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苔藓开了一袋方便面干吃,咯吱咯吱地嚼,还给刘莲和林蓼蓝递过去:“来点儿?”

    那两人都摇头。她就撇撇嘴,收回来,继续用近乎吞的方式吃面,听着音乐摇头晃脑。寝室的电话响了,她一连声地嚷:“我来我来我来。”

    林蓼蓝和刘莲交换眼色,那意思是,原来她是在等电话呢。

    果然是找陈苔藓的,但并没有蓼蓝想象中的那种情感热线的局面,苔藓对着电话只说了四个字:“我马上来。”

    挂掉电话,乐不可支地穿上鞋子,就准备往门外冲,想了想,从枕头下摸出几块零钱,挥挥拳头:“出去啦!祝我好运!”说话间人已不见。

    “你干吗去?”刘莲喊了一嗓子。

    “三缺一!”远远地传来一句话。

    剩下的两个人你看看你,我看看我,笑了。

    陈苔藓自称赌棍,一提起扑克牌、象棋、麻将……就兴奋得两眼发光。她非常聪明,经常逃课,往往是考试前看一个通宵的书就过了。奈何学校对赌风大为盛行甚为不满,学生处处长和学生会的一帮人动不动就来寝室搞个突击检查,一经查处,会给予当事人很重的处分,这一招十分有用,几次之后,满宿舍楼听不到任何洗牌时的碰撞声。苔藓连牌友都凑不齐,她又是个特别爱玩的人,只好一门心思扑在足球上了。

    这次估计是电话那头的人提供的场所殊为隐秘,尽管已有处分在身,她也不忌惮,乐颠颠地跑去了。打到天亮才回来,刘莲出去晨跑了,林蓼蓝还在睡觉,韩九月已经摆好了画架,在画纸上起铅笔图。

    看到苔藓进来,韩九月问:“战况如何?”想必她是从刘莲那里得知她去打牌了的。

    苔藓坐到床上,得意地说:“哈,小赚了一把!”

    “没人去查?”

    “阿九,这回我可算是找到组织了,你猜我们的战地在哪儿?”

    “哪儿?”

    “广播室呀!”苔藓笑着说,“那可是学生会自己的领地,大家也都是熟人,不大好意思去查,再说,那伙人一个个道貌岸然的,自己也手痒痒,嘁!”

    “嘿嘿,这倒的确不错。”

    “广播室的隔音效果一流好,学校那帮领导站在门外也听不见。再说,广播室要录节目嘛,他们也不知道里面在干吗,也不便敲门,怕影响录音效果嘛!可真是块风水宝地。”

    她说着,跑过来,抓起窗下的桌子上的凉水,咕噜咕噜地猛灌一气,放下杯子,看着九月的画:“咦?这回画的是个男生呢!”

    韩九月说:“是啊。”

    苔藓又看了一会儿,笑得别有用心:“咱们阿九美女,只怕是有情况啦!”

    九月也不否认,又说:“是啊。”

    “谁啊?”

    “等一下你就看得清了。”九月指一指画纸。

    “那好那好。我先去洗澡,回来看你的画中人。”

    已经十一月了,陈苔藓仍坚持着洗冷水澡,水流声很大,她大声唱着歌。这是跟对面男生宿舍楼的那些人学的,有时深更半夜还能听到他们唱歌,估计是水太冷了,吼得曲不成调。

    但真是很快乐,十几二十岁的时候,音乐是生命中的一大主题,且不说广播室每天名目繁多的歌声:早晨起床铃是《回家》,周一升旗时是《义勇军进行曲》,下午有音乐节目,有时是校园歌手推介。单是民间自发的各类活动就足够吸引人了。

    有天晚上停电了,男生宿舍那边有人弹吉他唱歌。那男生很帅,是足球队的,苔藓的队友,叫何许。他的歌确实唱得好听,唱得久了,这边的女生就开始点歌了,刘莲不好意思大声喊,陈苔藓就打了电话过去:“谁谁谁,给我来首《你的样子》。”

