,他又补充道:“要冷水”。 小伙计觉得掌柜今天很反常。却也没作多想,自去打水伺候。 下午时,序旸如期发起了高烧。感冒流涕不止,说话都带着浓重的鼻音。 采枝给他把了脉,开了药,批了他的假条。他就拖着昏昏沉沉的身体,走出了瑞喜金铺。走过巷口转弯。自有一顶轿子在等着他…… 而此时,楚王府里。慕彻正和素素面对面坐着。 桌上摆着两道茶。茶香清逸,随着袅袅娜娜的水汽漫溢到空中,萦绕在感官周围,随着呼吸进入体内,沁人心脾。 一大早他们就去了宫里。今日是晋王携新妇认亲的大日子,慕彻作为新人的三王叔,需得参加。 而当他再度请二嫂齐王妃郑氏代送给新妇的见面礼时,便遭了一众中年妇女的调侃。老生常谈,左不过是说他也老大不小了,何苦总不成婚之类云云。 只不过这一次,较之往常,她们有了一个新大招——秀女颜氏。 “……这不有个现成的吗?快去向皇上求了她吧。” “我瞧着,皇上可是就等你一句话了呢。” “……” 贵妇们喋喋不休的话语,如过江之鲫,一一回响在耳畔。 慕彻微微扯动唇角,心下惊疑,当时自己怎就能笑容得体地听完她们的“指教”?而今回想起来,感觉真是要了亲命了啊! 素素看透他心思,扑哧失笑,损他道:“来我瞧瞧,耳朵长茧子了没?” 慕彻被一群妇女言语围攻的场面,她是没亲眼见着。不过,她“看见”了。而且她还预见,认亲会结束,慕彻会让晋王夫妇邀请她出宫到“王府”作客,实际上是他有事要对她说。 所以,她早就打扮得美美的,等着尹姝的贴身婢女去合黎宫找她。 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存了心思吸引慕彻侧目,果然也就得到了他的注意。当慕彻隔了几个时辰再次看见她,就是刚才的模样了——惊艳,怔着好一会儿没回过神。 听了她的话,慕彻面色有些尴尬。干咳两声,想要掩饰内心的紧张。感觉效果不大,于是端起茶盏,佯装喝茶。 已经有多久没体会过被人关心、被人疼爱的感觉了?十五岁,恋人离他而去;二十岁,父皇离他而去;二十五岁,母妃离他而去…… 他悠悠地回忆着,神思怅怅。 这些年,他以为世间再无人会念他、会想他、会爱他。却没想到,就在母妃仙逝而去那一天——丙寅年壬辰月乙卯日,也就是齐陌五年三月初九日,他的生命里,出现了她。从此无声无息却以实际行动念着他、想着他、爱着他。 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十二岁的黄毛丫头。虽然现在她长成了,可是,他也老了…… “……”他想说,他们年纪相差太悬殊,张了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素素呡了口茶,笑着替他说了:“男人三十一枝花。”意思是她不介意。 慕彻愕然。既为这句话,也为她看透他的心思。 素素笑了笑。 事实上。她还知道,慕彻心里最介意的,是她是颜诺的女儿。因为他一直管颜诺唤“哥”,他和颜诺只相差六岁。他很难接受一个差不多等同于“侄女”的人,做枕边人。 早在颜老太劝诫她别动莫须有的心思时,素素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从后来慕启烨给她送东西,老太太就没有过多反应,可见老太太的确也是顾及着“辈分名义”。 “所以呢,你打算如何?”素素问慕彻。 这一次,她算是正式表明了她的立场。能做的能说的。她都已经做了、说了。接下去,只看慕彻的回答。 慕彻沉默着,眸光黯淡。不知在想什么。 满腔热情就在等待中逐渐磨灭。素素忽然觉得很累。心累。 原来,在这个世界里,两个人想要组建家庭,并不是“两情相悦”就足够的,还要经受一切外力阻碍的考验。 而他们。一项考验都通不过。 她,要身世没身世,要辈分没辈分,想嫁给他,和他组建幸福美满的家庭,谈何容易? 况且。即便她有了显赫身世,有了能与之并齐的辈分,那又如何?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爱她啊! 连最初的“两情相悦”都未达到。何来往后一切?还想并肩对抗外力阻碍?简直痴人说梦! 素素苦笑。 她总算看明白了,慕彻今日找她来,只是因着被众人激发,一时有感,才想为这座空荡冷清的楚王府。找一个妥贴的女主人。 女主人……素素失笑,容色间掩饰不住自嘲之色。 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连个嫡王妃都够不着,还谈什么女主人?如果她现在就嫁给了慕彻,顶多顶多就是个暂代的“女主人”。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天而降一个“嫡王妃”,收去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到那时,她也就没了退路。 失笑再度变成了苦笑。素素自嘲不已,她一心只觉慕彻放不开世俗的看法,可她自己还不是一样? 她考虑着名分、考虑着未知的将来、考虑着家庭,甚至孩子。没办法单纯为了“爱情”而飞蛾补火,不顾一切地嫁给他,为他无怨无悔。而是想等一切都安排妥当,等到水到渠成时,让他先开口,求娶她,从此过上有保障的幸福生活。 可是,她到底不是万能的主,料不准每个人的心思。就像她料不准,让慕彻爱上她,到底需要多久的时间? 素素努了怒嘴,站起身准备告辞。局势还不明朗,不能轻举妄动。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反而毁了一世的情分。 她宁愿后退一步,继续孤独地等。反正,等三年是等,等三十年也是等。 “且慢!”慕彻在背后唤住她。 素素站定脚步,回转身,却只看到他的背影。坚毅,而寂寞。 她想就这样走掉。然而,想到这些年她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嫁给这个明明近在迟尺,却永远遥不可及的男人。今天,就要等到他的答案,她心里又燃起斗志。 强撑精神,笑着等他下文。无论好与坏,总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不久后,慕彻回转,径自走到她面前。两人贴身而立,鼻息相闻,气氛陡然变得暧昧旖旎。 他的笑意,那么温柔,他的目光,那么深邃…… 被他如此深情地凝视着,素素只觉一颗快要枯萎的心,瞬间又恢复了活力。明明看着他的唇齿在动,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直到最后一句,她才回过神。 他说:“……这是王府后院的对牌,从今往后,就交给你保管。”同时把一串对牌交到她手里。 第一百一十九章 信物 素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楚王府的,也不记得是怎么回宫的。缠缠绵绵,心中句句只念着慕彻对她说:“你只管安心攒你的嫁妆,管好这个家便是。其他的,一切有我。” 直到回了合黎宫,喝下一大口冰冷的茶水,才恍然回过神。那种情况下,那么重要的时刻,她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竟然仓皇落跑了! “嗷……以后没脸见人了……”懊恼地哀嚎着,捏起小拳头捶自己脑门子,陡然听到木片撞击声。抬眼看去,手里捏着一串对牌。 “哈,好你个颜素素,你真是死性不改啊,人跑了东西还不忘带着!” 她自嘲地笑嗤着,看着成双成对的“对牌”,忽然觉得有一丝甜蜜在心底蔓延开。等了那么久,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幸福,就要来了! 虽然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改变了她原本预见的“未来”,使这一天推迟了一年多时间。可是它终归还是来了,不是么? 小心翼翼地收起对牌,心满意足地拍拍匣子盖儿,抿嘴淡淡一笑。 看到了希望,整个人也就精神了。容光焕发,生机勃勃,仿佛三伏天里受到雨水滋润的菜苗子。“战斗吧!颜素素!”宣告一声,一头扎进书房,整理颜氏旗下的产业信息。 这厢,慕彻看着素素红着脸跑开,错愕地怔在原地。许久之后,方复原面上表情。摇头失笑,笑容和煦中透着几分宠溺。着人备了礼物,亲自往齐王府去。 次日午后,素素正想寻个由头出宫去,行到半路,迎面却见慕年榕匆匆跑来。见面便说:“颜大姐。正好,有事儿找你!” 素素疑道:“何事?”话音未落,人已经被他拽着跑。速度之快,差点没飞起来。 “慢点!慢点!我不像你有武功啊……”她哀嚎。 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发式,就这么被风吹散。鬓角垂落几缕青丝,堪堪凌乱。形象全毁了,待会儿还怎么去见慕彻? 慕年榕似乎很急,根本不听她说什么,直到一处僻静宫墙角,才停下脚步。“到了。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说着。自顾先走了。 素素只觉莫名其妙,待他走远了,她也想走。回转身。却撞上一堵……肉墙。抬眼一看,惊得不轻,蹦跳着后退老远。 竟然是慕启烨! 这世界,说大也挺大,说小也挺小。自从那年郊外遛马后。他和她再未见面,连偶遇都不曾有。可他们明明就生活在同一座城里。 素素想了想,大概也就明白他让慕年榕带她来此,所为何事。心下不免叹息:何苦呢? 过去这几年,他都不再有动静,她以为他是一时兴起。兴致过了也就释然了。如今看来,竟是不尽然…… “小女见过世子爷。”无可奈何,瘪瘪嘴。福身行礼。 心想,这份冷淡,总能让他明白点什么。乖乖地自行退去,省得大伙儿撕破脸皮,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当——毕竟。她和娉婷是闺蜜。 “呵!福贵郡主向本世子行礼,本世子可不敢当呐!”慕启烨嗤笑。言语间全是轻蔑的讽刺。 下颚微微扬起,便有一种高高在上,藐视众生的傲然。 “……”素素惊愕无语,这又是吃了哪门子火药? “你是觉得,如今你已贵为郡主,本世子却不是王爷,配不上你了,所以连话也不屑跟我说,是么?”慕启烨再放大招,步步紧逼,直把素素逼退到墙脚,退无可退。 素素怔了怔,总算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长舒一气,冷下脸色,伸手掸开他圈在她颈边的手,脱离桎梏。漠然道:“我和世子爷不过是点头之交,哦不,甚至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又何来配不配得上一说?” 细数起来,今日之前,她和他从未说过一句话。只在那年遛马时见过一面,甚至没有正式见礼互换称呼。 “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慕启烨冷笑,陡然提高了音量,咆哮道:“那么,这又算什么?!”从怀里拽出一本蓝封线装本子,直直砸在素素身上。 素素接住,打开看了看,是本诗集。正回想着,好像在哪儿见过?却听慕启烨兀自冷笑连连:“枉我一心认为你是个矜持自重的好女子,克制自己,等你长成,原来是我看走了眼!” “……”素素再度无语。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没想到,便问他:“这是什么?” 这些年她这么忙,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又怎会留心去记别人的事? 慕启烨一团无明业火梗在喉头,憋得脸都红了。气不成声,指尖指着素素,颤抖得厉害。仿佛满心委屈无处说,急得在原地来来回回踱步,唯独指尖始终点着素素的鼻尖。 “好!啊!好!好你个颜素素啊!”咬牙切齿讽刺两句,继续暴走。缓了点儿气,接着讽刺:“好你个颜素素,啊!你敢翻脸不认人!嗯?!”刚说了几句,气性又上来,再度噤声。歇了会儿,伸手,摊开手掌,怒道:“把我的诗集还给我!” 素素只觉他不停地转啊转,转得她眼晕。歇斯底里地暴喝一声“停!”生生把他震得停住脚步。 刚才听他说“把我的诗集还来”,她已是恍然忆起事情始末。掩下心头无妄的笑意,沉声问他:“所以,世子爷是觉得我移情别恋,对你始乱终弃,是不?” 慕启烨下意识先点了点头,而后又立刻摇头。 身为堂堂齐王世子爷,来自皇族血统的骄傲,怎么容许他被别人“始乱终弃”? 素素再克制不住,哈哈大笑,指着一脸迷惑的他,笑得泪眼直流。 “尊贵的齐王世子同学,麻烦你,算我拜托你,下次跟人交换信物、私定终身之前,请你先搞清楚对象好么?我什么时候对你留情,给过你任何承诺了?” 慕启烨见此,眉头皱了起来。 素素接着道:“唉,我劝你啊,还是早点回去,先把事情回忆清楚再说。省得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而那个和你交换了信物,一心等你去提亲的姑娘,却苦苦待字闺中。” 说着,还装腔作势惋惜感叹几声。 慕启烨眉头锁得更紧。 方才是他把素素绕得晕头转向,现在,他被素素绕得云里雾里,不知所谓。 什么“一心等你去提亲的姑娘”?还有什么别的姑娘?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只记得,当时他满心期待地把自己手抄摘录的诗集交给初卫,让初卫交给他大姐“颜素素”。后来隔了几天,初卫把诗集还给他,还跟他说:“我大姐说,你一定不会生气。”原本他很失望,打算烧了诗集。直到翻开扉页,看出字体不一样时,他才恍然大悟。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直赞“颜素素”思虑周全,暗恼自己孟浪。 也正是因此一事,他才觉得“颜素素”既懂风情,又矜持高贵,是个值得他爱慕和等候的妙女子。 可是,如今看来…… 回想起昨夜不经意间听到母妃和父王的交谈,提及三王叔和颜秀女,他面色越发深沉。 素素只觉笑得脸抽筋。揉了揉,缓和着。眼珠一转,神神秘秘地对他道:“你是不是完全想不起当时的情况了?” 慕启烨凝眸,迟疑着,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唉,算了算了,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走吧。”素素状似无奈,心下暗笑,刚好可以跟他混出宫去。 慕启烨喊道:“去哪儿?” 素素头也不回,摆摆手,“带你去找回缺失的记忆啊。爱去不去!” 慕启烨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跟上她。 一路直到先锋候府。 素素想了想,并不直接下车,转道路过一家纸墨店。让慕启烨据她所说写了一张拜帖和一封信。又从路上随便找个孩童,给了一把铜板,让他送去程府。她和慕启烨则尾随其后,掩身墙角。 不久,娉婷出府。素素一招手,她就看到了他们。 三人聚到一处,素素直言道:“哝,这个负心人,忘了对你的承诺也就算了,还认错了人,对我无礼至极,你说怎么办?” 娉婷看了看慕启烨,又看向素素,不明所以。 素素恨铁不成钢,索性闭上了眼,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心道:难怪这么些年了俩人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啊!真是两个笨蛋! “我让你带的东西,都带了没?”她问娉婷。 娉婷点点头,取出诗集。 素素指尖叩在诗集上,“嗒嗒”作响,足见用力之大。一边瞪着慕启烨,咬牙切齿道:“看看,看看,想起来没?” 娉婷忙收回本子护在怀里,深怕被素素戳破了。 素素冷嗤,“你还当宝贝护着干什么?人家根本就不承认!我看你啊,干脆还是退还回去算了。” 娉婷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护着本子的双臂收紧了点。 素素狠狠剜了她一眼,心说:你这丫头,平时挺默契,怎么关键时刻就给我掉链子呢! “我呢,大字不识几个,也看不懂里面写了什么。你俩自己回忆去,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说罢,不待二人有所反应,自先离开。 背过身,唇角抹开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她,只能点到为止。 第一百二十章 筵席 到了瑞喜,只觉伙计们看她的眼神怪怪的,透着几分戏谑。只道他们是以为她又来打秋风,也就没往心里去。径自上楼找采枝,方知序旸请了病假。 “缺个女人呐……”二人不约而同发出同样感慨,相视一笑。 搁下序旸的话题,采枝面有愁色,递了林大掌柜过的信函给素素。林大掌柜和序旸都不在,她真的什么都管不上,也拿不定主意。唯有等素素亲自做主。 素素一手捏信,一手叩桌,琢磨着,情势不妙。 林大掌柜初十出发,先去了离江寒最近的建同,亲手把样稿交给工匠。“……老朽蹲守三日,未见市面之上先一步出现仿冒首饰……” 此一来,她暂时之间竟是估不出,卧底和内鬼究竟出在哪儿?只能继续等其他分店的消息。 依着信期,今日林大掌柜正赶往下一站韶阳分店。 素素想了想,让采枝找出几张往常预留的样稿,交代道:“让四宝把这两张样稿送去周庄,赶在林大掌柜到达周庄之前送到。若是赶不及,就不要交给周庄分店的人了,直接再送到下一站鼐东分店。” 采枝点了点头,却有几分不放心,“四宝年纪还小……” 素素笑言:“人小胆儿却不小。我就瞧着他挺机灵的,是个可用之才。趁早历练历练,过两年也就能升伙计了。” 眼见采枝愁云不散,素素索性提笔给贾环佩写了封信。“找贾姐借两个会拳脚功夫的护院,一路护送他去,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也无怪乎她会担心,毕竟是她侄儿,人也是他们带进城的。 手拿着信,采枝这才心思大安。着人送去红香院,这厢则亲自为四宝准备出行事宜。 素素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转了转,心神不宁。推开窗,俯视街上车水马龙。却见人群往一个方向涌去,边跑边喊:“快去看呐!允单国进献的王女!” “允单进献的王女……” 心下沉吟着,突然想起那日在御书房,慕藉对她说的话:“……大昭境内没有,不代表就完全没有那么一个适合给楚王当嫡王妃的人。” 不……不会的!要相信慕彻! 可是,即便慕彻值得信赖,慕藉的心思。谁又能说得准呢? 呐呐地对自己说着,浑浑噩噩地离开瑞喜,不知不觉间走到颜府大门外。望着烫金的“颜府”二字。幡然醒悟,原来自己潜意识里竟然想着让颜诺再入朝为官,成全自己! 直恨自己没出息,重又折道走了。走到街口,正遇上慕彻的马车。 “……我说过。一切有我。”他对素素重申道。 此时,他们已经找了间茶楼雅座。对面而坐。 素素笑,点头,温温地说:“所以我没有进去。” 相顾沉默,一切尽在不言中。喝了茶,下了楼。一条道两头走。这一次,慕彻步行,素素搭马车。 闭目养神。预见慕彻果然是去找颜诺,却并未提及让他再入朝为官之事。她稍微安心,便到了宫门口。长舒一气,下车,独自回宫。 该来的不该来的。爱来不来,她唯有见招拆招。必要的时候。顺便将计就计…… 八月十五中秋时节,又是圣诞之日,恰逢允单王女进京,宫里举办了隆重的中秋晚宴。满朝文武谒见皇帝,百官朝贺,场面宏大。 素素原本没有资格列席,却意外收到三份请柬——公孙琦晗、慕年榕和慕年榄分别以个人名义邀请她出席。 素素心道一声“时不利兮”,接了公孙琦晗的请柬。 跟着慕年榕或者慕年榄,都没有位子坐。而且,慕年榄年幼不谙世事,万一不顾场合,说出点什么惊人之语,遭殃的还不是她么?她选皇后,因为,“跟着皇后有肉吃”。 可是如此一来,必然让慕年榕和慕年榄不开心了。 慕年榕倒还好说,她只说是皇后的请柬先到的,他也就释然了。却是小孩子脾气的慕年榄最难缠,非要素素跟着他。 素素私下里把他一番好哄,才让他消停。 她问他:“我平时对你好不好?” 他说:“好!” 她又问:“那你舍得我站一整个晚上,站得腿抽筋脚发麻,却不能坐一会儿吗?” 他说:“舍不得。” 她一点头,“所以,我找个位置坐,你不开心吗?” 他说:“开心。” 她说:“那你就笑一下,表示你很开心。” 然后,他笑了。再然后,就稀里糊涂被嬷嬷带走了。 大功告成!素素拍拍手,一转身,就看到慕彻在她身后,笑意盎然,眸光温柔而深邃。 “你哄孩子很有一套。”他赞她。 虽然慕年榄已经算不得孩子了——在皇家,八岁的孩子,已然跟大人无异。 “一般一般,全国第三。”素素自夸着,浅浅一笑。从前逗弄自家侄儿的画面,历历在目。 正说着,便有内侍请二人分别入座。 公孙琦晗给素素安排了一个视野非常广的席位,简直就是贵宾礼遇。她一抬眼,正好能直视慕彻所在。 触及慕彻正向她投过来的目光,素素小脸一红,微微颔首。恰恰听见公孙琦晗戏谑的浅笑声。方恍然,这是公孙琦晗故意为之。 歌舞表演开场,素素却无心欣赏,满脑子都想着公孙琦晗的目的。 她为什么要这么帮她? 前世里,公孙琦晗可是恨极了颜亦欢,不仅害她中毒毁容,而且诬陷她与人私通,最后还把她贬到红香院等死。简直就是死对头啊! 掠眼见齐王妃郑氏上前和公孙琦晗说着什么,俩人眼神时不时往她身上瞄,笑得颇有些暧昧。她脑子里不由闪过丝丝念头。 待见慕藉和慕年枫父子俩父子子孝的场面,素素只觉茅塞顿开。 前世里,白魅扮演的颜亦欢。既抢了她丈夫,又勾引她儿子,公孙琦晗憎恨颜亦欢,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这一次,是她颜素素在演绎颜亦欢的角色。既不和她抢丈夫,又不勾引她儿子,几乎与她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她何必要为难她、阻碍她呢? 相反,她应该是乐见她和慕彻凑成一对儿的。若是将来,她的儿子慕年枫想当太子登大宝。她恐怕还得争取慕彻的支持……今日她此举,几乎等同为慕彻和她行方便,牵红线。向他们卖人情。 想到这里,素素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之色,心下也更安定。 原来还以为她和慕彻的婚事,需再经几番波折。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公孙琦晗来助她一臂之力——公孙琦晗期望通过促成她和慕彻的婚事。以拉拢慕彻。而她,则可以反借助公孙琦晗的力量,成为慕彻的嫡王妃。 这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反正慕年枫本来就是要当皇帝的……自己顺应形势,装模作样支持他一下。又不会少一块儿肉…… 想通这一节,素素骤然释怀,只觉心情大好。便要看场中表演。一抬眼,看到了慕彻,却见他并没有在看她。 他的目光,直直地望向另一个方向,久久不曾挪动半分。 素素只觉心口泛酸。想飞过去掰过他的视线,让他只看她一个人。可转念一想。又觉自己太小气。自我安慰着“只是因为太在乎了,别紧张,别紧张,给他一点自由空间”,强压下不爽的心情,继续看表演。 一连几场,都是些极具允单风土人情气息的节目。想来,这些人都是跟着允单王女来到大昭的…… 正想着,突见一个飞旋的大红球从天而降,瞬间吸引了场边所有人的目光。 红球将将落地之时,猛地裂开。烟雾之中,缓缓显出一抹更鲜亮的火红色。鼓乐声骤然激扬,那红影展开身姿,便是一个秀发飞扬、婀娜纤细的曼妙女子。 长袖冉冉飞舞,那女子稍稍回眸。绝世容颜,夺人心魄,引无数惊叹。朱唇皓齿,微微一笑,再引惊叹无数。 何谓“一笑倾人城”,何谓“风情万种”?大抵便是如此吧?素素抚掌致意,目光却在不经意间又穿过人群,溜向慕彻。 有美人如斯,堪堪与他有得一拼,只怕他也是看直了眼吧? 慕彻果然是看直了眼。不过,不是看场中美人,而是在看别人。仍是刚才看的方向,纹丝未动。 素素注视他许久,竟未见他眨过一下眼皮子。 什么人,能引他如此……痴迷? 对,那眼神里的感情,就是痴迷。痴迷和震惊…… 素素心头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移动,触及之人,竟是慕年榕的母妃,贤妃罗氏。 而罗氏的目光,也正落在慕彻身上…… 素素视线在二人之间徘徊再三,越发确信二人是在对望。深情对望,如久别重逢的老情人,亦好似青梅竹马的初恋人…… 那一夜,端午那夜,那幽幽哀怨的笛声,那缠绵悱恻的旋律,轰然回响在耳畔。 罗氏的清纯装扮,慕彻的震惊失态,一一浮现眼前。 素素顿时只觉五雷轰顶,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空气也仿佛化身锋利的尖刀,顺着气管,进入她体内,直把她切得血肉模糊。 强撑镇定的意念,耗尽她所有的精力,就连流泪的力气都不剩。 PS: 好想给这章取名鸿门宴,可是为了字数统一,还是只取两个字的。筵席,诶,太平淡了。 小彻彻的老情人出现了,我们素素该怎么办哦~~ 不妨想想,皇后的真实目的。 嗷~埋得这么深的一条线索,总算露头了~~ 昨晚又通宵码了十章,畅快! 第一百二十一章 迷雾 素素盲目地站起身,想提早离席,离开这热闹得惹人心烦意乱的宴席。却被身旁尹姝拽住手腕,强按着坐下。尹姝咬着牙根憋声对她道:“颜姐姐,莫冲动!” 素素已然麻木,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觉得手腕上有一股力量,固定着她。她不明所以,木然抬眼看去,却见那红衣女子正看着她,神色间,满满都是挑衅意味。只看那两片烈焰红唇张张合合,她却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又木然地转向身旁尹姝,神光呆滞。想问尹姝发生了什么,张了嘴,却突然好像不会说话。 尹姝惊觉异常,一手紧紧拽着她,另一手直捅丈夫。 慕年松收回目光,得见身旁二人迥异神色,不由轻轻挑眉。对妻子按抚一笑,转向场中道:“论音律造诣,我大昭可谓人才辈出。单我宗室,吾辈兄弟一十七人中,便有善萧者六人,善笛者四人,善龠者四人,善篪者三人。不知王女你,想比哪一样?” 他侃侃而谈,从容自信的神态,端使尹姝觉得安心。而那食案下紧牵的手,又给了她无尽的力量。她温婉一笑,专心抚慰素素。 受她照顾,素素逐渐回过神智。对她感激一笑,垂眸默然,不再去看慕彻的视线往哪里看…… 允单王女昂首挺胸,信步而行,直接来到他们夫妻的食案前。居高临下,对慕年松千娇百媚笑了笑。 正当人们都觉得她将会对他说点什么,她却倏然转向素素,纤纤玉指指着素素眉心,公然挑衅道:“我,要和她比。” 恰她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钟鼎猛然“叮”了一声作收束。再往后,除却回音。未有乐声。 场中一时寂静,人们都往这边看过来。 素素凝眸不语。自己与这个王女从无过节,她何苦要来挑衅? 却听慕藉在上首,悠悠地问:“你想比什么?” 允单王女千姿百态地对微微屈膝行礼,娇滴滴地答道:“小女想和颜姑娘比箭术。” 素素闻言,心下不由冷笑:哈,连我姓什么都知道了?看来是有备而来啊!微垂的眼脸下,漆黑眸子一转,心思越发深沉。允单王女……箭术……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场上鸦雀无声。只等她回应。 素素笑了笑,站起身,福了一福。直言道:“早闻宇文王女箭术精湛,堪称允单第一,小女自愧弗如,甘拜下风。” 争这个高低有什么用?既是无用,何必要争?一顶虚无缥缈的大帽子而已。你这么想要,那就白送你好了! 然而,她一心当朵软棉花,别人却不见得愿意就此作罢。 允单王女宇文氏毫不掩饰地嘲笑着,指着她鼻尖,讽刺道:“怎么?你们大昭的箭神‘百步穿杨三皇子’亲自教出来的徒弟。就是这样懦弱无能么?不比就先认输,这就是你们大昭所谓的天朝国威么?” 素素挑了挑眉,越过宇文氏。眼风掠向慕彻。很失望,他仍然在看罗贤妃,似乎丝毫未察觉到她陷入了窘境之中,亟待他来解救。 只觉一颗心更加冰冷,她抽动嘴角。勉强笑了笑。正要说话,却听公孙琦晗插话道:“三郎。你何时得了个‘大昭箭神’这般威风凛凛的头衔,母后竟从未听闻?” 百步穿杨三皇子,原是说的慕彻三皇子,并非慕年枫三皇子…… 素素下意识往上首看去,便看到公孙琦晗也正看着她,容色间,半是担忧和不安,半是……宽慰?见她看她,还朝她打了个眼色,好像在跟她说:别担心,一切有我。 素素惊疑,公孙琦晗搞什么花样? 不过,既然有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她很乐意当鸵鸟。漠然无谓地笑了笑,重又落座,陷入自己的小世界。 她低垂了眼眸,便未看到公孙琦晗精彩绝伦眼色和脸色,无声却极有力地调度着在场诸人的行动。 总之最后慕年枫也未上场,反而是豫王慕年柏出场,和宇文氏一较高下。这才结束了这场无妄的比试。 筵席散后,尹姝亲自送素素回合黎宫。挽着她,担忧地小声问她:“颜姐姐,你怎么了?” 素素一直靠强撑几分意念让自己保持姿态,听了她的话,再也撑不住。顿时鼻子一酸,晶莹的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片刻后,汹涌而下。心情不好,还哪管自己身处何方?蹲在长巷里便嘤嘤地哭起来,越哭越肆意,到最后已然是天昏地暗。 尹姝惊得不轻,嘱咐婢女望风,她自己则陪着素素蹲下。素素的哭声,简直跟鬼哭狼嚎有一拼,吓得她差点跌坐在地。 “……我那么爱他,他却忘不了老情人,我该怎么办?”一想到慕彻和罗贤妃深情款款、遥相对望的温柔目光,素素只觉浑身哪哪都不对。想打人!想杀人! 尹姝一头雾水,仔细地回想着,不由惊呼:“你是说三王叔?” 从前她在宫里时只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却从未得到素素正面肯定。如今听了素素的话,当下怔住。 她不敢置信,素素竟然会爱上一个……父辈。 “三王叔的老情人……是谁呀?颜姐姐,你先别哭啊,会不会是你看错了?”她边劝慰着,边迷惑,楚王长年不在京城,这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啊。他哪会有什么老情人?从未听人提起过呀…… 素素不理旁人劝慰,自顾哭自己的,直哭了小半个时辰。哭够了,释放了内心极度委屈和不爽的情绪,倒也恢复了一点神智。抹着眼泪,擤了擤鼻子,模样狼狈至极。 抬起头来,对尹姝笑了笑,道:“我没事了,谢谢你送我。时候不早了,就送到这儿吧,你早些去和晋王汇合,别让他等久了。顺便,代我谢谢晋王替我解围。” “……” 尹姝无言以对。心下直疑惑,眼前这个变脸比变天还快的人,是她认识的颜姐姐么? 素素若无其事地摆摆手,催她道:“走吧,我没事了。”不等尹姝走掉,她自己先走了。转过巷角,见四下无人,提步飞一般跑了起来,直接冲回合黎宫。扑到床上,脸埋在枕头间,默默无声又哭了一场。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会了周公。睡梦里,隐约听见有人对她说:“对不起……” 次日清早一觉醒来,竟然觉得,对昨晚的事,一点印象也没有了。若非晌午时传来消息“特赐允单王女宇文氏为豫王嫡王妃”,她几乎就要觉得,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虚无的幻想而已。 可如今,证实昨夜种种并非幻影。 宇文氏的事是真实的,那么,慕彻呢? 她心想着,恍惚间重又来到昨夜饮宴的广场。站到宇文氏曾经站过的位置,抬眼一看,正对昨夜她坐的位置。如果宇文氏看到了她……然后,顺着她的目光转移视线……正是慕彻的位置! 难怪宇文氏独独选择对她发难! 脑中灵光一闪,她挪步来到慕彻的位置。抬眼,可以看到她的位置,却更容易注意正对面——那是贤妃罗氏的位置! 是公孙琦晗的刻意安排? 只是,如此一来,她却更迷惑。公孙琦晗为什么要这样做?让她看到慕彻和罗贤妃旧情未了,于她以及她儿子慕年枫有何好处?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其实这一切只是偶然的巧合? 疑问太多,脑子里一团浆糊。 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回转合黎宫,途中却听小太监和小宫女议论非非。 看到她走近,小太监小宫女一股脑儿作鸟兽散。 素素顿觉嗅到了猫腻的味道。抓住跑得最慢的小宫女,逼问她:“你们在说什么?” 小宫女头摇得像拨浪鼓,却是咬紧了牙关,一字不吐。 素素无计可施,只得放了她。慢悠悠走到合黎宫门外,却见慕年榕正在等她。 他见了她,冲上来就道:“颜大姐,我要出宫去了……以后……以后我不在宫里,你……你一个人在宫里,要保重……” 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素素眯起眼,问他:“你也要出宫单独开府了么?” 上午消息说慕年柏的豫王府也已建成,所以她第一反应是慕年榕也是要开府去了。只是觉得奇怪,慕年枫和慕年楠都还未开府,怎么就轮到他了? 慕年榕摇了摇头,面色戚戚,道:“父皇……不对,是皇伯伯。皇伯伯把我过继给了三王叔……不,是父王……” “……” 素素张口结舌。 刚刚遭了晴天霹雳,紧着着平地一声雷,直把她炸得魂飞魄也散。她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贸贸然就闯进了御书房。 慕藉正在看奏章,剑眉深锁,似乎问题十分棘手。见了她,未及她说话,他已起身到她面前,拍着她的肩膀,沉重道:“节哀顺变。” “节什么哀?!”她怒喊。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一切都显得诡异兮兮的。她,受够了! 慕藉垂眸,喉结动了动。冷声冷气地说:“昨夜三王弟纵酒过度,引箭疾复发,猝死……” PS: 几大BOSS联手出招了,我们素素该怎么办呢?召唤正牌男主,快快现身护花~~ 第一百二十二章 劝返 素素先是怔了好一会儿,呐呐地,觉得说不出话。许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对慕藉咆哮道:“慕彻死了?!你说慕彻死了?!” 一夕之间,不,只是短短的后半夜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慕彻醉酒猝死?可笑!昨晚上他只顾着看贤妃罗氏,根本就没有喝酒!滴酒未沾! 箭疾复发?绝对不可能!采枝明明已经用银针为他护住心脉,些许点刺激,岂能那么容易要了他的命? 最最最重要的是,她那么爱他,他怎么可以那么随便就死掉? “把你的话吞回去,我的慕彻没有死!他怎么能死?前几天他还跟我说,让我只管攒好嫁妆,其他的,一切有他……把你的话吞回去!吞回去!吞回去!吞……” 咆哮怒吼的声音戛然而止。 慕藉拧着眉头轻叹一声,拂了拂被捏皱的龙袍,挥挥手斥退梁伦。接过被手刀劈晕的素素,打横抱起,想送她回合黎宫。才走到门口,忽地顿住脚步,对候在门外的梁伦吩咐道:“你去请三皇子过来……” 所以,当素素再度转醒的时候,人已经在宫外颜府,在汐晚楼自己的闺房里。床前守候着茗妍、裴氏,以及颜老太。 见她醒转,颜老太挥手,斥退儿媳妇和丫鬟。一双锐利清明的眼,只直直地盯着孙女儿看。 素素仰着头,看着熟悉的、久违的,自己的床,还有床顶粉色的纱帐。泪水扑簌簌夺眶而出,无声地滑落眼角,趟过鬓发,滴落枕上。“啪”一声。一如她心碎的声音。 “祖母……”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欢儿无悔!” “你……唉……” 颜老太走了。 素素笑了笑,唇角扬起的弯弧,落寞如勾月。闭上眼,屏息凝神。 三清圣主带着千年不变的慈爱笑意,高高在上,俯视芸芸众生。仙钟圣鼎齐鸣、香烟云雾缭绕。嗡嗡的念诀声中,慕彻端跪在蒲团之上,接受戒录加持…… “茗妍!茗妍!准备马车,我要去祁阳的三清观!” 素素大喊着。一股脑儿跳下床。趿着鞋子在屋里乱蹿,拿衣服找梳子,一时间竟觉得只有两只手。完全不够用。心下只不停地念着:慕彻,等我!等我! 而她却不知,自从在宫里被梁伦劈晕,直到方才醒来,已然过去整六日——期间颜家人一直用蒙汗药阻碍她转醒。 当初卫护送她来到慕彻出家的祁阳三清观。已是九月初。 “大姐,相见不如怀念……你真的,要上山门?”初卫问她。 素素点头,深吸一气,提敛裙裾,徒步上山。 初卫见此情形。便也不再多问。叹息着摇了摇头,跟上她。 秋雨绵绵,石阶路滑。 “小心!”初卫伸手搀了她一把。见她跌跌撞撞,连路也走不稳当,索性俯身,拍着自己的肩膀,对她道:“上来。我背你。” 素素揉着刚刚磕疼的膝盖,咬着唇。摇头拒绝。只搭着他手臂,坚持自己走。 初卫心叹一声“何苦”,唯有张开手臂护她周全。 三步一滑,千辛万苦,总算到了山上。未及初卫与守山道士交涉,素素径自放开嗓门大喊:“慕彻!你在哪里!我是颜素素,我来找你了!快跟我回家!” 初卫忙捂住她。 只不过,到底是为时晚矣。守山道士已然明了他们来意,又怎会轻易放他们入内? 初卫一声轻叹,对素素低吼:“快跑!”话音未落,身形已弹闪开去,接连对守山道士出招,生生为她拼出一条畅通大路。 素素怔在原地。直到初卫过招间隙又对她喊“快跑啊!”才回过神,冲进山门,沿着预示中所见的山道奔跑,一路来到山坳的茅庐外。慕彻,就住在这低矮却整洁簇新的茅庐里。 她想上前叩门,却觉得脚下千金重,再迈不动分毫。唯有竭力大喊:“慕彻!慕彻!你快出来,我是素素,我来接你回家!” 茅庐没有一丝动静。 她等了很久,才鼓足勇气推门而入。屋里一应生活用品齐全,唯独主人不在。失望地重又退出屋子,回转身,却见一人傲然站立索桥桥头。 月白法袍随风猎猎,衣袂飘飘,俊逸庄严如九天神邸。 “慕彻?!”素素上前,双手紧紧抓在他双臂之上,抬眼注视着他,恳切道:“跟我回家吧,好吗?” 慕彻已经“死”了,他已经摆脱了“楚王”的身份桎梏。她和他的未来,也许会更容易,更无拘无束,也会更幸福…… 慕彻面容不改,无喜无悲,无嗔无怒。掰开她的双手,捏诀作揖,平声道:“无量天尊。贫道法号‘轻尘’,不是慕彻,小施主,你认错人了。” “轻尘?这算哪门子法号?明明是个女人的名字啊!”素素失笑,指着他的脸,指尖沿着他的面部轮廓勾勒一圈,道:“别闹了好吗?假死也玩过了,出家你也玩过了,玩够了就跟我回家去吧,好吗?” 慕彻仍然一本正色,不为所动。“贫道乃是出家人,尘世之中,并无贫道的家。小施主,你要贫道归往何处?” 素素眨了眨眼,呷嘴,沉吟道:“是了,你的楚王府已经被慕年榕占去了……”忽而又笑道:“没事,反正那也只是一座府邸而已。等咱们回京,再重置一座更大更豪华的就是了。你跟我回去,我总不会让你无家可归的。你就跟我回去吧,好吗?” 她自顾说着话,却未留意到,当她说到“你的楚王府已经被慕年榕占去了”时,慕彻陡然凝滞的呼吸。 慕彻面色依然波澜不兴,缓缓地摇了摇头。“小施主,你认错人了。贫道法号轻尘……” “好好好,轻尘!轻尘?行了吧?”素素打断他继续重申身份的节奏,故作轻松地嗤笑他道:“你看看你,长得这么漂亮,人家给你取个法号都是用女人的名字。” 慕彻静如枯木,不言不语,无声无息。 素素无可奈何,睨着他,道:“跟我回去吧,好吗?你看,你留在山上,那些老牛鼻子都欺负你,拿个女人的名字唬弄你。” “小施主,请自重。山中道长皆乃得道之人……”慕彻声如秋水,清冽纯净,念着素素的“冒犯之罪”。 素素却不理会他数落的内容,心下只喜他总算说了点不一样的!眉心一挑,妥协道:“好好好,我不说你的那些‘尊敬的道长们’的坏话了,这样总行了吧?” 慕彻这才收住话头,闷声作罢。 看着他的样子,素素不由心叹:从前怎么没见你跟我说过这么多话呢? “你出家,是想皈依真道,修道得道,是不是?”她问慕彻。 慕彻不表态。 素素只当他是默认,撑起如花笑靥,哄他道:“如果你想修真,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很正宗的修真高人,你跟我回家去,我就把他介绍给你,好不好?” 虽然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上天狐老祖,不过,管他的呢?先把慕彻哄回家再说! 慕彻嘴角抽了抽。心说,我是三十多岁的大人,不是三岁半的孩子。 他自然无从知晓,素素的确认识这么个人物……或者说是“动物”。 素素千言万语说尽,终是劝他不回,心也逐渐冷了。放下生活在童话幻想世界里的幼稚心态,正色对他道:“真的不跟我回去?” 慕彻一手捏诀,又待老话重提。素素赶忙抬手打住他,馁声说:“行吧,既然你不想走,那就不走吧。” 你不走,不代表我不来! 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绕过他,踏上索桥。原本打算走得潇洒一点,眼泪却不受控制地迎风掉落。 初卫在桥对面等她。 素素顿住脚步,抬手想擦干眼泪,想缓和一下情绪再去见他。只这一分神,倒惊觉山中风景之美——云雾缭绕,仙气四溢,如梦幻般亦真亦假,美不胜收。 “真美啊!”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抓握这凝结成雾的水珠子。却听对岸初卫突然朝她大喊:“大姐不要!”同时,只觉脖梗上重重地被人劈了一掌,眼前一黑,瘫软下去,倒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慕彻打横抱起她,送她过桥,到初卫面前。 “你们不该来这里。”他对初卫道。 初卫拱手作揖道一声“多谢楚王相救我姐姐”,便要接过素素。 慕彻径自抱着素素沿山路走下去,“我送你们下山。” 初卫扭头看了一眼悬架半山空的索桥,只觉后脊背直发冷。若是方才楚王出手晚一步,大姐从这里跳下去…… 心有余悸地甩甩头,不再多想,追着慕彻下山去。 马车载着昏迷的素素和他,离开祁阳,沿来路往江寒折返。一路上,他总在想一句话,慕彻对他说的,“宫廷斗争是什么,你姐姐不懂,难道连你也不懂吗?” 耳听闻着细微的嘤咛声响起,掠眼见素素似有转醒迹象,他微微一叹,取出帕子捂了捂她口鼻。 “大姐,对不起,我这也是为你好……” 第一百二十三章 打算 当素素再度恢复清醒,时间已是九月中旬。人,也回到了江寒颜府,自己的闺房汐晚楼。催醒她的,是一声重磅噩耗——“皇上欲为三皇子和秀女颜氏赐婚”。 未及她深思熟虑,另一条噩耗接踵而至——采枝来报:“娘子,瑞喜垮了……” “什么!”素素拍案而起。瑞喜作为她嫁给慕彻的身价资本,怎能轻易被人斗垮?! 不过,转念一想……慕彻已经不是王爷,她想嫁他,还需要这么丰厚的嫁妆么?嘿嘿一笑,重又稳稳当当地坐下,对采枝道:“四日后,请林大掌柜到观音庙一聚。” 至于慕藉……原谅一次,不代表可以原谅第二次! * 四日后,九月十九日,观世音菩萨成佛的大日子。 先前素素借口说“心情不好,想去观音娘娘庙里上柱香,散散心”。颜诺不反对,颜老太更是乐见其成。她于是邀了娉婷、韦茉凌和杨倩等人同去观音庙。 菩萨面前,她再度祈愿:“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在上,小女颜素素,但求安宁一世。” 一如三年前的愿望。只盼念叨的次数多了,即便是泥塑的菩萨,也能感动于她一番赤诚。 不过,她更明白“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眼风一斜,怂恿娉婷去看手相,问姻缘。 “……女施主大富大贵之命,好事将近。夫君当是个身份尊显、才华横溢的翩翩少年郎。” 主持大师看着娉婷的手相,和颜悦色地为她解析。 娉婷娇羞地跑开了。素素淡定一笑,吩咐茗妍:“添一百两香油钱。”又问杨倩,“杨家妹妹想不想问问……命中注定的归宿?” 听她意有所指的口气,杨倩哪里还会想不到她说的是什么事?傲慢地冷哼一声,小脸一偏,佯装未听见。 素素不在意。又看向韦茉凌,但笑不语。 韦茉凌浅笑道:“不若颜家妹妹先看。” 素素打眼看了眼踌躇在大殿门外的娉婷,抿嘴一笑,大大方方地坐到主持大师对面。双手合十道一声“有劳大师”,随即张开手掌摊在他面前。 主持大师凝视着她的掌心,沉吟道:“地煞星之相。两年内不得成亲,不得与火属相男子婚配,不得与同岁男子婚配。否则,必会使夫家运势一落千丈,甚至。家破人亡。” 素素闻言,不由皱起眉头。她交代茗妍提早来传话,分明不是这样说的。不过……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她凝眸,试探着问:“大师可有什么破解之法?” 住持大师摆手,慈声道:“无法可破。唯有天赐良缘,命定之人,方能压住你的煞气。” 素素琢磨了好大一会儿。这才豁然想起,这些话,不正是三年前他为她批姻缘时说的么? 她竟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是该说这位主持大师记性好,还是该鄙视他懒怠?白拿她两千两银子的酬劳,连个说辞都懒得改。说得跟三年前说的一模一样。 不对,也不是完全一样。三年前他说的是“五年内”,刚才他说的是“两年内”。 倒是个细心的!她心下吃吃笑着。赞一声,面色沉静如水,怅然道:“也罢,个人自有天命。吾辈众生,既逆不得天。那便听天由命吧。” 对主持大师福身行一礼,转向茗妍吩咐:“再添一百两香油钱。”满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退出殿外。 娉婷忙迎上来问:“大师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命数天定,莫说才过了三年,就是过了十年三十年,仍是这样的命数呗。”素素莞尔一笑,携她到殿旁的小亭子里坐下歇息,嘱咐道:“我打个盹儿,你且帮我留心些,切莫让人靠近。” 娉婷虽觉异样,也未作多想,只道她是精神不济。 素素闭眼,凝神屏息,嘴角不自觉弯弯上扬。 未几,有小沙弥来请二人前往品尝斋饭。 “……好像比三年前更美味了。” 素素心情好,吃嘛嘛香。狼吞虎咽的模样,暗遭韦茉凌和杨倩嫌弃。唯有娉婷毫不介意地笑了笑,给她夹菜,道:“喜欢就多吃点。” 午歇时分,待另外三人皆歇下,遣茗妍前往大殿功德簿再添一千两银子香油钱,素素独自来到最僻静的厢房。采枝和林大掌柜已候在此处多时。 “东家,老朽惭愧啊。”林大掌柜颤巍巍地长揖到底。 把个好好的瑞喜,经营成如今这般无以为继的现状,他心里惭愧,更羞愤,只觉一世英名毁尽,枉为“大掌柜”。 素素忙扶他起,清婉地笑着,道:“林大掌柜为瑞喜之事,车马劳顿月余时间,着实受累,请受小女一拜。”说着,福下身去。 林大掌柜忙避开,急道:“这可如何使得?东家这是要折煞老朽啊!” “小女行这礼会不会折煞林大掌柜,小女不得而知”,素素按抚他坐下,才又道:“不过,接下去小女要拜托林大掌柜的事,却结结实实还要再折腾您老些时日……” 林大掌柜诚惶诚恐,作揖说:“东家有事但请吩咐,老朽必当全力以赴。” 他自觉无颜面对东家,却得东家如此礼遇,心里早已感动不已。只恨不能立时力挽狂澜,使瑞喜东山再起,让东家扬眉吐气。现下得闻东家还愿再用他,他又岂有推诿的道理? 素素依旧笑得清冷,从袖口取出一封信,交到他手中,轻声嘱咐道:“看过,便烧了吧。” 林大掌柜忙点头,拆开信件通看数遍,记下要点。而后,当着她的面点火烧信。 眼看着纸张化为灰烬,素素唇角勾了勾,先行离开。 茗妍正在她的厢房外焦急踱步,远远见了她,挥手大喊:“女郎!” 素素忙以指掩唇示意她小声说话,直到行得近了,方敛眸说:“人有三急。” “……”茗妍语噎,瘪了瘪嘴,心道“怎么每次都是内急?” 素素失笑,不遑多说,闪身进了厢房。眯眼浅睡片刻,也就到了归去时分。她知道,韦茉凌和杨倩都迫不及待要回去,把自己的“富贵天命”告知家里人。 她先送娉婷回程府,才折回颜府。刚进门,老罗便躬身迎上来,道:“老爷有请。” 眉心一挑,心道“正巧我也有事要找他”。径自去了相如堂,却见初卫也在。 “……你打算如何?”颜诺看着她,问。眉眼间全是郑重。 素素看了一眼初卫,反问道:“爹爹还放不下皇上么?” 颜诺怔住,沉默不语。 他和慕藉近三十年的交情……一个人一生能有多少个三十年? 素素垂眸微微一笑。三十年的交情又如何?前世里,这个时节,颜家已被慕年枫——慕藉的儿子,下旨抄家灭族。 抬手捏了捏初卫的面颊,感受着真实温润的触感,心思慨然。轻叹一气,对颜诺道:“我想移居祁阳。”远离京城纷争,远离残酷卓绝的宫廷斗争。 从前是她情急令智昏,想不明白其中关窍。这段时间,她仔细地梳理线索,才想通其中利益关联。 中秋之夜,那半夜时间里,就在她沉浸在自己吃醋泛酸的时间里,一场小规模的宫廷夺位斗争已悄然发生——公孙琦晗借助晚宴、允单王女宇文氏,以及慕彻和罗贤妃的旧情,不费一兵一卒,轻松踢走了慕年柏和慕年榕。 慕藉一共有七个儿子,也就是说,她儿子的竞争对手有六个。去了两个,另外还有一个八岁的慕年榄基本可以无视。剩下三个:晋王慕年松、四皇子慕年楠和六皇子慕年桐。 慕年桐,早已被太后杨氏毁了。所以,如今唯有慕年松和慕年楠二人,才是公孙琦晗和慕年枫最需要提防的。 慕年松身后站着太后和杨家,慕年楠身后站着韦家以及拥护韦家的三卿势力。唯独她的儿子慕年枫势单力孤,身后只有一个公孙府,也是人才匮乏。 可见,谣传慕藉将为她和慕年枫赐婚,恐怕也是公孙琦晗放出来的消息。公孙琦晗之所以想笼络她,是因为她背后站着的是颜诺——慕藉一生最忠诚的朋友。 她也总算看透,那晚公孙琦晗为她安排了一个极好座位,并出言为她解围,的确是在向她示好,却并非为了帮她和慕彻,而恰恰是为了让她看到慕彻和罗贤妃的“眉目传情”,想破坏她对慕彻的感情! 公孙琦晗想误导她坠入她精心设计的圈套,受她“友好”表象迷惑,使她因为“感激”,懵懵懂懂就嫁给慕年枫,从而带动整个颜府和萧府站到慕年枫一边,成为他的支持者。 果然是皇后娘娘!不愧是皇后娘娘!事事棋高一着!早知道颜家和萧家最有可能支持的人是慕年柏,首先就先用允单王女把他炮灰掉。 素素收敛心思,心下冷笑,又捏了捏初卫的脸。如果颜家和萧家抵不过权势的诱惑,执意要走上夺位之路,那她也无可奈何。总之,她不想参与其中。 初卫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正色反问她:“大姐以为,远离了京城,就能远离纷争了么?” 素素和颜诺闻言,俱是一怔,不约而同看向他。 这个一直在他们保护之下成长的孩子,骤然之间竟会说出这般有深意的话,怎叫人不觉震撼? 第一百二十四章 出路 “大姐若是真心深爱着楚王殿下,则更要潜心留在京中才是。此番变故,楚王殿下只是假死出家罢了。若大姐你执意移居祁阳,只怕到时,楚王殿下唯有死路一条。” 初卫漠然说罢,甩手离去,却留素素和颜诺面面相觑。 “你弟弟说的,你可有考虑过?”颜诺问她。 他也赞同儿子的观点。现在问题的症结,不在慕彻,而在素素。各方角逐而生的无形战火,会因她移居祁阳而蔓延到祁阳,也就更容易殃及委居于此的慕彻。 素素苦笑。她怎么没有考虑过? 她精心安排今日看相之事,正是为了假借韦茉凌和杨倩之口,将她“地煞星”的命格传扬出去,最好能传到公孙琦晗耳中。期望公孙琦晗可以因此而放弃她这枚棋子。 她想移居祁阳,不过是想着可以离慕彻近一点。而当京城里的纷扰想要打扰她平静的生活时,则需要经过更久的时间。 她,只想过安逸宁静的生活,和心爱的人一起。为何就是有人不肯放过她? “大不了,我再‘死’一次。”她笑,冷冷地说着,离开相如堂。 “你!”颜诺气结。看着她赌气离去的背影,他亦是苦笑,怅惘地叹息着,去了念慈斋。 颜老太捻着佛珠,悠悠道:“卫哥儿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 公孙琦晗嫡亲的娘家大哥公孙天奇有个女儿,闺名公孙雪,和尹姝同岁。今年选秀时,亦未被选上。 颜诺闻音知雅,却不接话。女儿和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与此同时,汐晚楼里。初卫也对素素说着同样的话:“……公孙渺的妹妹,芳龄十五。” 素素急忙打断他,“你别乱来!” 她见过公孙雪,选秀的时候见过一面。公孙雪走路一瘸一拐,品相极是不好,听说是因为小时候乳娘看护不周,她跌下台阶摔伤所致。 初卫无所谓地道:“见大姐对楚王之爱,小弟方知,人间真爱可如此真挚动人。小弟愿成全大姐。” 素素却未看出他有半分喜色。伸手拽住他,厉声警告他:“不许你乱来!我不许你乱来!听到没有?” 初卫浅浅地笑着。温和笑意,简直和颜诺如出一辙。 “大姐放心,小弟不会乱来。小弟会将此事禀明祖母和父亲。请他们为我做主。”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便算不得“乱来”。 “闭嘴!”素素情急,喊他住口,另一手已然甩在他脸上。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惊住了两个人。素素不敢置信地收回手,只见初卫脸颊上已浮起清晰通红的掌印。 “茗妍,茗妍!快去煮鸡蛋!快!”她顿觉手足无措,慌乱地喊着茗妍,同时局促地看着初卫。“对不起……对不起……” 连声道歉,声音竟已是嘶哑不堪。 初卫眼底闪过一丝狠戾。舔了舔嘴角渗出的血液,阴森道:“你是我大姐,是我颜家的人。没有人可以随便欺负你。我,不允许!”广袖一拂,绝然离去。 素素震惊。跌跌撞撞跑出汐晚楼,找到颜诺,直喊:“快!阻止初卫。阻止他!” * 荒诞的一天,便以三人——颜诺、初卫和素素。罚跪面壁为收尾。 颜老太亲自在祠堂外监督家法执行。若非因为腿脚不便,她定也会亲自跪在祖宗面前请罪。 子孙不肖,鸡飞狗跳。好端端一个家,竟闹得如今这般永无宁日!她痛心、羞愤、愧疚。只觉气得胸口生生地疼,几度差点气晕过去。 颜诺吩咐裴氏先送她回去歇息,反遭她一顿臭骂。素素叹了口气,咬着后槽牙对初卫道:“之前你拿什么迷昏我的?” 初卫心有所悟,捏了捏袖口。不管不顾地起身,走到老祖母面前,突然取出帕子捂她口鼻,直接将她迷晕。 颜诺喝斥他们:“胡闹!”也只是低低一声叹息,便让裴氏推老母亲回去,嘱咐她好生照料着,自己则领一双儿女继续面壁。 “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坦白交代吧,你怎会生出这样可怕的念头?”旁人都走光后,素素问初卫。 初卫扭头看了一眼颜诺。闭上眼,好似回忆般,唇角翕动。半晌不语。 “别卖关子了,说吧。”颜诺催他。 初卫闻声,嗖然睁眼,决绝道:“他们杀死了我的姐姐!” 颜诺和素素震惊地看着他。皆不知,一日之间,这孩子到底是着了什么魔?怎地好像突然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你怎么了?啊?我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吗?”素素跪着挪到他面前,掰过他的脸,与她对视着。满心焦急,只盼他快点恢复常态。 那个谦和知礼的温润少年,才是她的弟弟初卫。 初卫反握她手腕,摊在面前。凝视许久,悠悠道:“我的姐姐,不仅有一双慧灵的巧手,更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她会为我裁衣,会为我做食,还会为我启示生活的小道理……” 他回溯着他们一起经历过的幸福生活,点点滴滴,事无巨细。说者动情,只叫听者觉得心酸。颜诺叹息着,撇开脸去,不想被儿女看到在眼眶里打旋的泪花。 素素潸然泪下,一头扎进他怀里,泣不成声:“对不起,是姐姐对不起你……” 短短半年,是什么改变了她?又是谁改变了她?使她变成如今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动辄吼叫大喊、情绪激动。甚至,动手打了她最疼爱的弟弟。 她懊悔。 初卫温和地笑了笑,轻轻捧起她的脸庞,为她揩去面颊上肆意凌乱的泪痕,凝视着她即便哭泣也不失美丽的双眸。 “我的姐姐,这样美好而娴静的姐姐,原该风风光光嫁给俊逸优雅的男子,过上悠然美满的日子。” 却不该是如今这般,处处被人算计和利用,与所爱之人分离。想见一面,都是奢侈。 “他们与你为敌,我便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他幽幽地说着,眸光里的深邃,直比这漆黑凉薄的晚秋夜色更深。 素素惊骇,忙捂住他的唇,摇头道:“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颜诺也转向他,低吼:“快闭嘴!” 初卫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扶素素跪好,自己起身离开祠堂。回转时,怀中捧着一只黑檀匣子。打开了,里面赫然是一张丹书铁劵。 “曾经小弟不懂,仅仅是与五皇子一次争执,何以皇上竟会赏下丹书铁劵这般煊赫之物?直到那日听楚王殿下一席话,小弟方恍然,这张丹书铁劵,是姐姐你拿命换来的!” 素素闻言,急道:“你想做什么?别乱来啊!别以为有这张东西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彼时慕藉封赏这张丹书铁劵,她原想着,至少能保颜家免遭抄家灭族之祸。但契约中还有一处规定:“谋逆不赦”。 前世里,慕年枫以“颜氏女淫.乱宫闱、迷惑帝王、危害社稷”为名,下旨对颜家抄家灭族。这一世她洁身自好,远离慕藉、慕年枫父子,却架不住他们共同的女人——公孙琦晗从中作梗,非要把她卷入夺位斗争之中。 一旦涉及夺位,无论最终结局如何,颜家都将被坐实“谋逆”。毕竟,此时此刻,慕藉还好好地活着,安稳地高坐九龙台金龙椅上。 颜家帮慕年枫,则会被慕藉认定为谋逆。不帮慕年枫,则慕藉死后,颜家亦会被慕年枫认定为谋逆。 公孙琦晗这是吃准了颜家……竟是非要颜家遭受灭顶之灾不可啊! “公孙琦晗,我跟你有夙仇么?你要这样算计我!”素素恨恨地指天怒骂,却猛然想到,夙仇…… 颜诺和初卫看着她,惊愕诧异。 他们不知中秋夜宫里发生了什么,甚至当时听说“楚王酗酒引箭疾发作,薨。”他们也一度信以为真。因而,他们根本想不到,公孙琦晗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从前,公孙琦晗实在太过低调。就连她的元后之位被“珞琳”取代时,她也不曾吭一声……一国之母,岂会是如此优柔的一个人? 素素讪然冷笑。她怎就忘了?前世里,公孙琦晗以一介凡人之力,对抗修真得道有法术傍身的白魅,也不曾败输。 以公孙琦晗凌厉如斯的铁血手腕,想要捏死她颜素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似的,还不是分分钟手到擒来? 素素想不通的是,既然如此,公孙琦晗为什么还要精心布局这许多?假装向她示好,不惜赔上儿子的婚姻…… 不,至于婚姻这一项,赔本的不是慕年枫,而是她颜素素。 素素冷笑着,冷意浸漫至心底。如果她嫁了慕年枫,一旦慕年枫夺位成功,颜家被抄灭,等待她的,也就是冷宫孤寂一生的命运。而慕年枫,依然可以三宫六院,夜夜笙歌。 “从前我还笑韦茉凌太过高调,原来也只是以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她讪讪地说着,瘫坐在地。 走到如今这一步,能怪谁?能怨谁? 很早很早之前,她刚刚重生那一天,贾环佩就警告过她:“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与我们原先的世界有很大不同,以后你凡事谨言慎行,多加思虑。”是她自己一路招摇惹眼,自以为低调,却原来,早就被人盯上了! “我好像,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呢……”她眨眨眼,看着颜诺和初卫,笑得诡异妖冶。 第一百二十五章 此情长在 “胡说什么!”颜诺连忙喝斥她,“左右你爹我还没死呢!”有事哪里就轮到你首当其冲? “还有小弟我。”初卫握拳道。 “你们别紧张呀,我话还没说完呢。”素素讪然,拉他们盘腿坐下。想了想,道:“那年送我回来的那个行商‘胡离’,爹爹还记得么?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西郊凭空出现一座胡府,搀扶她的两个丫鬟瞬间不见,这些,总该有个令人信服的说辞才是。不明真相的旁人,尚且可以解释为神佛之力,至于当事人,却不可能相信。 “那是你救命恩人!怎能直呼其名。”颜诺怒瞪她一眼,仰头回忆了好一会儿,才说:“恩公说他行走西域神秘部族,学了些障眼幻术……” 素素忍俊不禁,扑哧失笑,戏谑道:“你信他了?” 颜诺点头。心说“否则怎么解释一切?” “那他还说过其他什么没有?”素素又问。心下补充: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比如该怎样才能找到他。 “未曾说过。”颜诺摇了摇头。 素素见此,顿时气馁,这条路也堵死了。联系不上天狐老祖,她可不敢轻易死。 眼珠子一转,瞅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绞了绞嘴唇,试探着问:“如果我现在闯宫,质问慕……皇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求他放过我,你们觉得……” “别妄想了。知道上次你为什么会在家里醒来吗?”初卫白了她一眼,心下想起慕年榕对他说的话。“是皇上让三皇子殿下送你回来的。” 这意味着什么? 就是说,慕藉已经摆明了态度,他也是要撮合素素和慕年枫的。从前看在和慕彻的兄弟情分上,他还不敢做得这般明显,可如今,慕彻已经“死”了。他。理所当然要为自己的儿子牟利。 慕藉就是料准了素素爱慕彻至深,宁可苦了自己,也不愿意让慕彻受一点点伤害。他这是在逼迫素素就范。 若是素素执意违拗他的旨意,不顾一切去祁阳与慕彻相会。那么,他只消揭开慕彻“假死”的真相,判他个欺君罔上,慕彻唯有“真死”这一个下场。 帝王心思,真是阴狠无下限! 素素讪讪然。从前慕藉对她和慕彻之事多有宽待,她还道他终于良心发现。到头来才想明白,他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只怪自己太蠢太天真! 她懊恼地拧起眉头,看向颜诺,迟疑道:“五皇子究竟是不是……”是不是慕彻的儿子? 想问。又不敢问出口。 颜诺睨了眼初卫。对素素摇了摇头,只说:“你表堂伯是他的贴身侍读,若当年真有何事,他怎会不知?” 素素见此,心中有数。沉默不语。 话题,似乎又陷入死局。三人皆垂头,苦恼不已。 直到四更天鸡啼声打破清晨的寂静,仨才像木偶般,重又僵硬地抬起头来,木木然看了看彼此。 素素恨道:“凭什么牺牲的人总是我?” 颜诺怒言:“退无可退。不必再退!” 初卫笑说:“犯我颜氏者,虽远必诛之。” * “还请表堂伯代为转交慕……轻尘道长。”素素将信笺交到萧亿安手中,嘱托他转交慕彻。 十月初。游而学之将赴鼐东聚会。鼐东距祁阳三清观不过两日车程。 萧亿安拍拍她肩膀,郑重点头应下,收起信笺,辞去。 经过多方考量,他们最终决定。留在京城,不避不退。颜诺难得说了句豪言壮语:“风起云涌。山高水长,且看是谁笑到最后!” 当萧亿安见到慕彻时,已是十月中。 慕彻展开信纸,信上只有一句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多年前,她用这句话,不露痕迹地离间了慕年枫和韦茉凌。这一次,她仍是用这句话,却是为了证明,她对他的感情,经得起考验! 曾经单方面为了嫁给他,她便可以筹谋三年。现在是为了创造他们共同的未来,她又岂会轻言放弃?继续隐忍,几十年也在所不惜。 慕彻没有回信,只是原本静若秋泓的面庞上,眼波微澜。“何苦一厢情愿?”漠然沉吟着,指尖一松,信笺随风飘去。 雪白纸张悠悠晃晃,愈飞愈远,混进山坳茫茫白雾之中。 直到看不见了,他才转过身,对萧亿安施一礼,疏离地说:“施主请便,贫道失陪。”进了茅庐,再不出来。 萧亿安凝视着茅庐低矮的屋檐,许久许久,才转身下山。回到江寒,已然入冬。他不忍把这个残酷的真相告诉素素,只是再次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肩膀。 恰此时,瑞喜金铺的林大掌柜也回了京城。“……都在这里,东家请过目。”说话同时,示意俩小伙计抬进一只箱子。 瑞喜金铺十九家店铺,除京城总店和祁阳分店外,其余十七家已全数变卖盘点出去。这一整箱子的银票,就是十七家分店的资产结余。 素素不遑多看,随意取出一小叠装进自己腰包作零花钱,对林大掌柜道:“剩下的,一半存钱庄,一半进购原材。除金器外,也买些翡翠原石。” 早前外力干扰使她无法专心打理产业,才导致十八家分店陷入绝境。往后,她只会更忙。既然尾大不掉,那便趁早砍掉累赘大尾。 接下去,她只精心经营这两家店。开发新产品,做工精益求精,业绩必不会比十八家分店同在时少了去! 林大掌柜迟疑着不敢答应。他对金饰颇有研究,却对玉饰不大懂行。所谓“隔行如隔山”,他不敢贸贸然大包大揽。只怕稍有不慎,会将东家的本钱亏得连这点都不剩。 素素笑了笑,貌似不经意地说:“宝和斋刘大掌柜最近倒挺清闲。”他亲自带的徒弟,已经出师,正在逐步接管宝和斋大掌柜的重担。 林大掌柜闻音知雅。刘大掌柜对玉石之精通。不亚于他对金饰之了解。 * 冬月十六,江寒和祁阳两地的瑞喜同步重新开张,正式更名为“金玉良缘”,经营范围也从单一买卖金器首饰,转向买卖金、玉首饰。且,专卖“情侣”款。 至此,林、刘二人对素素这个小小年纪的“东家”,可谓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新店开张头一单交易,被晋王夫妇拿下。第二单,则为豫王夫妇所得。只是素素没想到。人到中年的先锋候夫妇也会赏脸捧场,摘走了第三单。 这三对重量级夫妻人物出现,远比鞭炮、利市、吆喝声更吸引人。短短半天时间里。已达成十数笔交易,形势一片大好。 然而,隐身在二楼办公室里观望的素素,却仍是眉头紧锁。还差一对老年夫妇作表率,为她打开老年市场的大门——越是老年人。才越敢购买奢华贵重的首饰器物。年轻人,到底也得顾着家中长辈的脸面,大抵不敢购买极其昂贵的饰品。 早前她有透露消息,暗示舅公舅婆——萧晟和齐氏来当个“托儿”。只是,如今距下朝时刻已过许久,他们还未现身……焦急地等待着。直到日头偏西,仍未见他们光临。 素素几乎就要放弃等待,却听楼下有人惊呼:“这不是太尉公孙大人么?”她忙从窗缝看下去。正看见公孙沧祚亲手搀扶夫人李氏走下马车。 俩老执手并肩,相视一笑,由仆妇簇拥着走近店门。进门之前,还抬眼往上看了看。只不知,是在看门店匾额。还是在看躲隐在窗扇后的她。 公孙沧祚的眼神,分明是那样的阴森锐利……素素惊了一惊。却步退回书桌后,歇了好一会儿,才缓回神。 紧张情绪刚刚舒缓一些,端又被突兀响起的敲门声激起,猛一阵心悸,后背冷汗直冒。“谁?”她失声问道,声音竟出现一丝明显的颤抖。 门外人答:“是我,序旸。” 素素长舒一气,拍着胸口压惊,调匀了呼吸,才让他进来。沉声问他:“什么事?” 序旸躬身近前递上一张大红帖子,“是楼下一对老夫妇令小的转交给东家。” 素素闻言,顿觉如鲠在喉,嗓子干得几乎说不出话。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期望是自己想多了,艰难地打开帖子。才看了一眼,初觉得稍微安心,转念一深想,便又如掉进冰窟窿里,周身凉透。 帖子是以左贵妃萧若兰的名义发的,邀请她本月廿四日入宫出席七公主慕绯琛的生辰宴。 说起来,她还得唤萧若兰一声“表姑”,萧若兰邀请她为爱女庆生,本也无可厚非。 但,为何萧若兰的请帖,却由公孙沧祚夫妇送来? 而且,直接送来她的铺子里…… 眼前不自觉又浮现方才公孙沧祚的眼神,阴森森的感觉,直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一抬眼,却见序旸还在屋里。她想问他怎么还在这里,序旸已抢先一步道:“楼下的老夫妇等你回复。” 素素凝眸。逼人太甚! “很为难吗?”序旸大咧咧地问。 素素疑惑地抬头看他,不知他何意。 序旸突然伸手拿走请柬,笑道:“我们铺子里没有‘颜亦欢’这号人物,他二位一定是搞错了。”说完,转身出门去。 盯着打开又合实的房门看了许久,素素突然失笑。好一个“没这号人物”!序旸啊序旸,还真是个人才! PS: 诚如大家料想的那样,当卷名补充完整的时候,也就表明,本卷到了尾声。 说实话,这卷写得小苏子太煎熬。完全不想虐素素。也的确没有狠虐素素。不是有句话说: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本卷到此收尾。 陷入情感、事业双绝境的素素,该何去何从?在这貌似相互制衡,实则暗流涌动、处处有玄机的乱局之中,她又将以怎样的姿态,演绎自己的人生故事,追求一世长宁?敬请期待第四卷。 卷四,讲述一个绝地反击的故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赴宴 未几,序旸折返。满面笑容,轻快地说:“这对老夫妇还真是有钱,一口气预订了三套‘千禧依恋’,六千两付现银,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夸张语气,好似极尽崇拜。 “千禧依恋”是本季度的主打产品,即本店临时的“镇店之宝”。 留意到他眼底闪逝的不屑唾弃之色,素素呡嘴笑了笑。“人家为你贡献业绩,你反倒还有意见不成?”说着,递了张纸条给他。 “最近我也许不能常来店里,凡事你多关照些。采枝毕竟……”不懂商业经营之道。 想想还是不说下去。 序旸躬身接下,谦虚道:“承蒙东家提携,小的定会全力以赴。若有不懂之处,还需劳请二位大掌柜和枝姐赐教。” “小伙子,好好干,前途无量啊。”素素心下极是满意,点了点头,便安心地离开铺子。一路琢磨着,怎么才能留住这样一个年轻踏实又有才干的人才? 这厢,眼瞅着素素离开,序旸手握纸条,眸子眯成一道缝。“小丫头,在本少面前装老成?小伙子?呵!”咬牙亲嗤笑着,去了另一头的雅间。 “诶哟我的大少东家,您这又是何苦来?”一个矮胖男人忙迎上来。 转身一看,可不正是司喜绸缎庄的汪掌柜? “你都看到了?”序旸问他。 汪掌柜点头。 方才序旸在楼下卑躬屈膝伺候公孙夫妇的样子,他全数看在眼里。 “那你自掘双目吧。”序旸无所谓地说着,把素素给他的纸条拍在桌上,“变成瞎子之前,先看看这个。” 汪掌柜凑近去看。 未及他看仔细,序旸已道:“如何?”语气颇有几分得瑟显摆意味。 汪掌柜忙拱手赔笑着恭维他:“大少东家出马,自然是所向披靡。攻无不克……” “你刚才叫我什么?”序旸睨着他,眸子里闪着危险的寒光。 汪掌柜忙改口:“大少……序掌柜。” “要我说多少遍才能记住?我,已经自立门户!”序旸嗤了一声,撩开衣摆坐下,自斟热茶而饮。才喝了一口,全数喷出。“这是什么东西?” 汪掌柜打开壶盖往里瞅了一眼,只是一些茶末。 “您瞧瞧,这破落小铺子,连口您爱喝的茶都没有。”他谄媚地笑着,趁机劝诱序旸:“要不。您还是早些回去?咱们自个儿的铺子里,新进了一罐毛峰,上好的毛峰。” “自个儿的铺子?”序旸冷笑。茶杯重重搁在桌上,茶水四溅。“莫非你是忘了,你那老东家扬言要把我赶出家门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汪掌柜擦着脑门上细密的冷汗,话不成说。唯有更卖力地赔笑。 “你可以滚了,以后别再来找我。若是害我被人怀疑,你,也就别想在京城混迹了。记住了吗?”序旸突然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汪掌柜,吓得他双腿直哆嗦。 汪掌柜纵然为难。也只好夹着尾巴逃走。 自家大少东家是个什么性子,他岂会不了解?过度激怒之,只会适得其反。大少东家与老东家。可不就是因着一句话不对头,便闹到要脱离父子关系的地步么? “出息!”序旸对着汪掌柜仓皇的背影嗤了一声,捏起桌上纸条,攥在手中。“不过,你这小丫头。倒还真有两下子!” 自言自语一句,离开雅间。到楼下招待客人。 这档子工夫里,素素已回到颜府。见老罗迎上前来,她也只是摆摆手。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她已经看到停在府门外的马车,带着太尉公孙府的标记。 匆匆回了汐晚楼,立即吩咐茗妍:“快,把最艳丽的胭脂腮红全部拿出来,给我捯饬捯饬。” 精心准备之下,呈现在颜老太和公孙老太面前的,便是一个人模鬼样、艳俗不堪的疯丫头形象。与在金玉良缘时截然判若两人,乍一眼只看外形打扮,根本认不出有半分相像。 不过,因着是公孙老太自个儿要求来看的,倒也不好说素素什么。唯有在自个儿心底疑惑:莫非消息有误? 请柬终究还是留下了。 素素为难地看着颜诺,等他拿主意。 此一去,若是慕藉不准她再出来,她孤身一人在宫里,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她又不像颜诺和初卫有武功傍身,关键时刻还能反抗一下。 颜诺嫌弃地睨着她姹紫嫣红的妆容,摆摆手示意她赶紧洗脸。直待她卸了妆恢复原样,才说:“爹爹亲自送你到宫门口,等你散宴出宫。” 若是皇上不放人,他就算是闯宫,也要把女儿救出来。 得颜诺一言,堪抵百万定心丸。素素心下有了底,便不再畏惧。此后一连数日,除去每日到铺子里找找采枝,倒也没旁的事可做。 转眼到了廿四这日,初卫也跟着颜诺送她入宫赴宴。 父子二人身穿牙色长袍,披着同色貂皮大氅,戴着毡帽,远远看去,好似两只企鹅。并肩站在雪地里,目送她踏进宫门。 素素回眸远望,朝他们挥挥手致意,转身进宫。身后宫门缓缓闭合,阻绝了他们看她的视线。 “又进宫了。”素素笑,轻叹。 初入宫门,身死;再入宫门,心死;三入宫门,必要笑看尔等不得好死。 只觉风雪又疾了一些,她拢了拢斗篷,垂眸敛容不语。 今日慕绯琛过十二岁生辰。既不是大生辰,又不是笄礼,因而生辰宴并不热闹。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冷清——到了茹簌宫,她才惊异地发现,竟然只有她一个宾客。 “七娘她打小体弱,经不得闹腾。” 萧若兰如此解释,同时亲手递了只红鸡蛋给她,关切地说:“外头天寒地冻的,可把你冻着了吧?先吃个红鸡子暖暖身。” 素素接过鸡蛋,诚惶诚恐地道谢。就着桌沿敲蛋壳,一声一声,便如她心下警铃作响。 若说慕绯琛体弱难养,这点倒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不足为奇。可是,堂堂左贵妃,对她一介无品秀女如此亲力亲为,不得不叫人生疑…… 即便她是想表现亲昵,但她们之间的关系,根本没有熟稔到此番程度。 常言道,物反其常则为妖…… 惊觉红绯色的蛋壳把指尖染红,素素眸光一跳。若无其事地吃了鸡蛋,边取出自己的帕子擦拭,边赞道:“味道真好。” “既你喜欢,便多食几只。”萧若兰目光温厚地看着她,将盛着鸡蛋的小碟推到她面前。“今年的雪下得早了些,瞧这天色,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七公主生辰,欢儿高兴犹不及,这区区风雪又有何妨?”素素又剥了只蛋,却捏在手里,并不着急吃。顿了顿,才说:“况且,是国丈爷亲自过府送的谏,欢儿受宠若惊,荣幸之至,岂能不来呢?” 萧若兰忙止住她道:“你这孩子,可不敢胡说。”神色间端有几分紧张。 素素见此,也就明白了。 公孙沧祚是皇后公孙琦晗的父亲,也就是国丈爷。可萧晟,虽然女儿尊为左贵妃,到底也不是正宫娘娘,他便当不得“国丈”之称。 敢情萧若兰原是把请柬给了她父亲萧晟。只不知为何,帖子中途落入公孙沧祚之手。 或许,萧若兰并未与公孙家联手…… 想通这一节,心思却不敢有分毫松懈。 她和萧若兰几乎没有共同话题,因而,浅笑着自嘲一句“欢儿嘴笨”,便不再说话。 萧若兰似乎也觉尴尬,只一味地叫她吃红鸡蛋。 素素勉为其难吃下手中的。第三只,却是连壳也不剥了,一直握在手心里把玩着。直到把整只手掌都染红,方假装无意间发现,惊讶地喊起来:“呀!这……” “还不快拿帕子给郡主擦拭。”萧若兰趁势对侍立在侧的宫女喊道。 瞧着纯白如雪的绸帕,素素心下讪笑。 彼时她用这东西印下尹姝的手印,是为证明尹姝之清白,而今人家却要她印下自己的掌印。左不过,就是想验证她的命相罢了,何苦这般隐晦深藏? 取过帕子,大大方方先印了个大全掌。眼风瞄见萧若兰长舒一气之色,素素心底嘿嘿一笑,拿帕子小心翼翼地揩拭着掌心纹理间的红粉。 细细地擦拭,磨磨蹭蹭,直拖延到吃长寿面的时辰。站起身,帕子便被非常“不小心”地掉进了火盆里。 “诶呀,这……”她貌似局促,站在火盆边,脚下赖着不移。眼看着帕子被火苗熏出焦黄色,心下笑得畅快。 萧若兰忙道:“一条帕子罢了,不必介意。”执她之手去了小花厅。 她们前脚刚出暖阁,身后小宫女忙探手去取绸布。只不知,其上掌纹,还能否辨识? 素素佯装不觉。吃长寿面时,也是一吸到底。“祝七公主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她笑说着祝福贺词,送上礼物。 一条牛皮制的马鞭。 慕绯琛眼前一亮,摩挲着,爱不释手。“唯有你知我心意……”她欣喜地说着,苍白小脸之上晕起几分红亮血色。 素素高深一笑,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还知道,若你逐渐减少服药,两年之内,必可纵马驰骋旷野无虞。” 第一百二十七章 父子 <>素素说罢,温温地笑着,只等慕绯琛问她话。 只是,未及慕绯琛开口,却见一小宫女来寻她,说:“皇上吩咐,合黎宫内物件,全数赐予郡主带走。恰逢郡主今日进宫,还请郡主您亲往盘点检视。” 合黎宫。 她的确还留了些物件在那儿,是该亲自去一趟。素素眸光一侧,睨着慕绯琛,问她:“七公主可愿随我出去走走,透透气儿?” 慕绯琛点头。 老嬷嬷欲拦她,也被她目光斥退。只得为她拢严实了斗篷帏帽,称上暖烘烘的手炉,前前后后贴身服侍她出门。 这样一来,二人倒也不大好说话。 一路无语到了合黎宫。 素素并不急着办正事,反而一门心思带着慕绯琛逛园子。指指这儿,说是什么时节开的什么花儿是个色儿。又指指那儿,说是什么草儿长了什么叶儿。林林总总说了许久,倒好似果真就是来散步透气儿的。 慕绯琛听得极是入迷。 虽然当前一切都被皑皑白雪覆盖,配着素素惟妙惟肖的描述,和她自己无穷无尽的想象,仿佛眼前的确花团锦簇、奇珍异草罗列。 她常年幽居茹簌宫,深居简出,难得见识别人宫里别样景致,自然欣喜。更架不住素素邀约,与她在雪地里滚起雪球堆雪人儿。不知不觉已消磨了大半个下午的时光。 瞧见她面有潮红之色,想她许是累了,素素这才摆摆手,对她道:“咱们先去屋里歇息会儿。” 嬷嬷们分别为她们笼了炭盆烘暖被窝,哄着慕绯琛入睡。 素素暖了会儿身,便独自去到书房。 取出黑檀匣子,打开了。里面是一串对牌。 说来也真是可笑。她一心以为,慕彻把家交给她,她和他的未来美好未来也就不远了。却不想,她还没见识过楚王府的后院大门朝哪儿开,慕彻就不当这个“楚王”了。 “也罢。” 她叹息着,长吐一气,取走对牌,重又把匣子放回书架。旁的东西,大概也都不属于她,没必要带走。 回到主卧室。却有小宫女递上一封信,喏喏道:“在枕下发现的……” 信封上什么都没写。 素素凝眸思量片刻,并不直接打开。随意塞入袖口袋中。若无其事地退出房间,任由她们收拾忙碌。 黄昏时分,宫女来报已全部收拢妥当。 素素去看了一看,竟然有整整十只大箱笼。心说何时我在宫里竟有这许多家什了?吩咐道:“衣裳布匹全数留下,你们几个均分吧。至于瓷器玉石之类。也不必带走。” 因而,最后出宫时,也就只有一只小小的红木漆盒子。装了几件首饰,都是洛翎的遗物,早前她戴进宫来的。 另外还有一管玉笛,是慕年枫送给“慧仁公主”的。也许以后还能用上…… 行到宫门口。正和慕年枫偶遇。瞧他满面春风的样子,想必刚刚是和韦茉凌在一起。素素笑了笑,搭拢帏帽边沿。遮住面容。与他擦身而过,并不打招呼。 出了宫门,才看到颜诺和初卫仍然保持同个姿势站在雪地里。身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俨然两只白头发的企鹅。 “傻了么?不知道进车里避避雪啊?”她笑着捏了捏初卫脸颊,拉他上车。 初卫憨憨地笑了笑。“车里看不到烟花。” 他们约定在先,如果她在宫里被困。就放冲天烟花传信。 素素一怔,鼻头发酸,“傻小子!”捏了捏藏在袖口袋中的冲天烟花。心道一声好险。若是茹簌宫的炭火盆子再旺一些,只怕这烟花就要在她袖子里炸开了。 暮色渐浓,昏暗暗的天,隐隐还能看到勾勾的下弦月,也只是一个朦胧的影像。颜府门外两盏大红的灯笼,泛着幽深的光,却给三人传递最温暖的信号——到家了。 “去我汐晚楼,给你们下饺子吃好不好?”素素问二人。 初卫点头如捣蒜。站在雪地里一整天,冻得他鼻涕直流,吃碗热乎乎的饺子,刚好祛祛寒气。 颜诺嘲笑他:“叫你平日练武不勤,该你吃苦头。” 他的体魄很好,丝毫不觉得冷。不过,话音未落,紧接着就打了个极响亮的喷嚏。无异于自打耳光。 素素和初卫相视一笑,仰头看天,顾左右而言他,佯装未听到。颜诺赏了姐弟俩一人一个爆栗,尴尬地干咳两声,提步往汐晚楼去。 姐弟俩在他身后吐了吐舌头做鬼脸。 饺子是前夜包的,下了锅煮熟就能吃。 初卫狼吞虎咽但求暖胃。颜诺却是细嚼慢咽,仔细品味,时不时还点点头。一副老神在在模样,好似美食行家似的。忽然疑道:“这时节,怎会有新鲜茄子?” 初卫闻言也慢下吞咽动作,咀嚼了几下,用味蕾感受着。 “好像的确有茄子。” 素素抬眼看了他们一眼,轻声道:“地里长出来的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难不成还是我变出来的啊?” 她的田庄试验了几年的反季大棚种植,茄子是第一批种植成功的蔬菜。虽然数量不多,却足够鼓舞人心。陈三为此特意送菜进京。 也正是因此,她才尝试着把茄子包进饺子里。没想到颜诺的嘴够刁的,三斤鲜肉才和了半斤茄子,也能被他分辨出来。 “怎么样,好吃么?”她问初卫。 初卫连连点头,嘴里还裹着一只汤汁饱满的饺子。 颜诺呷了呷嘴,突然悠悠地说:“从前你们的祖父最爱吃茄子,到了茄子成熟的时节,家中几乎每餐必有一盘茄子。” 那是一段很久远的往事,快三十年了……喜爱吃茄子,这是他对父亲为数不多的记忆之一。所以他才会对茄子的味道十分敏感。 素素怔了一怔,忙安慰他道:“眼看着就快过年了,过些日子我做些茄子饼,咱们去祭祖吧?” 颜诺点点头,“好,若是你祖父知道,冬天也能吃上新鲜茄子,必然会高兴。”不想低落情绪影响一双儿女,收起思念,强笑着说:“初卫快吃饺子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初卫看了眼素素,懂事地不再多问,重又埋头吃饺子。 * 举家到颜氏祖坟祭祖回转,已是腊月初。 颜诺怅惘地拍了拍素素的肩膀,轻道一声“谢谢”,独自去了外书房。 看着他孤独落寞的背影,素素只觉心疼,召来初卫,问他:“你觉得,父亲是个怎样的父亲?” 初卫一时说不上来。他心里一直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好父亲,但真要口头表述,他却羞于开口。 素素并不强迫他,非要他说出点什么来。让茗妍从酒窖里取来一小桶葡萄酒,对他道:“从前姐姐不让你饮酒,是怕你年纪小,不懂节制,酒后犯浑。” 初卫忙作揖,“大姐的心意,小弟明白。谨记着,不敢妄自饮酒犯戒。” “但如今看来,我们初卫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呢。”素素浅笑着,把酒桶拿给他,“今日你就带着这桶酒,请父亲为你开酒戒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一旦你开了酒戒,今年过年咱们家再来客人,你可就得替我挡酒了喔。” 初卫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茗妍捧着两只夜光杯,送他到前院。初卫便问她:“我大姐哪儿来的这许多宝贝东西?”冬天的新鲜茄子,成桶的葡萄美酒,还有上等祁连玉的夜光杯…… 茗妍摇头,“奴婢不知。” 见她懵然无知模样,初卫暗暗白了她一眼,不再多问。 这厢汐晚楼里,素素凝神预览,得见颜诺和初卫父子促膝交心、真挚坦诚的感人场面,不禁潸然。 却见茗妍回转,推着颜老太。 才一进门,老太太当头就问素素:“听说你让卫哥儿和他爹爹一起饮酒?” 从前过年时节,全家聚宴,她每每拦下初卫,不准他喝酒。怎地这次忽然就鼓励他喝酒了?而且,直接给了一桶酒。 素素揩去眼角泪迹,点头笑道:“老祖宗,弟弟已经长大了呢。” 老太太留意到她拭泪的动作,心头一惊,忙问:“你突然如此作此决定,可是有何事?有事可不许瞒着老婆子我。” “哪能有什么事呀?”素素给她掖了掖盖膝盖的毯子,貌似口不由心地说道:“只是想着,才祭祖回来,爹爹许有些话要对弟弟说。只怕少了这点子酒,他们开不了这个口。” 自家儿子、孙子是个什么脾性,颜老太自是心中有数。父子俩都不是那轻易会把情感之事挂嘴边的人。“你祖父去得早,可苦了你爹爹……”她感慨不已。 没有父亲以身作则,颜诺在生活上的一切行事都需自己摸索。这些年,他真的很不容易,碰壁很多。 可他做得非常出色,不仅是一个好儿子,更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好父亲。 素素笑了笑,“有初卫时常陪伴、承欢膝下,但愿爹爹能早日解开心结。” “心结?”颜老太愕然。 素素点点头,眨眨眼,俏皮道:“爹爹是个好父亲,却不是‘百晓生’,若是没有人告诉他,他是一个好父亲,他又怎能知道呢?” 第一百二十八章 安内 颜老太眸光跳了一跳,心思悠悠远去。末了,紧握素素的手,感慨地说:“这个家,可多亏了有你呀!” “爹爹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素素温婉地笑着,取过手炉称上,送她回念慈斋。 是夜,颜诺和初卫皆醉。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裴氏照顾爷儿俩,手忙脚乱,便只暗怪素素多事,给她添乱。 颜老太斥退她,亲自照拂儿孙。对着睡梦中的儿子幽幽地念道:“合该你吃这许多的苦啊,这是你的修行呀!老天爷是怜悯你吃了这许多的苦,才派来这么个善解人意、温柔贴心的好闺女给你唷……” 远在汐晚楼里的素素,微微一笑,安然入眠。 不几日,到了腊月初八。心知慕藉必会赏赐腊八粥,素素一早就带初卫出了门。同去金玉良缘,挑选过年时节送给父母的礼物,午后才回的家。 只是,未及他们拿出花重金购买的“千禧依恋”,便看到裴氏指上已经戴了女款的戒指。 二人不由面面相觑。 素素第一时间想的是,莫非又有人仿冒?朝初卫打了个眼色,让他去看看,裴氏是否被假货骗了。在铺子里,她已经初步教过他如何辨别一件饰品的真伪。 初卫看过后,凝着眉头说:“当是真的。” 礼物买重样了,他有些沮丧,原还想给父亲母亲一个惊喜的。 素素看透他心思,笑道:“有什么打紧?将来你不娶媳妇儿了么?” 知道裴氏戴的不是仿冒品,她也就安心了。至于裴氏的戒指是哪里来的,她却不在意。 初卫微微有些脸红,忸怩地唤她:“大姐……” “知道了知道了,不说就是了。”素素失笑,又捏了捏他面颊。心说。早前你扬言要娶公孙雪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有半份羞赧之色你,这会子倒腼腆给我看? 初卫咕咕囔囔的提着礼盒回了鸣柳轩。 素素去了念慈斋,便知道,原是公孙沧祚又来过了。 颜诺一早去萧府送粥,还未归来。想来,是裴氏擅自做主收的礼物……素素摇了摇头,面有讪笑,回了汐晚楼。 晚膳前便听说夫妻俩大吵了一架。 裴氏怨怼颜诺:“我为这个家操持劳累,可是成亲这么些年。你都没有给我买过一件像样的首饰!” 颜诺自是无言以对。 从前他那点微薄的俸禄,全数供养了府中开销,他哪有闲钱能用在奢侈开销? 可这话。他心知肚明,却不好对妻子发作。结发妻子虽然目光短浅、为人狭隘,到底也为他生育儿子、奉养老母。是他亏欠了她,他不是个好丈夫。 裴氏气得连饭也不吃,独自在房里默默垂泪。 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初卫粉墨登场。 “母亲您看,这是父亲特意预订的首饰。上午时儿子亲自去铺子里取的,原想着给您惊喜呢,却没想到……也无怪父亲和您置气……” 裴氏瞬间破涕为笑,摘下手上别人送的戒指,戴上自己丈夫送的。发觉尺寸刚好合适。更是感动得语不成句。 次日一早,她亲自去公孙府上退礼物。而她前脚才出府门,后脚娉婷便登门造访。 瞧见她哀愁容色。素素吃了一惊,忙问她:“发生何事?” 娉婷强装镇定笑了笑,饮茶不语。一杯热茶喝尽,才说:“你这茶,倒好似有使人舒心的法力。” “到底是这茶使你舒心。还是我这人使你舒心呐?”素素打笑她,又给她斟满。 娉婷凝视着氤氲水汽。蓦然淌下两行清泪,掩面而泣。 素素忙问她:“怎么了啊?好端端的哭什么?” 过了好大一会儿,娉婷才缓过气来,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母亲,待我极好……” 素素眉头拧巴到一处。心知她未尽之言乃“可毕竟不是亲生娘亲”,忙捂上她的唇,摇头示意她莫再说下去。 想来,她也是为嫁妆苦恼。 娉婷的生母是妾,并无陪嫁,也就没有可以留给她添置嫁妆的资本。而嫡母傅氏,虽然平日里待娉婷极好,可她的陪嫁,到底是要留给亲儿子的。 若是寻常小数目,倒也还罢了。可娉婷要嫁的人,是堂堂齐王世子——未来的齐王,她的嫁妆,岂能少了去? 即便程轲有心成全女儿,也没这个脸面对嫡妻开这个口。而以他程府单独之力,却是无论如何也置办不出那么丰厚的嫁妆。 娉婷今日来找她,想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心情郁闷,出来散散心。 素素笑了笑,宽慰她道:“常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么浅显的道理,连我都懂,你怎就不懂呢?” “还能有什么路子?”娉婷惆怅地问。过了年,她就十九了。即便现在开始攒嫁妆,也是来不及的。 素素语塞。 她的自信,源自对前世走向的认知。前世里“程娉婷”和“慕启烨”最后不是喜结连理了么?可见,“嫁妆”这个问题,必然是能够得到妥善解决的。 只是她一时之间还没想好,该怎么和娉婷说。 送走娉婷,已是午后。 裴氏恰也回转,满面红光,似乎带着胜利者的光环凯旋而归。 素素嗤嗤笑了两声,心下好不同情李氏,一把年纪了,还要受个“蛮不讲理”的小辈的气。 “真是可怜呐。” 装模作样摇了摇头,自去鸣柳轩找初卫,约定明日去楚王府拜访慕年榕。 朝廷对外的说辞是“楚王猝然晏驾,膝下无子嗣,皇上念及兄弟情谊,不忍其身后无人供奉香火,过继皇五子为楚王嗣子,袭王爵”。 因而,慕年榕得为慕彻戴孝。除去如常进宫上学外,缝“十”沐休日,就得乖乖幽居府中,以示哀悼惦念“先父”。 初卫带了一箱子书给他,都是涉及天文历法、星象地理之类内容的书籍。 慕年榕喜不自胜,连声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哉!” “咦,酸掉牙了!”素素打笑他,送上一只罗盘。瞅见他刻意隐忍的喜爱之色,她心里感慨不已。 短短三月未见,这个曾经敦厚纯良的孩子,也仿佛突然之间长大了。 犹记得他们上一次见面,他对她说:“以后我不在宫里,你自己要保重。”想来,前头大半年时间里,虽然她不需要,可他一直在暗暗护着她呢。 这份心意,便是难得。 “在王府里住得可还习惯?”她不经意地问着,指尖探进袖口,捏着藏在其中的信笺。 慕年榕点了点头,淡淡地说:“没什么不习惯的。” 除了伺候的人变成了小厮,不再是小太监,其他的,跟在宫里时没什么两样。想母妃了,反正时常也能进宫去见见。 而且,远离了大人的约束,反倒自由自在。在楚王府里,他最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人敢反驳他。 “习惯就好。”素素笑了笑,把信笺重又塞回袋中。若无其事地喝了盏茶,寻机把空间让给哥儿俩,她则独自去参观王府后院。 楚王府落成于盛鼎二十六年,彼时慕彻还未及弱冠,人却已不在京中。不知盛鼎帝出于何种考虑,将幺子的府邸修建得格外恢弘,规模堪堪比次子齐王府二倍有余。 沿着曲径回廊缓缓而行,亭台楼阁、假山喷泉便如一幅立体的画卷,逐次展现在她眼前。 这穿插错落的制式结构、景致布局,绝非异姓王汝南王府所能比拟。 素素且行且看,沉迷另类冬景美图中无法自拔,不知不觉一上午时间就过去了。而她,才绕了小半圈。 回府时,初卫问她:“大姐可会觉得可惜?” 原本,如果没有这许多的意外,她风风光光嫁给慕彻,这座风景如画的楚王府,便是她家的后花园。她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素素捏了捏他脸颊,不在意地说道:“一座府邸罢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府邸再豪华,终是无情物。 “你看咱们自己的家,有祖母,有父亲和母亲,还有你和我。一家子生活在一起,相亲相爱,多热闹,是不是?”她问初卫。 初卫点了点头,“想到五……楚王他一个人过年……” “你不是给他送了好些书么?有书作伴,他岂会孤单?别多想了。”素素劝慰他,随即又问:“你哪儿来的那许多书?” 初卫嘿嘿一笑,并不答话。 平时素素给他很多零花钱,他衣食不愁,又没有其他爱好,自然就想到多买书。不知不觉,就有了这许多的书。 素素喜他懂事,又捏了捏他面颊,打笑地说:“该不会是因为你书房堆不下这些书,才打包送给他的吧?” “才不是……”初卫俊脸微红。那都是他精挑细选,特意买来送给慕年榕的。 素素失笑。 “你大姐我呢,没念过什么书,不认得几个字儿,粗人一个。你能多读书、多看书,子承父业,想到以书会友这般高雅的事,姐姐我高兴,欣慰。” 初卫脸更红了。 回府后,素素便与颜诺商议,年前就给初卫单独扩建一个大书房。 第一百二十九章 攘外 儿子愿意多读书,作为父亲,颜诺自然是乐见其成。可他却想得更深:初卫年岁渐长,总是独自屈居于室、闭门死读书,长期如此,于他不好。 遂建议:“不若将书房安置到府外,也对其他青年学子开放。”这样,初卫读书同时,也能以书会友,结交一些志同道合的益友。 素素一听,顿时乐了,这不就是“图书馆”嘛? 的确,过了年,初卫也就十七岁了。既他不想考科举以入朝为官,也不该白白闲荒了大好人生,是该找点事情给他做做。当个“图书馆馆长”,好像挺不错…… 心想着初卫人到中年时,摇头晃脑念着“之乎者也”,像个老学究的模样,素素不由扑哧失笑。 事不宜迟,次日她便到铺子里提银子。年前先把宅子买了,至于搬书之事,来日方长。 序旸听说她要买宅子,很是热心地领着她到各地相看。 有个精通世故的男子陪着,素素也觉更有底气,可唯独有一项,让她觉得受不了——序旸既不肯骑马,也不肯乘马车,竟然要乘轿子! 不过,一想到家里最近总是有人拜访叨扰,她也乐得在外多磨蹭些时候。于是俩人便各自乘一顶轿子,在城里晃晃悠悠。游荡了十来天,才终于物色到一处幽静的老宅。 “东家买这宅子,是要作别院么?”序旸交了房契给她,顺口问她。 她相中的是一座三进直通的宅院,制式古朴,环境清幽,颇有几分厚重感。做别院或者养老之所,确实都是不错的选择。 素素笑了笑,并不直接答他的话。取了两张画样给他,吩咐道:“这两日还得劳你帮我定制两块空白的挂匾,尺寸就照着宅子大门丈量。另外再做一块红漆底的横匾。” 序旸得令,自去办事,也不多问是做什么用。 他前脚才出门,采枝后脚来告假。 又到年底时节,趁着陈三夫妇逗留京中,一家人想早些回趟乡下老家。 素素岂有不允的道理?依着铺子里规定的仪程份例,批了年终福利,便放了她的年假。 采枝拿着批文却不急着走。忸怩着说:“如今店里有了序旸,娘子你也可放心,明年我便不来铺子里罢。” 素素怔了一怔。旋即问她:“是要去找你师父。还是想随老子娘在一处,去田庄?” “和老子娘一处过几天团聚日子。”采枝低声答着,小脸微红。 过了年,她也到了十三岁。眼看着年岁长了就要嫁人,她也想趁早和老子娘多相处。毕竟。家里就她这一个孩子。 素素没有理由不让人家一家团聚,心里却是舍不得采枝。没有采枝在身边,总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很不安心似的。 采枝看着她眉眼间的忧愁,笑道:“娘子放心,若是遇上个寻常头疼脑热的。三楼书架上都有对症的药方。况且,我也不去别的地方,就在田庄里住着嘛。” 素素这才勉强点头答应。可怜巴巴地对她说:“那你要时常回江寒来看我。” 她自己是离不开江寒的了,目标太大。 “好,一定!”采枝答应她,又说了好些体己话,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素素直到黄昏时分才回府。行到汐晚楼外,便见澜千在等她。 澜千见了她。忙迎上来禀报:“老太太请您前往念慈斋去一趟。” 念慈斋暖阁里,颜老太原本老神在在捻着佛珠,不待她行礼,直接递过一张大红帖子,道:“你看看。” 素素打开看了一眼,心下不由叹气。 公孙家的事情还没完,杨家又来凑热闹,都扎堆儿了。男人们找颜诺,女人们就找老太太,真个是不消停!而且,这次是太后直接出马…… “依您的意思,这宴,是去,还是不去?”她合上帖子,试探地问老太太的意见。 颜老太停下捻佛珠的动作,斩钉截铁地说:“从前咱们颜家不惧他杨家,往后也不会。这宴,自然是要去的。”睨着她,顿了顿语气,才又叹息地说:“只是,你母亲主持中馈……” 她腿脚不便,进宫便需得有女眷陪同。裴氏忙得抽不开身,那就只能素素陪她去。 可是素素现在是整个颜府里着重需远离皇宫的人。她不打算自投罗网,于是笑着道:“祖母何不先问问母亲的想法呢?” 她算是看透了,老太太自视甚高,因而总是看不上儿媳妇那点子小本事。可在她看来,裴氏的性格,放到特定的场合之下,总能得到意外的收获。 比如上次,她把李氏气得冒烟,李氏却丝毫无从反驳她,白白吃了哑巴亏,还得对她笑脸相对,可不是大快人心? 见素素笃信之色,颜老太将信将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到底还是问了裴氏的意见。 裴氏听说此事,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下。到了廿三日,早早收拾利索了,兴致盎然地陪婆婆进宫。 直到这时,素素才终于知道,原来太后和老太太早年间也曾是闺中蜜友。“造化弄人。”唯有这几个字,最能体现她此刻的感受。 正想着,便听见敲门声。 序旸推门而入,说她要的空白匾额和挂匾都做好了,已经送到那边的宅子里。 素素眉心挑了挑。心说“这小伙子,悟性挺高啊”。若是他傻傻地把匾额拿回铺子里,她还得找人再送去那边宅子,平白多一段路程折腾。 廿四日,因着每家每户都要写春联,总算没人再来拜访颜诺。 颜诺好不容易得了闲,正和初卫搭案写对子。素素随意寻了个由头把他支走,一路上都神秘兮兮的,也不告诉他到底干嘛去。 直到到了新宅子,见到萧亿安萧哲父子,以及慕家两兄弟,颜诺更是吃惊,不解地问素素:“这是?” 素素叩了叩空白的挂匾,自有萧哲上前作揖,向他解释一番。 “……所以,这是‘图书馆’?”听罢解说,颜诺心觉惊喜。先前他只是提了一提,并未想到素素会如此上心,这么快就已经着手操办。 素素点了点头,“还请爹爹代为保密,先别告诉初卫,想给他一个惊喜呢。” “好!”他哪有不同意的理由?欣喜地说:“说吧,要写什么?” 慕年柏递给他一本册子,“方才正商议着,还未敲定。” 几人于是围着火盆坐,细细探讨各处门楹上要写的内容。 至于大门口的两块挂匾,素素心觉有两句话是极适合的,却不知这个世上是否已经存在原作者。便只能试探着问:“早些天我偶然间听闻有人说‘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此二句,诸位以为如何?” 一众爷们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拍大腿,“绝妙!”过后,忍不住纷纷问她,是在哪儿听谁说的? 素素心道“好险”,推说是在大街上随意听到的,不知是谁说的,勉勉强强蒙混过关。 除了楹联,最重要的当然还是“馆名”。 萧亿安发挥“无冕大学士”风范,挑了两个字——“博”,“群”。取自“博览群书”和“群而不党”,旨在教诲前来阅读书籍的年轻人“多看书、常合群、不勾结”。 午后时分,看着蒙着大红绸的“博群府”匾额徐徐挂上,初卫的“大书房”便算正式落成。颜诺一高兴,招呼大伙儿到家里做客,吃晚饭。 重见他脸上久违的舒畅笑容,素素也觉高兴。 大伙儿同声应和,慕年松却说要先回晋王府一趟,带王妃同去。 素素下意识朝萧哲看去,却正看到他也向她看过来,几不可见地对她点了点头。她才稳下心神,对慕年松道:“许久未见王妃,正想着何时能再见呢,这不,择日不如撞日,赶巧了。” 颜诺不明就里,对着他的背影戏谑道:“小夫妻新婚燕尔……” “老夫妻浓情蜜意。”素素忙接话,目光深深地看着他指上戒指。 “你这丫头!”颜诺尴尬地把手藏到背后,干咳两声,招呼众人上马车。 素素悄悄问慕年柏:“豫王不回府接王妃和侧王妃么?” 慕年柏愕然。但见她诚挚相邀之色,还是点了点头,上马车往豫王府去。 “所以,表堂伯您……”素素意有所指地看着萧亿安。 萧亿安哈哈一笑,“好好好,听凭你安排就是。”拍了拍儿子肩膀,搭车回去萧府。 这样一来,萧哲就没有马车了。 “若是表哥不嫌弃,便乘我的马车吧。”素素邀请他,又对颜诺道:“我与爹爹同乘可好?”。外头风雪疾,连颜诺都不骑马了。 萧哲最终上了颜诺的马车。 素素于是让他们先回府,自己则折道去了程府,邀上娉婷。之后又顺道去了韦府,约上韦茉凌。 颜诺觉察到她的意图,回府后,让初卫亲自到公孙府邀请公孙渺,并透露口风,可以带亲属。 所以,当雪地篝火烧烤晚会正式开始时,慕年枫和慕年楠也“大驾光临”了。 第一百三十章 前戏 彼时几个女孩子正帮着摆碗碟盘子,忽然听到一声特别凌厉的破空声。未及素素反应,娉婷已一把推开她,而她自己则躲闪不及,正正中了袭击——一个拳头大的雪球。 几人回身看过去,就看到慕年楠嬉皮笑脸的,正朝她们招手。他漫不经心地说道:“诶哟,击中程家姐姐了,真是抱歉啊,哈哈!”那神态,却是半分抱歉之色也无。 素素恼他无礼,却不看他,反而下意识往慕年枫和韦茉凌二人瞄去。 慕年枫对旁的事都是一派漠然,唯独只看韦茉凌。而韦茉凌,见着慕年枫,那温柔笑意便好似这漫天飞雪——张扬得旁若无人。 素素银牙暗咬,闷下这暗亏,打眼色对娉婷道:“袄子沾了雪,待会儿融了湿透,可要受凉。我陪你去找件干爽的袄子换上。” 这厢又嘱咐大伙儿先吃,不必等她们,便退了场。 隐隐听见裴氏在身后嘀咕:“好似谁要在意你似的。”也不在意,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挽着娉婷回汐晚楼。 从前娉婷是不知嫡母和娘亲的差别,现在有了亲身体会,自然对素素又多了份同情。 素素却笑,“同情我作甚?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纵然裴氏对她心存芥蒂,恼恨因她的到来,时不时抢走她当家大妇的风头,却从不敢短了她的吃穿用度。对非亲非故的一个人,能做到如此,已然难得。不可再强求更多。 “唯有你心宽。”娉婷笑了笑,不再作声。 她换衣裳的工夫里,素素也换了一身衣裳。出了屏风一看,两人穿的是同款。娉婷指着素素,不知所以。 素素笑道:“闺蜜装。好看么?” “好……好看……”娉婷围着素素转了两圈,前后左右把她看个遍。点评道:“前凸后翘,玲珑有致,婀娜窈窕……” “这是变相夸你自己呢吧?”素素白了她一眼,阻下她转圈的脚步,挽她在床沿坐下。 娉婷见此,知她有事要说,便不再闹,一本正色等她后文。 素素从床头柜里取了只盒子,回身见她此番模样。不由失笑,“干嘛呀,这般整容肃穆。端好像要听生死令似的。” 听她一言,娉婷这才稍微缓和面色。 素素便将盒子打开了给她看,待她看过,当下又细细将自己开“特色成衣铺”的计划说与她听。末了,惆怅道:“可惜啊。想法纵好,到底是少了本钱租间铺面。” 娉婷先头听着,连连点头。待最后,才缓过神,睨着素素道:“你这丫头,跟我绕这么大个弯子!” 程家有几间临街的铺面产业。刚好有位老租客租期已到,不再续租。铺面最近才闲置出来,正在寻新租客。 “说服你爹爹把铺子租给我。房租照付,此外再分你四成九的股,如何?”素素取了另一张契约给她,笑意盈盈看着她。 娉婷踌躇。这事儿她赤裸裸地占了素素的便宜。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也不是散财天女。”素素笑着。又取了一份通牒给她。 上面罗列着作为参股股东该履行的义务,和对应享受的权利。包括每个月需提交多少新衣样式设计稿。 娉婷看罢。泪眼迷离,哽咽着道:“你这是专为我呀!” 一次性把股份划归她名下,再以往后她的分期劳动力作偿,填补投资本钱的亏空。而在外人看来,她程娉婷仍是直接占有四成九股份的大股东,风光无限。 素素的想法是,既然嫁前来不及攒嫁妆,那就赊账置办嫁妆,把人先嫁了。待嫁后,再由她自己还债赚钱。反正她嫁作贵妇后,生活安逸,大把的闲时。 大好人生,总不能完全埋没在后宅琐事之中。寻点自己的事业做做,没什么不好的。 虽然不知前世娉婷的嫁妆到底是怎么来的,不过这一世,提早做个二手准备,也没什么坏处。正所谓“有备无患”嘛。 “这么大个人了,还哭鼻子,没羞没羞。”素素递了帕子给她擦泪。与她并肩坐下,宽慰道:“别愁了,办法总会有的。大过年的,要高高兴兴的,这样才会有好运气啊。” 单有一间成衣铺子,总得来说还是不够的,往后的路还长着。但唯有先踏出脚下第一步,才能远征千里之外,不是么? 娉婷依在她肩头,点了点头,“我听你的。” 素素失笑,“观音庙主持大师都说你命主富贵,可见你是个有福的。你我既是好姐妹,可得让我沾沾你的富贵气。”说着,靠她更近一些。 娉婷展颜一笑,索性展开双臂把她圈进怀里,“这样够不够啊?” “不够哩!”素素挠她嘎子窝痒痒,两人便笑闹到一处。直到楼下初卫来催,才停手不闹。整肃仪容,端端正正地去了草坪上。 与初卫一样,大伙儿见到二人穿同样衣裳,皆是啧啧称赞,“好一双娇嫩的姊妹花”。 二人相识一笑,大方地接受众人的赞美和称羡。 颜诺笑问她们:“怎么去了这许久?” “人家是女孩子嘛,这么点时辰,哪里算久了?”素素拉娉婷入座,笑嘻嘻地顺口回他的话。 颜诺了然地点了点头,不再深问下去,却引在场诸人惊异:颜家父女,平日竟是这般随意不拘的相处? 素素眸光不露痕迹地逡巡一圈,发现宇文氏并未出席,慕年柏只带了侧王妃李氏。刚才她们离开时,慕年柏还未来。想是和宇文氏磨叽嘴皮子,耽搁了些工夫。 正想着,便听杨柳青说:“阿哲,轮到你们了,快上节目,别磨蹭。” 路上初卫已经和她们解释过,参会者十六人分成四组。两对小夫妻为一组,两对老夫妻为一组,韦茉凌统率慕年枫、慕年楠和公孙渺为一组。余下四人,即萧哲、初卫和她们俩,为一组。 方才韦茉凌已经表演了即兴作词,下一个节目轮到他们组了,所以他才去催的她们。 素素看了看萧哲,又看向娉婷。 娉婷了然一笑,站起身大方地说:“小女演一段剑舞,还请萧家哥哥为我配词可好?” 萧哲点头,“荣幸之至”。 自有家丁取了宝剑呈上。 娉婷嗖然一震,长剑出鞘。纤足随之蹬地,陡然跳出场中,稳稳落于三丈开外的空地之上。身形摆开,便有那袅袅婀娜体态尽显无遗。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萧哲略一思忖,浩然大气之语倾出。 娉婷皓腕随音轻转,单剑起势,连舞两招斜飞、展翅点头式。又和“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之句,续接落花流水、风扫寒梅二式。 四式既出,二者已然磨合,配合愈发默契。整一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吟得是凛冽磅礴,剪一段程氏雪夜剑舞,舞得是淋漓尽致。 知之者看得是如痴如醉,无不抚掌称好。 唯有素素外行人,剑招连环旋飞之下,只觉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幸有初卫从旁为之解说,才勉强看出个子丑寅卯。 待她末式既罢,单剑收势,颜诺抚掌不歇,喜不自禁,站起身来朗声喝彩道:“好!好一个刚柔并济!” 在场诸人,唯他习武最久,功夫最好。能得他肯定,娉婷自是欣喜,娇羞地回转场中,提剑拱手道:“承蒙颜世叔提点。” 这一声“颜世叔”,听得颜诺是热血澎湃,兴致激昂。当仁不让,接过长剑,飞身出场。却听有人吹箫,挪眼看去,正是萧亿安。 表兄弟俩几十年的默契,配合得那叫一个天衣无缝。 曲声激扬,则剑招迅捷,曲声低靡,则剑招轻缓。高潮迭起,跌宕起伏,直叫人觉得赏心悦目至极,恍若被带入一个由声与剑构建的缤纷世界,全然忘却今夕何夕。 素素目光不离颜诺,手肘直捅初卫,小声问:“这又是什么招式?”半晌不得回应,才转眼看去,惊觉初卫已然看得入迷。目光直直,两耳不闻身旁声。 抿唇微微浅笑,视线回转场中,只见颜诺正欲收势。 箫声既没,意犹未尽。 晋王、豫王两兄弟见此,索性演绎了一段对击。 素素抽空瞄了眼尹姝,得见她目光全数落在丈夫身上,时不时揪心捏汗的模样,心下大安。转眼再看萧哲,也是寻常神色。 或许,不能长相厮守,便蓦然相忘,这样才是对大家都最好的结局吧? 素素浅笑,一心看过招。 兄弟二人剑招浮夸虚与,但求观赏美感,不计攻守。点到为止,终打成平手,引阖场喝彩声四起。 此间雅事歇下,喷香的食物也已出炉。 离桌围着篝火而坐,恰韦茉凌在素素对面。 分明看见她眼中嫉恨之色,素素佯装未见,转为初卫夹肉。眼风侧向掠过,不经意间惊觉慕年楠正在看她,眸光森森。 那深褐眼瞳里,倒映着熊熊火光,染上炽烈橘红的暖色,气场却寒如九天玄冰。 韦茉凌递了只盘子给他,便见他起身,朝素素走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中招 素素眸光微凝,等着他出招。 慕年楠来到他们身旁,挤开初卫,对她说:“颜家姐姐烤的牛肉真是香飘十里。远远闻见,馋得我口水直淌。还请姐姐不吝,也赏我几片呗。”说着,顺手递上碟子。 方才那凌寒之气,已被他收起,毫无痕迹可循。眼前分明是个腆面求食的无害青年。可那嬉笑不羁之色,端叫人觉得厌恶。 只如此一来,素素暂时之间拿不准他的意图。然,他作状如此谦求,她却断无直接拒绝的余地。唯有谨慎地不接碟子,只拿夹子夹了几片牛肉给他。 慕年楠便在初卫的位置上坐下,大快朵颐,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赞一声“好吃”。全神贯注之色,竟仿佛他专就是为了吃这几片牛肉来的。 此后,直至宴会散,再未生出其他特别的事。 送走众人,素素不由疑惑,莫非是自己多心了? 却不想,次日一早,颜家连颜老太都还未醒,梁伦便领人打上门来。说素素涉嫌下毒谋害皇子,将她五花大绑押进宫去,直接关进天牢。 直到此时,素素才知,昨夜慕年楠回宫后,后半夜下开始上吐下泻。闹了半宿,这会儿人还昏迷着,不省人事。太医已放话:“若是三天之内不醒,则性命危矣”。 还是着了道儿! 素素暗恼。却又迟疑,为了对付区区一个她,慕年楠堂堂五皇子,不至于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吧? 莫非其中有猫腻?或者有她疏忽了的地方? 仔细回想着,昨儿晚上慕年楠好像只吃了几片牛肉……可初卫也吃了,她自己也吃了,大伙儿都吃了……问题出在哪儿?是那个盘子?还是他那双筷子? 正想着,陡然听见一阵凄惨叫声。隐约还有鞭笞声。鬼哭狼嚎响彻牢房,回音久久不去。 素素猛地打了个激灵。她死了又活这么多次,还从未遭受过牢狱之灾。头一回蹲大狱,就是天牢……周身一凛,只觉头皮发麻,不遑深想下去。 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心神,闭眼打坐。凝神贯注,便看到慕年楠正活蹦乱跳的,在他的崇波殿里。逗着小宫女。哼着小曲儿,好不逍遥自在! “混蛋!”素素咬牙切齿磨出两个字,森森眸光闪出怒火。 以她所记之事。她好像从未开罪过慕年楠…… 正想着,却听见大牢值守的狱卒清晰而喏喏的说话声:“三皇子,您……这、这……” “嗯?”一声拖长的尾音,从喉腔里发出,端显威仪。 慕年枫?他来干什么?落井下石趁机奚落她?素素疑惑。背过身去对着牢房墙壁,不打算理采他。 慕年楠其实根本没事,也就是说,她毒害皇子的罪名不成立。既然不会被杀头,那她还怕什么?不过是在牢里呆三天罢了。倒要看看,三天以后。慕年楠要怎么收场,怎么自圆其说! 一众脚步声走近,停在她牢门外。牢门上的铁索被撤走了。慕年枫在她背后冷冷道:“出来吧。” “去哪儿?”素素没好气地反问他。 也不怪她心里有气。慕家实在欺人太甚,说绑就绑,说放就放,完全连个合理的说法都不给! 慕年枫没有回她,朝狱卒挥了挥手。 眼看墙上两个影子从她左右两侧靠近。未及素素反应,下一秒。她整个人便被架空。 俩膀大腰圆的狱卒直接架着她出了天牢,在大门台阶上就把她甩了出去。力道之大,足足把她丢出一丈远。若非地上有厚厚一层积雪缓冲,只怕免不了骨折经挫。 素素仰头朝天牢大门怒目而视,正看见慕年枫在台阶之上。 他负手而立,似笑非笑看着她,嗤笑之色溢于言表。 她咬咬牙,忍下骂街的冲动,挣扎着站起来,掸掉睡衣上粘着的雪——没错,早上她被人从被窝里捞出来,连睡衣都来不及换掉! 狠狠瞪了一眼门洞上“天牢”二字,提步往里走。 平白蒙受牢狱之灾,岂能说走就走?不给个说法,姐还真就不走了,且看你慕年楠是不是想做一辈子的不醒睡神! 走过慕年枫身旁,却听他依旧用那半死不活的语气,嗤笑道:“你只有三天时间。” “什么三天时间?”素素脱口问他。 慕年枫睨着她,容色间混杂了几分怜悯之意。道:“母后向父皇求情,许你三天时间。若这三天里,你能证明自己无罪,那就放了你。否则……” 他不再说下去,看了一眼随行的小太监,走了。 小太监忙打伞伺候上。 皇后……公孙琦晗为她向慕藉求情? 这算是示好么? 素素眯起眸子,凝视着雪中渐行渐远的慕年枫的背影,心下冷笑连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证明自己无罪?呵! 她提步追上慕年枫,拦在他面前,冷傲道:“还请三皇子殿下捎口信给皇上和四皇子殿下,请他们先确认我有罪,再来抓我。否则……”阴森眼神从他身上瞟过,阴阴地笑了两声,昂首挺胸转身骄傲地离开。 行到半路,正看到颜府的马车迎面而来,颜诺亲自驾的车。 进了车,她才发现,萧亿安、萧哲和初卫都在。 初卫贴心地解下玄青大氅给她拢上,护她在怀,拍着背为她压惊。纵有满心疑惑,却是半个字也不问。 马车将将回转颜府大门外,听闻另一急促马蹄声渐进。待来人翻身下马,竟是程轲。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素素和初卫示意,先进门自去汐晚楼。得见茗妍倚门远眺,泪眼涟漪,她只觉心头涌上暖流。总归还有这么多人挂念着她。 待她洗沐更衣、梳妆打扮妥当,再到念慈斋时,程轲已经离开。向颜老太行了礼,告罪,退到颜诺身后,垂首默立。 “你,怎又回来了?”半晌后,老太太终还是代表大伙儿问了她。 素素照搬慕年枫的话,如实回答。 “皇后向皇上求情?”老太太嘴角嗫喏,沉吟开去。末了,遣退儿孙、侄甥,独留素素说话。“祖母知道你是个有想法的……”她话说一半,一手握住素素的手,摩挲着,拍了拍。 素素眸光一跳,心知老太太十有八九是对皇后的示好动心了。不由感叹,糖衣炮弹的威力果然强大。就连精明如颜老太这般人物,也抵挡不住“三连发”。 只是,刚刚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还是先退让几步,省得惹急了老太太。万一家里人闹分歧,局面就更艰难了。 思及此,她佯装惶恐,敛容道:“欢儿涉世未深,不敢有别样想法。诸事还要凭祖母和爹爹定夺。” 她抗拒公孙琦晗和慕年枫,是因为知道前世里他们母子是怎么对付颜家的。她知道,可颜家的人却不知道。而她,更无法向他们解释一切。因为,从周围人的评价中可以看出,公孙琦晗把自己包装得很好。 人人都道她是一位慈爱仁德、公平公正的皇后娘娘。此种氛围下,即便自己说出了公孙琦晗的阴谋,又有谁会信? 更何况,明面上,公孙琦晗已经对她伸出三次援手。她若“不领情”,反而说她有阴谋,只会被人说是不知好歹、恩将仇报。 况且她还不能确定,如此步步为营、工于心计的皇后娘娘,是否也是重生而来。毕竟,这一世,颜家没有对不起她公孙琦晗,她又何苦要对颜家赶尽杀绝? 除非夙仇…… 晚膳时,颜诺到汐晚楼见她。直言不讳地问她:“你似乎从一开始就对三皇子……不大称心?” 他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才能贴切地形容素素对慕年枫的态度。总觉素素看待慕年枫,就向对待一个晚辈孩子。 六年前在宫里,她引入大公主慕绯玥搅局慕年枫和韦茉凌关系时,他一度以为她是出于少女之间的争风吃醋。可后来却发觉,她对慕年枫根本没那方面的想法——她喜欢的人,原来不是慕年枫,而是他三王叔。 素素讪笑。 她第一次进宫,齐陌五年三月初九日,邂逅慕彻,谒见慕藉,偶遇慕年枫。鉴于前世的认知,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她选择远离慕藉、慕年枫父子。