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网游小说 > 单边世界 > 第二十六章 独夫正剧
    纳格洛夫的天边再次被连片的火烧云覆盖,更深些颜色的云彩好似凝结的血痂将伤口覆盖,但是皮肤之下的淤青却还没有消解。

    洛佩兹的脸上也映照着这些云的颜色,由于迎光,他因这几天的焦虑而开始憔悴的面容也不那么清晰了,洛佩兹从来没觉得自己老过,即便多次强调过自己的辈分,他也没觉得有这段日子里感觉那么接近自己那些已故的同辈人。他的手里还是把弄着一朵百合花,但是手指却颤抖着没办法自由地撕开花瓣,可能自己已经不想摧残这些花朵了,洛佩兹这么觉得。

    他起身,想要把窗帘合上,一双小小的手伸过来把他拉住了。

    “爸爸,不要拉上窗帘。”莉黛特躺在床上,金色的眼睛望着他,“我记得您喜欢火烧云,我也喜欢,爸爸,您再陪陪我吧。”

    洛佩兹努力地对她做出笑容,重新坐在床沿,火烧云的颜色从窗口投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显得她没有那么苍白了。

    “莉莉,”洛佩兹握紧女儿伸过来的小手,低声而温柔地对她讲起话,像是祈福时的呢喃,“这次把你接回来,却没把事情考虑周全,还是害你卷进这些人的斗争里,爸爸很后悔,很后悔,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莉莉,爸爸再也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了……”

    “没事的,爸爸。”莉黛特笑着安慰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我一定会过一个非常开心的生日,我想穿里佩妮夫人给我挑的那件白色的礼服,她说她想看着我穿着它订婚,她在天堂一定看得到吧?爸爸。”

    “她当然看得到,我的宝贝莉莉。”洛佩兹笑着应答她。

    莉黛特俏皮的撇撇嘴,缩进被子里,洛佩兹抚摸她的头顶:“睡吧。”

    他站起来,又抬头望一眼窗外看不见边际的火烧云,刚想拉上窗帘,忽然想起女儿的话,便转身轻声走出卧房去,给她关上了门。莉黛特的目光跟着父亲在窗前停滞过一瞬,随后回到自己的指尖,她仓惶地抓着床单,几次试图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但都没有成功,然后她试图去瞥一眼火烧云,然而又再次退缩,莉黛特用力拉起被子将自己的头蒙进里面,她听到自己闷哑的抽泣声,伸手去擦眼角,却没有泪水。

    洛佩兹走进客厅,在夏默克的面前坐下。

    “你看起来沧桑了不少。”夏默克先开口。

    洛佩兹笑。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洛佩兹把手里完整的那朵百合放进花瓶里,“说实话,我还担心过你会影响莉莉,她看见你会兴奋得睡不着的。”

    “我以为你会怪我没能保护她。”夏默克的目光被那朵花吸引过去,对它的完整感到有些意外。

    “我不是没有怪你,只是现在已经不值得为那件事继续劳心了。”洛佩兹说道,“有你在莉莉的情绪平复了很多,我更应该感谢你,今天叫你来正是我本人有事想要嘱咐。”

    夏默克点头听他说下去。

    洛佩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对当年我出现在陈查诺的宴请名单里感到兴趣斐然,但事实说出来你会失望的,我只是他请的帮手,他让我去看看他设了一个多么长远的局,然后帮助他完成后续的工作,我到现在还记得陈查诺对我说:‘吉比,这里就是地狱。’但是我来不及明白什么是地狱的时候,我就在那里发现了陈和,那个时候我才明明白白的看到,陈查诺也是那一刻才知道什么是地狱。”

    夏默克很久没有这么安静的听别人讲话了,他这次尽己所能的听得认真。

    “里佩妮是我的管家也是莉莉的教母,她的去世给莉莉的打击非常之大,对我也是;常功盛和我虽然说不上有多好的交情,但也是交集颇深的老相识了,他的死对我冲击也不小,不论你适应与否,我们父女两个恐怕都会神经衰弱上一阵,你多照顾莉莉,至于我怎么样你不要介意,实话说我并不是很想见到你,你和这几家的羁绊都太深,长得又太像一个人——我一直觉得是常功盛杀了陈查诺——是不是?”洛佩兹的思绪开始进入了游离的状态,想起来什么说什么,夏默克被他问得一愣,转瞬反应过来,道:“……不是。”

