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要走了。他特地来告诉刘莲,离开的时刻。她站在他面前,颤栗着,尖针一根一根划过肌肤,在六月间,冷得彻骨。他送了几张照片给她,在背面用不同字体留下祝福的话。

    晚上22点29分的火车。在校门口,学生会里的人都来送他。有些暗恋他的女生抱着他哭,他身上穿着写满兄弟名字的毕业T恤,后背微湿。

    学生处处长很欣赏江淮,包了一辆公交车,学生会的人都坐上去了,送他到火车站。刘莲立刻拦了一辆TAXI,对司机说:“跟上。”她一个人去送他。室友们都放心不下,她说:“别担心我。”挨个去握她们的手,坚定的眼神叫人稍稍心安。

    那夜满城灯火辉煌,车窗开着,风漫过全身,恍惚得像在水中穿行。

    他果然是奔向陈洁的家乡。他身边站着她,和送行的人群道别。临上车了,他走到一边,靠在站台的柱子上,抽烟。刘莲就走过去。她从来不曾想到自己会这么大胆,众目睽睽下,她走过去了。

    江淮看到她,握一握她的手,低声道:“我会给你写信。”

    只是这一句话,让刘莲从此站成树,守着,在他永远不会再来的归途。哪怕风刀霜剑,她始终微笑着,站成树,迎风招展着,开出一树灿烂的爱意。

    好多人都去抱他,拍拍他的背。她没有抱。她怕自己舍不得放开。

    临上车时,江淮流泪了。刘莲只是站着,没有泪,一滴泪都没有。她告诉自己,要清晰地记住心里的他,深爱的他的——模样,不要泪眼朦胧,看不真切。

    火车要开动了。他打开车窗,和同学们一一握手,无数次地重复相同的珍重,仍旧俊逸出尘一如每个从此再也见不到他的日夜。

    临到刘莲时,他抛给她一盘磁带。哽咽着说了声:“对自己好一点。”

    她很想对他说一声:“我喜欢你。”很想,很想。到底还是没有说。还能说什么呢,他身边坐着陈洁,他日后的妻。

    这一世,早就木已成舟,没有扳回的余地,半分没有。她只是在想,他知不知道呢,他知不知道我喜欢他呢。他知不知道呢。

    江淮知道。他怎么不知道?初时她时,他还是对酒当歌激扬文字的星光少年。大学的校园年轻悠闲,光彩四溢,带着轻浅的喜和愁。

    仿佛每一个明天都是春天。日子那样清清朗朗。绿叶红花,阳光自由自在,当爱情初来,生命璀璨而清香。

    那时候,他和她都有着黄金一样的容颜,早春嫩绿得让人心疼的清洁气息,薄荷一般。他在薄暮的紫薇花架间穿行,就那么地无意间的回眸,看到了刘莲,她那样专注而肆无忌惮地望向他,她穿着白色的,长及脚踝的裙子,站在梧桐树下。那一刻,他的心突然被温柔牵动。

    这之前,他们就认识的,腼腆的大一新生在校园里迷路了,茫然四顾,他出现。他都记得。怎么不记得呢,怎么不记得呢,那清秀的女孩子,最是一低头的温柔。她不擅长文字,在文学社的考试中换试卷,小小的把戏,他都看在眼里,都知道。

    就是那样吧,在有着云朵、雾蔼、清风、朗月、松涛的象牙塔里,在文字中,与她尽情相爱,却又始终克制自己,不去走近。

    常常地,他装作漫不经心地,从她旁边错身而过,看到她在秋日银杏金黄间,在春天的樱花烂漫下,沉静微笑,看到她在夏季黄昏的荷花池边徜徉,满池馥郁。是那样洁白无尘的青春岁月,那些水样的诗文歌赋,玫瑰般醺然的笑靥,那些莫逆于心的言语,如水晶般干净纯美,梦想与鲜花一起开放。而刘莲,是他长发盈空的姑娘。

    校园的梧桐、白裙、明眸皓齿的女孩,在他心中凝固成永恒的画面,从此不会忘掉。那是他日渐坚硬的心内唯一柔软的明媚角落,是他生命中的刺青。

    很多年以后,他依然对梧桐树无法忘情。他想也许只有这种植物,能够刻有他一路走来的痕迹。很多往事都发生在梧桐树下,那个女子,靠近他,温暖他,用心爱他,然后,他离开她。

    她只是他走在一条河流边时,从对面传来的渺茫、悠扬、诱惑的歌声。但是他自己亲手弄沉了可以摆渡的船,继续残酷前行。

    他高中时学的是理科,大学的专业是物理,他的生活里,只有定律和公式,冷静面对一切。他喜欢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他爱她,可这敌不过他的野心。他最爱的,是自己。他相信人生本质就是残酷。

    这样空洞的世间情意。

    风茫茫地穿行了。身边的女孩为他的离去落了泪,火车开动的刹那追着跑了很远。刘莲只寂寂无声,不回头地离开这里。

    回去后,在室友们刻意替她保留的安静中听磁带。他录了一首歌,是刘莲喜欢的《难舍难分》。磁带里还有一首他从校刊上摘录的诗歌,写得很简单:

    一朵小茉莉

    夹在书页里

    我读遍整本书

    试着把你忘记

    一朵小茉莉

    从书页里飘落

    这些和那些

    我常不知如何舍取

    爱情当然美丽

    彼岸更另有天地

    ……

    呵。这些和那些。他不知如何舍取。到底,还是舍了。

    忘不了你眼中那闪烁的泪光,好像知道我说谎

    我茫然走错了地方,却已不敢回头望

    舍不得杏花春雨中的你,盈盈的笑语

    雨打风飘年华流走,惘然睡梦中

    走过了一生有多少珍重时光与你爱的人分享

    我总是选错了方向,伤心却又不能忘

    放不开魂牵梦系爱的你,无处说凄凉

    回首灯火阑珊处是否还有你

    说起来人生的仆仆风尘不能够留一点回忆

    难舍又难分已无可追寻,烟消云散的往昔

    说起来爱情的悲欢离合,有个你我永远不提

    相偎又相依要留在心底,陪我一路到天涯

    她听着他唱“忘不了杏花春雨中的你,盈盈的笑语”,仿佛看到他就在面前,低下头,温和地对她说话。忍不住在黑暗里泪流满面。许久才记得去洗一个脸,然后在阳台吸一支烟。

    呵,她以为自己是不会抽烟的呢。此后,她总在这个阳台上,吹了冷冷的风,抽烟。看眼前的烟雾编织过往的面孔。那些以为永远不会离别的眉目。

    声调历历在耳,可他会在哪一个音符的背面出现,带着他冷暖自知的自若表情,帅气行路?她知道,他从此不再翩然归来。

    自此心脏被刀插入绞杀,已然死亡许久。

    不止一次,听到陈苔藓说:“那天我看到某个男生,长得很像梦中人呢。你去看看吧。”刘莲没有兴趣刻意去看。相逢无意中,那人,一张面容胜雪,更为精致。她安静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无论或谁,不会如他般笑着看着她,或者,冷峻掉头走开。

    即使像他,也不是他。

    他走了。校园还是那么美丽。阳光依然明媚得如同她初初见到他的年头。那么多年和月。人生在手段里分崩离析。无论雨或雪,风或霜,天空始终没有血色。

    刘莲发现很多事情看得太透,实在无趣,例如江淮的野心。真相应该埋藏下来。她不理解他。她想,她永远都不会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