可当时她也完全没想到,自己后来会爱上仅仅一面之缘的慕彻,以致如今局面僵持到此种地步。 可若要说对慕年枫不称心吧,那却是一点也没有。她和他不熟,顶多算是认识名字的路人甲,她干嘛要对人家有意见? 算起来,她对慕年枫最深刻的认识,也就是她刚刚穿越过来时听到的那一场辛酸的告白。当时她为之感动唏嘘,可是后来,了解得越多,这种情绪也就消散殆尽。取而代之是无尽的鄙夷和唾弃。 她早已看透,慕年枫就是个软耳根罢了。听凭母亲和妻子摆布,毫无主见。或者说,即便他有自己的主见,也被更强势的两个女人——公孙琦晗和韦茉凌给压制了。 但是,这一切和她又有什么关系?慕年枫又不是她什么人。 “三皇子真龙天命,我岂敢有不称心?是高攀不上才对。难道爹爹就不奇怪,皇后娘娘为何总眷顾着我?” 第一百三十二章 地宫 颜诺闻言,敛眸不语。素素也垂下了眼睑。 她有自知之明,她没有那么强大的人格魅力、人性光环,能让任何人一见面就无条件地喜欢她,为她保驾护航、为她消灾挡祸。之所以她能有今日人际,全是自己用心经营得来,非上天凭空眷顾。 那么,皇后公孙琦晗呢?与她不曾有半分私下交情,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帮”她? 除非她于她而言,尚有可用之处。 半晌后,颜诺抬手揉了揉她头发,低声道:“你刚才说,三皇子真……” 素素点了点头,示意他莫多言。若无其事用了晚膳,才带他来到汐晚楼地下密室。 当初她挑最简朴的汐晚楼做居所,就在于看中它是这座地下室入口所在。 颜诺一时间却无心情理会,只问她:“你怎知三皇子命格?” “我见过所有皇子的生辰八字。而且……”她卖了个关子,拿火折子一一点着壁上煤油灯。 满室通亮,便看到大大小小各种酒桶、酒缸,码得整整齐齐。 “这……”颜诺的注意力,终是被吸引了。指着这些酒桶,张口结舌。 素素笑了笑,“汝南王家族附赠给咱的。” 其实最近几代汝南王根本就不知道,自家祖宅底下还有这么个迷宫似的地宫。祖辈汝南王留下的酒,大抵已有百年醇。这几年她自己又新添了一些。 走到一处不起眼的酒缸前,示意颜诺搬开它,底下有个门环似的东西。拉开了,竟是一扇镶嵌在地里的门。 颜诺作势就要下去,素素拦住他,引他看地下酒庄。直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沿着门口的楼梯拾级而下。到了地下二层。 壁灯已亮,便看到此层囤积大量兵刃铁器、盔甲盾牌之物。 “这……”颜诺再度震惊。 素素更是震撼不已,“我也是第一次下来。” 当初她只寻到第一层酒室,还道汝南王如此奢华淫逸,难怪乎不出十代就没落了。 直至前几天,说要给初卫建大书房,她才到汐晚楼小书房整理书籍,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书能给他添书架。谁知竟然找到了几卷汝南王府布局图。 羊皮画卷,十分厚重,积满了灰尘。可见至少已有些年头没被人打开过。 今天她领颜诺来。也是突发奇想,想让他陪着,下来见识见识。 颜诺信她所说。因为刚才那只不起眼的酒缸。少说也有八百十斤重,以她之力,定是搬不动的。 “还要往下么?”他问。 素素反问他:“爹爹还敢往下么?” 颜诺嗤笑一声,“机关在哪儿?” 从前在敕建府邸,他也构建过密室。因此。也没觉有什么可犯怵的。 素素笑而不语,装模作样地叩叩墙壁,转转煤油灯,最后,指着墙上一个古旧的盾牌,“啊。在这儿!” 颜诺捣鼓半天,没动静,于是瞪她。 素素叹气。“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指着刚才挂盾牌的墙壁,道:“先把那根钢钉拔出来,从盾牌中心插进去。然后拧着盾牌中央凸起的地方……左转还是右转,我记不清了。” 颜诺鄙夷地睨了她一眼。照做,左右拧了拧。就听一段隆隆的石头磨擦声响起。扭头看去,不远处地上出现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想来这就是到地下三层的通道了。素素围过去瞄了一眼,道:“今天就先不下去吧?”若要下去,还得再等些时候。他们“消失”的时辰久了,难免引人怀疑。 颜诺点头赞同,顺眼查看周围,记下机关所在。 “玩够了,可以说正事了么?”他问素素。 素素无语地看着他,片刻后,转开视线,到这里摸摸弓箭,到那里看看长矛。漫不经心地说:“三皇子乃唯一嫡出皇子。” 颜诺点了点头,又道:“这又如何?” 自古便有许多非嫡皇子继位的先例。 素素抹开唇角笑了笑,问他:“以爹爹对皇上近三十年的认识,你觉得,皇上这些年的举动表明,他心里更倾向于立谁为储?” 答案自然是嫡子慕年枫无疑。 颜诺无言以对,心思沉沉。 三公九卿这十二家,乃京中高官之风向标。 三公之中,除了颜家自行退出,杨家可谓备受冷落。这几年慕藉甚至多次下旨申饬杨家家风不严——从前无论杨维荣如何闹腾,慕藉从未理睬半分。 至于九卿。除貌似“中立”的廷尉季家和治粟内史柳家未受贬斥外。有皇子傍身的四家,萧家激流勇退,蛰伏归田。郎中令韦家、太仆李家和少府罗家这三卿,皆受冷落,久未有荫恩封赏之荣。 另外三家,典客尹家、卫尉杜家以及宗正陶家,则是“吾有女将长成”。尹姝已被封为晋王嫡王妃,尹家可谓是被慕藉排除了。其余两家女尚幼,慕藉暂时未动,想是特意留给他儿子的。是要拉拢还是要打压,全看往后他们是否拥立他。 细数之下,京官最高十二家,唯独公孙府一路风雨无忧,安然挺进。常有封赏恩泽不说,唯一的子孙公孙渺也已考取了举人功名,年后即将下场冲击进士功名。 而且,自齐陌六年慕藉大败允单回朝后,恩封的大批新贵,皆为武将出身。 “武将出身”,意即:太尉公孙府的老部下。 如此看来,其实慕藉早就已经在为慕年枫登位打基础了。太子名分迟迟未定,只怕是他觉得还有为竟之事,尚不能轻举妄动…… 思及此,颜诺眸光陡然跳了一跳,看向女儿,面有不可思议之色。 素素笑得淡然,“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稍微用心关注朝局,用点脑子,便能想通其中关联。慕藉这般为慕年枫铺垫,俨然是参照先帝盛鼎皇帝为他铺垫登基之路。 说到先帝,便不得不说齐王慕昶。此人实乃聪明至极。 慕昶以王爷之尊,在京中却仿佛一个隐形人。而齐王妃郑氏,她嫁入齐王府后,郑家老太爷——前丞相便以“年高体弱”为由,上表请求致仕。郑氏族中子弟,也大多请了外放、远调。短短三年之内,整个郑氏全数隐退。 当年慕昶明知无望继位,索性明哲保身,顺应天意当个富贵闲散王爷,如今反而妻贤子孝,生活逍遥乐悠悠。只不知,慕藉的这些儿子们,能否有他的胸怀和觉悟…… “那依你看,皇上为何偏偏选中三皇子?”颜诺指尖摩挲着一柄红缨长枪,幽幽地问她。 慕藉的儿子们,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各人什么性情,他了如指掌,甚至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看得比慕藉看得更客观。 慕年枫的性格,并不适合当皇帝。若真要论起来,恐怕慕年松的性格却是最合适。 素素讪笑,“皇上的心思,高深莫测。连爹爹都看不透,我哪儿能看得懂?” 其实他们都懂。 慕藉对慕年松的偏见,只怕坏就坏在他的外家,杨家。 盛鼎皇帝不让杨氏女人生的儿子当皇帝,难道他就会让杨氏女人生的儿子当皇帝了么? 慕藉不是傻子。他纵容杨家,不过是看在已逝的慕綦的份上。可杨家自己不惜福,不知好歹,得寸进尺,存了非分之想!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太后挡了慕年松称帝的道路。太后毁了老六慕年桐的同时,也断送了杨家的巅峰前程。 “你呀你!啊。”颜诺抬手弹了弹素素脑门子,笑道:“是,咱们都不懂。” 虽然没有明说,可他们心里都有数。慕藉选择慕年枫,不过是在七个里挑了一个相对最合适的,只是想把他塑造成过度阶段的傀儡帝王。 慕藉之所以挑中她为慕年枫嫡妃,为的就是她身后的颜家。公孙家主武,颜家主文。融合这两方势力辅助慕年枫,倒也不怕他会混账到哪里去。 而且,慕藉应该也是对公孙琦晗有所忌惮,所以才想用她来牵制公孙琦晗——说起来,她可是他亲自教出来的“学生”。 若是事情只到此为止,他们颜家也没有理由不帮慕藉。问题就出在,慕藉能为慕年枫安排这许多,可慕年枫之后呢? 慕年枫之后的皇帝,由谁来当?出自颜家,还是公孙家? 正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到那时,原本通力协作的颜家和公孙家,为了各自的利益,不可避免将走上相杀的境地。 最终得益的,自然还是皇家——这两股雄厚势力相争,必然你死我亡。到那时,新晋的皇帝也就可以腾出手来,收拾残局,建立崭新的利好局面。 而过度时期的两大功勋家族,也就完成历史使命,从此隐没入尘埃之中…… 说了这许久的话,那原本黑乎乎地下三层入口处也透出些许光亮。想是新鲜空气已经进入,里面的磷灯被点着。 素素睨了一眼,“要下去看看吗?” 颜诺也朝入口看了看,问:“一共有几层?” “五层。第三层住人,第四层储粮,第五层藏冰。”素素依着构建图上标识,简介道。 颜诺点点头,“回吧。” 重又回到地面上,惊觉风雪已停。竟是入冬后首个不下雪的夜。 抬眼望天,一弯勾月,独挂长天。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三拒 临走前,颜诺终还是问了她,为何皇后三番两次出手,对她示好? 素素漠然笑了笑,道:“他们夫妻同心呗。” 这,可谓是世上最讽刺的话。 颜诺心领神会,呵呵一笑,不再多问,自回去相如堂。 望着他寂寞失落的背影,素素轻微一声叹息,几不可闻。想要撼动颜诺和慕藉的交情,真的费心费神。她带他看这个地宫,只是想提醒他想起一句话“伴君如伴虎”。 汝南王祖上乃开国元勋。累积赫赫战功受封异性王,却仍然构建了这般周密的地宫,屯兵积物。为什么?不过是为了防着皇帝罢了。 区区颜家,岂能跟汝南王相比?连汝南王都要防着皇帝,颜家又有什么理由认为皇帝不会对颜家不利? 帝王家纵然有“情”可言,也绝不会施舍给旁人! “连颜诺都清醒了,这一次,总算叫你慕藉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不,慕藉身边,还有一个死忠的追随者……素素唇角绽开一抹安静的弯弧,笑容诡异,掸了掸裙裾上的灰,上楼找茗妍。 * 三日之期转眼就过。 腊月廿七一早,颜诺让初卫去给豫王贺生辰。而他自己,则推掉所有应酬,守着妻女老母。 晌午时,梁伦果然再次带人找上门来。 才一见面,素素便大喇喇地问他:“梁公公,不知道四皇子活了没?” 梁伦只觉胸腔一滞,梗着一口气好半天缓不上来,脸色铁青,面容也有几分扭曲。 “活了没”,言外之意就是“死了没”。 若慕年楠没死,那他今日是来干嘛的?他来抓素素。也就意味着她有罪,也就是说,慕年楠被毒死了。可慕年楠分明是好好地活着的。那么又是他为了什么出现在颜府? 绕来绕去,其实就是在影射他诅咒慕年楠死。 看着他如吃了屎一般的表情,素素抿唇微微一笑,亲手奉上茶盏。状似天真无害,道:“梁公公风里来雪里去,着实辛苦,且喝口热茶水暖暖胃吧。” 梁伦想婉推,但看到颜诺的眼神。生生还是接下。半坐在椅子上,底下分明垫了厚厚的棉褥垫子,却仍觉坐如针毡。 他想不通。三天前他来时,颜家人一片鸡飞狗跳、惊慌失措。怎么今天再来,竟好似摆开了阵仗,只等他来自投罗网? 四皇子性命无虞的消息,并没有外人知道。颜家有何自信如此淡定?心下沉吟着。他撩了撩嗓子,嘶然道:“奴婢此来,是奉皇上之命,请福贵郡主入宫一见。” 这话可就客气了,甚至是极为抬举的。 既非“宣”,亦非“召”。而是“请”。即表明,只是以“私交”的立场见个面。 素素眸光流转,静静地看着颜诺。笑意盈盈。 颜诺不轻不重地搁下茶盏,问梁伦:“不知皇上召小女入宫,所为何事?” 明知故问。 却叫梁伦好不为难。 他总不能直接说是为慕年楠之事吧?毕竟慕年楠其实根本就没事。可若是为旁的事,慕藉和素素还能有什么“私交”?饭可以乱吃,这话可是万万不能乱说的。 “奴婢不知。”他轻吟道。 颜诺闻言。看着他,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在桌面上。久久不再开口。这意思就是说,你不说清楚是为什么事,我家闺女就不进宫了。 前几天才莫名其妙被丢进天牢,这事儿还没个说法呢。我家闺女再跟你进宫去,万一回不来怎么办?又被人诬陷怎么办?受了委屈怎么办? 颜家人不出声,这些问题却声声砸在梁伦心坎子上。 墙角沙漏嗖嗖地流着沙,时间一点点过去。他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神情也越发凝重。 他和颜诺也有近三十年的交情。颜诺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前他心里清楚。可是现在看来,颜诺好像变了……具体是哪里变了,暂时之间他却说不上来。 场面僵持,十分无趣。素素瘪瘪嘴,退出花厅去了念慈斋。反正,有颜诺对付着梁伦,比她自己亲自出马可犀利得多了。 到了念慈斋,见粗使婆子进进出出在抬热水。想是老太太这么正在洗疚疾,她便不进去打扰,回转自己的汐晚楼。和茗妍一起,围着火盆做针线活。 过了年,玉葵的孩子就满百岁了。茗妍想送件小衣裳做贺礼,这些日子正尝试着拿针线、做衣裳。 半晌午时传来消息,梁伦终是被打发走了。 初卫则直到黄昏时分才回的府,才回府,就到汐晚楼来找她。 瞧见他衣裳上划开了好几道口子,却不是刀子划的那么利索。素素不由冷下脸色,正声问他:“谁干的?” 初卫瘪嘴,“好生泼辣一女子。” 豫王妃宇文氏! 知道只是骄纵的宇文氏撒泼而已,素素也就稍微安心。寻了件新衣给他,随口问他:“她挑衅你?”。 初卫是个什么性格,她清楚。他断不会主动跟个女人挑事儿。 “她说要和我比武助兴,可她却拿九节鞭作武器,”初卫点了点头,“不过我没还手,我只躲着她的招儿。” 因为是豫王生辰,又是在大年节里,不好见血。 素素捏他脸颊,笑道:“咱们初卫是个大男子汉,不和泼妇计较。” 待他换了衣裳,姐弟俩又捧着新衣裳到念慈斋。一年一度画全家福的日子就要到了,得先试试衣裳合不合身。 颜老太和颜诺的衣裳都挺好,唯独裴氏的衣裳腋下宽了点儿,因此她只觉素素是针对她,心里又记了她一笔。 素素唯有苦笑。 裴氏穿衣总没个定数,若是哪块布料子好,便恨不得直接全部披在身上,遇上布料子差点儿的时候,则能裁多少就裁多少。 她毛估着做的衣裳,自然只得往大了先留几分余地。岂料这也能成为裴氏看她不顺眼的理由。真是难为矣哉! 次日晌午,她正在楼上绣房修改衣裳,却听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跑上楼来。是个粗使小丫鬟,来报告她,“皇……皇上来了。” 慕藉竟然亲自出宫来颜府? 素素惊诧片刻,旋即讪笑。身为帝王,尤其是一个有想法、有谋略的帝王,岂是个轻易会妥协的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才是他的本性吧? 眸光一转,招呼茗妍道:“走,咱们上街去逛逛,看看能给你玉葵姐买点什么催奶的滋补品。” 茗妍羞涩娇嗔地唤了一声“女郎”,到底还是放下手中针线,给她拢上斗篷帏帽,陪她出门。 外面天寒地冻,雪厚路难行。 茗妍忍不住问她:“为何女郎听说皇上来了,反而要出府?” 别人家的女子,可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往皇上跟前儿凑么?哪有像她家女郎这样的,唯恐避之不及,竟然从后门口溜出府。 素素捏了只雪球在手上丢着玩,突然像抛垒球似的高高举起,重重抛了出去。“唬!”长舒一气,一吐胸中郁结烦躁。笑了笑,对茗妍道:“皇上来抓我进大牢,你说我要不要避开他?” 此“大牢”,非彼“大牢”。此大牢华贵奢侈,却更冷酷无情。 茗妍懵懵懂懂,念叨着点了点头,继续打伞护着她走。 经过足食、丰衣门口,和张、焦二位大掌柜遥遥地点头致意。到宝和斋,挑了块百福纳喜纹和田玉佩。然后又绕道转去实地考察了程家的临街铺子。在街上磨磨蹭蹭,直到半下午才回府。 所幸慕藉已经离开。 “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哇?”素素佯装向颜诺抱怨。 颜诺赏了她一计爆栗,笑道:“若不想躲,那你答应他便是。” “那我还是再躲躲好了。”素素吐舌,灰溜溜地回了汐晚楼。 小除夕当天,总算平静了一天。欢欢喜喜迎来除夕。 画师早早就到府上报道,得了颜老太好大一只红包,乐得那叫一个眉开眼笑。作画时也就更加尽心尽力,唯恐画得不好,丢了这铁饭碗。 全家人原本喜笑吟吟的脸,在听到身后“哗啦啦”一声响后,顿时僵住。 扭头看去,竟然有人翻墙而入,落地点刚好在他们身后作“背景”的紫竹林。震动震落了竹叶上的一大片积雪。那人正狼狈地拍着雪,抬眼一看,双方皆怔住。 竟然是慕藉! 颜家人是震惊,慕藉则是尴尬。 当是时,恰听见围墙外头梁伦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喊:“皇上?皇上?” 素素咬牙阴阴一笑,拉着初卫跪下,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不知皇上大驾光临,草民一家有失远迎,还望皇上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计较。” 一听这嘹亮的大嗓门,埋伏在附近的家丁和丫鬟纷纷围拢过来,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昨天女郎和他们说,今天有好戏看。 被人像看猴子似的围着看,慕藉一张老脸不知往哪儿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哼哼唧唧地看着颜诺,掩唇干咳。 颜诺低低笑了两声,挥手作势驱散家丁丫鬟,引慕藉往前厅去。 素素朝茗妍打了个眼色,提步回去汐晚楼。 第一百三十四章 对峙 此番赤裸裸被抓现形,慕藉的主动权索然全丢。好长一段时间里,唯有喝茶、干咳,再喝茶、再干咳。尴尬地看着颜老太和颜诺,模样似乎十分可怜。 老太太心下不由疑窦丛生。 若说从前她只道是自家孙女儿任性不领情,今日见此,她却不得不深想下去。何以皇上为了能让她家孙女儿嫁给三皇子,竟不惜做出如此掉格的事儿? 莫非,其中还有更什么深层的原因…… 素素前脚才进屋,后脚茗妍跟进,眨眼低声道:“都妥当了。”得见素素怪异笑容,她又忍不住问:“女郎怎知皇上会从……” “因为他是皇上啊。”素素阻她继续说下去,左眼一眨,意味深长。 茗妍似懂非懂,捋着线,沉吟道:“难怪女郎您总要躲着……可是今天您怎不出门了?” 这样来势汹汹锲而不舍的皇上,着实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素素抬眼,对着通红的炭火嫣然一笑,貌似自己问自己:“为什么作出退让的人总是我?” 今日她便不躲了。慕藉私闯民宅,本就理亏在先。在她的地头上,左右还有颜诺和初卫能护着她,不怕他撒泼耍无赖。再不济,还有外头泱泱舆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听说慕藉和颜老太、颜诺母子俩闭门深入交谈,连午膳都顾不上吃。 只可惜,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长篇大论,最终还是没能获得颜家母子的点头认可。双方虚与委蛇打着太极,生生耗了大半天的光阴。 得信时,素素正在更仔细地筹划特色成衣铺的开张步骤。得了信,她也只是挥挥手斥退报信者,似乎压根不在意。 因她有信心。单只颜诺对付慕藉,已然能打成平手,再加个老太太,慕藉总归是稍逊一筹。而当前情况下,慕藉还不敢用强,因为还没到他和颜家撕破脸皮的时候。 说到底,颜诺也是当过十年丞相的人,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明的暗的,数不胜数。他若想动颜诺。怎么着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朝局安定。 “有了!铺子的名字,就叫‘阖乐’,”素素大笔一挥。写下俩字,拿给茗妍看。征询地问她:“如何?” “阖乐,可是‘阖家欢乐’的意思?”茗妍懵懂,拿着纸张照着火光看。 素素点头,搁下管笔。给她解释道:“嗯,是这个意思。可也不只是阖家欢乐,还有姊妹、兄弟、夫妻……全部都乐。” “好!好一个全部都乐!” 门外有人抚掌,朗声赞道。 这声线,素素熟悉,是慕藉的……他竟然直接闯到汐晚楼来了!秀眉骤然蹙拧。打眼色示意茗妍。 茗妍却是不认得慕藉,得了自家女郎示意,自觉理直气壮。凶巴巴地对门口斥道:“什么人?胆敢擅闯郡主闺楼!福贵郡主在此。无名宵小还不速速退散!” 便听门外那人噎了会儿,小声说:“不愧是咱们闺女教出来的丫鬟,这股子火爆劲儿……” “皇上,是草民家的闺女。”另一把声音道。 是颜诺。 这俩人武功都是极好的,行走时几乎无声。也无怪她事先未觉。 素素长眉微松。 颜诺也跟来了,慕藉总不至于强行把她掳走。 “欢儿午歇未起。仪容不整,不便见客。不知爹爹找欢儿何事?若是无要紧的事,明晨再谈可好?” 说话同时,人已蹿进被窝里。 茗妍诧异得目瞪口呆,得了她眼神示意,才木木地走到门旁,打开一小道缝儿。 “皇上,您看,真是不巧。小女尚未起,不如您就请先回宫……”颜诺作势恭送他。 通常若是皇上想见某人,某人之父母还不得火急火燎可劲儿地催某人起? 可今日颜诺偏偏摆出一副“哪怕你是皇帝,我就是护着我家闺女,怎么地?”的架势,倒也叫慕藉无计可施。他总不好亲口说出“朕要见你,你快点起床”这样的话来。 慕藉剑眉微蹙,也只是瞬间而已。温温地笑道:“无妨,无妨,女孩子家总是事儿多,朕再等等她便是了。” 他已做到如此宽容的地步,颜家再无退路。 素素心道一声“可恶”,磨磨唧唧起了床,直到半下午才下楼到客厅见二人。 僕一见面,未等她见礼,慕藉已先道:“前些天四郎的事,让你受委屈了,朕今日,便是亲自来向你赔罪的。” “小女万万不敢当。”素素唯有躲闪,早早退到颜诺身后。 慕藉叹了一气,状似自言自语,道:“唉,也怪媚儿她太过紧张,弄得朕一时之间乱了分寸,才做出如此糊涂决定。” 素素闻言,心下冷笑连连。果然是个无情帝王,一手“过河拆桥”,使得流畅精妙。 这些日子她反复仔仔细细回忆当时情况,基本可以确定,慕年楠回宫后谎称中毒,诬陷她下毒,实则是在为他表姐韦茉凌出气——始作俑者就是她和慕年枫的“赐婚”谣言。 而韦媚儿,纵容儿子和娘家侄女儿勾结演戏,其实也是想将计就计,借机博得慕藉的同情眷顾——她娘家二侄儿已被慕藉的大儿子废掉,她的亲生女儿又为国献身,被远嫁到允单,她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了,若是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可怎么办? 至于慕藉,则是顺水推舟。作出一副“为韦家主持公道”的姿态,下令把她关进天牢里,既按抚了韦家,又为老三慕年枫的粉墨登场埋下伏笔。 此后公孙琦晗出面为她求情,根本就是水到渠成。母子俩白捡一个人情大便宜,还两头卖乖…… 这一大串人,虽然事先未曾通气,却是衔接配合得天衣无缝。一计连着一计,环环相扣,直接把她算计得死死的,毫无还手之力! 若她颜素素果然是个涉世未深、深闺娇养的柔弱千金,这一番身陷囹圄、性命堪忧、绝处逢生、柳暗花明折腾下来,还不得乖乖对公孙琦晗感恩戴德? 更兼今日慕藉亲自登门道歉,她不得惶恐不安、感激涕零?还有什么理由觉得他们都是坏人? 只可惜啊,他们千算万算,却算不到,她早已窥视到崇波殿里的好风光。 她不领他们的情,坐等他们做戏给她看。反叫他们成了那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慕藉以堂堂天子之尊,翻墙闯民宅……这话若是被市井说书人听去了,还不知要衍生出多少风流故事。 恰逢丫鬟端茶进来,素素亲手捧茶奉送到慕藉面前,作声宽慰他:“右贵妃娘娘爱子心切,一时紧张误判,实属人之常情。” 韦媚儿紧张儿子,情有可原,只是她不该自以为是地把事实夸张太过。什么“三天不醒,性命危矣”,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无怪乎慕藉偏偏只选择出卖她,为自己开脱。 微微一笑,退回颜诺身后。 听着她这话,慕藉只道她已然接受他的说辞,并已经谅解他。眉眼一松,撩开瓷盖儿喝了口热茶,竟觉此茶甜香无比,浸润心脾。 “好茶!”他呷嘴称赞,眼风睨向对面。见颜家父女无甚表情,眸光一闪,又道:“说起来,也多亏当日三郎央求他母后来向朕求情,不然,唉……” 终归还是把这笔“人情债”扯到慕年枫头上了。素素讪然,面色如常,如若对他此话充耳不闻。 颜诺也不接他的话。 慕藉唱了几句独角戏,也觉察出了颜家父女的态度,讪讪地住了口。 颜老太尚且卖他几分薄面,时不时应和他一声,多少让他觉得说话有点意义。到了素素这儿,根本理都不理他,视他为无物。这还让他怎么说下去? 心知再说下去也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索性闷头喝茶。只是突然间,便觉这茶苦涩不堪,难以下咽。 原想着,他赖着不走,颜家父女总该着急。一旦他们想请他走,那就得开口和他说话。于是干脆耐下心来,干坐着,等。 岂料颜家父女似乎比他更有耐心。热茶一盏接一盏地上,凉茶一盏接一盏被撤下,半天时间里,就是没人说话。 直至夜幕降临,宫里除夕筵席将开,慕藉无可奈何,终只得起身离开。 颜诺携素素亲自送他到府门口。 待他走了,素素便对颜诺道:“爹爹可知,前些天欢儿在天牢里,可是看了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呢。” 瞟见她深意满满的眼神,颜诺岂会不懂?顺口问道:“喔?是什么好戏?说来给爹爹听听” 素素眸光微侧,掠眼看见慕藉停驻不动的身影,压低了声音附耳和颜诺嘀咕一小会儿,又高声问:“爹爹也觉得精彩吗?” “嗯,真是精彩!爹爹也觉得很精彩。生平未见之精彩。”颜诺失笑。 素素瘪嘴道:“可是欢儿就觉得,这一整出戏,还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呢。” “喔?还有什么不尽如人意的地方?”颜诺笑着问她。耳根稍动,已捕捉到丝丝动静。有人在靠近他们,听那修为,当是梁伦无疑。 “那就是,某个角儿的态度不大好。”素素说着,接到颜诺的眼神示意。猛然回转身,就看到梁伦鬼鬼祟祟靠近,作状侧耳,显然是在偷听。 第一百三十五章 道歉 不远处慕藉仰头望天,好似根本没他什么事儿,别着手,阔步走了。梁伦干笑着看了看颜诺,追步跟上。 素素憋着笑,对颜诺伸出手掌。 颜诺默契地和她击掌庆祝,“走吧,咱家该开宴了。” “我在五只饺子里包了铜钱。” “万一谁吃到了两枚、三枚、四枚甚至五枚呢?” “放心吧,不会的,我让人分五只锅煮的。” “……” 悠远的子夜更鼓声,送走诸事纷扰的齐陌十一年除夕,迎来万事待定的齐陌十二年元旦。 年后的日子,注定会更加繁忙。 天才刚蒙蒙亮,娉婷便代表程家过府来拜年。彼时颜家人正在念慈斋的暖阁里,支着脑袋听初卫说书解文。 素素知她来意,待她向长辈们磕了头,便寻借口支了她同去汐晚楼。 “你看。”房门才一关上,娉婷忙不迭从袖口中抽出一张契约,在素素眼前晃过,不无得意。 素素失笑,“知道了知道了,就你厉害。”取出开铺子的具体章程给她,托付道:“开铺子的事,只怕还需你多多费心。我……” 她还得和某些人斗智斗勇,忙得很。 娉婷把章程搁在一旁,只挽着她坐下,关切地问:“他们可曾为难你了?” 这个“他们”,指代的人太多。 “没有”,素素摇了摇头,对她宽慰一笑。示意她看章程,才又说:“实际操作上有什么事,你便多问问侯夫人吧,我也不甚懂行。至于本金银子,出了年节你再来。我便可筹集妥当。” 年节里,轻易不外出大笔银子。这是忌讳,娉婷自然也懂,点了点头,收好章程。 送走娉婷,已是晌午。 素素寻机补眠,一觉睡到黄昏时分。醒后听说整一天络绎不绝有宾客来向颜诺拜年,多是他的门生旧故,也有不少新科学子,她也只是淡淡一笑。 齐陌十二年。癸酉年,不仅意味着又到了乡试的年份,而且今年还有会试和殿试两榜——原本去年三月的会试恩科之后当紧连着四月殿试。却不知为何,皇上突然下令取消所有人的成绩,推移到今年重考。 也就是说,本年度将有三场大考,三月会试、四月殿试和八月乡试。 莘莘学子十年寒窗苦读。但求一朝成名。刻苦努力之外,为自己走走人际,也无可厚非。 只是,这种情况连着持续了数日,她便不开心了。 家中总有陌生男子来往,她都不能随意出门走动。也就不好让初卫替她画画像。于是和颜诺商量,让他直接到群博府去“坐馆”,给学子讲经释义同时。还能为群博府暖暖人气、做做宣传。 颜诺觉得有理,欣然同意。初九日一早,送初卫到楚王府为慕年榕庆生,他自己顺道去了群博府。 初卫答应素素早去早回,回来就为她画画像。可是直到半下午也没音讯。 素素一个人在花园小亭里等他,百无聊赖。不禁咕喃:“初卫怎么还不回来啊?”顺手翻看往年积存下来的画像。 一张张,全部是她。她在堆雪人儿、她在包饺子、她在点烟花…… “呵!竟看不出,你还会下厨。” 突然背后有人插话。 她拧着眉头回首望去,就看到慕藉攀坐在远处假山之上,正笑吟吟看着她。而且,来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俩儿子,老三慕年枫和老四慕年楠。 又来了!真是阴魂不散! 心下腹诽着,收起画卷,提步就往念慈斋去。 瞧这爷儿仨的架势,来者不善。她若以一敌三,肯定吃亏。正所谓“好女不吃眼前亏”,她也得找俩帮手。 可是,只有颜老太和裴氏在家了…… 在念慈斋才呆了小会儿,就听澜千来传话,“老太太,太太,女郎,皇上和三皇子、四皇子来了。” 颜老太下意识抬眼看向素素。 素素佯装惊愕,回看她,似在等她拿主意。 方才她没有跟老太太说慕藉已经再次私闯民宅,还带着俩儿子。 颜老太又挪眼看了儿媳妇一眼,对澜千道:“吩咐下去,就说爷们儿不在家,一屋子女眷不便出面接待男宾。” 澜千领命退下。 看着老太太神容淡定,素素不由讪笑。 慕藉以为趁颜诺不在家的时候来,她们就没办法了。其实,他恰恰错了。对付三个女人,远比对付一个颜诺更需费神。因为,这三个女人“各怀本事”。 这下到好,直接连面都见不着了! 素素心下幸灾乐祸地想着。 不过,慕藉到底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或者说是,“不要脸的慕藉”不是那么好打发。 又着人传了话进来,说他特意领三郎、四郎来向素素道歉,若是素素原谅他们,就出去见个面儿。 这是以退为进,步步紧逼! 素素看着颜老太,小声道:“老祖宗……” “也罢,我陪你去见一见吧。”颜老太叹息着应她。澜千和裴氏自上来服侍她坐上轮椅。 皇帝和皇子都已经做到此种地步,她若还不说“原谅”,反倒会失了道理。 来到前院正厅,便看到慕藉已经端坐在上首,自顾悠闲地喝着茶。慕年枫和慕年楠坐在左右下首,一个正色孤傲,一个嬉皮笑脸。 “老身……”颜老太作势见礼。 慕藉忙亲自上前扶住她,状似恳切地说:“姨母无须多礼。” 听着这话,若是方才素素口中含着茶,定会全数喷出。 姨母? 这关系攀的,也太扯淡了吧?! 压下心头鄙夷,推着老太太到末座位置,自己便垂首敛眸侍立她身后。不言不语。 慕藉朝俩儿子猛打眼色。慕年枫哼嗤胶着着,反倒慕年楠二话不说站起身来。 慕年楠走到素素面前,长揖到底,道:“那日是我自己不小心吃坏了肚子,反倒给颜家姐姐引来一场无妄祸事,今日特来赔罪,还望姐姐原谅则个。” 素素干笑着,白眼朝天,嗤道:“四皇子活着就好。” 若是不知内情,她可能会从心底里原谅他。但是很可惜,她了解了真相。 虽然素素态度不大好,可毕竟是他慕年楠有错在先。 既得了她一句话,慕年楠也就没有理由再自讨没趣,与她计较态度的问题,平心静气退回座位坐下。 捕捉到他眼底深藏的狠戾之色,素素心思陡然跳了一跳。 这个慕年楠,只怕没这么浅薄…… “三郎。”慕藉撩着茶盏瓷盖儿,不温不火地发话,却隐隐含了几分催促之意。 慕年枫迟疑了很久,终是走过来,眼高鼻子低地溜出一句“对不起”,再无下文。 唉,这情商,一点没遗传你老子的啊。 素素心下感叹连连。 然而,虽然他态度非常不恳诚,但因为他是未来的皇帝,也是她想打好关系的对象。故此,她还是笑了笑,认真地回答他:“没关系。” 那“甜甜”的笑意,在慕年枫看来,只觉得她是对他“有意思”。两只大白眼毫无征兆地对她翻了起来,冷嗤一声,高傲地回到自己位置上落座。 素素气不打一处来,正待冷嘲热讽几句,却听慕藉悠然道:“既然三郎四郎都已经道歉,你也原谅他们了,那么我们也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了吧?” 素素噎下满腔讽刺之语,只等老太太给她挡风。 谁知未及颜老太说话,慕藉又转向她道:“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对欢娘说,还请姨母行个方便。” 素素简直语塞。这得寸进尺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看着澜千推颜老太出门,她唯有在心下哀叹。千躲万躲,终还是没躲过。早知如此,还不如让颜诺留在家里会客了。真是自作孽啊! “从前朕一直觉得,你是个利落干脆的人。”旁人一走,慕藉立即直言道:“躲闪退避,不是你的做派。” 素素闻言,不作声儿。 从前她不躲闪不退避,那是因为她面对的对手不比她强。可这一次,皇帝、皇后、未来皇帝、未来皇后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集团,联起手来算计她,她还能硬碰硬死抗到底么? 若她果真如此意气用事,只怕早已被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说话!”慕藉突然提升了几分音量,语气也更威严。 听到茶盏被重重撂在桌上发出的碰瓷声,素素猛地打了个颤栗,肩膀也忍不住缩了一缩。 始终咬着牙不说话,心下只盼初卫或者颜诺能快点回来,回来解救她。 她不能说。说多了,只会让慕藉探出她的深浅。若是一不小心让慕藉觉得她“有见识”,那她就真算是跳进火坑了。 “在这里不说,你是想进宫里去说么?”慕藉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目光灼灼,语气咄咄。 弦外之音,再明显不过——从前他和她所有的谈话,都是在宫里,不是御书房,就是合黎宫。 素素懊悔至极。 素素只恨不得时光倒退七年前,回到齐陌五年的时候,咬断自己的舌头。 那时候她之所以敢说那么多,完全是因为她觉得即将远嫁允单,往后再不会与大昭的人有任何关联。 谁知道天意弄人,偏偏让她回到了大昭! 第一百三十六章 因果 慕藉就是算准了,没有旁人帮她时,她就得展示自我保护的手腕。而他,就可以从中挑个最薄弱的切入口,一举击溃她。故此,他才一再要求单独和她见一面。 退无可退,还是要退。素素深吸一气,强制镇定砰砰直跳的心脏,仍旧不说话。 “变哑巴了?!”慕藉猝然出手,紧捏住她下颚。力道之大,几乎就要捏碎之。 素素吃痛,猛拍他手背。好不容易脱离桎梏,呛得连声干咳,大气直喘。退了两步,对他怒目而视,斥道:“皇上想要我说什么?”心下早已骂了几千遍“你神经病啊!” “朕的三郎,哪里不好?”慕藉负手而立,下颚微扬,便有种藐视苍生的高高在上的威严感。 素素微怔。白眼一翻,没好气地回他:“三皇子很好,哪儿都好。” 慕年枫是未来皇帝,她敢说他一个“不好”?和这一任皇帝的关系已经无法挽救了,那就等下任皇帝重新建立友好关系吧。虽然下任皇帝,好像不太靠谱…… “具体的!”慕藉退回上首,重又捧茶而饮,姿态悠闲。 素素咬牙切齿。私闯民宅还敢作威作福!什么狗皇帝?土匪还差不多! “三皇子为人孝顺、才华横溢、重情信义……嗯,很多很多,不胜枚举。你知道我没读过书,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很好很好。”掰着指头数给他听,口不由心的话,却说得煞有介事。 慕藉听着,眉目间阴云大霁,又问她:“那你为何不喜欢他?只因他没有楚王长得俊美?” 这是哪儿对哪儿? 素素瞠目无言,讷讷地摇了摇头。提到慕彻,端使她心跳漏了一拍。说话之前也思量更多。唯恐稍有不慎,就会给远在祁阳的他带去灭顶之灾。 “那是为何?”慕藉追问。 素素语塞。 人和人之间存在很多种关系。除了喜欢、不喜欢、爱、不爱之类,还有一种关系叫“路人”。她想,她和慕年枫,应该就是这种“路人”的关系。 不,准确来说,是她对慕年枫路人无感,而慕年枫却应该是讨厌她的。因为那个赐婚的谣言,他和她总是被绑在一起。他为此受了韦茉凌好多的娇嗔和冷落。 “那我……为什么要喜欢三皇子呢?”她小意地反问慕藉。 慕藉撂下茶盏,“你说呢?”意味深长的眼神。 素素讪笑。“且不论三皇子是否的确有恩于我,敢问皇上,这与男女之间喜欢不喜欢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楚王救你三次,你便说出‘以身相许’之言。朕的三郎也救了你三次,你却连一句谢也不曾有,你这又是何意?”慕藉悠悠地说着,摆弄指上扳指。眸光里闪动着逼迫的光芒。 她在楚王府说的话,慕藉怎会知道?当时在场那么多人,他的眼线是谁?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又把慕彻卷进来…… 看来今天他是非要她点头答应不可了! 素素轻叹。她终究是算计不过慕藉。她猜不透他的心思,却早已被他看透她性情。 慕藉之所以花这么大心思,布置了这一切。只为让她心甘情愿嫁给慕年枫。因为他知道,如果贸贸然拗着她的心意强行赐婚,不仅得不到她对慕年枫的辅佐。反而会坏了全局大业。 所以他才一直耐下脾气,等她、等她、再等她…… 只是,她总也不答应,他的耐心也就逐渐消磨殆尽。 原想着等她喜欢,甚至爱上慕年枫。那便可以连她也利用上。可是如今看来,他是打算舍弃她这个小卒。尽快拉拢颜家,才能安心。 “何苦为难我呢?我只是一个大字不识的粗野丫头罢了。”她还想再磨叽拖延会儿,因为她预感,颜诺就快回来了。 “粗野丫头?好一个大字不识的粗野丫头!”慕藉眸子半眯,盯着她,森然道:“朕却不解,何以,朕的七个儿子,竟被个大字不识的粗野丫头拢去五个?!” “有吗?”素素下意识反问他。然而,细数之下,似乎的确如此。可是她也没有刻意笼络他们啊,只是保持友好往来关系而已…… “想好了吗?”慕藉重拾前话。 素素黯然,“我已经为你死过一回,又救过你一回,你一定要这样逼我吗?到底我欠了你什么?” 这些过往的恩恩怨怨,她原不想再提。但是今日,她唯有放手一搏,只为拖延时间等颜诺。 未到最后关头,绝不做出正面回应。 慕藉闻言,遽然起身,“‘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话是你说的吧?” 年前在街头听人谈论这两句话,他当时直觉说此话之人是治国人才,便派人去调查,出自谁口。可最后也只查到,出自颜亦欢之口。再往后,至于她说的那个“路人甲”,却是怎么也找不到。 所以他断定,这话其实就是她说的,只是怕惹人怀疑,才用个“路人甲”来搪塞。 素素满腔冤情无处说,唯有苦笑自嘲:得,又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这句话,真不是她原创的。可这里根本就是个架空的朝代,她上哪儿去找原作者来为她开脱? “想朕,为了大昭子民殚精竭虑、操劳一生,可有过半句怨言?”慕藉俯眼逼视她。 素素也炽烈回视他,凝神专注看进他心底。 直到这时,她方恍然,慕藉的心态,原是这般! 他觉得,每个人都有为国家贡献自身的义务,甚至是牺牲,也得在所不惜。所以他不觉得他这样算计她,利用颜家,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他对她已然耐性至极,是她不知好歹! “呵呵!” 素素大笑。 果然是父子相传!慕藉这份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心,是传承自盛鼎皇帝。这套偏执到病态的思维模式,想来也是传自他的吧? “你笑什么?”慕藉问她。 素素逐渐拢下笑声,却不回答他。 慕藉曾经跟她提过,从他八岁起,盛鼎帝就已经开始为他铺垫继位登基之路。到今年,他三十八岁。 整整三十年时间。 这种病态的思维模式,三十年来已经在他脑子里扎根,根深蒂固。她不认为自己有能力矫正之。况且,她也没兴趣为他“拨乱反正”。 与其掰正慕藉既定的思维,还不如等待下一个具有全新思维模式的帝王登位更现实。 而慕年枫,就是这个帝王。 思及此,素素心下讪讪。很早很早之前,她以为她穿越重生而来,是为拨正被白魅搅乱的历史发展的轨迹。而今才知,她原是为守护慕年枫而来! 前世里,早在齐陌五年五月,也就是慕藉见过“颜亦欢”不久后,慕年枫就被立为太子。彼时他才刚过完十四岁生辰。 可见,慕藉原本也将对慕年枫进行这种“传承式”的培养。却不曾想,偏偏遇上了“狐妖白魅幻化的颜亦欢”搅局,终导致他一切后续计划全部偏离预设轨道。 这一世,慕年枫今年已然二十,却迟迟未被立为太子。细细分析起来,问题还是出在“颜亦欢”身上。 产生变故的转折点,应该有三处。 第一处,当是第一次入宫时。 她和初卫玩闹,以致耽搁了觐见慕藉,使得慕藉和颜诺首先谈起允单求亲之事,而非儿女联姻之事。 因着此事棘手,慕藉自然暂时无心考虑立储。 第二处,当是她送衣裳给颜诺。 此事导致她被慕藉盯上,使她成为和亲公主。忙于她远嫁和亲之事,以及慕年枫失去“最佳妻族”,多重原因之下,那年五月他过生辰时,也就没能得到封他为太子的好消息。 至于第三处,则应该是她离宫前夕埋下的那个大圈套。 她点拨慕年枫对韦茉凌“止乎礼”。又跟他说“要想抱得美人归,先得哄老娘开心”,让他多听皇后的话,孝顺皇后,哄皇后开心。 想必慕年枫应该是听了她的话,并且做得不错。 然而,这样的结果就是导致慕藉对他不满——皇子过于亲近母亲,总会让皇帝不满,这是亘古有之的常情。 只不过那时候她做这件事,仅仅是因为认为自己再不会回大昭,也就没机会报毁容之仇,才想留点烂摊子给他们,搅浑一滩臭水,恶心恶心他们。完全没想到会有后来这些因果业报。 而今回忆起来,点点滴滴,却是惘然。 她从没想过,所有这些微小的举动积累起来,竟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不,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改变慕年枫的命运,而是维持了原本就该属于他的命运——免受慕藉病态思维的涂毒! 前世今生,无论是白魅,还是她颜素素,都一样。 不过,守护归守护,她可不打算把自己的一生搭进去。 如果是在最初的最初,即便知道要被嫁去允单和亲,她也能坦然接受。因为那时候,她孤独无依,身如飘萍。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她,有根有基,有家人,有朋友,心里还有深爱的男人。 后退两步远离慕藉,冷声问他:“我想单独和三皇子谈谈,可以吗?” 第一百三十七章 画像 就像慕藉选择单独对付她,是因为在所有切入口中,她是最薄弱的所在。她选择单独对付慕年枫,也正是考虑到慕年枫是她所有对手中,现有实力最弱的一个。 慕藉眸光微闪,唤了一声“三郎”,待慕年枫推门而入,他便退出。 而当素素和慕年枫谈话结束,送他出门时,却看到颜诺和慕藉也正在花园小亭子里谈话。 颜诺终还是赶回来了。 素素只觉心暖,莞尔一笑,对慕年枫微微福身示意,自去鸣柳轩找初卫。却见初卫和慕年楠正在比划拳脚。 见了她,初卫稍一分心,便落了下乘。小腹正中受慕年楠一脚,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捂着肚子呲牙咧嘴,直不起身。 显然,慕年楠使了大力气。 见慕年楠还欲发起进攻,素素忙厉声喝斥“住手!”冲过去护住初卫。 初卫脸色发白,弱弱地对她说:“小弟学艺不精,没能为大姐讨回公道……” “快别说了。”素素鼻尖一酸,除此之外不知该说什么,心疼地为他擦去额角汗水,扶他回屋休息。见他一直缓不过来,她心下着急,亲自去找颜诺过来处理。 慕藉自然也跟了过来。想了解原委,却是半句话也问不出,心下便隐隐猜到,定是自家四子闯的祸。 所幸初卫并未得严重内伤,只需搽些药,多休息几日便能恢复。 慕藉狠狠瞪着慕年楠看了好一阵,才领他二人告辞回宫。 此后一连数日风平浪静。 素素每天都带初卫去金玉良缘三楼上药,若有兴致,也教他辨识首饰。 直到这时,她才明确告诉他,这间首饰铺子就是她开的。往后若是他有急事,可到这里来找人。而初卫却并没有表现出她预期的那种诧异之色。 她于是问他:“你不吃惊吗?” 初卫淡淡地回答她:“先前小弟已隐约猜到是如此。” 从前他和慕年榕上街,路过这里时,偶然间留意到了商旗上的“颜”字。加之有几次恰巧看见素素进了铺子,一进则半日不出,而离开的时候也常常没买首饰。他不由怀疑,这就是他姐姐的铺子。 素素讶然,又问他:“你既怀疑,怎么不直接来问我?” “先前大姐不同我说,定是有你的道理。故而小弟便只作不知。”初卫小声说着,对她笑了笑,笑意温和。 “猴小子!”素素欣慰于他的成长。抬手捏了捏他面颊。 正此时,序旸敲门进来禀告说大掌柜请她到库房一见。 她交代初卫等她一会儿,便去了库房。 林大掌柜于除夕夜摔伤了腿,行动不便。因而,凡有事要见。都是她移步。 而当她回转办公室时,却见到初卫正伏在书案上,聚精会神看着什么,连她走近了也不曾发觉。 竟是本账册。 “你看得懂?”她很好奇。从前他读的都是些“圣贤书”。圣贤书里可没教人怎么看账册。难道是他有这个天赋? 初卫闻声,急忙合上账册,动作略显慌乱。解释道:“我非有意要看。着实是因着无事可做……” “看了就看了,也无甚大碍。”素素失笑,“你可看得懂?” “早些天序大哥教过我。”初卫点头道。 素素心思一转。已然想到,定是他们在三楼搽药时,序旸顺便指点他的。了然一笑,道:“那我可得考校考校你。今天之内,依着这本账册。做出进缴表和存该表,敢试试么?”递了空白稿纸给他。 初卫迟疑片刻。仍是点了点头,接过稿纸。摆开架势,一手握笔,一手拨弄算盘。虽然动作生涩,倒也是有模有样。 素素暗自连连点头,不再打扰他用功,退了出去。 半下午时分,初卫便说两表已经做完。 素素依照前表核查,发现有几处不明显的纰漏,也一一给他解释了算法。末了,还告诉他:“你序大哥的本事可了不得,远不止会看账一项。往后你若有心习学经营,还要多多谦虚向他讨教,好吗?” 初卫抿着唇点了点头,郑重其事。 他早就想学经营庶务之事。可是,这个小小的心愿,他一直不敢说出口。不仅是怕长辈们会责怪他不务正业。而且家里,祖母年事已高,父亲不懂庶务,母亲……唉! 每每需让大姐抛头露面赚钱养家,他心里都觉得很不是滋味儿。他才是家里的男儿! 可他也不敢向素素直言说他想学经营,怕她多心想偏了,会不开心。 “大姐,你不怪我吗?” 素素怔了一怔,才想明白他指的“怪”是指何以。捏了捏他脸颊,笑着道:“初卫想帮大姐分担,大姐怎么会怪你呢?” 她一直觉得,趁早让初卫学点经营庶务的本事,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先前没人提起这个话头,她也不知初卫是否感兴趣。况且颜家仨长辈都没表态,她纵有心,也不敢擅自教他。 如今既然序旸无意间促成此事,倒也算是美事一桩。 “还请大姐替我守口,莫要告诉父亲母亲……”初卫小意地赔着笑。 素素点头答应他。此也正中她下怀。 初卫心思大安。留意到素素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不由疑道:“这枚戒指可是铺子里新出的款?从前没见大姐戴过。” 确切地说,他从没见素素戴过戒指、手镯之类的配饰。 素素这才想起,刚才在库房试戴过后竟忘记摘下。想还回去,不过,也不急于一时。便举着手放到初卫面前,摇了摇,问他:“怎么样,好看吗?” 这是二月份即将面市的新款,也是本季度主打产品。取名“双飞蝶”,因为戒身上镂了一对蝴蝶,熔了金水点缀。 “好看,”初卫憨憨地笑了笑,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她道:“年节里未给大姐画过画像,不如今日画吧?就戴着这戒指画。” 素素一听,顿时欣喜。赞同道:“好主意!”带他去了画室。 出于画产品设计稿需要,画室里配齐了各种色彩的水墨颜料。经过这些年的磨练,初卫早已练就“丹青速手”,不多久就给她画好一张。 “漂亮!”素素玩得兴起,搔首弄姿又摆了几个造型,让他照着画。初卫画画同时,她心里也想着事儿,隐约冒出个想法:或许可以找些清倌人来作宣传画…… 直画了十几张,姐弟俩这才意兴阑珊地回到二楼。 摆弄着指上戒指,又看了看画像,素素轻吟叹息:“可惜”。分明是一对情侣戒,而她却只能画单人像。因为,她的另一半,正在道观里。 初卫看透她心思,揽上她肩膀,安慰道:“大姐别难受,等以后和楚……轻尘道长团聚,小弟再为你们画过,可好?” 素素深吸一气,敛起心思,依在他肩膀点了点头。 才收起画像,却见序旸来了办公室。 “大掌柜说这对双飞蝶不见了一枚,让我来问问,您是否见过?”他说着,递上一只锦盒。里面只有一枚男款的戒指。 初卫看了看情绪低落、正在退戒指的素素,又看了眼盒里的戒指,再看向序旸,不由的眼前一亮。 “不如就让序大哥戴着戒指,小弟为你们画一张?”他建议道。 序旸不明所以,看着姐弟俩,神色茫然。 素素闻言,下意识想摇头。可转念一想,若是能看看具体出图效果,似乎也不错,便点了点头。问序旸:“你介意吗?” 初卫顺便将方才作画之事说与他听。 序旸听着,眉头轻微皱起,心下不大乐意。但见姐弟俩诚挚端庄之色,似乎并无旁的意思,还是点头答应。 三人于是来到天井庭院里,素素和序旸摆好造型,初卫照着画。不几时,已然拗了七八个造型。 “你的画工进步很大哦。”坐在回府的马车里,翻弄着画像,素素由衷赞扬初卫。 “哪有……”初卫嘿嘿一笑,挠了挠头,端有几分腼腆意味。 素素笑了捏了捏他的面颊,眼风一瞟,不经意间看到了序旸的眼睛。注意力不禁被吸引。 这一双半眯的桃花眸子…… 初卫久不见她作声,便抬头看她。却将将看到她盯着画像里的序旸发呆。而她这种“痴迷”神色,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 对了!是在头一次进宫时!她看着楚王的背影和三皇子的背影时,都曾流露出这种失神之色。 彼时,他的大姐还是个会不顾场合和他玩闹的天真欢快的女孩儿,而今……往事悠悠,恍然若梦。 忆起昔日无忧烂漫情景,他心头一酸。佯装出几分笑意,调侃她:“大姐,看什么呢,这般出神?”顺手抽过她手中画像。 素素抬眼,见他眼中戏谑之色,知他所指,小脸泛起微微红晕。娇嗔道:“臭小子,说什么呢你!” 而她却更不知,当初卫得意洋洋地向颜老太展示他的“大作”,颜老太便问他:“这是哪家的少爷?” 初卫不想暴露金玉良缘之事,推说是“序家的大少爷”。 晚膳前,颜诺前往念慈斋请安,老太太向他提起这茬儿,还不忘补充一句“我瞧着,这序家大少爷,倒和咱们欢姐儿有几分夫妻相。” 第一百三十八章 春谋 为着这事儿,颜诺专门找初卫问了话,却是什么也没问出来。不得已,只好派老罗满城去打听,这个“序家大少爷”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查了大半月,姓许、徐的倒是找到不少,却未听闻京城里有姓“序”的富贵户。而这段时间里,也没见素素有任何异常,渐渐的,他也就放弃了追踪。 素素无从得知,那日颜诺和慕藉具体谈了些什么内容,以致此后慕藉再不曾来打扰他们一家人的生活。不过,看到颜诺整日挂在脸上笃定温厚的笑意,她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正月底,见初卫身体恢复得差不多,颜诺便请颜老太给挑了个黄道吉日。 二月初三日,正式为博群府揭牌。 因有诸多陌生青年男子与会,素素不便亲自出席剪彩典礼,只乘着马车路过府外,半挑车帘看了一眼府外盛况。 凝聚了“无冕大学士”萧亿安和“文名天下前丞相”颜诺两大文坛、官场泰斗的号召力,好学求仕之士对博群府简直可谓是趋之如骛。 不止江寒城内学子鸿儒到场,就连附近建同、周庄、鼐东、仰州等地的文人雅士,也纷纷前来共襄盛举。“开府仪式”场面可谓极其浩大。 当然,关于府内的“捐书”盛况,素素都是听初卫回家后转述的。 博群府一开,初卫却不常往,反倒是颜诺和萧家父子去得多。有初卫在颜府和金玉良缘两头跑,代劳了素素出门上街的麻烦,她便一心留在家里画花样子。 二月中上,娉婷差人传信,敲定“阖乐”于本月廿日开张。 素素琢磨了好几天,于十八日傍晚到鸣柳轩找初卫,给了他一份契约。契约写明。转四成九“阖乐”的股份归他名下,和娉婷的持股一样多。同时将“阖乐”之事,与他详细解释,最后问他:“你有信心做好么?” 初卫跃跃欲试,可到底还是有几分底气不足,弱弱地反问她:“若是亏了银子,打紧么?” 素素捏着他脸颊阴笑道:“这是你的老婆本儿,你说打紧不打紧?” 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 “大姐!”初卫俊脸微红,为难地看着她。愁眉苦脸,一时不敢接手。 素素扑哧失笑,这小子。多大个人了,还是这般腼腆内向。一说到婚姻嫁娶之事,就会脸红。 “然则你也无需太过紧张,左右还有程家姐姐呢。你们相互帮衬着,取长补短。共同进步,你看可好?” 初卫犹豫迟疑片刻,讷讷地点了点头,这才收下,拱手郑重道:“承蒙大姐信托,小弟必当全力以赴。” 待素素走后。他摩挲着手中契约,兴奋得整宿没睡。心下踌躇满志,只盼以这点产业起步。从此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素素却是做了个香甜好梦。一觉睡到自然醒,便差人去程府传信,将股份转给初卫之事如数同娉婷交代了。 娉婷自是无异议。 到了廿日,初卫代表素素出现在阖乐的开张仪式上。黄昏回府时,又向她转述当时情况。 彼时。素素正在预测各个田庄来年适宜种何种经济作物和药材。 听了他的话,素素不由撂下管笔。紧张地问:“所以,你序大哥和三皇子当众斗嘴了?” “那倒没有。”初卫坐下,喝了口茶,才又接道:“被韦家大娘劝住了。” 原是早上出府后,他觉得心里没底,便先去了金玉良缘,邀请序旸陪他同往,为他指点一二。谁知到了阖乐才发现,程家那边娉婷也未出席,而是让兄长程子轩出面代理。 两方人马就这样不期而遇。 刚开始倒也相安无事。只不知后来是慕年枫先说了一句什么话,序旸不认同,便顺嘴儿回了他一句。 慕年枫虽是微服出宫,皇子的骄矜性子却分毫未收敛。被个区区草民反驳,他觉得有失颜面,自然要与之争辩。可序旸又哪里是个轻易肯屈理的?你来我往,针尖对麦芒,就这样吵了起来。 起初倒也不甚引人注意,可是慢慢的,越吵越入戏,嗓门自然也就高了起来。众人这才留意到二人不和,忙前往劝架。 听说二人没有当众闹到不堪收拾,素素也就稍微安心,又问初卫:“那你又怎知,是三皇子先说的话?” 初卫伸出两个手指,平静地分析道:“以序大哥的性格,不是个会主动惹事的。再则,我听见三皇子自己亲口对韦家大娘说,是他先说的话,序大哥驳了他。”说完,抿嘴得意地笑了笑。 “还分析得头头是道哩,”素素失笑,“那你可有听到三皇子说他说了什么话?” 初卫摇头,“这他倒未具体说。” 素素点头表示了然,旁的事倒也不甚关心。只嘱咐他回去歇着,也没别的话要说。 推出去阖乐的事,素素落得清闲。 只不过,如此一来,初卫便更忙碌了。每天早早出门,先去金玉良缘,找序旸讨教经营之道。然后揣着新学的知识,到阖乐躬身实践,验证效果。黄昏回家之前,还得再次路过金玉良缘,向序旸表示由衷的敬佩——因为,运用序旸教他的法子,每每遇到问题,总能迎刃而解。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他对序旸的本事可谓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听无不信。直把序旸当成榜样,追捧着。 序旸喜他谦虚好学,没有寻常世家公子哥儿的架子,常常对他知无不言。偶尔有兴致,也耍一两招看家本事,给他开开眼界。 因而,很长一段时间内,初卫黏着序旸更多一点,反倒冷落了素素。 素素却不吃味儿。 她总觉得,初卫养成如此腼腆内向的性格,与他的成长环境脱不开关系。 家里有威严的老祖母、中正的父亲和粗蛮的母亲,事事都有人为他定夺,他根本没有发言权。再者,他从小在宫里和皇子们一起念书,少与外人接触。而因着地位的关系,在宫里,他总是受压迫的那个。种种外力压制之下,久而久之,他自然也就习惯了压抑克制自己以适应生存环境。 如今难得他自己有兴趣走出家门,和外面的人接触,激发骨子里潜藏的另一种性格,她乐见其成还来不及,又岂会拦着他? 平静而充实的日子直持续到三月初。素素收到采枝来信,“……各处田庄今年的春播都已经妥当。”期盼着夏秋季节丰厚的收获,她满心喜悦。 更让她开心的是,“阖乐”开张短短半月,便已完成当月既定的销售目标额。而以她最初的估计,想到达到这个程度,最少需要半年的前期推广。 不过,高兴之余,她也不忘分析原因。一个人想不通透,她便去找初卫,想和他讨论一番。 却听初卫知她来意后,直言道:“多亏有序大哥帮忙想的招儿。” 既然是旁人的经营手腕,她也就不好再细问下去,独自折回汐晚楼。唯有心下纳闷,序旸,究竟有多高深? 这个问题,直到序旸提上一份清单给她,便变得更加深刻。 “……这些秀才举子,皆乃寒贫出身,苦捱数年,眼看将到大比时节,却再无力支撑日常用度。”他指着清单上的人名,向她解释。 素素明了他的心意。是想趁他们穷困潦倒时,出资救济之,以建立“相识于微时”的患难交情。而至于往后,当这些秀才、举人们高中,入仕为官,便可反哺于他。 这一招,着实是有心计。 “可是,你怎知他们就一定能考中?又怎能确定,这些人高中后,就一定会感念你曾经帮扶?” 在商言商,她不做亏本的买卖。因为,即便只是一个铜板,也是辛苦赚来的!断没有平白使之打水漂的道理。 况且,往后长远之事,谁说得准呢?万一好心办坏事,无意间救济出个乱世佞臣,那又该怎么办? 序旸嘴角噙了几分笑意,取出另一份文牒,摊在案上请她看。 素素只看两条,便惊愕不已。 所有她担忧的问题,序旸全部都已考虑周全。不仅如此,他还比她想得更深远。以他之计,赠与救助银子同时,要求对方写下矢志报效朝廷、造福百姓的“铭志书”。另外,再以“崇拜景仰”为由,求对方赠书法字画若干。 “……凡二十年之内,只需出一人,便不亏。”他悠悠地说着,拿眼看素素,等她定夺。 他,在试探她的眼光,和魄力。 素素凝眸,片刻后,提笔签下朱批。忍不住问他:“何以你宁可假借他人为佑,却不亲自下场去考个功名?” 士农工商,是这个时代的排序。纵她不以为然,也得接受这个事实。而她更清楚,序旸肚里的墨水,定不必一般读书人少。 序旸清冽一笑,反问道:“我若下场搏功名,东家的铺子怎么办?” “……”素素被噎着。 “臭小子,说得好像这铺子就离不开你了似的!本东家不爱听,扣你一月工钱!” “那得等十年以后了。” “为何?” “东家莫非忘了,上月底我已预支十年工钱,买了座栖身的宅子。” “……”素素再度语噎。那放款的批文还是她亲手批的。当时她还为至少能留住他十年而觉庆幸。 不过,如今看来,她没有签错这个十年契约。 第一百三十九章 借钱 三月十六日,杏榜发布。誊抄名单传来,细数之,凡受金玉良缘捐资救助举人一十七名,中贡士者有二。 指尖叩着桌上一十七份铭志书,素素心思晦涩。 公孙渺的排序,比她先前预测的,整整推后了五十个名次。 她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她不确定,往后一两年之内的人事,她是否还要继续预测?或者,她根本就不该预测人事,只偶尔看看天事,才是洛翎伤情泪最正确的用法? 可是,往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且行且看吧!收敛心思,寻了个妥当之处,将铭志书与书法诗画收藏起。 再回汐晚楼地面,只见颜诺已在等她。“可否,借爹爹些银子?”他撩着茶盏盖儿,问得很小声。显然,心里尴尬至极。 素素了然。却因难得见他羞赧之色,不由扑哧失笑。从前他绝然辞官时,她告诉他,辞官就没俸禄了,他可是面不改色地说“自己闺女,坑就坑了,不丢人。” “不知爹爹想‘借’多少?”她也很小声地回问他。 颜诺伸出五个指头,皱眉想了想,又曲下去俩。见她还不表态,他迟疑着,又曲下无名指。 “二……” “二百两倒是有,可都是些散数的银票,爹爹且等我片刻。”她趁势接话,也不待他矫正数目,自去了楼上书房。 素素自然知道,颜诺只想借二十两。而且她还知道,他借银子,不是为与高中了的学子门生吃酒庆贺,而是想给落第回乡的贫穷学子们送点路费盘缠。 借出去这钱,她也没指望他能还上。只希望能让他多接济几个学子,他心里也能好受些。 再者说。男人在外,随身没带几个钱,总归也是不方便。从前她没给他另外送钱,一是他尚不需要,二来,轮也轮不到她操心——上面不还有老太太和裴氏呢么? 今日既他自己开口借钱,那也就另当别论了。 取了十两、五两一摞子小额银票,装了满满一荷包。 颜诺接过荷包,高挑着眉头,道:“若是爹爹还不起。可怎么办?” “好办呀,那就罚爹爹给欢儿当一辈子爹爹,如何?”她佯装天真地说着。给他沏了盏新茶。 颜诺听着,不由想起诸多往事,只觉对女儿不起。眼眶酸涩,泛起微红。 素素有所察觉,忙道:“我瞧瞧。这茶里分明只放了茶叶,没放芥末啊……” “你这丫头!”颜诺转圜心思,嗔她。又想赏她一个爆栗,抬起手来,却也只是拍了拍她肩膀。 而从他深褐眸子里,素素分明看到。他心里所想。他说她的体贴和善解人意,像极了她的娘亲,洛翎…… 会试落幕。接踵而至是殿试。 四月下殿试皇榜揭晓,公孙渺列二甲第五名,赐进士出身。却比她年初预测时,提高了近二十个名次。 同日,慕藉连发三道圣旨。 “……封皇次女为慧庄公主。赐予新科状元郎田朴章,允其成婚……” “……封皇三女为慧顺公主。赐予太尉公孙沧祚之嫡孙公孙渺,允其成婚……” “……封皇五女为慧纯公主,赐予新科探花郎潭任宣,允其成婚……” 隔日,慕藉再度微服私闯颜府,直接闯到汐晚楼。说了一大通,明示暗示,让素素“赞助”他一笔经费银子。 因为最近几年有太多皇子、公主将要大婚、开府,开销巨大,他囊中羞涩。 素素顿时炸毛。你是皇帝,整个国库都是你的,你还向我一个小老百姓哭穷?生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将来养不养得起?自己的孩子你自己养不起,还想让我给你赞助?姐送你四个字:门都没有! 一番心理活动后,平整了情绪,睨着他,诚恳小意地说:“我区区一介深闺弱女,哪能有什么银子?每月倒是有三贯的例钱,紧巴着用,常也能余下个十几二十来文。皇上若是不嫌弃蚊子腿小,我便给您拿去?” 她这话,绝对是大实话。依着府中规定的份例,她每月的确只有三贯铜钱的例钱。至于成块儿的银子,那是分不到的。 若非如此,年前冬月里,她何至于要从瑞喜结余财产中抠出一叠私藏腰包? 她也很缺钱啊! 慕藉瞪着她,面色紫红如酱肝。那不屑神色,深深出卖了他的内心:十几二十来文,你打发叫花子呢? 不过这话,他却是没脸说出口。 素素回视着他,挑了挑眉,以眼神传达自己的回应:爱要不要,如果你是叫花子,我是连一文钱也不会给的! 慕藉气结。垂着眼脸,喝了好半天的茶,似在斟酌说辞。 正当素素觉得他不会再说话,打算去忙自己的事,他却忽地森然道:“别以为朕不知道,那间成衣铺子‘阖乐’,才开两月,门庭若市。想来,赚了不少银子呀……” 单一间新开的衣裳铺子便能做到如此,其他产业,可想而知。 素素从齿缝间蹦出一声鄙夷的冷嗤。道:“只怕皇上走错门,找错人了吧?阖乐赚钱是阖乐的事,您来找我要哪门子的银子呐?” “那是你的铺子。”慕藉笃信地说着,心下窃笑,得亏年前听到那一茬儿。 “皇上这话,可着实太抬举我了,那铺子哪能是我的呀?”素素嘴上理直气壮反驳着,心下暗自庆幸,得亏早就把股份划出去,否则今天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 慕藉老神在在,撩着瓷盖儿,斜睨着她,“不是你的铺子,怎用你取名字?别怪朕没有提醒你,你这可是欺君罔上呐……” 素素白眼暗翻。“我朋友和我弟弟合开间铺子,让我给取个名儿,不行了?可有任何法令明文规定,用我取的名,就得是我的铺子?皇上明鉴,说话可得讲究个‘证据确凿’,您这般信口开河,我却能告您个诽谤诬赖。” “你……”慕藉语噎。 见她力争不阿之色,他心里倒有几分吃不准。消息只说初卫常去那铺子,却从未说她去过。而他也是凭直觉认定,初卫去那铺子,是受她指使,代她去的。 “初卫好端端的不读书,怎么突然开起铺子来了?”他追问她。心下打定主意,只要她说不出个合理的由头,就治她个欺君之罪。到时候,她的财产,还不是要全数充公? 素素吃吃笑了两下,冷声质问道:“皇上家的天之骄子、金枝玉叶们到了年纪,需婚配成家,寻常人家的子女就不用婚配成家了么?” 一句话,问得慕藉哑口无言。 素素却觉犹未解心头梗。呡了口茶,润润嗓,接着道:“也是,谁让咱没摊上个有权有势脸皮又厚的爹呢?这成家立业的本钱,还得自己尽心尽力,想办法筹去。却不像某些人呐,只需坐着等着,天上就会掉下馅饼来。” 慕藉闻言,老脸羞红。看来他是没理由向她伸手要钱了,可若就这样空手离去,却叫他皇帝的面子往哪儿搁? 想了想,深吸一气,似决定豁出去了。对素素道:“初卫成家的银子动不得,你的嫁妆银子,却是不急。相师说你廿岁之前不宜成婚,左右还有两年时间,你再攒过就是。现有的,就且先拿来给朕用用。” 既然她暗讽他脸皮厚,那他就厚给她看。话已经说到这般明确,量她也不敢再说“没有”。 素素挑眉,淡漠而轻蔑地笑了笑,容色却有几分诡异。慕藉的强取豪夺,竟是不惜做到厚颜无耻的地步。竟然拿她的“地煞星命格”做搪塞! 不过,这于她,却是增加了一份有利筹码。 今日他既有此一说,可见,他早已掌握她的产业所在。强说“没有”,那却是不能的。可就算是有,也绝不会平白分给他一个铜子儿! 呡了口茶,悠悠地说:“皇上若想借我的嫁妆银子,那可得问我娘亲去,问她同不同意借给你。” 所谓嫁妆银子,娘亲留给女儿出嫁后嚼用的银子。女儿出嫁之前,这笔银子的持有者是娘亲。即便女儿嫁了,这笔银子当中的一大部分,仍为娘亲所有。 也就是说,她的银子,其实不是她的,全是洛翎的。 见慕藉几欲抽搐的脸色,素素佯装不觉,浅浅一笑,垂眸喝茶。 打从金玉良缘开张那日,公孙沧祚夫妇驾临,她就明白,自己已经暴露了。她知道,这于她并非幸事,甚至可谓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这半年时间,她早已联合几位大掌柜,悄然把产业全数转到洛翎名下。徽号仍是“颜”,含义却已然变成“颜门洛氏”。 见慕藉唇角翕动,似要说话,素素又接道:“皇上总不至于不知道,我是因为谁,才流落在青楼腌臜之地,背了十几年的‘私生女’名声。” 当初若非为了保住他身为太子的清誉,颜诺和洛翎一对有情人怎会难成眷属?而她,身为他们的长女,原本应该成为光明正大的“颜府嫡女”,又怎会是如今这般不受人待见的“庶长女”? 她这话,也是提醒慕藉,别妄想洛翎在天之灵会说同意。因为她没有任何理由同意! 纵然洛翎温柔体贴、善良而善解人意,不在乎自己的得失,却不代表,她会对一个一再伤害了她女儿的人产生半分同情。 第一百四十章 浇愁 见她这架势,竟是分文不打算给。心知自己若在说下去,只会更加自讨没趣,慕藉起身就走。吃了瘪,心下恼恨,脾气难免上头,气赤掰咧的。 行到院门口,正遇颜诺,立即抱怨道:“你养了个好闺女啊!铁公鸡一个!人不肯出也就罢了,却连身外之物也是一毛不拔!” 颜诺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愣怔片刻才想到,他定是来敲诈银子,被拒绝了。心下闷闷失笑,面上却是一本正色,恭敬地说:“皇上明鉴,可怜草民小女一介深闺弱女,哪能有甚么‘身外之物’?” “没有?”慕藉睨着他,抬手指着庭院,假山、苗木、亭台楼阁,一一指过去,哼道:“连汝南王府都买下了,还说没有?连你也帮着她糊弄朕!” 从前他只听说汝南王落魄到要卖祖宅,宅邸被个神秘人买去。当时他不知这个“神秘人”是谁,也不大在乎。后来见是颜家搬了进来,他也就想到,这个“神秘买家”,必然是颜老太萧氏和颜亦欢之一。 之所以直接排除另外三人,那是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知道的。颜诺和初卫嘛,一对书呆子父子,根本不懂庶务。至于颜诺的那个妻子裴氏……不提也罢! 可是,细细想来,颜老太萧氏也不是个懂得赚钱之道的人。至于依据,自然是这么些年来的了解——从没见颜家富裕过。 所以,他心里早已更倾向于认为,使颜家突然暴富的人,是颜亦欢。加之年前他在汐晚楼听到她说的“阖乐”,以及阖乐开张后赚钱之快,他更有理由确认,这座宅邸。必然是被颜亦欢买下的! 颜诺闻言,眸光跳了跳,拱手道:“实不敢欺瞒皇上,这座宅邸,乃草民家母花尽生平积蓄所买。并非小女所买。皇上若是不信,有契可为证。” 他说得笃定平静,心下却暗捏一把汗——多亏女儿当年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素素不想当那只“出头鸟”,所以私下早早和他们母子商定,把房契转到颜老太名下。 而她之所以把房契转给颜老太,不直接转给颜诺。正是为他避嫌——朝野内外都知道“颜相公”家底子薄,清贫得很。若是他突然间有钱买豪宅,人们不禁会问: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只怕不明就里又武断自以为是的人便会联想。是他贪赃枉法得来…… 综合考量后,颜家上下,唯有颜老太最适合扮演“有钱人”的角色。 颜诺搬出“契约”为佐,慕藉也再无话可说。他总不好真去看人家的房契。暗觉气闷,拂袖绝然而去。 颜诺仍是恭敬地送他出府。之后却不再去汐晚楼见女儿,而是直接转道去了念慈斋找老母亲。 这厢,慕藉离开颜府后,也不立即回宫,反是顺道去了阖乐成衣铺…… 晚膳后,初卫找到素素。表明想要归还阖乐的股份。因为他决定参加八月秋闱,还有四月时间,他想看看书温习温习制艺。 素素心思陡然一滞。问他:“今天你是不是见过皇上?他和你说了什么?” 初卫忸怩半晌,仍是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 得见她关切模样,他忙展颜欢笑,豪气地说:“考功名是我自己的决定。好男儿十年寒窗,只为一朝成名天下知。大姐你放心。小弟必会夺个状元回来!” 素素却看到,他心里分明想着慕藉威胁他的话——“枉费朕如此看重你。竟不曾想,你会自甘堕落到如此境地!今年八月你便参加秋闱,若是不中,朕就会随意挑个人给你大姐指婚……” 她气得咬牙切齿,从后槽牙里磨出几个字:“死慕藉,卑鄙无耻,枉为天子!” “大姐休言!”初卫忙伸手捂住她,眼风四下瞄去,附耳小声道:“仔细隔墙有耳。” 慕藉大白天就敢直接翻墙私闯,不见得他不会暗中派人来监视颜家。 素素闻言知意,噤了声,心里却仍觉憋闷得慌。奈何现在还不到直接与慕藉撕破脸的时候。只得憋下暗亏。小声问初卫:“考科举之事,事关重大,你和爹爹说过了么?” 初卫摇了摇头,“方才我刚刚作下决定,便先来与大姐说。还未及同爹爹去说。” “如此……”素素暗自思忖片刻,交代他:“你且先去相如堂,与父亲禀明此事,我随后就到。好么?” 初卫无异议。 姐弟俩便分头行事。 而当素素带人搬着酒坛到相如堂时,见父子二人模样,竟似还未开始谈的样子。于是建议道:“今晚月色不错,咱们上登月亭亭檐去,边喝酒,边说话,可好?” 登月亭是整座府邸制高点所在,且又是一处孑然独立的景观亭。站在亭檐上俯观,内院景致可谓是一览无余。 这也就意味着,可以看到各处屋顶、房顶之上,是否有“不速之客”。 因为还没到与慕藉撕破脸的时机,他们也就不能清扫颜府。唯有假装不知情的情况下,施加一些压力,让这些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无耻宵小自行隐散退避。 颜诺和初卫对视一眼,皆明白她心意,了然地点了点头。左右架着她,足尖轻点地面,腾空跃起。 当素素发觉脚下重新落稳时,已然是在相如堂房顶。 父子俩再度发力,架着她往鸣柳轩房顶飞去。 素素惊得不敢睁眼,只能高呼:“诶,慢点!”她很怕摔下去,不想再体验从高空中坠落,粉身碎骨的那种疼痛。 颜诺嗤笑她:“平日瞧你胆子挺大啊。” 素素气结,“不知道就别乱说……啊慢点!” 三人一直起飞又着陆,直到把后院所有屋顶都转个了遍,才最终落在登月亭顶。自有丫鬟已将酒坛酒杯抬至亭下。 颜诺一计眼神扫过去,初卫乖乖跳下去取酒上来。 素素不是第一次见识被颜诺称为“三脚猫”功夫的初卫的武功,可是每次见到,仍会觉得不可思议。不由调侃他:“你是想考文状元呐?还是要考武状元?我瞧你文武双全,不如就考个斌状元算了……” 初卫俊脸微红,不作声,对她挤眉弄眼,又小意地侧脸看了眼父亲。 颜诺已然在自斟自饮,听了素素的话,挪眼看向她。问道:“怎么,初卫想考科举?” “你自己说吧。”素素捅着初卫胳膊。 初卫迟疑片刻,终是将今日之事如数说与颜诺听。 颜诺听罢,垂眸不语。半晌后,倒了三杯酒,对一双子女道:“喝。”一口饮尽,又倒酒,也只说一个字“喝!” 素素心情郁滞,只觉憋闷得慌,恨不能一吐胸中阴云。一心只想借酒消火,当下豪饮不辍。 空腹饮烈酒,加之情绪萎顿,不多时,已有了几分醉意。舌头打卷,嘴皮子麻木,竟是说不出话,也就没有拒绝。 颜诺和初卫不知她酒量究竟几何,只道她还能喝,仍为她斟满一杯接一杯。 “大姐,这一杯,小弟敬你。”初卫说着,又给她倒了一杯。而事实上,他自己也已经半醉。 痴迷地仰望星空勾月,潜藏内心最深处的悠远情绪,怦然勃发。“大姐,啊,大姐。是小弟对你不起。从一开始就是小弟对你不起……” 初卫揽过素素肩膀,头和头靠在一起,一如多年前他们在台阶上并肩而坐。听着初夏虫吟,絮絮叨叨,诉说着他心里的愧疚。 颜诺已不再喝酒,手中把玩空酒杯,沉默不语。听着儿子说的话,感触良多,情难自已泪湿衣裳。 若要说对女儿的亏欠,没人比他更多。 女儿十二岁之前,他不闻不问,甚至根本不知有她存在。十二岁后,接她回府,原以为是带她走上一条铺满鲜花的坦途,却不料,前方竟是荆棘丛生的坎坷小道。 步步惊险、事事攸关,从无一日安生。 “或许,当初就不该接她回府……”他心下沉吟,苦涩一笑。 素素醉得不省人事,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又听耳畔嗡嗡直响,十分不适。情绪一变得焦躁,醉态更甚。不及推开初卫,便吐了起来,污秽物粘了他一身。 初卫顿时清醒大半,却不敢推开她——她会滚下去的。只能扭头求助父亲。 颜诺回过神,嘱咐道:“好生护着你姐。我去给你拿衣裳。”便飞身跳下亭檐。 酣畅淋漓地吐了一回,素素反倒恢复元气,舌头似乎也捋直了,嚷嚷着“喝!继续喝!” 初卫只好强忍刺鼻呛人的味道,拍着她的背,哄着她。“好好好,喝,继续喝”,嘴上应着,酒却是不给她倒了。 素素醉状无度,不顾身在何处,蓦然站起身。举杯对天,豪迈地喊道:“未到恨时不知愁,愁起心头不知恨!贼老天,你害得我好苦啊!” 初卫只恐她一头蹿栽下去,忙站起来护着她。却见她忽然收回手,拍了拍他肩膀,吃吃地笑着,含糊地说:“序旸,轮到你了!” “姐,我是初卫,不是序大哥。你叫错人了。”初卫箍住她胡乱挥舞的手臂,要按她坐下。眼风一转,却看到颜诺正拿着衣裳站在亭下…… 第一百四十一章 择优 “回去收拾干净了,然后去外书房等我。”颜诺飞上亭檐,阴沉着脸交代初卫,同时丢了衣裳给他。接过素素,打横抱起,亲自送回汐晚楼。 初卫苦涩一笑,下到亭子里换了衣裳,回鸣柳轩洗沐收拾。重又换上干净衣裳,才急急赶往外书房。小心谨慎地推开房门,瞄了一眼黑灯瞎火的书房,不由长舒一气。 只他气息未歇,忽听见身后猛一声重咳,却是吓得他差点丢掉三个魂。 “父亲……”他喏喏地行了礼,恭谨地跟在颜诺身后进屋。 颜诺并不点灯,因而初卫看不见他面上神色,唯有从那时长时短的气息中可判断,此刻他心绪不宁。 半晌后,他才发问:“怎地突然决定考科举了?”温醇的嗓音,更添了几分悠远飘渺的味道,端显高深肃穆。 知子莫若父。他了解自己的儿子。 初卫做事从来都讲究个循序渐进,平缓推衍。断不会如此次这般,毫无征兆,突然间便做出决定。纵然皇上发话是个好理由,但那也只是诱因之一,决不会是他全部的考虑。 可见,他必然还隐瞒了什么。 黑暗中,初卫看不见他眼神里的郑重之色,犹自小声强辩道:“皇上说让考……” “说实话。”颜诺不信他那一套说辞,径自出声打断之。 初卫话音一滞,总算从他语气中听出几分火药味。垂眸思忖一番,讷讷地说:“皇上说,若我不下场考试,就随意找个人给大姐指婚……” 渐趋低微的声音,无形中透出他心底的底气不足,也让颜诺再度陷入沉默。 颜诺浓眉紧锁。生生夹出一个“川”字,许久后,才又沉声问他:“皇上说这话时,可有旁人在场?” 初卫摇了摇头,担心他看不到,低声补充道:“没有旁人。” 颜诺闻言,双掌紧握成拳。 他和慕藉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慕藉什么手腕,他总不陌生。一手耍诈威逼,可谓是使得如火纯青。 慕藉费尽心机营造如今局面。断不会“随意”给素素指婚。只怕是借以要挟初卫的借口罢了。事后,他只需不承认,便无人可奈何他。 女儿已经赔进去深陷泥潭。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儿子步上后尘…… 正想着,蓦然又听初卫说道:“可是皇上还说,若我能中状元,就解除大姐的‘秀女’身份,还她自由身。” 威逼之后。紧接利诱。果然是慕藉做派! 颜诺唇角抽了抽,捏拳的力度又加重几分。半眯眸子,凝视黑暗中的儿子。 十七岁的年纪,正是青春勃发……诸多思绪中,他隐约似想到了什么。灵光一闪,忽然联想到昨日的三道赐婚圣旨。 莫非。慕藉竟是打着这个主意? 颜家有儿初长成,他慕家却是有女待长成。 初卫考科举,想中状元。至少需到明年。而那时,慕年枫嫡亲的妹妹,六公主慕绯璎也已十五岁,到了许婚的年纪。 慕藉左不过就是想通过儿女联姻来拴住颜、慕两家的关系。慕家有儿子,颜家有女儿;颜家有儿子。慕家也有女儿。娶儿媳妇还是招女婿,于他而言。却无差异。 况且,颜家的一双子女,亦欢倔强难驯、诡计精妙,初卫却温顺恭良、敦实憨厚。 娶一个心思深不见底的儿媳妇,和招一个打小看着长大的东床快婿,两相权较,的确后者比前者更优。 可见,慕藉有九成心意打算放弃三郎和欢娘,改用六娘和初卫…… 想通这一节,颜诺眸光陡然跳了一跳。黑暗中,却不能见。 “你自己,是何想法?”他问初卫。 初卫全然不知父亲思路早已绕过这许多弯,真挚地回道:“儿子必会全力以赴,争拔头筹,为大姐摆脱困境。” 颜诺眸光再次跳动,心下竟有几分懊悔之意。从前他只教儿子“非礼勿闻,非礼勿视”,却不想,会导致儿子变成如今这般毫无城府…… 考状元,岂有嘴上说得这般容易?即便他的确才识卓著,最后还得经过殿试钦测。若是慕藉存了心思不给他中状元,只点个榜眼或者探花,他又能奈何? 若是他高中了,结果慕藉却不承认今日之言,他又能如何? 救不出欢娘不说,反倒把他自己也赔进去——慕藉虽有九成想放弃欢娘,却别忘了,还有一成的可能性,他没打算放弃。 毕竟,如果慕年枫真正登基称帝,那是绝对不可能只有一个妻。慕藉也有可能考虑,不让欢娘当正妃,而是当一个侧妃——他这是双管齐下啊! 颜诺后槽牙紧咬,眉峰拢聚不舒。想挑明了问儿子,如果让他娶六公主,他是否还愿意?可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答案昭然若揭,问与不问,有何差别? 从前他可是连公孙雪都愿意将就!而从今夜他酒后所吐真言可见,对于当年之事,他仍旧耿耿于怀。一心认定是自己害了大姐,一直在寻机会挽救。 思忖良久,他挥了挥手,道:“你先回吧。” 初卫微怔片刻,道一声“是”,默默地抹黑退出书房。借着微弱月光,回转鸣柳轩。 脚步声渐微,颜诺也起身,去了念慈斋。 颜老太已然歇下,却睡得不深,听到动静立时便醒。闻见儿子满身酒气,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关切地问:“何事忧愁?” 母亲便是如此了解他。 颜诺暖心一笑,遂将今日诸事说与她听。 老太太听罢,琢磨着,许久之后,却是忽然失笑,轻声道:“依我看,此事倒不啻只有坏处。” 颜诺笑,“是,的确不全是坏处,至少初卫能得个功名。” 语气中充斥着讽刺之意。 老太太听着,也不气恼,只命澜千给他煮浓茶醒酒。这厢,细细与他讲解其中关窍。 “你想想,咱家卫哥儿今年已然十七,何以从未有人提及想要与咱家结亲?” 颜诺一时被问住。 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若非受今日之事提点,他总觉初卫尚小,还未到谈论婚娶的年纪。 老太太见他摇头,又问:“咱家卫哥儿一表人才、俊朗倜傥,为何别家不愿嫁女儿与他?” 颜诺恍惚。今日之前,这些问题,全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见他愣怔模样,老太太轻叹一声,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指了指儿子,指了指东南方向,最后又指向西南方向。 念慈斋东南方是汐晚楼,西南方是相如堂。老太太指的,正是此刻在安睡的素素和裴氏。 颜诺恍然大悟。 初卫不吃香,全是为家世所累。 小夫妻成婚,纵然过的是夫妻生活,却有更多时间需在家长里短上跟后院的女人打交道。 谁家女儿嫁入颜家,便需面对一个瘫痪的老祖母,一个恶名在外的婆婆,一个迟迟未嫁、与皇家纠缠不清的大姑。 这阵仗,谁吃得消? 况且,他这个作为颜家家主的公爹,也已经辞官归隐。颜家运势不定,前途未卜,谁家愿意贸贸然拿可心儿的宝贝女儿作赌注? 至于那些个不受宠、非嫡出的女儿,却是根本没那个胆子来自讨没趣。初卫好赖也是跟皇子们一块儿长大的,还曾是五皇子的侍读员外郎。 侍读员外郎,即意味着品德和才学皆为同时期青少年中的佼佼者,堪称典范和榜样。 “如今这般高不成、低不就,倒唯独牵累了咱们初卫。”老太太低声说着,收回手指,揉了揉眼睛。 事实上,颜家断不会让媳妇儿吃亏受苦。可外人却不晓得颜家人的心思,只看到颜家表面情况是如此不堪。 颜诺心有愧疚,垂眸不语。 澜千端了浓茶进来。老太太示意他喝下,才又徐徐说道:“别人家不愿意把女儿嫁进颜家,咱们初卫却不能不娶妻。” 既然别人不愿进来,还有一条路,那就只好让初卫出去。 可他身为家中嫡出独子,断没有婚后另行开府单住的道理。况且,颜家以孝道传家,若是他搬出去住,只怕这辈子都要被人戳脊梁骨骂“忤逆不孝”。 可见此路不通。 而若是让初卫给别人当上门女婿,却叫颜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齐美难全呐…… 颜诺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太太眸中精光一闪,看着儿子,不说话。 被老母亲这般盯着看了不下两盏茶时辰,颜诺总算缓过神,领会母亲心意。 种种迹象表明,初卫唯有给慕藉当女婿,才是最佳出路。因为,公主适夫,不入婆家,而是住在自己的公主府。 “然……”纵然唯有这般才最妥当,他却仍无法忽视这桩“美好姻缘”背后的阴谋纠葛。 老太太抬手止住他,老神在在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只不知,这于他,是幸,还是不幸。”颜诺苦笑。 老太太不以为意,悠悠地点他道:“何以今日之前,你我从不曾想到六公主此人,这个问题,你想过没有?” 颜诺收声,默然垂眸。片刻后,忽然抬起头来,直视老母亲的眼,眸光晶亮中端有几分了然的透彻。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不速 莫说六公主不为外人惦记,便是连三公主和五公主,昨日之前也不常为外人提及。这番平日低调内敛,出场则一鸣惊人的做派,像极了某个人。 此人便是她们共同的母亲,皇后公孙琦晗。 可见,亲生也罢,代养也好,公孙琦晗待三个女儿可谓是“一视同仁”。言传身授,悉心教导,皆尽心尽力。尤其六公主是她嫡亲的女儿,自能得她真传。 初卫若能得六公主为妻,倒也不怕往后在对外之事上会吃亏。至于小夫妻俩关起门来,谁吃亏不吃亏的,那全是无关紧要。 “你舅母,可比不上均慈夫人。”颜老太语气幽怨地叹息道:“如此,唯有苦了我的侄女侄孙女。” 均慈夫人,便是公孙琦晗之母,公孙李氏。公孙琦晗能有这般好手腕,没少得益于母亲的培养和指点。 齐氏之于李氏,可谓难以望其项背。 若非如此,何以公孙琦晗能在后宫之中毫无动静,便轻易平安保得三女毫发不伤。而萧若兰只有一个女儿,却仍需大费周章,装病示弱以求全? 颜诺神色讪讪,不知说什么才好。 老太太却是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又抱怨起对娘家萧府两个媳妇儿的不满。 心知再说下去,难免又要提到裴氏,颜诺赶忙道:“夜深了,不打扰母亲休息,儿子先告退。”逃也似的离开念慈斋。想回相如堂歇息,脚下却不自觉迈向相反方向,来到汐晚楼。 也不叩门,只是站在门堂里,抬头看着二楼女儿的卧室。 室内灯火已经熄灭,窗纸映着微微星光,泛着黯淡的白。 她已安歇下。 颜诺独自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回相如堂。次日一早,才要出门去博群府,行到门口,便见初卫一路小跑过来。身后小厮抱着一摞子书。 他微微蹙了蹙眉头,问道:“作甚?” 初卫拱手行了礼,才说:“儿子想去群博府温习功课,还请父亲捎载一程。” 颜诺心下陡然生疑。 自开府仪式后,初卫再未去过博群府。素素给他的解释是“他可能一时之间还不习惯”。那么,何以今日突然就习惯了? 而且,小厮拿的书。多半是他平日常读的,何须刻意去博群府温习? 压下心头疑惑,若无其事上了马车。闭目养神。待初卫完全放松警惕,他突然发问:“前些日子你都做了些甚么?” 初卫支支吾吾地说:“看书”。 颜诺遽然睁眼瞪向他,正色肃穆,一字一顿蹦出三个字:“说实话。” 初卫道行修为毕竟欠缺火候,心下一虚。便一五一十尽数招了。末了,还不忘补充:“序大哥是好人,还请父亲莫要恼他……” 颜诺抬手制止他话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垂眸敛容,不作声色。 沉默氛围持续一路。马车直奔博群府。父子二人进了府,自寻房间看书。 晌午时分,颜诺独自离开。唤上老罗,搭车同去金玉良缘。 此前他从不知,这间在他来往两府之间都会路过的首饰铺子,竟是他女儿所开。这是他第一次来,心情不免有些忐忑。 进门之前。还特意依着初卫的“指点”,抬头看了看那迎风招摇的商旗。看到顶上朱砂色的“颜”字。心里端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关于在外做买卖,素素给他解释的说辞,真假参半。 她说洛翎留了些首饰给她,她变卖首饰得了些本金银子,只开了一间小铺。 至于赚钱数目之多,以致能买下汝南王府,她也只推说是“生意景气,倒也是运气成分居多”。 颜诺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很早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女儿懂玉石。是她娘亲教的——他只当素素说的这个“娘亲”指的是洛翎。 而洛翎首饰之多,他也是见识过的。 纵然悠悠岁月眨眼已过二十年,他仍记得分明,他与她常来往的那半年时间里,从未见她戴过重样的首饰。 那段风花雪月的往事犹历历在目,眨眼间,他和她的女儿都已经这般大。能以一己独力,支撑起整个颜家的开销……心思远去,颜诺不由感慨,低微一叹。 便有人迎上来,恭声请道:“客官您里面请,随意看看,想买点什么?送妻子,送父母,送子媳,送兄嫂,咱们这儿各类夫妻情侣首饰,是统统都有……” 听着这一把流畅清悦的嗓音,颜诺心里已然确定,说话之人就是初卫口中的“序大哥”无疑。 收敛心思,露出几分温和笑意,挪眼看去,便看到一张清瘦俊逸的年轻脸庞。 一行人进了门。序旸滔滔不绝地做着介绍,颜诺一双眼却只打量他,半下不看满柜的首饰器件。 序旸起初尚能强自隐忍脾气,可是莫名其妙被个中年男人盯着看久了,心里总会觉得发毛。索性收住声儿,直剌剌地站着,坦坦荡荡让他看,同时也理直气壮地回看他。 颜诺回过神,作势点了点头,极其自然地挪开视线,全无半分尴尬之色。温声道:“某有事找贵号东家,还请这位小哥相通传一声。” 这话倒也寻常,若是别家铺子的掌柜,得言必是要赶紧去禀告东家。可序旸这边情况特殊。真正的东家不便为外人道,对外时,常只说他就是东家。 他可不认得眼前这位身材伟岸、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会是他大东家的亲爹,当下拱手道:“不才便是这间小铺的东家,不知客官您找不才,有何事?” 颜诺闻言,心道一句“不老实”,自寻了座位坐下。 老罗忙上前斟茶伺候。 颜诺呡了一口,发觉是上好的毛峰,心下又道一句“奢侈”。睨着序旸,道:“你是东家?可某听闻,你是这儿的掌柜……” 半语不尽,余音悠长如齿颊茗香滋味。 序旸亲和地赔着笑,拱手道:“鄙号小本买卖,本小利微,另请不起掌柜,便只有不才兼任之。让客官见笑,还请见谅则个。” 这乔段、这说辞,他和大东家早已拟定预演过多遍。即使再多几种问法,他也能一一接招,从容地圆过去。 不过他倒有些佩服她,考虑长远,谨小慎微。从前他对此事不以为然,可今日不是偏偏用上了么? “是么?”颜诺似沉吟般问了一声,垂眸,指尖叩着茶盖儿。只看不见眼眸中是什么神色。 此番言谈举止,落在序旸眼里,便得心下冷嗤一声“作”。然,观此人衣饰袍服精良考究、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以及随侍奴仆之恭敬老练,皆表明其身份特殊。 他心下暗生出几分警惕,面上却维持镇定,极是顺口地笑着反问道:“客官可是觉着不才不像?” “不不,某绝无此意。人不可貌相,小哥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颜诺搁下茶盏,温温地笑着,正视序旸。 得见序旸舒气之色,他话锋一转,沉声道:“不出仕,则以钱养家。出仕,则以权护家。此话可是出自你口。” 闻得他笃定的陈述语气,神色间并无半分疑问之色,序旸眸光陡然一跳。这话,是昨天下午初卫来找他“指点迷津”时,他对初卫说的。 以初卫的性格,断不会轻易向外人泄露他们谈话的内容,可见此人十有八九不是“外人”。 思及此,他忙提手作势请颜诺移步,“客官您二楼雅间儿请。” 颜诺眉心微扬,心下暗自点头,评价一句“悟性不差”。站起身,跟着他,昂首阔步往后堂去。 两个男人,独处雅间,围绕素素展开了一些列“你来我往”的对话。而远在汐晚楼卧室里的事主素素,却分毫未察觉到危险靠近,仍是囫囵觉睡得天昏地暗。 直到一声尖叫响彻汐晚楼,才勉强把她吵醒。揉着因宿醉而尖锐疼痛的太阳穴,迷迷糊糊地循着声音移动视线,就看到茗妍杵在门口。 见茗妍一手捂嘴,一手指着房内,整个人呆若木鸡,素素茫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移动视线。待终于看到房间里的“异物”,她神情顿时完全清醒,脸色骤变。 这个“异物”,不是旁物,而是个人。活生生的大活人,背对着她,负手临窗而立。 从背后看去,此人身材高挺,膀宽腰壮——必然是个男人! 素素只觉脑子轰一下炸开,自己的世界也随之轰然倒塌。她的闺房里,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个男人,还被丫鬟撞见了…… 要死了要死了!心下碎碎念着,下意识撩开被子一角。瞄了一眼,拍着胸口,如释重负。还好还好,睡衣还完好地裹在身上! 赶忙打眼色给茗妍,让她进来伺候着,一边自己拿薄毯裹严实了,起床绕到隔屏后。 茗妍回过神,飞跳进屋,作势护住素素,对窗前人威喝道:“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我家郡主闺房?” 对她的眼力价,素素暗道无力。 看人家打扮——紫冠玉带,便须知,是皇室中人。 至于来的是谁,方才短暂时间里,她已然断定。性别、年纪、身份、身材皆符合者,唯四皇子慕年楠尔…… 第一百四十三章 防卫 所幸慕年楠全程未转身,也没有别的丫鬟仆妇到汐晚楼来寻她。素素快速收拾妥当,单刀直入问他道:“说吧,这次又想怎么对付我?” 私闯她闺房,坏她名声。这一招,卑鄙下流阴狠,却足够致命! 得见她面上不假掩饰的讥讽神色,慕年楠牵动唇角露出几分笑容,竟是一副温和优雅的派头。淡淡地说:“颜姑娘请稍安勿躁。我今日来,并无恶意,纯粹是想向初卫道歉。” 这几个月,初卫不曾和他有往来,“道歉”一说,当是指年初时他故意踢中初卫小腹之事。 “既是要向初卫道歉,你直接去他的鸣柳轩就是,缘何私闯我汐晚楼?”素素睨着他,直言戳穿他话中漏洞。 皇家人,轻易不会道歉。这个事实,素素很早之前就已认清。年初时慕藉之所以会领二子向她道歉,是带了别样目的。 而以她对慕年楠有限的了解,他的脾气,不比慕年枫和慕年榕好到哪里去。可见,今日他此来,名为“道歉”,实际上必有更深层的目的…… “况且,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现在才想道歉,四皇子不觉得太迟了么?”素素忽地冷笑着出声质问慕年楠,心下一片冰凉。 她已看到他内心所想——你逃不出本皇子的手掌心! 果然是来者不善!可恶! 素素牙咬切齿强忍胸中怒气,却见慕年楠笑容和煦,从容地从广袖内袋中取出一只宽扁锦盒。他将锦盒置在桌上,推到她面前,示意她打开。 素素目不斜视,自有茗妍上前代劳。 “好大的人参!”茗妍惊呼。 素素闻言,秀眉猝然皱紧。挥手示意茗妍靠边。不看人参,只看着慕年楠,沉默不语。 慕年楠唇角含笑,优雅地向茗妍微微颔首,才对素素解释:“二百年的野山参,原产自允单深山之中,是允单王妃……” “说重点。”素素径自打断他展开长篇大论的苗头。 事实上,他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兴趣听。对一个明明揣了心思想算计她,却仍要表现出一副不会害她的样子的人。她实在提不起好脾气。 慕年楠讪讪地收住话头,笑容却半分不减,朝茗妍挥了挥手。 茗妍欲退下。素素忙喝住她,语气间夹杂了几分恼怒之意。若茗妍退出房间,留她和慕年楠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万一被人撞见,她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如今她的处境已经够艰难了。不能再让自己落得更难堪的下场。 思及此,她索性拽住茗妍的手,拉她同桌而坐。 慕年楠见此,淡然一笑,不以为意。继续自己的话题,道:“但以此参聊表歉意。还望颜姑娘能收下,代为转交初卫。” “出门直走,左拐左拐再左拐。鸣柳轩。若你诚意道歉,自个儿去找他当面说。”素素冷冷地说着,端茶,作势送客。 她与他非亲非故,有必要帮他做任何事?谁知道他暗地里是否又埋了地雷等她踩。 慕年楠面有愕然之色。愣怔片刻,缓回心思。浅浅地笑着点了点头。利落地站起身往外走。行到门口,忽然回身对茗妍道:“为免再次迷途误闯,还请茗妍姑娘为我带个路。” 茗妍闻言,木然转眼看向自家女郎,等她定夺。 纵然“误闯”之说太过牵强,素素此刻也没心思与他斤斤计较。皱了皱眉,打个眼色示意茗妍合上人参锦盒,引送他去鸣柳轩。 她却不知,全府上下唯有她一觉睡到自然醒,初卫早已在博群府里用功。待茗妍回转,告之初卫已出府,她才恍然想起昨夜之事。 “四皇子说不知咱家少爷何时回,他还有事,先走一步。”茗妍小声禀告着。 “他是走是留,与我何干?”素素不待要听,满脸不耐之色,摆手示意她别再说。 茗妍唇角翕动,似还有话要说。但见自家女郎不悦神情,终是讪讪地顿住话头。只努起小嘴,帮着捋线。 素素走了几针,平复下被打扰的心情,问她:“什么事?” 她是指茗妍之前来找她是为什么事。她的卧室在二楼,茗妍的卧室在一楼,平素若无急事,茗妍不会上楼来唤她起床。 茗妍这才想起自己本来要说的事,顿时眉开眼笑,“芙菱姐昨儿夜里生了个儿子,她老子亲自给您送红鸡子来。”说着,一拍脑门,惊呼:“唉呀,人还在后门口等着呢!” “怎不早说。”素素下意识轻轻嗔了她一句,撂下针线,起身便下楼往后门去。全未看到身后,茗妍眼眸中一闪而逝的失落。 芙菱的老子,不仅给素素送来了报喜的红鸡蛋,还请她为孩子取名。 素素一时犯了难。给人家心爱的外孙取名,与给小猫小狗取名却是不同,讲究得很。于是推说:“等我爹爹回来,我请他给取一个,明日差人送去你家,可好?” 芙菱的老子感激涕零,执意磕了头,才欢天喜地地离去。 黄昏时分,颜诺和初卫回府到念慈斋请安,便看到了整篮子的红鸡蛋。忙问:“有何喜事?” 素素于是将芙菱生子之事又向二人重诉一遍,顺口提及请颜诺为孩子取名之事。 颜诺倒也不推辞,吃了个刚热好的鸡蛋,大笔一挥,写下“子兴”俩字。 “子兴……子兴……子孙兴荣,好!好名字,好寓意!”颜老太叨念着,眉目间掩藏不住欢喜之色。然而,眼风瞟过侍立左右的一双孙子女,容色间却又遽然染上几分愁绪。 素素不露痕迹地盯着她的眸子看进去,待看穿她心思,差点没噎着。 老太太竟然想给颜诺纳妾! 强自隐忍笑意,朝裴氏看去,却见裴氏也是满脸愁容,目光聚集在颜诺身上。 素素于是又挪眼看颜诺。 可巧颜诺也正看向她,如若未觉般,从容地说:“你且随我来。” 素素挑了挑眉,向老太太和裴氏行了礼,退出暖阁随他去到外书房。在他开口之前,她先说道:“我想跟爹爹学武功。” 慕家人私闯颜府,如入无人之境。像今天慕年楠私闯她闺房之事,她再也经不起第二次。她要学武功,自少在危急的时候也能抵抗一阵,得有自保之力。 颜诺看着她,惊愕半晌。 早些年她守孝时,他问过她,“闲来无事,要不要学点功夫?”当时她斩钉截铁地回绝道:“太苦太累,不学。” 何以今日突然又想学了?态度还这般坚决诚挚。想起早上初卫的异常,他心里端生出几分狐疑:这俩孩子,搞什么名堂? “习学武艺,非一朝一夕能成就。而且,你……”年纪大了。 话在嘴边遛了个弯儿,最后几个字他终究没说出口。 素素蹙眉。不甘心地追问:“总有一些易学易成的招式吧?” 她迫切需要强有力的防身之术,什么最容易上手,她就学什么。 瞥见她眼中急迫之色,颜诺心下疑惑更甚。垂眸暗忖片刻,徐徐沉吟道:“你身体底子薄,纤弱无力,即便学会易学的招式,使起来往往也是威力不足。” 素素有些沮丧,怏怏地问:“可有别的法子?” “你可是遇上什么事?”颜诺拧着眉头反问她。 素素摇了摇头。今日之事,是决计不能跟他说的。 “无甚事,一时兴起罢了。如此,我先回去了。”有气无力地说着,提步往外走去。心下直懊悔,就算再苦再累,当年也该学啊! 瞧见她失落之色,颜诺眸光跳了跳,悠悠地补充道:“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素素耳尖,听他一说,顿时恢复精神。 颜诺老神在在地念一句“假于物”,带她去了汐晚楼底下地宫,直接下到二层。 “找件轻巧称手的兵器。”他一边吩咐素素,一边自己已经开始找起来。 素素两条柳眉拧巴到一处,环视着积满灰尘的十八般兵器,心下直打颤。光要扛起这些兵器,就得花去她极大的力量,哪还能分出招架之力? “没有……”颜诺挑了好半晌,挑不到合适的,心情惆怅。顺手拍了拍手边的木头。眼风一顺,灵光乍现,不由挪眼看去。 竟是一架连弩! 忙招呼素素近前看。 指尖划过古旧的箭匣,素素瘪了瘪嘴,咕囔道:“好是好,可是……是不是太大了点儿?” 难道要她随身带着这么明显的武器,对擅闯颜府的人发射? 只怕还未等她摆弄好,就先连人带武器被对手拿下了。 颜诺赞同地点了点头,“若是再小些……”心思一转,已然想到良计。压下话头,与素素同回地面。 素素无精打采,回了自己的卧室,只觉浑身不舒坦。连在自己家里都不安全了。时时需要提防外人入侵,而她却束手无计。 “死慕藉,始作俑者就是你!”恨恨地念着,脑中灵光一闪,顿时又来了精神。翻身起床,一头扎进书房。 汝南王先祖既能在地下开地宫,定然不会不给地面建筑设防备。也许还有什么潜在机关,是她没有发现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烦心 很可惜,汝南王先祖似乎的确不曾为地面建筑设防。素素没找到相关的手记、图纸之类,反而意外发现一卷羊皮制的《京畿卫工事疏漏示意》,对京畿守卫薄弱处有明确标示和注解。 自己家都守不好,还管一座城? 素素瘪嘴暗嗤,将羊皮卷依原样折好,放回原位。又翻了翻陈旧的书架,没找到想要的东西,顿时大为泄气。目光漫无目的地逡巡着,最后又落在羊皮卷上…… 已经过去这么久,这卷图上标注的内容,还符合实情么?她心存疑虑。不过,转念一想,符不符合,去实地考察看看不就知道了?又觉释然。 次日一早,带上茗妍,兴致勃勃正要出门。远远地就看见颜诺、初卫和慕年楠正杵在门口。 又来?还没完没了了! 素素心下冷嗤,只作未见,正欲打道折返。却听慕年楠以惊讶而高亮的声音招呼道:“茗妍姑娘?可真是巧啊!” “女郎……”茗妍顿住脚步,看向素素,目光中噙着几分征询意味。 素素皱了皱眉,心下不悦,却也无可奈何。他都已经指名道姓地喊人了,她若再假装不闻,岂不更惹人怀疑?只得领茗妍近前见礼。 慕年楠倒是一副斯文模样,对素素拱手,礼节性地唤了一声“颜姑娘”,才转向茗妍道:“昨日多亏茗妍姑娘为我带路。” 颜诺和初卫闻言,皆看向茗妍,面露不解。 茗妍惶恐不安,不知该如何应对。 慕年楠作恍然大悟状,忙将昨日之事向二人叙述解释一番,只略去了他私闯素素闺房这一段。末了,再次诚恳地向茗妍道谢。 茗妍一颗高悬的心这才落地。长舒一气,如释重负。福身道:“四皇子多礼,可要折煞奴婢了。” 死小子,演技真好啊!想我领你的情?没门! 素素心下没好气地冷哼,别开脸,不声不响。 瞧见三人之间诡异互动,颜诺眼中精光一闪,心下已隐约猜到事情始末。想起昨夜素素说想习武,他更是有七八分肯定,想她必是吃了慕年楠的暗亏。 有此认定。再看眼前温文有礼的慕年楠,他心里便生出几分警惕。 素素只盼慕年楠快些离开,眼波一转。对颜诺道:“爹爹不是说,辰时初学子们有场辩讨会,请您做主持么?” 家中男主人皆外出,慕年楠作为男宾,也就没有独自留下的道理。 颜诺岂会不知她心意?顺口接腔道:“正是。”作势抬头看了看天色。对慕年楠道:“草民这便要出府,四皇子您……” “辩讨会?可真是巧呀!”慕年楠无声之笑端显优雅,恭谦诚恳地问:“晚生仰慕京都学子风采已久,今日恰逢此等盛事,不知颜先生是否方便带我前去见识一番?” 自颜诺辞官归隐后,一众皇子便改称他为“先生”。以示敬重。 素素秀眉猝然紧蹙。 所谓的“辩讨会”,根本不存在,只是她随口瞎编而已。 不过。这个慕年楠,也太不识趣。 暗恼他死皮赖脸,正欲开口讽刺两句,却见颜诺抢先一步伸手作势,道:“四皇子请。” 她错愕而担忧地看向颜诺。颜诺却对她点了点头,温和笑意中自有笃定宽慰之意。 素素这才恍然。博群府里何时没有辩讨?即使带慕年楠去,也不会露陷。 目送三人先离开,隔了许久,她才出府。 虽然美好心情被破坏大半,却不影响她原定的安排。踩了三处点,皆与《示意》中标注完全吻合。 看来,过了这么多年,慕家人仍然没有发现这些漏洞。 她闷声笑了笑,和茗妍打道回府。 整一日倒也算平静。 不过,入夜时分,初卫却到汐晚楼来找她,对她说:“四皇子邀大姐你四日后同去郊外跑马……” 素素断然拒绝:“不去。” 初卫讪笑着,悠悠地补充:“四皇子说,你若不想去,也无关紧要。但请大姐务必帮他邀请程家姐姐前去。” “他没手没嘴吗?自己干嘛不去?”素素翻了个白眼,没兴趣听。 看着她如了吃黄连似的表情,只道她心生醋意,初卫忙又解释:“四皇子也是受人所托。” 留意到他说这话时,晶亮亮的深褐眸子里,竟然透出几分暧昧促狭之色,素素暗道不可思议。戳着他额头,问他:“你知道他受何人所托,就敢帮他传话?万一对方是歹人,你让我和你程姐姐怎么办?” 初卫揉着脑门子咕哝:“不是歹人,是齐王家的世子烨。大姐你认识的啊。”面色便有几分怪异,想是心下不解,当年世子烨不是倾心大姐的么?怎地忽然间又追求程家姐姐了? 素素看着他,哭笑不得。 “四皇子要传信,何不直接请他表姐出面,反而要辗转来托我?我和他很熟吗?你是不是忘了,他假装中毒,害我入狱的事?”她耐心地引导初卫自己去思考其中深意。 却不想,初卫反而替慕年楠说起好话。末了,反说她“得理不饶人”。 素素顿时气闷。只不知短短一天时间里,慕年楠都给他灌了多少迷魂汤? “总之,我不会帮他去传话。我要休息了。”她明确地给出回复,端茶送客。 初卫走了。 素素却无心入眠,眼前一一掠过和慕年楠几次见面的场景。 嬉皮笑脸的慕年楠、阴鸷狠绝的慕年楠、温文尔雅的慕年楠……这些形象交叠在一起,使她看不透,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慕年楠?而他,又到底是为了什么,才突然纠缠于她?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绝非因为“喜欢”。 他应该是挚爱他表姐韦茉凌的吧?所以他才愿意以己之身,坏她名节,断她嫁慕年枫之路,最终成全韦茉凌? “不,也不是这样。”素素下意识摇了摇头,否定这个猜测。可具体的原因,她却说不上来。 心烦意冗,索性放空自己,什么也不再想。闭眼睡觉,只盼明天会是美好的一天,不被烦心事打扰。 可她总是只能猜对一半。 次日,艳阳高照,万里晴空。天色倒真是不错,可惜,她的境遇就不如天色那么晴朗。 先是早上出门时又遇到慕年楠,看了一场无趣的独角戏。接着到了金玉良缘,听说官府正在查账。 “死慕藉,这是要逼我走上绝路吗?” 素素咬牙切齿,终也无可奈何,绕道走开。去了宝和斋、丰衣和足食,皆在查账。再无任何心情逛街,索性打道回府。 本以为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境地,却不想,更糟的事情还在后头。 晚膳后,颜诺召她去外书房,问起被查账之事。 直到这时,素素才知道,颜诺已经见过序旸。并且两人似乎很谈得来,结成了忘年交……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坏消息,她本来就没指望能永远瞒住她的产业所在。坏就坏在,颜诺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捐钱吧。” 简单利落三个字,却意味着,她自少要拿出二十万两白银! 素素自然不甘心就此被宰。她都有按时交税纳课,还怕人查么?就是查个一千遍,她的账目也没有任何问题。 “爹爹可晓得,二十万两白银,是您当二百年丞相的俸禄总和呢?” 她问得轻巧,却着实把颜诺震了一震。 他没想到,慕藉竟然开了这么大的口。而他更不敢置信的是,依素素此话,她竟是拿得出这笔“巨款”。 只是她不想出而已。 长叹一气,遂将其中关联对她细细解说。 听说慕藉愿意解除她秀女身份,素素倒是高兴。不过,听说让六公主和初卫配对,她又立时反对:“不行!” 颜诺看着她,不明所以。依老母亲的见解,无论出于何种考虑,初卫和六公主成婚,都是最优抉择。何以她会反对,而且态度还这般坚决? 素素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六公主慕绯璎是公孙琦晗的亲生女儿。公孙琦晗可是一心要置颜家于死地,初卫怎能娶她女儿? 公孙琦晗对颜家的坏心,她心知肚明。然而,当前公孙琦晗尚未明着出招,她又该怎样提早把她的阴谋说给颜诺听? “那个……我就是担心,咱们初卫,和六公主,性格合不来……”她无力地辩白着。 颜诺眸光一跳,拍着她肩膀,感慨地说:“也只有你真正关心卫哥儿。” 老母亲,乃至他自己,他们只想到权衡利益,却从没想过初卫和六公主一起生活,会不会幸福…… 素素只觉莫名其妙,怎么又扯到“真正关心”了?压下疑惑,郑重其事对颜诺道:“此事事关重大,且银子也不是小数目,爹爹且给我一月时间。六月之前,我必给您答复。” 依颜诺的意思,她趁早捐银子,就能趁早免去铺子生意受影响。而她所捐的银子,只用于修建六公主的府邸。这样一来,银子终归还是姓“颜”。 颜诺也知此事不易,点点头,再次拍了拍她肩膀。轻声叹气,别开脸,“去吧。” 素素自告退,回转汐晚楼。 第一百四十五章 入局 次日一早,素素独自前往金玉良缘,召集四位大掌柜商讨提调周转银子之事。当听闻她说一次提取五万两白银,众人毫不犹豫,皆投反对票。 素素讪然。提五万两都难成,更遑论二十万两? 既然全票反对,此事已无需再议。她只嘱咐四人,最近一月时常提防着点,顺便试着筹集银子,便宣布散会。 待其他三位大掌柜走后,林大掌柜捋着白花花的胡子,小声问她:“东家可是遇到难事?” 素素苦笑,算是默认。 林大掌柜思忖着,意味深长地对她点了点头。意思是,若她真有急用,提五万两现银,也不是不可能。 年前盘点瑞喜金铺余产,一半重开铺子,一半存入银号。提个区区五万两,有何难? 这事只有他知道。 素素明了他的宽慰之意,只是她还不想动用那笔银子。那是她留着给自己的应急保本银子,凭什么为了慕藉的子女拿出来? “事情虽棘手,却也不致需动用那笔银子。”她笑了笑,试图缓和凝重气氛。又关切地与他寒暄,问他腿疾恢复得如何了,曾孙乖不乖。 林大掌柜知她是想揭过这一章,当下不再提半个字。对她的问题一一作答,并提及掌柜序旸,满口称赞,“有他鼎力相助,老朽省力不少。” 说到序旸,素素这才想起,何不问问他的意见? 序旸的想法与颜诺一致,“破财免灾,越早越好”。 谁都斗不过皇帝,尤其当这个皇帝还是个无赖之辈。这个道理,素素也懂。可她就是不甘心就这么轻易任人鱼肉。 二十万两银子送出去,总也要捞点什么好处作补偿才行! 只是。回本的法子没想到,她却忽然想到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前世里,六公主的驸马爷是谁? 总之不会是初卫——前世这个时间里,颜家人已经死光。包括她也已经“再次”病死。 或许采枝知道。素素于是提笔给她写了封信。 序旸拿了信,便要差人去送。 素素失笑,“你知道她在哪儿么?” “枝姐有交代,她在清山堡水头东边的田庄。快马加鞭,来回也需不下廿日工夫。”序旸淡淡地说着,离开办公室。再回转,便道:“东家何不分批抽调银子?” 此意正中素素下怀。方才她就是这么交代四位大掌柜的。于是兴意盎然地问他:“那么,依你之见,该如何分批抽调?” 她只想到分批筹集。具体细则,仓促之间却未想好。因而,也想听听序旸的意见。 序旸不遑推让,取了纸笔,当下细细给她列出操作步骤。 素素看罢。连连点头,信服不已。“好小子,主意不错。”想了想,又问他道:“看样子,又该给你张月钱了啊……索性改成年薪,如何?” 与其平白把钱送给狼心狗肺的慕藉。还真不如给一个能为她的铺子带来收益的人才。 序旸正对着她,长揖到底:“东家儒门深宅闺秀出身,却有这般精明经营手腕。序旸着实佩服。至于酬劳,东家愿意多加,序旸自是求之不得。可如今铺子面临困境……” 意思是,好意他心领了,至于钱嘛。就不要了。 看着他挺直的脊背,素素竟不知是该笑他傻。还是该赞他忠诚。 “那行吧,此事容后再议。最近恐怕多有杂事,若是有事,还得你多多关照。你,应该知道我家在哪儿的吧?” 他都和颜诺“一见如故”,结成忘年交了,颜诺必不会对他隐瞒身份。知道了身份,他再要找颜府,岂不是张张嘴的事? 见序旸迟疑着点了点头,她无所谓地笑笑,交代一句“有事差人送信给我就是。”便也离开铺子。 素素走得潇洒,全未留意到,身后序旸看她的目光,已完全变了样。 “有这般胆识和魄力、独到眼光,早该猜到是你!”临窗眺望她逐渐远去,却始终无法被人群淹没的背影,序旸暗自沉吟。 今日他之所以能如此流畅地讲解他的分批筹钱之法,全赖昨夜熬夜想的章程。而他之所以要为她做这些,是因为,他知道了“真相”。 昨天雅间密谈,颜诺套他话的同时,他也在套颜诺的话。一来二去,他便将“颜亦欢”的身份底细摸了个通透。 加之昨天下午巧遇来访的贾环佩,偶然听她说起“两个女娃都不在,我可真是无趣得很呐。” 他便与她攀谈起来,又套了不少的话。 至此,他方知,“东家”不仅经商,还有多处田庄——采枝在清山堡田庄之事,并非采枝所说,而是贾环佩无意间透露的。 而得知“素素”就是“颜亦欢”,也使他终于将一切联系在一起——他的“东家”,其实就是当年说要以技术入股他司喜绸缎庄,并一开口就要“六成利”的“素娘”。 也是他记挂并寻找了七年的女孩子。 有此认知,他心情百味杂陈。既后悔当初帮着富商们打压她,却又觉庆幸。若非有此前事铺垫,他怎能发现她就是“她”? 所以他擅自决定,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往后他会好好帮她经营铺子,把之前亏掉的银子,全部重新赚回来。 “素娘……颜亦欢……还真是女大十八变。”默然念叨着,收回视线,唇角绽开一抹清淡笑意,一如他嗓音般清冽纯净。 这厢,走在大街上的素素毫无征兆地打了两个极响亮的喷嚏,顿时引来侧目无数。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逃也似的逃回颜府,就听守门人禀告:“东乡郡君来访”。 娉婷找她,是为遛马之事。 明知这是慕年楠给她挖的大坑,素素无意自投罗网,婉拒道:“我还有其他的事。” “你就陪我去呗……”娉婷晃着她手臂,小意地央求着。又列举了一大堆“你也该活动筋骨”之类的大道理,劝说她。 素素拗她不过,最终只得答应她,并不忘与她约定:“你得保护我。” 娉婷有武功,有她护着,总比她自己身无长物来得强。 娉婷自是满口答应。又与她商议了要穿什么颜色的骑装、配什么样的马靴,才喜滋滋地辞去。 晚膳前,素素便将此事对颜诺细细说了,全作“报备”。 未及颜诺回复,初卫却先跳出来,问她:“前几天不是说不去了么?怎么突然又改主意了?” 素素抬手捏了捏他脸颊,笑而不语。 若她出面帮慕年楠邀请娉婷,出了事,她难辞其咎。而如今娉婷主动邀请她,一旦有事,娉婷和慕启烨必须保她无虞。 她这样做,只为攥住一个“理”字。 此中深意,初卫不懂,颜诺却是心中有数。暗暗对她点了点头,目光中满是赞赏之色,转向儿子训道:“好好跟你大姐学学!” “是,儿子谨记教诲。”初卫咕喃着应下。 虽不大明白要向大姐学什么,但这并不影响他做一个孝顺听话的好孩子。 看着他懵然不解神色,素素扑哧失笑。 颜诺看了他一眼,兀自叹息,撇开脸去。 眼见谈话无法继续下去,素素自告辞回汐晚楼。慕年楠摆开架势请她跳坑,她总也该做点准备,好好回敬他一番才是。 然而,直等到了遛马之日,她才发现,参与者不仅仅是他们四人。还有晋王夫妇、豫王和侧妃李氏,以及慕年枫和韦茉凌。 慕年枫和韦茉凌穿着情侣骑装亮相,让素素觉得很滑稽。眼风扫过慕年楠,并未见他有任何失落不悦之色,反而在看她。 而他看她的目光中,竟然有一丝……同情? 素素不以为然,佯装不觉转移视线,低声问茗妍:“程姑娘呢?” 为了多添一份保障,她特意带茗妍来。毕竟,她不能总夹在娉婷和启烨之间当电灯泡。 茗妍左右看了看,嘀咕:“刚才还在这儿呢。”忽然发现了俩人,指着不远处小溪边,道:“在那儿!” 素素打眼望去,就看到娉婷和启烨并肩坐在茼蒿丛后。只不知,有没有大手牵小手…… 笑了笑,无意前去打扰。 待众人自由热身后,慕年楠作为活动发起人,宣布规则。 首先自然是配对。会骑马的,自己骑,不会骑马的,搭着自己的伴儿。结果可想而知。 不过,素素宁愿落单,也不和他组队。 慕年楠不以为意,笑着给各组发了一份地图。 每张地图各有不同,标注的中途地点也不同,却指向同一个终点。每组皆需经过中途地,取得他事先安置于此的炊具和食物,最后到终点汇合。先到者获胜。 安排得这般周密妥帖,可见其的确用了不少心思。 慕年枫笑道:“四弟贯是个会玩的,花花点子倒有不少啊。” 慕年松和慕年柏随声附和,皆有几分喜色,看这个兄弟的目光,竟带了几分对孩童似的宠溺意味。而他表姐韦茉凌,却不表态,面色更甚有不愉。 素素见此,眸光跳了一跳,却什么也没说。收起自己的地图,翻身上马。 正欲伸手拽茗妍,却听慕年楠说:“此去路途长远,两位姑娘均不懂武功,实在叫人不放心。若是茗妍姑娘不嫌弃,与我同骑可好?” 第一百四十六章 灌酒 这话合情合理,叫人无从拒绝。素素笑了笑,收回手,算是默认了他的提议。慕年柏便说:“表妹单骑一路也不妥当,不如和我们结队同行,可好?” 素素看了一眼他身前的李氏,点点头,取出地图递给茗妍。 行程就此定下,五组人马分散去,沿着各自的路线进发。 行到半路,素素不禁暗自庆幸,多亏与慕年柏结伴。地图上看着只一小段的路程,实际上却不下五十里地,而且多是山路小道。若她一个人行动,定是连中途停下喝水都不敢。 等所有人都到终点集合,已是黄昏。慕年枫和韦茉凌最迟出现,马也少了一匹。慕年枫抱韦茉凌下马,急声问慕年楠:“可有能歇息的地方?凌娘崴到脚了。” 慕年楠忙引他沿小道去到湖对岸。 众人跟过去一瞧,发觉竟有一处幽静的水上竹楼群。但看那竹片上,尚留有些许朦白色的釉质,可见此楼刚建不久。 