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莲和林蓼蓝都喜欢吃蛋筒,买一个香芋味道的,再买一个巧克力味的,坐在校门口的花坛上,边吃边看经过的帅哥美女,笑得肆无忌惮。此后几年,她们一直是这样,穿着长裙子,从初夏吃到深秋。大冬天也吃,不大好买,跑到校外的冰淇淋批发店去找,包装纸上还带着冰渣,嚼起来脆脆的。

    踱到操场,路过主席台,那里漆黑一片,江淮还没有回来。累了就坐在看台上聊天。林蓼蓝说起家乡康定,那个有山有水有花有云的地方,传说雪山深处有位道长,200多岁了,天天背着竹篓,在山里采药,游走。

    听得刘莲悠然神往,缠着要她接着讲。林蓼蓝说:“毕业后,我一定要回到家乡。”

    刘莲说:“我跟你恰恰相反,我绝对不回去。”

    林蓼蓝笑。她怎么说得清楚呢,那种人生如寄的感觉。她说:“我们那里房价便宜,我打算以后自己盖个木楼,前面的院子种花,后院种菜。每天夹块画纸,随便坐在什么地方,画设计图,我希望我能当个还算象样的建筑师。”

    “哈,蓼蓝,如果是我,我就什么也不干,就负责发呆,看看天,看看云,看看人。”

    林蓼蓝说:“这么发呆真是忙死了。我就想当个稻草人那么着发呆,沉默寡言,没有废话,不会有什么感情烦扰。”

    “当个稻草人就只好衣衫褴褛啦!”

    林蓼蓝眯着眼睛,欣赏着越来越浓郁的夜色:“你知道正午阳光下,清风习习,麦浪翻卷,有多好看?我就想当个稻草人。”她满足地叹口气,“还想当棵树。”她的名字就是一株植物,她很喜欢。就当植物吧,那么随便地长着,一岁一枯荣,只要生长,别无所求。

    “当一棵树,会很孤独。”

    “没关系,我会找个人陪我。”

    “谁呢?”

    “不告诉你。”

    就这么沉默下来了,交握双手,各想各的心事。

    刘莲在边上低声念《乐隐词》:“短短横墙,矮矮疏窗,花楂儿小小池塘;高低叠嶂,绿水旁边,也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

    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就像那康定溜溜的城。乡愁顿时翻涌。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的小城,青石板的路面,雾蒙蒙的。那时还在读幼儿园,荡秋千,玩跷跷板,小火车,跳跳床。黑板上画着小猫咪、小熊猫,写着简单的汉字,墙上贴着小红花。

    阿姨教孩子们用纸叠兔子和青蛙,拉手风琴唱歌。那个小阿姨十七八岁,刚从幼师分配回来,大眼睛,苹果脸,喜欢穿白衫子,身上很香。她喜欢在井边取水,碾碎茶籽洗一头乌黑的长发。林蓼蓝很喜欢她,常常装作摔倒了,坐在地上哭,等她来抱。

    家里距离幼儿园很近,要路过冰棒厂,妈妈每天给林蓼蓝5分钱,一个亮晶晶的钢嘣儿。刚好可以买一根冰棍,水果味儿,刚从冰冻机里拿出来,还没包上包装纸,啪地甩在钢盘里,哧溜滑出好远。林蓼蓝直接拿,举在手里吮好久,直到尝不到甜味了,才将剩下的一小块冰咯吱咯吱嚼碎。

    有时也攒上三天钱,一毛五就可以买一份奶油的,甜丝丝,可好吃了。

    长大后,冰棍涨到一毛钱一根,小城里流行《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同班有个女生唱得好听,同学们围成一圈,坐在操场的草地上听她唱,买上一堆冰棍,装在玻璃瓶里,等它化了,喝冰水。

    林蓼蓝和那女生升入同一所中学,两人都是课业出众的孩子,一次到外地参加数学竞赛,坐大巴,位置不够,女生说:“来,你坐我腿上。”

