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蓼蓝的第一次节目话题是《江湖梦》。她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低低的,却别具风味,有种性感的诱惑,仿佛耳语。

    她说:“今晚,深夜私语的主题是《江湖梦》。仍然通过87651245、87651247两部热线,跟朋友们共同来谈论这个话题。我是您的朋友春分。春天的春,分开的分。这是我出生的节令。设立话题的起因,是因为我这段日子在重温《天龙八部》第二册,翩翩白衣的段誉正游历江湖。曼佗罗山庄。奇迹已经接近了。这是我喜欢的书。有时,我们忍辱负重,有时,我们孤独前行,甚至落难江湖,但快意总会不期而遇。这就是所谓的琴心剑胆,侠骨柔情吧。那么你们呢?你们心中,也有个江湖梦吗?”

    尽管她是新人,当天的节目仍火爆异常。立刻有人打电话进来,和她谈论古龙。听众是个大三男生,声音清越:“春分,你喜欢古龙吗,我特喜欢他写的《三少爷的剑》。是一部讲述剑术一流的少年剑客谢晓峰的成长故事的小说,但本质上它所要探讨的话题却是与剑无关的。”听得出来他真是喜欢这部小说,不等蓼蓝回答,他径直讲了下去。

    他讲完了,林蓼蓝说:“唔,我看过的,在三少爷身上,我们看到一种执着:不自由,毋宁死!只是庄周化蝶的逍遥游终有梦醒的一刻,谢晓峰的这种暂时逃避同样也有结束的一天,为了救人,阿吉重又变回谢晓峰,于是他依然要面对剑客燕十三及其‘夺命十五剑’。”

    听众说:“您是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

    林蓼蓝轻笑:“是啊。谢晓峰对铁开诚说:‘只要你一旦做了江湖人,就永远是江湖人。’这是他在经历人事变故、看惯江湖沧桑后的有感而发,而铁开诚回敬他的是一句‘只要你一旦做了谢晓峰,就永远是谢晓峰。’走到那里都逃不开,只能回去。”说这话时,她想起了家乡。

    她放了一首很老的歌,说:“这首歌叫做《梦里几番哀》。在我少年的时候,就着迷于武侠长片。可能很多听众都和我一样,是从《射雕英雄传》启蒙的。到现在,还记得当年那万人空巷的情景,那俏生生的黄蓉,一身橘色的衣裳,邪气又顽皮。来,我们来听她主演的另一部电视,《决战玄武门》的主题曲。独霸高处,心中可有感慨?”

    她和听众一起听完这首歌,接着说:“今晚的主题是《江湖梦》。第一位男生讲述了古龙的小说,非常动人。我们再来请进这位等候了很久,拨打87651245的朋友。”

    接下来的听众顺着林蓼蓝刚才说到的,谈论起黄蓉,也就是翁美玲起来……整个夜晚,不停地有人打电话进来,场面甚为热烈。韩九月笑着说:“蓼蓝有成为名DJ的潜质嘛。”

    “还真看不出来这家伙平时闷声不响地看书,心里还是有满多想法的呢。”刘莲说。

    节目的最后,林蓼蓝放了《沧海一声笑》。在音乐里,她说:“一花一世界,甭管什么杨过,王小石,展昭,西门吹雪,萧秋水或四大名捕,还有别的什么人,只要侠气存在,你,就是自己的英雄。这首歌,送给你们,和正在收音机前守候我的节目的,我亲爱的姐妹们。祝福你们,下次节目时间再见!”

