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叶落无痕 > CHAPTER 2 废墟
    我等他回来,他回来就会说:“你的眼睛一天比一天明亮,你的脸却一天比一天苍白。”然后这就完了,他不会再去多想。

    虽然这是他对我的一种习惯性忽视,但我并不介意。一来是因为我知道,不久以后,这个家就没有人可以让他忽视了,二来是我早已没有力气去琢磨他的想法,因为我的视力越来越差,也开始经常耳鸣,光是保持正常状态和他说话,已经十分吃力。

    不过,其实肖欢也有温柔的时候,只是他的温柔总让我更加寂寞。

    比如,他会问我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我回答后,他就会给我钱,让我自己去买,自己去吃。我最让他期待的事情,就是有一天,能开口要一些象样的东西。让他觉得有点挑战性的,以展示他无人可比的能力。而我总是让他失望,我想做的就是散步,我想吃的就是蛋糕。

    他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常常象个赌气的孩子一样,忿忿地甩门出去。

    说起来,这大概也是我最执坳的一件事,因为我绝对不会跟他说,其实,我想做的是和你一起散步,我想吃的是你亲手做的蛋糕。

    我不会说,因为这从一开始就不是挑战,而是失败!

    我正式得到病理诊断书是一个月前,好在我平时也老是生病,所以肖欢没有多疑心。

    我的主治医生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教授,姓李。给我确诊后,她摇着头说,肖太太,你还这么年轻,我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那个时候我已经麻木了,听到她这么说,只是傻傻地笑。

    她看着我,问,“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就摇头,然后说,“想快点回家!”

    我紧紧抓着病历,那个时候,真的就只是想回家,想见他。

    清明节,我们一起到墓场给父母烧钱纸,四位老人都离得早。

    每当这个时候,我和他就会觉得彼此特别亲,两个都是遗世人。我们在墓碑前烧钱纸,我的爸爸妈妈和他的爸爸妈妈都是夫妻合葬,我看着跳动的火焰,将土黄色的钱纸一张一张往里扔。扔着扔着,眼泪流成了河。

    “你又怎么了,哭什么?”他蹲在旁边,一边烧钱纸一边说。

    我没说话,和他一起拜了父母,然后站起来,却控制不住一阵旋晕。幸好他反应很快,立刻接住了我,不然我一定栽到后面别人家的墓碑上。

    “又贫血!”他皱着眉毛,一只温暖的大手掌霸道地盖上我的额头,轻轻揉了一会,他说,“算了,回家吧!”

    他抱着我下山,我靠在他的怀里,忍不住小声地问,“肖,明年,你会来看我吗?”

    他将我塞到车里,然后发动引擎,我听见他说,“我就烦你这样,整天晕乎乎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就想你!”

    我晕乎乎地说,然后,我就又开始耳鸣了,他后来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见。

    4个月了,小北才知道自己怀的是双胞胎,因为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照顾我,反而忽视了自己。有一天她去检查身体,医生才告诉她怀的是龙凤胎。她立刻就给我打了电话,那时候我在沙发上睡觉,是下午四点,电视里正在放一部老片子,讲的是一个小女孩的求学经历。我一边看一边接小北的电话,小北高兴地对我说,“思盈,我跟你说,儿子叫南,女儿叫盈,你答应我,好不好?”

    我扑哧一笑,说,“你老公姓梅,女儿叫梅盈(没赢),是不是太晦气了!我这做干妈的可不答应!”

    小北沉默了一下,说,“好吧!那就叫梅思盈。”

    我大笑,我说,“那你可要撑着,直到我翘辫子的那一刻才可以生,这样我就可以直接投胎做你女儿了,多好啊!”

    那边不说话了,然后,传来一阵阵哭泣。

    我就说,“小北,别再找我了,也别见我了,孕妇不可以老是哭。小北,再见!”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接小北的电话,也不肯见她。她每天都来敲我家的门,我就是不开,后来,她老公就把她带回老家静养,她老公给我打电话,说,“思盈,你们都是好女人,你们是真正的好朋友!思盈,谢谢你!”

