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时,何许和韩九月相约去外地旅行,25个小时的硬座,在街边吃大排挡,合喝一小份汤。呵气成霜的冬天里,于灯火通明的商场乱转,什么也不买,也买不起,只贪图那里的暖气。

    那是千禧年。商场里,到处都是一条条的横幅,渲染着这个甜蜜的日子,何许看到了,笑着说:“阿九,今天是情人节呢,我们在商场转悠了半天,买点给彼此,好不好?”

    “好。”

    手拉手地流连于巧克力专柜。德芙、好时、金帝……一个个地看过去,何许用手一指:“阿九,我要那种。”

    “哪种?”

    “金帝。”

    “为什么?”

    “傻,你看,它的广告词啊。”他一边叫小姐拿给她看,一边说,“‘金帝巧克力,只给最爱的人’。多好的一句话。”

    呵……很多物质,都被冠以爱情的名义。再如钻戒。可是,他们都信的。这么美好的誓言,为什么不信?

    韩九月买了两盒,送给他。漂亮的包装,精巧的样子。何许捧在手上,笑得眉眼都弯弯的,说:“阿九,我去买玫瑰给你。”

    三朵。最好的三朵。他们捧着给彼此的礼物,笑声一路荡漾,在清冷的街道上,散开。是火红的颜色,俨然万物皆春的模样。

    在异乡廉价的招待所里,他们在刚被服务员换过的看起来还算洁净的白色床单上j□j,衣物堆在地上,互相纠缠,初尝身体的愉悦和些微的慌乱。当他进入的时候,感觉到尖锐的疼痛和柔情混杂。

    在她岁的年纪,做了他的女人。抚着他的肌肤,听着他的喘息,感受着一次次地冲击,望着他的眼睛,微笑。他也笑,喃喃地说:“阿九,阿九,你的身体真好看,香。”

    也许用身体得来的爱比任何方式都可靠。半夜醒来,月华如练,他的表情像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他的容颜。

    寒假后开学,韩九月拿出一件银色的裙子,把标签拿出来后面都好几个零呢,看得陈苔藓血压乱升。一问她,她得意洋洋,连称只用武力一百块搞定。刘莲和陈苔藓都崇拜她。陈苔藓说:“我更好搞定,身上穿的衣服加起来不超过一百块钱。”

    “你也不适合穿这样的衣服呀。”

    陈苔藓把眼一瞪:“其实我穿套装很是有身材的,但就是只能站着不能走,一走就像杀手。”

    刘莲大笑。

    陈苔藓又说:“其实高中时我也尝着穿过高跟鞋,那一拽一拽的像媒婆,祸国秧民。不过,改天有钱了,去买一双给你们展示展示我的风姿。我现在穷死了,不如阿九有钱。”

    韩九月就笑:“何许送给我的礼物,我自己可没有什么钱买。”

    刘莲说:“呀呀呀,原来谈恋爱这么幸福。”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吧。对了,上次不是有个谁在追你吗?”

    陈苔藓说:“算了,阿九,连城一心就记得梦中人呢。”

    “连城,你这样……”

    “我知道。”

    自从江淮离去,陈苔藓再也没有在寝室里开刘莲的玩笑,说她是个花痴了。倒是她自己,觉得最近好象走了桃花运,老是路遇看到漂亮的男孩子,他转过来看她,她想自己一定笑得很丑。回去很开心地说有个男生好好看。韩九月说:“追去嘛。”

    陈苔藓说:“重在参与嘛,给我看到就好高兴了。”

    刘莲说:“你这人还真好对付。”

    陈苔藓笑眯眯:“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三样东西:值钱的,好吃的,帅哥。我看到了就远远地行注目礼,不劳民伤财破费银子,多好呀。”

    韩九月说:“你这家伙,一天到晚以色女自居,我就没发现你对哪个男生动心过。”

    陈苔藓仍笑。她心里说,错了,阿九,我有。直通通地说:“有啊,我看上你家何许了,打了好久的主意了。”

    “行,送你了,肥水不流外人田。”韩九月说。

    “这么大方?”

    “你还真别说,除了你,他和别的女生亲密一点儿,我心里就不舒服。”

    陈苔藓叹气:“哎,那是因为他把我当男生看待。”她故意气她,“这样吧,阿九,你要是乐意把他送给我呢,我再转手,做个人情,送给陈橘吧。”

    韩九月鼓掌:“正合我意。我和他分头行动,各找幸福去。他就和美貌橘子在一起,我呢,和我的意中人您成双入对。”

    陈苔藓和刘莲同时做晕厥状。事情就是这样,她向她表白,其实有点儿喜欢她,她也向她说明,喜欢她的男朋友,这些,都是真的。却只被当成玩笑。我们就是这样怯懦,就是这样小心,再无机会澄清。

    刘莲又开始跳健身操了,陈苔藓说:“你这么瘦,还跳什么跳?”

    韩九月说:“是啊,连城瘦高高的。”

    刘莲说:“我的腿不直。”又问,“苔藓,你多重?”

    “蹲下来97斤。”

    “为什么要蹲下来?”