    节目完毕,已经赶不上回程的末班车。电台领导为此给林蓼蓝分了一间9个平米的房间,容她在那里栖身,次日清晨再赶回学校。

    这之后几天,女孩们过得很平静,陈苔藓照例踢球、看球赛,写评论,刘莲上课,做实验,发呆,韩九月听了教授的话,打算好好完成两幅作品,参加某个评选。

    每天中午,广播里会播放很多好听的歌,大家坐在窗边或柳树旁听歌,对面楼上某间男生寝室种了一盆绿萝,搁在窗台,错落地吊下来。一对恋人坐在石凳上卿卿我我,栅栏后的一角开着粉色夹竹桃,女孩的裙子上也开着粉红的花朵,在风里荡着。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充满情侣的味道。我喜欢鲜花,城市里应该有鲜花,即使被人摘掉,鲜花也应该长出来。韩九月哼着歌,站在画布面前。桌上铺着蓝色格子的棉布,窗台上的兰花叶子闪烁着阳光,收音机里传来怀旧老歌,潜伏着柔情蜜意。

    她的画作差不多完工了,画面是妖娆的女子在跳舞,梳发辫,印第安风味,眼睛细长,极媚人,嘴唇性感,斜戴帽子,充满挑逗,是一张走运而享乐的面孔。然而她的身体,是一具腐烂的骨架,扭成蛇的姿态,白骨和白骨之间,开满了鲜花,大朵大朵怒放,招摇恣意。

    这幅油画的线条很粗暴,笔触有一种接近疯狂边缘的感觉,厚涂、刮磨,出现很多凹痕,显得斑驳疏离。

    在陈苔藓的提议下,韩九月画了一组,画面相同,只是大背景依次为:雪崩、洪水、大火、诡雾。女子就在这自然景观面前狂欢,有着醉生梦死的气息。陈苔藓给她配了词:我们就是如此,殷勤地奔赴死亡。

    刘莲坐在桌子面前看着这一系列的画。林蓼蓝倒杯水喝,说:“我觉得,阿九的画很个性,肯定能得奖。”

    韩九月回过头来笑:“你不觉得,非主流?”

    “哎,剑走偏锋嘛。”陈苔藓说,“阿九,苟富贵,勿相忘啊。”

    “好说,好说。”

    韩九月的画果然在校文化艺术节上拿了油画类唯一的一等奖,有评论这么说道:“这组图有一种怪诞、迷狂、动人的哀伤。画者笔下的女子像一只外表光鲜内里却在腐败的苹果,美丽且堕落,包含了生命的汁液,辛辣芬芳,从中看到快乐和无邪,看到生与死之间流畅的转换,生之欢愉,死之迅疾,就这样先后出现。生命旦夕祸福,不如趁早尽欢……这是我所认为的,画者想要表达的主题。”

    评论者仍是那神秘的翊君。刘莲没能收到他的回信。虽然那封信搁在窗台上,当天就被人取走了。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个男生到底是谁,他的眼光甚为犀利,给她的每篇评论都说到点子上,对韩九月的油画也是一语中的。这下连韩九月也着急了:“连城啊,你那封信可能是调侃味道太浓了,咱好好写一封,行吗?我想见见此人呢。”

    写给翊君的信石沉大海。不知道他是没有收到,还是不屑回信。刘莲只能确定写给江淮的信,他是收到了。那天,文学社开会,会议结束后,江淮叫住了她。毫无边际地说了半天话,他突然说:“你喜欢诗歌吗?”

    刘莲心里一凛,故作坦荡地说:“喜欢啊。李白、苏轼、辛弃疾、纳兰容若……很多呢。你呢?”

    他含笑道:“那么,当代诗歌呢?”

    “呀,看得不多,偶尔看看海子、顾城什么的。”刘莲继续装糊涂。

    江淮笑意更深,嘴角轻轻上扬:“那么……席慕容呢?”