    有这句话就够了,梅先生会谢谢我,就说明小北已经平静下来了,在老家静养一段时间,她内心里也能够真正地接受我们的别离,好好地珍惜自己。所以,我放心了。

    2005年7月14日,我和肖欢结婚三周年。肖欢买了一件纯白的真丝旗袍给我,我穿上它跟他一起出门。

    我们在一家很名贵的餐厅吃饭,周围是淡淡的晕光,空气中飘荡着空灵的音乐,他包下了整个餐厅,仪态幽雅尊贵,碰杯时,他没有说CHEERS,然后他拿出一个盒子,放在桌上推了过来。

    我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把钥匙。

    “这是?”

    他笑了笑,“银行保险柜的钥匙,这些年我单独给你存了一笔钱,数额不小!”

    “哦!”我盖上盒子。低头吃饭。

    吃了很久,也没听到他再说什么,正觉得奇怪,忽然看到一只手伸到面前晃了两下,我抬起头,看着他,他一脸不高兴,嘴巴张张合合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一慌,赶紧装作贫血的样子,一只手在眉心上按了好久,终于又开始听得见声音。

    “我说话你有没有在听!”他果然很生气。

    “有,有,刚才突然有点晕,所以没听清楚!”我飞快地解释。

    “恩,你看你这有气无力的样子,要怎么独立!”他抿了一口金黄色的液体,又说,“那笔钱给你,开店,开公司,都随便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我抬头看着他,“肖,如果我创业,你会支持我吗?”

    “会!我会教你!”

    “那,你会高兴吗?”

    “会!我也会帮你!”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充满了戏噱和讥讽,好象吃准了我不可能自己创业,他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看着我。

    然后我低下头,盯着面前的小盒子,“肖,我想把这笔钱,捐给福利院。可以吗?”

    他一愣,然后说,“你有病啊!你知道这是多少钱!”

    我头低得更下了,我说,“我有病!”

    那天他特别生气,一直没再理我。晚上,我们躺在床上,他就是睡不着,在一边翻来覆去,后来干脆坐起来,点只烟,我也睡不着,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肖!”

    “恩?”

    “你还记不记得我怎么跟你表白的!”

    “……”

    “不记得?”

    “你很无聊!”他摁熄烟蒂,侧过身睡觉。他对我的话题总是没兴趣的。

    不过我还是继续说,因为以后就没机会说了,我说,“那天在下雨,你站在盛源广场上,浑身都淋湿了,那是个周末,广场上没有人,我给爸爸拿了资料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你站在那里,很悲伤的样子。然后我走过去,问你是不是在哭。你一笑,说,我怎么可能会哭。我又问你,我说,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瞟了我一眼,说,知道,程先生的千金。那时我就呆了,我看着你的眼睛,那里是一片对现实的嘲讽和痛恨,还有孤寂。后来我脑袋一热,就对你说,我也认识你,我好喜欢你!”

    我一边说,过去的一切就象电影重演,在我眼前闪过,我转过头看他,“肖,你还记得吗?后来……”

    可他已经睡着了。

    我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耳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被子里,很缓和。

    “肖!”我小声地喊他,他当然听不见,我说,“那天,你是不是失恋了!”

    福利院的刘女士说,不相爱的爱,是一片废墟!

    我承认,但愿我是那废墟里的一片蔓藤叶,落下后,经风一吹,不留痕迹。

    我想如果换了是别人,可能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准备自己的遗嘱了,可是我想来想去,不知道在遗嘱上写什么。我的肖这么出色,手中握有一切,我还可以给他什么?

    除了自由!

    “你和小北还没和好吗?”

    有一次他带我参加一个酒宴,我穿着那天他送给我的白色旗袍,挽着他的手臂,没人过来和他寒暄的时候,他就问我。他一直以为我和小北是闹矛盾了,所以我使性子不理小北。

    我点点头,说,“孕妇最不可理喻了,我就不理她!”

