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刚亮,陈苔藓就出去了。刘莲晨跑回来的路上看到她和三个男生走在一起,笑得张牙舞爪的。到寝室后她说给九月和蓼蓝听,蓼蓝说:“哎,那哪儿是人啊?分明是四块麻将。”

    这是个星期六的早晨,韩九月坐在床上对着镜子梳头发,她一头卷发特别难打理。林蓼蓝过去帮她。梳好头发后,她一笑:“还得去排演呢,先走了。”

    十一月的天气,她穿着露背长裙,化蓝色眼影,曲卷的长发披落下来,一路走过去,暗香浮动,让男生惊艳,令女生翻白眼。没人知道她这一身行头有多便宜。可她天生就是衣服架子,不管什么,穿在她身上都很好看。

    何许看到她,把她搂在怀里,问:“阿九,冷不冷?”

    她望着他,笑嘻嘻地摇头。扮演白雪公主的橘子看到这一幕,神情黯然。

    韩九月和何许的恋情已经公开了,除了那些分别暗恋他们的人言语间不免有些刻薄之外,大多数人都交口称赞:“好一对璧人!”

    生气的还有林蓼蓝和刘莲,以前韩九月名花无主,常被人追,也就顺带着讨好她的室友们,是以这两个女孩一天到晚到处吃吃喝喝,乐不思蜀。刘莲中意三食堂的黄瓜肉片,炒得滑嫩极了,林蓼蓝是四川人,则喜欢地道的川菜,水煮肉片。水煮肉片稍微贵一点儿,刘莲时常停下筷子,指责一番。

    那些企图通过她们来给韩九月传信的男生隔三差五就请她们吃这两样。这下好了,韩九月有男朋友了,并且还是那么出众的何许,男生们自知不是对手,纷纷离去,一时间门前车马稀。

    林蓼蓝常常开玩笑,对韩九月说:“哎,最近穷死了,好久没吃到水煮肉片了。”砸砸嘴,一副馋样。

    刘莲也凑热闹:“哎,我也是,我的黄瓜肉片啊!”

    两人轮流在韩九月面前唠叨,林蓼蓝更是大喊:“水煮肉片,水煮肉片!”有时干脆喊,“肉片,肉片!”一次,被隔壁寝室的女生听见,笑着问:“呀,韩九月,你怎么有这么个可爱的外号呀?”

    弄得韩九月恼火得很,追着林蓼蓝猛打,笑声洒了一路。

    刘莲说头有点晕,不想去自修室复习功课了,林蓼蓝也没什么事情做,于是出去逛街。刘莲喜欢小动物,蓼蓝就陪她坐了好久的公交车,去这个城市西北角的花鸟市场。

    斑点狗、沙皮狗、云雀、鹦鹉……一样样地看过去。在热带鱼那儿,逗留了很久,有种个头小小的,长相颇凶猛的,能清理鱼缸里的垃圾,问了摊主,才知道叫清道夫,津津有味地看半天。

    花卉那边,名目繁多的鲜花叫人应接不暇,刘莲像个小孩子似的,挨个挨个地问:“这是什么花呀?”

    摊主大多好脾气,笑眯眯回答她。

    离开时,林蓼蓝搬了一盆兰花回去。

    下公交车,离校门口还有一段距离,两人慢慢地走,聊着天。冷不丁看到苔藓,走在一大群男生当中,头发短短,快乐的样子。她们大声打招呼。苔藓就和那些男生说声再见,过来了。

    有个农村姑娘在卖核桃,脸晒得红扑扑的,没什么生意,她懒洋洋地靠在树边绣鞋。鞋子差不多完工了,圆头、浅帮、乡气笨拙,看上去很喜气,只有大情大性的人才穿得好它。蓼蓝向来是喜欢这种朴实的东西的,凑过去问卖不卖,那姑娘不乐意。

    苔藓说:“走,我们去买核桃。”她蹲下身,边挑边说,“你的鞋子真漂亮,卖给我们吧。”

    姑娘还是不乐意。

    “好,我们全买去,可以卖给我们了吧。”

    “你全买去,我就把它送给你。”姑娘美滋滋地点头。

    校门前的花坛上,几个人三三两两地坐着发呆,苔藓走过去,一人塞一把,那些人马上活跃起来,吹着风聊着天。阳光照在苔藓的脸上,生动明朗。她总是这么率真的一个人。

    沿路走,沿路发核桃,好大一袋子,马上就只剩下一小半。林蓼蓝手里拿着鞋子,刘莲抱着兰花,问:“苔藓,你今天又发财了?”

