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九月小时候喜欢猫,七岁那年,她和妈妈相依为命地生活着,养了一只黑白相间的猫。有一次,那只猫两天没回来了,九月出门去找,四处唤着猫的名字,咪,咪。找了好久,终于看到它了,摇摇晃晃地站在马路那端,不肯过来。于是,九月想走过去,抱回它。

    就在她穿行马路时,遭遇了一场车祸。

    当年还很罕见的摩托车,飞驰而过。幼小的她,一地的血。

    车,是从她的耳后碾过去的,一直到腿。

    所幸,一切还来得及。倘若那耳后的伤,再深一厘米,那么,就没有以后了……

    仅仅是头部,就缝了十四针。

    醒来时,到处是洁白一片。韩九月说,我要妈妈。

    和蔼的女医生沉默了好半天才告诉她,为了救她,妈妈不在了。她们说,在那致命的瞬间,是她那披头散发、神情呆滞的妈妈,冲了过去,搂住她,向一边滚去。

    韩九月怔了很久,哭了出来。又昏迷了。

    再醒过来,身边多了个人。他是英挺的男人,衣着陈旧但是干净,望向她的眼神里有巨大的悲哀。他说,九月,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他是爸爸。是那个抛弃了妈妈的男人。是那个令妈妈从此丧失生机的男人。

    他说,九月,你妈妈走了,以后,你就跟我们住吧。他手里有一张小小的纸条。听护士说,是妈妈在弥留之际,挣扎着写下的,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的单位和姓名。

    她将自己和他的骨肉,就这么,托付了。

    他说,铃兰真傻,为什么她不肯找我呢。她只想着给我惊喜,没告诉我她怀了孩子。她后来为什么不找我呢。

    韩九月的妈妈未婚有孕,生下孩子。而她爱的男人,对她始乱终弃,留她独自忍受被逐出家门的孤苦命运,受尽鄙夷、奚落、冷眼、贫穷等种种遭遇。

    长大后,回忆起童年,韩九月会想到那只猫。她总疑心那柔弱无骨的动物是撒旦的使者。

    她终于画完了,顺手抓来一支眉笔,在麦田上重重地写下四个字:死于青春。她把这几个字写得极富侵略性,字很大。她的字一向适合写大而简单的句子。

    这幅画如此阴郁迷狂,震惊了她的室友。她们都在暗想,她和何许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寝室每天都是要开三八大会的,磕瓜子,喝可乐,说人是非。这个夜里,她们破天荒地讨论起理想这个话题了。

    陈苔藓说:“我没有理想,就这么漂着吧。”

    林蓼蓝说:“我想带着我爱的人回家乡,终老一生。”

    刘莲说:“我想天天看到江淮。”

    韩九月开口了,声音低低:“我想和何许一辈子,以婚姻的方式。”黑暗里,她强调着,“以婚姻的方式。”

    “阿九,你怎么了?”林蓼蓝听出她语气里的心酸。

    韩九月半晌才说:“你们知道我的名字由来吗?说起来,是一段故事呢。”

    70年代末期,韩九月的妈妈和爸爸相遇,恩爱非常,后来遭遇一场别离,临行前,爸爸许诺,一定会回来娶妈妈的。可是他娶了别人。彼时妈妈已经怀有身孕。在相爱的曾经,他们商量过,如果将来结婚,生了儿子,就给他取名叫做“周天寒”。出自j□j的词句“搅得周天寒彻”。一个寒冷彻骨的名字。可是暗含了他们彼此的姓氏,周、韩。

    妈妈是在那年九月得知心爱的男人娶了别人的。于是女儿就有了一个平淡的名字,韩九月。九月在妈妈心中,是周天寒彻的季节。在那个年代,因为未婚有孕,受尽难堪,外公外婆认为她辱没家门,将她赶出。1979年的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妈妈艰难地生下她。赐予她最简单的两个字,生生世世地,记住她希望破灭的月份,九月。

