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得精疲力竭,一看表,才凌晨三点半,回学校根本进不去,人又多,翻院墙必然声势浩大,会惊动保安。跑到街上乱窜,啊,外面竟下了雨,水雾让路上湿漉漉的,众人的笑声回荡在清冷的午夜里。

    雨渐渐大了,众人只好想办法找个地方呆着。

    一拨人很快分成两派,韩九月等人决定去看通宵录象,陈苔藓和另外几个人提议找个麻将店打牌。

    双方道别时,韩九月和何许搂在一起,微笑着凝视陈苔藓一行。他们是金童玉女天仙配,文龙舞凤,珠联璧合。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穿着黑衣黑裤,如同COS版蝙蝠侠,不免黯然。

    还真被他们找着一家了,里面已经开了三桌,烟雾腾腾。德国说:“走,进去,兄弟,我们打牌。”

    陈苔藓说:“哎呀,我不太想玩。”

    德国笑了笑,回头点一点人数:“也行,反正人是够了,不缺你一个。”

    陈苔藓就扛不住了,跺着脚喊:“求求你再多求我两遍吧。”

    大家都笑起来了。刘莲问:“咳,明明想打牌,为什么要拒绝?”

    林蓼蓝点点她的脑袋:“你有所不知,胜利多半属于那些半推半就的人。”朝苔藓挤挤眼睛,“是吧,美女?”

    当天晚上,陈苔藓运气不好,刚把三饼四饼的搭子拆了,五饼随后抓来,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她气急败坏地扇自己耳光,坐立不安了半天,还是咬咬嘴唇,不住地唠叨:“我不悔牌,我不悔牌。”

    熬到天亮,她输掉了身上全部的钱,连坐在一边看牌的林蓼蓝和刘莲的口袋也被她掏空了,大败而归,简直是输得没裤子穿了。散场后,苔藓站起身:“我今天得回去写稿件卖钱了,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

    韩九月是中午才回寝室的,笑得眉眼弯弯,径直取了脸盆去洗头发。然后半卷衣袖,在画布上挥洒自如,她的头发刚洗过,还很清香,湿漉漉披在肩上。

    陈苔藓刚写好一篇稿件,坐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口若悬河地指点江山。瞥一眼韩九月,笑了:“阿九到底是谈了恋爱的人,连画风也改了,如此色彩鲜明啊。”

    韩九月就笑。竟真的是爱了呢,靠在寝室外走廊的栏杆上,透过枯黄的梧桐树叶,尽管看不到他,仍突兀地笑出声来。上课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热衷于杂志上的爱情测试题,对报纸上的星座配对深信不疑,将两人的星座代入其中,若得到好的结果,忍不住沾沾自喜,笑半天。傻瓜都看得出来她在恋爱,整天和何许泡在一起,坐在他腿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唱歌给我听,好不好,好不好嘛?

    在安静的录象厅包房里,搂抱着,感受在剧中人生生死死悲欢离合中,间或会亲吻,相视甜蜜笑一笑,再吻。可以听见心内鲜花绽放的声音。

    牵手走在校园的小路上,是冬天,空气里有着凛冽的腊梅香,他唱歌给她听,张学友、郑中基、黄耀明……一一唱来。

    于是也就不大参加学校的活动了,随随便便地表演。观众买帐,她就傻呵呵地乐,不受欢迎了,她也不着急,谁怕谁啊,那么帅的男朋友在身边站着,想想就挺美,多有面子呀!

    恋爱,真是要把人变傻了呢,真是这样呢,你信吗。

    她的油画也温情无限:纯净的阳光、清澈的河水,鲜艳的花朵,红得像火的玫瑰,白得似雪的马蹄莲,单纯透亮的美。也画过一只红彤彤的小狐狸,皮毛光亮,在水仙花边微笑,又或者是银狐在月光下散步,妖冶,不跑,不惊,不惧。再或者是一双飞向蓝天的手,要么就是站在绿草丛里的光脚。

    也不是没有人追,包括社会上的一些大款,自从看过校庆晚会上她的舞姿后,宝马停在寝室楼下,滴滴按喇叭。她下去,三言两语,表示不接受对方的包养。有些人缠得紧,开出大额支票,不动声色推过来,她看看,笑了起来,站在何许宿舍楼下喊他的名字。他下来了,她把他拉到对方面前,挑衅问:“你有钱,可是,你有他这样的青春吗?你有这样的年轻吗?我们什么都不缺,还有时间来挣钱。”她自然不会告诉对方,自己仍需要靠卖画来赚取学费和生活费。她的语气如此咄咄,但没人舍得怪她。

    而她的那个人,曾经那么高傲的男生,也糊涂了。有天在操场上踢球,笑了一整天,队友们问来问去,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昨夜梦见她了。”大家就都起哄,笑他没出息,想到他的梦中人是那样高挑妖媚,桃花眼,樱桃口的漂亮女子,又觉得情有可原。

    有天球队开会,何许也突然嘿嘿一声,坐在他旁边的德国问:“是想妈妈了?”