    “看得不多呢。”刘莲硬着头皮道。她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几乎会背她的每一首诗歌。

    江淮微笑。他的脸色永远一副正大光明的样子,眼睛的一睐,却狂野性感,让人刹那心旌神荡。他说:“她的诗不错,特别是那首《盼望》。”

    刘莲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啊,你收到我的信了嘛。”

    江淮根本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抬腕看表:“我先走。学生会还有事情。”

    刘莲喊住他:“师兄。”她喜欢这么喊他,好似回到武侠小说里。那些江湖故事中,师兄师妹通常是青梅竹马的。

    他回头,暮色中,他穿着白色的外套,身姿挺拔,笑起来非常豁达,除了他,她此生再也不曾见过哪个男人能将白色穿得这么好看。他说:“有事?”看着她,好象要看到她眼睛深处。

    她犹豫了一下,说:“没事。”

    他走了。

    当天晚上,刘莲回到寝室,坐在灯下翻看席慕容的诗集,第65页,那首《盼望》。

    其实我盼望的

    也不过就只是那一瞬

    我从没要求过你给我

    你的一生

    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

    与你相遇如果能

    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

    那么再长久的一生

    不也就只是就只是

    回首时

    那短短的一瞬

    很多年后,刘莲会责怪自己,为什么这么傻,这么傻,初次给他写信,就挑了这么一首?字字句句,如同谶语,预示了他们必定无法善终的一生。

    而当时,她只是坐着,发呆。她想,他既然知道是我写的信,很快会给我回音吧?她想着,睡了。是夜,江淮入她梦中,好象是十多年后吧,他们重逢了,他已年老,头发都掉了不少,腰板也不直了,穿着寒酸的衣服,她抚着他的头发,落下泪来。她好难过好难过,她痛恨他的妻子,她想,一个怎样的女人,有幸可以夜夜拥你入怀而不加珍惜?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一点半,夜色沉重,下铺的林蓼蓝又去电台做节目了,不在寝室,韩九月睡得正熟,她下铺的陈苔藓竟也不在。

    刘莲翻了个身,再也睡不着,披衣起床,想到阳台上吹风。门竟是虚掩的,她心一惊,想起入夜前自己是最后一个睡的,她还记得把门栓插上了,这是怎么回事?她带着疑惑出门,看到陈苔藓的背影了,立刻明白了,原来这孩子也睡不着,先起来了。

    陈苔藓坐在阳台上,把脚晃荡在半空中,抽烟。听到响动,头也不回。刘莲走到她旁边,也学着她的样子,坐了上去。陈苔藓说:“小心。”

    刘莲冲着她笑:“怎么,也睡不着?”

    “是啊。”陈苔藓把脚晃啊晃,风在脚下过,好是凉快。

    “我梦见江淮了。他过得不好。”刘莲告诉陈苔藓自己的梦境。

    陈苔藓沉默地听着,又掏出一支烟抽起来,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她讲的是博尔赫斯的《两个人做梦的故事》。说是开罗有个浪荡子有一座父亲留给他的花园,花园里有一棵无花果树。浪荡子做了一个梦,醒后照着梦境的指示出发去伊斯法罕寻宝,途中遭遇了沙漠、匪盗、偶像崇拜者、河川、野兽以及种种危险。到达伊斯法罕,却被城里的巡逻队误当作盗贼给抓了起来,并挨了一顿打。巡逻队长听了他竟是因了梦的引导来才这里的,笑得快要断气,他放了浪荡子,并告诉这个蠢货说,他自己多次梦见开罗一个花园的无花果树下埋着财宝,但他就不会相信。浪荡子回到开罗,在自己花园的无花果树下掘出了财宝。

    “苔藓,你要告诉我什么?”

    “连城,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你挡也挡不住。就算不在这里出现,某个拐角,你会发现奇迹,东方不亮西方亮。”陈苔藓把烟头丢到楼下,那一点点红光,打着旋儿落下去。

    没有风,夜无边无际。1999年,4月。有一对老鼠在月光下相亲相爱,陈苔藓专注地看着,笑了起来。

    楼下有个男生送晚归的女生回来,已经不可能叫舍监开门了,那男生踩着一辆倒霉的自行车,女生踩在男生的肩膀上爬上楼梯转口。刘莲轻轻地碰了碰陈苔藓,朝那边努努嘴巴。

    也没有别的什么话可说,都沉寂下来。夜那样静,可以听到很多很多清晰的声音,风的响声、云的微笑、杨花飘落了。对面男生宿舍楼掩映在梧桐树叶的那一端,枝枝桠桠间,只看见一个轮廓。

