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中的那个男人已经坐了两壶茶的功夫，观者从楼上下来再上楼去已经有三四趟、在门口徘徊的次数也够把地毯擦出静电了，他还是在那里不声不响地僵坐。令观者以为他是睡着了或者中风之类的，“要是这个人可以一直这么老实多好呢”心里想着想着就觉得可笑，观者不禁掩唇免得坐在里面的某个耳朵灵敏的人发现。不过这两个人恐怕也不会再坐很久，观者看到那个貌似睡着或中风或被绑起了的人在伸手向怀里掏烟，可是掏了半天也没见掏出点什么东西，艰难得跟掏心似：先扒一层皮，再掰一层肌肉，费好大劲才摸着胸膜把肋骨抽掉，心脏可下该抓住了吧，可是肺叶又粘糊糊地在一旁干扰。“还是算了吧，”观者想，“用手掏太粗暴了。”
掏心的人掏了很久又装了回去，双手把着衣襟一合，就当做之前打了个幌子，也算是作为一个阶段思想斗争的完结。他用一瞧就是熬了数天没合过的眼睛盯着对面沙发主位上的人，那眼球上密布的红血丝能把对方从头到脚缠个十几二十圈。
“你确定不用先休息一下？”陈易轻微耸一下肩以求摆脱红血丝的缠绕，打算按铃传唤Jody去开间客房。
“不用了，我今天就得赶回去。”凌霄把用来掏过心的手伸来搓着额头，放血丝缠人的眼睛也不再紧盯，“这件事搞得政府一直在围着我团团转，让我连参加个葬礼的空闲都抽不出来。”
“你清楚他们对凌家人出手的原因了吗？”陈易摇着手里的红茶问他。
“他们在找什么东西，”凌霄搓完了额头又搓眼睛，“也许跟我个人有关系，但是我根本找不出其中的关联，你想想看，他们杀了十几口人了，只有凌家这一个共同点，如果是三四个，至少我还能从家族利益角度找出联系来……我找过政府的调查组，他们说不能排除恐怖组织是为了打击凌家在国内的势力以便扩张动荡而做的，但是照我自己来看，这些遇害者并不足以动摇凌氏家族的根基，目前为止政治地位最高的死者只有一位省级官员，显然真正重要的人并没有受到牵连。”
他放下手盯着陈易，红血丝再次入侵：“你们介入吧。”
陈易静默了许久才适应他的眼球，可是红茶已经喝不下去了，陈易对凌霄露出一个“少来跟我装可怜”的神态：“你何苦向恐怖组织示弱呢？你可是把世盟都变成了自己*纵杆的人，再来一次清剿，困难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你甚至不愿意在这其中提供哪怕一点支持？哪怕只是军备上的？”凌霄的语气几乎是在祈求他了。
“世盟从来都不需要我们租界画蛇添足。”陈易放下杯子。
“你是个军火商，陈易。”凌霄从掏心的地方掏出三根烟。
“不，我只是个随风倒的政客。”陈易对于真心变成烟雾弹并不意外。
“陈易，你听好，我愿意相信你的鬼话，我愿意相信你是‘复兴’不是‘中兴’，可我这么低三下四来求你动手绝对不只是因为我自己家的人被杀了一打还多，最主要的还不是为了这个世界总体上的和平？恐怖主义——他们在‘肢解’我的祖国，削弱我对世盟的控制力，他们试图破坏稳定或者造成世盟的内杠也许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凌霄难耐激动的情绪，手指间的三根烟随着他手臂的摆动而焦躁不安地蹦跳，“假如，的确是，你没有做过任何事情，所以你就和它没有什么关联，但是你在纵容它，纵容这个东西毁掉所有和你不相关的政权、政体、民众，你就算是撇清了干系吗？这种事不关己高挂起的态度就能让你高枕无忧了吗？”
“你已经让世盟接受了与纳格洛夫租界的联合反恐条约？”陈易低头看着茶杯里的倒影。
“我做得到。”凌霄以为他被说动了。
“那就做到了以后再来找我谈判。”陈易一句话将他抛回原点。
凌霄又开始搓额头搓眼睛搓下巴：“哎呵小老弟……我都知道你在干什么了，却一点没办法威胁到你，你肯定是在猜我如今把控不住世盟这根*纵杆了。”
