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网游小说 > 单边世界 > 第三十七章 深藏不露
    零散的记忆碎片铺成一个马赛克状的图像,他的感觉就是在看什么犹抱琵琶半遮面似故弄玄虚的东西,有时一半明亮一半黑暗有时整个都亮得眼球灼痛。耳蜗深处钻出音色沉闷的低唔令人听不出所以然,如同被一巴掌推入水中那一刹那被水灌满了整个耳朵,水声裹挟着岸上人的言语,叽里咕噜嘈杂一片。

    接着他迷迷糊糊地看见自己的手臂抓住了什么东西将他从“水”里拉到岸上“岸”,他鬼鬼祟祟躲躲闪闪,避开了一切沿途叽里咕噜说话的打了全身马赛克的人,面前的路像是蚂蚁的穴,幽深又阴暗看不出通往什么地方,但是他的脚似乎知道那是通往什么地方,沿途火焰冲出的热气把水分从他身上赶走了些许,转而这幽深的甬道又把声音从被水浸泡了的叽里咕噜变成嗡里嗡气的音色,透过教堂似的马赛克琉璃窗看事物的别扭也变成了透过磨砂玻璃偷窥似的怪异。他的脚还在坚持不懈地向前行进,他的头脑里也从不曾有打退堂鼓的打算,但是他这个时候很迷茫,也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许不知道。

    这个时候已经不是“这个时候”了,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来着?

    换言之“那”个时候有什么东西是自己非见到不可的,他的思绪在脑内兜兜转转许多圈,他想起来了前因后果,但是中间的过程就是这个样子模糊得可怜。

    像是有人在他前方丢了一颗手榴弹,叮叮当当一阵夹着嗡里嗡气的声响过后手榴弹爆炸了,他脚下的地面带着他震颤。但他没看到火光和烟雾,也没有感受到冲击波。

    画面在跳跃,他好好想了一下,觉得这时大概是在跑动。陡然间他又开始感觉到刺激性的声音,那是墙壁中渗出一浪一浪的嚎叫……他目中在一瞬形成很多画面,被抽取胆汁的黑熊、被剥皮的水貂、被针剂折磨的白鼠……他眼前的画面还在不稳定地摇晃,他知道那个时候肯定还是在跑,在找嚎叫的源头,他忽然明白那声音是从墙壁里面来的,甬道其实根本没有尽头。声音引起了连锁反应,原本清晰的嚎叫声迅速掺杂了嗡里嗡气的声音然后又被水灌入变成叽里咕噜,画面从磨砂玻璃马上变成马赛克,叽里咕噜的马赛克被他用飞速按键的手指敲碎了,他闯进马赛克的里面,又掉进磨砂玻璃的里面,叽里咕噜声过滤一次之后变得嗡里嗡气,然后嗡里嗡气也被滤掉,那个刹那他的一切感官正常运转,然而那终于被他找到的凄厉的哀嚎即刻恩将仇报地将令人抓心挠肝的钻痛骤然钉进他的骨髓,痛觉从体内一直蔓延到皮肤,他也嚎叫,嘴角撑烂了,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

    他缓慢地张开眼睛,姑且把这自娱自乐的回忆当做一场噩梦。

    窗外池塘的冰冻开化了,满池水波莹莹反射着月光。

    他转动脖子,颈部的筋在这个轻微的动作时发出抽痛,好像回忆时扎进骨髓的钻痛还在体内存留,但是他还是把头转向了身边的人,处在房屋中这个角度的月光是此刻最好的掩护,他正好可以看到对方,自然也只有他可以看到对方。

    宽大的斗篷帽檐遮住其整个头部,长裙多褶的领口沉睡在锁骨上,金属的箍在胸下固定住贴服着身体的血红下裙,扎出了深色侧影高挺美丽的胸线,覆盖双臂的赤色“羽翼”收敛,长过脚踝的裙摆在脚下堆成一堆不规则的褶皱,像是一块血染的幕布以奇异的方式缠绕着妖娆的身段——这套象征性的着装标志了这位座上宾特殊的身份,并向四周放射出一个震慑的气场。怕是若无应允,拥有一睹芳容资格的只有正拥抱着她的黑暗本身。

    他按着军帽的帽檐,将左眼藏进帽檐的阴影之下。

    “你似乎已经间接地向陈易交代了?”路克政从怀里掏出烟斗点上。

    “我该从这趟浑水中抽身出来了……”她的声音慢慢吹出来,“……以现在的情势,戴安娜重生与否,并不会阻碍事件的进程……”

