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沈默的大学校园里走路,温柔的粉色花瓣,醉生梦死地落下。林蓼蓝觉得这是一个适合恋爱和自杀的地方。旖旎的下午两点半,没有人的宁静空间,她们脱掉鞋,赤脚走在上面,石子冰凉,脚趾间有一种干净的疼痛,一种值得清醒的疼痛。突然停住,扳过肩,狠狠吻下去的勇气,和所有的爱你爱你。一个牙齿印,留在肩膀上,是弯弯的月牙儿形状。

    是这样地招摇着年轻的爱情。她们拉住彼此的手,突然侧过脸唤一声彼此的名字,面对面地吃一碗辣辣的牛肉面,出汗,出汗。

    两人在一起疯狂地打电动游戏,沈默沉着地把一个又一个扑叫上来的僵尸消灭掉。她很擅长滑板机器,所有的障碍都得到惊人的高分,她下来的时候,围观的少年鼓起了掌。

    林蓼蓝看着她发呆,莫名心虚,她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不是会永远属于她。她是人群里受关注的孩子,她那么纯真可爱的样子,很多人对她一见倾心,继而走近她,上演一出出或惨烈或隐忍的故事,之后落寞离去,留下一地残局。

    而她只希望拥有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谁都知道她是属于她的,没有纷争和猜疑,无声无息地相对一辈子。但是沈默不一样,她长得那么招人疼,那些爱上她的人,每一个,都费尽心机讨好她,关爱她,亲她的面颊,牵她的手,带她回家。

    沈默喜欢说自己是个蘑菇,看似阳光却散发着脆弱的气息。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自己蘑菇吗。”

    林蓼蓝说:“有个精神病人,每天举着伞坐在那里,医生百思不得其解,想探其究竟,也举了伞陪她坐着,那人笑了起来,问医生:你也想做蘑菇吗?沈默,是这个故事吧?”

    沈默点头,伸出舌尖俏皮地笑:“嗯,我就是那个人。”

    林蓼蓝不由又看呆了。她喜欢她纯真的样子,这多么可贵,浑然天成,非常干净,绝无杂念。看着她,一颗心就软了下来。她无比享受把脸贴在沈默脸上的感觉,说真的,她真害怕她会长大了,离开她。

    你有没有试过,看着你的爱人,看着,看着,就想哭的经历?就是这样。

    林蓼蓝对沈默说:“以后只要宠你就够了,孩子。我不想再要其它。你明白吗?”

    沈默点点头,抿了抿嘴唇。

    那是一个非常甜美非常让人怜爱的表情。林蓼蓝忽然想抱抱这个孩子,想亲吻她的额头,那种,疼一疼她的愿望。于是她就伸出手拥抱了沈默,轻轻地,把她带到怀里,在她额头上吻了吻。沈默用那么清澈的眼睛看着她,没有惊讶,没有质疑,没有困惑。

    她笑了,吐吐舌尖,歪着头笑了。

    某个雨天的下午,林蓼蓝坐在窗边,独自一人看雨滴顺着窗台的兰花落下,敲出安静的声响,刚看过沈默的情绪还隐隐地荡漾着。甜蜜和依赖的感觉。雨雾淡淡地结在玻璃窗上,使人很想在上面写飞扬的句子。

    花正香着,草正绿着,雨正清澈着,天正蓝着,她和她的爱人在一起,度过曼妙的下午。她是她的天,是满脸的热度、水源、星光。沈默夜里常常睡不着,时时失眠,林蓼蓝也是。她爬起来,摸一点饼干吃,披衣走出寝室,站在阳台上看一会儿星星,想一想那张亲爱的脸庞。呵,她真爱她。想起那句歌词:你笑得越无邪,我就会爱你爱得更狂野。

    心里一沉,不,这是一首分手的歌。

    那么,该是那首歌吧: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些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不,这也是一首分手的歌。

    也会哼一点无词的调子,随着节奏轻轻摇摆,寂寞的风在耳畔流过。沈默,你相信的,那是我在对你说话,亦是你在与我倾诉。

    很多个下了节目之后的夜晚,昏黄的路灯光下,沈默在电台外面等她。她抽着烟,远远望去,只看到红色的烟头一明一灭,像一个人吞吞吐吐的心事,或者是女子阴晴不定的脸色。通常要到林蓼蓝走到沈默面前,她才发现她。

    见到林蓼蓝,她把烟一丢,笑容无邪地歪着头看她。林蓼蓝上前,轻轻地,轻轻地抱一抱她,很快松开。她把手放到她的手心里,朝前走。

    夜色浓郁。灯火黯淡。风凉。小巷深深,她在等待。就这么一路走下去,轻声唱着歌,寂静里,歌声悦耳,爱人那么美好。她们为彼此,风露立中宵。

    99年,校园里流行很多港台歌手的歌。“澳门回归”和“世纪末”等词汇频繁出镜。校方时常扯起巨大横幅,号召同学们在数十米的白布上签名,以示人心所向。

    韩九月和陈橘路遇了几次,隐隐地觉得她的状态不好,可她的身份尴尬,虽然平时也曾嘘寒问暖,到底无法回到当初排练节目那阵子了。她听说陈橘心情很坏,会用烟头烙伤自己,在手腕上留下疤痕。可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天,雨真大,校广播台里照例是点歌台栏目,刚打好开水,韩九月遇到陈橘了,她没打伞,九月招呼她到自己的伞下来。陈橘犹豫了一下,过来了。她的脸上始终有着温婉的笑容,可是她看起来那么恍惚,韩九月知道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听她在说什么。很久了,她总是这样神情萧索,心不在焉的。