    刘莲轻轻唱起了《海上花》。反反复复地唱那几句:睡梦成真,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残留水纹,空留遗恨,愿只愿他生,昨日的身影能相随,永生永世不离分。她又想起江淮了,他的样子,样子。看到他寸寸微笑都心花怒放。那些爱,在无数个清晨或者黄昏,盛开,再盛开。

    陈苔藓抽光了一包烟。喝掉了两大杯水。很多夜晚,她就这样,坐在阳台上,到天光明亮。学校的保安很负责,整天打着手电,晃来晃去。有一次,他看到她,以为她想不开,站在楼下气急败坏地叫,又怕吵醒学生,声音压得低低的,一个劲儿劝她。陈苔藓嘻嘻地笑,告诉他:“我在晒月亮,吸收月亮精华好成精呢。”

    保安也笑,站了看了半天,发现她确实不像闹自杀的,这才走开。如此几次,也就彻底放心了,不再管她。

    天亮了,早起的同学端着盆子到洗漱楼刷牙,看到这两个怪物坐在窄窄的阳台上,吓了一跳。

    林蓼蓝上午还有课,乘最早的一趟公交车回来了,右手提着给室友们带的早餐,扬一扬,左手拿着几封信。

    刘莲抢过信,嚷嚷:“谁写的呀,谁写的呀?”

    “听众嘛。”

    “哈,我们的蓼蓝要成名啦!”

    信都拆开了,其中有一封,洁白的信封上,可爱的小卡通字,写着“春分”收。林蓼蓝拿过来,很珍惜的样子。

    考上电台DJ之后的时光,每个周二和周六的下午林蓼蓝都在电台,晚上8点的节目,下午三点钟去,对着满桌子的信,音乐,阳光照进来,地老天荒的昏黄。夜慢慢地浮上来,她坐在调音台前,热线开始之前1个小时已经有电话在等,两盏小绿灯闪烁不宁。

    第三次节目那天,林蓼蓝又收到了一沓信。阳光落在花花绿绿的信封上,她一封封拆开看。就这样,和此生的爱人沈默终生相遇。

    这之前林蓼蓝收到了不少听众的信,但毫无疑问,沈默的信打动了她。她用黑色的笔写字,字和字之间的间距很小,是一个人细细密密的过往。

    第一页信纸上,她画了几条胖胖的鱼,吐着泡泡,旁边写着:我是一条鱼,两点钟的时候我长出了一双脚,我就把脚洗了,两点半我的手也长出来了,我就爬上了床铺。我是一只肚子痛的鱼,我不停地喝水,然后吐很多泡泡。哼哼哼,也许是胃痛,不过我不知道胃是不是长在肚子的左边。到了六点钟的时候我会变成一条大鱼,如果明天太阳突然出来了,我就会变成鱼干的,所以我躲在家里,不出去被人吃掉。

    下一页信纸上,她说:我还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在阳光下吗?如果没有灼热的感觉,那么,什么让我不再思考?思考的我,是正在思考死亡的我,死亡的我,是正在走向死亡的我。

    在这封信的末尾,沈默抄录了一首歌给林蓼蓝,是《滚滚红尘》,署名是深墨。林蓼蓝想她是懂得之人,也足够的敏感,也许会有嚣张的作派。她猜她有一颗泪痣,会像个小痞子一样,晃荡在校园的路上,塞着满满的耳机,在绿叶间漫不经心着自己的影子。她的地址是距离林蓼蓝的学校大约六站路的某间大学,离电台倒是近的。

    她将那封信读了几遍,在午后的办公室睡着了,桌子里有一点木头的清香,闻见了深墨的影子。

    当天的节目里她读了这封信,将《滚滚红尘》送给沈默。彼时,她并不知道,一场情缘,就在这不可预料中,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