    妈妈是那么地想要儿子,拥有一个身上流淌着自己和所爱之人的血液的孩子。那个柔软的小生命,会长有酷似那男人的容颜,叫她妈妈。

    可韩九月只是女孩子。

    很小的时候,九月就心性敏感,时常觉得妈妈不喜欢她,且太多小孩指着她骂,她妈妈是个破鞋,破鞋。当年不懂什么叫做破鞋,但是永远无法淡忘那些往事,那些屈辱和挣扎,清贫的家境,终日神情恍惚的妈妈。很多年后,她不愿意记起那些贫苦度日的岁月了,唯一能想得起来的就是,那时候的冬天很冷,会下很大的雪,她没有袄子穿。

    苍茫飞雪。有十多年了。会在很多场景里,想起故乡。漫天雪,小小的孩子,举着陈旧的黑伞,穿了妈妈的棉袄。雪积得那么深。高年级的同学唱《一剪梅》。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只为伊人飘香。

    伞的内侧是她用粉笔写的名字。简单的两个字。九月。

    这样才不会和其他用一色黑伞的小朋友们弄混淆。

    渐渐成长。渐渐见不到故乡的落雪。听到流行于0年代的老歌时,会想起曾经。

    是那样早熟的孩子啊,含着指头看着那些孩子跳橡皮筋,没有人理她。回到家中,永远是冷饭残羹,和独坐落泪的妈妈。有时候她会突然歇斯底里起来,打她,骂她,抱着她哭。

    韩九月那时候不能了解妈妈的绝望,总是在想,我能不能活到1岁呢。在她心里,1岁,是最好的年华。因为老师说过呢,1岁的姑娘一朵花。她总是感到绝望。总是认为妈妈不爱她。总是会恨,为什么自己只能拥有这么破碎的家庭?

    身上经常会有被妈妈掐得发紫的痕迹。一小块一小块的,青色的,紫色的,红色的,很疼。那些疤痕相当丑陋。后来它们全部剥落,复原,再也看不到丝毫的痕迹了,但是在想起来的时候,还是觉得疼。

    七岁那年,为了救她,妈妈死了。韩九月就随着爸爸回到他的家了。他的妻个子很矮,脸上搽了一层很厚的胭脂,可她依然不是个美丽的女子。见到她,爸爸要九月叫她妈妈。九月犟,不肯叫。在得知妈妈为了救她而丧命之际,她对妈妈再无恨意,再无怀疑。她彻底相信妈妈是爱她的。虽然在相处的短短七年里,两人彼此误解。

    韩九月无法称呼夺去妈妈心头所爱的女人为母亲。

    母亲,实在是一个太过庄严的称谓。

    那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神凌厉。

    爸爸将脸扭向她,柳英,你看,她不肯叫呢。又低下头对女儿道,九月,九月,那叫声英姨,可好?他语气里,有强烈的企求和讨好的意味。

    没待韩九月开口,叫柳英的女人发怒了,叉着腰说,你把那女人的女儿领进家门,我还没说什么,居然让她叫我姨?我可是你明媒正娶讨回来的!那女人算什么!她可没有名分!

    名分。

    妈妈还活着的时候,韩九月听到一些女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没有名分的事情,她还这么苦苦地守,为了什么!

    外公外婆对给家门丢了人的女儿表示不满,将她赶了出去,再无瓜葛。外公死了,也不让妈妈回去,她远远地看了又看,连亲戚也不准她走近来,声嘶力竭地控诉她是韩家伤风败俗的女儿。

    柳英继续道,姓周的,你把这孩子带回来,我不追究,可以后她的生活费、学杂费,统统跟我无关……辰辰读书花钱,你一个子儿也少不得。

    说着,絮絮叨叨地走进厨房,嘴里还在野种野种的骂。

    爸爸蹲下身来,看着韩九月,低声道,九月,以后受了委屈,不要怪爸爸啊?是爸爸没用。爸爸对不起你和妈妈啊。

    他的眼泪流下来。

    韩九月伸出手,替他擦拭着,爸爸,为什么你当年不要妈妈了呢。

    他楞住,然后说,九月,大人的事情,你是弄不清楚的。爸爸错了啊。

    为了养家,爸爸每天在外劳作,早出晚归,家里常常只有韩九月和英姨母女在家。

    英姨说,死丫头,你是不是把辰辰的洗发水用了啊?她把日记本摔到韩九月面前说,你敢说你不幸福?你怎么不幸福了?我给你吃和穿,你还不幸福?我虐待你了?说罢开始哭,嚷得整个院落的人都出来看笑话。她哭,她闹,她说,真的是这样啊,天下的后妈难做啊,我这样对她,她还觉得委屈!我凭什么收留她啊?她不领情倒也罢了,还嫌弃我对她不好!我完全可以将她拒之门外的啊,可是我没有这么做!我的委屈谁又看得见呢?