陈易见他的烟雾弹放小了，反倒有点担心阻塞凌霄的思路，这时Jody进来给他们添茶，陈易想到了应该做出的表态。
“他们担心恐怖主义与租界挂钩，而你与租界挂钩，不少世盟官员也对各个政府背后拉网的政治寡头心知肚明。做出试图脱离提线木偶身份的努力也算情理之中。”陈易表达了对他某种程度上的同情。
凌霄不觉得得到了他的同情是什么好情况，所以又赶忙给自己找出可以增强底气的说法：“你别看我似乎被葬礼和政府的监控搞得捉襟见肘，但是我可不是单打独斗，说到底我还是在左右世盟说了算的那几个政府的意向，得到你的回应和批下联合反恐合约只是前后脚的事。”
陈易坚持自己对时局的判断，态度平和地做了一番解释：“我当然不可能主动提出加入反恐，首先十三姬内部就意见很多，毕竟现在境内没有遭到威胁，一旦插手我们很可能就成为袭击目标，其次世盟一直怀疑纳格洛夫，插手反恐不但不会撇清干系反而容易引起猜忌，更不利于合作双方的联动。至于人道方面，我可以问问程老板和兰老板是不是愿意介入救援和善后事宜，再多的也没道理强求了，你也得理解我的难处。”
“你不在乎租界的名声？”凌霄“啧”了一声，对陈易的顽固很是火大。
“人们都喜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爽快。”陈易揉了揉太阳穴继续和他兜圈子，“消灭了恐怖组织才有‘名声’，我把这个机会留给你了，你不稀罕？”
凌霄满脸抽搐一般僵硬的笑容，他想点上那三根捏了很久的烟，但是一抬眼看到陈易又失去了兴致，把烟卷用力按在烟灰缸里。
“这个组织能渗透进社会顶层，绝对不是一个小儿科的邪教。改变了人的信仰不如说是改变了人的三观，这个改变对于意识形态在统治阶级作用的打击是致命的。”凌霄把抽烟的欲望转化成口渴，伸手端起茶来喝了。
“永生女神改变了什么？”陈易问。
“它让人们渴望自由。”凌霄答。
“呵。”陈易没忍住笑。
凌霄也笑了：“你是不是还记着道听途说的‘纵欲’观点？我这么跟你说吧，两年前清剿的时候我还发现不少邪教中高层在坚持意志自由论，当时我就觉得：‘妈的这可比纵欲可怕多了’。”
他说到那里想起掏了的心还没装好，于是好好把手探进衣服里抓了抓，他抓出一个空烟盒。凌霄低头把目光从陈易脸上移开，把那只烟盒捏扁了但又没有扔，他用一种信口胡说的语气顺出一句话：“和你们租界标榜的信条多么相像啊……”
陈易低头揉太阳穴，凌霄抬头搓下巴。
客厅中开始了一片为缓和情绪所必不可少的沉寂。
感觉到这奇异的安静，Toby不再竖着耳朵。他紫色的瞳仁在眼眶里“骨碌”一转，转而紧贴墙角，想看看老板的客人是怎样一副尊容。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后脖领，拎只猫一样的将他一口气提进了后厨。
Toby被那一拎吓得差点叫出来，等他发现那只手的主人是Jody时，他想叫都叫不出来了。
“你在干什么？”明知道怎么回事，Jody还是打算听听这个小鬼的应对。
“为成为一位通情达理的管家而积累实践经验。”Toby仓促狡辩。
“‘成为一个通情达理的管家’需要窃听老板与客人的谈话吗？”Jody问。
“老话说‘隔墙有耳’，老板未必不知；客厅无门，算是不值得警惕。既然老板已知会被听到又无心隐蔽，我干的事就不算窃听，只能算是旁听，您说呢？”Toby诡辩着，一转脸眼睑又垂下去，放低姿态，“另外Jody先生您曾经还不是时时候在客厅之外听凭老板的指示？其间‘旁听’到的趣闻，怕是比我识的字都多吧？”
Jody对这毫无章法的出言感到略微诧异，也恍然意识到这个小家伙在礼貌上或者称为“顺从程度”上有着这么大的一个缺口。
“等我离开主宅了，这个旁听的位置才属于你。”Jody警告他。
