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苔藓还是老样子,留刺猬头,穿黑色衣服,迟到,早退,不归,失踪,聚众看球,酗酒滋事,又叫又笑地打牌,不知道自己摇摇晃晃地每天在干吗。她说,我要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不羁,但不要落魄。在她的指导下,韩九月也学会了一点儿,有次闲得无聊,也跑去广播室玩。

    她手气很好,在陈苔藓的指导下,连赢几盘。回去时,她把钥匙j□j2楼的门锁里使劲拧,陈苔藓跟在她后面都傻了,因为寝室在3楼。

    陈苔藓从来没有看到她这么恍惚的样子,扳过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问:“贤伉俪最近如何?”

    韩九月不肯看她,瞧着一旁,说:“失和了。”不肯再说别的,径直回到寝室,刘莲看她的脸色,知道她心情不好,赶紧帮她用图钉钉好画布,她开始画了起来。

    有没有一种爱,能让人不受伤害?连相守的都要离去,此后还有什么是她走不过去的路?

    韩九月画了波光粼粼的湖面,水看起来很深,水天相接处的天空灰暗,显得诡异。湖中央有个巨大的漩涡,像洞穴一样,引导着人跌入。一块和漩涡形状相似的山石从天而降,山石上种满绿树,它将坠未坠,停在半空中。她把这幅画命名为《阴谋》。

    陈苔藓说:“阿九,这是你所有的画里,最恐怖的一幅,看得人恐惧极了。”

    整幅画有种英雄末路的悲凉,那树木深绿深绿,厄运的意味,漫过来,不可抗拒,好似森严的命运,深渊一样,一旦失足,再难逆转。刘莲看着画,打了个冷颤。

    韩九月突然冲到电话前,打个电话给何许,劈头就是一句:“我们分手,记住这句话是我先说的。”

    挂了电话,那端再打来,她不接,也不让室友接。电话铃声不依不饶地响着,她烦了,一把扯掉电话线。

    刘莲见状,决定出去找何许。陈苔藓拉住她,低声说:“让他们两人冷静几天再说。我看这次问题不小。”

    韩九月坐在那幅画面前想,甩了英俊的何许,多有面子。是我先抛弃了他,她嘿嘿笑,可怎么就有眼泪掉下来呢。她的头向前倾,眼泪一滴滴掉在地上,她说:“我不想打湿脸。”

    陈苔藓走过去,抱住她。她试图安慰她,开着玩笑:“啊,阿九,原来你是会哭的啊。别哭啦,这是我最贵的行头呢,不能水洗,不然会缩水的。”

    韩九月不说话。陈苔藓开始讲笑话给她听,一则接一则。良久后,韩九月说:“土人,我早就听过了。”她紧紧抱住陈苔藓,眼泪滴在她的衣服上,呜咽着:“我好遗憾,小时候没有人多抱抱我。”往事历历,她生气时,何许会抱着她,摸着她的头说,乖,听话。

    为什么要听话?她一直等待着有朝一日,一个阳光少年会来迎娶她。可今时今日。她想起从前有个朋友说的,人的命里的好时光是个常数,要匀着用,不能肆意挥霍,不然会让上天红了眼,要收回去。她起先还不信,竟是真的呢。这竟是真的。

    她指指窗口,对陈苔藓说:“我真想跳下去。”

    陈苔藓说:“跳吧,摔残了我养你。摔死了我养你家人。”

    韩九月苦笑。除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很不喜欢她的妹妹,这个世界上,她再无亲人。考上大学后,她不再回家,每个假期就留在这个城市,接楼盘广告画,山水、亭阁,白色别墅。她心地善良,脾气又暴躁,不适合做生意,只能靠技能挣钱,常常要忙碌几个礼拜。把报酬留一部分给自己做学费,剩下的给后妈英姨和妹妹寄去。她们彼此厌恶,但有些原则应该坚持。

    接到刘莲的电话,林蓼蓝赶回来了。听到韩九月和何许已经分手了,沉稳如她,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好似晴空霹雳,这一对人,明明好得像神仙伴侣一般,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她问:“阿九,如果他挽回,你愿意接受吗?”

    韩九月在给画润色,拿着笔东改西改,斩钉截铁地说:“不。我憎恶任何形式的背叛。任何。”她心里难过是一回事,可她是那样傲气的女生,内心有着强悍的坚持。她不走回头路。

    林蓼蓝就不做声了,她当然记得,韩九月的妈妈的一生就是为背叛所苦。

    天色苍灰茫然,这个季节的雨真多啊,一层一层压下来,紧一阵,疏一阵,空白一阵,天黄了,黑了,又亮了,世界如同荒原。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愈发叫人心情压抑。窗外的香樟被风一吹,细细碎碎的颗粒落了一地。还有梧桐,啊,春天了它也在掉叶子,绿油油的,闪着光,沾着雨水和泥土。

