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文学社后,刘莲更为忙碌了,除了课业,整天就往图书馆里跑。排很长的队,借书回来看,也根据室友需求,给她们捎上几本。她喜欢情感小说和散文,九月常看人物传记,蓼蓝着迷于侦探和武侠小说。路过阅览室时,她有时会看见苔藓在翻体育报刊,嫌慢,和几个兄弟一人买一份报纸,互相换着看。通常,上午第三节课后,就可以冲到校外买《体坛周报》、《足球》之类的。看得久了,她也试着投稿,陆续发表出来。

    第一次稿费是12元,汇款单寄到学校,兄弟们都叫嚷着要她请客,苔藓点点人数,唔,正好24个,索性跑到小卖部里买了24根棒棒糖,5毛钱一根的那种。一帮人含在嘴巴里招摇过市,场面蔚为壮观。

    有女生侧目,看到和男生勾肩搭背的苔藓,露出鄙夷之色,说风凉话:“看那一女的,整天往男人群里钻,就没见到这么馋男人的!”

    “就是啊。”

    “喂,你说,她莫非是……”

    “嘻嘻,有可能哦!”

    苔藓对流言向来一笑置之,可她听到有个女生攻击到她的兄弟当中关系最为要好的那个:“你看,那谁好象听到了,瞪着咱呢,喂,他不会喜欢那个女的吧?”

    “不过,好象他有女朋友呢,我认识的,要不去问问她?”

    苔藓的这个兄弟喜欢德国足球队,常常自称德国,久了,大家都这么称呼他,没几个人提起他的真名来了。德国是有女朋友的,长得和《深呼吸》里的范晓萱神似,被不少男生追,她也乐在被追求的过程中,时常玩些欲拒还迎的把戏。他极在乎对方,生怕稍有闪失,女友就会移情别恋。

    看到那几个女生说着,真的向德国女朋友的宿舍楼走去,苔藓有些急了,冲过去就问:“你要干吗?”她是个桀骜的人,喜怒之间的转换易如反掌,生气时流利地说起糙话,在洒洒落落间,心性有种近乎尖锐的敏感。

    她的气势让对方惊吓了一下,被问话的女孩子反应过来,出言相讥:“我认识小雅,这就去告诉她,有人自不量力,想和她抢男朋友呢。哎,也不看看自己连点女人味都没有。”

    她旁边的女生帮腔道:“哎,有什么好去说的,我觉得那德国倒是只配和这种女人在一起。”

    苔藓一拳打过去。

    女生立刻捂着脸尖声叫:“打人啦,打人啦!”

    呼啦围上一群人,女生叫得越起劲了:“什么世道啊,仗着你们人多势众,公然在校园里打人了!”

    苔藓的一个兄弟何许愤愤道:“我们好好走路,关你什么事呢,乱嚼舌根,就该掌嘴。苔藓不打你,我还要打呢!”说着扬起巴掌。

    “原来德国平时就和你们这些没素质的人混啊,哎,小雅这回可走眼了,咱们走,这就去告诉她!”

    苔藓又打了一拳,觉得不解恨,一连打了几拳。其实她又能下多重的手?看到没人帮忙,那女生干脆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围观的人更多了。

    两个星期后,学校的橱窗里贴出了告示:中文系97级学生陈苔藓因打架斗殴给予行政记过处分。苔藓挤在最前排,叼着烟看得津津有味。有人认出她,窃窃私语。她也不恼,站着又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手一扬,烟头往身后一丢,吹着口哨挤出人群,引起几声尖叫。