竟然连住处都准备了,看来是存心安排大家在外过夜…… 素素心下不由生出几分警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时时与茗妍在一起,半步不分开。与众人一起参观房间。 房间布置得十分精巧雅致。小床傍窗而设,依窗极目远眺,湖光山色尽收眼底。 这点子工夫里,慕年楠和慕年枫安顿下韦茉凌,回转大队伍,只说:“无大碍,休息一会儿就好。” 大伙儿玩性正浓,哪里心情多加理会?听他如此说,便当真不再关切。随他回到湖对岸,做烧烤晚餐。韦茉凌自然没能参与。 直到晚膳开始,慕年枫仍未现身。慕年楠于是去对岸请人。 回来时却只有慕年枫一个人,瞧他阴郁神色,似乎心情不大畅快。 “快吃啊,菜都凉了。”娉婷边催促着,顺手又给素素夹了菜,趁机附在她耳边轻声宽慰道:“别在意。” 想她也是留意到了各中玄机,才舍了心心念念的情郎,专门过来与她黏在一处。素素感激她的好意,笑了笑,以眼神回复她:“我没事”。 酒过三巡。气氛打开,自有人寻机向旁人敬酒。但以那海碗而言,与其说是“敬”。不如说是“灌”。 素素自未能幸免。 不过,向她灌酒的竟是慕启烨,倒叫旁人觉得惊奇不解。 看着面前齐沿满的酒碗,素素只觉一阵一阵发颤。暗自吞了口唾沫,寻借口正想出言婉拒。却听慕年松插话道:“这一碗,我替她喝。”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纷纷把好奇探究的视线转向他。 慕年松只是无声地笑了笑,目光温柔地看向身旁自己的妻子。尹姝小脸微红,喏喏地解释:“权谢颜姐姐做媒大恩。” 这个理由。倒也站得住脚。 慕年松不含糊,整一海碗一口干,滴酒不剩。 慕启烨这才回转座位。目光却恨恨地盯着素素。 “傻瓜。”娉婷娇声嗤他,吃吃失笑,容色间满是小女儿家的娇羞。 “诶,还别说,”素素戏谑道:“偏偏就有这么一个傻姑娘。爱着那么一个傻瓜。”顺便伸手揉了揉她如水细腻的脸蛋,便看到。对面慕启烨的脸色又黑了几分。于是又明目张胆地揉了几下,朝他挑衅地挑了挑眉。 慕启烨嫉妒得牙咬切齿,别开脸去。片刻后,再次端了海碗到她面前敬酒。 如此一来,众人也就瞧出了些许端倪,促狭起哄的笑声四起。 慕年柏站出来,道:“这一碗,我替她喝。” “豫王兄又是什么理由?”慕启烨不满地睨着他,粗声粗气地问道。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些人,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关键时刻,全部倒戈。他们自己一个个美人在侧、温香软玉在怀,却不替他想想,他还单身呢! 慕年柏面上带着温和笑意,直言:“也没有什么理由,她是我表妹。”说完,咕咚咕咚就喝了个碗底朝天。 慕启烨怔在当场,气得半天回不过神。最后恨恨地再次退回自己的位置,便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你不心疼么?”素素小声调侃娉婷。 娉婷貌似毫不在意,犟嘴道:“就该叫他吃瘪,我才不心疼。也不想想,当年我喜欢他的时候,他是怎么对我的。” “哎呦,转性了?不过你这话说得是真好,霸气!”素素笑呵呵地对她竖起大拇指。 娉婷便又为她夹菜。 素素笑道:“你说,若是咱俩相互喂菜,某人会有什么反应?” “试试看不就知道了?”娉婷俏皮一笑,当下夹了菜送到她嘴边。 素素如法炮制。 待她二人细嚼慢咽吃了菜,视线回转场中,便看到慕启烨已然又站在她们面前。手里,提着两只酒坛。 气氛顿时凝滞,所有人都看着他,神色各异。 闹大发了。 素素和娉婷对望一眼,木木然看向他,不知他是搭错了哪根筋。 慕启烨阴笑,“这回倒要看还有谁能为你挡!” 与她交好的两个男人都已经为她挡过一轮。而且,用坛子喝,确实太多了点。娉婷面色变了几变,正要站出来,却被素素拽住。 素素接下酒坛子,晃了晃,满的。看来,他是存了心思灌醉她,以便支开她。左右看了看娉婷和茗妍,蹲下身与她们小声交代:“我随身带的荷包里有解酒药丸,吃一粒就好。” 重又站起,与慕启烨碰了碰酒坛子。刚要喝,却出乎意料地听到慕年枫凉薄的声音说:“这坛酒,我替她喝。” 气氛一下子显得诡异。谁都知道,慕年枫对素素,可谓“深恶痛绝”。以致刚才所有人都直接忽略了他出面替她挡酒的可能性。 唯有慕启烨气闷。功亏一篑!心下大为光火,没好气地问道:“三皇兄又是什么由头?” 慕年枫语噎。 他似乎没有理由帮一个外人,坏自家堂弟的好事。可他心情不好。他刚和青梅竹马的恋人吵了一架,岂能成全别人在他面前成双成对?凝眸想了想,对素素道:“你,唤我一声‘哥’。” 素素心思一转,暗赞一声“绝妙”,福身行礼。用甜到腻味的声音说:“三哥在上,小妹这厢有礼了。” “嗯,她是我妹妹,这理由可以吧?”慕年枫看也不看素素,只是对慕启烨说话。说完,径自提起酒坛子,仰头牛饮。 慕启烨简直气炸肺。 眼见场面即将失控,尹姝忙插话:“韦姑娘想必也饿了,她行动不便,不如我们给她送些食物去啊?” 她这是想拉开双方火力,息事宁人。 素素岂会不配合?取了两颗解酒药丸留给慕年松,带茗妍随众人去了竹楼。 将将走近,正好听到竹楼里传来韦茉凌凄厉的质问声:“就为了一个娼妓生的野种,值得吗?” 所谓“娼妓生的野种”,指的自然就是“颜亦欢”。 因为种种前事,“颜亦欢”的身世可谓扑朔迷离。依颜诺构建的说法,是他领养并记在已故平妻洛氏名下的养女。大部分人也都乐于接受此番说辞。 不过,总会有些不喜欢她的人,暗地里直接喊她“娼妓生的野种”。 受到如此羞辱,素素却无力辩驳,唯有苦笑。待要转身离开,却被娉婷生生拽住,从她力道之大,可见她心里极是气愤。反而只好轻声安慰她:“我没事。” 在家里听惯了裴氏“不小心说漏嘴”的明嘲暗讽,她一颗心早已百炼成钢,刀枪不入。出身就在那儿摆着,即使她与人争辩,又能改变什么?既然不能改变,她选择坦然对待。而她之所以想走,是因为“耳不闻为清”。 娉婷犹不放心,想陪她一起离开。却有一管刻意压低的声音道:“真是乌鸦笑黑炭。她自己不也是个洗脚贱婢私生的么?能好到哪里去?” 循声挪眼看去,竟是一直默默无闻的李氏在说话,容色间端是轻蔑和嘲讽之意。 素素和娉婷对望一眼,虽然震撼,仍是保持缄默。 关于韦茉凌的身世,之前从未听闻有任何辛秘隐情。她们一直以为,韦茉凌就是韦家嫡出的,也是唯一的闺女。 但,她们也有理由相信,李氏此言非虚。 此李氏,闺名李彤,并非出自太仆李家,而是出自新晋宗正左少卿李家。身为宗正左少卿,李家能接触到皇亲国戚的身世秘闻,不足为奇…… 只不知,韦茉凌自己是否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 素素唇角绽开一抹无声的笑,眼底尽是怜悯。 只见尹姝皱了皱眉,脚下轻挪两步,不动声色地远离李氏,向她们靠拢过来。知她定是厌恶此种拆人台面的无品之举,素素和娉婷再度对望,伸手挽过她。 三人结成队,欲佯装未闻,悄然退去。才走了几步,却听见慕年楠铿锵有力的声音传来:“值得!为了她,什么都值得!” 素素无意逗留,架不住左右娉婷和尹姝都停滞不前,看着她,目光促狭。 娉婷更是直接问她:“你和他,什么时候的事啊?我们可是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 第一百四十七章 解酒 “之前还装作不肯同组,好似真和他有仇似的,可把我们全都瞒过去了!”尹姝也顺势帮腔,调侃她,“却原来‘不是冤家不聚头’呢。” 这掐头去尾的一句话,慕年楠说得轻巧,好像他确实情真意切似的,可害得素素苦不堪言。 素素面容凄惨地笑了笑,不说话。 她能说什么?什么都被他说了,她就只有被迫当箭靶子的份。唯有在心底咒骂他祖宗十八代,方觉稍微解气。 磨着后槽牙,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萦绕唇边,终是没有说出口。 若说慕年楠此言出自真心,素素是绝对不会信的。 她和他几次见面,从没有一次以皆大欢喜收场。至于“私交”,那更是半点也无。这种情况下,说他突然就喜欢上了她,安排这一切只为讨她欢心,不是非常突兀么?让她要怎么去相信? 况且,她不是没看过他的内心…… 见二人犹自不肯罢休,素素心下哀叹遇人不淑,戳着她们额头,嗔道:“你们两个坏丫头,我什么口味,你们还不清楚吗?没得拿我说笑!” 她此言一出,娉婷和尹姝对视一眼,便沉默了。 良久之后,尹姝才又小声劝道:“三王叔已经去了那么久,颜姐姐你也该放下了。得为自己想想啊,你还这么年轻。” 素素喜欢慕彻,这事尹姝是明确听说过的,可娉婷却不知始末。方才她沉默,是因为她只道素素的“口味”是清心冷淡的男子,从而断定她和慕年楠绝不可能——众所周知,慕年楠十分闹腾。 听了尹姝的话,娉婷端是吃了一惊。便欲追问详情。素素连忙制止她,并朝李氏的方向努了努嘴。她这才悻悻作罢,暂时收起心头疑惑。 几人才又走了几步,茗妍忽然失声惊呼“哎呀!” 素素忙问:“怎么了?” 却原是她一脚踏空,重心不稳,差点跌倒。所幸娉婷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不然她就掉湖里去了。 尹姝拍着胸口压惊,宽慰众人:“人没事就好。” 只是如此一来,她们的行踪就暴露了。再想悄无声息地离开,已不可能。慕年楠闻声走出竹楼,看到夜幕中的她们。神色晦涩,似乎十分慌乱和不安。 尹姝不慌不忙,柔和地笑着,大大方方地对他说:“我们想韦姑娘可能饿了,来给她送些吃食。你几位兄长正在斗酒。唤四弟也早些过去,一同啜饮。” “多谢大嫂。”慕年楠顺势辞过众女客,去了湖对岸。 尹姝从素素身旁离开,对她和娉婷点了点头,自与李氏道:“二弟妹可要与我一同进去?” 李氏瘪瘪嘴,并不反对。 妯娌二人于是前后脚进了竹楼。素素和娉婷候在门口。未几,却听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离她们越来越近。 荒山野地。时近端午节气,蛇虫鼠蚁巨多…… 思及此,素素只觉寒毛顿时倒立,两股战战,神情紧张。想来茗妍也是如此。不由自主地向她靠拢,一双小手瑟瑟发抖。 娉婷小声宽慰一句“别怕”。摆开架势,四下搜寻目标。 只是,未及她找到目标并出手,小径拐坳处突然闯出一欣长身影。就在她们还未反应过来时,他手里已然捏住一条蛇,得意洋洋地在她们面前晃了几下。 茗妍受惊,几乎又要失声尖叫。素素忙捂住她,嘘声示意她淡定。娉婷进前仔细查看之后,摇了摇头,看不出这是什么蛇,却是看清了抓蛇的人。 来的是慕启烨。 “天黑了,小路难走,我来接你。”他傲傲然说着,把蛇丢进湖里,负手而立。目光却炙热灼烈,深情款款看着娉婷。 娉婷一张小脸腾地红了个通透,腻回到素素身旁,作势不睬他。 但瞧她娇羞之色,显然心下是极为受用的。素素心下失笑,无意再夹在他二人之间讨嫌,便说:“今晚夜色不错,我去湖边走走,消消食。” 娉婷不放心她们,方才茗妍差点失足落水,她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思忖片刻,吩咐慕启烨道:“我得在这儿等晋王妃,要不,你且替我先送素素去对岸,再回来接我们,行吗?” 慕启烨虽不大乐意送别人,却架不住这是他心仪之人的命令。当下乐颠颠地领命,护送素素和茗妍到对岸与大部队汇合。 “世子爷真个是痴情。”茗妍抿嘴笑,对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调侃道。 素素莞尔。如今终得两情相悦,娉婷可算是熬出头了,不枉多年来饱受相思之苦煎熬。可是,自己呢?距离和慕彻重聚的日子,还有多久…… “颜姑娘,可否赏脸喝一杯?”慕年楠端着酒杯近前,直举到她眼前。 素素退无可退,接过酒杯,轻道一声“不敢当”,一饮而尽。 用小杯子量,她本也能喝个十来杯。况且,她无意与他多作纠缠。心想,他敬酒,她喝了,此事也就该作罢了。岂不料,慕年楠并没有“适可而止”的自觉性。 “颜姑娘好酒量。”他作声夸她,便又给她满上。 素素见此,笑容灿烂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泼酒在地。不留情面地冷下脸色,转身去到篝火堆旁,留给他一个华丽丽、冷冰冰的背影。 她虽暂时还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为,却不妨碍她顺着自己心意说话行事。反正他和她都心知肚明,他根本就是怀揣阴谋,对她有所图谋。 所谓的专情、痴情、煽情,不过是他为掩人耳目而演的拙劣戏码。 然而,即使表面戏做得万分充足,仍粉饰不了他丑恶内心。少了“真情”这一味元素,怎么演都是掩耳盗铃的滑稽戏,怎么看都是假惺惺的荒诞剧。 等了许久,不见茗妍跟过来,素素心下不由警觉。眼风一扫,竟看到慕年楠在给她灌酒,只在她看着的小段时间里,已然三杯下肚。 茗妍已有些醉意,连连摆手婉拒。慕年楠却是不依不饶,一杯接一杯地劝。素素心火腾地升起。走过去夺下酒杯,拽过茗妍护在身后,整杯烈酒照着慕年楠劈头盖脸泼过去。 未及他回过神,她已带茗妍回到篝火堆,全没看到身后。 慕年楠舔着唇角酒汁,目露凶光,眼底狠戾之色顿现。却也只是一瞬间,便恢复平静,再看不见方才的阴鸷。抹干脸上残余酒酿,提着酒坛又跟到篝火堆边,坐在素素旁边的位置,若无其事地问道:“颜姑娘你好像,对本皇子有所误解?” 素素倒了温水,泡化解酒丸子,喂茗妍喝下。闻言,从鼻尖发出一声冷哼,不屑与他说话。 慕年楠却似乎十分好脾气,不愠不恼。 挂着笑意看她做完一切,才又问:“这是什么药丸子?不似寻常药物又苦又黑。化开了水质碧绿莹莹,通亮清澈,味道也是甘醇清冽……竟好似清茶。” 不等他说完,素素径自扶起茗妍去到另一边,与她肩靠在一起,嘱咐她休息会儿。 这一次,慕年楠总算没有跟过去,讪讪地闭嘴,重又去与三位兄长喝酒。 “多谢女郎。”茗妍低声似呓语,在她耳畔道谢。 素素淡然笑了笑,“傻丫头,说什么傻话?前几日我宿醉时,你不也是这样照料我么?” 她虽然醉着,却隐约残存着几分印象。那晚茗妍在房间里忙前满后,伺候她洗漱更衣,直到后半夜才得安歇下。 茗妍在她肩头蹭了蹭,脸上扬起笑容,神情心满意足。 素素揽过她纤弱肩膀,护着她,心思有一搭没一搭,便如火堆里跳跃的火苗子。 大半时辰后,茗妍觉得酒醒无虞,湖对岸那边的人也过来了。 晚会重又掀起一阵小高潮,不仅男子饮酒,便是连女子之间,也相互敬酒。自然,用的是小巧精致的小杯子。 然而,即便如此,也架不住推杯换盏的车轮战。李氏最先败下阵来。慕年柏对大伙儿抱歉地笑了笑,便带她去对岸竹楼属于他们的双人房间休息。 尹姝倒是还能再喝点儿,慕年松却不许她多喝。素素心知他们“往事不堪回首”,也就帮他劝着,因而他们夫妇也早早退出场。 临走前,尹姝贴心地邀素素同行。 素素也喝了不少,原是想等娉婷一起走。却不想娉婷是个“海量”的,一个人喝了大半坛子,仍然脸不红气不喘。鏖战慕启烨、慕年枫、慕年楠三人,无压力。 瞧她意犹未尽的光景,素素笑了笑,同意尹姝的提议。左右有慕启烨会护着她,她们无需担忧。 四人一路走走停停,欣赏月下湖色粼光微微,倒也有趣。 回到竹楼,已近子时。 不多久,其余四人也都跟了过来。 酒后显真章,各人百态纷呈,竹楼一下子变得闹腾不止。慕年楠来叩素素房门,在外道:“三皇兄醉酒难当,可否请颜姑娘赐一颗解酒丸子?” 素素蹙了蹙眉,示意茗妍取一颗解酒丸给他。 却不想慕年楠得寸进尺,又说:“大伙儿都喝了不少酒,若是药丸子还有,可否请茗妍姑娘为大家都泡盏解酒茶?” 茗妍看向素素。 素素挥手示意她去办,话却是不想多说。 正所谓“酒后易乱性”,她也怕出乱子。毕竟,这里大部分人都是她的朋友。无论谁出了事,都不是什么好事。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事发 可也有句古话说得好,越怕什么,偏偏就越会来什么。茗妍走后,素素临窗而立,闭目凝神……唇角渐渐抹上一抹凉薄的冷笑。 茗妍回转,手中托盒之上,十只茶盏码得整齐。她搁下托盒,端出排头一只茶盏,递给素素。 素素接过茶盏,凑近唇边,却是欲喝不喝。只来回撩拨瓷盖儿,吹着滚沸的水汽。 “女郎您先喝着,奴婢给其他几位送去。”茗妍垂眸,便要重新端起托盒。 素素作状不满,咕喃道:“就放着吧,你是我的人,凭什么还得伺候他们?他们想喝茶醒酒,自己移驾来喝。你只管去门口喊他们一喊,便已是仁至义尽。” 茗妍微怔,到底还是按照她的吩咐去做。只她再回转时,却见素素的茶盏已然空了一小半。 陆陆续续有人来领茶,多向素素询问,这是个什么好东西? 素素也都一一回答他们:“其实就是浓茶而已。” 类似海水晒盐的原理,把浓茶汁晒到九成干,外面包上糖衣,做成解酒药丸。这是采枝留给她的“秘密武器”。 自从去年她和序旸在屋顶喝醉,采枝专为她研制此物,急时用以防身。配方就存在金玉良缘三楼药房里,如有需要,她自己照着做就成。 待不再有人来,托盒上仍有三只茶盏。慕年枫、韦茉凌和慕年楠不曾来取过。 茗妍欲为他们送去,掠眼却见素素正在抬手扇风,春意迷蒙地呢喃着“突然觉得好热。” 瞧见她脸颊红晕膨胀、额角香汗细密,神态似乎十分难受,茗妍眸光跳了一跳。 下意识瞥了一眼桌上撂着的见了底儿的茶盏,重又低下头去。颤声禀告道:“奴婢、奴婢去给韦姑娘送茶,很快就回来。女郎您先歇一会儿。马上就不会热了。马上。”说完,慌不择路逃了出去。 她的一举一动,自没能逃过素素的眼。听着她微带哭腔的慌乱语气,素素一颗冰凉的心越发寒颤。 听脚步声逐渐远去,素素慢慢恢复冷傲端容。 片刻后,如期听到另一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向她房间靠近。来人叩门问道:“颜姑娘可歇下了?我来讨口解酒茶吃。” 果然是慕年楠。 素素唇角抹开丝丝蔑笑,端了一脸盆凉水,候到门边。捏着嗓子对他唤道:“小女身子不大舒服,已经歇下,四皇子自己进来取茶可好?门没有上栓。” 嘶哑低靡的声音。娇滴滴、酥糯糯。如春水荡漾心头,似秋泓欲静还动,听着直叫人觉得骨头都快被酥化了。 话语中含蓄却炽烈的挑逗和勾引之意。直挠得人心痒难耐。恨不得立时进得屋来,将之扑倒,好好宠爱滋润一番,才能显出无上的男子气概。 然而,慕年楠却迟疑了小会儿。并未立时推门。掩身门后,素素分明听见他在外低声咒骂“平日皆是假正经,原也是个恬不知耻的淫娃。” 假正经?到底是谁假正经?!恬不知耻?到底是谁恬不知耻,干出下药诱奸这等龌龊下流之事! 素素闷声反驳他,气不打一出来,报复之心也就更为冷硬。 值他推门而入之时。还未适应房内黯淡,一盆子冷水忽然从侧边招呼过来,正正扑了他一个满头满脸。 “你!”慕年楠气结。 素素高傲地笑着。睨着他,冷声道:“四皇子有所不知,用这个法子解酒,可比喝什么解酒茶都管用得多。四皇子不是想解酒么?这不,立竿见影了不是?” “你!简直无理取闹。不可理喻!”慕年楠抬手抹一把脸上凉水,甩手离去。 素素在他背后明声嗤道:“随机应变。收放自如,四皇子演技果然精湛。” 所谓“演技”,便是暗讽他为“戏子”。 慕年楠脚步顿了一顿,却没有回转身,只又念了一声“不可理喻!”负手阔步而去。 素素敛容,坐等茗妍回转。 直等到五更天,茗妍才疲惫不堪地回转房间,提了一桶热水。低声说道:“奴婢伺候女郎沐浴。”却是不敢抬眼正视素素。 “你和他,什么时候的事?”素素直接出声问她。语气平静,却疏离。 她指的是他们什么时候搭上了杆子。 茗妍头也不敢抬,径直跪了下去。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磕头。脑门子碰在地板上,“咚咚”作响。 “事到如今,磕头何用?起来,说话!”素素心火上蹿,语气不由拔高了三分。 茗妍怔住,仍是跪着,讷讷地说:“五日前。”两行清泪扑簌而下。 五日前,当是指慕年楠私闯汐晚楼那一天。 他,让茗妍给他带路;而她,同意了让茗妍给他带路。 “茗妍,茗妍啊!”素素喟然长叹。 她知道慕年楠收买人心很有一套。连从来只和她站在一边的初卫,相处一日之后,都破天荒为他说话。 却不想,他的手段,竟厉害到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程度! 不需一日,甚至不需半日,只是区区从汐晚楼到鸣柳轩一路的时间,一个跟了她七年的人,就这样轻易被他策反,悄无声息地被他收买拉拢过去,为他所用。 她终还是太相信身边人,疏于防范了。 素素怒极反笑。 “我与你七年朝夕,竟比不上他对你五日纠缠!啊?究竟是我亏欠了你什么,以致你宁愿助他毁我清白?啊?说话啊!到底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茗妍无言以对,唯有泪流不止。 “伺候我洗漱。”素素冷声吩咐着,自往脸盆架子走去。一夜未眠,她已是精疲力尽,无心多说,只想洗个脸,醒醒神。 茗妍诧异于她的平静和坦然,却也连忙起身,倒水伺候上。 收拾整齐仪容,素素临窗而立,看着茗妍收拾床铺。见茗妍欲扯下床单收起,她扯动唇角,无声地笑了笑。 果不其然,当遍寻床单,未见殷红。茗妍脸色瞬间变了几变,弱弱地唤着:“女郎……” 素素面上挂着淡淡的从容笑意,指着窗下湖面,对她道:“你且瞧瞧,这湖里的鱼儿,可是尽享一夜鱼水之欢。” 意思就是说,昨晚的茶,她没喝,全倒在湖里了。 茗妍心慌意乱,小声问道:“女郎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垂眸之下,可见浓重愧疚颜色,又似有几分……庆幸? “你跟了我七年。”素素风轻云淡地甩下一句,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朝夕相处了七年的人,她的一瞥一笑、举手投足间隐涵着何种意味,她岂会不知? 什么时候发现的?就是昨天黄昏,慕年楠扶她下马时,她眼底有甜蜜娇羞之色一闪而过。 而她,恰恰捕捉到了那一幕。 她给过她三次机会,想挽回她的心。终了,却发现,为时晚矣。 “可是……那茶……”茗妍唇角嗫喏,仍是想不明白,她什么时候倒的茶水?而且她的症状,与喝了合欢散的症状极为相似。 素素讪笑。 她不让茗妍去给别人送茶,而是让他们自己来取。茗妍每在门口和室内来回一次,她就趁机泼一小盖儿出去,造成她已经喝茶了的假象。 至于脸红发汗的症状,那更是可笑。仲夏夜里,喝了不少烈酒,闷在屋子里裹着毯子,岂能不热不出汗? “他许了你什么好处?”素素心有戚戚。她自问,不曾亏待了这几位服侍过她的丫鬟。还有什么,是她不能给她们的? 茗妍羞愧难当,几乎匍匐在地:“四皇子说,只要奴婢帮他在您面前多美言几句,当您成为他的皇妃,就赏奴婢一个侧妃……” 皇子侧妃! 嗬! 这个,她还真给不了她。 素素容色惨淡地笑了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还真是至理名言。” 茗妍忙又磕头,忏悔道:“奴婢天生贱命,不该存此非分之想,奴婢万死不惜,还望女郎保重身体。”说着,突然站起身冲向窗户,欲投湖轻身。 素素伸手拦下她,怒道:“还嫌给我惹的祸不够大吗?”纵然今日遭到背叛,她也不能眼睁睁看她在她眼前送死。 见茗妍犹自挣扎,她怅然问道:“你一死了之,倒是轻松,可想过我该如何善后?” 她此一跳,知道的,说她活该。可大部分不知道的,便只会说是她的主子没有容人之量,生生逼死了她。 素素是个爱惜自己名声的人,很爱惜。因为她受不起半点污点的考验。 “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今后,你仍是你,我仍是我,只当今日是我们初见,如何?” 她,从来讨厌背叛和算计。但茗妍不同。 这丫头跟了她七年。她看着她从八岁小丫头,长到如今豆蔻年华,出落成亭亭玉立的标致美人儿。这份情感,早已超越普通的主仆情谊。 犹记得,那年晚春时节,她躲在墙后,对玉葵说:“是喏,我瞧着咱们女郎整日里心事重重的模样,可不心疼得很!” 犹记得,那个寒气袭人的夜晚,她蹲守书房外,与她说:“奴婢担心您。” 曾经,这个单纯烂漫的女孩,一颗真心只向着她。 而她对她,也像对待亲妹妹一样。 她用心经营七年的情谊,凭什么因为一个不相干的男人的介入,就要毁于一旦? 第一百四十九章 乱局 茗妍哭泣着连连摇头,看着素素,声泪俱下:“可是来不及了,女郎,一切都来不及了!奴婢唯有来生再报您大恩大德。您就让奴婢去死吧。” “怎么会来不及?你还活着,我还活着,说什么来不及?”素素柔声说着,捧回她的脸,凝视她婆娑泪眼。 她知道,茗妍性情温顺,投湖寻死以谢罪这般刚烈的事,原不是她会做的。 茗妍苦笑,“奴婢,奴婢已经是四皇子的人……” 素素惊得怔住,霎时间,只觉一劈旱天雷准确无误击中她命脉。“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在那中途取菜之地……还有昨夜……”茗妍羞愧难当,低声呐呐似蚊蝇。 只这轻微的声音,便如世上最沉重的响雷,叫素素觉得,震耳欲聋。“慕年楠,我跟你拼了!”心下陡然升腾起一阵呐喊,素素拽上茗妍,便要出门去找慕年楠干架。 只那房门才打开,却听见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传来。两人不由顿下脚步,面面相觑。循那声音发生的方位,竟是韦茉凌的房间。 不多时,其他房间的人也相继走出房门。男男女女不明所以,皆往那边赶过去。 五名女子进了屋,便看到韦茉凌香肩半露,坐在凌乱的被褥上,。雪白的脖颈根上,清晰可见玫红色淤痕。而另一边,慕年枫蜷在竹椅中,衣裳不整,神情颓靡。 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知道昨夜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尹姝忙扯过毯子,替她遮身。这厢李氏则将素素、娉婷和茗妍揽到屋外,唤了慕年松和慕年柏进屋。 素素和娉婷对望一眼,眼底神色晦明,闷声不响。 昨夜里慕年枫是喝了不少酒。可韦茉凌却没有喝酒。即便慕年枫酒后乱性,她若是不愿意,何必事发前不叫,非要等到今日一早来尖叫? 想来,她是等不及想确定和慕年枫的名分。 再过几日,便是慕年枫生辰。皇子到了弱冠年纪,必会被赐婚。而她韦茉凌,也已经双十年纪…… 正思量间,却听另一管急促声音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其他人呢?怎么只有你们?” 二人转眼看去,见是慕启烨正往这边匆匆赶来。边跑边问,声音也有几分喘息。而他身后,还跟着慕年楠。也是边跑边系腰带。 “无事。”娉婷拦下他,朝屋里努了努嘴。 慕启烨顿下脚步,错愕地看着她们。素素却下意识转眼看向慕年楠。 慕年楠似乎一点也不吃惊,也不担心。 瞥见他眼底深邃而狠戾的得意笑意,素素只觉心思陡然跳脱。莫非。这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你们……”娉婷迟疑着问慕启烨,指尖在他和慕年楠之间游移。 慕启烨揉着太阳穴,打着哈欠,“昨夜里和四皇弟夜钓,天亮刚回。才歇下,就听到这边动静。”说话同时。不满地朝韦茉凌的房门瞥了一眼。似乎这样做就能秒杀扰他清梦的始作俑者。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 素素眉尖一挑,心下疑惑更甚。方才茗妍明明说。昨夜里慕年楠和她在一起……眼风掠向茗妍,却见她垂首默立,正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试图躲到她身后。 她不禁扪声自问,究竟是谁撒了谎? 正想着。忽然听见屋里慕年枫激动大喊:“我娶你,我娶你。我会娶你!” 素素回转心思,心下讪讪然,不得不再次佩服韦茉凌。 她,总能赌赢。 “颜姑娘起得真是早啊。”慕年楠全不顾出事的是他三哥和表姐,反而跟素素寒暄起来。目光直直锁定她整整齐齐的衣裳打扮和妆容发饰。 此言一出,娉婷和慕启烨也朝她看过来。 素素从鼻尖冷哼一气,默不作声。 方才她还想跟他掐架。可是如今冷静下来,她却发觉此事疑点颇多,蹊跷得很。不想贸贸然出昏招,只怕毁了致胜先机,便暂时只将一切压在心底。 是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 然而,她一片苦心筹谋,却未见身后茗妍眼底一闪而逝的神色,又是失落…… “竟好似早就料到我们要提前回城了似的。”慕年楠意味深长地笑着,不轻不重,却意有所指地补充道。 素素闻言,神色骤变。 为什么要提前回城?必是因为出了不得不提早回城的意外之事。他这是隐射她明知慕年枫和韦茉凌会出事,却未制止,以致此等不光彩之事终得发生。 竟是想把一切原罪都归咎于她! “四皇子此言何意?小女愚钝,参解不透,还请四皇子明示才好。” 慕年楠浅薄一笑,“颜姑娘莫急,无心的玩笑之言罢了。”忽而,凑近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本皇子只是觉得,颜姑娘倒好似有未卜先知的通天本事。”快速说完,人便离远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素素震惊,愣怔半晌难回神。 即便这次跑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慕年楠再未来打扰她,这件事也一直梗在她心头,缓解不去。 端午之后又两日,五月十四,慕年枫生辰当天,晌午时分颁下圣旨,“……封皇三子慕年枫为梁王,赐秀女贺氏为侧王妃。” 秀女贺氏,便是曾经一心想夺晋王妃之位,诬陷尹姝偷她传家玉佩的贺筠若。 这还真是命运作弄。韦茉凌和杨倩一心想嫁慕年枫,最终却被贺家冒出来的小丫头误打误撞、捷足先登。 手捏邸报,素素心绪无度。 慕年枫没有直接被立为皇太子,竟然被封了“王”。而且只是区区梁王…… 半下午时,颜诺专程提早回府,与她就此事重新展开讨论。 父女二人分析多时,并未得出什么结论。 关于五月初跑马那夜发生的事,素素没有和颜诺说,所以颜诺并不知道。而她却是知晓其中隐情,因而能将其中关窍联系起来。她仍坚持自己的观点,慕年枫必然会是下任皇帝。 因为,从圣旨的安排可以看出,慕藉仍然给慕年枫留了很大余地。 凭慕年枫正宫嫡出的出身,岂是区区一个“梁王”爵所能比拟?况且,京城在建府邸中,根本就没有“梁王府”的预算。 因而,素素猜测,慕年枫之所以临时被封王,必然是因想娶韦茉凌之事,惹得慕藉不称心了。 慕藉这么做,十有八/九只是想给慕年枫点颜色瞧瞧——他既可以与他盛宠,也可以与他薄幸。他这是在警告慕年枫,别妄图能忤逆他的安排。 而今日只赐他一个不甚尊贵的“梁王”封号,并非为了定下他名分,实际上是为了往后撤销封号时能比较容易操办。 至于赐贺筠若为慕年枫侧妃,只怕是慕藉早就做下的决定,并非临时拿她来给大家添堵。 贺筠若的父亲贺章龄,是新晋禁卫军统领。这个人,慕藉必然是早就打算留给慕年枫的。他之所以迟迟没有给贺筠若赐婚或者定名分,想来,为的就是等慕年枫年及弱冠。 该是他慕年枫的人,慕藉统统都给他留着。不该是他的封号,慕藉也给了他。可见,在慕藉心里,慕年枫仍然是他最合适的接班人。 所以说,无论这些年轻男女们再怎么闹腾,都只是徒劳而已。因为,打从一开始,慕藉老狐狸就已经为他们精心排定了未来的路。 素素讪讪地笑了笑,收起邸报,对颜诺道:“爹爹明后日可能得出两日闲来?” “有事?”颜诺意兴盎然。素素极难得向他开口。 “想请爹爹教我些精湛骑术。”素素淡淡地说着,眨了眨眼。个中深意,不必她明言,颜诺自能体会。 次日一早,四人——颜诺、初卫、素素和茗妍,分两骑出府而去。颜诺带茗妍沿着月初时素素和慕年柏骑行的路线行进,而素素则和初卫沿慕年楠和茗妍行进的路线重骑。 结果是素素和初卫先到的终点,距颜诺和茗妍到达时,几乎早了一个时辰。 而那日,慕年楠和茗妍,分明是第四位到的。想来,若非因为韦茉凌中途崴了脚耽误工夫,他们也就是最后才到…… 那么,这一个时辰的时间,慕年楠和茗妍在路上,究竟做了什么? 压下心头疑惑,素素不动声色引三人去到竹楼。 “上次我们就是在这里野炊游玩。迫不得已提早回去,只觉意犹未尽,才想带你们也一起来过过瘾。” 初卫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催着茗妍去烧火做饭。 待二人走后,颜诺却问:“迫不得已提早回去?” 素素点头。她也是直到临回去前才听慕年楠说,他原本给大家安排了三天的行程。当下将那夜混乱局势与颜诺一一道了,只略去茗妍和慕年楠一节。 颜诺若有所思,顺她指点,进了韦茉凌住过的竹屋。探查一番,并未发现其他异常,只是离慕年枫的房间较近而已。 又看了其他几间房,均未发觉有何不妥。 然而,直到最后将要离开素素曾住过的房间,颜诺突然问:“你房里,怎有三只茶盏?” 第一百五十章 贺仪 本周本书上精品VIP小说推荐榜推荐。请记住本站的网址:。推荐期间,每日3000*2,欢迎新老读者捧场。么么哒~ * 素素下意识往桌上看去,托盒内两只茶盏整齐地摆在一起。而她曾经用过的茶盏,撂着瓷盖儿,随意地搁置在桌上。那夜她怎么放的,如今依然是同样状态。 “原本有十盏茶,十个人分。只是三皇子和四皇子未曾来取……” “九盏。”颜诺淡淡地说着,脑中一一掠过刚才看的几个房间,目光又看向韦茉凌房间的方向。除慕年枫和慕年楠的房间外,唯独在她房间的桌上,没有茶盏。 “那里没有吗?”素素沉吟着,忽然想到,那晚茗妍离开房间时,分明捧走一盏茶,说是给韦茉凌送去。 心下闪过一丝迟疑,终是重又去到韦茉凌的房间。里外里查找不下三遍,却无茶盏踪影。父女二人沉默对视,一时定不下结论。 想到那天早上慕启烨说他们曾经夜钓,素素又带颜诺来到湖边。 绕了一圈,果然发现一处有垂钓设备的所在。颜诺查看过那附近已经干结的脚印后,确证是两个男人的。 也就是说,慕启烨基本没有说谎。 可是,前头小半个月时间里,她对茗妍几番试探,可以确定,在这件事上,茗妍也没有说谎…… 二人重新回到岸上小径,颜诺忽然回眸望了一眼,拍素素后背,示意她停下。 素素顺他指引看去,却未看出什么门道。 颜诺笑了笑,数道:“一、二、三、四、五、六。” 干结成印的足迹,有六道。而不是四道。 素素恍然大悟。脚印是两个人的没错,足迹有六道也没错。这也就意味着,其中一个人,往返了两趟…… 直待回到城里,素素仍是想不通,那一夜里,慕年楠究竟设下了多少局? 未及她想通,另一份邸报传来。慕藉有旨:“……恩赐郎中令韦玄明之女韦茉凌为梁王侧妃,择日入宫。” 侧妃…… 素素心思一震。 看着她出神模样,颜诺不禁失笑。调侃她道:“怎么?吃味了?当初也不知是谁千不要、万不要,弃之如敝履的?” 素素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不搭理他。自带茗妍回去汐晚楼。 这段时间,慕年楠没再找她麻烦,顺带连茗妍也安分了。果然不提半句前事,一心一意只尽心尽力服侍她,一如从前时。 “依你看。韦姑娘得封梁王侧妃,咱们该送点什么样的贺仪才合适?”素素翻出收月例银子的小匣子,点数着铜板,边问茗妍意见。 自从发现她和茗妍七年情谊,竟敌不过慕年楠五日挑唆,素素除了感叹慕年楠手段高超外。事后也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思,发觉问题最终还是出在她自己身上。 她总是以“发号施令”的姿态面对旁人,俨然高高在上的掌控者。 这个习惯。许是前世就养成了?她不甚清楚。只是她终于意识到,这样的性格,使得底下人对她,敬,而畏之。很难产生亲近之心。 前世今生,莫不如此。她深受其苦。 想想慕年楠对茗妍的态度,一口一个“茗妍姑娘”,一问一声“可否?”可谓尊重至极。 他练就的这套做表面文章的功夫,素素是深深地自叹不如。但,她可以改变,也愿意改变。 所以,现在她尝试着在一些小事上和茗妍打商量,参考她的意见。一开始茗妍还不习惯,不过,这几日下来,情况已经好了很多。 茗妍给她倒了杯热茶,抿嘴浅浅地笑了笑,小声说:“奴婢觉得,可以给韦姑娘配一套马掌。” “怎么说?”素素不解,哪有人恭贺新婚的时候送马掌? “韦姑娘这次可谓是‘马失前蹄’呢。”茗妍意有所指地说着,当下将那夜她去给韦茉凌送茶时所见所闻说与素素听。末了,仍不忘冷言相讥:“看着是个面慈心善,菩萨似的好人儿,却原来心肠这般歹毒。活该只封一个侧妃。不,封个侧妃也抬举她了!” 直到此时,素素方知,那天韦茉凌其实没有崴到脚,是装的。茗妍经过她窗外时,分明看见她在屋里来回踱步,行走自如。听到茗妍敲门,她又立时装作卧床。 至于慕年枫会出现在她房间里,也是她让茗妍去请的,用的借口是“想道歉,但行动不便”。 “她对您可没按安好,依奴婢看呐,您就是出一个铜子儿的贺仪,也是浪费。”茗妍气呼呼地说着,顺手盖上铜钱匣子盖儿。 素素失笑,也不拗她,只问道:“她骂我,可有旁人听到?” 茗妍顿时语噎,摇了摇头。那样酒后靡华的夜晚,谁有心思专门跑去听她泼妇骂街? 素素一摊手,“这不就结了?” 韦茉凌骂她诅咒她,别人不知道。可她若不给韦茉凌送礼,别人却是看得见。到时候,风言风语又要满天飞咯。 “您就这样忍气吞声么?”茗妍犹自气不过。 素素清婉一笑,悠悠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的,我的,他们欠咱们的,早晚都要收回来。” “女郎……有您在,真好。”茗妍低声唤着,依到她身边,眼眶润湿。 素素抚慰地拍了拍她肩膀,心思忽跳。 次日午后,素素独自上街,先去宝和斋提了三千两银子——正是去年慕年松大婚时,韦茉凌买扇子所花的银子。 走到门口,素素想了想,又找刘大掌柜退回去六百两。那把扇子本价就值一百两,另外铺子赚个五百两的利润,也不算高。 怀揣着价值两千四百两银子的银票,素素底气顿时十足,心情大好。 送成婚贺仪,最中规中矩的选择,仍是首饰。但她却不去自己的铺子里。 金玉良缘所卖的首饰,只有情侣才配戴。可惜韦茉凌封的不是嫡王妃,只是个侧妃而已。而且,她进门比贺氏还晚。 经此一事,韦家的脸面可谓是丢到尘土里去了吧?素素冷笑着,随意走进街边一家铺子。这才觉得,当初把宝和斋开在宿秀街,真是明智至极。 刚进门,立时便看中一对缠丝玛瑙手镯。谈讨之下,以五十两银子成交。想着兜里还有些银子,遂又买了一整套石榴石的首饰。 仍然剩了不少银子。素素心想,反正刚好有点事和刘大掌柜商议,索性再次回去宝和斋退钱。 只是,当她谈完事下到楼下门店,却看到掌柜正为难地给人赔笑。抬眼一看,岂不是许久不见的杨倩? 杨倩手里拿的,正是她刚买来的玛瑙镯子。 素素悄无声息退回垂帘后,暗中留意前方动态。刘大掌柜自上前了解情况。 原是掌柜在包装手镯时,恰被杨倩看到。她一眼相中,就想买下。这是自家东家的东西,掌柜哪敢卖给她?便说此物已被人预定。杨倩却只道是嫌她出价低了。 二人为此正僵持不下。 杨倩更是扬言:“今日这镯子我是要定了,你开价便是。若是你强自不卖,可别怪姑奶奶我拆了你的小店。” 正说着,便看到又进来一个人,稳稳当当站到她身后,好似给她撑腰似的。 来人人高马大,身材魁梧,但看那面相……竟是杨维荣?! 素素险些一口热茶呛到心肺。 几年不见,杨维荣的变化,简直可用“脱胎换骨”来形容。这贱肉横生的模样,差点叫人认不出来。 稳了稳心神,隔帘温声对掌柜道:“实在抱歉得很,我原也未带够五千两银子,倒叫掌柜为难了。如今既然这位姑娘喜欢,便请掌柜的先卖与她吧。他日等我筹足银子,再来贵号采买。”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叹息了几声,好似十分不舍。 掌柜的一听,顿时如释重负,便对杨倩:“如此,五千两,姑娘是付现银,还是银票?小店小本买卖,概不赊账……” “哼!没钱还上什么街?白费本姑娘恁多口舌!”杨倩嗤笑着,不轻不重地讽刺两句,便伸手朝杨维荣拿钱。 杨维荣却对刘大掌柜骂咧咧吼上了:“什么?五千两?你老小子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啊?敢黑小爷我?也不打听打听,你大爷我是谁?!” 林大掌柜温温地赔着笑,话却是不接。 待他骂得差不多了,素素赶在刘大掌柜开口前说:“我原以为,这位姑娘也是个懂行的,这才忍痛割爱。可如今看来,却也只是个不识货的附庸风雅之辈。既如此,便还请掌柜为我留着这镯子吧,如此稀世宝物,我还真舍不得它就此被埋没玷污。” “臭婆娘,你说什么!”杨维荣冲着垂帘又是一通乱轰。 素素全作未闻,悠哉地喝着茶,并不理会。 只听见逐渐有路人在围观、议论。 杨倩则小声地劝道:“哥,别说了,快给了钱咱们走吧。” 杨维荣朝人群粗暴大喝一声“看什么看?”终是架不住自家妹子软硬兼施,拍了五千两银票在桌上,大摇大摆地走了。 素素失笑,施施然挑帘而出,瞥了一眼银票,心情甚好——给杨倩买嫁仪的钱也有了。 “收起来吧。” 淡淡地吩咐着,便要离开。却听门口有人抚掌,朗声称:“大快人心!” 第一百五十一章 巧遇 抬眼一看,竟是程子轩。脸上依然是那不羁之色,倚门而立,唇角带笑。素素对他淡淡然点了点头,便想装作不认识,抽身离去。 她两次敲诈,都被他正正撞见,若还能跟他心平气和攀谈,那才有鬼了。 只不料,她一脚正踏过门槛,将将与门外人撞了个满怀。 “素素!”高挑女子惊呼,语带欣喜。 是娉婷。素素暗自抹一把汗,干巴巴地笑着,与她招呼:“娉婷,好巧啊。” 这厢娉婷已经自顾热络地向子轩起来:“哥,这位就是我常跟你说的,颜世叔家的妹妹,亦欢妹妹,也就是素素。”又转向素素,毫无芥蒂地挤眉弄眼,“我大哥,你认识的。” 素素汗笑着福身见了一礼,唤了声“程大哥”,却不抬眼。因而,也未看见子轩眼中的惊艳之色。 素素和子轩虽有多次可以认识的机会,但是因为种种原因,相互之间都避开了。今天这可以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也是子轩首次明确知道,眼前这名娇娇弱弱的小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素素,颜亦欢。当下拱手还礼,称一声“颜妹妹”,便挪眼不再多看。 娉婷笑嘻嘻地又调侃两人一番,这才说起正事。原是子轩想给慕年枫添礼,恰巧路过这儿,便想进来淘淘看,有什么合适的物件。 一直陪侍在侧的刘大掌柜闻言,立时诚挚地推荐了几幅字画真迹。子轩摆手笑道:“可不敢在你这儿买了,你若开口便要个三千五千的,我可出不起那许多银子。” “什么‘三千五千’?”娉婷不解,目光在自家大哥和闺蜜自己徘徊。一副“你们竟然有事瞒着我”的不满神色。 “此事说来话长,待会儿再同你细说。”子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抬手揉她头发。宠溺之意溢于言表。 娉婷将信将疑,直要他再三保证一定会说,这才嘟起小嘴,嘀咕了几句,也就不再计较,转而挑选字画。 素素便也趁兴陪着她选。 给慕年枫挑礼物,却比给韦茉凌挑礼物更难。既要符合他身份,又得体现他和子轩的关系,其中门道,着实繁琐。 也就是程家兄妹这般文武皆通之人。才能道出个一二三四来。素素反正是奔着“外行看热闹”来的。 翻来覆去,最后定下一轴前朝的《朝阳牡丹赋》。 留意到娉婷和子轩互换眼色中的深意,素素生生咽回已冲到嘴边的话。笑着附和两声“好看”,便算揭过。 待到字画包装妥当,已然黄昏时分,恰见一马车停在铺子外。初卫跳下车来,进门便喊:“掌柜的。给小爷拿几支紫竹笛子出来。” 待看清铺子里屹立的三位俊男美女是何许人也,最后一个字,生生卡在喉头。立时间如换了个人似的,拱手恭敬地行礼,招呼道:“程大哥,程姐姐。大姐。真是巧啊,你们也在。” 素素扑哧失笑,看着他。笑而不语,直把他看到面红耳赤才作罢。 这厢刘大掌柜已经亲自寻了几管笛子,拿出来给他挑。 “这宝和斋,倒好似百货铺了,什么都有。”素素调侃着。示意初卫自己去挑。她于音律乐器之类,可谓是一窍不通。 “长笛短笛。各有千秋……”初卫默然沉吟,指了其中一支十孔长笛,道:“就要这支。” 子轩取过笛子看了看,并试吹一番,抚掌赞道:“妙哉!” 初卫已然在付银子,闻言,腼腆地笑了笑,“是受楚王殿下所托。” 素素这才恍然。初卫和慕年枫,基本算是搭不上边儿了,他没有理由给慕年枫送礼。是帮慕年榕买的,也就说得通了。 想到他和慕绯璎潜在的联姻关系,她又对初卫道:“难得来一趟,你自己不买点儿什么?” “不了……”初卫迟疑着婉拒,眉头轻轻皱起。 他早上出门时没带银子。 素素看穿他心思,拍了拍他肩膀,怂恿道:“你可以问问掌柜的,能不能先给咱打个白条。” “诚贤弟到自个儿大姐的铺子里买东西,还需愁银子么?”子轩忽然插话,戏谑地调侃姐弟二人。 素素微有些错愕,他怎知这铺子是她的?不过转念一想,从两次偶遇的蛛丝马迹中分析,得出这个结论也不是不可能。何况,方才他也看到了她对刘大掌柜说话的样子。 娉婷却是将将错过了好戏,因而着实不解,看着素素,讶异目光彰显她内心之疑惑。 “是我的铺子没错。”素素对她笑了笑,解她疑窦,又对初卫点了点头。 初卫早就猜到这也是素素的产业之一,不然今日他也不会专程到这里来买笛子。面有赧色,小声道:“之因为这是大姐的铺子,才更要分明……” 看过阖乐的规章制度,初卫和娉婷都晓得,在素素的铺子里,即便是亲眷,也不能白拿白取。这不仅是因为涉及经营成本问题,而且关乎伙计们的月钱收入——伙计月钱收入,与店铺营业额挂钩。 因此,“确保来往账目明晰”是最重要的守则。“不赊账”等一系列规定,皆为此服务。 “好小子,我喜欢你这耿直性格。”娉婷一掌拍在他肩头,豪迈道:“这样,你想要什么,只管拿去。至于银子么,你大姐舍不得,你程姐姐我给你出。”说罢,朝素素挤眉弄眼,面带挑衅之色。 素素眉头挑了一挑,回视她,但笑不语。 子轩见此,扶额挪看脸去。一副“傻妹子,你惨了”的痛惜表情。 素素坑人钱财的手腕,他是见识过的。只用同一招,便使韦茉凌和杨倩这两大京城名媛,皆折在她这间小小的铺子里。 初卫看着素素,迟疑不决。他不明白,大姐明明知道他什么都不缺,而且他现在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赏玩这类物件,为何还要叫他买东西? 素素讪笑道:“傻小子,你程姐姐出银子,你白捡个便宜还不称心么?赶紧挑啊。” 初卫木木然,这才挑了一只水碧裂瓷笔洗。 出乎子轩意料,素素并未狮子大开口,反倒让掌柜的尽量给打折。 其实他们兄妹有所不知,素素不给初卫垫付银子,不是抠门,而是因为今天她出门时也未带钱。 各人提取自己的礼物,素素便要搭初卫的车回府。子轩却说:“诚贤弟可是个大忙人,深居简出。今日巧遇,着实不易,怎么也得同去喝杯清茶。” 自从辞去侍读员外郎之职,初卫便鲜少跟其他皇子以及他们的侍读有来往,逐渐淡出了那个圈子。“深居简出”一说,倒也是事实。他上一次和子轩见面,已是四个月的事。 初卫看着素素,征询她意见。娉婷一把揽过他肩膀,笑道:“看她作甚?你可是个爷们儿,怎么什么都要听她的?” “她是大姐……”初卫喏喏地回复,脸红到脖子根。 从前素素顶多也就捏捏他脸颊,哪会像娉婷这样“豪气”,直接和他勾肩搭背。这阵仗,着实唬他不轻。 素素笑对娉婷道:“淑女点,好歹也是大家闺秀。”不动声色地朝初卫打了个眼色。 诚如娉婷和子轩有他们交流的眼神暗语,素素和初卫也有。 初卫松快一笑,道:“感谢程姐姐笔洗相赠,小弟自当请两位,不知大姐可否赏脸同去?” 素素轻呡着唇角,点了点头。 “那就走吧,别磨叽了。”娉婷当先推着初卫出门而去,却是直接进了对面的茶楼,轻车熟路上到二楼雅间。 原来午后时分他们兄妹正在此喝茶。 因见杨维荣进宝和斋不久后,就有人群围住宝和斋门口,子轩只恐是杨维荣作乱,这才过来看看。原是打算“该出手时出个手”,替店家保个周全。 听娉婷说罢,素素端茶,对子轩道:“多谢程大哥好意,小妹以茶代酒,敬你一杯。”那当时,她也还真怕杨维荣会不管不顾的,冲进帘后。 娉婷睨了眼自家大哥,又看向素素,笑得神神秘秘,暧昧至极。“才是小事一桩,你便如此郑重相谢,那你对我大哥救命之恩,我大哥可该怎么谢你才好?不如……” 素素伸手想拦她,到底为时晚矣。 该说的,不该说的,她全说了,子轩和初卫也全听见了。 娉婷朝素素做了个鬼脸,转向子轩,意味深长道:“大哥不是说,有话要跟我‘慢慢说’么?” 她这是给他抛诱饵。若他不把他和素素的“秘密”说出来,也就别想听到她的“内幕”。 这丫头,终究还是在计较这一节。 子轩失笑,宠溺地揉了揉她头发,便将两次“偶遇”的所见所闻,全数说与她听。 罢了,娉婷和初卫简直目瞪口呆,只差没立时跪下,对素素膜顶礼拜。见过抢钱的,没见过抢钱抢这么狠的,而且还这般明目张胆、理直气壮。 “……我原以为,序旸大哥的赚钱之法已是精湛绝妙至极,却不想,大姐才是真正的各中高手。”坐在回府的马车里,初卫便调侃素素。 素素抬手捏他脸颊,“臭小子,没得跟外人一起埋汰我!”心下却想着,是她们自己跋扈夺爱在先,她要她们付出点代价,也是应该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羞辱 推荐加更奉上,求订阅,么么哒~ * “怕只怕,依杨维荣的性子,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初卫忽然转了口气,轻叹着,凝眸皱眉,神色苦恼。 极难得瞧见他这般心事深重的模样,素素扑哧失笑,又捏他面颊。宽慰道:“放心吧,没事儿。” 白天她之所以心有顾忌,是因为她自己在铺子里。一旦她不在,刘大掌柜处理起来,便顺手多了。 若是杨维荣还敢再来寻衅滋事,即便护院们把他打个半死,到时候刘大掌柜说只消一句“不认识”,官府也耐宝和斋不得。毕竟是他杨维荣闹事在先。 摁了摁身旁的首饰匣子,唇角抹开丝丝高深笑意。说到底,她的宝和斋,也不是个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却又听初卫问:“程家姐姐说大姐救了程大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素素苦恼,心下暗嗔娉婷这丫头嘴快。却不知,这厢程家马车内,子轩也正问娉婷同样的问题。 “你程姐姐是想听程大哥的秘密,故意拿我说事儿,吊他胃口呢。以程大哥的身手,岂会需要我救他?”素素捏着初卫的脸蛋,坚决矢口否认。 而娉婷却没她这般谨慎心思,将事情始末一五一十全说与子轩听。末了,仍不忘补充:“我觉得,素素这样无论为人还是做事都十分隐忍内敛,也不大好。大哥觉得呢?” 子轩唇角微扬,揉着妹妹的乌黑秀发,温声道:“既然你知道不大好,且你和她又是闺中蜜友,那你何不帮她一帮?” “怎么帮?”娉婷皱眉。素素天性如此,岂是旁人朝夕之间就能改变得了? 子轩但笑不语。眸底深色沉寂,一如这月明星稀的晴朗夜色…… 后两日,娉婷过府,邀请素素同去韦府给韦茉凌送贺礼。 依着素素原本的打算,差个妥当的人送去便可,她自己不去也罢。既然韦茉凌不喜欢她,她也没必要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如此,你更得去,否则只叫旁人觉得咱们怵了她。”娉婷见软的不行,索性激她。 岂料素素根本就是软硬不吃。淡淡地丢下一句“旁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呗,与我何干呢?”自捏起绣花针,做绣活儿。明知去韦府是自取其辱。她才不会傻得自己往火坑里跳。 娉婷别无无法,只好闷闷地陪坐,一坐就是大半天。 茗妍进来奉了茶,又退出。 看着她纤细袅娜的窈窕背影,娉婷不由蹙起眉头。眯眼沉吟道:“好像……” “什么好像?”素素飞针走线,头也不抬,顺口问她。 娉婷回忆了好大一会儿,才迟疑着低声道:“在西申山的那天晚上,我好像看见她和四皇子……” “嘘!”素素听了这话,便如七寸被人拿捏住。忙丢下绣花针。伸手捂住娉婷的嘴,小声道:“别说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便只当是维护我的脸面,切莫再提。” 娉婷愕愣许久,才想起自己还被素素捂着,拍掉她手,嗔道:“你这丫头。对下人竟然严厉到如此程度么?丫鬟和男子说句话都不行呐?” 此言一出,又见她神情正色不似说笑。素素不由怔住。讷讷地赔笑,心下心思飞转开去,佯装不经心地问:“她和四皇子又不熟,能有什么话要说?” “谁说不熟?你没听四皇子唤她,一口一个‘茗妍姑娘’,多亲热。还邀她同乘一骑呢。”娉婷笑呵呵地说着,戏谑眸光看着素素,意味深长。 素素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反问道:“不然你觉得他该怎么称呼她?至于同城一骑,那不是考虑到我们俩都不会武功,不安全嘛……” 纵然心下厌恶慕年楠之工于心计,面上却仍得为他们开脱。谁让另一个是主是茗妍,而茗妍又是她的贴身丫鬟呢? “得了吧。口不由心。”娉婷却不待要听她苍白辩解,;两道充满暧昧的视线,片刻不离她脸上表情。“明明心里酸得要死,还嘴硬,为他们说话。” 如此,素素是真的无言以对。方才她所言的确“口不对心”。但天地可鉴,绝对不是吃醋!为了慕年楠,和个丫鬟吃醋,有必要吗? 调整心态,摆出一副讨好做小姿态,凑近娉婷说:“好好好,我承认,我吃味儿了。还请咱们的娉婷大小姐动一动金口,告诉我,他俩都说了些什么?” 娉婷睨了她一眼,神态间满是嫌弃,点评道:“笑得不够谄媚。”不及素素捏拳锤她,又接着道:“你且先陪我去韦府,回来以后,我就告诉你他们说了什么。” “不去。”素素顿时收住手,断然拒绝。 若要以送上门去受人羞辱为代价,她宁可不听。反正她也不大在乎他们说了什么。 娉婷眼见利诱不成,改为威逼:“和你有关喔……”欲说不说,直吊人胃口。见素素仍不为所动,她索性一拍桌子,站起来道:“颜素素,你到底在怕什么?” 被她突如其来的激烈举动唬住,素素愣怔半晌才回过神。木然苦笑。 她怕的事情,多得去了…… 终是拗不过娉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性,素素捯饬一番,随她出门。在马车里,仍然强调:“待会儿一切你打头阵,我就跟着你。” 娉婷拍胸脯保证:“没问题”。 只是,等见了韦茉凌,未及她们说话,韦茉凌却直接对素素说:“我有话单独跟你说。” 素素无奈地看了娉婷一眼,自随韦茉凌去到一处偏僻幽静的花园小亭。 韦茉凌也不遮掩,开门见山问道:“你满意了吧?” 素素被问得一头雾水,全不知她所云何物。 “这里除了你和我,没有旁人,你还想装无辜给谁看?”韦茉凌纤纤玉指直指到素素鼻尖,咄咄逼问。 退无可退,不能再退。素素背贴亭柱,前临韦茉凌,身体移动不得。只能稍稍扭脸,鼻尖离开她指尖,冷声反问:“你觉得我满意吗?” 韦茉凌不退反进,刻意描化了口脂的烈焰红唇凑近素素眼前。“娼妓生的野种,果然低贱。为了得到男人,万般卑劣手段使尽,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还想假装无辜?简直恬不知耻!” 狠毒无情的话语,便从她一张一合的唇齿间溢出,清晰未闻。声声如飞刀,伤人至深。 素素原不想与她多事,但被她当面如此羞辱,心头梗火骤旺。冷嗤一声,反讽道:“还请韦侧妃说话用词注意点,您现在可是有身份的人了。” 只她话音未落,却听“啪”一声响亮的声音响起。半晌后,方回过神,她刚才被韦茉凌扇耳光了! “贱人,闭嘴!”韦茉凌朝她咆哮,牙咬切齿地低吼:“我会沦落到如今下场,还不是你一手造成的?” 素素抬手揉着胀痛的面颊,惊觉口舌麻木得一时竟说出话,眼底狠色不由乍现。 “身份?呵!”韦茉凌却不管她,自顾倒自己胸中苦水,怒道:“枉我和枫郎相信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一心拿你当最好的朋友。没想到,你这一手欲擒故纵,倒是玩得真好。” 年初时慕藉带慕年枫和慕年楠闯颜府那日,素素和慕年枫密谈,便已经向他挑明,她和他相互无感,更不是对方心里的真爱。他们有共同的目标——拒婚。 因此,她提议,他和她应该成为盟友,共同对抗长辈们对他们的婚姻安排。而不是互相对抗,分散彼此对抗长辈的精力。 慕年枫同意了。 所以,二人虽然明面上仍是那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其实暗地里早已缔结盟约。 这件事,原本只有她和慕年枫知晓。既然韦茉凌也知道了,那只能是慕年枫透露的。 素素心下冷嗤。果然,在韦茉凌面前,慕年枫的战斗力就是负无穷的。 因着情绪激动,韦茉凌说了会儿话,便有些力竭,不得不停顿休息。待缓过神,似觉犹不解心头恨,又继续前话,阴森森地低吼道:“这些下三滥的招式,都是你那个下贱的娼妓娘亲教你的吧?” 素素闻言,一双眸子瞬间锁定她,气场冰冷如腊月寒霜。一字一顿地警告道:“韦茉凌,最后警告你,不准侮辱我娘。” 说罢,不想多呆一秒钟,准备走人。 只她身形未动,却见韦茉凌突然抓起她双手,往自己胸口推去。不等她多想,韦茉凌已经失声惊呼,应声后倒。与此同时,一道水色身影飞掠而来,迅速抱住将将跌下台阶的韦茉凌。 素素瞥眼一看,竟然是慕年楠。心下不由冷冷嗤笑,这表姐弟俩,莫不是又想联手陷害她?无心多做纠缠,也不想看双簧,提步就走。 身后隐约传来韦茉凌委委屈屈的声音:“你都看到了,这个女人,心思有多狠毒!” 随即是慕年楠冷淡的声音:“别说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素素唇角挂上一抹冷笑,加快脚步离去。 不想身后韦茉凌犹不作罢,哭得梨花带雨,好似痛心疾首,对慕年楠低语劝道:“醒醒吧,她根本就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无辜单纯!” 泪花模糊了她的视线,使她不能看到他眼底浓重的不耐之色…… 第一百五十三章 巴掌 回到花厅见了娉婷。娉婷自是一眼就看到她脸上掌印,不需她多说,也能想到,必是韦茉凌所为。娉婷登时火冒三丈,便要去找韦茉凌替她讨回公道。 素素反劝她稍安勿躁,只吩咐下人煮两只鸡蛋给她。这般光景下,她反而不能立时离开韦府,唯有暂时忍下这口恶气,息事宁人。 不想,片刻后,韦茉凌的贴身侍婢蓉儿竟给她送来一盒舒痕祛瘀的“雪花膏”。 素素和娉婷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不用!” 娉婷是气不过韦茉凌这般打一巴掌再做好人的恶心举动,素素则是想起前世颜亦欢被毁容之事。只她二人皆未明说心中顾虑。 蓉儿稍微愣怔,便大大方方地打开雪花膏,抠了一丁点,往自己脸上涂去。小半刻钟后,细嫩白皙的小脸上,不仅无虞,反而更加光洁红润。 无论此一节是事先安排还是临时决定,她此番举动,总之是**裸地讽刺了娉婷和素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蓉儿把雪花膏盒子往茶几上重重一摆,鄙夷地瞥了她二人一眼,扭身,高傲地走开。 素素抬眼和娉婷对视一眼,扯动紧呡的双唇,露一抹苦笑。 这药膏,她是坚决不会用的。 “对不起,我不该强要你来的……”娉婷低声向她道歉,愧疚之情超乎言表。 素素反宽慰她:“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恩怨,与你无关,你全不必介意。”纵然隔世重生,她“颜亦欢”和她韦茉凌,仍然走到了必须针锋相对的地步。何其无奈! 不多时,熟鸡蛋送来。 娉婷收敛心思,帮素素敷脸消肿。好不容易恢复得差不多。正欲离去,却听厅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靠近。未几,进来一群女人。 掠眼一一看过去,方才她们进韦府时拜见过的长辈皆在,另外还来了一些没见过的小辈。 韦茉凌幽在韦老夫人身旁,鬓发凌乱,遮住半张面孔。时不时抽泣,拿手绢抹去眼角清泪,便是道不尽的楚楚可怜、风情万种。 眼见对方强大阵势和气场,便可知来者不善。娉婷脚下轻挪。护到素素身前,对韦老夫人道:“老夫人,您这是何意?” 韦老夫人面上再不见半分慈爱笑意。拐杖拄地,铿然有声。威严地命令道:“婷姐儿,你过来。” 素素心思陡然一挑。韦老夫人这是想陷她于孤立境地。不过,以她对娉婷的亲昵称呼,竟好似和她很熟似的…… 娉婷握紧素素的手。以力量告诉她,她坚决站在她一边。转向韦老夫人,有礼有节:“天色不早,只恐父亲母亲担忧,小女这便要走了。改日再来拜访您。” 便是说,韦家若是为难她二人。程家和颜家都不会坐视不理。 韦老夫人抿着皱巴的唇角,盯着娉婷看了许久,突然说:“如此。你便先回去吧。” 娉婷闻言,如释重负,紧握素素的手收了收,拉着她便要退出。却听韦老夫人又道:“还请福贵郡主留步。” 素素转身,直接问道:“何事?”至于敬辞。她是一个字都不想用。 韦老夫人眼风半瞟,睨了她一眼。把韦茉凌推到前头,语气幽幽地说:“福贵郡主是欺我韦家无人啊……” 这当头,韦茉凌恰巧抬手拭泪,微微撩动起垂落的黑发。 素素和娉婷打眼望去,便看到她脸颊之上,竟有一只高肿的绯红掌印清晰可见。二人不由面面相觑,眼底疑色渐浓。 素素心思一转,已然明了,韦茉凌这是想倒打一耙。 耳听着韦老夫人的控诉的话,她冷笑连连。韦家没人么?那你们一个个站着坐着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人? 心下腹诽着,嘴上却是不遑多说。逞一时口舌之快,从来不是她的风格。 待韦老夫人停下,素素这才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地问她:“说完了吗?” “你!”韦老夫人一时竟不能接话。憋着气,闷声不吭。 素素扯动唇角,朝她们淡漠而轻蔑地笑了笑,对娉婷道:“咱们走。” 韦茉凌脸上的伤,原不是她弄的,无论她们如何巧舌如簧,她也绝不会傻得自己往屎盆子里栽。 不过,韦茉凌倒是真舍得对自己下狠手。 可也有句话说得好,敢对自己狠的女人,只会对别人更狠…… 对她此种自残苦肉计,素素心下颇不以为然。不过,脸面是她自己的,她要切要割,与旁人何干? 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原以为韦家人不会再拦她们去路。没想到还真有不知好歹的,跳出来喝斥道:“站住!” 素素蔑然嗤笑,再度回转身,问:“何事?” 一忍再忍,她对韦茉凌,对韦家,已经足够宽容! 跳出来的人,二十刚出头的年纪,妇人装束。分明是个年轻美貌的少妇,却是珠玉满头,打扮得十分艳俗。这奇异诡怪的气场,让素素脑子里不禁想起一个人——杜月花。 想到杜月花,素素眸光忽地一跳。 眼前此人,莫非就是当年的小牡丹? “你打了我家小姑,就想这般轻易离去?还有没有王法了!”少妇指着素素鼻尖骂道。 素素见此,已然确定,她就是小牡丹没跑了。 伸手挡开她手指,轻蔑地笑了笑。心下不由觉得可笑,也不知是杜月花教得不好,还是她自己天资实在太过愚钝?嫁入豪门七年,竟是连得体说话都没学会。 连韦老夫人都不敢直接点明是她打的韦茉凌。为的是什么?不就是韦家的脸面么? 她倒好,自以为是替韦茉凌出头讨公道,却不知才一开口,就把整个韦府的脸面都丢尽了。 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素素视线一一扫过在场的韦家人,啧了两声,神色中是无限的同情和怜悯。 对一个根本不在同个档次的人。她不欲多加理会,携娉婷便要离去。 只她方才居高临下而视的目光,深深刺伤了韦家一众女人的心,哪里还容得她就此扬长而去?自有人围追上来拦她们。 花厅里却又传来韦茉凌娇滴滴地向韦老夫人服小的声音:“都是凌儿的错,老祖宗您息怒。” 素素和娉婷回身看去,竟是韦老夫人气急攻心,半瘫在座位上,胸口起伏剧烈,好似快要缓不过气儿来的样子。 娉婷紧蹙起眉头,与素素相牵的手。收紧了几分。 素素心知今日轻易怕是走不了,索性与她重又回到花厅,直接问韦家的女人们:“所以。是她跟你们说,我打了她,是吗?” 韦家老中青一干女人,神色不一,却都一致保持沉默。 沉默。就算是默认。 素素冷笑,走近上首韦老夫人和韦茉凌,问道:“她是这样说的吗?” 沉默,也可以代表很多意思。她,一定要得到最明确的答复。韦老夫人没这个脸皮说出答案,她便只看向韦茉凌。 韦茉凌好似惊恐的小兽。退远一步,哭诉道:“不,一切都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与福贵郡主无关。” 自有一名四十来岁,模样中正、扮相贵气的妇人上前护住她,苦心道:“傻丫头,姨母素知你是个知轻重、顾虑大局的。可如今她都打上门来了,你还要为她开脱?你以为你退让。她就会放过你了吗?你怎么这么傻呀?” “姨母!”韦茉凌娇呼一声,扑进她怀里。失声痛哭。凄楚地哭诉着:“姨母,凌儿心里好苦啊。赐婚原是皇上的旨意,凌儿无力抗拒,并非凌儿要抢福贵郡主所爱之人呐,姨母……” 素素冷眼旁观,冷笑不止。 她相信韦茉凌说的。韦茉凌心里的确苦。皇帝赐婚,她也的确无力抗拒。但,韦茉凌所苦之事,并非是“被迫”嫁给慕年枫,而是为只得封了个“侧妃”。 以韦茉凌的骄傲,要让她给人做妾,仰大妇鼻息过日子,的确是为难她了。 思及此,素素却不得不佩服慕藉。他这一招,着实够狠。 明面上遂了儿子的心愿,赢一个“慈父”名声,暗地里,也解了他自己的心头之恨。一箭双雕,还能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此等老谋深算,非慕藉不能有! 可苦了她,莫名其妙被人当靶子。 素素冷哼一声,收敛心思,对场中哭哭啼啼的二人道:“你们这是哭给谁看?” 哭泣声戛然而止。一众女人纷纷又把目光看向她。 韦老夫人拐杖柱地,噔着青石地面啪啪作响,一手指着素素,颤声道:“简直刁蛮无礼,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是我欺人太甚么?其余说我欺人太甚,不如说是你们自己不辨是非,自取其辱。素素心下冷笑腹诽,面上却无甚表情,朝韦茉凌勾了勾手指,“你,过来。”想装柔弱无辜是么?好,成全你,让你一次装个够! 韦茉凌千姿百态地挪步到素素面前,“何事”俩字儿还没出口,脸上依然挨了一巴掌。 正是素素打的。 素素温婉地笑着,看了她一眼,转眼环视怔在当场、呆若木鸡的所有人。 “你们也都看到了,刚才左边这一巴掌,是我的打的。再过个把时辰,你们可以对比一下,看看左右两边的巴掌,是不是同个人打的。告辞!” 嚣张地说罢,拽上同样呆滞的娉婷,离开人群,潇洒扬长而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答复 坐在回颜府的马车里,素素闭目养神,便预见,“颜家出恶妇”的负面风评将迅速传遍整个京城贵族圈。而她这个“头号恶女”,也将成为贵妇们竞相鄙弃的对象。 “想什么?这么出神。”娉婷小声问道。她很内疚,不该强要素素陪她去韦府,以致遭受如此欺辱。 素素收回神思,笑了笑,“没什么。”顿了片刻,又问娉婷:“那天晚上,四皇子和我家茗妍都说了什么?” 她总觉着,韦茉凌突然把所有矛头都指向她,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只这个“因”,究竟是什么,她一时之间还参详不透。 娉婷闻言,秀眉紧蹙,容色间愧疚之意更浓。犹豫半晌,才含糊地说:“其实……我也没听到他们说了什么,隔得太远……” 逐渐低微的声音,显示此刻她心虚至极。 素素笑了笑,默不作声。起先她大致也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不过,四皇子对茗妍,倒真是和对旁人不大一样。”娉婷顺口又小声嘀咕,叨念着,似乎十分不解。 素素心说慕年楠贯是个会搞人际关系的,嘴上装作不经意地问:“怎么说?” “他还帮茗妍端托盒,”娉婷说着,骤然降下音量,不敢置信地自顾沉吟:“如今想来,真是看不出,他还有这般细腻的一面……” 这厢她说得轻巧,旁边素素却是如遭闷雷。心中闪过丝丝念头,只是信息太多,一时之间理不零清,反而憋得胸口发闷。 怅怅然回到颜府,径自找颜诺说了下午之事。 颜诺听后,既未对韦府致以微词。也不曾安慰她半句。笑得风轻云淡,似乎对此事毫不在意。只是淡淡地说:“可见,卫郎唯有娶公主做媳妇儿了。” 意思是,捐银子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颜家出恶妇”,这样狼藉的名声一旦传出去,旁人更不可能把女儿嫁进颜府。颜诺这是调侃她毁了“颜家女”的名声。 素素笑了笑。 颜诺总是懂她心意。她和他说这件事,并非想他对韦家如何,也不需要他安慰,更不是来讨骂。只是单纯和他打声招呼而已。 “快了,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吧。”淡淡地回了一声,自回去汐晚楼。心想着。按日期算,采枝的回信也该到了。 然而,出乎意料,回信直到五日后才到。而且回来的不止是信,还有采枝。 “这些年住惯了城里房舍。竟住不来乡下地方了。”采枝如是解释。而素素却分明看见,她内心里所想——怕您遭人暗害。 经历过茗妍的背叛,再体会被采枝诚挚相忠的情谊,只觉弥足珍贵。素素心怀感恩,任何言语皆不能表达她对采枝的感激之情,唯有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采枝抿嘴。浅浅地笑着,回抱着她。 按下此间小别重逢的喜悦,差人去红香院请贾环佩。二人便先上到三楼说正事。 依采枝对天家事为数不多的记忆,前世里慕藉的七个女儿,有五个相继嫁去允单和亲。幸免于灾的两个,便是年纪较小的六公主慕绯璎和七公主慕绯琛。至于她们后来下嫁于何人,采枝便不得而知。 如此。素素反而宽心了。 反正情况已经够混乱了,再乱一点。也无所谓。更何况,谁又能说,前世的命运,就是本该有的命运? 采枝赞同她的观点。她们的命运,不就完全改变了么?而且,她们现在都活得很好。 “这些是?”采枝眼风一转,便看到桌上码放着的九只茶盏。 素素努了努嘴,向她解释前因,并直接问她:“可有办法测出残余?” 那天晚上,她只短暂地预测了茗妍的举动,发现茗妍果然在她的茶里下药后,她便未再看下去。当时她只道慕年楠的目标唯一对准她。 但从之后种种迹象来看,她怀疑,当晚不止她一个人的茶里被下了药。而且,下药的时机,极有可能就是慕年楠经手托盒的时候。所以她后来又去西申山,把九只茶盏都拿了回来。 想来,慕年楠是亲自动的手,连茗妍也被瞒过去了。这也是这么久以来,她都没能从茗妍心里看到一丁点破绽的原因——茗妍根本就不知情。 采枝眉心上挑,朝着皇城的方向瞭去,悠悠道:“竟没想到,他们仍是不肯放过娘子你。” 素素苦笑,低声似自问:“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 除了冥冥之中的安排,她也再想不出其他说辞。 采枝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绕到桌前,检视茶盏。“有些日子了……”沉吟片刻,对素素道:“我尽力而为。” “那就拜托你了。”素素点头。她也知道,时间过了太久,证物又没有立即得到妥当保存,破坏了很多痕迹。现在要检测起来,定是十分不易。 事不宜迟,采枝当下投入工作。 素素眼见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下了楼,她也有她自己要做的事。 既然已经得到答案,那么,也到了给颜诺答复的时候。 四大掌柜齐聚办公室,提上短期内能抽调的银子数目。四家五间铺子和加一起,总共六万三千两整。 素素捻着笔杆,思忖良久,道:“先出四万,另留一万余地。其余一万三,暂时缓存到宝和斋。” 林大掌柜、张大掌柜和焦大掌柜皆无异议,唯独刘大掌柜却有些踌躇。 也不是他不愿意尽心。他已经尽心尽力,可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年纪最长,这几年健康状况每况愈下,逐渐萌生退意。正想等这事儿过了,就递上辞信。 如此,素素倒也为难。人总有老的时候,她也不能让人家临老了,还得为她诸事操劳。 想其他几位大掌柜必也是感同身受,纷纷叹息不语。 正束手无策时,便听有人敲门。序旸在外禀告道:“东家,诚少爷找您。” 初卫?他这时候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素素不及细想,便随序旸去了长廊另一头的雅间。只是没想到,初卫专程过来找她,仅仅是问她“月底程家姐姐的生辰宴,大姐去不去?” 素素哭笑不得,娉婷的生辰宴,不出意外,她自然是要去的。正待答应他,心下却闪过一丝狐疑:这小子,搞什么名堂? “不去。”素素简单地回答了他,便作势离开。果然听见初卫在身后嘀咕:“果然是生气了。唉,也不怪大姐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定是不能轻易原谅她的。” 初卫叹息着站起来,往门外走去。路过素素面前,驻足,征询地问道:“那小弟这便去回绝了程姐姐吧?” 瞧他正色模样,半分不像伪装,素素不由眉心上挑。顺他话头接道:“是,我是生气了。你便同她说,若非她亲自来邀,我定是不原谅。”说罢,自提步出门,去了办公室。 却未见,身后初卫和序旸打着眼色,神色精彩绝伦。 而当她回到办公室,便收到四大掌柜便联名上谏,“……此间诸事,可托掌柜序旸。” 四人临时拟写的谏表上,详尽罗列了序旸种种优点和优势,对之可谓是“高度赞扬”。若非明知此事是意外枝节,素素几乎都要怀疑,这是序旸买通四大掌柜给他说好话。 不过,平心而论,不可否认,四大掌柜之言客观公正,序旸的确当得起这许多的称赞。 “序旸是您几位看着成长起来的,自然是极好的,可您几位始终是颜氏挑大梁的中流砥柱,是我的主心骨。小女厚颜,还想请几位多留些日子。”素素诚恳地请求。 千金易得,好掌柜难求。有经验又忠心的大掌柜,更是万里挑一,打着灯笼也不一定能找到。 况且,纵然序旸精明能干,终究还是年纪太轻,冲劲有余,沉稳不足。少不得还需几位大掌柜从旁指点一二,才能成长得更好。 林大掌柜捋着花白胡子,笑道:“东家且宽心,老朽等人不会立时离开颜氏。”当下将他们四人商议的结果对素素详细说明。 另外三人时不时补充几句。 素素听罢,便只剩下热泪盈眶的份,激动得说不上话——不必她费一点儿心,他们就已经为她做了万全的考虑。 四大掌柜提议,他们“隐而不退”。暂时仍占据“大掌柜”之位,但更多的时候,只隐居幕后。放手让新人去做,只在大局上帮着指点、参解。觉得什么时候可以安心放手了,随时可以交权。 如今第一批大掌柜已然老迈,新一批中年掌柜还未提上来,短时之间,唯有这个法子最好。对四位老人身体健康,对她颜氏的发展,都好。 素素只能接受。 权宜之计,贵在迅速。四大掌柜得了首肯,自分头回去各自铺子里,部署各项交接事宜。 这厢,素素怀揣银票,搭初卫的马车回颜府。恰颜诺也在家。父女俩闭门商讨,连晚饭也没顾上吃。直商议到后半夜上,才各自散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探言 推荐加更奉上,求订阅~么么哒~ * 后三日,慕藉与颜诺约在某处茶楼相见。只颜诺前脚刚出府,后脚慕年楠再度登门叨扰。而此时,素素并不在家,正在金玉良缘三楼听采枝汇报。 依照采枝所鉴,别的八只茶盏皆无异样,唯独慕启烨所喝的茶中,被添了蒙汗药。 素素注视着她用过的茶盏,神情凝重,再三求证道:“这盏茶里,有没有……合欢散之类的药物?”那晚她预见时,慕年楠跟茗妍说的是“合欢散”无误。 “他们,竟然用这般卑劣的手段对付您?!”采枝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着素素,满眼震惊。 “我只是怀疑。”素素谨慎地小声说着,又看了一眼托盒上空着的位置。 那里本该放韦茉凌的茶盏,可是一直没有找到。 采枝摇头,笃信地回答她:“没有。” 素素一双冷眸骤然凝起,默然思忖许久,待想到那夜慕年楠在她门外说的那句话,心下终于豁然开朗。“好狠的心!”银牙紧咬,蹦出简短一句,不由冷笑。 一个皇位而已,便使得某些人争得癫狂,六亲不认了! 抬眼见采枝一脸不解地看着她,素素笑了笑,缓和气氛。这才平声问她:“你可知,前世里四皇子是什么下场?” “四皇子?”采枝讷讷重复着,摇了摇头。 这也难怪她不知道。前世慕藉驾崩,诸子夺位时,她才是个十岁年纪的乡野丫头。 素素恍然醒神,拍着额头自嘲“糊涂”,转移话题道:“刚才序旸提了个建议,说咱们若是开家药膳食补的餐馆子。必能挣钱。” 采枝唇角噙笑,道:“娘子拿主意就是。” 虽然才回来没几天,但“颜氏商号”面临的严峻问题,她都已经听林大掌柜和序旸说了。她知道素素现在非常缺钱。如此,既然眼前放着能赚钱的事儿,那干嘛不赚呢? “我觉得点子是不错,”素素如实中肯地对她道:“只如此一来,必然会劳累你更多。” 一旦开了药膳餐馆子,采枝受累是难免的。 素素熟悉的人里,懂医且精通的。唯采枝一个。况且,饮食之物不比其他,安全问题需格外注意。即便不需采枝亲自下厨做食。在安全性把关上,总也离不了她。 采枝不假思索,回她道:“为娘子做事,采枝乐意。不觉得累,也不怕累。” “你的心意。我都知道。”素素诚挚地说着,执她一双纤柔小手,又道:“但我想听你的真实想法。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说。” 末了,仍不忘嘱咐她:“不着急的,左右开间馆子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妥的事儿。你慢慢想就是。” 为着素素这一番话,送她出门后,采枝独自退回三楼。陷入沉思。 而这厢,素素离开金玉良缘,又路过其他几处铺面去巡视一番,这才回了颜府。只一进府,门上人便禀告她“皇上来了。正和老爷在书房……” 素素挥手示意他莫再多说。关于慕家人的事,她一点也不想听。天杀的慕藉今天来就是为卷走她四万两银子的!天知道她现在有多厌恶姓慕的! 守门人讪讪闭了嘴。自然也就没来得及说“四皇子也来了”。 一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交出去,素素心里就不是滋味儿。暗自腹诽,生得多有什么用?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不说,连自给自足都不能够。还要闹什么内斗夺位?真是可笑! 有心避开慕藉,便从偏路绕过花园直接去到汐晚楼。 只不想,说好的“在书房”的俩人,此刻却端坐在她的小院里,纳着小凉,喝着小茶,好不逍遥惬意。 这都当面撞见了,再想避,还能避到哪里去? 素素强自掩下心头不爽快情绪,近前见礼。顺便讽他:“皇上日理万机,今日怎有空到小女这儿喝凉水来?” “偷得浮生半日闲。”慕藉倒是心情极佳,哈哈笑着,让人赐了她座位。 素素白眼一翻,心下不耻他喧宾夺主。只是奇怪,颜诺怎么一直不说话?挪眼看去,却见他也正看着她,眸光里探究之意溢满。心思一跳,知定然是有她不知道的事发生了,忙小声问他:“怎么了?” 颜诺收回目光,呷了口茶,却不说话。又好似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正在斟酌用词。 “你这丫头,别样都好,怎地唯独不长记性?”慕藉悠悠地抢了话头,神色促狭。 素素不由深深凝眸。银子不是已经妥当了么?还有其他什么事情她没记得?不知他所指何事,索性不说话。 最后仍是颜诺出面,向她解释了原委。 原是晌午时分,他们在茶楼谈好契约条款,回府来押银子。本想过来和她打声招呼,没想到,正正撞见茗妍“勾引”慕年楠。 素素这才恍然。慕藉所指“不长记性”,当是说她防不住下人异心。想当年,他还曾“不惜牺牲色相”,亲自给她指点过,如何辨识下人的异心。 然而,如今她在意的不是茗妍的异心,而是慕年楠为何又出现在她家里? 心说难怪刚才不是茗妍在伺候,她随口问道:“他们俩呢?”目光瞄向茗妍的房间,不见有人影的样子。 颜诺低声道:“四皇子已离开,至于你的丫头,我已让人押她去念慈斋。” 念慈斋……素素顿时安心,知他深意安排,对他感激地笑了笑,呡口凉茶解暑气。 瞧着这父女俩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互动,慕藉眉头高挑,问道:“你爹便是这样教你御下的?”语气中,颇有几分酸味儿。 若颜诺果然是如此教她,那的确还不如他一个外人教得尽心尽力。 只是,颜诺根本没教她怎么御下,而是承从了她的本意。 其中深意,不足为外人道。素素和颜诺对视一眼,笑了笑,不接话。 慕藉觉得无趣,便也不再说话,悠悠然喝着茶。 素素乐得他闭嘴。自顾闭目养神,聆听三伏天里夏蝉竞相狂鸣,不声嘶力竭不肯歇。 直到正午时,老罗来报,“白银五万两已全部装运妥当”。 一听数字,素素不由在心下哀叹,颜诺果然不是做生意的料。那一万两余地,果然也被慕藉争去了。 不过,早给晚给,反正都要给。如此一想,倒也释然。 想着银子已经装好,慕藉也就没理由再留,她顿觉轻松。便起身福礼,笑容灿烂地道:“恭送皇上起驾。” 只不想,慕藉似乎就是看不得她心情愉悦,转向颜诺道:“诺郎,你可是知道朕忙活了大半日,还未用膳。你闺女这便要朕空着肚子离开,你可得说句公道话。” 素素暗翻白眼,心下不耻。忙活?光见你在这儿喝茶打瞌睡了,何时见你忙过?腹诽着,撇开脸去,不作表态。 瘪嘴,闷声咕喃:“想听“公道话”,你就听好了。” 颜诺干咳两声,勉强笑着,道:“小女是怕粗茶淡饭辱没了皇上的金口玉舌。” 事实上,颜府里每人吃穿嚼用的花销都有定额。若要临时置席摆宴之类,皆需素素签批。慕藉属于“外来入侵人口”,府里没有这一拨项。 若是个寻常客人也就罢了,可偏偏他是皇帝。他的膳食,岂能怠慢了?置办一席“七荤八素”,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素素的“不表态”,便是表明她不乐意出这个银子。 慕藉却是不顾颜诺难处,也不在意素素态度恶劣,打定主意要在这里蹭饭吃。直接点着素素,对颜诺道:“不妨事,就让她随意炒俩小菜,咱哥俩喝一杯。”老神在在地端坐如佛,自顾沉吟:“说起来,你和我,已是许久不曾对饮。” 听着最后一句,颜诺似也心有感慨,只拿征询的目光看向素素。素素瘪嘴,自去了小厨房,心下暗恼慕藉总打怀旧牌。不过,所幸颜诺已看透他奸恶本质! 好酒好菜伺候上,素素便要退下。不想慕藉竟是蹬鼻子上脸,没完没了,让她在旁奉酒。 颜诺总算看出慕藉何意,不由皱眉。他的闺女,他自己都没舍得让她奉酒伺候用膳。只这话,他不好明说。 口风一转,转向素素道:“既是皇上要留你,你这便去同祖母知会一声,今日不能陪她一起用膳了,省得她巴巴地等着你。” 素素一听,岂有不懂? 只不过,她懂,慕藉也懂。慕藉抢她之前,道:“你也忙活大半日,还未用膳,这便坐下同食吧。至于姨母那里,差个下人去报一声就是,何须你亲自去?” 如此,素素别无它法,只能入席。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慕藉每与颜诺碰杯,皆要素素也举杯。酒过三巡,素素也就明白了,他这是存心灌她。心里“咯噔”一落,只怕自己又会醉状无度,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秘密来。 得早做准备才好! 心思微转,不露痕迹地取了颗解酒丸吃下,若无其事地继续碰杯,却是越喝越少。谨慎地听着慕藉所说的任何话。 直等到连颜诺也微有醉意,但仍能控制情绪,慕藉突然问她:“你觉得,四郎如何?” 第一百五十六章 贬责 素素闻言,神思顿了一顿。她原以为,慕藉会趁机套问她与资产银钱有关的问题。却万万没有想到,慕藉不问这些,反而会问她对慕年楠的看法。 她不由怀疑,是他对慕年枫的心开始动摇了么? 脑中快速掠过几次慕年枫和慕年楠同时出现的场面。两者对比起来,相比于慕年枫的任性傲慢,似乎的确是“听话顺从”的慕年楠更得人心。 嗬!好一个扮猪吃虎的慕年楠! 工于心计,步步为营,时时算计。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终是入了他爹的青眼啊! 素素心下冷笑。 若要问她对慕年楠的看法,“卑鄙无耻”,“冷漠无情”之类贬词,她可以说出一大箩筐。但,此时此刻,只用一个词,便可概括一切——“青出于蓝。” 她漠然地说着,神色间不乏嘲讽之意,也不再装醉。 慕年楠算计的本事,果然是得慕藉真传。 仅仅一次西申山之行,他便精心布下五个局。末了,待收获一切回报之后,他仍是一身轻松,俨然一个置身事外、与世无争的“无辜者”。 所有的好处,都归他慕年楠,而最终成为箭靶的人,却是她颜素素。 何其狠毒! 思及此,素素难免心存怨怒。 而这厢慕藉却不知其中缘由。听了她的话,沉吟着,陷入沉思。 颜诺看了他一眼,转眼看向素素。 看出他心里的疑问和征询之意,素素唇角勉强扯开一抹弧。皮笑肉不笑。当着慕藉的面,她也不能立时解释给他听。 三人默然停著,各怀心事。正僵持间,忽见老罗慌慌张张跑来。远远就喊:“有人劫银车!” 未及素素回过味儿来,颜诺和慕藉已然展开身形,飞速往后门掠去。素素只能边赶路,边问老罗情况。 “……十来号人黑衣蒙面,各个身手不凡,梁内侍以一对五,吃力得紧。”老罗喘着大气,给她解释。 而当他们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 慕藉、颜诺和梁伦三人联手。自是把一众宵小打得落花流水、仓皇而逃。所幸银子一箱也没丢。梁伦正待要追,颜诺制止道:“守住银车要紧。” 看着狼狈逃去的身影,其中一个五大三粗…… 素素眸光挑了一挑,眼底狠色一闪而过。心下盘算着,杨维荣没有立时报复宝和斋,而是沉寂了这些日子,选在今天来劫银车,必是之前调查过了。 她执意把银票全数兑换成现银,再交付慕藉,是想防着慕藉顺着银票提供的银号信息。查到她存在银号里的资产。没想到,防了虎,却引了狼。 既如此,就别怪她引虎狼相杀! 装作不经意地跺脚,恼声哼道:“好你个死肥羊!抢钱抢到姑奶奶头上来了,还有没有王法!” 这话,自然是叫慕藉等人都听了去,颜诺便问她究竟怎一回事。 素素当下将她与杨家兄妹结怨之事说了,只略去具体名字。却着意点出“一个娇小玲珑的美人儿”和“一个高大魁梧的壮汉。听那小美人喊他‘哥哥’。” “你怎唤他‘死肥羊’?可是他江湖绰号?”颜诺追问,眉头紧蹙。如她说描述的这样的兄妹组合。他倒还真没听说过。 如此看来,杨维荣是的确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了。 素素讪然一笑,婉转道:“我只隐约听见有人唤他杨大少。却不知是哪个杨大少,恰他又是一副死相、身材肥肿,那我便管他叫‘死肥羊’了。” 听到“杨大少”三个字,再看她眼中深意,颜诺当即想到是杨维荣。只当着慕藉的面,又事关太后娘家,他不便多说,便只佯装不觉。对素素点了点头,表示接受她的说辞,目光里满是赞许。 旁边一直不说话的慕藉突然冷哼一气,给梁伦打了个眼色。 未免横生枝节,一众护卫也顾不上吃午饭,先把银子押运入库才要紧。 慕藉亲自坐镇,随队离开。 望着远去的运银车队,颜诺长长地舒了口气。回转身,看到素素欲哭无泪、痛惜不已的表情,不由失笑。取出一份通牒,从她眼前徐徐晃过。 素素夺过一看,心情顿时大好,沉吟着自我调侃道:“好像赎身似的。” 依据通牒上契约所列,当她交付满二十万两银子,无论初卫能否高中状元,慕藉都要撤销她的秀女身份,还她自由身。 “现在还觉得多让出去那一万两,是爹爹不会谈生意么?”颜诺冷冷地问着,负手而立,似乎感情上很受伤。 素素失笑,恭维他道:“爹爹真人不露相,是欢儿眼拙,有眼不识真泰山。” 颜诺抬手赏了她一计爆栗,本想嗔她几句“油嘴滑舌”,“不像个女孩子”之类的话,面色压抑不住的笑容却透露了此刻他内心极度满足的情绪。 经这么一闹,再没了吃饭的心情,父女俩索性去了念慈斋。陪颜老太又吃了点儿,素素自领了茗妍回汐晚楼。颜诺留下陪老太太说话。 回了房,关起门来,茗妍立时唤道:“女郎……”整一路素素都未说话,使她觉得非常忐忑不安。 素素抬手一挥,示意她无需多言,不紧不慢地问她:“帕子绣好了么?” 除了慕年楠,她们之间也不是没有其他话题可说。而她,恰恰就不想听任何和慕年楠有关的事。 茗妍绞着手,咬了咬唇,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久不见她回答,素素不由抬眼看她。见她这般楚楚委屈模样,素素于心不忍。长叹一气,挽着她比肩而坐,轻声问道:“怎么了?” 茗妍抽手抹了一把泪,哽咽着唤了一声“女郎”,旁的却是什么也说不了。 素素轻声叹息,拍着她的背,按抚她。至于安慰的话,她也没法说。 这个闷亏,她们只能生吞。 然而,她一心隐忍求全,并未能给她带来安宁,反而招来更高深的指责。 次日晌午时分,太后、皇后连发两道懿旨,贬责颜氏女“闺行有亏,骄纵无礼,疏仪寡敬,蛮横失理”,罚素素在家“禁足反思,抄经修行”以“静心悔过”。 看着懿旨上“暴戾恣睢”四个大字,素素只觉无比刺眼。随手将懿旨卷轴丢在一旁,便去念慈斋找颜老太。祖孙俩唠着嗑,抄着经书,一天工夫转眼就过。 傍晚时,颜诺和初卫回府,老罗对他们说起此事。初卫自然愤慨不已,为她鸣不平。颜诺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拍着素素肩膀,意味深长地说:“福祸相依”。 素素回了他一个灿烂笑容,心说,知我者,颜诺也!托初卫和娉婷说声抱歉,不能出席她的生辰宴,便不再多说旁的。 娉婷收到消息,自然也同初卫一样反应,第一时间过府来寻素素。 只未及她发一个音,素素便捂上了她的嘴,唯恐她一言不慎,引更多祸事。默不作声取了一份文牒给她,示意她看。 娉婷看完,便只剩哭笑不得,“都这般境地了,你还想着开铺子赚钱,天底下也就只你才有这般宽的心了吧?” 素素耸肩一笑,并不答话。 这铺子嘛,她肯定要开的,银子,也是必定要赚的。至于从哪里赚,怎么赚,那就要随她心情了。 既然韦家先惹了她,那么,就先从韦家的铺子下手。 再然后,杨家、公孙家……一个都不会放过! 比起朝廷算计和后宅斗争,她是不如他们老谋深算。但那又如何?她也有她的过人之处。 目送娉婷离开,素素收回心思,唇角嗫喏,低低嗤笑:“没了银子,看你们这些个品德懿行的‘贵妇人’,还怎么‘贵’得起来!贵族?统统见鬼去吧!” 这厢素素正踌躇满志,准备联手娉婷,大赚一笔。不曾想,颜诺和初卫回府时,带了序旸同来。 序旸找素素,话不多说,当面提上一份五页纸的企划。 他所有的想法,与她所想不谋而合,却更为详尽具体。显然是谋划已久…… 素素指尖叩桌,思忖良久,问他:“你好像对韦家的产业很熟?” 序旸笑容清澈纯明,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直言道:“自上次诚少爷说韦家人欺负您,我便已开始筹备此事。” 素素心念一转,便想到,定是开会那日初卫和他碰面说的。念叨一声“这小子,尽揭我糗事。”也没太往心里去。转向序旸说正事:“可是,也才几天时间……” 这么快就摸清韦家的产业所在,着实快了点。她担心,万一消息不准确,报复错了人。 序旸笑了笑,随口道:“韦家名声很大。” 得此一言,再看他促狭目光,素素自是豁然开朗。韦家人,的确很高调。名声大,但脑子不大。 高调,似乎就是他们的家族传统啊。素素心下不无调侃地想着,大笔一挥,签了几个提议,圈了几个。 序旸安静地看着她,等她的解释。 素素讪笑,“这几个,我已经和程姑娘说好,我们联手做。” 第一百五十七章 暗器 娉婷是先锋候府的姑娘,将来会嫁给齐王世子为妻。素素和娉婷合资开铺子,既能带娉婷攒嫁妆,又是把先锋候府和齐王府都拢为自己的靠山。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至于赚钱多少,在这几个项目上,她已不大在意。 舍小取大,是为懂得取舍之道。序旸明白其中关联,心下赞同素素此举,貌似无所谓地笑了笑。又问道:“下月晋王妃生辰,东家可要送份厚礼去?” 言外之意,送部分铺子的股份。 素素摇了摇头。 她可以和娉合资,是因为程家和齐王府的未来有保障。而晋王府和尹家的未来,却是情势不甚明朗,存亡尚在两说。况且,慕年松的外家是杨家。 “不如等到年底。” 年底豫王慕年柏生辰。 序旸闻言,略一思忖便是了然,自点头记下。 此事就此商定,序旸向颜家众人告辞,却为颜诺留宿。颜诺用的理由竟然是“夜深了,轿夫歇了。” 眼看着序旸和老罗离去的背影,素素简直哭笑不得,私下偷偷问初卫:“他是怎么过来的?” “乘的轿子。”初卫也是一脸看怪人的神色,喃喃嘀咕:“没想到,如序大哥这般厉害的人,竟然也会怕马,连马车也不敢乘。”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特定的怪癖吧。就像你特别不喜欢吃丝瓜,是不是?”素素捏了捏他面颊,宠溺地笑着说了句。自回汐晚楼。 这厢颜诺却和老母亲又聊到大半夜,才踏着星辉回相如堂。 五月底,初卫代替素素去了娉婷的生辰宴。送了礼,也带回来程家人的谢礼。顺便转述了热闹场面给素素听,权作给她解闷。 而到了六月初五,素素自己的生辰,则可谓冷清至极。 好在素素也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失落,反而乐得自在。只是突然心血来潮,想体验一把寻常古代闺阁女子的行事。 遂搬了绣架到花园中,倚着朱槿丛,和茗妍作伴。绣花扑蝶,怡然自得。 却是没想到,她难得活泼脱跳,也会被人看见。而且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最讨厌的慕年楠。 慕年楠再度翻墙私闯! 素素顿时失去所有好心情,冷着一张脸,不避不躲,和他对峙。 慕年楠并未因为自己私闯民宅被主人逮个正着而窘迫,反而自来熟地拿起扑蝶的网,学她们样子在花丛中扑腾。举止滑稽至极。 茗妍扑哧失笑。被素素狠狠一击眼神打回去,只好委委收声。垂眸而立,看不见眼中神色,只那紧咬的双唇却昭示着,此刻她心里是笑得十分灿烂,靠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 素素恨铁不成钢,也不想再说她什么。瞪着慕年楠,嘴皮子却是懒得动一下。 慕年楠自顾自闹够了,这才放下纱网袋子。来到素素眼前。未及他说话。素素一双透着厌弃神色的杏目,锁定他双眸。先送给他一字箴言:“滚!” 慕年楠怔了怔,片刻而已。转而笑容和煦明媚,从怀里取出一只精致小锦盒。递到素素面前。深情款款地看着她,柔声细语地说道:“谨贺生辰。” 看着他假惺惺又酸不拉几的表演,素素心下作呕,甩一对大白眼给他。不收礼物,反而再度好心多送他一个字:“滚!” 慕年楠唇角动了动,笑意更深,却没有违拗她。放下锦盒,重又翻墙离去。 素素眼风瞥了一眼那锦盒,顺手抄起,从他翻墙的位置抛出去。 不多久,只见盒子又从外面被抛进来。 素素皱眉。 这礼,她是指定不能收。可若是再与他这般纠缠下去,只会叫人觉得她和他在“**”。 一想到当日慕藉和颜诺撞见茗妍和慕年楠之事时,用的是“茗妍‘勾引’四皇子”的说辞,素素登时只觉恶寒。 银牙一咬,大声喊道:“来人呐!快来人!有人袭击我!” 自有家丁仆妇闻讯,举着木棍杆子等物冲将过来,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素素揉着脑门,指着墙外,道:“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方才我正绣花,便从墙外飞进来一物,正正砸中我额头。你们且去瞧瞧,恐是些野孩子在丢石子儿玩呢。” 寻常人家的小孩,哪儿敢在贵族富户府邸周围撒野? 家丁仆妇中自有些脑子灵光的,这便联想到年前除夕日的光景。应了声,自提竹竿扁担等物,出门去巡视府宅周围。 经此一事,打着“保护女眷”的借口,颜诺光明正大招进一批护院,日夜轮流巡护颜府安危。素素当时倒未想得这般深远。这算是无心插柳,因祸得福。因而,虽然费点银子,她也甘心认了。 待诸事安顿妥当,已然六月中。这日,颜诺撇下初卫,独自提早回府,差人来请素素到外书房。 素素心道惊奇。去了才知道,颜诺给她准备了一份大礼——两只做工古拙的宝石手镯。 看颜色底座是黑铜的,质地却非常坚硬。其中具体加了什么材料,凭她一双肉眼却是看不完全。而且,两只手镯不是一对…… 不解地看向颜诺,等他解释。 颜诺话不多说,只指了指对面书架上一座青玉摆件。素素顺他指引看去,片刻后,只见那摆件嘣然碎裂。 “……” 素素只觉头顶乌鸦飞过。她不知颜诺竟然身怀超能啊!手指这么远远一指,东西就裂了,真神奇。 得见她眼中震惊,颜诺淡然笑笑,举起手镯给她看。 素素这才明白过来,感情是两只手镯上有机关。颜诺正要再次当面示范,却被她拦下。哭脸道:“碎一个,就是百八十两银子……” 颜诺失笑作罢,却不让她碰镯子,给了她一份类似使用说明的“注解”。注解里详细介绍了镯子的构造和各项原理以及注意事项,名目之细,直看得素素眼花缭乱。 “这镯子,是你设计的?”她简直不敢相信。 颜诺傲然地点了点头,不屑回她半个字,好似她问了一个极其白痴的问题。 “爹爹好厉害啊!”素素香舌暗吐,小心翼翼地取了其中镶嵌孔雀石的镯子,套进手腕里。摆弄了几下,得瑟劲儿十足,算是给足了颜诺面子。 颜诺这才神色微霁,嘱咐道:“虽有此物防身,但你时常还需修习瞄准……” 暗器打偏,那不仅仅是丢脸的事,严重了还会丢命。 “瞄准?是这样吗?”素素岔脚弓步摆开架势,半眯眼睛将镯子举到视线齐平位置,对着前方做瞄准状。 颜诺戛然收声,扶额喟然无语。 “那是射箭的姿势。”有口无心地嘲笑着,忽然想起她是跟慕彻学的箭术,便又顿住话头。取过镶嵌玛瑙石的镯子,到她去到花园,亲自向她演示暗器的使用和瞄准技巧。 素素看得是一愣一愣,学了半天,愣是没一发打准的。 颜诺不由怀疑,眼前这个怎么教都不开窍的笨女子,真是他那聪明伶俐的闺女? 奈何人家明明就是! 擦擦汗,重上一批钢针,再教。 直到耗去半盒钢钉,才终于歪打正着射中一发。素素乐得一蹦三尺高,凑近作靶子的树干围观自己的成果,全未见身后颜诺汗颜神色。 “左右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今日就先这样吧,往后你还需勤加练习。熟而后方能生巧。”颜诺嘱咐着,自先离开花园。 只看那背影,总有几分落荒而逃的仓皇慌乱意味。 “切,不就是嫌我笨嘛,直说好了。”素素小声咕哝着,自己继续摆弄,孜孜不倦。等到初卫回府,她又想拉初卫陪练,换来初卫一对大白眼。 “大姐,这是暗器,暗器。你是想昭告全天下你有暗器么?”初卫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她,嘲笑着,取过红色手镯研究。 素素笑得谄媚,神情似无辜,却犟嘴道:“我高兴,不行啊?” 她是很高兴,打从心底觉得高兴。到这里这么多年,第一次收到这般有心的礼物,而且是来自颜诺,叫她怎能不喜欢? 初卫瘪瘪嘴,不说话,拨弄了几下。随即只听“笃笃笃”几声,铿锵有力。树干摇了摇,落下几片绿油油的叶子。 素素凑近前去一看,只见三枚钢针半没在树干里,整齐排列成一列。她瞬间不淡定了。初卫都没看过注解,也没人指点,轻轻松松就会使用这个暗器。 这,只能说明两个问题,要么是初卫实在太聪明,要么是这个暗器设计得太浅白。 不过素素宁愿承认是初卫太聪明。因为,如果是暗器太浅白,那么为什么她就学不会用?这样只能证明她实在太笨。 可是,暗器设计得的确也很浅白。 她不满地赌气,却又被初卫嘲笑无知。 “所谓‘暗器’,胜在轻巧灵便,使用便捷。”初卫解释着,见她犹不服气,不由嗤道:“不然还没等你摆弄起来,就先被对手制服了,怎么办?” 素素无语可辨,神情怏怏的。 初卫见她这般模样,于心不忍,便又安慰道:“既然大姐对暗器感兴趣,过些日子,等小弟也给大姐造一个,可好?” 第一百五十八章 怀孕 推荐加更奉上,求订阅,么么哒~ * 素素却不信他也会做暗器,只当他是随口说说,安慰她而已。心领他好意,舒心地笑了笑,又抬手捏了一把他细嫩脸颊,这才放他离开。 而她却是万万没有想到,到了七月初,初卫竟然真的送了她一把制作精良的……手枪? 看着这个形状与手枪极为相似,连指头扣动的扳机都一模一样的玩意儿,素素再度不淡定了。这玩意儿,除了枪膛里装的是乌钢羽针而非子弹,功能和手枪有什么差别? 初卫向她解释说他给这东西取名叫“轻弩”。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从前朝孤本里看到暗器“背弩”的介绍,兼之不久前又在书房看到颜诺画的“连弩”,遂想,可将二者合而为一。于是就做出了此物。 素素狂汗,心下直感叹老天不公。怎么什么事物到了他们手里,就都变得轻巧无比?仿佛只需眨眨眼,动动嘴,东西就做出来了,事情就办妥了。而她呢?造不出新东西也就罢了,这都过了大半月时间,连熟练运用手镯都还没掌握。 想到这里,不由又是一阵暗自气恼。 “想不想试试?”初卫怂恿道。 素素小脸一甩,呛道:“试试就试试。” 所幸好歹也是个见识过手枪的人,学使用轻弩,怎么都比学用手镯快了。 初卫连连比划大拇指称赞她,便不再多加指点,留她独自练习。他自去书房温书。距离秋闱比试只有一月时间,他还需再加把劲儿。 而这厢,素素觉得使得熟练了,却动起别样心思…… * 七月中上。药膳食补餐馆开张。序旸打着“恭贺”的名义过府拜访,顺道送采枝入颜府。僕一见面,采枝便直入主题,取了一只小罐给素素,道:“这是麻沸散。” 素素抹了抹汗,拉她到一旁小声道:“有没有那种……看上去很严重,但是死不了人的……速效毒药,和解药。” 麻药虽好用,但毕竟需要一段较长的发作期。 “娘子是想……”采枝狐疑地看着她。 素素示意她噤声。点了点头。 采枝略一思忖,也点了点头。 素素见此,唇角渐渐抹开丝丝阴狠笑意,端显诡邪。 采枝睨了一眼桌上摊开着的经书,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走开去。 这次她入颜府,便是真正的重新成为素素的“丫鬟”。至于餐馆,她们最终决定请乡下那位好心的大夫,也就是她的师父。入城坐镇。 素素顺她视线瞄去,自然也看到了经书。轻蔑地笑了笑,不以为意。 抄再多经书,也没见佛祖保佑她安宁。既然如此,何必在意?反正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不过,不在意归不在意,经还是要抄。左右上头还有太后和皇后压着管着监督着。 只如此一来,她却更迫切地想要“赎回”自由身。 然而,十五万两白银。毕竟不是小数目。不能为了一时痛快。再埋更多隐患,毁更多自由。 心念着“小不忍则乱大谋。颜素素,再忍忍。”宽慰自己,重又坐下抄书。 只她还没抄到两行字。却见采枝推门而入。 采枝神色犹犹豫豫的,似有话要说,但那眼神,又似极为不自然。 素素不由凝眸,问道:“怎么了?” 采枝和茗妍以前是见过的,而且相处得还不错,因而她倒不会认为是茗妍挤兑采枝。 采枝关上门,近到她跟前儿,也不说话,只提笔写下“茗妍有孕”四个字。待素素看过,便将纸条烧成灰烬。 素素惊愣当场。 有些事,可以隐瞒住。但那前提是“不留痕迹”。茗妍这可倒好,直接怀上了!肚皮若是一天天鼓起来,铁一般的证据昭示着她曾和男人有染,哪里还能瞒得住? “确定么?”她求证似地问采枝道,心里仍存了几分侥幸。 “二月半有余。”采枝笃定地点了点头,直接打碎她仅存的期望。 两个半月…… 按日子推算,正是她们去西申山的时间。 素素心头再遭一计闷雷。 那时节,她带茗妍同去,是为防身。没想到,防住了自己,却没防住茗妍! “娘子可知道孩子的爹是谁?”采枝小声问道。 素素苦涩一笑,伸出四根手指,“便是我问过你的。” 四皇子! 采枝惊得连退两步,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神色间写满了“不敢置信”。 素素容色凄惨,点了点头,确认。 二人一时六神无主,便只这般大眼瞪小眼,相互沉默地看着对方。 丫鬟做出“私通苟且”的丑事,并且最终珠胎暗结、未婚先孕,当女郎的难辞其咎。此事处置稍有不慎,说不定还得赔上自己。只看她是要舍茗妍自保,还是为保茗妍舍自己。 而事实上,根本不存在舍谁保谁的选择。她,已经站在被动的境地,失去选择权。 “她自己知道吗?”素素怅然,嘶哑着声音问采枝。 采枝微微颔首,默认。 素素又问:“多久前的事?” “今夜方知。”采枝喟然叹息。 方才她去和茗妍打招呼,刚巧遇见茗妍在干呕,只道她身子不适,便顺手给她把了脉。只没想到,一把就把出了喜脉。未及她说出口,茗妍已抚着小腹,看着她,眸光里闪着希冀期盼的火苗子。而她,只能如实地对她点了点头。 素素扶额,只觉心累。一颗与她渐行渐远的心,终是无法挽回。她已不知。究竟是谁,该为这一出闹剧负责? “娘子若是不希望这孩子降世……”采枝踌躇着,后半句,终是说不出口。 素素摇头。否定她提议。 以茗妍目前的心态,若是强要她打掉孩子,只怕难免就是一尸两命。 “我,去见见她。”怅怅然站起身,失魂落魄地走下楼梯,脚下踉跄,差点没栽个跟头滚下楼去。 采枝唯有发出一声更沉重的叹息。 她听说过玉葵和芙菱两名丫鬟的事。她们虽然都只嫁了寻常人家,但生活十分美满。素素给了她们一大笔嫁妆银子,保她们至少十年衣食无忧。 可见。素素待下人是极宽厚的。 而从之前茗妍和素素相处的模式也可看出,素素待茗妍不比寻常奴婢,倒更像是妹妹。 刚才她也见过了茗妍的房间。茗妍房里一应用品,皆不比素素房里所用之物差,足见素素待她是真好。 素素已然做到如此,茗妍犹不知足,又能怨得了谁? “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却是走了最歪的路子。”采枝长叹一气,对茗妍满是怜悯。 回想起前世里自家娘子被皇家人算计到那种地步,虽然隔了一世。她仍是觉得毛骨悚然。心道:无怪乎这一世,娘子宁愿散去万贯家产,也要赎个自由身,远离皇宫。 “人人都道天家好,谁知天家黑事多……” 摇摇头,沉吟着,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才刚收拾出来,许多东西还未添置。简朴得很。但她已经很知足。 这厢。素素挽了茗妍在床沿坐下。看着茗妍眉眼间压抑不住的喜色,她心情又是一落。 “女郎。我该怎么办?”茗妍眼角淌下两行清泪,娇滴滴地抽泣着,却未能掩去半分暗喜之色。 素素陡然失望至极。这丫头。身体和心都给了慕年楠,就连性子也随他去了!竟然反过来算计她! 她这是料定了,事情到这个地步,她定是会帮她,也应该帮她。 可笑! 压下责斥的冲动,素素冷声反问她道:“你想怎么办?” 茗妍楚楚泪眼盯着素素看了一会儿,看不到她脸上有任何情绪,便又慌乱地垂下眸子去。绞着手帕,不言不语。 依她所想,由素素出面求颜诺认她个义女,再凭颜诺和慕藉的交情,为她求个赐婚恩典。她光明正大嫁了慕年楠,也就圆了这桩事。 况且,她已经怀了慕年楠的孩子。若是生了长子,母凭子贵,总有她出头的一日。到那时,不仅她荣耀尊显,而且颜家也可以跟着光耀门楣。 素素看穿她心思,顿觉无力多劝,只能在心里感叹:这丫头,怎么这么糊涂! 以为怀了他的孩子就可以奉子成婚,还想母凭子贵?怎不看看慕年楠是什么人?那是四皇子,是连兄弟都算计,连表姐都舍得毁的无情无义之人。一心只有皇位,哪里会容得下“使婢女未婚先孕”这样的污点? 况且,她想得也太过天真美好。 素素苦笑。 若是事情真能如茗妍所想这般简单,她何苦还愁这许多?且不说颜诺是否会答应认她做义女,单是慕藉那一关,就是绝对过不了。 慕藉对局势中的任何人和事,都有既定的安排,绝对不会允许无关闲人横插一杆。况且,以目前情况推算,一旦茗妍肚子里这个孩子出生,就是他的长孙。 堂堂皇长孙,是由一名奴籍婢女所生,这于他,是莫大的耻辱。他怎么向朝廷、向百官和百姓交代? 如此,试问他怎能容得这个孩子存活于世? 看着茗妍娇羞含怨的神色,素素只觉一颗心凉透了。深吸一气,郑重问道:“孩子,你想留,还是不留?” “孩子是无辜的……”茗妍不假思索,弱弱地回复。 素素扯动面颊,笑了笑,表情却比哭更难看。停顿许久,又问她:“那么你自己呢?你想活,还是想死?” 第一百五十九章 孕事 茗妍怔怔地止住泪水,看向素素,满眼震惊。 她想生下这个孩子,是想和孩子一起享受荣华富贵,过“人上人”的生活。可她若是死了,那就不仅是她享受不到一切,而且留下这个没娘的孩子,也只有被嫡母后妈欺凌的份。 思及此,她搂上素素胳膊,急切地求道:“女郎,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 捕捉到她眼中尚存一丝未尽的明灭神光,可见其仍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素素不由冷笑。 既存了这样好高骛远的心思,只怕追求是永无止境的。今日想当个皇子侧妃,保不齐明日就想扶正。再往后,是否还要保你当上皇后? 她没有那通天的本事,能护得了她一时,却护不住她一世。 “远离京城,把孩子生下来。”素素冷冷地交代着,自起身往外走去。行到门口,才又转身,正色警告她:“在你没有能力自保和保护孩子之前,别公开他的身份,否则,莫怪我不救你。” 说完,决绝离开,徒留茗妍怔忡呆坐半晌。 素素独自上了楼顶,孑然而立,仰望夜空,心怀怅寥。 亘古的月亮,轮回不疲。只如今,月依昔,人心不古。 和几个丫头初见时的情形,犹历历在目,而今回忆起来,却感觉已是恍如隔世。 “似曾相识。”这样月明星稀的晴朗夜晚。 牵动唇角,无声地笑了笑,下楼睡觉。 次日。茗妍受凉,染了风寒。缠绵此后半月,病症始终不祛。 为免过了病气给旁人,素素禀了老太太等人。下令送茗妍去田庄养病。 看着视线中越来越小的马车影子,采枝只能轻微一叹,转问素素:“何以娘子将此事拖延半月之久?” 素素收回视线,嘴角浅抿,简明道:“正好三月。”总也要等茗妍先坐稳胎位,才能让她长途跋涉。 “此一去,既是为了保住孩子,也是为了保住她。但愿她能想明白,安心待产才好。”采枝小声说着。挽上素素胳膊,同回到汐晚楼。 素素也只能祈愿,“但愿如此吧。” 见她情绪不是很高,采枝便取了一只小罐,递给她,道:“花毒。”顺手又给了一包粉末,自然是解药。 手握这两件东西,素素顿时来了心情,一扫心头绵延半月的阴霾,跃跃欲试。 只不过。她想得简单,做起来,却总是没那么容易。和采枝一起捣鼓了五六天,才终于有点眉目,不由沾沾自喜。到处找老鼠、爬虫之类会移动的活物当活靶子练习,玩得不亦乐乎。 而与此同时,晋王府里也传来了好消息——晋王妃有喜,已过百日。 娉婷得了消息,自第一时间过府来与素素分享。本想邀素素同去贺喜。却因素素尚在“禁足反思”期内。只得作罢。 素素委婉地请娉婷代为转达恭贺之意,却是没有准备任何礼物。 现在的她。好比惊弓之鸟。面对“外事外物外人”,只得以“草木皆兵”的心态对待之。尤其是“王妃怀孕”这么敏感的事,她更不能贸然沾惹。只能乐而远之。 而几日以后,残酷的事实验证了她“不瞎搀和”的前瞻性是多么英明。 尹姝流产了,罪魁祸首是浸散在桂花枕芯里的麝香粉。 而那只号称可以“安神催眠”的桂花枕,是梁王侧妃,也就是韦茉凌送的。 太后、皇上、皇后以及皇贵妃皆震怒,对韦茉凌兴师问罪。甚至连她亲姑姑韦媚儿都对她横刀相向,狠狠补上一刀。唯独慕年枫一力出面维护之,坚称此事绝不可能是她所为。 他空口白话,众人自然是不信。逼不得已,慕年枫只能坦诚,其实韦茉凌也已是孕妇,碰不得麝香。 一众皇室长辈亲自坐镇,看太医当场给韦茉凌把脉。最后果然诊出喜脉,这才洗去她的嫌疑。 至于下毒手谋害尹姝,陷害韦茉凌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宫里暂时没定论,娉婷也就无从得知,便无法告诉素素。 “月余……嗬!”娉婷冷笑。 按照宫里对外公布的时间,韦茉凌有孕,时间是“月余”。也就是说,按这个时间推算,韦茉凌肚里的孩子,是在她新婚夜才有的。 但,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 慕年枫六月中才和贺筠若成婚,仅仅二十天后,也就是七月初,便迫不及待又抬了韦茉凌进宫。 当时人们只道是他性急,心系美娇娘,只笑他少年风流。可娉婷却知道,那天晚上慕年枫根本没有和韦茉凌同房,而是和她大哥子轩喝了一夜的酒。 而从那以后,慕年枫除了偶尔歇在贺氏的房里,便是和子轩在书房过夜。从未在韦茉凌的房间留宿过。 也就是说,韦茉凌肚子里的孩子,是在他们成婚之前就已经有了。宫里把怀孕时间推后,不过是为了维护那一点微薄的皇室脸面。 素素抿嘴,默然无语。 “姓韦的,都一个样!”娉婷小声嘲讽着,朝北面看了看,似乎这样就能看到韦府大宅一般。 素素失笑着摇了摇头,抚上她唇,示意她莫多言。 从前娉婷不是这样性格,即便看不上眼韦茉凌的高调作风,也只是放在心里,绝不会挂在嘴上。可自从那日看素素在韦府受辱后,娉婷便再不掩饰对韦家人的厌恶和唾弃。 素素不想和娉婷谈论韦家人,因为那日娉婷向她解释韦老夫人对她的亲昵的原因。 娉婷小时候,韦家人待她不错,韦茉凌也常带她一起玩。正是因为这样,才使得她一个“庶出女”,也能昂首挺胸进入贵族上流社会的社交圈。 可是后来,随年纪增长,她也逐渐意识到韦家隐匿背后的目的。加之和韦茉凌性格不合,她便慢慢疏远了韦家。 “他们是什么样,如今与咱们有什么相干?”素素淡然地说着,起身去为娉婷倒茶。 韦家人是什么做派,素素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前世里,颜家被抄家的第二天,韦玄明就联合其他七卿,自荐为相。 无论是念在韦家助他登基有功,还是念在和韦茉凌伉俪情深,慕年枫都没有理由拒绝自己的老丈人。所以,韦玄明如愿当上了丞相。 但从民间评价来看,韦玄明在位时,多招百姓唾弃,并非一个称职的丞相。 而以今世的情况可见,慕藉对韦玄明,是有非常明确的认识。 颜诺辞官后,韦玄明也曾上演“毛遂自荐”的戏码,却遭慕藉驳回。宁愿相位至今虚悬,也不如韦玄明愿,使他登入“三公”行列。 其中关联,看过汝南王府余留的陈年邸报,素素自然也能分析出一二来。 韦家的发家史,还要从先帝年间开始算起。 盛鼎十八年腊月,韦玄明从赋闲待职的诸郎中脱颖而出,一举受拔擢为中郎。而盛鼎皇帝的晋封圣旨中也直接写明“……其妹诞育皇长孙女有功”。当年八月十九日,慕绯玥出生。 三年后,也就是是盛鼎廿一年,也是在腊月里,先帝又进其为郎中令。圣旨同样写明“……其妹诞育皇四孙有功”。当年九月廿日,慕年楠出生。 此后至今,韦玄明在郎中令的位置一坐就是十九年,几次想求晋升,皆未如愿。 可见,先帝和慕藉都清楚韦玄明其人的能力。提拔他,不过是看在他妹妹韦媚儿为皇家生儿育女的份上。 换言之,提拔韦玄明,与其说是奖赏韦家,不如说是为了让慕绯玥和慕年楠姐弟俩面子上好看一些罢了。 而事实上,留心这十几年的朝政局势便可发现,原本实权极大的“郎中令”,如今基本已被架空。连“禁卫军”这么关键的一支组成,都被移入太尉辖下。 足见两代帝王其实对韦玄明是不屑至极。 当然,慕家父子对韦玄明的不屑,恐怕还有别的辛秘原因。 从之前豫王侧妃李氏透露的消息来看,韦茉凌可能是洗脚婢所出的私生女。也就是说,韦玄明的生活作风也不太检点。 当然,这一切了解,也都是来自侧面。直到那日进了韦府,素素方正面见识到韦家人的“无脑”。上至七十岁的韦老夫人,下至七岁的长孙女,悉数如此。 竟然出动全府女眷,当面对一个过府为客的人发难,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韦家女眷此举,简直可谓是“空前绝后,古今不二”的昏招。 递上茶盏,素素唇角扬笑,低低声儿对娉婷调侃道:“咱们打赌,这孩子,一定是个‘不足月的早产儿’。” 从时间推算,韦茉凌的孩子,极有可能是在西申山的那晚意外怀上的。 五月初,到七月初,整好两月左右,韦茉凌的孕相差不多也显出来了。如此,她自然是再等不及圣旨中所说的“择日”。所以,得知这个意外消息的慕年枫,便只好冒着被人戳脊梁骂无情无义的风险,强在他和贺氏的蜜月里接韦茉凌入宫。 而这样,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慕年枫明明深爱着韦茉凌,却连新婚夜也不和她同房。而且此后也一直没有同房。 怀上孩子的时间可以捏造,但孩子出生的日子却是改不了。待到瓜熟蒂落,还能强塞回去多藏俩月不成? 娉婷扑哧失笑。 她们都知道,允单王妃,慧宁大公主慕绯玥,就是个“不足月的早产儿”。 第一百六十章 短信 慕绯玥究竟足月不足月,她们没法得知确切消息,只听戏文里唱过“……城北有女二八龄,生得娇艳美如花。飞雪天,寒梅枝下见了太子爷,从此身心暗许他……” 而韦媚儿是在盛鼎十八年二月入的宫。那一年,韦媚儿、慕藉和颜诺,都是十七岁。 “看看人家,再瞧瞧你。”素素存心调侃娉婷。 韦媚儿十六岁就有本事爬上慕藉的床,可十六岁时的娉婷,却只能无力地困顿在暗恋的漩涡里,看不见指引前路的光亮。只能抱着一本小小的诗集,开心得废寝忘食,满足至极。 娉婷小脸瞬间涨到通红,娇嗔道:“臭丫头,说什么呢!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作势捏拳锤素素。 “我和你可不一样。”素素跳躲开去。 二人嘻嘻哈哈又闹了些时候,娉婷才告辞,说是还得去晋王府看看尹姝。素素也没劝她别去,只默默地送她出门。 待回转汐晚楼,远远就看到采枝和她打眼色,指着楼上她的房间,口型道:“有人。” 采枝刚才上楼去添补茶水,觉察到素素房间里有人,而且是个男人。她就没敢进去,也没敢声张,只等素素回来再说。 素素明显地皱起眉头。总是这样肆无忌惮私闯她闺房的人,除了慕年楠,还会有第二个? 掌心不自觉覆上掩在左边袖口下的红色镯子,唇角绽开一抹阴狠笑意。和采枝打了个眼色,一起悄悄上楼去。 采枝推门瞬间。素素按下镯上宝石机关,淬毒的钢针飞射而出,正中屋里人后腰。 而当那人倒下之后,她们才看清。他竟然蒙了面罩。而且,从此人体型和打扮上仔细看,也不像是慕年楠。 大白天蒙面罩……素素和采枝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靠近前去,踹了几脚。那人哼哼着,说话含糊不清。素素壮起胆子,探手扯下他的面罩。 