    突然,哗的一声,陈橘手中的水瓶摔了,开水溅了一身。她一下子崩溃了,失声痛哭。就在林荫道上。很多同学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看橘子的表情,一定是被烫得不轻,得赶快送到医务室去,要涂药水。

    好大的雨,身上一会儿就淋得透湿。韩九月扶她去医务室,走到半路,人群疏散了,沉橘停止了哭泣,平静道:“不用去了,我没有被烫着。”她掀起裤管给韩九月看,腿上没有丝毫的红肿痕迹。她说:“我只是很难过。一下子没有忍住。对不起,失态了。”

    韩九月抱住她,心痛,却没有办法。她知道陈橘的心,知道她不是为着受到惊吓而哭泣,她需要找个理由哭出声来。韩九月明白的。她舍不得陈橘难过,可她是个自私的人,更舍不得自己难过。

    回寝室后,对室友讲起,刘莲说:“她也是个可怜人。”

    陈苔藓道:“那也不该在阿九面前发作。”

    韩九月笑道:“除了长相不错,会弹吉他唱歌,我还真不觉得何许有什么好的。”

    陈苔藓白了她一眼,叹道:“阿九,你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你也觉得他不错?”

    “是啊,非要说点坏话的话,我认为他太多才多艺了,让人自卑,太伤自尊了。”陈苔藓转着手上的戒指,笑着说。

    刘莲又想起江淮了。那何尝不是个才气十足的人?可那又如何。又如何。对她来说,他太遥远了,就像是一个梦,斯佳丽的阿希礼。

    正聊着,林蓼蓝回来了,看到她们都在,笑了:“我刚发工资了,走,请你们吃饭。”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天空蔚蓝,树木繁盛蓬勃,街道上的行人甚少。她们找了一家酒吧喝酒,才下午四五点钟,里面只有两三个客人,空调很暖,叫人想要昏睡。大家吃得很尽兴,嬉笑不断。

    刘莲要了一杯咖啡,陈苔藓说:“我这人最怕吃苦了,比如药,喝咖啡也是,一定要加好多好多糖,直到喝起来像糖浆。我承认这样比较没品位,算了,喝酒好了。”

    喝到后来,韩九月干脆坐到桌子上和陈苔藓拼酒,她穿着黑色紧身毛衣,大红荷叶边的裙子,头发盘起来,塞在帽子里,觉得有点儿热,把帽子一摘,头一甩,长发倾泻而下。

    陈苔藓递一支烟给她,她头伸过去,用嘴接住,苔藓给她点燃,她嫣然一笑,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像个风情万种的女特务。

    她是个那么大情大性的人,如烈火,如海浪,活泼地站着,嚣张地爱着,是阳光下怒放的花。

    旁边那桌人朝这边看,有个男人过来打招呼,拉开凳子,问:“我可以坐在这儿吗?”手就伸过来了,想抬韩九月的下巴。

    韩九月跳下桌子,搂住陈苔藓,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一下,回头对男人说:“那得看我的爱人同不同意了。”

    男人的面色刹那间凝住。反应过来他连道歉都不知道说,仓皇离开。

    陈苔藓笑,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两人对视,似是柔情万千。她的头发又乱得一团糟,其状十分愤怒。她不知道韩九月喜欢她,韩九月也不知道她喜欢何许。她们更不知道的是,真正的Lesbian就坐在身边。呵,你看生活多有意思。

    可此刻,她们的角色是情侣。那桌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目光不时瞟过来。

    离开的酒吧的时候外面竟下起了雨,这个城市的天气就是这样,变化突如其来,就像灾难,叫人措手不及。叫了一辆的士坐上去。车开得飞快,哗地溅起一地白花花的泥水,车窗外大雨如注,窗子上满是雨水,像一张哭泣的、破碎的脸。路灯在身后飞驰,前方黑夜如披,夜色温柔。

    司机不说话,开了音乐,是齐秦的老歌《花祭》,声音清亮,曲调伤感,仿佛有一段倾城之恋,遗失在那光阴的小城,回想起来满心惆怅,听得人心里难过。

    林蓼蓝开口了:“我打算搬到电台去住。”

    众人同时大惊:“为什么?”

    林蓼蓝且笑且不好意思:“我谈了恋爱,想和她住在一起。”

    “哎呀,你怎么从来没有告诉我们呀?是谁啊,拉出来大家一起吃个饭。”

    陈苔藓凝神想了一会儿道:“是你经常打电话的那个吧。”

    “是啊。”

    “蓼蓝,你真是,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韩九月轻声埋怨。

    林蓼蓝笑道:“会有见面的机会的。”看看陈苔藓,说,“你很像我那个人。”说着哼起了歌,是那句,“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爱哟。”那个穿登山靴的孩子,听黄耀明的孩子,短短头发的孩子,乘完公交上楼梯,喝蓝色可乐的孩子。她们相爱。

    回寝室时看到楼下的电话亭旁边积了几个大大的水坑。一个女孩子在水坑旁边光着脚蹲着,边哭边拨水。哭一声拨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大家就叹气:又一个为情所伤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