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苔藓踢球回来,带了一则消息:“怀春少女,我在橱窗里看到文学社招兵买马的启事,你要不要去试一下?”

    刘莲指指自己:“我?算了吧,我高考时作文勉强及格,就我?”

    “嘿嘿。”苔藓走过来拍拍刘莲的肩膀,“梦中人可就是文学社社长啊,考上了,可就经常碰到咯!比你费尽心机制造偶遇可强多了。”

    “这我知道。”刘莲绞着手指,“他们招几个人?”

    “在新生里招收三十个吧,不过报名的很多。”

    “要考试吗?”

    “咳,要的,人太多了,需要筛选。不过你别怕,那考试可简单了,就是笔试面试嘛,发张卷子,让你写几个短讯,考两首诗词赏析,再和你谈谈话,就OK。”陈苔藓走到窗边,抄起桌子上韩九月废弃的一张厚厚的纸,扇了起来,“热死我啦!”

    刘莲不说话。

    韩九月回头看看她:“连城,去试试吧。”寝室的人都知道刘莲喜欢江淮。初见的当晚,卧谈会上,她就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形容那人多么好看,就是那种第一眼看到那个人时,就知道自己心里很喜欢的感觉。她在窘迫中,一回头,就看到了他。当下心神震荡——竟还有这么好看的男人——居然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其实,也许他不见得格外的英俊,然而恰好是她所喜欢的那种好看。正好符合她的审美观的好看,激得她丝毫不顾女生应有的矜持,一看再看,就连正在台上讲话的江淮将疑惑而询问的目光投过来,她还舍不得错开眼神。十七岁的年纪,不懂得掩饰和隐藏。大胆而放肆。

    在她激动得手脚发颤的路遇中,和她一同去打开水的室友们都看到了江淮,那传说中的人物。他长得确实出众,朴素晴朗,穿白色衬衫,行色匆匆,掩饰不住英气。

    林蓼蓝取笑刘莲:“呆瓜,你在寝室里不是很霸道的吗?怎么见着他了,就傻掉了?勇敢点嘛。”

    刘莲小声说:“我就是怕。”

    “怕什么呢?上去打个招呼,说上几句话嘛。”陈苔藓鼓励她。

    刘莲说:“我要是长成阿九那样,就敢了。”

    走在她前面的韩九月闻言回过头来,淡淡地笑:“我还嫌自己长得太硬了呢,恨不得有你那种飘逸的气质才好。”

    江淮就这么不自知地成为这个女生寝室的名人,陈苔藓喜欢打趣:“喂,连城,今天我又看到你的梦中人啦!”

    林蓼蓝站在旁边笑,替韩九月拿颜料盒,不时评价两句。

    韩九月说:“反正学校里这些诸如文学社啊,书画社啊,乐队啊,每年招人时考的内容大同小异,连城,你让苔藓事先替你写一份好了。”她正在画的是导师布置的作业,不同于她平日里惯常画的那种名画赝品,要求学生们自己创作。

    韩九月绘画时喜欢用极端的颜色,极致的红或黑,个性十足。这次她画了大半个月,起草图时,室友们都以为她在画动物,又是猫又是小猪仔的,她却摇头:“不是不是,你们马上就可以看到了!”

    半个月之后,她的画作渐渐眉目清晰,大家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用色依然只有黑、白、红三种,黑衣服的女人,猫脸人身,脸孔白得如同日本艺妓,她在给宝宝喂奶,撩起衣服来,面容圣洁安宁。她怀里的宝宝,是一只红色的小猪仔。整幅画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尤其那女人,黑衣如女巫,神情又似圣母,瞳仁漆黑如子夜,嘴唇血红,色彩搭配的效果惊心动魄。

    刘莲泄气地说:“我不去了,肯定考不上的。我才气不如阿九和苔藓,长得也不好看,连印象分都争取不到。”

    韩九月又给画中的女人的嘴唇上加了一道鲜红,摇头道:“小姑娘长得很秀丽的,一天到晚自卑都不行,怎么搞的?”

    林蓼蓝笑:“再聪明的女人在感情上都是一笔烂帐。阿九,有一天,你我也会遇见某人,做些糊涂事,不自信,患得患失。”

    陈苔藓跳起来:“好啊,蓼蓝,上次卧谈会上,问你有没有交过男朋友,你还不承认呢!”一把揪住林蓼蓝的头发,“嘿嘿,老实交代!哪儿来的这么深刻的体会?”

    林蓼蓝说:“我没交过男朋友不等于我没恋爱过嘛!”

    刘莲回头过来问:“呀,也是暗恋啊?”