果然不是慕年楠,是个陌生男人。 素素心下闪过怒意。她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闺房成了任人来去自如的凉亭?巡逻的护院,都是吃干饭的么?闯进来这么个大活人都没发现! 举起手镯,对着地上蜷缩的人又射了几针。直到他完全昏迷,二人才鼓起勇气,翻遍他周身。找到一块令牌和一只封腊的竹签筒。 拿着令牌,素素却是惊诧。此人竟然是允单使者,前来纳贡的。 “允单纳贡使,不去找典客,却来我的汐晚楼做甚么?”素素嘀咕着,又踹了两脚。见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便和采枝到库房找了两条粗棕绳,把他捆成个粽子,动弹不得。 灌了解药,又等了些时候,那人才缓缓转醒。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女大王饶命。”直把在一旁悠闲地喝着茶,酝酿许久严肃审问情绪的素素呛得一口茶全数喷出来。所有气场顿时消失殆尽。 敢情这家伙把她当成女土匪了。 素素眼珠一转,掩下尴尬,阴涩一笑,直接三连问:“你是谁?受何人指使?来此有何目的?如实报来。否则……”眼风顺眼瞟向正在火炼银针的采枝。 那人顺势也看向采枝。倒也老实,一五一十就全招了。他叫鲁仁。受王大妃之命,来这儿找一位叫“颜亦欢”的姑娘。 “王大妃……”素素沉吟着,顺手取出竹签筒。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道:“这个东西,是不是你们王大妃要你交给颜亦欢的?” 鲁仁口中的“王大妃”,便是大昭人说的“允单王妃”,也就是慧宁大公主慕绯玥。 “不……” 鲁仁还待出言否认,素素却已看到他心里所想,遂径自刮去封腊取出里面的信笺。 然而,看过之后,她却宁愿自己刚才没打开看。 信的开头直接写道:“珁妹见信如晤”。 珁妹。 这称呼,太过亲昵。 素素皱了皱眉头。她不记得,她和慕绯玥的关系,何时竟然亲近到如此地步?而且,慕绯玥怎么能笃定她就是慕绯珁? 再看下去,慕绯玥还写了,她找到了小丹子的尸骨,并已经妥善归葬。 素素这才恍然。定是因为在寻找尸首的时候,只找到了小丹子,而没有找到她的,所以慕绯玥才断定她还活着。 不,也许慕绯玥也不确定,仅仅只是猜测,赌一把而已。 因为,通篇简短的信文,只写了这么一件事。 如果不是慕绯珁本人,看了这封信,根本就不知她所云何物。 从允单皇都到大昭京城,千里迢迢送来的信,只写这么一件无关痛痒的事。说明什么? 说明慕绯玥也是存了试探的心思,试探她究竟是不是慕绯珁。 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素素心下感叹。 之所以大昭的人没能把她和慕绯珁联系到一起,是受表象所迷惑——因为时隔三年她再出现时,已经彻底改变容貌。 而允单的人,从未见过她的面,任凭她面相千变万化,他们只凭事情始末以及事发时间推测,自然能将她和慕绯珁重叠。 当然,除了允单的人,慕绯玥也没见过她现在的模样。 “所以……” 素素一时想得入神,不禁失口沉吟出声,好在立时止住。 难怪! 难怪贺兰努要杀她! 在允单人眼里,当年大昭下嫁的和亲公主“慧仁公主慕绯珁”,是引他们亡国的“祸水”,是“妖女”。 绝大部分人都以为慕绯珁已经被他们“伟大的五皇子贺兰努”杀死了。但,总有小部分人,能获知真相。 比如慕绯玥。 至于贺兰努,定也是在暗中调查过了,于是知道了慕绯珁其实还没死。 而他之所以把她和“慕绯珁”联系到一起,认定她就是是“她”,那是因为去年狩猎时,她戴了遮阳的斗笠帏帽,遮住了自己的容貌。 排除容貌巨大差异的干扰,仅凭她的年岁、出身,以及慕藉、慕彻待她与旁人不一样等等证据,皆不难判断,她在大昭“地位特殊”。 而一个女子能享受某种“特殊地位”,极有可能是因为,她对这个国家有卓越贡献。 于是,当日在校场,贺兰努便对她展开了暗杀。 可能当时在他心里是“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的想法更多一些吧?思及此,素素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心下直道“侥幸”。 回想当年犁玛河畔的情况,事情发生太突然。她只顾看着中箭的小丹子发愣,然后她自己也中了慕藉的箭,回身去看慕藉。 直至最后死去,她的视线也没往对面看一下,所以时至今日她仍不知贺兰努长什么模样。 但,贺兰努应该是看见了当时她的容貌的吧? 说不定其实贺兰努后来也曾筹划过再次暗杀她,只是因为她展现了容貌,才使他产生了怀疑和犹豫。他无法再坚信她就是慕绯珁,也就不敢轻举妄动,怕打草惊蛇。 所以过去这一年多来,她才没有再遭暗杀…… 素素暗自捏一把冷汗。回想起自己上街,每每都是大摇大摆,她不由是一阵心悸。只需其中任意一次,贺兰努稍稍对她出手,她的小命还不是轻易地呜呼矣哉? 而且她可能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真是汗颜。 可就算她不上街,只呆在自己家里,若是真有人想杀她,还不是一样能得手?看看眼前这位仁兄就知道了。明明功夫不甚好,也能直接闯进来。 看来,得和颜诺商量着,换一批护院。 素素心猿意马地想着,瘪了瘪嘴,把竹签筒丢还给他,“你走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就算慕绯玥知道“慕绯珁”还活着,她有必要联系她么?只怕慕绯玥是有事要交办于她。而这个身世秘密,就是慕绯玥要挟她的筹码。 她只想安宁度日,不想卷入无妄的纷争琐事之中。 况且,她也不想受人要挟摆布。 那使者鲁仁蠕了蠕身体,一副可怜相,求道:“还请女大王替在下松个绑。” 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狠戾之色,素素嘴角一瘪,话不多说,直接举起镯子一顿猛按机关。 待他晕透,素素和采枝又去库房里找了两只长麻袋,把他上下套住。直等到颜诺回了府,才组织家丁将之运出去,丢到野外。 此间事,素素没有对颜诺隐瞒半个字。 颜诺叹了声气,神色凝重地拍了拍她肩膀,没有就此事发表见解。而是拿起桌上小药瓶,放到鼻尖下嗅了嗅,随即皱起眉头。 “有毒……”他转向素素。 素素点了点头。 颜诺也点了点头,转眼看向采枝,话却还是对素素说的:“是这丫头制的?” 素素默认。 颜诺上下审视采枝一番,忽而笑道:“你却是从哪儿寻来的这许多少年人才?” 十多岁就学医有成的少女,二十刚出头就精通营商处世之道的青年……可素素分明常在家中,极少出门。在京城权贵圈子里都没有几个朋友,怎么会结识这些能人异士,还都死心塌地的追随她? 第一百六十一章 毁容 “天机不可泄露也,”素素装腔作势,意图含糊掩盖过去。为堵他嘴,又促狭地笑着说道:“爹爹不是常说,‘之女莫若父’么?” 颜诺被呛,便不再追问下去。略微沉吟片刻,起身离开。只临出门前,低声交代:“多制些。” 素素和采枝诧异相视,扑哧失笑。 此事之后,颜诺又在府里排布了不少暗哨。 素素拨拉着算盘,满面愁容。 就像颜诺不知她从哪里结交的这许多对她死心塌地的“能人异士”,她也不知道颜诺从哪里找来这许多对他忠心耿耿的“武林高手”。 她只知道,价格不菲。 “但愿这钱花得有所值吧。”轻叹着,整拢算盘珠子。 她以为那天私闯的“鲁仁”武功平平,但颜诺从被撂倒的护院的伤势判断,他武功不弱。至少不在初卫之下,也无怪巡逻护院拦他不住。 素素最直观地见识到初卫的武功水平,就是去年闯祁阳三清观那次。初卫一个人,对抗十来个守山道士,最后安然无恙闯到天堑索桥头。 既然颜诺有此一说,便是证实,护院无过。因此,颜府不仅不能辞退一众护院,还得按照契约条款,为那两个被伤的护院添补医药费、养护费等等一系列花销。 素素毕竟心宽。才搁下此事,旋即转念想到,银子已经花出去了,人不能不开心啊,否则岂不是雪上加霜? 反正颜诺安插这一批护院。本来也只是摆个姿态而已。若是慕年楠真的闯府,他们还能真把他打残了不成? 如此,她勉力舒心一笑,便也不再多作纠结。心想去绣房做做绣活。打开书房门,抬眼却看到廊上一人负手而立。 慕年楠! 素素心下哀嚎,“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何况她还没“说”,只是顺带着“想”了一下。可见,连想都不能想! 横眉冷对,眼风四下瞟去,心说,暗哨在哪里? 左右无人路过,连采枝也没出现。素素心下隐隐觉得不妙。便想假装没看到慕年楠,提步往楼梯口走去。得赶快逃到有人的地方才好。 慕年楠人未转身,嘴却发了话:“瞎了么?本皇子这么大个人站这儿,你都看不见?” “……”素素稍微讶异了一会儿,想假装没听到,加快脚步往楼下跑。 只是,等她跑到院门,却见慕年楠已经斜倚在月亮门上。 慕年楠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面带笑意。 素素顿时扶额。她怎忘了,他们都是有武功的人。飞檐走壁,上蹿下跳,那还不是脚尖轻点一下地面的事而已? 跑,她又怎么跑得过他? 至于打,那更是打不过…… 心下颓败地哀叹一气,轻敛眉色,问他道:“说吧,这次又想我怎么‘勾引’你?”她仍然记得那日颜诺说茗妍勾引慕年楠时。慕藉看她的神色。是那么诡异莫名。 慕年楠笑了笑,欺身近前。伸手抚上她眉头,“还是笑着的模样好看。” 素素一掌拍掉他咸猪手,后退几步远离他。怒目而视。掌心不自觉抚上左边手腕。想了想,又换右边手腕。 慕年楠却已留心到她的小动作,未及她出手,已然捉住她手腕。附在她耳边,阴森森地咬耳说道:“你认为,本皇子会和鲁仁一样愚蠢么?” 素素愕然。片刻之间也就想明白了。冷声冷气地对慕年楠下令:“放手。” 慕年楠唇角微扬,无声而轻蔑地笑着,手上力道不减反加。 素素吃痛,却不敢喊叫出声。忍痛,咬牙道:“解药不在我这里。” 她以为慕年楠是来要解药的,提及解药的事,就能分散他注意力。却没想,换来的却是慕年楠更轻蔑的嗤笑。 “区区蠢人,死不足惜。”慕年楠轻描淡写地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倒是慧仁二姐你,做出对人下毒之事,如此心狠手辣,怎当得一个‘仁’字?” 素素心跳陡然快了一拍。咬紧牙关闷声不吭。她暂时无法确定,慕年楠此言,究竟是在试探她,还是已经认出了她? 二人正僵持间,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声威严的喝斥声:“你们在干甚么?” 素素眉头猝然皱起。 这是慕藉的声音。 慕藉竟然也来了。 赶巧不巧,都凑到一块儿来,真是要命。 她待要挣脱慕年楠的桎梏,却只觉慕年楠力道更大,将她掩他在身后。而他的另一只手,竟然抬起抹了抹他自己的唇角,神光暧昧。 慕年楠转身对来人行礼:“父皇、颜先生,梁王兄。” 素素简直想作呕,心下直骂“混蛋,神经病”,可她力气毕竟大不过慕年楠。听说慕年枫也在,情急之下,索性大喊:“三哥救我!” 这情景下,她哪还顾慕年楠的爹慕藉也在场?直接揭露慕年楠在迫害她的恶行。心想着,一定要当面撇清关系,否则一旦错失解释的良机,往后她就是不嫁慕年楠都不行了! 只如此一来,场中关系顿时变得微妙。慕藉和颜诺都在,她分明是与慕年楠纠缠一处,临了,却是喊的她的“死对头”慕年枫救她。还称之为“三哥”。 慕藉和颜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到疑惑:这俩人什么时候拜的兄妹? 慕年枫皱了皱眉头,看向慕藉和颜诺,目光最后又落在慕年楠身上。迟疑着,温声问道:“四弟,你……” “父皇,颜先生,王兄,”慕年楠抢过话头,强力拽着素素一齐跪了下去,貌似情真意切地道:“今日既被你们撞见,此事也无法再瞒下去。我与颜姑娘,我们两情相悦,情难自禁,还请父皇和颜先生成全我们。” 素素刚刚还在纠结磕疼了的膝盖,听了他的话,有片刻发懵,旋即回过神。顿时全身小宇宙爆发,使力想挣脱他束缚。 挣脱不开,便不顾形象地对他连踢带踹。 嘴上也不停歇,憋闷了许久的怒气,全数喷薄而出:“臭不要脸的说什么两情相悦?滚你娘的情不自禁,姐姐我和你不熟。别拉着我不放,赶紧放手,不然砍断你的手!” 她这般骂街泼妇的模样,着实把慕藉、颜诺和慕年枫三人看惊呆了。甚至连慕年楠也有一瞬间恍惚。 最后仍是颜诺先反应过来。 “住手!”颜诺作声喝斥素素,却上前帮着她掰开慕年楠的手,护她到自己身后。这才转向慕藉,满含歉意地说道:“全怪草民疏于管教,使小女御前失仪。还望皇上念在小女年幼无知,原谅则个,往后草民一定勤加管教。” 他这话,便是完全无视掉慕年楠那一番“真挚感人”的表演,只将这出闹剧定义为“无知少男少女吵架打闹”。同时,他也表明了他的立场:他一定是要护着他闺女的。 慕藉看了诸人一眼,冷哼一声,负手大步离去。 颜诺直等到慕年楠也起身,看着他离开,才跟着离开。走之前,示意素素回自己屋去呆着。 素素求之不得,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了声“谢谢”,转身飞一般回去自己屋里。直到拴上门栓,才得以长舒一气。 拍着胸口压惊,惊觉后背衣裳已然被冷汗浸透。因无人守护在侧,她也不敢换衣,便只能硬捂着,等采枝回来。 采枝去给老太太做针灸,直到半下午才回的汐晚楼。立时守着素素沐浴更衣。待素素出浴,她只觉素素面颊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但因着是刚刚洗了热水澡,她便没作多想。 而直到后半夜,素素不仅发起高烧,而且全身发烫,难受得一夜无眠。等到第二天早上,已是整个人浑浑噩噩,连呼救的力气也没有了。 半晌午采枝发现她时,她已经陷入昏迷,皮肤也起了斑斑点点的小红疹。 三日后,待素素重新转醒,发现在床前守护着的竟是初卫。 “秋闱结束了?”她弱弱地问。 初卫平静地点了点头。 正巧采枝推门而入,顺口道:“给娘子试试这碗……”待看见床上素素已然转醒,后半句话她生生咽了回去。将药碗往桌上一摆,冲到床前,搂起素素便是一阵落泪,泣不成声。 初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有颜诺看到,他狠狠砸在树干上的拳头。 “是谁?”初卫扭脸看颜诺,咬牙恨声问道。 颜诺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儿子肩膀,叹了声气,并未将自己的推测告诉他。 他心里已有九分肯定,是慕年楠下的黑手。但,这个闷亏,他们只能生生忍下。除非素素想嫁给慕年楠。 父子俩各自沉默,眸光明灭,对着树干出神,考虑着素素的未来。 正当时,只听楼上素素房间传来凄厉至极的尖叫声,随后是一阵瓶瓶罐罐摔碎的裂瓷声。再往后,素素的哭泣声,夹杂着采枝的劝慰声。声声如尖刀,刺痛院中二人的心。 忽听得房门打开,冲出一道人影。采枝惊呼“娘子!”话音未落,那身影已从越过栏杆,坠入空中。 采枝拖拽不及,只扯下一角裙摆。 千钧一发之际,颜诺无暇多想,箭步飞掠,在空中稳稳接住素素。着地之时,不等素素有所动作,他一计手刀下去,直接劈晕了她。 第一百六十二章 比较 感谢福特小姐投出的宝贵粉红票+2,为庆祝本书首次获得粉红票,今天加更3000*1,请大家多多支持,么么哒~ * 素素再度转醒,是在深夜时分,但她房里依然灯火通明。颜家老小,包括裴氏,都守在她床前。而她却只能看只能听,说不出话,也感受不到疼痛。 初卫最先发现她醒来,撇下众人,拿着一卷红纸,展开在素素眼前。指尖一一指过纸上人名,第六位,就是他,颜诚。 “小弟得了亚魁,大姐开心么?”他笑意盈盈地问素素。 而素素却能感受到,他在强颜欢笑。她想告诉他,她替他开心,也很自豪。但,张嘴无声。想抬手捏捏他脸颊,却发现,浑身无力,胳膊根本不听使唤。 她顿时只觉如遭五雷轰顶。她中的毒,竟然邪狠到如此程度?使人全身瘫痪! 奈何,纵然她心里有千言万语,嘴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心下凉透,缓缓转移视线,眸光森森然看向帐顶。 得见她此番反应,初卫忙唤采枝过来,急迫地问道:“药效何时能消退?” 众人霎时间全把目光投向采枝。 “依着用量,再过个把时辰,药效自会逐渐消退。”采枝回答。 颜诺已近前来,小声接话道:“你姐姐心绪尚未恢复平静,这麻沸散,恐怕还不能断用。” 素素这才知道,她不是被毒瘫了。只是被麻醉了。长舒一气同时,浮起另一份急躁心情。心下直骂:“你们这群混蛋!干嘛连嘴也麻醉?不知道不能说话很不方便啊!” 眼风一一掠过床前诸人,惊觉连裴氏也在偷偷抹泪,素素不由一阵烦闷。思维像断了片。衔接不起。 那时节,她惊觉容貌毁尽,受了强烈刺激。情绪失控之间,只想一死了之。她跳楼了,然后颜诺接住了她…… 不,不,不是从这里开始算。应该从她中毒那日开始算。那天是八月初九,她记得清楚,因为当时初卫正在考第二场试。 大昭齐陌年间。为避皇帝寿诞讳,乡试时间往前提了三天。即八月初六、初九、十二日分考三场。十四日放榜。十五中秋节,正好普天同庆。 而她第一次醒来时,初卫已经在家。 之前初卫说过,初七、初十这两天他将不回家,只歇到博群府里,直等考完全部科目,十三日才回家。所以那时她才问他“秋闱结束了?” 但那时,初卫并没有立时和她分享中举的喜悦,可见那时秋闱桂榜还未放榜。也就是说。当时应是八月十三日或者十四日上午。 换言之,之前一次她昏迷了两三天。那么,这次她又昏迷了多久?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了? 她想知道日期。奈何口不能问,手不能写。 回想起先前跳楼之举,如今素素却着实有些懊悔,直怪自己“太激烈,太鲁莽,太懦弱”。 她原本好端端的,呆个家里几个月足不出户。突然之间中了毒。必是被人下毒所害。 如今还没有找出凶手。还没有报仇,她怎么能一死了之? 而对她下毒的凶手…… 因有茗妍背叛的前车之鉴。素素下意识将目光转向站在床尾的采枝,视线锁定她双眸,盯着她看了许久。 缓缓地。又将视线转向颜诺。看着他,眼角慢慢渗出几滴泪。她希望,他能看出她的悔意,从而停了她的麻醉药。 颜诺一直注意着她的眼神,见她看他,他心有所查。忙俯身坐到床沿,心想她是不是有话要说。 只无需他问出口,素素已然眨了眨眼皮。 颜诺一惊愣,旋即想到,她定是有话要说,只是目前说不出话。 “答应爹爹,别再做傻事了,行吗?”他捧起素素的头,护在自己怀里,“你还记得你答应过爹爹,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素素又眨了眨眼皮,便听见颜诺附在她耳边闷声道:“别怕,爹爹守着你。”她心下感动,只能再次眨眼皮示意。 如此,颜诺便答应停药。 待裴氏推着抹泪的颜老太离开,颜诺挥手遣退旁人,亲自留守坐镇。 初卫本也欲留下,却被颜诺遣去巡视府邸各处。 内忧,必定伴随外患。家里只有两个男人,颜诺既然守内,初卫必须主外。初卫对素素宽慰了几句,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便退出房间。 房里安静下来,颜诺仍然保持抱着素素的姿势不变,小声道:“午后四皇子来过。” 素素闻言,半眯双眼,漆黑眸子闪着瘆人的阴狠光芒。 回想起出事那天的情况……没错,慕年楠,也有可能亲自对她下手!之前在西申山,他不就是亲力亲为的么? 见她如此神色,颜诺呼吸滞了滞,又小声问道:“你也觉得,有可能是他所为,对吗?”那天慕年楠究竟对素素做了什么,他尚且不知。但凭情况推测,只有慕年楠和她身边的采枝有机会对她下手。 而从这几日看来,采枝救治素素,是尽心尽力的。 所以,凶手是慕年楠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素素认同地眨了眨眼。 方才她动用心有灵犀看采枝,发觉采枝并没有其他想法,一心只想着什么药方治什么症。因而,她暂时还看不出什么。但转念一想,自采枝入颜府起,并未与慕年楠有过正面接触…… 况且,主观上她更倾向于相信采枝,和这一段跨越两世修来的旷世情谊。 除了采枝,那天就只有慕年楠和她有过近身接触。所以,她也认为。是慕年楠下毒的可能性最大。 颜诺了然,点了点头,揽着她依在自己肩头。为她拢严实被子,温声宽慰道:“爹爹守着你。你休息会儿,过会儿就能恢复知觉。到时再说。” 素素闭上眼,并不多想。她现在的确非常需要休息。颜诺一直搂着她,整一个时辰,臂膀半分未动。 待素素终于重新能觉察到手脚酸痛,已是五更天。 动舌头,舔了舔上颚,也有了感觉。 素素心下一喜,弱弱地唤了声“爹爹”。只那声音一出口。却着实把她惊得不轻。 沙哑低靡的嗓音,破败如锈铁锵在水磨石上,戚哀难听。 颜诺也是一惊,双臂忙箍紧了她,使她动弹不得,急声哄道:“别多想,很快便能恢复。” 素素艰难地点了点头,容色间全是苦涩。 亏她当时还产生了恻隐之心,想换绿色手镯里无毒的钢针打他。却原来,他对她竟是阴狠无情到如此地步。一剂毒药。直接把她打入生不如死的境地! 坚硬的牙齿,咬破柔软的嘴唇。鲜红的血液,涂染洁白的牙齿。心下默默发誓:“此仇不报,我颜素素誓不为人!” 许久之后,收起眼底的狠戾,示意颜诺带她到地下城。 路过天井时,她特意抬头看了眼西天。鱼肚白的天色下,几近大圆的月亮,斜斜将隐。 颜诺说。“今晚赏月。吃月饼。” 素素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等到了地下城。她咬咬牙,便直接问道:“昨天慕年楠来做甚么?”嗓音虽难听,但说话毕竟比写字来得快。 听她直呼慕年楠名讳。颜诺挑了挑眉。斟酌片刻,决定直接如实转告:“求娶你,许以正妃之位。” “你答应他了?”素素迟疑着问道。 她本不想问这句话。但想到目前自己这种情况,站在颜诺的立场上,应该没理由拒绝。所以,她还是问了。 颜诺闻言,从齿缝间漏出一声不屑至极的冷哼,“他做梦!” 素素香舌暗吐,直怪自己多心。 不过,如此一来,她反倒有些错愕。以颜诺一个长辈的姿态,对慕年楠一个小辈,用“他做梦”这样的评价,的确不甚契合身份。 颜诺皱了皱眉,转问素素道:“你和他,究竟怎么回事?” 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慕年楠莫名其妙对她连连发招,直把她算计到毫无还手之力,害她沦落成如今这副鬼样子。事实就是这样而已。 素素心头苦涩,连表情也懒得在乎。平平静静地把慕年楠和她的几次交集,包括她身为慕绯珁时,认亲那次和慕年楠唯一一次见面,本本末末全数说给颜诺听。 都已经这般情况,她对颜诺,还有什么可隐瞒的?还需要隐瞒什么? 颜诺听罢,沉默不语,只来回踱着步子,凝眸沉思。 轻微的脚步声,在这封闭空旷的空间里,端显清晰,声声震人心窝。许久之后,他正要问她对“如果慕年楠被册封为太子”的看法,素素已然接口道:“他做梦!” 颜诺微微愕然。片刻而已。收敛心绪,重又静静地看向素素,等她下文。 素素缓慢地摇了摇头,神情怅然,不想多说。 她也没什么可说的。 曾经她以为她可以改变命运。谁知兜兜转转,最后她还是遭到了这么残酷的打击。就算没有公孙琦晗和韦茉凌,还是会有别人跳出来,对她下毒,害她毁容。 现在的她,心如死灰,根本无心它顾。 就任由慕家人闹去吧。 慕年楠那么想当太子,想当皇帝,也得先看看他有没有那个真龙天命! 他算得了她,不见得算得过公孙琦晗,算得过杨柳依,算得过他亲爱的表姐韦茉凌! “爹爹觉得,韦侧妃比之韦贵妃,如何?”素素幽幽地问颜诺道。 第一百六十三章 解法 若以她原有的嗓音,必能衬出此刻她心机深重的悠远意境。只如今,听着她撕裂如寒冬枯叶的声音,看不见她掩在帏帽下的容颜,便错觉是个八十岁的老妪在说话。 颜诺陡然挑高眉尖。 韦茉凌比之韦媚儿……有点儿意思! “胜于蓝。”他意有所指地轻声回了一句,看着素素,眸光深沉。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前半句,素素曾用以形容慕年楠和慕藉。今日颜诺便用后半句,形容韦茉凌和韦媚儿。 韦媚儿从十六岁开始奋斗,分明是慕藉后/宫诸妃中资历最老的,却到如今也只混到右贵妃的位置。即便当年允单二十万铁骑压境,慕藉宁愿重挑个来路不明的“三无花魁”做皇后,也不直接提携她这个唯一有已成年女儿傍身的贵妃。 可见,在慕藉心里,韦媚儿根本就只是一颗早已预定了轨迹的棋子而已,容不得半点变动。 换言之,韦媚儿这辈子也就止步于此了。将来想母凭子贵,当圣母皇太后?简直是痴人说梦!看看皇贵妃杨柳依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韦茉凌的境遇,和她姑姑,是似而非。 虽然姑侄俩都是未婚先孕,仓促之间被随意抬进宫,也都为时任皇帝公爹所不喜。但,她们的境遇必会不同。因为她们选中的男人不一样。 所以说,敌对归敌对,更多的时候,素素却不得不佩服韦茉凌。佩服她挑人的眼光。和高瞻远瞩的前瞻性。 慕年枫和慕藉,完全不一样。在慕年枫心里,仍为“爱”留有一方净土。因为爱着韦茉凌,为了让母亲也接受她。他可以听从一个外人的劝诫,向母亲讨好卖乖。 因为爱韦茉凌,他可以弃前途不顾,勇敢地向极具权威的爹提出赐婚请求。 因为爱韦茉凌,舍不得她受辱,他可以得罪父亲精心为他选定的护驾人,在蜜月里接韦茉凌入宫待产。 因为爱着韦茉凌,这些年,慕年枫做了不少“傻事”。甚至容忍会和他争帝位的潜在对手慕年楠的悄然崛起…… 但。受她和公孙琦晗洗脑过的慕年枫,还是真正爱着韦茉凌吗?后来的爱,还纯粹吗? 素素眼前不自觉又浮现多年前,在傅氏陪嫁的田庄里,远远看到的那一幕。纵然面容掩饰在帏帽下,无人可见,她仍然牵动唇角,无声地笑了笑,高深莫测。 若说慕年楠的一举一动,能完全逃过公孙琦晗和慕年枫的眼。她是不信的。 想来,公孙琦晗之所以能容忍慕年楠崛起,是因为,她早已挖去了他的根基。 慕年楠的“根基”,就是韦媚儿的娘家,韦家。 一个无根无基的人,谈何安生立命?一切自以为周全细密的筹谋,在外人看来,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把戏而已。 那种孤独无依的境地。素素曾经身临其境地体验过。 万丈高楼入云霄。一朝坍塌成废墟。其中摔得最疼的,必是站在最高处的那个人。公孙琦晗这是想让慕年楠做站在最高处的那个人呐! 素素再度无声地笑了笑。 “爹爹便说。我已经坠楼身亡,如何?”低靡的嗓音,说着骇人的话语。直透着中秋时节未寒的凉意。 颜诺惊了一惊,忙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咱们颜家人都不会弃你不顾……” 他是怕她哀莫大于心死。他怕她失了活下去的意念。 素素抬手制止他。她终于知道,颜家人对她是真好。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等到她真出了事,哪怕是平日里对她总有一股子无名仇恨的裴氏,也会为她流泪。 所以,她深深地明白了一个事实。她是故事的主角不假,但她的舞台,不在这场宫廷斗争,而在于平凡的家庭生活。 有她,或者没有她,对这个朝代的新老更迭,没有半分影响。她想以死障眼,让那些以为夺到了她,就能得到慕藉青睐的人明白,他们根本就错了。 夺位想从她身上下手,一切都是徒劳! 至于报仇…… 等到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她再捡个便宜,有何不可? “欢儿有些想娘亲了,想回去娘亲生活过的地方看看,行么?”素素稍微抬起一点点眼脸,看着颜诺,郑重其事地问道。 她的根基,除了爹的家,还有娘的家。 事实上,她的第一想法是去祁阳。但一想到自己如今这般容貌,与慕彻,只怕真是应了当日初卫那句话——“相见不如怀念”。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还是回红香院去吧。 素素心想着,情绪惆怅。便又惋惜,当年重生时,晚了那么一步…… 颜诺垂眸,沉默良久,微微颔首。素素见此,无声地笑了笑,轻道一声“谢谢”,诠释七年来对颜家人照拂她的感恩之心。 “过了今夜再走……”颜诺背她离开地宫,小声询问她意见。 “嗯。”素素在他肩头蹭了蹭,点头答应。她也还有些事,尚未安排妥当。 颜诺送她回房,安顿下她,正要离去,她却突然问道:“爹爹觉得,晋王当年诳韦家二郎入红香院,和皇上带您去时,一样吗?” 颜诺收住脚下步子,回转身,对她笑了笑。扭头离开。 素素也微微扬起嘴角,无声而笑。无需明言,他们都知道一个成语——东施效颦。 而且,如今的她却难免怀疑,当年慕年松诳韦英杰入青楼,也是皇后公孙琦晗的阴谋。 据慕年松酒后吐真言时所说,分明是他认识韦茉凌在前。韦茉凌也对他芳心暗许,和他交换了信物,并相约上巳节那日同去郊外踏青。 只不知为何,那天韦茉凌迟迟没有出现在约定的地点。 他从晨初,等到黄昏,心情忐忑。最后便不再顾忌避讳,直接去韦府找人。却得知,韦茉凌一早就和慕年枫出门游玩去了,彼时仍未回府。 之后,就有了后来的事…… 而素素却记得,那年她第一次进宫,偶遇慕年枫时,初卫曾和她说过,慕年枫和韦茉凌是青梅竹马。 彼时她只顾着前世仇恨,无心它顾。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初卫说这话时,神情十分凝重,端不像是个十岁孩子该有的…… 其中隐含了多少辛秘,公孙琦晗究竟对这些人做了什么,素素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区区一次妓院之行,展现在慕藉面前的,却是杨家和韦家两个大家族的不堪。 韦英杰被毁,韦玄明联合韦媚儿,兄妹俩对杨柳依和慕年松母子发难。而最后出面摆平的,却是太后杨氏和杨鸿筹兄妹俩。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裸地展现在慕藉面前,叫他想不对杨、韦两家生出戒心都难呐! 而通过这件事,坐收渔利的,便是她公孙家。 公孙沧祚什么都没做,只是被拿来对比一下,便摘个“治家有道,妻贤子孝,家风严谨,中规内敛”的美名。 在以家族为单位而论的大昭,世家大族之中,个人和家族的形象,是完全被捆绑在一起的。真正的所谓“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公孙家的这份光辉荣耀,对助慕年枫登上太子之位,可谓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 思及此,素素又不得不自嘲,自己真是差公孙琦晗太多太多,远远难以望其项背。 不,其实她们根本不在同个档次,根本没有可比性。 去年中秋之后,她以为公孙琦晗假借一场中秋晚宴,踢走了实力相对较弱的慕年柏和慕年榕。而事实上,公孙琦晗应该早已展开行动。 而公孙琦晗最早下手的人,其实是实力比她儿子慕年枫更强的慕年松和慕年楠。 直接从最硬的骨头开始啃。只有真正的强者,才有这个勇气。素素再度扬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公孙琦晗是这个强者,但她颜素素不是。 她,总是避开最尖锐的锋芒,从别人的软肋进攻。 想得多了,素素觉得精神有些不济,正想睡会儿,却见采枝推门进来。 “娘子……”采枝弱弱地唤着素素,坐到床头,俯身在她耳畔。 素素看着她迟疑之色,问道:“怎么了?” 采枝瞥了眼门外,起身四下巡查一遍,确定无人在附近,才回到素素跟前。红着脸,小声说:“您中的这毒,着实阴狠,无药可解……” “我还能活多久?”素素闭眼,怅然地问她。有时候,她也会觉得,生生死死这么多次,真的够了。 采枝错愕地看着她,呐呐道:“娘子说的什么傻话?” “不是‘无药可解’么?”素素无力地说着,身心俱疲,只想好好歇会儿。 采枝怔了半晌,才又道:“娘子不会死。无药可解,却不是无法可解……”容色间却有哀愁,和为难。 只是素素闭着眼,看不见。 “你我之间,不比旁人。你有话,就直说吧。”素素淡然地说着,心怀释然。 采枝闻言,稍微愣了会儿。鼓足勇气,直言道:“需与男子交合七七四十九日,方可解此毒……”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变故 素素惊愕得半晌没反应过来。待她终于意识到采枝说的是什么意思,顿时全身炸毛。拍着床板,一股脑儿坐起,只想立时提刀去阉了慕年楠。 采枝使尽浑身力气才拦下她,红着脸,忸怩地向她解释:“这个法子是师父说的。因着太过……所以先前我一直未同老爷说。” 她也曾尝试用药物替素素解毒,却发现并没有效果。当时她只道是自己学艺不精,便又去食馆找师父讨教。老大夫分析过后,告诉她说:“此乃北方‘情毒’之症。”之类云云。 她犹豫了多天,想着,毕竟还得问问娘子的意见。于是干等到今日素素转醒。 得知有复原之法,素素反倒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这个法子,太过荒唐。 “如果不……会不会死?”她呷了呷嘴,问采枝。 采枝对她摇了摇头。 素素见此,顿时如释重负,又如泄气的球,一倒头,重又仰躺回床上。闭着眼,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吩咐道:“知道了。我累了,先睡会儿。” “娘子您歇,采枝守着您。”采枝柔声宽慰着,乖巧地守着她。直等素素安静入睡,才低低叹了声气,满是怜惜。 因着满腹心事,这一觉,素素睡得不甚安稳。噩梦连发,累得她几欲挣扎。直至最后惊醒时,已是满头冷汗。 房里无人,唯有烛光跳动。橘黄色的暖光,挥不去她心头沉沉的惊悸。抹去额头上的汗渍。捂严实被子,静静地等采枝来。 未几,采枝端着托盒进来。见素素已醒,窝在床第间楚楚可怜模样。她便有些自责。轻柔地唤道:“娘子醒了。”她知道,此刻的素素,非常害怕孤单独处,身边离不开人。 因为对旁人不放心,拿给素素喝的任何药汤茶水,采枝都是亲力亲为。刚才她在小厨房守着炉子煎参茶,文火慢煨,十分耗时。所以上来晚了这么一小会儿。 素素心知采枝用心良苦。挥挥手,示意她但忙她的。自己无妨。 因为嗓子难受,素素尽量不说话。待她喝下参茶,采枝又去打来热水,伺候她洗漱沐浴。 中秋宴已在桂园设置妥当,众人只等她去了,便可开宴。 “采枝……”素素艰难地开口。她想和采枝说,她想回红香院,问采枝是回田庄,还是留在颜府,或者有别的打算。 采枝年纪渐长。再去红香院,已然不合适。 只还等她说下去,采枝已经握住她的手,坚定地点头,“娘子去哪儿,采枝就跟您到哪儿。” 下午时,颜诺同她暗示过,素素可能会离开颜府。他请她关照素素。 素素怔住。半晌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原是轻轻地叹息一声。而那声音出口,却是粗重沉浑。 采枝对她宽慰地笑了笑。打上灯笼,照着她往桂园去。 路过前庭,素素仰头看了眼夜空。想看那寂寞冷月是否已经圆满。却因有帏帽黑纱相遮,看不真切。 “今夕何夕,月下长相忆。彼兮若兮,只影向谁依。” 素素脑中忽然跳出这一阕词,却想不起,究竟是在哪儿听过。正想着,到了桂园,只见庭中桂花树下,一人负手孑然而立。 “序旸?”采枝讶异地唤了一声。 序旸闻声回转,对素素和采枝拱手,“大东家,枝姐。” 素素只是朝他点了点头,携着还待要问的采枝进了暖阁。 序旸是孤儿,在这京城之中举目无亲,颜诺既与他是忘年交,邀他过府同庆中秋,原也是合情合理。她对此并不感意外。 而序旸却着实为她的奇异打扮以及疏冷态度吃了一惊。席间特意寻机问了初卫,便知道素素被人下毒谋害。 “无怪乎……”听罢初卫的话,序旸沉吟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眼风瞥一眼黑纱遮面的素素,神光莫名。 往年每逢佳节定时,素素总会下令让各个店铺举办一些“酬宾活动”。今年的指令迟迟不到,他便心觉异常。因此,他临时推了几位好友的约,转到颜府来过节。就是想来看看,他的小丫头过得好不好。 竟不想,会得到这样悲惨的消息。 “可知凶手是谁?”序旸眯了眯眼,问初卫。 初卫摇头。 他直觉父亲和大姐自己都知道是谁下的毒,但他们都不告诉他。而以他们的行事风格,他们不肯说,必是因为,对方比他强大很多。 “序大哥,可否借一步说话?”初卫也朝素素的方向睨了一眼,转对序旸道。 序旸点点头,二人便去了鸣柳轩的书房。 初卫亲手点上蜡烛,照亮书房。深叹一气,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序大哥门路广,可否帮小弟一个忙?” 瞧见他浓眉紧锁,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序旸弯了弯嘴角,调侃道:“亚魁老爷且说说看,是什么样的忙?” 倒不是他不通人情,不分事件、不合时宜地卖弄幽默。只是他觉得,没必要。即使他现在暴跳如雷,或者幽怨凄苦,素素的仇,也不能立时就得报。 他喜欢“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从容和大气浑然。 看着序旸脸上笑意,初卫怔了怔。隐约间,几乎错觉看到了自家大姐的影像。“小弟曾听说,江湖上有位女侠,能千变万化,懂易容之术……” 早几年听游学归来的慕启烨谈及其人其事,他还道不信。如今,事到临头,他也唯有死马当作活马医,碰碰运气。 只初卫话未说完,序旸神色已然梗了一梗。 然而,他只顾自己说着,并未留意到序旸的异常,“……绰号‘百花娘子’,序大哥可有听说过?” 序旸瞳孔骤然紧缩,一双桃花眸子半眯,眼脸微垂,似在沉思回忆。许久之后,才迟疑着回道:“我试着打听打听。” 初卫也知此事不易。 所谓的“江湖”,究竟存在不存在,还在两说。想在如此虚无的一个界定里,找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更是如海底捞针。序旸能答应帮他打听,已然是极难得。 初卫当下拱手,对序旸长揖到底:“有劳序大哥。无论找不找得到,序大哥这份恩情,小弟必当铭记终生。” 序旸忙托他起身,还待宽慰几句,却听一阵急促脚步声靠近。 二人对视一眼,迎到门边。 来的是颜诺身边的小厮,喘着粗气禀告道:“老爷请少爷和序爷到外书房。” 瞧出事态紧急,二人当下不多问,飞步去到外书房。进了门,却发现,素素也在。另外还有个高大挺拔的男子,竟是先锋候世子程子轩。 颜诺正襟危坐坐书案后,神色冷峻。见他们进来,立时便道:“我需即刻进宫,不知多久能回。这个家,交给你们,要守住。” “父亲……”初卫不明所谓,急急上前一步唤道。 方才他们先离席,因而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父亲已经多年未进宫,何以今夜突然要进宫,而且,还是这般神色…… “你去吧。”一直默然坐在下首的素素突然出声插话,指着初卫和序旸,“你们随我来。” 子轩和序旸被她沧桑的声音震得怔住。最后还是颜诺和初卫分别拉了自己的伙伴,分头行事。 颜诺和子轩直奔皇宫而去。素素、初卫和序旸留守颜府。 路过天井时,素素再度抬眼看了眼天色。 乌云遮月。 “要变天了。”心下默念着,分派初卫和序旸到前后院集合府中众人,全数转移到地宫。所幸早上他们刚来过地宫,也不必等换新鲜空气的时间,立时便能下到二层。 此番境况之下,初卫已顾不得惊奇自家地下竟还有这么大的地下空间。忙问素素,究竟发生了何事? 素素没有回他,安顿好颜老太和裴氏,便欲带采枝回到地面。初卫和序旸也要跟上。素素想了想,也就带上他二人。 “大姐,究竟发生何事?”一路上,初卫始终问着同个问题。 素素最后抬手指了指顶上昏暗低沉的夜色,意有所指,“要变天了。” 要变天了……皇上驾崩了?!初卫顿时顿住脚步。看了看素素,又看向同样震惊的序旸和采枝。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沉默。 变天不变天,谁当皇帝,与他们是无甚关系。他们只是惊讶于素素的平静反应。 她的平静,太过平静,反而不正常。 素素弯了弯嘴角,不做声。即使变了天,不还是这一片天?慕藉究竟死不死,明日便可见分晓。而今晚,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待会儿可能不太平,你们谁若是害怕,现在回地宫还来得及。”她严正地警告着,瞄了一眼黑漆漆的围墙。 初卫立时近前靠拢她,“大姐在,小弟在。” 采枝也上前,“娘子在,采枝在。” 序旸挑着眉头,也朝围墙那儿睨了一眼,转向素素道:“我回地宫。” “你……”采枝和初卫异口同声。 素素笑了笑,道一声“有劳”,左右手拉上一脸不敢置信的初卫和采枝,回到汐晚楼自己闺房。 * 圣诞快乐!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杀伐 三人静坐房内,严阵以待。想着序旸最后的目光,再看身旁二人僵硬神色,素素不由感叹,到底是序旸的经世见识更广,性子也更沉稳妥帖,遇事尚存几分理性。 千言万语不需多说,序旸的心意,素素都懂。素素的安排,序旸也明白。危难临头,需有武蟒之人相随壮胆,也需有文质之人隐退善后。 而序旸,便是甘愿默默地忍受白眼和误解,做这个“善后的谋者”。初卫和采枝,还真是误会他了。 事实上,此刻的初卫和采枝根本就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他们紧张,只是出自对当前严峻形势的应激反应,源自被颜诺和素素渲染营造出来的压抑氛围。 思及此,素素缓了缓心绪,吩咐采枝:“秋夜寒凉,干坐着枯乏无味,不若喝茶叙话度时更好。今夜可是中秋佳节呢。” 采枝哑然。这都什么时候了,娘子还想着喝茶?狐疑地将视线投向初卫,初卫也是一脸茫然。 “大姐……”初卫一双浓密剑眉眉梢高挑。 “去吧。”素素抿唇一笑,对他们点了点头。她有自信,敌人,不会来得这么快。 敌人……却不知,是何人? 宽大广袖遮蔽之下,干巴褶皱的双手,握住轻弩的力道又加重三分。她心思已决,无论是何人,想置她于死地者,便是敌人。 采枝颤栗着,硬着头皮离开房间。而当她端着茶水匆忙重回楼上,推开房门瞬间。人已被初卫推向一侧。 几人神思未定,却更有惊骇之事。 一支羽箭,将将从初卫肩头擦身而过。破空的凌厉之气,撕裂了肩头那一缕直坠长袍的锦帛。擦伤初卫肩头细白的嫩肉。 裂帛声嘶同时,鲜红的血液,瞬间溢透月色长绸。 初卫吃痛,剑眉倒立,却抿紧嘴唇闷声不哼。一手箍着采枝,一手捂住她口,带她闪躲到门柱之后。 “别出声。”初卫附在采枝耳畔,低声吩咐之,同时朝素素点了点头。 得见初卫肩头伤势。素素面色唰地苍白。 敌人来得比她预期中早了一些。 没入红漆柱的羽箭,仍在微微弹颤。三翼箭镞的鏃尾,映着因风跳动的暖橘色烛光,泛着幽森的寒光。**裸地昭示着凌冽肃杀之意。 今夜,注定将有一场杀伐…… 屋内三人保持姿态,屏息不动。 片刻后,寒凉秋风裹挟一阵浓重血腥气息,通过敞开的房门,吹进屋里。烛光犹自顽强地摇曳跳动,渐趋微弱。直至最终熄灭。 霎时间屋里陷入一片黑暗,阻端屋内三人之间眼神交流。 黑暗之中,素素正襟危坐床沿,攥紧手中武器对准门口,视线紧盯门槛外。屏息凝神,片刻不敢有所松懈。 庭院内影舞乱斗的场面渐渐停歇。 浓烈的血腥之气更盛,随着秋风,越靠越近。只一瞬间,门外空降一个高拔黑影。 同一时间。素素已然咬牙扣下手中轻弩扳机。带毒的钢针羽箭七连发。黑影发出一声闷哼。短促低沉,却极为有力。 他没有倒下去。也没有进入房间。直直矗立在门外,纹丝不动。 绝对寂静的等待,是生与死的拉锯。无声而无望的等待。等待对方的意念先行崩塌。 僵持之中,素素只觉透心的凉意一波紧接一波,袭击自己的意念。心跳加速的节奏,一浪高过一浪。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气氛越来越诡异。 门外人坚毅冷悍的气场毫厘不减,周身散发出强烈煞气。这股强势之气,如黄沙蔽日,席卷素素所有心智意念。 素素仅靠咬紧牙关,已然压抑不住身体的颤栗。从发梢,传递到趾间,无处不在的颤抖,几乎吞噬她最后残存的一丝理智。唯有心底最深处的意念在呼喊她“坚持,坚持,坚持……” 门外人,钟稳如山,岿然不动。 冷汗浸透素素的秋裳,津津汗渍从额角滚落,如她一颗心直坠万丈深渊。 正当素素觉得快要支撑不下去,几欲丢盔卸甲放弃抵抗时,忽听得一声急遽破空声,由远及近而来。最终止于一声钝响。 门外黑影踉跄数时,终是轰然倒地。 直到这时,素素才看到,他身后插着三根细杆。从形状依稀可辨,是三支羽箭。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情况。 纵然门外敌人被解决,却因情况生变,使素素不仅不敢有分毫轻懈,身心反而愈发紧绷。 三箭齐发,只划一声,同中目的。 世间拥有此等高超箭术者,据慕藉曾说:“唯三人尔”。其一是大昭箭神“百步穿杨三皇子”慕彻;其二是允单箭神“碎心毒箭五皇子”贺兰努。 至于第三人是何身份,慕藉未曾告诉素素。因此,后来人是敌是友,她暂时还不敢妄下定论。 此时此刻,她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摸黑前往门口查看那黑影。 即便七针连发,即便三箭全中,以他魁梧身形判断,也不该死得这么快。 门外人倒地倒得太干脆,甚至连倒地之后血流干之前的抽搐之相,也没有显现。素素判断,他是在伪装掩饰,意图伺机而动,反败为胜。 思及此,素素牵动唇角,无声地笑了笑。 她,不会傻到送上门去。她就坐在屋里,和他耗着。他背后中了三箭,虽不说是血流如注,总归也是在流血。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不利,而对她,却更有利。 背后放冷箭的人,放完三支冷箭之后,再无其他动作。莫非,已经离开? 素素不敢分心多想,两道视线只紧盯倒在门槛外的黑影看,耳听八方。收起已经空膛的轻弩,掌心覆上右边手腕…… 许久许久之后,不知为何,四更天的打梆声、五更天的打梆声迟迟未至。 只那冷脆的更声不响,却抵不过光明的降临。素素眼风瞟掠廊外,惊觉天际已经泛起昏蒙的鱼肚白。 中秋之月,行将隐退。 周遭事物仿佛全部静止,只有三个人的心跳声,交织震响。素素没动,初卫和采枝没动。门外趴着的人,也没动。 等到天空大亮之时,这一切,能结束吗? 天没有亮,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凉风疾劲,雨势渐强。豆大的雨珠,打在叶上,啪啪作响。茫茫一片白水,遮住了天。 萧亿安顶风冒雨过府,直闯到汐晚楼,待看见门堂中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小腿肚不由打了个颤。跌跌撞撞上了二楼,又看见门槛外趴着的人,一颗心不由落到谷底。 绕着舌头,唤了声“初卫!欢娘!” 屋里三人,静止未动。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们,又似乎那只是幻听。 萧亿安心焦,绕开尸体提步迈进素素闺房。一抬眼,便看到素素端坐在床沿,举着手腕向他瞄准。 他一介文弱书生,自然躲不过暗器突袭,正正中了钢针。惯性之下仍向前走了几步,喊着素素:“欢娘,初卫呢?其他人……” “哪儿去了?”几个字还未说出口,便感觉一阵眩晕袭来。捂着太阳穴,脚下踉跄着,倒在了地上。昏过去之前,总算看到了掩身门柱后的初卫和采枝。 房里一切又恢复静止。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喊叫过。 过了很久,初卫才稍微转动眼珠,瞄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人。似曾相识……“表堂伯!” 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瞬间断裂。初卫抛下采枝,冲到萧亿安身边,半揽起他肩头一阵猛摇,“表堂伯,醒醒,快醒醒!” 萧亿安毫无动静,连呼吸的气息也渐趋微弱。初卫神色一凛,忙又转向素素,只见她正举着手腕,对准门口。 虽然看不清掩藏在帏帽黑纱下的面容神色,却能感觉到,她的麻木和呆滞。 初卫顺手摘下随身的玉佩,往空中一抛,便听见“叮叮”两声。 是金玉撞击声。 素素果然按下了手镯机关。钢针打在玉佩上,玉佩碎成了几块。 “大姐,醒醒!”初卫忙又唤素素,只恐她着了魔怔。边顺手摘了荷包等物抛到空中,引素素将镯内毒针耗尽。这才扑到她身边,揽她肩膀,试图摇醒她。 “大姐!大姐!醒醒!” 素素一时未恢复神智,倒是采枝先回过魂。手足无措之下,在屋里团团转,受初卫指点,才想起先给萧亿安喂解药。 直到萧亿安解了毒醒来,素素仍未回神。依旧神色木然地盯着门槛外那个趴着的人看。 采枝给她掐人中,扎银针,皆不管用。 万般无奈之下,初卫只得再次祭出杀手锏。拿了块浸透蒙汗药的手绢,捂她口鼻…… 待这厢采枝安顿下被迷晕的素素,初卫也已经领萧亿安下到地宫二层,重新接颜府一众人回地面。 自有护院和家丁清理汐晚楼门堂里的尸体。至于二楼走廊里背后中了三箭的尸体,初卫让人隔开了单独安置。 萧亿安问他:“怎么?” 初卫拧巴起两道浓密剑眉,迟疑道:“大姐好像早知道他会来袭……”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后事 萧亿安闻言,探究的目光不由投向地上尸首。这才留意到,此人身上玄衣破零,身躯早已被刀剑伤得体无完肤,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另有背后那三支穿心的白翎羽箭,赫然昭示他是惨死于他人之手。 “翻过来。” 萧亿安皱着眉头吩咐家丁,同时抬手掸了掸鼻端。似乎这样就能挡住被疾风裹挟起,充斥弥漫于空气中血腥之气。 他乃是一介文质书生,何时直面过如此恶戾场面?即便是初卫习武之人,也不曾见识过。 待家丁翻过尸体,得见青灰斧削面庞之上,那一双兀自外凸不肯瞑目的鹰眼,伯侄二人俱是惊得后退数步。 “你可认得此人?”萧亿安强自稳回心神,摆摆手,示意家丁抬下去。边颓漠地问初卫,边从袖口取出手绢,擦去额上细汗。 饶是阴雨仲秋,寒肃之气渐浓,此刻他仍觉窒闷难捱。 初卫盯着那人胸前七枚无章乱扎的钢针羽箭,若有所思,终是摇了摇头。 他的确不认得这个人。而在他映象里,素素也不会认得此人——从昨夜听到的打斗动静,可以断定,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若是素素认得这样一个是敌非友的人,定不会瞒着家人。 即便她会瞒着他,也绝不会瞒着父亲。 想到父亲,初卫神光陡然凝了一凝。抬眼看向萧亿安,恭谨而小声地问道:“表堂伯可知宫里情况……” 昨夜素素说要变天了,他只道是皇上驾崩。如今看来。却似乎不尽然。否则,以萧家九卿之首的地位,萧亿安此刻绝不可能如此淡然地出现在颜家,而不是在宫里。 萧亿安饶有深意地拍了拍他肩膀。转眼睨了一眼房里安睡的素素,调头阔步往楼梯口走去。初卫关照采枝好生照料素素,便也跟他下楼。却不想萧亿安直接带他去了念慈斋。 进了月亮门,当先看到双臂环胸,杵在廊檐下,望着绵延雨线出神的序旸。 萧亿安倒还不识序旸。此番境况之下,在此地见到陌生男子,他眉梢端的收敛。转向初卫,眼带询问之意。 “序……” 初卫正欲招呼。却忽然想起昨夜序旸弃素素折返地宫之事。满腔热情顿时熄灭无影,不欲为二人引见。 从鼻尖发出一声轻蔑冷嗤,无视序旸同他照面打招呼,只低声对萧亿安道:“胆小鼠辈,无须理会。”自先踏足室内,往老太太常住的暖阁去。 序旸拱起作揖的双手举在空中,见初卫如此态度,原本清冽的神情僵了一僵。忽而又哂然一笑。转朝萧亿安揖了一揖,谨声言道:“在下序旸,久闻萧大学士盛名。” 此时此刻会出现在颜府里。年介四旬的儒雅男子,放眼京城之中,除颜诺的娘家表哥萧亿安,再寻不出第二人来。而萧亿安的大名,他是听说过的。 萧亿安微微颔首,目光早已将序旸上下打量个遍。见序旸容色稍有倦意,似乎一夜未眠,但举手投足间风仪浩然。绝不像是初卫口中“胆小鼠辈”。 可初卫也不是随意会贬低旁人的人…… 其中究竟有何事发生?他心下不由闪过一丝疑惑。不动声色敛回心思,微微拱手还了一礼。“序少爷请自便。”便也提步进了屋。找颜老太去。 萧亿安的心思很直观,既然姑奶奶容许他在此随意逗留。可见序旸是友非敌。因而,他也大可放心。 序旸笑了笑,不以为意。仍旧环胸站回原位。目前他不会擅自去找素素,也不会去到颜府别处,只在老太太的念慈斋里站着,便是最妥。 这厢萧亿安进了暖阁,却见颜老太正握着初卫手心儿,笑嗔他:“你这孩子,遇事却不会多想一想,这一点,还得向你大姐多学学。” 她这是提点他自个儿去想,若序旸果真是个“胆小鼠辈”,素素可会允许他重回地宫?当时颜家上下百来口人,可全部都在地宫里。 初卫心底下也不甚相信他景仰的序大哥会是这样胆小无义的一个人。他只是无法释怀,序旸分明是年纪最长的男人,事到临头却弃他们三人不顾。 而一想到素素受了巨大惊吓,神魂不清的模样,他更是心疼。 “祖母……” “姑奶奶。”萧亿安拱手见礼,挑唇笑了笑,按下还欲说话的初卫。 颜老太对他点了点头,神态间全无半点忧虑之色。 昨夜子轩来宣皇后懿旨时,除了避开去私聊的初卫和序旸,她和素素等人都在场,知晓事情始末。从子轩的神态语气中可见,“皇上遇袭,危在旦夕”不似伪作。 但,昨夜里转移到地宫时,素素曾悄悄同她说过,“无碍”。 虽只是简短的两个字,却有如千万颗定心丸,使她觉得安心。有这个孙女在,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她头顶这一片天,始终塌不下来。 萧亿安淡淡而笑,仍是将宫中情势说与她听。 “……另外,贵妃有密函,要我亲手转交与欢娘。”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节腊封小竹筒,颇有深意的眸光却看向初卫。 直到此刻,颜老太方知,素素紧张过度险着了魔怔,已被初卫捂晕安歇。急急指挥众人抬她亲自往汐晚楼去探望素素。 “你大姐何时能醒,啊?”颜老太焦切地问着初卫,摩挲着素素因中毒而皱巴干瘪的手,视线却是半刻也不离素素。语气见陡然徒添了几分慌乱。 不知不觉间,她已是把素素看作家里的主心骨。如今主心骨倒了,她怎能不慌,不乱? 而今触摸到素素枯瘦的手指,她始醒悟,自家孙女,还只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却遭残酷卓绝的宫廷斗争殃及,累心累身至此境地! 颜家,对不起这个孙女儿! 萧亿安负手立于廊下,听着屋里人悲戚的话语,看着不远处小亭中采枝和序旸似在交谈。脑中不自觉浮现初见素素那日的光景。 彼时,他只道好好一个女孩儿,却是生养在勾栏之地,白白荒废了一十二年的光阴…… 时光悠远,转瞬经年。 如今逐一回想起来,那当时,她答话的语气,回应的用词,皆是滴水不漏。而从之后诸事亦可知,她并非果真目不识丁,不事文藻。 她,只是想隐褪一身华光,求一方平和度日的简陋栖身之地。 听说当年参拜观音菩萨,旁人皆求富贵荣华,唯她,但求一世安宁…… 如此行止从容,性情淡泊,为人谦和,妙趣解语的一个女子。她的种种好,使即便是出身皇家的公主,在她面前,自也会逊去三分颜色。 如果当年,借着杨维荣的由头,促成了哲哥儿和她的婚事…… 想到自家儿子,萧亿安猛然回转心神。叹息着摇了摇头,唇角抹开一丝艰涩笑意。 欢姐儿,只怕是看不上他家哲哥儿…… 这厢未及他细细回想当年素素之言,却听得屋里初卫欣喜的声音,“醒了!” 他迟疑片刻,终是踏进门槛。 初卫温声细语唤了好大一会儿,才唤回素素神智。 只不想,素素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死了吗?” 她问的人太多。问慕藉死了吗,问昨夜的黑影人死了吗。还有她自己,死了吗? 初卫闻言,啼笑皆非。半抱她起身,遵照采枝吩咐,顺秩喂她喝下药汤、吃下药丸。这才一一指过颜老太和萧亿安,“大姐看看,我们都是什么?” 除了裴氏此刻正在张罗府中诸事,其余的人皆已在此。 素素抹开唇角无声地笑了笑,却看见萧亿安衣裳胸前有斑斑血迹。 初卫顺她视线看去,自也看到了,便将此前事一一同她说了,解她困惑。 素素扶额,脸色羞赧,喟然而叹,“我真是太没用了……” 细细回数起来,还真是如此。但凡遇着紧急的大事,她不是昏倒了,就是吓傻了……鲜有直视全程壮烈景象的时候。 初卫掩嘴而笑,既不否定,也不肯定。 便是这样一个明明自己也害怕的要命,却仍次次都勇敢直面险境的柔弱女子,才为颜家,为他们,撑起了头顶这片天。 颜老太老泪纵横,说不上话,唯有不住地拍抚素素的手背,传达她内心的激荡心绪。 萧亿安见这祖孙三人,面有动容。捏了捏掌中竹筒,仍是递过去,交给素素,便转身出了房间。 “贵妃娘娘让转交你的。”颜老太小声为素素解释着,转向初卫,示意他推她走远些。 素素拆了信,看过却知,此信并非出自萧若兰之手。 萧若兰的笔记,素素认得,温婉顺柔中,透着一股子灵动。而手中信件的字迹,腕力干劲之余,落笔更是果决……竟是出自皇后公孙琦晗?! 脑中浮现先前皇后申饬她的懿旨,惊觉竟是同种风格。 原来,那份懿旨,竟是公孙琦晗亲手写的!素素秀眉拢阴,心绪无度。只知道,她想回红香院浮生残了的计划,算是泡汤了。 “还须请表堂伯出面,劳动舅婆替我前往观音庙打点,欢儿想去庙中修行。” 第一百六十七章 出家 此言一出,自是惊了一干人等。素素不欲多作解释,攥紧手中纸条,侧身蜷回床中。单只面朝床内壁,已觉不足够遮蔽她苍凉面色,索性拽上被衾,蒙头盖脸。 颜老太和初卫面面相觑,只看向萧亿安。 萧亿安更是一脸茫然。妹妹并未和他提过半句要欢姐儿去庙里修行的话。他也不知,何以欢姐儿看过此信,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颜老太见此,眼底锐色一闪而过。朝他挥了挥手,授意他就按素素说的去办。这厢望着被子微微隆起显出的素素纤瘦的背影,低低叹息一声,命仆妇侍奉她回念慈斋。 再听不到房里有人的气息,素素这才稍稍撩开被角,长吐一气。翻身仰卧,手掌交叠枕于脑后,盯着帐顶素罗苏曼,心思慨慨。 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最初的境地。身如浮萍,随波逐流,无牵无挂…… 既然此时皇后公孙琦晗提出,以她出家为代价,许颜家一世太平安享。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反正,她已不能和深爱的人相聚相守。人生的盼头,仅剩下安度残生。 是活在锦绣华歌中,亦或是古灯枯卷为伴,于现在的她而言,又有何两样? 她不过是一缕异世孤魂,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时空。这些年,若说因为“颜氏女”的身份,使她遭受诸多艰难际遇,更甚至魂断冷箭下,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可也正是因为她是“颜氏女”,才在这令她感到彷徨无依的异世里。有了属于她的亲人,属于她的家庭,和亲情。 这便是所谓的“荣辱与共”、“福祸相依”吧? 眼前一一掠过颜老太的关切、初卫的懂事、裴氏的眼泪……还有颜诺一直以来无条件的爱护和庇佑,甚至还有老罗的忠诚和澜千的贴心。 回忆着往事点点滴滴。素素只觉心头注入一股坚强的力量。牵动唇角,扬起一抹轻微笑意,恬然心底更感释怀。 不回红香院,也好。至少,采枝也不必去了…… 想到采枝,素素这才恍然想起,好半天未见她,也不知在忙什么? 翻身下床,趿着绣鞋便要出门去寻采枝。眼风却蓦然瞥见直插在柱上的羽箭。 视线下意识朝昨夜那黑影人倒下的地方转去。 什么都没有,连血迹也不曾有。只看那走廊木板湿的颜色更深,定是家丁处理过了。 家丁自是不能进她房间,未曾留意到这只羽箭,也在情理之中……素素深吸一气,鼓起勇气,用尽全力拔出那锋锐的箭镞。 三翼…… 鏃尾处,深刻一个小小的“努”字…… 手握箭杆,素素只觉浑身透凉,冷汗透衣而出。“贺兰努”三个字。兀地闪现脑海,惊得她脱手将箭杆丢了出去。昨夜情境,一一忆起,只觉寒颤传遍全身,依靠门柱支撑,才能勉强站住。 恰采枝上楼来,见她如此,忙又扶她回床上歇着。 “娘子好生歇着,任何事。容后再议。可好?”采枝像哄孩子似的,哄着素素。拍抚她脊背,哄她入眠。 素素反手握住她手腕,坚声道:“去叫初卫过来。” 初卫来时。素素已在书房。 就在刚才,老罗亲自回府来报,“皇上驾崩。已昭天下。” 慕藉,终是没能挺过来…… 素素单手支额,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跳着。 曾经心里恨极了这个心思偏执到病态的皇帝,如今他真正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她该是高兴的吧? 何以,她非但不觉轻松,心情反而更沉重? 心头阴云密布如这沉闷天气,直叫人觉得连呼吸也变得艰难。冷腻的细汗,涔涔润透手心。 “大姐?”初卫低声唤着她。 如今在素素面前,他再不会高声说话,唯恐惊了素素。 素素缓下心思,指着书案前横陈的羽箭,叫他看。 “这是……”初卫并未看出门道,只觉三尾的箭镞,颇为少见。 素素道:“你叫人单独安置的那具尸首,背后中的箭,可是三翼箭镞?” 初卫回想片刻,摇头,“是两翼的,咱们大昭最常见的白翎羽箭。” 素素眸光跳了一跳,“随我来。”便带初卫直下到地宫三层,又引他打开通道机关,下到四层。 置身四层,只觉凉意透骨。 可见,五层蓄存的冰还在。 素素复又指点初卫打开通往五层的机关。 通道打开同时,一股寒气豁然扑面而上,直熏得初卫打了个寒战。回身却见素素已不知从哪儿找了床棉被裹着身体。 “别下去。”素素制止他,俯身朝下看了一眼。 茫茫白汽之下,是堆砌充栋的大块坚冰。整个地宫五层,宛若一只巨大的冰球,不断散发着煞人的寒气。零下低温,五层已无自燃璘灯,需火折子点松油火把才能照明。 素素回退两步,道:“待会儿你领人把那人转移到这下面。” 初卫若有所思,点头应下,旁的也不多问。 姐弟二人重回到地面,却见采枝早已焦急地等在出口处,“老太太请您速去念慈斋。” 原是刚才他们在地宫时,宫里又有新情况。 皇帝猝然驾崩,太子人选未定。打着“国不可一日无君”的口号,夺位之争,不可避免还是发生了。 公孙沧祚率一众武将自是秉持“立嫡不立长”的立场。杨鸿筹策动满朝言官当庭发难,驳诘梁王傲慢无能、品性不端,坚决拥立当差两年间广受赞誉的晋王继位,是为“立长不立嫡”。 文武两派针锋对峙,各不退让。僵持不下之时,以韦玄明为首的卿家势力横插一脚,提出“择贤而能者立之”。 慕年松、慕年枫、慕年楠兄弟三人,在各自身后势力推动之下,最终还是站到了权力斗争的风口浪尖。 “爹爹是个什么意见?”素素问颜老太。 颜老太眼中精光闪动,“你爹爹痛失君友,悲恸伤心。只守在皇上身旁,寸步不能离,张口不能言……” 绝妙! 素素眉梢上挑,透过隔纱,与颜老太对视一眼,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颜诺已是一介白身,在这风云诡谲的宫廷斗争中,本已没有他置喙的余地。他,仅仅是作为慕藉年少时的侍读兼好友,出现在他身边,罹送他最后一程。与夺位之争,毫无瓜葛。 “只是如此一来……”颜老太迟疑着,沉吟道。 素素脱口问道:“如何?” 颜老太挽她坐到自己身旁,才向她一一解释。 皇帝驾崩,内外命妇皆需入宫哭丧。只怕她舅婆齐氏身为九卿首妇,不可缺席,便错不开身去为她打点出家修行之事。 素素抿嘴点了点头,“左右不急于一时。” “嗯。”颜老太抚着她手背,几不可闻又是一声叹息。 待宫里哭丧结束,诸事安排妥当,素素前往观音庙修行,时间已是九月初。自中秋一别后,此间半月时间里,颜诺再未回家。素素没见过他面,只不断收到老罗来回奔走传递的信息。 素素原想剃度出家。 然而住持大师了空师父说她尘缘未了,不能剃度,只许她暂居庙中,带发修行。 “……时候一到,自有有缘人来接你走。”了空师父双手合十,老神在在地念叨着,便不再多说下去。 素素辞拜观音神像和了空师父,自往厢房去。 虽是修行,了空师父却念及她情况特殊,不强求她出列早晚课,只需时常在房内抄经书诵经文便可。 晨钟暮鼓、焚香虔诚的日子,恬淡平静。转眼已过半月余。 九月十九日,观音娘娘成佛日,往来朝拜香客骤多。各处厢房变得喧嚣闹腾,扰人无度。 素素心绪难宁,索性撂下饱醮墨汁的抄经管笔,到偏院紫竹园寻了空大师烹茶对饮。 这了空大师,不仅在相面、解签等方面颇有造诣,更令素素佩服的,是他在茶道上的造诣。 从前素素对茶道也略有射猎,那是为了在上流社会不至于显得太过粗浅而临时进修的课程。仓促之间,只能学些皮毛常识。 得见了空大师烹茶、品尝的技艺后,素素只能说:“叹为观止”。 岂不料,平时极少见人迹的紫竹园,今日也有人在。素素叹了声,转身欲去,却撞上一个冷硬强实的胸膛。 抬眸一看,竟是娉婷的大哥子轩。 想装作不认识,调头就走。却在转身瞬间被他喊住。 “你是颜家妹妹?”子轩开口便问。 素素下意识抬手拢了拢帏帽边沿,想说“你认错人了”,却不能开口。她这副破败的嗓音,子轩是听过的。 “娉婷很牵挂你。”子轩说着,踱步到她面前,垂眸凝视着她。 这身量、这打扮、这看到他想装作不认识扭头就走的行事,无不使他确认,眼前此人就是素素颜亦欢无疑。 素素敛容,对他福了一福身。 此前发生太多事,她并未得见娉婷。毁容、杀人,甚至出家修行的决定,也不曾和娉婷互通过。 这一福身,是表达她的歉意。 子轩朝园中禅房瞥了一眼,“娉婷就在里面,你何不自己去与她说?” 第一百六十八章 文斗 “不了,”素素也朝月亮门后稍稍偏头侧目,沉声惋叹,“我如今这副样貌,只怕惊了侯夫人与娉婷。还请世子爷代为保密,莫要向娉婷提及……” 依她所想,恰今天日子,子轩和娉婷出现在此,定是陪他们的母亲过来上香。 只未想,子轩笑意盎然地对她点了点头,道:“家母并未在此。” 正说着话,便听见娉婷悄声问询的话:“大哥,你在同谁说话?”身影已然绕过曲径出现在素素和子轩面前,两道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青衣密拢的素素。 子轩稍显迟疑,“娉婷……” “素素?”娉婷骤然惊呼。 她简直不敢置信,眼前这个枯瘦清纤的小尼,会是她消失多时的闺蜜素素。 素素再度拢了拢帏帽边沿,不作声响。 “进屋里再说。”子轩目光逡视过四周,揽二人往门内走去。 程家兄妹本是男俊女俏,齐齐出现,即便是在寺庙里,也同样极容易引来旁人瞩目相识。素素垂眸不语,眼底明光晦涩不知其味几何。 直待进了禅房,素素方知,今日过来的,都是些年轻男女。只她意想不到,梁王侧妃贺筠若也在。 昔日在宫中,她与贺筠若,算是有数面之缘。如今贺筠若扮作妇人妆,形貌变化之大,却叫她几乎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娉婷只道素素还不认得贺筠若,不咸不淡地向素素介绍了她,却并未向贺筠若介绍素素。再瞧贺筠若那气势,再不见往日在宫中时跋扈模样,竟是一点也不敢反抗,静如惊兔缩在一旁角落不言不语。 留心到她眼底一闪而逝对娉婷的怨毒之色,素素眸光跳了一跳。只是,遮在黑纱之下,旁人看不见。 娉婷携素素静退到另一旁坐下。这才小声同她解释。 原是廿七天国丧期一过,诸方又提及选立新帝登基之事。 拥立三位皇子登位的三方势力争执不下,于是提出,让三人分理朝廷奏折。之后,三人所批奏折将被混在一处,随机分给百官评判,谁最有先帝之风。 “……三位皇子各自结搭年轻子弟为幕僚,不得勾结朝中官员舞弊。相互之间有人监视。”娉婷说着,指尖戳向斜前方。 素素这才留意到,房里旁人皆在忙碌。唯独那里有个负手而立、百无聊赖的年轻子弟。 此人先前与她也算有一面之缘,竟是尹姝的亲哥哥。 素素眼风下意识往贺筠若方向瞟去。 当年贺筠若诬陷尹姝偷窃,害尹姝名誉受辱,被责难罚跪。只怕是叫尹家人恨极了她…… 未及她细想,娉婷又指了指门外正身谨立的风仪男子。 想来,这便是慕年楠方面派来监视的人。素素微垂眸,方才她还道那是个值守看门的。 不过,慕家人怎么玩,她没兴趣参合。反倒有些好奇。既然是批奏章,娉婷和贺氏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若说是为掩人耳目,却也不见其他男子带姊妹女眷同来。 仿佛正是为了解她所惑,娉婷这时恰恰起身。 娉婷近到书案前。往那几近干涸的砚台了倾入少许水,纤纤玉指捏了玄青墨条,皓腕轻转,细细研墨。 原是伺候笔墨来着…… 看着娉婷那不甚熟练的研墨动作,素素不由掩唇。见惯了娉婷豪迈刚劲的一面,真是难得见她还有如此细腻温婉一面。 依稀仿佛重又看见,多年前,那个曾与她站在田庄小丘上。借花论理的初见时的娉婷。 素素莞尔。暗叹自己“老矣”,动辄喜欢回忆过去。 掠眼,却不见正主梁王慕年枫。而且方才说“进屋里再说”的子轩。也并未进屋来…… 静坐小半时,娉婷悄然回转座位,想挽她双手,与她说些体己话。 只她一双水葱玉手才伸出,素素下意识躲闪开去,轻拢自己一双干瘪褶皱的手收进袖口。 不经意间,娉婷自是瞥见了那一片黄赭肤色,惊得捂嘴才勉强收止惊呼声。 素素对她点了点头,带她离开众人办公的厢房,去到庭中僻静处。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谁把你害成了这样?”娉婷迫不及待追问她,眼眶中晶莹泪花打着旋儿,泫然欲下。 素素反是眸底一片淡凉,苦笑,摇了摇头。 有些事,她心里清楚,却不足为旁人道。毕竟,若真要指控慕年楠投毒,她证据不足。只怕到时,指控不成,反落个“诬陷皇子”的罪名,累及颜家受诛家灭族之祸。 “今日在此遇见我之事,还望你能替我三缄其口,切莫对外人提及。”素素尽量控制自己的嗓音,不至使娉婷再度受到强烈惊吓。 然而,娉婷到底还是被她残浑的声音给震得惊愣不能言语。豆大泪珠扑簌簌顺颊流下,拥过她瘦弱纤薄身躯,伏在她肩头哭泣,“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素素容色平缓,轻抚她后背,宽慰道:“莫哭,没事的,我这样也挺好。” 虽不知这观音庙同公孙琦晗有什么关联,只她暂住这里的大半月时间,日子倒着实平静,从不曾受旁人打搅骚扰。甚至隐约中,她常觉得,暗中潜伏了一些人在监视,或者说是保护她。 今日偏偏慕年枫将据点选在此处……不遑多想下去,她心头隐隐浮起一丝猜想。 此后隔三差五慕年枫的团队常来紫竹园,多是为了公事。 大多时候素素都避开了,偶也有几次相遇。 娉婷向她解释,“三足鼎立,朝臣议定不下”。 于是,一轮接一轮的各种考核便持续着。 直到十月中旬,原本看着极为公平的比试,终是被几桩受贿私通丑闻狠狠打了脸。三方之间,再无心“君子之争”,陷入无休无止的互挖丑闻闹剧。 素素哂笑。慕家这三位“孝子贤孙”,只怕是要将慕家身为天朝皇族,绵延三百多年的赫赫威仪,全数抹杀殆尽才肯罢休了。 不知为了姓氏荣誉和国家社稷付诸一生的慕藉,在天之灵看到如此场面,心里会作何感想? 慕藉的想法,素素无从得知。 她只知道,此刻的自己十分矛盾。 采枝和序旸来找她。随行带来了一个看上去只豆蔻年纪,却是身姿婀娜,目光老道狠戾的娇俏少女。 序旸介绍说此人便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百花娘子”,可以为她易容。 素素之所以犹豫,是因为,百花娘子所谓的“易容”,不过只是做一张姣好的“人皮面具”覆盖她原有的面貌,并不能彻底改变她本有的肤质和样貌。 如今的她,单要这样一张空壳脸皮有什么用? 而看到采枝和序旸殷切诚挚的目光,她却又不忍将拒绝说得那么直接。 他们都是一心想她好。毕竟,有哪个女孩子不愿意自己的脸面好看些?哪怕明知是假的,也会使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吧? 看见他们内心所想,素素心下动容,有一瞬间想要点头答应。但挪眼看了百花娘子一眼,却又断然摇头拒绝。撇下采枝和百花娘子,单独招了序旸到后山塔林。 “你……” 素素只说了这一个字,便住嘴收声,突然有种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的感觉。 “百花娘子”这个名号,先前她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从前她是不大在意这些所谓的“江湖人士”,只道“江湖”离她甚远,却没想到有一天会正面接触“江湖中人”。 而且,这个号称“千变万化”的百花娘子,还是个绝顶色女……方才她断然拒绝,正是因为那短暂的惊鸿一瞥中,她看到了百花娘子心中所想。 “你和她,有什么约定?”素素强自抛开心头羞耻之心,冷漠地问序旸。 序旸错愕地看向她,并不回答。 素素却已经看穿他心下所想,叹息一声,背过身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这样做,我并不会感到开心。而且……” 她想说,而且,他和她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到可以为对方付出这么大代价的地步。 只这般诛心的话,她却说不出口。 序旸敛回神思,缓缓踱步到素素面前,俯眸凝视她。原本清俊的面庞,染上了苍凉的色彩,眉宇间徒添几许忧愁,薄唇亦显风霜。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况且……” 况且,他并不是去死,只是陪伴百花娘子一年,与她夜夜笙歌、日日行欢而已……虽然,这于他而言,比让他去死更折磨他。 素素长叹,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我若想变回原来容貌,自有其他法子可行,只看我愿不愿意。可是眼下,我还需借这一副丑容保命。你,可懂我意思?” 因着当惯了领导者,且前世年岁就在这儿摆着,她对序旸、采枝等人,自热而然便会显出“姐姐对弟弟妹妹”的姿态。 眼风睨向素素拍在他肩头干瘦的手,序旸眯了眯眼,点头。 自此,易容之事就此作罢。序旸和素素自回去厢房。 却不想,他们才走开,不远处塔林碑后,闪出两个高挺身影。 “这便是你说的那人?” “是。” 第一百六十九章 动武 其中之一,虽只着简朴青灰缁衣,却仍隐隐有掩饰不去的王者风仪侵透而出。赫然便是已经“驾崩”、入葬皇陵多时的昭武宗,慕藉。 而至于另一人,正是观音庙的主持大师,了空师父。 此时的了空,再不是平日常示人前老态龙钟的宽福形象。体魄匀瘦,精神矍铄,足可见其身手不凡。 “她……怎会落得如今地步?”慕藉望着素素身影消失的方向,似沉吟般,喃喃低语。 以他所想,凭素素的本事,保自己个一生平安总是不难的…… 了空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并不言语。双手合十,心念一声佛号,抬手轻轻掸了掸被风吹起,落在袈裟上的枯草叶子。姿态雍华平和,真真似睥睨天下苍生的佛尊。 慕藉睨了他一眼,牵动唇角不屑冷嗤,提步往塔林深处走去。了空自是大步跟上。 这厢,素素刻意放缓脚步,等序旸先回厢房带走采枝和那个“百花娘子”。又隔了大半个时辰,才回到厢房。 “百花娘子……百花……”素素兀自叨念着,猛然想起,早几年时,不是曾有人把她误认为是百花娘子么? 想到那个矮胖谄媚的汪掌柜,素素心下端觉好笑,转念却又想到,序旸怎么会认得百花娘子?心下隐隐闪过些念头,太多太杂,一时抓不住。 索性全部放下不理,重又提笔誊抄经文。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请佑弟子一世安宁。 只她后半句祈祷还未说出口,管笔忽然断作两截。斗大一块墨迹,沾污了全篇经文。 “时不利兮。”素素叹息着,又寻了支笔。重新铺纸。 如今的她,早已习惯了生活的千波万折和不如人意……再不祈求什么,便只安静地抄写经文。 此后十多日,未见程家兄妹来庙里。 素素并不多作它想,一心过自己难得清闲的小日子,倒也怡然自得。心下直道,早知这样轻易就能得到安宁,真该早些出家,可笑先前自己奢求太多。总也看不透红尘……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如同夏露秋霜——短暂易逝。 冬月初,娉婷再度到访观音庙,却不是子轩陪同,而是先锋侯夫人傅氏同行。待素素听到风声时,母女俩已经拜过观音菩萨。 用过斋菜后,娉婷果然寻了个借口。溜出宾客厢房来找素素。 “爹爹和大哥即将出征允单,母亲与我前来上香求平安……”娉婷满是担忧。 素素吃了一惊。朝中三方情势未定,这时节,掌握十万兵力、举足轻重的先锋侯北府大将军,怎会携世子一起出征允单? 况且,没有皇帝的火漆虎符令,程轲焉能调动军队作战? 见素素不说话,娉婷这才想起,素素在这庙里修行。尚不知朝中局势。 “我也只是偶然间听爹爹向大哥提及,五日前大殿之上三方各执一词,再度争执不休。争辩愈演愈烈,便提到先帝遇袭之事……”娉婷越说越小声,眸光谨慎地留意门口、窗外是否有人经过。 素素却是看到了她心下未尽之言——公孙沧祚以“国丈”之名,联合太后、皇后,下令将韦玄明、杜朋高和尹肖三人打入天牢。 天朝皇帝遭遇藩属国前朝余孽袭击身亡。郎中令、卫尉和典客三卿自是难辞其咎。这三人身为三卿长官,首当其冲受罚也是理所当然。量太后虽是姓杨,也不敢有异议。 只是,眼下朝局动荡未定,不是应该先确立新皇,整肃内政,再论剿灭余孽,复仇之事……何以如今却反其道而行之? “可恨杨家那老贼,巧言令色,激怒爹爹当庭立下军令状。不杀贺兰努为先帝雪仇,便自尽以谢天下!”娉婷兀自牙咬,低低恨声道。 原本明净清亮的眸子,此刻竟似要喷出熊熊烈火似的。 素素闻言,眸光挑了一挑。 杨家的老贼,指的自然是御史大夫杨鸿筹。 杨鸿筹。惯是个巧舌如簧,能说会道的。 从前她有几次扮作奉茶宫女随慕藉上朝,没少见识杨鸿筹的口才。 在大殿上,杨鸿筹仅凭一张嘴,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摘这个,驳诘那个,口如悬河,滔滔不绝,每次都把人说得或无地自容,或横眉竖目,或火冒三丈……却总也拿他没辙。 这份功力使她震惊,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她仍是记忆深刻。更甚至,她还记得慕藉曾私下向她调侃杨鸿筹——“此人屁话最多”。 “慕藉……”素素不禁低吟出声。 想到慕藉,她有些心怀怅廖。 不可否认,在她眼里,慕藉虽不是个好人,却的确是个好皇帝。 慕藉当政这十二年中,原本积垢已久、摇摇欲坠的大昭,几乎可谓迎来一段难得“国泰民安”的中兴时期。不仅国内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而且他还御驾亲征,开疆拓土。一战成举,将北方允单广袤土地,悉数纳入社稷版图。 即便是齐陌九年那场天灾,在他精心调度安排之下,各地官仓开仓赈灾及时。百姓虽艰难度日,却总归是没有酿成大规模的饥荒、疫病和随之而来的暴乱。 如果换做慕年枫,是做不到如此的——前世市井传言,那场旱灾死了十多万人,近百万人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民。而且旱灾一年之后,瘟疫又持续了一年半。官员趁乱中饱私囊,各地乱象频发,百姓民不聊生…… 想起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里,颜诺几乎天天晚上呆在书房,看各地灾报、想对策。累了就眯一会儿,醒来又继续,头连枕头都挨不着。 丞相尚且如此,何况是皇帝?也难怪旱灾过去之后,他会病成那副样子……素素轻微地摇了摇头。 往事既往矣,还想那么多作什么? 扪心自问,即便重来一次,她依然不会心疼慕藉,也无法体谅他仗着“国家大义”,对她裸的算计。 “素素?你说什么?”娉婷听不真切,见素素出神,轻轻地晃了晃她。她不敢用力,只怕稍微用点儿力气,就会把素素推散架了似的。 素素回转心思,摇了摇头,“没什么。” 眼见时候不早,娉婷需回去了。 素素送她到门口,临别了,终是定下心思。褪下腕上佛珠,交给娉婷,嘱咐道:“请侯爷尽早携此物去找初卫。” 这是颜老太的佛珠,她离府时,老太太送给她带来作伴。 祖母之物,初卫定然会认得,即可知她心意。 五层冰窟里那人是否就是贺兰努,她暂且不知,便让去过允单的程轲自己去辨认吧。 娉婷不解所以,素素也只是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莫多问。 “佛门净地,不言杀戮,善哉善哉。”素素一本正色,双手合十,作揖。 娉婷也学她样,还礼,“多谢师太。”跳步离去。 只如今,素素早已皈依佛门,心如止水,再不会与她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 此后又三日,王师开拔。 娉婷借口祈福,自又到庙里来寻素素,还了佛珠,便对素素行跪叩大礼。 “这是怎么了?”素素躲闪不及,忙俯身扶她起。 娉婷坚持磕了三个响头才起,“爹爹交代我,一定要我行这礼。” 素素闻言,隐约已猜到,定是那人是贺兰努无疑了。笑了笑,挽娉婷到庭前,晒太阳。 难得冬日暖阳,照在身上,暖暖的,舒服极了。 娉婷迟疑着,想叫她摘了面纱也无妨,左右无旁人在侧。却又怕提及素素伤心事,因而不敢开口。 素素看透她心意,摇了摇头。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掩在黑纱之后的生活——她可看见别人,而别人看不清她。 娉婷便不多说,只调侃她,“只你自始至终皆是与旁人不同。” “这话从何说起?”素素反问她。 娉婷眼珠一转,“别的女子修行,不是在家中置佛龛请神像,便是寻一家幽静庵堂。唯独你,却来此间庙宇……” 这座观音庙,是座和尚庙。 素素怔了一怔。先前她倒还真未注意过这个问题,只是公孙琦晗指定让她来这里,她便来了…… “左右这些日子我也要为爹爹和大哥祈求平安,不如就来这里小住,你觉得如何?”娉婷看着她,眸光晶亮。 素素心下略加思忖,娉婷到此小住陪她,既是避嫌又可作伴,如此固然是好。“可是侯爷和世子爷皆行军在外,你若住到庙里,侯夫人她……” “无妨。母亲若是觉得孤单,大也可到庙中小住。”娉婷挽上她手臂,语笑莺莺。 素素笑点她额头,“知道了。” 静静地感受阳光暖意,过了会儿,又问她:“你想何时来?我好去同了空师父说。” “就今日吧,不走了。”娉婷噙着笑,极目远眺北方,仿佛这样就能看到凯旋归来的爹爹和大哥。 “好。”素素拍了拍娉婷手,心下并不甚为程家父子担忧。 程轲只说“不杀贺兰努便自尽以谢天下”,如今贺兰努的尸首已经在他手上,他可说是稳赢。率大军此去北方,不过是做做样子掩人耳目而已,不会有太大意外…… 第一百七十章 除夕 只是,她似乎忘了,她总能猜中开头,却经常猜不到结尾——腊月下旬时近年关,王师班师回朝。带回来贺兰努的尸首,和统帅北府大将军程轲的遗体。 大军得胜,回程途中,腊八当夜,营地遭遇允单刺客突袭…… 得到消息的素素和娉婷皆怔在当场。 这,不应该!也不可能! 十万大军屯聚、守卫森严的军营,区区敌寇,怎能轻易如入无人之境,更甚直取统帅性命? 诸多疑问霎时间盘旋心头,事事蹊跷,却头头无绪。娉婷甚至来不及掉一滴泪,便急急赶回家中,与母亲大哥相见。 这厢素素放心不下,发愁身边没有可信的人,能差去时时打探消息。 下午时,采枝来了。 “老爷已经去了侯府,交代娘子安心在此等候消息,稍安勿躁。有事他会差人来通知。”才一见面,采枝便立时向素素告知颜诺的安排。 有颜诺出面,总比她在这里空担心来得强。素素这才得以大喘气,揪紧的一颗心却分毫不敢放松。 大军凯旋途中统帅遭袭身亡,这事怎么听,都有一股阴谋的味道。是允单暗杀?还是大昭军中出了内奸?或者,根本就是里应外合? 脑中兀然跳出允单王妃,慧宁公主慕绯玥的身影。 慕绯玥,不仅是慕藉的长女,而且是慕年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慕年楠背后最大的靠山是母族。如今韦玄明已被收押天牢,他若是不甘功败垂成,联合姐姐和姐夫助他夺位……也许,他其实一开始就没指望韦家,而是想靠允单王。毕竟。他亲手设计催使韦玄明的闺女嫁给了他的对手慕年枫。 又或者是,允单王宇文氏族趁天朝夺位之乱,生了异心…… 以上种种推测,皆不是不可能。王者夺位,自古有之。 只如此一来,大昭朝廷内乱,边境忧患,一场战乱,恐怕又是难免。到时候。百姓家园遭毁,生灵涂炭。大昭和允单,两个部族之间无法调和的隔阂,终会爆发。 战火一触即发,两族之间生生想杀的惨剧又将重新上演……如今,允单雄主贺兰努和大昭霸君慕藉皆死。放眼当今天下,还有谁有那等雄才伟略。能平息两族战乱? 战争……战争……心念无度,素素只觉饶是隆寒严冬时节,背后仍有冷汗透衣而出,透心的冷意漫彻全身。 “府中,可都还好?” 当初她执意劝留采枝在颜府,一则是为免采枝受清修之苦,二则也是方便照料家人,紧急时顺便传达情报。 采枝为她拢上丰衣新出的灰鼠皮斗篷,细细拢严实了。才小声道:“都好。” 素素长舒一气,点了点头。 如今颜家可算是彻底与朝廷无甚关联,纵然朝中风云诡谲,颜家自得一方安乐净土。只要战火不起,颜家得享太平,总是无虞。 可若是战火一起……素素想了想,又问采枝:“你爹爹和娘亲可进京了?” “月初时爹爹遣人来信。说今年地里事忙,抽不开身,他不能亲自进京……”采枝仍然小声地解释着,眉宇间却有浓浓思念之意。 想她定是有感于程家之事。 谁又能想到,出征时还意气风发、威武不凡的程大将军,回来时竟成了一具冷冰冰的遗体,未留下只言片语,便与妻女儿子天人永隔…… 素素低叹一声,揽过她愈发尖削的肩头,“苦了你了。” 静静地看窗外落雪纷飞。许久之后,素素拍了拍采枝肩头,勉力道:“年后你便还去田庄吧。” 没有什么,能大过陪在父母身边,及时承欢膝下,尽情共享天伦。莫待一切成空。方觉追悔莫及。 采枝依在素素肩头,过了很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微微一声低叹,几不可闻。 除夕夜里,颜老太遣初卫给素素送来府里特制的素馅饺子。 而当了空师父亲自引导初卫来见素素时,素素正在灵塔前,向程轲和小丹子的长明灯敬香。 小丹子的长明灯,了空是知道的。 只他却是十分不解,连程家人都不曾提及为程轲点长明灯,何以素素会为他点灯?这纤瘦柔弱的小姑娘,和威风凛凛的先锋侯大将军,能有什么渊源? “大姐。”初卫极是小声地呼唤双手合十默念祷文的素素,唯恐惊了她。 素素回转身,见了初卫,没有喜极而泣。波澜不兴,平平谈谈地对他作揖,嘶哑的嗓音宣着佛号,“阿弥陀佛”。 了空让她带发修行,便没有给她起法号。因而,旁人多还是以各自对她的称谓唤她。 她也没有想改变什么,欣然接受。 “祖母让我给你送饺子来。”初卫与她同回厢房,神色雀跃,“今年咱们全家都吃素馅儿的饺子。” 素素心下感动,骤然间只觉得说什么都抵不上颜家人这份与她同甘苦的情谊。默默地看着初卫往她碗里拨饺子,心下感慨不已。 曾几何时起,这个金贵的贵族少爷,变得如此细腻体贴…… “大姐多吃点,瞧你又瘦了。”初卫神情微有一丝慌乱,侧目避开她视线。 素素抿嘴笑了笑,抬手捏他面颊,“你也瘦了,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 “大姐快趁热吃吧,饺子凉了就不好吃了。”初卫劝着她,一边撤去用以保温的暖水箍桶,把碗推到她面前。 “好。”素素淡然看着他,夹了一只饺子放入口中,细细咀嚼,慢慢品味。 “韭黄馅儿的。” “正是。”初卫勉强笑笑,眼风却时不时向门外掠去,神色略显焦灼。 素素抿了抿嘴角,垂下眸子。佯装不觉,顺口问道:“程家情况如何?” “程家……”初卫随意点头,“还好。” “祖母,爹爹和母亲呢?都还好吗?”素素不停地问话,似乎十分不经意的样子,不露痕迹缓下筷子。 初卫眼风仍时时留意门外,信口胡诌道:“都好。”转眼见素素不吃了,便又关切地问道:“大姐怎么不吃?是这饺子不合胃口么?” “饺子很好,我吃饱了。冬日里本来就食不下太多。”素素淡淡温婉地推说着。索性将碗筷推向另一边,摆开架势似要与他促膝夜谈。“过了年,你都是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 时间过得真快。 去年此时,颜诺还对她说,“过了年,你弟弟也十七了。”转眼,十七岁这年就过了。 初卫点点头。腼腆道:“是……” “书温习得如何了?”素素骤然又转了话头。 若是不出意外,年后三月,初卫便要下场应试春闱。若是能中贡士,便可上金殿,考进士——可是如今连皇帝都没定,殿试一说,又从何来? 此刻的素素自然是不知道,观音庙祥和热闹,皇城宫闱里却是风云诡谲。异变横生…… 初卫瞟了一眼还剩大半饺子的碗,迟疑着,终是收了碗筷,“小弟想向菩萨上柱清香,为家人求个平安。” “好。”素素点头,起身带他去到大殿。 虽是除夕夜,山门外却有许多善男信女。不在家中团圆。围炉烤火,而是侯在猎猎寒风中,为的不过是争抢新年里头一柱香。 看着青烟鼎盛的炉鼎,素素抿唇笑了笑。 芸芸大众却是不知,新年头一柱香,早在冬月中,就已经被御史杨家人预定了。他们苦苦守候的,除了一份孜孜不倦的虔诚信念,便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看着初卫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叩拜,素素眸光跳了跳。 眼见子夜将至。山门大开,川流似的人群络绎不绝涌进大殿参拜。初卫说他得走了,恐家里人担忧。 素素却出其不意挽着他手臂不放,“难得你来,多陪大姐说会儿话。” 初卫下意识睨了眼角落里放着的食龛,蹙了蹙眉。“那……好吧。”引素素出了大殿。往人多的地方去,“大姐快看,那边!” 素素顺他指点看去,有许多人围在殿外百年古樟下抛红绸,许新年心愿。 “你也去许个愿。”素素怂恿道。 初卫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四周围,到桌前拿来两条红绸,递一条给素素,“大姐也许个心愿吧。” 素素并不拒绝,接过红绸。伏案写下“家康国宁”四字,一端系上小石子,往枝桠上抛。只她重心将将向上,下盘不稳之际,猛然感觉身后有一力推搡,整个人便向前倒去。 而身后之力,却似乎更重。 回眸瞬间,隐隐看到身后一大片人惊呼着压倒下来。这档口,她想躲闪已是来不及。眼看就要被推到在地,不忍直视,索性闭眼。却惊觉背后一股力量托起她身体,迅捷地退出圈外。 “大姐,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初卫关切地问道。 素素瞥眼看见他手上提盒,这才长舒一气。四下寻去,待想找方才的“初卫”,却早已不见其踪影。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我没事。” 初卫又将她上下检视一遍,这才安心,“没事就好。” 这时候,采枝和序旸也近得前来。 “向东家恭贺新春,”序旸拱手道贺,笑意盈盈。 素素抿嘴一笑,引他们进到大殿内。趁几人参拜时,她一眼瞥向角落处,早前那食龛还在。 *2013年最后一章,欢迎订阅收藏,祝大家新年快乐。么么哒~ 第一百七十一章 春节 感谢荼蘼花童鞋投出的粉红票+2,祝大家新年快乐!新年第一章,求订阅,么么哒~ * “娘子,您在看什么?”几人参拜敬香完毕,采枝回身见素素站在一旁发愣,便近前顺她视线看过去。**********请到w+w+w.S+i+k+u+s+h+u.C+o+m看最新章节******一看之下,自然也见到了那暗红雕花的食龛。 “那食龛里装着饺子。”素素颔首道,“待会儿你且将那其中的饺子带回去瞧瞧,可有什么猫腻。” 采枝怔忪地看向素素,受惊匪小。竟然有人敢在吃食里下药?! “莫叫初卫和序旸知道。”素素神态平静,尽量小声地嘱咐着,却还是被初卫听了去。 “莫要叫我们知道什么?”初卫凑过来,顺手将食盒递给采枝,眸光轻灵。 素素摇了摇头,眼不红,气不喘,“女人家的事儿,还都要叫你们知道了去么?” 初卫讪讪住了嘴,又似想到什么,忙道,“母亲亲手为你包了素馅儿的饺子,让我给你送来。咱们快去吃吧。” “好。”素素笑了笑,心下隐隐生出几分期待。很多年前,她曾在不经意时听杜鹃说起过,裴氏的厨艺不差。 裴氏在家当姑娘时,虽然家境微寒,到底也没少跟母亲学习。自后来嫁了颜诺,她便再未下过厨,只怕是恐遭人小瞧轻看了去,才不再做这样“粗贱”事…… 一行人跟在序旸身后,往厢房去,分食饺子。 “饺子都凉了……”初卫愁眉看向素素。 “还是很美味啊。”素素失笑。夹了一只放进嘴里,随口问道,“怎么来得这样晚?我差点儿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初卫满是歉疚之意,试图用掌心之力为她暖碗,“雪天途滑。路上遇个老妪跌跤,我见她可怜,便送她回家。绕了些路,叫大姐久等,真是罪过。” 素素闻言,眸光一敛,面上却波澜不兴。若无其事又吃了只饺子,调侃他,“小施主助人为乐,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善矣哉,善矣哉!” 初卫俊脸微红,却引采枝和序旸低低失笑。 “可也多亏那老妪,才叫我们途中遇上少爷呢。”采枝笑着补充。 原来如此……素素心下闪过一丝明了,微微点了点头。 因为采枝年后将去田庄。所以自上次回府后。她已重新搬去金玉良缘暂住。她与序旸同来,也是情理之中,可他们与初卫却是不同道的。 敢情都是那“老妪”牵引的由头…… 采枝和序旸先前来过庙里,因此知道她修行所住之处。初卫却是头一次来,见着什么都倍感新鲜,待素素吃了饺子,便提议大伙儿到各处走走逛逛。 素素宠溺地捏了捏他脸颊,顺遂他心意。初卫自然首先来到古樟下,学众人模样抛红绸条。 采枝朝素素看了一眼,抽身去大殿里取那食龛。 二人之间谨慎的互动。也未逃过一直在留心她动静的序旸的眼。 序旸不动声色靠近素素身旁,小声问道:“东家可是遇上棘手事儿了?” 这事,说棘手,也算棘手,毕竟防不胜防。可真要说白了,却也算不得多大个事儿。 素素不由侧目看向序旸。 过了年,这小伙子已是廿二的年纪。弱冠之后,愈显清俊…… “倒也还真有件极为棘手的事。” 斯沙的声音,意有所指地说着,只叫序旸听得不甚真切。加之黑纱相隔,看不清她神色,序旸愈发无从判断,她说的究竟是真,抑或只是调侃? 当是时,采枝回到树下,神态颇为急切。睨了序旸一眼,凑近素素道:“那食龛不见了,我寻遍大殿各处,皆未寻着。” 食龛没长脚,不见了,必然是被人拿走了。究竟是谁拿走的?是那个“初卫”,或者是旁的沙弥? 素素一时确定不下,便摆手示意采枝莫说,“我知道了。你也去许个愿吧。” 往年除夕、春节,他们都不会在庙里度过,今次时机,的确是极为难得。采枝看着还在树下使力投掷红绸的初卫,心痒难耐,也去到案旁批了条大红绸布。 “你呢?”素素转向序旸。 序旸站着不动,自怀中取出一块翡翠玉牌,“东家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玉牌,似曾相识…… 素素迟疑着,点了点头,领他去到偏殿外一处人迹罕至的小丘上。 “豫王殿下让我将此物转交与您。”序旸直截了当道。 豫王,慕年柏…… 素素接过玉牌,摩挲着。 借着远处微微光亮,依稀可辨玉牌之上阴刻“慕氏绯珁”四字大篆,龙凤凤舞,姿态洒脱流畅。 这…… 几许经年时,皇宫长巷里,琉璃瓦覆盖的朱漆高墙下,一少女清甜的声音,对一腼腆的少年道:“他日二哥若有自信,亲手为小妹刻上姓名,可好?” 少年颔首承诺:“必有那一天,为兄定不叫慧仁失望。” 黎黎往事,转眼经年。 素素神思微顿,问道:“豫王殿下可有其他交代?” “豫王殿下有言,叫我先问东家,‘你可还认得此物?’”序旸抬眸,远眺山脚人群。 他亦是不解,何以平素雍和从容、温润内敛的豫王殿下,问及此话时,眸光之中会有深深落寞之意? 素素点头,“认得。” 序旸转眼,静静看她。许久之后,才说,“豫王殿下有信给您。”自怀中又取出信件,递给素素。“等您回信。” 信封之上,赫然“二妹绯珁亲启”六字。 素素心下低叹,拆了信封。草草看过。只将信笺揉捏成团。用力之大,使得指节隐隐泛白。 “左贵妃娘娘深宫寂寞,思子心切。豫王殿下若得空闲,何不常携妻眷入宫探望娘娘?”漠漠然甩下话,拂袖自先走下山丘。好似当面之人就是慕年柏似的。 序旸虽不知豫王说了什么,却闻出了素素此刻浓重的火气。眯了眯眼,提步跟素素下山。 回到山下,二人绝口不提方才之事。 素素便如无事人一般,陪初卫和采枝玩到天际隐隐泛白,才送他们离开。临别前,又细细叮嘱了向家人问安拜年之事。 初卫顺从地一一都记下,反关照她独自在庙里,也要多保重身体。徒惹素素感动不已。 不想,这厢他们才走没多久。素素洗漱沐浴后正欲小歇片刻,却忽然闻得大殿那边锣鼓声喧天,人声鼎沸。 这么大排场,想是杨家人终于来上香了。素素摇了摇头,不作多想。上床歇下。 只她还未睡熟。却是一阵叩门声急促响起,原是初卫等人全数折返。 “大姐,梁王登基了……”初卫极是小声地说道,神色颇为凝重。眼风瞟向门外守着的序旸和采枝二人。 素素吃了一惊。 早前并未听到任何风声,何以突然之间慕年枫就登基称帝了?其他两个竞争者焉能服他? 初卫与她对视,陷入沉默。 方才他们行至山下,听闻宫中颁布新帝登基诏书,只恐生变,忙折回寺里来寻素素。旁的消息,倒还未打听仔细。 一时间。千头万绪,却是遑无头绪。 “昨夜爹爹可在家中?”素素想了想,问道。 初卫点了点头。 他出府时,颜诺是在家里的。 素素心下长舒一气。 管他谁当皇帝,谁沦为阶下囚,只要颜家没人牵涉其中就好。 收敛心思,对三人道:“你们都回吧,新春时节,各处将忙。” 想想去年此时,颜府的门槛早已被前来投帖相拜的学子书生踏破。今年本就有春闱、殿试。加之如今新帝登基,还会另开秋闱恩科,只怕颜诺的书房里早已是人满为患…… “可是……”初卫蹙眉,犹自不放心素素独自留在此处。 素素捏了捏他面颊,宽慰道:“去吧,我在此无碍。” 目前最要紧是赶紧回家,和父亲互通消息。初卫也知其中关窍,权衡之下,选择打道回府。 采枝却执意留下陪素素几日。素素见她态度坚决,心意已决的模样,便不再拒绝她好意。 序旸看了素素一眼,说铺子里还有事,随初卫之后潇洒地走了。又引起采枝一阵不快。 “从前竟不知他胆小贪生至斯……”采枝对着序旸背影犯嘀咕。 “人之常性罢了。”素素失笑。心道序旸也着实是可怜了点。 上次折返地宫之事,使得采枝和初卫好长一段时间没给他好脸色。好不容易三人和好如初,又遇上今日之事,白遭采枝误解。 可是,他却从来没为自己解释过半句。 序旸……序旸…… 素素不由蹙眉,想了很久,才问采枝,“你有没有觉得,序旸,好像在哪儿见过?” 尤其是那双水雾迷蒙的桃花眼,总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可她又不太确定,她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个财迷? 自从她觉得对序旸“似曾相识”,有好几次借机看序旸的心思。结果每次都只看到他心里想着:怎么怎么经营铺子,怎么怎么赚钱……完全没有别的心思。 也正是因此,她才将心下疑问一压再压,不曾对他另起疑心。 可依如今看来,序旸似乎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且,他隐藏得很好…… 采枝原想调侃素素,“序旸进铺子快三年了,不是常见面么?”但见素素这般凝重神色,她不由的收住到嘴边的话,也翻开记忆,仔细回想。l3l4 第一百七十二章 禅说 两人最终也没想起,之前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序旸。却是黄昏时分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搅乱了素素心头的万千思绪。 “……咨尔秀女颜氏亦欢,乃太师颜诺之女也。系出贤孝名门,谨纯懿德,仁善可嘉……兹仰承太皇太后与皇太后懿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 前来宣旨的内侍太监,正是梁伦。 素素不接圣旨,反问他:“敢问梁公公,颜家老爷何时成了‘太师’?” 初见素素这缁衣密裹的扮相,梁伦虽吃惊,却也觉得合乎情理,心下更觉得她端庄矜重。待听到素素这副苍哑嗓音,他心里却是不免“咯噔”一落。 勉强维持面上镇定,形容稳重,恭声回道:“晋封颜相爷为太师的圣旨,此刻已到颜府上。” 素素闻言,不由深深蹙眉。这是兵分两路、双管齐下,不给他们留商议余地的绝招啊! 看来,公孙琦晗还是不肯放过颜家…… 堂堂先帝雍皇后,如今的孝瑾瑞皇太后,竟是个言而无信的卑鄙之徒! 然而,纵然她心下有千万怨怼之言,事到临头火烧眉睫,也已来不及与颜诺互通有无。瞥一眼身旁采枝,深吸一气,对梁伦道:“公公请借一步说话。” 梁伦皱了皱眉,收起圣旨,挥手示意仪仗随从原地待命,随她去到僻静处。 “接下去的一切,公公可要看仔细了。还请公公回宫后。如实向皇上禀报。”素素定声说着,只等他点头。 看了两世,她心里清楚,梁伦的忠诚。只对皇帝,不对旁人。所以,此时此刻,她可以信任他。信他不会半途将此事分说给公孙琦晗听。 梁伦须眉半锁,点了点头。 素素见此,牵动唇角无声地笑了笑,伸手摘去头上帏帽。枯黄褶皱、黯淡干瘪,数月不曾见过天日的可怖容貌,赫然历呈在梁伦面前。 饶是心境精修如梁伦,得见此色。也不禁惊得倒退数步。“你……”吓得连敬辞也抛诸脑后了。 素素抿嘴淡然一笑。皱痕愈发明显,容色端显诡异骇谲,“公公可要看仔细了。如此,待皇上问起,才好详尽作答。” “这……”梁伦语不成句,挪开视线,垂眸看地。状似恭敬,却**裸地表明心迹——你若想就此拒接圣旨,恕难从命! 素素心平气静,施施然重新戴上帷幔,拢实边沿。才道:“皇上登基之初,亟需树立‘令行禁止’之威仪。既如此。多拟一道诏书又何妨?左右小女都是不敢不接旨的。” 至于多拟一道什么样的诏书,她相信,梁伦心里有数。 梁伦不着痕迹地拿眼风睨了她一眼,心下摸不准她打的什么主意。 受册封为后,于这世间女子而言,是多么无上的荣耀?多少人求之不得,何以她却不惜以如斯丑容为借口,自请封而后废? 况且,连发两道主意相悖的圣旨,既可谓之“令行禁止”,也可谓之“朝令夕改”。 “奴婢斗胆,敢问郡主,何以至斯……”低微恭谦的声音,话未尽,意未止。 素素唇角微扬,眺眼望西峦斜阳。 “自年前奉两宫懿旨在家禁足反思,至先帝驾崩后入寺清修,期间小女所见之人,皇上皆熟识。至于如何落得如今下场,本非小女所愿。公公权且将此原话传于皇上,皇上自会知。” 无论慕年枫将下毒之人认定为慕藉或者慕年楠,于她而言,都无甚关联。她,只需争取拖延一点点时间,和颜诺取得联系。 梁伦心下暗忖这话,翻来覆去咀嚼其味,终是点了点头。暂时不宣手中圣旨,扬马开道回宫去。 暂时躲过一劫! 只如此一来,颜氏秀女在观音庙修行之事,到底是闹到得人尽皆知。 遥望马蹄踏雪,一声冷嗤在素素心头慢慢晕开。 瞧着册封圣旨的意思,公孙琦晗竟是将她来此修行的初衷定义为“哀恸先帝”,极力称赞她“德贤仁厚” ——慕年枫登基改年号“德仁”,也不过是寓意“德贤仁厚”而已。凭她一介恶名昭著京都的“恶女”,如何担当得起这样高的评价? “也不知先前是谁亲自撰写懿旨,直指我‘暴戾恣睢’?”素素冷笑。 忽闻身后有小沙弥宣佛号,道:“主持请颜修者到主持禅房一见。” 素素收敛心思,随在他后去向了空的禅房,恭谦行礼:“弟子参见主持。” 了空仍是一派和乐之色,抬手请她落座。 素素却已看到了空心下所想。 从前她虽也自称“弟子”,却称呼了空为“大师”或者“了空师父”,从不单独以“主持”呼之。 是为,太过官方正式。 “今日之事,给山门带来不便之处,弟子惶恐。”她诚挚请罪。 了空单手结印,宣一声“阿弥陀佛”,和悦地点了点头,继而道:“善哉,善哉。” 素素不解。再度窥视他心意,却只看到一片空灵。 竟然心无杂念。 好一个方外高人! 正暗自感叹,听得了空又道:“你尘缘未了。”低声悠远,慈眸安详中,隐隐透着几分精光。 素素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心思宛然,“纵我尘缘未了,我的良人,绝非此人。” “何以肯定?”了空安然相询。分明是探问别人的**,神态间却没有一丝一毫八卦窥测意味。庄重肃穆之色,俨然智慧长者将为迷惘后辈指点迷津。 素素默然以对,想了想。坦言,“心中无爱,怎为良人?” 若是有“爱”,即便明知这是一个天大的阴谋。她勇做一次扑火的飞蛾,烈焰焚身又何妨? 可她和慕年枫之间,无“爱”可言。 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彼此心中都对对方毫无爱意,一辈子这样漫长的时间里,该怎么煎熬? 何况,莫说是一直和她形同陌路的慕年枫,即使是她深爱的慕彻,若得不到他正面回应,她也不会枉付一生。 可见。在自己心里。仍觉爱情是婚姻的必要前提。 素素不由讪笑自嘲。生不逢时。想求一份有爱的姻缘,无异登天,何其难哉! 了空捋须。合眸,悠悠反问她:“何不试着去爱?”试着接受命运的安排…… 这一问,倒着实难住素素。 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想过爱慕年枫。至于为何,她已记不得当时心境。 可能是因为刚穿越过来时听到的那场告白?或者是从听初卫说他和韦茉凌是青梅竹马开始? 亦或者是因为她和他之间年纪、出身、认知等各个方面的互不搭调? “此爱无妄。”素素低叹。恍然未觉,与一个出家人谈论情爱话题,有何不妥。 了空似乎也未发觉。神色泰然安详。片刻后,笑了笑,慈眉善目,“然则。你的良人应在何处?” 应在何处…… 很早很早之前,她曾听人说过,所谓“良人”,便是一直默默扶持你,保护你,为你排忧解难,与你风雨同舟……这么一个莫名其妙却总是出现在你身边的人。 而慕彻,那个远在祁阳三清观里清修的绝美无双的男人,会是她的良人么? 素素摇头,苦笑。 从前她一直坚定不移地相信,慕彻就是自己的真爱。可毁容之后,她发觉自己慢慢产生了退避之心。而这原本坚定的信念,也逐渐动摇。 至此此刻,骤然之间被人当头劈问,她已是连说出口的勇气也没有。 这,又意味着什么? 素素不禁再次摇了摇头,似是要巩固自己内心的想法。 了空见此,捋着胡须,绽露一抹深邃不可方物的高深笑意,“然则,正所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素素闻言,垂眸不语。 良人,和真爱,二者若能合而为一,固然最好。可若是二者不可兼得,她该选哪个?她又会选择哪个? 了空弦外之音,是劝她“怜取眼前人”。 可她的“眼前人”,不是等闲之辈,而是当今皇帝。“怜取”不“怜取”,不是她说了算,是慕年枫说了算。 更何况,“怜取”一说,与其劝她,不如劝慕年枫——他身边早已有了两朵风情俏丽的解语花,其中一朵甚至已经怀了他的骨肉。 而她,无心搀和其中,替他管理这满院子的花红柳绿、果实累累……最后被废弃冷宫。 想了想,为缓和气氛,调侃道:“弟子的‘眼前人’,可是主持大师您。大师言下之意,莫不是叫弟子常驻寺中修行?” “这……”了空陡然滞语。 他可没想到,这个平素一直沉默寡言的小女娃,会开起他这个“得道高僧”的玩笑。一时无言以对。 “弟子厚颜,正想请求多叨扰贵寺些时日。如今大师盛情挽留,小女却之不恭,自当多留些时日。有人相伴对饮新茶,想必大师也是欣喜的,是吧?” 素素抢先夺了话头,将憋在心下许久的话全说了出来。 之前她一直担心,册封圣旨给庙里引来诸多困扰,恐怕主持会劝她离开。 了空得闻此言,方知她心下所忧。“哈哈”一笑,情怀畅快。整肃袈裟,单手结印,“佛寺山门常开,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多谢大师。”素素恭敬还礼,恬然微笑。 话音未落,却有小沙弥在外禀告:“有位序施主找颜修者。” 第一百七十三章 甘薯 果然来了。素素眸光微挑,心下闪过一丝莫名怪异之感,却是说不真切。这厢辞别了空,离开紫竹园,随小沙弥去到序旸所在处。 “这是最近三个月宫中大事。”序旸取出一摞子信,交给素素。 素素愕然惊滞。 眼前这个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问自己。 从前她只道序旸经商赚钱很有一套,却没想,悄无声息之间,他的布局,已然延伸到宫廷高墙之中…… “看看吧,兴许有用。”序旸依次取出最下面一封,撕开信封,取出里面信笺递给素素。他自己却是连瞄都不瞄一眼。 所有信件,原本全都原封未动。可见,对宫闱之中发生的事,他根本没兴趣知道。 换言之,这些消息,他都是为她打听的……素素心下升起丝丝警觉,却仍无法掩抑莫名涌上心头的感动之情。 其实,若非事关己身,她也没兴趣知道宫里人在做什么。 泯然一笑,垂眸看信。 信上笔迹稚嫩,用词也多浅显,可见写信之人没读过多少书。这样的人在宫里,当不得重要的职位。 恐怕也正是因此,他所能了解到的信息,十分有限。关于宫内调动、密谋之事,只字不曾提及。前十几封信中都只写了人人皆知的事。 往常在府里,这些消息她只消看邸报就能获知。 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收看邸报……信中唯一一处有异。写道:“腊月廿六日,先锋侯世子入见梁王,夜宿禁宫,三日不出”。 廿六日。正是王师回朝第二日。 子轩进宫见慕年枫,原不稀奇。连住宫里三日不回府,也是常事。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程轲遗体刚刚运回,程府还在热孝中。这时节,又是年关,子轩怎可弃家中母亲姊妹不顾? 压下心头疑惑,接过序旸递来最后一封信,却写道:“……除夕夜梁王当众发难,指晋王和四皇子通敌卖国。致使朝廷折损良将……晋王与四皇子抵死不认。三方动武。晋王与四皇子不敌。重伤后被押入天牢……太尉下令皇宫戒严,封锁消息……” 通敌卖国。 难道,程轲遇害。真是内鬼勾结外敌所为? 又或者,其中还有更深层的阴谋? 心念闪过,素素直觉手脚冰冷,后背冷汗透衣而出。如果,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阴谋——公孙家的阴谋…… 原本朝中三方局势相对平衡,是公孙沧祚忽然联合太后和皇后对韦、杜、尹三家发难,才打破了其中制衡。受此逼迫,杨鸿筹才会出言激怒程轲出兵,一雪国耻。 将在外,也就给慕年松和慕年楠联合允单刺客展开暗杀。创造了绝佳时机……而慕年枫,恰恰反借助这一由头,对二人一招致命。 事实是这样吗? 可是,这么简单的因果循环,她都能想到,慕年松和慕年楠身后的智囊怎么会想不到?明知是慕年枫设局,请君入瓮,他们还会傻得自投罗网? 慕年楠的品性,她不熟,便想多说。可慕年松的品格,她却心中有数——通敌卖国,绝不是他会做的事。 ——曾经送她出嫁允单时,慕年松醉酒后对她说过,“为兄有生之年,势必踏平允单,救你回朝。” 那一年,他十四岁。得知她遇袭身亡后,他跟随程轲,以一己之力,杀敌半百。想来,慕藉封他尊贵的“晋王”爵,并赐他一位贤妻,脱不开当年战功之利。 慕藉看人的眼光,一向精准…… 所以,或许所谓的“内鬼”和“外敌”,皆不是来自慕年松和慕年楠方面,而根本就是出自慕年枫身后的势力。 思及此,素素定了定神,心下隐约有了定论。然而,转念又想到,暗杀己方大将以栽赃对手,如此狠毒的计谋,不像是慕年枫能想到的…… 眼前不经意浮现前年在金玉良缘二楼,看到的那一眼,公孙沧祚的眼神。 拥有如此凌锐犀利的眼神,足可见此人心肠冷硬至极。 这样一个人,做出弃车保帅之举,也不是不可能…… 素素兀自点了点头,似肯定心中想法。可又有一点想不通——公孙沧祚为什么要对程轲下手? 如果单单是为了栽赃嫁祸,另选一个二、三流将领,于他势力损失岂不是小得多? 程轲历来是他麾下得意将领,是他一手培养、提拔起来的帅才。到了青苗发力的时候,却又被他亲手揠苗,究竟是为了什么? “小心。”序旸突然低呼着,同时伸手扶素素。 素素这才发觉,恍惚间她竟然差点跌倒。缓了缓心神,小声道:“没事,我休息会儿就好。” “嗯。”序旸不多问,扶她到就近石阶上坐下歇息。 素素只觉身心俱疲,埋首双膝上,想着事儿,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一觉盹了大半个时辰,转醒时却觉得身上并不寒凉,扭脸一看,却是披了件紫貂大氅。 是序旸的大氅…… 天色已经黑了,四周不见序旸身影,她便朝空野里唤了一声,“序旸?” “何事?”序旸的声音依旧清冽,如此刻寒风,从头顶瓦背之上传来。 素素循声抬头,正看到序旸半探在外的脑袋。 这家伙,竟然蹿到房顶上去了! “天黑了,你快下来吧。”房檐上还有积雪,滑溜着呢。万一滑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序旸简单道一声“好”,折身推开二楼的窗。未几。下得楼来,重新站到素素面前。 “天这么冷,你坐到屋顶上喝西北风么?”素素调侃着,欲解下大氅还他。 序旸制止她道:“你披着吧。我不冷。” 瞧他脸色红润有致。的确不像很冷的样子。只是,这分好面色,有多少是被寒气冻的,多少是被灯笼光照的,又有多少是由内而外的? 素素垂眸,呡了呡嘴角,不遑多做推让。带他去了厢房,换上她自己的斗篷,这才将大氅还他。又为自己衬上手炉,才道:“走吧。” “去哪儿?”序旸脱口问道。 天色不早。他已经拢实大氅。准备下山回城去了。 素素讪然。“不吃饭么?” 这个点,早已过了寺里供应晚斋饭的时间。 序旸眸光一转,却是料定。素素既如此说,可见是不会饿着他的。立时点头,道:“吃。” 想起那年吃到的下酒菜,霎时间仿佛齿颊间又洋溢起那种曼妙滋味,真真是回味无穷…… 素素无语地摇了摇头,“佛门斋戒地,无荤腥酒肉。” “无妨无妨。素斋也一样吃。”序旸大喇喇地摆手,随她出门。 只是,当看着刚出炭火堆、浑身沾灰的烤甘薯块儿时,他再也维持不了内心预定的“淡定”了——这东西。要怎么下口? 素素睨了他一眼,从斗篷内袋里取出一张油纸,撕一半给他。 “喏,这样……这样……”一手抓握起甘薯,一手熟练地剥皮,亲自示范同时向他解释步骤。 听出她语气间隐约夹带的轻视意味,序旸不由眯了眯眼。暗自深呼吸,学她样剥开粘满炭木灰的焦皮,小心翼翼地绕着圈,一口气将整张皮都盘剥了下来。 “如何?” 眉目间满是挑衅之色。 “幼稚,”素素瘪了瘪嘴,不理他,一心只吃自己手里热乎乎的甘薯。 序旸得意地嘿嘿一笑,将圈卷成圆的焦皮随手一丢,看着手中甘薯,并不下口,反而摇头晃脑道:“酿黄酥软,甘香馥郁,好,上好。” “我看你就是不饿。”素素白他一眼,继续吃。 除了昨晚的几只饺子,整一天她都粒米未进。又担忧了这么多事,力气消耗巨大,胃里空城计早已唱得欢,亟需提供食物供给。 序旸讪讪地住嘴,待她吃完,顺手递上自己手里的甘薯,“你吃吧,多吃点,看你瘦的。” 看着递到帏帽罩纱前的甘薯,素素一时怔住,竟不知该不该接下。 “吃吧。”序旸不由分说,抓过她手,将甘薯塞到她手中,自己又拿铁钳往炭火坑捞。 素素讷然无语,只觉得氛围陡然间变得有些怪异。想假装没事,缓缓地往嘴里塞甘薯,却已是不知其味。 “唔……好烫!” 序旸闷闷的惊呼声忽然响起,惊得素素脱口道:“小心烫!” “没事没事。”序旸连声宽慰着,撅起嘴,对准热气腾腾的甘薯吹气。 素素稳下心神,不由轻声嗔他:“怎么像个小孩一样?” “呃……呵呵呵……”序旸难得露出一丝微赧容色,仓皇不知该接何话。忙转移注意力,小小地咬了口甘薯。细嚼慢品,恍然品尝珍羞美味一般。 “甘甜可口,余香醇厚……不错。真不错。” “吃个甘薯也能被你说出一朵花儿来。”素素失笑,一手撩动火钳,翻转火塘里还未熟透的几块甘薯。 “美味当前,不可不赞。”序旸最后油滑了一句,便也不再作声。 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火塘里的炭火偶尔爆裂发出响声,也只是短促的“哔啵”而已。 孤男寡女,围炉烤火,吃偷来的烤甘薯…… 气场貌似不太对劲…… 素素正想说“吃完就走吧。太晚了只怕山路难走。”只她还未开口,却听序旸问道:“上次你说你的毒有法可解,是什么法子?” 第一百七十四章 当面 素素一时语滞。且不说采枝告诉她的法子是否的确有效,单是要她当面对一个男人说出这个法子,便足以叫她羞得无地自容。 “那是我信口胡诌骗你的,此毒无法可解,你别费心多想了。” 序旸闻言,回眸睨她,“此刻你所言才是骗我。” 看着他满脸笃信神色,素素没来由觉得一阵心虚。慌乱地撇开脸,不看他,漠然冷声狡辩道:“若有法子可解,我岂会不解?” 的确,没有女人哪个愿意顶着一副奇丑之貌过日子。序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拨弄塘中炭火。沉默许久,突然又问:“危机还没过去吗?” “什么危机?”素素下意识脱口反问。 序旸依旧撩拨炭火,漫不经心地提醒她:“早前你说过,需借这副丑貌保命……” “嗯。”素素颔首承认。 依目前情势,她仍需借助这副丑陋容貌,虽说不上“保命”,至少也能算是“求自由”的筹码。 序旸点了点头,便不再多问。直等送素素回房,房门将关上之时,才又说:“若你知道有什么法子可解毒,便与我说。无论天涯海角,我总也会为你去寻着那解药。” “好。”素素淡然轻声应道,合上门。背倚门上,低声道:“谢谢你。”却不知门外人听到否? 序旸牵动唇角,默默无声笑了笑,阔步离去。行至长巷回廊底,与了空碰个正着。 了空挽留他在寺中暂住一夜。“积雪初融,山道湿滑。夜里恐难行。” 如此,序旸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前往宾客厢房一路上,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谈论间,便说到了共同兴趣——品茶。 