    就那么坐在她腿上,被她环着腰。她心情很好,唱着歌,暖暖的气息吹向林蓼蓝的耳际。车窗开着,黄昏的风吹进来,带着湿润的薄荷香,令人心旷神怡,好象不是去赶考,而是春游一样。

    到达考场所在的城市已经是夜里点多了,一帮孩子跳下车,由老师带队,找了一家酒店住下,又浩浩荡荡地去吃饭。

    这座城市不同于康定,它明亮,广阔,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空气中都是□和金钱的气息。吃完饭,林蓼蓝和女生牵着手,一家家店铺逛过去,什么也不买,单单看着,就觉得好高兴。

    老师给她们定的是标准间,酒店的环境尚可,住的那间是临间面,打开窗,路灯光斜射进来,回头看她的脸,呵,她真好看。电视上放着张宇的《用心良苦》。那时他还是个平凡的歌手,不怎么出名。等到《月亮惹的祸》□了大江南北,已经是几年后的事情了。当然,那时,林蓼蓝和女生考取了不同的学校,分开了。

    女生一直不知道林蓼蓝暗恋过她。中学毕业的聚会上,林蓼蓝对她提起,她骇笑:“蓼蓝,你又在开玩笑啦!”

    林蓼蓝要怎么对她说呢。当年,那么那么喜欢你。坐在你右侧,隔了三列位置,就那样看着你,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能看整整四节课。呵……她的绿色发卡,她的长发,她笑起来,如铃兰花开的样子。

    她的歌声。

    刘莲打断了林蓼蓝的回忆:“蓼蓝,我打算给翊君写封信。”她沉吟着,“不知道他的班号,就扔在收发室的窗台上吧。若有缘,他会收到的。”

    林蓼蓝笑了起来:“哈,打算改变战略方针了?”

    “不,不是。”刘莲认真地说,“从来没有人这么认真地给我写评论呢,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感谢他,如果他看了信同意见面,说不定以后还能成为好朋友呢。”

    “如果他长得还不错,说不定还能发展起来呢。”

    “瞧你说的!”刘莲拍拍林蓼蓝的头,“哎,还真羡慕阿九和何许呢。”

    “我觉得他们俩之间,还会有事情发生。”林蓼蓝皱眉,“两人的个性都太强了。”

    韩九月此刻正坐在何许身边看《心动》。他们都没什么钱,没有要包房,坐在散厅里。人不多,时常有人进进出出,嗑瓜子的声音响成一片,矿泉水瓶子在地上滚来滚去。

    韩九月开了包话梅,酸得眯起眼睛。一场电影看下来,她心里始终木木的,直到影片结尾才有了一点感动。这之前,故事是以一种全知全能者的口吻叙述的。观众像被隔在玻璃罩子外,冷眼看别人的悲欢聚散。到了最后,故事分别从三个主人公的视角重新讲述,情节大致走向与先前毫无二致,但同一过程有三种不同的体验,让人真切地看到一段感情怎样萌生、成长、夭折,以及不同的人对它不同的看法和追忆。

    导演张艾嘉说:“多年来,我从来没有站在浩君的角度想整个事情,人都是这样,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很少从别人的角度想问题,世界因此变得很小。”

    这段话说到了韩九月的心里,她想起自己渴望婚姻的念头,可能无论怎样解释,何许都不能彻底明白,不免有点儿丧气。走出影院,她还闷闷不乐。

    何许给她买了个草莓味的蛋筒冰淇淋,问她:“阿九,你怎么了?”

    韩九月不想吵架,弄得大家都不愉快,不做声。大口大口嚼着蛋筒,抬头看星星。想起电影里,中年小柔在飞机上,看到那些多年前的照片,那些天空。那些他思念她的日子。曾经是那样的珍惜过,那样的被珍惜过,可是又怎么样,到头来,还是逃不过错失。

    何许问:“阿九,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他摇着她的肩膀,着急了。

    韩九月继续沉默。她怕自己不小心问了出来:“你会像浩君那样,娶了别人吗?”她不想再惹起争端。又觉得自己窝囊,向来是潇洒的女生,怎么碰到他了,就这样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她有些懊恼。

    何许说:“阿九,你到底是什么了?”又自言自语,“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板着个脸?女人真麻烦。”

    韩九月还不答话。她看着他,突然觉得他好陌生。

    何许只好使出浑身解数,讲笑话,扮鬼脸,唱歌,韩九月还不理他。这英俊少年被女生宠坏了,带着情绪道:“你呀!”