    那是一种叫做“蜂花”的洗发水。红色的。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是五块钱一大瓶。可从此韩九月不敢再用它,又买不起别的,直到她离开家去县城住读,都是用肥皂洗头发了。她的发质就这样差了下去,便是到了后来,有钱打理头发,再好的护发素和精油,以及各类不菲的倒膜都无济于事了。就如同那些童年的灾难,虽然已经过去,可是留下的创痕,无法修复平整。

    它们都已经缩成心脏上小小的纹路。细微的。似乎可以忽略。却依然客观存在。如风湿。天一凉,就酸疼。

    就是这样的童年,孤单的,寂寞的,忍受着太多辱骂的,寄人篱下的生活。太多往事,不愿意过多地回忆起来,一碰,就痛。

    会想起妈妈来。在她舍身救女儿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也许是为了孩子,她才挣扎着活了下去吧。直到终于用另外一种方式结束了厌倦的生命。将崭新的天地留给女儿。

    在她26年的生命里,肯定是为女儿的将来祝福过的,只是她一定不会预料到,当她的女儿长大成人后,所爱的男人,依然不想给名分于她。

    殊途同归。

    韩九月是那样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想要快快地长大。然后有个男人来爱她,带她走。她要和他生活在一起,做他的妻子,生个漂亮的孩子,给他完整的家庭温暖,幸福和宠爱,让他心里不要有任何苦难的阴影,是甜美的孩子。即使将来他一样要面对社会的风刀霜剑和恋爱的辛苦,至少他有爱他的父母。至少如此。

    她想要将自己所有未曾享受过的亲情温暖,让孩子都拥有。都拥有。

    九月的往事听得室友们唏嘘不已。林蓼蓝轻声问:“阿九,何许对你说了什么?”

    韩九月说:“今天下午,本来是好好的,后来看到了毕主任一家在操场上散步,你们知道嘛,他儿子特可爱,我就去逗他玩,后来,后来……”她跳下床来,喝一大口水,接着说,“毕主任他们走后,我对何许说,我们以后结婚,也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就好了。可他的脸色马上就冷了下来,半天才说,要孩子可以,但我不会跟你结婚。”

    陈苔藓骂道:“这男人说的什么混帐话?”

    刘莲说:“阿九,他是开玩笑吧?”

    韩九月叹了一口气:“连城,他是不是开玩笑,我是最清楚的了。平时,他很迁就我,我从来没看到他这样认真笃定地对我说话,他说,无论如何,不会结婚。他说他是不需要婚姻的人。”

    林蓼蓝说:“阿九,我明白,你不想和妈妈一样,陷入宿命的轮回。他尚且不清楚名分对于你的意义。你就难过了,对吗?”

    “是的。”

    陈苔藓说:“阿九,咱们现在才大一呢,不着急,好吗?还有这几年,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令他改变想法。我就不相信对你,他还能狠心到底。”

    林蓼蓝也说:“是啊阿九,别难过,他到底还年轻嘛,再说,男人满脑袋都想着先事业后成家,因此对婚姻很不重视,这是共性,没关系的,总有一天,他会想过来的。你别心急。”

    韩九月说:“现在说婚姻当然为时尚早。可我想要他的承诺。”

    “你不知道吗,男人都害怕承诺,害怕责任。”

    “那他根本就不爱我。”

    林蓼蓝说:“阿九,你怎么又糊涂掉了?爱与承诺,对他们来说,是两回事。”

    韩九月说:“单单是这件事,我也不至于这么伤心,关键是……”她艰难地说,“我觉得,他心里,有别人。”

    陈苔藓第一个叫出声:“啊,怎么会?”