    “那还用说?”苔藓喀嚓一声咬破核桃,掰开来,往林蓼蓝和刘莲嘴里一人喂了一块,“赢了赢了,赢得恨不得就地给你们打个电话说:此地钱多人傻,速来。”

    “没碰到什么意外嘛?”

    “有有有,激战正酣啊,江淮居然来了。我们赶紧让一个人爬到了窗外手扒窗台隐藏起来。他进来看了看,我们剩下的三个人正装摸做样地看书呢。他只好走了。”苔藓抚着胸口说,“还好还好,广播室在二楼,要是楼层高一点,就不敢让那谁冒险了。摔下去可就惨了。”

    说到江淮,刘莲马上问:“他去干吗?”

    苔藓不屑一顾:“他是学生会的人嘛,不是要竞选主席嘛?肯定想弄点政绩出来,如果把我们抓获,那可就好向校方交差啦。”

    “哎,苔藓,你这么说话我可要不高兴呢。”刘莲故意噘着嘴。

    “其实我怎么诋毁他,都没关系,按蓼蓝的话来说,只要你觉得他好,那就是好。”

    刘莲不再说话。回寝室是要经过运动场的,就那么无意中,她看到了江淮。那确实是他,和一个红衣女孩打羽毛球,你来我往,看上去很是甜蜜。

    她咬住嘴唇。

    林蓼蓝和陈苔藓也都看见了,侧过脸看她。

    刘莲走近了,江淮和那女孩都没注意到她。她听见女孩抱怨:“你每次都发力太大,害得我老捡球,真是的!”

    江淮笑着说:“好好好,我会注意。”

    女孩的红衣那么耀眼,瞬间就刺痛了刘莲的眼睛。她长得唇红齿白的,下巴尖尖。这时刘莲听到江淮叫她:“走吧。”

    刘莲没待他发现她,匆匆地走开去。平时闲情偶寄而摘抄的句子,这才真正撕心裂肺,落到了实处。

    刘莲上中学时非常讨厌语文课,课本上很多古文枯燥干涩,她无法从中领略到文字的美。那时她的理科成绩特别好,高考时考出了惊人的高分。十七岁的女孩没有什么主见,那么就报通信专业吧,这是大家公认的光明前途,她填了,并且如愿以偿。

    她听苔藓的话,弄了不少书来读,席慕容、三毛、张爱玲,读来余香满口,那些文字所塑造的意境让她大受警动,深觉美好干净。她在心里对江淮说:“你等着我,等我慢慢写好。”

    可是有什么用,他照样和别人在一起。他那样快乐的样子,咧开嘴巴,笑得旁若无人。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不可能带给他这样的欢乐的,她太沉静。

    事实上,刘莲伤心没两天,就路遇江淮了。她要去文学社,他正好也要去,于是并肩走上一段。她真是爱他啊,看到了,就很慌乱,又有些心颤的感觉,心跳啊跳,欢欢喜喜。

    这一幕被林蓼蓝和陈苔藓看到,朝她挤挤眼,故意走过她身边,唱着:“江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嫌不过瘾,又意犹未尽,加了一句尾音拖得长长的,“月亮弯弯……”

    江淮显然是听清了,装作疑惑地问:“她们在唱什么?”

    刘莲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下头。

    江淮注视着她,嘴角上扬,笑意越来越浓,又问了一句:“我怎么没听清楚啊?”

    她不知道他在逗她。

    上楼的时候,他说:“今天晚上有狮子座流星雨呢。你看吗?”

    她早早就在报纸上看过相关新闻,还是傻傻地问:“真的啊?”

    “是啊。说是三十三年才一次呢。你看不看?”

    “看的。”

    “我也看。”

    可惜宿舍楼晚上十一点后就得关门,整个校园都闹哄哄,期待着这场流星雨,不断地听到对面楼上有男生大声嚷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看流星雨!”

