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大概已过午夜十二时了。
周泰柏这时才发觉，初来时屋里有二三十个人，不知不觉间，人已络绎走了，现在只有五六个人。吊在梁上的煤油汽灯，由明亮变昏黄，渐渐油尽灯昏。周泰柏想，这场消磨时间、毫无成效的闹剧，应该收场了。他闭目养神，坐着等待有人叫他起来，带他回去。
几个人哓哓嚷嚷，把两盏煤油枱灯点亮。周泰柏睁开眼睛，场面全变了，原先主持批斗会的公安干部，已换了另一个人，负责批斗的五六位职工，也已全换了新人。这时，周泰柏才明白，他们在轮班批斗，务求以疲劳车轮战将他搞垮；一场新的闹剧又重新开锣。
新来主持批斗会的公安干部，循例先批判周泰柏一番，说他顽固和抗拒，死不悔改；又苦口婆心地重申政府“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最后说：“周泰柏！你不要以为你不承认，我们就不能治你的罪。告诉你，前次枪毙几个人，本来承认了，后来又不约而同地推翻口供，不承认，结果不是同样枪毙了。我们到现在没有杀你，再三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目的是想挽救你，怎说你还是个人才。解放不久，教育还跟不上，留你在教育战线上将功赎罪，总比将你杀掉好。你好好想一想，不要像铁打的砣砣不开窍。”
围绕着杀和留的问题，挑出来的职工，又再作一番阐释。结论是，你周泰柏早已应该杀，现在仍不厌其烦地对你批判敎育，目的是挽救你，给你重新作人的机会。说得多么恳切和眞诚，周泰柏本应感激涕零、五体投地，可是他仍然无动于衷，默不作声，依然故我。职工们七嘴八舌说了一通，周泰柏一句都没有回应。因为他觉得太累了，眼皮几乎睁不开。这时主持会议的公安干部，忽然大叱一声：“周泰柏！你有没有听到？”
公安干部大叱一声真奏效，这一叱就将周泰柏的瞌睡虫都给吓跑了。但是他头脑晕晕沌沌，不知道在众多斥问声中，他该如何回答，最后他只有这样回答：“长官！我都听到了！”
“你听到什么？”
“我……问我是不是特务！”
“周泰柏！你也学泼皮耍赖吗？”
接着，有人上来从头发上把周泰柏拉起来，按低他的头，躬着腰，又把上半夜批斗时所提的问题，问一个，不答，打一把掌；再问另一个，答不是，又是一巴掌；又再来一轮推过来，推过去。折腾得大家都累了，但周泰柏回答问题始终没有超越他设置的底线。
这时，有人从武装公安那里拿来锁匙，把周泰柏的手铐打开，将手膀扭到背后重新铐上。又有人将他身上除下的绳子，重新捆上并拉紧，令他手膀一下麻木。
“周泰柏！你认不认？”
“认！”
“你是不是特务头子？”
“是！”
“叫什么特务组织？”
“反Ｘ特务组织！”
“多少人？”
“我自己！”
主持批斗会的公安干部，幸好未打瞌睡，他看过的所有资料和数据，并没有一个特务组织的名称叫“反Ｘ特务组织”，周泰柏的话在搪塞。他手一挥说：“周泰柏不见棺材不落泪。”说着他就往后面的厕所走去。
批斗的职工完全领会领导干部的用意，他一离开，几个人就拥上来，乱拳乱脚殴打一番。让周泰柏重尝在铺前、锦溪挨打的滋味；不过，他们皆不是丘逢清的谪传徒子徒孙，还远远地学不到丘逢清、柳从风对犯人施行法西斯酷刑的真啻。
这时，又有人从门外掏来一筐子沙石，倒在周泰柏面前，要他跪在小石子上。在狱中，为更换裤子的方便，李腾教周泰柏从脚镣的圈子中，更换裤子的技巧，因此，周泰柏这时下身只着一条孖烟囱短裤。当他双膝跪在尖棱的小石子上时，一下痛入骨髓。他们这一神来之笔，倒也像得到丘逢清的真传，顿时令周泰柏额上冒汗，痛彻五内。周泰柏已有经验，任何痛楚，只要熬过钻心锉骨之一刻后，巨痛很快就变成麻木，麻木了，痛苦也就减轻了。
忍住！咬紧牙关死忍！撑住，硬撑下去，周泰柏在默默地鼓励自己。谁说文弱书生的骨头，不是铁鋳钢打的。周泰柏已在丘逢清的八卦炉中经过五昧真火炼过，这么一点火候，根本就毁不了周泰柏坚贞不屈的意志和决心。
怎说城镇职工，多少还是比丘逢清教唆的农村民兵文明得多；借尿避开的公安又对周泰柏施恩，重新“赐坐”，负有批斗使命的职工，重新又来新一轮苦口婆心的“教育”和批判，就是这么反复折腾中消耗时间，不久鸡啼破晓，天已蒙蒙亮。
挨斗的周泰柏并没有斗垮，但批斗周泰柏的职工和干部都已筋疲力尽，再在周泰柏身上，施展拳脚的兴趣和力气也没有了；反复质问的问题没有实质的答案，再问也形同嚼蜡，大家都只在熬时间，等待天亮收场。
天微亮时，两位武装公安来换班。负责审讯周泰柏一案的林股长来了，他和负责下半夜批斗的公安干部到一旁去低声说话，就回身对几位职工说：“你们都回去吧！”
周泰柏已瘫坐地上，武装公安叫他起身，他已经爬不起来，好像已奄奄一息。林股长叫解押的公安民警，打开周泰柏的手铐，并松松他身上的绳子，叫职工将他扶起来。看来他还是走不动，就叫其中两位职工，在周泰柏的两胁下架着他走。
周泰柏两脚不听使唤，只是让镣链“叮叮当当”的在地上拖。这个怪声，惊破沿途还在熟睡人们的美梦；周泰柏银灰的蓬头散发，在晨风中抖动，在晨曦中闪闪发亮，倒真像是泰山绝顶上的一棵劲松古柏，坚直挺拔，沐浴在破晓晨曦之中。
周泰柏从十三区上送到文昌县监狱后，当局第一次借助群众的力量批斗，况且还是消耗量很大的车轮阵，企图令他屈服，但结果并不奏效，周泰柏依然是铮骨铿锵，没有折服。看来，对付周泰柏还必须采取新的策略才能突破，这真让县公安局的领导们煞费苦心、绞尽脑汁。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阵设车轮如役牲，依稀铮骨证坚贞；晨曦喷薄黎明现，久雨苍穹盼放晴。（庚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