    “嘿嘿,暗恋什么呀,凡是我看中的,手到擒来!”林蓼蓝笑吟吟地打个榧子,“连城啊,暗恋的成本太高,耗时耗力,咱建筑系的人比较讲究效率和质量双管齐下,碰到咱中意的,就上去拍拍她的肩膀:妞,我一无所有,你跟不跟我走?”

    陈苔藓大笑:“这好象是我的作风!”

    笑归笑,当天晚上,陈苔藓抓来几本唐诗丢在刘莲面前:“背一下吧。哎,可怜的理科生,还记得《静夜思》的全文吗?”

    “哪首?”刘莲一副迷惑的样子。

    “床前明月光啊!”

    “记得记得,你背一句我就记得了,我就是忘记它叫什么名字而已。”刘莲翻起诗集,“哎,你说背哪首比较有品位?”

    “《春江花月夜》好了,要不《长恨歌》?”

    真长啊,刘莲吐吐舌,坐到床上背去了。高中时她学的是理科,虽然每次语文分数还算漂亮,这两首诗歌也是背过的,可早就忘到瓜哇国了,她一边背一边哀叹:“我要是阿蘅就好啦!啊!”说的是那过目不忘的黄蓉的娘亲,连费解的《九阴真经》匆匆看一遍,就能记得j□j不离十。

    两天后,刘莲去参加文学社的笔试。见她很是忐忑,陈苔藓说:“算了,我今天就不去踢球了,傻瓜,我陪你去考吧!咱俩坐在一起。”

    试卷比想象中的要难一点儿。考的是关于博尔赫斯的小说。这位阿根廷作家虽然著名,可刘莲压根就没看过他的作品,对着试卷发呆,从第一道题看到最后一道,觉得无从下手。把两页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暗喜:呀!这道赏析《秋思》的题目我会做!

    当下就掏出笔,哗啦啦地写了起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唔,这句,表达了诗人浪漫主义色彩,充分说明了其乐观的精神,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则暗示了天气寒冷了,秋天到了……

    坐在她旁边的陈苔藓眼睛不大好,凑近了看看她的试卷,抿嘴一乐,小声说:“傻瓜,一会儿你写我的名字,我填你的。”

    “那怎么行?”刘莲迟疑着,“不大好吧?”

    台上的几个监考的文学社负责人朝这边看了一眼。陈苔藓不说话,抓了张稿纸,飞快地写:我对学校任何社团都没兴趣,这次纯粹是陪你考,我不在乎是否能录取。

    刘莲写:这不成了作弊吗?不好。

    陈苔藓瞪她一眼,接着写:文人的清高你倒是学了个全!

    一张纸在她们中间推来推去。

    刘莲写:我情愿不及格,也不想投机取巧。

    陈苔藓恨铁不成钢:随便你。反正我决定了。径直在试卷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大大的两个字:刘莲。

    得意地望她一眼,接着将刘莲的专业、班号写得清清楚楚。

    刘莲没辙了,生着闷气,一五一十地做起试卷来。她有点强迫症,只要面前有白纸,一定想办法把它填满,胡乱写些歌词、心情,实话没话说了,连物理公式都往上搬。这是高中时代留下的后遗症。她是个骄傲的人,做什么事情,总想竭力做到最漂亮,高三时学得很苦。

    考试快要结束的时候,江淮来了。穿的是白衬衣,举止自然,刘莲抬头望着他,觉得他身上好象有一种震慑力,尽管不言不语,霸气仍扑面而来。她就这么看着,看着,直到他看到她了,微笑着朝她颔首。

    啊,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啊不,他不像王子,更像个尊者,似欧洲电影里的国王,穿越纷披红尘,君临天下。周围在瞬间陷入沉寂片刻,随即四众臣服,山呼跪拜。他从容,笑看风云。

    其实她也知道,江淮的口碑并不好。小女生纷纷着迷于他的容颜和才气,但更多人的口中,对他是持有否定态度的,觉得他有才是真有才,没品也确实是没品。虽然没人肯告诉她,关于没品这一评价,到底是因了何事。他们都说:“呀,就是那种感觉吧。具体也说不上来。”

    陈苔藓推推她,低声道:“失态啦,宝贝。”她喜欢用各种各样的名字来称呼这个傻乎乎的姑娘。

    交卷时,两人同时起身,将两张试卷放在讲台上,翩然离去。刘莲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他的背影。他正巧也将目光递过来,笑容晴好。

    陈苔藓说:“他不大像个男生,更像个男人。很豪气的那种。”见刘莲闷闷的,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觉得如果被录取了,也不是靠自己的能力,哎,我是投机分子。”

    事实上结果并不如此,通过文学社笔试的名单中,刘莲和陈苔藓都榜上有名,顺利进入下一轮面试。

    刘莲说:“好奇怪啊,我通过了倒不稀奇,横竖都是苔藓的功劳,可我那试卷答得简直惨不忍睹,他们居然视而不见?”