    陈苔藓走到阳台上,于是就那样看到他了。他站在楼下的树边,雨水从树叶上滑到他的脸上,他的头发湿了,衣服也湿了,起先她以为是幻觉,其实不是。

    她下楼去。果然是何许。她站在他身后,轻唤他的名字。转回身的那人,一张灰暗的脸,没有一点儿生机,看到她,眼泪就落下来,嘶声道:“兄弟。”

    她说不出什么。他竟然当着她的面蹲下哭了,把头埋得深深的,她只能看着他的肩膀一颤颤的,像个喝醉了的窝囊男人。雨那么大了,校园里几乎没有人出来,无比清净,两人都没有打伞,任雨把身上浇得湿透。

    梧桐如此茂盛,树荫浓郁,此刻在雨水中,一阵阵清晰的香。对面楼上在黑暗里弹琴的少年。他在面前,他哭了。

    陈苔藓好难过。她看着她,想到自己。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美人鱼救起了英俊的王子,而水手唯有默默地沉入海底。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水手。或者,是美人鱼吧,哪怕化成了泡沫,也不能赢得那人的爱情。她想,如果有一天,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会知道吗,也会这么哭吗。不,不会的,他拥有许多欢笑和关爱,他不会的,他不会的。

    也许有一天,她会结婚,成为一个少话、木讷、恍惚的女人,偶尔抽烟,嫁一个不大好看的男人,合力缴供房款,生个孩子。

    不。她不要这样的一生。就算永远都得不到他,远远看着,也就够了吧。他是她生命中的一缕阳光,纵然不能抓住,能每天看着,有一丝丝热渗透到手上,都是好的。

    她将独身终生。

    她试图去扶他,他说:“阿九和我分手了。”他大哭起来,哭得那么没有出息。她看着他,声音冷静:“既然这么伤心,为什么要背叛她?既然爱她,为什么要和别人在一起,给予那样致命的承诺?”她对他真是失望透了。

    他问:“兄弟,如果是你,你会原谅我吗?”

    陈苔藓说:“我不知道。可你清楚阿九的脾气。”

    他点头。想必他也是知道的,才这般苦恼。可怪得了谁呢,是他自己,是他自己办坏了事。他要怎么对韩九月说,在他的生命里,曾经有个叫晓晓的女孩,他那样地爱过她,而多年后的陈橘,和她有着同样美丽的长发。他就迷乱了,她再次要自杀,他就给了陈橘想要的承诺。她说过的,只要他说,她都信。她需要他哄哄她,守着那誓言,开心地过上一千年,等到来生,再来续缘。

    这多么牵强。阿九信吗?她信吗?他怎么才能告诉她,晓晓死了。

    晓晓那么美,暗恋她的男生无数,某一日,隔壁班的那个高个子男生,喝醉了酒,拦住她,试图向她表白。男生那么急切的表情和举止吓坏了她,她恐惧极了,一直往后退,往后退,她的身后,是一片湖泊,雨后泥泞,她跌了下去,再也没能上来。

    这一幕,被何许无意间亲眼目睹。

    男生逃掉了,何许徒劳地跳下湖去救晓晓,但没有用,水太深了,他根本就找不到她。那一刻,他绝望到恨不得就地躺倒,和她一起死去。

    纵然再爱她,又有什么用呢,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他的面前,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是学业那样优异的高傲男生,生平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挫败。

    他所能做的,只有报案。

    但没有用了,肇事者畏罪,逃之夭夭,警方全力搜寻而不得。

    就在同一天下午,当他在一片混乱中拔开人群,在喧嚣声里,看到晓晓被人打捞起来泡得肿胀的尸体时,他的随声听里,那首《青春无悔》刚刚响起。而这是晓晓曾经在班级晚会上唱过的歌。他觉得恐惧。

    何许亲眼目睹最爱的女生惨死,他救不了她。从此这便成为他的心结。他背负了沉重的十字架,禁锢着自己日后的心,他对自己说,唯一可以娶的人,是晓晓。可是从此他永远不可能娶她了。她死了。

    他认为,如果那天他没有到路边小店买一瓶矿泉水,就能阻止这场死亡了。只那么几分钟,就令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甚至,如果他早几分钟赶到公安局,也许就能将肇事者缉拿归案。

    太多的一念之差,令何许和心头所爱生死相隔。

    他无法逃离内心的负疚,所以高考后,他选择了离家乡千里之遥的城市,并发下重誓,永不再回到这里。他的父母一向宠爱自己聪颖的儿子,在他强硬的坚持下,他们也随他去了新的城市。

    可是,他将自己放逐到了那么远,心底依然无法逃开。而橘子,她不会知道,为什么他一再地说,她有一头如云秀发。因为那美丽长发,像晓晓的。因此他也会在那次她向他哭诉时,面对长发纷披的她而迷乱到承诺会娶她为妻。

    可事实上,他爱的是韩九月。他这一辈子,记得最清楚的数字只有她的生日。

    他看着陈苔藓。他不会告诉她,这些阴霾的往事。自从晓晓死后,他就决定将它深埋心底。陈苔藓抬起手,拨开一缕遮住他眼睛的头发:“我知道你是有原因的,虽然你不会说出来。在阿九那边,我会尽量帮你。”