    路克政抽了一口烟,把烟斗捧在手里把弄着,那覆着一层包浆的雕花在月光下闪着光。

    “这样决定好得多。”他赞同道。

    “如果他还试图*我回归,我可能要对他还以颜色了……”她秀丽的手指点在锁骨上,仿佛那里吊着一根细线。

    “他有什么资格不听从你的命令?”路克政的口气像是诘问。

    她轻笑:“他的真实身份我并不知道……他最初效忠的那个人我也不知道……只是那个人死了,我作为替位者不过是碰巧拥有那份‘能力’,要控制他,恐怕还欠点威慑……”

    “……毕竟这个身体已经不适合四下活动,执行内容我不愿插手,可不代表策划方面我会甩手退出。”她的手指轻点在小腹上,“想必您一见到列特,他就知道我的意思了……除了我不要回归的决定,事件进程差不多也该加快一点,在凌先生的势力挖空我们的积蓄之前,得把矛头转到他从不怀疑的地方才是……”

    “他今天已经把目的都说明了,陈易不同意提供支持,他又有什么想法?”

    “他在临走前回了消息,指名道姓地……请求做您的工作呢。”

    路克政呼出一口憋了很久的烟气:“这么看来陈易肯定是没这个打算了。”

    她的头微微转向路克政,但是明显不是为了看着他,宽大的帽檐仍旧遮住她的整张脸。

    “装作什么都知道,要比装什么都不知道容易多了。”路克政伸手揉着僵硬的脸颊,隔了一会儿说道,“这是我头一次知道那家伙的打算,可不愿意放弃这样的机会,凌霄那个人就留给他消耗吧,我实在没兴趣参与。”

    “听起来路老板对凌先生颇有成见?”

    “只是不喜欢他罢了。”

    她站了起来,面向路克政,但是帽檐下的阴影还是掩盖着脸庞,路克政低头抽着烟斗也站起来了,他伸手摘下军帽按在胸前。

    “期待下次相会,戴安娜二世。”

    -

    路克政拿军帽扣着自己的脸,枕着双臂横在乌木沙发上,僵硬得像条尸体。大堂里已经开了灯,国枝正坐在茶几对面给他冲着茶水,水声催得人昏昏欲睡。

    “老板,茶好了。”国枝递上茶杯。

    见路克政像是不打算喝了,国枝便准备将茶杯收回来,路克政却忽的把军帽从脸上拉下来,起身重新在沙发上端坐着,伸手接过了国枝手里的茶杯。国枝看着自己的主人,目光中闪过淡淡的疼惜。

    “老板,您改变主意了我也可以理解。”国枝道。

    “习惯了,这些规矩。”路克政喝完了把空杯递还给她,“你就当这是长期以来受到‘爱惜人力’的劝诫太深而产生的条件反射吧。”

    “要是陈老板也有这等良好的家教,恐怕您要省心不少。”国枝的话语气像奉承,措辞却像指桑骂槐,路克政苦笑不语,依照对国枝的了解,他敢肯定其话中的本质意思是后者。

    “叫夫人过来,我有话要对她讲。”路克政端起第二杯茶,贴近鼻尖嗅着茶香。

    国枝离开了客厅,在路克政刚好喝完手里这杯茶的时候,国枝回来了,站在孙月星的身后。

    孙月星没有走进客厅,她捏着和式睡袍的交领,对客厅里衣着端正的路克政满眼怀疑,路克政抬头望向她,她的头发还有些凌乱,显然是才从床上起来,然而她的眼睛却能让人看出她一直都没有睡着。

    “过来。”路克政招手。

    “路克政,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可说的。”孙月星偏要扎在门口和他保持距离。

    “我还没有说话题是什么。”路克政把烟斗从怀里掏出来,刚拿到嘴边又转手放在茶几上。

    “我们之间连接受其他话题的基本前提都没有。”孙月星动听的音色美得像冰雕的风铃,决绝又冷淡,“我果然在嫁给你的时候就应该想好,一旦踏进这个门,我就只是你用来当幌子传宗接代的工具,你用来了解境外信息的通道,说好听点也许还是个会唱十三转的百灵鸟,你既不信任我也不待见我,呵呵,除了在床上你哪里还像个男人?我受够你的偏执了,我也受够你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了,你要不然就是装作孝顺地天天去给老祖宗请安,你不是烦死他了吗你现在牛气了怎么还离不开他了呢?要不然你就是对着陈易点头哈腰惟命是从,你不是早就受不了他任性又专断了吗怎么你手里握着兵权还怕他么?再不然你又一大堆的规矩,我以为我们家的规矩就已经够大的了,没成想嫁了人以后还要被自己的男人立上各种规矩,为了维护你的面子吗?为了防止内人愚钝触犯了老祖宗和小祖宗吗?路克政,我真是受够了这种憋屈的日子。”

    “才相处不满一年你就受够了?”路克政给自己添茶。

    “我还在后悔看透得太晚。”孙月星倚着门框斜睨他,气不打一处出。

    “好歹你还看透了。”路克政端起茶杯。

    孙月星突然离开门口大步冲到他面前,路克政在她的手挥过来之前迅速将茶杯放回了茶盘上,然而孙月星的一巴掌却重重地扇向了他的脸。

    “啪!”