    他皱了皱眉毛,我知道,他一直很欣赏小北,以前他跟我说过,他说,像你这样胸无点墨,傻里傻气的女人,居然有这样的朋友,我很惊讶。

    那时候我就很骄傲地回答,是啊,我什么都不好,就是眼光好。别人寻了一辈子也不一定寻得到的东西,我全都有了。

    听到了我的话,他似乎更不高兴,马上就拨开我的手,从WAITER手里拿了杯酒,仰头喝下。这时候,一双玉手像两条蛇从后面抚上他的脸,我看见他讪讪一笑,眼神顿时蒙上一层得意之色,然后他转身,将那个美丽的女人轻搂在怀里。

    “跳支舞,肖,先生!”罗晴笑着说,她柔媚地半倚在他胸前,有意无意地伸出一点舌尖,没有真的伸出来,就是让你看得见一点点,她好性感。

    肖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跳舞,一只手还端着高脚杯,偶尔喝上一口酒,游刃有余地与她在舞池里转着圈圈。他真的很风流,又优雅又风流。

    我垂下手,独自走到一边,坐在一个小台子上看着他们,看着这个华丽的世界。

    ……

    “嫂子!”

    可是很快,一声叫唤让我走了神,我抬头看着站在旁边的人。杜远风。

    “杜先生,你好,上次真失礼!”我赶紧站起来,一直想和他道歉,却也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呵呵!没事!”杜远风挥挥手,然后扭头看着正和罗晴一起跳舞的肖。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又回头对我说,“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我呆了下,点点头。

    我们跳舞。

    “嫂子,他们的事你都知道?”杜远风问我。

    我没回答。

    “嫂子,他们以前是相爱的,不过现在只是好玩。他们都是一个类型的人,对于放弃的东西,可以潇潇洒洒说再见。”杜远风继续说,“嫂子,肖其实是个好男人,无论他是不是爱你,他都把你视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从来没有想过抛弃你!”

    我点点头,“我知道!”

    “嫂子,给你讲些事,你可别见怪!”杜远风笑了笑,又说,“我和肖都追求过罗晴,不过我失败了,于是出国留学,因为那个时候真的很难过,如果是别的男人,我还可以说,罗晴没眼光,找了个白痴当男朋友,可是她偏偏选择了肖,我输得心服口服,你别笑,我知道女人的想法和男人不一样,但男人就是这样的,什么事都要论个输赢,论个强弱。但是,你知道吗,罗晴一直主动和我保持着联系,她始终把我列在她的追求者名单中,因为,即使我不及肖,我也始终是个不错的潜力股,这就是她的想法,也是她对所有男人的想法。罗晴是那种就算玩弄你,也让能你觉得很荣幸的女人。”

    我惊讶地抬起头。

    杜远风淡淡一笑,“嫂子,女人和男人有很多种,很多时候相爱是种必然,而那种浪漫的偶然,基本上都是单恋,苦恋,暗恋。”

    单恋,苦恋,暗恋,这六个字听得我心里一阵酸,可是刚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就听到杜远风说,“好,交换舞伴!”

    我猛得抬头,站在面前搂住我腰的,已经换成了肖欢。侧身一看,杜远风和罗晴正翩翩起舞。

    “你们聊了些什么?”肖问。

    我把额头贴在他的胸口上,却闻到一阵女性香水的味道,又赶紧把头抬起来,“没聊什么!杜先生说你不会抛弃我!”

    “呵呵!”肖欢轻笑起来,抱着我贴上他的身体,“杜就是嘴巴长,有什么感慨非要说出来才甘心!没点钢气!”

    “不过,他真的很了解你!”我说。

    “恩,我们是……”他后来说的话,我没有听见,我又开始失聪,短暂的,幸好我一直靠着他身体,所以我昏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抱紧了我。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就是在闭上眼的时候,小声喊了一个名字。然后他一愣,我就彻底失去意识了。

    我喊,小北。

    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

    我半躺在卧室的床上看电视,是个相声,好像挺搞笑的,我时不时跟着电视里的现场观众笑出声。不过当我听到这句话时,就笑不出来了。

    我把遥控一摁,电视嗖地关上。然后扭头盯着卧室的门,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没动静,尽管有三个人坐在客厅里。

    可是就是没动静。

    小北,小北老公,还有,肖!

    “肖先生,我要把思盈带走。”

    终于,小北先说话了。

    “……”肖没出声。

    “肖先生,我再重复一遍,我要把思盈带走!”

    还是沉默,沉默了好几分钟,然后是开门的声音,肖?

    我努力起从床上爬起来,想出去看看,接着门开了,进来的是小北。

    “小北,他呢?你都跟他说了?”我瞪大了眼看着她。

    “还用我说吗?这次你昏迷了一整天!”小北挺着肚子走过来。

    “我来接你!我们走吧。”她看着我。

    “小北,他呢?”