    舍监们不为所动,坚决不开门。不少人跑下楼来和她们摆事实讲道理,有人趁混乱,从栅栏翻了出去。这其中就包括陈苔藓。林蓼蓝学着她的样子,也翻下来,刘莲也下来了。韩九月聪明,干脆就没回宿舍,在门外逗留到现在,正得意地看着几个狼狈的室友哈哈笑。何许站在她身边,穿着佐丹奴的灰色外套,蓝色牛仔裤,揽着她的腰,也笑着。看到苔藓,过来拍拍她的肩,亲热地说:“兄弟,也来了?”他们是球队的队友,经常一起踢球,关系很要好。

    操场上聚集了很多同学,不少男生也下楼了,有几个男生身披棉被,一边抬头望天一边大叫好冷。刘莲在人群里寻找江淮的身影,不,没看到他。她心里很失望。

    传说中的流星雨始终没有到来。天空中没有一丝异象,一颗星也没有。就这么仰着脖子,仰得发酸,仍是什么也没看见。不少人发着牢骚,悻悻地回寝室了。

    一个男生匆匆地跑过来,问身边的刘莲:“大姐,流星出现了吗?”夜色里看不大清楚他的面容,听口音是个山东人。

    刘莲几乎要跳起来:“大姐?我有那么老吗?叫我美女!”

    林蓼蓝笑了。

    刘莲气鼓鼓地继续仰头望天,突然大叫起来:“呀!流星!”立刻手脚麻利地将外套下摆打个结,虔诚地要许愿。

    林蓼蓝说:“美女,那是飞机。”

    陈苔藓哈哈笑起来,回眸的时候,看到了韩九月和何许。他们站在看台最高的那一级台阶上,亲吻。

    她什么也没有说,在操场上又站了一会儿,说:“我回去睡觉了。”

    刘莲说:“要不再坚持一下?”

    “不了。”

    回寝室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路灯昏黄,好象一场梦境。很久以前听过的传说浮现在苔藓的脑海里:每个夜行者都携着三盏灯,头上一盏,双肩两盏,当你独行于漫漫长夜,会有许多琐碎或狂野的声音在你耳边响起,不要回头,每次回头会预示着一盏灯的熄灭。三盏都灭你就永远走不出黑暗。夜真静,陈苔藓咀嚼着这则传说,觉得似乎真有许多幽灵在狂号,像要吹灭她肩头的火光。但她不怕,一点儿都不害怕。她知道除了自己没有人能有这个力量。于是,她挺直脊背,向前走,向前走。

    等到凌晨四点多,流星雨还未出现。操场上的人陆续都散了。林蓼蓝也提议回寝室,刘莲闷闷地应了。走到拐角的那处看台,刘莲看到了江淮,他独自坐在那里,抽着烟,身影孤单寂寥。整个晚上她一直在寻找他。她对林蓼蓝说:“你先回吧,我去和他打个招呼。”

    这个招呼一打就是几个小时,两人坐在十一月清冷的台阶上,说着话。无非是文学社的一帮人,学校的趣事,自然她也问到了他关于竞选学生会主席的事情。他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燃起蓝色的火苗,点着一根烟,猛吸一口,转过脸问她:“你听说什么了吗?”

    她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自嘲笑笑:“非议,对吧?”

    她嗫嚅着:“啊……没有……没有……”

    “有的。说我不择手段,对吗?”他几乎要问到她脸上来。

    不待她回答,他突然转了话题:“流星,这个词,会让你有什么联想?”

    “《流星蝴蝶剑》!”刘莲说的,是前几天才在大礼堂看的老电影,梁朝伟和王祖贤演的。

    “呵呵。”他笑,“听起来很江湖的嘛。”

    “江湖可真是个快意的词组,鲜衣怒马,仗剑走天涯。”她把武侠片的主题曲都搬出来了。

    江淮摇头:“不,我理解的江湖不是那样的,该是……”他打着手势说,“老江湖吧。有机锋、陷阱、末路、绝境,新人笑旧人哭,j□j立牌坊,浪子不回头。”

    她听得入迷,问:“还有呢?”

    “背信弃义,涌泉相报,嚣张和无助,人前的虚张声势和人后的空洞脆弱等等,很多况味。”

    她小心翼翼地说:“你说的,是政界、商界、文坛和黑道吧?”