    路克政动了动下颌,感到牙龈有些痛。

    路克政的沉默显然已经将孙月星的积愤*到了临界值,然而她仍在忍耐,言语中的情绪本应激烈却强行压抑:“路克政,你有没有点骨气?怪不得玲惠当初要离家出走,她是在逃避你——你又怕家里的老祖宗,又怕陈易那个小祖宗,你什么东西也保护不了,你什么也不敢去争取。你只会躲起来,为了自保你什么都豁得出去!你只有这么一点胆子……”她说着还是按捺不住愤慨地竖起小指在路克政眼前比划,“就这么一点敢做的事,还是只为了你自己!”

    路克政还是不必刻意地去表现自己的冷静,他自己都有点意外,以前跟陈易那个“小祖宗”都是很容易动火的,但是这个时候他内心完全平静,被扇了一巴掌造成的牙痛缓解了被一拳打在自尊上的恶心,路克政揣度了妻子的指控,从某种意义上认为自己成功了,但是孙月星也有说对的地方,这些对的地方合在一起长成一只长刺海胆,被他费尽力气地藏进心包里。

    国枝跟到孙月星身后,时刻准备着插手他们之间的冲突。

    路克政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窗子。

    “路克政!”孙月星原本是要喊出的声音又闷下去,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要赶上去看他是个什么脸色。

    “夫人。”国枝一把拉住了她。

    “别插嘴。”路克政向国枝摆手,但没回头,孙月星又想上前,却发觉国枝根本没有放开自己,她无比委屈又无从说起。路克政冷硬如山的背影戳在她眼里形成一块阴翳,眼球不痛却心里别扭难过得难以形容,她很想用和平时一样温和的语气来嘲讽他,但是只要一张开嘴就忍不住要抽噎,想要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恐怕只能用喊的,但是孙月星清楚的知道喊出来只能代表她的失败,她就成了一个自己也无法接受的无理取闹的疯女人。身后的国枝对她来说可不是玲惠口里叫的那个温柔和蔼的“国枝姐”,而是路克政身边最忠诚的爪牙。孙月星看着还在窗前背对自己的路克政,听不出刚刚他那句“别插嘴”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为何国枝听到了命令也不放开手,也许是路克政真的太软弱了连管家都命令不得?也许是路克政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传达给管家的本意还是要继续干预,自己是个外人听不出来?

    孙月星自知没力气甩脱甲A级杀手出身的国枝,她转身坐在乌木沙发上,全身都微微地发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路克政从玻璃的反光中看着孙月星的反应,他也很想听听孙月星还要说什么,他有足够的耐心和希冀来面对孙月星的指控。他盯着玻璃上的景象,看到身后的孙月星正缓慢地靠在乌木沙发的靠背上,烫成梨花的头发堆在肩上遮着她的侧脸,她的声音既失去了以往温婉动人的音色,也并非失去理智的喊叫,路克政听到她用语速稳定、语句完整而带着隐隐发颤的声音说道:“我都知道……孙氏家族虽然声势浩大但是毕竟还是深陷在世盟的漩涡里,家族成员也大多涉及执行层,总而言之,我的家族是一个关键时刻被推到风口浪尖,平时还不被人认可的尴尬角色。我早就看透,你们租界人也都是看得出的,我们家族一直攀附于无数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并没有稳定而长久的根基。既然你和我的联姻为的就是加入这个关系网、我父亲的意思也是要请你加入这个关系网以便多一个支持力,那么能*你委曲求全的恐怕也还是总领事吧。”

    路克政看到她伸手拨弄头发,但是挡住的那半脸还是在碎发的遮掩下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一旦我在你身边,无论我是否做了什么实质上的事,外界都一样会把我的影响加入到你的一切动作上来,我们从结婚那天开始就变成了一个分割不开的整体,对你我来说、对我父亲、对你我之外的整个世界来说都一样。你我的关系使租界和境外有了缓和冲击的地带,我明白就算为了保护我父亲,我也不得不忍受你。只是我现在好失望……为什么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却步步退让……”

    玻璃上的倒影浮动。

    路克政拄着雕花窗框,木雕花压得他掌心发胀。

    “你为什么要克制?”路克政松开窗框揉着掌心。

    “什么?”孙月星甩过脸来望着他。

    “明明有那么深的怨言,为什么却用这么克制的语气?”路克政望着玻璃倒影。

    孙月星犹豫了许久:“你在反驳我吗?”