    “他出去了,什么也没说,孬种!”小北说着就给我把外套往我身上披。我象个耍脾气的小孩子,将外套抖落,“我不走,我就要死在家里!”

    小北看着我,她没有生气,“家里?我看你是想死在他身边吧!瞧瞧,他在你身边吗?打个电话把我叫来,见到我至今,没有说一句话,现在好,直接就走掉了,有没有进来看你一眼?思盈,乖,咱们走!好不好?”

    我低着头,被小北拉起来,她忙前忙后地给我穿上衣服,然后推着我走出去,客厅里,他老公正等着,瞧我一出来,梅先生愣了好长时间才嘶哑地说,“思盈,你瘦了!”

    我头低得更下了,眼泪一滴一滴不停地落,这段时间我总在掩饰病情,没和任何人提,可是越是这样越觉得委屈,所以当小北和梅先生关心我的时候,我那些生来就有的小姐脾气,全部醒了过来,我站在客厅中间,使劲地哭。

    我一边哭,一边说,“小北,我不走,我不走,小北,我舍不得走!”

    梅先生把小北抱在怀里,小北又哭了。

    “你看,小北,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正怀孕呢!你将来要做我妈啊!”我蹲了下来,站着太累了,我蹲下来继续发脾气。

    小北和梅先生看着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个时候,咔嚓一声,门又开了。

    肖站在门口,红着眼睛看着我。他呼吸很重,像是跑过马拉松一样,全身都是汗。

    “肖!”我轻轻地唤他。

    肖粗鲁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然后猛冲了过来,把我抱在怀里,立刻对着小北和梅先生大吼,“滚,滚,你们都滚!”

    小北气着了,抬脚就要踹他,可是被梅先生拉住了,梅先生说,“老婆娶回来是捧在手心呵护的,不管你是为什么娶她!娶了,她就成为与你共存的一部分,你冷落她,迷失的,就是你自己。肖先生,思盈剩下的时间不已经不多了,我们希望你把欠她的,都还给她吧!”

    就在这句,都还给她吧,最后一个字说完的时候,那时侯发生的事,我一生也不会忘记,肖欢紧紧抱着我,很大声地,很难过地,哭了。

    那一刻,我好像看见废墟上,雪未落尽,却已是春回,无边无际的蔓藤带着细小碧绿的嫩芽爬满了一大片,然后风吹起,沾着雪籽的落叶,都飞到了空中,也是一大片,了去无痕!

    肖,你知道吗,你的眼泪对我来说,就是春天。

    2005年8月份。

    肖开始带着我一起上班,我再也没有独自在家。

    和他一起上班是件很开心的事,他在他的办公室里专门给我安排了一个位置,他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我,我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他。他工作的时候,我就看看电影,上上网,到了午休和下班的时间,他就开车带我出去吃饭,他选择的餐厅都很棒。

    其中有一家叫做“叶”,不大,但是装修十分精致,肖说那家店只招待VIP客户。他问我,喜不喜欢。我说喜欢。

    他经常问我喜不喜欢,一天问好几次,每次都在不同的情况下问,那时我才明白,我们每去一个地方,每做一件事情,都是他琢磨好久的。

    要是到了周末,我们就待在家里不出去,早上他抱着我看报纸,中午他抱着我看电视,下午他抱着我在凉台上聊天,晚上他抱着我睡觉。

    有一天,我趴在床上,肖正在洗澡,我一边听着哗啦啦的水声,一边看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感觉它的光泽好像亮了一些。我盯着它看了很久很久,那颗代表永恒的钻石,斑斓地闪烁着,很漂亮。

    那是我们结婚时,他去买的,记得那天他很忙,都没有时间带我一起去选,他自己一个人跑到首饰行,对柜台小姐说,找个钻石很大的,能满足女人虚荣心的,价格不是问题,我赶时间,你快点推荐一个。然后,他就带着两个盒子回来了,我们结婚时,就是用的这枚戒指,更有趣的是,这枚戒指刚好可以戴在我手上,那时候,他就是讥讽地一笑,在婚礼司仪的话说完后,握着我的手说,程思盈小姐,嫁给我吧!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是不是人要死了,就很喜欢回忆过去?我抬起手,望着这枚冰冷美丽的戒指,轻轻一吻,钻石贴在我的唇上,像一滴泪。

    我吻着它,久久不能放下。

    “啊!”