了空遂邀序旸到紫竹园品他新窖的红梅花茶,靖康雪。 序旸欣然应邀。 因着志趣相投。青老二人相谈甚欢。秉烛促膝,直抒胸臆,聊到天际隐隐泛出鱼肚白,仍觉意犹未尽。却有早起的沙弥在门外恭声禀告:“梁内侍到。” “梁内侍今日来得早啊……”了空捋须,沉吟着,抬眸看序旸。 序旸忙道:“既是有客,了空师父请便。天已亮,弟子也当下山回城。重归那扰人的尘世之中去矣。” “来日方长。”了空点了点头,喧一声佛号,起身离开禅房。 序旸默然回味许久,亦离开禅房。想了想,提步往素素厢房踱去。既是要下山了,总得与她道声别。 不曾想,行至素素厢房门外,将将听到一声严厉质问——“何以抗旨不遵?” 房里竟然还有别人…… 听那声音。当是名女子,却不是采枝。 是谁? 序旸蹙了蹙眉,挪远两步。面朝栏外庭园。 耳边暂时无声。 想来站在这里便听不见屋里人说话了,如此甚好。 他正想着,却又听到屋里传来方才的声音:“说话。”声音不轻不重,却透着一股子威严劲儿。 原来刚才之所以没听到声音,是她们没说话…… 序旸敛眸,正欲再走远些。却听见素素嘶哑的声音说:“太后明知小女无话可说……” 来人竟然是太后? 周围并无层层守卫的宫女、太监和侍卫……可见太后多半当是微服出宫。 太后微服来见素素? 序旸不由眯起双眸,收回已经迈下台阶的脚…… 屋里一时寂静无声。 想来,即使是百炼成精如公孙琦晗,听到这样破败苍老的嗓音从一个风华年纪女子口中说出,也会震惊致失语。 素素抿嘴垂眸,静等公孙琦晗缓过神。 许久之后,才听公孙琦晗问道:“你……怎会变成如此……”语气间,竟充斥着浓重的关切之色。 是错觉么?素素心下懵然自问,有片刻的晃神。待窥见公孙琦晗心下所想,她却不由大骇——公孙琦晗竟然真心实意在关心她的病情?! 一心想置颜家于死地的人,此刻竟然在关心她猎物的病情?这……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或许是她道行实在太高,不仅表面戏演得逼真透彻,就连“心思”这样隐秘的角落,也都伪装周全…… 想起公孙琦晗一贯的行事作风,素素牵动唇角,嗤然一笑。淡淡地敷衍道:“是小女咎由自取。” 对她下毒,是慕年楠所为,与旁人无关。除了替鲁仁报仇,给他自己找回场子,她是真想不到,其他还能有什么理由使慕年楠对她下如此狠手。 而她之所以不直言是慕年楠下的黑手,是不想平白欠下公孙琦晗和慕年枫母子的人情——此刻慕年楠正被收押在天牢之中,是死是生,还不是全在他们母子一念之间? 因而,这一句“咎由自取”,也可算是自嘲自讽至极,十分贴切。 没曾想,公孙琦晗停顿片刻后,竟然接了她的话头,顺着道:“的确是你咎由自取。” 素素垂眸不语。 “哀家早已命你禁足,闭门反思,你为何违命不遵,会见外人?”公孙琦晗质问素素,语气咄咄逼人。杏眸之中,隐隐有怒意。 若是她好好呆在府中,自不会中这般恶戾狠辣的毒——颜府中人不可能害她——听说连一向不喜欢她的裴氏,都被她拿捏得任圆任扁。足可见她在府中地位蜚然。 换言之,她会受害,必是为外人所害。 她在禁足期内见了外人……公孙琦晗长眉紧蹙。 素素亦是蹙眉。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分明谨遵两宫懿旨在家反思,可外人存了心思上门害她,她又岂能控制别人的行动举止? 先前她问过颜诺。只道是暗哨不称职。可颜诺却告诉她,那天暗哨之所以没出动。是因为,慕年楠根本不是私闯进的颜府,而是随慕藉光明正大从颜府大门走进去的。 中途慕年楠以登东为借口,才离开他们视线——谁能料到他竟会直奔汐晚楼去害她? “当日之事,太后何不回宫去问皇上?”素素漠然回道。 她至今仍不知道。当日慕藉和慕年枫、慕年楠为什么造访颜府。慕藉给颜诺的说法是——恰巧路过。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可如今慕藉已死,慕年楠沦为阶下囚,想必知道真相的人,也只有慕年枫了。 公孙琦晗闻言,杏眸乍寒。眉梢未动,心思却已跳脱。 二人皆沉默。 气氛陡然显得凝重冷峻。 一丝似有若无的寒风,透过缝隙钻进屋里,徘徊在二人之间。萦绕在二人心尖,催生点点寒意。 素素唇角噙笑,神色中透着无尽的嘲弄意味,静候公孙琦晗甩袖离去。却不想,等了许久,公孙琦晗突然开口问她:“解药何在?” “没有解药。”素素拢回心思,冷声回道。语气十分倨桀。 公孙琦晗猛的拍案而起,戴着华贵赤金镶宝石流珠指套的纤纤指尖。直点到素素眼前。愤然怒道:“不识好歹!” 素素微一转头,撇开视线。对公孙琦晗的指控,不置可否。 公孙琦晗就这样怒视素素半盏茶工夫有余。见素素如此冷漠以对。她忽觉无力。颓然放下手臂,重又落座。雍容地端起素瓷茶盏,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瓷盖儿。 “你怨怼哀家。” 轻飘飘的话语,从浓色红唇之中徐徐传出,却是十分笃信和淡然。 素素缄默。 这是不言而喻的答案。 如果没有前年中秋之变故,或许她早已和心爱之人喜结连理。过着双宿双栖、朝夕相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眷侣生活……如今现实却是,慕彻远避祁阳三清观,而她困陷江寒观音庙。 “你认定是哀家害你嫁不成楚王。”公孙琦晗悠悠道,神色中端有深意。 素素心思微震,难道不是? 公孙琦晗抹开一丝嗤蔑的笑,问道:“你以为,凭你位份,足够坐上首座席位?” 素素无言以对。莫说是她一个无名无份的秀女,即便地位尊贵抵副后的皇贵妃杨氏,没有皇帝特许,也只能坐次席。 首席之位,通常只留给国之煊赫功臣,以及友邦藩王或者特使……总之不是身为“颜亦欢”的她能坐的。 当时她也怀疑过,可她只道是公孙琦晗使铁腕手段,刻意作此安排,加之得到慕藉默许……但如今看来,其中似乎,另有隐情…… “倒是哀家小瞧了你。”公孙琦晗冷笑,“不曾想你一介深闺秀女,名声竟能传至藩邦。” 素素错愕。 她已不知,公孙琦晗究竟想说什么?她说的这些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当日即便没有她,公孙琦晗一样会对慕年柏和慕年榕出招。 “你觉得,哀家可须把二郎、五郎放在眼里?”公孙琦晗挑眉看素素。 素素豁然如遭晴天霹雳。 慕年柏和慕年榕,一个衷心玉石鉴雕,一个偏好天文地理——二人心思根本不在帝王之位上。 她能知道他们的志趣,难道看着他们长大的公孙琦晗会不知道? 况且,撇开二人本身不说,单是论他们身后的势力——慕年榕的母族少府罗家,已日渐式微。而慕年柏的母妃萧若兰,更是已经索性依附于公孙琦晗! ——公孙琦晗根本没必要忌惮此二人。 换言之,一直以来,所有一切,都是她想错了! 可是,如果算计她的人不是公孙琦晗,又会是谁? ps: 唔唔,好长一条隐线……素素终于正面公孙琦晗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自由 公孙琦晗凛然起身,行至门边,背对素素冷傲道:“哀家今日说的话,你好好想想。三日之后哀家再来,届时,希望你能给出令人满意的答复。”说罢,径自甩门而出,徒留素素怔在当场。 风步行至廊下,隐约觉得附近有人,她便停下脚步,厉声斥道:“何人在此?” 序旸皱眉。方才他匆忙避忌,只怕是隐藏得不够彻底,终是被发现了。迟疑片刻,深吸一气,踱出墙后。对公孙琦晗拱手行礼,“在下恰巧路过此地,闪躲不及冲撞了夫人,无心之失,还望夫人原谅则个。” 公孙琦晗杏眸半眯,睇了他一眼,并未假以言色,径自拂袖离去。 序旸长舒一气,却是不再前去叨扰素素,也转身离开。他想,此刻素素最需要的是一个人安静地呆着,不被打扰。 而他身影远去后,墙角却闪出一抹纤弱高傲的身姿——公孙琦晗瞥一眼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素素的房门,深深凝眸。 素素一直静坐到午后,才被人唤醒。木然抬眼,便看到采枝满面焦虑。 “娘子?”采枝见她不说话,又唤了一声。 素素恍然回神,嘶声问道:“如何?” “昨日皇上急召相爷和公子入宫。至今晨我离开时,相爷与公子仍未回府。”采枝低声道。 便是说,她没有见着颜诺和初卫。 而且,颜诺不仅加了太师衔,还恢复了丞相职——先前梁伦称颜诺为“相爷”时,她还只道是敬称而已。 素素心下略一思忖,问道:“老夫人可知道皇上欲册我为后之事?” 采枝摇头。 事实上,若非她提及此事,颜老太根本料想不到,宫里人仍“惦记”着已经遁入空门的素素。 素素长眉微舒,“老夫人可有什么交待?” “老夫人让我转达您。她会想法子给相爷传话,叫您无需担忧,只管安心在此等候消息。”采枝边说着,顺手递上浸湿绞干的温热帕子,给素素擦脸。 素素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洗漱用斋后。抛开纷繁诸事,潜心抄写佛经。 三日时间转瞬即过,公孙琦晗如约而至。见了素素。却不说话,只那么定定地看着素素。杏眸含光,不怒自威。 素素无声孤傲地笑了笑。 按算起来,公孙琦晗今年也已经三十七岁的年纪。但岁月却仿佛不曾在她身上留下蹉跎的痕迹,反而越发衬显她的风韵雅致。 今时今日的公孙琦晗,与当年初见时的公孙琦晗相比,少了一分傲气逼人的凌厉,多了一丝明媚仁慈的柔和。 是的,是柔和。没错。 一种身为母亲才会有的柔和……浸透着成竹在胸的笃定和泰然。 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不会改变心意。 “太后明知小女是何答案,何必枉行这一趟。” “理由。”公孙琦晗道。 她与慕藉一样,认为自己的儿子没什么不好,有哪里配不上素素?为何素素总是拒绝? 素素抬手摘去帷帽。 如今的她。看上去比公孙琦晗更老。甚至可能比太皇太后杨氏更老。这样的她,怎么能当慕年枫的皇后,母仪天下? 她想,看到这副面容,不须她多言。公孙琦晗自然会明白,也会知难而退。 不料公孙琦晗只是微微抿嘴,绽露一丝风轻云淡的笑容,嗤道:“你无须再以此作借口,哀家手上有解药。” “空口无凭。”素素淡然浅笑。 她并非病急乱投医的人,更不会轻信公孙琦晗所言,上当受骗。采枝早已说过,此毒无药可解。因而,她量准了,公孙琦晗是在诳她。 公孙琦晗意有所指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素素不置可否。 “不试一试,又怎知道?”公孙琦晗睨着她,出言相激。 素素长眉上挑,“怎么试?” 公孙琦晗突然敛去面上笑意,正色道:“你只需答应与皇上成婚,大婚之日,哀家自会将解药交予你。” “我凭什么相信你?”素素脱口道。话一出口,漆黑眸子瞬间聚焦一处。 原来,在潜意识里,她仍是非常渴望恢复容貌……哪怕只有一丁丁希望,也愿意去尝试…… 意识到自己内心所想,素素不由抹开一丝无奈苦涩。 心有所求,便是弱者。在这场正面对抗中,她仍是输给了强者公孙琦晗…… “这对眸子,依然如此纯粹……”公孙琦晗突兀地点评了一句,微微合眸,转而徐徐道:“哀家去过天牢。” 便是说,她去见了慕年楠。 但,慕年楠真有解药吗?或者说,他也和采枝一样,说出了那个荒唐至极的法子? 素素蹙眉。即便有解药,或者有其他解法,慕年楠又岂会轻易告诉公孙琦晗? “一剂解药,换一条命,他不亏。”公孙琦晗悠悠道。 “为何帮我?”素素不解。 以慕年楠死缠烂打的个性,如果不斩草除根,他总还会借机“春风吹又生”。而这一次,就是除去他的最佳时机。 公孙琦晗苦心谋划多时,眼看就要达成目的,却因区区不知真假的“一剂解药”,就此放虎归山? 这,可能吗? 于公孙琦晗而言,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不值得,也没必要。 公孙琦晗狂肆一笑,并不为她解答。素素却已趁机看进她心里,看到了重生一世最令她震撼的一句话——“我是一个母亲!” 可是,即便公孙琦晗是一个母亲,也是慕年枫和慕绯璎的母亲,不是她颜素素的母亲。她为什么要救她? 即便说是“爱屋及乌”,她与慕年枫和慕绯璎二人也没有深交厚谊……心念百转不得解,素素索性道:“小女愚钝,还请太后明示。” 公孙琦晗蓦然侧目看她,容色间隐有怒意。隐忍不发,冷笑道:“莫以为哀家是在帮你。今日哀家能扶你做皇后。你若没本事,他日哀家一样能废了你。” 趁此时机,素素再度窥视她内心,终于解开心下疑惑。 不由冷笑连连。 当日她随口对颜诺说,“他们夫妻同心。”竟没想。一语成籖——公孙琦晗的谋划。与慕藉可谓“一致”——利用她,牵制平衡。 只是,慕藉是想利用她牵制公孙琦晗。利用颜家牵制公孙家。而公孙琦晗却是想利用她,牵制韦沫凌。 ——韦沫凌已有身孕,最多再过两月,便到了生产的日子。如果她生的是个皇子…… 能对长子后来者居上的,只有嫡子。 看来,韦沫凌果然没有叫人失望,连公孙琦晗都开始忌惮于她。 “好一个‘王者制衡’”。素素深色一笑,摇了摇头。话锋一转,冷笑道。“可惜,小女只是义女。” 这已是她最后的砝码。 纵览大昭皇室宗谱,历代皇后,皆出自“三公”之女。甚至有皇帝临死前下诏拔擢太子妃娘家的先例。 盛鼎皇帝的宪皇后罗氏,便是如此——建捷帝死前,拔擢太子妃罗氏之父罗堪为御史大夫。 ——足可见皇室对“皇后”身价名分的重视。 当朝“三公”之中。杨家和公孙家的“女”皆已成先帝遗孀,现只有妙龄适婚的“孙女”。 唯独颜家有“女”。 依此可见,颜诺重回丞相之位,她做慕年枫的皇后,便是命中注定的事…… 可惜白璧微瑕。她是颜诺“收养”的。 ——好在收养之初,颜诺就已将“义女”名分公布于众,事到如今也不至于落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思及此,素素心下不由暗赞颜诺处事之高瞻远瞩和周全细密——想来,那时节他已想到预防这此一劫。 “真相究竟如何,你与哀家心照不宣。你若不识好歹,莫怪哀家向皇上说出真相。”公孙琦晗收敛容色,杏眼半眯,直视素素。 颜诺将庶出女说成是义女,不仅不慈,也是欺君!更有藐视君王的嫌疑——皇室大可说他是因为不想把女儿嫁给皇室才撒谎骗天下。 素素抛出这个砝码,所能依赖的,不过是公孙琦晗不知道真相。 可如今看来,公孙琦晗显然早已经知道真相。之所以秘而不宣,是想转化成自己的筹码。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是真的没有退路了——连“死”路,都被堵死了。 强者,果然可怕。 素素眸光一片晦涩明灭。沉默许久,道:“大婚之前,容我三个月的完全自由。”公孙琦晗冷眸。 这个要求,很奇特。 “太后可知道自由的滋味?”素素强笑着。闭眼,似想要回味自由无拘束的滋味。却有无尽苦涩涌上心头。 自穿越之日起,意外之事总是对她纠缠不休,逼迫她前进同时却又牵绊、束缚她的自由。她,一直没有真正享受过在古代的自由自在生活。 公孙琦晗怔住。 屋里一时寂灭无声。连二人的呼吸,都微弱得仿佛几不可闻。 良久之后,素素睁眼,睨向公孙琦晗,“有一句话,太后定是不知。” “是何?”公孙琦晗漠然。 素素笑了笑,苍凉道:“太后可知,‘不自由,毋宁死’,是怎样决绝的心情?” 局势不许她死。可她若抛开一切不顾,执意去死,谁也拦不住她。她死后,最多颜家再度被抄家——可那时她已经死了,还管不着么? 第一百七十六章 阿悦 这一招“玉石俱焚”,是下下之策,也是最管用的绝招。*****$百=度=搜=四=庫=書=小=說=網=看=最=新=章=节******公孙琦晗一再逼迫她,她总也要奋起反抗一次。况且,她的要求并不高,她料定公孙琦晗会答应。 公孙琦晗敛眸低垂,沉默不应。素素若是死了,她的精妙布局也会随之全面轰然坍塌。可三个月的时间很长,可以发生很多事。万一夜长梦多…… 素素哂笑。回报高同时,必然伴随高风险。只看公孙琦晗是否有这个胆量。 许久后,公孙琦晗忽然道:“杏榜发布之日,便是你入宫之期。倘若违背此约,休怪哀家以整个颜氏族人之命为你抵罪。” 仍是不轻不重的声音,仍是掷地有声的凌厉。 素素顿默。颜氏族人之性命……公孙琦晗附加的赌注,果然凶残。 虽然颜诺一脉颜氏人丁单薄,但颜氏祖上同祖同宗传下来的旁支旁系,却是开枝散叶,子孙昌繁。颜氏族人遍布京畿以外**郡七十二主城,九族之内,少说也有上万者之众。 “若是突发不可抗之事,还望太后仁慈,恕我族人无罪。”素素诚然,铺纸提笔,不多久便罗列出一份周全详尽的清单。 公孙琦晗睇了一眼,冷笑,“你道自己是仁,实则你最不仁。” 若依清单上所列之条款,无论素素是自己诚心寻死或者受外力被迫致死,颜氏族人皆不必受连坐。 公孙琦晗弦外之音,直指素素之“仁”太狭隘——只念一族人安危,却不顾及天下人安危。 素素亦冷笑,“爱我者,我必爱之。” 反之,不爱我者,我亦不必爱之。 公孙琦晗愕然静默。半晌后,对素素道:“随哀家进宫。” 这一次,素素没有拒绝。她知此趟入宫,是为取凤印盖章立据之事。左右颜诺也在宫里。她倒不必怕会有去无回。 当面辞别了空。便随公孙琦晗和梁伦离开观音庙。 一行人走得匆忙,皆未看到了空眼底流光复杂,折身去了后山塔林深处…… 素素揣着盖了大红印章的契书,再度踏出宫门,已是黄昏时分。颜诺率领初卫、序旸和采枝等在马车旁。 远远见她出来,初卫便迫不及待挥手示意。 素素进前,当先对颜诺福身行礼。 “去吧。”颜诺拍了拍她肩膀,轻叹一气,意味深长。 素素看一眼采枝,不容迟疑。上马车进入车厢。隔绝了旁人视线,才敢任泪水肆意流落。 她要去祁阳。最后去见慕彻一面,当面对他说抱歉。 夕阳斜挂山岗,听初卫在原地恋恋不舍的呼喊:“大姐,保重。”有风刮过,吹出呜呜之音,仿佛心底的哀嚎。 呼声渐消,马蹄声远。 汹涌泪水顺消瘦面颊滑入颈项。却觉不出是冰凉,还是滚烫。 入夜时分出了城。她们已决定快马加鞭,务求尽快到祁阳,因此夜里并不投宿客栈。 然而,纵使日夜兼程,等进入祁阳界,也已是十二日后的夜半时分。 素素虽极其渴望见到慕彻,哪怕只是早一刻也好。可转眼见采枝和护卫、车夫等人疲惫模样,她还是决定先在城里整顿一夜。明日清早上山。 夜阑人静,素素却睡意全无。独自仰望仍显圆满的下玄月,心绪无度,心下竟然滋生丝丝近乡情怯的感觉…… 轻抚手中玉笛,唇角微微含笑,不由想到,此刻的慕彻,会在做什么呢? 蓦然回神,却又忍不住苦笑自嘲“别多想了,颜素素啊,趁早断了念头吧。”摇摇头,踏着素月的清辉,回房休息。 料峭春寒携风吹,竟是难得一夜无梦,难得心安。 次日采枝起了大早,伺候素素洗沐,换了身干爽衣裳。 “我听下山的香客说,山上有积雪,山路湿滑难行。娘子要不雇顶轿子吧?”采枝小声建议道。 素素摇了摇头,“不必。” 山路再难行,也比不过心路艰难。 想了想,补充道:“换双底子厚实粗糙的鞋子就是。” 采枝看一眼她足上丝履,点了点头,为她寻来一双粗布棉鞋。 虽然事先已经做足心里准备,可当真正踏上山道,二人还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寒风直灌进心肺,冷彻五脏六腑。 采枝心里不放心,抬眼看一眼高耸入云霄不见顶帽的巍巍青山,再度建议道:“娘子,您还雇顶小轿吧。” 她却哪里知道,素素早是心意已决,听不进别人的劝。 “没事。这条路,我走过。你跟着我。”宽慰采枝一句,携她手,一起迈开脚步往山上去。 虽是心急如焚,总还能维持淡然,一路上且行且看,悠哉怡然。 “彼时秋叶飘零,如今白雪皑皑。时过境迁,竟是连心境也变得彻底。”素素轻笑,自嘲自己心态渐老。 采枝心下微微叹息,默不作声。经历诸多变故,遭遇连番打击,仍能笑得出来,也就只娘子一人而已。若换做她,定是做不到的。 “娘子小心!” 她低呼着,忙伸手扶住脚下打滑的素素。 素素站稳了,反扶采枝双臂,笑了笑,轻描淡写丢一句“无事。”便仿佛真的没事似的,转身又往上行。唯有背后陡然惊出的一阵冷汗,昭示她受惊匪浅。 山道狭窄,道旁是空谷深涧,若是一不小心掉下去…… 采枝探头往下看了一眼,只觉心惊肉跳。不遑多想,忙追步跟上素素。 “娘子你听。” 千辛万苦上山门,将将近到索桥头,听到幽幽怨怨一曲低哀笛声。伴随呜咽寒风,如泣如诉,如深歌入幕…… 慕彻在吹笛子。 素素唇角微扬,不忍兀自上前打断。左右人已经眼前,索性循声驻足,侧耳聆听。 初时曲声低且柔缓,曲中诉尽离别之苦,相思之怨……渐渐的。调子变得轻快悠扬。清冽明净之中,竟是展现了久别重逢的欣喜和欢悦…… 他已料到今日她会来么? 心念闪过,素素突然间只觉苦涩。曾经离别为再见。今日再见,却不是团圆,而是永别…… 脚下踌躇,突然想立刻转身下山。 想逃避,哪怕只是多逃避一刻也好。 “娘子。”采枝唤她。示意她,笛声已经停歇。 风声仍未止。 素素幡然醒悟。逃避何用?颜诺说得对,总要给自己和他都有一个交代。 想起在宫里时颜诺与她谈心的话,素素顿觉心头坚定。对采枝淡淡地笑了笑。拢实帏帽,蒙上纱巾。重又提步往上。 天堑索桥那一头,一袭月白身影负手而立,衣摆猎猎,气宇轩昂。 道服简朴,亦难掩去他一身与生俱来的倜傥和风流。 这,便是慕彻。 与她记忆中,分毫未变。 “慕……”素素振臂欲呼。 只那“彻”字还未出口。便被草庐中走出的人,生生梗在喉头。而那嘶哑苍凉的一声“慕”,也被冷风吹散在山谷里。 那人虽拢着雪貂斗篷,仍依稀可辨其纤婀体态。珠钗玉环,云髻高叠,风姿绰约。显然是个娇俏的秀美女子。 瞧她提步落足间,蹁跹袅娜,灵动却又不乏沉稳。 她走近慕彻。 她拿香帕为慕彻拭汗。 她与慕彻深情对视,抿嘴而笑。 慕彻握住她纤纤柔夷。笑容宠溺。 慕彻揽她入怀,为她避风。 慕彻合眸,俯首吻上了她的唇…… “娘子……”采枝担忧地轻唤道。 素素猛然惊醒,手心传来刺骨的疼痛。 垂眸看去,竟是指甲戳进了肉里。 “娘子……”采枝又气愤又心疼,见素素总是一副痴怔似入了魔怔的样子,急得不由跺脚。 待素素回神,拽她手臂示意她安静,却是为时晚矣。 桥那头二人已注意到她们二人。 慕彻稍显错愕,怀中女子也已娇羞地离开了他的怀抱,却也只是站到他身后。 事已至此,想再恍若未闻地走掉,已是不可能。 素素宛然轻叹,携采枝之手,去到桥那头。 每一步,轻盈如蜻蜓点水,沉重如泰山压顶。只有采枝知道,她抓着她的力气,有多大。 “娘子……”采枝闷声,担忧地唤道。 素素学她样,抿着唇,不着痕迹地回了一声“无事。” 采枝默然,生忍下骨骼被紧握的疼痛,随她左右。 一座桥的距离,二人足足走了一盏茶的时间。 一盏茶的时间,她从地狱上到天堂,享受极致的欢欣,旋即又重新落回地狱。 时隔一年,终于再次站到慕彻对面,与他近在咫尺,鼻息相闻。素素的心情,却从汹涌澎湃的悸动,变成了翻江倒海的失落。 慕彻喉结动了动,却未说话。 素素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却是慕彻身后的女子,稍稍闪出身形,挽上慕彻胳膊,娇声问道:“阿悦,这位是?” 素素严装密裹,面容不透。她自是认不得素素了。 可素素却认得她,化成灰也认得。 她,正是慕年榕生母,慕藉的贤妃罗氏。 也是慕彻青梅竹马的恋人。 阿悦。 好亲热的称呼。 素素心下一片冰凉。 她知道慕彻字子悦,可她却从来不知道,作为他的爱人,可以亲昵地唤他“阿悦”。l3l4 第一百七十七章 跟踪 采枝认得慕彻,却不认得罗氏。目光在三人之间徘徊,不知该如何劝言,只能紧紧反握素素双手,感受来自她指尖的颤抖。 “你……”慕彻轻吐一字,眸底一片沉静。 素素扬了扬唇角,捋开采枝,抽手从袖中取出玉笛,“欢儿即将与皇上大婚,今日特地上山,但求王叔一份厚礼。” 这管白玉短笛,原是她作为慕绯珁加入慕家时,慕彻以三王叔之姿,托齐王妃郑氏转送给她的见面礼。 此前一直被她遗忘在合黎宫,甚至连包装的盒子都没有拆开。直至那日再次入宫,公孙琦晗让她前往合黎宫歇息,她才又留意到了搁在案头的长方盒子。 打开一看,惊觉竟是管白玉短笛——与慕年枫送的不约而同。 只慕年枫当年送的那一管,是翡翠镂的,更精贵,也更张扬…… 看见这管玉笛,慕彻心下已是吃惊不解。待闻得素素嘶裂破败的声音,他神色陡异,再难掩饰震惊之情,下意识转眼看向一旁的采枝,眼带询问。 采枝回瞪了他一眼,又剜了旁边的罗氏一眼,满心不悦。不屑多说,冷哼一声,撇开脸去。 素素多希望能像采枝那样,直接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情绪,发泄此刻她极度的失望、失落和肆意的醋意。 可她不能。 事到如今,有些话,重提,不如不提。 旧话重提也是于事无补,反而只会将她最后仅存的一点点可怜的骄傲,全数卸尽。 “婚期定于三月十七,杏榜发布之日。”她轻声道。 她原想说,“若是王叔得闲,请赏脸前往饮一杯薄酒。”转念想到他二人不便露脸,便又作罢。 听着她平淡如水深秋静水的语调,慕彻心思缓了缓,已从中觉出味儿来。她是说。从前一切。一笔勾销。从今往后,各自生活,互不干扰。 “轻尘在此恭祝皇上和郡主。”拱手,弯腰作揖。 如今素素仍是郡主,慕年枫已成皇上,而他,早已是一个无名无份的“逝者”。 “轻尘……” 素素漠然唤了一声,掠眼瞥了一眼默立一旁的罗氏,意有所指。有美如斯,相伴左右。慕彻却仍口口声声以法号自称,是何心态? 似乎直到听到慕彻说出“郡主”一词。罗氏才终于确定,眼前这个高挑纤弱的蒙面女子,就是她儿子常和她提起的“颜家大姐”,福贵郡主颜亦欢。 看见罗氏恍悟之状,素素轻扬唇角,无声而无谓地笑了笑。 从罗氏的讶异之色可见,她当是早于初一之前便已经离宫——否则她不会不知道京中皇帝册后这么大的事——若她知道封后之事。必然也就知道这蒙头盖脸的打扮。 慕年枫于除夕夜登基,至今也不过十八日。 而从江寒到祁阳,因着路面积雪难行,即便快马加鞭,怎么着也得不下半月时间车程……推算起来,也就是册后诏书发布之日前后。 换言之,罗氏当是直接从宫里脱身的。 可慕藉在世时,并未听说有妃嫔失踪或者薨逝。 她,是怎么做到的? 且不说她如何得知慕彻在此。单是她这么大个大活人,堂堂贤太妃娘娘,从宫里消失,难道不会惹人怀疑? 她究竟使了什么精妙的脱身计谋,才能瞒天过海? 慕藉驾崩之后三月半时间里,宫中并无新皇帝,因而一众妃嫔并无名分上的改变,皆需按原品居于原址。 即便有名分上的改变,也是在慕年枫登基称帝之后。 新帝登基,则先帝的一众妃子皆升为太妃,移居延泽宫偏殿。有儿子的太妃,则出宫随儿子住。 出宫…… 可是罗氏的儿子慕年榕,名义上已经过继给楚王慕彻。罗氏却是慕藉的妃子,不是慕彻的王妃。所以,她仍需居于宫中…… 难道……她并非是靠自己逃出宫墙,而是有人助她? 是助,或者是威胁?是不是有人指使她到这里来见慕彻? 心念百转,素素却无意问个究竟。 事已至此,何必多问?有些话问出口,不仅得不到答案,更只会徒添大家的尴尬而已。 “方才听闻王叔笛声悠扬,欢儿甚是喜欢。若请王叔以曲为礼,恭贺欢儿大婚,不知可否?”既然已经决定,揭过这一章,便要彻底狠下心肠,不为外物干扰。 慕彻眸底清冷,递了自己手中笛子给罗氏,接过素素递上的玉笛,“有何不可?” 起调,一曲《凤求凰》。 素素心思不在听曲,只在看慕彻的容貌神态。 一抬眸,一深情;一颔首,一痴狂。 曲声渐歇,她已泪流满面,拽起采枝,逃也似的跑过索桥。再不能面对这一对年过三十却仍是俊男美女的绝配璧人。 何谓命中注定? 不是你的,即使你再努力地追求,终究也不会属于你;该是你的,即便你躲到天涯海角,终是会寻上你。 “采枝。”素素低声唤道。 采枝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她。 素素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她说,可是忽然之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摇头,苦涩失笑,“没事,走吧。” 重回山脚下,已是暮色四合。二人精疲力尽,却不想立时回客栈。 “听说祁阳城里的夜市很热闹,娘子带采枝去瞧瞧吧。”采枝小声央求道。 素素知她是为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免得感叹伤怀,心领她好意,便不拒绝。 “这儿有咱们金玉良缘的分号。” 从瑞喜金铺到金玉良缘,铺子开张四年多,她还从没踏足过。今日既已到此,还真得去看看。 采枝自是欢欣,去铺子里,便能见着她侄儿了——年前序旸已将她侄儿四宝调到此地来跟着掌柜学做事。 素素刻意忽略心头的疲累倦怠,与她打笑,“你若是嫁个祁阳郎君,不就能天天见着你侄儿了?” 而且,陈三夫妇常驻的田庄,也在祁阳不远,往返只需两日车程。 采枝面颊羞红,推搡素素,娇嗔地唤道:“娘子!” 素素笑了笑,长吐一气,散去胸口郁结。寻了处雅致的酒楼,草草吃了饭,便与采枝进内城逛夜市。 殊不知,她二人前脚才出门,后脚掌柜的便匆匆往后堂去了…… 这厢,上了街,采枝仿佛顿时化身成麻雀。嘴上唧唧咋咋说个不停,见着什么都能说上半天,活脱脱第一次逛夜市似的。 素素依着她,时不时笑两声应和她。见她喜欢什么,立时便买什么,半分不含糊。一路下来,簪子、镯子,胭脂、口脂,各类大小匣子堆了个满满当当,收获颇丰。 “娘子,不能再买了,我拿不了了。”采枝苦着一张小脸,看着地上零散的匣子。 东西太多,堆得太高,阻碍她视线。方才她撞到牌楼柱子上了。 素素扑哧失笑,“喏,我教你,去雇个人来替你拿着。” 采枝顺眼看去,便看到街角旮旯里蹲着的几个扮相邋遢的乞丐。她下意识皱了皱眉。迟疑着不敢近前。 素素也不催她,也不着急走开,就站着等她。 采枝逡一眼地上散落的匣子,一跺脚,咬咬牙,往街角走去。片刻后,回转。那几个乞丐全数跟了过来。 采枝看着素素,面有难色。 “无妨。”素素漠然。 这档口,乞丐们早已自觉将地上匣子拾起,五个人均分着拿。默默地站远三丈外,不前不后,五双眼睛却牢牢锁定素素和采枝,好像深怕她们跑了,不给他们工钱似的。 倒是讲义性的。 素素心下暗赞,点了点头,便与采枝又往前走。 身后跟着五个乞丐扎场子,二人走在前头,俨然是阵仗强大。只如此一来,也难免遭人异样打量的目光。 素素黑纱罩脸,倒不觉如何,可采枝却是被人看得脸红心虚,恨不能找个地缝立时藏进去才好。 “娘子……”她小声唤道,拽着素素袖口,摇曳着。 素素笑了笑,抬手示意她莫说话,“若是你觉得不好意思,便也拿帕子蒙起脸吧。” 采枝心下一想,便照做。 待见素素走过一街立时又转去另一街,见着开门的店铺就进去逛逛,她心下隐隐也回过味儿来。 素素这是故意为之。 是被人跟踪了吗?她心下一惊,不敢回头去看,下意识捏了捏收在袖口的银针。 她不会武功,也她知道扎针**。关键时刻,照着敌人的死穴扎一针,兴许也能有用…… “无需紧张。”素素手上把玩一粒五蝠络子串缀的黄玉扇坠,漫不经心地说道。 采枝却是分毫不敢放松,“娘子知道是什么人?” “不知道。”素素无所谓地说着,放下黄玉扇坠,又捻起翡翠雕木兰的扇坠,细细品赏。 采枝心下不安,可素素既然已经这样说了,她还能如何?强自镇定心神,貌似与素素同看扇坠,眼耳口鼻却时时留意四周动静。只怕有任何风吹草动,她立刻便会拉起素素跑出去。 素素扬了扬嘴角,不待多说。 来者是敌是友,她亦不知。可她知道,来的人,并没有多少杀伤力。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她给发现了跟踪的痕迹。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严家 然而,直到夜色渐深,沿街的铺子摊摆纷纷打烊,素素和采枝逛得意兴阑珊,准备打道回客栈,也不见跟踪她们的人采取进一步行动。 如此一来,二人心思更不得松懈。两颗心不约而同揪紧。想不通,跟踪她们的人,究竟是为什么目的? 素素偏头睨了一眼身后五丐,挽着采枝,如无其事地往回走。心下却一直在回忆,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总觉得,有什么十分细微却极其重要的线索,被忽略了…… “娘子,您瞧哪儿。”采枝忽然驻足,指着前方不远处一座豪华宅邸大门。 她们从金玉良缘绕道过来,途经之地多是繁华闹市,车水马龙、商铺林立的大街。在这样的街区闹市里,屹立着这样一座蔚为宏伟的宅邸——怎么看,都是异常。 “过去看看。”素素小声沉吟着,提步朝府前牌楼走去。 采枝却停下脚步,等那五个乞丐近前,向他们打探消息——前世她们家遭灾落魄时,她被迫当过几日乞丐。因而,她也知道,乞丐流窜的地头多,消息比一般人更灵通。 待素素看清门楼情况,朝她挥手示意时,五丐已经将所知消息全数告诉了她。 据乞丐介绍,此牌楼是此宅先祖所立,已有近百年历史,在祁阳方圆数百里地界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牌楼之上,朱漆底匾额中工工整整雕刻“君子有道”四个漆金大字。是取自儒家经典《论语.子张》中名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旨在鞭策和警示族中后人——不可摒弃原则。 顺势下移视线,往牌坊后府门看去。 府邸门上匾额高悬,烫金的“严府”二字,中规中矩。并无出彩之处。但素素心里却“咯噔”一落,不由攥紧手心。 这里,竟是大昭富商、祁阳首富严家的宅邸! 祁阳严家! 素素心念百转,心潮澎湃,却是半晌不能说出一个字。双唇紧呡,眸子半眯。视线紧紧盯着匾额看,似要将紧闭的大门生生看出两个大洞方能一解心头仇恨。 前年,正是由严家的大少东家为“盟主”,联合仰州、漓阳、重莨等十数城中近百家巨商富贾,联手对她的产业实行了全面的抵制和打压。 短短半年时间里,瑞喜金铺全线倒闭。她的资产缩水一半不止。 一切,全拜严家商号大少东家所赐! 那时节,她也曾派人打听过这严家,以及严家大少东家的底细。 报信的人,来来回回只是说。“严氏商号大少东家神秘莫测。传闻其经商手段精深,手法凌厉,为人却十分冷淡寡情,而且行事低调异常。据悉,因为严大少东家自幼不在府中,甚至连他亲爹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外人更是连他真实名字也不曾听闻。” 皆是无用的赘言,无一句确凿证据。 一波又一波打听消息的人,回信口径如此统一。若非看过他们内心所想,她还真怀疑。他们是被人买通,联手编了个谎蒙骗她。 后来她不死心,请林大掌柜亲自出马。 林大掌柜得到的消息,与前者大同小异,她这才不得不信以为真。 连对手是谁都无从得知,足见对方势力之广,行事之隐秘。加上当时危机四伏、诸事缠身,她只得将报复之事暂时搁置。岂料这一耽搁,就是一年多…… “娘子?怎么了?”采枝小声地唤着,推了推兀自出神的素素。 素素回过神。敛起情绪,轻道:“没事,走吧。” 虽然当时采枝是瑞喜明面上的坐镇东家,却因她不懂商业之事,素素等人便未将瑞喜倒垮的内幕说与她听。因而,她却是全然不知素素与这祁阳严家的恩怨。 听素素这样说,她当下挽着素素,快步往客栈方向走去。 由于不知跟踪她们的人究竟意图何为,她们只有尽快赶回客栈,才好安心。 素素回头,匆匆瞥了一眼严府前的牌楼,心底不由冷笑连连。 君子有道? 嗬! 依着严家大少东家的做派,是对祖宗一番苦心**裸的讽刺,直扇祖宗巴掌。若是严家祖上有灵,必会后悔写了这四个字。 匾上四字,端不该写“君子有道”,而当写“爱财,取之”,才是贴切! 不过,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严家大门朝哪儿开,报复之事,是否也该提上日程了? 严家大少东家……听说是正房夫人嫡出的。 便是说,严家早晚都会由他当接掌家业。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素素咬牙暗恨。 虽然不知道这严大少东家为何自幼不居严府,但这儿总归是他严家祖宅……如果自家祖宅变成不是自家的了,不知“神秘莫测”的严大少东家,心里会作何感想? 采枝拧了热棉帕递给素素,顺嘴问道:“娘子您说什么?” 方才水声溅响,她听得不真切。 素素接过帕子捂脸,祛走整一日来郁积的寒气,顿觉神清气爽。长吐一气,摘下帕子重又递给采枝。思忖半晌后,问她道:“那些乞者都和你说了什么?” 她看见他们和她说话了。 采枝将帕子重新过水,绞干,晾上脸盆架,一气呵成。这才回身,来到素素身旁,细细将乞丐所说之事,全数转诉素素。 “……世代儒商,乐善好施。喜庆如逢年过节,亦或遭遇天灾**时,严家必会开设粥棚,施舍热粥热菜,接济十里八乡的贫苦百姓……” 采枝心怀敬意地说着,一张小脸涨得红扑扑。 素素觉出异样,便问她:“怎么了?” “没……”采枝无限娇羞地说着,忽然道:“对了,娘子可还记得那司喜绸缎庄?” 素素点头,心下闪过一丝念头。 “那便是严家的产业。”采枝轻快道。 素素不解,“你如何知道?” 司喜店外商旗上,并未标明所属严氏的徽号。甚至她在祁阳城内逛了大半夜,压根没看到一家标着“严氏”徽号的店铺。 “娘子有所不知。”采枝抿嘴笑了笑,回想起往事,眼底一片憧憬之色。 前世她随父母逃荒进城,曾亲手从严家二少东家——当时她并不知道那个俊朗谦和的年轻男子,便是声明远扬的严家商号的二少东家,是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她从他手中接过盛满热乎乎白米粥的海碗。接碗时,她无意间触碰到了他的手。 那是一双干净、修长、温暖的手。 她慌乱地收回自己粗糙黝黑的手,只怕自己手上尘埃会沾染他洁净无瑕的手,也怕他会怒斥她。 可他没有。他不仅没有责怪她,反而为她重新盛了一碗热粥,还贴心地嘱咐她:“仔细烫手。” 那时她直觉得,世间再没有比他更仁慈的男子了。 而自从知道他是司喜绸缎庄东家的弟弟,她便有好几次,无意识地去到司喜门前……正是那段时间,使她萌生了那个持续一辈子之久的远大理想——要用司喜的大红布做她的嫁衣。 她所谓的素素“有所不知”的事,便是严家百年来一贯秉承的低调。 严实旗下产业包罗茶、盐、米粮……各个领域,商铺遍布全国各地。但,统一没有昭示严氏徽记。 走在大街上,你身边的任何一家铺子,皆有可能是严家的铺子,但你就是无法确定,它究竟是不是严家的。 “……也可能是严家内部有统一的信号,但外人不知道。”采枝道。 素素点头,默然。 采枝少女情怀,回忆了那么多怀春事,可她却只听到最关键的一句——他是司喜绸缎庄东家的弟弟。 也就是说,司喜并非严家公中产业,而是严家大少东家的私人产业。 可见,严家这位大少东家,果然非同寻常! 她打听不到严家大少东家的消息,却能打听到严家其他人的消息。虽然消息十分有限,却也不是没用。 按当时数据推算,严家现任家主严振风今年四十岁整。 换言之,即便他像慕藉那样,十七岁就当爹,他的长子,今年最多也不过二十三岁。而司喜重整旗鼓开张,已是五年前的事…… 便是说,当年时,严大少东家最多十八岁。 十八岁,便有如此精深的商业头脑,无怪乎大昭商圈里会流传着他数不尽的传说……无怪乎那么多巨商富贾,其中不乏前辈老者,仍要推举他当盟主,唯他马首是瞻…… 可是…… “今日在城中,你可有见着司喜的分号?”素素顺口问采枝,一边自己也闭上眼,仔细回忆。 传说中司喜的分号开遍全国。 如果传言非虚,那么,即便是有些微夸张成分,但至少在祁阳这样一座南北往来集散的商业中心重城,不可能没有它的分号。 采枝也跟着仔细回想。最后,摇了摇头。 她是满心不解。 在前世传闻中,司喜的商铺是“十城一大铺,一城一中铺。” 可是,祁阳是严家祖宅所在,怎么反而没有司喜的分号? 素素半眯眼。 回想起来,不仅祁阳没有司喜的分号,从江寒到祁阳一路上,她们路过六座主城,只有建同有一家司喜的分号,韶阳、周庄等地,也都没有司喜分号…… 第一百七十九章 盘店 依如此稀疏的分布密度,显然称不上“分号遍布全国”。可见,如果不是前世传言有误,就是这一世情况有变…… 可是,会是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呢? 素素凝眸苦思,终不得其解。 “夜深了,娘子早些歇吧。”采枝替她铺开被褥,又拿手炉烘暖被窝,这才唤她歇息,贴心至极。 素素缓回心思,暂时搁下此事,恍惚地钻进被窝。 掐了灯芯儿,房里顿时昏沉一片。连月光也被乌云遮去,不见踪影。夜阑人寂,伸手不见五指。 素素抬眸看帐顶,静静的。回忆起白天在山上发生的事,心头不禁百味杂陈。 “采枝,你睡了吗?”四更天上,仍睡不着,恰听闻采枝好似翻了个身,她便轻轻唤她。 采枝也无法成眠,听素素唤她,忙小声应道:“娘子是要喝水么?” 素素一听,知她还未睡着,顿时更加清醒。然而,她原本想,如果采枝还没睡着,就跟她说说话。可这会子真的清醒了,她却心生忸怩,满心的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停了半晌,道:“没事,我不喝水。不早了,我先睡了,你也早些睡吧。” 采枝低低地应了一声“嗯”,便不多言。又过了很久,才听到素素似自言自语般飘出一句——“我好像也没那么难过……” 黑暗中,二人不约而同唇角微扬,抛开杂念安然入眠。 按照她们原定的计划,见过慕彻后,便送采枝去田庄和陈三夫妇团聚,然后素素独自回京城处理一些琐事。 可如今情况有变,采枝便执意不肯弃素素不顾。定要陪伴在素素左右。 素素自然是高兴有人陪她。到金玉良缘提了点银子,成日介带着采枝上街溜达,而且每次都雇几个乞丐扎场子,招摇过市。一两天便将祁阳几条主街道全部压遍。 采枝看热闹同时,素素已将城中大小商铺及其所在方位、徽号等全数摸透记牢。 四五天后,但凡祁阳城里有点底子的商号东家和掌柜,都知道了。城里来了这么一对奇怪的姐妹。 有人说。“蒙面的是大姊,长得凶神恶煞,才不敢露真面目示人”。也有人说,“蒙面的是小妹。生得美若天仙,怕歹人起歹心,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总之无论他们怎么议论,素素仍是不说话,沉默地走在前面。采枝也不解释半句,每每只欢快地看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看好了就买。 虽然大伙儿都道她二人奇特,可大伙儿都喜欢她们——原因嘛,自然是因为她们出手阔绰。而且豪爽。从不讨价还价。 第六天开始,便有人试着同采枝套近乎。 可采枝早得素素指点,满脑子既定台词背得麻溜,嘴上说得更是顺溜。满嘴花言巧语天花乱坠,直把试图套话的人哄得团团转。鞍前马后地奉茶二人犹觉不及。 素素便趁机看他们心思,若是有那心猿意马想就此跳槽投奔她,抱她大腿的,自是只能得她一声冷嗤。 如此又过了几日,出了正月,素素手上已经攥了近二十家铺面的房契、地契和营商官文。 也就是说,这些铺子都被她接手了。 采枝心有不解,便问她:“娘子盘下这些铺子有何用?” 这些铺子的生意大多都是不景气的。 素素失笑,若是生意景气,这些铺子的东家还会把明摆的摇钱树清盘给她么?她以低价接手这些经营不景气的铺子,自然是有她的用途。 不过,这一次,她也学了严家的作风,并未让铺子上统一徽号。甚至连招牌也不改。除了以雷霆之势强势迅速踢走几个忠诚度欠佳的伙计和掌柜,其余的人,大多沿用原班人马。 所以,明面上看,并看不出铺子已经易主。 只有案上厚厚的“人事档案”,无声地宣示着,这批人现在都已经在为她打工。 “等算完这笔账,带你上全福楼吃好吃的去。” 全福楼,是她刚盘下的酒楼,掌勺大厨也被她用重金挽留下来。而她要算的账目,正是重新装修全福楼所需的费用预算。 采枝乖巧地点点头,静坐一旁等她。听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有节奏的声音,再看素素专注之色,她心下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娘子算账时的神态模样,竟与序旸如出一辙。 她想指出来,可又怕打扰到素素,便闷闷地压下话头。可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不由又想起诸多旁的事情,一一对比,只觉二人越发的近似…… 直到坐进全福楼的雅间,她仍无法忘记这茬儿。 素素见她看着盘中精美食物却似毫无胃口,胡乱拨弄着筷子却不吃,目光无神,心不在焉的样子,忙关切道:“怎么了?是菜不合胃口吗?” 她知道采枝不挑食。可这些日子采枝陪她东奔西走,确实受累。人若是心情累倦疲乏时,难免不会对入口的食物产生些许挑剔。 采枝摇了摇头,“采枝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傻丫头,咱们之间还说什么有的没的?”素素笑嗔她,搁下碗筷,摆出姿态听她讲。 “那……” 听素素如此说,采枝心头思量许久的话,险些就要问出口。好在最终是理智战胜了冲动,后面的声音生生扼在喉头。 “没事,娘子快吃吧,您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胡乱扯了个话头敷衍过去,连忙埋头,慌乱地往嘴里划拉食物。 素素蹙了蹙眉,却没有追问下去。 她尊重采枝的一切决定,她说,她就听,她不说,她也不多问。就像采枝体谅她的一切行为一样。 采枝趁着舀汤间歇,抬眼偷偷瞄了素素一眼。看见素素平静地吃着饭,并无异样,她长长舒了口气,却又不免惋惜。 如果娘子能和序旸成双成对…… 按算起来,她和序旸直面相处的时间,比素素更久。她对序旸的直观了解,比素素更全面。生意之外的序旸是什么样性格,她比素素看得透。 依着序旸清新寡淡的性情,无心权力之争,一心只想做好自己的事,过好自己的生活,倒是样样都和她家娘子是绝配。 可是,序旸这么大个人,在娘子眼前晃悠了三年多,娘子愣是从没放进眼里,叫她一个旁观者又能如何?况且如今娘子已经和皇上有婚约…… 结局究竟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然而,一想到那日序旸的神情,她仍是心有不甘。 初五那日太后再度微服驾临观音庙,素素有心支开她,可她却不是不长心的人。她并未走远,只在假山后晃悠着。而她正晃悠时,却看到了正在影壁后“散步”的序旸。 序旸并不隐瞒她,将初二那日之事说与她听。 并直言,他是因为听到太后说“三日之后”,所以初五那日他特意出现在那里,就是想听素素究竟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而当听到素素最终决定为了解药嫁给皇上时,她分明看到,序旸眼底浓重的失落之色。 当时她也为素素心疼,便忍不住将师父告诉她的那个解救法子小声说了出来。时至今日,她仍无法忘记,当时序旸听说这个法子后,抓着她的手臂,地看着她,眼神里的热切之色…… 他当时该是激动的吧? 因为,他的手——不,是他全身都在颤抖…… 一顿丰盛的晚饭,被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吃得味同嚼蜡。回了客栈,各自沉默地歇下。 临睡前,采枝终是压抑不住本心,对着空气极小声地说道:“娘子您一定要嫁给皇上吗?” 嫁给皇上,不会幸福。 这是她们都知道的事情。 她是心疼素素,闪闪躲躲重新谋算一世,仍然走到今日地步。 过了很久,素素才低叹着回复她,“别多想了,睡觉吧。” 事到如今,多想无益。 采枝却被她的消极心态点中了死穴,顿时爆发,一股脑儿跳出自己的被窝。赤脚跑到素素床前,似完全没有感受到地板的寒凉。 “不用太后的解药,咱们还有其他法子啊。” 前世她见证的素素的际遇太悲苦,她不想她们两个都重活一世了,仍要走上这条老路。 素素忙起身,拽采枝坐上她的床,扯过被子为她取暖。直把她包暖和了,才道:“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采枝不懂大道理,只知道什么事情会对娘子不利,就不是好事!”采枝激动地破声嘶竭,眼角泛出泪花。 就着丝丝散透下的银灰月光,泪珠闪着晶莹的光。 素素抬手为她揩去泪痕,搂她肩膀入怀,默然无语,心下早已被感动和感慨填满。 “娘子莫哭,采枝不该提起此事……”采枝慌乱地取过床头帕子给素素拭泪。 直到这时,素素才发现,她自己的泪,流的比采枝更凶。 “好姑娘……”素素胡乱抹去泪迹,吸了吸鼻子,操着浓重的鼻音,道:“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呢?是不?咱们呐,就安心地走一步,看一步,好吗?” 第一百八十章 喜讯 想要取得预期的收获,除了用尽全力撒出去一张巨大而精密的网,最重要是经得起等待——一场持久的等待,需要耐心的等待。 想起骨肉至亲的颜诺和初卫、近在身旁的采枝,和在江寒为她全权打点生意的序旸,强大的勇气和力量慢慢聚集在素素心头,也使她更安心,更笃信。 采枝偎在素素肩头,点了点头,“采枝都听娘子的。” “今晚就歇这儿吧?”素素拍了拍她肩膀,低声说着,挪了挪自己的位置,让出半张床给采枝,拍了拍枕头。 “好。”采枝展颜一笑,利索地钻进被窝,熟练地为自己和素素拢实被沿。安顿妥当,这才躺下,很快便进入梦乡。 听着耳畔均匀平稳的呼吸声,素素心觉安稳,不自觉扬了扬唇角,过不多久也有了睡意。 这一夜,频频发梦,却是美梦连连。 次日二人皆起了个大早,洗漱收拾妥当,换上簇新的春裳薄纱,吹着清晨的凉风,只觉神清气爽。 素素正和采枝在房里用早膳,便有金玉良缘的伙计来传田庄上的消息。 茗妍生了。 一个九斤重的大胖小子。 茗妍求素素给孩子取个名字。 睇着写着婴孩八字的红纸条,素素不禁拢实了眉峰。 这孩子,虽是私生,到底是皇族血脉。他的名字,岂是她能取的?可,更不能让慕年枫和公孙琦晗知道这孩子的存在……暂时也不能让慕年楠知道。 见素素苦恼模样。采枝忍不住上前那过信笺。一看之下,却是极为恼火,忍不住愤声道:“这丫头,也太不识好歹!” 素素从不为别人取名字。包括她们四名丫鬟、玉葵的两个孩子和芙菱的孩子的名字,她都推给了旁人。甚至连“采枝”这个名字,也是前世的颜亦欢取的,并非素素所取。 茗妍是知道素素的习惯的。熟知。 既知素素的习惯,她还让素素给这个孩子取名…… 依茗妍所求,明明上只是请素素给孩子取个名。可字里行间所透露的意思,无不是想素素将她为皇室添长孙的消息散布出去,为她求个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的名分。 采枝冷笑,一掌将信笺拍在桌上,扭身走到窗前。抬眼,朝北边高峻雄踞的青山望去,似乎这样就能看到在那山中“修行”的人似的。 想起和茗妍在楚王府有限的相处时光。只觉自己是瞎了人。识人不惠。 楚王。和茗妍,一个负心,一个易心。都不是什么好人! 她心下想着,嘴上却不敢说。只怕提及此二人,再引素素伤心。 素素轻叹,摇了摇头,“也怪不得她。” 当初,为免茗妍再存异想,横生枝节,她特意发下的命令,命田庄里的人不许将外界消息告诉茗妍。所以,只怕茗妍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天下,已经易主。 如今高坐九龙台上当皇帝的人,不再是颜诺的老友慕藉,也不是孩子的爹慕年楠,而是慕年楠的对手慕年枫。 “哼。”采枝冷哼,为素素气不过。 素素仔细地将红纸条收起,强做乐观,开解采枝道:“至少,‘母子平安’是个好消息,是不是?” 采枝气茗妍不知进退,却是心疼素素左右为难,不忍再叫她忧心,便收敛自己的情绪,不再摆脸色。反正,此刻她摆再多的脸色,该看的人也还是看不到。 素素扑哧失笑,走近窗边,拍了拍采枝肩膀,“好了好了,是我对不起你们陈家。这样,以后等你嫁人了,清山堡的两处田庄就给你当嫁妆,好不好?” 当初素素写信恳请陈三夫妇宣称茗妍是他们的女儿。如此,茗妍去田庄待产,对外的说辞是——姑爷四处跑商,姑娘回娘家待产,母亲的照料更细心。 只如此一来,此时的采枝显然得唤茗妍一声“姐姐”。 而素素所谓的“对不起陈家”,指的正是让他们平白多出这么一个“心比天高,不知好歹”的女儿。 “娘子,我不是这个意思。”采枝忙解释。 素素却笑着按下她,“我知道,你们对我都是极真心的,全不会因为旁人之事怪罪我。可你也得明白我的心意,这两处田庄,我本就是打算送你做嫁妆的。” 采枝跟她两世,更甚至为她去学医,得她如此深情厚谊,她怎么也不能亏待了她。采枝的嫁妆,她必定要出。 可若是送铺子之类产业,只怕采枝也不懂经营,还是送田庄最妥。 一则,陈三夫妇都是地道的农民,最懂稼穑之事,能帮她照料着。再则,采枝也是从田庄里走出来的,娘家在田庄,就是不忘本。 采枝忙娇羞地喊停,“怎么就说到嫁妆了,人家又没说要嫁人。”嫁人,万一嫁了一个不合适的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你害羞个什么劲呀?”素素失笑,与她闹了闹,便也结束这个话题。 茗妍生子的消息虽然给她带来不小的干扰,倒也不至于影响她的既定计划。 原本她打算这几天时间里把各处铺子都看一遍,再综合整合资源,制定计划,打出合适各个铺子的经营主题。之后铺子的各项工作就能迈上正常轨道,她也就可以安心放手,任其自由运转了。 只是出门前,她特意给远在江寒观音庙的了空写了封信,誊着孩子的八字,请他为这孩子取个名字。 虽然不知那观音庙和皇室究竟有什么关联,总之肯定是有关联的。如此,观音庙的主持给这孩子取名,也不算辱没了这孩子身上的皇族血统…… 采枝亲自拿了信去找四宝,嘴上交代四宝亲自送信回江寒,心下却又觉素素太好心。 素素也不解释什么,埋头拨自己的算盘。 十来天的时间,等到梨花满枝头时,祁阳铺子的事也就差不多安排妥当了。 天气渐暖,人也越发从寒冷中苏醒过来。抛开诸多俗事困扰,一身轻松走在大街上,素素只觉前所未有的舒畅。采枝见她心情好,便也凑趣,建议去郊外踏青。 这时节,郊游踏青放纸鸢,再好不过。 素素自是乐得悠闲,欣喜道:“走,回去做纸鸢去。” 很早之前,玉葵和芙菱教过她做纸鸢。虽然她做的第一只纸鸢很失败,没飞多高就折了,但至少她画的燕子图案还是很逼真的,连颜诺都夸她工笔好。 那时候,他们还是住在敕建颜相国府,她还身无分文,但日子过的真的很开心……真是遥远的记忆啊。 素素突然失笑,心下自嘲,怎么又在想过去的事?摇头,甩去充斥脑海的回忆,拿棉线扎紧竹篾架子。 采枝熬了米浆糊,给纸鸢架子糊上白纸。 这当时,素素便在一旁研朱砂彩墨,准备画蝴蝶和蜜蜂。 “娘子为什么画蝴蝶和蜜蜂?”看着纸鸢平稳地飞在高空,采枝一边扯着线,一边问素素。 纸鸢上画蝴蝶图案,倒是常见,可鲜少有人画蜜蜂。 “好看呗。”素素淡然一笑,又松开一小段线,蜜蜂便飞得更高一些。 蜜蜂,勤劳采花粉,忙碌一世,终可酿出可口醇香的蜂蜜。毛毛虫经历破茧之痛,方成美丽的蝴蝶。 她画这两种花样,是借昆虫自喻自勉,也是祝福自己——有朝一日终得甜果,破茧成蝶! 只不过,这般深沉的话题,不适合今日这样轻松的氛围。因而,她并不解释。 采枝只道她初衷果真就是为了好看,抿嘴一笑,不作它想。抖了抖线,蝴蝶迎风扶摇,稳稳地又升高一段。 越高远,越渺小,拽掖之力却越强。 紧绷的线绳嘎然绷断。 蝴蝶受到震动,在空中打了几个转,缓缓随风飘去。 “诶呀!”采枝惊呼,手中握着残余的线圈,极目追寻蝴蝶的踪迹,满心惋惜。 素素顺她视线看去,便看到那断了线的蝴蝶。 见采枝十分伤心,她忙劝慰道:“曾听人说,姑娘家的纸鸢断了线,是月老掐了,好给她接上搭姻缘的红线。可见,你的‘一线牵’不远咯。” “娘子又拿我打笑。”采枝顿时羞得满面通红,跺跺脚,扭脸跑开了躲进马车里去。 素素便在田埂上,看着她略显慌乱的纤细背影,唇角微扬。 直到黄昏降临,暮色四合,素素玩得尽兴,才收回纸鸢。这时节,采枝早已在水边临时垒起的灶台上炖好了香喷喷的猪蹄肘子。 邀了马夫一起,三人围着铜罐坐下,喝着热乎乎的肉汤,十分惬意。 今夜是要在外露宿,明日一早再回城里去。下午时马夫已经寻好地方扎了帐篷。 吃饱喝足后,素素带采枝回车厢,翻出两只套袋。 “这是?”采枝看着等身高的圆筒柱袋子,只觉新奇,合缝上可以滑拉的铁链子更是引人注目。 “这是‘睡袋’。”素素笑了笑,亲自演示给她看。 睡袋上的拉链齿很粗大,并且不如她预想中的那么细小、严密。不过,才用短短半月的研发时间,能做到可以顺利开合,也已经大大超出她的预期。 第一百八十一章 归去 采枝跃跃欲试,便要将自己装进睡袋里。素素笑着让她别急,递给她一把小匕首,“万一拉链不灵光,明儿早上你得拿刀从里面划开。” “喔……”采枝讷讷地接过匕首,手上动作顿时明显变得迟疑。 素素失笑,这只是留后手以防万一而已,也不至于就紧张成这样了。笑着宽慰道:“你和我咱们有两个人,总不会倒霉得这么彻底吧?” 然而,事情偏偏就是这么巧。 采枝先醒来,懵懂中发现自己睡在袋子里,下意识紧张得大声呼救,剧烈挣扎。喊叫声吵醒了隔壁帐篷的素素。 素素忙出声安慰她,这才叫她想起,昨夜分明是她自己把自己装进袋子里的。 二人各自搭自己的睡袋拉链,却都发现打不开了。 采枝顿时急得满头大汗。 素素倒还算镇静,指挥她用匕首划布,却听采枝暗自恼怒,“昨夜打浴足水时,顺手搁在水盆边了。” “这……”素素也没法了。 她只准备了那一把匕首。 如今只能等马夫发现她们被困,前来施救了。 然而,心思上等得了,有些事却是憋不得。 采枝苦不堪言,只得扯起嗓门大声呼救。却因那马夫的帐篷离得稍远,且他当是往下游去饮马了,并未听到她呼喊声。 正是春耕时节,山背后又恰有农庄,唯今之计只能期望有农民下田路过,或者听到呼声。过来救她们一救。 干嚎了半天,并没有农民前来,却是来了个风仪举止俱佳的翩翩佳公子。 采枝得救后,等不及看清来人面貌。匆忙道了声“多谢”,顿时便溜得无影无踪。素素却不要他救,安静地等待采枝回转。 来人也不多事,便退守一旁。 待采枝完事回来。解救出素素,并为她遮盖好帏帽黑纱,二人再出帐篷,却发现这人还在。 采枝不由抬眼看他,一看之下却是惊呼,“严二少爷?!” 严家人? 素素蹙了蹙眉,瞟眼看去。 眉清目秀,丰神俊朗。好一个磊落傥荡的俊俏小生。 看打扮,竟是还未及弱冠。大概和初卫年纪不相上下。 严二花眸半凝。拱手作揖见礼道:“在下正是严二。敢问二位姑娘是?” 瞧见素素的扮相,他心下已然确认,这便是最近城中盛传的“怪姊妹”。但他不记得自己曾和这对姊妹见过面。也的确不知她们二人的底细和来历。 采枝自知快嘴失言,忙伸手捂嘴。眼风飞向素素。素素对她轻轻点了点头,她才又说道:“严二少爷仗义搭救,小女在此先谢过。” 至于她们的名号,以及旁的信息,却是不再多提半字。 严二倒是知趣,笑了笑,不以为意。见二人已然无虞,他微微拱手,便转身离去,半分没有停留的意思。 却是采枝,巴巴地看着他欣挑背影渐行渐远,恨不得跟上去再看一眼也好。 素素拍着她肩膀,鼓励道:“想去就去啊。” 有多少悸动,可以持沿两世之久?又有多少缘分,经得起宿世交错?既然命运再次将指针拨到让二人相遇的一刻,机会就在眼前,为什么还要放弃? “娘子……”采枝默然垂首,神色萎顿。仍是迟疑,却不再是因为娇羞。 素素知道采枝欠缺的是自信,可她更知道,采枝完全不必自卑。 前世的采枝与严二,一个是命如蝼蚁的奴婢,一个是含着金钥匙的富家少爷,家世云泥,二人之间隔着天地般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一世,严二仍是严二,可采枝已不是青楼的奴婢,而是身怀医术的田庄庄主。更何况,她还有一个即将成为皇后的“娘子”愿意为她撑腰。 素素握起采枝双手,正视她,正色道:“记住,无论如何,都有我站在你身后。” 采枝顿了片刻,咬着唇,重重点头。 看着她追着严二远去的背影,素素会心一笑。 也许,这是天意的安排。 是天意安排采枝和严二此时此刻在此地重遇。否则,为什么呼救的人偏偏是采枝,而施救的人偏偏是严二? 然而,想到这里,她却不得不警惕,严二为什么恰好会出现在这里? 待半晌午采枝折返马车里时,神色已是欣喜至极,手里还捧着昨日丢失的蝴蝶纸鸢。 “竟是恰好被严家老二捡到了?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缘分天注定’呐!”素素自是为她高兴,递了帕子给她擦汗,眸光戏谑地看着她。 采枝絮絮叨叨便将事情始末都说给她听,与她分享喜悦。 素素于是知道了,原来附近的田庄正是严家的祖产。严二出现在此,本是护送表姊妹过来踏青小住。 “都怪这马夫,大早上也不知跑哪儿去,害人家出丑……”采枝娇嗔着数落马夫,捋了捋鬓角秀发,微微垂眸,便是万千娇羞姿态尽显无遗。 素素讪笑。 她完全能体谅采枝的心情。 从前她见慕彻之前,也都是要用心打扮一番才肯出门。绝不肯让他看到她蓬头垢面、衣裳凌乱的邋遢样子。 这便是所谓的“女为悦己者容”吧? 可是现在……唉,多想无益! “放心吧你呀!我们采枝天生丽质,即使是长发凌乱,也是个极美的仙女儿。” 宽慰着,微微挑帘,命车夫启程回城。 她们之所以来此地踏青,正是听了这位临时雇的本地车夫的推荐。 早上车夫迟迟不归,是因为他饮马之后遥遥望见二人的帐篷没动静,便进田庄里去找一个亲戚讨口热茶喝。 原来是因为有亲戚在这里。所以他对这里的情况比较熟悉。 他推荐此地,本是出于好心,素素自然愿意谅解他。 采枝却是不依不饶,路上又念叨了几回。临下车时还要瞪他一眼以泄愤。幼稚之举,徒引素素失笑。 马车停在金玉良缘外,采枝在门店看饰品,素素径自进了内堂与掌柜说事。 素素原定以这次踏青做三月之期的结尾。之后送采枝去田庄,她便要折返京城。因而,后续有些事她还得交代掌柜的替她去办。 只她还未说正事,掌柜便递上信报,京城来的消息。 皇上追封原北府大将军先锋侯程轲为一等英烈靖国公,授其妻傅氏为“忠贤夫人”,荫其子程子轩承先锋侯侯爵,递补北府大将军之职,加封太保衔。 同日。太后认程轲遗女程娉婷为义女。封慧和义长公主。赐与齐王世子慕启烨择日成婚。 捏着信笺,素素心头一紧。 早前她一直不知,为何娉婷和慕启烨的婚事迟迟不见进展——前世里娉婷明明早就已经嫁给慕启烨。 却原来是她忽略了“赐婚”这条途径。 如果慕藉早早驾崩。慕年枫早早登基,凭他和子轩的交情。与公孙琦晗商量着为子轩的妹妹赐婚,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是,前世的程轲又是什么命运? 素素凝眸。 她与程轲,两面之缘,但是印象深刻。 曾听送亲队伍里的卫兵私下议论,程轲为人极为正直忠信,有勇有谋,在军中有很高的威望,力压职位上与他平起平坐的东府大将军韩卢、西府大将军苏值信和南府大将军季昌海。 而她所见识到到程轲,是个讲义气、重情义的性情中人。 撇开当年允单之战不说,单是前年冬天,听说她被关进天牢,程轲单枪匹马就从百里之外的京畿守卫军营中私自进京,直奔颜府。 显然是表明要为颜家撑腰。 得闻颜家人皆无恙后,他才又连日赶回军营。 这样一个忠肝义胆、情义赛天的人,是享受儿孙满堂、妻贤子孝的日子到天命之年,还是原本就英年早逝,徒留世人扼腕喟叹? 想到当日得到噩耗时,娉婷故作镇定的坚强神色,和竭力隐忍不落的泪水,素素只觉心头一阵一阵地绞痛。 序旸在附信里说,初卫透露,娉婷有可能三月之前就大婚。 素素守过孝,便知初卫此言并非空穴来风——三月之内为热孝期。若娉婷此时不嫁,便要等到三年后出了孝。而那时,她和慕启烨都已经是廿三岁的年纪。 娉婷的婚期……此时距三月,已不足半月。 “采枝……”素素为难地看着采枝。 如果送采枝去田庄,她便赶不及娉婷的婚礼。可若是为了娉婷的婚礼,再次对采枝食言,她亦是不能够安心。 采枝不假思索道:“娘子去哪儿,采枝就跟你到哪儿。” “可……”素素仍觉不安。 她失信于采枝,采枝便要失信于父母之约。而且,回城的路上,采枝已经和她说过,严二约她明日同去泛舟。 所以她是想让采枝留在祁阳等她。毕竟,采枝的爱情小苗子,才刚刚冒头…… “有缘千里来相会。”采枝风轻云淡地笑了笑,自去收拾行装。 来的时候轻装简行,回的时候却是多了不少物件。大部分都是她为父母买的。现在不能亲自带去田庄,就只好收拾出来,随茗妍孩子的满月礼一起,托人送去田庄。 素素特意找了只宽敞的箱笼,将她的蝴蝶纸鸢仔细收起,“千里姻缘一线牵。”绕着纸鸢上残留的断线,她也只能如此宽慰自己和采枝。 第一百八十二章 见面 二人风雨兼程赶路,走了五六日,半路上正遇见从江寒折返祁阳的四宝。四宝便把了空和序旸的信交给素素。 了空为茗妍的孩子取了名字——容宽*。 容宽,容纳宽恕。 素素不由蹙了蹙眉。这孩子,的确需要被容纳。可他只是个刚出生的无辜婴孩,做了什么事需要被宽恕? 难道是了空算到了这孩子的身世?而了空所指的“宽恕”,其实是要孩子宽恕他的父亲和母亲?父母容纳孩子,孩子宽恕父母……容宽。 倒是妥贴! “给孩子的满月贺礼我们都已经放在铺子里,下月初二日时你便亲自送去田庄,寻机将‘容宽’这名字告诉你茗妍姑姑。”采枝观察素素神色,小声地交代着四宝。 四宝自是点头应了,就此错身离去。 素素闭目养神小憩片刻,才又拆开序旸的信。 序旸的信,则是报告喜讯——他已顺利全面掏空韦家的产业。 拿下韦家之后,就该对付杨家了……素素牵动唇角无声地笑了笑,“走,快马加鞭,早日进京。” 而等她们回到江寒,入目却是满城的素纱白绸。 有丧。 国丧。 随手拉了个路人问询,便知,昨夜子时太皇太后薨逝。皇上和太后哀恸至深,连夜颁旨命全城服孝七日。 采枝退回车厢,将情况转述素素。 好一个“哀恸至深”!哀恸至深,却只叫区区京城守七日丧,城外三里地的人便是连太皇太后已薨的消息都未听闻,皇上和太后可真是有心呐! 想起太皇太后那张和自己外婆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再想到公孙琦晗和慕年枫母子的行事,素素冷笑一声,不罔置评,“先去金玉良缘”。 见素素提前回京,序旸并不觉意外,倒是看向采枝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赞赏和嘉许的深意。 采枝闷哼一声,自上三楼去。素素却是看见她心里极度的不以为意——你以为你是谁?胆小懦夫的夸奖。本姑娘不稀罕! “走吧。”素素心下失笑,仍是大事为重。 序旸也不多说,便将探到的消息全数说与素素知。 短短十天时间里,京中发生诸多大事。 七日前,杨倩入宫,受封静妃。 五日前。公孙沧祚以年纪老迈为由,上表自请致仕。慕年枫三番挽留,诚意感人。终留得他再为国效力。 次日早朝,杨鸿筹也以年纪老迈为由,上表自请致仕。慕年枫当庭准奏。 昨天下午慕年松已被从天牢释放,接了病重的皇贵太妃杨柳依出宫,仍回晋王府居住。 昨夜太皇太后就薨了…… 宫里对外宣布的死因是“中风”。可正月里那日素素去合黎宫路过御花园,还见她和几位太皇太妃赏花闲聊,身子骨健朗得很。 可见,若说其中没有什么猫腻,素素自是不信。 必然是公孙琦晗和慕年枫又对杨家人施加过压力。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交换条件。以杨倩入宫、杨鸿筹致仕和太皇太后之死。换取慕年松一条活路。 ——慕年松被放了,可慕年楠还在天牢。 究其原因。自然便是因为慕年松的筹码已经到位,而慕年楠的赎身筹码还没到位…… “另外,二月初豫王上奏自请携家眷赴皇陵为先帝守陵……”序旸说着,目光睇向素素。 “守陵?”素素凝眸。 在这场夺位战中,萧若兰极明智地选择投靠公孙琦晗。所以,作为慕年枫的同盟者。慕年柏也算是胜利者。既然如此,他为何要自请去皇陵那样苦寒之地守陵? 以他的性格,在京城之中做第二个齐王,安享一世富贵太平也不是不可以…… 不,他的确不可以。 因为,慕昶的王妃是大昭公女郑氏,而他的王妃却是允单王女宇文氏。 “四月启程。”序旸意有所指地补充道。 素素下意识脱口问道:“为何?” 从二月初上表,却定在四月启程,中间间隔的时间的确久了些。 序旸眸光微敛,幽幽道:“豫王妃已有身孕。” 这是慕年柏亲口对他说的。 定于四月启程,原是为等到胎位坐稳才能动身……可,宇文氏真的怀孕了么? 素素凝眸。 “东家可要去见见豫王?”序旸轻声问道。 素素抬手,“先去晋王府。” 时隔近一年,再次见到尹姝,素素惊得半天不敢置信。 眼前这个形容枯槁、骨瘦如柴,连走路都需人搀扶的病弱之人,还是那个生动鲜活、温婉周全、内心骄傲的尹姝吗? 素素没敢露出自己的容貌,更不敢开口说话,只恐惊了尹姝。全程便由采枝代言。 尹姝听说来的是素素,激动得语不成句,唯有泪水涟漪。挥手遣退伺候的丫鬟婢女,竭力唤来一声“颜姐姐!”便再说不出别的话。 这半年多,她受了太多的苦,太多的委屈,遭到太多的打击。而在她最脆弱、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所有她可以依赖的人,都不在她身边。 她的父母、丈夫,和朋友,没有人站在她身旁陪伴她、支持她。若非靠着一股信念支撑,勉强吊着一口气,只怕此刻她早已尸骨化土。 今日见了素素,她便如蒙救星,顿时将压抑了半年的满腔委屈全数倾泻出来。 素素轻拍她后背,按抚她,感受到的却是咯骨的触感。 竟然瘦成这样! 素素心下心疼,再顾不得自己的难堪,小声哄她,“我去给你煮碗面,你吃点东西。好吗?” 尹姝偎在她肩头,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却是猛然惊觉,素素的嗓音…… “颜姐姐,你……” 细若蚊吟的声音,才说几个字,已是累极,气力不接。 素素忙宽慰她:“先别说话。采枝先送你回房休息会儿。” 晋王府的布局素素很熟,自己找到厨房下了面条端着送到尹姝的房间,却见采枝神色凝重地盯着睡梦中的尹姝看。 “怎么了?”她忙压低声音问采枝。 采枝凝眉难舒,沾水在茶几上写下“马钱子”三字。 素素虽不懂药理,但见采枝聚拢的眉头,也知此物当是毒物。 是慢性毒药? 她亦沾水。写了“慢性”二字。 采枝对她点了点头。 有人要害尹姝…… 会是谁? 素素冷下眸子。 直到她们离开晋王府,慕年松和杨柳依仍未回府。马车转道往豫王府,一路上采枝便向素素解释马钱子的功用。 依她诊脉推算。尹姝被下药,至少已有半年时间。差不多就是从小月子开始。因为用量控制十分精准,才一直死不了,只是身体每况愈下。 慢慢耗着,直到耗到心力交瘁而死。算计者的这一份用心,何其狠毒! 素素愤怒至极,转念想到,自己可以动用洛翎的伤情泪,窥视晋王府里的情况…… 待看到小厨房里溜进一个小丫头,支开尹姝的贴身侍婢后。迅速往煎药的瓦翁里倒汁水,素素不由心火上蹿。 仔细看清那丫头面貌。她更是大为光火。这丫头她有印象,原本是个流落街头的可怜孩子,是尹姝发善心买了她回去。 曾听娉婷不止一次提起,因她年纪小些,又是从小没学过规矩,尹姝待她。倒比待寻常丫鬟更宽厚一些。 竟是个吃里扒外,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晚些时候你再去趟晋王府……”素素小声交代着采枝,心下却是越觉心寒。 采枝听着她的“捉鬼”计谋,不由张圆了嘴。脸上写满不可思议——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素素竟然已洞悉下毒之人是谁! 素素冷笑,她只是知道最直接的下毒者,却不知这丫头是受谁指使。说了些“用心观察”之类的万能借口,随便敷衍着,就到了豫王府。 二人按下话头,遣人叩门递信。 与晋王府由女眷出面接待有所不同,这厢是慕年柏直接接见素素。不过,这也是在情理之中。 豫王府的女眷与素素并无交情。而因为要照顾七公主的缘故,萧若兰也并未出宫随儿子住,留在宫里。大概要等慕绯琛婚配后,萧若兰才会出宫。 素素心想着,不由感慨萧若兰为母不易,含辛茹苦,终于熬到一双儿女都长大成人,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然而转念一想却又想到,如果慕年柏携女眷去了皇陵,只怕萧若兰也是不能随去的…… 萧若兰精心谋划,投靠公孙琦晗,不就是为了保一双儿女平安无忧么? 既然如此,她怎会同意儿子去吃守陵的苦? 其中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看着眼前慕年柏胡茬微浓,眼窝深陷的萧索面容,素素长眉紧蹙。对他福了一福身,算是见礼。 慕年柏侧身避开不受,也再不似往日,将“表妹”俩字挂嘴边。冷冷淡淡地回了一声“富贵郡主”,便算是打招呼。 一见面,气氛便是尴尬至极。 素素心知他是恼她不帮他。可她却无意解释什么。 当时她自顾不暇,哪有那样的能力和精力帮他? 况且她以为,萧若兰既然已经投靠公孙琦晗,自然已能保他周全,他又何须再求她出手相助? 而一想到萧若兰竟然联合公孙琦晗,对她出手,她心里岂能不气? 所以当日她才会叫他多入宫去见见萧若兰。只怕他还不知道萧若兰——他母亲为他做下的铺垫。 ps: *嗷嗷嗷,下个故事的男主脚出现了。容宽,慕容宽童鞋。 第一百八十三章 托付 事实上,她虽然人到了豫王府,却没什么话要对慕年柏说。慕年柏是去苦寒之地的皇陵过凄苦日子,抑或是留在京中当个富贵闲散王爷,都与她无尤。 她来豫王府,也只是过来和他打声招呼而已。 慕年柏坐在主位,沉默地喝着茶,似乎也没有话要对素素说。 待丫鬟换过一轮茶,素素也就起身告辞,“祝二哥此行一路顺风,小妹告退。” 粗糙的嗓音,如期震慑了慕年柏。 “你……”慕年柏迟疑着,抬眼看向她,又看了看她身旁的采枝,最后看向下首的序旸。 序旸默然不语。 素素勾了勾嘴角,无所谓地道:“小病而已,无甚妨碍,用了药,过些日子便能好。” 慕年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不再多问。 眼见已无话可说,素素率采枝和序旸出了花厅。 慕年柏顿了片刻,提步跟上,送她出门。 一行人行至花园栏外,陡然听闻一声娇喝:“嘿!”凌风破空声疾飞,随即便是哗啦啦一阵大动静。 显然,碎了不少瓷器。 素素蹙眉。 堂堂豫王府里,敢如此嚣张跋扈的女子,只怕除了王妃宇文氏,再无第二人。 可她不是怀孕了么?怎还能在此挥鞭练武? 打眼看慕年柏,只见他目光平和沉静,半分没有紧张的情绪。 这…… 素素心下豁然了然,携了采枝的手,佯装若无其事。不动声色地往前走去。行至王府门口,她正要上马车,慕年柏忽然低声喊她,“福贵郡主且慢,可否借一步说话?” 素素看了一眼采枝和序旸,点头。 “此去皇陵,山高路远,只怕此生再难回京……”慕年柏挑眼看西边。幽幽道。 “二哥可是在京中还有事未妥?”素素淡漠地直言。 慕年柏喃喃收声,点了点头,收回西望的目光,又看向北边。那是皇宫所在的方向。喟然一叹,怅怅地道:“为兄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无事未妥。” 素素乍闻此言。陡然眉梢倒立。 这是什么话? 远的不说,单是他上有母亲,中有胞妹,家里还有两个妻妾,怎么就能说是“孑然一身”? 然而转念一想,他所指的“孑然”,只怕是“心”。 “二哥原不必离京。”素素意有所指道。 慕年柏收回视线睨向她。扬起唇角,笑了笑。 这苦涩的笑容,使素素不由又想起除夕那夜收到的他的信——那时他以玉牌为信,求她护他家人周全。 而今想起,却是惊觉其中疑点重重。 他的“家人”,何须她出手相护? 他所指的“家人”,又是哪些“家人”? 慕年柏突然伸手拍在素素肩头,意味深长地徐徐道:“冰雪通透如慧仁,岂不知‘成王败寇’的道理?” “二哥你……”素素抬眼看他,满眼震惊之色。不敢置信。而看到他坦荡从容之色,她却不得不怀疑,他也参与了这一场夺位战。 可他一直是悄无声息的…… 慕年柏摇头,“你早知我无意谋求那个位置。” 便是说,他并未参与牟位。 那么,又何来“成王败寇”之说?素素惋叹,道:“二哥有话,可以直言。小妹心头有诸多疑惑。” 她甚至忽然间觉得,眼前这个性情最是淡泊的人,反而是心思最重的人。 慕年柏勾唇,无声地嗤蔑一笑。俯身。撩开帏帽外的黑纱,无视异变的容貌,平视素素双眸。安静地看着,足足看了一刻钟,似乎想要看进她眼底。 素素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愣是半晌没想起遮避自己,就这样直直地与他对视。 慕年柏突然绽露笑容,放下黑纱,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素素的肩膀。“为兄走后,琛儿的婚事还需你多费心。”他轻声交代着,神态俨然交代临终遗言。 素素心下吃紧,眉峰骤然聚拢。 莫说慕绯琛是皇室尊贵的慧温长公主,即便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上有嫡母、生母和兄长在,她的婚事,岂容一个不相干的外人置喙插手,干涉半分? 慕年柏的这个托付,好没道理…… “无论身处何处,名义如何,你我骨子里流淌的,都是慕氏皇族的血。容不得外人欺负慕家人,不是么?”慕年柏苍凉地说着,苦笑,又拍了拍素素肩头。 素素一惊未歇,又吃一惊。 什么慕氏皇族的血?她分明是颜诺的女儿,是颜氏女。这件事,慕藉和颜诺都亲口承认过。 而且,如果她是慕家人,慕藉又怎会几次三番想她嫁给慕年枫? 退一万步说,即便“人”会骗人,天狐老祖总不会骗她。 天狐老祖明明白白对她说过——“你的爹是颜诺。” 那么,慕年柏何出此言? 看他神态,竟是十分笃信…… 慕年柏又朝北方看了一眼,神色复杂,喃喃低语:“最迟明日,咱们慕家,便会再添香火。” “宣妃临盆了?”素素脱口道。 宣妃,便是韦茉凌。 早前依素素预计,慕年枫登基,册封韦茉凌的位份怎么也该在“贵妃”以上。却万万没想到只是个连主位四妃都不及的普通妃位。 “今晨我出宫时,正遇太医产婆赶往景芳宫。”慕年柏低声说着,回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豫王府”牌匾。 对于生产之事,素素知之甚少。况且,那是慕年枫和韦茉凌的孩子要出生,与她无关。再则,慕年柏跟她说这么多,究竟有何用意,她已是越来越迷惑。 故而,她选择默然以对。 慕年柏只道她不感兴趣,温和地笑了笑,“旁的事,自随你心意。二哥只求你,定要为琛儿寻个良婿。” “慧温长公主的婚事,自有太后、皇上和太妃做主。岂是小妹敢多言?二哥此托,小妹只怕无能为力。”素素如实道。 若是能帮,她也愿意帮帮那个可爱又可怜的女孩儿。可有些事,不是她能做主的。 慕年柏肃穆片刻,突然对着她躬身长揖到底。 “二哥你这是作甚?快请起……”素素忙侧身避开。 慕年柏长揖不起,“此乃为兄唯一未了心愿,还望慧仁成全。” 素素扶额。最受不得别人这样诚挚向她求情。可这件事,她真的是办不到。 “二哥有此一说,可是听到什么风声?”她转而问道。 慕绯琛的婚事轮不到她置喙,这个道理慕年柏不可能不懂。他如此相求,想必是其中另有隐情。 慕年柏起身,正视素素,面有苦色。 这时间里,素素却看到他心里愤恨地想着,恨不得杀了杨维荣。 “是杨维荣?”她吃惊至极,脱口道。 慕年柏顿了片刻,点了点头,怅然自嘲:“可笑为兄枉为兄长,连妹妹也保全不得,真真是无用至极。” 素素却不管他有用无用,只是确认了,果真是杨维荣! 慕绯琛若是嫁给杨维荣这个花花大少,那可真是入了火坑了。 可是,慕绯琛怎么会被和杨维荣联系在一起? “究竟发生了什么?二哥别瞒我,有话但请直言便是。” 虽然知道得越多,就会有越多的烦恼。但,她知道的实在太少了。 慕年柏偏头看了一眼等候在远处的采枝和序旸,抬手,道:“此事说来话长。” 素素见他是想换个地方慢慢说,当下也不推辞,便随他去了一处茶楼。 “此处掌柜姓崔,你若有事,可来找他。”进门后,慕年柏趁人不备,小声在素素耳边交代道。 素素眸光一掠,便看到柜台后的掌柜朝他们这边递了个眼色。显然是递给慕年柏的。 原来这里是慕年柏的地头。 从前她直以为,这个从宫里走出来的富贵王爷只醉心玉石,无心它顾。却没想到,他也有后手备招。 果然是人人都不简单! “好。”点头,闷着声应了一声。 慕年柏朝崔掌柜回了个眼色,轻车熟路领素素上到二楼雅间,采枝和序旸自是在外把守。 待素素重新走出雅间,强自镇定的精神顿觉崩塌,步子惊浮,身体摇摇欲坠。 序旸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护住她。 “娘子,您怎么了?”采枝低呼着上前,帮着扶素素,担忧地问道,抬眼怒视随后出门的慕年柏。 慕年柏也伸手来扶素素,容色间全是愧疚之意。 素素摆摆手,虚弱地示意采枝,“与豫王殿下无关。”她只是刚刚听了一件极为残酷的事,一时之间接受不了。 看见序旸和采枝怨怒的面容,慕年柏讪讪地收回手,负手而立。 素素伏在序旸怀里歇了好一会儿,缓回精神,这才稳回身形。 “二哥好走,只怕到时小妹不便亲往送二哥,还望二哥自己能珍重爱惜。” 慕年柏默然点点头,看了三人一眼,对素素浅浅作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便风步下楼离去,再不回头看。 “快送娘子回铺子。”采枝惊呼着,指挥序旸。 序旸轻道一声“得罪。”不由分说,打横抱起素素,飞奔下楼。等不及马车和轿子,便直接徒步往金玉良缘跑去。 第一百八十四章 因缘 一路上自是引来路人侧目无数,好在序旸本不在意旁人的看法,素素也有黑纱掩面。只是未见,路人中有两道讶异的目光,紧随他们三人的身影移动,直至看不见。 “二少东家,您看这……”一个矮胖的男人唯唯诺诺地对身旁的年轻人道。 转眼一看,岂不正是司喜的汪掌柜,和严家的二少爷? 严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勾唇一笑,“大哥好像遇上棘手的事,我们跟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这……”汪掌柜迟疑着,不敢答应。想起从前序旸警告过他的话,更是惊得脑门子上冷汗涔涔。 严二对他的为难之色视若无睹,径自提步跟了过去。 汪掌柜无法,跺跺脚,暗自哀嚎道一声“这俩祖宗哟!”忙颠颠地迈开小短腿也跟过去。 而待他们追过街角,却已不见三人踪影。 严二懊恼地皱了皱眉头,一副错失看好戏的纠结神色。忽然转眼睨向身旁气喘吁吁刚站定的汪掌柜,阴笑着道:“老汪,你知道大哥在哪里。” 汪掌柜正抬手擦汗,听了他的话,顿时怔得连帕子掉落都未发觉。 “二少东家这……这……还求二少东家高抬贵手,别为难老汪呀……”一副似蔫巴茄子皱皮的苦色,连说话也结巴了。 严二眸光流转,笑了笑,“好啊,不为难你。”转身便走。 这厢汪掌柜才刚长舒一气,却听严二突然转身问道:“大哥在哪儿?” “金玉良……”汪掌柜下意识脱口回道。待他醒悟过来。将将收住“缘”字,却终是为时已晚。 金玉良缘在祁阳的分号也是很有名的,严二自然知道,也是那儿的常客。听闻之下,他很快便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原来如此……甚好! 花眸半眯。唇角一勾,“铺里事多,你就先回去吧,不用跟着我。” “这……”汪掌柜迟疑。 二少东家支开他,显然是要单独去找大少东家。 他怎么能放心让他去? 万一大少东家被揭穿,凭金玉良缘那小女娃东家的势力,一怒之下,不仅会对大少东家不利。只怕将整个严家一锅端了也不是不可能。 再者,二少东家一向和大少东家不对付,此次突然来京,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二少东家不常在京中,对京中之事恐有所不知。这金玉良缘的东家,乃是当今太师,颜丞相的掌上明珠。先帝钦册的福贵郡主……”汪掌柜谨慎地凑近严二,小声解释道。 这一说。便是和严二摊牌——利害关系我已同你明说,若是你执意乱来,给严家招来祸事,那便是你的罪过。 严二自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心下略加思忖,睇了汪掌柜一眼,冷哼着甩袖便走。 只是,当终于找到金玉良缘所在,他也不过是到对面茶楼的临窗雅间坐了个吧时辰,并未踏进金玉良缘一步。 金玉良缘三楼。采枝喂素素喝了参茶,又守着她歇息。大半时辰后,待素素转醒,她又为她把了脉,确定无碍,这才放心。 “娘子可把我吓坏了。” 素素感激她真挚情谊,对她点了点头。挪眼看向窗户。隔了许久,幽幽道:“采枝,你体会过被人背叛的感受吗?” “娘子,”采枝忙握上素素的手,“采枝永远不会背叛娘子。” 她虽不知豫王究竟同素素说了什么,使得素素突然提及“背叛”这样沉重的话题。她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安抚素素。 素素扬起唇角,就着采枝的力气,微坐起身。凝视采枝双眸,“你知道么?当时得知茗研背叛我,我便曾觉得心灰意懒。” “娘子,您怎么了?”采枝小声地唤着,坐到素素身后,让素素靠在她肩头。 素素自嘲地笑了笑。 她只是遭遇一个丫鬟的背叛,便会难受至此。若是被亲生娘亲背叛,那样沉重的打击,她可能承受得住? 她自问,她没那么勇敢。 好在,她是幸运的,比慕绯琛幸运。 拍着采枝手背,幽幽道:“我还有你。有你一直陪着我,真好。” “娘子。”采枝没有别的话可说,只能声声唤她。 “过几日你陪我进宫一趟,好吗?”素素攥紧了手心。一瞬之间,眼前掠过慕绯琛的天真烂漫,慕年柏的苦苦相求,还有萧若兰那双平淡如水的眼眸…… 采枝坚定地点了点头,“好。” “谢谢。”素素心下低声说着,并未说出口,只是紧握采枝双手的手指,又收紧了一些。 “娘子累么?就这儿歇歇吧。采枝先去晋王府,明儿一早咱们再回相国府,可好?”采枝重扶素素躺下,为她拢实被子。 素素点头答应。 岂不料,次日一早,未及她们出门,已是听见满街锣鼓喧天的闹轰声。钦差到处张布皇室添丁、普天同庆的榜文。 韦沫凌生了个儿子。 素素面色唰白,脚下踉跄,幸亏采枝扶住她,才没有拌着门槛跌倒。 “娘子。”采枝眉宇间也拢上了愁色。 她虽不知皇室里那些勾心斗角的明争暗斗,可也知道,妃子在皇后之前生子,对皇后而言意味着什么。 素素勉强稳住声音,道一声“没事,走吧。”与采枝相携着出门上了马车。 早前她也曾心存侥幸,如果韦沫凌生的是女儿,她对抗公孙琦晗的胜算就会更大。 可如今……虽然这一成胜算消怠,局势对她变得艰难,终究已是比她预期的最坏结果好了很多。 鼓足勇气,重新踏进敕建颜相国府的大门——裴氏一直不知汝南王府的地契房契已经过户给颜老太,因而始终觉得是寄人篱下。当日颜诺恢复丞相之职,得赐住相国府。颜家上下原皆不欲搬迁,是她执意要住回相国府。最后,颜诺还是选择顺从她的心意。 想来,他对裴氏也是心怀愧疚的吧?身为丈夫,他为妻子做的,真的不多。 颜诺已不在府中。 门上禀告说他四更天就进宫上朝了。 四更天上朝,太早了点! 素素皱眉。她原知慕年枫当不来皇帝,却没想他竟然依赖颜诺到如此程度……而颜诺,竟然尽心尽力到如此程度! 颜诺,终还是在为慕家人效忠。素素笑了笑,前去拜见颜老太。 祖孙俩自是一番泪洒当场的寒暄。只连裴氏对她说话的语气也柔和了不少,让素素觉得很不习惯。 离开颜老太的暖阁,裴氏亲自送素素回非无院。这做派,倒不是她真对素素就贴心至此,只是在宣誓她的“当家大妇”地位。 素素心下失笑。这么些年了,裴氏心里仍结着这个梗,记恨着她。 “母亲。”她小声唤道。 这一次,裴氏倒没有再立时跳脚,对她破口大骂,只是从鼻尖里发出一声冷哼。 素素趁她不察,稍微移动脚步,遮住采枝。才又问她:“弟弟可在府中?” 裴氏朝前院瞥了一眼,容色间染上了浓浓的愁绪。 这样一来,素素也不好多问。就此别过裴氏,独与采枝往非无院行去。 待回了非无院,搁下随身行李,立即领采枝去看左厢房。 这两间屋子,为采枝留了整整八年,如今终于是有人住了。 采枝听她介绍着,不由是泪眼婆娑,“娘子,采枝便知,娘子不会忘了采枝。” “傻丫头。这么好一个姑娘,我怎么舍得忘了你呢?”素素执过采枝双手,暂时抛却烦恼事,领她前前后后查看非无院各处。 墙角两株桃花,开得正盛。 “那时节,我孑然一身入府,人生地不熟,心里真是一点底都没有。”素素笑说道。 蓦然回首,重忆当年心境,真是恍如隔世。 当时她直以为堂堂颜相国府,但是豪门贵胄,多么的了不得。却没想到,内里竟是如此简朴…… 采枝静静地听着,抬手接住一片落下的花瓣,“娘子一直身在这深深庭院之中,难怪采枝在外苦寻多时,始终不得见呢。” “我也一直等着时机,好去找你,却没想,还是在城里遇见你。”素素心笑,缘分这东西,可是真奇妙。 “对了,下午咱们去趟司喜铺子。”素素突然想起一事,便说道。 无论是娉婷的婚礼,还是她自己的婚礼,以及将来采枝的婚礼……都需要色彩喜庆的布料子。 采枝娇羞地点了点头。 司喜的汪掌柜,一如既往的谄媚。殷勤地迎上来,嘘寒问暖。竟不像是买卖关系,而像是老友重聚。 其实他已完全不认得素素,只隐约还认得采枝是贾环佩的人。 但见素素黑纱蒙面的样子,猛然间想到昨天在街上看到他家大少东家怀里抱着的,岂不也正是这样打扮? 嗯……后边跟着跑的小丫头,好像也是眼前这个。 便是说,这二人就是他家大少东家现在的东家。 关系虽然复杂,名称虽然拗口,他也不得不周全应对着。这边先打好关系,万一以后大少东家真被揭穿了,他也好有个求情的由头不是? 正想着,只听内堂珠帘晃动声清脆,一把孤傲的声音冷漠道:“老汪,取五十两银子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宅契 采枝蓦地侧目看去,便看到了她日夜牵记在心的人儿。“严二少爷。”她心下欣喜,惊喜地唤了一声。 严二自也看到了她们。方才还是一副玩世不恭姿态,转眼幻化成谦和温柔之色,敛容作揖道:“姑娘有礼。” 若是单看采枝,他已然记不得她是谁。可采枝身旁站着的素素,打扮之怪异,叫人过目不忘。他是凭素素,才记得与采枝有一面之缘,可他其实已经记得不采枝的名字。 见识了这一番情景,素素眉头端的皱起,稍移两步,将采枝护到身后。 汪掌柜素知自家二少东家的秉性,也见识过素素爱护丫鬟的前例,当下不须她多言,便伸手做请,“二位姑娘楼上雅间请。” 素素点头,执采枝之手,径自步入内堂上到二楼。 “娘子?”采枝不解地唤她。 素素心叹一声“傻姑娘”,却是自责不已,只怪自己受严二表象迷惑,没能早些看透他的本质。如今采枝已经对他上了心,自己又该怎么说他的不好? 她想了想,对采枝道:“瞧你,女孩子家也没个矜持。每次都是你先和他打招呼,可不要叫他轻瞧了你去?” “喔……”采枝不疑有他,诺诺地点了点头,觉得素素此言十分有理。直道:“多谢娘子提点。” 素素却是眉心紧锁,心思更重。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严二这样的做派,她能一眼看清,难道采枝就看不见? 只不过是被喜爱冲昏了头脑,选择了刻意忽略而已…… 该怎么办呢?若是不拆穿严二,只怕采枝吃亏上当。可若是揭露了严二的本质,采枝也会难过…… 正想着。汪掌柜叩门而入,携俩伙计呈上诸多最新样式的红绸绫罗。 “二位姑娘尽管挑。”他殷勤地亲自伺候着。 素素点头。示意采枝先挑。 其实,她和娉婷的喜事用布,都有宫中定例的贡品,轻易不可用民间凡品。此番来司喜,最主要还是为了完成采枝的心愿。 采枝挑了两匹大红牡丹缠枝纹绸。一匹烟罗和一匹深红冰瑶锦,这便心满意足了。 素素周身打量她一遍,又加了一匹芙蓉花开的罗纹布。 结账时,却听汪掌柜道:“可是采枝姑娘要归家?” “汪掌柜说笑。”采枝娇羞地低下头,眼风却瞟向珠帘那里。 素素扭头看了她一眼,抹开唇角笑了笑,低声对汪掌柜道:“汪掌柜仔细言多必失。” 这时节。全城百姓尚在太皇太后国丧举哀之中,言“归家”等事,不合时宜。 汪掌柜明白过来,顿时滞住话头。本是想套近乎。当下吃了瘪不说,更是惊出一身冷汗。忙长揖到底,求饶。 素素无所谓地笑了笑。带采枝离开铺子。 只不见,汪掌柜擦着脑门子上的汗,未及喘口粗气缓缓心神,便亟不可待地出了后门,颠颠地赶往金玉良缘的铺子去。 这厢二人回府放下布匹,见素素重又戴上帷帽,似要出门。采枝问道:“娘子是要去见慧和义长公主么?” 素素摇头。太皇太后的国丧临时横插一脚,使娉婷的婚期延后七日,也使她能赶上娉婷婚礼。但与此同,她也就不能现在去就去见娉婷。 “我去前院看看公子。” 已经三月的日子,再过几日,春闱便将如期举行。 初卫潜心温习功课,临窗读书,专心致志。素素在门外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他仍是未发觉。 素素心下欣慰,面上便流露出赞许之色,安静地等着他。 初卫温习过整本《中庸》,合上书页,已是日挂西山。素素这才轻轻地咳了一声。 “谁在……大姐!”初卫惘然抬头,待看见窗外站的是素素,不由惊喜。“大姐何时回来的?怎不提前派人回来知会一声,小弟好去接你。” 熟络地招呼素素就着长廊并肩坐下。嘘寒问暖,关心素素旅途是否顺利,却是绝口不提与慕彻见面的结果。 素素笑了笑,“一切都好。” 突然之间,姐弟二人之间,似乎已无话可说。 初卫尴尬地笑着,抬眼注视夕阳西下。 素素面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意,安静地陪她坐着。 许久之后,初卫忽然幽幽地道:“不日便是老楚王爷的生忌,大姐可愿随我同去楚王府吊唁?” 三月初五,乃是慕彻的生辰。如今对外而言,便是“生忌”之日。 作为慕年楠的亲密好友,于情于理,初卫都需过府吊唁。而他有此一问,便是试探素素,是否已经彻底放下慕彻。 素素唇角微扬,点头,“好。” 原来,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姐弟二人不由同时转眼看向对方,相视一笑。 “大姐一定会找到一个更好的男子。”初卫悠悠道。而说这句话时,他心下却模模糊糊闪过一个人影。 素素心头陡然惊喜。 初卫和颜诺最相似的地方,就是从不说没把握的话。今日既然初卫能说出这样的话,便是说,他们已经为她都安排好了。 至于能不能找到那个“更好的男子”,她却已不在乎。只要不用嫁给慕年枫,对她而言,就是绝对的胜利。 抬手,捏了捏初卫日渐凸显男子气概的面颊,默然不语。 初卫早已不再会如当年那样脸红着躲避,待素素捏够了,他忽然伸出手臂,揽过素素靠在他肩头。 “大姐若是不想嫁人,小弟自愿护大姐一世。”他轻声说道,面色坚毅,似在宣誓一般。 素素正欲应“好,有你这句话,姐姐我就放心了。”可她话还没说,却听初卫又道:“只是,父亲兄弟虽亲,总有些事亲不过丈夫……” 素素顿时气闷,这小子,竟然也学会断句说话了!不过,如此感性的话题,会是从初卫嘴里说出了的? 初卫有多纯,她比谁都清楚。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素素问道。 如非经历过使他感触良深的事,他是断断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初卫微微错愕,片刻后,喃喃道:“几日前程姐姐过府小住,前日黄昏时才由程大哥接回程府。” “怎么回事?”素素蹙眉。心下却猜想,会不会是兄妹二人吵架了。 初卫摇头,“祖母和母亲问过她,可她什么都不说。我问她,她也不说……”对于此事,他也苦恼不解。 “这事没有旁人知道吧?”素素道。 究竟事出何因,过几日亲自去问问娉婷就是,此时她最担心是娉婷的名誉。 热孝期里,准嫁娘跑到别人家小住,这若是传出去,可不大好听。万一齐王府的人对此心怀芥蒂,那娉婷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初卫宽慰道:“大姐放心,祖母下令不准将此事传扬出去。” “爹爹怎么说?”素素转而问道。 娉婷是女子,他们拿她没辙,可子轩却是男子。颜诺以长辈“世叔”姿态,对他指教一二,也不为过。 初卫垂眸想了想,道:“爹爹去过程府。” 必然是他从中周旋调节过了。 素素点头,表示了解。按下此事,另提道:“天色不早,爹爹也该回来了,咱们一起去陪老祖宗用膳吧。” 初卫站起身,正在掸衣摆上的灰尘,听了她的话,默默一笑,“不到戌时,父亲必不能回府。” “为什么?”素素脱口问道。才问出口,猛然想起,定是在宫里处理朝政! 可是,即使国事紧急,也不能连臣子最基本的休息时间都占用了啊!况且现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根本也没有大事。 还是慕藉好,至少他在位时,颜诺不必这么辛苦……素素心头陡然冒出这个想法,而待冷静下来,她便不由得吃了一惊。 竟然会觉得慕藉好。 这可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失笑,甩甩头,与初卫同去颜老太的暖阁。 暖阁里,裴氏正温声笑语地陪颜老太说话,见素素和初卫同时进门,她面上神色顿时僵住,眸光中便带了几分不愉快。 素素无奈,只好佯装未觉,加快两步走到颜老太身边,笑道:“欢儿远行回转,特来向老祖宗讨一杯洗尘酒吃,才好洗去这满身的疲惫呢。” 颜老太最喜她逗趣,拍着她手背,呵呵直乐。 澜千笑道:“女郎您可不知,老夫人早念着您回来,午膳才过便命人为您准备接风宴嘞。” “老祖宗厚爱,欢儿受宠若惊。”素素咯咯地跟着笑,便将气氛活跃起来。 澜千欢快地自去传膳。 颜老太取过身旁楠木匣子,交到素素手中,笑道:“这是王府的宅地契,如今是时候物归原主。你爹爹已经重新办了过户事宜。” “这……”素素正打开匣子,也看到了匣中码放整齐的契约。上面的名字,已经改回“颜亦欢”。 可是,当年过户时是秘密进行,如今重新归还,原也不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素素下意识挪眼去看裴氏,便看到她满眼震惊之色,以及,心底的懊悔。毕竟,敕建颜相国府虽豪华,终是比不过开国元勋异姓王爷汝南王的王府恢弘。 原是这对婆媳又在斗法…… 素素心觉好笑,默默收起匣子。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天牢 直到次日午后颜诺才回府。听说素素已回家,他未及歇口气,便到非无院。向素素宣布了一个震撼性的大消息——宣妃薨。 一时之间,素素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何滋味。 韦沫凌死了。 这个总在背后对她使坏,唯一甩了她一巴掌,在外人面前却对她亲近爱护有加的狠心女人,竟然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死了……她还没跟她正面交锋! 惊愕半晌,素素才找回声音,木然问道:“怎么回事?” 昨天早上皇室还大张旗鼓宣布了添丁喜讯!晚上孩子的生母就薨逝了……难道是有人下黑手? 颜诺摇头,长长一声叹息,“血崩。” 谁又能想到,才情冠绝京华,谋略不输男子的这么一位绝世之女,竟会陨落在“生产”的鬼门关? “孩子呢?”素素脱口问道。 “大皇子平安降世……”颜诺蹙着眉头,似乎内心十分纠结,最后索性闭上了眼。 素素觉出异样,谨慎地问道:“之后还有何事发生?” 颜诺闭着眼,摇了摇头,思忖许久,幽幽说道:“宣妃一怀三胎。” 一怀三胎,三胞胎! 这是大喜之事啊! ——可是,皇榜只宣告了一位皇子的降生。 “另外两个孩子呢?”素素小声问道。心下隐约已想到,极有可能是胎死腹中。 然而,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可当听颜诺说到“畸形胎”时,她仍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两个孩子,本是龙凤胎,却是连体婴。产婆当场吓晕,失手掉落孩子,孩子坠地夭亡。韦沫凌深受惊吓和打击,当场血崩。 事实上。当皇榜发出,举国同庆时,深宫里的韦沫凌却已经昏迷不醒,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太后和皇上……”素素眉心深锁,小声问道。 如果韦沫凌真是因为遭受打击血崩而死,那么当是与公孙琦晗无关。而她现在就想知道公孙琦晗和慕年枫对这件事的态度。 颜诺拍了拍她肩膀。沉默。 慕年枫心思哀恸,已将此事全权交由公孙琦晗处理。而公孙琦晗以“民心恐乱”为由。极力主张封锁消息。 正是因此,民间百姓才只听到“皇室添丁”的好消息,却没有听到“一房三尸”的噩耗。 素素亦沉默。 对韦沫凌的结局,她是始料未及。 站在前世的认知角度,她总认为命运使然,韦沫凌终将成为慕年枫的皇后。可她却忽略了,在她身上发生诸多变故的同时,韦沫凌的命运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前世里,韦沫凌和慕年枫生育了三个孩子,二子一女。从天狐老祖给她看的前世颜亦欢的生活影像片段中可见。三个孩子都是健康漂亮的宝宝。 虽然韦沫凌带孩子们到延泽宫看颜亦欢,大多时候是为了气颜亦欢,但从颜亦欢的神色可见,几个孩子都是十分的讨喜,尤其是老大。颜亦欢总是亲切地唤他“瞻哥儿”。 只不知是学名还是小名。 按推算起来。当她刚刚穿越到百病缠身的颜亦欢身上时,“瞻哥儿”都已经四岁年纪,能流畅地背诵《三字经》,是个小“学霸”。 “瞻哥儿”继承了他父亲和母亲的一切优良基因,简直可谓是品貌才学兼备的“天才正太”。说是“人见人爱”,一点也不为过。 爹疼母爱,身份显赫,原本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孩子……那是韦沫凌和慕年枫在十七岁时生育的孩子。 如今,慕年枫已过弱冠之年。 这个孩子,还能和前世的“瞻哥儿”一样,幸福快乐地生活吗? 韦家失势,韦沫凌血崩死。失去了母亲和母族的庇佑,在那深宫之中,小小的无知婴孩,能活得好好的么? 素素惘然叹息,心头浮上一张嬉笑似纯良的面容。忙问颜诺:“慕年楠可知这个消息?” 把韦家和韦沫凌一手推向毁灭的人,正是他慕年楠。甚至,不排除那对连体婴,是由于他曾对韦沫凌下药所致…… 颜诺剑眉拢聚,“宫里乱作一团。” 言下之意,无人有那心思顾及天牢里的慕年楠。 素素定声道:“我想去见见他。” 颜诺怔滞片刻,长叹一息,摘下腰间腰牌递给她,“切莫意气用事。” “我省得,”素素将腰牌收进袖袋,便带了采枝出府,直奔天牢所在。 远远看见天牢门外蹲立的高大石狴犴,采枝只觉心跳加速,弱弱地问道:“娘子定要进去么?” “嗯,”素素点头,提步往前走。不是第一次来天牢,心境也是不一样。她没什么可畏惧的。 采枝无法,跺跺脚,追上她。 慕年楠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干净整洁的牢房,她们进去时,他正在用晚膳。牢门外躬身伺立着宗正卿陶邓澄。 这待遇…… 素素抹开唇角,阴涩地笑了笑。 听到脚步声,慕年楠回过身,看见素素和采枝,他一时之间却没有认出来。 素素用令牌遣走陶邓澄,指着慕年楠的正面,不无嘲弄之意地对采枝道:“这就是先帝爷的四皇子。” 也就是容宽的生父。 采枝深深打量慕年楠,眸光渐渐变得复杂。 “娘子……”她用细弱蚊蝇的声音唤着素素,同时扯她衣袂。 素素觉出异样,便小声问,“怎么?” 采枝直把素素带出好远,才附在她耳边,谨慎地说道:“娘子救救他吧,他是好人。” “好人?”素素嘲弄地冷嗤着反问,凝眸。采枝这话,却是叫她摸不着头脑。 采枝环视四周,见无人在侧,便将前世之事一一说与素素听。 直到这时,素素才终于解开了心中困惑已久的一件事——前世毁容毁得那样彻底的颜亦欢,是如何当上青楼花魁的。 原来是因为有慕年楠在背后为她捧场。 而慕年楠之所以要捧她作花魁,是为了打响她的名气,以便保住她性命。 这是采枝亲耳听到慕年楠和贾环佩商议时说的话。 只是当年慕年楠行事谨慎,不曾让采枝和贾环佩知道他的身份。至于颜亦欢,那更是半个字也不会多说的人。 所以之前采枝才一直不知道慕年楠的来历,只知道他很有钱,是个“富少”。 今日终于正面相对,她也就认出了他来。 素素听罢,默然不语。 她确信,采枝所言都是事实,并非为了救慕年楠而捏造的谎言。 可如此一来,她却更是想不通。前世韦媚儿失势,多半原因是被颜亦欢害的。如此,慕年楠原该恨颜亦欢入骨才是,为什么反而要帮她保全性命? “你确定他就是‘那个人’?”素素问道。 采枝点了点头,神色越加肯定。只是中途眉头一皱,转而小声嘀咕,“他怎么会和茗研搅到一起去了。” “那得问他去。”素素漠然道。重又去到关押慕年楠的牢房。 这会儿工夫里,慕年楠似乎也已经想到了,这个黑纱蒙面的人,当是素素。不及素素开口,他已冷笑道:“恭喜福贵郡主。” 而素素却感受到,他的敌意,多半来自对她这身蒙头装束的厌嗤。 “皇上喜得长子,”素素亦漠然道,眼风时时锁定慕年楠面容。却见他面无波澜,似乎已经知道这个消息。 “宣妃娘娘昨夜薨了。”素素平静地说着,仍然紧盯慕年楠神色。 慕年楠笑容滞了一滞,瞬间而已。恢复如常,冷漠地道:“那可要恭喜皇兄喜得麟儿。” “她是你表姐。”素素语气冰冷。 据她所知,慕年楠和韦沫凌走得很近。甚至很多时候,慕年楠要出宫,或者韦沫凌想出府见慕年枫,都是以对方为掩护。 ——足可见表姐弟情深谊厚,彼此信赖至深。 只不知,表姐弟俩利用这一层坚固的掩护,背着家人做了多少事情? 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因为这层掩护,韦家人才一直不知,他们引以为傲的女儿,并不是和慕年楠情投意合,而是早已和慕年枫两情相悦。 也正是因此,当时韦沫凌说是她害她被迫要嫁给慕年枫,韦家人才会深信不疑…… 有些事,随着韦沫凌去世,韦家人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真相。可慕年楠是知道一切真相的另一个存世者。 对于拍档的突然离世,他竟是选择刻意忽略不提……对此,今时今日境况下,素素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慕年楠看了素素身旁的采枝一眼,“这是你新的亲信丫鬟。” 采枝瞥开脸去。她不知,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原本对娘子极好的一个人,与娘子最终走到如今隔着牢门相见的地步? 而眼前这个人说话的口气和神态,也与她记忆中的那个“好人”相去甚远。 素素执握采枝的手,并不说话,只已手上力道,叫采枝明白她的心意。 慕年楠冷笑,“丫鬟不忠心,就要换掉。”顿了一顿,未及素素品味他言外之意,他已接着道:“棋子也一样。” “你!”素素猛地震惊,“她是你表姐,你怎么下得去手?” 慕年楠狂肆大笑,阴森笑声回荡在封闭的牢房,端显诡异。素素正欲斥他“疯了!”却听得他又道:“你指哪件事?” 第一百八十七章 隐情 “哪件事?你还对她做了多少事?”素素心有愤怒,不禁拔高了音量,配上她原本就已嘶哑的嗓音,听着便十分骇人。 慕年楠腻她,目光里闪过一丝狐疑,忽而又冷笑,“你为她愤怒,是因为你和她同病相怜。” 这一份淡然无所谓的神态,和平静笃定的说话语气,更让素素愤慨。 “她怀了三个孩子。”素素压下心头震怒,握紧了拳头。 慕年楠挑眉,风轻云淡地说道:“那可要恭喜皇上连得三子。” “另外两个孩子是……是连体婴……”素素再也说不下去,脑中回放前世见过的一些照片,只觉胸口翻江倒海的难受,几欲作呕。 采枝忙为素素抚背顺气,对慕年楠道:“宣妃娘娘受孕之夜所饮茶水中,掺有合欢散。” 她是大夫,她懂药性。合欢散之类的催情药,不仅能激发男女对鱼水之欢的极力渴望,也会对人的身体造成损害。 如果素素对她所说属实,韦沫凌正是在合欢散催化之下,与醉酒情迷的慕年枫乱了性,才有的这三个孩子。 如今虽然不能确定胎儿的畸形必然是由于药物所致,但也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 慕年楠高挑的眉头没有松下,神色却是又滞了一滞。背过身去,负手而立,冰冷而沉静地说道:“你不当捕头,真是屈才。”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是你表姐,她帮了你那么多。”素素嘶声质问道。 曾经她有一个疑惑,她身为堂堂丞相之女。钦册的福贵郡主,这么多年却一直被隔离在京城权贵交际圈外,是为什么? 直到去年在韦家发生了那件事,之后韦家对她正式明面宣战,她才一一解开疑惑,原来是因为韦沫凌一直在暗中造谣、使坏,拆她台面。 韦沫凌。是整个京城女眷交际圈的风云人物,在贵胄名媛淑女圈中可谓是“一呼百应”。韦沫凌放话不准她们与她亲近,“有涵养”的贵女们自然便不会再多看她一眼。 可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她却又有新的问题——她分明与韦沫凌没有利益之争,为什么韦沫凌一直对她有诸多敌意? 这个问题。直到刚才,她才豁然想明白,韦沫凌对她莫名来由的敌意,皆因有慕年楠在中间制造误会。 早该想到,慕年楠和他爹一模一样,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素素心下一片冷火,暗自咬牙,攥紧了拳头。 慕年楠冷笑。“要怪,便只能怪她自己蠢。” “她是你表姐!你却只想到利用她。”素素只觉一口气梗在喉头,气不打一处来。真想刨开他胸口,看看他一颗心可是铁石做的。 “不利用她。难道利用你么?”慕年楠霍然转身,附身看素素,阴森森地说道。 “哈!”素素怒极反笑,“你难道没有利用我吗?” 想必,冷酷无情如慕年楠,就没有不曾利用的人。西申山之行,他就利用她背黑锅。害她被韦沫凌记恨,至死方休! 慕年楠默然以对,重又背过身,面对牢墙。 摇曳的火光,将他身影投在墙上,墨黑一片,诡异如鬼魅。 “当年,父皇原本要将她嫁于允单王。” 沉默许久之后,他悠悠地说着,平静得好似在回忆一件很平常的往事。只那幽深冰冷的声音,时刻在提醒听的人,他的心里充满了怨怒。 素素愕然。 她只知慕藉为安抚允单民众情绪,下嫁大公主为允单王妃,却从没想过,这件事背后还隐藏了这样一个辛密故事。 如今听闻之下,细细想来,慕藉此番考量也是不错。嫁一个名满京城的绝色才女,远比一个养在深宫人未识的“大公主”,更具安抚意义。 可最后,为什么是慕绯玥嫁了? 慕年楠忽然放声大笑,“我原以为,她已经足够蠢,却没想到你比她还蠢。” “什么意思?”素素凝眸。 慕年楠挥了挥手,“不过,蠢人自有蠢人的福气。” “慕年楠!”素素顿时暴怒,厉声喝止他不知所云的胡言乱语。 “机会只此一次,你可以选择继续发疯,我便从此不再管你。你也可以选择将事实说出来,减少我对你的怨恨。这样,对你至少没有害处。” 这时节,素素反倒恢复平静,从容地说完,扶着采枝的手,在桌旁长凳坐下。 慕年楠闻言,蓦然回过身。盯着素素的黑纱看了许久,唇角嗫喏,始终一言不发。 素素也不着急,就这样耐心地等着。等待,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向她俯首投降。 “父皇的眼光,果然不错。”半晌之久,慕年楠忽然另提话头。 素素抿了抿唇角,漠漠然浅笑。慕藉的眼光的确独到,这是众所周知,有目共睹的。可她却更清楚,这句隐晦的反衬“赞美”,对她而言,便是这一切磨难的始源。 慕年楠一撩长摆,雍容大气地在素素对面坐下,给自己斟了盏茶,悠闲地啜饮。 “她的事,你有兴趣知道?” 一盏热茶下肚,他才又换上一副悠哉神色,戏谑地问素素。 素素摇头。 单纯只与韦沫凌有关的事,她一点也没兴趣知道。她想知道,其中有哪些事,牵扯到她。 慕年楠扬起唇角笑了笑,丹眸半眯。 竟是难道一见的倜傥帅气。 皇室韵致,果然非凡! 素素心下暗自感叹,撇开了脸。若是慕藉看到他苦心安排了完美局面,最后他的儿子们仍是走到了手足相残的局面,会是怎样的心情? “逝者已矣。”慕年楠怅然道:“我只告诉你,为她涉足天牢之地,你不值得。” 逝者已矣。 好一个逝者已矣! 纵然身前有再多的恩怨隔阂,随着当事人的意外离世,这些浓墨重彩的笔画,也总会有一一淡去的一天。 素素漆黑眸子凝聚。 她来此,只有极小一部分是为韦沫凌,而更多的是为她自己。她在等慕年楠下文。 慕年楠却似乎不欲多说,撂下茶盏,漠然道:“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可说的。你走吧。” “你可以认为我是某些人派来的说客,但我不是。”素素平静地说着,施施然取出两只茶杯,为她自己和采枝各斟了杯茶。 慕年楠闻言,骤然抬眼,看向素素,似要将她看穿看透。 方才他的确认为,是公孙琦晗和慕年枫派她来此,套他的话。 素素泰然相对。 “如果你是因为坏事做太多,而想不起先从哪件事开始说,那么,不妨由我来问,你来回答。” 只有这样,她才能快速获得自己想知道的结果。 慕年楠摊手,表示接受素素的提议。可他心里却对她给他的评价“坏事做太多”颇不以为然。 “我原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几次三番祸害我?”素素直截了当问道。 “你说话总是这么直接,我欣赏你的性格。”慕年楠笑吟吟地说了句题外话,才正色道:“企图利用你的人,何止我一个?你与他们又有何冤仇?” 便是说,被人利用,问题不在利用她的人,而在与她自己。 素素冷笑,“你们就觉得我是个软柿子,就那么好欺负?” 慕年楠却似被她的话戳中了笑穴,不由放声笑了起来,笑声里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欢快之意。仿佛素素刚才说了一个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素素皱眉。 仔细回想她一直以来的行事,有哪一点让人觉得好欺负,好利用了? 完全没有啊…… 慕年楠渐渐收住笑声,敛容,正视素素。 而素素却看透了,也恍然大悟。 看看这些想算计她的人,皇帝、太后、妃子、皇子……都是皇室中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天家人。 他们想要利用一个小小的臣女,行事之前还会考虑这个臣女是否是无辜的局外人?还会管这个臣女是不是软柿子,好不好欺负? 大概,在他们的意识里,只要是他们想走的路,即便脚下是最坚硬的石头,也该乖乖自行砌成青石板砖,为他们铺路吧? 自以为是的皇家人!素素哂然冷笑。 “不过,我们都错了,不是么?”慕年楠亦平声静气地反问素素。 他们错就错在,低估了素素。 素素的顽强和坚决,是他们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这么一个纤弱的女子,却总是在抵抗强大的命运的安排。而他们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她究竟是了什么? 若说是因为她已有心上人,可她的心上人已经死了。若是为了别的……却又从未听说她有什么别的追求。 而另一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宝座的诱惑。 金册凤印在手,是多少天下女子梦寐以求却不可企及的荣耀! 对她而言,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她却从不屑一顾! 这个女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慕年楠满目悬疑地看着素素。 <> 第一百八十八章 起因 回颜府认亲这件事,原不是她的意愿。这是在她重生之前就已经发生的事,她根本就没有办法阻止。 素素仍然笑得从容,“那是我的亲人,我为何不认?” 若非如此,她又岂会甘心承受一直以来因身份而受到的迫害? 而采枝却是深深皱起眉头。 从前她不知道素素原本不是出生在颜家。她对颜家人的第一印象,便是那年秋天,裴氏诬陷素素“不贞静”,以及颜老太威严中略显凶悍的怒容。 这样一个阴森恐怖的家庭,娘子为何要回来?这也是她想问的。 素素不想解释那么多。因为有些问题根本就解释不清楚,比如她的穿越,她的重生,还有这个莫名其妙 存在的时空和这里面活生生的人。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你仔细考虑,想好了再回答。”素素漠然转向慕年楠道。 慕年楠摊手,示意她尽管问。 素素斟酌片刻后,概括道:“一个女人,把一个男人害到家庭支离破碎,而这个女人最终也落魄不堪,这时候,这个男人出于什么目的,反而会帮助这个女人保全性命?” 即便两世相隔,慕年楠还是慕年楠,他的思维,也还是他的思维。所以,面对同一件事,他的想法,也还是会相同。 “爱极,或是恨极。”慕年楠不假思索回道。说完,静静地看着素素,似在等她后文。 素素蓦然转头,与采枝四目相对,眼中皆是震惊不已。她们万万不曾料到,慕年楠给出的,会是这样的答案。 而这个答案,便是他潜意识里的想法……再联系之前采枝所言……所以,前世里慕年楠该是爱颜亦欢的吧? 的确,无论是白魅版风情万种的颜亦欢。还是洛欢版清澈无辜的颜亦欢,都有足够强大的魅力,让世间男子纷纷为之倾倒,追随不息。 素素哂然自嘲地笑了笑。 她穿越时空继承了如此有魅力的一具躯体,可她的魅力光环却不止是零,而是个负值……真是失败啊! 收敛心绪,再看眼前的慕年楠,竟然有种同病相怜的亲切感。 也许,他走到今天地步,也是被无可奈何的现实逼迫的吧? 回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他抓过她手里的荷包。凑在鼻尖轻嗅。嬉皮笑脸地调侃道:“似有若无幽幽香”。 之后被慕绯玥揪着耳朵拉走,他也是哇哇大叫,半分没有其他皇子的稳重端正之色。 那一年,她十二岁。他也十二岁。 她被推在两国之争的风口浪尖上时,他还是个受父母胞姐庇佑的玩世劣少。 若非慕绯玥替韦沫凌远嫁允单之事对他造成打击,想来,他会一直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成为一个快乐的花花纨绔…… “出去以后,你有什么打算?”素素心下突然冒出一个冒险的想法。 慕年楠眉头挑了一挑。 夺位之战,失败者,除了被斩首,还会有其他结局?纵然公孙琦晗曾允诺。只要他交出解药,就放他一条生路,他亦不信他们母子会轻易放过他。 而事实上,生死之事,他也已经看开。否则。他岂能在这天牢之中,仍安享一日三餐,悠闲度日? 这个问题,他无法作答,便选择沉默以对。 素素撂下茶盏,幽幽道:“二哥请命去守皇陵。” 皇陵虽苦寒,却是最安全的所在。 “二哥……”慕年楠默默念着,摇了摇头,苦笑,“他们连二哥那样的人也容不下了么?” 慕年柏的宽厚谦和,温恬中庸,是人人都有目共睹的。 这样一个人,若是假以时日,定可成为一个年高德劭的中正长者。 每一个有威望有底蕴的家族,皆离不开这样一个主持公道的人。容不下这样一个人的家族,也就是子孙不肖,即将走向灭亡的落魄家族。 