    那是她进入大学的第三个月,十八岁,寒光闪闪的女孩,寒光闪闪的青春。当时学校即将举行百年校庆,正是整顿校风的时候,她撞上了枪口。

    球队的兄弟们都替她不值,凑钱请她去校外一家档次尚可的酒店吃饭以示安抚。苔藓哪儿有那么娇气,可实在拗不过他们,还是去了。

    正好碰到文学社的第一次聚餐,远远就看到刘莲了,江淮和她坐在一张桌子上。苔藓冲她笑,她挤挤眼。

    球队里好几个队员都是和文学社的人相熟的,酒喝到一半,双方就互相窜来窜去地敬酒。苔藓就端着酒杯走过去,和刘莲挤着坐,吃她面前的那盘几乎没动过的基围虾。

    毕竟都是学生,都不太有钱,一顿还算可口的饭菜使大家都很兴奋,席间气氛甚为热烈,不少不胜酒力的女生禁不住男生劝,也喝了不少,个个脸色酡红,苔藓凑在刘莲耳边说:“哈,教你一句形容哦:人面桃花。”

    刘莲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摇晃:“这句我可会了,人面桃花相映红嘛。不过,我怎么琢磨着,像鬼片?”

    敬酒刚回到这一桌的江淮闻言呵呵地笑了。看到苔藓正观察他,朝她举举杯:“好啊!”

    “好。”

    江淮在酒桌上八面玲珑,行酒令划拳,兵来将挡,十分自如。喝到一半,突瞥见窗外似有熟悉人影,道声失陪,走出去。一会儿再进来,神采飞扬。几桌人喝得正酣,只有坐在窗前的陈苔藓看到,是学生处处长正路过,他赶忙出去寒暄。听说他马上要竞选学生会主席了,目前正是拉票、且博得校方欣赏的时机。

    难怪都说中国人的友情是很容易从酒席上建立起来的,所谓酒肉朋友嘛,几杯酒的工夫,文学社的几个女孩和球队队员热络起来,筵席散罢,男生们自告奋勇地要求护送薄醉的女生回寝室。球队队长德国拍拍江淮的肩膀:“我觉得,为了解决本校光棍成堆,群狼乱嚎的局面,不如我们定期搞个联谊吧,多多交流,多多交流啊!”

    江淮是那种看第一眼就会喜欢的男人,高大英俊,连喝酒的样子都是好看的,很豪气很男人,像个英雄。刘莲把这个感觉对苔藓说了,苔藓也赞同她的说法:“嗯,这人的确很容易让小丫头一见钟情。喂,连城,你可要努力了!刚才没瞧见好几个姑娘都对她含情脉脉吗?”

    “有这事?我可没看出来。”

    “咳,他在你面前,你还能看见别人吗?傻瓜都瞧得出来某人早就芳心暗许啦!”

    回到寝室,最喜欢呆在寝室的韩九月不在,林蓼蓝靠在床上看武侠,听收音机,她最近迷上了一档音乐节目,主持人小飞的风格很对她的胃口。几天前刘莲就按捺不住,对她讲起很快就会参加聚餐了,这下看到她回来,赶忙问:“和梦中人共度晚餐,感觉如何?”

    刘莲坐过去,亲亲热热地搂着她说话:“嘿,良辰美景啊,那还用说?”

    “咦?”苔藓倒杯温水,仰脖灌下,把杯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扣,作惊诧状,“某人连良辰美景都会用啊?可喜可贺嘛!”

    刘莲撇嘴,故意不理她,对林蓼蓝说道:“哎,我觉得他那个人呢……身上有种复杂的难以琢磨的气质,不大像个文人,倒像个将帅。”脑海里灵光突现,“呀!岂不是跟辛弃疾差不多?”

    这下连林蓼蓝都嘲笑她了:“哟,居然还了解辛弃疾的生平,实在难得难得。不过,梦中人就真的有那么个高度嘛?”

    “当然当然,对我来说,他可是……高山仰止。”

    苔藓跑过来当红脸:“蓼蓝,你可别把咱连城当小燕子,会用几个成语就有诗仙的倾向嘛,虽然是个理科生,也不至于对文科如此白痴,对不对?”

    刘莲揉揉苔藓的短发:“唔,还是爱卿了解朕的心思。”

    “对了,阿九怎么不在寝室?”