    呵……也许到了八十岁,都会记得那个夜晚,对面楼里弹吉他唱歌的男生。如果真能活到八十岁的话。

    他的长发,和歌声一同飞扬。

    他的样子。

    样子。

    样子……

    教学楼南楼101每个星期五晚上都会有人在里面唱歌。听歌的三三两两地坐着,唱歌的在第一排,没有灯光,只有旁边路边的灯照了些许进来。听众看不到唱歌人的脸,唱歌的人也看不到他们。

    我们在听歌,我们在唱歌。青春,总是这么美好的。

    洗完澡,苔藓回寝室继续吹牛,林蓼蓝已经起床了,又在听收音机。九月的画中人轮廓初现,是个长发男生,暂时还看不清楚眉目。

    “今天晚上要是大家都有空的话,我请吃饭!”苔藓说。

    “看来赢了不少嘛!”

    林蓼蓝问了句:“苔藓,好奇怪呢,你哪儿懂怎么多?怎么学会的?”

    “你可不知道呢,我外婆很会打纸牌,一村人都不是对手,而我妈,从四十八岁起,余生致力于麻将。”

    “哈,原来是祖传秘方!”

    一会儿刘莲回来了,看到苔藓说得眉飞色舞,问她:“发财啦?”说话间,她注意到韩九月的画,凑过去看:“呀!这男生好帅!”

    苔藓闻言扭头一看,呆住了。韩九月已经画好了素描,一张男生的面容出现在大家面前。五官分明,长发,嘴唇的线条很美,有着逼人的朝气,像卡通片里的美少年。

    她走上前,呆呆地注视着画中人,深吸一口气,问:“是何许?”

    九月说:“你也认识他?”

    “当然了,我和他是足球队的队友嘛!我是前锋,他是中场。”

    林蓼蓝问:“阿九,怎么认识的?”

    苔藓拍拍她:“蓼蓝,这男生你也是知道的,就是上次停电了,弹吉他唱歌的那位。”

    “原来是他啊!”刘莲拍着手道,“我记得我记得,我还点了首《你的样子》让他唱呢!多好呀,阿九,快说快说。”

    韩九月就开始讲:“我最近不是在参加舞台剧排演嘛?要在校庆上表演的。我们的节目是英文版的《白雪公主》,我演王后,他的角色是王子。”

    何许就是17岁少女梦想里的那个样子,有着漂亮的五官,颀长挺拔,眼神空蒙,像极了卡通片里的美少年。

    第一次见到他,是一个午后,韩九月和饰演白雪公主的外语系的陈橘站在一起,一边不甚专心地听老师讲述表演注意事项,一边等他。那间教室外面几棵高大的梧桐叶子在风中轻轻地落下,一群鸟在树间飞舞嬉戏,像极了一幅朴素的风景画,安静唯美。

    王子在这个时候从窗户外面的走廊经过,头发在风中显得有一点凌乱,衣着朴素,简洁而低调,推门进来,笑着放下背包。他的手里,拿了一份《南方周末》。

    韩九月和陈橘是同时看到他的。他说:“我叫何许,姓何。人可何。”

    九月哗地一声笑了出来。他居然是叫做何许的。

    少年说,何许人也,何许者。

    韩九月问:何?何日君再来的何?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何?