    忽然间手臂上一阵力,将我往后重重拽倒了下去,我只得个空隙惊叫了一声,就被一双炙热的唇封住,肖欢的手紧紧地扣着我,而这个吻太热,太狂躁,彻底夺去了我的意识,直到,我听到拼丁一声金属落地的声音才猛然回神,侧头一看,肖不知什么时候脱下了我的戒指扔到地上。

    “我给你买新的!”他低着头,在我的脖子上亲吻。“很漂亮的,这一次,我带你一起去选!”

    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感觉他湿湿的头发连我的脖子一起弄湿,我拍了拍他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我说:

    “肖,够了……”

    爱情与同情,我一直不敢在他面前提及这个话题,如果我还健康……,如果我在健康的情况下,曾有机会得到他这样的呵护,我想我会很贪心地和他计较这个问题,你究竟是爱我才心疼我,还是同情我才心疼我。

    然而,人生在世上,都有不同的立场,如果要小北回答这个问题,小北会说,无论是爱你还是同情你,只要他是心疼你了,珍惜你了,我觉得就够了。如果要梅先生回答这个问题,梅先生会说,男人的心只能爱一次,那一次以后,所有的邂逅都将是理智的,只要在他的理智中,你受到了重视,那你在他心里的地位就已经存在,这就够了。

    可是小北和梅先生都不知道,怎样怎样就够了,这种话我已经在心里说了一辈子。

    我躺在他的身下,手指在他的脸上流连,我想记住他,记住他的一切,因为我这一生,无论对错,只有对他的爱,浓郁得连自己都惊讶。或者真如他所说,我的执着只不过是狭隘生命里的一点幻想罢了,可是这点狂热的幻想,至死不变。

    肖的手指,有烟草的味道,当我的舌缠上去的时候,感觉到它微弱地颤抖。他抽出手,然后温柔地亲吻我。比起j□j,我总是更喜欢亲吻,因为那时的他,还没有因为激情而忘我,没有忘我而温柔对我,我觉得更开心,更满足。

    “你不欠我的,你救了我!肖!”我在他的怀里轻轻地说,很轻,很轻,我要说得很认真,这样,他才会知道,我从来就不觉得他欠我什么,没有实力,他无法建立起这一切,没有柔软的心,他早就可以把我丢在旷野自生自灭,他带着我一起建立他的时代,他胜利了,成为我一生中看过的,最美丽的风景。

    “我不是……”许久,他说了这句话,可是又没有说完。那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一句话啊,我不是什么?

    我抱着他的头,深深浅浅地抓着他的头发,“肖,你知道吗,我所有拥有的,父亲所给予的财富,至今为止共给了两个人,一个是小北,她从小就刻苦好学,可是家里很穷,我就求爸爸赞助,爸爸当时开了一个条件,就是小北不可以交其他的朋友!”我一边说,一边笑,小北留给我的,都是快乐的回忆,“小北拿着那笔钱,对我爸爸说,我答应了也可以反悔,你钱出了可就收不回,友情这种东西,假就假了,真就真了,开个条件管得住的话,咱们就走着瞧!”我说到这里,肖欢猛地抬起头,笑道,“呵呵,这个女人果然是从小就很悍!”

    我点点头,“肖,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不佩服她,不欣赏她,和她在一起,我即高兴又自卑。”

    肖的手开始脱我的衣服,一边脱一边说,“思盈,另一个人,就别说了,我知道,我们都知道,那个混蛋是谁!”

    我的衣服一件件退到身下,全身的肌肤还来不及感受到空气的干冷,就立刻在他的怀里,找到了安身之处,迷人的怀抱,我听见,迷人的心跳。

    “肖,你不是混蛋,你是程思盈的老公!”闭上眼,我陷入了黑暗,可我的意识还在飘荡,我说,“肖,我们经常j□j的,对不对?”

    “对!”他说。

    “那,从现在开始,不做了好吗!”我说。

    “……”他顿了一下,“我让你不舒服?”