    “哦,不是马上要校庆嘛,当然是有晚会的,她被抽去排演舞台剧了,这段时间可能会很忙。”

    女孩子们又互相打趣了一会儿,苔藓坐在床上,晃荡着脚丫,正色说道:“连城,其实,梦中人之前也和我打过交道的,他和我们球队踢过球,再加上今天晚上对他的观察,我觉得……”看刘莲听得专注,“我觉得……这样的男人,你忍心问他要天长地久吗?他不必说一句话,已经尽在其中。还需要言语吗?单是看到他,能站在他身边,就不错了。”

    “你是说,他不能给人安全感吗?”

    “是啊,他太深了,完全叫人摸不透,我的直觉是,这男人空长了一副正气坚韧的脸,看起来好象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可……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他其实是不需要爱情的。”

    “什么意思?”

    “就是感觉感情在他生命中所占的比重会很小……面对这个世界,他要的,其实更多,也更酷烈。”

    林蓼蓝插嘴了:“苔藓,你是说,这人野心大?”

    “对。就是这意思。”

    刘莲不服气的反驳:“能被人看穿的野心,不能算数。”

    “他毕竟年轻嘛,城府再深,又能怎样离谱?假以时日……”

    刘莲打断她:“苔藓,你怎么看得出来?”

    “这个简单嘛,我整天和男生们混,多多少少也沾染了他们看待人和事物的方式,再说,也耳闻过一些关于梦中人的……负面消息。”

    “比如说?”

    苔藓摇摇头:“也没什么,谁人背后不说人?就是一些微词嘛。你我都会碰到。”

    刘莲闷闷地坐下来,半晌才道:“其实,苔藓,我也听过有人议论他。”烦躁地挥挥手,“总之就是不大好的形容啊,说他是……”她犹豫着,还是说了出来,“说他是,人渣。”

    看她的表情很难过,林蓼蓝安慰她,轻拍她的手:“管它别人怎么评价他,你不要在乎。你觉得好,那就是好。再说,你就相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好了,优秀的人总是会受到这样或那样的诋毁的。可这并不妨碍我们喜欢他呀。”

    林蓼蓝刚才听的音乐结束了,新开始的是介绍肝病良药的节目。苔藓把收音机拿在手上转台,头也不抬地说:“蓼蓝,你倒是挺会劝解人的,声音又好,不如到电台做个兼职DJ吧,我前几天还听说,音乐台打算新开办一组栏目,需要一个大学生主持,你到时可以试试。”

    “好啊!”刘莲拍着手道,“蓼蓝,我最喜欢你给我念杂志上的文章了,声音好听!”

    说话间一首歌流淌出来,听了个开头,林蓼蓝和刘莲同时说:“呀!是《伦敦德里小调》。”她们都喜欢音乐。这是首民歌,缓缓地,细诉衷肠。三个人就都沉寂下来,安静地听它。它说的是,但愿她是一朵娇柔的苹果花,在花园里盛开,当那个她爱的少年走过,阳光透过树梢照在他的金发和白衬衣上,一切都在闪着金光,她就无声无息地坠落在他的肩膀上。如果他不爱她,她就做一朵雏菊,开在小路旁,他漫步花园,踩在她的身上,她就在他的脚下死亡。

    温柔谦卑的歌,带着遥远的异国情调,模糊的惆怅,却并不绝望。暗恋的心情大约就是这样,只要博他一顾,连忧伤都那么快活,突然间就想不起那些撕裂的心思。

    刘莲想起自己的心事,轻轻地说:“音乐总是这样,轻易地打动人心。”

    陈苔藓笑笑:“凡是能打动你的东西,一定也是可以伤害你的东西。音乐啊,文字啊,人。”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江淮就是这样,容颜太过完美无缺,又有野心,根本不适合婚姻,他是那种上天派来,送给女人一段一段伤痕的。

    她知道,爱情是叫人盲目且失聪的,无法劝解,只能寄望于刘莲自己走出来。她早就有预感,这必然是一场注定的分离,找不到相守的契机。别问她为什么会知道。女人的直觉,有时灵敏得就像一个女巫的黑色预言,无计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