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莲坐在床上看江淮的信。大三开学第一天,她就收到了他的来信,一看邮戳,是他毕业离校那天寄出的。没两天她就放了暑假,直到现在才收到。

    信里极尽深情,他说她是直取人心的女孩,她的文章他都看过。他说,他珍惜她,因此不愿意给她带来哪怕一丝伤害,只能无情至绝情。在信中他说,给你写信,只是为了告诉你,我的心。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我们只能在文字中相恋,我将化做字符,闪烁于你游离的指间,揣测你美丽的、不欲人知的心事……我们缘结在来世。今生,我想把握的,是另一重天。署名是翊君。

    他是喜欢她的。可这又有什么用。又有什么用。他要的,是另一些。确实如陈苔藓当日所言,更多,更酷烈。

    自从江淮离校后,刘莲就退出了文学社,不再参加学校里任何大小活动。其时她不过只是大二的女生,青涩的年纪,有着很棒的功课,常常拿到一等奖学金,是校园里出名的女孩,且非常特立独行。

    大三了,很多夜晚,她都会去操场上沿跑道来回地走,抬头看满天繁星流动,轻轻唱着《海上花》。反反复复地唱那几句:睡梦成真,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残留水纹,空留遗恨,愿只愿他生,昨日的身影能相随,永生永世不离分。

    好象主席台上,仍有他的身影。他在晾衣服,唱着歌,呼朋引伴出去喝酒。好象他仍在身边,未有稍离。

    校园里起起落落的,盛开着一场又一场玫瑰故事,逢了周末,很多女孩都会打扮整齐地去学校的大舞池跳舞,她安静地看着,想起江淮的笑颜,默默地对自己说,曾经沧海。然后打开一本习题集,做一道又一道艰深的习题。她的专业很工科,需要集中心力来应付。其实并不见得有多么热爱学习,这样子用功,无非也只是找不到其它事情来做。

    或者还是有另外的事情可干的,比如带瓶红茶去图书馆看书,很快可以消磨一个下午。又或者是独自去看场电影,进去时光天化日,出来已暮色四合,回宿舍的途中会看到很多女生挽着男朋友的胳膊作幸福状,那样年轻肆意的爱情与明亮。

    心酸,就这么涌上心头,寒气陡生。她亦有着这么好这么明媚的青春,却无人分享。

    走在路上,忽然下起了细雨,头发有点湿润,她抬头看了看天,就这样站立,呆呆出神。回寝室又翻江淮的信,再一次看了起来。她知道他真的走了,不会回来了。没有什么好想。就算重逢,也无非是见一次面,但见面又怎样,每次想到这里就打转回来。她没有他的地址,他也没有再写信来,两人就此断了联系。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想让自己睡着,睡着,希望可以看到他,也希望醒来,他就在她身边,可以抱住,把头贴在他的脖颈间。可她失眠,一整夜一整夜呆坐,不见得想死,但活得很不耐烦,有点儿担心自己太自闭了,偷偷地问室友们。林蓼蓝笑:“你没事,喜欢花钱的女人是不会得抑郁症的。”

    一到了大三,看到社团招新海报满天飞,新生在楼下绕足三圈,迟疑地踏上仄仄的楼梯,怯生生的神情竟让她们有了沧桑感,感叹着属于自己的青涩年代彻底过去。大家都忙了起来,各有各的事情,不像以前那么整天结伴同行。

    陈苔藓除了上课之外,成天背着包听着单放机在学校里晃荡,摘美人蕉里面甜甜的汁水,睡在歪脖子松树上看武侠小说,拍着桌子喝可乐看意甲英超甲A,有球赛就去踢,写稿件换钱,躲到广播室里打牌,男男女女的困了倒头就睡。她是个侠气的女生,雅的俗的都能来。

    韩九月继续作画,和何许在一起,有点招摇,有点孟浪,还有点大大咧咧和恃宠使气,坐在最后一排,上课看杂志,吃零食,聊天,那些听得哈欠连天的课全在快乐间流过,她甚至还到新生的扫舞盲活动上客串了几天舞蹈老师,日子过得颇为写意。有时她会想:有没有人把我们画进画中呢,远离故乡的十九岁女生和她的爱人。桌上有青岛啤酒和烤肉,庸庸碌碌的人生,在午后的阳光下。

    那次斗殴事件,当然让两人各背一个行政警告处分。陈苔藓是数罪并罚,拿了个记大过,她倒是无所谓,照样笑嘻嘻,有人惹到她,还是挥挥拳头。按副校长之女的计划,肯定不乐意她们只挨这么轻的处分,可没办法,她错在先,又是她先动手的,数人亲眼目睹,也就无话可说。尽管她爸爸是副校长,校方也不想包庇得过分,让她也受了处分。

    寝室因此更出名了,有人路遇到她们,笑道:“嘿,你们寝室不简单啊,出了两位女中豪杰!”

    陈苔藓说:“那是那是,你不知道本室人称恶人谷吗?”

    林蓼蓝那天到电台做节目去了,没能亲见,事后缠着她们讲述当时的情景,兴致勃勃,连称陈苔藓和韩九月打得好。她把这些绘声绘色地讲给沈默听,那孩子也笑。

    她们两人的感情很好,沈默常打电话过来,说着没有主谓和逻辑的句子:“蓝,死了,马蹄莲。”沮丧半天。她在同学眼中绝对是个另类的存在,爱穿男式格子衬衫,左腕戴一块军绿色男装运动腕表,骑二十六寸自行车,表情漠然。或者说,没有什么表情。她把自己脆弱敏感的一面,都留给了林蓼蓝。

    林蓼蓝不上课也不做节目时,就去沈默的学校看她。电车晃啊晃,斜阳也跟着节奏,摇啊摇,摇出无限的期待和欢喜,满心的甜蜜,溢得,溢得要滴下来。她的爱人,在那边等,她在车窗边兴奋而惴惴,穿越了满路的繁华来会她。

    窗外空气污浊,有高大的梧桐树一闪而过,四处都是喧嚣的人群,在沿途停靠的某个站点,林蓼蓝看到女孩环住男孩子的腰,呆呆地望着他。也许还可以看到亲吻。

    沈默的宿舍在六楼。那是一座砖红色的楼房,第三部扶梯的拐角处,阳台的架子上,在滴水,滴水。林蓼蓝仰着头,看到她正探身往下望,然后飞快地跑下来。

    沈默说:“六楼的阳光很好,我的皮肤一块一块的,晒得滑溜溜的,摸起来手感可好啦!”

    林蓼蓝拍拍她的脑袋,笑:“你这个自恋狂!”她真瘦啊,头发极短,眼睛大而亮,站在树的阴影下,眼睛还是逼人地亮着,像极了干净清秀的小男孩。

    沈默吐吐舌:“有喝醉酒见过两次的女孩子告诉我说,喜欢我这个自恋的家伙呢。”

    林蓼蓝故作紧张,追问道:“你怎么回答她的?”

    她得意洋洋地打个榧子:“我说,哦,我知道。”

    “对方怎么回答的?”

    “那女孩啊,她说,那你呢?我说,我很好,在抽烟。她说,你就不能骗骗我吗?”

    林蓼蓝佯怒,拎沈默的衣领,喝道:“你就说了,我想你,是不是?”

    沈默白她一眼,噘嘴道:“才不是呢,蓝,我不是孩子了,为何要骗人呢?我要一心一意,这才是好人,我老觉得我是个好人,对吗,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