    他注意她的手上戴着那枚戒指。他送给她的,戒指。他看着她的眼睛。她曾有一双执着、倔强、宁折不弯的眼睛,尽管随着年岁渐长,变得柔和起来,但里面的傲气和霸气依然存在,那是骨子里的东西,没有什么可以改变。

    他说:“兄弟,请转告阿九,这次是我做错了事情,她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只希望还能给我机会弥补。”

    她转身,离去。

    这是春天啊,应该有琴声,长路尽头不坠的落日,有心跳和亲吻,有幸福的真相。不该是这样,让一切腐坏得如此迅疾。

    四个女生到校外的小饭馆里喝酒。韩九月心情坏,大家也就都不开心。陈苔藓说:“阿九……”

    韩九月知道她是来当何许的说客的,打断她:“富贵在天,生死有命,感情也是,你信吗?”

    “嗯?”

    韩九月说:“就那样吧。”

    “那样是哪样啊。”

    韩九月不再说话。场面有些僵,那么就喝酒吧,看街道看行人,看昏黄路灯。

    什么是生命中的悲和喜呢。当她遇见他。当他爱的是别人。小饭馆的窗外,天光渐渐暗下来了,交通疏通,车来车往,人们打开车前的大灯相互道别,挥手离去。韩九月的心一下子就灰了,她想,不那么爱我的,我不要。

    如果你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人,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吧。是说过一辈子的,一辈子守着,不分离。可是,怎么就变了呢。他或许有理由,但是,理由的背后,无非是:爱得不够。他爱她,心有旁骛。

    林蓼蓝说:“阿九,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把菜单推给她。

    菜单翻开的那一页上,写着:

    山药莲子粥:滋养健胃;

    陈皮山楂粥:开胃;

    糙米虾皮韭菜粥:治反胃;

    桂花莲子粥:暖胃止痛

    ……

    她怔怔地看着,旧梦仿佛重温。记忆里,他们把书包顶在头上,站在树下躲雨,他唱歌给她听,坐在操场的看台上,看着那么多年轻的身影,独独注视着他,奔跑得像年轻的兽类,她胃痛,他给她熬粥,在小饭馆里,借老板的砂罐熬,守在一旁,眼睛眨也不眨,满头大汗地给她端过来,看她喝下去,笑得像个孩子。

    以后,还能碰到为她煮粥的男生吗。还能吗。她多希望能让时光倒流,惟求那个初秋的午后,她转身回眸里,身后只有细碎一地的阳光,寂寞暗涌,不曾有他白衣轻裘,含笑出现。

    陈苔藓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好像又回到了晴空万里的日子,看到天空j□j一样美丽,在青草地边,穿白衬衣牛仔裤,浓眉大眼的女生。那是她十九岁的年华。

    生命终究难舍这样蓝蓝的白云天吧。那时真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天马行空,刁蛮任性。特想整把AK47跟小马哥去打天下。曾经为一句话可以暴跳如雷,对不喜欢的人,说话办事总像出鞘的剑,拔剑就刺,哪管对方会不会受伤,更不怕把他得罪。她不喜欢说出来,但她心里,好感激身边的朋友,她一切令人难以容忍的骄狂、尖锐,他们都归结为率性,说是大辛大辣的鲜香滋味。

    她转动着手上的戒指。突然就有了流泪的感觉,这一生惟一一次痴情。很多年后她仍戴着它,依然按照内心的声音行事,依然在每一个选择的关口,记起他的面容。他那样遥远地存在,让她鲁莽,逞强,斗狠,苦恼,挣扎。

    她永远不会告诉韩九月,曾经有个午后,她梦见了他,他们游泳,裸身相拥,碧海,蓝天,清风。醒来后,她到广播室里去,那里有台碟机,她把1990年世界杯的录象拿出来看。绿草茵茵,风之子卡尼吉亚一头金发飘逸,笑容顽皮。她看着,梦境又浮现在眼前。

    胸腔被压得难受,跑去找他,他在上课,她等他出来。他看到她了,和她开玩笑,把烟吐到她的脸上。她的眼睛一痛,蹲在地上说不出话来。他把烟头扔在地上,从她身边走过去。她把他拽住,一路瞪着他,他被拖进她的寝室,她猛力关上房门,把他推到在墙上,狠狠吻他。

    他直起身,悲凉地说,你知道我喜欢谁。

    她不说话。就当是个游戏好了,仍是好兄弟。

    那年冬天,那么怒的雪。

    她不能因此忘记他,只能继续爱着,并且,爱他所爱。她发誓要帮他,她不想他那么难过,她要努力让他们和好如初。她看着韩九月,又开口了,她说:“阿九,你听我说……”

    韩九月笑了,伸手摸摸陈苔藓额前的碎发:“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喜欢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