    陈苔藓眨眨眼:“不蹲下来我看不清磅秤上的刻度。”

    韩九月和刘莲都笑了。陈苔藓向来擅长讲这类的小笑话。她说:“我今天赢了象棋冠军和网球冠军。”

    刘莲说:“吹吧,你。”

    陈苔藓就说:“我和象棋冠军打网球,和网球冠军下象棋嘛。”她走过去,也和刘莲一起跳了起来,动作夸张活泼。含一颗话梅,她说,“读高中时,我常去学校附近的体育学院看球赛,好多肌肉男啊,可惜都不帅,还看到不少女生,长得粗粗壮壮的,我顿时对自己的身材爱不释手,觉得很有前途和面子。”

    韩九月看了她一眼:“我以前也这么认为,后来才知道,美丽跟幸福之间,没有因果联系。”

    这次陈苔藓刚说到陈橘,她就出事了。那天,韩九月和何许去书城购买英语资料。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碰到了陈橘的室友小景,她一脸愤怒而又惊惶地拉过她:“韩九月!你现在满意了吧?橘子自杀了!”

    韩九月和何许同时呆在那里。他们怎么会料到在这样一个有着晴好阳光的夏天中午,会传来这样一件让人几乎要失控的消息?

    待他们赶到医院,橘子已经清醒过来了。韩九月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橘子对着她不着边际地笑了,看向何许时,眼睛里才微微出现一丝神采,随即又黯淡下来。扭过头,不再看他。

    何许坐在一边,绞着双手。他们都明白她自杀的原因,只是不愿意点破。病房内,空气压抑而沉重,彼此都无话。

    良久,何许走了过去,对她说:“傻瓜,我有什么好?”

    她侧过脸去,不看他,只是问:“拼将一生休,你肯不肯要?”

    拼。她真的是在拼。她用她的生命来告诉他,她爱他,重若生命。十九岁、二十岁的年纪,以为用这样的方式就可以挽救或者争取到一些东西。可是,韩九月和何许都那么清晰地知道,如果心中没有怀有爱意,对方即使酷烈到决绝如斯,所不能给的,依然不能给。

    橘子又说了一次:“拼将一生休,你肯不肯要?”

    那么清晰地,问,你,肯不肯?

    何许摇摇头,说:“橘子,对不起,我不会放弃阿九。永远都不。”他的目光定定,面容坚毅。啊他真像裘.德劳。这样的男子注定会让人飞蛾扑火,拿一生来换春宵一刻也是愿意的,且毫不犹豫。对陈橘而言,她为而他死的心都有了,并且真的就那么做了,可他还是不要。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人认命。我们年轻时的那场爱情,的确有奋不顾身的力道的。

    很多年以后,陈橘会如何思量彼时呢?这样爱过一个人,无力自拔的,有点疯癫,纠缠,丧失自尊和体面,豁出去,把一切撕得粉碎,让自己爱的人厌烦,不屑,拂袖离去,弄至山穷水尽的地步,再无回旋的余地。

    她决心再赌一把。情之一字,实在难说得很,它横划太多,注定容易横生枝节,不给人笃定的机会。

    那天,韩九月摇晃着手里的两张电影票,给何许打电话。他的室友说:“何许不在。”

    韩九月有些疑惑:“不是说好了吗,你等我的。他去哪里了?”

    他的一个兄弟说:“哦,他跟……”

    电话那端很吵,韩九月听到马上有人打断他:“他没说去哪儿了。”

    “他跟谁出去了?”

    他们突然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没留意。”

    韩九月在学校里到处找,图书馆、操场、实验室,直到小花园。这片小花园是他们最喜欢呆的地方。很安详,很静谧。很多芬芳的花朵,都有着美丽的样子。仿佛是少年时光,彼此热烈地相爱,不需要语言。没有任何的阻隔,没有怨恨猜疑,只是简简单单地爱着,快乐着。

    ——呵,她以为是这样的。

    可是她看到他们了。他和她。何许和陈橘。

    他们坐在草地上,拥抱着,她伤心地哭泣着。暮色苍茫里,只隐约看见何许的嘴唇在动,可是隔得有点儿远,韩九月听不清。

    她悄悄地绕到他们身后,终于可以听见了。陈橘在哭诉着,有多么地爱他,而他抱住颤抖的哭泣的她说:“宝宝不哭,我们回家。”

    宝宝不哭,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回家。

    陈橘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何许突然飞快地拥抱住她,近乎狂野地说:“我会娶你的,我会娶你的。”

    韩九月听到自己心里轰然作响的巨浪滔天。她以为他爱她。可是他抱着别的女孩,给她一生的承诺。他对她说,要她做她的妻子。

    生命真是滑稽得很苍凉。她和何许在这之前,因他不肯给她婚姻的承诺而吵过架。可是眼下,他给了别的女生承诺。

    在橘子为他自杀后的病床前,他那么清晰地说过,永不放弃韩九月。在她用生命作为注脚的时候。在她哀伤地问“拼将一生休,你肯不肯要”的时候。

    韩九月以为,那就是他给自己的安然。她安心了。

    可事实竟然不是这样。那好。原谅我的自以为是。原谅我的打扰和痴缠。原谅我。韩九月安静地走到他们面前。

    橘子正闭着眼睛,她的脸上是蔷薇色,娇羞的小模样,有泪水涌出,神情却是幸福的。她总是有着无辜而甜美的笑容,看上去脆弱和令人怜惜。何许在亲吻她的泪水,重复着:“我会娶你的,我会娶你的。”他的眉,粗黑的,像用蘸着墨的笔,重重描画过。他的手,骨节粗大,握住她的,有鲜明的对比。

    那些黑色的风啊。黑色的风啊。

    她会听他的解释吗?那么心高气傲的女子,只相信自己的眼睛。