    摇摇头。

    “想你爸爸了?”

    “不是。”

    “是想到她了?”

    他嘿嘿一笑,不说了。

    平安夜那天,文学社搞了个晚会。刚当选学生会主席的江淮虽然已经辞去了社长的职务,也应邀出席。晚会上他的兴致很高,和不同的女孩合唱情歌,将一曲《想说爱你不容易》的独白说得深情无比。刘莲也想邀他共唱一曲,仍是不敢,她怕他会拒绝,更怕自己会激动得手脚发颤,唱不下去。她就那么在台下迟疑着,徘徊着,暗暗给自己鼓劲,到底,还是上去唱了首《海上花》,意外得到了不少掌声。放下话筒回到座位时,江淮走过来,微笑地望着她,有些迟疑地问道:“你——也是我们社团的吗。”

    刘莲无言。

    文学社不过32个人。

    可是,难道他这些日子忙于竞选活动,就忘了她吗?难道她在他心目中,如此不起眼?刘莲回到寝室大哭了一场,林蓼蓝和陈苔藓怎么劝也劝不住。

    他不知道看到她在烧烤宴上和别的女子合影,她心里怎样难过,他不知道她在大雪霜降的夜晚,倚在梧桐树边,悄悄守侯着他回寝室,再悄悄走远。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路遇时,平静地朝她点头,微笑,寒暄。他竟是一点儿都不记得她了呢,他不记得在某个凌晨,两人坐在操场高高的台阶上,谈论着江湖呢。他忘了。

    江淮那时候已经搬到操场附近的主席台住了,很多夜晚,刘莲独自在操场上踱步,一遍遍从他的楼下经过,看他边晾衣服边唱歌,或者招呼同事去开会,他时常穿着一件烟灰色的毛衣,很好看。

    她总记得呢,那些夜晚,繁星满天,或者是,她站在水中央,注视着那毫不知情的男生。

    成为学生会主席后,江淮不再写文章,好在刘莲收集了不少。每个夜晚,她都认真看他的文字,全然不同于他外表的文字。神情沉静的男子,在校园里穿行,隐忍着内心的暗流汹涌,将一切情绪释放在文章中。那些大气犀利的锦绣文章,令她由衷地欣赏,也是难得的珍惜。能够书写这样的文字,把人世看得入木三分的男子,并不多见。可是有些什么用呢,他依然那样悠远地存在,像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在阳光下变幻出五彩的颜色,只能看,不能靠近,更无法触碰。

    日子尽管过得艰难,她仍是强作笑颜,和室友们打成一片,但是她不快乐,一望即知。她开始投稿,寄出很多希望,同时更加潜心修习文字,陆续发表在校刊上,轻轻淡淡地在字里行间吐露心结。也渐渐在校园里有些名气,有时也会有人给她写评论,比较固定的一个,笔名叫做翊君。从他的评论中能看得出,他对她的文字是极为关注的,是以意见提得十分中肯,就连批评,也让人诚服。

    她捧着校刊看,恍惚地想,他看了吗,他知道我会写得越来越好吗?他知道吗。

    那天,刘莲和陈苔藓从校外回来,在校门口碰到江淮了,他行色匆匆,看到她们,停住了脚步。陈苔藓拉着她走过去,打招呼:“主席大人,好啊!”

    他笑着说:“这一期的《体育世界》上的一篇《少年追命》,是你写的吧?写风之子卡尼吉亚的,笔力不凡呢。”又朝刘莲笑笑,说,“你好啊!”

    陈苔藓听了很吃惊,呆楞楞地说“啊!”她都忘记了自己给这家刊物投过稿。

    江淮又对刘莲说:“还记得那次我对你讲起江湖吗?陈苔藓这篇就写得很古龙呢,你可以看看。”

    刘莲楞住了,他竟然是记得那个凌晨的?他竟然是记得的?

