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韩九月早早起来了,搬个小凳子坐在电话下等。何许打电话过来时,响第一声,她就想接起,陈苔藓一把按住她的手,林蓼蓝说:“矜持,一定要矜持!”

    响了六声了,苔藓说:“接吧,不然人家该跑到咱楼下喊了。”

    韩九月接了,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是我,有事?”

    那端显然是楞了,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话。韩九月忍住笑,继续冷冰冰地说道:“行,那……还得看你的表现。”

    挂掉电话,蹬蹬蹬跑到镜子面前左照右照,觉得不满意,蹬蹬蹬跑到床边,摸出一管口红,抹了抹,扯扯裙角,又照照,拎上手袋,这才出去了。

    他已经等在她的宿舍楼前了,阳光下的少年,红色外套,深蓝牛仔,他站在风口,长发飘扬,火一样热烈。她看到他的时候,心就软下来,立刻原谅他了。不,好象根本就没有怨过他,她向来是舍不得怪他的。

    南湖是距离学校不远的一处风景区,青山绿水,令人心旷神怡。他们并肩坐在湖边,他唱歌,她微笑着听。他的侧面像很好看,秀丽而阳刚。像她初学画时练习过的素描人物像:大卫。可惜你的正面倒是平庸了哦,她说给他听,他作势要打她。她笑,赖在他怀里,听他心跳如鼓,一下,又一下。

    彼时已经是春天了。槐花、油菜花、洁白棉花,一齐盛放着,此起彼伏。想起了童年。童年的小村落,田间的秧苗、桑葚、酸甜的不知名的草叶、可以吃的杜鹃花、羊羔、黄牛、柿子树、竹林、瓦屋、石子路……躺在山上晒太阳、爬树、蝴蝶、蚂蚱、萤火虫、白鹅、红薯干、向日葵、蓖麻、小溪流、活泼的鱼、蚌、虾、大花狗、竹床、凉席、草垛、浮萍、小菱角、莲蓬、荷花、煤炉、犁、美人蕉、狗尾草、清凉井水、星空、神话故事、偶尔奢侈一次的五分钱的冰棒、两角钱的橘子汽水、果丹皮。

    他们说着,笑着,回忆着。不同的童年,相似的记忆。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享受过大自然赏赐的乐趣。一如现在,只是安静地搂抱着,坐着,就已经是生命里的盛景了。韩九月心底是非常恍惚的感觉,眼前的景象如同梦幻:鲜红的夕阳,浅白天空、粉色的无名野花、静谧的蓝色湖水、渐渐涌起的苍茫暮色,以及身边心爱的男孩子。一切都可以入画。会是细腻的笔触,细细地描,点点地染,慢慢地绘。甚至可以想到应该用上哪些颜料。

    摘一支路边的月季,将花瓣撕碎,扬手抛入风中,飘飘洒洒,红雨中走过。掐一朵蒲公英,鼓起腮帮轻轻地吹,悠然自得地回头看着他。他停住,扳过她的肩,凝视着,吻她。

    青春芬芳。和所有的喜欢你喜欢你。

    从南湖回校的路上,何许说:“把你们屋的女生都叫出来吧,大家一起吃个饭。”

    韩九月找了个IP电话亭打电话。是陈苔藓接的。一听到她的声音,那边就不怀好意地笑了:“小别胜新婚,感觉可好?”

    “自然是和解了嘛,打算大宴四方。你们几个出来吧,我请客!”

    陈苔藓笑着说:“不了,电台里要招人,蓼蓝打算报名,我得带她去广播室录节目,连城晚上有课。”

    吃饭时,韩九月去看何许的手,她知道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疤,他说是那一年和别人打架被撞到桌子上去的。

    她笑。同样的部位她也有一块。她说:“何许,你是男孩子耶,皮肤这么娇气。”

    他看到属于她的那一块暗淡的皮肤,笑着说:“阿九你才娇气。”

    可她知道他在难过的,他给她吹一吹,问她:“阿九,疼不疼?”