    “手都动过了,应该不是顾及面子吧?”路克政失笑。

    “我的家教令我不会大吼大叫。”

    路克政后退了一些,他看着也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倒影,这个倒影渐渐变得支离,融化成一块不规则的污渍,玻璃就像是照妖镜,路克政凝视那块污迹,一如凝视自己内心中游离出的肮脏。他伸出手触碰玻璃上被污染的痕迹,之间在接触玻璃的一刹那,那污渍又变回了他自己。

    孙月星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静立在身旁的国枝,她这样扭着头边退步边盯着国枝,国枝用一贯温和的目光回望着她,并没有出手阻拦。

    “路克政,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不对我做任何解释了?”孙月星把脸又转向路克政,“你问我为什么克制?难道你想用你更加严格家教来嘲笑我吗?”

    “你的教养难道是被人*出来的吗?”路克政问了一句之后,打响指示意国枝给孙月星端上茶水,换了个语气,“说累了吧,不介意先喝口水平平气息——其实我们很像的,我知道潜移默化的家庭教育使你成长为一位时刻注意言行的名媛淑女,你自己也不觉得这样要求自己有何不对,我也是一样,但是在我看来其实无所谓严格程度的差异。玲惠性子像母亲,很难和你我一样克制,她从家里逃走也是为了逃避无数的定式束缚,我也承认大概也有我不能保护她自由的原因,那是当年了——至于我去给老祖宗问安,也就是习惯了孝道的要求,不论他做过什么,也不论他对我的态度如何,他都是我的曾爷爷,人年纪大了难免执拗,但是年轻人不能不尽赡养的责任,我这么解释,你大概能懂。”

    路克政坚持不转身,孙月星看到他在仰头嗤笑,听到他道:“何况老祖宗视我为眼中钉,现在我得了势,恐怕他越是见到我就越是窝火。”

    “你对陈易的态度呢?还有你为什么要把我拘禁在一个消息闭塞的环境里呢?”孙月星喝过了茶,消了大半的气。

    然而这次路克政没有给她回答。

    “那你倒是说陈易算什么啊?”孙月星捏着茶杯小步向他挪着,“为什么夏默克都敢在他面前胡闹,为什么所有别的老板都敢跟他唱反调,为什么明明是平等的竞争地位、你还是一直顺着他?你有胆量干大事吗?……就算往小了说,你敢在他面前说话的时候向着我吗?为什么每次都要我向常瑛让步?同样是族长,为什么陈易就能给他夫人那么多了解消息的机会,那么明显的给她撑腰……”

    “月星,我已经尽可能多地解释了,你还非要我给你讲‘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吗?”路克政截断了她的话。

    孙月星顿步不前,把脸瞥向一边抿唇不语,她紧紧地捏着茶杯,捏得指尖发白。

    路克政又把手伸出来拄着窗框,军装在他肩上绷起两道转折锋利的褶皱。

    他明白这种隐忍的压抑,他一直都明白……

    背后的响动令客厅中的三个人同时警觉,低矮的黑影在转瞬扑进客厅,背在肩上的狙击枪“抗啷”一声掉落在地板上,似乎他是被这沉重金属块坠进屋中而不是自主出现,孙月星看清了黑影刘海下莹绿色的眼睛,震惊的神色蔓延上眼角。

    “老板……路上出了岔子……白……‘白’死了”黑影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

    路克政将手臂用力一勾,客厅的灯随之熄灭,孙月星眼前骤然漆黑不见五指,她条件反射性地向路克政迈开脚步,身后国枝立即一手钳身一手掩口将她死死控制在原地,微弱的月光映照下她看见背影的路克政转将过身,清冷的光辉在他那只还没有被黑暗吞噬的眼睛上凝结成一层冰花。

    路克政扭头藏进黑暗的部分,从一片他难以分辨方向的黑暗中依照直觉接起披风和军帽,在从黑暗中循着呼吸声绕过孙月星身旁,这个时候他的眼睛才勉强适应了黑暗的环境,能够在夜里寻到狼的目光。

    孙月星只听见脚步声却听不见呼吸,无论路克政、国枝还是K,这些她朝夕相处的人此刻都像是得到了释放的幽灵,她的指尖先开始冰冷,手臂麻木,脖子僵硬,头昏脑涨——她听到路克政的轻叹声从身后绕到身前,尾音才彻底平息。

    “月星,”路克政撩起披风坐在乌木沙发上,“是时候让你看看我敢做什么了。”

    他发现孙月星蜷缩僵硬的手指里,仍紧紧抓着那只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