Toby耍小聪明的眼神一下子瑟缩回去，他赶忙鞠了一躬：“非常抱歉Jody先生，我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行为并将在今后时时反省誓不再犯，在此恳请您高抬贵手……”
Jody不等他说完转身便走。
“Jody先生请留步，我可以将功补过吗？”Toby忽然直起腰道，“我虽然只是见习生，但我的眼睛绝对是老板必须的工具，例如我昨天就看到夜里一架在路氏宗族服役的‘彗尾’系列武装直升机起飞向大陆方向去了，黑暗中任何东西都躲不过我的眼睛的，Jody先生。”
“啊呃……Jody先生，难道这件事情不是老板批准的吗？”Toby觉着Jody的反应不大对劲。
Jody回头注视他的紫瞳。Jody没记错，昨天老板没有传达过任何关于武装直升机放行的指令，“彗尾”型号的隐蔽性能足够强大以至于一旦失踪可能必须动用特殊手段搜索，因为还处在改造阶段的“彗尾”机全部由路家监管，负责海关和安监系统的瓦尔德家族以及克里斯普家族都没有进行专门的监测。假如说Toby所言是真实情况，那就是路家在动作，这件事老板究竟是知道不知道？
“你该将全程详细说明来换得我对你能力的确认，而不是另加臆测。”Jody道。
“嗯……我看到上去的有一个金色头发的人，大概是个男的吧，穿着斗篷我看不清，不过身量不是很高的样子呢。”Toby说着说着发现又不对，赶紧闭上嘴。
“你靠得很近，昨天你从住宅溜出去去了路宅。”Jody目光一紧。
“我以为跟着夫人不算什么的啊……呃……”Toby意识到再次说漏，丧气捂嘴。
Jody突然感到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都清晰可见，然而对Toby，他实在说不出感谢的话来。
“下次叙述事情的时候不要再有口头禅。”Jody皱眉。
“是。”Toby感激Jody肯放自己一马，死里逃生般松了口气。
“不过，我也有种感觉。”Jody忽然躬下腰来，用目光抓住他，“你好像在故意把全程都告诉我，而伪装成说错话的样子，对吗？”
“没那么绝对，Jody先生。”Toby忽而眯起紫色的眸子，好像在努力把冷笑的神态憋回去似的。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Jody见他神色更加古怪。
“因为，我今天被您发现了。”Toby浅浅一笑回答了他。
“是时机到了么？”Jody问。
Toby把两只手向身侧一摊，很是无辜地道：“如果您愿意这么理解，我很荣幸。”
客厅中的寂静由凌霄的起身告辞而打破，之后传来的是陈易低沉的声线：“Jody，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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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瑛掩着唇，眼睛笑成了两道弯弯的拱桥。看着陈易的那一脸“我真是受够了”的表情，简直能让她开心得把怀孕后被陈易限制出行的别扭都一扫而空，趁着凌霄离开陈宅逃去了大使馆还没有再次登门的空档，她从客厅外面的隐蔽角落溜出，光明正大地踱进客厅，照着沙发上的陈易扑下去，陈易张开手把掉进怀里宝贝妻子抱稳。
“我觉得……你需要一个秘书了。”常瑛探着手指勾开他的衣领，指尖在他的喉结和锁骨上划来划去。
“宝贝，我从来不缺秘书。”陈易一打眼就知道她打的什么鬼主意。
“真的？……”常瑛咬咬嘴唇，张着一双烟雨朦胧的眼睛引诱他，“你有能给你在国际政治会议上做同声翻译、整理机密文件、和你“共剪西窗烛”讨论政治战略……同时又能疏导情绪……”她说到这手指已经滑到陈易的西装下摆去了，“……还能给你生小鬼头的秘书吗？”
陈易用一条手臂搭着她的脖子笑个不停。