    挨都挨到最后,等江淮面试。他坐在那里,孤单的一个人,面前一瓶矿泉水,拿支钢笔,在纸上写着字。他握笔的手很大,手指瘦削,皮肤纹理深刻,手背上有一块不易察觉的疤痕。他写字的姿势很好看。字迹舒服。

    刘莲悄悄地落座,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人。

    他没有问起任何跟文学有关的问题。倒是和她说了会儿话,谈谈音乐,说说电影,他望向她的眼神里,有着深深的宠溺,令她觉得恍惚,眼前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她想,肯定是幻觉,肯定是幻觉,回去说给林蓼蓝和陈苔藓她们听,只怕又会笑我自做多情了。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从搁在讲台上的文件夹里拿出一份试卷,推到她面前:“很有意思的答案。”

    她看了看,脸马上红了,正是自己答的、署陈苔藓名字的那一份。

    他指着那道赏析《秋思》的题目,笑道:“诗歌里这么明显的一个愁字,居然被分析成乐观主义浪漫精神?”看着她发窘的样子,“你的试卷比她答得好得多,不过,没她这么可爱呢。”

    很多年后,她才知道,他根本就是识得她的字迹的,却故意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窘迫,他觉得这女孩子又气又恼又羞怯的样子,很迷人。

    虽然后来,她在他面前,多半是口齿伶俐,眉飞色舞的。可他记在心里的,是那个年轻的姑娘,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陈苔藓给她的几本诗集里,她独独喜欢那首《越人歌》,看了一遍,就喜欢上了。她把诗歌称作中国灰姑娘的故事。划艇的江南小女子,满心倾慕乘舟的翩翩王子,勇敢的她用歌声告诉意中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可是刘莲不敢,她不敢告诉他,她喜欢他。

    她没有任何把握。她觉得他好象总是那么高高在上的样子,哪怕他近在咫尺,清凉随和。他是亚光的,像玉一样。

    陈苔藓早就回到寝室了,见刘莲迟迟才回,留心看了看她的表情,放心许多,道:“一二三!”

    话音刚落,作画的韩九月、听收音机的林蓼蓝和她一起唱了起来:“刘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江家溜溜的大哥,看上留溜的她哟。”她们拍着手,一下下打着拍子,边笑边唱,在寝室里晃来晃去,挤眉弄眼。

    韩九月挂在窗前的画在微凉的风中吹拂起来。4寸的画布上,铺天盖地的漆黑,没有任何画境。倒是右下角用口红写了两个字:现场。

    刘莲凑近看,发现下面还有一行淡淡的铅笔字,在黑色底色下,字迹是银灰色的,写着:杀母弑兄,背弃救命恩人,制造不在现场的伪证,涉水而逃。1997年10月8日记梦。她念出声,回头朝韩九月笑:“呀,你的梦?”

    “是啊。不过,苔藓好歹也算你的救命恩人呢,可别学我这么毒辣哦。”

    刘莲就这么加入了文学社。陈苔藓虽然也考上了,却以不喜欢受拘束为由,退出了,仍是整天和一帮哥们踢球。她的装束一向中性得很,短跑速度奇快,性格又爽朗,居然在本届校队混上了一个替补前锋,当然,男孩子们还是很照顾她的,只要她在场上,出脚就不那么粗野了。

    除了长相背道而驰以外,韩九月和陈苔藓都是狂欢化的人物,追求自由,个性张扬,对自己的爱好投入百分之百的热忱。九月很漂亮,聪明得像妖精,她喜欢画黑猫、银针、狂风,闪电……追求毁灭的气质,颠覆了人们的审美观,对意象的运用呈现出一种诡谲、瑰丽的特征,古怪、震撼,天马行空。她的教授是个活泼的小老头儿,思维跟年轻人一样开明鲜活,认为绘画就是讲究这么点个性,对她很是欣赏。

    而中文系的陈苔藓也是教师的得意门生,她的文字利落极了,没有经过刻意的梳理和控制,也没有学院化和翻译体的侵害,摇曳生姿。她喜欢写体育评论,经常在广播台里播送出来,大气犀利,根本听不出来是女子写的。