    韩九月被他一埋怨,火气上来了:“我,我怎么了?”

    何许说:“让你说话又不说,你呀,一点不如我兄弟爽气。”

    韩九月知道他说的是陈苔藓,心里更不舒服:“我就是小女人,就喜欢生闷气,怎么了?”随手把何许一推。

    女人再怎么成熟,不讲理起来都跟幼儿园的孩子没有区别。

    何许不满她的态度,也不高兴了,气呼呼地扔下一句话:“由得你!”掉头就走。

    韩九月楞在那儿。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开开心心地出来,怎么就闹成这样了?注视着何许的背影,她好委屈:女孩子家都是有些小脾气的,你怎么就不能体谅?

    夜风冰凉。古旧的房子,烟灰色的街道,几棵树在夜色里只看得见轮廓,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呆呆地坐在看台上,抖抖索索地摸出烟,点燃,却发现自己连抽烟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这样坐了很久,她扶住墙壁,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回寝室。才十一点不到,宿舍楼还没有熄灯,林蓼蓝对着镜子拍爽肤水,刘莲站在寝室中央跳健身操,陈苔藓坐在床上干吃方便面,嚼得咯吱响,和隔壁寝室过来串门的两个女生大谈麻将经。她的牌技出落得愈加利索了,得一外号为“陈五根”,很明显地说明她擅长和五条,牌友们由此多了个经验,跟她玩牌时一定把五条早早跑出去或在牌局后期捂得严严实实的。

    她还有一手绝活,能摸得出来牌。笑嘻嘻摸到一张牌,得意洋洋地说:“二万!自摸!”一亮牌,果然是。

    说得那两个女生兴致大起,嚷着要她试试,其中一个手脚麻利的,立刻回寝室拿了几张麻将牌过来了。

    林蓼蓝哈哈笑:“原来你们也私藏了牌啊!”

    “那是那是,不过,学校查得严,没什么机会玩。”女生之一撇撇嘴,“听说学生会的那些人,整天就在晃来晃去,听到碰牌声就冲上来,没意思透了。那江淮真可恶!”

    林蓼蓝就看看刘莲,刘莲面无表情。

    另一个女生说:“快表演嘛,快点快点。”把几张牌反扑在床上,招呼陈苔藓,“来,表演,表演。”

    陈苔藓吃完了方便面,站起来拍拍手,抖抖身上的碎屑,笑道:“叫表演就表演,像个动物,我不喜欢。”

    这本是一句无心之语,韩九月偏是有心人,立马联想到自己,大声道:“你说谁呢?”

    陈苔藓一楞。

    那两个女生一看,苗头不对,赶紧道:“陈苔藓,我们回去啦。”

    陈苔藓说:“好啊,下次我打牌时,你们自己看。”

    待那两人出去,陈苔藓去关门,韩九月堵在她面前:“你给我说清楚,你刚在指桑骂槐说谁呢?谁表演,谁像个动物?”她的语气硬邦邦,把林蓼蓝和刘莲都吓了一跳。

    陈苔藓可不怕,瞥她一眼:“莫名其妙。”抓起被子,抖了抖,就要往床上钻。

    韩九月一把拉住她:“你今天不说清楚,别想睡觉!”

    陈苔藓心知她和何许吵架了,这才迁怒到自己。也不吭声,哗啦一声拉上床帘,准备睡觉。

    韩九月把手伸到她面前,挡住。陈苔藓用手一撇,转过身。韩九月说:“你信不信我会打你?”