    刘莲说:“阿九,谁都看得出来他很疼你,你可不能因为他暂时不考虑到婚姻就否定了这些啊。”

    韩九月苦笑道:“不是这样。我问过他,在我之前,他爱过别人没有。他说,有。”

    何许简短地说:“从前……爱过。爱过一个女孩,她叫晓晓。可她喜欢的是别人。阿九,当初我没有把握住,此后就不再有机会。”

    九月问:“那女孩现在呢?嫁了他人,或者,在某个城市继续着学业?”

    “她死了。”

    “怎么死的?”禁不住好奇,韩九月接着问。

    何许突然烦躁起来,一下子摁灭烟头,他说:“阿九毛毛,不要问了,好不好?”有时他会叫她毛毛。他说过,在他的方言里,毛毛就是婴孩的意思,是一种昵称,小宝贝吧。然后他站起身来,去了一趟卫生间。也许他在里面哭泣。韩九月看到他出来时脸上浇上了凉水,掩饰他已经发红的眼圈和泪痕。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这么失态。韩九月想,她是你的隐痛吧,永不可提起,永不可释然,那么我不问就是了。

    何许很快转了话题。

    他终于笑起来。

    那时,韩九月就想过未来。想要在阑珊灯火之中一路走过之后,向天,为两个人要一个长久。于是她朝他笑,她不说话,只朝他笑。

    何许看着她,定定地看着她,说,阿九,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说,拜托你以后不要对别的男人这么一直笑一直笑好不好,迷死人不偿命的。

    他亲吻她。她说,我嘴唇疼。看啊,你这么饥渴啊。

    他说,阿九你这孩子说话永远肆无忌惮。可是我喜欢。

    他说,我喜欢你。隔一会儿,又凑过来说,喂,我真的很喜欢你。

    他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笑嘻嘻地说,我喜欢你。像小孩子对妈妈说,我喜欢蛋糕。很无心的样子。

    她也做出一副无心的样子。看着他说。沉默地笑着看他。看到他扭过头去,再转回头来,捂住脸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何许,你这孩子,也会脸红呢。

    他拉过她,狠狠地亲吻。

    韩九月说,你这么凶残,肯定是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但她心里,始终有个疙瘩存在。她对室友们说:“你们知道吗,死亡可以给人加分,成就一份完美,我怕无论如何努力,都超越不了晓晓,甚至连打个平手都不可能,毕竟,我已经失了先机。”

    林蓼蓝说:“阿九,不要紧,晓晓只有过去,但你有漫长的未来。”

    “不,蓼蓝,过去可以让她永恒。”

    “阿九,不要患得患失,何许活的是未来。”

    之后几天,韩九月和何许陷入冷战。他打电话过来,她不接,林蓼蓝过去接,凶巴巴地说:“阿九不高兴看到你,自己好好反省吧。”

    何许说:“请让我兄弟听电话。”

    林蓼蓝捂住电话,示意陈苔藓过来接。苔藓连忙摆手,蓼蓝就说:“她不在。”

    何许说:“明明是在的,就让她接电话好吧?”

    苔藓又在摆手。林蓼蓝说:“她也不高兴看到你,我们寝室四个人,是同盟军呢。”

    何许哈哈笑:“我也不是外人嘛。你叫我兄弟过来吧。”语气低了下去,“美女美女,我真的要找她。”

    苔藓接了。她心里忐忑得很,知道自己对他永远是硬不起心肠的。她说:“你怎么了?”随后就是不住地嗯啊嗯啊。挂电话后,刘莲问:“帅哥对你说了什么?”

    韩九月也紧张地盯着她。苔藓把手伸出来,笑容满面:“我饿了。怎么办。”

    一包话梅,几颗巧克力,两袋牛肉干马上塞到她手里。她满意地笑,拆了牛肉干大嚼特嚼,说:“帅哥说,明天请阿九到南湖边游玩散心,并当众出示大红婚书,以吻为章。”

    “耶!他妥协了!成功了耶!”刘莲大力鼓掌。

    林蓼蓝说:“看来,男人还是不能宠的,必要时得使点花招,这不,几天不理他,他就沉不住气了,这不,就差没负荆请罪了吧。”

    韩九月笑了。

    苔藓钻到被子里,说:“困了。”盖住头。欢笑声里,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感受。其实,何许除了让她转告约会邀请之外,在电话那端,反复说的是,兄弟,你告诉阿九,我对她,只有四个字: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