    少年笑,是的。人生何处不相逢的何。

    九月伸出手去:“韩九月。”没有告诉他的是,她喜欢“何”字。念出来的时候口形很美,写起来,也潇洒别致。只是由这个字衍生的词语——何必,如何,何苦,何方……个个都是问号,犹如一个人仰面向天的困惑,充满着对生命的质疑与追问。

    陈橘也介绍了自己:“我是陈橘。你们可以叫我橘子。”

    何许说:橘子的长发很好看。

    多年以后,回忆起那天的场景,韩九月所能想起的是何许从窗外经过的样子以及身后摇摆的梧桐叶和飞舞的鸟群。那是生命里最宁雅的背景色,仿佛天长地久一样。

    那之后的无数个下午点,他们就在这间教室里排练。空气中总有潮湿的味道。橘子的台词非常多,很多时候,她需要独自安静地背诵,而王子何许是最闲的一个,几乎没有什么事,韩九月的戏份也不够多。闲得无聊了,两人就走到一边聊天。最初说的,无非是学校里的一些事情,淡淡的。极偶尔,她会掏出一支钢笔,随便找来一张纸,寥寥地勾上几笔,为他,或者为橘子画张速写。很简陋,但是传神。

    那一天,离得他近了,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眼睛。他并不回避,很放肆地盯住九月,眉毛往上一抬,让人无法抵抗。他递过一支烟,有些挑衅地望着九月,她接过来叼着,就了他点燃的打火机吸上,示威般地望着他。一大片烟雾充盈在他们中间,一种诱惑弥漫开来。何许突然就笑了。而窗外,有一群鸟儿飞过。

    当时的背景音乐是《友谊地久天长》。

    旧日朋友怎可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当可以完整地将整个戏串起来排演时,橘子常常走神,每次排到何许款款深情地“Iloveyou”的时候,她便不知所措,一再忘词。韩九月在一边看着,微笑。橘子是喜欢他了呢。

    可她知不知道,王子和王后之间,已经洋溢着一股清香甜蜜的空气?

    很多次,阳光从西边的大窗户落进来,橘子在大的落地镜子面前背诵台词,小矮人在一旁闹闹喳喳,九月和何许悄悄地走出教室,站在楼道上,温柔地,温柔地,将彼此的容颜微笑注视。还有一些夜晚,排练完毕,他拉着她不走电梯,坚持从熄了灯的楼梯下去,然后在拐角处猝不及防地回过头来亲吻她的脸颊。

    真是年轻啊,一遍遍地问:“你喜欢我吗?”

    “喜欢。”

    “真的吗?”

    “真的。”

    韩九月从来不知道爱情如此突如其来。虽然她自己也是众人眼里出色的女生,可在何许面前,她觉得自卑。他是经济系的,中学时代就是个人物,成绩一骑绝尘,一次次捧回数学、化学、英语等学科的全国性大奖,从不空手而归,连高考都不用参加,直接被保送到这所大学。他那样骄傲,被很多女生暗恋,无论去哪儿,背后都印满目光。

    刘莲说:“何许的确像个王子,江淮像个王者,嘿嘿。”

    苔藓坐在床上吃刘莲给她买回的馒头,嚼两下,吞进去,喝一大口水,再嚼两下,再喝水。吃完后,站起身来,拍拍落在衣服上的碎屑:“我去上课了。晚上6点,你们等我,请吃饭。”

    韩九月说:“哎,你等等,我上午也有课。”赶紧去收拾书本。

    待她们都走后,刘莲又站在画前看了看,说:“蓼蓝,我怎么觉得苔藓刚才怪怪的?”

    “她早就认识何许,不会暗恋他吧?”

    “不会吧,蓼蓝,苔藓那人最歧视暗恋这回事了,老在嘲笑我,她怎么会?再说,我觉得她就是个假小子,也会喜欢男生?”刘莲压低声音说,“前几天,我听见有人在猜测她是Lesbian呢。”

    林蓼蓝靠在床上听音乐,笑着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Lesbian,反正我是。”

    刘莲瞪她一眼:“你懂不懂英文啊,Lesbian就是女同性恋的意思。”

    林蓼蓝说:“对啊。女同性恋嘛,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是。”

    刘莲不理她,爬上床去翻杂志。林蓼蓝知道她不信她的话,不过她懒得管。有哪个Lesbian会扯着人家说我是Lesbian啊我真的是Lesbian啊不信你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