    “是啊,它们太过复杂,充满血腥气,可这才是真正的江湖,行不义之事总以神圣为名。”江淮说,“刘莲,对我而言,这就是我的江湖。我家里很穷,从小我就明白,这人生,如果需要走得象样的话,我付出的,该比别人多,且不该有任何怨言。”

    天渐渐亮了,清晨初露的晨曦下,他的笑容依然那样朴素晴朗,干净的脸,浓眉大眼,说不尽的意气风发。仿佛有种天生隆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站起身:“刘莲,我早就选好的将来的路,很多事情,我也是懂得的,但我没有办法。你明白吗?”

    她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又不好意思问,茫然地点点头。

    江湖。他说到江湖。多年后的某一天,他们真的就相忘于江湖了。不,并不是相忘,仍是爱着,但此生,这爱,无法继续了。那时刘莲想,肯定是上辈子偷了懒吧,不够耐心,没有修到此生相濡以沫的缘分。

    回寝室后,室友们都在。刘莲把江淮的话学了一遍,问:“他对我说这些,用意何在啊?”

    陈苔藓说:“很简单,他想告诉你,你和他的方向不一样。”

    林蓼蓝说:“不错,他选择的路,和你的,两回事。就算他喜欢你,两者有冲突的时候,他一定会牺牲你。”

    “他会喜欢我吗?会吗?”刘莲问。她这时已经打听到,那个红衣女孩娇娜并不是他的女朋友。

    韩九月说:“得了,花痴又发作了。”她的手停留在画布上,猛地转身,“尽管现实生活确实如他形容的那样,不过,我还喜欢你所说的江湖,我来画吧。”

    几天后,她就画了一幅,送给刘莲。色彩一如既往地沿袭她惯常用的黑白红:黑衣冷峻的男子,用扛的方式挟红衣女子,共坐一匹白马,狂奔在丛林中,青丝飞扬。画得相当飘逸,似乎可以听见风声呼啸,壮烈唯美,一种很孤独的诗情。她很少画如此明亮的油画,把这幅画命名为《我的江湖,我的花朵》。

    陈苔藓说:“阿九,我怎么感觉好象是抢亲啊,山中大王看中了京剧绝世名伶,杀得人仰马翻的,将她虏获到山里,做压寨夫人。”

    韩九月看了她一眼:“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

    “那我也要!你给我画吧!”

    林蓼蓝说:“我也要。”

    “好吧。”韩九月说,“我饿了。改天给你们画。我今天得多吃些,晚上有表演。”说的是校庆晚会。这一两个月以来,林荫道两旁到处张灯结彩,横幅上大书特书“百年校庆”的字眼,壁报上绘着缤纷的图案,据说国家某领导人届时将出席,校方目前收到海内外校友捐赠的款数十分巨大。

    四个女孩子就敲着饭盒叮叮当当地朝食堂走去。天晴得很好,朵朵白云,大而清楚,天蓝得像水洗一样明澈。灿烂的阳光将云影投射下来,树木沉默,明晰得发亮,女孩们都爱极了这种明白的风景。很多人穿梭于食堂和寝室之间,一只历史悠久的喇叭发出空旷沙哑的声音,震耳欲聋,淹没了世间的一切。

    打饭,打开水,端着饭盒坐在操场上晒太阳。学校里正流行叠幸运星和千纸鹤,说是把爱和思念叠进去,就可以给爱人带来幸福平安,一时间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叠它们的女生,上课叠,走路叠,就连吃饭还不时停下来,叠上几个。

    广播里传来刘德华的《一起走过的日子》。

    如何面对,曾一起走过的日子

    现在剩下我独行,如何用心声一一讲你知

    从来没人明白我,唯一你给我好日子

    有你有我有情有生有死有义

    多少风波都愿闯,只因彼此不死的目光

    有你有我有情有天有海有地

    不可猜测总有天意,才珍惜相处的日子

    道别话亦未多讲,只抛低这个伤心的汉子

    沉沉睡了,谁分享今生的日子

    活着但是没灵魂,才明白生死之间的意思

    情浓完全明白了,才甘心披上孤独衣

    有你有我有情有天有海有地

    当天一起不自知,分开方知根本心极痴

    有你有我有情有生有死有义

    只想解释当我不智,如今想倾诉讲谁知

    剩下绝望旧身影,今只得千亿伤心的句子

    听歌的只有三个女孩,韩九月没有加入她们的队伍,在何许身边。他们的生活很规律,上午各上各的课,下课一起吃午饭。吃完后在校园里散一会儿步,他唱歌给她听,累了就找个石凳坐下来,她给他画素描。下午下课后,在操场碰头,他踢球,她坐在台阶上看书听单放机。她不懂足球,听到欢呼声才抬头看一眼。他只要求她在那儿,就好了。