    林蓼蓝和刘莲赶紧过来劝架。

    陈苔藓推开想拉开她的刘莲,双手抱在胸前,把脸凑近,挑衅道:“那你打啊。”

    韩九月扬起手。陈苔藓睁大眼睛望着她,她刚洗了头发,还没干,被揉得乱七八糟的,她总说乱乱的才干得快,也不知道是什么逻辑。此刻她的头发愤怒地竖着,再配合她哧牙咧嘴的表情,就像《七龙珠》里的孙悟空那么可爱。

    韩九月发现自己心软了下来,舍不得下手。叹了口气,她说:“对不起。”

    陈苔藓绷不住,笑了起来:“美丽的公主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你也懂得认错啊?”

    韩九月也笑了。

    林蓼蓝把她扶到一边坐着,问:“阿九,又吵架了?”

    陈苔藓松了口气,跑到桌子面前喝水,拍拍胸口:“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认真呢。”

    韩九月坐着,又笑了,越笑越厉害,闷气好象全不见了。她想,还真被陈苔藓说对了,我够莫名其妙的,简直无理取闹嘛。她决定明天就和何许和好,不过,还是得拿点性子,不能太便宜他了。

    刘莲说:“好了,别闹了,快点,教我写封信吧,写给那个翊君!”

    “呀,你还真打算让神秘人浮出水面啊?”韩九月道。

    “也好也好。”陈苔藓兴颠颠地抓来纸笔,“万一该小生英俊潇洒呢?”她指指自己,再指指林蓼蓝和刘莲,“我们寝室目前还有三条光棍呢,这个数目难道不让你们觉得羞愧?如果缘分到了,至少可以配对成功嘛。好机会好机会。”

    林蓼蓝说:“僧多粥少,怎么分?”

    陈苔藓挥着笔:“这个好说,我来分配,一三归你,二四归连城,五六我享用,周日大家共享,罚他过来给我们打开水!”

    刘莲又笑又骂:“你这滑头,快快快,你文采好,你来写。”

    陈苔藓把笔递给她:“人家既然这么关注你,自然清楚你的字迹,自己来。”

    刘莲想想也是,接过笔,挠头道:“写什么呢?”

    韩九月说:“以歌明志嘛,写段歌词给他。”

    正说着,音乐台传来《是否》:

    是否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

    是否这次我将不再哭

    是否这次我将一去不回头

    走向那条漫漫永无止境的路

    是否这次我已真的离开你

    是否泪水已干不再流

    是否应验了我曾说的那句话

    情到深处人孤独

    林蓼蓝说:“就这个吧。天意嘛。”

    刘莲留心听了听歌词,摇摇头:“不适合不适合,我跟他,哪跟哪啊?”

    陈苔藓说:“这你就不懂了,正是没有瓜葛,写这样的句子,才让他觉得好奇啊,就会欣然赴约什么的,多美啊。”

    韩九月也说:“是啊是啊,快写快写。”

    刘莲觉得这个玩笑开得很有意思,真的写起来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到“情到深处人孤独”时,不小心把“孤”字写成了反犬旁,懒得擦,索性将错就错,写了个“狐独”。

    韩九月凑过去看了看,笑道:“这一错还错得满绝哎。狐独,糊涂,发音好像的。”

    陈苔藓一拍手:“可不是!情到深处人糊涂。”

    第二天一大早,信就搁在收发室窗台上了。Y大每个班级都有自己的信箱,中午的时候由生活委员领取,对于那些地址不详的,就放在窗台上,由人自己去取。刘莲不知道翊君的专业和真实姓名,也只能如此。没有人知道,她同时还寄了另一封,是写给江淮的。信不长,里面只有一首席慕容的《盼望》,一直不敢寄出。趁这次给翊君写信,干脆寄了算了。

    给翊君的信上,她署了自己的名字,给江淮的,署的是化名:吴媛。她想,我倒要看看,两封信,会有怎样不同的结局。无论怎样,至少该收到一封回信吧。她相信只要他收到,肯定会给她写信的。这神秘的人将揭去面纱,出现在她面前。

    中午的时候,何许打来电话,又站在女生宿舍楼前等韩九月了。她慢慢地走过去,把空开水瓶往他手上一递。他知道她是原谅他了,咧开嘴巴笑。

    下午林蓼蓝没有课,两点多就出去了,晚上有她的节目,几个室友都很重视她的处女秀,早早就打开收音机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