    洛佩兹不再追问,他又神色不定的讲了许多莉黛特的喜好习惯之类,然后看着夏默克道:“好好对她。”

    夏默克的目光停驻在百合花上。

    -在火烧云退去之后,夏默克跨进了路宅高高的门槛。

    路克政在乌木沙发上坐着等他,夏默克一进门就嗅到烟草特殊的香味,但是他到了路克政面前却看到路克政在桌子上摆了不下十只烟斗,还正把着一只细细端详,夏默克很是好奇,索性不坐了直接毫不客气地凑过去看他在观察什么。

    “这雕花可是大手笔,全世界找不到比这些更巧夺天工的木雕工艺品。”路克政得意地推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雕花烟斗,而夏默克看了许久还是不懂这些精致的雕工如何能够让人耐着性子赏玩半天的,于是回到自己该坐的地方去老老实实坐着。

    “老祖宗闹不动了,我好不容易落得耳根清净,你又来干什么。”路克政从自己的小癖好中跳出来,说起了正事。

    “路兄,我得麻烦你帮忙。”夏默克直截了当地说,“请你动用路家在纳格洛夫的执行制裁能力,把常氏宗族元老院的所有人都清出纳格洛夫租界。”

    路克政叼着烟斗没答话。

    “灭个门对我来说还是很容易的。”他隔了半晌才说,“但是你这么干,后果自己想清楚。陈易知道吗?”

    “知道。”夏默克说。

    “瑛知道吗?”

    “还不知道。”

    “那天常建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好解释。”夏默克说,“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常功盛死。”

    “也许你还是不明白。”夏默克又补上一句。

    “不,至少我现在很明白你为什么来求我清场。”路克政握着烟斗说,“你是真的没有顾虑了。”

    他又拿起另一只烟斗,用手指灵活地玩转着。

    -夏默克的最后一站在程家主宅,他基本上是打算住下来了。

    程利绪叫佣人端上咖啡,夏默克拒绝了,“来杯酒吧。”他靠沙发的边缘坐着,手肘拄在沙发扶手上用掌心撑着下巴说道,程利绪也不见外,一边自己接了咖啡喝着,一边让佣人拿酒。他打量着夏默克,就像看一个离家出走后来投靠了狐朋狗友的孩子。

    当然自己是绝对衬得上“狐朋狗友”的名号的。

    “夏老板。”程利绪叫他。

    夏默克没有应答,看得出来他是走神了,程利绪想了想没有打扰他,他记得夏默克和自己是因为非常单纯的利益关系才时不时在一起鬼混的,但是夏默克总是跑过来跑过去,他喜欢做不请自来的客人,喜欢挑衅,他越是肆无忌惮,越让人感到他的孤独,孤独到甚至没有任何让他觉得自己可以被约束的东西。

    程利绪不打算再想那么多,碰巧佣人送来的酒到了,夏默克却还没沉思够,程利绪让佣人把酒放在茶几上,他也放下了喝空的咖啡杯,并不打算续杯。程利绪从口袋里掏出镊子,顶了顶眼镜架。

    夏默克伸手拿起酒杯,晃了一下,又一下,举起来把杯沿贴到嘴边,然后又放下了,他这样反反复复了很多次,良久之后,令人都觉得他大概不会喝下去了的时候,他忽然仰起脖子将杯中的烈酒一口全部喝光。

    “程老板,我看我还是回家吧。”夏默克把酒杯放下了,虽然嘴上告辞,身体却没有挪地方的意思。

    “夏老板放心不下家里的话,我就不强留了。”程利绪这次不再由着他闹。

    夏默克觉得自己这一天已经有很多次得到意料之外的回应了,但是这一次他还是很当回事,看着程利绪没有半点开玩笑的表情,他只好顺着自己给自己搭的坡下了,披上外衣往外走,结果程利绪连送都不肯送一步。