    江淮匆匆离去后,陈苔藓急急地跑到校外的报亭看个究竟,翻开那本杂志,没一会儿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果然是他说的那篇,两千多字。刘莲跟在她身后,咬住嘴唇,抢过那本杂志翻看。那天,金色的阳光洒满街道,汽车呜呜开过,街边小店的人们安闲懒散,一个18岁的女孩拿着一本杂志,她一边走一边哭,她的同伴陈苔藓在她身边手足无措地安慰她。

    她只是在想,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什么时候,也能够在全国公开发行的杂志上发表文章呢,我怎么才能让他看到呢?啊师兄师兄。

    江淮。就是这个名字。

    整个下午,陈苔藓都在安慰刘莲。她终于不哭了,问她:“苔藓,你说,到底要怎样才能写得出来你那么有才气的文章呢?”

    苔藓笑了。她不认为自己有才气,从一开始,她的文章就注定是一种性情文字,不过是有些灵气罢了。她常认为,在做人处世方面,自己很拙劣,甚至失败,但没关系,好歹还是个性情中人,文字也是。她爱球,懂球,乐于其中,再写下来。她说:“连城,其实我也不是个好例子,不知道该对你讲什么,我只是能够将与足球这种亲密向世人炫耀出来而已。”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暗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不是你努力,就能办得到呢。比如,她想学吉他。

    很久以前,她的中学老师问她是否想学乐器,她回答:“书上没有说钟子期会弹琴,我就做他好了。”老师楞住了,然后笑了。

    几年后,她认识了何许,能够将吉他弹得潇洒风流,她站在一边听,心里说不出况味。她的老师早就去世了,她因此常常想起“人琴俱亡”的悲凉,也常常想起俞伯牙“子期不在为谁弹”的哀伤。俞伯牙摔琴,是因为天下之大,能知音的人虽然还有,可钟子期只有一个。但假如先死的是俞伯牙,钟子期又会怎样?

    她很想学吉他,可就是学不好,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只能勉强地弹极为简单的调子,只能放弃,她不想他笑话她,哪怕她知道其实他不会。

    有些事情,当真是乾坤已定呢,正如爱情,并不是只要你努力,对方就会爱上你一样。刘莲,她知不知道呢。

    回到寝室,看到林蓼蓝在听收音机,见刘莲脸上泪痕未干,问:“你怎么了?”

    刘莲不说话。陈苔藓说:“还不是碰到了梦中人?”

    林蓼蓝“哦”了一声,道,“那为什么要哭?他不理你?”

    刘莲说:“烦死了,干脆一棒子打死就算了,偏偏忽冷忽热的。”

    韩九月回寝室也带着情绪,砰地把门关上,坐了一会儿,嫌闷,又起身打开。林蓼蓝知道她是和何许吵架了,也不说什么,替她支起画架,订好画纸,说:“发泄到纸上吧。”

    韩九月接过画笔,不说话,连草稿都不打,恶狠狠地往画纸上刷颜色。首先是麦田,一大片的,像凡高的向日葵,一点都不明亮的黄色,铺得那样疯狂,中邪似的。

    接着她又画了凶狠的血,笔触凌乱,如同天边的火烧云,燃烧得诡异,有着前世今生的绝望。她定定地看了半天,扔掉画笔,掏出烟。陈苔藓站在一旁,看到她手抖得厉害,打了几次火,仍没能点着烟,走过去,替她点燃。她就那么旁若无人的吞云吐雾。

    刘莲以为她不画了,哪知她抽完烟后,接着画了起来。她在麦田上,画了一双惊惶的眼睛。那眼睛黑葡萄似的,属于极幼小的女童,睫毛细密,眼里清亮似水,可它睁得那样大,好似看到极恐惧极不能置信的事情一样。就是那种……半夜睡不着觉,打开窗户,看到一只白猫无声无息地贴着屋脊走路,又或者是正午惨白的阳光下,一只黑猫突然回头,冲你诡谲一笑,开口说话。它说的是:等你好久了。

    就是那种惊惧。

    一九j□j年,某个偏远小镇发生一宗命案,死者是个年轻女子,衣衫褴褛地仰面躺倒在还未收割的麦田里,暗红的血撒得触目惊心。凶犯逃之夭夭,目击者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此后她神经错乱,终日只会说:猫,猫啊。

    没有人知道这和案件有何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