“我在公开场合还是一样会以夫人身份露面的……不过呢，像刚刚那样的会晤，最好还是有个你信得过的秘书做做旁听什么的咯……”常瑛点着他的嘴唇不让他再笑了。
“想不到你对他还是很感兴趣的么。”陈易拉过她的手捏着，谨防它再乱动。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常瑛将唇瓣抿成一个诡笑。
陈易没有立刻作答，他的黑眸眯起，搜刮了一下肚里的各种形容词之后，他的黑眸眯得却更紧，他伸出手似乎想对常瑛一边比划一边解释，但是他的手只是在半空画了一道笔直的痕迹，嘴上说：“本质上他是世盟的陈易，华夏政府的路克政；在别人眼里却正好相反。”
常瑛斟酌了他的暗喻和语序，豁然开朗。
她眼神中充满了对话题中心之人所处尴尬境地的同情，但是同时她的神色又含着对陈易态度的怀疑。陈易的面部变化总是很难揣测，常瑛问过艾丽亚，艾丽亚并没有说自己有没有看明白过陈易，她只是说“他是我父亲看了二十年也看不懂的怪物”。按照常瑛的理解，这一说法的含义就是你能看出的只有他陈易希望你看到的意思，而他本来的意思，就要看你怎么估量自己和他之间的关系了。
“我得去看看艾丽亚。”常瑛说。
“正巧，我约了程老板。”陈易说，“我们今天大概可以给凌先生一个说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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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置疑艾丽亚?克里斯普小姐已经移居程氏家族的宅邸，陈氏夫妇的登门造访自然各找各的目标。看着两个心事重重的女人从眼前躲到看不见的地方，早就想好了对陈易说点什么的程利绪也把阵地转移到了实验室里。
“我已经基本确定了永生女神计划的生化恐怖袭击有关于一个非常精密而棘手的病菌试验。”他从实验室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把沿路一台台的仪器挨个抚摸了一遍，突然转过身，眼镜的镜片一闪遮挡过了那一瞬间他的眼神，程利绪掏出镊子顶了一下眼镜，镜片再次闪光，不知道是否又遮过了他眼里的什么东西，“专业术语说起来繁杂又拗口，我就用通俗点的方法介绍好了：这个在华夏造成严重伤亡的生化武器是一种病菌，我和我的夫人进行了大量的对比研究发现这种病菌会在接触人体的时候迅速变异扩散，绝对是致人死命的根源。不过，这种病菌是由一般细菌变异产生的，如果找到了这种变种病菌的原始细菌孢子，我大概可以在短时间内研制出相应的干扰素或者抗毒血清。”
他打开设备给陈易展示拍摄到的病菌图片：“我试着培育这种细菌孢子，但是显然很难从已经掌握的变种病菌去追根溯源，米歇尔少爷给我提供了相当的支持但是依旧没有多大进展。不过，我们可以证实那种细菌孢子的芽孢是被储存在人类而且是人类婴儿体内的，成人的免疫系统会直接杀死这种孢子或者导致细菌孢子的变异，不利于孢子变成芽孢休眠贮藏。”
“新生儿的体内不是很好的细菌繁殖环境吗？”陈易反问。
“显然培养者有别的方法改变那个环境。”程利绪关上设备走向陈易，“婴儿还有一点好处，那就是绝对不会到处乱跑。”
陈易瞑目思考婴儿的问题。
“这种事无异于大海捞针，可是留给凌先生搜寻的时间不多了，我猜测不久之后就会有新的一波生化袭击。”程利绪摆弄着镊子，“细菌孢子新的病原菌异变指日可待，新的病菌又会变异成什么样呢？”
谁知道会成什么样呢？
“程老板，我想起来一件事情。”
程利绪发现这次陈易的话用了异常的有些含混的发音，第一反应竟然是脊背一凉。
陈易打量着他的脸，下句话的发音又恢复了正常：“永生女神组织的‘戴安娜’，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