慕年楠的苦笑,与曾经慕年柏的苦笑,如出一辙。 素素却不想对慕家的运势作任何评价。因为她知道,慕年柏远走他乡,并非公孙琦晗和慕年枫容不下他,而是他看不惯京中发生的一切。 慕年柏自请去皇陵,是为守祖宗陵寝之安,为慕家子孙的不孝之行赎罪。 思及此,素素不由又是哂笑。 ——其实,慕家人是很团结的,慕家人的家族荣誉感很强烈,不是么? 内斗归内斗,一旦对外,却是个个都在极力维护慕氏皇族的利益。 无怪乎,大昭朝绵延三百多年,即便积垢沉重,皇族之位却仍固若金汤。三百年间从不曾有试图篡权的外戚得逞…… 那么,当今公孙家呢? 陡然想到这个问题,素素面上笑容不由慢慢变得深邃,“其实你们都知道,身为皇族子弟,你们身上肩负的使命远不止这些,不是么?” 就在刚刚一瞬之间,她想到了齐王。身份尊贵,地位显赫,却如同隐形人的齐王,慕昶。 还有娶了尹姝的慕年松…… 慕氏皇帝的布局,还真是精妙!即便人死了,身后的事却仍会不知不觉朝着他们原本预计的方向发展! 听了素素的话,慕年楠两道剑眉陡然上挑。 有些事,他没有认真去想过,也没有深入地想过。可一旦受人点拨,细细思量……内里自有乾坤! 他断定,他死不了。即便虎头大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千钧一发之极,也总会有人出面护他周全。 现在他虽不知这个人会是谁,却能肯定,他必然是安全的。 也就是说,他是有未来的。 而素素刚才问了他对未来的打算…… 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是这么精明? 脑中闪过的,却是素素拨拉算盘时的模样……慕年楠失笑,好笑地反问素素:“你有很多银子?” 素素蹙眉。她来这里,是和他谈正经问题,不是来谈钱多钱少这么无关紧要的问题。 随口敷衍道:“还好,勉强混个温饱。” 慕年楠自是不信,腻着她,眉目含笑。 素素心下陡然生怒,拂袖便要携采枝离开。反正她已经知道了她想要的大部分答案。 行至牢门口,却听慕年楠悠悠道:“你一定想不通,凭你恶名在外,本皇子为何独独对你一求再求。” 慕年楠的名号在京中也是十分响亮,不知是托韦沫凌之福,抑或是他本身的缘故。 有趣的是,京中人谈起慕年楠,总会和杨维荣作对比。自然,慕年楠是天上最明亮的太阳,而杨维荣则是地下最肮脏的淤泥。 凭他四皇子的煊赫身份,加之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满腹经纶,更重要的他为人风趣,世故老道,深受广大内院妇孺喜爱。 想嫁他哪怕只是当个侧王妃的妙龄女子,比比皆是。曾听公孙渺调侃他,“只要四皇子发话,那排队的女子,只怕从城东排到城西,也是不止的。” 这样一个不缺女人的人,为什么突然就对她十分上心呢? 素素惘然。 还是那句话,她可不认为慕年楠是突然爱上了她。她不是白魅,也不是洛欢,她没有那么强大的魅力。 慕年楠痴痴笑了两声,起身,踱步走到素素面前。俯身,凝视素素,深情款款地说道:“本皇子被你绝世无双的气质,深深地吸引。情不自禁爱上了你。” 素素受惊匪浅,兀然后退两步。直拍胸口庆幸方才口中没有含着茶水,不然定会喷他一脸,或者自己呛着自己。 “你很感动吧?”慕年楠眼底戏谑一闪而过,稍稍侧首,移近素素耳畔,柔声道:“可惜,我骗你的。” “神经病!”素素闪身避开,面对笑语盈盈的慕年楠,却是不能再做任何反应。因为,此时此刻,她做出的任何反应,都只会传播出暧昧的信号。 死性不改!活该牢底坐穿! 素素心下暗自愤恨着,拉起愣怔的采枝,扭头就走。 远远的,又听见慕年楠轻快的笑声在封闭的牢房里幽幽回荡。还有他不轻不重,却清清楚楚的话语:“父皇曾与我们说,‘能住多大的府邸,全凭你们各自本事’。” 这一句看似与素素完全无关的话,却成功吸引住素素的注意力。 素素不由顿住脚步,想了想,索性往回走。抬眼正视慕年楠,嘲笑道:“所以,你是看上我们家宅子大,想入赘我颜家做倒插门女婿不成?” 历数京中豪宅,除了二十几年前刚修建的楚王府,便是汝南王府规模最大。齐王府和魏王府是汝南王府的四分之三左右,其他几座王府,却是连汝南王府的一半都不及。 慕年楠嗤笑,“王府再大,能大过皇宫去?” “也对。”素素恍然。心下却越觉可笑,竟然有人是为了能住皇宫这座大宅子而夺位?真是够有追求的! 可转念一想,又不对。 如果事情的起因仅仅只是这样,那么,过程和结局又关她什么事? 慕年楠居高临下看着素素,啧了两声,满眼都是对一个无知者深深的同情和怜悯。 看了小会儿,他突然问道:“皇嫂可曾想过,该为小弟我盖座多大的府邸?” 第一百八十九章 解结 慕年楠思维跳跃,说话没头没尾,可素素听着却是警铃大作。问题,就出在这一声“皇嫂”。 “什么意思?”她眯着眼,极力压下嗵嗵直跳的不安的心,沉声问道。 “聪慧如你,何须多问?”慕年楠一摊手,嘲弄地耻笑道。 素素就此锁定他双目,却看到他心下回忆那时光景——慕藉在御书房对梁伦抱怨:“朕生他们养他们还不够?还得为他们建宅邸办嫁妆!还得为区区二十万两银子,受那黄毛丫头的气……不过,那丫头说的,不无道理……几个小子的家底,就让他们自个儿挣去。凭什么朕的儿子还不如阿诺家那愣头小子?” 而梁伦却对慕藉道:“皇上息怒。众皇子皆是天之骄子,身份尊贵,何须与普通小民之子较劲……” 慕藉气鼓鼓地打断他空泛的安慰,坐在龙椅上,闭眼沉默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突然对梁伦道:“朕不管他们了,就让他们,烦他们嫂子去。” 慕年楠的回忆,只此而已。素素蓦然收回灵犀,终是明白了,“嫂”一说,源于此。 可皇子和公主的府邸、嫁妆,断没有向嫂子索要的道理,甚至没有向其他兄弟姐妹讨要的道理。他们唯一可以向之伸手要钱的人,就是那个将来当皇帝的兄弟。 而皇帝若是也没钱……皇后身为皇帝的老婆,众皇子公主的“皇嫂”,能捂着万贯家财分文不出? 因而,被劳烦的“嫂子”,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嫂”…… 素素蹙眉。她竟不知,早在那时,慕藉就已经给她挖了一个大坑! 可是,当时御书房里明明只有慕藉和梁伦两个人,慕年楠又怎么会对此事有印象? 从视角上看……竟然是慕年楠在御书房外偷窥偷听! 无怪乎! “所以你觉得娶了我就能当太子了是么?”素素冷笑着对慕年楠道。 回想起来,慕年楠对她纠缠。不正是从慕藉向她借钱的第二天开始的么?那时节,他提了棵三百年的允单野山参私闯她闺房,说是向初卫赔礼道歉…… 对他如此强大的发散和联想能力,以及如此迅捷的下手动作,素素只能表示无语,无力吐槽。 “也不完全是。”慕年楠无所谓地说着,唇角一勾。狷肆笑意顿时溢遍全身。“其实,若能娶你为妻,即便不当太子,也算不枉此生。不是么?” “嗬!”素素哂笑,“那我可要多谢四皇子夸奖了。”心知再呆下去也套不着什么有用的信息。拉起始终沉默如木头人的采枝,扭头离开。 牢房里便回响起慕年楠爽朗的笑声,久久不消。 “娘子?”采枝担忧地唤了一声。看着闷头疾走如牛的素素,她心下焦虑不已,只怕素素又受了打击。 素素顿了顿脚步,回身面向采枝。“你去吃好点等我,我去趟先锋侯府。” 吃好点,正是药膳餐馆,也是离先锋侯府最近的她的产业所在。 采枝蹙眉迟疑,“娘子您一个人……” “没事,我去见见娉婷,很快就去和你汇合。”素素宽慰着,自先提步往先锋侯府方向去。 只不曾想,见了娉婷。未及寒暄,娉婷遣开旁人后。立即便给她看了一卷密文。 “这……”素素不敢置信地挪眼看向娉婷。方才她粗粗浏览一遍密文,不由得满心震惊。 这是慕藉的手书,托孤密旨。 慕藉要程柯辅佐慕年枫,待慕年枫登基之日,许以太尉之职。 “我整理爹爹遗物时找到的。”娉婷眉目含哀,挽着素素比肩坐下,小声说道。 素素替她捋平鬓角散落的一缕青丝,揽她靠在自己肩头,“对不起。” 娉婷如此信任于她,而她却在娉婷最脆弱的时候,自己远走祁阳,临行前甚至不曾和她道别…… “不,素素。”娉婷将密旨按回素素手中,“我知道,你并不会嫁给皇上。” 素素惊愕片刻,转而又觉合理——娉婷是个敏感的女孩子。和她相处那么长时间,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也不是不可能。 “这便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你是我的好姐妹,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娉婷缓缓地说着,握紧了素素的手,用力之大,直把素素捏得生疼。 素素闻言,眉梢陡然上挑。娉婷竟然和子轩闹到了如此境地…… “娉婷。”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却突然又觉得,有些话,不说也罢。遂又作罢。蓦然回首,只看见娉婷早已泪湿衣襟。 “素素,只要一想到,这双手,曾经为他研磨,我便觉得,不如砍掉不要。”娉婷淌着泪,咬牙切齿闷声道。 素素连忙反手握住娉婷的手。 慕藉的这道密旨,几乎全盘验证了先前她的推论——程柯之死,是公孙沧祚借刀杀人。 而之前她未想明白的此事的诱因,如今也已真相大白,便在于“太尉”之争。 娉婷所指的“他”,当是慕年枫无疑。 她定是将慕年枫和公孙沧祚捆绑在了一起。因而悔恨自己曾为杀父仇人出力,也恼子轩为仇人效命…… “娉婷,你先冷静,听我说。”素素刻意四下巡视过,确定无人,才回到娉婷身边,小声将她早前的推断说给娉婷听。 “……还是那句话,侯爷认识皇上十多年,皇上的脾气,他岂会不知?而你和侯爷,二十年的兄妹,侯爷的性子,你难道不知?” 若慕年枫果真参与杀害程柯之事,子轩作为他的贴身侍读,不可能毫无察觉。 素素将其中道理分析给娉婷听,便重提旧话,只是想娉婷明白,此刻最要紧是信任家人,团结一致,切莫中了外人的离间计。 虽然她和子轩见面次数不多,但从这区区几次,她也敢断言,子轩绝不是个会卖父求荣的恶人。他的内心,有家,有国,有天下。是个大气刚毅、正直却不顽固的人。 大概,这也是慕藉当初选他给慕年枫当侍读的原因吧? 见娉婷情绪稳定下来,素素便又问道:“侯爷可知道这道密旨?” 娉婷点了点头。 当时她发现这道密旨时,只觉天都塌下来,慌忙拿着去找子轩,想要揭穿慕年枫的诡计。可子轩却说这是伪造的密旨,抵死不信她所言。 也正是因此,她才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本想去颜府找素素,去了才知素素并不在家,去了祁阳…… “那便是了。”素素淡然笃信地说道。 子轩既然已经看过这道密旨,即使面上说不信,心里也总会有所思量。而他若是想通了其中关键,明知慕年枫是他杀父仇人的外孙,还与慕年枫走得那么近,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换言之,子轩并非卖父求荣,而是忍辱负重,伺机报仇。 娉婷默默品味着素素的话,回想起这些年以她对慕年枫和对自家大哥的了解,渐渐的,越发觉得素素的分析十分贴切。 “可那日他分明扬言要烧了这假密旨,还要将我赶出程家!”想起那日争吵之事,娉婷顿时又觉愤慨。 “侯府里什么时候多出来那许多暗卫?”素素不接她的怨怼之言,意有所指地点道。 府中增添守卫,即意味着,府中有需要守卫的人,或者事,或者物。 早前先锋侯府虽有侍卫,却没有暗卫。 暗卫,虽然重在一个“暗”字,隐蔽性极强,可终究是有痕迹可循。在汝南王府时,颜诺曾指点过她。因而,今日一进先锋侯府,她立时便察觉到了暗卫的存在。 而她惊觉,这批暗卫中,竟然有一部分带着颜府的标记…… 想来,颜诺和子轩须守护的,正是娉婷,和这道密旨。 娉婷此前压根没心情留意生活环境中细微的改变,当下听了素素的话,不由吃了一惊。而震惊过后,她也慢慢思量开去,便将事情始末,逐一连贯成线。 “可是,大哥他为什么不同我说?”她仍觉不平。她也是程家的一份子,出了这样大的事,子轩却瞒着她。 素素轻抚她后背,宽慰她情绪,待她恢复平静,才徐徐道:“傻丫头,你这不是要出嫁了么?” 子轩不将此事对娉婷直说,为的,不过是想她能嫁的开心一些。毕竟,她和慕启烨一路走来,也算是坎坷不断。如今眼看就要修成正果,子轩身为兄长,岂有横添愁绪的道理? 长兄如父,说得果然没错。 虽然子轩只比娉婷年长两岁,可行事上却比娉婷老道得多。思虑也更周全。真是难为他,也才廿二的年纪,肩上便要承担如此血海深仇,还要维护家中的老母和小妹。 素素心下感叹着,转眼,却见娉婷已经边抹泪边冲出门去,定是找子轩去了…… 说到底,娉婷就是个直性子。 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恨就是恨,爱就是爱。 “方才还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了。”素素失笑,摇了摇头,去到灵堂,向程柯的神位敬上三柱青香。 第一百九十章 释疑 傅氏身着素衣白缟,扶着仆妇的手,颤巍巍地来到素素身旁。搭过素素,无语凝噎,唯有不住地对素素点头。 抬眼看去,往日里风姿英发的傅氏,如今却是面容憔悴,神情萎顿无力。 想来,突然遭遇如此重大变故,任谁也是扛不住的。 素素心下同情,搀扶傅氏到偏厅坐下歇息。 却见傅氏挥手斥退丫鬟仆妇,缓缓对素素道:“多谢郡主和颜相公仗义相助……” “老夫人无需多言。”素素见她说话吃力,忙制止她,连连宽慰道:“萧、窦二家本是世交,爹爹与程世伯同朝为官二十载,况且初卫与侯爷同为皇子侍读,我与娉婷又是手帕姊妹,无论如何,颜家都不会对程家的事坐视不理。” 傅氏拍着素素的手,泪洒白绸,却是无声。内心千千万万的感激之情、托付之心,面对一个比她儿子年纪还小的闺女,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公爷于小女有大义,小女人微力薄,上不得朝堂与沙场,却也愿意尽力而为。”素素反手回握傅氏的手,附在她耳畔,小声而坚毅地说道。 傅氏神色滞了一滞,木然转眼看向素素,眼中泪水涌流更急,“你……你……” 很早之前程柯就曾对她说过他的感觉,他总觉得,娉婷口中的“素素”,就是慧仁公主。 如今看来,他的推测没错。 “是我。”素素看出她未尽之言,索性大方承认。勾了勾嘴角。心思却越发沉重。 程柯能对别人的身份如此敏感,岂能不料到自己身旁潜伏的危机? 如果,其实他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劫…… “恕小女冒昧,”素素递上自己的帕子给震惊到不能自已的傅氏。压低了声音问道:“此次公爷出征前,可曾有什么特别的话交待夫人您?” 傅氏听着,捏着帕子擦泪的手顿时顿住,看着素素,心下却细细地回忆起来。然而,想了许久。也没想到有什么“特别的话”。 默然无声地摇了摇头,心头酸楚之情更甚,不由悲切道:“公爷走得匆忙,不曾留下只言片语……我们孤儿寡母,可该怎么办?” 素素心下突然想起初卫曾说过的话——父兄虽亲,有些事却亲不过丈夫。到嘴边的宽慰之言,遂又生生咽回肚里。 她作为一个外人,能给程家以什么样的承诺和保障? 此时此刻,她唯一该做的,就是安静地陪伴着傅氏。倾听她的心事。 傅氏深深叹了一气,“公爷生前,最是惦记婷姐儿的婚事。他说,等他凯旋归来,便要为婷姐儿风风光光地把婚事办了,他也好享享作老丈人的福……” 如今。虽然娉婷如愿觅得良婿,他却是再也看不到了。 素素心生悲鸣,眼中泫然含泪。 想起她亲生爹地,也曾对她说,等她散心回去,敞开心怀,觅得佳偶,他定要为她举办全世界最温馨最风光的婚礼……可他却再也等不到她回去的那一天了。 “都怪我,都我怪我啊!”傅氏突然捶着胸口,泣声苦恼地自责。 素素心知她所为何事。更无法置喙。 娉婷与慕启烨婚事迟迟难定,最大的困扰还是娉婷的身家嫁妆。 想来,傅氏是在自责,若她早日拿出自己的陪嫁给娉婷添补嫁妆,娉婷早就嫁给慕启烨。程柯也就不必遗憾而终。 可她不拿出自己的陪嫁,那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旁人说不得她不对。 二人相互扶持着,默默哀伤。 忽地,傅氏眸光跳了一跳,情绪渐渐激动起来。挣开素素,冲出偏厅,去到程柯神位前,扑通跪了下去,“咚咚”地便开始磕头。 待素素终于和丫鬟仆妇们一起架住她,只见她额心上已是通红一片。素素怜惜道:“老夫人,有话好好说,您这般为难自己又是何苦来?” 想来刚才自是有丫鬟去向子轩和娉婷报信。 子轩和娉婷闻讯赶来,左右搀住傅氏,生生将她架回偏厅。娉婷亲自拧了热棉帕,为傅氏敷额头。 傅氏反手握住娉婷一双纤弱的小手,潸然泪下,“婷姐儿,母亲对你不起,你可怨我?” 娉婷一时怔在当场,愣愣地转眼看向素素,不明所以。 素素隔着帷帽黑纱轻轻一叹,摇了摇头。退出偏厅,将空间留给母子三人。 她知道,傅氏方才突然向程柯磕头,是觉得,程柯心里怨她。 而她也看到了傅氏的回忆——子轩对傅氏说:“父亲说,他的物件,全数留给妹妹。” 这也正是,程柯的遗物,全部由娉婷收拾整理的缘由。 也正是,娉婷先发现那卷密旨的缘由。 可,程柯做出这样的安排,究竟是想收获怎样的结果?是想娉婷如现在这样告诉子轩知道,还是就此瞒住,不让子轩知道? ——总之,无论如何,他肯定不想因他这一句遗言,使得傅氏误以为他至死仍在怨她不给娉婷添嫁妆。 这些,都已经是程家的家事,她不便多加搀和。 抬眼一看,已是月牙东升,夜色渐浓。想起采枝还在等她,不及当面对程家母子三人道别,只留了话给傅氏身边的仆妇,便告辞离开侯府。 全不见,身后一众丫鬟仆妇对着她的背影张望许久,之后面面相觑。皆辨认不出,她究竟是何来历。 素素与采枝在吃好点饱餐一顿,又请采枝的师父王郎中为她把脉看病症。 王郎中捋着胡子,闭眼沉吟半晌,又看了看素素,转而朝采枝打了个眼色。 师徒二人退出雅间,在外交谈半晌,之后只有采枝回转雅间。 看到满脸从容淡然的素素,采枝却是微微错愕,脚步怔了一怔。 “真是好大一个乌龙!”素素戏谑地调侃着,眉目间渐渐染上喜色。 刚才她已偷偷“听”了采枝和王郎中的话。而她也知道,如果她焦急地张望着答案,采枝便会先吓唬她,再对她公布事实真相——所谓的“允单情毒”,只是个大误会。想给她个大惊喜。 所以,她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先摆出了这副平淡的神色。想看看,对应她的改变,采枝的行为又会发生怎样的改变。 只她万万没料到,采枝会皱着眉头,弱弱地问她:“‘乌龙’是什么龙?” 素素顿时无言以对。 就像初卫曾经很“谦虚”地问她:“大姐,你方才说的‘温文尔雅’,是出自何处?” 于她而言,这些都是早已耳熟能详,融入她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俚语和成语。而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却都是陌生的词汇,甚至有些还不曾出现。 那时节,面对少不更事的初卫,她还能胡诌个“道听途说”做借口搪塞过去。如今却是解释不清了。 “唔……没什么。对了,你师父怎么说?”她只好突兀地转移话题。只这话一问出口,她却又笑了——绕了个圈子,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一步。 只见采枝眉宇间陡然聚起愁云,走过来扶她坐下,欲语还休的模样,甚至连眼角竟然也带上了些许湿润的红光。 竟没发现这丫头的演技这么精湛啊! 素素心下讪讪失笑,只等采枝对她说:“采枝无用,枉学十年医术,终是无法救娘子。” 然而,等了半晌,犹不见采枝说话,素素不由的迟疑起来。 “怎么了?”她谨慎地问道。 采枝垂头丧气,绞着手帕子,仍是不说话。 “到底怎么了?你快说话啊?”素素心下隐约生起些许不安的感觉,连忙追问采枝。 采枝依然不动声色。 “采枝?采枝?”素素一叠声唤道。只道采枝已是想事情入了神,恐着了魔怔。 她正焦急万分地唤着采枝,这当口,突见采枝眼角清泪上涌,豆大的泪珠一颗紧接一颗滚下面颊,滴在她的袖口上。 “娘子!采枝无用啊!”采枝伤心地嚎了一声,一头扎进素素怀里,哭得越发伤心。 素素顿时怔住,心下直道:这是什么情况?情况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好不容易安抚了采枝的情绪,听她慢慢说来,素素才终于知道了原因。 诚如王大夫所断,她最初中的毒,的确不是“允单情毒”,只是普通的会起红疹的毒素而已,是有解药可医的。 而她刚才却没看到采枝的心里活动。采枝的自责和内疚,源自自以为是的好心。 当时她中毒不醒,采枝一时情急,给她喝了一些参茶之类大补的补药。本是想为她恢复些许元气,却没想到引起了药物之间的相冲相斗。 而且她的身体本就阴虚孱弱,虚不受补,外加有些“不知名”的东西混在里面……结果就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而她此番病症,又的确和“允单情毒”的症状十分相近。 素素一时讪讪然,不知该作何感想。 之前王郎中没有亲自看过她,单凭采枝一面之词,做出误判,也是情有可原……可采枝是对她亲自望闻问切过的……但采枝的医术,也是有目共睹的,并不是她学艺不精。 第一百九十一章 雪莲 “好啦,不哭了,乖。我知道,你是因为担心我,关心则乱嘛。”素素揽着采枝肩头,小声地宽慰着采枝,也宽慰着自己。 如今局面,是她意料之外。却,不尽都是坏事。 采枝摇了摇头,忽地又点了点头,神色纠结,似乎有话要说,又不知从何处开始说。 “你师父可有解救之法?”素素满含希冀地问道,想就此转开话题去。 “有……”采枝唯唯点头,愁色却是更为深重。 素素忙追问道:“是什么法子?” “西域高寒之地,万年雪山之上,有一种至圣至纯的灵药,可以净祛体内沾染的污浊、毒素……”采枝如实照搬师父的话,甚至连形容词都是一字不差。 素素失笑,顺口接道:“你说的,莫不是‘天山雪莲’吧?” “娘子您知道天山雪莲?”采枝惊喜地失声惊呼。 素素愕然,旋即又是噗嗤失笑出声。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稳住自己的心情,好笑地问采枝:“你确定那东西有那么好用?” 关于天山雪莲的传说,早已泛滥,充斥于耳。即便漠不关心如她,也难逃被垃圾信息填充。 天山雪莲的各种功效描述,被传得天花乱坠。生老病死来一棵,修仙得道来一棵,美容养颜来一棵,疑难杂症来一棵……简直是灵丹妙药,包治百病啊! 采枝迟疑着,皱眉摇了摇头。 她也没见过天山雪莲究竟是何物,这都只是医术上记载的。王大夫也没见过。他只是延续了医界中人口口相传的传说而已。 “那,还有别的办法吗?比如,逆着吃药?不然……打针也行……”素素不甘心地追问道。 依她所想,既然是药物一步一步相互作用导致如此,那她将药物倒着一步一步分解,不就可以还原了么? 而她终是想得太过简单。她不是医道中人。自不会明白,有些药理,是不可逆的。 采枝默默地摇了摇头。眼见素素眸光既黯,她忙又点了点头,急切道:“娘子放心,采枝定会为你找出解救之法……” 以补救自己的过失。 素素笑了笑,点头。 这边厢采枝埋头配置解药,那边厢她也开始着手差人去西域。心想着。也不必真就要他们去登雪山,只消问问山脚下的牧民,可有此物。 若是真有,出高价买了来便是。 而此番大动静,自然是瞒不过眼线密布的序旸。 序旸得知事情来龙去脉后,心下默默嘲笑采枝的医术一番,打烊后却极为难得地去了司喜。不找汪掌柜,却是找了严二。 兄弟俩面对面坐下,面上都挂着淡淡的笑意。心下却是各怀心思。 序旸喝着茶,悠悠道:“把你前年收的那株天山雪莲……” “没门。”严二断然拒绝,脸上笑意却是分毫未减。看着序旸——他的嫡出大哥,笑容中掺杂了些许莫名的挑衅因素。 “阿昀,你知我无心家主之位。”序旸撂下茶盏,语重心长道。目光炯炯有神,清亮如炬,却没有看向严二,阿昀——严昀,他的庶出二弟。 悠远怅寥的目光。直望西南方向。 那里。有祁阳严府。本是他的家,如今却已没有他的容身之隙。 严昀笑了笑,“大哥难道忘了今年是父亲四十大寿么?” “不敢忘。”序旸摇头。心下苦涩之意漫漫溢涨,面上却仍镇静淡然。 “父亲特遣我来接大哥回去。”严昀蔑然说着,勾了勾唇角,不屑之意流露无遗。 序旸蹙眉,倒不是为严昀的态度。而是因他说的话。 父亲竟然特意让二弟来接他回去…… 严家在商界的地位,不亚于颜家在官场的地位。 严家家主四十大寿,商界内但凡敢报上名号的商号,皆会通过各种途径向之表示祝贺。更有那些排得上序的风云人物,必会亲自到场恭贺。 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契机,严家家主特意把嫡长子召回去,除了让他正式公开亮相,还能有其他想法? 可见。恼恨归恼恨,父亲最看重、最属意的人。依然是他。而不是朝夕承欢膝下的二弟…… 思及此,序旸不由得转眼看向严昀,只看见严昀面上仍是那似讽似嘲的怪异神色。 显然,他也想得通其中意义。 “我不会回去。”他沉声对严昀道。 严昀点了点头,表示了然,却没说话。眼风不着痕迹地瞟向桌上笔墨。分明是那么不经意的一个动作,配上他的脸色,却是生生显得刻意。 序旸会意。严昀是担心他出尔反尔,想他立字为据——给父亲写封亲笔信,直言他不会回去。 “一手交莲,一手交信。”他淡然道。 严昀眉梢一挑,唇角微微勾起,便是一副比女子更妩媚的媚态凸显,“七天。” “三天,”序旸好整以暇,幽幽地加码。 谈判,是他的长项。要跟他比谈判,严昀到底是输不起。 严昀陡然抿紧双唇,竭力想保持镇定,却仍止不住面上肌肉因战栗而产生的抽搐。 那一朵天山雪莲,被他收在他的私人宝库里。而那宝库,并不在祁阳,是在建同郊外一座别院。与江寒,往返一趟,换马不换人,正好三日路程。 序旸对他的了解,竟已到如此精确……既然知道他的宝库所在,难道会不知他的库里都存了些什么? 而那些东西都是怎么来的,只怕序旸也是了如指掌的…… 思及此,严昀只觉全身不寒而栗,面色渐渐发白。 序旸对他的惊慌视若无睹,潇洒地站起身,走了出去。遇上候在门外的汪掌柜,看也不看一眼,完全像个陌生人似的。 汪掌柜朝雅间里瞟了一眼,叹息着摇了摇头,负手踱步离去。只那叹息之中,似有如无的,带了点轻蔑的嘲讽意味…… 三日后,严昀揣着序旸的亲笔信,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仓皇离开江寒。而序旸却带着轻易到手、代价沉重的天山雪莲,神色轻快地直奔敕建颜相国府。 只是不巧,素素和初卫去了楚王府。采枝留在府中。 见了天山雪莲,采枝瞬间忘却之前她对序旸那些许的不满,竟是难得的当面夸了他两句“有心”,“懂事”。 序旸心下一片淡然,只觉这小丫头可笑,面上却仍是“枝姐”长,“枝姐”短的唤着,态度十分恭谦。 采枝仔细参照医书中所绘,对比这一株雪莲干花,惊觉竟是真货,当下激动得有些找不着北。“娘子有救了,有救了……” 看着她叠手相拍,围着桌子来来回回踱步,口中还念念有词的模样,序旸只觉可笑。嘴角不经意地挂上一抹清淡笑容。 只不想,采枝突然停下,转头看他。眼神直勾勾的,带着疑惑和探索之意,直把他看到心里发毛。 “枝姐?”他收起笑意,小声地唤采枝。 采枝浑身抖了一抖,恍然似回过魂。眉头却又皱了起来,面色如深潭静水,幽幽的,渺渺的,叫旁人看不清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半晌后,只听她道:“序旸,从实交代!”半眯的杏眸,斜视序旸,便有种拷问的意味。 序旸木然咽下口中香茶,顿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反问道:“不知枝姐想我交代何事?” 采枝不睬他推搪之辞,直问他:“你对娘子的事,好像很上心呐……” 素素派去买雪莲的人,前脚趾还没出江寒呢,序旸就已经将雪莲呈上。若非有心,孰能为之? 序旸闻言,暗自长舒一气,却又陡然间只觉苦涩情绪弥漫心头。 偏偏看上了这样一个灵精的丫头,偏偏这个丫头的身份又是这样的特殊。偏偏这个丫头却又是这样的傻,被人欺负被人伤害,叫人放心不下,只好时时在她身旁,护着她…… 可,她总也有飞出他臂膀之外的时候。飞入高墙中,飞入帝王家…… 如今再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序旸心下泛起隐隐忧伤,摈去一切杂念,只淡淡地提道:“东家于我,有知遇之恩。”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他曾亲口对素素说过这句话,可素素却不明白,他指的,并不仅仅是如今,更是早在八年前。在他母亲离世,他的人生最低落、最彷徨的时候,素素提出要参股他的司喜。 司喜,是他十岁那年,用自己积攒的零花银子开办的铺子。由于资本薄弱,只能租个穷酸的小门小面。加之他经营不善,差点无以为继。 因此事,司喜和他一度沦为整个严家的笑柄,所有人都否定他的经商才能。时值他母亲去世,父亲便以此为借口,强制要他关门大吉,回家守孝。 当时他也心灰意懒,准备认命,回家后再不出来。 可就是在那时,素素突然提出要参股司喜,并说要由她来经营司喜……当时他没同意素素的要求。一来,司喜的他的,他不要跟别人分享。二来,也是因为,他的好胜之心被素素点燃。 可是当三年之后他重回江寒开店,并且开张当日又遇见素素前去捧场。听汪掌柜给他转述的素素的话,他又觉得,素素的确是看好他的“司喜”的招牌…… 第一百九十二章 百花 “序旸?序旸?”采枝见他长久出神,心生疑窦,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小声地唤醒他,“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序旸蓦然醒悟,摇了摇头,淡淡一笑,从容道:“在想东家何时归来。” 采枝心思婉转,眉目间便含上了似有若无的笑意。点了点头,幅度却是夸张至极。“娘子说公子曾是楚王的侍读,情谊非同一般,也许会有很多话要说。”她悠悠地说着,眸光瞟向序旸,便看到序旸也正满含询问的目光在看她。 想了想,索性便将两代楚王同素素的交情全数说给序旸听。 直到此时,序旸方知,那个曾经被他不齿的比女人还好看的“小白脸”男人,竟然就是楚王。而他也推断出,慕彻应该是没死。素素和采枝千里走祁阳,十有**是去找慕彻…… 只是,他能推断出前任楚王未死,却料想不到,现任楚王都做了些什么。 楚王府里,看着慕彻神位旁边罗氏的灵位,素素只觉一个头两个大。神位立于年前除夕夜……隐隐约约的,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初卫心下惊愕,询问而质疑的目光转看向慕年榕。 太妃薨,即便算不得大事,宫里至少也会有消息传出。更何况他和慕年榕是极亲近的朋友,慕年榕的母妃薨逝,慕年榕怎能不告他知? 可这二个多月来,他是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而这其间,他还曾过府来为慕年榕庆生……慕年榕竟然绝口不曾对他提及此事。竟然仿佛没事人似的…… 他不由的,对他和慕年榕之间的情份,产生了质疑。 可慕年榕却未看到他的失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仍是毫不避忌地,与怀中娇媚柔弱的女人……**!分毫不理会外人异样的目光。 初卫大感失望,撇开脸。 短短月余时间不见,那个与他相知相识十八年。憨厚敦实的五皇子慕年榕,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人,不是阿榕! 他在心下大声告诉自己。 可耳畔时时响起的慕年榕温厚却带着**气息的情话,还有铃铛相碰般悦耳清脆的声音,以及女子的娇俏笑声……一切都在告诉他,这是真实的。 素素冷眼看着慕年榕和他怀中女子当众**,眼风一一掠过侍立在侧的丫鬟。见她们除了脸红害羞外,并无她预想中的震惊和惊恐情绪。 可见,慕年榕与这女人,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下人们都已经习惯了。 而她突然察觉到一道凌厉目光射向她。可当她转眼去看,却又寻不出那个人。但直觉告诉她,这道目光,是来自慕年榕怀里的女人。 转眼看去。只见此女风姿绰约。 粉腮杏眸,唇红齿白,长眉柳弯入长鬓,一头青丝入水注。内着薄绸紧身抹胸襦裙,玲珑曲线尽显。外罩清透艳红罩纱,雪白肌肤若隐若现。引人遐想度…… 如此千娇百媚、柔若无骨的绝色美人儿……京城之内,却是从未听闻! 心念闪过,素素隐隐祭起灵犀,看见那女子眼底。 ——竟然是她! 百花娘子! 素素猛然好似吃了当头一棒。心下种种思量,慢慢连接成线。 轻轻一捋,答案呼之欲出…… “既然楚王事忙,我们就先告辞了。”强忍一口恶气,欠身对慕年榕行礼,便转身提步走开。 走了两步,见初卫仍怔在原地,她又只好回退两步。强拽着他离开楚王府。 一路上。初卫都是沉默不语,眉头紧锁。 素素知他心里不好受。她也觉得难受。可眼前,还不到轻举妄动的时候。 “大姐。我们去趟观音庙吧。”初卫忽地怅然道。 素素点头。 “你也别太难过,楚王他原不是那样的人……”她宽慰着初卫,却只觉得语言苍白无力,便又默默地住口。 “我省得。”初卫默然点了点头。 到了观音庙,对着金漆高伟的神像,初卫并不拜倒。只是默默地站着,仰头注视着菩萨睥睨世人的双眸。看了半晌,神情寥落地对素素道:“我们回吧。” 素素对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出殿外。只是一脚迈过门槛时,她却在不知不觉间,把视线转投向角落。 此刻那里自然是空无一物。 可她却猜想,其中也许隐含了某种联系…… 坐进马车里,见初卫仍是神情怏怏的,她想了想,问道:“有件事,不知你可还记得?” “什么事?”初卫道。 素素略一斟酌,便将年前除夕夜里发生的事,说给初卫听。只是暂时没说“假初卫”一事。 待初卫细细回忆起来,她便又问:“你送那老妪回家,途中可还遇见过其他人?” 初卫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 “阿榕的跟班小厮小米子进宫去给太妃拜年,正与我在东拐胡同口碰着,就说了两句话……”他回忆着,顿时唏嘘不已。 那时节罗太妃还好好的,活生生一个人,怎么突然说没就没了? “我得去米子。”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事,兀地急切道。便要吩咐马车再去楚王府。 素素一把按住他,对他摇了摇头,神色沉沉,一脸高深模样。悠悠道:“此刻你若去,只怕往后,你与他的情谊,便是再挽不回。” “大姐何出此言?”初卫讷讷地问道,眸底却是闪过一丝惊愕。仿佛也察觉到了,素素似乎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 素素摇了摇头,“我也不大确定,只是推测而已。”便将她所见所知,以及自己心下的想法,一一说给初卫听。 “……所以,我认为,那个女子,当是江湖人称‘童颜辣手’的百花娘子。” 事实上,她还料想,那个假扮初卫,先一步到观音庙见她的人,其实正是慕年榕——她捏过两个男人的脸,除了初卫,就是慕年榕。 那晚她摸到的只是面具,但那个人却没有抗拒她如此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 可是,考虑到初卫的感受,她便将此事隐去不提。 只是她始料未及,初卫听了她的话,并未觉得好受一点,反而脸色越发难看。 “怎么了?”素素连忙关切地问道。 初卫回过神,苦涩一笑,道:“大姐,那‘百花娘子’,是我请序大哥去寻来的。” 只是没想到,请神容易送神难。不仅没帮上素素,反而祸害了慕年榕。 素素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她是吃惊,“养在深闺”的初卫,居然会认识江湖中人? 初卫便将事情起因又说给她听。 素素听后,啼笑皆非。 一个乌龙紧接着一串乌龙,闹出了这么多事,其实是谁都没能料到的。 也就怨不得谁。 可她心下却总觉有一股无名的气,想来想去,只好将“始作俑者”界定为慕启烨——若非他卖弄见识,初卫怎会知道“百花娘子”此人? 慕启烨这可真真是,躺着也中枪…… 转眼见初卫仍然神情萎顿,苦大仇深似的,素素忙又安慰道:“你原是出于一番好心,不是你的错。” “可我总是好心办坏事。”初卫皱眉道。新的老的,全部记忆如水幕般浮过心头,更是验证了他的话。 素素干咳一声,生生转移话题,道:“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现在我们主要得想想,怎么样才能救楚王殿下。” 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好,万一给了百花娘子反扑的机会,他们——慕年榕、慕彻、罗氏,还有她、初卫和序旸,甚至整个颜家,都会受牵连。 现在她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个百花娘子弄走,还回慕年榕正常的生活。当然最好是过程和结局中都没有伤亡…… 初卫怔怔地,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兹事体大,牵连不小,自然是不能再瞒着颜诺。 颜诺前一刻才从序旸给素素送天山雪莲的喜悦中抽出身,下一秒便掉进一双儿女不小心挖的深坑中,顿时只觉气得眼冒金星。 但他毕竟是见过大场面,久经考验的老臣子,略一思忖,便笃信地叫素素和初卫先退下。 “父亲……”初卫仍是不安,想求他一定要确保慕年榕平安无事。 只是,话音刚起,却被颜诺一计威严眼神生生打住。 颜诺没有说什么,伸手,弹了弹手指。 意思是,还不退下! 素素低声一叹,拽着初卫退出书房,劝解道:“爹爹自有分寸,你无须担心。” 不轻不重的声音,顺着风,飘进了书房,自然也飘进颜诺的耳朵里。 颜诺笑了笑,心思豁然开朗,转而又对着一双子女的背影,皱了皱眉。 什么时候才能长点心? 他心下默默念着,静下心来,伏案拟写章程。 只是,此后一连数日,每每看见初卫和素素,都是一脸铁青之色,不苟言笑。无声地宣示着,对他们背着他做事,并且捅出大篓子的事,他十分不爽,轻易不会原谅! 素素自知理亏在先,便也只好认了,小意地弥补着她自己的过错,和初卫为她而造成的过错。 只是,此番表现,落在裴氏眼里,自是又引起一番忌恨…… 第一百九十三章 绯琛 素素能感觉到裴氏对她日渐恢复,并且有加深趋势的不友善。不过,她很忙,暂时无心顾及这些微末小事。初八日,随着初卫下场应试,她也带着采枝,随颜诺进宫。 路上颜诺已经和她说过,罗太妃住在延泽宫的西配殿。 她倒不关心罗氏住在哪儿,只是意识到,宫里的确还有一个活生生的罗氏在坐镇。 好一招金蝉脱壳! 冷笑两声,盯着花容宫的匾额看了好一会儿,转身拂袖离开。 关于罗氏的事,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脉络。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楚王府里的罗氏灵位。 这个问题,只能等把百花娘子弄走后,再问慕年榕了。 她今日入宫,主要是为见慧温长公主,慕绯琛。 慕绯琛今年十四岁,正是豆蔻少女最烂漫、最绚丽的年纪。可素素在她眼里,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生气。她脸色苍白,身体单薄纤弱,情况甚至比两年前素素见到的更糟糕。 采枝替她把了脉,黯然摇头叹息。 “心病。淤火郁结于心。”她附在素素耳边轻轻地说罢,起身走开,把空间留给素素和慕绯琛二人。 素素看着眉宇间愁云笼罩的慕绯琛,只觉心疼。 萧若兰已经移居延泽宫。按例,即使慕绯琛未及笄,也不得随去延泽宫住居住。公孙琦晗待她还算宽厚,安排她住在这风景独好的闻音阁。伺候的宫女太监也有不少,吃的穿的用的,也都没有短了她的。 但,如此优渥的生活条件。也绝抵不过她所承受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 “豫王殿下叫我来看看你。”素素尽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极小声开口说话,极力避免吓到慕绯琛。 所幸,慕绯琛的注意力不在她,而在她自己的哥哥。 听说是慕年柏让她来的,慕绯琛眉目间顿时扬起丝丝缕缕的光彩。 “我哥哥他还好吗?”她欢欣地问道。顿了一会儿。又弱弱地追问道:“嫂嫂和孩子还好吗?” 素素点了点头,“好,都好。他们都很挂念你。” “颜姐姐,你……我知道,你很快就会成为我的皇嫂,我想……我想……”慕绯琛斟酌着说辞。却是迟迟说不上口。 想来,这是她临时起意。 素素微微摇头。轻柔而笃定地回绝她:“你是大昭尊贵的公主。” 便是说,她想随她哥哥去皇陵,是不可能的。 慕绯琛自是明白了素素话中深意。刚刚扬起一丝希冀神采的面庞,瞬间变得灰黯。默默的,不再言语。 素素心下怜惜,柔和目光凝视于她。陪着她沉默。 许久之后,慕绯琛像是想通了一般,抬头看向素素。勉力挤出一丝笑容。语气淡淡的,道:“我知道了。我乏了,颜姐姐请自便。”说罢,起身便要回自己的寝宫。 素素拦下她,淡然一笑,“琛儿,你很聪明,也很敏感。” 事实上,她在心底还加了一句——也很多心,多疑——仅凭她一句话,慕绯琛便误以为她是站在公孙琦晗和慕年枫一边的。 慕绯琛以为,她们不让她随她兄长去皇陵,是需要她嫁给杨维荣,以维护皇室的稳固。而素素以“未来皇后”的身份对她提点她的皇女身份,此情此景想,想叫她不这么想,也是不能。 看着慕绯琛单薄却孤傲的身影,素素眸底闪过一丝满意。 这种品质,正是她希望在慕绯琛身上看到的。 否则,以她的显赫的地位和尴尬的处境,如果没点心思,一不留神,就会被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慕绯琛驻足,冷然回眸,眼角睨着素素,等她下文。 素素从容道:“最尊贵的公主,合该嫁给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儿,尽享人世繁华锦绣。”而不是去皇陵那等苦寒之地受苦。 “最优秀的男儿?”慕绯琛嗤蔑地冷笑着反问。眼前却是闪过杨维荣那肥头大耳、满目淫光的令人作呕的形象。 素素不紧不慢地摇了摇头,“自然不是那头‘死肥羊’。” 听到“死肥羊”三个字,慕绯琛眼底眸光挑了一挑,却是没有说话。只等素素说下去。 素素挽她重新坐下,问她:“我的话,你信不信?” 慕绯琛静默不语,不表态。 事实上,素素并未同她说过多少话,更遑论其中少的可怜的需要选择“值不值得信任”的话语。 “合黎宫的景致,还有,你的身体,我说的,可有不对?”素素意有所指,朝门外瞟了一眼。 慕绯琛闭眼,回忆着,发觉素素的话无懈可击。 最后,只能点头承认素素所言非虚。 素素莞尔一笑,执她之手,出了花厅。 听着细细碎碎的脚步声逃远去,慕绯琛自是不难察觉。 竟然有人监视她!她只觉羞愤不已,便要甩开素素的手,去追那细作。 素素用力收紧手心,把她牢牢拽住,咬牙对她道:“稍安勿躁。”待她稳住,才又劝她道:“切莫打草惊蛇。” 慕绯琛犹觉不甘,腮帮子气鼓鼓,盯着声音远去的方向,瞪了几眼。 到底是个孩子! 素素心生怜悯,携她去到亭中小坐。 三月阳春,暖风微醺。岁月静好,两人都默契地选择不说话。 慕绯琛倚栏,望着小溏中欢快游戏的锦鲤,神色恬淡。 素素却不看风景,而在看慕绯琛——人比黄花瘦。 “你知道刚才是什么人。”兀地,慕绯琛悠悠说道。 素素怔了一怔,摇头,“不知。” 其实她知道,刚才的人。不是公孙琦晗派来的,而是萧若兰的。如此残酷的事实,何必叫这个可怜的女孩子知道真相? 慕绯琛回眸看素素,笑了笑。容色间便是一抹了然,平和得一派风轻云淡。 “你待我很好。”她说完,又笑了。转过身去看锦鲤。 “因为你哥哥待我也很好。”素素走到她身旁坐下,抓起一把鱼食撒进溏里,引一池欢动。 慕绯琛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豫王殿下已经为你安排好了。”素素平缓地说着,便好似在唠家常似的。拍了拍手,又拿出帕子,擦去手上余渍。 慕绯琛蓦然回眸。眼中跳跃着莫名的光芒。 “你觉得,你表哥。如何?”素素轻轻地问道。 她没看慕绯琛的眼,便没看到慕绯琛眼中闪逝的失望之色。 慕绯琛以为的“安排”,是带她远离京城是非地,而不是仍然要她嫁人——纵然那个人是她的表哥。 而且,是哪个表哥? 萧哲还是颜诚? 这个问题,她想问。却是不好意思开口。 素素泯然一笑,指了指萧府的方向。 因为,初卫已经是内定的六公主驸马。而萧哲……她料定。半月之内,晋萧亿安为御史大夫的圣旨便会颁布。到时候,萧哲顺理成章也就晋升为“公子”。 祖父官拜奉常卿,父亲位列“三公”,而他自己又是京中有名的才子。如此显赫的家世背景和优良的自身资本,尚公主为妻,也不是痴心妄想。 若能嫁儒雅绅士、温和谦厚的萧哲为妻,于慕绯琛而言,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慕年柏绕过萧若兰,为她选定萧哲,想必,也是和萧亿安商议过的——自然,这桩婚事,得由萧亿安先提出。 不过,目前还不是时候。 至少要等到他先成为御史大夫。 “哲表哥自是极好,可……”慕绯琛挪开眼,看向溏里,心思悠悠。 若是单论萧哲,那自然是极佳的人选。 可是萧家不止他一人,还有她外公、外婆、舅舅,和杨柳青…… 素素微有一瞬错愕。 原来,慕绯琛已经在心里忌惮她的母族。 这一份机敏,真是出人意料。 不过,慕绯琛终究还是未经世事,稚嫩了些。面对外界的敌意,她只想到趋避,却没想过勇敢直面,甚至,将计就计。 ——她哥哥慕年柏便懂得,即使被人利用了,也要就坡下驴,寻机反为自己争取利益的道理。 比如,让萧哲娶慕绯琛。 没错,这桩看似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的天配良缘的婚姻,实则背后终脱不开利益的关结。 萧家想利用他们兄妹,稳固萧家的家族地位,那么,他就要让萧家为他们兄妹付出代价。 而萧家最让人眼馋的,便是他们极为优秀的儿子,萧哲。 慕年柏早已和萧亿安谈过。其中具体谈了些什么,他不曾对素素提及。 但素素可以猜测,必然是他手里抓了萧家的把柄——否则,以萧亿安对萧哲的疼爱和器重,绝不舍得让他涉入京城权谋的利益圈中。 这些事,素素本不想让慕绯琛知道。毕竟,萧哲本身是不错的。 可如今既然慕绯琛已经知道,她也就不遑多说。顺其自然,总有一天慕绯琛能自己想通。 “我与你父皇曾有一个约定。”素素坦然,将她捐钱给慕藉造王府、公主府的事情说给慕绯琛听。 慕绯琛错愕不已。却在素素让她先挑一处府宅时,如期挑了一处离萧府最远的地址。 “我都明白。”素素善意地笑了笑,便按下此事不再多提。 送慕绯琛回屋,才又小声交代她:“你独自在这深宫之中,切记要保重身体。自己珍重爱惜,才可‘来日方长’,明白吗?” 慕绯琛抿着嘴,点了点头。 正事说罢,素素便告辞。 却未见,身后慕绯琛恋恋不舍的目光看着她离去,唇角嗫喏,半晌才似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若你是我嫂子,该多好?” 第一百九十四章 阿瞻 这厢素素与采枝离开闻音阁没多远,有小宫女急急追来宣旨,说是太后有请。 素素看了采枝一眼,转身便随那小宫女去见公孙琦晗。 经历过这许多的事,采枝早已懂得素素举手投足间的深意,无需多问,当下自先沿原路出宫。 见了公孙琦晗,素素也不多作拿捏,大大方方地行了大礼。倒把公孙琦晗到嘴边的诘难之言生生堵了回去。 公孙琦晗原想责怪素素,入宫了却不先来见她。如此一来,也不好多说,便赐了座,假意寒暄几句。 自有宫女前来奉茶。 素素眼风环视延泽宫正厅,再看主位黄梨花木罗汉大榻上的人,只有一种时过境迁,恍如隔世的感觉。 公孙琦晗笑了笑,深意莫名。一盏茶后,抬手,挥了挥指尖。 身旁的老嬷自是满目含笑地躬身退下,不久后,亲自端了个托盒出来。 盒子上有道漆红描金的帖子。 老嬷朝公孙琦晗看了一眼,得她眼神示意,便走到素素面前,谦卑地说道:“郡主请过目。” 素素取过帖子一看便知是何物。 这是昭朝记录皇子生辰八字专用的庚帖。 公孙琦晗拿孩子的庚帖给她看,有何用意? 素素心念闪过,便不打开帖子。只摩挲着前后看了看帖封。笑对公孙琦晗道:“欢儿恭祝太后喜获麟孙。”顺手将帖子放回托盒中。 公孙琦晗眉头微微挑了一挑,不露声色,呡了口香茶。悠悠道:“哀家为先帝服衰,不宜过问旁事,皇上又日理万机,忙着处理朝政……” “太后淑德乃世间女子行为之典范。天下妇孺无不竞相效学。皇上为百姓操劳,百姓必会对皇上感恩戴德。”素素断然接过话头,不着痕迹地偷转了话锋。 公孙琦晗心下一怔,面上却是风云不动,搁下茶盏,直视素素,道:“聪慧如你,不会不知哀家何意。” 不重的声音,却自透着一股威严劲。 也许。每一个当了太后的女人,都会这一手吧? 素素心下讪讪。 公孙琦晗这是把她逼到绝境。 她若说明白,那便是顺了公孙琦晗的意。而她若说不明白,那么,公孙琦晗也可借机明着向她提点。 如此,她已然避无可避。 “欢儿不敢擅自揣测太后心思……” “洗三已过,孩子还未取名。”公孙琦晗貌似随意地说着,凌厉目光瞟向素素。 素素讷讷收声。心下一声长叹。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太后的心意,欢儿自当立即转告舅公和爹爹。” 皇子取名,与公主又有不同。公主之名。可由太后、皇后赐,甚至无名的也不在少数。而皇子之名,却需由皇上和大臣商议后确定,郑重其事——毕竟,每一个皇子都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帝,不是么? 她将此事推给萧晟和颜诺,也是权宜之计。 公孙琦晗淡淡一笑,摆手示意那老嬷退下,对素素道:“取个日常称唤的乳名罢了。无需劳动颜相爷和奉常卿。” 乳名…… 素素蹙了蹙眉。乳名是家人内部称呼所用。的确无需大费周章。 然而,即便是乳名。她也不会取。 她还不是这孩子的家人。将来也不会是。 “欢儿才疏学浅……” “先帝爷曾对你的文才见地赞不绝口。”公孙琦晗好整以暇,淡淡地说着,端起茶盏呡了一口。 素素不由捏紧了拳头。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她若再推脱,难保不会被治大不敬之罪——公孙琦晗已经拿出慕藉的名头来压她! 而且,韦茉凌已经死了。 换言之,公孙琦晗已经不再需要她这颗棋子。今日对她的试探,只是为了验证,她于她,是否还有利用价值。 这,关系到她的存亡…… 素素只觉心悸一阵急过一阵,后背冷汗透衣而出。 “可是太后心中已有属意的名?欢儿自当尊从。” 她谨慎地说着,心下暗悔,今日便不该进宫。 可转念一想,即便她不进宫,难道公孙琦晗就不会宣她入宫了么?遂又无力释然。 公孙琦晗挑眉看她,似笑非笑,意有所指道:“看来,想让你办件事,着实是不容易。” 要她嫁给慕年枫,她不肯。要她只是给孩子取个乳名,她也不肯。 这样不听话的一颗棋子……留着何用? 素素心下警铃大作,顿觉额头细汗渐密。阳春日子里,竟似三伏夏天在烈日下受炙烤一般。 当是时,只听得一声洪亮的婴孩啼哭声自内厅传来,声声凄厉。 “孩子醒了。”素素脱口道。 ……这,必然就是慕年枫和韦茉凌的孩子在哭。 孩子午歇刚醒就哭,不是饿了,就是尿了。 心下冒出这念头,素素不由得又是一阵虚汗——自己又没当过妈,怎么会对懂照顾孩子? 公孙琦晗抬眼看向她,眸光里满是深意,徐徐道:“这也是你的孩子,你便去见见吧。” 素素心头一跳。终究是随公孙琦晗去到内厅。 瞧这房间里的布置,一应婴孩用品俱全,照顾的姑姑和嬷嬷也是配得齐全。可见,这孩子,公孙琦晗是打算带在自己身边养育了。 这样……也好。 孩子出生才不久,小脸还有些皱巴。不过,从那眉宇间,不难看出,继承了他母亲的美貌和父亲的英气。 隐约有一丝瞻哥儿的影子…… 这孩子,会是和瞻哥儿一样的么? “可想好了?”公孙琦晗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伸手逗弄着孩子,却是沉声问素素话。 素素隔着黑纱也看得分明,公孙琦晗已然摘去了指上的护指。用细腻柔软的指腹,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细嫩的皮肤。 这样的细心,这样的怜爱…… “欢儿斗胆,便唤大皇子‘阿瞻’。瞻者,向前看也……若是太后觉得……”素素小声地说着,眸光却是半刻也不离孩子,和公孙琦晗的手指。 只怕公孙琦晗稍微一用力,便会将孩子伤了。 “阿瞻……”公孙琦晗默然念念着,收回手指,转身去到榻上坐。一手支额,闭目沉思,却是半晌没再说话。 素素想起很早之前就存在的一个疑惑,不禁悄悄祭出灵犀,想看看此刻公孙琦晗在想什么…… “向前看。好一个向前看,”公孙琦晗豁然起身,来到摇床前,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柔声道:“从今往后,‘瞻’就是你的名字。阿瞻,小阿瞻……来给皇祖母笑一个。” 阿瞻自然是没有笑,他还太小。但他也没有哭。在和平轻柔的摇晃中,神情安宁地重新陷入了呼呼大睡。 如此乖巧,自是让公孙琦晗满意至极。 公孙琦晗笑了,伺候的嬷嬷和宫女自然也跟着笑,纷纷赞美太后慈祥,瞻皇子乖巧。 一时之间,称颂声不绝于耳。 “母后给孩子取名了么?” 只听得厅门口一声似落寞似关切又似急迫的声音突然传来,盖过了内厅所有女人的声音。 众人纷纷挪眼看去,赫然是下朝归来的慕年枫。 还未及换去龙袍。风尘仆仆的模样。 素素随嬷嬷和宫女跪倒参拜。 公孙琦晗怀里抱着孩子,眼风瞟过跪了一地的人,神色中颇有些不满。方才她们的声音大了些,惊了孩子。她明显感觉到,孩子在她怀里缩了缩身子。 “福贵给孩子取了名,单名一个‘瞻’,你觉如何?”她将孩子抱着给慕年枫看了一眼,并不忘将正事告知他。 一听说是素素给取的名,慕年枫登时剑眉长挑,瞪向跪在地上,扮相最奇特的人——素素。 “你来此作甚?孩子是无辜的!”他甚至不曾想起让她们平身,便迫不及待地指责素素。 他已听说过素素毁容之事。听梁伦描述的,可怖骇人。他是怕素素惊了孩子。 素素愕然抬头,瞬间醒神,复又低下头去。想来,慕年枫是误以为她想对这孩子不利…… 嗬! 吃饱了撑得才有闲心算计一个孩子! 心下冷然一笑,不欲多说。 公孙琦晗看了二人一眼,目光最后又转回到自己孙子身上,徐徐道:“是哀家宣福贵来陪哀家说话解闷的。” 慕年枫闻言,满口的劫难之词,生生化作乌有。闷哼一声,伸手便欲接过孩子去抱,被公孙琦晗隔开了。 公孙琦晗嗔他道:“瞧你满身灰头土脸模样,先去洗漱了再来。” 此言一出,自是惊了在场所有人。 公孙琦晗却不为所动。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抱着孩子出了内厅,到外间晒太阳。慈爱祥和模样,分毫不见太后架子,俨然便是寻常人家疼爱孙儿的祖母。 慕年枫又瞪眼看了素素一眼,自去洗漱更衣。 待他走后,素素便起身,出到外间。不再靠近孩子,远远地站定,向公孙琦晗辞行。 公孙琦晗瞧了瞧日头,差不多已是申正时分。 正是大臣们下朝的时间。 素素想搭颜诺的顺风车回府。 可公孙琦晗却像不知其意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谈论着孩子的事。直到慕年枫也出来外间。她便隐隐地示意他,去送送素素。 第一百九十五章 待嫁 素素本也是有些话想单独和慕年枫说。然而,经过方才之事,她想,还是不说也罢。可她正要婉拒时,却是慕年枫看着公孙琦晗的眼色,先点头答应。 如此,她再也没有说“不”的立场。 而她本以为,就这样安静地走一趟,也不会有什么事。没想到路过中宫外时,慕年枫会突然站住,指着长春宫的匾额,面含嘲讽地看着她。 “不想进去看看里面的奢华景象么?”慕年枫道。 素素微一怔愕,转瞬便参透了他的心态。嗤蔑一笑,不答反问,淡淡从容道:“寝殿内金丝楠木百蝠床前的两座铜雀衔枝蜡油灯,可还安好?” 长春宫里是怎样一番奢华景象,她早已见识过,无需心存好奇。 慕年枫被问得哑口无言,眉目间的阴云也顿时积厚。 “既然如此,你走吧。朕还有事。”他指着出宫的方向,对素素道。 素素无所谓,随意福了一福身,爽快地扭头就走。而她走后,慕年枫却独自进了长春宫,直奔皇后寝殿。 十岁之前,他虽然住在长春宫东配殿,却也是绝对不能踏足母后的寝殿…… 从中宫到殿前的广场,素素与颜诺约定的地点,有两刻钟的脚程。 满心以为不会再出事的素素,却在路过长巷口时,极其不小心地“撞见”静妃杨倩和死肥羊杨维荣独自会面。 兄妹俩贼头鼠脑的,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临了却是杨维荣塞给杨倩一片小纸包。 极小的一片,外包是纸。这是常见的药粉包装,至于内里究竟是何种药物,暂时不得而知。 这兄妹俩,想干什么?私用药物,在宫里是大忌。杨家兄妹明知故犯……是想害人。或者只是为自己谋福? 心念起,素素不由深深蹙眉,心头竟然毫无征兆地浮出“合欢散”三个字,顿时觉得无语至极。甩甩头,不遑多思,闪身避进附近门洞后。 待杨家兄妹分开后。她才走出来。只她转过巷口,突然觉得天色暗了下来。抬眼一看。竟是杨维荣正挡在她面前。 “你是何人?胆敢偷听本爷说话!”杨维荣张嘴咧咧道。 素素下意识左右查看周围。 竟然没有人路过……惨了! 没人来救,那就只好自救。心思转过,左手慢慢靠近右手,估算着距离,不动声色往后退。 五步的距离,正好。 正准备按下机关,却听一声“且慢”从身后传来。 是慕年枫。 他又跟来了?干什么? 素素蹙眉,手上仍警觉地保持动作。 杨维荣已然恶人先告状,越过素素。拱手对慕年枫道:“皇上,此人在此鬼鬼祟祟,欲行不轨,被微臣逮个正着……”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慕年枫径自打断他的陈辞,冷声下令。 “皇上……”杨维荣急于立时处置素素。还待要说。 慕年枫却不管之前发生何事,严厉道:“退下!” 竟是难得一见的火气。 杨维荣错愕片刻,终是长揖行礼告退,悻悻地走了。走之前,阴狠目光深深剜了素素一眼。 感受到他眸光里的阴毒之意,素素面色不改,心思却陡然一跳。 “多谢皇上相救。”福了一福。转身便走。 此时此刻,她觉得,只有和颜诺呆在一起,才是最安全最安心的。 慕年枫抬手拦下她,俯身,透过黑纱,直视她双眸,漠然道:“敢在宫里安插暗哨,你胆子不小啊。” 素素蹙眉。 平白无故说她安插暗哨,是欲加之罪? “皇上明鉴,小女,岂敢?”她冷傲地回击着,突兀地笑了两声。 慕年枫站直,负手背对素素。傲然挺拔的身影,又挡去了偏西斜阳的光芒。 “母后宫里都有你的人,你还谈何不敢?” 素素无言。既是他已认定,她无心再多作解释。 慕年枫顿了一顿,冷漠地说道:“此事朕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如实告诉朕,凌娘生产时,情况究竟如何。” 听出他声音里的一丝颤抖,素素心思又是一跳。 原来,连他都不知道当时真正的情况…… “我没有在宫里安插暗哨,宣妃究竟是如何去的,我亦无从得知。”素素心下叹息一声,如实坦言道。 信与不信,只看慕年枫自己的心意。 慕年枫蓦然转身,直面她,咬牙重申:“告诉朕真相。” 素素怒上心头,摇头,一字一顿明确回复道:“我不知道。” “你!”慕年枫气结,停了片刻,豁然拂袖离去。才走两步,停下,背对素素,恶声警告道:“最好别让朕发现,此事和你有关!”说完,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了。 素素咀嚼着他话中深意,蓦然只觉心头一揪。返身跑着追上慕年枫,拦住他,警告道:“若你不想悲剧重演,最好做到三点。” 慕年枫目光仍然看向前方,脚下却已不再走。 素素自顾列举:“一,好好照顾阿瞻。二,行事之前多加思虑,该忍则忍……我指的,不止是事……”还有性。比如杨倩。 心下加了一句,嘴上却没说出口。 慕年枫不着痕迹地瞟了她一眼,并没有打断她。 至于第三点…… 素素喟然叹息,想了想,还是说道:“逝者已矣,只愿长安息。你若没有为她破釜沉舟的打算,就不要轻易掀动整个局面。如今你只剩下太后和阿瞻两个至亲,保护好他们,远比为已逝者寻找真相更重要,不是么?” 慕年枫转眸看她。静静的,看了足有半刻钟。 “凌娘生前同我说,如果是皇子,便取名为‘瞻’,如果是公主,便唤‘无忧’。” 他悠悠地说着,便好似在和最亲密的朋友回忆往事一般,平静美好。 素素挑眉。原来瞻哥儿的名字,是韦茉凌取的……即便时间错位了三年,韦茉凌心里最满意的,仍是这个字…… 她阴差阳错的给这个孩子安了这个名字,想来,却是造成了慕年枫对她的双重误会。 不过,她没什么想解释的。 “言尽于此,皇上好自珍重。小女告退。” 她转身欲走。 慕年枫拦住了她,“留下来,帮朕。” 语气间,带着素素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乞求。 也许,从懂得放低姿态开始,一个男孩,便真正成为了一个男人。 素素笑了笑,“帮你,不一定要留下。不是么?” 慕年枫面上神色转为愕然,看着面前从容淡泊的纤弱女子,恍然有一刻失神。 帮你,不一定要留下。 一句话,两个重点。 “你……”慕年枫欲言又止。 素素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我喜欢自由自在地活着。” 瞭望远空,夕阳如血,炽烈而奔放,自由而绚丽。 慕年枫随她视线转去,自也看到了如此曼妙的夕照美景,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这一次,他没再阻拦素素。看着她离开,身影在视野里越来越小,越来越细,仿佛一只燕子,飞入苍茫天际…… “自由自在……”默然念着,转身,缓缓地往延泽宫走去。 而这厢,素素和颜诺前脚才回府,后脚便有宫里来的几位嬷嬷,说是要给素素教习宫规。 素素倒没有拒绝,因为,不能让慕年枫太没面子。 随后几日,宫里源源不绝传来赏赐,聘礼也随之而来——此举等于正式向天下宣布,皇帝不日将迎娶相府千金为皇后。 颜诺特意命人腾出三间大屋,分别堆放赏赐、聘礼和百官的贺仪。 眼见素素果真即将离开这个家,裴氏也渐渐放下心头怨怼,着手操办嫁奁。只她做事时,颜老太总要亲自在旁监督,或者让澜千时时督促之,使得她心里又有些不痛快。 看着婆媳俩斗法,素素只觉好笑,却是不说话。 教习嬷嬷讲了四天的规矩,之后两日,便开始讲解更深入的内容——闺中术。 素素虽然思想前卫,听着如此**裸的讲解,仍是觉得羞愧难当。索性让人请娉婷过府一起听——颜诺说了,太后决定嫁娶同天,以求双喜临门。 其实,也算是冲冲宫里的晦气。 这些细枝末节的事,素素倒无所谓,反正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不过,即便只是做做场面活,她依然十分用心。 她本就能识金断翠,懂穿衣打扮,又有女工手艺傍身。加之这些年学了刺绣、厨艺,另外还学了点琴棋书画,养花侍草之类陶冶情操的高雅事。应对嬷嬷们明里暗里的试探和考校,是绰绰有余。 但她分毫没有恃才傲物之相,反而对嬷嬷们谦和有礼,友善敬重,倒是赢得嬷嬷们一致好评。 几位教习嬷嬷私下便开始讨论,这颜相公的郡主闺女,好像并不像传闻中那么不堪啊…… 消息自然是传到了素素耳朵里。 素素泯然一笑,不作多话,默默压下此事。倒是娉婷为她说了句“真金不怕火炼!” “就你气不过。”素素笑着点了点她额头。 “本来就是嘛!”娉婷犟嘴道。 不像素素的平静和无所谓,娉婷整日里都是喜滋滋的模样,春风满面桃花开,真真是有了待嫁的喜悦之气。 第一百九十六章 代嫁 娉婷的开朗感染了素素,使她每日挂在脸上的真诚笑容随之增多。然而,欢愉的时光,往往都是短暂的。 十五日,娉婷需回家。 素素征得教习嬷嬷同意,亲自送娉婷回程府。而当她折回颜府,老罗便告诉她,“相爷请女郎到书房。” 这个时辰,原不是颜诺会在家里的时候。莫非……情况有变? 素素神色顿是显得凝重,想了想,提步去到外书房。 书房里,并不止颜诺一个人,还有慕年榕。 和百花娘子。 此时的百花娘子,已不再是几日前在慕年榕怀里,极尽撒娇挑逗之能事的魅惑而妖娆的女子。也不是初次见面时那般水灵鲜嫩的少女模样。 虽然不敢确认,此刻端正清秀、肥瘦有致的瓜子脸蛋,是否是她真实面貌,二十来岁的年纪,是否是她真实年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端庄稳熟的盘发少妇扮相,和斯文得宜的言谈举止,给人的感觉是十分舒服的。 素素顿了顿心中思量,向颜诺和慕年榕见了礼,便退居一旁。 看样子,颜诺和这个百花娘子似乎认识——他们相谈甚欢。所以,她不插嘴。 不过,见她进来,颜诺便转向她。 颜诺让她拿几张她自己的人物画像,交给百花娘子带走。 从前过年时初卫没少给素素画相。但那些画像都是由素素自己收藏的,旁人并不知道放在何处。 要画像……素素一时不解。蹙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莫非又要做脸? “不用了。”她婉拒道。 经过这几天用天山雪莲调理,淤积在她体内的毒素正在逐渐祛除。她的嗓音已经恢复如常,相信再过些日子,容貌也能恢复如初。 换言之,她。不需要面具! 颜诺却知素素还不了解他突然改变的计划,然而,当着慕年榕和百花娘子的面,他不便多言。只好对她打了个颇有威信的眼神。 素素懵懵的,却也从中看出他的有口难言,只好如实道:“画像我都存在别院里……” 他们搬回敕建府邸时。她还在观音庙里。因而,她的很多东西。都被留在了汐晚楼。 若非今日提及,她几乎没心思去想画像之类的这些琐事。 “事不宜迟,我这便亲自陪你去取。”颜诺忙顺着她话说道。当下吩咐老罗好生招待贵客,他自己则几乎是提着素素离开颜府。 一路上,他便将他的全新计划向素素和盘托出。 直到这时,素素才知道,茗妍已经回到江寒。被颜诺暂时安置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只等明天,就会重新入府——以一个崭新的姿态——颜诺流落在外的另一个女儿。 而颜诺要素素的画像。就是想把茗妍伪装成素素,代嫁入宫。 偷梁换柱。 素素震惊。 纵然她不想嫁给慕年枫,可她也从没想过要找别人代替她受苦。 皇宫,那是一个火坑。 这是她和颜诺都知道的事情。 为什么事到临头了,颜诺竟然会想到利用茗妍代替她? “茗妍不能嫁给皇上……”她无力地说着,只觉喉头干涸。几不能言。心下一阵一阵揪紧。 如此无情的计策,让她觉得不安。 颜诺转眼看着素素,眸光里是莫名复杂的情绪。 “我是你爹。”他深沉地说着,语气间满是埋怨和失落之意。 素素愕然。旋即明白过来,他必然是已经知道了容宽的存在……他在埋怨她,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曾对他提及半句。他失落。是因为她有事没想到依靠他这个爹。 “这件事,是我错了……”她坦诚认错。可如此一来,也更坚定了内心的立场。不能让茗妍嫁给慕年枫——否则,容宽怎么办? “不能保护自己的丫鬟,已经是我的耻辱,我不能再让茗妍代我受苦。不能让容宽还在襁褓里就失去母亲……” 茗妍若是入宫,必然不可能带着容宽。 “我记得,你从来不会取名字。”颜诺直直盯着她,兀自转了话题,弦外之音盈盈。 素素停顿片刻,依然从实招了,“是请观音庙主持大师了空师父给取的名……” “胡闹,简直胡闹!”颜诺闷声怒道,语气间全是隐忍的责备之意。 其实,从允许茗妍留下孩子开始,整件事就已经偏离了可控轨道。 他的责备,不无道理。 素素自知礼亏。 可她理不亏。 只是这档口,颜诺真在气头上,她也不敢辩驳,只好闭嘴,默默地低下了头。 颜诺看着她憋屈模样,心下气不打一处来,却也不能再说她什么。 毕竟,事已至此,多说无用。而且,局面能走到今日这样双方无损,也多亏她当时的妥当安排。她如此行事,的确是当时情况下的最佳安排,她占着一个“理”字。 久不见颜诺再说话,素素小意地抬眼觑他,正对上他怒视的眸子。 素素吓了一跳,赶紧讨好道:“爹爹消消气,欢儿知错了……” 颜诺转开眼,面上一本正经,心下啼笑皆非——十五岁时用这招,二十岁了还用这招……都不长进的么? 纵然素素捅了天大的窟窿,听她这样娇滴滴的赔罪,他也只能万般责备化烟散。闷哼一声,算是接受她的补救。 素素趁机又把话题转回正题,“容宽还小,离不开娘,所以……” “他有爹。”颜诺打断她,对她怒目而视,阻止她再说下去。 即便只是贱婢私生,容宽的身上,也流淌着皇室的血。他姓慕,是慕年楠的儿子……总归不能流落在外。 素素哑口无言。 因为她知道,和一个地道的古人谈论家族归属的话题,她绝对赢不了。 事实上。她也想过,找个适当的时机,让容宽认回亲爹。 可是眼下,时机显然还没成熟。若是轻举妄动,搞不好会出人命…… “他爹……在牢里……”她谨慎地提到。 其实她最担心的,是慕年楠对这个孩子的态度。只怕。慕年楠不会接受这个孩子…… 颜诺依然瞪着她,态度强硬地回绝:“无需你操心。” 素素顿时讷讷地住口。垂下头去。 颜诺看了她很久,也沉默了很久。最后,满腔怜惜终是化作一声轻叹,“这条路,是她自己所选。” 他是怜悯素素的单纯和善良。 素素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颜诺便将前日之事又说与她听。 茗妍此番进京,本是抱着为她自己和孩子求名分的念头。谁知一路上渐渐了解了当前形势,更是知道了,慕年楠一直被关押在天牢里。 她去不了天牢。又知道素素是铁了心不帮她,于是她直接找到颜诺,求颜诺帮忙。 颜诺的想法和素素一样,让她带着孩子隐姓埋名过太平日子。 谁知茗妍不知好歹,反将自己与素素进行对比,更指素素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还要阻碍她的幸福。 颜诺便问她:“你羡慕欢娘?” 茗妍自是承认。 颜诺本无此心,可是当时脑中念头闪过,脱口而出说道:“那么,不若你替了她去享此‘厚福’。” 那真的只是他怒极时的无心之言,却不想,茗妍竟然当真了。一改方才怨怼脸面,立时表忠心。极力表现她十分乐意替素素“解围”,求着他将此事落实。甚至当他提出,若是如此,她便不能带着孩子,她也一口应下。 ——带着孩子,她还怎么假装黄花大闺女?又怎能入宫为后? 当时颜诺怒其人蠢心高,甩袖走了。却在昨天送初卫去考场途中,听初卫提及百花娘子的易容术。冷静下来,他心里琢磨着,便想到了让茗妍易容,顶着素素的脸面代嫁的计策。 想定心思后,他便又去见了茗妍,和她提出这个想法。 茗妍一口就答应了。 之后他便去楚王府找了慕年榕和百花娘子。 而他之所以能轻易请动百花娘子,且不需付出代价,是因为,他手里握着百花娘子的爹——漕帮帮主凌臻雄联合官吏私走茶盐的罪证。 自然,最后一项,颜诺并未对素素点明,他觉得没必要。 素素一字一句体味着颜诺的话,只觉心口隐隐作痛——和她朝夕相处的那个善良纯真的茗妍,真的不见了。 从前她只道,茗妍想留下这个孩子,除了想母凭子贵,总还有些许是出于母爱。 可如今看来,是她想错了。 茗妍完全只是把孩子当成她提升地位的工具而已! 慕年楠坐了牢,她即便抱着他的孩子,也享受不到王妃的待遇。她于是竟然就这样绝然的抛弃了这个孩子! “我不记得画像放在哪里了。我们回去吧。”素素漠然说完,也不待颜诺表态,径自出了车厢,命令车夫往回。 让茗妍这样冷酷的人顶着她的面具进宫,对她而言,能解一时之难,却是埋下更多的隐患。 这个主意,并不好,她不同意。 颜诺看着重新退回车厢的她,一脸不解。 素素索性拿公孙琦晗做挡箭牌,“只怕太后等的就是这一天。” 纵然茗妍跟了她七年,对她行止习惯了如指掌,又披上她的面具,惟妙惟肖。可,茗妍终究不是她。 只怕入宫后,不用茗妍说话,也能被人瞧出端倪。到时候,公孙琦晗再以欺君之罪治颜家个满门抄斩,还不是顺理成章? 第一百九十七章 离开 “恰恰相反,”颜诺看着素素,平静而笃定地说道,“太后对此,只怕正是求之不得。” 从前公孙琦晗想要素素进宫,是为牵制韦茉凌。而与此同时,韦茉凌也可以牵制素素。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偏偏韦茉凌血崩猝死。 原本可以相互牵制的两股势力,突然去了一股,此番素素若再入宫,后/宫之中便是颜家一家独大。公孙琦晗会眼睁睁看着颜家坐大,从而威胁到公孙家的势力么? 答案显然是“不会”。 可,颜家并无心多争,也不想引起朝局动荡。 此番颜家故意丢一个把柄给公孙琦晗和慕年枫,同时操控朝中文官势力与之相抵,使之不敢轻取颜家。两厢平衡之下,即可攘朝堂之安,又可护家宅周全。 而对公孙琦晗和慕年枫而言,手中掌握颜家的把柄,也就不怕颜家坐大会对他们产生威胁。 “可是,公孙家……”素素仍心存疑虑。 公孙沧祚的野心,是昭然若揭。颜家如此**裸地故意制造把柄丢给他,难保他不会从中作梗,借机发难,不置颜家于死地步肯休。 颜诺却没有她这样的担心。他平静地看了素素一眼,淡然道:“你还没当过母亲,不会懂一个母亲的心思。等你自己当了母亲……” 说到此处,他骤然顿住,撇开脸,神色复杂莫名。 素素理解他话外之意,不由得随之缄默,心绪已飞远去。 平心而论,在她见识过的几位“母亲”中,公孙琦晗的确是最优秀的。 作为母亲,公孙琦晗慈爱公平、精明周全,隐忍内敛。另外,还是难得的有勇有谋有见地。耍得一手好筹划。 她做的一切,既使她的娘家因她而荣耀,又使她的子女因她而受惠。可是,如果有朝一日,子女的利益和娘家利益发生冲突,她会更倾向于哪一边? 颜诺觉得公孙琦晗更倾向于站在慕年枫一边。可素素总觉得,公孙琦晗的态度。还在两说…… 回府后,素素不想见百花娘子,便径自回了非无院。 颜诺去到书房,只见百花娘子手中已然攥了一副画像,正在研究。 这幅画像,原是去年正月里初卫给素素画的,正是和序旸戴着同款情侣戒作搭档的那一幅。当时初卫将画拿给颜老太看,老太太觉得好,便收藏了。方才听说他们想要素素的画像。她想起此事,于是命澜千送了过来。 看着画像中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二人,笑靥如花的模样,颜诺心头不由得闪现丝丝异样念头。 曾经初见此画时,颜老太曾对他说过,她觉得。素素和序旸有夫妻相……如今看来,是未必不可无。 他心下已然打定主意,待此间诸事安定后,他得找序旸谈一谈。 只不想,还未等他找序旸,序旸已先找了素素。 序旸是来向素素辞行的。素素婚期将至,便要嫁为人妇。他觉得自己也是时候退出了。 “……这是违约金,请东家过目。”序旸从袖口中掏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推到素素面前。 整整一万两银子。是他贷十年薪金的违约金。 素素淡淡地瞟了一眼,不接收,也不拒绝。 “你要走了。”她平静地说道。 序旸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他想,但凡素素对他有一丝在意,便或多或少能察觉到一丝,他对她,不同于普通东家和掌柜关系的情谊。 但,素素的平静,使他绝望。 他不由的在心下自嘲,原来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 想起从前,他还不知素素就是“素娘”时,他对她是那么的鄙斥和藐视。 他说他喜欢在屋顶看星空,她说她也喜欢看星空。他便觉得,她是在附和他,投他所好。甚至,当初卫让他们戴上情侣戒画像时,他也满心以为是素素想和他一起入画才编造的借口。 如今看来,当时他的想法,是多么荒唐和可笑! 她的眼,根本就没看见他。在她心里,也没有他的位置。反而是他,沉浸于对她的暗恋,情不自已,越陷越深…… “还会回来吗?”素素蓦然又问道。 序旸提出离开,是她早就考虑过的情况。毕竟,以他的才能,当一个区区掌柜,确实是屈才了。所以,当真正面对今日场面时,她能做到坦然从容。 而她之所以有此一问,一则,她看重序旸,非常看重;再则,她有自信,除非序旸是打算自己另开门庭,否则,在她这里,便是他发挥自己才能的最佳平台。 序旸闻言,惊愕片刻,微微垂眸。 慎重考虑后,仍是摇了摇头。 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做到如此卑微,在她嫁人后,仍死心塌地地守护着她。 “我明白了。”素素点头,将银票重又推回到他面前。 “这些年,多亏有你。这笔银子,便算作遣散费,还望你不要拒绝。” 顿一了一顿,她又接着说道:“其他福利,便依离职员工待遇条款中最高规格享有。” 是所谓,好聚好散。 毕竟,序旸一直是她倚重的人才。 序旸无异议,垂着眼睑轻轻点了点头,默然未说一语。心下却是叹惋,“你什么都不明白”。 采枝送他出门,临别了,也是深深一叹。 毕竟,这么多年相处,共同经历那么多患难与喜悦。他们之间的情谊,已不亚于亲人。 如今就要各奔东西,从此天涯陌路不相逢……怎能叫人不惆怅? “傻丫头,小小年纪叹什么气?瞧这眉头皱的,好像苦大仇深似的,”序旸抬手揉了揉她头发,唇角一勾,绽开一抹和煦清淡的笑。 这是他第一次在采枝面前表现出他年纪比她大的特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他的真性情。 采枝顿时怔愣住。 仿佛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这个一直喊她“枝姐”的人,其实不仅年纪比她大。他的一切行事和谋略,都比她们更周全,更细腻。也更迅速。 这些年,在外支持、支撑素素的人。实际上一直都是他。 她很彷徨,他走了,素素怎么办? “不走不行么?”她不由的问道。 序旸微微摇了摇头,泯然一笑,拍了拍她肩头,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我走了,还有你,你一样能护素娘周全。” 他想了想,又从胸口衣袋中取出一封信。交到采枝手里。 “找个合适的时机,替我转交给素娘。” 有些话,他无法亲口对素素说,便只能化作漆黑笔墨,寄于方寸信笺上。 但愿素素能原谅他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 采枝接了信,目送他走出府门。身影在视线里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 “其实,我也要走了。” 低微的一声叹息,出自她口,几不可闻。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提步回转非无院,面色沉静似若无其事。 回到非无院。只觉院子里突然显得异常热闹。人来人往的,笑语声、祝颂声不歇。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日偏西山,夕阳斜照。 红霞满天际,是到了给新嫁娘梳妆打扮的时候…… 她拢起心头上茵茵的愁绪,勉力扬开脸蛋笑了笑,提步进屋去找素素。 素素正在沐浴,由八名宫里来的嬷嬷和十六名宫女伺候着。 眼见一时半会她是近不得素素身,采枝索性只叫人递口信给素素,她则先回了自己的屋。 耳中听着院里纷繁嘈杂的声音,手里捏着序旸要她转交的信,她只觉一阵接一阵的烦闷涌上心头。 合适的时机……合适……何谓“合适”? 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灯火的光芒胜过星月的清辉时,素素的大婚妆容才终于梳妆完毕。 素素让人来请采枝。 直到这时,采枝才终于得以格开一众宫里来的架势十足、趾高气扬的侍婢,近身靠近素素,说贴心话。 素素挽着她坐下,面色沉静,眼底一派波澜不兴。 “你不能随我入宫。”素素直言道。 这一次,采枝并不坚持她的忠诚,毫无异议地听从素素的话,无声地点了点头。 素素骤然握紧她双手,贴在她耳边,小声地将茗妍和容宽的事说给她听。末了,吩咐她:“带容宽走,去田庄等我。” 方才趁嬷嬷们给她上妆时,她闭目养神,看到了一些事。 她看到,茗妍为了再嫁豪门,亲手溺毙容宽…… 只这一节,她并未对采枝明说。 听说茗妍已携子闯进京城,并欲替素素出嫁,采枝震惊得半晌不能言语。讷讷地点头应下,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凉风一吹,这才惊觉,后背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不由的全身一颤。 脑子一个激灵,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素素让她带容宽去田庄,等她…… 事不宜迟! 她立即整清心绪,依着素素给她的指点,趁人不备,溜进茗妍的院子,进了容宽的房间。 容宽正在睡觉,茗妍不知去了哪儿,乳娘和丫鬟也都不在。 采枝微微撩开襁褓瞧了一眼。这孩子容貌长得俊俏,眉宇鼻梁都像极了他的父亲。 是个可爱的孩子。 然而,当下时节,她也没多的心思欣赏。取出银针扎住孩子声穴,防止他哭出声,立时便抱起他,沿着素素告诉她的路线撤离。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大婚 楚如风原本打算,就算拼了命不要,也得把楚若影带出叶鸣的琅王府。但楚若影却知,要全身而退离开这里并不容易,她不能让他涉险。 兄妹二人就在叶鸣眼皮子底下打太极交换了信息。 末了,楚如风终是只身走出琅王府,回国宾馆,顺便带走了楚若影打给他的一串手势。 既然东风等人也来了,他们定会将其中含义翻译与他知晓。 楚若影恋恋不舍地倚在回廊尽头眺望远方,似乎那里便是她心之所属。 她知道,硬拼,固然是救她脱身最直接的方法。但这样做的代价实在太大,甚至,不可估量。她需要一个更优解,能够和平解决这一切纷乱。 “阿妩,你总是令我吃惊。”低沉婉转略显邪魅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叶鸣回转,见楚若影出神远眺模样,他不由微蹙了眉头。这小丫头,分明是极想离开的,却能如此淡然送走楚如风,而她自己却留了下来。 她,必然是心有所想。只是,她在想什么,他却看不透。 被打断了思路,楚若影敛拢神思,并不回头看叶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救叶岚?”她只轻声叹了一句,复又陷入沉默。 已经过了这么久,若他果真是名副其实的战神,这点小事早该布置妥当。拖拖拉拉,只会夜长梦多。而且,兵贵神速这个道理,他不会不懂。 回想楚如风,哪怕是身在从钦州到馆尧的沿途。他也没有懈怠谋策,短短三月时间里。他早已为她安排下诸多后招。 也许,这便是伪亲切和真亲爱的差别。楚若影心头涌上暖意,嘴角却抹开了一丝冷笑。 “伦最近与你走得很近……”叶鸣并不着急说叶岚的事情,他现在反倒更担心后庭失火。 伦那点心思,只怕还不及这小丫头。若他无意间透露了什么消息,或者被这小丫头套了话去。走漏风声,恐怕不妙。 分明是你弟弟牛皮糖贴上来缠扰不休,何谓“走得很近”?想到此刻她住的房间原是叶鸣为他的女儿们准备的,楚若影心下顿时生出一把无明业火。“怎么,你吃味儿了?”极尽嘲讽的语气,控诉他无理取闹的捕风捉影。 叶鸣闻言,不禁心头一滞。我在介意什么?“既然你心里爱着别的男人,我不希望你再接近伦。他……”他似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 “在说我什么呢?”高亮爽洁的嗓音划破此刻深沉凝重的氛围。 玄色朝服身影一闪。便看到叶伦稚嫩俊美的脸展现眼前。 楚若影心下嗤笑,这兄弟俩,原不过是一对貌合神离的搭档罢了。她嘴角弧度越发深邃,沉默不语,只微垂了眼眸,等待好戏上演。 叶鸣干笑了两声,扯开话题,“你来了。” 还未待他话音落下。叶伦早已自来熟凑到楚若影身边,捻一缕青丝环绕指尖把玩,神态尽显痴迷沉醉。“阿妩,三日不见。想我了么?” 叶伦并不知道“阿妩”是叶鸣给楚若影取的小字,并非是她打小就有的闺名。他是故意当着叶鸣的面与楚若影玩亲昵。 每每听到从叶伦嘴里说出那略显肉麻的“阿妩”二字,楚若影总会不自觉打一个寒战,真是恶心死人不偿命。 然而叶鸣却是第一次听到叶伦如此亲昵地称呼楚若影,而且,用的是他给她取的名字。他心头闪过一丝异样,面色陡然变了几遍。“伦,你跟我来。”他斜睨叶伦一眼,转身先走。 叶伦扯动好看的唇线瘪了瘪嘴,依依不舍放开手中发丝,提步追叶鸣而去。末了,在回廊折角还不忘回身对楚若影抛媚眼。 楚若影几欲失笑,分明是那么绝情一个人,戏却做得周全,真是难为你了。 楚若影身子单薄畏寒。但此刻,看庭前雪花纷扬,她还是忍不住从拢得严实的斗篷下伸出手,接了几朵雪花在手。冰雪触及肌肤,却不见融化—一水葱似的小手,冰冷胜雪。她捏了捏掌心,抽手拢回厚实的银狐斗篷下,转身上楼。 她斜倚暖榻间,执一本《散花间》翻看,看得乏了,便顺势眯眼小憩片刻。直到入夜时分,再无人来扰她清净。 后三日,楚如风再度造访琅王府。纠结了三个日夜,他最终还是决定向楚若影坦白父皇的决定——秦革有意促成楚若影与叶鸣联姻。 冬月初,秦革收到瑞谨茗的飞鸽回报,知叶鸣挟持楚若影竟是想娶她为王妃,他心下思量,以叶鸣的行事风格,若单纯只想求娶楚若影,断不会如此无礼鲁莽,只怕他还另有目的。 但秦革转念一想,无论叶鸣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既然他找楚若影下手,必然对西哲有所图。他是西哲的皇帝,叶鸣有求于西哲,便是有求与他。 他相信,没有什么是自己不能做到的。况且,如果能趁机让茵茵嫁给叶鸣,确实不失为一个好的交换条件——撇开其他不说,单单叶鸣本人而言,便是楚若影极佳的夫君人选。 “茵茵一生的幸福,终需要有个男人陪伴她。” 秦革便是以这句话说服了楚如风,说得他无可辩驳。 楚如风知道,父皇的考量多是出于茵茵容貌已毁,所以才会宁愿委屈些放低姿态,也要趁机促成了这段姻缘。 原本他心下极其不屑叶鸣之行事做派。但那日在在阁楼门边短暂见识过叶鸣与楚若影的相处之道,他心里不禁动摇。 也许,叶鸣的确是茵茵的真命天子? 如果叶鸣单纯只是因为爱上茵茵而要娶她,那是最好不过。可如果叶鸣的确是为有求于西哲而要娶茵茵,那么西哲也可以趁机附件条件。 至少能保得茵茵安稳当一辈子唯一的琅王妃。 至于叶鸣爱不爱茵茵,完全无需担忧——凭茵茵的品貌才情,谁人能拒?左不过她只是需要一个与叶鸣缔结良缘的契机罢了。此番叶鸣率先开口,便是最好的契机。 秦革不知楚若影已经恢复容貌,所以他做决断时多有制肘,然而楚如风却是知道真相的人,他心里底气十足。 待会儿若是茵茵愿意,那他也就认了。只要楚若影稍稍皱下眉头,他立时便会驳了这段姻缘——除了叶鸣,天下间总还会有人更适合陪伴茵茵一生。 “茵茵,父皇觉得……你若嫁给叶鸣,也不错……”他小心地窥探着楚若影的神色,吱唔开口。 有些事情,发生在楚若影昏迷之后,她清醒时,叶鸣也不曾对她提及。所以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自然也就不知道叶鸣已经向西哲透露过想要娶她的念头。 她只道,秦革是脑子抽抽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你知道叶鸣开了什么条件么?”她掩下心头不知所谓的笑意,沉声反问楚如风。 楚如风眉头瞬间拧成结,叶鸣竟然如此伤害茵茵! 天底下的羞辱,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一个男人要娶一个女人,却同时直接向她表明,我娶你,不过是为了换取想要的条件罢了。 他气不打一出来,不待楚若影说什么,起身便要离开阁楼,先去找叶鸣,教训他一顿。 楚若影一把拉住他,示意他稍安勿躁。等楚如风重新坐定,恢复镇静,她才悠悠道:“叶鸣想借道西哲,用兵伽翊。”说罢,她端了茶盏,轻啜一口热茶,含在口中,并不咽下。 楚如风眼下愕然。“也许,为了你……父皇会同意……” “不,他绝对不会同意,也不应该同意。”楚若影吐出茶水,拿帕子抹了嘴角水渍,目光炯炯直视楚如风。 当前凉颉大陆局势,洛拓已然占据樱月大半版图,屠灭樱月,是迟早的事。若再取得伽翊,除去裴蓝小小疆域外,整一片西北大洲便在洛拓控制。洛拓一家坐大,皇族人丁兴旺,他日,难保不会对中洲诸土起觊觎之心。 而西哲西北十三州,是西哲与洛拓、樱月、裴蓝乃至伽翊四国之间最坚实的隔绝屏障。一旦此番允许洛拓大军过境,这道屏障,就会完全曝露。西哲防线完全暴露在洛拓眼皮底下,边境安宁便会陷入岌岌可危的地步。 况且,若是此番西哲准许洛拓大军过境攻打伽翊,日后若洛拓果真攻打西哲,便不会有其他国家敢相助西哲。 十国之间的势力制衡、利益牵扯,楚如风比楚若影了解得多。但见她目光中意有所指,他心下不禁惊奇,素知楚若影聪慧敏锐,却不曾想,她竟然连这也懂。 “你的意思呢?”楚如风心思朴定,压低了三分音量,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询问楚若影。 楚若影眉头微挑,一双明眸斜向茶几,却并不开口,指尖沾了茶水,在茶几上写下几个大字——王者制衡。 口中默念这四个字,楚如风心下震撼,也许,茵茵真的是上天送给西哲的福星。 既是福星,怎能流落他人怀抱?楚如风再抬头,目光直视楚若影时,便有了几分敬畏,“茵茵,你要想清楚,除了洛拓现有六王之外,你已无可嫁之人。”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大婚② 因着素素是要入宫,而颜诺之后也将赶进宫里为娉婷主持嫁仪。因而,过了子时,喜婆便引导素素前往正厅,拜别父母。 临别前,颜诺给了素素一个宽慰的眼神。 为了让百花娘子有充裕的时间给茗妍易容,颜诺最后敲定章程,由他先带百花娘子和茗妍进宫。这样,也可以彻底避免茗妍和慕年楠相遇。 这一眼的力量,使素素感觉全部心神皆落定。 素素深深看了一眼颜诺身旁的茗妍,对颜诺回以从容一笑。箭在弦上,已无退路,他们,都只能奋力相搏。 宫里派来的四名接亲女郎分别是慧敏长公主慕绯瑜、慧温长公主慕绯琛、昭乐郡主慕沈棠和安乐郡主公孙雪。两位公主和两位郡主,阵仗之豪华,只怕也只有皇帝才当得起。 而素素却没有送嫁女郎。 ——她原本就只有娉婷和尹姝两位好友,如今尹姝已为人妇,她和娉婷更是同日成婚,无法相互送嫁。 瞧着中堂大厅稍显冷清的局面,素素泯然苦笑。 慕沈棠是魏王的孙女,芳龄十七,和公孙雪同岁。她与她们并不熟悉,便无共同话题。 至于绯瑜和绯琛二人,虽然早就认识,却因是公主,放不下身段。又是头一次见识此种场面,有些手足无措。深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犯了忌讳,索性不说话。 素素勉强不得,只好任其沉默。 于是乎,五个人便相顾无言地坐着,你看我,我看你。一直看到天际泛起鱼肚白。 寅时一过,迎亲的炮仗声响彻街头巷尾,昭示着接亲队伍已经到了。喜娘乐颠颠地奔进中堂,大声宣喜:“来啦!来啦!大红花轿来啦!” 五人被这一声尖利高亢的声音刺激,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给素素换鞋、披大红盖头,忙做一团。 待喜娘终于点头,唱着吉祥的祝颂歌谣,四人才前前后后簇拥着素素和初卫出门。 大门外。红毯前,枣红纯血高马背上,深红莽袍加身的慕年楠,威风凛凛,雄姿英发。 素素分明听见了身旁几人惊讶的低呼声。 ——可见,慕年楠的确是临时受命。 初卫小声道:“大姐?” 素素知他对于慕年楠的到来颇感不满,当下却也没时间多解释。只好压着嗓子道:“无妨,一切照常便是。” “嗯!”初卫深吸一气,稳下情绪,背着素素踏上红毯。 见初卫背着素素出了门,慕年楠翻身下马,进前向几人微微拱手作揖,“本王奉太后懿旨前来迎亲,郡主请。” 为了迎亲之事,慕年枫特地下诏封他“越王”爵。 因为晋封诏书是在牢里宣读的。除了素素,旁人还来不及了解情况。听慕年楠自称“本王”,周围一圈人不由又是倒吸一口凉气。 素素早已有心理准备,因而不甚在意,淡淡的还礼道:“有劳越王。” 慕年楠稍有一瞬的惊愕,旋即转身在素素面前俯下身。 初卫小心翼翼地弯腰与他齐平,以便素素转移。 只是不曾想。素素这才松开手,慕年楠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打横抱过素素。 这突如其来的唐突之举,着实把在场诸人全部惊得怔住。 不等初卫出声,慕年楠已抱着素素大步流星走向奢华的凤辇。 “你疯了!”素素牙咬道。 慕年楠毫不在意地勾唇一笑,风流之色昭然。感觉到素素隐隐挣扎的动静,他不由收紧了手上力道,调侃道:“不想当众出丑,就别乱动。” 素素顿时全身僵住,再不敢动弹。 慕年楠却是抿唇失笑。颇有几分得意之色。又走了两步,他忽然埋头凑近素素耳畔,小声道:“你若后悔,还来得及。本王的绝风,可是难得的千里良驹。” 可以带你走,私奔去允单。没人追得上。 这是**裸的调戏和勾引! 素素羞愤不已,只觉厌恶。冷哼一声,扭开了脸。 慕年楠见此,眸底异色一闪而过,面上仍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解药在本王手里。”他道。 素素嗤了一声,不作回答。 慕年楠笑意不减,奇道:“不想要?” 素素只觉他碎碎念,聒噪不堪,忍不住出言回绝:“不需要。” “是吗?”慕年楠无意地追问了一句。见素素不答话,他也只好悻悻闭嘴。 十丈路,很快走完。 慕年楠将素素放进辇轿中,却在起身瞬间,出其不意伸手撩开了她的喜帕盖头。 这一眼,天地失色,山河萧索。 粉面红唇惹杏腮,欲艳还浅沾薄霜,错愕的素素,睁圆了杏目,正在看着他。挂在她唇角边,是一丝慌乱失措的无辜。 这样的神色,这样的容貌,何止一个“惊艳”可述尽? 他不由得看愣了神,一时间竟忘记放下喜帕,就这样安静地,长久地,凝视于她。 这时节,喜婆已扭着臃肿的身躯追将过来,高声喜唱道:“吉时已到,新娘子上轿——” 拖长的尾音,顿时拉回惊在当场的二人的神思。 素素甩手扯下喜帕重新盖好,隔开慕年楠的视线。 慕年楠若有所失地抿了抿指尖,讪讪地退出轿外,走到绝风身旁,翻身上马。一抬手,沉稳地宣布“起轿。”顿时,锣鼓开道,苼竽齐发。 欢跃的喜乐声,伴随长过半条街的迎亲队伍,缓缓前行。鲜红色的队伍,徐徐地朝皇宫方向前进,有如一条蜿蜒的红色巨龙,移动在观望的人潮之中,井然有序。 素素却仍沉浸在方才的变故之中,一颗心怦然直跳。心头的悸动,久久不能平歇。 一想到刚才慕年楠眼中的炽热和痴迷,她只觉心慌意乱,冷汗涔涔透衣而出。 她不由的想,即便是她,也几乎被慕年楠俘虏。如果此时坐在她这个位置上的人,是茗妍,情况又会如何? 茗妍会作何选择,她料想不到。一如她料不到,此刻,离颜府不远处一座高楼上,有个痴心的人,正在痴痴地观望着她的喜轿。 “大少爷,行李已备妥,可以启程了。”一位老仆来到廊上,躬着身子小声地禀告道。 廊前负手而立的人蓦然回首。 清俊的面庞,轮廓分明,花眸半眯,薄唇轻呡。 音容笑貌纹丝未改,岂不正是昨日向素素辞行了的序旸? 序旸对老仆微微笑一笑,自有一股清冽,带着如若清泉趟过心头的舒畅和清凉,沁人心脾。只那眸子里黯淡的失落,叫人为之心疼。 “泰伯,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事未妥。你们先走,过两日我便会追上你们。”他淡淡地交代着,不等那老仆作反应,自先提步进屋。 下楼时,正遇上楼来的汪掌柜。 “大少东家,您去哪……”汪掌柜急急地招呼道。 只他话音未落,序旸已然走得远了。 他朝序旸匆忙的背影深深看了一眼,长叹一气,摇了摇头。眼见随后下楼来的“泰伯”,他忙问道:“老任,大少东家这是要去哪儿?” 那老仆,任泰,摇了摇头,“你们先走罢,我留下等大少爷。” 汪掌柜正欲点头时,猛然回过神,错愕地问道:“大少东家还有何事?” 任泰睨着他,不作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大少爷对着相国府看了一宿,方才我见他时,他仍是昨夜姿态。你可知是怎么一回事?” 举动如此异常的序旸,使他担忧。 汪掌柜听着,眯眯小眼聚着光,精明之外顿时有了几分了然。 “有话便说。”任泰催道。 汪掌柜轻叹一气,心道一声“也罢!”当下将序旸与素素之间的渊源挑捡着说任泰听。 末了,更是不无感慨地补充道:“那颜家闺女,倒是个中极好的,身世、模样、见地,各项皆配得上咱们大少东家。只可惜,却要嫁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真是白白糟蹋了……” “这话岂是你该说的?”任泰压低了声喝斥汪掌柜,制止他再说下去。而转过身,他自己却也是摇头叹息不止。 “回到祁阳,切莫对人提及此事。老爷已为大少爷说了门好亲事。”他嘱咐汪掌柜道。 汪掌柜不服地咕喃一声“要你说?”倒也不再多话。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鳏夫,便杵在楼梯口出神,一时间竟忘了临行的车队还在后门口等着他们的命令。直到大半时辰后,喧天的锣鼓声渐渐远消,二人才猛然回过身。 各自低叹一气,分头行事。 这厢,迎亲队伍来到南门外。 坐在绸帘重垂的嫁辇中,又有盖头遮挡,素素看不见外头的何情况,只觉的鼓乐声似乎重了一倍不止。 她心思一转,已然想到,定是遇上了娉婷的送嫁队伍,两相叠加所致。 娉婷是她的手帕交。既然不能亲自送她出嫁,此刻远远看一眼她的嫁辇,也算是心意已到。 思及此,素素抬手撂开垂帘一角,向外瞄去。 这时节,只看见娉婷的嫁辇垂帘也掀起一角,帘后张望的人儿,岂不正是娉婷? 二人遥遥对望,微微一笑,招了招手相互致意。 第二百章 大婚③ 队伍通过南门,长驱直入,经过前殿后先转道去往预先设置的阁楼。 此阁楼权作“闺房”,以供新后在此暂歇,等待吉时。据说当年公孙琦晗入宫时,用的也是这间闺房。 素素才刚坐定,自有宫女前来为她摘下喜帕、金玉搔头、钗钿等物,恢复她本来的素丽容颜。 除去脸上厚重铅粉和头上沉重配饰,素素顿觉全身轻松。只不过,她也知道,此刻难得的轻松,是为了下一场更为难受的考验。 卯时三刻,吉时一到,内侍总管梁伦奏请素素梳妆打扮。 方才的宫女们便又重新为素素梳发、攥簪。奉呈珠玉首饰的宫女,流水似的在素素身旁走进又走出。素素看不见她们脸上的钦羡之色,却能感觉到头上重量越压越重。 就在她觉得脖子快断掉时,宫女才终于禀告她,已经妥当。 梁伦递了两只通红艳丽的苹果给她。 一位看上去就很有经验的老嬷嬷随后近前来,扶着她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自有另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为她重新盖上红色更正、纹样更喜庆的喜帕盖头。 虽然只一眼,素素却能认出此人。他正是皇族里早已隐退的前前任宗正,人人敬重的秦王殿下,慕括——盛鼎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 慕括在皇族中颇具声望,享有“年高德劭”之美誉。也是个福泽极深厚的人。家中子孙贤孝、四世同堂,其乐融融。 他早已隐退朝廷之外,在家颐养天年。此番能请动他,可见公孙琦晗和慕年枫没少费心思。 思及此,素素端端正正地屈膝对他福了一福。 不能开口说话,她便以行动表达她对这位老者的敬重之心。 此举为素素赢得一片无声的赞美,而隔着喜帕。素素则看不见慕括眼底深切的赞赏之色。 慕括对“颜亦欢”此人早有耳闻,然而,当下情形却不是多说的时候。 自此之后。各项繁缛步骤做了整整不下一个时辰,就在素素觉得脖子快要被厚重首饰压断时。才终于如蒙大赦一般听到那句“送入洞房。” 终于,要和茗妍交换身份了!终于,要彻底解放了! 素素心情渐渐激动起来,只觉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跳到了嗓子眼。五指紧握成拳,用尽全力,才勉强使自己维持平静。 女官引导素素往长春宫寝殿去。 行到正门时。却听一声脆亮的“且慢!”盖过了全部人的声音。 素素不由顿住脚步。 那宫女便近前来传达太后懿旨,“太后请皇后娘娘先移驾贞贤阁”。 贞贤阁是大昭皇宫一处神秘而特殊的存在,据传是“闲人免进”。可是没有人说得清,究竟什么人才算“不是闲人”。 此番公孙琦晗让她去贞贤阁。素素还真有些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一方面,是可以解开困惑已久的好奇,而另一方则是有可能耽误她和茗妍交换身份的时机……其实,事情根本由不得她选择。 如今她是皇后没错,可公孙琦晗始终是太后。压着她何止一头? 素素想了想,搭着女官的手,随这宫女去了贞贤阁。 见了素素,公孙琦晗一挥手,身旁的女官、宫女便自觉退下。 公孙琦晗亲手撩起素素的盖头。盯着素素看了许久,才又放下。“看好了。”她漠然丢下一句,突然转身,按下门柱边一处机括。 贞贤阁大门缓缓的从里面打开。 阳光瞬间透过门洞照进阁楼里,把整个阁楼照得光亮。 素素趁机朝里看了一眼。 阁楼内大理石地面光亮极了,简直可以倒映人像。楼内物件也是光洁整齐,似乎常常有人打扫维护…… 然而,在阳光隐射下,门洞口微微飞舞的灰尘,还是昭示了,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 素素蹙了蹙眉,不知公孙琦晗要她来此,有何目的。 公孙琦晗似看穿了她的疑虑,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自先提步入内。 二人各自的喜婆都知道素素和娉婷原就是闺中密友,见二人如此越矩,她们也不甚惊慌,只是笑眯眯地凑近前,提醒各自的新娘子“不可见光”。 素素朝娉婷点了点头,便依言放下垂帘,重又盖上喜帕,安稳地端坐着。 队伍进了南门,又经过前殿,一切如常。只是,出乎意料,之后却不像预期中那样直接往中宫去,而是转道去往合黎宫。 素素心生疑惑,微微撩开帘驾想查看情况,却只见慕年楠正打马傲然立于辇轿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神色似笑非笑。 “方才梁总管来宣,太后突染急症。皇上已前往延泽宫侍疾,并宣布,婚礼择日再办。”慕年楠道。 素素默然回味着其中深意,顿觉火冒三丈。 早知道这对母子不会轻易吃下这个闷亏,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突染急症? 嗬! 这“急症”,来得可真够及时的啊! 这桩婚事,本是他们母子千方百计求来的,如今她人已被接出颜府,进了宫,他们却来“婚期改日”这一招? 行啊,改日就改日!倒要看看,最后是谁犟得过谁! “既然皇上已宣布婚礼改期,那么,还请越王殿下先护送小女出宫,待另挑吉日再进宫。”素素愤然甩下气话,重重合上垂帘,退回辇内。 大礼未行,她若住在宫里,便是名不正、言不顺。若是出了宫,她最多不回颜府就是,到底还是个自由人。 反正,依梁伦所宣,慕年枫只说婚礼改期,却没明说一定要她住在宫里。 她提出出宫的要求,也是合情合理。 况且,她料定,慕年楠会如她所愿。 果不其然,外面随后响起慕年楠沉浑的声音命令队伍沿原路返回。音量之高,生生盖过了喜婆尖细而慌乱的叫嚷声。 感觉到辇轿原地旋转一百八十度,素素这才长舒一气。刚刚捏紧成拳的手也松开,却是满手心的汗渍,足可见方才她的紧张情绪。 素素银牙紧咬,在心下默默发誓,“公孙琦晗,今日之辱,他日必会加倍奉还!”别忘了,你也是有女儿的人! 勾唇一笑,闭上眼,专心致志预测起四月殿试后将发生的事。 她以为,慕绯璎配初卫之事,虽然只是颜家的推测,也是具备十之**的准确度。 然而,预见的结果,却与先前的猜测大相径庭。 依预测,慕绯璎会被许给寒门出身的新科榜眼郎,而初卫则将成为新科文状元,婚配公孙雪! 这样的结果,是素素始料未及。 想起公孙雪颠簸而艰难的走路姿态,素素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家初卫是那么优秀,那么完美……只有完美无瑕的女子,才足够与他相配,成为与他相伴一生的结发妻子…… 如果初卫和公孙雪结发一生,将要承受多大的非议……素素不遑多想下去,只在心里又狠狠记了公孙琦晗一笔——赐婚懿旨,正是公孙琦晗所颁! 而今次的迎亲女郎人选,慕年枫舍了亲妹慕绯璎,反而特意请了足有疾的表妹,只怕也是存了心思给初卫和公孙雪创造见面的机会。 往后说起来,还能安个“一见倾心”的名头…… 思及此,素素不由秀眉深锁。 “公孙琦晗!”恨到深处,她情不自禁牙咬发狠,握紧了拳头。想了想,索性窥视起此时此刻公孙琦晗和慕年枫母子俩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 未曾想,却看见延泽宫正寝内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太医,各个磕头如捣蒜,哀嚎求饶命。 慕年枫侧身侍坐在榻沿,全部目光都集中在公孙琦晗紧闭双目的脸上,双手紧握公孙琦晗的手,声声泣告:“母后,您醒醒,儿子来看您了。” 然而,任他一声紧接一声深情呼唤,躺在榻上的公孙琦晗始终毫无反应。 这……素素顿时惊醒。 原来,此时公孙琦晗是真的突发重疾,并非故意与她为难! 知此真相,素素心下焦急。不待顾及诸礼,一把撩开垂帘对外喊道:“停轿!” 十六名抬轿侍卫虽不明所以,仍是整齐划一地收住脚步,只等素素发布命令。 素素一时情急,顾不得种种礼教,扯下头上喜帕盖头,提着纷繁厚重的喜服裙裾跳下轿厢。迎着众人异样惊愕的目光,一路像阵风似的往回跑向延泽宫。 宫人和侍卫皆看得惊呆,竟没人想到要拦下素素。 稳坐高头大马上的慕年楠稍一迟疑,抖僵调头,夹马追上素素,一把将她捞起,稳稳搁在他身前马背上。 “去哪儿?”他问道。 “延泽宫。”素素急声答道。 慕年楠朗声道一声“坐稳了!”抖开缰绳,催绝风往延泽宫去。 延泽宫外密密麻麻挤了很多人,看到素素和慕年楠同骑出现,人群中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让开!”慕年楠喝斥着,长鞭一甩,毫不留情地扫在太监宫女身上,生生打开一条通畅道路,这才揽着素素翻身下马。 素素急切地奔向公孙琦晗的寝殿,却被梁伦拦在门口。 第二百零一章 逃离 公孙琦晗的画像挂在坤卦最后的位置,因为她是最近一位皇后。画像画于盛鼎二十七年冬月,慕藉登基之后的第三个月。 那时,她才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时的公孙琦晗,眉目间全是志得意满的从容和淡然,分毫未见如今常见的精明与强悍。 素素心下笑了笑,恭谨地行了跪拜大礼,才起身请动画像。 这只是她的习惯动作,却恰巧落在随后而来的公孙琦晗眼里。 公孙琦晗挑了挑眉梢,虽然没明说什么,面色却在无形中缓和了不少。 请过画像后,公孙琦晗又对素素进行一番“训导”和“启示”,这才重新带她走出阁楼。 女官们自是赶紧上前搀扶素素,重回长春宫。 回了长春宫才知,原本此时此刻该出现在此的慕年枫,却至今不见人影。 素素顶着喜帕盖头,眼珠一转,心道一声“天助我也!”便挥手示意洞房内一众宫人退出。 按礼仪,此时她还不能说话。 但大伙儿也都明白,这一整晚折腾下来,新娘子定是累坏了,想趁机先歇息片刻,以便待会儿以更好的状态见新郎。 因此,大伙儿虽有礼数在身,仍是默认了她的命令,纷纷默契地退出新房。 茗妍自是迫不及待地推搡那走的慢的,待人后脚跟刚迈过门槛,她随后立即关紧大门。 素素刚好摘下喜帕,正巧看到这一幕。 瘪了瘪嘴,懒怠反应。转眼看向百花娘子,示意她动手,只见百花娘子也正对着茗妍,唇角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嗤蔑笑意。 得素素示意,百花娘子回过神。从床底下搬出工具箱,便开始为茗妍贴面具。 面具是事先已经做好的,只消贴合严密,再略施粉黛妆饰颜色便可。 素素眼见搭不上手,便自顾坐到梳妆台前,对镜卸妆。 纷繁的首饰,戴时难,想摘下,更难。素素颇费了一番心力,也才摘去小半。眼见离和颜诺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素素不由的有些着急。 心一紧张,手上动作便有了几分慌乱。 俗话说,越慌越乱。 摘凤头钗时,竟是不小心扯断了一缕鬓发。 素素吃痛。不禁低呼出声。 一瞬间。新房房门被人断然推开。一把关切的声音焦急地问道:“发生何事?” 素素闻声,转身抬眼看去,来的竟是慕年枫。 他紫玉高冠束发,大红喜服加身。欣长高挑的身姿,立于门外。原本稍显冷硬的面庞之上,此刻却是刻满了关切和担忧。 素素惊怔片刻,待回过魂,顿时慌了神。百花娘子和茗妍此刻还在槅扇后的屏风后面……话说,慕年枫怎么偏偏现在来了?! “没事,没事……呵呵。”她只好打哈哈企图蒙混过关。心下盘算着。得先把慕年枫哄走,之后至少还得再拖延三刻钟左右时间…… 心思僕定,素素顿时稳住神。未及慕年枫说话,她已一连串问道:“皇上您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用过早膳了吗?” 然而,问题问出口,她却是连自己都惊呆了。 问的都是什么白痴问题? 慕年枫笑了笑,进了屋里,来到素素面前。 龙涎香的气息伴随浑厚的男子气息,和着一丝淡淡的酒醇味扑面而来。 素素皱了皱眉头,撇开脸。 慕年枫抬手,轻柔地扳过她脸颊,捧在手心里,俯身凝视着,仿佛在看一件珍宝。 “是你。” 他兀自道。说完,竟是仰天大笑。 笑声里的狂肆和畅快,是素素前所未见。 素素长眉深锁,猜不透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失望,还是欣喜?他是希望今天坐在这里的人是她,还是不是她,是别的人? “皇上醉了,就先歇息吧。”她谨慎地站起身,往旁边挪了几步,站到远离他的地方。 慕年枫看着落空的手掌,呡了呡手指,笑容中顿时参杂了几分怅然若失。 素素一心想着找借口支开他,却未留意到他越靠越近的脚步。 待慕年枫再次站到她面前,与她鼻息相闻时,她已退无可退。 情急之下,素素下意识举起手中之物,权作武器。 慕年枫瞟了一眼那凤头钗,反而伸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取下上面卡住的那一缕断发。钗子还给素素,那一缕断发,却被他拿手绢包起,收进胸口。 那轻柔姿态,俨然是珍惜一件稀世珍宝。 素素顿觉恶寒,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冷吗?”慕年枫留意到她一瞬间猛然颤抖的肩膀,便极是体贴地问道。说话同时,已伸手开解自己的衣襟。 素素满面羞红,困窘交迫,慌忙背过身去,急道:“你干嘛?” 她明白慕年枫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可是现在,她心有芥蒂。 如果洛翎真的是罗琳,那么,她就是慕藉同母异父的妹妹,是慕年枫的姑姑! 只她话音未落,便又感觉到方才的混合气息。转眼一看,慕年枫竟然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了她的身上,给她取暖。 这…… 素素只觉脑仁子生疼。 不露痕迹地往后退,退到槅扇边,叩了叩屏风,咬牙问道:“好了没?” 屏风后百花娘子也是满头大汗,捂着茗妍的嘴,同样咬着牙根回道:“再等一刻钟。” 素素暗自捏了把汗,抬眼,却只见慕年枫正俯身凝视她。眸光中炽烈跳动的火苗,仿佛她就是一只鲜活美味的猎物。 “何人在此?”慕年枫冷声质问。 素素忙推他离开,“没谁……”却不想。慕年枫径自伸手撂开了屏风扇叶。 只消一眼,屏风后光景一览无余。 看着椅子上坐着的和素素面容一模一样的茗妍,慕年枫恍然通透。 原来,她终究是不愿意的。 他笑了笑。 原本爽朗畅快的笑意,此刻已然落寞无垠。 “她是谁?”他问道。 素素无言以对。 直到刚才。她终于明白,方才慕年枫说“是你”,原是一份大喜过望才会有的肯定和从容。 “朕在问你,她是谁?!”等不到回答,慕年枫隐忍的怒气顿时爆发,指着茗妍对素素咆哮道。 素素默然垂眸。 这件事,对慕年枫而言,是她理亏…… “回答朕!哑巴了吗?”慕年枫猛然伸手捏住素素下颚,迫使她与他对视。 素素踮着脚尖才能勉强着地,感觉难受极了。脖子高吊着,连话也说不出。 慕年枫却没有意识到他的力道之胜,差点要了素素的命。 屋里另外两人看到这样的场面,皆已愣住,哪里还能想起劝架? 素素只觉自己脖子快被扯断了。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门外传来宫女焦急的声音:“启禀皇上,太后忽然昏倒,至今昏迷不醒,太医请皇上往延泽宫去一趟。” 听到这声音,四人第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宫女禀告第二遍,慕年枫才蓦然回过味。他不甘地松开素素,冷哼一声,提步朝外走去,头也不回。 徒留屋内三人怔在原地。 公孙琦晗忽然昏倒…… 素素眸光一跳,顿时回过神来。想必。这是公孙琦晗在助她实施计划! “快,抓紧时间!”她赶紧唤醒仍在愣怔的茗妍和百花娘子。却在抬眼瞬间,看到了百花娘子眼神里的痴迷,和茗妍脸上写满的退却之意。 茗妍怕了。 而百花娘子,竟是看上了慕年枫! 素素顿时扶额,无语问苍天! “还愣着干嘛?都不想活命了?”她怒喝道,已然着手收拾,准备趁乱落跑。 茗妍豁然起身,亦步亦趋跟着她,央求道:“女郎救我。” 素素回眸怒视她,终是叹了一气,点头答应。若是今日没被慕年枫当场抓住,她们总还能有条活路。如今……唉! “跟紧我。能不能逃出去,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茗妍闻言,忙点头若捣蒜,跟着素素的脚步也越发紧密。 素素穿戴收拾妥当,正欲出门,回身却见百花娘子端端正正地坐着,正在对镜描眉,神色泰然自若。 “你不走?”素素最后好心提醒了一句。 哪知百花娘子竟然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风轻云淡地说道:“你们走吧,本宫,要留下当这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顿了一顿,她忽然又道:“哦对了,顺便告诉你们的爹,从今往后,别再找我爹爹的麻烦,否则……” 她蓦地笑了起来,笑声阴鸷而偏激,周身陡然拢上了“江湖妖女”的阴暗气场。 素素只觉头皮一阵发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你会后悔的!”咬牙丢下一句,自先提敛裙裾出了门。 面对女官、宫女的盘问,素素只道是前往延泽宫侍疾。避开众人视线后,她便疾步飞奔,沿着早已熟知的路径一路往北门跑。 虽然和颜诺约定是在南门外汇合,但她知道另一条更安全的撤离路线。 途经中宫,路过茹漱宫西墙外巷,沿此一路向北,有座偏门,是皇宫守卫三大漏洞之一所在。 直到双脚全部踏出皇宫,再回眸张望着朱漆红墙、黄瓦琉璃的森严宫殿,素素顿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逃出来了! 第二百零二章 理由 素素正暗自庆幸,却感觉到袖口被人重重地扯了扯。“又怎么了?”她心有不耐地问茗妍。 茗妍紧张得连话也说不出,只是愣愣的。 素素只好自己回身去看,看了只一眼,便惊呆了。她们被一队胸前纹“兵”的侍卫包围了。而坐在黑鬃纯血马之上威风凛凛的领队之人,竟然是子轩。 这架势……今日本是娉婷大婚大喜之日,子轩长兄如父,需在家中主持大局,本不该触动兵刃之类凶煞物件。此时此刻,他出现在此,定是受慕年枫之意! 素素心思翻转,心下不由的直恼自己轻敌。 她熟悉公孙琦晗的精于算计,因而在对付公孙琦晗时便格外谨慎小心。哪知偏偏是阴沟里翻船,竟然疏漏了慕年枫这只小绵羊! 慕年枫派子轩来捉拿她,此举可真是老道! 她若仍执意逃走,慕年枫只消问子轩一个“办事不力”,便是陷她于不义。若再借此处罚子轩,便是陷她于不仁……若是再由此殃及到程家和娉婷…… 心绪百转千回,素素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子轩,你先下来,我有话跟你说。”她朝子轩招手示意。 原本嘴角噙笑的子轩见此,神色不由的怔了怔,却仍是在一众亲卫错愕的目光注视下,翻身下马,近到素素身前。 “我知道你得抓我回去交差,”素素道,“但是你想想,把我抓回去之后要做什么呢?” 子轩默然不语,只是专注地看着她。好像在等她说下去。 素素见劝说有效,于是接着道:“若是要处罚我,你觉得,可能吗?” 即便她自己愿意接受处罚,只怕颜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受罚。 “若是把我抓回去,再放了我,这不是白费力气么?”素素待子轩消化了前一个可能性。才接着补充道。 至于第三条可能性——接着成亲,她便直接忽略了。 子轩仍是沉默地看着她,唇角却在不经意间噙上了一抹似笑非笑的戏谑。 “皇上到底还年轻。年轻人嘛,难免火气大,性子冲动,做事之前思虑不周。这都可以理解,是吧?但是,你不同啊,你年纪大。是大哥。你不能也那么冲动火爆。你得提醒他,纠正他,辅佐他……”素素苦口婆心地晓之以理,右手却小心翼翼地往左手腕上移动。 唯今之计,只能先分散子轩的注意力,趁他不备再出手中伤他。然后,在这些官兵的见证下逃走。 这样,既可以脱身。又不会累极子轩和程家。