    夏默克出程家大宅,上自己车的驾驶室里坐着,好是歇了一会儿才把车子发动起来,他已经有点适应别人改口称自己为“夏老板”了,但还是想想都担心以后会不习惯有别人给自己开车的生活了,“可是愿意给自己开车的人一定都会试图自杀式地制造车祸吧?”想到这里夏默克轻打个转向,把车开出程家,他感觉酒精的作用还没上头,便打开窗子,一脚油门踩下去,发动机的轰鸣声听起来格外悦耳。夏默克抬头看着后视镜,他想着自己以前就是这么看坐在后座的常瑛的,她经常会尝试着做鬼脸,即便毫无新意自己却总是会被逗笑;他有的时候还会从这片镜子看常功盛从没好过的脸色;偶尔见得到常夫人边补妆边抱怨她的妆容还不如自己前边开车这个司机的素颜精致;而常建喜欢赖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把窗子开到最大,迎面吹着海风。

    就好像这一家四口正坐在车上,夏默克把车开到圣德雅大学,中学,又开到总务区的公务大厦,把车开进直梯乘到第36层的专属车库,再回到电梯里下去,然后开回常氏宗族的主宅——巨大的主宅每一扇窗子都是漆黑的,像千疮百孔的礁石,像死了蜂后的蜂巢。

    夏默克突然间用力将方向盘转到最大幅度,车头迅速地调转,月光在曼陀罗的族徽上跳了一支旋转舞。轿车旋即闪进夜色,夏默克找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地方将车停下,他打开车门的时候,有许多声音对他说道:“夏老板,黑羊公馆恭迎您的临幸。”

    -锁链,曼陀罗,抽象成整条曼陀罗大道上绚烂的折光。

    纳格洛夫再也不会有这样明媚的清晨了。

    这一刻的宁静合成道路两旁人们的神色,了无悲喜,却无以言表遗憾。人们都站在这里,自发地给灵车送行——自从纳格洛夫第一代的创始人去世后,再也没有过今天这样的场景——在这样一个清晨,灵柩走上街头,那些坐视了导致这场景的事件的人们,来给他们见死不救的结果送灵。

    可是阳光晴明却冰冷,这样的时刻未来也不会再有。

    毕竟再也没有人可以像他这样的生和死。

    阳光为卷曲的发丝镀上一层刺眼的金,常年冰封的脸庞隐约浮出安详的笑容,皮肤上没有丝毫皱纹的痕迹——一如当年功成名就气焰极盛之时那副光鲜夺目的容颜,从未老去,并将永恒。

    睡着了,但是再也不会醒。

    陈易早把叔父写的悼词在齿间咀嚼了无数遍,但是当他看到尸体的时候却觉得沉默能表达更多,可能是作为没有被棺材中的这位承认的女婿的尴尬,包含对于曾经对手的尊重,兼上种种诸如造化无常之类复杂的感慨,还有什么好说的,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常瑛双目放空,一袭纯黑的礼服站在曼陀罗大道的尽头陈易的身边,曼陀罗的族徽闪着明晃晃的银光,将一层又一层的黑纱固定在礼帽的边沿,只露出她精致的下颌,保守的高领紧裹至耳后,不见毫厘金发,她优雅而平静,如黑天鹅的铩羽。陈易早先隔着黑纱轻抚她的脸颊,而层层的黑纱连一丝温度都透不来,指尖的冰冷令陈易产生了触摸尸体的错觉——她不会悲痛欲绝,但是她还需要缓一缓,再缓一缓——也许再也缓不过来了。

    路克政出现在人群之中,长长的披风沉重地垂在身侧,送葬的人流缓慢蠕动,他却没有离开原地,直到从队列的中部转到了尾部,又从尾部被人们甩下,他还在那里,歪戴的军帽压住一只眼睛,雕花烟斗叼在嘴里,黑色的军装板正而威严。

    人群在灵柩送进常氏宗族墓地后才渐渐消散,十三姬的现任老板和上一辈的残余人等留下来看自己的老朋友最后一眼,陈易将叔父撰写的悼词放进坟墓,作为没有到场的陈莫德的礼,而在墓土完全遮蔽了清晨照在灵柩上的光芒之后,在几乎所有的人都退去了之后,两双新来的鞋子踏上这块土地。这时候陈易正坐在墓碑旁绿油油的草地上,常瑛伏在他腿上,夏默克就在陈易的旁边坐下来,路克政站着,低头看着墓碑,看着常瑛跟夏默克,看着陈易。

    人们都觉得从此以后,纳格洛夫再也不会有这样明媚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