    “傻样。一百年前就好了。”

    他呵呵地笑。她也笑得呵呵地。

    同一时刻,刘莲在教室里和教《高等数学》的讲师据理力争。讲师姓喻,人群里的小个子男人,矮,微胖,平头,常穿咸菜绿的外套,脸膛黑黑,笑起来很憨厚。据说毕业于法律系,没有考证过,但有才的确是有才,讲高数游刃有余。也许跟专业背景有关,他讲课从不讲细小的知识点,每次都是一道综合题,包罗数个公式、推理,一层一层推进,毫无破绽,逻辑严谨。如同对待某个案例,剖析得清清楚楚,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展现。

    有天,喻老师讲极限概念。他在黑板上画一条船,用粉笔往上堆石头,堆啊堆啊,他说总有一块石头堆上去,船就会沉没,那么这块石头就是极限。然后他说,自杀的人,他的原因的罗列就象往船上堆石头,并不是哪块石头压垮了他,而是每块石头都促成了极限。

    学生们都被震住了。刘莲也因此很尊敬他。虽然他只是普通的教师,上课,下课,周末的时候常见他和妻子牵着独生儿子在操场上玩。他的妻子眉眼平常,很和善,可他的孩子,长有一张一看就知道是智障的脸。她心里暗自叹息。

    他在黑板上画树形结构图,错综复杂。讲完此题,他拍拍手上的粉笔灰,站到讲台下看了半天,突然说:“如果砍掉些迷惑我们思维的枝节,无非容易着手得多,一望即知的通透。大家说是不是?”

    台下有人稀稀拉拉地应了两声。他笑:“由此树状图形说点题外话,我们每个人都在情、义、利中生活,比重不同而已,我个人欣赏中庸,因为无欲则刚太难。”

    刘莲坐第一排,自语:“没有欲望,那是圣人,或是死人。”

    喻老师听见了,看看她,说:“其实为人精神像树就好了,始终保持着向上的姿态。”

    刘莲平常里不见得是个热衷于当众表达看法的人,这次竟在课堂上和老师聊上了:“也不对,垂柳就不是向上的。”

    老师问:“你觉得垂柳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好看。”

    “它长在哪儿?”

    “水边。”

    老师说:“是的,水边,垂柳。如果一个事物有美丽的资本,又恰好有欣赏其美丽的宽容环境,我们就看看吧。如果能将美丽做到极至亦是成就。社会对美丽通常有很好的耐心和包容心的。”

    刘莲无言以对。老师又说:“你认真观察过垂柳吗?虽然它有很多品种,树干都是通直的,叶子下垂而已。”

    林蓼蓝和陈苔藓向广播室走去。穿过篮球场,走过紫藤花架的小花园,枇杷树和葡萄树开始长叶子了,蜜泉亭上的假山颤微微地耸立着,喷泉的水花四溅,有几个女生在玩水,还有几对情侣坐在石凳上聊天,开心果壳扔了一地,可乐瓶子东倒西歪。

    广播室室长是陈苔藓的牌友,听她说明来意,很爽快地答应了,还热情地帮林蓼蓝调音。陈苔藓退出来,关紧了门。靠在广播室外抽烟,胡乱哼几句歌:

    我生活放荡,每天抽,

    我生活放荡,每天摸,

    我生活放荡,像条狗。

    透过窗户,看到有人搬了凳子出来坐在阳台上织毛衣、打扑克牌,生命呈现出一派盛世的光景。有间教室在放电视,她走过去,站在开着的后门处看,是个古装片,一个身穿大红披风的男人潜入宰相府。她扑哧笑出声: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地当刺客?

    看了两分钟,觉得无聊,信步走到阶梯教室,里面三三两两地坐着人自修,黑红两色的窗帘飘动着,黄昏欲雨的天色,陆陆续续地亮起了路灯,把人影拉得好长。她找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发呆。墙壁上写满了字,她饶有兴趣地看过去。

    林蓼蓝找到陈苔藓是一个多小时后的事情了。苔藓说:“饿了。去吃拉面吧。我请客。”她二人都喜欢吃拉面,加葱花、香菜,铺天盖地的辣椒。

    苔藓说:“录的是什么?”

    林蓼蓝放下筷子,拿出一盘磁带:“在这里面呢,晚上回去给你听。”

    回寝室的路上,文学社的人在卖校刊,三块五一本。林蓼蓝走过去买了两本,笑着说:“咱也算支持连城吧!”