勉强算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她得背上“重伤朝廷命官”的罪名。 不过,她都要逃走了,从此以后浪迹天涯做个自由人,还管那么多干什么? 思及此,素素心思顿时更安定。 一切就绪,蓄势待发。 却不料,她才一举起手腕,瞬间便被子轩紧紧抓住,动惮不得。 子轩微微俯身。附在她耳畔,小声问道:“皇上命我问你,你究竟为何不愿嫁他。” 素素闻言顿时愣住。停下了所有挣扎,怔怔地回眸看子轩。 子轩分明笑得极是隐晦,只那眉目间却总透着一股子调侃意味。 素素想了想,如实道:“我喜欢年纪大点的男人。” 这个条件,慕年枫是怎么也达不到的。 他和她的年龄差,只有一岁。永远都只有一岁。 子轩顿时怔住,忽而,看着素素的眸光里,又掺进了几分深邃。眉目间笑意盎然,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事。 素素羞恼,使力甩手挣脱子轩的桎梏,转身就走。 走之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是我配不上皇上,自惭形秽,落荒而逃。” 依如今看来,慕年枫是打算放过她了。而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能下得了台的台阶而已。 毕竟,他是皇帝。被人逃婚,怎么说都很没面子。 只她还未走出三丈,却听子轩在后道:“上马。” “去哪儿?”素素脱口道,回身看向子轩。顿了片刻,不声不响地自己走到他的坐骑边,翻身上马。 子轩一直注视着素素。看到她如此利落迅捷的动作,他眼底不由闪过一丝赞赏。速度之快,只在一瞬之间,快到素素根本没时间去注意。 子轩也上了马,抖开缰绳便要催马奔驰,素素却突然断喝一声“吁”,生生止住马蹄。 差点忘了,茗妍还在这里。 素素想了想,下马对茗妍道:“撕掉面具,一路沿城墙走,到南门外,爹爹就在那里。” 茗妍懵懂之间点了点头,神光却是呆滞。 素素见此,心下轻叹一气,摇了摇头,感慨不已。 说人要是没那个命啊,还真是求都求不来。 茗妍心比天高,想当贵妇。然而,分明给了她机会当最尊贵的贵妇,却是她自己撑不住场面,临阵脱逃。 这,还能怨谁? 只盼经此一事,她能有所醒悟,往后莫再犯傻才是…… 听闻马蹄声声紧催,素素恍然回神,收起满心的感慨,警告茗妍道:“若想活命,就乖乖去找爹爹和初卫,别再生出其他幺蛾子。否则,落个死无全尸,可没人会替你抹眼泪。” 这话说得极重,不免掺杂了些许恐吓成分。 却,也是最大的实话。 她说完,也不管茗妍是否遵循,自先朝子轩和马走去。 子轩伸手搀她。 素素快速估算了一下空间,便没有拒绝他好意。 二人打马当下开道,两翼亲兵迅速收编成列,护送二人穿街出城。 慕年枫让子轩送素素到观音庙暂避。 宫里丢了皇后,这事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的。他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所谓“交代”,自然便是要先大张旗鼓地找一找。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她还不能自由活动。 素素正是出于接受这份好意,才毫不犹豫地上了子轩的马。 子轩胯下坐骑,是从允单缴获的优良纯血马,听子轩唤之“若影”。 若影速度之快,只叫素素觉得面颊被风吹得生疼。 然而,也正是这一份急厉的疼痛,使她渐渐冷静下来。 回顾为了摆脱宿命轮回的命运,一路走来想步步筹谋,以及最后的临时变卦和枝节横生、结局意外,她心下不无感慨。 她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陌生的空间,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慕年枫。 二十岁时的慕年枫,年轻,而苍凉…… 这一世,她原本有机会重回荣耀巅峰。嫁给慕年枫、成为皇后、母仪天下…… 可是,在最初的最初,她就放弃了这个选项。 她一直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自己和旁人,可事实上,直到此时此刻,连她自己都依然不知道,她抗拒慕年枫,最真实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纠葛两世,仍无法走到一起……只能说,是没有缘分吧? 思及此,素素突然失笑,迎着疾劲的风。 “何事如此开怀?”子轩蓦地问道。 素素顿时回神,身边还有别人呢!赶忙收敛神色,掩下心头喜悦之情。 子轩却是不依不饶,微微垂眸看她,只觉颇为好笑,追问道:“怎么?” “没什么,”素素掩饰道。突然又想起颜诺的至理名言——说话要说三分真。她于是接道:“只是想起一件好笑的事而已。” “何事好笑?”子轩顺口道。 素素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便将很早之前她表哥告诉她的故事说给子轩听。 “周文王大行前把儿子周武王传到榻前,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商纣王残暴荒淫,未能除纣是孤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孤死后,你一定要替孤除纣!’周武王望着满脸皱纹的父亲,声泪俱下,立即命人给他敷上了一片面膜。” 说罢,素素自己泯然失笑。回眸却看到子轩一脸不解的模样。 子轩皱着眉头,似乎若有所思。 素素一怔,这才想起,子轩根本就找不到这个故事的笑点。 因为他不认识“面膜”为何物。 唔,面膜! 素素心思一跳,忽然想到,以后可以开家护肤品铺子营生…… “故事不好笑,但你笑的模样,很好看。”子轩轻道。 语气间倾漏的丝丝温柔,使素素只觉脸颊发烫。 “前面不远就是观音庙,我只能送你到此了。”子轩勒马止步,抬手,举着皮鞭指向前方山门。 素素此时才惊觉,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到了。 子轩下马后回身扶她。 因着羞涩,素素执意自己下马。却不想,慌乱中裙裾被脚蹬夹住。她顺手一扯,意外撕落一角。 素素顿时大窘,掩着裙裾不知所措。 当是时,只觉身上传来一阵暖意。 回眸一看,是子轩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拢上。 素素心生感激,对他笑了笑。垂下眼眸,却只觉脸颊越发滚烫。 “我走了,你保重。若有机会,代我像娉婷告别。” 又一次,她将对娉婷不告而别。 “另外,若是宫里怪罪,你只管把全部罪名推到我身上就是。” 她弱弱地说完,转身便要踏上山道。 子轩忽然伸手拉住她,“你觉得,我是‘年纪大’的男人么?” 第二百零三章 重见 素素微一怔愕,笑道:“你一气血方刚的堂堂大好男儿,正是如旭日东升,朝气蓬勃,活力四射的时候,何言‘年纪大’?别多想了,啊,你还很年轻呢!” 她一副长者前辈姿态,着实叫子轩觉得啼笑皆非,一时竟忘了接话。直待素素走远了,子轩才回过神,后知后觉地抿了抿落空的掌心。 深邃一笑。 上马,一挥手,当先绝骑而去。 这边厢,素素重回山门,自是首先前往紫竹园谒见了空大师。 “月前劳烦大师为孩子取名之事,还未当面答谢,小女今特来向大师道谢,向我佛还愿,添些香油……顺便……再求大师收留我几日……”素素道。 了空盘腿坐在禅榻团蒲之上,一手捋须,一手捻珠,半眯着眼睛,模样煞是老神在在。 “你这女娃儿!”他笑道,顿了一顿,才又说:“仍住原来那间厢房,如何?” 素素自是欣喜地点头应下。辞了了空,便往厢房去。到了才发现,厢房内一应摆设,竟与她正月里离开时,纹丝未变。 可见,这间房,竟是一直为她留着的。 素素心念闪过,忽然惊觉,了空明知今日是她大婚之日,可见她出现在此,他却半点没有吃惊之色…… 难道,这一切,都是他早已料到的? 心下陡然跳出此念,素素不由的倒抽冷汗。 毫无防备间,却忽听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女娃儿。不忙些,老衲带你去见一个人。” 素素慌乱回身,看到的却是站在庭院海棠下的了空。 可是刚刚,说话的声音分明近在耳畔。轻若呢喃…… 这了空,竟是个隐士高人! 素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心下突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自己才逃出狼窝,又进了虎穴…… 不过,时至今日,她已一无所有。 孑然一身,无牵无绊,自然也就无所畏惧。 素素淡然莞尔,对了空作势作请。 了空带她去了塔林。 塔林深处。青山脚下。有一座小庙。 小庙规制虽小。却在飞檐翘角精细的一雕一琢之中,无声而含蓄地昭示着内里乾坤。 好一番庄严宝相! 素素闭眼深吸一气,隐隐还能闻到。梵门之地特有的馥郁檀香…… 不! 还有一丝丝龙涎香的味道! 素素顿时惊醒,转眼看向了空,“皇上在此。” 了空含笑不语。 当是时,朱漆法门从内里打开。 慕藉笔直地站在天井中央。 一身简朴青灰法袍加身,仍掩不去他眉宇间的英伟雄浑。 这是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 素素震惊,惊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刚才,她以为是慕年枫在此。 她没想过,早已驾崩的慕藉,此时此刻,会出现在此。 “丫头。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慕藉微微含笑。 素素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眼睛,定眼再看。还是慕藉。活的慕藉。 “你……”她张口结舌。 慕藉看了了空一眼,笑道:“是我。” 曾经素素死而复生站到他面前时,他也这般惊愕,而她也是如此淡定地回复他——“是我”。 今日,总算报彼时失态之仇。 思及此,慕藉不由的心情大好,情不自禁爽朗地放声大笑。 而看穿她心思的素素却在惊愕之余,只觉颇不以为然,心下暗暗嗤笑道:“幼稚!” 了空一手举持佛珠,一手却伸向慕藉,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输了,拿来罢。” 素素闻言,心下是一惊未平,一惊有起。 瞧了空和慕藉的关系……竟然好像两人之间很熟似的。 若非早前见过梁伦和了空同时出现,她几乎便要联想,了空是不是梁伦假扮的。 慕藉突然收起笑声,瞪着了空,道:“她明明猜对了。分明是你输了。” “分明是你输了。”了空含笑,神态间一派慈祥和蔼之色,从容怡然。 慕藉又瞪了了空好一会儿,忽然似泄了气的球,探手从腰带中取出一只青花小瓷瓶。欲递给了空,手伸到一半,却又收回。 了空见状,索性直接上前抢夺。 慕藉自是不依,二人便你来我往动起手来。连过百十来招,仍不分胜负。 素素从最初的惊愕,看到莫名其妙,再到不知所措,最后只觉无趣。眼见二人身影如飞梭,东流西蹿,速度之快,她根本辨不清楚。 看不懂,也懒得看,素素索性沿原路返回,想早些回房歇息会儿。从昨天到现在,她已整整十八个时辰未合眼,她很累。 然而,路过后山时,她却又鬼使神差地走上了熟悉却隐蔽的小路。 小路通往一个火塘,就是去年她在庙里修行时常偷拿了空的甘薯去煨甘薯吃的那个火塘,塘坑还是她偷拿了烧火僧的火铲亲手刨的。 偷拿…… 想来,了空应该早就知道了他的甘薯总是“离奇失窃”的真相,也该知道了这处火塘所在。可是他却一直没有点破,甚至还纵容了她——从她第一次拿甘薯后,地窖口就再也没有值守的沙弥了。 看着塘坑里的炭木灰,素素不由的兀自讪笑。 她本就不太喜欢吃青菜豆腐,那时节也吃腻了咸菜炖豆腐和白水豆腐,实在提不起食欲……她心想着自己给庙里捐了那么多香油钱,拿主持大师点甘薯吃吃,也不算过分吧。 于是。她就那么做了。 而回忆起来,只觉当时的自己十分可笑。 也十分快乐。 这真真是极讽刺的一件事。 她从不是个虔诚的信徒,却原来她最无忧无虑的时光,竟然是在庙里…… 要不然。就在这里出家吧? 心头猛地蹿出这个想法,素素怔了一怔。然而,细细思量之下,她便不由得暗自点头赞同。 反正她已经了却俗事,孑然一身…… 打定主意,素素顿时扫去一身疲倦,重又沿原路返回塔林深处,想请了空为她剃度。 岂不料,了空和慕藉仍在互斗。 素素连喊三声“我要出家!”生生将半空中交手的二人定格。 慕藉一招不慎,先跌落地面。 了空随后稳稳落地。走到素素面前。单手结印。却道:“阿弥陀佛。小施主有向佛之心,我佛慈悲,必感欣慰。然则……施主尘缘未了。不可剃度出家。” 又是“尘缘未了”。 素素瘪了瘪嘴,心下暗翻白眼,只觉了空是真懒,总是不改说辞。 “如此,还请大师指教,小女究竟还有何尘缘未了?也好待小女速速去了解了这恼人不休的‘尘缘’,从此返璞归真,过清闲日子。” 了空宣一声佛号,慈目含笑,却只道:“所谓‘缘分’。妙不可言……” “那就剃度吧。”素素眼见了空有将经布道的架势,忙打断道。 这时,一直在一旁看热闹的慕藉突然上前,笑眯眯地对素素调侃道:“出家人需秉持‘偷盗戒’,你可能做到?” 这…… 素素顿时语塞,转眼却看到了空也是一脸错愕之色。 难道了空不知慕藉所指何事? 心念电转,素素豁然明了。想来,那些甘薯,原不是了空的,而是慕藉的。 也是,了空虽是主持,可伙食却与普通弟子无异。他要甘薯干嘛? 可慕藉就不同了。慕藉不是出家人,吃多了清汤白水的东西,总也会觉得乏味的。弄点甘薯偶尔换换口味,的确是不错的选择。 “那甘薯,味道不错。”素素打哈哈道。 慕藉闻言顿时换了副脸色,神态间颇有些自满,“你这丫头,眼光倒是不错。那可是孤亲手种的。” 素素一听,顿觉无语。 那时节,甘薯播种和收获的时候,慕藉分明还“活着”,还是禁宫里至高无上的天子。 而他却放着国家政事不理,跑来这里种地? 真是岂有此理! “先帝爷真是好雅兴!”她不由的讥讽道。 了空微微侧眸,只不知是哭是笑。 慕藉自也觉出了素素言外之意。可他却不羞愧。甩袖负手而立,态度十分倨傲,俨然是底气十足。 “只许你冬天里种茄子,却不许朕走进地头种甘薯,你这丫头,好生霸道!” 他义正言辞地反驳道。 素素登时急了,“这能一样吗?” 而且,她冬天种茄子的事,慕藉怎么会知道? “如何不同?左不过都是逆天而行罢了。”慕藉悠悠然笑了笑。 素素无语反驳。 明明是他自己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本末倒置,到头来却反倒成了她的不是。好像是她引导他不务正业似的。 然而,一想到,每次遇上慕藉,最后落败的人总是她,素素也就释然了——都说“习惯成自然”嘛。 只是心下仍觉得不甘,气不过。 她眼珠一转,转对了空道:“敢问大师,吃甘薯可有犯佛门戒律?” 了空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甘薯乃是粗粮,不属荤腥。况乎即便是化缘时,也常有施主施舍甘薯为斋。吃甘薯,自然不犯戒。 可如果是“偷甘薯”,就算犯戒。 不过,如果不是是他去偷…… 了空颇有深意地看向慕藉,阴阴地笑了笑。 素素见此,才又接道:“小女带您去尝尝烤甘薯的味道,怎样?” 慕藉存甘薯的地方,她一清二楚。她临时起意,料他慕藉也来不及转移。 了空自是点头答应,“老衲却之不恭。” 二人不约而同朝慕藉挑了挑眉,而后前后脚离开小庙,往塔林外走去。 第二百零四章 火塘 其实素素料想的不甚准确。[ txt电子书免费下载全集全本完结. ]慕藉并没有被她和了空气着,反而对她说的“烤”甘薯,颇为好奇——之前他吃的甘薯,全部都是用水煮的。 见素素和了空有说有笑地走远了,慕藉想了想,索性提步跟上他们。 然而,等他们全部到了塘坑所在时,只见火塘里已经有了许多炭块。可是,周围并没有人,只有火星子哔哔啵啵地冒着的声音。 了空直以为是素素刚才过来生的火。 慕藉也以为是素素生的火。一想到素素进山门还不到两个时辰,就盘算着偷吃他的甘薯,他不由的取笑道:“你这丫头,真是嘴馋。” 素素却是一头雾水。刚才她过来时,这里明明还只是一片死灰。 “不是我……”她弱弱地解释道。 然而,她还没说完,只见慕藉嗖地跳到她前面,作势御敌。 素素怔了一怔,稍稍偏头,从他身后看出去。 并没有人。也没有野兽。 但是从小径那里传来“沙沙沙”的声音。 好像是风吹动树叶。 素素不由的皱眉。慕藉不是个轻易会做大动作的人。他突然如此严阵以待,必然是有什么事…… 未及她细想,只听了空口宣佛号,道:“稍安勿躁,来者是友非敌。” 素素愕然,只觉自己无法理解高手的世界。单凭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就能断定来的是敌是友?玄乎! 然而。随后从小径里走出来的两个人,却是生生证实了了空的判断。 “序旸?”素素惊道。 序旸手里提溜着一篮子甘薯,抬眼看见火塘边三人,不由的也是一怔。尤其是看见素素。 “你……” 他张口结舌。 “你就是‘序旸’?”慕藉突然插话道。语气间竟有几分不信。 序旸虽惊愕,也不认得这人是谁,却仍是谦和地点了点头,“正是在下。不知尊者是?” 慕藉并不回答。睨了眼序旸身后的老者,收势,走到序旸面前。居高临下打量序旸一番后,蓦然回身,走到素素面前。看着素素,怪异地笑了笑。 “干嘛?”素素抬手摸了摸脸颊。 慕藉笑而不语,又走到了空身旁。 了空同样是眉目含笑。一派“我们都知道。就你不知道”的调侃神色。与慕藉竟是不约而同。 素素不由的更迷惑。 “坚伯,这位便是本寺主持,了空师父。”序旸回身对身后老者简单介绍道。 至于素素和慕藉。他却不知该如何介绍了。 素素这才注意到,那老者的架势,竟和慕藉方才的架势颇为相似——都是防御和守护的姿势。 可见,这个“坚伯”也是有武功的,而且当是蓄意保护序旸的。 序旸竟然认识这样一位老者,而她却从未听闻……素素心下不由大惊,惊觉她对生意之外的序旸,几乎一无所知。 她正想得出神,了空和“坚伯”却已然各自上前一步,相互见礼。 “在下江坚。久闻了空大师盛名。”那老者拱手道。 了空单手结印,微微含笑,还礼道:“江将军多礼。”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皆怔住,连序旸也不例外。 序旸从没想到,自己母亲的陪嫁家奴,竟然还有个“将军”的身份。 而至于慕藉和素素,却是因为从未听闻军中有过“江坚”这么一位将军。 但见二人神色似乎不欲多加解释,他们三人便也不好多问。 “早前听闻将军已经卸甲归田,老衲一直深以为憾,今日得知将军身健体泰,老衲安矣。”了空道。 江坚一对鹰眼眸底闪过丝丝怀疑。看着了空,却是实在想不起,自己和这观音庙的主持,究竟有何渊源?而这样一个方外之人,又怎会知晓他的过去? 了空宝相和乐地笑了笑,并不解释太多,忽然转向序旸,招呼道:“小兄弟,可否别来无恙?” 序旸醒过神,敛去心头诸多疑问,笑对了空道:“大师高瞻远瞩,单只看小可出现在此,自可知小可有恙无恙。” 话虽是笑着说,但那轻笑中略带哀怨的眸光,却是有意无意地瞟向了素素。 了空了然一笑。 序旸这话,乍一听,是说“无恙”。可只有他知道,今日序旸出现在此,便是说明,他“有恙”。 因为,去年冬天彻夜长谈时,他曾对序旸预言,若是有朝一日序旸觉得失意,便可还回这里来找他。 而他也知道,序旸的“恙”,来自情伤。 缘分天定,宿命的作弄,谁也躲不过。 了空高深莫测地又笑了笑,并不点破他与序旸之间的暗语。忽而指着篮中甘薯,眉眼笑着,话却没有问出口。 序旸自是心领神会,解释道:“方才小可到紫竹园拜访大师,却得沙弥告之大师有事在身,不便见客。小可便四处走走……”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看着这丘火塘,便想起了那个冬日的夜晚,想起煨甘薯的味道……还有为他煨甘薯的人…… 许多的话,如泉水一般涌到序旸嘴边。可是,当看见素素满脸不明状况的神色,他便又生生将话咽回肚里。 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慕藉,这时候却突然出声插话道:“严家小子,那甘薯,五两金一斤卖你。” 被“五两金一斤”的天价震撼,素素一时之间竟是全然忽略了慕藉对序旸的称谓,脱口直呼:“你抢钱啊?” 慕藉猛地朝她白眼一翻,负手,傲然道:“嫌贵?那就对簿公堂。人赃俱获,人证物证俱在,贫僧倒要看看,衙门会怎么判。” 序旸未经主人同意,擅自拿取甘薯,便是“偷盗”。若是真闹到公堂之上,按律,偷盗有罪。可大昭律例却没说,哄抬物价有罪。 在场诸人都是熟知大昭律例的,稍微一想,也都明白了其中关窍。 素素极是不齿慕藉趁火打劫,强卖抢钱。 正想再出言讽刺他几句,却只听慕藉抢先道:“你这丫头,也想上公堂不成?” 素素也偷过他的甘薯。 素素顿时无言。 这可真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 可她也知道,慕藉并不会真的押序旸去见官——毕竟,他现在已经是“先帝”,见不得光。 所以,她也就不争了,且看慕藉还能说出什么花花来。 慕藉瞪了她一眼,鼻孔朝天地转向序旸,神态颇为傲慢。 序旸这才从看他们二人斗嘴的好戏中回过神来,心下微一思忖,便对慕藉道:“敢问尊者……” 他话音刚起,只听慕藉断然出言打断道:“无须多问,你只消决定,是给金子,还是去见官。” 序旸愕然住口,想了想,探手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以银抵金,不知可否?” 慕藉没说话,冷哼一声算是默许。 序旸于是对了空道:“如此,有劳大师为我们做个中间人,估一估这甘薯,其重几何。” 了空自是答应。 几人于是去找秤。 慕藉趁机走到素素身边,嗤笑道:“你这丫头,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别人,不需要你操心。” 他是耻笑素素自作多情。从序旸掏出一叠银票可见,序旸其实根本不缺那点子钱。她的讨价还价,都是徒劳。 素素愤愤地睨了他一眼,撇开头去不说话。 她算是看出来了,慕藉今日就是想宰肥牛,赚钱外快。好巧不巧,偏偏是序旸当了这个冤大头。 不过,序旸有那么多钱,确实在她意料之外。 “你认识序旸?”她只好又问慕藉。 慕藉笑了笑,不置可否。 身为皇帝,统治天下,便要掌控全局。所谓“士农工商”,大昭各行业中的领头羊、佼佼者的名号、以及他们的身家、亲眷乃至九族之内的所有资料,他其实全都知道。 严家在商。商人居末。 但,即便是末,也是构成“万民”之体的之一。是他不能忽略的存在。 而他了解严家的途径,远比素素那些三流法子精妙得多。所以,他了解得也更透彻。轻易也就知道了严振风嫡长子的名字——严序旸。 不过,这些机密事,他无意对素素提及。 素素瘪了瘪嘴,心道一声“故作神秘”,便也不再说话。 甘薯过秤统共三斤整。 序旸抽出三张五十两银票欲递给慕藉。却不料慕藉直接趁他不备,抢走他手中全部银票。 数了数,整好一万两整。 慕藉不由的挑眉。随便出个门,随身就带一万两银子。严家之富,可见一斑。 “说你不要好,你还真就当上土匪了。”素素眼见慕藉如此蛮横,不禁冷言冷语讥讽道,“莫不是你不知道,按大昭律例,明抢钱财,也算犯法?” 慕藉闻言,睨向她,笑了。 “又不是你的银子,怎么我瞧着,竟是你更小气。”他道。 素素登时语滞。 如果没猜错,这笔银票,正当是她给序旸作遣散费的那一叠。 可,即便如此,那的确已经不是她的银子。 当是时,忽然只听序旸说道:“尊者有所不知,这些钱,正是颜姑娘借给在下的。” 第二百零五章 约伴 “是吗?是‘借’的么?”慕藉转向素素,牙咬问道。目光中流露的森森阴狠,直叫素素看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素素摊手,不置可否。 她知道慕藉在介意什么事。 想当年,慕藉以堂堂天子之尊向她要钱,她都一口回绝。直至最后,好说歹说才开了二十万两的白条……可是她给序旸的银票,一给就是一万两。 不过这时候她却忽然想起,这叠银票,其实本就是序旸先赔给她的“违约金”。 如此,她又不得不想,序旸究竟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素素不由的看向序旸。 序旸却只是清冷地笑了笑,无意作答。 “我请大伙儿吃火煨甘薯。”他兀然道。 然而,在场诸人皆已不是孩童,区区食物的引诱,断不能使之欣喜失态。相反,经过方才一番闹腾,气氛恍然显得有些尴尬。 慕藉收起银票,冷哼一声,撇开脸,负手而立,似乎十分不屑。 素素虽面色如常,心下却有些讪讪然。她绝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序旸。而且,序旸还会到这里来烤甘薯……莫非,他是来怀旧的? 心念转过,素素心下忽然升起一阵怪异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分明是那样真实。 她不由的小心翼翼地转眼窥视序旸容色。 却只见,序旸是一派平静清淡,坦荡荡的并不看她。 肯定是自己多心了。 素素暗自哂笑。摇了摇头,便也不再多想。 最后仍是了空出面打了圆场。 “小兄弟盛情邀约,老衲自是却之不恭。”了空说着,作势请序旸先行。 一行人遂又抄小道去到火塘。 途中慕藉再次对素素咬耳朵。“你这丫头,着实偏心。从前孤待你不薄……” 他碎碎念叨着他待素素如何如何“不薄”,又将素素待旁人和待他的区别一一列举,已佐证素素待他不公。 素素本不想理他,最后着实觉得烦极了,索性拿手指塞住耳朵。 此时此刻,她更确定,慕藉是惹人讨厌的。哪怕他是一代圣主明君,也依然招人讨厌——她讨厌的,是他这个人。和这锱铢必较的性格。 慕藉却旁若无人地念了素素一路。直到嘴里吃进滚烫的甘薯。才终于停住抱怨,转而向素素夸耀这甘薯的香甜美味。 素素笑了笑,探手去拾塘边刚出坑的灰不溜秋的甘薯。 却不想。这时节,火塘里一块火红炭块突然爆裂,火星子四溅。飞溅的火星子急速划出一抹抛弧,眼瞅着就要落在素素手背上。 “小心!”序旸情不自禁脱口呼道。 素素下意识抽手,却觉身边闪过一道人影。 瞬间之后,他们定眼看去,竟是慕藉的手正握着素素的手。 竟然以他血躯,生挡火星。 素素惊愕。 一颗火星子而已,即便落在她手上,顶多也就是烫点红肿。慕藉这反应。也太激烈了吧?而且,一般人不是拉她离开就好了么?他又何必生接炭火? “你……”她指着他手背上被烙烫的地方,迟疑着,最后还是掏出手绢递给他,“先擦擦吧,我去给你拿药。” 她起身走了,却没看到,刚才一直看着她和慕藉互动的序旸,眼底闪过的一连串疑惑、惊讶和失落。 待素素取了烫伤药回转时,了空、序旸和江坚已经不在火塘边。 慕藉转告她,序旸要启程赶路,耽搁不得,便先走了。 了空自是要送他们一程。 素素心下虽觉有些落空,一时却没往别处多想,耸耸肩便也放下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不告而别也好,省得千里送君,徒添感伤。”默默无声地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佯装不在意。 慕藉一手涂着药膏,嘴上却不饶人,半真半假地嗔笑道:“素知你这丫头是个薄情寡义的,果然不假。” 素素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搽你的药膏吧!聒噪!” 听出她语气里的怒气横溢的冲劲,慕藉不由的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复又垂眸搽自己的药。 “他走了,你有何打算?”他貌似口不随心地问道。 素素早已打算好,带着容宽,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隐居避世,过清净的太平日子。 不过,这事儿不能和慕藉说,尤其容宽还是他的大孙子…… 不,似乎哪里有点儿不对劲…… 如果了空已经算出了容宽的身世,如果慕藉一直就在这庙里,如果了空和慕藉说了容宽的存在…… 说不定,慕藉早已经知道一切! 心念转过,素素神色不由显出几分谨慎,心下直怪自己思虑不周。 不过,她又哪里能想到,堂堂皇帝,会整一出假死避世的戏——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是为了当上皇帝而争得头破血流?又有几个皇帝,舍得在正值壮年时,毅然放弃帝位,使自己成为一个见不得光的“先人”? 慕藉此举,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怪乎她从未想过。 “我能有什么打算,天大地大,四海为家呗。”她遮掩道。 慕藉闻言,又抬头看了她一眼,“正巧,孤在这破庙里也呆腻了,也想四处去走走。不如,你与孤结个伴。” “不!”素素断然拒绝道。 对她而言,慕藉比容宽更是个拖油瓶。她可以有足够耐心对待年幼的容宽,却没有一点心情听慕藉喋喋不休的聒噪之音。 遭到拒绝,慕藉却不生气。眉目间甚至染上了丝丝笑意,“你这丫头怎不识好歹?孤屈尊与你结伴,是为保护你。” 顺便,由你出钱解决孤的衣食住行。 再则。孤也得去看看孤的大孙子。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想想。 然而,好巧不巧,偏偏素素早已祭起灵犀,窥视他内心。便将他心里的小九九,看得一清二楚。 他真的是知道了容宽的存在…… 素素轻叹一气,索性也不再绕弯子,直言道:“如果越王承认那孩子,我会把他送回去的。” 换言之。如果慕年楠不承认容宽。她也就不会把他送回去。 容宽毕竟是慕家的子孙。她一个外人就这样不明不白把他抱走,说到底也不是个事。虽然她完全是出于好心,为孩子考虑。 哪知慕藉却反而摇头否定了她的提议。 慕藉沉默了好一会儿。眉目间渐渐拢上苦涩萧索之意。最后竟然对素素道:“他以后姓慕容,单名一个宽,是你的儿子。” 素素怔了一怔,愕然无语。 这个爷爷,也太大方了吧?嫡亲的大孙子,他一句话就给送人了? 慕藉不理素素惊愕,凝视素素许久,才又道:“就这样说定了,两日后黄昏孤与你在此汇合,启程去浪迹天涯。” 说完。也不等素素答应,径自起身,拂袖离去。 素素怔怔地一直看着他离开。留意到他脑后一片不知何时变白的头发,她只觉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心酸的感觉。 也许,慕藉自己也是不好受的。 身为君王,外需平天下之安,内需攘家室之宁。还要时时牵制朝局和后.宫的制衡。 而这所谓的“平衡局面”中的一颗颗棋子,其实都是他的亲人和朋友! 他算计和利用的人,算计和利用他的人,是他的妻妾、他的亲生子女、他子女的子女……都是他的至亲! 这是怎样一种煎熬? 无怪乎! 素素眸光一挑,忽然想起,很早很早很早之前,在一个繁星璀璨的仲夏夜晚,酒后半醉的慕藉问她:“你也迫不及待想逃离这座牢笼,是吗?” 他说过,他也想逃离。 原来,他何止腻味了呆在这座庙里?他根本就是腻味了他原有的生活。 既然如此,带他出去走走也好……至少,他会武功,遇上点什么事儿,还能护她一护。 心念闪过,素素不由的失笑,看着手中烫伤膏的瓷盒,眼前不知觉回放刚才景象。惊觉,慕藉出手之快,竟然快过序旸说话的声音…… 序旸……对了,序旸的银票还在慕藉手上! 素素一股脑儿站起来,飞步去追慕藉。 她知道,序旸下山要么徒步,要么乘轿,总之速度不快。凭慕藉的脚力,只要他去追,定能追上。 依整件事看来,慕藉敲诈序旸,极有可能是为了给自己“浪迹天涯”凑点盘缠。现在有她出钱,他也就不必要序旸的辛苦钱了,他应该会还的吧? 不对! 慕藉怎么会知道序旸身上有钱? 脑中突然跳出这个问题,素素不由的顿住脚步,怔在原地出神。想了好一会儿,她断定慕藉是认识序旸的。 可从序旸的反应来看,他却是的确不认识慕藉——否则,看到先皇死而复生,他岂能淡定如斯? ——就她自己见到慕藉时的反应,若非一直坚信无神鬼论,她几乎都要惊呼“有鬼”了。 难道慕藉知道序旸是她的统领大掌柜? 如果是这样,也就说得通。 毕竟,慕藉对她的产业,可是了解得极为透彻。而序旸之于她的各项产业,又是中流砥柱般存在的人物。 可是如果这样说起来,慕藉想敲诈的人,其实不是序旸,而是通过序旸,间接敲诈她啊! 只是他可能没想到,序旸身上真的携有巨款…… 第二百零六章 汇合 “可恶!”素素不由牙咬,直恨的牙痒痒。为自己刚才对慕藉生出的那一丝丝怜悯和同情而懊悔不已。愤恨地转身,也不待要去找慕藉,径自回了自己的厢房。 其实依素素原本的计划,也是要两日后启程的。 两日后正是三月十九日。 观音庙每月十九日都会有祭祀活动,缝二月、六月和九月则尤为隆重。 届时,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都会前来朝拜、敬香。到时候,她稍微化化妆掩一掩容貌,混在人群里,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出城去…… 不过,如果带个慕藉,目标会不会太大? 素素皱了皱眉,苦恼许久,最后也只能轻声一叹。 反正,既然慕藉已经打定主意跟着她,即便她想逃脱,又怎么逃得掉? 十九日黄昏时分,素素按约到火塘边与慕藉汇合。 出乎意料,慕藉也进行了一番乔装打扮。竟是扮成了白发苍苍、胡须花白的老头子模样。 慕藉打量素素这一身村姑扮相,笑了笑,直接道:“走吧,女儿。” “谁是你女儿!”素素嗤了一声,当先提步走去。 二人轻松混迹出城,又徒步走了二十多里地,便看到一处简陋茶棚。茶棚边上停着一辆马车,茶棚里却没有茶客,只有茶倌百无聊赖地靠在棚柱上打盹。 素素瞥一眼身旁慕藉神色,料想这是为他们准备的。便自顾进了车厢。 慕藉亲自驾车,技术倒是十分熟练。 素素于是催他快马加鞭赶路,心下直期盼,最好能在中途就追上采枝和宽容。 然而。她却不知采枝心里恐慌,也是焦急的一路直催车夫极速前进。三天三夜的行程差距,又哪是能那么轻易就追上? 待他们追到清山堡的田庄里,采枝已经带着容宽先到了整整一天一夜。 重新看到素素,采枝登时卸下一路以来竭力维持的坚强和镇定,情难自抑,“哇”地哭出声来。 容宽听到有人在哭,便也跟着哭了起来。 看着一大一小俩泪人,素素只觉头大,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却是一直不吭声的慕藉。走到采枝面前。动作熟练地抱过孩子。搂在臂弯里哄着。 没一会儿,容宽就止住了哭声,渐渐地竟然睡着了。 这时节里。采枝也已经抽抽嗒嗒的,将一路上容宽的吃喝拉撒情况全部向素素汇报。 素素听着,只觉容宽除了睡得多点,旁的也没什么异常,便也安下心来。 “劳你去请三婶儿为我们捯饬两间屋,我们恐要在庄里逗留些时日。”她对采枝道。 采枝自是点头应下,退了出去。 素素转眼,瞥见慕藉脸上难得的慈爱之色,不由的一怔。 “你看,这是孤的大孙子。像不像孤?”慕藉抬头看见素素正看他,便指着睡梦中的容宽问素素。 素素凑上去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真像。” 尤其是那双单眼皮的丹凤眸,和初具形状的淡淡眉毛,简直是完美继承了慕家人的基因。 其实,这也是素素第一次看见容宽。 看着粉雕玉琢似的孩子,安宁地睡觉,随着呼吸,薄薄的鼻翼还有些微的颤动。一瞬间,素素的心便被软化了。 这样可爱的孩子,茗妍怎么会舍得下手! “那个……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改口,否则以后习惯成自然,说漏了嘴,只怕孩子查到真相会伤心。”素素轻声道。 慕藉闻言,蓦然抬头看向她。许久后,轻叹一气,终是点了点头。 素素又看了看容宽,拿指腹小心翼翼地拂了拂他细腻光洁的面颊,心下陡然生出几分惆怅。 不知阿瞻如今怎样了…… “你见过阿瞻吗?”她轻轻地问慕藉。 她想慕藉人虽然不在宫里,可他在宫里一定还有极为隐秘和可靠的眼线为他提供消息。说不定,慕藉虽然没看见阿瞻本人,却早已看过他的画像。 哪知慕藉原本慈爱的神色突然消失不见,转而脸上布满阴云。 素素见此,大致也就知道了,只怕他是还没见过阿瞻——这个他不甚喜欢,却意外到来的孙子。 其实,随着慕年枫登基、韦茉凌薨逝,以及她远遁田园,大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也是时候结束了。毕竟,孩子们都是无辜的。 希望从今天开始,一切都能平平顺顺。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寄江湖之远,大家都能各自相安。 “阿瞻长得也像他‘皇爷爷’,眼眸子炯炯有神。”回忆起唯一一次见到阿瞻时的场景,素素不由的绽露温柔的笑容。 “像他皇爷爷有什么好?”慕藉默默地提了一句,复又低头看容宽。 素素怔了一怔,恍然想到他说的,是指身世经历。 阿瞻是慕年枫的长子,又是失去了母族庇佑的人,被公孙琦晗亲自教养……只怕将来的太子之位,非他莫属!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都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了,还管孩子们的事,也不嫌累得慌。”素素明损实宽慰,又看了看容宽,起身去到桌边检查米糊。 采枝一个黄花大闺女独自带孩子逃命,自然是没有奶水喂养容宽。一路上容宽也就只能吃些米糊充饥。 可怜他才两月大…… “明天你去县城莲花里巷找个叫‘杏花’的女人。”素素转向慕藉吩咐道。 慕藉抬眼看她,“何事?” 素素白了他一眼,指着米糊,嗤道:“孩子不要奶娘么?” 若是在宫里或是王府里,容宽至少得有四个奶水充足的奶娘伺候。 慕藉哑口无言。 “你悄悄的给杏花十贯钱,另外给她婆婆一贯钱,再告诉她们,杏花可以带孩子一起过来田庄。”素素仔细交代道。 想了想,又补充道:“记住,就给十贯钱和一贯钱,一个铜板也不要多。” 这些钱,正是杏花和她婆婆需要的数目。若是慕藉给的钱多了,反而会坏事。 她是怕慕藉使惯了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豪爽大手笔,在这锱铢之事上反而会适得其反,这才好心提醒他。 哪知慕藉睇了她一眼,直接拒绝道:“孤不去。派别人去。” 他好歹也曾经是皇帝,屈尊去民间小巷里找奶娘,像什么话? 素素撂下米糊碗盏,走近慕藉和容宽,貌似逗弄容宽,却用极小的声音对慕藉道:“你亲自去,早点带她回来,容宽就能早点吃到奶水。再则,别人去,我不放心。” 早前找来的几个奶娘渎职之事,已使她长了记性。 听素素如此说,慕藉脸色顿时缓和,略一思忖后便点头应下。却又忍不住刺道:“真是不可置信,有朝一日,孤会成为你最信任之人。” 从前,无论何时何地何事,他都是她最不信任的人。 素素横了他一眼,不待睬他。 二人正斗着,只听院里由远及近传来一叠声妇人的泣诉。 听那声音,是陈三他媳妇的。 还未等素素反应过来发生何事,陈三已然带着媳妇进得门来。二人见了素素,话不说话,当下扑通跪倒在地。 “三叔,三婶子,你们这是作甚?快快请起!有话慢慢说。”素素吓了一跳,忙蹲身扶他二人。 陈三夫妇却执意不肯起,就这样跪着回话。当下将当初茗妍如何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及他们如何被说动,助茗妍回京之事,一一说与素素听。 “……娘子你看这事弄得,老三愧对娘子托付。”陈三猛地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昨日采枝回来时,便已经将茗妍在京城的所作所为说给他们听。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茗妍柔弱和善的外表骗了,险些酿成无法挽回的过错。 想到这么可爱的孩子,差点被他亲娘弄死,他们更是又惊又怕。 刚才采枝到地头唤他们回来收拾屋子,他们一听素素亲自来了,便立即前来请罪。 素素却已不大惊奇。 其实早在得知茗妍已经带容宽进京,她就料到,茗妍定是凭一条如簧巧舌,打动了纯朴善良的陈三夫妇,助她离开田庄进京城。 否则,以茗妍那点子本事,连她自己能不能顺利回到江寒都是未知,更何况还带着容宽。 “你们先起来。”素素又扶了他们一遍,对陈三媳妇道:“三婶子,我与我族伯连日赶车,着实累得慌,你且去为我们腾个宽敞的院,捯饬两间敞亮的屋,我们先歇一歇。” 陈三媳妇一朴实村妇,本就是极听丈夫的话,才先过来请罪。经素素一提,才想到女儿要她去腾屋的事儿。当下看了丈夫一眼,便喏喏地起身,先退了出去。 素素这才又扶陈三起。 “这里没有外人,三叔起来说话。”素素道。 只这“没有外人”一句,彻底打动陈三的心。一糙实老爷们儿,竟是忍不住当场老泪纵横。 “娘子,老三有愧。”他道。 素素点了点头。 陈三亲信旁人之言,违背她的意志,对她大局造成巨大影响,更险些害两人丢命。这事,理应当罚。 “三叔可曾觉得我不近人情?”素素问陈三道。 ps: 前几天游戏战队pk得多了点,有时候直接打通宵,没及时更新,对不起大家!抱歉! 第二百零七章 安顿 陈三抬头看了素素一眼,只看了一眼,忙又低下头去。两只粗糙的手来回搓着,话头顿了顿,终是点了点头。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被茗妍的“凄苦遭遇”说动? 素素扬了扬嘴角,问他道:“那么,如今,三叔还觉得我不近人情吗?” 陈三抬眼看着素素,使劲摇了摇头,“只怪陈三糊涂,娘子才是真正为她们娘儿俩好。” 昨日听女儿和他说起茗妍之狠,他早已惊得后背直冒冷汗。这才想起当初素素给他的书信中,千叮万嘱一定要将茗妍和孩子圈在庄里,左右一刻不得离人照看。 素素看着陈三,温和地笑着,已无需多话。 她明白,陈三毕竟和别的掌柜不同。 陈三常年在十几处田庄间来回奔波,与她鲜少当面相见。许多她的命令,都是由旁人通传给他。 因而,他不像其他京中掌柜那样,熟悉她的为人和行事。 而他远离京城,寄心稼穑之事,自然也不能理解京城里人与人之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加之茗妍苦情相怨……说到底,茗妍虽然是丫鬟,却也是来自京城的丫鬟。想说动老实巴交的陈三夫妇,凭茗妍的能力,自是绰绰有余。 综合几项考虑,也难怪陈三会对她的命令产生质疑,偏向于帮助茗妍。 今日素素问陈三这两个问题,只是想他明白。并牢记——她的命令,自有道理,绝不得违背! 陈三想了一想,悟出其中之道。当下又直直地跪了下去,咚咚地磕头赔罪。 素素赶忙扶他起,“也怪我当初没对三叔明说京城里的局面和情况。” 京城局面那么大,情况那么复杂,即便她愿意对陈三说,陈三怕也是听不懂。她如此一说,也只不过是想给陈三一个台阶。 若他是个聪明可用的,自然就此顺下了;若他是个不明不白的,自然会蹬鼻子上脸,反顺势将过错推给她。 只见陈三赶忙摆手。“娘子折煞。折煞……” 陈三乃是一介农夫。老实本份,对待庄稼农事自是在行。唯独嘴笨。一遇上场面,心思明明是极好的。可就是说不出口。 素素祭起灵犀,看透他心里所想,暗自满意。 既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失误之处,她的“警以为戒”的目的也算达到。 “念你多年勤恳,而且此次多亏采枝及时出手,阻止惨事发生。功过相抵,就罚你三年薪资和抽成,你服不服?”素素最后拍板定论道。 陈三哪还有不服的?忙又点头答应。按下心头大事,终于长舒一气,陈三这才想起问素素:“娘子可曾吃饭了未?我让孩她娘给您下饺子吃。成不?” 素素转头看了一眼慕藉,对陈三道:“好,有劳三叔三婶儿。” “不劳不劳,”陈三这便退了出去。 素素回头看见慕藉抱着容宽几乎不愿放手,不免取笑道:“还没抱够啊?” 都说隔代亲,这话果然不假。 从前她倒不知慕藉对他的几个年纪较大的孩子是如何,却知道慕藉对年纪最小的慕年榄,也不曾这样亲昵地抱着、哄着,爱不释手。 慕藉抬头瞪了她一眼,没说话,却是满脸掩抑不住的得意之色。 素素微微一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便问他道:“你生前,可曾安排过老六和老七?” 她指的,是他们年及弱冠,出宫后的生活——包括他们的府邸,以及婚配。 慕藉睨了她一眼,嗤道:“这是你的事,问孤做甚?” “你!”素素顿时气结,“得寸进尺!也不想想那是哪个混账老子的小子!”她怒嗔着,甩门走了出去。 走出院外,却见采枝正在院子前的老樟树下徘徊。 “采枝,怎么了?”素素问道。 采枝似乎想得非常出神,兀然听见有人的声音,她猛的吓了一跳,倒也回过神来。 “娘子……”她吱唔道。 素素了然地抿嘴笑了笑,执握她双手,诚恳地宽慰她道:“所幸孩子如今安然无恙,不是吗?” 她知道,采枝是在为陈三夫妇的“一时之仁”而介怀,怕她从此对陈三,甚至是对她失去信任。 “已经过去的事,就别多想了,我们要往前看。以后我们一起照顾容宽,把他抚养成人,好吗?”素素紧握采枝双手,小声问道。 采枝默默地点了点头,忽而惊讶地抬眼直看向素素,一脸不敢置信。 当时带走容宽,她只道是素素对容宽另有安排,而且今天素素也带了“族伯”——她直以为素素是想将容宽交给族里的富贵人家养育。 绝没想过,素素竟然会想亲自抚养容宽! “娘子……”采枝惊得一时无语。 素素对她点了点头,眼里全是坚定的神光,昭示她既定而不会更改的心意。 采枝见此,眸光也渐渐变得坚定,重重地点头。 姐妹二人相视一笑,转眼瞭望远处平缓的山峦,比肩而坐。 日已偏西,夕阳斜挂。绯红彩霞渲染天际。 素素喟而叹息,心思慨然。 采枝的顾虑不无道理。她还是个没有家室的女子,独力抚养孩子,确实易招闲话。可是采枝却不知,她已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成家了。 不嫁人,也就不会有自己的亲生骨肉…… “对了娘子,序旸临别前托我转交你一封信,”采枝突然想起序旸的信,便从怀里取出信件交给素素,“当日情况突生变卦……我。我便给忘了。” “序旸的信?”素素怔了一怔,这才蓦然想起,采枝最后一次见到序旸,和她最后一次见到序旸。不是同一天。 想了想,她仍是拆开信件查看。 三张薄纸篇幅的信文,看得素素从惊讶,到愤怒,最后却是归于平静。 “你还记得我问过你‘好像在哪儿见过序旸’么?”她瞭望远方,悠悠地问采枝。 采枝想了想,点了点头。 素素转眼看向采枝,顿了顿,唇边噙上一抹淡淡的笑,眸光深邃沉凝不见底。“序旸本姓严。严肃的严。”她语气平平地说道。 采枝闻言。一时错愕地噤了声。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蓦然回过味,终于将序旸和祁阳首富严家联系到一起。 “他,他竟是……司喜的东家?”她不敢置信地问道。 素素笃信地点了点头。将信纸递给她。 采枝看过信文,便又是一阵沉默。对如今局面,她已不知该作何表态。许久后,她小声地问素素道:“娘子您,您打算怎么办?” 序旸在信文最后写道:“往后若有任何难处,可到祁阳严家找我。” 素素收起信纸,举目远眺天际,淡淡地笑了笑。 “再说吧。” 她丢下这不痛不痒的一句,便起身进了院里。 才踏进屋里,只见慕藉倚着椅子扶手打盹。怀里却仍是紧紧地抱着熟睡的容宽。 竟是连那抱着的姿势也没改变! 素素不由的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行动,生怕打搅了这祖孙俩休息。 然而,当她背着包袱前脚踏出门槛,却听见慕藉突然说话问她:“你去哪儿?” 素素回身,便看到慕藉依旧闭着眼睛靠在椅子扶手上,姿态随意而潇洒。但那隐隐泛着威胁气息的强大气场,却是她不可忽略的存在。 她略微一想,便也想到了,只怕慕藉是以为她要丢下他们祖孙俩独自溜走。 “我先去归置行李,等房间收拾好了再来叫你。”她无心与他起争执,便只淡淡地解释道。 慕藉睁眼睇了她一眼,重又闭上眼。未明确表态,也就算是默认。 素素不屑地瘪了瘪嘴,懒怠与他计较许多,转身出门随采枝去了给他们安排的院子。 院子在村头,是一进农家小院,格局坐南朝北。院门前方是一片水田,视野开阔极了。东西厢房和正屋也都是新修缮过的,干净整洁,采光也好。 素素很满意,挑了西厢房做自己的卧室,将正屋留给慕藉——省得他又唧唧歪歪。至于东厢房,就留给杏花和她的孩子。 房间就此分配妥当,素素分别归置了她自己的行李和慕藉的行李,这才去采枝家找慕藉。 到了却发现慕藉已经在吃热乎乎刚出锅的饺子。 “居然不等我,亏我好心帮你收拾房间。”素素不满地嘀咕道,自去取了碗筷从海碗里捞饺子。 慕藉头也不抬,只是稍稍抬起眼皮子睨了她一眼,眼里满满的全是作嘻之色。 好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故意以气别人为乐。 素素心下怄火,却没心思和他斗气。盛好饺子,折身先去摇篮边看了看容宽。见容宽仍睡得安稳,这才回到桌边吃饺子。 前几天他们急着赶路,连停车吃饭的工夫也舍不得耽误,一般只买点馒头和饼做干粮,就着冷水生吞。 两个人差不多已经十天没有吃过像样的食物了。 第三天时,慕藉曾忍不住抱怨:“即便是在行军打仗,孤的伙食也不曾这样简陋。” 素素心下颇不以为意。 她穿越、重生再重生,都轮回了几世,也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然而,在艰难的环境下,心志能变得极为坚强,一旦日子安逸舒坦,再回头去看艰辛的日子,她却忍不住心头泛起酸楚。 第二百零八章 消息 如果身理上的艰难遭遇可以用意志克服,那么,对意志的考验,又该拿什么承受?想到将来也许自己将面对比现在更密集、更艰巨的挑战,素素不由的得想得更长远。 毕竟,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一个人。 她还有容宽。 “那个,如果……我是说如果,”素素抬眼看向慕藉,小声而迟疑地问道:“如果我带着阿宽……” “嫁人是吧?”慕藉不待她说完,已然悠悠接话。那平静神色,竟似早已对她的想法了如指掌,因而半分也不觉惊奇。 素素怔了怔,点了点头。 她嫁不嫁人,嫁什么人,那本都是她的自由,无需过问慕藉的意见。 可是如今她已无依无靠,身边没有亲近的人可以为她出谋划策、指点迷津。在如此彷徨的时刻,离她最近的人只有慕藉。她想问问他的看法,权作参考。 而且,平心而论,她不得不佩服慕藉看人看事的精准眼光。 慕藉搁下筷子,抬头看向素素,容色间全是郑重。 “你自己决定。”他坚定地说道。 素素眨了眨眼,回过味儿来,登时气结。 这不是说了等于没说么! 素素气呼呼地划了两口饺子,没胃口再吃,起身走了出去。心情烦躁,只觉浑身不得劲,百无聊赖地朝前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河边。 红日已经没入天际线,天色逐渐昏暗。昏暗的天色。却掩藏不了这春日里欣欣向荣的喜悦景象。 阳春时节,草长莺飞。清澈的河水欢快地流淌,带走了沿途所有的忧愁。 素素情不自禁扬了扬唇角,笑看倦鸟归家。 连自由飞翔的鸟儿。倦怠了,都有一个可以栖身的家…… 寻了块大石坐下,她不由的又掏出序旸的信。 其实刚才当慕藉点破她心思时,她心头有一瞬间的惊悸,只觉分明看到了未来的路无比艰难。 而在那手脚凉彻的一瞬间,她脑海里隐隐约约闪现的,竟是序旸的身影。 这短暂的模糊影像,使她觉得心烦意乱。 不过,想到序旸,素素心下不禁又疑惑。如果序旸果真是祁阳严家大少爷。他从江寒回祁阳……是该与她同路的。 而序旸乘不得马车。更骑不得马……他该是乘轿子的。 可是这一路她和慕藉紧赶慢赶。连采枝都只早了他们一天一夜,没道理他们在路上没追上序旸啊! 难道序旸没回祁阳? 素素皱了皱眉,看着信文。不由轻嗤道:“人都不在严家,还让我上严家找人。”摇了摇头,收起信纸,起身回家。 转身瞬间却撞上了一堵肉墙,抬头一看,竟然是慕藉。 “你,有事?”她挑眉问道。 慕藉居高临下睨了她一眼,抬头,负手傲然而立。那沉静的眸光,分明是在瞭望远处的暮色。却又似乎,不止是看暮色。 “再等等吧。” 他蓦地轻声说道。 声音之轻,使素素几乎听不清楚。 “什么?”素素下意识反问道。 慕藉不看她,也没说话。最后凝望天际一眼,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素素怔了怔,提步跟上他,回了村头的院子。 次日下午,慕藉从城里带回来杏花和她的孩子,顺便给素素带回来一个好消息:“皇太后得神医良药,病愈。” 素素乍听此消息,一时间惊得有些找不找北。 当日在长春宫,宫女禀告说太后突染急症,她还只道是公孙琦晗有心助她。却没想,原来公孙琦晗是真的生病了。 而且听上去还很严重——宫里太医看不好,慕年枫特意发了皇榜求医问药。 “太后她,她得的什么病?”素素迟疑着问慕藉。 获知真相,她心里陡生愧疚,后悔当日她冠冕堂皇地以“侍疾”为借口。 慕藉看了她一眼,眸底深沉,并不回答她。过了很久,突然似感慨般小声说道:“命数自有天定。” “什么东西?”素素脱口道。 “命数天定”这话,若是出自了空之口,她并不会觉得惊讶。可从慕藉嘴里能说出来这话,她却是怎么也不敢置信。 要记得,慕藉可是连“逆天而行”都不在乎的人! 而且,将自己发妻生病之事,说成是“命数天定”,怎么着也显得玄乎。好像他早就知道了似的。 思及此,素素不免嗤笑道:“明明是马后炮,现在却来装‘未卜先知’。” 慕藉闻言,睨着她,神色复杂莫名。 “你可知,是什么样的‘灵药’,治好了她的病?”他森森然问道。 “不知。”素素摇头,心下却隐约觉出一丝不对劲。 慕藉仍然看着她,眸光里透露的无言之语,俨然在昭示一句话——“问题就在你。” 素素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时间一久,不由的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道:“我?” 慕藉不置可否,只是丢下一句“再等等看吧”,便转身走了出去。 素素怔在原地出了好一会儿神,这才想到另一处症结——慕藉说公孙琦晗病愈对她而言是“好”消息。 其实现在的她和京城里的人已经没有关联。公孙琦晗生不生病,健不健康,与她而言,根本无关痛痒,谈不上好坏。 可是慕藉既然有此一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这么一想,素素心下便更加肯定,这件事,肯定还会有后续。恍然想到慕藉两次跟她说“再等等看吧”,她不由落回一口气。安下心来,等待未知的答案。 正想着,只见地面上出现一抹阴影。 抬眼一看,是杏花来见她了。 这杏花娘家姓陆。夫家姓牛。丈夫本是个老实巴交的樵夫,小两口婚后和寡居的婆婆住在一起。一家人的小日子,倒也算和美。 今年年初时杏花生了个大胖丫头,她婆婆很是喜欢。眼看着日子越加美满幸福,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二月里她丈夫上山砍柴时,竟遇上了猛虎……待人找到时,早已没了性命。失去家庭支柱,家里却有三张吃饭的嘴,这日子,从此就越过越窘迫…… 对牛家的遭遇。素素微有一番唏嘘感叹。不免心生同情。 瞧着杏花白皙干净的容长面庞上一对杏目。倒也是清秀爽落。再看她一身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却仍然整洁的碎花衣裳,可见是个会过日子的细致人儿。 只那通红的眼眶。着实惹人心酸。 可是,这样的悲伤,只能留在人后。不该叫别人看见,更不该影响到孩子。 “只要你喂饱了孩子,从今往后,有你的好日子过。”素素说着,目光不由的微微移向杏花高耸如峰的胸部。 如此傲然的胸围,大概也只有为人母的女人才能拥有。 这样饱满的**,喂养两个孩子,应该足够了吧? 素素心想着。只见杏花稍稍抬起头,应声道:“杏花省得。多谢娘子给谋一条活路。娘子大恩大德,杏花无以为报,只求来世……” 杏花一边铭恩,一边就要跪下去给素素磕头。 素素忙制止道:“好了,你的心意我明白。” 这样的“来世”大言,她已经听得太多。而且她找杏花来,只是相当于花钱买一个新鲜母乳源,并不想与她产生太多人情纠葛。 “开心点,笑一笑,把眼泪收起来。明日之前我要看到一个干练利落、坚强明媚的好女子。”素素正色对杏花道。 这话,是宽慰之言,也带了几分警告意味。 杏花闻言,抬头震愕地看向素素,愣了许久。“杏花记得娘子教诲。”她微微垂头,小声道。 素素满意地点了点头。想了想,也没别的话要说,便交代道:“这这里,你只管吃好喝好休息好,保证养足了奶水随时供两个孩子吃,其他事情你一概不必操心,记住了吗?” 杏花这时便毫不犹豫地答应道:“是,杏花记住娘子的话。” 该说的都说了,素素便挥手示意杏花退下。 待杏花走到门口,素素又忽然想起一事,便对她道:“另外,少爷的事,不该你多问的,半个字也别问,明白吗?” 杏花怔怔地回转身,木讷地点了点头,“杏花明白。” 素素这才又让她退下。 一个人盘坐在圈背太师椅里,素素只觉心里忽然落了空。 她不能亲自给容宽哺乳,这是受条件制约,强求不来的事。 而她特意安排杏花只哺乳,并不像其他奶娘那样还包办孩子的抚养之事,只是因为她想亲力亲为照顾容宽。 但愿她的悉心照顾和全心付出,能让宽容与她更亲,感情更深厚一些…… 这样,万一将来遇上大事…… 凭空幻想着万一以后容宽面临在她和他亲生父母之间做选择的场面,素素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对她和容宽而言,都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 明知前方有可能存在这样巨大的痛苦,她还要走上这条路吗? 素素不由的怀疑,是不是应该趁早把容宽还回去…… 可是,如果让容宽回到茗妍身边,他还有活路吗? 一想到曾经预见的事,素素登时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茗妍为了追求过“人上人”的日子,已经神智不清到疯魔了。决不能把无辜而且无力自保的孩子往死路上推。 第二百零九章 辛酸 这样想着,素素便又安静下来。看着阳光一点点褪去,暮色渐渐合拢,沉凝的眸子也变得迷离。直到半挂银月初上枝头,她仍不曾从纠结中摆脱出来。 采枝在外轻叩门扉,低声唤道:“娘子?您在吗?” 素素循声,微微抬头,问道:“在呢,怎么了?” 采枝就着微弱月光寻径进了屋,搁下食盒,又取出火折子点着灯。房间这才亮了起来。 采枝一回眸,却看到素素满脸泪痕的模样,泪花映着烛光,泛着晶亮的光。 她大为吃惊,忙关切地问道:“娘子您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了?”一边取了手绢递给素素。 素素拿手背随便一揩,吸了吸鼻子,佯装无事。 采枝看着心疼,便去为她打了热水,绞了棉帕子给她擦脸。 素素洗了手又洗了脸。 也许是热水的温度浸化了全身的紧张,素素感觉好多了,也有了胃口,吃了几口饭菜。 采枝安静地陪素素坐着,看着她吃。 等素素吃完饭,似乎仍不想说话,采枝便也不多问,安静地收拾碗筷。 直到她前脚迈出门槛,才听素素忽然问道:“采枝,你说……如果阿宽以后跟我不亲,怎么办?” 采枝神思顿了顿,这才醒悟过来,原来素素这大半天不见人影,竟是一个人躲在房里苦恼这个问题。 她想了想,回转屋里。在素素身旁坐下,轻声宽慰道:“采枝相信,有娘子您的悉心抚育和教导,宽少爷一定会成为一个明白事理的人。无论亲生与否。娘子待他视如己出的真情,他也一定会感念感激的。” “是这样吗?”素素闻言,心下稍感安慰,轻轻地叹了一气。低声道:“倒不需要他感激,只要我们能像普通的亲生母子一样相处,我就心满意足了。” 其实她真正害怕的,不是容宽不像亲生儿子,而是怕她自己不像亲生母亲。 毕竟,她从未当过母亲。 采枝善意地笑了笑,劝慰道:“宽少爷还小。什么都不知道。那可不就认准了您就是他亲生娘亲?无论您怎样对他。在他看来。可不就是‘亲生娘亲’的模样么?” 素素听她这一番话,心头仿佛黑暗中点起一盏明灯,前途豁然开朗。 容宽会把她的一切行为都嵌套在“亲生娘亲”的模子里。她也只需把容宽的一切言语行为,都嵌套在“亲生儿子”的模子里。 这样,他们之间的相处,不就是“亲生母子”之间的相处了么? 反正每一对母子之间相处的模式都是不一样的,她大可不必参照别人的母子关系作“标准”。 “真是‘听你一席话,胜当十年妈’啊!”素素情不自禁感叹道。 采枝抿嘴笑笑,脸颊微微泛起些许红晕,娇羞地垂下头去。 素素见此,怔了一怔,恍然想到。采枝今年已然十四。 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加之年初时重遇上了梦中情人严家老二……只怕她没少幻想一段美好姻缘,和一个儿女环绕、和乐融融的美满家庭。 可是,严家老二的品性……还能掰回来么? 素素皱了皱眉,迟疑着问道:“听族伯说,过两日城里有集市,咱们进城去凑凑热闹?” 兴许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偏偏能让采枝遇见一个更好的男子……反正缘分这东西玄乎着,谁能说得准呢? 心下如是想着,素素便更坚定了心意,要带采枝多出去走走。 采枝倒也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当下答应道:“好呀好呀!我娘的旧褂子破了,想买件新的,却一直走不开身。正好赶上市集,我替她买去。” “你倒是有孝心的!”素素笑着轻轻一戳她额头,调侃道。 这一番解心的话说下来,素素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杏花也该喂饱两个孩子了,素素便与采枝一起来到东边厢房接回容宽。 容宽的摇篮床安置在素素的卧室里,就靠在她的床头边。夜里容宽只要稍有个哼哼的动静,她立即就能感觉到。 昨夜里容宽哭了两次,一次是饿了,一次是尿了。 素素却醒了不下五次,只觉耳畔总听见孩子的哭声。醒来却只见容宽呼呼大睡,安逸得很。她便不由的自嘲,才带了一个晚上,就出现幻听了,以后可怎么得了喔? 不过今夜容宽倒是睡得极安稳,只在四更天时哭了一次,是尿了。 素素睡眼惺忪地给他换了尿布。 换了尿布,容宽重新安逸地呼呼大睡,素素却来到书案前,翻开本子,在“撒”字一列下记了个“丑时三刻”。 写完了,又回到摇篮前检查了容宽的被子盖得严实不严实,为他掖了掖被角。待一切都妥当了,这才打着哈欠躺回床上睡觉。 此后直到天亮,素素又醒了三次。 容宽却是一觉睡到自然醒,直到卯正前后才活动开。睡得好,精力自然就好。小胳膊小腿四处蹬,煞是不安分。 素素为他穿衣裳,却不敢强掰他,深怕拗着他,直忙得焦头烂额也拿他没辙。 采枝已在外叩门,给他们送来洗脸的热水。 看到素素肿胀的眼睑和浓重的黑眼圈,采枝愣是吓了一跳。“宽少爷歇得可还安生吗?”她近前帮着素素给容宽穿衣,边小声问道。 素素心下羞愧,勉强地笑了笑,“他倒乖巧的很,夜里不吵不闹的,极是安宁。是我自己的缘故。睡梦里也总觉得耳边好像有孩子的哭声。” 采枝闻言,先是怔了一怔,忽然扑哧失笑。 “恭喜娘子,这么快便真正像个娘亲了呢。”她边笑说着,边利落地给容宽穿好衣裳,抱了他去洗脸。嘴上仍是不停,对素素宽慰道:“我小时候住在庄子里,听庄子里的姑婶们说起,她们带孩子时,也总时常觉得听到孩子的哭声哩。” “是吗?”素素懵懂地疑问了一声,穿好自己的衣裳,打水洗脸。 收拾妥当了,便将容宽送去杏花那里吃奶。 她自己才终于得空,回房里吃早餐。 正吃着,却见慕藉进来。 慕藉直接问道:“明日你要进城?” 素素嘴里咬着包子,点了点头,手上夹菜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她赶着时间,得在容宽吃饱之前吃完早餐,这样才能马上过去接他回来。 慕藉话头顿了顿,在她对面坐下。 “你也不必这么急。”他忽然道。 素素这才意识到,慕藉似乎有话对她说。她生生吞下嘴里的包子,这才道:“有话你就说,我听着。”话音才落,又往嘴里舀了一勺子米粥。 慕藉见她此番虎狼模样,心下着实觉得可爱,不由的扬起几分笑意。 “慢点吃,好像谁要跟你抢似的。”他嘴上调侃着,心下却是感动于素素对容宽的贴心细致和事必躬亲。 ——他身怀高超武功,听力非比常人。夜深人静时,素素房里的动静,他即便在自己卧室里也能听个大概。更何况这几夜他都是在素素的房顶上蹲守。 慕藉安静地等着素素,让她完美地享受了早餐的美妙滋味,才对她道:“孤有事要离开几日,就这几日。” 素素呷了呷嘴,也就明白了,他这话就是说,明天她不能进城。 ——容宽身边离不开人,她和慕藉,总要有人留下来照看他。 “是去很远的地方吗?”素素问道。 慕藉心下盘算着路程,回道:“不甚远。” “那,有没有危险?”素素又问道。 慕藉眸光一挑,心下微微感动,摇了摇头,“不必担心,没有危险。” 素素闻言,点了点头,忽然对他道:“那你带采枝一起去吧。办完事回来的途中,带她到处走走逛逛。” 她自己本无所谓进城不进城,只是想借机带采枝多见见外面的人而已。现在如果是由慕藉带着采枝同行,她只有更放心的份。 说不定慕藉认识的人中,也有人有适婚年龄的儿子…… 心下作此打算,素素不由得满意地点了点头,仿佛已经看见采枝嫁给了一个前途大好的青年才俊,夫妻恩爱,家庭美满…… “笑甚?”慕藉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素素蓦然回神,尴尬地干笑两声。瞅了瞅外头没人,这才凑近慕藉,小声托付道:“你要是有认识适婚年纪的优秀青年,也给我们采枝介绍介绍呗。她今年十四,明年就到及笄年岁,该说亲了。” 慕藉没料到素素想的竟是这档子事。瞧着一脸媒婆相的素素,他不由的失笑,膈应她道:“依孤看,还是先给你‘介绍介绍’为急。” 按算起来,素素今年已经双十年纪。即便仍未许嫁,也要举行及笄礼。 可她已经是个脱离家族的人。 谁会为她主持仪式? 谁会为她盘起长发,堆起云髻,簪上簪子? 又有谁会为她庆祝,为她添彩? 慕藉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些问题,掠眼瞟见素素转瞬黯淡下去的眸光,不禁暗恼自己一时口快。 第二百一十章 前情 慕藉尴尬得神色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想了想,便起身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忽又回身问道:“你可有想要什么玩意儿,孤顺道带予你。” 素素错愕地看着他好一会儿,讷然道:“给我带只拨浪鼓吧。” “拨浪鼓?”慕藉兀自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转身走开。 素素怔了怔神,摇头轻叹一气,去到对面厢房接容宽。 采枝一直陪看杏花奶孩子,见到素素进屋,她忙将容宽吃奶时憨态可掬的模样复述给素素听。手舞足蹈的模样,煞是兴奋。 “你呀!”素素轻点她额头,接过饱餐后重又呼呼大睡的容宽,与她一起离开杏花的房间。 回到自己房间,安妥了容宽,素素这才小声对采枝道:“我有事同你说。”便挽着她手出到外间。 “……有族伯陪你,我也好放心。”素素遂将方才的打算说给采枝听。 采枝未作他想,只为素素觉得惋惜,几乎连她自己也不想去了。经素素好一番哄劝,才最终无忧无虑地随慕藉踏上旅途。 素素朝马车渐行渐远的背影张望许久,直到看不见了,才在心下喟然而叹。 折返卧室不多久,午歇后的容宽的也醒了。 素素小心翼翼地给他穿衣裳。见容宽闹腾得厉害,她也只好在心下无奈。 “采枝阿姨不在家,娘亲一个人带你。你要乖乖的配合娘亲。否则娘亲一个人搞不定,那样会很丢脸的诶。”素素边使尽浑身解数对付容宽乱动的小手,边碎碎念道。 不过容宽这孩子倒也着实讨人喜欢,素素这么一说。他还真就不闹腾了。 素素轻松地给他穿戴整齐,抱他到外头散步晒太阳。 “采枝阿姨出门了,等她回来,就会给咱们小阿宽带回来很多好玩的东西,阿宽开不开心呐?”素素遥望远方,对襁褓中的容宽温温细语道。 容宽才是个吃奶的孩子,自然听不懂她说了什么。只那粉嘟嘟的小嘴巴却是瘪了瘪,往素素怀里拱了拱。 素素爱极了他这可爱讨喜的天性,情不自禁俯首亲了亲他饱满细嫩的额头…… 母子俩便这样悠闲地数着数儿过日子,等待采枝和慕藉回来。 十天后。采枝独自回到庄里。却不见慕藉的身影。 “族老爷说他还有件小事要办。让我先回来,他随后就来。”采枝解释道。 素素心下轻轻一哼,似乎十分不在乎。只叫采枝先回去歇息。而待采枝走后,她却抱着容宽不知不觉踱到村口大樟树下,翘首而立。 日薄西山时,视野里出现了一人一骑。 素素兀自只觉一阵心宽,欣喜地笑了笑,对怀里容宽道:“小阿宽快看,爷爷回来了。” 然而,待那一人一马越发靠近,素素却不由的怔住。 来的不是慕藉,而是子轩。 子轩带来了慕年枫的密旨——一纸休书。另外还有两个不大不小的消息。 其一。颜诺秘密收百花娘子为义女。百花娘子顶替“颜亦欢”之名,入主中宫为后。 其二,江湖土匪结帮为患,滋扰百姓安宁,朝廷痛下决心,发兵围剿,一举全灭河运大帮漕帮,俘虏漕帮帮众三万余人,全数充入军籍。 至于漕帮帮主凌臻雄,则当场伏诛。 素素听着消息,怔怔的,陷入沉默之中。很久之后,才释然舒颜一笑,问道:“京中……都还好吗?” 朝廷和漕帮的事,与她无关。她只在乎与她有关的人是否安好。 “京里有世叔坐镇,一切安好。”子轩笑着点了点头,英气硬朗的眉宇间,便微微熏起一丝柔和。 素素闻言,心头记挂终得宁歇。 纵然她已远离京城,但那里毕竟生活着她的亲人,和朋友。这些给过她温暖,帮助过她,庇佑过她,陪伴过她的人,是她一辈子无法忘怀的存在。 只听子轩又道:“出兵前,皇上与太后允诺,许我一个愿望。” 素素抬眸直视他,默默的,忽然品出味儿来。 敢情朝廷此次派兵剿匪,领兵统帅竟然是子轩! “恭喜你啊!”素素由衷祝贺道。 漕帮是盘踞全大昭各地川流湖泊和码头数百年的水路运输巨头。帮主凌臻雄,更是拥有数十年经验的老江湖,胜任帮主三十余年,地位固若金汤,足可见其谋略不同凡人。 而子轩却是初出茅庐,首次领兵。 对付实力如此雄厚的对手,子轩便一举大获全胜。真真是将门虎子,青年才俊,有勇有谋,英武不凡呐! 子轩谦和地笑了笑,“我说的,是‘一个愿望’。” 对于素素领悟错了他的重点,他倒不生气,只是觉得有些无奈,同时又觉得素素很可爱。 素素眨巴眨巴眼,再看向子轩,看到的,是他眼中不加掩饰的温柔而热切的深情款款。 纵然是个白痴,也该明白了他的心意。 素素自也能明白他心意。可她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表态,不敢再直视子轩,便又只好默默地垂下眸子。 回想起当日他送她到观音庙,他问她,“我是‘年纪大’的男人吗?”当时她只道他是芥蒂于她那一句“……可你不一样啊,你年纪大……” 直到此刻,她才豁然想起那之后她口不由心的另一句话——“我喜欢年纪大点的男人。” 当时她只为给慕年枫一个理由,却没想,阴差阳错的竟使子轩产生误会。 “子轩,你知道,我和娉婷是好姐妹,我一直也把你当哥哥一样看待……”素素徒劳地解释着。说到心虚处,便是连她自己也觉得再说不下去,只好又讷讷地收住话头。 素素自己也无法准确定位子轩在她心里的位置,只是因为他是娉婷的哥哥,而将他列在“自己人、熟人”的行列。 一直以来,她和子轩大多时候是没有交集的。只偶尔几次,子轩的行事举措,使她对她心生敬佩。 但那也只是平心而论的“敬佩”而已,与私心无关。 素素自认和子轩完全没有私交,也绝没把子轩看作是哥哥或者弟弟,更是从一开始就断然否决了颜、程二家联姻的可能性…… 思及从前考虑过的事,素素猛然回过味儿——这其中的牵连,她能想到,颜诺和程轲必然也能想到! “你离京前,相爷可曾私下见过你?”她遂又问子轩。 子轩被这突然冒出的问题扼住,怔了怔,点了点头。 素素闻言,也点了点头,却没有深问下去。 颜诺对子轩私下的交代,若与她无关,她便无需知道。若与她有关,子轩自能领悟其中深意,她仍然无需知道具体内容。 子轩被她这一副貌似“高深莫测”的神色逗笑,泯然失笑。 然而,想起之前的话题,他心头又有些落寞。 他只觉素素忽然问他这个问题,是故意转移话题,刻意回避他的心意。 便是说,素素已然拒绝了他。 与素素对他的“几乎无视”不同,子轩对素素是极为在意的。 最初因为素素是他妹妹娉婷为数不多的深交好友之一,他开始顺带着关注素素。 后来得知素素带娉婷一起积攒嫁妆,并且铺子还经营得有声有色,红红火火,使他不得不感叹素素当真是个精明独立的“奇女子”。 到后来两次偶遇素素敲诈钱财,直接接触过素素,他便开始觉得素素是个有趣的“妙女子”。 再到得知素素是他的救命恩人,可素素却从不曾对他提及半个字,甚至也不让娉婷说起,使他不由的对素素心生感激同时,又觉得素素是个淡泊内敛有深度的女子。 之后又见证了素素被苦难折磨时淡然平静的坚强,和对平淡枯燥生活的甘之如饴、苦中作乐,使他对她心生敬佩…… 或许,从娉婷多年来在他耳边时不时向他提及素素的事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就逐渐被这个世交家的“妹妹”吸引了。 只是他一直不曾将这种隐隐约约的感觉点破。 直到素素大婚那日,她逃婚时说的话,如一根细微却尖利的银针,戳破了他心头这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他后来细细回味素素的话,只觉素素喜欢年纪大的男人,看重的并非“年纪大”,而更重要的其实是年纪大的男人所具备的“稳重”和“可靠”。 如今,他已经用一场出师大捷的胜利,向她展现了他的“稳重可靠”。 而素素身上背负的利益牵扯,也已经被颜诺一一捋去,如今她已是自由身。 他满心以为,再见素素时,他已经可以自信而坦然地向她表白心迹,然后得这个奇妙的绝世之女青睐,与她携手共度此生。 只是没想到,还未及他吐露心声,素素已然轻描淡写地将话题转开,不给他留一点重提的余地。 得见素素眸子里温婉却淡漠的清澈,子轩不由的笑得有些尴尬,“我……” 我走了,你珍重。 只他话音未起,却听见内室里忽然响起婴孩啼哭。 素素顿时一拍脑门,“哎呀,光顾说话,都忘记阿宽到点要吃奶了。”边说着,一边已然风一样的速度冲进卧室,抱起容宽送到对面杏花那里。 第二百一十一章 轩枝 子轩怔怔的,看着素素匆忙的背影,恍然想起见面之初就想问的问题——这孩子是谁? 单从素素将这孩子的摇篮安置在自己的卧室,便可见,这孩子与素素的亲密非同一般…… 子轩正兀自分析着,只听另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进得门来,来人直呼:“娘子,宽少爷该吃奶了。” 来的正是歇息够了的采枝。 采枝未听见如往常一般素素的遥相呼应,不由有些担忧,抬眼往上首看去。 正巧子轩也抬眼看来者何人。 两相对望,看见彼此,二人不由的皆是一怔。 “陈姑娘。”子轩先回过神,微微拱手向采枝见礼。对这个救过他性命的“小恩人”,他心里一直是十分敬重的。 采枝讷讷地回神,忙福身见礼:“侯爷有礼。”子轩的样貌,她仍记得清楚。她方才愣怔,只是意想不到子轩会出现在此。 相互见礼后,无话可说的二人顿时有些尴尬,不好意思直视对方,只好慌乱地错开了眼神。 “当年……”子轩顿了顿语气,迟疑着开口。 当年采枝救他性命,配药汤为他祛毒,照料他病情,对他可谓是“悉心至极”。 可他却是每每来无影、去无踪,从来都是一言不发,不曾向采枝表明自己的身份,甚至连一声“多谢”也没说。 他本心是出于保护这位好心救他性命的小恩人,恐她受他牵连。遭了暗中敌人的谋害。 但是,因当年未能当面道谢之事,事他心里一直心怀愧疚。 今时今日,当年危机已除。在此再见采枝,他便想向她解释当年事由,请她原谅他数次不告而别的失礼之处。 然而,他话音刚起,采枝也忽然想起来意,转向他问道:“喔,对了,侯爷可有见着我家娘子?” 听到“我家娘子”几字,子轩不自觉的眉峰一蹙,立时收住自己的话头。负手而立。道:“去了对面。” 采枝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轻抚胸口,暗自长舒一气。勉强地展颜一笑,对子轩福了福身。便转身去了对面。 往日常是她看陪杏花给容宽哺乳,素素则按时用膳。待素素吃饱,容宽也差不多吃饱,素素便可接手照看容宽,而她则负责收拾碗筷。 这是她和素素之间心照不宣的分工合作。 今日她睡得沉了,起得迟了一刻钟,不免有些担心素素一个人难顾两头,这才显得火急火燎。 听说素素已经送容宽去吃奶,她不由的放松心情。 去到对面,只见杏花正给容宽喂奶。素素则在一旁匆忙地吃着晚饭。杏花的女儿已经睡着了,躺在摇篮小床里,极是安宁。 采枝铺一进门,便看见素素伸手示意她噤声,用唇形问她吃了没。见她摇头,素素便示意她一起吃。 直到杏花奶完容宽,两人一直都是蹑手蹑脚地行动,生恐一丁点儿的响动,都会影响到两个孩子的进食和休息。 只等大小三人都吃饱,一起离开杏花的房间,采枝才敢小声地夸赞素素的牺牲精神。 素素脸红,羞愧地嘿嘿一笑。前几天采枝不在,她又不放心独自让杏花带容宽,不得已之下才琢磨出这套新的分工模式。 “你回来就好了。”她转向采枝,小声而羞涩地说道。语气中的如释重负,直引采枝噗嗤失笑。 “宽少爷,来采枝这里玩会儿,让娘亲歇歇。”采枝拍着手,温声哄着瞌睡连连的容宽,从素素怀里接过他。 十来天没抱,骤然接手,采枝不由感叹:“喔,我们宽少爷长重了呢。” 素素好笑地扭头看着他俩,失笑道:“有吗?” 她天天抱着,自然是觉察不出容宽每天成长的细微变化。 姐妹二人说有笑地往前走着,一时竟然忘了子轩还在这里。直到走到廊下,看见孑然而立的八尺身影,二人这才恍然回过味儿。 想起黄昏情景,素素心下颇有些尴尬,垂眸不敢看子轩。转身从采枝怀里接过容宽,对采枝道:“侯爷还未用膳,你且去准备些酒菜,另再请三婶儿腾间客房。” 采枝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疏忽了招待客人,对二人匆匆一福身,便退了出去。 素素一时不知该和子轩说什么,便只好干坐着,埋头一心哄逗容宽。 原本饭后她都要带容宽去散步半个时辰,待他消食后才哄他入睡。今日稍晚了会儿,容宽便不停地打起嗝。 素素又是紧张又是心疼,牵强地朝子轩笑了笑,带容宽出门去散步。 眼见外头天色已暗,子轩不放心,索性起身跟上,陪着母子俩。 时近月中,圆月明亮。 清辉散落一地,照在两个尴尬的大人和一个天真无知的孩子身上。 饭后散步,分明是属于一家三口的温馨时光,却被阴差阳错地演绎出无限冷清。 子轩不说话。 素素也不说话。 静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素素只是重复轻轻拍抚容宽后背的动作,连往日常哼的不成曲的小调儿,也不再哼唱。 走到溪边时,子轩忽然落寞地说道:“此番回京,我会向皇上请求赐婚。” 素素闻言,怔了一怔,旋即默默地点了点头。 然而,点了头,她却忽然不知心下该作何感想。 是该为子轩的成熟和大义而欣慰,还是该为他的无奈和血仇而同情? 末了,也只能在心底叹息。 曾经生死相护的兄弟情义,随着彼此身份和地位的改变。终归是变了味。 慕年枫和公孙琦晗许给子轩的“一个愿望”,只怕,除了勉励,更多的是试探。 ——凭借这一场名震江湖的首战大捷。子轩完全可以要求慕年枫重新审视程柯之死,继而翻出证据,将公孙沧祚绳之以法以报杀父之仇。 可是别忘了,公孙沧祚是子轩的杀父仇人,同时也是慕年枫的外祖父,是公孙琦晗的亲爹。 反观子轩,势单力薄,初掌兵权,羽翼未丰。纵然凭借首战大捷虏获不少军心拥戴,终究还是敌不过公孙沧祚几十年积累的威望。 目前断不是出手直击公孙沧祚的绝佳时机。现在出手。无异于以卵击石。 所以。将这“一个愿望”用在请求赐婚。是最好的选择。 迂回隐忍,韬光养晦,厚积薄发。才是取得最终全面胜利的制胜之道——他想要的,不仅仅是除掉公孙沧祚为父报仇,还得继续维系与慕年枫的良好君臣关系。 甚至,要将父亲失之交臂的太尉之位,夺回! “定下婚期后,定要差人来知会一声,我也好准备一份大礼。”素素牵动唇角笑了笑。 她没想过,一向与她没有深交的子轩,会忽然将这么深刻的考虑对她明说。 足可见,子轩将她当做值得信赖的朋友。 因此。从这一刻开始,她也将子轩列为至交。 子轩爽朗地笑了笑,“一定。” 结束这一话题,二人顿时又无话可说,气氛重新陷入尴尬。 素素看了看襁褓里睡意渐浓的容宽,心想采枝也该准备好酒菜,便转道往回走。 “娘子!”采枝早已站在院外踮脚张望,远远瞅见素素三人,忙挥手招呼。 素素轻声嘱咐采枝好生招待子轩,又对子轩点了点头示意,便当先抱着容宽进了卧室。 子轩看着素素身影转过隔扇,心绪复杂,泯然若失。抬眼却看到满脸热情,仿佛不知愁苦为何事的采枝,他不由的心尖一颤。 “酒菜和房间都已备妥,侯爷请随我来。”采枝轻快地说着,当先领路。 采枝与素素不同。 素素避居田庄,刻意不问外事,故而直到今日才知子轩大捷喜报。可采枝前几天随慕藉外出,早就从市井传闻中听说了子轩剿匪的英武事迹。 采枝心下对子轩崇拜得不得了。而一想到这样英武不凡的统帅将军,曾经受她救治,她便免不了有些得意和自豪。 之前她尚能克制自己,不张扬,不夸耀。 可是偏偏子轩出现在了田庄。近距离接触英雄,使她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对英雄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般涌上心头。 刚才她娘问她是为谁准备酒菜和房间,她便忍不住将子轩的事同她娘说了。 可她没想到,她娘转头又将此事同她爹说了。 而他爹,又将此事同庄里人说了…… 所以,当她领着子轩进了专门为子轩准备的小院的院门时,抬眼就看到黑压压一片站着全是人。 男女老少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篮子、匣子,装满了果蔬、鸡蛋。 看样子,都是来犒劳英雄的。 采枝唬了一跳,回身对子轩尴尬地笑着,一时不知该如何收场。 依从前子轩的行事,她只道子轩是极低调的一个人。而他来看素素,想必也是不想被外人知道的。 可是她却将消息走漏了…… 然而子轩并没有发火。体谅地对她善意一笑,很是亲切地融入到庄户中。虽然婉拒了庄户们奉送的礼物,却对庄户们好奇提问的各种问题,他全部耐心解答。还与热情的前来祝酒的男人们碰碗畅饮,一醉方休。 “巧姐儿,这位程将军,和娘子是什么关系啊?”陈三媳妇忍不住揪了女儿到一旁角落询问。 采枝这回却是长了心眼儿,打哈哈道:“娘子的事,我哪里知道啊?” 第二百一十二章 议亲 陈三媳妇作势捶了捶女儿后背,终是没有再问下去,若有所思地走开了。(放放电影 .) 采枝兀自只觉自家娘亲今晚有些奇怪,却也没往多了想,嘀咕两声,重又去到桌边添酒。 直到明月高悬,夜色深浓,侃大山意犹未尽的男人们,才在各自女人的小声劝解中,纷纷离席,好让子轩早些歇息。 子轩谦和地喝下最后一杯酒,亲自送最后一位庄户出门。站在院门外,抬头看了眼月色。 寂寞深夜凉如许。 泯然一笑,心绪无度。 折返屋里,见采枝正在忙碌地收拾杯盘碗盏,子轩不由心觉愧疚:“贸然造访,叨扰了陈姑娘。” 采枝忙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 看到采枝稚嫩脸蛋上红扑扑的飞霞,和眉宇间那一丝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老练,子轩恍然有片刻失神。怔怔地看着她手上动作飞快,看得久了,他心头蓦然竟生出一丝安心、安宁的感觉。 见采枝收拾了碗筷,便要去铺床,他忙制止道:“陈姑娘不必麻烦,我这便将走。” 他的军队还在宿营地驻扎,他身为主帅,军责在身,断不能独自夜宿异地。 采枝略一思忖,便不多留,爽快道:“那我送送侯爷。” 子轩微微一点头,当先往外走去。 采枝想了想,将未开封的几坛杨梅酒、藤梨酒和葡萄酒全装了框,一并送与子轩带走。“将士们行军打仗辛苦。这是我等草头百姓一点小小心意,还请将军勿要拒绝,千万代为转达。” 她边说着,边已熟练地将框子架上马背。 子轩好笑地看着她。并不拒绝,执鞭拱手道一声“多谢”,翻身上马。扬鞭催马,趁着夜色疾驰远去。 直到远远的听不见马蹄声响,采枝这才收回追随的目光,去到素素的小院。 容宽已经睡了,素素还没睡,似乎正是在等她。 听采枝说子轩连夜走了,素素并不惊奇,平静地应了一声。便叫采枝也早些回去歇息。 次日一早。素素正给容宽穿衣裳。忽然听见叩门声。只道是采枝来协助她,素素便没多想。 然而进来的不是采枝,而是慕藉。 素素怔了一怔。收回目光,漠然道:“你满意了。” 她料定,昨天子轩之所以能找到这里、找到她,必定是慕藉透露的信息。 而慕藉故意引子轩到此,只怕也是为了试探子轩。 慕藉接过容宽抱在怀里逗着,语气平平地说道:“孤的确很满意,不知你满意不满意?” 睨着他吟吟含笑的脸,素素只觉气不打一处来,不由怒声质问道:“你的心究竟是什么长的?” 她愤怒于慕藉的冷酷无情。 他的“临终托孤”,间接害死了程柯。如今程柯被害。他自己还好好地活着。而他却仍然不肯放过程柯的儿子,要让子轩一生都承受煎熬。 慕藉默默地抬头看了素素一眼,许久不曾说话。 房里一时间只剩下拨浪鼓拨动的清脆的“咚咚”声,气氛凝重而尴尬。 无声地又逗了逗容宽,慕藉便将容宽交回到素素怀里,自己起身走了出去。始终一言不发。 素素心下既愤恨,又气闷,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索性将容宽交给随后进门的采枝,她自己则独自憋闷在房间里,整一天都不曾说话。 倒不知,究竟是在跟谁赌气。 直到夜幕降临,忽然听见门外响起几声轻乱的叩门声,和着陈三惶恐迟疑的声音:“娘子可在房里?” 还有陈三媳妇极为低微的对丈夫说话的声音:“怕不是这几日独自带孩子,累着了吧?” 素素正蒙头大睡,听见陈三夫妇的声音,顿时跳脚蹿了出来。 一般情况下,陈三夫妇绝不会来找她,更别说是夫妇二人一起来找她。 只道是农事上出了棘手问题,素素心头不由一揪。 然而,开门却只看到夫妇二人手里提着果蔬篮子和八宝盒。陈三满脸堆笑地朝她作揖,竟是前所未见的局促不安和腼腆羞涩。 素素不由惊奇:“三叔三婶儿何事找我?” 陈三夫妇俩对望一眼,腆笑着,只顾“呵呵呵”,正儿八经的事却是憋了老大的劲儿也没说出口。 素素眼瞅着二人温吞模样,索性自己祭起灵犀。一看之下,惊觉,二人竟是为采枝的婚事而来。 “叔婶儿进屋里说话。”素素忙将二人让进屋,缓缓地引导二人将内心打算明说出来。 原来陈三夫妇是看中了子轩,想托她从中说项,给采枝做媒。 听到“程将军”三字,素素心头猛的一震。也听不清后面二人说了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最后道一声“我会考虑看看”,便匆匆将二人打发走。 陈三夫妇走后,素素独自在屋里徘徊踱步,心念百转。 思忖许久,这才恍然大悟,让采枝和子轩成婚,只怕是慕藉的意思! 陈三夫妇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自知出身低微,断不敢妄想自家女儿能攀上京城王侯将门高枝…… 他们敢提出这样想法,定是受了慕藉授意和怂恿! “莫非,慕藉引子轩到此,其实是为了让子轩与采枝见上一见?”素素兀自叨念着,心头越觉肯定。 若是如此,便勿怪乎早上慕藉会问她“不知你满意不满意?” ——早前可不正是她托慕藉给采枝寻觅良婿的么? 素素一拍脑门,心下细细琢磨开,采枝和子轩…… 二人都不是难相处的人,若是婚配结为夫妻,婚后日子定能和睦相敬…… 可问题是,采枝心里还记挂着严家老二。不知,她能否接纳子轩? 何况也不知子轩是否已经选定请求赐婚的对象…… 思及此,素素不由得又恼慕藉办事不力。若是他早点明说,昨天不就可以问问子轩的意思了吗?现在过了一夜一天,只怕子轩早已领军拔营,走了百十里路了。 她正想着,只听见慕藉隔着门板在外道:“丫头,孤饿了。” 那装可怜的语调,直叫素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而一想到慕藉也算是对她的嘱咐十分在心,素素也就再也气不起来,走去开了门,甩了对白眼给他,倒也没再冷嘲热讽。对他嗔一句“活该”,便往小厨房走去。 往日他们的伙食都由采枝准备,今天采枝带着容宽,便无暇顾及做饭。 素素睡了一天,并不觉饿。 只是可怜了慕藉,被忽略到饿了一夜一天。这会子看见热乎乎刚出锅的面条,纵是清汤寡水,他也吃得津津有味。 素素不由的瘪嘴,“好像几百年没吃过一样。” 慕藉并不在意,喝尽最后一口汤,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模样简直丝毫没有一代君王应有的风度和矜持。 “说吧,你打算怎么做?”素素面带不屑地瞄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将碗筷往旁边一撂,直接问道。 她深切地明白一个道理——既然慕藉打算让采枝和子轩婚配成双,那么,事到最后,必会如他所愿。 可是,采枝和子轩之间,身份地位相差悬殊。 若是子轩突然之间将采枝之名提出,只怕旁人甚至想都想不到采枝是何许人也。若是好事者寻根翻出采枝出身,只怕朝野内外又会悄然掀起一阵风波暗流。 ——所以,如果既想达到最终目的,又不惊动朝廷局面,素素确信,慕藉必然会在此事中作些调节。 慕藉抬眼睨向素素,笑了笑,高深道:“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对少女神医一见倾心,也未尝不可。” 素素满心怀疑,“你真的不插手?” 慕藉指尖轻叩桌板,停顿许久,才小声说:“老七他舅,一直想要个女儿。” 老七,正是慕藉最小的儿子,慕年榄。 慕年榄生母德太妃陈氏有一兄长,名陈隆。陈隆官居五品通判,膝下有八子,却没有一个女儿。 陈隆一生求女心切,烧香拜佛求遍远近菩萨,却始终未能如愿。 此事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在京城中广为流传。素素自然也是听说过的。当下经慕藉稍加提点,她便也想通了慕藉的计划。 想是让采枝以“陈隆义女”身份,嫁子轩为妻…… “你问过子轩的意见了?”素素睇着慕藉,不信服地问道。 这样结局,纵然对子轩和采枝都很好,可是作为两人的朋友,素素并不希望二人的婚事有任何的勉强之处。 况且,如果事情真的按照慕藉所设想的进行,必然还将涉及到陈家——这又将是一条盘根错节的利益链! 且不说面对如此复杂局面,采枝能否应付得来,只说子轩愿不愿意趟这淌浑水,还是未知。 这件事,可谓是八字还没一撇。 慕藉老神在在地阖眼沉默片刻,悠然自信道:“何须要问?你只叫人来认枝丫头做义女便可,余下的事,静观其变就是。” “敢情不是你自己的女儿,你说得倒轻巧。”素素怒瞪他道。 素素是想先确认子轩愿意娶采枝。否则,即便认了义父,采枝往后该如何自处? 然而慕藉却瞟了她一眼,神色轻蔑地嗤笑道:“你这丫头怎不识好歹?枝丫头认老七他舅做义父,平白多出一个有权有势的义父,于她有什么吃亏?” 第一百一十三章 离别 素素一时无语反驳。让采枝认别人为父,连采枝的亲爹妈都愿意了,她一个“外人”又有什么理由阻止? “可是,也得问问采枝的意见吧?”素素底气不足地说到。她尽量想不对旁人提及采枝芳心暗许严家老二之事,免得坏了采枝的名声。 慕藉睇了她一眼,嗤道:“自古婚事皆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以为人人都同你一个德行么?” 其实下午时陈三媳妇已经隐晦地问过采枝的意见。采枝颔首默认了这样的安排。 素素不敢置信,正欲亲自再去问采枝。可慕藉却伸手拦住她,“前几日孤在城里看见一个人。” 他看见的,正是刚从勾栏之地出来的严二。 当时严二一副醉态,当街调戏女子,遭遇见不平的义士痛打……后来严家家丁和街上见义勇为的义士发生群殴。 ——若是严家无人递保,只怕严二此刻还被关在牢里。 当时他们纯属偶然路过看热闹。然而人群里的小声议论,却也声声不落地传进他们耳朵里。 原是因为日前严家商号大当家严振风正式对外宣布,长子即将成婚,婚后便将正式接掌严家商号。 而一直觊觎家主之位的严二,眼见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便自暴自弃,破罐破摔,整日流连花丛、借酒消愁…… 慕藉瞧着议论的人似乎对此间诸事十分了解,便向他们打听了严二的底细。 一听之下。可了不得。 原来这严家老二年纪不大,却早已是情场老手。人前一副彬彬文质模样,人后实则十足纨绔…… 路人七嘴八舌说了很多关于严二的不堪之事。所有这些,慕藉听到了。和他在一起的采枝,自然也听到了。 “你是故意的。”素素盯着慕藉,森森然质责道。 她指的,是慕藉向路人打听严二之事,是故意为之。 目的正是为了向采枝揭露严二的真实面目。 其实这本也是她想做的。可是她一直不敢做。就是因为,这样做,对采枝而言,太过残忍。 慕藉微微一抿唇角,对素素的话不置可否,神态却有几分复杂。“你这丫头。常怀小人之心。” 他似有幽怨地丢下这话。便起身走出小厨房。 “你从来不是君子!” 素素兀自不服气地反驳着,忽而又想到,采枝在外遭遇如此巨大打击。回来后都没有和她提起。甚至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一点也没表现出痛苦和难受…… 思及此,素素忙起身追上慕藉,问他道:“你对采枝说了什么?” 慕藉居高临下看了素素一眼,笑道:“孤瞧着,枝丫头可比你通透得多。”说完,不待多理素素,自先回去自己房间。 素素愣在原地站了许久,默默然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又总觉还有什么地方没想到。 不过,既然采枝自己愿意一试,她也乐于成全。当晚便给颜诺写了封信,次日一早差人快马加鞭送去江寒。 待陈隆亲自来认义女时,已是二十多天后的事。 陈隆以“身怀经年旧疾,寻神医求药”为由离京出访,“一路打探”之下,便寻到了采枝。 采枝给他用了几贴药,治好了他的“病”。 陈隆对采枝只觉“一见如故”,极为投缘,又憾于膝下无女,便提意收采枝为义女…… 事情沿着预想的方向,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进展十分顺利。待要送采枝离开田庄,随陈隆启程进京,时间已是五月初。 素素与采枝比肩同坐村口大樟树下,安静地坐了整个下午,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蝉鸣声越发声嘶力竭,宣告着黄昏的到来。 素素深思熟虑后,握紧采枝双手,小声嘱咐道:“去了京城,凡事莫慌。陈家人口众多,关系复杂,你谨言慎行便是,却也无需自卑。有事可去相府找相爷和初卫。” 采枝深深地点了点头,眼眶里泪花涌动。 这是她第一次,将去到没有素素的江寒,独自面对未知的未来。 素素抬手为她揩去眼角泪水,强笑道:“傻丫头,别哭,也别怕。在陈家的日子不会太久。” “嗯!”采枝泪眼婆娑,哽咽着说不上话,唯有反握起素素双手,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素素对她凝眸相望,想笑,泪眼却先一步滑落。 只怕,这一别,此生再难见…… 夜幕四合,倦鸟余飞。 素素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远处张望的陈三媳妇,狠一狠心,抽手采枝的手,起身回去自己院里。 想来,今夜母女二人也有话要说。 五月初六一早,陈隆“病愈,启程返京”。 素素送采枝到村头,临别了,她终将盘绕在心头多日的问题问出口:“你会爱上他吗?” 采枝想了想,坚定地点了点头,“侯爷神武不凡……” 素素抬手挡在她唇前,摇了摇头,小声而又意味深长地说道:“他的好,只要你自己知道就好。” 采枝闻言,怔了怔,悟出素素言中深意后,她便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定要幸福。”素素最后小声而郑重地送出自己的祝福,再也抑制不住淹没视线的泪水。 采枝恋恋不舍地朝亲友挥了挥手,迈进轿厢,最后深深看了素素一眼,便决然地垂下重帘。 一垂重帘,隔绝两面泪水肆意的泪脸。 素素朝着远去的队伍挥了挥手,一直目送队伍绕过弯道,再看不见。才长谈一气,回身进村。 才一进院门,便看到慕藉抱着容宽坐在摇椅上。爷孙俩巴巴地朝门口张望着,俨然是在等她。 素素收了收离别的悲伤情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迎上前接过容宽。 这几日素素忙着张罗采枝进京的事,照顾容宽的事,自然就落在慕藉身上。慕藉为了避免和陈隆撞见,一直没走出院门,连带着容宽也有多天没出门了。 想是束缚多日憋坏了,才一进素素怀里,容宽立刻便手脚并用地动弹起来,十分不安生。 素素想了想,笑着哄他道:“小阿宽叫爷爷打拳给咱们看。好不好?”说着。戏谑的目光已然瞟向一旁刚刚如释重负的慕藉。 容宽极是配合地“呼哧”了几下。模样神态俨然是赞同素素的提议,催促慕藉打拳。 慕藉无奈地看着娘儿俩,颇有些不情愿。却又不忍拂了大孙子的“兴致”。懊恼地剜一眼满脸看好戏神色的素素,终是起身抡起袖子,起势打了一套最普通的健身拳。 素素边装作稚嫩声音哄容宽,“爷爷打拳好不好看?咱们小阿宽还想再看一遍,是不是?”一边挑衅的眼神再度瞟向慕藉。 慕藉这才算是看出来了,素素压根就是借题发挥,故意耍他。 “爷爷累了,也饿了。宽儿饿了没有?叫你娘亲做饭去。”他顺手抢过容宽,学着素素的模样,睨着素素挑衅道。 素素白眼一翻。纵然心下不服气,脚下却往小厨房走去…… 就这样,拌嘴斗气的又过了几天,日子转眼到了五月初十,容宽百岁。 亲友都不在身边,素素却舍不得容宽冷冷清清过百岁,索性邀请庄里全部的男女老少一起为容宽庆贺。 杀猪宰羊,热热闹闹办喜酒。 手笔之大,分毫不输宫里给皇子公主筹办的百岁宴,看得慕藉直咋舌。 “你这丫头,端是爱讲排场。” 慕藉瞅着男人们抬过去的羊羔,对素素道。 素素怀里搂抱着呼呼大睡的容宽,抬眼挑眉看向慕藉,阴狠狠地嗤笑道:“我们阿宽是宝贝独生子,他娘亲有资本为他奢侈,你管得着吗?不服气的,你也奢侈一个我看看?” 这话,是真真的直戳慕藉痛处。 慕藉一时被噎得无话可说,拂袖走开,回到屋里便关上房门。 素素不以为意,抱着容宽外出散步。 走到村口,远远的却看见视野里又出现了一人一骑。 待那人近了,素素不由欣喜:“初卫!” 初卫翻身下马,冲到素素跟前,先是小心翼翼地撩开襁褓看了看容宽,这才抬眼看素素,“大姐。” 看着他满头大汗、风尘仆仆的模样,素素心下又感动又心疼,忙先带他回屋里洗脸洗手。 “还以为你来不了了呢,”素素边递给他棉帕子,边同他唠嗑。 四月里殿试放榜,初卫如她之前预见拔得头筹,成了新科状元郎。随即赐婚圣旨颁布。 此后时间颜家和公孙家两家为了儿女亲事几番交涉,互换庚贴、过礼等事,即便是紧锣密鼓地进行,也足足花了大半月时间。 而初卫双喜临门,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走同年、拜恩师、见长辈,够他累的。 初卫胡乱擦了把脸,扭头笑道:“大外甥百岁,我这个做舅舅的,怎么也得来观礼才是啊。” “你呀!”素素抬手宠溺地捏了捏他脸颊,心下满满的全是感动。 初卫的到来,不仅仅是初卫一个人,还代表了整个颜家的立场。 这一声“大外甥”,便是说颜家至今还愿意包容她这个离经叛道得出奇的女儿,愿意承认她和容宽,站在她身后,保护她,庇佑她…… 初卫洗手后,又喝了一大壶凉茶,才从怀里取出一份大红帖子交给素素,“这是父亲给大外甥取的学名。” 第一百一十四章 婚讯 一见这大红烫金的喜帖样式,素素心里便了然。所谓“颜诺给容宽起的‘学名’”,实则是由奉常、宗正等部联合所拟定——这是最尊贵的皇族子弟才配拥有的待遇。 素素曾经也有一张这样的“名贴”。那时她的“学名”叫慕绯珁。 想来,为了给容宽一个正式的名字,颜诺定是费了不少心机。 素素抿嘴无声地笑了笑,收下帖子,却并不打开看。小声而郑重地对初卫道:“她姓慕容,单名一个宽。” “姓‘慕容’?”初卫怔了怔,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回京后,我会同父亲说。”说着,转身打开包裹,取出一件件贺礼。 “这是祖母给大外甥的长命金锁,这是世子夫人送的项圈和手镯……”他一一列数着,将礼物陈列在桌上。 素素含笑看着他专注而兴奋的模样,心下一片柔和。 不知不觉间,初卫也长大了。学业上功成名就,在不久的将来,更是要成家立业,真正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不过,要成家立业……得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思及此,素素挽住初卫不停掏礼物的手,笑对他道:“明阳街那座宅子给你做新房好不好?” 明阳街位于京畿北角,是京中贵胄宅邸群聚之地,人居环境极为舒适理想。 明阳街中段有一座三进深、六格院的古朴大宅——原是韦家的产业。年初时已被序旸成功并入素素名下。 此前回京素素实地考察过这座宅子,当时便觉得,将宅子稍加翻新,建成六公主府,供初卫和慕绯璎婚后居住,便是极好。 后来因为预见将与初卫成婚的人,不是慕绯璎而是公孙雪,这个计划也就暂时被搁置了。 不过,将宅子修葺后挂上“状元府”匾额。供初卫和公孙雪小两口婚后居住,仍然是上好的选择。 素素转身进内室,翻出箱底一只精贵的黑檀匣子,取出房契地契递给初卫。 初卫怔了怔,待确信素素不是说笑。他立时摇头欲婉拒。 素素却抬手制止他说话。淡然道:“我知道,兹事体大,你不好独自决断。这样。不如你先把地契带回去,问问爹爹的意思。爹爹若是不同意,那便只当我没说。若是爹爹也同意你另行开府,你是不是该听爹爹的话呢?” 话虽是这样说,可素素心里其实已经确信,颜诺会同意她的提议。 ——目前看来,颜家和公孙家结为姻亲,明面上是同气连枝。可是,不难预见。不久的将来,公孙家势必将以颜家为仇。 然而,所谓“仇恨恩怨”,其实都只是老一辈人的旧账,与年轻人无关。 初卫和公孙雪是无辜的。让他们婚后单独开府而居,其实也是保护他们——纵然公孙雪姓公孙。可一旦她嫁给初卫,便是初卫的妻子,是颜家的媳妇。 就算是为了初卫,颜家也不可能不考虑公孙雪的感受。 听了素素的话,初卫默默地垂下眸子。片刻后。他抬眼正视素素,轻声却笃定地说道:“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素素闻言,语气一顿。欣慰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大姐很欣慰。” 初卫脸色忽然显得有些不自然,垂眸不敢直视素素,小声说道:“其实,求娶安乐郡主,是我自己的心意。是我请程大哥帮我向皇上求亲……” 抬头看见素素吃惊神色,他便弱弱地收下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 素素缓了缓神,也只能问他:“为什么?” 其实,依往后情况来看,颜家最好避免与公孙家扯上任何关系。哪怕只是“交好”,都需慎重,更别说是大张旗鼓的扯上“儿女姻亲”这么大而复杂的关联。 而即便抛开家族与家族之间的仇恨不说,单论公孙雪本人,因有跛足,也着实委屈了初卫。 素素实在想不通,初卫为何会作此决定。 初卫眸光里忽然闪起晶亮的色彩,眉宇间洋溢着风发意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十分值得高兴的事。 “大姐你知道吗,其实我们都被安乐骗了。她的跛足根本就是装的。”初卫低声附在素素耳边道。 语气中浓浓的欣喜之色,不加掩饰。 说到高兴说,他更是情不自禁露出眉飞色舞之色,献宝似的爆料道:“不仅如此。据我观察,她还身怀武功。而且武艺不差。” “什么?”素素不敢置信,吃惊道。 依她所知,初卫和公孙雪并未见过面。那么初卫又是从何得知公孙雪的这些秘密? 初卫扶她坐下,才将一众细节慢慢说与她听。 其实初卫也没在别的场合正面见过公孙雪,唯一一次正面相见,正是在三月十七那日。 原本公孙雪一直掩饰得很好,初卫也没发现她的异常。 可是,就在慕年楠出现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在场众人都很是意外,公孙雪自然也觉意外。就是那一点小小的疏忽,使她后退了两步。 而也正是由于这两步脚步,才被初卫看出了端倪。 可是当时由于素素婚事要紧,初卫并没有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确认素素平安,而距离殿试又还有段时间,初卫与同年友人结伴外出庆贺时,再次遇上公孙雪。 彼时他们坐在茶楼临窗的雅间,正好看见楼下有地痞欺负路边小摊贩。初卫义愤填膺,正欲下楼教训那地痞,人群里却抢先跳出来一名纱巾蒙面的女子。 那女子装束与行事皆是极为利落,看样子身手也不凡,三两下便将那地痞打趴在地直磕头求饶。之后便又如来时一般,不露痕迹地退出人群。 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若不是打斗时遗落在现场的腰牌,初卫也不会想到“她”是公孙府上的人。 直到那时,初卫才想起三月十七那天的事。重重推测之后,他便大胆假设,那天行侠仗义的蒙面女子,正是公孙雪。而公孙雪的跛足,其实一直都是装的。 所以,后来初卫便做了一件有情趣的男人都会做的事——拿着拾到的腰牌去见了公孙渺——公孙雪的亲哥哥。 再后来,便有了请求赐婚之事。 素素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看来初卫是真的爱上公孙雪了…… 而如果公孙雪果然是这样一个侠骨柔情、风情品貌具佳的可爱女子,与温润如玉、敦实忠厚的初卫,倒也真是绝配。 可是,一众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联手,擅自做主,虽然成就了一桩美满姻缘,却也牵动了整个局面的先期安排。 要知道,大人们给初卫安排的成婚对象,是六公主慕绯璎! “万一……”素素吞吐道:“我是说万一。你可想好了,万一将来发生什么事,你可有信心坚持到底?” 从前她只道让初卫和公孙雪成婚是大人们深思熟虑后做下的决定,所以她觉得一切都没问题。 可是现在得知这一切都是瞒着大人先斩后奏的,她便不由的担心。只怕将来,二人将会面对更多的磨难。 初卫眉宇含笑,点了点头,反应道:“大姐你还不了解小弟我么?” 素素微一怔愣,忽地释然一笑,也点了点头。 初卫的品性,她自是了解。 而其实刚才一瞬间,从初卫的神态间,她看到了颜诺的影子。 想到这件事虽然是由年轻人联手促成,可最终不还是经过大人们首肯才定下的么? 素素便又稍微安心。 ——若是颜诺和公孙天奇不同意这桩儿女婚事,只消在互换更贴合八字时稍微做点手脚,这桩婚事就是绝对成不了。 既然能走到定亲这一步,可见,两家大人也都是同意的。 “那,大姐在此先恭喜你觅得真爱啦。”素素俏皮地眨了眨眼,一扫心头阴郁的担忧情绪,心情顿时好转。 初卫原本泛着春光红润的英俊面庞,顿时微微泛起羞涩的潮红,垂眸看地。 只那神态间,却是掩饰不住的得志意满。 姐弟俩又说了小会儿话,便听陈三媳妇在外叩门,请示宴席已经摆好。 素素稍微收拾了一下,抱上容宽。与初卫一起出门。 在院子里正巧遇见出门的慕藉。 慕藉早已习惯了老头子扮相,倒不怕被初卫认出来。只是,此时此地在此看见初卫,仍叫他怔了一怔。 也许他也知道了初卫将和公孙雪成婚,而舍了他女儿慕绯璎的事,看见初卫,他便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 素素却是心情极好。想起当年慕藉拿她的人生自由做筹码,要挟初卫参加科举。如今初卫一举夺魁,金榜题名,她只觉胸中一口恶气得舒。 “初卫,过来见礼。”素素笑吟吟地对初卫道:“这位是咱们在建同颜族的长辈,按算起来,是咱们的族伯。” 所为建同颜族,根本是她临时瞎编的。 初卫却未做多想,当下恭谦地拱手见礼。 素素得意洋洋地看着慕藉越发难看的脸色,笑得越发诡异,状似服小,扯着嗓门凑近他耳边向他介绍初卫:“族伯,这位是我弟弟,初卫。是新科状元郎,马上就要迎娶太后的娘家侄女了,到时候,请你一定要去喝杯喜酒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醉话 慕藉心里那个憋闷啊,气得简直要七窍生烟。然而当着初卫和陈三媳妇的面,他却又不能多说。只能虎声虎气地怒道:“嚷什么嚷,老头子我还没聋!” 又狠狠地剜了素素和初卫姐弟俩一眼,转身负手走了出去。 素素出了一口积年的恶气,心情别提有多开心。转向一脸震愕的初卫,乐呵呵地解释道:“没事,老伯向来是这臭脾气,习惯就好。” “喔……”初卫讷讷地应了一声,便没往心里去。重又开开心心的,随素素出门。 宴会安置在庄子中心的长街。整整一百桌,露天摆长龙,吃流水席——素素说了,要吃一整天,全庄的男女老少,想吃就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庄户们看见素素身边多了一位年轻俊俏的小生,自然是大感好奇,纷纷窃窃私语猜测此人是谁。 素素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向大伙儿介绍初卫是她弟弟。只是,略去了“新科状元郎”和“即将迎娶太后侄女”之事。 初卫温温含笑,安静地站在素素身旁,待素素介绍过,他便又谦和地四下朝年长者拱手见礼。 庄户们一听这又是京城里来的贵家公子,顿时议论开了。只道京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出落的男男女女,个个都是模样俊俏,谈吐文雅。 更有好事者,便趁机打趣陈三夫妇,“庄头,你家可还有女儿没有?” 老实的陈三夫妇闹了个大红脸,杵在当场,只有连连摆手的份。陈三媳妇更是一眼接一眼地看向素素,直希望素素能道出真相,也好解了他们夫妇的围。 素素暗自好笑,随他们闹去,转头却瞥了一眼默默在座、一副老头子扮相的慕藉。 看到慕藉极为不自然的脸色。孤独地自斟自饮,素素顿时感觉到了“大仇得报”的痛快。心情好到不能更好,她便破例喝了几杯酒。 殊不知,为了“少爷”百岁之隆重大事,陈三自是挑出了酒窖里最醇最绵柔的酒酿。 毫无准备的素素。“区区几杯薄酒”下肚后。整个人便已觉昏昏沉沉。 好在初卫早就知道她酒量不行,恐她酒后多言,早早地替她挡酒接场子。让她先带容宽回去休息。 沉浸在热闹中的人群,端端的没有发现,素素走后,桌席上另有一个默默无声的人,也随即离开了位置——正是慕藉。 慕藉并不了解素素的酒量。他们一共一起喝过两次酒,有一次喝醉了。而喝醉的人,是愁上心头的他。 所以,当看见初卫和素素窃窃私语后,素素便先带容宽离席。慕藉根本想不到素素离席的原因。因着不放心,他便想跟过去看看。 只是没想到,会听见素素对容宽说话。 素素半醉半醒的,不想立即回屋,便抱着容宽去到河边散步。想吹吹风,先去去酒气。 阳光普照。河水清澈,岸边石滩青草长,鸟语花香。 也许是酒后不知忧愁的心态舒缓,又或许是因为这隔世相仿的场景刺激,素素情不自禁的又想起了自己的亲人——魂牵梦绕的前世。属于她自己的亲人。 时光仿佛回到那时年月。 她挽着裤腿,光着脚丫,趟在溪水中,享受着夏日里难得的清凉舒爽。哥哥就趁她不注意时,从后面猛地撩起一掬溪水,划在她身上。 她也不甘示弱,立即回身反击,从此与哥哥沉浸在打水仗的欢愉之中……那时候,他们都还年少,不知愁,没有恨。 “其实我应该恨他的,是吧?如果不是因为他……”素素哑然一笑,兀自摇了摇头,“可是,真的恨不起来。没有杀身之仇,真的恨不起来。” 静默。 凝视河中欢快流淌的白水。 水流碰到一处凸立的石头,一阵接一阵激起浪花。 分明是通透无色的浪花,映着青草,映着褐石,映着耀阳,便泛出斑斓色彩,绚丽夺目。 “其实这里也很好,是吧?”素素忽的一笑,对怀里容宽轻语道。 那时候,为了寻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度假,需要花很大功夫。在这里,青山绿水随处可见。 这样的世外桃源,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养老之所。 陌上轻歌,鸡犬相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淳朴生活,是她夙兴夜寐的向往。 如今,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梦想,全部实现了。 人生足矣! 素素喟然而笑,不由的站起身来,豪气万丈地直抒胸臆:“胡不归,胡不归?误入桃源一生醉——流连忘返呐!”长长地舒了口气,一解多年来始终郁结于心的一个心结。 想开了,顿觉全身轻松。 朝河里丢下一块石子,看水花溅起又落下,素素灿烂一笑,返身欲回自己的院子。 走到大樟树下,便看到了背倚樟树的慕藉。 素素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便安静的定定地站住。酒精上头,加之暖阳熏风,她隐有醉意,已然出现幻影,只觉慕藉一会儿是一个人,一会儿又是两个人。 慕藉看着她隐泛潮红的面庞,和迷离的眼神,恍然惊觉她是醉了。不由的命令道:“你去歇着,宽儿交给孤。” 只那口吻和语气,却是不知不觉的极为柔和。 说着,伸手去接容宽。 三月二十,秦阮茵再次上书房。因为以后的课堂不再限于室内,各位先生各有教学场地,为方便行拜师礼,所以才把大家都请到上书房。 跪了又起,起了又跪如此行完五次礼,秦阮茵感觉自己的膝盖肯定红了。却不敢揉捏按抚。这是不尊敬先生的表现。小心翼翼地退到皇帝身后站直,一点松懈都不敢有。 而且为了在范先生面前表现得好点,今日特地早早起来让冬珠仔细地收拾了仪容,搭配了些素雅适宜的首饰。借以表明自己也不是毫无美感之人。若是以后学画过程中艰难了点,先生千万要念在此人还有点美感的份上能耐心指导。 几位先生相互寒暄了几句,皇帝又说了些拜托之类的话, 整个仪式就算是完成了。秦阮茵辞别皇帝和其余几位先生后跟着布东赞先行离开。因为课表规定每月初二、初八、十四、二十、二十六这五日,秦阮茵需学习半日骑射。 从上书房到马场的一路上,布东赞给秦阮茵大致讲了关于马的知识和选马最直接的技巧。今日的主要任务就是选一匹专属坐骑。以后都要与这匹马儿相互配合,与其说它是坐骑不如说是搭档,甚至是伙伴。秦阮茵听的格外仔细认真,生怕听漏了一句两句的,到时候胡乱选马可就坑苦自己了。 皇家马场,早就有相应的马夫守在一边等候,见他们过来,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布东赞对他的殷勤置若罔闻,径直迈开大步往里走去。秦阮茵人小腿短跟不上他,眨眼功夫就落下一大截距离。布东赞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指了指边上一排小爱屋示意她去那。秦阮茵走到爱屋边上知道这里是更衣的地方。屋子里冬珠早就在等着了,她是特意送骑服来的。两人一起动手,三下五除二换好骑服。冬珠看着秦阮茵穿骑服的样子,直咯咯地笑,弄得秦阮茵满头雾水,“真有那么难看吗?” “不难看,就像是西北女子一样简洁干练,却比西北女子多了一份柔和的美,好看极了。”冬珠前后看了几遍,见衣裳都整齐了,才帮她把头发扎成束,团成发髻固定在脑后。“英姿飒爽,咱们公主真真是穿什么都好看,怎么穿都好看。”说完又咯咯地笑起来。惹得秦阮茵也跟着心情明亮地笑起来。 “你可有带多的衣裳来,要不要一起学骑马?”秦阮茵看见另一边还有一只没打开的包裹。 冬珠急忙推辞,“奴婢还是在一边看着公主吧,等公主下了学再一起回去。”皇家马场里的马那可是御马,伺候马的马夫都是正四品的,自己一个从四品的宫女,怎么敢骑上去。 秦阮茵没有想到这种等级差距,只当她是害怕骑在那么高的马背上,也就只好笑笑随她了。 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想着布东赞那边应该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推门出去走到马场外沿。布东赞果然已经在那里,朝她招招手。等走进了他才沉声问到,“刚才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吗?现在我们去选马。” “记住了,先生。”一直以来秦阮茵对先生的态度都是十分恭敬的,哪怕眼前这个先生看上去是个皮肤黝黑胡子拉碴的粗犷模样。 本来心里还有点打鼓,但是想着刚才冬珠劝她的话,心里顿时就安定不少。冬珠说,“能当上御马的,哪匹不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个顶个的血统纯正高贵,骨骼精良,这些都不必您再费神,您真真要挑的,不过是挑匹与您有缘的,性情温顺的罢了”。可是,如何才知道是否有缘呢?有了,待会儿就挑第一个朝我嘶鸣打招呼的!打定主意,心里不免又是一番自我感叹。前世今生,自己都还没有过如此这般随机行事。 第二百一十六章 点醒 仔细回忆一遍之后,素素最终也没觉得自己哪里重伤了慕藉,最多也就是今天口头上挤兑了他两次。 想他慕藉,曾是堂堂天子,一国之君,不会因为这么点刺激,就耿耿于怀吧? 素素兀自肯定地点了点头,却又觉有些拿不准。