    我睁眼看着他,他的眼睛很明亮,深深地望进了我的灵魂,我一笑,什么也不说了。

    然后他的手臂用力地搂着我,“我让你不舒服?”

    摇摇头,我睡着了,最近,我总觉得很累。

    如果想的东西多了,就更累。

    2005年9月。

    我和肖越来越习惯这种新的,和平的,有点酸楚的生活,我们更多地聊天,他开始耐心地和我讲一些我不懂和不明白的事情,我也和他讲更多自己儿时的经历。他总是听得笑,露出亮白的牙齿,很帅很帅。

    我们不再j□j,也不再去碰触一些太深层的问题,譬如生死,譬如亏欠,譬如,是对,还是错。我们不讨论什么是幸福,也不再计较得失。

    我们生活在阳光下,像一对普通的夫妻。

    9号,小北和梅先生来看我。

    我和小北坐在客厅里聊天,肖就把手提电脑搬到了书房里,他还是很忙。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肖欢突然从书房门口探出头,吓了我一跳,从没有见过他做这么可爱的动作。

    他自己好像也觉得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笑,对着小北招手,“小北,麻烦你过来一下,我有点事想请教!”

    小北一呆,自从上次离开我家后,小北就不肯理肖欢,不论是电话,还是大家在一起吃饭,她都不肯理他,肖的脾气也倔,碰了钉子,就是不肯道歉,他们两这样杠了好久,弄得我和梅先生又好气又好笑。有时候觉得他们挺像的。

    小北瞧了瞧他,估计是闹了这么久气也消了,于是慢吞吞地站起来,走进了书房。

    碰一声,门关上了。

    我和梅先生糊里糊涂。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传出来好大声的笑,笑得得意,笑得张狂,是小北的笑。然后,小北开门出来。我看见她美丽的眼睛里还有泪水,笑出来的。

    她走过来,拉起梅先生,说,“走,走,咱们回去!”

    我赶紧站起来,“不留下来吃晚饭吗?”

    小北托着肚子靠着梅先生说,“不吃了,笑饱了,你快进去看一下你老公吧!”说着,就拉着梅先生离开。

    我站在客厅里,朝书房瞄了好几眼,实在想不出怎么回事。没一会,肖自己出来了,黑着一张脸,往沙发上一坐,“那个臭女人!”

    “怎么了,你们说了什么?”

    “……”肖欢没说话,脸上像有些挂不住。

    “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坐到他身边,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肖伸出一只手搂住我,说,“我问她,曾经有没有不让老梅碰!”

    “啊?”

    “她说有!我问她,什么时候?她说,每个月的那几天!我问她,除此之外呢?她说,也有,我问她,什么时候?她说,刚怀孕的时候。我咬咬牙,又问,那除了那几天,还有刚怀孕的时候呢?她从上往下看我一眼,说,有!我赶紧问,什么时候!她拍拍肚子说,老公不行的时候!”

    说到这他深深吸了口气,我看到他的喉结上下鼓动,他继续说,“女人怎么这么小气,明知道我在问什么,非要东扯西拉。”说着,拿起桌子上的茶一口喝下。

    我看着他,“那你想问什么?”

    “……”他的眼睛没有看我。

    “肖!”我叫他。

    他把头低下,我看见他的肩窝,轻轻地发抖。

    许久,他问,“思盈,为什么,不让我碰你!”

    我想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体会,就是在想说什么的时候,突然开不了口。或许是因为一两句话难以表达,或许是因为看着对方的脸,反而更加感受到现实的真切,觉得说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好比我和他,我本来想告诉他——

    如果我有一个健康美丽的身体,我真的很愿意给你带来快乐,可是我已经枯萎了,即将坠落。如果你的心里只有我这一个女人,我就能够问心无愧地与你纠缠,可是我不是唯一的,你拥有太多。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能了解,当生命接近尾声的时候,人会越来越纯洁,肮脏的外壳会渐渐剥落,留下的,将要离去的,会是一个纯粹的灵魂,如同来时,婴儿般天真。

    我本来想对他说,我的肖,在我即将死去的日子里,没有爱的缠绵,将是一种玷污。

    可我看着他苦恼不解的眼神,什么也说不了。我知道,他在想,拥抱你,让你温暖,是为了爱惜你。

    我知道,所以,我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