    首先翻目录,果然有她的一篇散文。文章后配了一小则评论,署名翊君。陈苔藓看完后,说:“我觉得啊,连城不如发个英雄帖,把此人揪出来,我觉得,比那江淮可强多了。咱们想办法撮合吧。”

    “万一这翊君长得奇形怪状可就糟了。搞文学的男生好象都不大好看。”

    “蓼蓝,你这真是偏见,那江淮可就长得不错。”

    “嘿嘿,你看,又饶到他身上去了。”

    第二天正好是周日,林蓼蓝穿着一件很长很宽的黑风衣去电台面试,她长手长脚,能把披肩围出一种豪气,她适合这类英气妩媚的衣着。

    几天前,她常听的节目里,主持人小飞说,电台想新开辟一个栏目,初步定为《且歌且行》,节目时间为一个半小时,前一个小时播送一些心情故事,后半个小时则是谈话节目,可以自行确定主题,需要一个大学生来做兼职主持。

    在室友的怂恿下,她报名了。校园很大,她落落行走,要走二十多分钟才能走到校门口。她很享受这段走路的过程。学院里的美女并不多,依然让她目不暇接。穿越人群,穿越庞大的汽车群和刹车声,搭公汽去十一站路之外的电台,

    是小飞亲自接待她的。他听她第一段说起王家卫的电影,关淑怡的《忘记他》响起时,便摁下键。他说:“好的,就是你了,蓼蓝。”

    当天晚上寝室几个女孩又在一起吃吃喝喝,以示庆祝。林蓼蓝心情好,对韩九月说:“把你家何许也叫上吧。”

    吃完饭大家去学校的健身房里玩。陈苔藓和何许打台球,韩九月和林蓼蓝玩乒乓,刘莲戴着耳塞,听单放机,翻看校刊,看到翊君的名字,若有所思。

    陈苔藓的球技很高明,不断调整角度,变换姿势,每打入一个,就打个榧子,笑吟吟。何许连续输了几次,把球杆一丢,摊开手:“想当年我也是打遍全校无敌手嘛,如今沦落到输给小女生了!”

    陈苔藓坐到球桌上抽烟,得意洋洋:“咳,现在总算记得你兄弟是个女人了?”

    韩九月和林蓼蓝刚打完一盘,走过来。那么近距离地看着陈苔藓,她笑笑,呼出一口烟,喷上她的眼睛:“阿九,我累了,你和他打吧。”拿着球杆耍枪似的做出几个动作,递给韩九月。

    韩九月双手抱胸,看着她,这短发的女子,白色夹克黑色牛仔,干干净净,眉眼活泼。她心里竟是一动。苔藓像她渴望成为的样子,英气,干净,活泼泼,侠气极了,有着拔剑时铮然作响的爽朗。

    陈苔藓没有发现韩九月在注意她。晃荡到刘莲面前,抢过耳塞听。脚随着节奏敲打地面,高兴了,站起来扭几下。

    那端林蓼蓝看韩九月打球,戏噱几句:“何许啊,别人追女朋友费心费力费钱,你小子倒真是容易,白捡了这么漂亮的一个。要好好珍惜呢。”

    何许擦了一把汗,笑着说:“还真被你说对了。阿九就是我捡回来的。我走在路上,天上掉下个韩妹妹,正好砸在我头上。我一看,还算喜欢,顺手捡了起来,就这样,很简单。”

    打完球,兵分三路:陈苔藓去上网,韩九月、何许出去看电影,刘莲、林蓼蓝打算散一会儿步再回寝室。

    那时还是1年初,上网远不及现在这般普及。韩九月说:“苔藓,一个小时要5块呢,不如跟我们去看电影吧。”她穿了件黑色的裙子,桃红色披肩,笑靥如花。路灯光打在她脸上,鲜妍明媚。

    苔藓说:“不了。”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喜欢云彩的横冲直撞的野鸟,扑棱着翅膀,上课打呵欠听许巍张楚,逃课踢球,写稿子卖钱,整天傻兮兮的。而韩九月,却像一只天鹅,以绝美的姿态划过天空,背景是蓝天白云,令观者惊艳。

    她晃进了一间网吧,打开一个论坛灌水,不停地笑,呵呵呵嘿嘿嘿哈哈哈。

    真他妈的,连笑的样子都不够优雅。

    没意思,真是没有意思,非常的、没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