    晚上两人找间自习室看书,然后送她回寝室,每天都见面,还依依难舍。就像任何一对普通的校园情侣,都没有什么钱,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

    校庆晚会的第三个节目,是韩九月的独舞,《火》。她穿着一袭极为艳丽的大红长裙,跳的是西班牙的弗拉明戈舞,双手握住一副响板,左右回转,前后闪挪,有种混血的热情四溢。

    台下屏息,台上忘我。

    掌声经久不衰。

    此后很多年,见识过这场舞蹈的同学们回忆起校园生活时,仍记得韩九月,她的画和舞,成为传奇,风情万种地存活着。那年轻的女郎,美貌如黑底飞金,又巫气十足。

    最后一个节目仍是韩九月的,大型舞台剧《白雪公主》。她穿蓝紫色纱裙,艳妆,眼睛画得凹凹的,飞眉,盛气凌人。饰演白雪公主的橘子则是雪白长裙,蔷薇般的面颊,明眸,漂亮的小王冠,长发,裸足,纯洁娇美。

    台上,韩九月是狠毒阴险的王后,顾盼间流露出嫉妒和仇恨,她很适合演果敢的角色。而橘子,婉约,楚楚动人。

    那夜,众神缄默,白衣无尘的王子何许翩然出现,立刻引来台下众多女生的尖叫。真真陌上少年足风流,举手投足干净从容,长身玉立,一笑间有着清爽的高贵,想象中的王子,就是这样。

    苔藓坐在台下恍恍惚惚地想,要是我像阿九一样会画画就好了,就能够画下此刻的他了。那么……好看。是的,好看。多年以后回想起他,仍只有这么两个字的评价:好看,而不是英俊、帅等字眼。

    她一点儿也不恨韩九月,一点儿也不。阿九让她服气。她觉得何许身边就该站着韩九月,而不是之外任何人。

    她只是,只是非常难过。她喜欢的男生喜欢了她的好友,她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们。她是自诩不相信爱情的,可是,她认识了他。她很难过,可是又有什么法子?

    晚会结束后,韩九月卸下舞台装,换了一件极短的大红夹克,下面是牛仔裤,裤腿很长,盖到鞋面。陈苔藓、林蓼蓝、刘莲以及何许的几个兄弟,簇拥着包括七个小矮人在内的演员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去校外找间酒吧庆祝。

    他们找的是距离校外一站路的一间名叫蓬莱的酒吧。临街的带长廊的房子,落地窗,屋内宽敞,暗红格子布,白色的雏菊点缀其间,彩色的藏式纸灯,根雕。墙上有一幅毛笔写的字,很大的尺寸,行书体,狂放潇洒。林蓼蓝走过去,念出来:

    有人问大珠禅师:“和尚修道,如何用功?”

    大珠禅师道:“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又问:“世人皆如此,有何不同?”

    大师道:“不同,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需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闹哄哄地陆续落座,谈天说地,足球、武侠、军事……白酒过羊肉串还真灵。

    陈苔藓给韩九月敬酒:“阿九,你知道吗,我觉得你跳舞的时候,特俊。”

    橘子说:“怎么把俊这个字用到韩九月身上呢,我觉得何许才是。”

    陈苔藓瞥了她一眼:呵,真是j□j裸的表白。可她自己,不管看起来如何开朗不羁,骨子里还是羞涩的,众人的喝彩已刺痛她。她不知还能对何许说出怎样的赞美。好象一个乡下孩子,突然来到流光溢彩的城市里,眼花缭乱,却成了失语者。

    她只好站起身来,和何许的兄弟——也就是自己的队友们拼酒,微微扬起头,一杯又一杯。

    林蓼蓝给韩九月夹菜:“阿九,累坏了吧,多吃点。对了,你怎么会西班牙舞蹈?”