    尽管两人在寝室里相处也是淡淡的,远远不如林蓼蓝和刘莲亲密,私下却是甚为欣赏对方的。只是舞台下的九月很安静,神情中有点冷淡,还有点傲慢,向来闹腾的陈苔藓就算和她都在寝室里,也不大交谈。

    陈苔藓踢球回来,忙着洗澡洗衣服,像只流放的羊,盘腿坐在床上听收音机。她不喜欢戴耳塞听,又没什么耐性,动不动就换台,调到播放音乐的台才肯定下来。韩九月在画画,她开始吃东西。她是那种极好吃的人物,好象长了四排牙齿,吃什么都像零件摆上了流水线,嚼都不怎么嚼,完全是吞的架势。

    林蓼蓝曾经问过她:“苔藓啊,再好吃的东西,照你这么个吃法,能品尝到滋味吗?”

    苔藓就笑了起来:“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妈妈独自养着我和两个姐姐,家里特穷,真是经常揭不开锅呢。我就跑到妈妈所在的工厂食堂蹭饭吃。我们那个小镇还保留着吃大锅饭的习惯,几大桶米饭和粥,搁在中央,能吃多少吃多少,不过要赶快呢,只有那么多,迟去了,可就没得了。”

    “那不跟我们学校的食堂差不多嘛,去晚了就没什么菜了。”

    “不一样不一样。”苔藓连连摆手,“学生嘛,还是斯文些,再怎么着,也不如那些大男人,一个人可以吃好几大碗呢!说来奇怪,我那时人小,可特别能吃的,真正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底的,一看一大桶米饭眼看见底,生怕没了,赶忙扒饭,三下两下全送到肚子里去,冲过去再舀一大碗。”

    她是笑着说的,然而却不是不心酸的。真是贫穷啊,当生存只剩下果腹这一个要求时,滋味就显得不重要了。这一原则也成为了她懂事后的处世之道,觉得只要饱着暖着,就不必在乎衣服上是否绣着花。看到寝室里年纪最小的、被她称为缺心眼的花痴刘莲为感情神魂颠倒,她能够理解,尽心帮她,却是知道自己不会如此的。她总认为贯穿人的一生的,是温饱以及更高的生活层次,而感情,只是锦上添花,如同维生素片,吃多了自以为会强壮一点,不吃也不会死而已。再加上家庭的缘故,她早就抱定了独身主义的信条。

    苔藓在寝室里讲起这些时,韩九月握画笔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何其相似啊,都是挨过饿的孩子,有着苦难的童年。她七岁时,妈妈死于车祸,爸爸接她过去住,后母对她不好,时常暗地里在伙食上克扣。她不堪忍受,中学时考到县城里住读,一个月回家一次。

    看到她回来了,爸爸会很高兴,他会瞒着妻子,给女儿炒酸菜肉丝,还有腌的红辣椒,野菜,干梅菜,腐乳,用玻璃瓶子装好,嘱她要加强营养。那些瓶子,待九月下个月回家时,再带回来,他洗净,重新给她换上新的。

    爸爸是个木匠,还得供两个孩子读书和一家人的生活费,四处找活干,常常忙得几夜不合眼。

    他太操劳了,得了病,舍不得治,才43岁,就死于肺炎。他没能看到九月考上大学。他走时,距离她高考,还有不到三个月。他那样不甘心地走了。

    接到通知书的那天,九月在爸爸的骨灰盒前跪了很久,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掠过,想起爸爸那么操劳,她甚至痛恨自己不该选择学美术,不说那昂贵的绘画班费用,单是颜料,也都够戗了。而且因为她的文化成绩不错,专业又是全班最好的,平时学习并不刻苦,又没有父母在身边管着,经常出入舞厅,她的舞感,就是在县城的大众舞池练就的,加上受到中学时一个艺术学院出身的老师教导,很快熟练自如。她看着自己的油画,觉得那些颜料简直就是爸爸的血。她轻轻地说:“爸,你在天上,会看到我有出息的那天的。”

    她为自己的行为深感痛心。考上大学后,不像一般同学那样,学业应付应付就过去了,大把光阴虚掷。她极刻苦。虽然这多少与她给人的风情张扬的印象并不相符。

    自从爸爸死后,韩九月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亲人,她早就习惯了对自己的身世缄口不言,听到陈苔藓轻描淡写地讲述自己挨饿的经历,心里震了一下。自己又何尝不曾如此?她走过去,也没有多余的话要说,握一握苔藓的手。

    陈苔藓抬头朝她笑笑。也许是韩九月天性上散淡的缘故,两人做朋友到极至,不过也是隔得远远的,淡淡地说话,彼此都不知对方是多么推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