毕竟,慕藉向来是个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人。 思及此,她不由的朝着醉得一塌糊涂的慕藉翻了翻白眼,嘴上忍不住叨念道:“至于么?不就挤兑了你几句。就凭你曾经对我所作所为,现在我对你的态度就已经算很好了,真是不知足!” 然而,经这么一念叨,素素自己却蓦然怔住。 慕藉曾经亲手杀死她。 她也以为她将与慕藉不共戴天,死磕到底。 可是,事实却是,她对慕藉的仇恨,并没有真正深厚到不共戴天的地步。甚至,她并没有刻意去恨他,更没有主动采取行动向他复仇…… “话说,你个人品全无的人,怎么偏偏就能有那么强大的人格魅力?”素素小声嘀咕着,托腮而立,凝视双眸紧闭的慕藉,心下充满好奇,不由的想起从前的一些事。 想来想去,最后她却忍不住嘲笑慕藉:“如果你的魅力能对你众多的老婆们使一使,你的日子不就好过多了吗?” 幻想着后/宫一众女人被慕藉迷得神魂颠倒,为搏他一顾而尽态极妍的场面,素素不由的吃吃失笑。 不过。那也终究只是她的想象而已。 事实是,慕藉没能迷住后/宫里所有的女人,所以他沦落到了如今地步。 素素咋舌,怜悯地摇了摇头。再次试图掰开慕藉的手。 费了好大的劲,仍然没有掰开。素素不由的火上心头,吼道:“快放手,信不信我剁了你的手!” 慕藉手上纹丝不动,却又弱弱地问了一遍:“告诉朕,你有多恨朕?” 素素扶额,心下直纠结,这人怎么能这样讨厌!简直讨打! “到底有多恨,我也说不出来。”她迂回着,一边同他说话。分散他注意力。一边暗暗使力抽手。 “这么跟你说吧。如果我恨极了一个人,那么,当这个人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可能会把他千刀万剐,剁了喂狗。可能这样还不解气……” 说道兴起,素素柳眉一聚,慢慢的竟然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对于仇恨的等级划分。 想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至于你,可能需要遭受一百遍这样的待遇。不,一千遍……不对,一万遍。一万遍也不够……无数遍!”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她的仇恨等级都无法涵盖的人,结果她却只是口头上报复了他几句。就获得了报仇的快感…… 这也太便宜他了! “说实话,我对你是不是太宽容了?”素素眸光一跳,嘴角阴阴含笑,探怀取出已经被收藏的手镯,对准亦似醉、亦似醒的慕藉,利落的三连发…… 所以,当慕藉第二天一早起来照镜子正准备洗脸时,就看到了自己脸上黑墨画的一只大王八。 素素抱着容宽踩着点叩响慕藉的房门,学婴孩稚嫩声音道:“我们小阿宽来给爷爷请安啦,爷爷快快开门吧。” 慕藉心里一想,就料到,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人,只有素素一个。可是现在……脸上墨迹一时半会儿根本就洗不尽,而看好戏的人却已经兵临城下。 开门也不是,不开也不是,他登时羞恼不已,脸色阴郁。 门外素素却笑得舒畅极了,佯装孩子的声音,一声更比一声唤得响亮:“爷爷快开门呐,我们小阿宽想爷爷抱抱啦,是不是啊?” 容宽很是配合地“哼哧”了几声。 素素心下不由失笑,无声地嘲笑躲在里面不敢出门的慕藉。真是,连亲孙子都来拆你的台,真是够失败啊! 这当时,恰好初卫过来寻素素。见素素在慕藉房门外,他便唤了一声:“大姐,可有何事?” 素素正玩到兴起,听到初卫的声音,先是一瞬间的惊慌,唯恐初卫发现慕藉未死真相。然而,转念一想,她却不禁笑得更灿烂。 主意打定,她瞬间收敛得意之色,换上一副担忧模样,转向初卫焦急地喊道:“初卫你来得正好。快来帮我看看,族伯昨夜宿醉至今未起,我怎么喊他都没应声,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没动静?”初卫将信将疑地近前,眯着眼试图从门缝的间隙往里看看情况。 什么也没看见, 他又连唤了几声“老伯”,仍然没得到响应。 这时,他也开始担心起来。昨天他是看着慕藉喝醉的,慕藉喝了多少酒,他心里有数。 那么多的酒,又是那么足的劲。加上这“老伯”一把年纪了……初卫略一思忖,当机立断道:“大姐你站开些,我踹门吧。” 素素木然应了一声“喔”,顺从地走开了一些。 初卫鼓了鼓劲,提脚便要踹出。 重心正正往前倾时,那门却从里边打开了。 慕藉虎着一张脸,站在门槛里面,愤恨目光直直锁定等在旁边看好戏的素素。 一张原本极有威仪的人,因了这一只左右完全对称的工笔画王八,而端端显得极为可笑和滑稽。 初卫正面看见这一副“尊容”,顿时震惊,惊得差点合不拢嘴。疑惑的目光在慕藉和素素之间来来回回地徘徊,想要确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心下隐约觉得,这只王八,应该是出自素素之手。可立时又觉得,这不可能。 ——他大姐是多么端庄稳重的人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出“戏弄一位老人家”这么出格的事? 也许是庄子里淘气的孩童做的……不过,这些孩童也着实太淘气了! 他心下这么想着,不禁仔细打量起那只王八。 待看到那王八还有尾巴,刚好点缀在人中上,契合的十分完美,初卫不由的忍俊不禁,几乎便要捧腹大笑。靠强忍,才生生忍住笑声。 素素却没打算掩饰自己看好戏的念头,出言调侃道:“老人家睡得可真好啊。” 慕藉岿然不动,没理睬姐弟二人迥然相异的反应,仍旧虎着脸,森森如炬的黑眸,直直地瞪着素素。 素素低头逗了逗容宽,缓和自己几乎要狂笑的冲动。 过了片刻,她抬眼正欲再刺激慕藉,却听慕藉先开口道:“你这丫头,都是要嫁人的人了,还这般没有规矩,可怎么得了?” 此言既出,四下皆惊。 “什么?”初卫首先做出反应,惊讶失声。转向素素,不可置信地探问:“大姐,你要嫁人了?” “没有的事儿!”素素白了慕藉一眼,转向初卫道:“老人家年纪大了,难免脑子不好使,时不时就会信口瞎诌。你信他的?” 然而,慕藉却是早有准备,当下阴鸷地笑了笑,转向初卫,接口道:“你不信老夫之言,亦不要紧。但你不妨想想,你家大姐为何迟迟不肯嫁人?” “因为……”初卫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点拨进行思考,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素素一看,慕藉这是要策反初卫,离间他们姐弟联盟啊! 这还了得? 她忙插话提醒道:“我迟迟不能嫁人,还不是因为某个该死的老不死从中作梗。”凶恶眼神带着警告直直扫射向慕藉。 慕藉视若无睹,继续引导初卫道:“你再想想,你大姐身边,可是一直有一个极其精明周全的青年男子,帮她料理一切事物,为她开铺子,为她挣银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裸的目标已是直接指向序旸。只差没有完全点出全名而已。 初卫怎还会想不到? “大姐,你要嫁给序大哥?”他讷讷地转向素素问道。 “没有……”素素张口结舌,只觉百口莫辩。 慕藉唇角微抿,噙上一抹深意的笑,看着素素无语可辩驳,他极是得意地笑了笑。 顿了一顿,慕藉又对初卫道:“你不妨设身处地地再想一想,若你是那名男子,自身条件如此优秀,因何,你才会对一个不解风情的傻丫头,如此死心塌地追随。” “因何?”初卫怔怔的,心头闪过无数念头。隐隐约约觉的,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显,可他就是抓不住。 “因为爱她,是也不是?”慕藉伺机,恰到好处地提点道。 这当头,初卫俨然是恍然大悟,不假犹豫地应道:“是!” 一声决绝一声雷。 话说出口,初卫顿时懵了。 如果说序旸是因为爱着素素,才对素素死心塌地……那素素对序旸又是什么样的感情?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迷惑,慕藉再次适时出手,点拨道:“你再想想,你家大姐向来极为端庄,从不单独与别的男子会面。可是……” 这话,欲尽未尽,反而留给听的人更多遐想。 这时节里,初卫早已在脑子里将素素过往的事大略回忆了一遍。 对比素素对待杨维荣、慕启烨和慕年楠等人的态度,和对待序旸的态度……他登时只觉这“老伯”说的话,十有**的可信的。 第二百一十七章 问题 成功将姐弟二人的注意力从他脸上的王八转移开,慕藉暗自得意。会心一笑,顺手关上门,将这揪人的问题丢给素素。 初卫转向素素,双目炯然直视她,想她给出一个明确可信的说辞。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个凝眸沉思的素素。 方才慕藉的话,点醒了初卫的同时,也点醒了素素。 过往情景,毫不经意地浮现眼前。 那时节,了空与她谈论“缘分”。她纠结于“真爱”和“良人”之间的取舍抉择。 她曾信奉,所谓“良人”,当是一个一直默默扶持你、保护你,为你排忧解难,与你风雨同舟的人。 这个人出现得莫名其妙,他的存在,也莫名其妙。可他偏偏就是出现在那里,守护你,爱惜你,对你不离不弃…… 然而,纵然心存幻想,她始终也只是将“遇良人”,做为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理想而已。 若不是今日经慕藉一一剖析,她又怎会醒悟,在她未及留意的时候,她的身边,已悄然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可是,这个人爱她吗?而她,又爱这个人吗?她和他,会有结果吗? 她和他相遇的开始,只是因一次莫须有的斗气。 彼时,她用了假名字,他用了假身份。 而现在,她和他都知道了彼此真实的姓名和身份,却已是天涯陌路…… 素素怅然若失,无视初卫所有的担忧和疑惑。抱着容宽跌跌撞撞地转回自己屋里。 初卫只恐是她受到过大刺激,怕她做傻事,忙追上她,堵在门前劝道:“姐。老伯胡言,你切莫当真……” “我没事,”素素有气无力地应了声,低头看了看襁褓里的容宽,想了想,对初卫道:“你替我去请三婶儿过来一趟。” 初卫瞧着素素还算冷静,便点了点头,立刻拔腿往陈三家跑去。 素素叫陈三媳妇过来,只是托她帮着照看容宽一会儿,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只是没想到。她独自在屋里。一呆就是一整天。 初卫分别在早餐、午餐和晚餐时过来喊她。她却一声也没应。没人知道她一个人躲在屋里究竟在干什么。 眼见天色渐深,素素还不出门,初卫经不住担忧。打算强行破门而入。正当时,却听慕藉在后道:“稍安勿躁。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原本一心挂怀素素情况,无心他顾的初卫,听到慕藉的声音,顿时只觉不舒服。 想到正是由于这“老伯”多嘴多舌,胡言乱语,才害得素素一整天闷在屋里不出门,他更是忍不住心生埋怨。回转身,敷衍地朝慕藉拱了拱手,甩袖走开。态度全不见初时的谦恭。 慕藉气结地朝初卫背影怒了一声“这小子!”终也是不屑于同一个晚辈计较。转身绕到素素卧室的窗外,叩窗,道:“孤有话同你说。” 卧室里没有点灯,一片灰暗。 灰暗中,素素侧身端坐床沿,静止不动,宛若一尊雕像。依稀可见,在她轻垂在腿上的手中,捏着几张薄薄的纸。 听到慕藉的声音,素素恍然如梦初醒,动了动。 “什么事。”她隔空喊话道。 而所谓的“喊话”,也只是用极为微弱的声音。微弱得,有些苍凉。 慕藉在外道:“当面再说。”说完,人便走开了。 看着窗纸上越来越小的人影像,素素缓了缓心绪,还是起身开门跟上他。 慕藉直带素素来到河边,素素曾经坐过的大石上,才停下。却并没有转身,背对素素,直言道:“你已知他身份。” 听出他平淡语气间掺杂的些许不确定,素素不由的怔了一怔。旋即想到,慕藉只怕并不知道序旸留书给她之事。她于是保持沉默,不表态,不置可否。 慕藉顿了顿,摇着头,叹息道:“你这丫头,看似精明,其实却是最傻。” 素素无奈苦笑。 扪心自问,她不得不承认,他这话,倒还真是大实话。 无心与他置气,素素便仍然保持缄默,垂眸看地。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岸滩上的石子儿。 慕藉转头看了一眼安静的素素,轻叹一气,解释道:“他本姓严,祁阳人士。身出儒商巨贾严家,乃严家嫡系子弟,位尊严氏商号大少东家。” 见素素仍无反应,他不由的皱了皱眉,挑明道:“这样的你仍不中意?然则,你究竟想要个什么样的?” 素素闻言,脚尖动作随之一滞。 此前她只道慕藉是为了报复她,才会当着初卫的面,挑拨诬陷她和序旸一直以来纯粹的主顾关系,让她难堪。却没想到,他竟是真的在为她的终身大事考虑。 只如此一来,她却更觉苦涩。苦笑着摇了摇头,抬眼看远处。 远山如黛,星光黯淡。 “中意又怎样?”素素怅然轻叹,不知不觉间松了口,“迟了。人家都要成亲了。” 这话,她想要含着笑、平静地说出口。可是,一想到序旸穿着大红喜服、丰神俊朗的模样,她心底的酸涩便抑制不住地涌上心头。 她只想不通,自己分明是极为前瞻的一个人,凡是都要早早安排妥当。却为何,命运要三番两次作弄于她,使她的人生,总是迟了那么一小步? 慕藉睨着她,亦是沉默。 月色清辉,人面寂寥。 隔了很久之后,慕藉忽然道:“成亲又何妨?你若爱他,何惧为妾。” 素素闻言,猛的转头看向他,决然道:“宁守孤身,绝不为妾。”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决绝而激烈。 慕藉眯了眯眼,忽然笑了。 那笑声里未明的情绪,只叫素素觉得毛骨悚然,后背透凉。 “若你必须为妾呢?”慕藉突然收住笑声,看着素素,阴恻恻地问道。 素素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寒颤,缓过神后,她便垂下眸子,不言不语。 久等不到素素的回答,慕藉不免又笑了。只这次的笑声中,**裸是轻蔑之意。“你的坚决,也不过是如此。”他嗤道。 素素蓦然抬眼看向慕藉。 她不解,今夜的慕藉,究竟怀了多少种心思? “我,不会插足别人的婚姻,也没人能逼我为妾。若是有人一定想逼我为妾,大不了,以命相搏。”她像是宣誓一般,郑重而决然地说道。 而这话中,似有若无的警告和威慑意味,其实是说过慕藉听的。 只不过,她的威慑,在慕藉看来,根本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小小的挣扎而已。 慕藉反身,拍了拍素素肩膀,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负手提步就走。 素素怔在原地许久。 耳畔充斥着田野间虫鸣的声音,她却充耳未闻,恍恍惚惚地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走到大樟树下,端端被树后闪出的人影吓了一跳。 慕藉淡淡地笑了笑,对她的惊吓不以为意,挑眉道:“还有一事,方才忘了问你。” 素素拍着胸口雅间,没好气地斥道:“什么事?” 整个晚上,陈昊朗借口要开车,始终滴酒未沾。他把自己隐匿得低调毫无存在感,拒绝得温婉得当,加之林晗怡和顾楷对他的维护,大伙儿也就不勉强他。 林晗怡寻了个空隙,私下对他表达了歉意:“小陈,对不起喔,本来今晚你是主角……” 陈昊朗只是笑笑,并不说话,但心底却是满满的感动。他不喝酒,其实他是为了看住林晗怡和凌潇潇二人。因为他发现,有几个阔少试图向她们灌酒。 这些人都是顾楷的同学和朋友。 思及此,陈昊朗不禁又将目光投向顾楷——今晚的焦点。他之前听说过顾楷此人,据说是暴发户家的小儿子,少年留洋,成绩斐然。 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评判,他本以为,顾楷当是个“二世主”般的存在。但今日一见,却似乎并不如此。 每当有人向两个女孩子邀酒,顾楷总能不动声色为之挡下。话说得圆滑,既保全了兄弟情面,也维护了女孩子。 能拥有这份涵养和修为,可见,不是个粗鄙无脑的富二代。有此论断,陈昊朗暗自点点头,心下对顾楷生出几分好感。 众多俊男环绕,加之有偶像洛希澈在旁,凌潇潇玩得不亦乐乎、忘乎所以。 而烟味、酒味缭绕,却让林晗怡觉得压抑不堪。她低调地闷声移坐角落,时不时瞟向坐在对角角落的小陈。时间刚过八点半,她扬了扬手表,示意到点该回家了。 接到她求救似的目光,陈昊朗瞥向人群中有点乐不思蜀的凌潇潇,他无奈耸耸肩,先走出包厢。林晗怡急忙寻了借口跟出去。 陈昊朗已经在走廊过道等她,见她从门口出来后长舒一气、如释重负的神色,他直截了当道:“晗怡小姐,我先送你回去,再回来接潇潇小姐。”凌潇潇的酒量不错,一时半会他还不甚担心。 林晗怡想了想,尚且有点犹豫,不放心把潇潇独自留在这里。但她也不想拂了闺蜜的兴致,看潇潇的样子,一定不想现在就走。 包厢里顾楷一直在留意林晗怡和她的司机小陈,见二人前后脚离开,他也跟了出来。 第二百一十八章 剧变 曾经她以为,那日回府途中再次偶遇,并再次救了她的慕彻,就是她的缘分。可是,她和慕彻,却走到了如今这般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这,能算是“有缘分”吗? 而若依慕藉的提点,目标直指向序旸。可序旸婚期已定,准新娘却不是她…… 至于其他人…… 素素眉心一皱,脑海中逐一掠过她存有印象的所有男子的影像。撇开那些与她相互无感的、年纪不匹配的、已婚配的……最终就没剩的了。 意识到这一点,素素心下不由犯嘀咕,莫不是慕藉故意给她放烟雾弹,扰她心绪? 如是想着,她便使力摇了摇头,甩去诸多杂念,尽力使自己恢复平静,才折道去陈三家接回容宽。 只是,强自镇定的心情之中,隐约仍带着几分惴惴不安。直觉在提醒她,很快,就将有大事发生…… 后两日,初卫启程返京。 素素送他到村头大樟树下,一如迎他来时一般,遥遥地张望,目送他直到看不见马蹄扬起的尘埃。 而当她折返屋里,却发现,桌上多了一封信。 一看“欢丫头亲启”,便知是出自慕藉手笔。素素瘪了瘪嘴,不知慕藉搞什么鬼,人明明就在隔壁,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非要留什么书信? 然而,扯开信件一看,她却不由的傻了眼。 信里只有一列字,“孤祁阳往,勿念。” 心念电闪。素素顿时恍然。只怕慕藉此去,必与她和序旸有关。且最大的可能,就是破坏序旸既定的婚事…… 她心头一激,捏着信纸的手骤然攥紧,牙咬蹦出一句“混蛋!”提步就往慕藉房间奔去。 里外里寻个遍,也不见慕藉人影,素素顿时气结。 竟不知他何时走的! 原地紧张的来回踱了几步。素素心念逐渐坚定,必须制止慕藉乱来! 主意既定,她便要去马厩牵马。然而,她才一跨出房门,便听见自己屋里响着容宽的哭声。 素素顿时惊醒。容宽身边离不开人。纵然心急慕藉无妄之举,眼下却是容宽之事更急,她遂只好转道先回屋照顾容宽。 待哄停容宽,已是大半日后。 心里牵念慕藉,素素便觉坐立不安。几番忖度之后,最终决定。带上容宽和杏花母女,当即启程去往祁阳。 只盼能追上慕藉! 然而,两个弱女子带着两个奶娃娃赶路。行程怎么也是赶不上轻装简行的慕藉。原本从清山堡到祁阳城,才两日半的日程,她们生生用了四天整。 而当她们到达祁阳城时,街头巷尾最流行的谈资。已不是“严氏商号大少东家即将大婚”,而是“岳家悔婚”。 “岳家……祁阳哪个‘岳家’名头如此之大?”素素默念着,想了想,突然反应过来,依她前些日预见的,与序旸订亲那女子,父家不正是姓岳么? 只不过。那不是祁阳岳家,而是鼐东岳家。与序旸定亲的,是鼐东郡守岳天明的二闺女岳玉娇。 岳家悔婚?毁严家的婚?! 素素皱了皱眉,一时之间竟辨不出自己心头究竟陈杂了几种滋味。 既然理不清,就暂时压下不提。此事究竟与慕藉有没有关系,总也要等见到慕藉,当面问过他才能确认。 素素于是缓了缓心神,命车夫直接往金玉良缘去。见了四宝,她便直接问道:“老伯可曾来过?” 她所指的“老伯”,正是慕藉。 早前那次慕藉出来办事,她曾私下告诉采枝,若是缺银子使,可到铺子里提。后来采枝回去后告诉她,他们先后来提过两次银子,共计三百二十两整。 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所以,素素料定,四宝该对慕藉留有印象。 果不其然,四宝一听就知她所指何人。 四宝忙跌声地应着“来过。”转身从暗格里取出一封信交于素素。 无需多想,信必是慕藉留的。素素心叹一气,拆开了看。 同上一封信相似,慕藉并没说什么有用的话,只叫她老老实实呆在这里等他消息,切莫再乱跑。 素素只好又问四宝:“老伯可有说,怎么联络他?” “不曾说。”四宝如实答道。 “好,知道了。”素素挥挥手示意四宝退下。只待房门一关上,她便立时捏紧了拳头,狠狠一拳砸在桌上。 桌上茶盏震得一跳,重又落下,便是一阵“咯咯”的碰瓷声儿。 恐是动静大了,惊着了在内室睡觉的容宽。 这时节,素素本就心情郁闷,偏又听到容宽竭力干嚎的哭声,顿时只觉一阵接一阵的烦躁涌上胸口,直堵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然而,想到当初是她自己决定要领养这个孩子,并且一心期待与他一辈子母子相依,她便又软下了心。生生压住心头对慕藉的业火,调整心情,进到内室去哄着容宽。 容宽很快又安稳地睡着了。 素素重又起身来到外间,借着随风摇曳的烛光,重新展开被捏皱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心下打定主意,既然慕藉说等,那就等吧!除非他这辈子都不再出现,否则,新仇旧恨一起算! 然而,一等三日,慕藉犹未出现。 可这些天祁阳城里却天天都有大新闻。 眼线一轮又一轮来报告各种消息。大到素以平和儒雅著称的严振风当众斥责供事多年的老掌柜经营不善,小到严家的丫鬟上街买胭脂,凡此种种,只要是与严家沾边的,悉数如实禀告。 素素不厌其烦地听着,看着,等着…… 整整三天,就连严家灶上婆子守火时贪嘴被抓都打听到了,却始终没有一丁点儿与序旸有关的消息。 足可见,这“严家大少”,的确够低调! 素素抿嘴无声地笑了笑,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入了夜,白日的喧嚣终于褪去,难得安宁。 就着微弱的床头烛光,素素哼着低微轻柔的小曲儿哄容宽入睡,心思,却飞到了遥远的地方。 她想起了自己,前世的自己…… 若说当日在田庄时她还怀疑自己的有缘人究竟是不是序旸,那么,现在她已然能确定答案——是! 因为,序旸简直就是她前世的翻版! “所以,我跨越时空,几死几生,其实只是为了遇见另一个自己?”素素沉吟着,不由失笑,只觉自己是越来越能想象了。 这么一笑,心头阴霾顿时去了大半。 望着睡梦中仍在吮嘴的容宽,素素顿时只觉一阵窝心,只希望自己也能像个婴孩一样,不曾经历这许多纷纷扰扰的琐事,能心安理得地吃好睡好。 “唔,不想了,睡觉!”她忽然强装轻快地说了一句,便掐了灯上床睡觉。 只是,不等她睡熟,就又有琐事找上门来。 四宝亲自来报告消息——“严大少爷被逐出家门了!” “什么?!”素素吃惊不小,脱口惊呼道。 真真是毫无准备的当头一棒。下午时还好好的,风平浪静,一点消息也没有。这会儿突然来了个消息,就是这么大的惊天大霹雳,怎能叫人不觉得吃惊? 四宝遂将严氏一族开祠堂清肃“不肖子孙”之事尽量详细地说与素素听,“……族中长辈一致推举由二少爷接任家主之位。” 素素听得一愣一愣的,而当听到结局竟然是这样,她便唯有觉得啼笑皆非。 “那严大少爷是何反应?”她追问四宝道。 四宝想是不能理解,或是对眼线报告的话存有怀疑,便皱了皱眉头,迟疑着回道:“据说严大少爷全程一句话也不曾说,长辈说什么,他也都默认,直到最后听说要被逐出家门,他也是一声不吭。为着这个,可把严家老爷气得不轻。” “是吗?真的一句话也没说?”素素下意识重复着问了一遍。 四宝忙道:“报信的人是这样说,可我却是不大信。只怕是他站得远了,没听见,便只说严大少爷不曾说话。” 素素闻言,抿嘴笑了笑。 其实她倒觉得眼线说的完全是实话。 “那严大少爷现在如何了?”她转而问道。 “从严家出来后,就在街上走着,既不投店,也不见去找知交友人……”四宝便又将眼线的话如实复述着。 素素抬手止他说下去,直言道:“你亲自去见见他。” “这……娘子可是有话要我带给他?”四宝小声询问道。 素素笑着摇了摇头,“我倒无话。” “那是为了何事?”四宝目带征询,小声地讨教道。他完全不明白素素意欲何为。 素素仍是笑着,淡淡地回道:“你见了他,自会明白。” “这……”四宝垂眸琢磨片刻,瞧着神情仍是懵懵懂懂的,却依然拱手道:“是,我这就去。”说完,便转身快步下楼去了。 夜阑人静时分,这急促的脚步,踏在架空的楼梯板上,踏出一阵急促的“咚咚”声,搅得人心绪无度。 好在,响得快,消得也快。四宝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的黑暗中。 素素倚在门上出了好一会儿神,直被穿堂的夜风吹起一阵凉意,才回过神。拢了拢垂散的鬓发,回屋,梳妆打扮。 第二百一十九章 真相① 小半时辰后,只听得熟悉的咚咚声重又响起。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一声紧连一声,伴随着四宝竭力欲压制却仍然不轻的惊呼:“娘子,娘子您可睡了未?” 素素轻轻落下最后一笔描眉的黛螺,对着铜镜仔细端详自己妆容。 精致无暇! 她满意一笑,这才悄然起身,从容地移步门口。 门开了。 “娘子,您猜……” 抬眼看见仿佛忽然变了个人的素素,四宝蓦地惊得呆住。紧张得张口结舌,满心的话生生梗在喉头,想说却忘了该怎么说。 一时竟反应不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素素嫣然一笑,嘱托道:“请你帮我照看少爷一会儿,我去见个老朋友。” 四宝瞬间被迷得七荤八素,早已忘了方才自己急匆匆的是要说什么,唯有呆滞地点了点头,应道:“好。”脚下移开几步,给素素让出路。 素素莲步轻远,四宝却全程呆若木鸡。直待看不见素素了,他才恍然如梦初醒一般,全身一震,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若不是这敞开的门,这昏黄的灯,还有鼻尖旁萦绕的丝丝清荷芳香,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便真要以为,刚才只是做了个梦,看见了一位仙女。 而这厢楼下大堂里,惊艳了他的“仙女”,和刚刚震撼了他的“金童”,正四目相对。 “许久不见柳眉弯。”序旸淡淡地说道。 素素唇角轻呡,亦淡淡地回道:“好看吗?” “更胜当年。” 当年,素素的眉,是为另一个男人而描……往事终已矣。今时今日,素素的眉,只为描给眼前的他看。 其中喻意。二人彼此心照不宣。 序旸花眸半挑,似笑非笑:“不知颜大东家深夜招在下至贵宝号,有何贵干?” 素素微微抬眸睨了他一眼。唇角噙笑,意有所指道:“小女子谋营生。里外里缺个能主事的,不知‘序大掌柜’你意下如何?” “还得先看颜大东家你出价几何。”序旸悠悠地接口,目光凝聚在素素欲娇还羞的双眉之间,款款深情。 素素莞尔,“无价。” “然则……”序旸微微垂眸,似在心下忖度。顿了一顿,忽然抬眼。道:“何时启任,任期又几何?” “即刻启任。任期终生。”素素爽利而坚定地答道。 序旸不假思索亦不给素素留反悔余地,立即追问道:“一言为定,誓不悔改?” “誓不悔改。”素素断然决绝道。 序旸闻言。骤然沉默,长久地凝视于素素。 素素唇角含笑,始终从容自信,坦然地回视他,与他四目相对。 许久后。序旸恍然舒展眉心。轻柔浅点的笑意,晕染在清冷的眉宇间,渐渐浓烈……他忽地抬手,轻轻刮过素素娇俏瑶鼻,“你这丫头。怎能够这样的霸道?” 从前,素素分文不出,便想套走他名下产业六成利。现如今,她要套走他整个人——依然是“分文不出”。 素素下意识抬手拂了拂鼻子,丝毫未觉得,刮鼻子这样亲昵的举止,有何尴尬。 然而,听了序旸这似嗔似怨的酸话,她却不由的瘪了瘪嘴,不服气辩驳道:“分明是你情我愿,怎能说我霸道?” “是。是‘你情我愿’,不是你霸道。算我失言。”序旸心情极好,笑意平和地迁就着素素。目光流连在她脸上,一瞬不瞬。 看着眼前这花样百遍的妙人儿,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素素早先一直坦然而从容。这会子,忽然安静下来,又被序旸炽烈而深情的眸光直直地紧盯着看,她却不由的觉得羞涩。 心头悸动不止,小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厉害,脸颊也是滚烫得生疼。 羞窘之下,她急忙生硬地移话题道:“时候不早了,我让四宝给你安排房间,你先住下。”说着,便转身走开,逃也似的蹿上四楼。 未见身后序旸脸上,淡淡的错愕,深深的笑意。 全程一头雾水摸不着边的四宝,听说他敬重的“序大掌柜”又回来当大掌柜了,顿时抛开心头全部疑惑。也不待多问其他诸事,自领命去安排房间。 瞧他一蹦三尺高的情态,真真是极好的诠释了“欣喜若狂”。 素素看着,轻呡唇角,无声地笑了笑。 她不是不知道,自打序旸加入她的团队后,她手下极多的人便在无形中为他的个人魅力着迷,崇拜于他。甚至,俨然已是追随于他。 序旸的领导力和亲和力,潜移默化如春雨,润物细无声。 曾经她不是没有担心过,一旦有朝一日序旸自立门户,那么,必会与她成为对手。而且,落败的一方极有可能是她。 不过,事到如今…… “嘿嘿。” 素素憨傻地笑了笑,带着几分窃喜和暗爽。 她正陶醉在白捡一个天大便宜的喜悦中,却听有人叩门。序旸在外道:“丫头,可睡了未?” 素素脸上笑意顿凝。环视屋里几盏大亮的油灯,想临时装睡,已来不及。可是她刚刚落荒而逃……现在便再见他,该有多尴尬? 可若是不见,他人都已经等在门外……罢了,早不见晚见,反正早晚还是要见! 素素银牙一咬,把心一横,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隔着门户轻声应道:“还没睡。你有事吗?” “只是想着,今夜月色不错,不知你可有兴趣欣赏?”序旸在外亦轻声地回道。 素素闻言,微微怔愕,下意识瞄眼望窗外看去。 深邃夜空之中,繁星璀璨,却未见明月皎洁——时过月半,圆月渐缺。月的清辉,渐输熠熠星光。 这样的夜晚,说要赏月? 只怕赏月是托,有话要说才是真。 素素垂眸想了想,应道:“不妨你先去寻一处绝佳的观光之地,我随后便来。” 而当序旸走后,她却飞奔下楼,到酒窖里提了两坛上好的女儿红。 序旸仰头一口,默默品味,赞道:“酒如当年醇,人……” 人比当年娇。 只这话,生生被他留在心底。不是不想说,只是不必说。侧目,深情眸光停驻在素素脸上,安静地看着。 素素唇角微呡,心下亦想起当年时光。畅饮一气,轻笑道:“月比当时圆。” 圆的不是月,而是心情。 二人相视微笑,泯然两心相知,比肩并坐,遥望夜空。 岁月如梭,时常静好。 然而,因着都不说话,也无话可说,静默的气氛,却忽然显得有些压抑和尴尬。 素素又喝了些酒,借着酒精壮胆,这才小声地将盘亘心底许久的话问出口:“为什么不问我?” 关于被退婚、被逐出家门这两件事,她想,序旸应该有话问她。 序旸笑了笑,反问道:“为何要问你?” 素素侧目看向他,“你不怀疑,是我做的?” “你,不屑为之。”序旸轻笑道。 素素闻言,怔了一怔,忽而失笑,“你知我甚笃。” “否则岂不枉了这四年相处?”序旸轻笑,转而又道:“不过,我却有些失望。” “失望什么?”素素脱口问道。然而,当抬眼看见序旸满含深意的目光,她却恍然明了。 序旸失望之事,正是她有此一问。 她有此一问,便是她还未完全信任他,未知他,未懂他。 ——四年时间,他完全了解了她的为人,而她却不了解他的心意和想法。这一份失望,也是在情理之中。 “往后再也不会了。”素素忙举手作势发誓,腆笑着讨好序旸,圆回场子。 序旸自是见好就收。抬手揉了揉素素被风吹散的长发,顺势将她搂进怀里,与他相依。目光炯炯凝视远方暗夜,悠悠地问素素道:“不想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么?” 素素抬眼看他,遵从内心想法,点了点头,“想。” 其实,从严家与岳家订婚后,两家之间发生的事,她已大致打探清楚。至于那些打探不到的消息,大多也是她无需知道的事了。 而她现在想知道的是,从序旸的角度看到的事情经过。 序旸薄唇一勾,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分明是极轻浅的笑,却总觉透着叫人捉摸不透的深意。 知素素想听他讲过程,他却并不讲解其事,反而提道:“不如,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素素狐疑不解,在这一整件事里,有什么可赌的地方? 序旸低头看她,笑道:“就赌,岳家不日便会再度与严家缔结姻亲。” 素素妙目轻转,心下一番思忖,豁然明白过来,序旸此言何意。只怕,依他掌握的证据可知,他被退婚、被逐出家门,都是他二弟严昀的“功劳”。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早前慕藉曾说起严二青楼买醉后调戏路人之事。 当时素素并不在意此事。 可是这几日,眼线回报时却提及,当日遭严昀调戏之人,好巧不巧正是岳玉娇的贴身侍婢——那段时间岳玉娇正在清山堡的姨母家中做客,而她的婢女当时正好上街买胭脂水粉。 严二随即被关进大牢。 第二百二十章 真相② 可之后出面保他出狱的,不是严家人,反而却是岳玉娇。 在那之后,严二和岳玉娇私下又见过几次面。 至于两人具体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是听说,岳玉娇回鼐东后,同她爹闹了一阵子。据说闹得还挺凶,绝食、上吊通通都用了。 再之后,便有了岳家退婚之事。 素素得知此消息当时,便曾推测,想是严二凭他一贯来善于迷惑少女的本事,将单纯天真的深闺娇娇女岳玉娇也给迷惑了。 之上序旸一直以来低调行事,叫人觉得神秘兮兮。外人不了解他,自然容易将他往坏了想。 两厢叠加之下,岳玉娇不满“窝囊无能,无所建树”的序旸,转而对“文质彬彬”却“饱受兄长欺压”的严二心生同情和好感,也是在情理之中。 如今看来,可还真说不准事实就是这样! 思及此,素素蓦然只觉心头一松。 ——早前她一直怀疑,此事是遭慕藉插手而至。可如果事实是这样的,那么,这件事当是与慕藉无关。 而与慕藉无关,间接也就等于与她无关。 心念闪过,素素不由怔住——原来,骨子里她终究还是芥蒂自己“被小三”。不过幸好如今真相大白,还她清白,往后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和序旸在一起了! 心思落定,她不由的窃窃含喜,抿唇兀自得意地笑了笑。 “你笑甚么?怎地这副贼样。”序旸睨了她一眼,作势嘲笑道。 素素伸手挡去大半张脸,狡黠地笑道:“没笑什么。”顿了一顿,她抢先道:“那我赌岳家想缔亲的人是老二。” 岳家在官,严家在商。 自古官商联姻。总脱不开背后的利益关联。而所谓“联姻”,与其说是两个小儿女结伴过日子,不如说是两个家族抱成团牟利。 小儿女的私人感情。压根憾不动“家族”这座大山。 所以,岳家与颜家缔结婚约。这是毋庸置疑的。 而且另一方面,即便严家赶走了一个大儿子,可严家还是严家,还有二儿子、三儿子、四儿子……反正岳家看中的是严家的财力,与人无关。 而在严家七个儿子中,除了序旸之外,便只有老二严昀正值适婚年龄。老三严晌年方十四。其他几个便更小了。 这个“赌局”。原本没有赌的必要。 序旸提出此赌,只怕是想稳赢。 如此,她便抢先一步将赌注押在他想押的一边。这样一来,要么不赌。要么她赢。 序旸轻轻一笑,“你这丫头啊!”温厚掌心轻轻柔柔地抚上素素细嫩双手,悠悠说道:“我却觉得,岳天明会选小五。” “小五?”素素吃惊不小,“可是小五才十一岁……” 序旸点头道:“岳天明的小女儿。年方七岁。” 素素默然体会片刻,只觉不敢置信,“你是说,岳天明会弃用岳玉娇?” 然而,话才问出口。无需序旸回复,她自己心下也已能肯定,岳天明十有**会这样做——毕竟,经此一事,岳玉娇的名声算是全毁了。 序旸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素素心下顿时黯然,垂下眸子,默默不语。许久后,她终是拗不过心里纠结,小声道:“她也是无辜的人……” 序旸闻言,不由的发出一声嗤笑,神色间颇不为然。蔑然道:“自种孽果,自食其苦。” 素素见此,只道序旸是说退婚之事,便出言道:“人家不就是看不上你嘛,怎么把人家说得好像十恶不赦一样。” “你这丫头啊。”序旸低头看了她一眼,为她捋平微乱的鬓发,眸光忽然变得深远。半晌后,才幽幽地说:“两年前,岳天明曾想让他大女儿与我定亲。” 纵然是轻微的声音,亦把素素惊得怔住。 素素好不容易缓回心神,心下想起两年前,序旸一直都在江寒……不对,中秋之后,好像是有一段时间他请了长假。 从中秋到冬月中旬,足足三月时间。 那时节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慕彻猝死”之事,根本无心它顾。却不想,竟然漏掉了如此劲爆的重点! 当时序旸请假的理由,素素依稀记得,是“着了风寒,久治不愈”。 却原来,不是染了风寒,而是回家相亲来着。 素素心下酸溜溜地想着,正待调侃他几句。然而,抬眼看见序旸似有心事,她便摒弃此念,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这桩婚事自然是告吹了。否则今夜序旸又怎会在此?所以,她想问的,其实是“岳天明的大女儿岳玉妍如何了?” 序旸又低头看了她一眼,幽幽然举目远望,“她嫁了个好丈夫,年前生了个大胖儿子。” “这是好事啊。”素素心下更加不解。 “你这丫头,心思总是太过简单。”序旸紧握素素双手,却不再说下去。 素素仰头安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恍然醒悟——只怕这又是一桩“因祸得福”的乌龙事! 至于此事始末究竟有多“复杂”,多“乌龙”,她却没兴趣深究下去。 毕竟,那是别人的事,与她无关。 序旸就喜欢素素这一份清冷,该安静时就安静,不会事事都非要刨根问底。 夜色愈深,听远处打梆声幽幽地传来。风起,微凉。序旸便将素素搂得更紧,让她靠在他怀里,一起看天边缺月。 许久后,素素仍觉心有疑惑,便小声问道:“可是,岳家选择支持的人,分明是老二……” 从先前严昀自暴自弃的表现来看,他当是自觉争夺家产无望,已经放弃。 可最近这段时间,就是岳家提出和序旸解除毁约之后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许多举动,开始变得耐人寻味。 这段时间,短短数日之中,眼线不下十次回报,看见严昀与岳家人会面。而每次见过岳家人之后,严昀的下一步举动,就是去拜访族中长辈。 这样的规律,无不透露出一个讯息——有人在背后为他出谋划策。 而他拜访族中长辈具体谈了些什么,如今已不重要。反正结果已经证明了,他联合族中长辈,是为向严振风施压,将序旸逐出家门。 “老二身后的确有人,”序旸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素素的手,道:“不过,不是岳家。” “不是岳家?”素素蹙眉重复着,心下却隐约跳出一个人影。 莫非是慕藉?否则,还会有别的什么人? 序旸勾了勾唇,“那老伯,甚是有趣。” 素素脱口道:“哪个老伯?”而随着话音落下,她却顿时肯定,那必然是慕藉无疑了。 想到此事终究是与慕藉有关,素素不由的气得唇角微微抽搐。 可是,她旋即又想到,慕藉为何要这样做? 如果纯粹只是为了撮合她和序旸,何必要使序旸被逐出家门。 想到这个问题,便无可避免的又想到另一问题——既然序旸早已洞悉一切阴谋,他为何毫不反抗就束手就擒? 凭他本事,若是想为自己证明实力,又有何难? 序旸笑看她满脸迷惑模样,转而提道:“有件事,你兴许未知。” “什么事?”素素抬眼看他。 序旸并不立即解释,反而探手从怀里取出一只荷包,递给素素。 素素迟疑地打开,取出里面物件一看,却是一怔。 竟是一枚金牌。 她不由疑道:“哪儿来的?” 序旸挑了挑眉,反问道:“你这丫头,便不曾好奇,离京之后途中怎未遇见我?” 这件事,素素的确疑惑过。 她遂点了点头。 点了头,将两厢一联系,素素只觉恍然,“你进宫了?” 序旸含笑看着她吃惊之色。 素素顿了顿,迟疑道:“你进宫去……做什么?” “受了空大师所托,给太后送药。”序旸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远处,好似心里在想很多事。 素素却仿佛听到了又一件突兀到无法理解的事。 然而,细想之下,却又发现,原来一切都是联系在一起的! “了空大师要你送的药,是不是装在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里?”她试探地问道。 序旸收回远眺的目光,看着素素,点了点头,“你知道?” 素素蹙眉想了想,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当时她只留意到了空和慕藉打赌,而那只瓷白小瓶,完全只是被她一眼带过而已。若非今日知晓真相,她是万万不会想到,原来那天,那只小瓶子才是主角。 只是不知,那小小的瓶子里,究竟装的是何“神药”,竟能让莫名其妙得病的公孙琦晗药到病除…… 序旸宠溺地揉了揉素素微乱长发,笑问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素素兀自下意识摇了摇头,忽而又急忙点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序旸面色不改,心下却失笑连连。刚说了素素问题不多,立马就冒出来这么多问题。 “你为什么要配合那老头?”素素简明地问道。 序旸垂眸想了想,含笑反问道:“君子有成人之美,君子有趋利避害之能。既然是占了好处的事,何乐而不为?” 第二百二十一章 挑战① “占了好处?”素素抬眼睨着序旸,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分明笑得极是不经意,却端端透着一股子深长意味。 序旸笑了笑,不做回答,只将素素拥得更紧。 素素心神一漾,娇羞地依偎在序旸怀里,顿觉暖流阵阵涌上心头。然而,过了片刻,她便又想起一事,忙问道:“你什么时候认出那‘老头’的?” 序旸只在江寒观音庙见过一次慕藉的本来面目。打那以后,慕藉便只以“老头”形象示人。 如此,既然已经发现有个来路不明的“老头”在帮严二出谋划策,序旸本应该全力反击、捍卫家园才是,怎么反而顺水推舟,成全他们的阴谋诡计? 即便他是为了能和她在一起,可他真的放心得下将严家的百年基业和庞大的家族财产交由严二和外人胡搞乱搞么? 很显然,序旸不是这样没担当的人。 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序旸已然认出这“老头”是他认识的人——只是,当时慕藉分明是呛着他,强抢了他的钱财,这应该算不得“朋友”吧? 那么,他又凭什么对慕藉存有信心,相信慕藉不会对严家不利? 思及此,素素心下不由更疑惑,便只将狐疑的目光投向序旸,等他给出答复。 哪知序旸并不打算解释,只是风轻云淡地笑着,将她搂得更紧密。俯身附在她耳边,小声道:“你刚才说了,‘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温热气息徘徊在耳后,素素只觉一阵酥痒。 意识到序旸意欲何为,她登时羞涩不已,两朵红霞迅速飞上脸颊。脸颊发烧似的滚烫,羞得她急忙低下了头,从序旸怀里挣脱出来,夺路逃也似的跑回自己的房间。 直到关上房门,背倚门上。素素这才惊觉。心口“扑通、扑通”直跳,仿佛几乎便要跃出胸腔似的剧烈。她抬手拍着胸口按抚情绪,却发觉,手心上湿湿的,全是汗水。 竟然紧张至此……素素不免自嘲:“颜素素啊,你又丢人了。” 而她再度落荒而逃,便再次错过了被抛下的序旸的款款情深。 看着落空的怀抱,序旸抿唇一笑,心情极好。估摸着房间还没收拾好,他索性枕起手掌。仰头看天。 暗黑夜幕中,仿佛又出现了那灵动的妙人儿的身影…… 序旸痴痴地笑着。看着,如痴如醉。情到深处,他不由的微言似呓语般对月倾诉:“傻丫头,这一次,再不会让你离开我的眼。” “竟不知,素以凉薄无情著称的严家大少爷,却还是个多情种子?” 一声轻嗤。蓦然响起。 序旸坐起身,回头便看到身后大槐树上坐着的人。 ——不正是那“老头”么? 序旸忙站起,掸了掸衣上轻尘。端正仪态后,才郑重其事地拱手作揖,恭声道:“请问尊者,尊姓大名?” 这番姿态,已然是晚生对前辈的极大尊敬。 即便是先前有些过节,受了这样大礼,前辈怎么也该发扬“大人不记小人过”的高风亮节。一改高高在上态度,对晚辈亲爱有加才是。 然而,慕藉心里的气,却远远不止这些,也不止是因为这些。即便序旸已经放低姿态向他服小,他心意依然难平。 倨傲地仍然高高踞坐在树枝上,不仅不自报名号,反而出言嘲讽道:“怎么,有胆和当今天子抢女人,却没胆子告诉这傻丫头,你其实暗中一直派人跟踪她?” 这赤裸裸的揭穿,俨然是给了序旸当头一棒。 然而,序旸却并不惊慌,反而从容地笑了笑,姿态依然谦和,“素娘并不是‘傻’。” 只这一句,便足矣。 经历过这么多的风风雨雨,他和素素之间,已能做到相互理解、相互信任。 所以,他完全有自信,他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何种目的,又是站在何处立场,素素完全能懂他。 这一份彼此之间的完全信赖,是外人无法挑拨和离间的! 而他刚才之所以没对素素明说,之所以他能认出慕藉,是因为素素的一切行动都不曾脱离他的视线——包括她乔装出京、暂居清山堡田庄和此番来祁阳……以及,一直出现在她身边的这个“来路不明的老头”。 不是他不敢说,而是因为,这根本只是无关紧要的题外话。 “是么?这傻丫头还不够傻?”慕藉挑眉奚落道。眉目间,全是深深的不屑。 序旸笑着点了点头,笃定而自信。 慕藉见此,不由的从鼻尖发出重重一声冷嗤。似乎是因为心里气闷极了。 序旸看着他这模样,心下暗自只觉可笑。强自隐忍着,才未表现出笑意来。 “小子,别得意得太早。”慕藉似是看出序旸在笑他,冷飕飕的呛着声,翻身落地,踱到序旸面前,阴恻恻地提醒道:“别忘了,你如今已被逐出家门。” 被逐出家门,不只是简单的“人离开了家”。还意味着,他的姓名,将被从宗谱上彻底抹去。他既没了名分,也没了户籍,便成了一个“浪人”。 这对一个人,乃至整个家庭和族群,都是一件极为重大的事件。 故而,若遇某家将逐子弟出户,必大开祠堂,召集全体族中长辈到场,共商大计。慎重之后再慎重,才会作出最终决定。 想起下午在祠堂时,众人对他的严正指控和咄咄相逼……序旸脸上笑意不减,甚至连容色也未改半分。 他半眯花眸,意有所指地回道:“在下不曾忘记,也不会忘记,在下沦落至此,是拜谁人所赐。” 那视线,却是恰到好处地落在慕藉脸上。 慕藉恍若未觉,负手背立,“然则,你娶了这丫头,便是想带她四海为家,浪迹天涯?” 序旸微微挑眉,未置可否。 然而,等不到回答,慕藉便只道序旸就是这样打算的。他蓦然回身,阴森森地问道:“这便是你身为男人的担当?” 眉目间的不屑,更深了几分。 序旸依然微笑而立,不言不语,似乎是在“聆听教诲”。 这样的反应,却更叫慕藉觉得气闷,只觉一拳打在软棉花上的无力。 慕藉停顿片刻,安静得周身都散发出冰冷气息,似乎是在恢复战斗元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道:“再者说,你既无名牌,又无户牒,凭什么娶这傻丫头?莫非,你只想与她做姘头不成?” 男女婚配成家,若要得官府认可,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外,更重要的证据其实还是官方文书上的盖章确认。 这一点,已经“净身出户”的序旸自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便是说,即便序旸娶素素为妻,在官而言,也只是男女两个自行拼凑一起过日子而已,实则却算不得“夫妻”。 慕藉深谙大昭律例,搬出这一条,自觉能打序旸一个毫无反击之力——事实上,序旸也的确如他所愿,一改方才从容,清俊的面庞上,染起丝丝愁绪。 这个问题,很现实。可他还沉浸在终于能与心爱的人携手共度一生的喜悦中,还来不及考虑所有的问题。 当下听了慕藉不留情面直指的话,他却不得不开始考虑。 原本英挺舒展的眉,此刻已然蹙到一处。 慕藉见此,满意地笑了笑,留下一句“你自个儿好好想想”,便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去。徒留序旸站在原地,久久不能释怀。 其实,想要解决“户口”问题,方法何止百种?认个“义父”,投靠别家挂个名,就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 只不过,他不愿意放下自己的尊严。 而即便他愿意放下,也不能放下。因为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尊严,还关乎他妻儿的,乃至子孙后代所有人的尊严。 思绪百转许久之后,序旸冷不丁震了一震,探手从怀里去出金牌。 手握金牌,他便不由的想起,临进宫前,了空对他说的那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若你暂时未想到要何奖赏,不如请皇上赐你金牌一面,待你想到时,再行兑现。” 如今看来,竟是了空当时便已料到事情会走到今日地步! 心念闪过,序旸兀然松了口气。 ——最困难的问题都找到解决途径了,其他的事,还能难倒他堂堂严家大少爷么? 不,不是“严家大少爷”,是序老爷! 序旸讪然失笑,重又将金牌小心收起。 正此时,四宝呼哧着一路小跑过来。 想是房间收拾妥了。 序旸好心情地笑了笑,抬头再看一眼无边夜色,收敛心绪,提步随四宝往房间走去。 然而,一日之间经历这许多的变故,即便累极,却哪能有心思睡觉? 只序旸不曾料到,当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时,对面房间里的素素,也是彻夜未眠。 遥相对望的两个房间,一明一暗。 摇曳的灯火,勾勒出一抹纤细剪影,投在窗格。 倒影中,那纤弱的人儿,埋首案牍,奋笔疾书……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窗上影像逐渐隐褪,才终于看到,那专心致志了一夜的身影,站起身来,大大地舒展身姿。 伴随着一声如释重负的“搞定!” 第二百二十二章 挑战② 养病的日子总是难挨,但是现在看来,却很安逸。难得的安逸。 这些日子以来,秦阮茵大概套了些话,弄清楚了现在的境况。这是大宗朝,天宗三年春。哥哥秦风振五岁,是父皇继位前在潜邸出生的唯一孩子,自己三岁,在宫里出生。母亲是皇后,但是身体不好,常年卧病。父皇目前没有其他妃子,一是因为夫妻俩感情好,在潜邸时,没有纳妾,二来,自继位后,忙于朝政无心后宫,也就没有机会纳妃。 这到是个好消息。至少自己的儿童时期会比较开心吧。此时的小阮茵还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国家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一晃眼,就到了六月间,身体基本复原的小阮茵再也闲不住了,每天去正宫请安,与母后聊聊天,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都是皇后吩咐叮嘱,柳嬷嬷答应,小阮茵只顾着装傻卖乖哄皇后开心一笑。因为皇后病着,吃食上颇有讲究,所以小阮茵一直是回自己的小院吃饭。午后小憩,醒来后,日子就难挨了。小阮茵,其实这个三岁身体里的真正的秦阮茵,已经是个二十八的成年人了,便开始思索起来。这个大宗朝并未存在自己所知道的历史里,也就是说,这是个架空的历史,既然是架空的历史,那么,自己无论做什么,应该都不会改变时空的正常交替吧?自己既然是公主,应该也是可以做点什么的吧? 做此思量的时候,秦阮茵并不知道,她的举动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嬷嬷,咱们去书房玩吧。”天真的对着柳嬷嬷撒娇。这几个月的相处,大概了解了柳嬷嬷,和蔼可亲,老实本分。嬷嬷看着小小的秦阮茵,笑着哄道“公主小小年纪就想着上书房呢,真是好孩子。可是书房里咱们不能去呢。嬷嬷带公主去玩秋千好不好啊”。 书房不能去?这是为什么?一边思量着,一边为了配合三岁的身份。秦阮茵只能欢快的同意柳嬷嬷。去院子里玩秋千。 柳嬷嬷不让秦阮茵去书房,仅仅是因为秦阮茵年纪小,怕她不知轻重,损坏了皇帝的书籍物什。而本着八卦精神的秦阮茵,却是想着,难道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必须找个机会进去看看。若是自己年长几岁,还能找个借口说是去看书,可惜自己只有三岁,还没有到启蒙的年纪,若是贸贸然表现得太早熟。万一引起关注,那可是得不偿失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那可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所以这段时间,她表现得太正常了,简直就是个典型的三岁小孩。以至于柳嬷嬷一点也没起疑,所以柳嬷嬷不准她去书房,因为三岁小孩。正是乱来的年纪。而秦阮茵不这么想啊,她急于知道这个时空的情况。她需要看书,因为书上会有她想要的过去的知识,若是还有现在的时事消息就更好了。想这些的时候,她却是忘了,自己才三岁,在这个时空,自己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就这样过了又过了几天。 这天是六月二十,皇后的生辰。虽然是小生日。但是皇帝提前两天就说了,皇后体弱,不宜大办,一切从简。所谓从简,就是一家人围在一个桌上一起吃长寿面。皇后宫中伺候的,每人赏九两银。饭后,皇帝皇后并肩做在上首,秦风振和秦阮茵站在左右。黄帝看上去很开心,便检验秦风振的学习情况。父子俩一问一答很是默契。皇后面带微笑,不停地点头。心中酝酿着欣慰欣喜。才上学几个月就能有这样的进步,这样的儿子,怎能让人不骄傲。考校了两刻钟,天色已经黄昏。皇帝看看努力站着却是左脚换右脚使力的女儿,不禁失笑。抱起女儿放到腿上。“瞧瞧,累坏了咱们的小茵茵了”。秦阮茵嘟着小嘴。“哈哈,看看,这是不满咱们冷落了她呢”。皇帝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大家又是一阵嬉笑。 酉时将近,皇帝打发了秦风振回去温书歇息。又和皇后说了会儿话。命人伺候着。自己亲自抱着秦阮茵送她回房。路上父女俩说说笑笑,很是温馨。 尽管皇帝一路都不时大笑,但是眼底深深的忧虑不安,却没能逃过小小的秦阮茵的眼。是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吗?为什么一家团聚的时候还有这样的忧虑不安?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法知道任何重大的事情。也别提为父分忧了。所以,要读书啊。 来到这世界的几个月里,除了刚开始那几天,皇帝每天都来看望自己。但是后来,基本一个月就能见一两次面。一家人,总是见不到面,原因就那么几个,要么是躲着,要么是隔得远,要么就是各自忙碌。显然,自己这样的情况,只有一个解释,皇帝老爹很忙。那么自己想去书房重地看书的愿望,不趁现在提出来,说不定又要等很久了呢。这样想着,秦阮茵就小声地像是自己嘀咕似得说出了想去书房“玩”的愿望。皇帝小小地诧异了一下,但是想到皇后病弱,无法顾全孩子,奴才们总归是不放心,倒不如放到自己眼皮底下来得安心。这么一想,便也学着秦阮茵的样子像是不经意的说到“好啊,有小茵茵陪着父皇,父皇开心还来不及呢”。 待送回秦阮茵后,便着人前去工部传旨连夜在书房修葺一个隔间。平时无妨,但若是大臣觐见,小茵茵总归是要避开的,修个小隔间就好。又返回皇宫寝宫看了看,见安顿好了,便往鎏金殿去。折子还有一堆要看。 皇帝的书房就是大。这是秦阮茵的第一感觉。看书,就是要挑自己想看的书来看,但是她现在的年纪,看一些高深的书,很容易让人生疑。所以就图册开始看好了。叫小太监帮着拿到自己看中的书,秦阮茵带着贴身宫女翠竹直奔小隔间去了。打开书,心中一惊,竟然是一册地理志。大宗朝的疆域,山川地理,人文概貌,尽数有记录。虽然内容高深,好在书中时有插图,即使被人发现了,也有个说辞。这回可是遇到宝贝了。秦阮茵想着这就好比是足不出户却可知山河万里,能省下不少心力。 说起这《大宗地理志》,还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一套地理志,原是大宗朝开国皇帝,元恒皇帝当年开疆辟土之时,每占一州便命人前往各处了解人文地质,修著成册,凡一百三十四册,即一百三十四州,待正式安邦定国后,着六部齐力派人组成修书小组,费尽人力,花了二十余年时间,才算完成。元恒帝的初衷,是希望后代皇帝们通过这一套地理志,不用费尽心思行万里路却能对自己的国家有一个总体的了解,这样对于大政方针的制定与实施也是大有裨益。这一套书中,却是能引出近乎所有的方面,比如水利,比如防御工事,在比如四时农业。相当于是一部百科全书。而且这大好河山,乃是自己戎马一身所拼下的,后世人不能亲自踏遍他的足迹追寻,但是能在拜读这一巨著时,对当年的景象能有个壮丽的描述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务实的元恒皇帝并非好大喜功之人,修著这部地理志纯粹就是为了子孙后代的统治便利着想。 秦阮茵看到史官有些近乎刻板但是显得很是公正的序,心里微微有些感慨,不得不说,元恒皇帝,也就是自己的太爷爷,确实是高瞻远瞩,用心良苦。左右也是无事,看看这样的书对自己也没什么害处,秦阮茵装着不经意的样子翻看着书页,却是用心记忆着每一个文字,就好像珍惜的的的确确的是那大好河山一般。 日子就这样循环着前进。直到进入了金色的九月。重阳这天,皇帝一下早朝,便直接到了咏禧宫,和皇后闲话小叙。待秦风振下学回来一家人一起吃了午膳。皇帝带着皇子前往太庙祭拜。而皇后难得的精神尚佳,便留了秦阮茵。母女俩有说有笑的聊了很是一会儿。赏了菊花,吃了糕点。因天气尚有些闷热,皇后怕女儿闷着了,就嘱咐人帮着除了外面的大衣服。然而看着女儿穿着的奇异“中衣”,说是衣服,都有点勉强,只能说是两块布随便缝合罢了,袖子只遮住半截手臂,而且也没有领子,只圆圆一圈滚边,甚至连条衣襟也没有。 皇后眉头微微一皱,想着这宫里的四个正经主子,皇帝事忙,自是不会过问这等小事,而自己常年卧病,深居简出,皇子公主还小,只当是当差的人奴大欺主,做事不用心,糊弄皇家。自己也是公主出身,关于宫里那些捧高踩低的事情不是不知道,只是觉得没必要理会罢了。眼下竟然怠慢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天宗朝唯一的公主头上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并肩 序旸面对自己的亲弟弟下不去手,一如当年她面对自己的亲哥哥。可是,当她跨越时空再次遇到相同情况,而且如今她面对的人不再是她至亲的亲人的时候…… “呵!” 素素阴恻恻地笑了笑。 而她之所以没有当面阻拦序旸用金牌换户籍,反而让序旸千里迢迢进京,再由颜诺代为劝阻,其实主要目的在于借机让序旸离开祁阳——免得他背负与兄弟夺家产的骂名。 不过,话说回来,她自己想到这个主意,完全是为序旸好,可慕藉又是为了什么? 慕藉先是帮严二出谋划策,将序旸赶出严家,现在又来提醒她夺回严家,究竟有何目的? 心念闪过,素素不由的皱起眉头。 以她对慕藉的了解,慕藉办事,从来不会单纯只为一个目的。 就拿采枝之事举例。 慕藉出谋让陈隆认采枝为义女,使采枝能嫁给子轩,看似是为了成就一段姻缘,其实这桩婚事却与朝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了不说,单只论提供了一个“最合适人选”,成全子轩“请求赐婚”的决定,便至少牵涉到四家人——程家、陈家、公孙家和颜家。 而且,抛开朝局,慕藉私心里其实还隐藏了一个更深层的目的——借子轩之力,护老七慕年榄之安。 ——如果采枝嫁给子轩,那么,名义上,子轩就成了慕年榄的“表姐夫”。 所以说,归根到底,慕藉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在为他自己的亲儿子们牟利——至于给旁人行一些方便,那也只是顺带而已。 然而,面对如今之事,慕藉打算行这么大一个方便给她。他内心里到底又揣了怎样的目的? 素素心念百转,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自觉不靠谱的想法——莫非,慕藉鼓动她夺严家,其实是他自己想夺严家财产? ——毕竟,严家百年基业,产业涉及诸多领域,商铺开遍全图,财力雄厚,富可敌国……怎能不叫人垂涎? 尤其是慕藉这个强盗似的无耻“穷”皇帝,觊觎别人家的财产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素素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就是这样。 然而。每每她想肯定这个想法,心下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正兀自想得出神,陡然感觉怀里一震,素素忙垂眸看去。却是容宽不知何时睡着了。许是睡得不安稳,身子跳了一下。 对了,容宽! 素素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恍然大悟——若是严家家业落入她之手,最后还不是会传给身为“嫡长子”的容宽? 想通这一节,素素却并不因想通而喜悦,反而只觉悲哀。 ——她和序旸有信心对容宽视如己出,可在慕藉眼里,容宽终究是姓“慕”。是他的大孙子……所以,慕藉这是不露痕迹地埋下了一个长远的局啊! 心头思绪烦乱,素素不待理会仍在等她表态的慕藉,径自抱着容宽离开酒肆往金玉良缘走去。 一路上心事重重,魂不守舍。 待安顿下容宽。素素又重新翻出昨晚通宵拟出的章程。看着白纸黑字条理清明的吞并步骤,此刻她却已没了当时的兴致勃勃,满心里只剩下怀疑。 这个计划,究竟,还要不要付诸实施? 只是,还未等她做出最终决定,序旸却回来了。 同来的,还有慕藉。 见此情形,无需多问,素素自也明白其中发生过什么。 她不由的对慕藉怒目而视。 慕藉全程一副笑意盈盈模样,也不看她,只作无辜状,俨然“事不关我”。反而是序旸一见面便紧张地问道:“这样大的事,你怎不事先同我商量?” 素素恨恨地剜了慕藉一眼,拉着序旸去到四楼,关上房门同时立时道歉:“对不起,我……” “傻丫头。”序旸反手挡在她唇上,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而素素却在他的眸底,看到了一丝黯然,和深深的狠戾。 “怎么了?”她忙问道。 序旸揽素素入怀,与她并肩临窗而立,却没有说话,整个人安静得出奇。只有那森森目光,长久地投向西南。一瞬不瞬。 素素心头一悸。 金玉良缘西南方向,是严府所在…… 许久之后,序旸仿佛突然回过魂来,抬手揉了揉素素长发,俯首凝视于她,淡淡地笑了笑。 “严家百年基业,根深蒂固。”他意有所指道。 素素怔了一怔,旋即领会序旸言外之意——以她之力,短时间内就想要撼动严家,无异于蚍蜉撼大树。 事实上,很早之前素素自己也已经意识到这一点。 ——若非如此,年初在祁阳时,她又怎会精心布下一个长远的局,以不露痕迹的“蚕食”为计? 可是,素素明白,序旸此言不在讽刺,而是另有深意。 于是乎,她抬眼仰视序旸,也是淡淡一笑,静候他下文。 见此,知素素定是已明他心意,序旸心下顿觉宽慰。 他道:“原本想先给你和孩子一个像样的家,再论报仇之事。不过刚才我又想了想,或许,边‘成家’,边报仇,亦未尝不可。” 说这话时,序旸分明是嘴角噙着笑。可他周身散发的隐隐的冷冽气息,仍是让素素为之全身一寒。 素素心思一沉,心下不由的琢磨,序旸所谓“报仇”的“仇”,只怕远远不止是被逐出家门这一件事…… 不过话说回来,报什么仇,报多少仇,都不是她真正在意的事。 她只为序旸对她的态度而欣慰。 ——边成家,边报仇。 便是说,序旸要她和他一起经历这个过程。 世间之事,情侣之间,还有什么能比“并肩作战、共同进退”更浪漫? 素素不由的吃吃失笑。 却是序旸不解她怎地突然发笑,好奇地问道:“你笑甚么?” 素素瞬间收敛笑意,眼皮一挑觑向序旸。正色道:“你脸上有朵花。” “花?”序旸诧异着,抬手往脸颊摸去。 素素见他上当,不禁笑得更欢。 只还为及她提上一口气,却看见序旸的脸突然在她眼里无限放大……下一刻,二人之间已是鼻息相闻。 素素紧张得下意识闭上眼,一时之间甚至忘了呼吸。 然而,过了许久之后……她小心翼翼地睁开一道眼缝,便看到了序旸似笑非笑,满含戏谑的俊脸。 序旸抬手轻轻一刮她鼻尖,戏谑道:“想什么呢?” 素素顿时满面羞红。 其实刚才她脑子里明明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可是被序旸这暧昧的语气一提。倒好似她真的想过什么似的。 “讨厌”。她笑嗔着,推开序旸。 只是,未及她掌上用力,身子却陡的往前倾去。下一秒。序旸温热的薄唇便已覆上她丰盈的娇唇。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发生得太快太突然,等不及素素反应。 素素一时间诧异地睁圆了眼。 “闭眼。”序旸闷声道。 灵活的舌尖已然蠢蠢欲动,试图撬开毫无防备的贝齿。只是,还未等他品尝到得来不易的胜利果实,却先听见内室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 序旸皱了皱眉,意图无视内室里作乱的小人儿,捧着素素的面庞欲将这期盼已久的深吻继续下去。 可是素素却轻轻地推开了他。 素素小脸红扑扑的,娇羞不已。对序旸尴尬一笑。转身快步去了内室。 看着落空的怀抱,序旸也只有无奈地摇头一笑。顿了顿,却是举步跟着素素进了内室。 见他进屋,素素忙道:“你瞧瞧这孩子,多漂亮。”说着。便将容宽抱给序旸看。仿佛刚才那个吻带来的悸动和尴尬都不曾存在过似的。 序旸瞅了容宽一眼,便背过身去,“漂亮的人儿,俱是不解风情。” 这话,似嗔似怨。 语气里充斥着浓重的酸溜味儿,素素怎还会听不出? 素素嘿嘿一笑掩下羞涩,佯装不懂,反嗔道:“你和个孩子置什么气啊。” “是‘两个孩子’。”序旸蓦然回身,俯身凝视素素。戏谑花眸里,昭然若揭是对素素方才为了孩子而弃他不顾的抗议。 素素见他如此举动,不禁扑哧失笑,心下既是感动,又觉他颇为幼稚。 序旸却只好看着素素抱着容宽母爱泛滥的样子,连连摇头。 “可是饿了?”他探手接过容宽,问素素道。边问着,一手已然探去试探尿布是否湿了。 “不是饿的,也不是尿了。”素素眉心一敛,摇了摇头,面有苦恼。“这几日也不知是怎的,总是睡得不安稳。” 自打那日去过酒肆回来后,容宽便一直寝食不安,惹得素素心急如焚。 问过大夫,大夫总说“少爷身子骨无恙”,只给开了几副宁神药。 素素觉得容宽尚在襁褓,不该胡乱吃药,因而除了叫杏花多吃些补食,用奶水给容宽进补外,并没有直接给容宽喂食药物。可是,这都已经三天过去,容宽睡梦惊悸的情况仍不见好。 杏花今早曾吞吞吐吐的对素素提及“少爷该不是在外头受了惊吓,丢了魂。” 素素本不迷信,可也架不住心疼容宽受折磨。本来打算今天再看看情况,若是还不见好,晚上便要依杏花的法子,前去那酒肆为容宽“喊魂”试试。 ps: 恢复更新,欢迎订阅~么么哒~~~~ 第二百二十四章 灵犀 序旸听着,点了点头,“左右无法,不如就去试试。”当下拢实了襁褓,将容宽细心护在怀中,便往门外走去。 瞧见他如此娴熟的动作,素素反倒一愣。竟好似他经常照顾婴孩么?摇了摇头,提步跟着他出门下楼,却在楼梯口遇见了慕藉。 听序旸大致介绍了近来容宽的异样情况,好在慕藉笃信素素待容宽之贴心入微,并不疑心素素对容宽不好。只是心下终究心疼自己大孙子,他便接过襁褓,想要看看容宽的模样儿。 说来也是奇怪,刚刚在素素和序旸怀里始终略显不安宁的容宽,才一到了慕藉怀里,顿时不再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瘪了瘪肉乎乎的小嘴儿,竟是安稳地平静下来。 见此,素素不禁抬头看向慕藉,偏偏正巧对上慕藉看向她的目光。 二人眼底皆闪过一丝愕然。 素素心头浮现丝丝念头,可终究是无据可证,便只好无声压下。只说:“我带他回屋。”说着,便要从慕藉手里接过襁褓。 慕藉又哄了两下,也知孩子终究是躺在床上睡觉更舒服,便欲将襁褓递给素素。 只不曾想,才一到了素素怀里,容宽立时又不安稳起来。时不时扭动小身子,小脸皱巴巴的,神色似乎很痛苦。 素素不禁大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可是经过这几月相处下来,她敢肯定,幼小的容宽并没有天然地排斥她这个“白捡的母亲”。容宽在她怀里,总是能十分安宁。 而回想最近一段时间,她发现容宽睡得不安稳后,晚上便将容宽带在自己身边护着睡觉,想以此给他一些安全感。可即便这样,容宽依然夜夜惊醒。情形倒真是像杏花说的那般,像是受过惊吓。 可是,容宽时时都在她视线里。他何时受过惊吓,她会不知?莫非…… 心念闪过,素素便又要将襁褓递给慕藉。慕藉也是心照不宣地已经伸手来接。果然,到了亲爷爷怀里,容宽立刻又安宁了。 二人不由的同时抬头看向对方,眼中猜疑之色更浓。而他们却因为眼里只有容宽,几乎忽视了就在一旁,全程看着他们行事的序旸。 序旸也是疑惑不解,不仅仅是对幼小无知的容宽的反应,还有对素素和这位态度不明、立场暧昧的“老伯”的互动。 可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直到素素转过身来同他说:“你车马劳顿一路。风尘仆仆的累坏了吧?我让人准备了热水。你先沐浴更衣,休息一会儿。”他才顺势接道:“好。” 序旸才一走远,素素立时对慕藉怒目而视:“自打上次从酒肆回来,阿宽就没安稳过!” 慕藉低哼着哄着容宽。抬头看了素素一眼,想了想,才说:“今晚孤守着他睡。叫那乳娘睡外间榻上候着。”说着,已然提步往楼上房间走去。 素素顿时气结。可是心口异常激烈的“突突”声,又似乎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了。 没想到,九天后京城突然传来噩耗——慕年楠遇刺身亡。 听闻消息当时,慕藉脸色一刷白,整个人都怔住,半晌不能言语。神情恍惚的牵了匹马就一路狂骑出城。 素素和序旸短暂商议后也踏上了进京之路。 当他们到京时。已是一月之后。京城格局已然天翻地覆。 新落成的越王府邸内,放眼所见尽是素缟白绸,仆妇家丁举哀嚎哭。 哭声凄切,引人心慌。然而,出乎素素意料。一路上听点儿动静就哭闹不止的容宽,到了这里,忽然变得安宁。睁着乌圆的大眼睛四转着打量周围,竟不知疲倦似的。 至此她才敢确认,只怕容宽从前异常,是因为新生婴孩与亲生父亲之间血浓于水的心有灵犀。 不由的将容宽抱得更紧,紧跟在序旸身后一路随引路管家来到灵堂前。 今日已是“七七”,慕年楠遗体犹未入殓。 精瘦的管家老廖说:“皇上有令,一日不找出元凶,王爷一日不能安息入殓。”序旸正在上香,闻言疑道:“元凶?” 据消息,当街行刺慕年楠的凶手已被当场拿下。 老廖摇了摇头叹息着,正欲要说,忽然从院里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女人说话声。但听那语调子……像是个疯婆子!素素眉心一敛,不由的更加收紧怀里襁褓,退到序旸身后。 老廖这时已经匆匆迎了出去。隐约听见他好言好语劝着,还有好些丫鬟零零碎碎的帮着劝拦,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 序旸回身看向素素。 显然,刚才的疯婆子,应该是韦媚儿。 韦媚儿疯了。 “见见她……”序旸小声道。 素素撩开襁褓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嗯。” 听序旸提出想拜访“太妃”,神色老廖便显出十分为难的神色。 序旸忙作揖,诚恳地说:“越王殿下突然遭遇不测,只恐太妃娘娘已然枯心竭虑。在下身为殿下生前好友,理当面见太妃,略尽绵薄心力,才不负殿下知遇。” “这……”老廖犹自迟疑。这时恰好慕年榕过府来进香,听闻情况后,便向老廖表明由他陪同序旸“夫妇”一同前往内院探望。 老廖自是不敢多言。 才过了月亮门,隔绝了老廖的视线,慕年榕便语带不悦道:“二姐如今好生见外,回了京中,也不曾派人与我知会。若不是在此偶遇,二姐可是要过府而不入么?” “事出突然。回京也是我们临时起意,来不及通知任何人。倒真是我们的失误。”素素轻声说道。 慕年榕本也不是存了心思要发难,当下想起所谓“突然”之事,神色更是瞬间黯淡下去。 “听说元凶还未抓到。楚王殿下一直在京中,可有听到什么消息?”序旸转身问道。 “消息……”慕年榕边沉吟着,皱起了眉头。片刻后,摇了摇头。 素素不露痕迹地轻推了序旸一下,打了个眼色。 慕年榕不是她更不是序旸,只是个单纯的孩子而已,只怕到现在也不知道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况且他守孝在家,深居简出,也是不大可能获得外界资讯。 不过,他既在京中,总有他的优势。 素素当下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府上可信的亲信家丁有多少?” 慕年榕眼珠微往上扬,似乎在心里清点着亲信家丁人数。过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掌,说:“五名。” 素素和序旸相互对视一眼,序旸便对慕年榕说:“还请殿下帮忙,兵分五路遣人打探消息,务必将越王殿下出事前几日所有行踪全部调查清楚。” “出事前几日……”慕年榕眯了眯眼,眼风扫过素素和序旸二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好。”顿了顿,他便忍不住指着素素怀中襁褓,目含询问,“这是?” 他自然知道不可能是素素的孩子——从上次素素逃婚离京至今也才不过八个月时间。 素素不由的再看向序旸。 此前在路上他们本已经商议好,这次进京,便对人表明容宽身份。可是眼下情况生了变数:临时获知刺杀慕年楠的背后主谋还没抓到,韦媚儿已是行为疯癫。此番境况下,若是爆了容宽的真实身份,岂不是陷他于危险之中?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说,还是不说? 序旸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撩开了襁褓。 慕年榕凑近前去看。 “殿下可曾觉得像?”序旸隐晦地问道。 慕年榕正欲伸手摸摸孩子的脸颊,听了这话,手上动作却是顿住了。抬眼看看素素,又看看序旸,渐渐的,脸色就变了。 素素平静地点了点头,肯定了他心里的想法。 “可……”慕年榕欲言又止。不是不好明说出口,只是不知该怎么说。毕竟,太突然了。 素素便简略地给他提了几个关键的点,从去年那次郊游,之后她身边的丫鬟茗妍莫名消失,以及韦茉凌怀孕的时机……这么一说,慕年榕自然就懂了,指着襁褓里对着他笑的容宽,张口结舌。 那次郊游他没去,但他认得茗妍。 可他却万万想不到,这孩子,会是他四哥的孩子。而且孩子的母亲是一个丫鬟…… 序旸猛的对他打了个眼色。大家便都不说话了。 不一会儿,三个仆妇从月洞外路过。原本昂着头,见了慕年榕,便立时低下头去行了礼,匆匆忙忙走了。颇有几分低眉顺眼。 可是素素却觉出“贼眉鼠眼”来,立时喝道:“站住!”这边厢已让慕年榕出面拦人,而序旸接了她眼神,自往前院去找来老廖。 果然,三人都是手脚不干净的,趁主家无人做主,顺了韦媚儿几副珠钗环佩去。 老廖怒不可遏,命人当庭杖责三人。直打得皮开肉绽,也不喊“停”。 这样血腥的场面素素不想叫容宽感受到,只留了慕年榕在此坐镇,她自和序旸去见韦媚儿。 此时全府上下的仆妇家丁都聚在前庭看审,韦媚儿落了单。 面对眼前时而疯癫吟唱,时而痴傻憨笑的韦媚儿,纵使先前有再多怨恨,也再提不起来。素素轻叹一气,只将襁褓撩开盖头,露出容宽的脸,站在远远的地方举给韦媚儿看,“阿宽,那是祖母。” 第二百二十五章 杀仇 永久网址,请牢记! 离了越王府,序旸问素素去哪儿歇脚。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Www.。“汝南王府”几个字已然到嘴边,素素忽的又想起一事,生生收住了声,只说:“我听你的。” 序旸揉了揉她头发,笑着宠溺地说:“还去金玉良缘,可好?” “好,”素素想也没想就点头应承下。 序旸又是一阵失笑摇头,“你呀!” 而等到深夜时分容宽睡着了,二人再次来到楼顶观月,序旸便忍不住问素素:“你不恨她?” 他说的“她”,正是韦媚儿韦太妃。 素素摇头,“从前……嗯,刚知道真相的时候恨过,恨之入骨。” 去年中秋宴巨变,初时她只道是皇后公孙琦晗设下的计谋。可是年初公孙琦晗和她那几次谈话,推翻了她之前的论断。 顺着新线索分析,很快就想到,除了公孙琦晗,另一个最有可能设此计的人正是慕年楠的母妃韦媚儿。 “可是现在,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素素短暂地蹙了蹙眉。 如今的韦媚儿,早已没了昔日高高在上的贵妃风范。 回想起韦媚儿抓了虱子就往嘴里塞的模样,素素陡觉一阵反胃,缓了许久才平复心情。 “你知道吗,很久很久之前,久得我都快忘记了。那时候,爹爹曾告诉我,‘莫有恨,恨太累’,”素素偎进序旸怀里,似嘲似讽地笑了笑,“可是当时太年轻,不懂一份透彻心骨的恨,究竟能把人累成什么样。” 所以这么多年里,她时不时在恨。直到经历过慕藉的“死亡”、韦茉凌的死亡,眼看着昨日还是你倾心相恨、用尽全力想报复的人,转眼间就没了……忽然感觉。为什么要恨?有什么要恨的? “不过一场浮华烟云过眼,淡淡的,也就没了。”素素不无感慨地说。序旸轻轻地捋着她细软发丝。也淡淡地勾了勾唇。 放下了仇恨的丫头,才真正是长大了。以后才能活得更开心。 后三天,慕年楠的消息和慕藉几乎同时出现。 二人的调查不约而同表明,行刺慕年楠的幕后主谋,极有可能是杨维荣。 “……四哥与那小妇人说了一会子话,那小妇人最后仓皇落逃……有人看见小妇人在巷口与一威猛壮汉汇合,一起进了马车……有人说在戚家后院见着了那马车……”慕年榕综合了家丁打探到的消息,捡了重要的说与素素和序旸听。 素素便要他描述那“小妇人”的身段模样和打扮。她照着描画。 最终结果表明,竟是茗妍。 慕年榕不敢置信。 印象中茗妍是那么纤细窈窕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是画中着略显丰腴的美少妇?然而细看之下,那五官的轮廓。和眼眸里的浮光神韵,却分明又是同一个人。 素素也没想到会是茗妍。 可事实摆在眼前,不容臆断。 她于是指了指容宽。茗妍才生孩子不出半年,只怕身子还没恢复好,身材有些走样更是常见。 慕年榕恍然地点了点头。 那么接下去就是找到茗妍。问问她。慕年楠对她说了什么?而她又对杨维荣说了什么? 慕年榕走后,慕藉闪身出了屏风。看着这个被过继出去的儿子如今也成长得这样好,慕藉不由的觉得欣慰。可是四儿子被害的事情,又使他黯然神伤。 这一个月来,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生生熬出了白头发。为父者之于子女的疼爱,可见一斑。 慕藉打探到的消息,与慕年榕打探到的大致相同。可还有一项,因为事情发生在较早前,所以慕年榕未曾留心到——茗妍已被杨维荣纳为妾,时间就在她们从皇宫里逃出来那天。 当时素素跟着程子轩走了,嘱咐茗妍到南门外与颜诺和初卫汇合。 原本这一切都是好好的打算。可谁知半道上茗妍竟然遇上了杨维荣?节外生枝! 这也越发肯定了几人心里的猜测,只怕杨维荣就是元凶。然而之后又等了几天,却再没有消息传来。也就是说,一直没找到茗妍。 六天后慕年榕再来时,同来的还有初卫、娉婷和慕启烨。 一大帮子人汇在一起,交换各自所知的信息,大抵也是大同小异。情况一时间陷入僵局。所有人都愁眉不展,苦思对策。 片刻后,想起一切前事,素素不由的抬眼直直盯着慕启烨看。直把他看得心里发虚,忍不住问:“看我做甚?” 大伙儿这时也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素素瘪了瘪嘴,“我们继续在外围打探消息,你,深入敌后。” 其实,能与杨维荣扯上关系的,不是慕启烨本人,而是他弟弟承烁——承烁喜欢杨倩,一直喜欢,即便如今杨倩已被封妃,承烁依然喜欢着她。 慕启烨皱起了眉,凝眸不语。身旁娉婷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便点了点头,却依然没有说话,似乎是对这项任务颇不乐意接受。 可是十天后他传来的消息,却把所有人都震了一惊:茗妍死了。 尸首淹没在杨维荣的住宅后院的井里。而据新进府不久的小丫鬟无意间透露,那口井是在她入府前一日,也就是两月前才被封了的。 算算时间,正是慕年楠被害之后一两天的光景。 得了消息,大伙儿都为杨维荣的心狠手辣而愤慨时,素素却独自回了屋,抱着睡颜安详的容宽,默默地发呆。 亲爹死了,亲娘也死了,容宽真真成了一个孤儿…… 夜深人静时,序旸叩门而入,安静地陪她坐了好一会儿。 “都安排好了吗?”素素小声问道。声音也因有气无力而显得嘶哑干涩。 序旸心疼她心力憔悴,轻轻叹息一声,揽过素素肩头让她靠在他肩上,才说:“世子爷今夜入宫求见皇上。楚王殿下回府筹备人手。” “嗯。”素素点了点头,心情低落的不想再多说一句话。序旸便陪着她沉默。 子夜更声才落,忽然再度响起叩门声。 素素和序旸不由的彼此交换了眼色。序旸才起身去开门。 是慕藉。 慕藉开门见山点明有话要单独对素素说。序旸没有迟疑,握了握素素的手,便离开了房间。 “你拿这个去见阿伦。”慕藉顺手取下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递给素素。 素素一怔。“阿伦?”话才出口,却忽然想到。必然是梁伦。瞅了眼襁褓里难得睡得香甜的容宽,她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让序旸代走这一趟。 若是在从前,慕藉必然要讽刺他二人一番,可是当前境况,他哪还有心思开玩笑?亲自护送序旸到宫门口,看着序旸入宫。又一直等着直到他出宫,一起回金玉良缘。 一路上,两个大男人都没有说话。甚至连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 回了铺子,二人各自分头。序旸抬头见素素房间烛光未泯。便又上去叩门。 素素还没睡觉,一直在等消息,见了序旸,立时问道:“怎样了?” 序旸平淡地点了点头。 素素长吁一气。却只听序旸寡淡的声音:“那老伯,不是常人……”听似感慨。可那投向素素的笃定眸光,分明表明,他已猜到慕藉的身份。 “对,你想的没错,”素素回身坐下。给自己和序旸都倒了杯茶,却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 序旸走过来,揽素素依偎进他怀里,才淡淡地叹了声气。 其实,知道不知道慕藉的身份又有何差别?他没什么想问的,也不想深究。 两人便这样一直这样安静地坐着,直到天色发白,晨曦乍现。 天亮了,到了约定行动的时候。序旸起身,欲如约赴杨维荣住宅之外与慕启烨等人会合。 “你别去!”素素忽然伸手拽住了他手腕,仰脸对他摇头,目光里全是不安和惊惧。 杨维荣素来心狠手辣,而且武功极高。今日众人联手欲擒他,明知自己死期将至,他怎会甘心受死?必然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困兽之挣扎,远比寻常时凶险十倍不止。那样混乱的场面下,人人自保不及,谁能顾得上保护手无缚鸡之力的序旸? 序旸微显憔悴的脸上勉力扬起一丝清淡笑意:“在家等我回来,必给你和孩子一个交代。”抱了抱素素,便转身往门口走去。开了门,却见慕藉正站在门外。 “你听她的,留在这里等消息。”慕藉说完便返身下了楼。 序旸怔了怔,停在门槛边。 “阿宽已经失去一个父亲,不想另一个父亲再出事……”素素抱着容宽来到他身边。容宽伸手抓上了序旸衣襟子,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好像会说话似的。 序旸接过襁褓,亲了亲容宽,对素素点了点头。 而晌午时传回来的消息,果然杨维荣已先一步毁尸灭迹,死不认罪,负隅顽抗打伤慕年榕和慕启烨二人之后逃之夭夭。 逃? 素素和序旸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他们请来的大内第一高手梁伦,岂是吃素的? 之所以梁伦没出现在杨维荣住宅当场,正是为了等杨维荣这一“逃”。 午时,慕年枫颁布悬赏通缉令,全国通缉杨维荣。 至于杨维荣究竟还能不能被找到……序旸和素素再度默契地看向彼此,笑得森森如炬。 当初杨维荣怎样让慕年楠和茗妍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就让他也这样不明不白地去吧。 WWw.为你提供精彩言情小说免费阅读! 第二百二十六章 紧张 当天夜里,梁伦到金玉良缘来见序旸,亲手交上一物——杨维荣的头颅。 看着血淋淋的黑纱袋子,序旸脸色瞬间刷白,靠经年修养才勉强保持几分镇静。问了是何时,在何处报的仇。梁伦自是给了明确答复:“午时三刻,城郊槐树林。” 两厢简短交流后,就此交接。 待梁伦走后,慕藉和素素才出来,与序旸商议后,带上容宽连夜过越王府献祭。 祭灵的事,自交由序旸和老廖操办。素素只抱着容宽带慕藉去见韦媚儿。 也许是疯癫的人精神力总是比常人更旺盛,连伺候守夜的丫鬟都已经躺在榻上睡着了,韦媚儿却还醒着。当慕藉戳开窗纸往里看时,只见她正披头散发地窝在床一角,全身瑟瑟发抖。 慕藉情不自禁往前迈了一步,伸出的手几乎已经推在门扉上。却被素素单手拦住。 素素作噤声状对他摇了摇头,直到出了月洞门,才极力小声地说:“你不要这么冲动。” 也许,韦媚儿受了刺激过度,导致精神异常。可不见得她就一定完全忘了前事。如果她还记得自己丈夫的模样呢?如果在这样的夜晚见到慕藉,她会不会觉得是“鬼魂”来找她呢?万一进一步刺激了她…… 慕藉隐忍怒气捏紧了拳,负手而立,周身冷寒得可怖。回到金玉良缘,他却破天荒地对素素说:“与孤酌一杯。” 虽不胜酒力,素素也还是答应了,还亲自下厨炒了几个下酒小菜。她知道,此刻慕藉心情极差,只是想找个人陪着借酒消愁而已。 当她端着小菜上房顶时,慕藉和序旸已经推杯换盏地喝开。掂了掂手边一只老坛,已然空空如也。 不知是愁上心头。还是因为悲从中来,往日酒量顶好的慕藉,这会子却显了几分醉态。见了素素。招呼道:“丫头,你也喝一杯。” 素素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喝!” 她也有愁。也有悲,也有想要一醉方休的冲动…… 三人放开心怀豪迈畅饮,边喝边说,大有“人生失意须尽欢”,不醉不休之势。 直到启明星升起,远方的楼屋显出隐约的轮廓,喧闹了一夜的三人才渐渐地消了酣畅的声响。 而当午后素素转醒时。人却是躺在自己房间的秀床上。揉了揉太阳穴,起身想倒杯水喝解渴,看见茶几下压着一封信。 看到“欢丫头亲启”几字,素素心口顿时一揪。迷迷糊糊地回忆起昨夜里说的话。 当时她已有几分醉意,似醒非醒。她问慕藉:“其实,在那么多女人里,你最爱的人是韦媚儿,对吗?” 慕藉反问她:“你如何知道?” 她笑了:“因为只有她真正爱过你。”仰头看天。她傻傻地笑着傻傻地说:“只有她真正的爱过你,所以只有她把儿子教得像你,因为她爱着你。因为她爱着你,所以她忍痛把女儿给了你,给了你当棋子……” 慕藉沉默了。连喝了两口酒。才似乎又鼓起勇气将谈话继续下去。他点了点头,也仰头看天。 月色微凉,寂寞无边。 “你觉得老四最像孤?”慕藉突然说。 “不仅仅是我而已。满朝文武都这样觉得。”她嘴角噙起一抹会心的笑。 想起彼时,兄弟三人比试争夺皇位。当时她虽身处在慕年枫一派的地盘上,可从一开始她就料定,群臣最认可的人必然是慕年楠。因为,三人之中,只有慕年楠看过慕藉批阅的大量奏章。 ——还记得更早之前,尹姝被冤枉、被罚跪那天。她持金牌闯御书房,本是想找慕藉,可是没看到慕藉,却看到了慕年楠站在御案边。 当时她并不曾有心思多想。直到后来当娉婷告诉她,中立的大臣几乎一边倒全部举荐慕年楠,赞誉慕年楠“最有先帝遗风”时,她才突然想起那件事。 其实,慕年楠真的很用心地在追随他父亲的脚步,想成长为一个像他父亲一样,顶天立地有担当的男人…… 可是,很多人、很多事、很多命运,都有天命安排。婉拒,拒不掉;强求,亦求不来。 “小心!”序旸边喊着边冲过来夺下素素手里的茶壶。 素素这才惊觉自想得太过入神,竟忘了还在倒茶,更别说留意到序旸是何时进屋来的。 看见她手里的信,序旸笑了笑,神色中带着一丝了然。看过信后,素素却已全然不知该作何感想。 慕藉说他带韦媚儿走了。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相依相伴共度余生…… 素素忽的想起一事,捏着信夺路追出门。一直追出了整条街,直到累得跑不动了,才惋惜不已地停下脚步。 “也许,对老伯和韦太妃而言,能余生相守,便不失为人生一大幸事。”序旸一路追着她,此时轻轻地说着,揽过她的肩膀,让她依偎在他肩头。 面对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们,素素只觉心头一阵感慨。低低地叹了口气。 本来,她还想着慕藉能留下来,见证容宽认主归宗的时刻。 “起风了,回吧。”序旸拥着她,柔声道。 素素看了眼天色,点了点头。 而他们前脚才上楼,后脚便有伙计急急地赶上来禀告,“诚少爷来了。”话音未落,身后已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一把爽朗的说话声:“姐,序大哥,你们回京了怎也不通告我一声?” “这不是想着你忙嘛,就没打扰你。”素素一摒方才失落,眉目带笑迎出门外接初卫进屋,挽着他坐下。 初卫英气脸庞上便有几分不信和嗔怪之色,“哪里就有那样忙?” 微扬的语调,总也掩不住撒娇的心思。 素素捏了捏他面颊,戏谑道:“平日里在翰林院攥书忙,沐休日在外陪佳人忙,请问状元郎,您何日不忙?” “大姐……”初卫边作势不依,边拿眼在素素和序旸之间来来回回地转。素素便顺势问他:“大后日爹爹可有应酬?” 初卫想了想,摇头说“没有。” 素素闻言,便看向序旸。序旸对她温和地笑了笑,点了点头,眉宇间全是深切的答应和赞同。 瞧着二人这般毫不顾忌的“眉目传情”,初卫不由的掩唇笑了笑,面上却板出一副严正之色,俨然大家长似的。 只是,还不等他说什么,素素和序旸却已经先笑开了。再也没机会给他“发威”了。 初卫闷了口气,待素素送他出门时,他便对素素不依不饶:“当日在田庄,也不知是谁说的……”不过,话才说出口,他却忽然想起另一人,忙问:“族伯可有同你们一道进京?” 来是来过,不过又走了。 这话素素也就在心下想想,面上只摇头道:“族伯有事在身,早已与我们分道而行。却不知去了哪里。” “这样啊……”初卫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便上马告辞了。 当了差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了。稳重多了,成熟多了……素素心下感慨一番,才又回到楼上。却见序旸在屋里来来回回踱步,神情焦灼。“怎么了?”她忙问道。 序旸扭头看她,“我,我觉着……有些紧张……” 素素一怔,旋即想到,他定是为大后日将去见“岳父”而紧张。她笑道:“你紧张什么?你与我爹爹都已经那样熟识了。反倒是我该紧张吧?我还没见过你爹,而且……” 而且,她不仅要“拐走”严家的儿子,还要夺过严家的家产。 这让严老爷子想不恨她都难啊。 序旸心思一转,也就想到了素素的担忧。可是素素的担忧在他看来是长久以后的事——夺回严家,非一蹴而能就。可是他见岳父却是迫在眉睫。 他拿什么跟岳父保证,能给素素幸福? 两人各自担忧着,眉目间便染上了几许阴郁,相对坐着,互看着彼此发呆。 素素悄悄地祭出灵犀看了看序旸的心思,左思右想之后,终是小小声地提道:“我这里有一笔意外之财,数目不小……” 序旸自是好奇,这些年素素的钱财收支都在他眼皮底下进行,能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意外之财”?而且还是“数目不小”的。 素素起身到床头柜里取出一只楠木小匣子,拿出里面的信件和信物给他看。 看着一摞子玉佩上统一雕镂的“楚”字,序旸不由的蹙了蹙眉。 “本来这些产业我想如数转交给阿榕。可是当时阿榕才刚接管楚王府,身边没有可靠的人,我恐他被欺瞒,反会损了利益,便一直留着,我自己亲自料理……”素素如实解释道。 这封信,就是当日慕彻留在合黎宫她枕下,过了很久之后她才发现的那一封。 信里慕彻交代,他以及楚王府名下所有产业全部送给她。权充作她的嫁妆。 当初素素确实想全数转交慕年榕——当日造访楚王府时,她甚至都已经想把信交给慕年榕。可是听慕年榕说他身边的人都是宫里给安排的,她就临时打消了念头。 之后,一直再未寻着合适的机会,这事儿也就耽搁下来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婚约 如今若是有了这些产业添做资本,再加上素素本身的资产,以及他们准备先出手夺回的序旸母亲的陪嫁——合三支力量对抗严昀,胜算自是早已不在话下,素素更看重的是效率。 听出素素的打算,序旸敛着眉头没有言语,神色严肃中带着几分莫名的郁闷。 素素见此,心下不由的叹了一气。 若非不得已,她也不会拿出这些和慕彻有关的东西给序旸看。虽然序旸明面上没说什么,可他心里一直介怀她和慕彻的那段往事。更何况现在还要他借助慕彻的财产成事…… “就当是为了我,好吗?”素素小声恳求道。 序旸依然不说话。 素素自顾掰起他干净修长的手指,似有幽怨地叹道:“我都二十岁了呢。”那无辜又可怜的眼神,巴巴地锁定在序旸的桃花眸子上,盈盈的,全是小意和讨好。 被她这样地看着,序旸再也绷持不住,微微地叹了口气,将她拥进怀里。 素素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序旸说:“别不开心了好不好?这样,等咱夺回家产,立刻就把这些全部交还楚王府……” 序旸失笑,“傻丫头,既是王叔送了你的嫁妆,怎还有还回去的道理?”说着抽了手,轻轻地拂在素素的发梢,神色极是宠爱。 素素却惊讶不已:“王叔?” 序旸勾着唇点了点头。 翌日便有圣旨出,以序旸“妙手回春”医治太后有功,认为太后义子,帝之义兄,授封“武都郡王”爵。 然而,金牌换王爵,也只不过是过度的步骤。翌年二月容宽周岁生辰当日。加恩圣旨抵达武都郡王府“……武都王之子天资过人、聪颖早慧,太后与朕甚喜甚慰。赐,继为越王嗣子。承袭越王爵,仍由武都王代为抚养直至成年……” 看着序旸拿着圣旨进屋。素素便不由的嘟起嘴,佯装不满,“这样大的事,你都不与我商量。” 虽然半年前她已猜到序旸的计划,也知道当时序旸作出这个决定是顺应了时机,可就是觉得心里气不过。怎么想都还是气不过。 序旸好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负手走开了去逗容宽玩。 圣旨里说容宽“天资过人、聪颖早慧”,倒也不完全是客套陈词。容宽确实是早慧的,才九个多月就能蹒跚走步,年后更是已经会开口叫“爹地”“妈咪”了。就在刚刚。他还凭着一声接一声喊着“舅舅”,从初卫手里讨来一只大红包。 “哟,一家子有说有笑的,好不温馨呐。”一声脆亮若银铃的调笑声扬着调儿从帘外传来。旋即珠帘晃动,进来一个大腹便便的少妇。身后还跟着个亦步亦趋小心伺候着的男人。 素素忙迎上去,“你呀你,走慢点。都快当娘的人了,还这般风风火火。” “没事儿,早上我还练拳来着呢。”娉婷得意地笑道。说着扶了素素的手缓缓地往容宽的学步车靠近。想弯腰去逗逗流着口水看直了眼的容宽,却是不能够了。 “唉,我说武都王,好生管管你家小子,让他别一看见我夫人就流口水,露出这副色鬼样子。也不知是像了谁的。”慕启烨边不满地叫嚷着,边拦到娉婷和容宽之间。 然而,还不等序旸和素素说什么,只听他又突然跳脚叫起来:“诶,臭小子你竟敢对我翻白眼?” 大家低头看去,容宽已经淡定地将头扭向另一边,看也不看慕启烨。 娉婷乐得哈哈大笑,“傻瓜,小孩子怎么懂得翻白眼,肯定是你自己眼花看错了。” 慕启烨在容宽这里吃了闷亏,又被老婆嘲笑,还被素素和序旸用眼神调侃,顿时气得满面胀红,蹬着脚就要走,“走了走了,这亲事没法儿谈了。” 素素疑道:“什么亲事?” 娉婷收不住笑意,横了丈夫一眼,挽着素素到一旁坐下,轻轻地抚摸着浑圆的肚皮,却是招呼道:“妹夫你也过来坐。” 虽然年纪没序旸大,可她总仗着自己比素素大那么几日,定要占了这称谓上的便宜。 序旸倒也没有明着点出来,只是应她或者不应她,便看当时心情。这会子,看了看瞪着容宽、神情不善的慕启烨,他便抱起容宽走到素素身边坐下。 容宽乖巧极了,伏在他肩头,安安静静的一点也不闹腾。 娉婷看着更加喜欢,当下对素素道:“我瞧着这孩子就喜欢。” 素素干笑着点头附和。 娉婷时不时抚过大肚皮,顿了一会儿,才又说:“眼瞅着就要生了,我吧,想着咱俩这么多年好姊妹,就想着,要不,你把你家阿宽给我当女婿……” “不行!”素素登时站了起来。可当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她便又悻悻地坐下。 容宽定然是不能给娉婷当女婿的。虽然名义上容宽是慕年楠的嗣子,可他实际上却是慕年楠的亲生儿子,和慕启烨的子女,那就是本家堂亲。 本家兄弟姊妹之间怎能婚配? 可是这件事儿吧,知道真相的人不多。娉婷一直认为容宽就是序旸的儿子——不过不是和素素生的。 素素转眼看向序旸,序旸轻轻对她点了点头,她心里便有了底。 序旸站起来欲离开房间,走到门口,见慕启烨还傻杵在娉婷身边,便招呼道:“世子爷,你还不走?” 娉婷方才被素素的举动弄得有些懵,怔怔地捅了捅慕启烨。慕启烨不放心地又关照了几句“小心”、“仔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房间。 “怎么了?为什么不行?可是他不同意?”娉婷一连串地问素素。 素素忙道:“序旸和我一样,巴不得能和你做亲家呢。” “是吗?”娉婷不信服地往门口瞟了一眼,“那你刚才为何说不行?” 素素探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她饱满的肚皮,想了想,点头说:“因为你这胎生的是儿子嘛。两个儿子怎么能成亲呢?所以我才说不行……” “儿子……”娉婷眉心端的一敛,微微垂下了眸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素素,你是我好姊妹,我才不瞒你。古话都说酸儿辣女,自打年前冬月里来,我便一直贪口吃辣。你再瞧我这肚子浑圆的,这一胎,指定是个女儿……” 这样低落的情绪,倒把素素说得一怔。恍惚间,突然明白过来,在她眼里“男女平等”,可是在这里,古人和长辈总会惦记着“儿子才是传后人”的规矩。 娉婷和她一样,已是廿一的年纪。只怕若是这胎生了女儿,就不得不为慕启烨安排妾室了…… 这样想着,素素便又觉着内疚,自己勾起了娉婷的忧心事。 正想着该怎样弥补,却听娉婷扬了扬语气,故作轻松地说:“哎呀你看我,孩子都还没出世呢,就先想这些有的没的。还真依你说的,是男是女都不一定,怎么好定亲?再说了,若是孩子都像咱俩的性子,可怎么办?” 若是孩子都像她俩的性子,便是自有主张的了。婚姻大事,哪里还会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怕到时候明明是想结亲,反而落个不欢而散。 倒真不如顺其自然,兴许还能成就一对和睦鸳鸯。 “嗯!”素素笑了笑。她想说的,娉婷都说完了,她便没话要说了。 娉婷这厢也就起身告辞了。素素送她到门外,亲自交接给慕启烨,才敢松手。待夫妻二人走远,序旸才问素素:“谈得如何?” 素素摇了摇头,接过容宽,默默地回了屋里。 而这厢眼瞅着自家老婆一路上都气闷闷,兴致不高的样子,慕启烨便忍不住跳脚:“定是那笑面老虎不答应。仗着儿子袭了王爵,便瞧不上咱们……” “别说了。”娉婷忽地出声打断他。 平日他们都管序旸叫“笑面老虎”,因为序旸待人总是谦谦温和,可是经商手段却是极为凌厉。前一刻还笑着同你谈买卖,后一刻便将你铺子吞得连渣都不剩了。 可是,对于今天的事,听了素素的话,娉婷却是有几分踌躇和动摇……素素说她这胎生的是儿子。刚才沉默的一路上,她想了很多事,甚至连抬哪个通房丫头做妾的事都想到了。 这会子她喝住丈夫,扭脸看着他,想和他谈谈。 然而,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口,只觉肚子一阵猛烈的疼痛。她失声惊呼:“啊,疼!” 慕启烨脑子一计灵光,想到太医说临盆就是这几日,忙抓紧了妻子的手,却对车夫喊道:“快回府!” 次日辰时初刻,随着一声嘹亮的“嗷”声响彻产房内外,宣告着齐王府新添了人口——七斤三两重的大胖小子。 娉婷靠在大迎枕上,素素舀着小勺给她喂酒酿鸡子羹。 “你说得真准。”咽下一口鸡子,娉婷忍不住对素素调侃。 虽然经历了生产的巨大痛苦,可是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还是使她气色很好。 素素夸张地笑着说:“那可不是,能不准吗?你不知道好多人都叫我‘颜半仙’来着。” 第二百二十八章 六喜 大结局 “颜半仙?”娉婷被逗得乐得直合不拢嘴,顿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那你倒是给我算算,我还能不能……” “能,肯定能啊。”素素不假思索道。 其实昨天娉婷离开序旸家后她就看过了,所以她才能在今晨赶早的来齐王府看望娉婷。至于怀胎,远的不说,就在两年内,娉婷还会再度怀胎的。 听了素素的话,娉婷将信将疑,心里却是极高兴的。抿了抿嘴儿,小声道:“诶,那你再给算算,我这第二胎……生个儿子还是女儿?” “你想要生个儿子还是女儿呢?”素素戏谑地觑了她一眼,勺下拨弄着碗里的酒酿鸡子汤。 娉婷便嘟起了嘴儿。这才刚刚生了个儿子,就想着第二个孩子的事,好像确实急了点。而且,素素哪儿就能真的说得那样准确无误了?左右不过是打笑罢了,自己怎还就当了正经? 这样想着,她又顿时释然地笑开了。呡了口鸡子汤,仰靠在大迎枕上半眯着眼睛,神情慵懒而享受,“舒坦!” 素素知道,她这一声“舒坦”,可不单单是为着喝了这鸡子汤…… 娉婷才出了月子,便有另一则好消息传来——初卫与公孙雪大婚吉日择在四月初九日。 四月初九日,序旸独自前往状元府喝喜酒。 到了深夜里,就在宾客们醉的醉、散的散,无人留意到内院情况时,只听“嗖”“嗖”两声破空,两条大红色的身影携手飞出了新房的窗,直往城中方向掠去…… “这盏茶,小弟敬大姐,谢大姐多年照拂。”初卫单膝跪地。手里捧着一只茶盏,高抬过头顶举着。 上首太师椅上,素素勉力维持平和。端坐着,却已是泪流满面。 从九年前第一次见面。这九年来,她与初卫共处的画面,如水幕荧光般一一闪过眼前。温和知礼的初卫、活泼调皮的初卫、怒发冲冠的初卫、赌气撒娇的初卫、成熟稳重的初卫……每一个瞬间,都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大姐?喝茶。”初卫微微抬了抬手。 素素回了神,忙顺手一抹眼泪,起身接茶。 可是,这茶……味道好像怪怪的?素素心下一揪。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喝了“茶”,递给初卫一封红包。 跪在初卫身旁的公孙雪也捧茶相敬,“大姐请喝茶。” 素素接了茶。也喝了,也递给她一封红包。 这时丫鬟又端来一对茶盏,初卫捧了一盏,再次敬素素:“这盏茶,小弟敬大姐。谢大姐允婚。” 理由有些牵强。“允婚”是谢父母和岳父母的吧?素素心下迟疑了一会儿,手上动作也有片刻停顿,最终仍是接了茶盏喝了一口,再度递给初卫一封红包。 这时候她却不得不暗自庆幸自己多准备了红包。 可是,另一只茶盏又递了过来。公孙雪红着小脸也说:“谢大姐允婚。” 直到这时。素素隐约已觉出一丝不对味儿来,心想这小两口才刚成婚呢,就夫妻同心来对付她了……面色笑容越发灿烂满足,接了茶,喝一口,递给公孙雪一封红包。 如此往复十多次,次次初卫都能想出一个由头来。至于由头顺口不顺口,却已不是他考虑的事了。 素素喝了二十多杯茶,就算红包还有盈余,可是膀胱却没得空闲了。眼看着初卫还要端茶,她忙看了一眼水漏,说:“你们有心了,大喜之日还惦记来看大姐,我很欣慰。可是今夜本是你们洞房花烛夜,良宵一刻值千金,你们……回晚了,可要被旁人发现了。” 初卫笑意盈盈的不想当回事,却是公孙雪脸色越加羞红,拉了拉他袖口子。初卫这才停了手,眼珠一转,笑呵呵的携了妻子起身和素素告辞。 素素脸色憋闷,连笑都不敢笑得太自然了。待二人重又从窗户飞出去,她忙起身往外冲,却是连撞了人也没顾上看一眼撞的是谁。 直到从净房出来,才后知后觉地发觉额头好像撞过什么硬物,有点疼。可是这点疼,相对于来自两边太阳穴隐隐约约的锥痛,就显得可以忽略不计了。 太阳穴隐约锥痛……素素闭眼感受了一下。 这感觉,就像往日醉酒时的样子……茶里搀了酒! “这小子,搞什么名堂?”素素暗自嘀咕着,去到三楼药房找了几颗解酒丸子泡茶喝下,又歇了一会儿。然后去盥洗室洗了澡,才上到四楼。 自从带容宽后,虽然不用她哺乳,可素素依然秉持原则鲜少喝酒。即使喝了酒,也尽量不让容宽闻到酒精的味道。 然而,当她裹着浴袍回到自己房间时,只见屋里灯火通明,唯独不见人影。 进了内室才发现,床头摇篮里空空如也,连容宽也不见了! 发生了什么事? 素素心头一惊,就要喊人。可是才一转身,又撞上了人。她整个人站立不稳,腿一打颤,身子就后仰着倒在了床上。 定了定神才看见,她撞的正是序旸。 “你怎么来了?不是回去歇了吗?”素素忙问道。序旸原本同她说,今夜他喝了喜酒就不过来铺子里了,回去王府歇一夜,明早赶早去建同办事。 可是素素却完全没留意到,序旸双臂高举过顶——端着一只茶盏。 序旸在她身边坐下,揽身扶起她,“先把这茶喝了,醒醒酒。” 素素狐疑地看着他。 序旸面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他本来已经回到武都王府了,是初卫派人传信给他,叫他来金玉良缘,说有要事和他商议。怎知一来就被素素撞个满怀……之后他就发现了茶里掺酒的事,也就领会到了初卫的“要事”。 “今晚我带阿宽,你先喝了这茶醒醒酒。”序旸小声说道。 其实,他很感激小舅子的一片良苦用心。可这事儿吧,他和素素早已达成共识。所以。明面上他也只能嗔怪初卫是“胡闹”了。 素素抬眼看序旸,接了茶盏,却不喝。柔声唤道:“序旸。” “嗯?”序旸有口无心地应着。一双迷离花眸早已在四处乱看,唯独不看素素。 不是不想。是不敢——这样子春光乍泄,柔若无骨的娇媚美人儿,就在自己怀里蜷着。多看一眼,谁还能把持得住? “你,要了我吧。”素素娇滴滴地说着,两条玉臂已然还上序旸脖颈。 序旸全身蓦的一僵,喉结艰难地动了动。 “你不……唔……” 明烛摇曳。一室春光尽旖旎…… 翌日日上三竿时素素才睡醒,身边早已没有序旸的影子,却是留了书信“……等我好消息。” 二十天后,便有好消息传来:“王爷已成功拦下严家九条大货船。正往祁阳方向去……” 素素一挥手,遣退信差,却是抱着容宽在屋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掩抑不住满心的激动和兴奋。 这几年她和序旸对严家步步紧逼,严昀招架不力。节节败退。这九条大货船和船上的货,已是他手头最后的资产。也是他下定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所有筹码。 序旸拦下了这九条大船,便是说,严昀彻底败了。 “收拾行李,克日起程去祁阳。”素素大声吩咐着门外听候的诸人。这边厢却是对容宽笑得眉开眼笑,“很快就能见着爹爹了,阿宽开不开心啊?”容宽咯咯地笑着,口水流了一褂兜。 到达祁阳,已是二十多天后。 素素的队伍在祁阳城里修整了两三日,序旸才乘着轿子姗姗而来。两厢汇合之后,素素和序旸又将诸事之细节细细核对,确认无虞才放心。 第五日黄昏时分,带上严府的抵押契约,素素独自去了严府。 严昀已经因为私贩茶盐,被丢进了大牢里。此时的严家无人主事,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眼下见素素带来接管家宅的人统统都是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瞧着走路时步步生风的样子,一看就是练家子,严家家仆哪里还有反抗的勇气?自是乖乖地交出了宅子的主权。 素素却放了话:“若是不想走的,可以留下。”因为序旸关照过,有些人是他母亲留下的陪房、陪嫁。 仆妇家丁中六分之一的人留了下来。 严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遭了这么大的祸,族中长者不得不再次开祖宗祠堂商议对策。便是连年前就已经宣布不问事的老爷子严振风也给重新请了出来。 然而,纵使严氏族人派来的谈判代表说破了嘴皮子,素素也只有一句话:“逐出严昀,否则免谈。” 局面僵持了三天三夜。素素吃好喝好休息好,神清气爽精力旺。可是祠堂里的长老们却扛不住了,个个如打了霜的茄子,一副蔫吧样。第四天一早就举了白旗表示投降。 当天中午,“严序昀”正式从族谱中被划去。 素素便不解了,问序旸:“为什么严昀叫严昀,族谱里却写严序昀,写着你严序旸,就叫严序旸呢?” 序旸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啼笑皆非:“唯嫡子可入族谱,唯嫡子可论资排辈……” 所以,只有他的名字叫“严序旸”,他的庶兄弟,分别叫严昀、严晌、严昏、严晚、严星。 “你爹好能生喔,这么多儿子……”素素有口无心地调侃道。 “多么?”序旸眼中笑意顿时变了几遍,透着森森的危险气息,像看猎物般看着素素,“你觉得,我们生几个才合适?”说着,已然欺身压下。 离别一个多月的思念,化成一次次的深入浅出的律动。耳边呢喃逐渐变成噬骨呻吟,喘息也成了低吼。一次次的交战中,把自己交给对方,也把对方,融进自己的身体…… 一夜温存,直到灯火阑珊。 折腾了一宿,素素已然精疲力竭,一觉睡到午后才起。 走出卧室,却看到序旸一脸愁眉不展。 “怎么了?”素素忙问道。 序旸似才回过神一般抬起头来,看着素素,欲言又止。素素耐心地等着他亲口说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序旸还没有说话,却有小丫鬟来敲门。素素便让她进来回话。小丫鬟道:“严老爷说,他还有事,就先走了,请王爷想好了再告诉他答案。” 小丫鬟一走,素素却不忙着问严振风要序旸“想好”什么了。只是拍了拍序旸的肩膀,柔声道:“不着急,你慢慢想。”说完,她便要回里屋去。 序旸握住她手腕:“素娘。” 素素停下脚步,回身,安静地看着他。 她知道,严振风来找序旸,定是想认回他这个儿子。可是如今她已成为严氏一族的“公敌”。如果序旸认回了严家子弟身份,族里长辈定然不会同意他娶敌人为妻…… 序旸收了收指尖力道,将素素握得更紧,“虽然父亲从未明说,可是在他心里,一直最看重我……” “我知道。”素素笑着回道。 序旸抬头看了她一眼,立时又垂下了眼睑,只是握着素素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我……我想……” 素素顺势依进他怀里,笑得风轻云淡,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你本就是姓严,认回严氏祖宗,写进严氏族谱,都是你应得的。” 序旸轻抚素素长发,“素娘,再给我一些时间……” “我还有一个办法,你要不要听?”素素狡黠一笑。 序旸一怔,点了点头。 “我们先成婚,你再去认祖归宗。” “先成婚……”序旸沉吟着,微微垂眸。 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最初,他没有官府承认的户牒,如何给素素一段名正言顺的婚姻,和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 素素却笑了,“你,嫁给我。” “我……”序旸顿时语塞。 “反正你也不会骑马。哪有不会骑马的新郎官呢?所以你还是乖乖坐轿子吧。”素素媚眼一抛,便胜却风情万种。 序旸心神一漾,打横抱起娇美人儿往内室走去。温润的红唇抵在素素耳蜗边,柔柔地吹着热气,“再说一遍,谁嫁给谁?” “你嫁给我。” “再说一遍。” “你嫁给……唔……” 十日后,严府张灯结彩、红绸高展。 鼓乐唢呐声响彻街头巷尾,仍然掩盖不了喜婆高亢的唱喜声:“新郎官到——落轿——” “请新娘子踢轿门,接新郎官进门。”司仪谄媚地笑着近前来迎素素。 一袭凤冠霞帔迈出门槛,款款而行,惊艳了一众看客。点绛朱唇微启,一个“赏”字出口,再引一度抚掌道喜。 喜婆引素素到喜轿前。素素抬脚正欲踢门,却先听见里面的人在踢门。随后序旸自己从里面开了门。 看到序旸一身大红喜服帅气逼人如多年前所见模样,素素恍然有一刻慌神。她的丈夫,原来是这样的玉树临风、英俊倜傥。 下一刻,她揭下了自己头上的盖头,披到了序旸头上。 序旸勾了勾唇,打横抱起素素,将她绝世容颜拢进自己怀里,沿着红绸毯子往喜堂走去。一步,一步,一步…… 番外 免费 <!--章节内容开始--> 百度搜索本书名+看最快更新 *——*——*——*——*——*——*——*——*——*——*——*—— “诶,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啊。” “问。” “为什么你会那么怕马呢?” “因为很多年前被一群疯马吓着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 “六年前。” “六年前?” “嗯。那时候我第二次去京城。在一条小巷子里和一群疯马迎头相撞。额头磕在车厢板子上,你看这儿,还留了印子……” “……是不是,六月十九,那天?” “嗯,是那一天吧,太久了,记不清。只记得好像是观音生辰。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我不知道啊,瞎猜的,呵呵呵呵呵……” “……” “那我再问你啊,除了马,别的动物你会怕不怕?比如,狐狸什么的?” “你就是个小狐狸精,你可曾见我怕过你?”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小狐狸精?” “你问题太多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不许问。” “为什么?” “因为本夫君不想回答。” “你!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吗就说不想回答了?” “你已经说过了,刚才是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本夫君就不作答了。” “……刚才的不作数,你浪费我一次提问机会!” “怎能不作数?” “我说不作数,就不作数。” “无赖……” “就无赖了,你不服?” “嗯,不服。” “那行,那我明天就去纳一房服我的夫君回来……”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行啊,你去吧去吧,纳个十个八个小白脸回来。本夫君也好去纳个十个八个的如花美眷回来当小妾……”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嗷呜……” *——*——*——*——*——*——*——*——*——*——*—— 墙后闪出个五六岁的小人儿,对身边三四岁的小女娃说:“你看,娘亲又在打爹爹了。娘亲真暴力。” 小女娃点了点头,“每次都是干打雷不下雨,没劲透了。哥哥咱们去放炮仗玩儿吧。” 小男孩也点了点头,“好!” 两个小人儿就手牵着手走开了……<!--章节内容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