    韩九月大口吃菜,含糊不清地说:“那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你看过吗?开幕式上就有弗拉明戈舞的表演,真是美艳啊,当时我还小,被震住了。过几年到县城中学读书,学校里有个老师,是艺术学院毕业的,她很喜欢我,教我舞蹈,我自己弄了相关的电影来看,模仿模仿着,就会了。”

    刘莲说:“阿九真能干!”

    韩九月说:“哈,大家都是外行看热闹,其实我的动作也学得不到位,加入了不少自己的东西。”

    橘子说:“难怪不伦不类的。”语气很是讥诮。

    林蓼蓝说:“阿九这么谦虚?”

    韩九月说:“也就是悟性还行,跳得煞有介事。”

    橘子说:“又在自夸聪明了。”

    陈苔藓为她的刻薄楞了一下,观察了一阵子,明白了,这橘子,也是暗恋何许的吧。男生一旦长得英俊,又会唱歌,博得女生的青睐那简直是显而易见的。她暗暗笑了,他身边的女生正如桃花,处理不好,桃花运也很容易变成桃花劫的。只希望阿九不要受到影响。

    她对韩九月始终有一份喜爱,完全没有橘子对她的敌意,尽管何许爱的是她,不是自己。

    韩九月并不放在心上,一笑置之。她向来拿橘子当小姑娘的,也不在意她说什么。人们对完全不是自己对手的人,总是有几分和蔼的,真正该提防的,反而是那种表面不动声色、一团和气的人。

    何许的兄弟,球队队长德国说:“哎,都说烂学校才出美女,我们学校还算不错吧,居然也是美女遍地开花,比如说啊,你们寝室,四个全是美女,实在是风水好啊!”

    韩九月乐了:“这话我爱听。来,干杯!”

    这之前德国已经喝了不少了,可面前的女孩如此明艳,叫人舍不得拒绝。

    林蓼蓝咕咕笑:“你还说呢,今天坐在阶梯教室看晚会嘛,我的桌子上刻着:Y大自古无娇娘,残花败柳排成行。我心里那个气啊!”

    几个男生哈哈笑起来:“嘿嘿,哪个学校都会有这几句话。”

    陈苔藓喝了好多酒,埋着头吃炒田螺,两手都是油,辣得五官走形,闻言扑哧笑出声,手中的田螺掉到汤碗里,汁水溅了一脸。坐在她右边的何许赶忙拿纸巾给她擦拭,眼睛,嘴巴,细致耐心。

    韩九月敲着筷子笑着说:“喂喂喂,我脸上也有辣椒酱!”

    何许头也不回地说:“有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嫌弃。”

    “喂,你总要替我顾及一下形象吧?”

    何许说:“不要紧不要紧,别人还当是美人痣。”

    陈苔藓就这么沉寂下来,心里被满荡荡的喜悦充盈着,又有点悲哀。好象是他的宠物,他唤一声,她就欢天喜地地扑过来,赖着不肯走。可他知道吗,她对他,是这样的喜欢,可他尚不知晓,把手拍上她的肩,叫她兄弟。

    他给她擦完,她顺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何许马上笑着帮她点着。他俩的默契从球场上就形成了,她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该把球传给谁,朝哪个方向传。那个少年一头长发,在阳光下闪着金色光芒,像极她自1990年开始喜欢的球星,人称风之子的卡尼吉亚,那阿根廷男子不帅,也不高,可是,有着要命的飘逸、不羁,速度奇快,像羽箭,像飞刀。

    因此喜欢了何许了吧,多年以后还记得,球队胜利的时候,他走过来拥抱她,她手心里的汗意。

    吃完饭,喝完酒,有人提议找个地方玩。先去的是酒吧旁边的迪厅,一帮男男女女像下饺子一样跳下去。韩九月款摆如蛇,和何许大跳贴面舞,舞姿热辣,聚焦了众人眼光。陈苔藓也在舞池里胡乱蹦,窜来窜去,不断与人打招呼。跳得累了,脱下外衣扎在腰间,极磊落的样子。

    这个花天酒地的夜晚成为他们记忆里最好的一夜,扮演小矮人的姑娘中,有几个和何许的兄弟们就这么相识了,谈起了恋爱,还成功了两对,几年后的婚礼还提及这个晚上,并由衷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